《宋桓帝》 第1章 兹为天意 北宋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距离金军兵临东京城下,还有整整十二天。 “不会是心想事成了吧?”赵桓从雕花朱漆的卧榻上坐起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室内的陈设布置发呆。 眼前的沉香博古架,圆光落地罩,画扇屏风,金莲银烛,以及类似舞台幕布的锦绣帷幄,简直和古装剧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醒了!太子殿下醒了!”伴随着侍女们一声声惊喜传呼,从门外款步走进来一位凤冠霞帔的古典美娇娘。 伊人不仅身材高挑,体态匀称,姝颜更是明艳无俦,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 说来神奇,赵桓只是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诸多碎片化的陌生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里………… 呃,原来真的穿越了。 作为看网文长大的老白读者,赵桓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见惯不怪,因此当奇迹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既没感觉多大意外,也不怎么排斥,唯一让他纠结的是夺舍的对象: 贼老天啊贼老天,你让我穿谁不好,为啥是宋钦宗这个咎由自取的背锅侠?难道就因为彼此同名同姓吗? 其实说句公道话,这事儿还真不怨造物主,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手太欠了。 管理学硕士毕业之后,大家都在忙着往岸上爬,他却心血来潮,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只为撰写一篇不靠谱的学术论文:假如我是穿越者一一试论如何运用现代管理学知识在古代乱世危局中力挽狂澜。 可惜还没写完,人就已经困得不行了,直接趴在电脑桌上昏睡过去,之后便莫名其妙空降到了九百年前。 现在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不作不会死吧! 捂住耳朵都能听到造物主爹味十足的潜台词:年轻人,出水才见两腿泥,光在纸上谈兵有什么意思呢? 兹为天意,夫岂人谋。 事已至此,就算赵桓心里有一万个草泥马在奔腾,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不然呢,对穿越结果不满意,难道还能像电商平台那样退换货不成? “娘子!” 就在赵桓心念电转之际,方才那个激活原主记忆的古典美娇娘已经莲步轻移走了过来。 她就是太子妃朱琏,一位青史留名的贞节烈妇。 历史记载靖康变乱时,包括两朝帝后在内的三千宫人及宗室被金军掳往北地,别的妃嫔妻妾要么乐不思蜀,要么苟且偷生,惟有她不堪忍受污辱,愤然投水自尽。 据说朱琏临死之前曾经留下怨歌二首,其中“事何可说、恨何可雪”八字,足以令千古文人为之酸鼻…… “夫君,你可吓杀妾身了!” 朱琏走到卧榻近前,伸出纤手紧握住赵桓的胳膊,凄清的眼眸里闪烁着关切之情。 别看赵桓两世为人,时至今日才有幸与真正的白富美近距离亲密接触。 不知道是被太子妃呵气如兰的香气给熏晕了,还是兴奋、紧张得有点过度,总之他想说的话在喉咙里咕噜了半天,最终只吐出来一句屌丝味口头禅:什么情况儿? 他从原主那里继承过来的全是碎片化记忆,用前世的时髦说法就是选择性失忆,虽然一眼就认出了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为什么昏死过去。 难道是不慎从急驰的马背上坠落了?历史上的宋钦宗似乎就是这么挂掉的。 朱琏眼见太子一觉醒来,目光呆滞,神情恍惚,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很奇怪,就像突然之间换了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由此联想到当前朝局和自家境遇,她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掩面抽啜起来,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想起来给夫君讲述事情的经过。 赵桓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宋徽宗赵佶手诏内禅的大喜日子。 就在两个时辰前,道君皇帝火烧火燎地把东宫太子召到宣和殿,当着宰执大臣的面将自己身上的御制冠袍和排方玉带,连同亲手写下的内禅诏书一股脑儿塞给了储君。 内禅这种事儿堪比天大,本朝此前并无先例,况且事发突然,太子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当场就吓懵了,再三再四表示万难从命。 回到东宫之后,这个怂包软蛋细思极恐,越想越怕,急火攻心之下,居然拿发昏当作了死一一造物主比较鸡贼,趁机把穿越者的灵魂塞进他的皮囊里。 金军十万铁骑分两路长驱直入,眼看就要兵临东京城下了,道君皇帝急得如坐针毡,只盼着内禅之后赶紧跑路,然而太子却以“受则不孝”为名,死活都不肯接下大宋江山这个烫手的山芋。 这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艺术家皇帝想出个馊主意,那就是让皇后郑氏亲自出面,从家人的角度打一打父子感情牌。可惜郑皇后运气不佳,一到东宫正好赶上太子发病昏厥………… 朱琏絮絮叨叨讲述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赵桓表面上一直在凝神静听,暗地里却在吐槽: 贼老天啊贼老天,穿越成怂包窝囊废,我认了。可是,为啥非要挑眼下这个大厦将倾的倒霉时候?就不能穿早一点,让人家有机会向前朝李二致敬吗? 朱琏并没有注意到夫君的情绪变化,继续紧蹙着蛾眉忧心忡忡道:“皇后娘娘方才告诫妾身,说是现如今大策已定,万难更改,倘若殿下依旧拒不受禅,恐怕会摇动国本,招至不虞之祸。” 真是咄咄怪事! 随着新旧记忆慢慢交汇融合在一起,赵桓的切身感受也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居然指使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来当说客,看来那个翻着花样作死的老东西已经乱了方寸。 大敌当前,罪魁祸首却一门心思想着甩锅跑路,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哼,舍得一身剐,也得把昏君拉下马! “皇后娘娘驾到一一” 就在赵桓怒不可遏之际,寝阁外面忽然传来尖嗓男子拖着长腔的通禀声,紧接着十来个乌帽长衣的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位峨冠道袍的中年妇人缓步走了进来。 宋徽宗以道君教主自居,郑皇后便把自己打扮成了女冠模样,好一个夫唱妻随!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赵桓无瑕多想,赶忙和朱琏迎上前去见礼。 方才太子昏厥之时,郑氏已经在前苑中庭里耽误了好大一阵子,她担心丈夫在家等得着急,彼此寒暄过后便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官家老了,意欲退位让贤,今日手诏内禅,太子拒不受命,究竟有何顾虑,可否说与本宫听听?” 这位郑皇后并非太子的生母,她曾经有过一个叫赵柽的儿子,可惜在生下来的第二天就挂掉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独子早夭,余生多少会有些凄惶。 赵桓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总感觉像是红楼梦里的邢夫人,为了保住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惮于做丈夫的帮凶,当下忍不住微语驳斥道: “大娘娘此言差矣,父皇方逾不惑之年,正值春秋鼎盛,何来老迈之说?昨日儿臣刚被委以开封牧之任,今日忽又手诏内禅。事关国本却朝令夕改,不知其中有何隐情?” 这事儿的确有些蹊跷,赵桓在杜撰那篇不靠谱的学术论文之前,曾经恶补过几部当前这个时段的宋穿网文,也查阅过一些正史野志,始终没能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此刻郑皇后见太子居然出言不逊,一反往日怯懦恭顺之态,不由霜脸渐沉,适时回身作了个斥退下人的手姿。 随行侍应的宦官、宫女以及给太子诊病的太医、御药等一干众人,赶紧躬身却步退了出去。转瞬之间,偌大的寝阁里只剩下一男二女三个主子。 郑皇后重任在肩,只想尽速完成使命,于是压低声音徐徐说道:“内禅之原委,本宫告诉太子无妨,只是此事不宜外泄,以免折了我天家颜面…………” 赵桓点头应允,仔细一听果然另有隐情。 据她说,这些天金军一直在河北、河东等地攻城掠寨,不过道君皇帝压根儿没动过退位的念头,一心想着让太子以开封牧的身份坐镇京师,自己以巡幸的名义躲出去过几天省心日子。 然而东巡的消息一经传出,有个叫吴敏的给事中,可以说非常不懂事了,居然在奏书中暗戳戳地提醒老皇帝: 陛下定计巡幸,万一守者不固,则行者必不达。若使守者威福,足以专用其人,则守必固;守固,则行者达矣。 这段话的言外之意用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如果太子留下来守不住京师,你老人家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没用。与其尸位素餐,不如,不如干脆退位让贤吧! 道君皇帝听了他的话,思忖了许久,最终决定下诏内禅。 其实给事中吴敏的劝谏,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在此之前还有真正致命的锥心之痛。 不久前驻扎在河东路茹越寨的边军士卒,无意中截获了大金国的征讨檄文,里面历数道君皇帝即位以来背信失德、荼毒生灵的种种事实,扬言兴正义之师吊民伐罪,惩治元凶巨恶,拯救南朝亿兆生民于水火之中。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说来说去,道君皇帝就是名符其实的罪魁祸首,这些年如果不是他翻着花样作死,怎么可能招至今日的滔天大祸? 休休! 事到如今,就算艺术家皇帝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君临天下了,引咎退位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有关内禅这件事情的原委,赵桓听得认真,郑皇后也讲得仔细,然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事实上她漏掉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从最后的结果上看,河东边军上缴的敌国檄文,无疑于直插道君皇帝心脏的一柄利刃。对于那些深谙皇帝秉性、善于揣度圣意的宰执大臣来说,这个结果完全可以预见,为什么还要将敌国檄文呈上御览,究竟是何居心? 赵桓对此心存疑惑,可惜没功夫细究下去了。 就在刚才,他一边聆听郑皇后讲述内禅原委,一边灵光乍现,根据已经掌握的朝廷内外局势,迅速腹拟了一个堪称疯狂的穿越者闪击计划,眼下亟待即刻实施一一从现在算起来,距离金军兵临城下,只有区区十来天而已,要想大事得济,必须分秒必争! “朱妃,我有要事禀奏大娘娘,你且退下吧。” 赵桓此言一出,不光是朱琏,就连郑皇后也为之一怔:究竟是何秘辛,居然连枕边人都要回避? 第2章 宥密重任 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朱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瞪大了狐疑的丹凤眼,那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面前这位容颜清隽,身材颀长,貌似有些羸弱不堪的年轻男子,言谈举止里却透着热血、笃定和果决,还是那个一夜起解好几次的夫君吗? 赵桓目送她的倩影缓缓消失在门外,暗自道了声抱歉。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干系重大,作为孤身犯险的穿越者,他暂时还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既便是今世同床共枕的所谓结发妻子。 “此间已无六耳,太子究竟有何顾虑?本宫愿闻其祥。” 这里是东宫寝阁,太子日常起居之所,太子妃一走,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郑皇后明显有些不自在,适时开口切入正题。 赵桓笑了笑道:“儿臣想向父皇举荐一个人,倘获允准,受禅之事定会欣然从命。” 郑皇后兀自一怔,心说这不是画蛇添足么,你只要答应做皇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后还不是想用谁就用谁? 她心思如斯,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子要用何人?差遣何职?” 赵桓徐徐收敛笑容,语气陡然凝重起来:“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儿臣举荐三弟郓王权任平章军国事,与宰执大臣同赴资善堂,一起听决朝廷大政。” 啊? 郑皇后惊讶得双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要知道,平章军国事位极人臣,乃是朝廷里首屈一指的职事官,其所掌控的实际权力高于当朝宰相,可以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本朝自开国以来,廷臣中只有文彦博、吕公着等四人高居其位,皇室中虽然也有人担任过此等要职,不过那是以太子储君的身份在资善堂监国理政,赵楷说到底只是普通皇子,哪有资格当摄政王? 尤其让郑皇后迷惑不解的是,郓王是道君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现如今以太傅之衔提举皇城司,出入宫禁如履平地,正是最危险的皇位竞争者,太子为何还要引狼入室?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穿越者狡猾的地方。 赵桓这么做的目的,除了必要的试探,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据坊间传闻,道君皇帝早就打算废黜东宫太子,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而得天眷顾者正是拥有状元皇子美誉的郓王赵楷。 倘若道君皇帝顺水推舟,制授郓王赵楷为平章军国事,让他以皇子的身份在资善堂监国理政,一方面证实了传言不虚,另一方面也恰好落入穿越者欲擒故纵的圈套。 事实上穿越者闪击计划的第一个猎取目标,并非那个觊觎皇位的三皇子,而是他正在兼任的职差:提举皇城司。 皇城司旧名武德司,主要执掌宫庐宿卫以及刺探内外情报等要务,与明朝锦衣卫的职能比较相似。本司下辖亲从官五指挥,亲事官六指挥,总人数至少在四千人以上,其中直隶司衙的禁卫所,足有五六百悍勇武士,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搏击高手,控制住他们,就等于控制住了整个皇宫大内。 郑皇后并不清楚穿越者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她凝眉思忖了片刻,忽然摇头说道:“皇子监国,不合祖制,就算官家允准,宰执大臣和御史言官们也不会答应。值此多难之秋,恐怕不宜滋生事端…………” 赵桓急于求成,哪有闲心听她推三阻四,立马截住话头道:“大娘娘想必是多虑了吧!内禅之事,本朝也未曾有过先例,何以文武百官并无一人出面阻挠?” 郑皇后正待苦口婆心,温言相劝,冷不丁被对方一席话噎得直翻白眼。她轻抚着胸口,调匀了呼吸,方才淡淡说道:“既然太子执意如此,本宫有何话说?不过是照实回奏官家也就是了。” 说完之后,并不等对方答话,站起身就往外走。 “那就有劳大娘娘了。” 赵桓假模假式地送走郑皇后,回过头便命人传召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入宫。 王宗濋的胞妹正是太子的生母一一宋徽宗的原配皇后王繁英。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性命攸关之际,只有血亲之人才能深依重赖,是以赵桓毫不犹豫地选择原主的亲母舅,让他协助自己实施闪击计划。 王宗濋出身于禁军武弁世家,父亲王藻曾任德州刺史、侍卫步军司统领之职,他本人则因生得高大威猛,并且弓马娴熟,先后在御前诸班直和皇城司禁卫所里担任过要职,直到胞妹册封为皇后,他才被明升暗降,超擢为现在这种看似光鲜,其实并无任何实权的环卫官一一千牛卫大将军。 听说太子外甥紧急召见,王宗濋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跑的比兔子都快,站在赵桓面前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刚刚凫出水面的大水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赵桓亲自倒盏茶水递到他手上,笑问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王宗濋虽说识字不多是个粗人,但身为武弁世家子弟,对于来自细柳营里的名将典故,多少知道一些,当下愕然问道:“殿下此话何意?宗濋刚逾不惑之年,拳能碎大石,臂可挽强弓,何来老迈之说?” 赵桓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道:“舅父早年曾在大内做过禁卫亲从官,现如今皇城司里可还有相交甚笃之人?” 王宗濋猜不透太子外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粗茧大手搔着后脑勺,思忖了一下才道:“有倒是还有几个知根知底的同僚旧友,不过久未走动,现如今早就疏远了。” 这是人之常情,毕竟社会地位不同了,贫贱时结交的朋友,真正能走到最后的肯定是凤毛麟角。不过,要想拾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姿态放低一些,主动上门重叙旧情,不就可以了? 赵桓关心的当然不是太子舅父的朋友圈,他是想通过王宗濋在皇城司的人际关系,评估其是否能担当起性命攸关的历史重任。 “倘若任命舅父为皇城司提举官,最长多久可以绝对控制住大内禁苑?” 这个问题,从决定实施穿越者闪击计划时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直到此刻见了当事人才被正式提出来而已。 方才通过郑皇后向道君皇帝举荐郓王,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目的是将赵楷这个皇位觊觎者以监国理政的名义,软禁在内朝区的资善堂里。这样的话,其所兼任的皇城司提举一职自然而然就空缺出来了。 紧接着,届时已经黄袍加身的穿越者,会把曾经在皇城司禁卫所做过指挥使的王宗濋推到前台,令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皇城和宫城。 控制皇宫的目的,当然不是学李二搞什么玄武门政变一一都当上皇帝了,还搞个毛啊。 事实上,穿越者闪击计划的最终目标既不是郓王,也不是那个艺术家皇帝,而是即将为老昏君跑路保驾护航的巨珰大阉一一童贯、童大王。其实准确的说,也不是童大王,而是童大王在半个月前从太原带回来的三千胜捷军亲兵。 赵桓曾经看过几部当前这个时段的宋穿网文,里面把童贯在西北招募的胜捷军都快吹到天上去了。说是宋军以西兵实力最强,西兵又以胜捷军最能打,而童贯带回来的三千亲兵,又是从胜捷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个个以一当百,悍勇无敌………… 赵桓老早就被这些话撩拨得垂涎三尺,穿越过来之后一直在暗自琢磨,要是能将这支生力军截留下来御敌守城,岂不比跟着老昏君跑路强一百倍? 可是当他把闪击计划和王宗濋细细一说,面前这位自诩拳能碎石的千牛卫大将军,满脸横肉憋成了猪肝色,青筋暴起的大手抖得像是在打摆子,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 赵桓当即心里一咯噔,不会是交浅言深了吧? 王宗濋低垂着大脑壳儿沉默了片刻,忽然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喑哑着嗓子道:“软禁郓王,羁押童贯,辖制胜捷军亲兵,殿下方才所说的这三件事,可是与太子妃熟议而后定?” 太子妃? 赵桓先是一怔,旋即低声喝斥道:“舅父好糊涂!软禁郓王这种事情,如何能让外人知晓?” 郓王的元配正妻名叫朱凤英,太子妃朱琏在没有嫁入皇室之前,本家闺名与她只差了一个字,叫作朱凤莲。显而易见,两人正是嫡亲的姊妹关系。 软禁郓王是整个计划里最先实施的一环,要是让太子妃知道了,谁能保证她会对亲妹妹守口如瓶? 王宗濋大概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声色俱厉,他在抬手擦拭额头冷汗的当口,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自己这个外甥一向优柔寡断,怯懦孱弱,今日怎么突然一反常态,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赵桓见他又是半晌没有回应,心中越发没底,只得冷言激将道:“方才所嘱之事,舅父可是有什么顾虑不成?哼,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王宗濋被话一激,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拱手说道:“岂敢岂敢!殿下委以宥密重任,宗濋理应誓死效命!” 赵桓见他言谈举止不像作伪,紧蹙着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一些一一兹事干涉重大,要是所托非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殿下若是没有其它嘱咐,宗濋这就去皇城司联络旧宜…………” 王宗濋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朝着门外走去。 赵桓定定地望着眼前犹如半截黑塔一般的高大背影,忽然想起尚有一事未了,连忙追问道:“几日可成?” 王宗濋脚下一滞,明白太子询问的是控制大内禁苑的最短时限,当下头也不回地答道:“三日。三日必成!” 赵桓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真如此的话,算是成功迈出了闪击计划的第一步。 岂料王宗濋前脚刚走,东宫内知客便急奔了进来。 所谓东宫内知客,其实就是太子府里的大管家,能够做在这个位置上都不是一般人。 “朱知客急切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赵桓一眼就认出来了,面前这个长相敦厚、举止干练的年轻汉子,正是太子妃朱琏的次兄朱孝庄。 “回禀殿下,梁大官突然前来造访!” “大官?多大的官?哪个梁大官?” “内侍省都知一一梁师成。” 第3章 孤家寡人 对于梁师成这个名字,赵桓并不陌生。 此人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北宋六贼”之一,有着大内隐相的雅号,更是野史杂记中苏大文豪的私生子。 东坡居士在国人心目中的形像,可谓风度翩翩,潇洒至极。按理说龙生龙,凤生凤,既便是私生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然而面前这个五旬左右的小老头,又黑又瘦,一脸枯树皮,如果不是头上戴着笼纱无脚硬幞头,身上穿着锦边绣口的宫官袍服,还以为是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呢。 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老阉伙,现如今官居三孤之一的少保,并且早在几年前便已斩获了节钺之衔。 要知道,本朝武臣建节殊为不易,何况还是断了子孙根的阉人,更是难上加难,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赵桓打心底里瞧不上这种人,却无法忽视其翻江倒海的潜在能量,是以在对方屈身跪拜之际,双手虚托了一下,假意客套道:“梁都知乃宣旨钦使,本宫岂敢受此大礼?” “殿下误会了吧,”梁师成瘪嘴笑了笑:“臣仆此番前来,并非奉旨宣谕。” 臣仆?赵桓微微一怔。 按照本朝礼法规制,文武百官谒见太子,只能自称名,不能自称臣,否则就是僭越。 梁师成身为内侍省数一数二的中官大珰,不可能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知道,想必觉得内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特意提前跑过来打秋风的吧。 赵桓看破不说破,慢慢踱到寝阁东壁的沉香博古架旁边,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以便当面赏赐给这位大内隐相。 他粗略浏览了一下,发现除了官窑瓷器、龙诞香饼以及珠玉古玩,再有便是本朝名人流传下来的文房四宝一一这些东西眼下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有极高的收藏价值,于是信手从中拈起一块方形砚台,转身丢给了梁师成: “看看这是谁的款?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梁大官家里什么奇珍异货没有,哪会在乎一块灰不溜秋的顽石,然而尊者赐不敢辞,他正要虚头巴脑恭谢一番,忽然下意识地瞥见凸凹不平的石面上,暗戳戳地阴刻着“东坡”二字。 啊! 这位见多识广的权阉登时面色大变,两只枯手哆里哆嗦地捧着方砚,如获至宝一般,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方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装漆匣里。 赵桓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仰头望着顶棚上五彩斑斓的藻井,背负双手悠然默诵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台玉宇,高处不胜寒…………” 还没等这首烂大街的水调歌头吟完,梁师成已经开始拿宫闱秘闻换取准官家的信任了…… 原来道君皇帝喜欢郓王不假,但是从来都没打算扶他上位。原因很简单,郓王就是一枚棋子,重用他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制衡东宫太子……一句话说到底,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如今道君皇帝急于内禅,郓王这个太子制衡器不仅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成了甩锅跑路的绊脚石,不把他一脚踢开,难道还留着给自己添堵? “殿下,请恕臣仆直言,朝廷大政,绝非儿戏,一旦明发诏谕,制授郓王为平章军国事,自官家以下皆得俯首听命,此举何异于引狼入室?” 请神容易送神难,梁师成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好在赵桓早就考虑到这一层利害关系,不然的话,也不会急吼吼地把母舅王宗濋叫过来,一再跟他确认完全掌控皇宫的最短时限了。 “哦,若照梁都知的意思,父皇不同意本宫的提议,那是想让郓王继续执掌皇城司了?” 得知道君皇帝无意扶持郓王上位,赵桓并没有感觉如释重负,反倒像是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泥潭里,开始担心自己精心设计的穿越者闪击计划会不会打水漂。 好在梁师成及时打消了他的顾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官家明白殿下的心思,眼下不光亲自扶上马,还要送上一程呢!” “此话怎讲?” “内廷刚刚颁出御笔,自今日起,三皇子赵楷以亲王之名判大宗正寺,皇城司提举一职由永清军承宣使、带御器械朱孝孙接任!” 梁师成话音未落,赵桓顿感头晕目眩,差点被当场打回穿越者的原形。 为什么接任者不是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而是太子妃的长兄朱孝孙?不知道这个穿越者闪击计划,从一开始就把朱家人排除在外了吗? 吓!果然是个不着四六的老昏君,想拍儿子的马屁都能拍到马蹄子上。 “何人在蛊惑太子?” 随着寝阁门口的翡翠珠帘哗啦一声被人轻轻撩起,从外面款步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淡妆美娇娘。其实根本不用抬眼细瞅,只听那清爽悦耳的嗓音就知道是太子妃到了。 朱琏这次没再穿戴凤冠霞帔的妃子正装,而是梳着乌黑发亮的流苏髻,上身锦缎银袄子,下身一袭墨绿色曳地长裙,宛若下凡的仙女,直看得赵桓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梁师成表现得更为夸张,竟然好像老鼠见了猫,不仅皴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而且迅速低头叉手侧立一旁,看那样子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 赵桓暗自纳闷儿,这位号称大内隐相的巨珰权阉,喊一嗓子皇城都得抖三抖,为何如此惧怕太子妃? 其实他有所不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石膏点豆腐。 当年梁师成的授业恩师,也就是主管翰林院书艺局贾详,受其顶头上司暗中指使,伪造与外人私通的书信,企图构陷朱琏的姑母朱才人。 朱才人由此险些被宋神宗打入冷宫,后来她的亲生儿子宋哲宗当上了皇帝,朱才人摇身一变成为皇太妃,自此以后,一有机会便想方设法把贾详他们那个谱系的阉货往死里整。 眼下朱太妃的侄女马上就要晋阶为中宫之主,作为贾详的得意门生,梁师成自然得夹紧尾巴好好当狗了。 朱琏紧绷着俏脸赶走梁师成之后,转身就把寝阁的房门关上了。 赵桓见此情景,面颊骤然一红,下意识向后退却了半步:“光天化日之下,娘子关门做甚?” “做甚?” 朱琏一反此前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模样,瞪圆了两只丹凤大眼睛,压低声音嗔怪道:“妾身倒想问问夫君,你向父皇举荐郓王为平章军国事,为何要暗地里背着妾身?” 赵桓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一一看来郑皇后可真是个讲究人儿,前脚刚走出东宫寝阁,后脚就把太子卖给了太子妃。 “我……” 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搪塞过去,赵桓正摸着鼻子兀自踅摸借口,哪里料到对方乃是有备而来,只听朱琏冷笑一声道:“夫君是怕妾身坏了大事吧!” 赵桓凛然一惊,好似底裤被人当众扯了下来:“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 朱琏紧咬银牙,一字一顿道:“软禁郓王、羁押童贯、辖制胜捷军!” 她舒缓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嗔怪道:“夫君啊夫君,你今日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如此恣意妄为!” 对方话音未落,赵桓便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血槽瞬间为之一空,当即晕乎乎地瘫坐在身后的卧榻上。 毫无疑问,百分之一百是王宗濋那个王八蛋告的密。 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从东宫内知客朱孝庄到带御器械朱孝孙,从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到皇后娘娘郑氏,甚至包括那个被老昏君当作太子制衡器的郓王赵楷,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几乎全都是人家太子妃的人。 所谓东宫储君,既是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也是人尽皆知的妻管癌晚期患者。 直到这个时候赵桓才清醒的认识到,光有理想和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什么穿越者闪击计划,不过是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罢了。用力过猛的结果,就像在空中狂飙突进的纸鸢,不管折腾得有多欢实,终究逃不脱操纵者的手掌心。 难怪被造物主讥笑,年轻人啊只会纸上谈兵,其实仔细想想,自己的确幼稚得可笑,以为从学校里学了点理论知识,从网文里读了点靖康时期的二手历史,这样就可以雄纠纠气昂昂地包打天下了。 孰不知,连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编织起来的牢笼尚且无法逾越,倘若直接与那些老奸巨滑的朝廷大臣打擂台,还不是见光就死?自古以来攘外必先安内,家里的一摊烂事儿都摆不平,拿什么去摆平十二世纪东亚战力最强的金军铁骑? 看来任重而道远啊。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尽快摆脱目前的困境,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手培植死忠之士,从现在开始网罗一些真正的心腹亲信……想法固然不错,然而对于一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来说,做起来着实有些难度一一放眼宫内朝外,好像没有什么人值得绝对信赖。 赵桓东想西想,苦着脸把这个时期已知的历史人物捋了捋,忽然眼前一亮,真是当局者迷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娘子,我要出宫去见一个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桓一改方才霸道总裁形像,轻轻挽起太子妃滑腻细嫩的纤纤玉手,准备效仿前世暖男,施展几招熟女必杀计。 朱琏见太子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声音里透着温柔,好像突然之间又换了个人似的,当即警惕地蛾眉一挑:“夫君要与何人相会?”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道君皇帝在宫里修筑的那条直通李师师家的暗道,可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赵桓怕她反悔,故意卖个关子:“你先答应了,我再告诉你也不迟嘛。” “夫君先讲。” “不,还是娘子先说。” ……… 两人唇来舌往僵持了好一阵子,朱琏见太子始终不肯坦诚相见,只好拂袖而去,临走之前丢下一句平淡而又坚决的话:除了明日去福宁殿受禅,夫君哪里也去不了,谁也不能见。 第4章 微服私访 “你,你,你……你好得狠呐!” 对方居然软硬不吃,可把赵桓气坏了,指着太子妃的右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片刻之后,他突然沉闷地嗳了一声,迎面赖唧唧地倒入朱琏的怀里。 嘿嘿,小样儿,躲得过直男,躲得过暖男,我就不信你还能躲得过渣男。 朱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一面用力撑住夫君,一面纵声疾呼:“来人啊!快来人!太子又晕倒啦!” 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奉旨而来,此前一直在寝阁门外的廊檐下候差,听到里面传出异常动静,赶紧领着跟班小黄门冲了进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太子弄到卧榻上,太子妃亲自抱来一床锦缎衾被,一边往周身盖覆一边暗自抹眼泪一一明日就要入主福宁殿当皇帝了,总不能就这样抬着进去吧? 卢端在御药院里混了大半辈子,专门负责皇帝的日常健康保健,不光精通药到病除之术,既便是医师们望闻问切那一套也会的不老少。 他仔细把了把脉,发现太子血经稳健,脉冲平和,并无昏厥症状。 这就奇了怪了。 老阉人紧蹙着眉头思忖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转身冲着朱琏叉手施礼,却又欲言又止道:“启禀王妃,殿下此刻亟待静养,可否……” 朱琏何等冰雪聪明,随手用绣帕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在几个小黄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偌大的寝阁里,只剩下一坐一卧两个人。 “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啊!” 卢端忽然莫名其妙的感慨起来。 显而易见,发昏当不了死,装病自然也瞒不住大夫。 赵桓暗自吁出一口喛气,缓缓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坐在面前的这位老年宦官: 看年纪应该在五旬左右,似乎和梁师成相差无几,不过两者的个人形象却有着霄壤之别。梁师成脱了宫官袍服,就是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而卢端又白又圆的胖脸上,始终氤氲着一团和善之气,乍一瞅好似官宦富贵人家的老太太。 这么一个慈眉善目的大面瓜,应该可以信赖的吧? 赵桓先在脑子里划了个问号,打算在正式托底之前,先跟对方盘盘道,于是缓缓坐起身子,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徐徐问道:“卢御药,你久在皇城里行走,可曾去过太常寺?” 太常寺是执掌皇家礼乐、祭祀、医学等杂事的朝廷机构,正是庶务繁剧却无甚油水的清水衙门,太子突然提它做甚? 卢端眨了眨鱼泡眼皮,点头笑道:“去过,当然去过了!” “太常寺位于宫城南门外的福善坊里,前面紧挨着相国寺,后面与东景灵宫相邻,从东华门外的闹市走过去,最多两三里路而已。老仆经常去那里切磋医术,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寺前。” 赵桓知道问对人了,立马来了兴致:“据我所知,除了几位宰执大臣之外,在京文武百官均无廨舍,皆在民间僦屋而居,不知太常寺的长吏僚属都在什么地方安家?” 卢端摇了摇头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皇城里的太府寺,司农寺,光禄寺,皆建造有官员廨舍。祖宗朝太常寺原本没有官宅,然而与之毗邻而居的大晟府,自宣和二年省罢之后,空余了上百间大小房舍,近岁已被辟为本寺官员的居屋。” 赵桓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喜,正愁没地方寻人,居然就住在眼皮子底下。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卢御药,本宫今晚想出去散散心,你能安排一下吗?” 他本以为对方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至少会略作迟疑,哪知老阉人心照不宣,立马拍着胸脯说道:“殿下不就是想要微服私访吗?小事一桩,包在老仆身上了,这就出去安排!” 说完之后站起身就往外走,那样子看上去比当事人还要上心。 赵桓知道卢端是道君皇帝最信赖的贴身药师一一在药里下毒最是便捷,是以掌管御药的内侍必得是绝对忠诚之人,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位中官大珰眼里向来只有官家一人,没承想今日竟然如此爽利,甚至还没等自己承诺加官晋爵,对方就已经将麻烦事儿大包大揽下来了。 他哪里知道,卢端前脚走出寝阁,后脚就跑到前苑中庭里面见太子妃告密。 “老仆回禀太子妃。” “太子都说了什么?” “听话意想必今晚要去太常寺微服私访。” 太常寺? 朱琏大为好奇:“去那个地方能见谁?” “老仆怕引起怀疑,没敢多问。”卢端迟疑了一下,温言奉劝道:“常言说得好,医病先医心。太子妃,依老仆之见,倒不如顺水推舟……” “好啊,你去安排吧。” 朱琏没等他说完便直接答应了,暗地里却打翻了醋坛子:哼,我倒要看看,太常寺里究竟藏着何方女妖精! 华灯初上时分,赵桓和卢端都换上了普通士庶穿戴的深襕衣和软幞头。在夜色的掩护下,主仆二人悄悄从东华门溜出了皇宫大内。 赵桓早就听说宣德楼附近的皇城根儿,乃是全天下一等一的热闹去处,果不其然,一走到东华门街和潘楼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他就被来自九百年前的繁华盛景给震憾到了。 本以为古代夜市没有电器照明设备,只有油灯烛火发出来的萤萤微光,约等于黑灯瞎火,有什么看头? 事实上大错特错,先不说壁立千仞的城墙之上,列置着数不清的长明石柱宫灯,仅就沿街铺席里悬挂着的成百上千只贴金笼纱桅子灯,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了。 此刻若是从宫城东角楼上往下俯瞰的话,绝对可以用“璀璨”、“耀目”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此间的闹市。 从东华门到东角楼,沿途全是食店、酒肆、花坊、金银铺、果子行、绸缎庄等等,只有不到一里地的路程,主仆二人却整整磨蹭了半个多时辰。 他们不是边走边看,而是游逛夜市的都人百姓,实在是多得挤拥不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潘楼街,再往前走就省事多了。车水马龙的东西大街直接连通着南宫门,熙来攘往的全是高官显宦的大轿豪车,地走之人基本上寸步难行,只能傻站在路边兀自等候。 再有十来天,金军数万铁骑就会兵临城下了,到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此时此刻赵桓就像一只高处不胜寒的丹顶鹤,孤独地伫立在暄闹不堪的人群里,那双因陡然充血而凸起很大的眼球,直直地盯着前方出神,耳畔中却在单曲循环着一首前世老歌:醉梦天下~梦断金戈铁马~这天下可是你家~乱世辉煌~生死两茫茫~这辉煌可真叫人断肠…… “殿下,走啦!” 一个紧贴一个的大轿豪车蜂拥而过之后,前面十字路口已经可以短暂通行了,卢端适时提醒太子,趁此空当抓紧时间穿过马路。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 赵桓还没从乱世辉煌的意境中抽离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好似一具无脑僵尸,被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裹挟着,机械而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穿过十字路口往南,大约走了半里地左右,阔绰喧嚣的街面上忽然变得清冷孤寂起来,左右两侧几乎全是高耸入云的广宇大厦,抬眼望去令人有森森然之感。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皇帝家庙景灵宫到了。 “景灵宫前面就是大晟府,太常寺官员就住在那里!” 卢端指着不远处一座深宅大院,煞有介事道:“敢问殿下要在廨舍里密会何人?老仆先行一步,令其前来接驾,可好?” 一直快到目的地了才提出来最想知道的事儿,这个老阉人着实沉得住气。 赵桓轻抚着微微发烫的脑袋瓜子,摇了摇头道:“既然是微服私访,何以又要劳师动众?” 卢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掩饰道:“哎呀呀,老仆头脑发晕,一时糊涂说了胡话,该打该打。” 赵桓笑了笑:“你是难得糊涂吧?”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突然从前面拐角的暗影里窜出来一条彪形大汉。寒冬腊月天,这厮上半身穿着两裆背搭,光着两条碗口粗细的臂膀,嘴里大声吆喝着,距离八丈远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糟之气。 “此树是我开,此山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醉汉背山寨打劫台词张口就来,只可惜把“树”字和“山”字弄颠倒了,引得一些过路的都人百姓哄然大笑。 有个登徒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怀里掏出大把铜子,一边往醉汉身上作天女散花状,一边像耍猴似的围着他嗷嗷怪叫。 醉汉起初有点懵逼,片刻之后突然怒吼一声,飞起大脚把登徒子踹了个狗吃屎。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几十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人百姓全都傻眼了,可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醉汉已经开始左一拳,右一腿,像头发疯的猛兽一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眼看就要打到赵桓和卢端面前了,恰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高大魁梧的壮岁力夫,十分默契地冲上前去,左夹右击,轻轻松松就把醉汉制服了。 “好身手!” 赵桓目睹了这场闹剧的始末,正想给见义勇为的两位好汉鼓掌点赞,卢端已经急赤白脸地催促他赶路了一一幸亏是虚惊一场,要是太子今晚有半点闪失,太子妃还不剥了他的皮? 两人来到大晟府门口,卢端使劲按了半天铜饰兽环,夜值的年轻门吏才从里面探出头来:“何、何事?” “找人。” 年轻门吏翻着白眼,结结巴巴地嘟囔道:“深、深更半夜的,找、找谁啊?” 卢端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身后的太子。 赵桓这次没再卖关子,徐徐说出了此人的官称和名讳:太常寺少卿一一李纲李伯纪。 第5章 股肱之臣 稍微读过一点两宋之交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时期最耀眼的政治明星,非他李纲李伯纪莫属。别的姑且不论,单就忠诚二字而言,没有哪一位靖康大臣可以与其相提并论。 正因如此,穿越者在经历“众叛亲离”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并且不惜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这位正在试秩的七品芝麻小官儿。 太常少卿的标配官阶为中奉或中散大夫,李纲目前只是朝请郎,自正七品到从五品之间相差了三个等阶,所以吏部在下达正式任命之前,会在差遣前面加个“试”字。 赵桓并不清楚官制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能记住李纲在宣和末年做过太常少卿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其实细究起来,就这点记忆还得归功于李纲的父亲——已经去世的京西南路安抚使李夔。 李夔在升迁为一路帅臣之前,也曾担任过太常少卿一职。父子二人同在一个槽位上拱过食,按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最多让人印象深刻而已,赵桓就是这么一下记住了。 此时夜色深沉,朔风开始劲吹,直刮得大晟府门廊下的一排防风大灯笼,摇过来晃过去像是在集体荡秋千。 当值的结巴门吏听说来人要见的是本寺长贰,不敢怠慢,先把两位访客迎进值房里烤火取暖,随后颠颠地跑到后边的官宅区通禀。 时间不大,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匆匆而至,甫一见面,他便拱手作揖寒暄起来:“不知二位贵客驾临本寺,有失远迎,在下李仪之这厢有礼了!” 赵桓一边翻着手背烤火,一边饶有兴致的抬眼打量着他。正所谓人如其名,这后生不仅长得鼻正口方,仪表堂堂,而且言辞雅驯,举止谦和,颇有古君子之遗风。 卢端显然没什么好心情,一见李纲如此托大,居然打发一个毛头小子前来迎接未来的官家,当即变脸作色道:“李伯纪为何不亲自出迎?” 李仪之无端被诘难,有点莫名其妙,喉结机械地抖动了几下,一脸尴尬地解释道:“家父正与本寺主簿商榷明日要务,暂时脱不开身,特命小子代为迎接,还望二位贵客体谅则个。” 你爸是李纲? 赵桓瞬时一怔,心里话差点秃噜出去。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这小子看着这么顺眼,哈哈,原来是我李大忠臣的儿子!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衙内头前带路吧。” 赵桓不想看卢端刁难老实人,说着话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吏原本就结结巴巴,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方才跑到后院通禀时语无伦次,什么都没讲明白,李仪之本来打算当面请教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既然是深夜专程前来拜会,必是与父亲相熟之人,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三个人在幽僻黑暗的巷道里走了大约两百多步,拐弯抹角来到一个长方形的独栋小院门前。 此处原本是储藏古筝、琵琶、胡琴等雅乐器具的法物库,大晟府省罢之后废弃过好长时间,李家搬进来之前,到处都是蜘蛛网、老鼠屎和乱七八糟的陈旧杂货,家中上下十来口人收拾了好几天才能勉强下脚。 李仪之推开两扇朱漆斑驳的桑木门板,正准备恭请两位客人入内,就在这时,忽然从北房正屋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他不由心里咯噔一跳,伸长脖子仔细听了听,原来是那个太常寺主簿在和父亲唇枪舌箭的辩论着什么,由于两个人都是大嗓门,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在斗气吵架。 “何人在贵宅肆意喧哗?” 赵桓随手撩起袍角下摆,一边抬腿迈过宅院门槛,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李仪之歉然一笑道:“哎,此人名讳,姓张名浚,乃是本寺主簿。太子的受禅典礼定在明日早朝,他来找家父商定礼乐行程事宜。” 赵桓乍一听这人名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张浚?哪个张浚?” “就是张浚张德远啊!”卢端忽然忍不住插了一嘴,“殿下深居东宫有所不知,此人可是出了名的愣头青,先前在成都任士曹参军时便屡有抗上之举。唉……现如今虽已改秩京官,可惜本人依然故我!” 按理说像卢端这个级别的中贵人,不大可能认识区区八品主簿,不过倘若二人同为蜀中乡党,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桓听罢微微颔首,果然是他——那个以志广才疏、刚愎自用着称于世的所谓中兴名相。 历史上的张浚系出川中名门,少年得志,三十出头便高居宰执大臣之列,可惜先是富平之溃,大将曲端被其枉杀;接着处置淮西兵变时措施乖张,最终导致四万王师北投伪齐。 经此二事之后,完颜构对其深恶痛绝,发誓永不续用。然而宋孝宗如获至宝,隆兴北伐时委以荷国重任,结果两路宋师主力均被金军杀得大败而归,史称符离之溃。这一战,才算给张浚蹩脚的执政生涯彻底划上了终止符。 赵桓正在辛辛苦苦的培育大白菜,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打算让他这种人给拱了。不过话说回来,要干大事就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就不能怕噎着不让人吃饭,该用还得用,关键是要用对地方。 赵桓想得很明白,除了张浚之外,诸如朱胜非、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岳飞、刘锜,甚至是秦桧、张俊、刘光世,这些被历史大浪淘洗过的中兴将相,其忠奸智愚、利弊得失皆有案可籍,只要任用时“取其精华、去之糟粕”就可以了,不必一棒子打死。 只是这些人与李纲不同,李纲现抓过来就能直接上手,他们大都沉沦下僚,在基层做些琐细之事。甚至有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既便找到了,也没法即刻委以重任,毕竟没有在合适的位置上历练过很难独当一面,需要给他们一点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眼下对于这个屡屡抗上的小小八品主簿,别说是其顶头上司李纲,换了谁都会头疼,好在赵桓灵机一动,很快想到一个历练这种人的绝佳去处…… “太子殿下驾到!” 卢端扭动着略显肥胖的身躯,紧走几步来至李家堂屋门口,突然扯起尖细的嗓子大吼了一声。 不光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的李仪之,就连正在凝神遐思的赵桓都吓一大跳,心说这老阉人吃错药了吧,如今咱们已经悄咪咪地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摆那谱干啥嘛! 唉,原本想给股肱之臣一个惊喜,结果瞬间变成了惊吓。 等到赵桓走进屋里的时候,室内两个人已经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了。看不到他们的脸面,也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场面一度显得很尴尬。 “燕居之所,无须大礼。卢御药,还不替本宫把他们扶起来?” “谨遵殿下令旨!” 卢端答应一声,上前拉了拉跪在左边那位,悄声说道:“伯纪兄,起来奏对吧,殿下今晚可是专程为你而来!” 赵桓这才知道谁是谁,趁他们二人起身恭谢之际,仔细打量了一下,看罢不由心中暗暗称奇。 两人都是不胖不瘦、中等偏上的身材,也都是方面、阔鼻、宽额头的标准国字型脸膛,最明显的区别是李纲的皮肤黄中泛白,张浚的皮肤黑中泛红。 如果不是年纪相差十四五岁的话,他们二人就这样肩并肩站在一起,真会有人以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你就是张浚张德远吧?” 赵桓微笑着望向张浚:“听说尊驾在士夫乡宦之中颇有直名,人才难得啊!” 张浚大概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立马诚惶诚恐地躬身作答道:“殿下谬赞了,张浚乃驽钝粗才,直名实不敢当,惟有一腔忠君事主的热血而已。” “好钢嘛,就要用在刀刃上!” 赵桓莫名其妙的感叹了一句,忽然偏过头来看着李纲:“李公,国难当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像张主簿这样的年轻干吏,放在你太常寺里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纲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脸上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徐徐答了个是字。 “既然如此,张主簿,从明日起,你就不要到太常寺履职了,直接去御史台做个检法官吧!” 太子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所谓检法官就是负责检索条制成法的官员,不单是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也都设有同样的职位,虽然官阶标配仍是正八品,但在合班杂压里,御史台检法官序位在九寺主簿之上。换句话说,就是张浚升差了。 一个屡屡抗上的愣头青,为何受到太子如此青睐? 在场的几个人当中,只有李纲稍微看出点门道,等到张浚心怀忐忑地告辞出去之后,他才紧蹙着眉头说道:“张德远志略高远,才堪大用,殿下之意,莫非是让他日后典掌宪台?” 典掌宪台就是当御史台的头儿——御史中丞。 培养领导干部这种事情,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从正八品庶官到正三品侍从官,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呢,谁知道他在往上爬的时候,会不会一头栽到哪个臭水沟里? 因此赵桓笑而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卢端一眼。 卢端久在帝后妃嫔、皇亲贵戚面前行走,最擅长的除了药到病除,便是察颜观色了。他知道太子接下来要与李伯纪深谈大事,于是寻了个借口,拉着李仪之一起退到堂屋外面去了。 赵桓在室内踱了半天步子,确定隔墙无耳,这才把已经夭折的行动计划,原原本本地给李纲讲说了一遍。 李纲听得冷汗直流,期间虽然脸色变了数变,不过自始至终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八个字:兹为天意,夫岂人谋。 第6章 二分天下 李家这间礼宾兼会食用的堂屋,原本是大乐法物库的执事公房,门口还挂着“慎火停水”的警示木牌呢。 此刻室内不光燃起了数盏铜檠油灯,并且特意添置了两架焰火正炽的大炭盆,是以窗外寒风猎猎,屋里却温暖如春。 赵桓内穿貂狐软袄,外罩双层夹袍,再加上距离炭火只在咫尺之间,直热得如针芒刺背一般难受,索性站起身来,缓缓在堂上踱起了步子。 其实体热只是表象,他这是性躁心热啊。 方才已经把软禁郓王、羁押童贯、辖制胜捷军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儿对李纲和盘托出了。本指望关键时候李大忠臣能帮忙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然而对方却只顾低着头喃喃自语,就像中了蛊惑魅邪似的,这个样子能不让人着急上火嘛! 赵桓正兀自懊恼,背后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响动,他下意识扭头一看,不由愕然惊诧道: “李公,你这是怎么了?” 李纲双膝跪在青石地板上,重重地叩了一下头,语声哽咽道:“殿下明朝便要膺登大宝了,今晚却不惜纡尊降贵,亲到鄙处,示以至诚。知遇之浩荡天恩,李纲虽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不能报之以万一!” 突如其来表忠心,这让身为孤家寡人的穿越者情何以堪?除了眼含热泪赶紧把李大忠臣搀扶起来,这个时候说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的。 这么个小插曲过后,原本尴尬的场面瞬间热络起来。 两人重新分尊卑落座,赵桓十分诚恳地请教道:“方才所说之事,李公始终未置一词,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纲听了这话,肃然正色道:“请恕李纲直言无忌,幸亏殿下所谋之事胎死腹中,否则我大宋社稷危矣!” 啊? 赵桓暗自吃了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不由瞪大眼睛问道:“此话怎讲?” 李纲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内禅绝非出自官家本意,内中曲折极为繁复,殿下可能误判了朝争大势……” 赵桓忍不住打断他道:“据本宫所知,父皇的确是采纳了给事中吴敏的谏言,不过若非出自圣心独裁,谁敢逆天行事?” 李纲听了这话,颇为尴尬的摇了摇头。 孰不知,内禅之议的始作俑者,其实正是他李纲李伯纪。 据史料记载,当初李纲和吴敏密谋此事时,吴敏倾向于太子以储君的身份摄政监国,但李纲却拿唐明皇和唐肃宗这对父子俩的事儿举例子,说是只有内禅,才能让新君名正言顺地号召四方勤王之师。 这话倒是实情,宋徽宗当皇帝的这些年,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早已惹得怨声载道,天下人巴不得看着他倒霉呢,新君登基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会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殿下此前幽居深宫,怎知现如今朝野内外,岂止暗潮涌动,实乃惊涛骇浪啊!” 李纲眉头紧锁,深有感触,言外之意其实是说,道君皇帝正处于急流旋涡的中心,内禅正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孤家寡人,都知道什么啊。 赵桓被他这话棘刺了一下,忽然想起此前的一个疑惑。 河东边军缴获了大金国相完颜宗翰签押的讨伐檄文,宰执大臣明明知道道君皇帝的脾气秉性,却依然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其呈上御览,最终把老昏君刺激得心灰意冷,甭说江山社稷,就连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恐怕都无心眷顾了。 想到这里,赵桓试探着问道:“若照李公方才所说,莫非宰辅大臣也有人居心叵测?” 李纲果断摇头:“不是某个人,是一群人。” 吓,若是一群人的话,朝廷都堂岂不成贼窝了? 赵桓正待发问,李纲接着说道:“如今朝局被一罐两菜把持,看似权门一体,实则是老派和新派二分天下,若一方失势,另一方则必然独占鳌头,一手遮天,届时我大宋江山岂不危矣?” 他说的一罐两菜指的是童贯和蔡京、蔡攸父子,这三个人正是宋徽宗赵佶深倚重赖的左膀右臂。 据史料记载,蔡氏父子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不惜互相倾轧,甚至视若仇雠,几欲置对方于死地。这对位极人臣的奇葩父子,对于以孝治国的赵宋天朝来说,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赵桓始终觉得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血浓于水嘛,蔡氏父子不会是在皇帝面前演苦肉计吧? 哪知他这个想法刚一冒头,立马被李纲接下来的话给堵死了。 据他说本月初八童贯从太原逃归东京之后,立马联合老搭档蔡京以及朱勔父子,极力怂恿道君皇帝以东巡的名义避敌锋芒,留下东宫太子和现任宰执大臣坐镇京城以御虏寇——其实是打着御敌之名,行和议之实,这样的话,既便将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罪责和骂名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如意算盘打得贼好,可惜刚一提出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现任这些台阁重臣当中,除了太宰白时中、中书侍郎张邦昌以及尚书左右丞赵野和宇文粹中之外,其它如李邦彦、蔡懋、王孝迪、吴敏等等,都是跟着大佬蔡攸混的少壮派权门新贵,谁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真要是将来割地赔款,东宫太子只打着开封牧的旗号,不可能承担起丧权辱国的全部罪责和骂名,届时他们这些辅政大臣都得跟着吃挂落儿。 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却是卖白粉的心,这事儿估计傻子才会干吧,所以就有了内禅这种骚操作。 至于首倡内禅之议的李纲和向道君皇帝谏言的吴敏,不过是蔡攸等人用来操纵朝局的两枚棋子罢了。 今晚如果不是太子亲莅李家示以至诚,李纲也不会往外吐露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如此说来,本……本宫险些酿成大错?” 赵桓听到最后浑身直冒虚汗,说出来的话也没之前那么硬气了。 试想一下,如果此前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等于间接帮助了蔡攸、李邦彦这些少壮派权门新贵。一旦清除了童贯这个根深蒂固、手握重兵的敌对势力,从此以后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朝廷里的水居然如此之深,就连曾经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艺术家皇帝都快溺毙了。 难怪老昏君明里暗里、低三下四地拍儿子的马屁,原来并非急着甩锅跑路那么简单——一着不慎,中国之提封,很有可能非他赵氏所有! “请恕李纲直言无忌,倘若殿下没有太子妃这个贤内助,恐怕一切悔之晚矣!” 李纲忽然心有余悸地感慨道。 赵桓表情略显尴尬,轻轻哦了一声,自嘲的笑了笑道:“若照李公的意思,朱氏不遗余力掣肘,本宫岂不是还得感激她?” 李纲破天荒地咧嘴一笑:“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啊。” 赵桓默默背诵了一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忽然觉得,家有河东狮子吼,好像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儿吧? “卢御药!卢御药何在?” 听得太子疾声召唤,卢端慌忙掀起厚重的青毡门帘,快步闯了进来。 “在院外当值的东宫卫士,可是由内知客朱孝庄带队?” 赵桓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不待对方答话,旋即吩咐道:“外面天寒地冻,让他们全都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朱孝庄?” 卢端大眼珠子转了几转,故作惊讶之态道:“院外来了东宫卫士?老仆一无所知啊!” 赵桓懒得拆穿他,抬手往外一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卢端不敢怠慢,赶紧颠颠的跑了出去。 其实早在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赵桓就已经看出来一些端倪了。 首先微服私访没有受到太子妃的任何阻挠,这就很不正常;其次身上穿的士庶便装也太合体了吧,一看就知道不是卢端仓促中随便找来应急的,十有八九经过太子妃的手。 如果这些细节都还只是无端猜测的话,那么醉汉在景灵宫附近闹事就非常明显了——两个壮岁力夫一出手就把熊瞎子一样的醉汉拍翻在地,不是身怀绝技之人绝无可能。 从那一刻起赵桓就留心观察了,一直走到大晟府门口,路上总有几个大汉在影影绰绰的跟随着,不是暗中保护太子的东宫卫士又是什么? 事实上他猜测的没错,的确有三四个人在暗中保护太子,不过他们不是什么东宫卫士,而是太子妃从其长兄也就是新任勾当皇城司公事朱孝孙那里借调过来的禁卫亲从官。 这些人正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别说区区一条醉汉,纵使遭遇的是整队全甲悍卒,恐怕也占不了他们半点便宜。 “令妹可谓用心良药啊。” 东宫内知客朱孝庄刚一进屋,赵桓便冲着他呵呵笑了起来。 朱孝庄一时半会儿咂摸不出来是好话还是歹话,干脆垂头、叉手、躬身侍立,来了个沉默以对。 赵桓本来想借机缓和与他们朱家人的关系,这下倒好,越发尴尬了,只得王顾左右而言其它,随便扯了一句闲话:“方才你们把那个醉汉怎么样了?” 朱孝庄略作迟疑,随后用官方辞令回答他道:“回禀殿下,骐骥院教骏营小使臣呼延通,当街阻扰太子行程,意欲图谋不轨,方才已由大内侍卫押赴法寺审刑鞫治。” 啊? 赵桓差点没叫出声来,醉汉发个酒疯而已,屁大点的事儿都能扣上天大的帽子,这不是一本正经瞎胡闹嘛! 他气得刚想爆粗口,忽然感觉呼延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某本宋穿文里读过,忙问道:“你说的那个呼延通,他祖籍何地?” “回殿下的话,呼延通祖籍淮阳,自称是开国名将呼延赞之后……” 呃,果真是他,大宋韩郡王麾下的一员猛将! 话说麾下猛将呼延通都已经现身了,也不知道泼韩五那厮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 赵桓忽然心中一动,骐骥院教骏营里个个都是训马的高手,呼延通现如今在里面做小使臣队将,稍加培养的话,将来统领一支全甲骁骑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想到这里,随口命令道:“朱知客,你拿上本宫的名刺,即刻去法寺赎人!”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再让他回骐骥院当弼马温了,直接送到皇城司禁卫所做个亲从官吧! 第7章 傀儡皇帝 呼延通所在的骐骥院是专门为皇家训马的宫廷伺服机构,其实相较于骐骥院来说,赵桓更关心专门为朝廷养马的天驷监。 天驷监位于京城西北隅的牟驼冈,那里毗邻黄河古道,方圆三十多公里,几乎到处都是沟壑沙丘,远远看去酷似塞北荒原,正是圈养生畜的天然牧场。 现如今朝廷已经陆续投放进去至少上万匹官马,至于喂马的刍豆,更是堆积如山,不可胜计,估计一年半载都吃不完。 再有十多天北虏的东路军就要兵临城下了,那些战马和刍豆要是堕入二太子完颜宗望之手,天驷监岂不成了资敌巨贾? 赵桓从太常寺回来的一路之上,一直在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 他曾经看过一篇相同主角相同时段的宋穿网文,里面提供了一个貌似完美的答案:穿越者受禅当了傀儡皇帝,只能以打嘴炮的方式,逼迫宋徽宗赵佶交出对朝廷的实际控制权。 经过一翻努力,终于在金军到来之前,及时将那些官马和刍豆,一股脑儿塞进了老昏君专属的度假圣地艮岳。 成千上万匹官马的屎尿混合在一起,隔着屏幕都能把人熏晕,老昏君要想充而不闻,只有学鸵鸟把头埋进裤裆里。 赵桓当然也想如法炮制一番过过瘾,可惜穿越者闪击计划彻底搁浅,他又没有某某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若说硬要把屎尿灌进老昏君的脑壳里,不是不可以,只怕要大费一番周折才行。 就算再难都得做啊,真要把海量资源拱手送给金军,日后恐怕肠子都得悔青。 勇气固然可嘉,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多少令人沮丧…… 从太常寺回来之后赵桓采纳了李纲的谏言,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实际上在新旧两大权门虎视眈眈之下,除了顺应原来的历史轨迹向前推进,他一个孤家寡人,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依照大典朝仪安排,太子赵桓在福宁殿接受君父赵佶的内禅,正式登上大宋皇帝的宝座。 当天内廷便陆续颁布了一系列早已拟好的诏旨: 册封太子妃朱琏为皇后; 制授朝散大夫、试给事中兼侍读吴敏为中大夫、门下侍郎; 制授通奉大夫、徽猷阁直学士、太子詹事耿南仲,为正奉大夫、资政殿大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制授保静军致仕、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六百户种师道,为检校少保、静难军节度使,差充河北河东路制置使兼都统制,进封开国公,加食邑五百户; 制授侍卫亲军都虞候、宁国军承宣使、管勾侍卫步军司公事何灌,为武泰军节度使,差充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兼副都统制,进封开国伯,加食邑三百户; 除授朝请郎、试太常少卿李纲为权兵部侍郎…… 内禅大典过后,穿越者名义上已经位居九五之尊,但在皇权过渡期间,他依旧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听凭一罐两菜以及那些宰执大臣们随意摆布: 二十五日,朝廷颁布指挥,分别于三京(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西京河南府)及邓州设置都总管,各付以一面之责,令其事得专决,财得通用,吏得辟置,兵得诛赏…… 二十六日,诏令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将骑七千赶赴浚州守备;诏令武泰军节度使何灌以兵二万扼守河津要地…… 一直苦俟到二十九日,道君太上皇帝搬出大内禁苑,迁往外面的龙德宫,赵桓这才长舒一口气。 明日便是元旦大朝会,按照惯例,新君要在这一天改元称制。改完年号就意味着皇权已经交接完毕,新君可以开始亲政了。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等几位大臣起早贪黑共同议妥了年号,刚刚升任签书枢密院事的耿南仲,自告奋勇将都堂议状送到福宁殿请新皇帝御笔亲批。 耿南仲这个名字,无论是穿越者还是原主都不陌生,尤其是原主,印象更加深刻,毕竟两人在一起呆了差不多十年光景,亦师亦友,关系非同一般。 历史上的耿南仲,可以用其名字的谐音来概括:耿难忠。 如果只是不尽心事主,赵桓能忍也就忍了,关键此人是出了名的搅屎棍子,“怯与公战、勇于私斗”这八个字的评语,正是他这种人的真实写照。 正因为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成见,当耿南仲乐颠颠地跑过来呈递都堂议状的时候,赵桓只是鄙视着这位两鬓斑白垂垂老矣的耆旧元臣,什么话也没有说。 耿南仲摆放到御书案上的这份都堂议状,纸质细薄光润,坚洁如玉,正是徽州出产、寻常难得一见的澄心堂纸。 赵桓哼哼唧唧地信手抄起来粗略扫了几眼,但见上面赫然写着“靖康”二字,脑袋就像瞬间被门挤爆,嗡地一声炸了。 靖康?靖康耻、犹未雪的那个靖康? 靠,老子可不做靖康皇帝! 他猛地把澄心堂纸拍到御书案上,双目逼视着耿南仲,厉声喝问道:“耿卿!你可知这靖康二字是何寓意?” 新年号呈上御批,本是当朝宰相份内之事。 耿南仲此前在东宫做了十年太子詹事,自恃为新君潜邸旧臣,有着得天独厚之势,硬是厚着脸皮把这个差事揽了过来,没承想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新君旧主非但不认帐,反倒炸了毛,这个时候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按算卦的说法,靖字拆开来就是十二月立,康字指的是康王赵构,靖康合起来就是十二月立康王。看似拆字游戏,其实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经过历史验证过的事实。 赵桓纯粹是明知故问,当下未待对方答话,索性直接挑明了其中的寓意。 耿南仲一听,当场就吓懵了,双膝一软就势跪了下去——这要传扬出去,可是形同谋逆的欺君大罪,搞不好会掉脑袋的。 “卿既不知,朕不怪罪,”赵桓显然意不在此,缓和了一下语气,抬手让他起来回话,“还有其它备选年号吗?” “有……” 耿南仲老脸上的肌肉仍在悸动,只听他声音微颤道:“都、都司郎中朱胜非撰过一名。” 朱胜非?苗刘兵变时力挺完颜构复辟的宰相? 赵桓检索了一下前世记忆后,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哦,朱胜非曾拟何名?卿且说来。” “庆——嘉。” “有何说辞?” “自古改元当以本朝盛世为法。唐家最盛者莫过于贞观、开元,本朝则以仁宗时庆历、嘉佑为最,是以朱郎中谏言择其中二字为年号。” “庆”字有点类似宫观名谓,而“嘉”字又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个“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惶北顾”的刘宋王朝,显然不是什么上佳之选。 赵桓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耿卿,你可知汉桓帝都用过哪些年号?” 汉桓帝? 耿南仲愕然一怔,太子,不,官家怎么突然扯到汉桓帝身上去了? 作为本朝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这点历史常识自然难不倒耿南仲,他稍加思忖便一一枚举开来:建和、和平、元嘉、延熹、永兴…… “等等!” 赵桓听到延熹和永兴四字,忽然灵机一动,延者延续,兴者兴盛,何不就叫“延兴”? 岂料耿南仲很不以为然,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妥不妥!汉桓帝刘志在位时,虽然荡平恶霸外戚,重振天家权威,功莫大焉,但其卖官鬻爵,荒诞不经,陛下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岂可效法历史一昏君?” 什么,你敢拿老子类比昏君? 自从穿越以来几乎屁大点的事儿都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时间一点点浪费过去,早就把赵桓憋屈坏了,性情由此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 此刻他脑子一热,抓起御书案上的云龙纹端砚,抬手就飞掷了过去:“给朕听好了!吾意已决,胆敢阻挠者,以抗旨不遵论处!” 刚磨好墨汁的砚台从耿南仲面前呼啸而过,正好泼了他一头一脸。就像是瓦斯爆炸之后,刚从煤窑里扒拉出来似的,此刻只有眼珠子会动弹的这位东宫潜邸旧臣,整个人都吓傻了。 这……这还是原来那个巽懦谦和的皇太子吗? 事实上,赵桓看似竭斯底里,情绪失控,说到底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他的真实意图是想通过吃里扒外、狐假虎威的耿南仲,给那些朝堂大佬们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新皇帝绝非可欺之主!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明显有些色厉内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场不可预知的危险已经悄悄逼过来了。 就在昨天晚上,刚刚履新知东上阁门事的原东宫内知客朱孝庄,私下里给他送来一份漆封密札。 札子是李纲亲笔所书,大概意思是说,他从门下侍郎吴敏那里获悉,跟随太上皇东巡的人员名单已经敲定了,里面除了蔡京、蔡攸、朱勔,以及尚书右丞宇文粹中之外,还有童贯的三千胜捷军亲兵和高俅的三千殿前司亲兵。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新旧两大权门的留守大臣,早已在耿南仲这个搅屎棍子的斡旋下偷偷达成了共识,换句话说,就是两股敌对势力暗中拧成了一股绳。 这个苗头细思极恐,赵桓一着不慎,很可能真就成了傀儡皇帝! 第8章 坚壁清野 新君改元称制后的第三天,也即是大宋延兴元年正月初三。 深夜丑初时分,大内禁苑里人声嘈杂,众多宦官、宫女以及皇城司禁卫亲从官们,犹如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皇帝寝居的福宁殿,更是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好似一座彻夜未眠的不夜城。 “该走的都走了吧?” 赵桓披了一件黑紫色裘皮大氅,端坐在殿中一张紫檀香木大长书案后面,表情冷漠地望着刚从外面进来的耿南仲。 自打那天被新君旧主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杀威棒,这老小子明显收敛了许多,不仅如此,新旧权门那边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便第一时间跑过来告密——当然了,顺便也把皇帝对某人某事的态度,及时反馈给相好的宰执大臣。 至于今晚,皇城内外闹出了泼天动静,他自然不肯错过这个向新皇帝献媚的大好时机。孰不知,赵桓已经布好了口袋正等着他往里面钻呢。 “回奏陛下……” 耿南仲此刻的心情比较激动,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着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依序枚举道:“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蔡老相国和小蔡相公,童大王,高太尉,还有众多皇子、帝姬,夜漏二鼓时分……” “嗯,朕知道了。” 赵桓没有听他说完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今晚这个时候分秒必争,哪有功夫浪费在已经过去了的细枝末节上。 本来按照典章规制,元旦大朝会之后新君就可以亲政了,赵桓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干起来,不料第二天就传来了令人震惊的军情急报: 金国东路军前锋郭药师部,昼夜行军三百里,突然出现在浚州(今属鹤壁)北部小镇。奉命在当地驻防的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起初以为是河北草寇,后来探知是女真大兵从天而降,一箭未放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 就在半个时辰前,童贯、蔡攸、高俅等人担心被金军瓮中捉鳖,慌忙扈从道君太上皇帝乘御舟从通津门离京南下。 “哼,有一个算一个,早晚有一天,朕要将他们全都钉在耻辱柱上!” 赵桓真想把那些临阵逃脱的天朝败类扣下来,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噩梦已逝,眼下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耿卿,据你推断,虏军几日可抵东京城下?” 此时他缓缓从御书案后面踱了出来,径直走到耿南仲面前,似笑非笑的盯着这位为人不师表的老学官。 耿南仲现如今已是签书枢密院事,也就是所谓朝廷军机大臣,回答这个问题算是专业对口,是以张嘴即来:“回奏陛下,据斥候探报,虏军已经开始浮舟济师,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会兵临城下。” 赵桓点了点头:“诚如卿言,时不我待啊!” 说完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道:“朕有一桩军情急务,意欲托付于卿,可乎?” 耿南仲正愁没机会将功折罪,当下受宠若惊,连想都没想便满口应承下来:“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赵桓见对方没有丝毫犹豫,这才放下心来。 他所谓的军情急务,起因缘于梁方平从浚州逃归之后,一把火将黄河渡口的三山浮桥给烧了。 三山浮桥位于京城东北方向的浚县境内,距离开封只有两百多里路程。如此一来,东路金军要想浮舟济师,只有跑到西都洛阳,去抢渡那里的汜水关。 负责控扼河津的老将军何灌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带兵过去把守渡口,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金军一支骑旅率先抵达汜水关。 何灌麾下足有两万人马,但大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乌合之众,还没跟人家交手就直接吓尿了,眼下大队人马正在往京城方向溃逃。 赵桓的意思是让耿南仲连夜出城,先用枢府军令止住溃退的逃兵,然后拉着何灌一起干两件大事。 一件是把天驷监圈养在牟驼冈一带的上万匹官马以及堆积如山的刍豆,迅速转移至东京城内,就放在皇家第一园林艮岳里。 另外一件就是同时在京畿各处坚壁清野,尽快将附近的百姓生畜、布帛钱财、粮秣草料等纳入城中,凡是无法迁移的民舍、庙宇、桥梁、庄园等一律纵火焚毁,不给虏寇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这两件事情都很急迫,赵桓最初打算交给李纲去办,后来仔细一想,李纲眼下只是权兵部侍郎,刚刚挤进侍从官的行列,很难镇得住手握重兵的武泰军节度使何灌。 相比之下耿南仲就不同了,既是天子潜邸旧臣,又是执掌朝廷军令的枢府长贰,拿根鸡毛都能当令箭,更何况是奉旨而行,何灌位阶再高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耿南仲原以为皇帝亲自交待的所谓军情急务,无非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动动嘴皮子,没想到竟是出城搞什么坚壁清野。 要知道,金军已经开始浮舟渡河,万一被他们逮个正着,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再者说了,自己深更半夜特意跑来福宁殿,那是有正经大事要办的,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被皇帝支应出去呢。 孰不知他要办的正经大事,赵桓早就从侧面打探清楚了。 金军即将围城,新旧两派的三位大佬仓惶逃遁,白时中、李邦彦等留守的宰执大臣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已经摒弃前嫌暗地里商量好了,准备在元月四日的早朝上,一起奉劝新皇帝弃城出逃,耿南仲就是专门跑过来打头阵的。 “敢问陛下,坚壁清野之事,可否暂缓半日?” 耿南仲方才已经立了军令状,这会儿想食言是绝对不可能了,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等到大家在早朝上说服皇帝弃城出逃,到那时谁还顾得上什么坚壁清野啊。 赵桓一眼就看穿了他打的如意算盘,断然摇头道:“此事刻不容缓,耿卿,你就勉为其难走一遭吧!” 耿南仲心有不甘,咽了口吐沫,正准备引经据典讲点儿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赵桓忽然扭头冲着内殿大喝了一声来人。 “喏!” 伴随着一声沉闷而又浓重的男子鼻音,从锦绣帷幔后面窜出来一条彪形大汉。此人身高在六尺左右,虎背熊腰,穿戴着皇城司禁卫亲从官的锦衣绣服。 他就是不久前酗酒闹事的骐骥院小使臣呼延通。 呼延通原本是天驷监养马的马倌,以前没事就骑着三河马瞎溜达,因其骑技精湛又力大无穷,有天正好被前去选马的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看中,随即辟为亲军马队的骑兵校尉,后来在清剿方腊的战场上打过几场比较像样的硬仗。 呼延通这个人是马倌出身,伺候畜生得心应手,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但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有点勉为其难了,因此经常被骐骥院的顶头上司克得满头都是疱。 那天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潘楼东街一带的勾栏瓦肆里,一边听说书人讲绿林好汉的传奇故事,一边喝酒买醉,结果就在景灵宫附近闹了那么一出。好在运气不赖,正巧碰到急需培植心腹死士的穿越者,这才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了大内侍卫。 耿南仲完全没有料到会有禁卫亲从官躲在内殿帷幄后面,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他实在猜不透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好垂下头默然不语。 赵桓见此情景,笑着说道:“耿卿,深更半夜衔命出城,一路之上恐多有不便,朕特遣一队禁卫亲从官随行扈从,你看如何?” 与其说是随行扈从,倒不如说是跟踪监视。 因为除了加盖天子宝玺的朝廷指挥之外,赵桓还另外预备了一份亲笔墨诏,单独让呼延通揣在身上。耿南仲胆敢阳奉阴违,绑也要把他绑到何灌面前。 其实赵桓根本没指望耿南仲能干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藉其位号而已。毕竟有他这个枢相在,老将军何灌才会遵照朝廷指挥行事。否则仅凭呼延通这个九品小使臣过去传旨,很可能被当成乱局中的乱命,最终不了了之。 事到如今,耿南仲已经骑虎难下,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悻悻地跟着呼延通等人出城而去。 打发走耿南仲和呼延通他们已经是寅时初刻,再有半个多时辰就要上早朝了。 赵桓一宿没有合眼,困得直打呵欠,心想着躺到御榻上迷糊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甫一抬腿,却见知东上阁门事朱孝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又有何事啊?” 自从入主大内之后,赵桓一次都没有主动去找过朱琏,也不允许皇后擅自前来福宁殿探视。朱家人因此心怀忐忑,尤其是朱孝庄,每次进殿奏禀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晚这种局面更是如此。 朱孝庄低头叉手,小声嗫嚅道:“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请求面对。” “谁?” “千牛卫大将军……” 朱孝庄下半截话还在肚子里,岂料此时已经粗具暴君气质的赵桓,突然扯着脖子大吼起来:“朕不要见吃里扒外的孬货,你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朱孝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想要赶紧退出去,却迟迟挪不开步子。 自从穿越以来诸事皆不顺遂,整日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又无可奈何,由此赵桓的血压不断向上飙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跳过速,突突突跳个不停。 此刻朱孝庄面色惨白,犹如泥塑般呆立在原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鬼样子,仿佛一面活生生的镜子,让赵桓不经意间照见自己,并由此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比他更加严重:神经紧绷,压力山大,长时间这样超负荷运转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强弩之末。 果真如此,还没把虏寇揍趴下,自己倒先仆为敬,岂不辜负了贼老天精心安排的这趟千年之旅? 赵桓兀自呆怔了半晌,忽然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朱卿,你辛苦跑一趟,去替朕办一件小事吧。” 第9章 勾心斗角 王宗濋也好,朱家人也罢,其实赵桓压根儿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试想一下,他连当下的朝廷危局都应对不过来,哪有功夫跟身边人斤斤计较?说白了,不过是想顺便晾晾这些所谓的皇亲国戚,免得日后依旧不知自重,甚至变本加厉蹬鼻子上脸。 孔老夫子早就好心提醒过了,惟小人和女子难养也。近之不恭,远之则又心生怨恨,要是他们再给自己加戏码,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岂不把天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赵桓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当然不希望后院先着火,他打算回头先给王宗濋踅摸一个类似天蓬元帅那样的肥缺——谁让王八蛋是原主的母舅呢,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眼下不成,都堂大佬们正等着跟皇帝掰手腕子,哪里顾得上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是以赵桓让朱孝庄打发走王宗濋之后,很快便和衣躺在寝阁里的御榻上打起了盹儿。 今日朝会是穿越以来第一次和新旧两派权贵正面交锋,他得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那些不可预知的挑战。 可惜只迷糊了不到半个时辰,在殿内当值的小药童就脆生生地把他吵醒了: “官家官家,时辰已经到了,该上朝啦!” 赵桓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见落地罩的圆月门外面,除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药童之外,还杵着一个枯槁鬼影,又黑又瘦又驼,乍看疑似魑魅魍魉,仔细一瞅,正是内侍省都知梁师成。 “臣仆恭迎官家莅朝听政。” 梁大官低头叉手略施了一礼,动作熟稔,举止自然,然而干涩的嗓音里却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忐忑不安。 他这种过分焦虑的精神状况,其实由来已久。原因不言自明,曾经辉煌的仕宦人生已经开始大踏步走下坡路了。 想当年他和时任宰相的王黼里应外合,整天把道君皇帝哄得团团转,就连公相蔡京和媪相童贯都被他们强行压制了一头。 不知道是得意忘了形,还是想着进一步巩固炙手可热的权势和地位,两人后来翻着花样作死,暗中怂踊郓王赵楷争夺太子之位……直到某天他们才在无意中发现,道君皇帝喜欢三皇子不假,可惜自始至终只是把他当作制衡太子的工具而已。 得知跑偏之后,梁师成当机立断,转身抱紧了东宫储君的大腿。王黼树大招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政敌干翻在地。 自以为已经完美逃过天劫的梁大官,正准备弹冠相庆,不料却在新皇帝登基前夕,莫名其妙成了新皇后的眼中钉。 好在目前帝后关系比较紧张,朱琏又刚刚入主后宫,暂时还不大可能动他这个大内总管,但是一些不好的苗头已经悄悄冒了出来。就拿今晚来说吧,在福宁殿和坤宁殿当值的内侍宦官,原本是他精心挑选的心腹亲信,然而一夜之间全都换成了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的人。 御药院虽说是内侍省下面的附属机构,可是他和卢端并不属于同一个宦官谱系——在宫里当差与外面不同,非友即敌——梁师成当然不甘心任由竞争对手摆布,特意找个了迎接官家上朝的由头,亲自跑过来探听虚实。 其实他想要探听的虚实,主要是耿南仲的下落。 在此之前,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签院耿南仲,还有内侍梁师成,五个人密议了许久,最终决定由耿南仲这个天子潜邸旧臣,先去坤宁殿说服朱皇后,然后再去福宁殿探探新皇帝的口风。 有了这些必要的铺垫,大家才好在早朝时一哄而上,共同说服新君弃城而走,谁知事到临头,耿南仲竟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守道,你在找什么呢?” 此刻梁师成正手捧着水晶托盘,亲自伺候官家洗漱。 赵桓伸手沾了一点洁齿用的中草药牙粉,正准备塞到嘴里捣鼓一番,无意中发现,面前这个老阉货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下半身纹丝不动,脖子却像转轴似的缓缓摆动着,分明是在偷窥寝阁里面的动静。 梁师成听到官家问话,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掩饰道:“御药院的小崽子们,一个个粗手笨脚,只知道煎药熬汤,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活计,臣仆实在是担心他们委曲了官家。” 欲盖弥障,越描越黑。 赵桓暗自好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念上,索性直接跟他挑明了吧。 “守道啊守道,看来你们真是有病乱投医了。耿南仲既非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朕怎么可能在黄金屋里藏个糟老头子嘛!” 啊? 梁师成心里咯噔一跳,坏了,肯定是耿南仲那老东西提前泄露了此前共谋之事。唉,事到如今,自己要是再抱着葫芦不开瓢的话,可真就犯下欺君之罪了。 “臣仆有下情向官家奏禀。” “嗯,讲。” …….. 今日朝会,临时定在延和殿里举行。 延和殿位于福宁殿的东侧,二者同在禁中,相距不过一箭之遥,虽然近在咫尺,彼此却分属两个不同的功能区域:内朝区和寝宫区。 与外朝区的大庆殿和文德殿不同,能在延和殿里与皇帝面对面交流的臣子,至少是从四品或者待制以上的侍从官。今日早朝,参政议政者的范围更小,仅限于几位在都堂行走的宰执大臣,可见所谋之事非比寻常。 此时大殿里炽燃着成百上千盏莲台银烛,璀璨的灯火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映照在人脸上显得熠熠生辉。 赵桓正襟危坐在面南背北的皇帝宝座上,透过挂在面前的悬水珠帘,安静地俯视着这些穿紫袍、佩金鱼、束金带、执象笏的台阁重臣们。 根据原主的碎片化记忆,他没费多大功夫就将这些人一一对号入座了。 为首者正是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在他们二人身后依次是门下侍郎吴敏、中书侍郎张邦昌,紧接着是尚书左丞赵野,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孝迪。 赵桓从头到尾徐徐审视了一遍,最后把疑惑的目光重重地落在了王孝迪身上。 标配官阶为正三品的翰林学士,经常作为君主的私人顾问,间接影响朝廷的重大决策,与皇帝的关系可以说是亦僚亦友,清切而又贵重。倘若再加上“知制诰”的头衔,有了内制草诏之权,那就更让文武百官高看一眼了。 其实不管翰林学士如何清贵,终归只是侍从级别的职事官而已,今日可是朝廷最高规格的御前会议,原则上除了东西二府的宰执大臣之外,只有贴身随侍皇帝的中官大珰才有资格参加,所以王孝迪出现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场合里,立马引起了赵桓的警觉: “守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梁师成怀抱着一柄精雕细琢的玲珑玉如意,就站在悬水珠帘的右侧。他的后背虚靠着朱漆梐枑,上半截身子微微前倾,摆出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架势。 此刻听到官家悄声问询,梁大官赶忙伸长脖子说道:“回奏官家,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已随上皇东巡,堂老们一致推举王内翰接续其位……” “哦,原来如此。” 赵桓似有所悟的点着头,肺腑里却怒气横生——好啊,他们想用谁就用谁,那还要我这个一国之主干什么! 这个时候,白时中、李邦彦等人正面对着皇帝施以常参起居之礼——也就是象征性地手舞足蹈一番,随后一个个手捧象笏,眼观鼻,鼻观心,像入定的老僧默默参起禅来。 他们本来商量好了,早朝时一哄而上,乱嘴喷晕新皇帝,可是眼下耿南仲不知去向,梁师成又首鼠两端,这种情况下谁敢轻举妄动? 赵桓见他们各怀鬼胎,没人愿当出头鸟,只好主动往粪池里丢了块石头:“据朕所知,虏寇已于汜水关浮舟济师,不日即会兵临城下,诸公有何应对举措?” 几乎和预料的差不多,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大殿里除了微风吹拂纱幔的响动,听不到任何声音,竟如死寂一般沉静。 一遇大事只会当缩头乌龟,这就是宰执天下的天朝重臣? 赵桓十分厌恶地扭过头去,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会当场呕吐。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高亢刺耳的声音凭空炸起:“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赵桓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但见一个五旬开外的清?老叟,抬腿跨出班列,紧趋碎步,径直来到陛台玉阶前面。 这人脸颊的颧骨似乎比鼻子还高,偏偏又长了一对相看两不厌的斗鸡眼,五官可以说严重对不起观众了。 不过长成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让人过目难忘。满朝文武大臣里面,除了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孝迪,再不会有第二个人配享这副尊容。 “哦,王右丞有何高论?” 赵桓故意把“王右丞”三个字咬得很重。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白时中等人全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尤其是李邦彦,那张堪比敷玉的长瓜白脸上闪烁着讶异之色——他和王孝迪是儿女姻亲,要是亲家能够顺利位列都堂,朝争之时就多了一条臂膀。 王孝迪在这个节骨眼上挺身而出,显然是打算在两派留守大佬面前纳投名状。但见此人举着笏板振振有词:“启奏陛下,而今虏寇兵锋正盛,锐不可挡......为保宗社计,微臣伏望圣慈睿断,銮舆车驾疾速出城避狄!” 他的意思比较直白,简而言之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终于有人主动往枪口上撞了。 赵桓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拍着龙椅扶手,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怕诸公笑话,朕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只知道国难当头之际,武死战,文死谏。所谓文臣死谏,不外乎平戎、御戎、和戎三策,从来没听说过还有避狄这样的高论。” “王右丞,朕受累问一哈,避狄和逃跑是一回事儿吧?” 第10章 干犯天条 昨天深更半夜老昏君仓惶出城的混乱局面,赵桓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发慌。 据吏部的最新统计,文武百官之中至今已经有五六十人弃职潜遁。更有甚者,礼部尚书卫仲达、工部尚书张劝、兵部尚书向大圭,三个八座高官居然带头跑路,性质之恶劣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孝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言不惭的在御前会议上请求皇帝出城避狄,然而其真实企图却昭然若揭。 只要赵桓点头,他们这些留下来襄助新君的所谓台阁重臣,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带着妻儿家小发足狂奔了。 动为身谋,不恤国计。 朝廷每年耗费国帑巨资,富养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士大夫,说句不好听的,还不如养一群猪。养猪能杀了吃肉,养他们只知道白吃主家的肉。 赵桓气鼓鼓地端坐在皇帝宝座上,鄙视着立于陛阶下面的王孝迪,看他怎么把避狄和逃跑掰扯清楚。 王孝迪不愧是草诏内制的翰林学士,引经据典忽悠君父乃是当行本色,是以张口就来:“回奏陛下,臣闻吕氏春秋有言,时移、世易、变法宜矣。此乃何时也?虏寇汹汹而至,自知强弱不敌,岂可墨守成规,坐以待毙!” “前朝安史之乱,唐明皇出避蜀川,而后才有百年中兴气象。陛下初登大宝,人心浮动,百废待举,万万不可逞一时之义气,坏千秋之大业。微臣再次奏请銮驾车舆即刻出狩避狄!” “嗯,朕听明白了,不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赵桓陡然长身而起,缓步从四方陛台上走了下来,边走边拊掌笑道,“王右丞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说得真是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我君臣又何尝不是如此?眼下这个世道,看来没有什么比逃命更要紧的了!” 他信步来到太宰白时中和少宰李邦彦中间,继续用戏谑的口吻问道:“王右丞的避狄良策,不知二位堂老有何高见?” 白时中偏头看了李邦彦一眼,两人像是瞬间就对上了暗号,立马异口同声道:“微臣附议!” 赵桓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其它人:“列位相公可有异议?” 话音未落,剩下的几个人也都争先恐后的嚷嚷着附议王孝迪的避狄之策。 果然早有预谋,看来两股势力着实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自古以来皆如是。上皇临走时把祖宗江山托付给朕,让朕留下来守城御敌,你们却义正辞严地劝朕出狩避狄。敢问各位相公,朕是听你们的?还是听上皇的?” 赵桓这话的语气弱是弱了点儿,但绝对说得合情在理,在场的这些台阁重臣一时竟然无法反驳,整座大殿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驻足等了半天没见人回应,赵桓这才往陛台宝座走去。 他在转身的当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亦步亦趋的梁师成,莫名其妙有点得意。 倘若不是提前把这厮和耿南仲拉拢过来,如今面对一屋子老狐狸,自己这个孤家寡人怕是连一个回合都应付不下来吧。 “守道,你去殿外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急着见朕?” 在此之前,赵桓特意安排朱孝庄到宫外去请一位耆旧元臣,这都快一个时辰也没见回信,别到了该那位老前辈上场的时候掉链子。 梁师成瞳孔陡然一缩,暗自惊诧莫名,心说难道咱们这位新官家有未卜先知之能? 方才延和殿的殿直内官悄悄跑过来向他禀告,说是有位都省堂官意欲入殿面圣。本朝向来没有宰执未退而从官求对的先例,故此梁师成甚至都没问是谁,直接吩咐把那人挡在大殿外面了。 原是是官家急等之人,岂敢怠慢?是以梁师成答应一声,亲自跑出去把那位都省堂官请了进来。 此人身着正七品袍服冠带,中等身材,仪表堂堂,正是权兵部侍郎李纲李伯纪。 没叫他来啊。 赵桓颇感意外,一脸疑惑的问道:“李侍郎,你贸然前来,所为何事?” 所谓贸然前来,自然指的是没有提前打个招呼。按理说,依他们君臣二人私下里的交情,李纲完全可以请求单独面对,没必要跑到这里凑热闹。 “内侍梁方平干犯天条,死有余辜,微臣奏请陛下杀一儆百!” 任谁都没有想到,李纲一上来就摆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式,登时就把在场之人震懵了,大殿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 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是童大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得力干将。这次衔命出戍浚州,又是太宰白时中亲自向道君皇帝荐举的结果。 杀他无疑于公开与老派权门决裂,在当前这个非常时期,赵桓不能不慎重对待,是以他皱着眉头,徐徐说道:“梁方平有何干犯天条之事,李侍郎不妨当着列位相公的面如实奏来。” 李纲显然有备而来,慢条斯理地列举了梁方平的三大罪状。 第一条是奉旨戍守浚州,却没有任何防御措施,整日只管与部曲纵酒狂饮,简直视军令法纪为儿戏。 第二条是遇敌不战而逃,狂奔数百里,致使虏寇如入无人之境,未损一兵一卒便突破了河津要地。 第三条是悍然矫诏,引领麾下残兵溃卒,自封邱门叩城而入。 这三条罪状理由非常充分,无论哪一条都能要了梁方平的命。 赵桓认真听完之后,灵机一动,故意把刀柄往白时中手里塞:“白太宰,梁方平是你举荐的吧?此人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时中年逾半百,生得又高又胖,颌下一把浓密长髯,颇具不怒自威之相,一看就知道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倔老头子。 听到皇帝垂询,他立马脖子一梗,抗声而言道:“回奏陛下!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何况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岂有临阵斩杀大将的道理?” 梁方平一箭未放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与胜败有个毛关系? 赵桓差点被这个倔老头的歪理气乐了。 要是梁方平这种没卵的阉人,都成了独当一面的国之柱石,那我大宋天朝还能抢救过来吗? 然而台上的皇帝还没有发话驳斥,台下的李纲已经忍无可忍了,只见他快步走到白时中面前,大声诘问道:“梁方平吃里扒外,暗中资敌,白太宰是想留着他继续祸国殃民吗?” 所谓暗中资敌,说白了就是内奸。 白时中被他这话狠狠地棘刺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李纲!此乃御前奏对,岂可信口雌黄?你说梁方平暗中资敌,有何凭据?” “三山浮桥便是铁证!” 李纲说完,冲着宝座方向深躬一礼:“启奏陛下,微臣刚刚获悉,虏寇大军已经从三山浮桥上移渡了万乘铁骑。”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前天梁方平从河津逃归的时候,不是已经将三山浮桥焚毁了吗?天呐,果真如李纲所言,金军明日不来,后天必至! 赵桓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当即脱口问道:“李卿,究竟怎么回事儿?” 李纲愤懑地甩了一下大袖:“梁方平逃归之时,只是纵火焚毁了南岸的几艘浮舟。其余二十八舡全都漂回了北岸,虏军稍加修葺即可使用。不是暗中资敌,又是什么?” 这还了得! 赵桓啪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声诘问道:“白太宰,你还要继续袒护梁方平吗?”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白时中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皇帝对着干了。但见这个倔老头把脖子一缩,双目一闭,气鼓鼓的当起了龟公。当朝太宰都已经闭嘴了,其它人自然不敢再乱嚼舌头。 “犯吾法者,惟有剑耳!” 赵桓起身振臂一挥,气势豪迈的作了个劈头斩的姿式。 李纲适时奏道:“微臣甘愿奉旨诛杀梁贼!” 赵桓瞥了一眼他身上穿的绿色袍服,心说你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如何能镇得住从二品的朝廷大员?再者说了,人家手里还有几千残兵败将呢,太危险了。 还是让节使去杀节使,让阉人去诛阉人吧! “梁都知!” “臣仆在。” “你去封邱门跑一趟吧,替朕把梁方平的首级挂在城楼上!” “我呀…….” 梁大官听了这话,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两条蚂蚱腿抖得像跳街舞。 他这个大内隐相与媪相童贯有所不同,后者长于戎行,常年执掌铁血劲旅,杀人是家常便饭,早就练出了非比常人的胆量。 若是让梁师成写写画画或者拍个马屁,那是当行本色。让他去一群乱军中取其主帅的首级,岂不是等于直接过去送死吗? “怎么,你梁大官莫非想抗旨不遵?” “臣仆不敢,只是……” 梁师成欲言又止,赵桓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哈哈大笑道:“放心!朕不会让卿孤身犯险,可去皇城司禁卫所调遣一队大内侍卫,专程替你这位淮南节度使保驾护航!” 梁师成如愿得偿,这才稍稍有些安心。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至今仍呆若木鸡的那些台阁重臣们,什么话也没说,佝偻着枯瘦如材的身子,颇为凄惶地走出了延和殿的大门。 赵桓把目光从他的背影上缓缓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今日出尽风头的李纲身上。 李纲现如今是权兵部侍郎,可以享受侍从官的待遇,但其官阶仍是正七品,按规定只能继续服绿。 一个绿袍小官当廷猛怼宰执大臣,传扬出去好说也不好听不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李纲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被宋钦宗超擢为尚书右丞。赵桓没有多想,当即决定顺应历史轨迹,把股肱之臣安排进宰执大臣的行列。 岂料他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在场之人均耻于与一个位阶卑贱的小官同列,纷纷提出各种理由表示反对: “李纲从庶官,到从官,再到执政,不过数日而已,陛下拔擢太过,不合祖制!” “李纲夸夸其谈,徒有虚名!” “李纲沽名钓誉,德不配位!” ……… 赵桓刚刚找到一点当皇帝的感觉,立马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当然不痛快,是以决定固执己见,看看胳膊究竟能不能扭过大腿。 太宰白时中本来就因为梁方平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会儿倔老头干脆把头上的硬翅幞头往大理石地板上一放,当廷尥蹶子不干了。 中书侍郎张邦昌和尚书左丞赵野一向以本派留守大佬马首是瞻,见此情景,相继跪在白时中身后,请求皇帝批准他们辞官归田,告老还乡。 少宰李邦彦本来指望着把姻亲塞进都堂里做尚书右丞,如今希望陡然落空,也心灰意冷了,拉着王孝迪与白时中他们跪在一起,默默无语地跟皇帝唱起了对台戏。 整个大殿里,除了赵桓和李纲之外,还有一个人怀抱着象牙笏板,像尊泥雕一般傻傻地伫立在原地,一动也未动。 第11章 变相邀君 当廷呆立着的这个人,正是门下侍郎吴敏。 吴敏年轻时候就长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皮囊,加之才华横溢,辟雍私试时位居第一,因此颇受达官显贵们青睐,很多大佬都想揽其为婿,其中就包括权倾朝野的蔡京蔡元长。 吴敏吴元中那个时候年少得志,心高气傲,毫不犹豫地谢绝了蔡太师伸过来的橄榄枝。然而步入官场仕途这些年,沉沦下僚,半生襟抱未曾开,让他渐渐明白一个曾经嗤之以鼻、如今奉为圭臬的七字真理——朝里有人好做官。 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当然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吴敏最终义无反顾地投到小蔡相公门下,成为新派权贵大佬的座上宾。 前不久他在蔡攸暗中示意下,向道君皇帝首倡内禅,由此成就了援立新君的大功,从给事中一下超擢为门下侍郎。 吴敏之前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刚刚当上执政官没几天,就要在新君亲政的首次早朝上,面临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一边是自己刚刚援立的新君以及私交好友,另一边则是曾经安身立命的同党阵营——要知道,不管何时何地,背叛组织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此时偌大的延和殿里寂静无声,成百上千盏荧荧烛光在微风中摇曳,数十只铜制鼎炉改制而成的大炭盆里,呼呼呼地往上窜着紫焰色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躁味道。 赵桓双手叉腰站在玉阶梐枑一侧,漠然地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五位台阁重臣。 太宰白时中跪在班位最前列,紧接着是中书侍郎张邦昌,尚书左丞赵野。 他们三个都是蔡京和童贯门下得力干将,因为诛杀同党梁方平的事情,此刻正拿辞官要挟皇帝。 赵桓不能接受这种方式,但至少可以理解,少宰李邦彦和翰林学士王孝迪也跟着瞎起哄,却是为何? 就算尚书右丞之位,朕擅自作主给了李纲,领枢密院事蔡攸走了之后,他的位置不是已经空缺出来了吗,你们着什么急嘛! 六位台阁重臣,当廷跪倒了五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傻愣楞的兀自琢磨些什么,眼下这个尴尬局面,弄不好真会树未倒猢狲先散。 赵桓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亲政就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 倘若一赌气把这些邀君之徒全都开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要知道,新旧两派权门你方唱罢我登台,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六部百司,州府郡县,从朝廷到地方,他们究竟培植了多少死党亲信,恐怕拨烂算盘珠子都数不清!眼下大敌将至,还没等人家动手,自己这草台班子就先倒了,虏寇岂不把嘴都笑歪? 可是自己好歹是一国之君,难道主动向他们低头认输? “你也请辞?他也请辞?好好好,那就索性连六部百司一并遣散了吧!” “哼,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朕有以国毙,不能从也!” 赵桓东想想,西想想,没什么好办法,正准备捋起袖子破罐子破摔,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殿外高声禀道:“启奏陛下,燕王、越王求见!” 没错,是知东上阁门事朱孝庄,这小子终于把朕的救兵搬来了。 赵桓紧绷的神经瞬间就松懈了下来,立马回应道:“快,快把两位亲王请进来!” 事实上,他只让朱孝庄去请了越王赵偲,没想到燕王赵俣也一起凑热闹来了。 这老哥俩是一母同胞,在宋神宗的众多儿子里分别排在第十二位和第十四位,也是硕果仅存的两位老牌亲王了。在眼下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朝廷危局中,他们二人加起来甚至比太上皇的份量都重。 燕王满脸潮红,走路歪歪斜斜,不知道是饮酒过量,还是临行之前灵机一动得了脑血栓。瞧这副熊样子,如果不是朱孝庄死命架着胳膊,他能把大殿里的一排金柱挨个撞一遍。 赵桓对这位燕王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压根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大忙。至于其为何不请自来,很可能是越王担心自己一个人份量太轻,弹压不住两朝老臣,这才连拉带拽把亲兄长弄过来站脚助威。 其实赵桓并不知道,早在梁师成领旨出殿的时候,朱孝庄就已经把两位亲王接过来了。 越王迎面撞上梁师成,抓住他问清楚了殿内的情形。他们当时并未急于现身,而是躲在殿庑下面仔细偷听了一阵子,直到众位大臣与新皇帝彻底闹翻,越王才让朱孝庄报名阑入。 此时越王进殿之后,兀自晃动着宽袍广袖,大踏步走到陛阶下面,先冲着宝座行了君臣之礼,旋即转过身来,粗声喝斥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尔等弃冠仆地,是想邀君?还是想逼宫?” 这两顶大帽子其实是一回事儿,哪个扣到头上都是死罪。 别看这些台阁重臣和新皇帝较起劲来,可以撒泼打滚耍无赖一一说好听点儿这就叫以邀直名,却未必敢与德高望重的两位老牌亲王当面发生龃龉。 李邦彦和王孝迪率先从地上爬了起来。紧接着张邦昌和赵野也讪讪地将幞头戴好,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 只剩下太宰白时中一个人低着头跪在班列最前面,他并不知道身后的追随者已经悄然变节了。 越王紧绷着黑脸等了片刻,眼瞅着这个倔老头没有任何动静,正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一下子,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越王转身训斥大臣的时候,赵桓再次从陛台上走了下来。他见其它人都已经见好就收了,惟独白时中还跪在地上继续耍赖,登时火冒三丈,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奔至近前,照准白时中左手边上的硬翅官帽,飞起大脚就踢了出去! “大敌当前,身为朝廷重臣,一个个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朕要你们还有何用!” 这番话几乎是赵桓声嘶力竭吼出来的,音量大得惊人,震得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都轰隆作响。 张邦昌和赵野一见势不对头,赶紧跑过去把自家大佬搀了起来——再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新君有两位老牌亲王撑腰,随便给白时中扣上一个战时邀君的罪名,届时丢官罢职是小事,身家性命都会岌岌可危。 “诸位相公,姑且退下吧,孰去孰留,稍后陛下自会行遣!” 越王见皇帝已经失去了理智,这样下去别说商讨军国大事了,不把天捅个窟窿就已经是万幸,是以擅自替皇帝作主,喝令在场的所有人暂时退到殿外候旨。 这些人当中,自然也包括始作俑者李纲。 李纲完全无法想像,皇帝竟然会为了自己这个卑贱臣子,公开与新旧两大权门扯破面皮。他整个人直到现在还是懵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时候就算是让他李伯纪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恐怕也难以报答君恩之万一…….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吴敏等人走出了大殿。 赵桓刚才当众失态,的确是气昏了头,事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跟这些寡廉鲜耻的流氓士大夫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要是每次都像现在这样气个半死,除非自己和狸奴一样拥有九条命,否则今后还是少发点飙吧。 “今日多亏了十四皇叔,否则朕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众人都走了之后,大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赵桓命当值内侍给越王搬来一个绣墩,就放在宝座旁边,这样两人好面对面说话。 对于越王这个以刚烈鲁直着称的老牌亲王,赵桓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直到今日才得识庐山真面目。 越王赵偲只比宋徽宗赵佶小了三岁,虽说两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可无论是长相和性情都迥然相异。 赵佶脱下龙袍就是风流倜傥的文人骚客,而赵偲披上铠甲就可以冲锋陷阵。作为宋神宗的遗腹子,赵偲可比生在他前面的十三个兄长有尿性多了,这也是赵桓之所以对他格外器重的原因。 “能为圣慈排忧解难,正是臣下的荣幸。” 越王没有丝毫邀功的意思,简单客套了这么一句,立马切入正题:“臣下身为皇族子弟,军国大事本不该置喙,奈何敌寇即将迫城,宗庙社稷危在旦夕,臣下斗胆伏问圣慈,如何了结方才之事?” 赵桓思忖了一下,以商量的口吻说道:“白时中这个人,恐怕不能再用了吧?” 事情已经明摆着了,新旧两派权门同流合污,既然刚才已经拿梁方平开了刀,索性就两害相权取其轻,把老派权门打压下去,让少宰李邦彦重新组阁。 政出一门,说不定更有利于当前的斗争形势。此外,还可以让吴敏和李纲慢慢从新派权门里分化出来,逐步形成一股只忠于君上的新新势力,何乐而不为? “依臣下之见,白时中固然不堪再用,然则李纲官阶卑微,况且寸功未立,倘若就此超擢为执政大臣,恐怕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委以重任,待其立下大功,再行封赏也不为迟。如今虏寇即将围城,我师军马却散佚于各处,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依臣下之见,应当疾速成立东京守御使司,团结京畿兵马……” 越王显然早就成竹在胸了,一说到军国大事,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止都止不住。 兼听则明,集思广益,赵桓饶有兴致地听他一直说下去,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白时中这个人肯定是不能用了,太宰的位置就由少宰李邦彦接任。往下以此类推,各进一位。中书侍郎张邦昌升任少宰,门下侍郎吴敏升任知枢密院事,尚书左丞赵野升任中书侍郎,翰林学士王孝迪如愿以偿进入都堂就任尚书右丞。 至于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如果这趟坚壁清野的差事办得不错,那就让他升任同知枢密院事。 这些人都好安排,保证让他们个个心满意足,最让赵桓头疼的是李纲。 越王说得不无道理,寸功未立便位列都堂,要是将来立下大功,又该做何封赏?这事其实都还好说,关键是赏罚不公会激起公愤,眼下只是宰执大臣反对,一旦公布出去,文武百官说不定会群起炸锅,到那时就骑虎难下了。 可是话说回来,在其位谋其政,名正才能言顺,不把李纲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如何发挥重要的作用? 就在赵桓一筹莫展之际,朱孝庄突然神色慌张的从殿外跑了进来。 “何事惊慌?” “陛、陛下,梁方平反了!” 第12章 自证清白 什么,梁方平反了? 赵桓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仰面朝天晕倒在龙椅上。 按下葫芦又起瓢,这日子没法过了。 要说生姜还是老的辣,见惯了风云变幻的越王赵偲,只是扭头瞪视着方才闯入殿中疾报的朱孝庄,粗声训斥道:“身为天子近臣,举止失措,成何体统?圣慈在上,天塌不下来,你且将事由细说端详!” 这一通当头棒喝果然立竿见影,朱孝庄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迅速恢复至日常任事状态,几个弹指过后,只听他肃声而言道:“启奏陛下,梁方平羁押传旨钦使,拒不伏诛。今遣本军走马承受内臣前来传信,请求官家允准其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 看来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赵桓心下陡然一宽,随即粗暴地打断道:“传信人呢?快让他进来回话!” 朱孝庄略微尴尬地答应一声,躬身却步退了出去。 “梁方平丢城弃地,着实罪不容诛!” 马上就有外人进来奏事了,越王不敢再于陛台之上同皇帝坐而论道,是以急切拾阶而下,待得侍立于梐枑一侧,方才拱手冲着上面奏曰:“请恕臣下鲁莽,然则事有轻重缓急,敌寇即将兵临城下,不知圣慈何故操之过切?” 赵桓听他微语中略含责备之意,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说能有什么缘故啊,听信我李大忠臣的话,一时热血上头了呗! 一个时辰前,赵桓给梁师成下达的旨意是就地诛杀梁方平,事成之后将其首级悬挂在城门楼上——枭首示众的惟一目的,就是李纲所说的杀一儆百,用以震慑那些胆敢丢城弃地的奔军之将。 非常时期采用非常手段,原则上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赵桓事先并不清楚,梁方平曾任京东捉杀制置使,手下那些骄兵悍将四处招募而来,都在剿贼平叛的国内战场上历练过,手上沾满了各地起义者的鲜血。有不少人还曾追随童贯童大王在燕京吃过女真人的大亏,说白了就是一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狼狗之师。 这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脱了官衣便是军贼,论起节操,比土匪流寇尚且不如,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话说回来,现如今事情已然是这样了,愤怒、惊惧甚至悔恨、自责都没有卵用,只有见招拆招,沉着应对,方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事端。 赵桓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态,不能因为越王轻飘飘的一句诘问就兀自乱了阵脚,是以婉言笑慰道:“十四皇叔不用多虑,既然梁方平那厮想要自证清白,至少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姑且听听信使如何说辞吧!” 越王顺坡下驴,赶紧拱手说道:“臣下不知深浅,方才只是妄加揣测,一切但凭圣慈睿断。” 时间不大,朱孝庄引领着一个身穿宫官袍服的中年宦者走了进来。 此人身材不算高大,只是看上去比较壮实而已,枣红色的方面瘦脸上镶嵌着一对浓眉大眼,可惜颌下光秃秃的,不然跟正经大老爷们没什么两样。 赵桓粗略打量了一番,感觉不像是趋炎附势之徒,不过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肚子里装的是不是花花肠子,是以等到对方撅着屁股行完叩拜大礼,他才面无表情的问道:“来者何人?” “回奏官家,臣仆姓邵名成章字忠贤,现于梁节使军中权任走马承受内臣。” 邵成章? 赵桓迅速搜索了一下原主的脑盘,可惜一无所获,想来只是小角色,并没什么名气,于是随口问道:“你一直在梁方平的军中任职吗?” 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在探究对方的底细——本朝阉人在宫里都有承传谱系,就像童贯、梁师成、梁方平以及卢端一样,彼此之间如果不是同党,那就是视若仇雠的竞争对手,没有中立派一说。 邵成章抄着两只粗茧大手,颔首回奏道:“臣仆原于后苑造作所司职监官,奉旨充任随军走马承受内臣,不过七八日而已。” 赵桓轻哦了一声,要是这么说的话,他和梁方平很有可能不是同一个谱系的宦官。 要知道,走马承受内臣是皇帝光明正大地安插在地方帅臣或者统兵大将身边的卧底,除非道君皇帝脑子里进水了,否则怎么可能让他们自己人监督自己人? 如此一想,赵桓便彻底放下心来,随即以戏谑的口吻切入正题:“你家梁节使囚禁传旨钦差,果真是要造反了吗?” 邵成章略作迟疑方才谨慎答道:“回官家的话,倘若梁节使不能自证清白,依臣仆之愚见,倒戈相击之事恐怕在所难免。” 他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自打前日从黎阳河津渡口逃归之后,梁方平便在封邱门外四处收拢残兵溃卒,原本七千人马现如今已经集结了五千有余。 封邱门是京城四大正门之一的北门,没有瓮城,只有内外两重直门。梁方平以京城四壁守御使的名义悍然盘居于此处,可以说进退有据一一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一旦发觉势不对头,随时可以率领麾下人马上山打游击。 赵桓点了点头,依旧微笑着问道:“你家梁节使想要如何自证清白啊?” 一听官家说到“你家”二字,邵成章的两道粗蚕浓眉就会条件反射式的抖动一下。就连侍立旁侧的越王和朱孝庄也都瞧出来了,他对这两个字非常反感,只是不敢当面纠正官家的用词而已。 “回奏官家,” 邵成章紧绷下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负面情绪,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说道:“梁节使的意思是,自古以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若是官家真心想要他死,他梁方平自无二话。而今官家受宫内朝外的奸人蒙蔽,他梁方平死不足惜,只怕将来官家追悔莫及,是以一定要当面辩个清清白白,到那时官家要杀要剐,决无二话……” 越王没有耐心听他罗里吧嗦,索性直接开口打断道:“休得废话!官家问你,梁方平意欲如何自证清白?” 邵成章被他怒声一吼,这才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赶紧说道:“梁节使说他手上有自证清白的铁证,不过,须得官家差遣李侍郎亲自到军中验取。” 越王瞪大眼睛喝问道:“什么铁证?” 邵成章扭过身来冲着他摇头摊手,意思是一无所知。 赵桓感兴趣的地方与越王有所不同:“哪个李侍郎?梁方平为何指定他去军中验取铁证?” “权兵部侍郎——李纲。” 邵成章徐徐道出被指定者的名讳,紧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讲述了其中的由头。 原来自从梁方平丢城弃地逃归之后,刚刚履新权兵部侍郎的李纲便盯上了他。 按理说,跟随梁方平出戍浚州的这七千人马,大部分是原山东捉杀制置使司的旧部,直接隶属于枢密院,既便是全军覆没一个不剩,兵部侍郎的手就算伸得再长也无权过问。 不过有一节,梁方平在河北等地围剿起义军时,曾经收编了一支八百人的河湟蕃兵。 要知道,兵部有一个重要职能,就是代表朝廷全权负责与蕃夷有关的涉外公事,无论是蕃兵和蕃官均须通过兵部勘合方能收编入籍,当然了,其人员逃逸战殁也得及时向兵部报备。 李纲正是藉此借口进入捉杀军在封邱门内外的营垒,悄悄收集齐了梁方平的三大罪状和暗中资敌的证据。 “原来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赵桓才明白过来,李纲不打招呼直接跑到御前会议上搅局,原来早就盘算好了借用梁方平的人头,打破新旧两派权门已经结成的攻守同盟。这一招险是险了点儿,不过治重症就得下猛药,如今看来,无论如何都得配合李大忠臣把戏演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抿嘴一笑道:“你家梁节使果然是个有心人,你且回去复命吧!朕这就按照他的安排,亲自把李侍郎送到你家中军大帐!” 官家一开口就阴阳怪气,有时候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含浑不清,不光是邵成章,就连越王和朱孝庄听了都直摇头。 “亲自”到底是几个意思?是亲自和李纲一起去捉杀军的营垒,还是亲自安排人把李纲送过去? 眼瞅着邵成章疑疑惑惑地跟着朱孝庄步出大殿之后,越王这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今日之事,实因李侍郎而起,臣下担心,梁方平会不会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的意思赵桓自然明白,梁方平指定李纲验取自证清白的所谓铁证,很可能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清君侧。 他不是说了吗,官家受宫内朝外的奸人蒙蔽,宫内自然指的是梁师成,朝外毫无疑问是说李纲,如今梁师成已经在他手上,再把李纲送过去,岂不就功德圆满了? “哼,他想得美!” 赵桓忽地一拍龙椅扶手,起身走到越王面前,悄声问道:“朕想亲手诛杀梁贼,十四皇叔敢不敢同去?” 越王愕然一怔,旋即断然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圣慈乃万金之躯,倘有半点差池,欲置祖宗江山社稷于何地?” 他话一出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答非所问,在皇帝看来有贪生怕死的嫌疑,是以赶忙解释道:“圣驾不宜轻动,臣下与李侍郎同去足矣,定然不辱使命,诛杀梁贼!” 赵桓笑了笑未置可否,忽然扭头冲着殿外大喊了一声,很快朱孝庄便踏着细碎小步急趋而来。 “朱卿,速速遣人把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给朕召来!” 第13章 斩首攻略 作为新官家的亲母舅,王宗濋最近的日子有点不大好过。 十天前在东宫寝阁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马上就要君临天下的太子外甥,何故要自己造自己的反? 王宗濋当时觉得既荒唐又恐怖,因此毫不犹豫地向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新皇后——告发了自己的亲外甥。 大义灭亲的最终结果,就是昔日的甥舅成了对面不相识的陌路人。 自从太子外甥入主福宁殿做了皇帝,王宗濋每次颠颠跑过去负荆请罪,每次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撅了出来。 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被拒之后,就算千牛卫大将军脸皮再厚,心理素质再好,也已经到了濒临绝望的边缘。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宫里突然传来消息:官家紧急召见。 王宗濋一听,简直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看来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外甥非但不计前嫌,还以德报怨,就在延和殿的御前会议上,当场任命他为勾当殿前司公事——殿前都指挥使高俅昨晚已经扈从太上皇离京东巡,殿帅的位置刚好空缺出来了。 眼瞅着这几天明显有些憔悴的千牛卫大将军,赵桓忍不住乐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母舅大人准备好了吗?” 对于殿帅这个位高权重责任轻的美差,王宗濋多年来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直到今日才如愿以偿,当下拍着胸大肌立军令状:“官家但有差遣,臣下必当亲冒矢石,不避生死!” “朕手头倒真有一件急务想要托付母舅大人去办——哦,对了,要不要先跟朱皇后打声招呼?” 王宗濋面色一紧,慌忙说道:“不不不!臣下此前一时糊涂,好心办了错事,乞请圣慈恩准臣下将功折罪……..” “好了好了。” 眼下麻烦事一大堆,赵桓可没兴趣痛打落水狗,是以话锋一转,开始交待任务:“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羁押传旨钦使,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大概都听说了吧!越王和兵部李侍郎主动请缨前去诛杀梁贼,母舅大人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差事,就是给他们保驾护航。” “越王和李侍郎要是有半点闪失,别怪朕到时候六亲不认。母舅大人,听明白了吗?” “罪臣谨遵圣命,倘有差池,自当提头来见!” “嗯……” 赵桓对他突然改称罪臣有点意外,不过更多的则是欣慰,毕竟知耻近乎勇嘛!然而兹事体大,弄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以终究不是太放心: “梁方平手下目前足有五千悍卒,母舅大人打算如何保证越王和李侍郎的安全?” 王宗濋出身于禁军武弁世家,又先后在御前诸班直和皇城司禁卫所里,分别做过多年的都虞候和指挥使,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满地跑,对于随行护驾当保镖这种事情自是驾轻就熟,因此略加思忖便设计出来一套看似无懈可击的安保方案。 “呃,母舅大人之策甚为妥当!皇城司禁卫所的五百大内侍卫,再加上御前诸班直的两千骁勇之士,既便以一敌二,也足以威慑贼胆了。” 赵桓听完之后当场给予首肯,但也随即指出了不足之处:“只是母舅大人想过没有?梁方平既然铁了心要与朕打擂台,自然不会轻易就范。朕只怕那厮一见御前禁卫师旅全数出动,就算不被吓跑,也不敢再约越王和李纲在其营垒会面,届时如何兵不血刃斩杀此獠?” 这倒真是个问题。 王宗濋挠了半天大脑壳儿,忽然昂起头胸有成竹道:“要想于万军之中摘取上将首级,只有依仗官家的金瓜武士了。” 金瓜武士? 赵桓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名目的御前侍卫,经王宗濋一解释才知道,别看金瓜武士连其官长在内只有区区十一人,却足以抵挡任何一支全甲步骑战队。 本朝自太宗以降,布署在皇帝身边的禁卫力量总共有五重,第一重是皇城司禁卫所亲从官一一也即是所谓的大内侍卫,第二重是殿前司的宽衣天武,第三重到第五重分别是御前诸班直里的弓箭直、弩直,骨朵子直以及御龙直。 十名金瓜武士全是从禁卫亲从官、宽衣天武以及御前诸班直中遴选出来的武力绝伦之人,不仅是高手中的高手,更是高人中的高人。 他们每个人的身高均在六尺以上,所执金瓜铜锤重达五六十斤,锤体直立起来的话,比他们头上戴的盔帽还要高。若非力大无穷之辈,别说于万军之中摘取上将首级了,抱着金瓜铜锤跑两步都得累得吐血。 “好,那就让朕的金瓜武士替你们打头阵吧!” 赵桓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正打算让王宗濋下去准备,猛然想起来一个细节问题:“现如今统领十人金瓜武士的侍卫长是谁?” “罪臣不知…….” 王宗濋一下子被官家这话给问住了。自从胞妹王皇后薨世之后,这些年他一直赋闲在家,就算偶尔进入皇宫逛上一逛,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里知道如此详尽的细节。 赵桓显然对于答案并不在意,大手一挥道:“甭管是谁了,让他今日好生歇着吧!”说完之后,大袖一挥,转身朝内殿走去。 走就走呗,他却一边负手向前迈步,一边哼哼唧唧的自言自语: 哼,朕倒要看看,梁方平那厮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别看梁方平刚届不惑之年,身材一般,相貌平平,又是个断了子孙根的阉货,却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二品朝廷大员。 只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慌过。 昨日权兵部侍郎李纲突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他的中军大帐,说是统计一下捉杀军旧部第七将蕃兵蕃官的战损情况。 起初梁方平并未搁在意上,以为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例行公事而已。没想到啊没想到,转过天来便大祸临头了。 新官家居然听信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的话,遣派内侍省都知梁师成来取他的首级! 要是换了别人前来传旨,梁方平说不定会顾全大局,伸着脖子让对方砍去。 这些年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早把生死看淡了。一个断了子孙根的人,有什么好苟活的?既然早晚都得死,倒不如引颈成一快,二十年后做个有卵的英雄好汉。 可他梁师成算什么东西?那是咱家恩府童贯童大王的宿敌!咱家既便是死,也不能死在仇家手里不是? 梁方平就是这么脑子一热,没等那个所谓的大内隐相和随行扈从的五十名大内侍卫反应过来,他便果断命令帐下亲随将士,三下五除二将对方全数拿下了。 一时冲动一时爽,一直冲动却不会一直爽。 悍然羁押传旨钦使,这是公开与朝廷和新官家扯破面皮,说白了与造反、谋逆并无二致。 梁方平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自家只剩下半截身子,早晚都是喂蚯蚓的材料,死不足惜。 可是现如今已经把天捅个大窟窿,倘若就这样束手就擒的话,他一颗人头怕是交待不过去了。 要是因为一己之罪,连累曾经扈从自己出生入死的这些心腹亲信跟着陪葬,岂不是恩将仇报缺了大德?果真如此的话,来世别说做三条腿的大丈夫了,不下地狱已是万幸。 梁方平思来想去,最终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是兵部那个刚上任的新堂官搞出来的事情,不如就由他来了结这一切…… “忠贤兄啊,咱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捉杀军走马承受公事内臣邵成章,甫一踏入本军主帅大帐,梁方平便急不可待地迎了上来:“本职意欲自证清白,官家可是已经允准了?” 邵成章并未立即答话,先是伸手摘下头上戴的无脚笼纱硬幞头,轻轻往帐中的黑漆虎头大案上一搁,随后兀自在身上踅摸起擦汗的巾帕来了。 可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许是一路纵骑飞驰给颠簸掉了。 他正要抬起衣袖胡乱往汗涔涔的大脸上抹一把,恰在这时,梁方平纡尊降贵主动把一方红罗香帕递了过来。 这是他去浚州出戍之前,道君皇帝亲手赏赐的御用之物。梁方平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在内衣里,从来没舍得用一下,这次咬牙贡献出来,可见是下了血本。 邵成章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边细细地擦拭着大脸和脖子上的汗水渍垢,一边例行公事似的给这位即将走上断头台的大珰权阉,详细讲述了一下上殿面君的全部经过。 别看邵成章只是区区从七品走马承受公事内臣,他打心眼里瞧不上面前这位二品朝廷大员。 两人虽然年纪相仿,几乎是前后脚踏入蚕室享受的割礼,却分属不同的宦官谱系。 梁方平是媪相童贯一手培植起来的得力干将,而邵成章与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则属于同一阵营。他们这些拥有伎术专长的内侍宦官,向来看不起只会拍官家马屁的舔狗,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果不是今日情况特殊,梁方平当然也不会把一个在后苑造作所干粗活的卑贱同类放在眼里。 邵成章名义上是捉杀军走马承受公事内臣,实际上是皇帝为了防止梁方平阳奉阴违而公开遣派的卧底,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邵成章不是梁方平的人。 梁方平要想让新官家相信他不是真的造反,那就只能找一个新官家愿意相信的人替自己跑腿。这样一想,自然没有比老官家派来的卧底更合适的人选了。 值得庆幸的是,邵成章虽然不是自己人,却能公道行事,不辱使命,三言两语便让新官家相信了他梁方平并无谋反之意,只想自证清白而已。 “今日咱家要是能逃过此劫,定然不负忠贤兄的大恩大德!” 梁方平扁平的方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邵成章却不动声色道:“邵某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然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请梁节使好自为之吧。” 梁方平虚捋着青森森的无须光下巴,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伸长脖子倾听帐外的异常动静。 中军大帐的正南方向,突然传来战马嘶鸣之声,马蹄踏踏,銮铃大作,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就在这时,一名牙兵亲随冲了进来:“禀节帅!御前禁卫师旅正朝中军大营席卷而来!” 梁方平愕然一怔,旋即扭过头来,怒声质问邵成章:“怎么回事儿?” 第14章 釜底抽薪 梁方平麾下的捉杀军旧部,原本直辖七将,每将千人左右。自从浚州逃归之后,只收拢了五千残兵溃卒。这两日刚刚经过一系列重组整编,现已分置于五座营垒之中。 本军第二将和第三将驻扎在封邱门以里、马行街左右两侧,企图从内部控扼京城的北正门;第四将和第五将分屯于封邱门外数里的袄庙和元宝寺,就像两尊对峙而立的镇门怪兽,随时准备接应城门内侧的第二将和第三将。 至于主帅的中军大帐,也即是牙兵亲随第一将的营垒,却被梁方平远远地安置在了北郊的瑞圣园。 瑞圣园又叫北青城,乃是本朝皇帝祭祀天地的郊外斋宫,不只有屋有舍有垣墙,还有山有水有树林。 值得一提的是,惊悉金人正从三山黎阳渡口浮舟济师,方园百里之内的老百姓早已四散而逃,梁方平可以甩开膀子随意折腾,不会有任何民间自保组织在背后掣他的肘。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此处地理位置颇佳,正是兵家进退有据的好地方。 “幸亏本帅未雨绸缪......御前禁卫师旅推进到什么位置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梁方平还有心情佩服自己此前决策英明——要是全都在城内驻扎,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殿前司大军一窝给端了。如今虽说只来了两三千皇宫卫士,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回禀节帅,已经迫近州北瓦子了!” 州北瓦子距离瑞圣园只有五六里行程,若是游奕轻骑的话转瞬即至。 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既然人家来势汹汹,咱家也不能坐以待毙! 梁方平瞪着鹰只一般犀利的眼神,抬起手刀猛然往下一劈:“速速传檄元宝寺第四将、袄庙第五将,立刻向本帅的中军大帐靠拢!” “得令!” 两名背插五色信号旗的传令兵答应一声,飞身跃上战马,随即绝尘而去。 梁方平目送他们的背影消逝在营垒外面的官道上,突然回转身来,怒视着已经被牙兵亲随五花大绑起来的邵成章,厉声痛斥道: “好你个下贱奴婢!咱家以诚待你,你却把咱家往火坑里推。皇宫卫士倾巢而出,是不是新官家御驾亲征?果真如此,咱家先摘下你的项上人头祭旗!” 邵成章此时已经成了阶下囚,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人在做,天在看,我邵成章问心无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官家金口玉言,当廷承诺遣派李侍郎前来赴约,岂会轻易出尔反尔?至于皇宫卫士为何倾巢而出,在咱家看来,不过是扈从奉旨钦使李侍郎,确保万无一失而已。阁下已经走错了一步,倘若一错再错的话,可就万劫不复了。” 梁方平撮着牙花子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或许正是因为梁师成被羁押的前车之鉴,才有了眼下的后事之师。 试想一下,倘若新官家存心剿灭捉杀军,何不动用殿前司的数万大军从东西两面悄然包抄?如今皇宫卫士从封邱门大摇大摆的出城而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让梁方平疑惑不解的是,驻扎在封邱门里左右两侧的第二将和第三将,难道都是死人吗?两三千皇宫卫士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的开出城来,这些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咱家亲手调教的嫡系部曲吗? 他正在暗自纳闷儿,就在这时,一名披坚执锐的亲随部将冲了进来:“节帅!御前禁卫师旅已经逾过了州北瓦子,本将麾下两百五十名弓弩手,正于临界警戒线上蓄势待发!” “末将叩请节帅示下,打不打?” “不能打!” 没等梁方平发话,邵成章突然奋力扭动起被箍得像粽子的身躯,扯着脖子大声嚷嚷道:“大敌当前,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梁方平!你想让这些牙兵亲随跟着你殉……” “你给咱家闭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梁方平烦躁而又粗暴地打断了:“押下去!把这个该死的奴婢给咱家押下去!” 几个五大三粗的牙兵亲随急奔过来,连推带搡,把拼命挣扎的邵成章弄到大帐外面去了。 那名禀事的亲随部将一直紧攥着钵大的拳头,一声不吭地伫立在堂下静候主帅的将令。 梁方平在室内狼奔猪突了一阵子,突然戛然而止,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打! 然而他说完之后,又摸着无须光下巴想了想,及时补充了这么一句:只要御前禁卫师旅胆敢跨越雷池一步,咱们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雷池在哪?到底打还是不打? 这个模棱两可的命令,恐怕连梁方平自己都不知道具体如何执行,那名亲随部将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这家伙可能习惯了唯命是从,当下机械地应了个“喏”字,急转过身来,拔腿就往外跑,没承想一不留神砰地撞在帐门里的撑顶大柱上! 所幸这家伙头上戴着宽沿铜制盔帽,否则脑门肯定撞个大疱。 梁方平望着心腹亲信那歪歪斜斜、蹒跚着急趋而去的狼狈身影,心中不禁五味杂陈,随即颓然跌坐在虎头帅案后面的墨漆交椅上,兀自紧闭双目,胸中感慨万千: 现如今已经把太多人牵扯进来,咱家就是想死都不能随便去死了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突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甲叶佩环互相撞击的响动。梁方平急忙睁眼一看,原来是驻扎在封邱门里的第三将左部将。 “田将军?” 他下意识地从交椅上长身而起,平阔的大脑门上划满问号,“你怎么跑过来了?” “属下有要事须当面向节帅禀告,方才路过州北瓦子时,获悉御前禁卫师旅已经驻足不前了。” “哦?” 梁方平颇感意外:“他们意欲何为?” “他们说了,越王和兵部李侍郎,意欲亲莅中军大帐,面见节帅。” “越王?” 梁方平愕然一怔,难怪今日摆出这么大阵仗,原来新官家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牌亲王支使过来了。如此看来,莫非咱家错怪了邵成章那个贱婢? “节帅要不要见他们?” “见!当然要见了!” 不料梁方平话音刚落,姓田的左部将突然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尖嘴铜制军哨放进嘴里,嘟嘟嘟地吹了起来。哨声尖锐凌厉,直冲云宵。 梁方平陡然一惊,正待问明原由,忽听瑞圣园祭坛附近响起铁蹄踏踏以及马挂銮铃之声,清晰而又急促。 时间不大,很快有十几骑河套高头大马越过三丈多高的寨门,向着中军大帐急驰而来。 跑在最前面的两位中年官员并辔而行,其中一人身穿紫袍,另外一人身穿绿服。梁方平粗略辨识了一下,服紫者应为越王,而服绿者可能是李纲。 紧接着是十一位全甲骁骑,除了其中一位身量甚为单薄之外,其它人个个生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犹如在空中御风而行的半截铁塔。 金瓜武士! 尽管他们并没有随身携带着象征自家身份的金瓜锤,而是在背后斜插了一口长柄陌刀,梁方平还是只瞅一眼就认出来了。 越王和李纲率先冲到中军大帐前面,两人翻身下马,缰绳随手一扔,径直往里面大踏步走去。 梁方平早就侍立在大帐门口恭候着了,他一边趋步上前,一边冲着越王拱手揖拜:“本职参见越王殿下!” 越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兀自与李纲一左一右在门口对峙而立,乍一看好像是两人大老远的跑过来,专门为他梁大将军站岗放哨似的。 就在这时,十位全副武装的金瓜武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们的侍卫长——也就是那个身量最单薄的家伙——缓步走了过来。 梁方平直到现在才发觉不对劲儿,十位金瓜武士身上穿的是清一色的锁子甲,凤翅兜鍪下面罩着铁灰色面甲,只露一对大眼珠子,而侍卫长身上穿的则是朱漆山文甲,凤翅兜鍪下面是紫铜面甲,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透射出来的却是慑人的精光。 他在路过梁方平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确认了一下:“你就是梁节使吧?” 声音很轻很淡,听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色彩。尽管如此,梁方平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当下竟然鬼使神差地颔首答了个是字。 侍卫长自顾自地往营帐里走去,不可思议的是,越王和李纲两人竟然像跟班仆役似的,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十名金瓜武士自动分成两班,一班跟着侍卫长缓步进入帐内,另一班则拔出长柄陌刀立于帐外严阵以待。 梁方平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像个狸奴似的蹑手蹑脚的跟着众人走了进去。事实上对于侍卫长的真实身份,他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就算是百分之百,这个时候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静静的等候贵人自己揭下罩在脸上的神秘面纱。 身上披挂着几十斤重的具装铠甲,头上戴着可以闷倒驴的兜鍪和面具,又骑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了大半天,赵桓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快累散了,也快心慌得喘不过气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奔至墨漆虎头大帅案后边,先摘掉紫铜面甲,再摘掉凤翅兜鍪,然后一屁股坐在墨漆交椅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老实说,这次孟浪的北青城之行,说不定会让他折损几年寿命,看来要想过足金戈铁马的瘾,是要付出沉痛代价的。 “罪臣梁方平叩见官家!” 梁方平只瞅了一眼那张白晳而又清隽的面庞,立马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赵桓兀自用手掌扇着扇子,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语气淡淡道:“这里没有什么官家,只有御前侍卫长。你不是要见李侍郎吗?李侍郎已经来了,如何自证清白,你去跟他说好了。” 李纲听了这话,快步走过来拍了拍梁方平的肩膀:“梁节使,你没听陛下说吗?此处并无官家,无须跪行叩拜大礼,起来吧!” 梁方平被他们君臣二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稀里糊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把自己贴身珍藏的所谓铁证拿出来,就在这时,忽听官家大声说道:“此前弃暗投明的那个田姓左部将呢,他不是要见朕吗?让他入帐当面奏对吧!” 第15章 天下一人 捉杀军旧部从全员溃散、仓惶逃归,到基本恢复建制,只用了短短两三天时间。 赵桓不得不承认,梁方平这厮虽说是个无卵阉人,若论统军辖众的本领,并不比那些沙场秋点兵的老将军逊色多少。 显而易见,年轻时候跟随童贯童大王在西北军中千锤百炼;这些年又独挡一面,到处挥舞着捉杀制置使的大旗剿贼平叛,就算是生铁也早已锻造成精钢了。 令人遗憾的是,金军铁骑甫一露头,昔日的吊额白睛大虫,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可悲乎?可叹乎?可惜乎? 此时位于瑞圣园祭坛附近的中军大帐里,赵桓一面兀自感慨,一面低头审视着墨漆虎头帅案上的一方铜铸官印,但见上面阴刻着八个浸染朱红印泥的篆体小字:京东捉杀制置使司。 这是朝廷几年前因剿贼平叛而专门设置的临时机构,事毕之后自动省罢,官印也随之一并销毁。 如今梁方平却私自藏匿下来,走到哪随身携带到哪,由此可见他对昔日的辉煌有多怀念。 事实上赵桓想当然了,梁方平这会儿压根没心情怀旧,他正将怨毒无比的狠虐目光,投向大帐入口处——那里即将出现一位吃里扒外的本军嫡系将佐。 时间不大,门外有个清亮的男子嗓音,字正腔圆的自报家门:“捉杀军旧部第三将,左部将田师中,奉命前来见驾!” 说来尴尬,梁方平的七千人马这次衔命出戍浚州,由于事态过于急迫,甚至连正式番号都没来得及编制,枢密院就像催命鬼似的督促他们上路了,是以本军各级将佐对外只能以捉杀军旧部自称。 田师中? 听到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赵桓心中陡然一动,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铜铸官印。 作为一个只从宋穿网文里汲取历史知识的穿越者,他能接触到的本朝历史人物全靠小说剧情提供,因此局限性特别大,一下子就能记住的更是少之又少。 除非是那些自带光环的大人物,抑或是跟某个在历史大人物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像田师中这种乏善可陈之徒,显然属于后者。 赵桓能记住他的名字,主要是因为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张大帅。据某本宋穿网文里说,田师中这厮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娶上老婆,急得上窜下跳,火烧火燎,隔三差五的流鼻血。 后来投奔张俊,帮着打了几回大胜仗。张大帅一时高兴,不赏金不赏银,直接把自家守寡的儿媳妇赏给他当老婆。 据说田师中当时激动得无可无不可,就差跳着脚感谢张大帅的八辈祖宗了。 呃,在我大宋天朝自力更生娶个老婆,真的有那么难吗? 赵桓甚是好奇,这会儿就想看看田师中是不是长了一副猪都不吃的鬼样子。 “宣。” “喏!” 一名倚门而立的金瓜武士扭头冲着外面大声喝道:“官家有旨,宣召捉杀军左部将田师中入帐陛见!” 话音刚落,从帐外急趋进来一位顶盔挂甲的年轻军将。此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口中万岁喊得山响。 赵桓只扫一眼就看清楚了:这家伙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高在五尺开外,不胖也不瘦,狭脸、短髯、细眉长眼。 说实话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不招人待见,反倒有股子精明干练的意思一一要是这样的人都讨不到老婆,我大宋天朝打光棍的汉子岂不是很多? 事实上田师中的精明干练不光表现在脸上,更体现在审时度势的具体行动中。 作为梁方平亲手培植起来的嫡系部曲,田师中早就看出来主帅与新官家叫板肯定是死路一条,是以趁内臣邵成章路过本部营垒之际,偷偷请他给新官家递了个口信,大概意思是说,甘愿做新官家的内应,以图尽忠自效。 赵桓起初并不知道其人是谁,既然有人愿意弃暗投明,何乐而不为?原本以为他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岂料这家伙比较有料,居然同时说服了驻扎在封邱门内的第二将和第三将一起反水。 如此一来,捉杀军旧部只剩下城外的三千人马,梁方平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此时田师中已经在正中褥位上行完参拜大礼,这会儿正低头叉手,躬身即步退至墨漆虎头帅案的右侧,没承想正好与左侧侍立的梁方平面对面,两个人的眼神很自然的触碰在一起。背主求荣,临阵变节,田师中多少有些心虚,匆匆瞥了对方一眼,赶紧把头摆到了一边。 梁方平恨得咬牙切齿,不过碍于官家在场,只能在肚子里咒骂:好个吃里扒外的贱种孬货!咱家把你从一个长行卒伍,一路栽培成正八品部将,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吗? 他在愤怒之余,忽然莫名其妙有些庆幸,心说还好咱家预备了免死金牌,否则还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如今连嫡系部曲都已经弃暗投明了,梁节使身为堂堂二品朝廷大员,难道见识还不如一个区区八品武官?” 赵桓一边用软刀子杀人诛心,一边给本案主审官李纲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就此了结此人了。 李纲心领神会,当即沉声喝道:“梁方平!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臣仆冤枉!” 眼见新官家要盖棺定论了,梁方平突然把心一横,不再以“罪臣”自居,索性来个垂死挣扎,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冤枉?” 李纲冷笑一声:“身为主帅,丢城弃地、弃军逃归,何冤之有?” 梁方平紧绷着柿饼大脸,一声不吭地从贴身内衣里掏出来一封朱色纸笺,只用两根短且粗的手指捏着,颇为得意的在李纲面前晃了两晃。 李纲又怒又疑,当下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劈手就抢夺了过来,然而拆开纸笺只瞅了一眼,立马就怔住了。 梁方平轻轻一碰乌紫的上下嘴唇,冷言讥笑道:“李侍郎,纸笺里面都写了什么,系由何人所书,你敢公之于众吗?” 此时室内除了他们二人和皇帝之外,还有越王赵偲、左部将田师中以及乍看之下并非血肉之躯的五名金瓜武士。 李纲下意识的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每一个人,捧着纸笺的双手有些颤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李侍郎,有什么好犹豫的?圣兹在此,还不速速呈上御览!” 入帐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越王,意识到事态可能已经失控了,说不定会牵扯到不该牵扯到的人,是以及时喝令李纲,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交由皇帝亲自酌情处分。 一句话提醒了迷糊人,李纲双手捧着那封纸笺,恭恭敬敬地放到墨漆虎头帅案上。 赵桓低头看时,恍然闻到一丝若隐若现的胭脂香味,定睛细瞅,但见纸色红艳欲滴,花纹精巧艳丽,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本朝仿照唐代所制的薛涛笺。 除了吟诗作赋的文人骚客,谁会用这种女人味十足的小幅纸笺? 赵桓兀自摇了摇头,然而等到耐着性子看完里面的内容,不由火冒三丈! 信里只写了几十个字:览卿所奏,甚骇!朕命卿出戍浚州,盖非御敌耶。倘闻虏至,宜当疾速亲身回报,万勿迟延,切切! 字面意思十分浅显,就是让梁方平其它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只要第一时间亲自把敌情密奏回来即可。 字体是匠心独运的瘦金体,花押是天下一人。 赵桓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看明白,除了那个翻着花样作死的老昏君,全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有这种弹指惊雷的纸上功夫。 由此联想到上月初八,童贯不顾太原守臣张孝纯等人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弃军潜遁,其最终目的,居然只是跑回京城亲自向官家密奏敌情。 如今梁方平的所作所为,几乎与其恩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老昏君连天亮都等不及了,昨晚连夜仓惶出逃。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宋徽宗的亲书手迹,赵桓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一个肩上担负着九州万方天大干系的君主,居然可以自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天下一人,天下难道就只为了你一个熊人? 去死吧! 赵桓愤怒已极,猛然抓起那方阴刻着“京东捉杀制置使司”字样的铜铸官印,抬手就飞掷了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排立在帐外左侧的门戟。单侧正好是七根门戟,连同旁边的六纛、旌节,呼啦一下全都应声倒了下去。 梁方平心疼得肝脏直颤,官印、门戟、六纛、旌节,这些可都是他这个威武军节度使提着脑袋拼杀出来的荣耀,就这样被新官家轻而易举给砸倒了。 “梁方平!丢城弃地之事姑且不论,三山浮桥并未全数尽毁,尚留二十八艘大船漂于北岸,你这么做究竟是何企图?” 李纲眼见延兴皇帝又要发飙了,是以赶紧转移话题,将梁方平往暗中资敌上引。只要揪着这个由头不放,一样可以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权阉送上断头台。 然而就在这时,距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瑞圣园祭坛方向,突然无端喧闹起来,偶尔还有箭矢嗖嗖嗖地朝着这边飞射过来。 赵桓正要命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一名擐甲军士突然跑过来向其顶头上司田师中禀告,说是梁节使的牙兵亲随发觉主帅可能会有危险,试图冲进来一探究竟,幸好来自第二将和第三将的那些将官们及时出面拦下了,不过双方正在发生激烈争执,随时可能爆发武力冲突。 情知事态有变,帐内和帐外的金瓜武士立马行动起来。十个人几个箭步便冲到了皇帝身边,迅速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梁方平似乎见惯不怪,连头都没抬一下,兀自在腰里踅摸着什么。数个弹指之后,他突然冲着惊慌失措的田师中,扬手抛过去一块朱漆金字牌符,同时大声喝道: “田师中!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军中袍泽互相残杀吗?速去传达本帅之令,告诫众军将士稍安勿躁,一切依令而行,否则军法从事,定斩不贷!”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梁方平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究竟是何居心。 田师中顺势接住空中飞过来的主帅令牌,下意识地应了个“喏”字。 他正要转身出去传令,忽听梁方平又道:“慢着,命人把罪囚韩世忠押过来,本帅要和他当面对质,看看究竟谁才是资敌内奸!” 第16章 良将忠臣 韩世忠的鼎鼎大名乍一入耳,赵桓霎时为之一怔,旋即激动得差点拍案而起。 国破思良将,乱世识忠臣。 韩良臣啊韩良臣,没想到你这厮居然混迹在梁方平的捉杀军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刚才梁方平拿出太上皇的亲敕密诏,赵桓一度感到既愤怒又沮丧。他实在是搞不懂,像这种替老昏君擦屁股、背黑锅甚至是顶天雷的烂事儿,究竟还要干到什么时候! 本来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却在得知泼韩五的下落之后,满天乌云瞬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马上就要见到宋穿网文里的大宋韩郡王了,作为一个从未看过名将真人秀的穿越者,赵桓不光严重期待,甚至还有点小紧张。 梁方平却正好和他相反,自从拿出令人哑口无言的所谓免死金牌之后,很快从局促不安,患得患失,甚至惶惶不可终日,恢复至之前指挥千军万马时的任事状态。 不仅如此,梁方平还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方才当着官家的面,颐指气使已经弃暗投明的田师中,就是佐证。 要说田师中这厮着实有些烂泥扶不上墙,一见本军主帅没有了性命之虞,二话不说,立马跑出去奉行其刚刚下达的命令。 面对形势急转直下,越王和李纲二人惟有气鼓鼓的互相瞪视着对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本想看看官家的态度再做定夺,岂料延兴皇帝被十名牛高马大、顶盔挂甲的金瓜武士围在正中间,就像四面铜墙铁壁,水泼不进,针扎不入,更别说看里面的人脸色行事了。 赵桓激动之余,也发现这些贴身近卫太过忠于职守了,只好笑着摆手让他们散开——南宋第一名将马上就要登台亮相了,你们却如临大敌似的挡在朕面前,到时候朕是看你们的臀部,还是欣赏泼韩五的大脸? 十名金瓜武士刚刚恢复了原来的站位,田师中便和两名虎背熊腰的年轻武弁,押着一个身背铁枷重镣、披发裸足的阶下囚走了进来。 但见此人正值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的当打之年,个头与身量比金瓜武士不遑多让。两条**着的臂膀几乎与碗口一样粗细,尤其是那双紧握铁枷的厚茧大手,青筋暴起老高,一看就是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扛鼎之徒。 最引人注目的是颧骨高耸的大脸盘子上,两只眼睛比铜铃还大,要是冷不丁瞪谁一下,准保让那人浑身直打哆嗦。 赵桓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瞪视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立时火花飞溅! “呔,大胆韩世忠!见了圣驾,因何不拜?” 梁方平见此情景,立马狐假虎威起来。 其实赵桓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个久典军权的大阉分明是色厉内荏一一他嘴上硬气,骨子里惧怕泼韩五,很可能惧怕得要死,不然的话,为何不用油浸麻绳缚绑,却用锁拿死囚的铁枷重镣? 韩世忠叉开两条螳螂粗大腿,当堂立定之后,方才翻着眼皮懒洋洋地回应道:“节帅睁着眼睛说瞎话,堂上分明坐的是一擐甲军将而已,哪来什么圣驾?” 人家说的是实话,赵桓此时身披朱漆山文甲,面前的墨漆案板上倒扣着凤翅兜鍪,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当今圣上。 其实就算看不出来,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堂下侍立着一紫一绿两位常服品官,还有梁方平这种级别的统军大将亲自作证,怎么可能有假? 要说这种事儿吧,完全没必要叫真。很明显对方自知身陷囹圄,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压根就没想和新君见面。 再说了,谁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呢? 梁方平正要出言予以驳斥,赵桓摆了摆手,微笑着问他道:“梁节使,韩将军现如今身居何官何差?” 梁方平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官居武节郎,差充第二将管将之职。” 管将就是正将,一将千人的最高指挥官,而从七品武节郎为武臣寄?官中的第三十八阶。本朝武臣品阶大都不高,从七品武节郎相当于诸司副使,已经算是挤入大宋天朝中级武官的行列了。 赵桓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一个朝廷钦命的中级武官,既便有罪,也应交由枢密院和三法司共同议处吧?未经朝廷有司推勘论罪,梁节使一声令下便将韩将军锒铛下狱,好大的魄力嘛!” “臣仆措置失当,罪加一等。这就命人给韩将军去除铁枷重镣,恢复官身!” 梁方平嘴里说着,下意识的瞅了一眼面前这位衣不蔽体的阶下囚——寒冬腊月的天儿,也不见泼韩五这厮有丝毫畏寒怕冷的意思,看来还真是个吃生米拉硬屎的主儿。 两个看押囚犯的年轻武弁很快给韩世忠去除了铁枷重镣,田师中也不知从哪位随行的亲兵队将身上,从头到脚剥下一整套军中制式戎服,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泼韩五换上。 衣甲靴盔都小了两号,看起来捉襟见肘有点滑稽,只能先凑合着穿穿,不过总比大冬天的衣不蔽体强多了。 直到这个时候,韩世忠才屈膝跪了下去,冲着堂上重重的叩了几个响头,算是正式与新皇帝见礼了。 “梁节使,韩将军,三山浮桥之事,你们二位究竟谁是资敌内奸,可以在御前当面对质了。” 自打韩世忠被押进来,全是皇帝亲自主审问话,李纲这个本案推勘官只有当陪审的份儿,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一个见缝插针的机会。 此言既出,貌似憋了一肚子委曲的两位当事人,很快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揪起了对方的小辫子。 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赵桓没劲多大功夫便摸清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数日前梁方平率部开赴浚州,的确像史书里描述的那样,整日与部曲饮酒作乐。别人都以为他不为之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固守城池,只有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郭药师那厮居然日夜兼程三百里,突然在某天拂晓前从天而降,一下子把捉杀军七千人马给整懵了。 梁方平当即立断,自己亲率一队牙兵快马加鞭赶回去向官家奏报敌情,却把本军最高指挥权假节给了韩世忠。 韩世忠只是第二将的管将,按理说应该由序位第一的亲兵管将接手本军最高指挥权。 孰不知梁方平这个久典军权的大珰权阉比较狡猾,他自认既非孔武有力之徒,又没有血亲之人在身边帮衬,很是担心被牙兵亲随架空,是以压根儿没设第一将的管将,而是亲自辖制其下的副将、准备将、训练官等将官。 这样一来,除了主帅之外,韩世忠就成了位阶最高的本军偏裨将佐,再加上老韩此前一直作为梁方平的得力干将,辅佐其四处剿贼平叛,因此在捉杀军中拥有一定的知名度。 知名度归知名度,个人威望却是另外一码事儿。 泼韩五临危受命之后,不光同级别的其它管将不服,就连第一将的副将、准备将、训练官和部将也不服,他们自恃是主帅的心腹亲信,公开带头违逆韩世忠的节制。 最终的结果就是,梁方平前脚刚走,捉杀军后脚就乱成了一盘散沙。 金军前锋郭药师部甫一在浚州地界露头,捉杀军七千人马便疯狂向南逃窜,一直跑到黎阳的三山浮桥才渐渐止住溃退之势。 韩世忠指挥不了兄弟部队,只好率领本将人马替他们拒敌断后,俗话说兵败如山倒,当时除了跟着不停地跑,其实也干不成别的什么事了。 第二将赶到三山浮桥的时候,南岸的兄弟部队已经开始焚毁渡船了,而郭药师的两千精骑咬得特别紧,几乎与第二将人马前后脚抵达黎阳河津渡口。 韩世忠没敢恋战,立刻指挥麾下部众急速上桥,仓惶之中虽然将大部分人马都安全撤退到了南岸,却没办法将北岸的浮舟全数尽毁,就此给虏寇留下了可乘之机…… “师败退兵,古亦有之。” 赵桓没有听完他们将帅之间的对质,很快便得出了结论:“朕都听明白了,梁节使并非资敌内奸。至于韩将军,非但无罪,断后拒敌,立有大功!” 皇帝金口玉言,等于直接给三山浮桥案盖棺论定了。越王和李纲本想借机将梁方平送上断头台,当下直噎得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梁方平吐沫星子乱飞,正拼尽全力诿过于人,听了官家这一论断,先是为之一怔,旋即如释重负一般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韩世忠不是能言善辩之徒,几番口舌轮战下来,已经被老上司挤兑得几无立锥之地。 其实他老早就想好了,大不了丢官罢职下大狱,就算是砍脑袋,要是眉头皱上一皱,俺就不叫泼韩五! 本来死的心都准备好了,却突然听说自己非但无罪还有大功,韩世忠起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就对眼前这位英明睿智的年轻新皇帝产生了好感,恨不得跪在地上呯呯呯叩几个响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激动和感恩的心。 “但是……”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赵桓突然话锋一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犯吾法者,惟有剑耳!” 他说着,伸手把身上的御制佩剑摘了下来,咣当往堂下一掷,厉声喝道:“公然违逆圣命,擅自羁押传旨钦使。梁方平,你可知罪?” 第17章 杀人诛心 三山浮桥未尽焚毁,致使二十八艘大船堕入敌手。作为负责扼守黎阳河津渡口的本军主帅,梁方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还兼有暗中资敌之嫌。 只要把这一条坐实就能要了他的命,可惜的是,这条罪状牵扯到负有直接责任的韩世忠。换句话说,要想砍下梁方平的首级,必得先把泼韩五那厮的脑袋揪下来。 这不等于自毁长城吗?赵桓当然不干了,是以此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丢城弃地那一条,罪名更加无法坐实。 有老昏君那道手书密诏作护身符,甚至连提都没法提一下——倘若将其公布于众,老赵家的脸面都会被艺术家皇帝丢尽。就算赵桓愿意看老昏君出丑,越王赵偲也会拼了老命替亲兄长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然而赵桓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日这次瑞圣园之行,既劳师动众,又浪费了大半天金军围城之前的宝贵时光,无论如何都得把梁方平送上断头台——不光是为老昏君擦屁股,更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那些胆敢在以后的战事中丢城弃地或者临阵逃脱的奔军之将,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他思来想去,最终觉得只有“违逆圣命”这一条最好用,类似于寻衅滋事,怎么套都合适。 惟一有点瑕疵的是,被违逆的这个“圣命”却是理直气壮让人家去死——是不是有点一本正经瞎胡闹?没关系,接下来不是还有“悍然羁押传旨钦使”的细分罪则嘛! 岂料梁方平听了这个罪名,居然把脖子一昂,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官家要杀要剐,一切悉听圣裁。只是有一样,一人做事一人当,臣仆麾下这些捉杀军旧部,多年来南征北战,东讨西杀,既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乞请官家能网开一面,只令臣仆一人引颈受戮即可,不再殃及无辜。” 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赵桓兀自冷笑,梁方平这厮还真是阉货里的极品人才,知道自己今日终归难逃一死,居然妄图在身后留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好名声。 哼,你想沽名钓誉做被冤杀的统兵大将,朕可不做无道昏君! 他想到这里,冷不丁大喝一声:“左部将田师中听旨!立刻宣召捉杀军旧部队官以上将佐,速速于主帅中军大帐集结待命!” 此言既出,众人皆是一愣。皇帝同时把这么多人宣召过来,是要对照花名册亲自点将吗? 孰不知,凡队官以上、军级主兵官以下的武职员僚统称将佐,共有队将、部将、训练官、准备将、副将和正将六级名目。 其中队官与队将是一职两名,无品尉勇担任押队或拥队者为队官,若是由九品小使臣充任则为队将,每队正兵五十人左右,全军五千人的话可分一百队。 这样,拥队和押队加起来至少有近两百位队级主兵官,再算上其它各级将佐,人数显然过于庞大,倘若全都到中军大帐里集结,恐怕站都站不下。 是以赵桓把与会资格限定在队官以上的所有将佐,既便如此,也有近百位从九品以上的大小使臣。 这里所谓的使臣,可不是出使友邦的使节,而是一种复古称谓,正如礼记里所说的“仕于公曰臣”,相对于诸司正副使而言,其下的武职员僚皆可称之为使臣。 田师中完全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给他这种卑微之人下旨,是以倍感荣崇,当即拿着梁方平刚才交付给他的主帅令牌,分赴各地召集众将去了。 捉杀军各部距离瑞圣园都不算太远,牙兵亲随第一将就不用说了,其营垒就在祭坛附近一带,咫尺之间抬腿即至。 第四将和第五将分别驻屯在封邱门外的袄庙和元宝寺,骑马的话来回最多一刻钟,不过如今却连半刻钟都用不了了。 自打接到主帅命他们向中军大帐靠拢的指令,这些人已经主动布署于州北瓦子的左右两侧,正在严密监视着御前禁卫师旅的一举一动。 至于远在封邱门里的第二将和第三将,两千人马集体投诚之后,除了正将、副将、准备将等少数高阶将佐,直接跟随御前禁卫师旅行动之外,其它将官全都已经带着各自的心腹亲信,与田师中一道佯装前来瑞圣园卫扈主帅梁方平,而皇帝、越王、李纲以及十名金瓜武士正是混迹在他们当中,这才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牙兵第一将的盘查。 半个时辰之后,穹庐顶棚和青毪幕布围起来的中军大帐里,聚集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各级统兵官。 他们这些人或道听途说或亲眼得见,全都已经知道了,大马金刀坐在主帅位置上的这个身披朱漆山文甲的年轻人,就是刚刚登基没几天的延兴皇帝。 至于为什么把他们召集过来,无人知晓。其实不光是他们,就连他们的主帅也是一头雾水。 梁方平此时孤身一人,正与麾下部曲对峙而立。 他用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这些曾经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嫡系将佐,突然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悲壮感。 今日一见,怕是就此永别了…… 罢罢罢,只要诸位军中袍泽不被咱家牵连,咱家就是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了。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 中军大帐的居住面积虽和一座殿宇不相上下,却架不住人多,一百多人就算每人咳嗽一声都是不小的动静,更何况这些人因心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疑惑,进来之后便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打探着道听途说而来的八卦消息。 赵桓见时辰差不多了,猛地一拍惊堂木——准确的说,不是什么惊堂木,而是之前被他扔出去的那方旧官印——直接开门见山道:“朕今日亲莅此地,不为它事,只为了结一桩公案!” “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羁押传旨钦使,公然违逆圣命,按律应当斩立决。兹念事出有因,不宜押赴有司明正典刑。梁方平既为尔等主帅,朕意欲将其性命交由诸位将军公决,倘若保明之人超过半数,即可当场判其无罪!”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越王、李纲以及韩世忠和田师中,四个人正分别侍立于紧挨墨漆虎头帅案的两侧。他们下意识的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大概谁也没有料到,皇帝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不靠谱的想法。 穿越者就是穿越者,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用民主投票的方式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梁方平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听说官家将其性命交由麾下部曲公决,登时就乐晕了,心说这不等于变相赦免了咱家吗? 他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人头攒动的对面阵营。那是一张张表情复杂的新老面孔,其中一些曾经无比熟悉,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姓,却一眼就能辨识出来是哪一将的武职员僚。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看着,眼神忽然飘忽不定,对面的人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诸位将军听清楚了,甘愿以身家性命为梁方平作保者,即刻出列立于其旁侧,由兵部李侍郎亲自执笔籍录在册!” 举手之劳的事情,不用承担什么后果,往往会让人思想麻痹,以致于同情心泛滥一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就是举个手嘛,多大点事啊,有什么可犹豫的? 有鉴于此,赵桓没有让他们原地举手投票,而是在讲究仪式感的同时,暗戳戳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心理战一一让他们以个人身家性命替梁方平作保。 要知道,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而趋利避害几乎是所有动物的本能。除非是刎颈之交,否则,谁愿意拿个人身家性命,替一个公开与新皇帝打擂台的阉人作保? 赵桓将方才的原话连喊了数遍,大帐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回应,场面一度显得颇为尴尬。 就在赵桓重复喊话的数十个弹指之间,梁方平的脸色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白,直到最后成了死鱼肚的颜色。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直傲然挺拔的腰身瞬间就塌了下去。 梁方平与他的恩师童贯童大王的性情比较类似,豪奢大方,挥金如土,丝毫不吝啬钱财等身外之物,平素里对麾下部曲尤其是牙兵亲随们更是厚恤恩宽。 这位威武军节度使长久以来自恃驭下有方,颇受捉杀军旧部上上下下的爱戴,没承想大难临头之际,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可悲乎?可叹乎?可绝乎? 就在梁方平万念俱灰之际,忽听一人操着洪亮的大嗓门抗声而言道:“启奏陛下,微臣甘愿替梁节帅作保!”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循声投射了过去。但见此人身穿捉襟见肘的队将戎服,不单单是手大,脚大,骨头架子更是奇大,令人只看一眼就能过目不忘,正是第二将的管将韩世忠。 其它人全都见死不救,惟有曾经临危受命却难以节制诸将、最终因暗中资敌一案被梁方平蒙冤下狱的泼韩五,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毅然挺身而出替主帅作保。 对于一直竭尽全力诿过于人的梁方平来说,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韩世忠冲着皇帝说完方才那句话,随即抬起两条螳螂大长腿,稳步向梁方平走去。 “恩府在上,不肖徒儿先行一步了!“ 梁方平面如死灰,仰头望着穹庐棚顶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旋即弯腰捡起了横亘在他和对面诸将之间的一柄长剑,双手轻轻一拉,只听当啷一声,利剑出鞘! 这是一柄镶金嵌玉的御制佩剑,本是此前赵桓在盛怒之下,亲手从身上解下来投掷到堂下的,当时嘴里还大吼着什么“犯吾法者惟有剑耳”。由于此剑代表的意义非同寻常,所以一直没有人敢捡起来,后来却成了梁方平与其麾下部曲之间的一道分水岭。 “节帅!万万不可轻生啊!” 在场之人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梁方平这是要拔剑自刎,然而对面诸将只管高声惊呼,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韩世忠疾步冲上前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但见眼前寒光陡然一闪,梁方平立时血溅当场,仆倒在地。 第18章 各就各位 “你干甚哩?” 赵桓瞪大了眼睛,表情和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 众目睽睽之下,左部将田师中居然肆无忌惮地冲到梁方平仆倒的地方,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割拉起死者的头颅。 “陛下不惜万金之躯亲莅此地,不就是想要梁方平的项上人头吗?杀鸡焉用宰牛刀,末将不才,愿效举手之劳!” 不知道是紧张,激动,抑或是手里的军刀钝化了,田师中割拉了半天才把血淋淋的脑袋揪下来。 赵桓起初以为他迫不急待地冲过去,无非是抢先攫取梁方平的首级,以便将来向有司申报头功,看来是自己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当下只好顺水推舟,让他把威武节度使的首级悬挂于封邱门的城楼之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者。 “列位将军,梁方平既已自戡伏法,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你们当中谁可号令五千将士?举荐或自荐皆可,朕将详加斟酌,择优定夺!” 事实上赵桓早就内定好了人选,为示公允,还是把这个看似肥硕无比的肉骨头抛了出来,让憨狗们撕咬一番,过过嘴瘾。 奇怪的是,百十位统兵将佐明明嘴里流着哈喇子,却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泼韩五那厮原本就是捉杀军旧部里序位第一的管将,又曾被主帅授以假节之权。 其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延兴皇帝明摆着对其青睐有加。是以除非眼瞎脑残,否则谁敢跟他争夺本军最高指挥官的位置? “韩世忠!卑将荐举韩世忠!” 突然有人率先大喊了一嗓子。声音来自纷乱噪杂的人群当中,不知道是不是在泼韩五帐下听令的武职员僚。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随声附和起来,或许是从众心理在作祟,数十个弹指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喊韩世忠的名字。 这些人刚才死活都不肯出面为梁方平作保,眼下却争先恐后把韩世忠举到头顶上。细究起来,其实并非梁韩二人孰好孰坏、孰优孰劣,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似水”四个字而已。 大功告成! 赵桓随即见好就收,当场任命韩世忠为本军五千人马的统制官,在东京守御使司没有正式成立之前,番号暂时沿用捉杀军旧部的称谓。 所谓统制官,乃是军、将、部、队四级编制中军一级的主兵官,资深者可称为都统制,其下有同统制、副统制、统领、同统领、副统领,合称为制领。 制领以下才是包括正将、副将、准备将、训练官、部将、队将在内的各级将官。其实广义上讲,相对于统率某一战区的军事首脑而言,制领和将官又可以合称为偏裨将佐。 梁方平只领一军却被麾下部曲尊称为主帅或节帅,而韩世忠同样统率一军最多只能称之为主将,其实是看人下菜碟。 韩世忠只不过是区区从七品武节郎,而梁方平不仅是二品节度使,此前更是制置使级别的封疆大吏——要知道,制置使序位在安抚使之上、招讨使之下,距离宣国威灵、抚定军民的宣抚使,也即是所谓的宣相、大帅,不过才两三阶而已。 对于韩世忠来说,估计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因祸得福,从正将直接晋升为统制,一跃成为一军之主。 “虏寇即将兵临东京城下,韩统制可有什么应对良策?” 事毕之后遣散了众人,赵桓特意把刚刚收入囊中的韩大良将单独留下来,临时客串一下御敌咨询顾问。 韩世忠直到这会儿还像梦游似的,精神有些恍惚。 他就是把自家头颅伸到门缝里挤出脑白金,恐怕也很难想明白,面前这位素昧平生的新皇帝,何以会对一个差点被军法从事的偏裨将佐如此厚爱? 韩世忠狠狠掐着虎口,待得头脑冷静下来,方才肃言正色道:“请陛下恕罪则个,微臣不过一介粗鄙武夫,从戎以来只知击鼓冲杀,鸣金收兵,京师御敌实乃军国大事,万万不敢随意置喙。” 可以啊老韩! 初次相见之时,这厮大大咧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浑不吝的军痞模样,眼下不光蹈光养晦,兼有自知之明,居然还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为官之道,难怪能在南宋中兴诸将中脱颖而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赵桓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知道老韩从十八岁开始在行伍里摸爬滚打,将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却才混到从七品的武节郎。长期在军中沉沦下僚,除了战场上的明枪暗箭之外,不知道被上司打压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被同僚挤兑了多少回,现如今终于吃一堑长一智,摸索到一些在官场厮混的门道,岂非可喜可贺? “韩统制言之有理,在其位则谋其政嘛!眼下朕已经将捉杀军五千人马交于你手,大敌当前,须得速速整军备战才好。” “微臣谨遵圣谕。” 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捉杀军上上下下人心浮动,若不及时整肃的话,很可能会闹出大乱子。 其实不只是赵桓放心不下,韩世忠更是迫不急待——俗话说趁热打铁,他得抓紧时间借助皇帝杀一儆百的东风,把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旺了。 这是君臣二人第一次面对面交流,赵桓倒是想和对方促膝长谈,奈何老韩一直如坐针毡一般难受,只好随便聊了几句闲话就放他走了。 韩世忠匆匆而去,但他方才所说那番话,却留在了赵桓的脑子里。 诚如所言,让老韩这种中下级武将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可以,诸如京师守御之类的军国大事,还得找那些掌控着各种资源的文武大臣们共同商议才是正经。 事实上,赵桓在决定亲莅此地诛杀梁方平之前,事先已经吩咐门下侍郎吴敏去找曹曚团结京城兵马了。 曹曚乃是开国名将曹彬的曾孙,现任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官阶为正二品太尉,也即是武臣寄?官里的最高阶。 曹曚有个侄子叫曹晟,明媒正娶的是宋钦宗同父同母的胞妹荣德帝姬赵金奴——宋徽宗真会给亲生闺女取名字,一看“赵金奴”这三个字,就知道肯定是一位霸气侧漏的公主。 有了这层关系,赵桓对这位马军太尉自然就比别人多了几分信任。 他都计划好了,等到东京守御使司正式挂牌成立,就让吴敏兼任守御使,李纲兼任守御副使,而曹太尉则出任都统制,直接统辖东京城里除了御前禁卫师旅之外的所有兵马。当然,这里面涵盖了殿前司、侍卫步军司和侍卫马军司。 如此一来,东京守御使司等于直接凌驾在三衙之上,水涨则船高,其正副使的身份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吴敏本就是宰执大臣,只需将其由门下侍郎制授为知枢密院事,即可名正言顺的典掌军权。 李纲就不同了,现如今只是正七品的权兵部侍郎,官卑职微,难以服众,好在这次是打着他的旗号诛杀了梁方平,可以藉此由头额外予以推恩。 兵部尚书向大圭已于昨晚弃官逃遁,李纲现为权兵部侍郎,若是直接上位顶阙的话,属于顺理成章。这项任命下来,估计没有人敢说二话。 事实上兵部就是个空架子,自开国以来其职权已经被枢密院浸夺得差不多了,李纲就是当上这个八座官,意义也不甚大。 赵桓想了想,干脆再让他把枢府属官之首的枢密都承旨一并兼了。这样的话,知院吴敏,签院耿南仲,再加上枢密都承旨李纲,整个西府就完全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可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 除此之外,正好借此机会给李大忠臣调整一下官阶品级,自正七品的朝请郎迁升为从五品的中奉大夫,与枢密都承旨的标配官阶相对应,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不过既便是品轶连升了三级,李纲最多也只能服绯。 袍色代表着官员的高低贵贱,说啥也不能让李大忠臣流血流汗又流泪——据史书记载,金军第一次围城之前,李纲在临危受命时曾说过这样的话:臣今正谢,犹服绿,非所以示中外。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哪行啊!是以赵桓不光让他以绯借紫,还特赐了一条红锃金銙的腰带。 哼,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从今往后,朕看谁还敢瞧不起我李大忠臣! 除了把李纲安排得明明白白,赵桓也顺便把朝廷都堂的领导班子及时调整了一下。 老派权门的留守大佬白时中已经是弃子一枚,其所占居的太宰位置直接让少宰李邦彦接任,同时将李邦彦的姻亲、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孝迪递补为尚书右丞。 此外,考虑到六部百司里还有不少老派权门培植起来的大小官员,白时中下台、梁方平自戡之后,这些人毫无疑问会成为惊弓之鸟。 非常时期需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是以赵桓把老派权门的得力干将张邦昌提到少宰的位置上,其空出来的中书侍郎一职,则由同党中人、尚书左丞赵野顺位补阙…… 等到安排好这些方方面面的具体庶务,时间已经来到了大宋延兴元年的正月初五,也即是金军兵临东京城下的前一天。 华灯初上时分,赵桓特意跑到福宁殿后面的御用浴堂里,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 这些天朝中庶务繁剧,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其实身累倒在其次,关键是心累。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明明知道金军第二天就要来了,却突然在头一天晚上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下来。 就连赵桓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会儿居然一门心思想着去后边的坤宁殿探望一下皇后。 唉,好多天都没理人家,不知道朱大美人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然而就在他穿戴好袍衣冠带抬腿往外走的时候,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堵住了门口: “启奏官家,虏营来人了!” 第19章 女真粉丝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昨日的瑞圣园之行,内侍省都知梁师成作为奉旨钦使,没能砍下同僚兼同姓的首级,反倒差点成了对方的刀下鬼。 惊慌和恐惧自然在所难免,然而惊恐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惊喜——御药院分派在福宁殿和坤宁宫当值的小药童,已经在一夜之间全部撤离,原先那些在皇帝和皇后身边随侍的小黄门又都回来了。 此举意味着什么? 梁师成这个时候敢拍着鸡胸脯打保票:当然是官家重新开始信任咱家啦! 事实上他可能想多了。 在侍候帝后日常起居方面,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小药童与训练有素的小黄门比起来,可以说是霄壤之别。 卢端精心挑选的这些小药童忠心倒是忠心,可惜毛手笨脚,粗枝大叶,连个茶水都端不稳当。 最要命的是没有眼色,老是不该入内的时候走进来,不该走开的时候跑出去,搞到最后不光是皇后朱琏,就连赵桓也不胜其烦,只好让他们哪凉快上哪呆着去了。 这样一来,帝后身边又重新换上了梁大官的耳报和眼线,就算官家蹲在寝阁的御厕里出恭,梁师成也能第一时间探知产量多寡,更别说是跑到后殿浴堂里泡热水澡这么大动静了。 “守道,出什么事了?” 这些天坏消息接踵而至,赵桓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只要在福宁殿里看到不请自来的人,心里就会有些隔应。 “好消息呀官家!” 梁师成那张枯树皮老脸被门前石柱宫灯照耀得熠熠生辉,声音里更是透着难以自抑的喜悦之情。 “哦?” 这倒是破天荒的稀罕事儿,赵桓有点好奇:“什么喜事?” “李邺回来了!” “李邺?谁是李邺?” “官家不记得了?不久前衔命出疆的大金军前通问使啊!” 接下来梁师成细细一说,赵桓这才知道怎么回事儿。 一个月前,金国以南朝招纳叛亡、背盟毁约为大义名分,扬言要兵分两路南下伐宋。朝廷急于遣使讲和,可是满朝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人愿意衔命出疆。 正巧永兴军路转运判官李邺回京述职,几位都堂大佬便临时抓了他的差,令其假借给事中,携带万两黄金到大金军前通问示好。 李邺在上百名三节人从的追随下,历经千辛万苦刚刚抵达燕山府,金军就悍然发动了侵宋之战。包括梁师成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肉包子打狗,没想到竟然活着跑回来了,岂非意外之喜? 赵桓认真听完,紧蹙着眉头问道:“他是怎么回来的?” 就在金军兵临城下的前夕,一直杳无音讯的本朝使节突然冒了出来,搁在谁心里都得打个大大的问号,更何况是浑身长满了敏感细胞的穿越者。 梁师成絮絮叨叨道:“说来无巧不成书。侍卫步军司的衙兵卒伍在京城北郊一带坚壁清野,路遇两名南渡北归之人,队官窥见其形迹可疑,以为是金军暗遣的细作,随即扭送至步帅何灌帐前。何老将军一问是朝廷使节,没敢怠慢,立即安排了一队全甲精骑,连夜将他们二人送了回来。” 何灌麾下的两万大军在签院耿南仲以及禁卫亲从官呼延通等人的督促下,刚刚把天驷监的上万匹官马赶回城里,还没来得及将堆积如山的刍豆全部运送回来,金军一支偏师骑旅就从汜水关方向呼号着杀过来了。 他们只好一边徐徐向东撤退,一边抓紧时间在所到之处执行坚壁清野的旨意,可能就是在扫荡过程中与李邺不期而遇,说是巧合,其实是偶然中的必然。 赵桓并未感觉这件事情有多意外,只是对其中一个细节有点小疑惑,于是问道:“守道,何老将军送回来两个人,除了李邺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 “该打该打!” 梁师成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家沟壑纵横的脑门儿,歉然一笑道:“请官家恕罪,臣仆一时糊涂忘记说了。另外一人姓沈名琯,乃是燕山府常平司提举官。二十几日前郭药师猝然降金,他和宣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提刑使李与权,一同沦为虏寇的阶下囚…….” 吕颐浩?此人乃是南宋建炎时期的宰相,最擅长生财之道。倘若没有他的话,完颜构的草台班子和几十万大军早就饿散架了。 孰料今日却意外获知其下落,赵桓立马来了兴致,随即打断梁师成的话道:“那个沈琯,哦,对了,还有李邺,他们二人现在何处?” “此刻正在殿外候旨。” “速速宣召,令其到东暖阁里觐见吧。” “喏!” 梁师成答应一声,躬身即步退了出去。 所谓东暖阁,其实就是偌大一间密不透风的屋舍,就在福宁殿左侧廊庑的尽头。 此刻里面明光烛照,香气氤氲,四壁角落处分别陈置一只二尺多高的矮脚铜炉,紫焰火苗炽燃正欢,却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熏烟。屋外寒风猎猎,室内却温暖如春,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九百年前的冬天要比想像中寒冷得多,再加上原主的身子骨十分单薄,赵桓一天到晚感觉手脚冰凉,有事没事老想着往东暖阁里钻,哪怕是不看书,不批奏章,发发呆也是好的呀。 他才洗完热水澡,满头厚密的青丝秀发还没有干透,因为急着去见皇后才把束发小冠戴上,这会儿正好解散开来晾一晾。 一个内侍小黄门刚用云篦把他的披肩长发梳理顺当,梁师成就把人带进来了。 “微臣李邺、沈琯叩见主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居之所,无需大礼,两位卿家平身吧。” 君臣以礼相见之后,赵桓破例让梁师成当场给他们赐了座。 按照祖制,只有三公、宰相和亲王才能在皇帝私邸享受这种待遇。 李沈二人都是正八品的通直郎,刚刚拥有从选人改轶京官的资格而已,李邺就算眼下假借了给事中,也不过是侍从官级别,如何敢和皇帝坐而论道? 两人得睹天颜已是平生大幸,赐座这种礼遇让他们愈加局促不安,是以扭捏谦让了好大一阵子,方才在铺着锦褥的绣墩上,欠着身子勉强坐了下来。 赵桓趁着他们举手无措之际,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二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均不相同,惟有身高和年纪比较相仿,都在五尺左右,也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李邺长了一副大脸盘子,面皮白净,颌下没留胡须,乍一看还以是无卵阉人。 沈琯则不然,狭脸短髯,嘴唇略薄,两腮相当粗糙,最让赵桓感兴趣的是那对吊斜细眼,隐隐闪着精光,应该是个颇有心计之人。 比较搞笑的是,这两人头上戴的是崭新的交脚幞头——显然是梁师成临时从皇城司那里借来的——而身上穿的官袍却破旧得不成样子,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 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如此狼狈不堪,难怪此前被步司巡卒当成金国细作抓起来。 “李卿、沈卿,你们二人是自行逃归?还是虏寇遣返?” 赵桓这话其实约等于明知故问,两个读书人出身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金军大营里逃出来。 自古以来谁官大,谁就有权代表其他人发言,在我大宋天朝尤其如此,是以李邺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起身作答道:“回奏陛下,若非大金栋摩国王有意遣返,臣等二人恐怕再难伏望青光。” “哦?”赵桓稍微调整了一下斜倚在软榻上的坐姿,随口问道:“虏寇意欲何为?” 李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旁边的沈琯,见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尊泥身菩萨,显然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李邺只好继续代表他发言:“大金国王意欲与我朝讲和。” 赵桓冷哼一声道:“笑话!数万人马千里迢迢跑到我京师重地,难道只是为了讲和?” 李邺听出来皇帝语气不善,自家方面白脸陡然涨得通红,赶紧解释道:“微臣断然不敢欺君罔上,大金栋摩国王的确有讲和之意,不过二太子和四太子似乎……” “又是国王,又是太子,听起来蛮热闹的嘛!” 赵桓忍不住讥笑了这么一句。 他所谓的大金栋摩国王,乃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异母弟,与现任金国皇帝吴乞买也是亲兄弟关系,辈份虽高却无甚实权,充其量只是监军而已。 金国东路军完全掌握在二太子完颜宗望也就是斡离不手里,至于四太子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眼下最多也就是打前战的龙套小弟,完全不足为虑。 真正让赵桓感觉不舒服的,其实是李邺本身。 此人一口一个大金就不说了,提到人名时,还毕恭毕敬的加上尊称后缀,什么国王啦、二太子啦、四太子啦。 你他娘是女真人奶大的吧,不然为何摆出一副祖宗崇拜的嘴脸? 事实上赵桓有所不知,李邺这个人,在历史上可是鼎鼎大名的“六如给事”,与“四尽中书”王孝迪齐名。 李邺不久前奉命出使金国,到了燕山之后,被女真人牵着鼻子在虏军大营里转了一圈,当时就吓尿了,回来之后到处替金军打广告,说是“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山、中国如累卵”。 简直就是活脱脱一副宋奸嘴脸!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桓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这位“六如给事”扫地出门了,而一直保持沉默的沈琯却得以留身奏对。 “沈卿可是有秘辛之事想要说给朕听?” “圣明无过于陛下!” 第20章 天朝卧底 此时在福宁殿的东暖阁里,四尊矮足铜炉早已遍体通红。烘烤它们的烈焰旺火,来自于宫廷特供的御炉炭。 这种木炭取自坚果外壳而非果树,清一色全是胡桃纹、鹁鸠色,燃烧起来不单无烟无味无毒,并且火力大,持久耐用,可以源源不断地输出大量热能。 赵桓身穿淡黄色的罗衣宽衫,披头散发,半依半偎在松软的御榻上,如沐春风一般,好不惬意。 相比较之下,坐在他对面一丈多远的沈琯就没那么轻松了。 数九隆冬时节,黄河两岸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天气贼冷贼冷。沈琯担心觐见皇帝时畏寒怕冷、哆里哆嗦,有失臣子礼仪,是以临行之前特意从金人那里淘换了皮袄和皮裤,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 自恃有备而来,没承想一进东暖阁就热晕了。 方才李邺不知是哪句话逆触了龙鳞,被天子毫不客气地撅了出去,沈琯当时心里十分矛盾,既想尾随在李邺身后,迅速逃离这个令人备感煎熬的地方,又有一肚子心里话想单独向皇帝密陈。 圣明无过于天子。 赵桓一直冷眼旁观,没费多大劲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光特意令其留身奏事,还让小黄门内侍把对面的隔扇槛窗,打开一道足有二指宽的缝隙。 屋外朔风呼啸而至,伴随着刺骨的寒意。 沈琯的后背正对着那道开缝的隔扇槛窗,顿感从头到脚清爽至极,只在须臾之间,此前那种浑浑噩噩、躁热难耐的精神状态便一扫而光了。 赵桓见他眼神里重新焕发出初见时的光芒,这才主动提及一直想问的问题:“沈卿,吕颐浩现在何处?他为何没能与你们二人一同南归?” 半个月前被叛将郭药师送给金人当见面礼的本朝官员,不止是燕山府路都转运使吕颐浩、提刑使李与权,更有保和殿大学士、燕山府路安抚使兼知燕山府事蔡靖。 燕山府路常平司提举官,同样成为金人阶下囚的沈琯一时没想明白,官家为何只对吕元直一人感兴趣? 略微迟疑之后他才有条不紊地答道:“回奏主上,自从燕山府路沦陷敌手,臣等数人随即被分置于虏军诸营。吕元直在国王营,李与权在太子营,微臣在留守营,其余人均在都统营。诸营之间互不往来,音讯隔绝,是以微臣不知吕元直眼下置身于何处。” “原来如此……” 赵桓听他如此一说,只好姑且作罢了——看来心急还真是吃不了热豆腐,吕颐浩虽是南渡之后不可多得的计司干臣,奈何还没到他正式出山的时候,急也没用。 “虏军又是国王营、太子营,又是留守营、都统营,这次悍然南侵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历史上金军第一次南下并没有就此覆灭北宋王朝,只是缔结了条件苛刻的城下之盟而已,因此对于穿越者来说,远远没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程度。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没有亡国之虞! 事实上自从赵桓空降到九百年前的那一刻起,历史的轨迹已经在悄然发生某些改变…… 赵桓突然在这个时候关注起金军的兵力状况,其实是在酝酿一个比此前的“穿越者闪击计划”更加疯狂的计划,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不宜付诸实施而已。 沈琯当然不会知道皇帝胸中暗藏丘壑,他只是略加思忖便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 “据微臣所知,虏寇东军共计五万人马,可堪披挂之正兵甲士不过一万余骑而已。今已济渡三万余众,所剩一万余步卒及老弱病残者,皆留守北岸以备不虞。” “至于诸营兵力布署,多寡不一。除了留守营的三千人马屯驻在燕京之外,其余皆已纵骑南下。国王营、太子营、都统营各有本部亲兵两千左右,其下有温都郎君、赛里郎君等女真万户,诸将分统三千至五千精锐骁骑。此外,虏寇已于契丹、奚军、渤海、辽东北地汉儿等处各签兵马均在两千以上……” 听他说到杂胡签军,赵桓猛然想起一个人,忍不住插问道:“虏军前锋郭药师总共带来多少常胜军人马?” 郭药师祖籍渤海铁州,原本是辽朝怨军小将,降宋之后,摇身一变成为统率数万人马的边关大帅。此人堪比三国时的吕奉先,先仕辽后降宋再投金,有奶便是娘,正儿八经是三姓家奴。 提及逆臣叛将,皇帝还没表露出憎恶之情,沈琯已经忍无可忍了,但见他两道寒眉陡然向上一挑,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此獠该杀!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御前失仪了,慌忙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回奏道:“据微臣所知,虏帅斡离不本欲令郭贼率领一千人马充作开路先锋,郭贼嫌少不肯就从,随后又增益了一千骑士方得成行。孰不知郭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在出发前夕,又私自暗补了五百骁勇之士。” “此獠深受我朝浩荡天恩,却恩将仇报,实乃罪不容……” 说着说着,他又要用吐沫星子淹死郭药师了。 赵桓这次没有皱眉头,反倒冷哼一声附和道:“倘若不是这厮极力怂恿虏寇南侵,何至于招来今日之弥天横祸?此獠竟敢故地重游,好啊,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就让他有来无回!” 郭药师降宋之后,曾经颠颠地跑来东京浪荡过一回,这事儿史书里都有详细记载。 当时道君皇帝比较兴奋,可能是想在夷虏远人面前嘚瑟一把,在玉华阁后苑召见郭药师时,老昏君特意戴上大珠缨络头冠,身披销金青纱战袍——要知道,彼时可是盛夏三伏天,穿成那样也不怕捂出痱子。 事实上道君皇帝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热,因为早就有人在室内准备好了降温用的窖冰。 盛装冰块的两只大盆均系纯金打制而成,黄澄澄,金灿灿,差点把郭药师的眼睛晃瞎了。 道君皇帝甚是得意,大手一挥,将两只金盆连同青纱战袍和缨络头冠,一并赏赐给了那个三姓家奴。 郭药师改姓完颜之后,不止一次在新主子面前吹嘘南朝皇宫有多豪富,直说得二太子斡离不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东京把赵皇的金亵裤扒拉下来——大珠缨络头冠和销金青纱战袍已经赐给了完颜药师,老昏君得瑟到最后估计也就剩下内裤了。 包括赵桓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金军这次悍然南侵是郭药师招惹而来,岂料沈琯听了却摇头说道:“请恕微臣出言无状,圣上或知其一,未知其二,真正的罪魁祸首,实乃另有其人。” “呃,谁啊?” “大金军前通问使——给事中李邺。” 接下来听沈琯细细一解释,赵桓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儿。 本来金人刚拿下燕山,没打算这么快就发动灭宋之战,后来听郭药师说南朝如何如何富足,完颜家的狼崽子们终归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没过多久便纵骑南下了。 然而大军走到半路上,突然传来道君皇帝内禅的消息。 东军统帅斡离不犹疑未定,认为南朝既然已经有所提防,这么贸然跑过去,很可能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当天晚上他特意把大金通问使李邺找来,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关起门来都密谈了些什么,第二天一大早,斡离不便命令全军疾速向东京进发了。 “看来李邺这个人果然有问题。” 赵桓听沈琯说完,点着头道:“难怪他言谈举止之中,对虏人似乎比对自家爷娘还要亲。” 沈琯颇有同感:“一路之上,李邺没少跟臣唠叨,说是女直大军如何如何凶猛,自知强弱不敌,岂可做以待毙……” 沈琯正在絮叨的这一大堆废话里,不知道哪一句触动了赵桓的敏感神经,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过于急躁,好像还没问清楚他们二人因何被虏人遣返,就把主要当事人给撅了出去。 “李邺今晚可是专程替虏寇做说客而来?” “陛下圣明。” “虏人莫非是想先礼后兵?” “不不,不是先礼后兵,是缓兵之计!” 沈琯说到此处眼神陡然一凛,声音渐渐凝重起来:“虏寇兵分东西两路,千里奔袭而来,本意是想两军在东京城下会师。眼下西军被我天朝王师阻隔在太原以北,东军虽纵骑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但其深恐孤掌难鸣,是以企图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 赵桓当即心中一惊,虏寇全军三万余骑刚刚从黄河北岸移渡至南岸,连顿热乎饭都还没吃上,不会是今晚就跑过来搞个突然袭击吧? 沈琯无意中瞥见皇帝脸色不大对头,似乎突然之间有了心事,于是只好闭上自家喋喋不休的嘴巴。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暖烘烘的屋子里瞬间沉静下来,只能听到御炉炭里嗞嗞嗞燃烧的声响。 “陛下明鉴,给事中李邺很可能已经变节事敌,倘若放任自流,恐生不虞之祸。” 沈琯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赵桓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是以摇头道:“李邺这个人暂时不宜轻动,留着他说不定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略作停顿之后,他忽然笑着说道:“倒是沈卿你,在敌营蹈光养晦那么多天,想必深知虏人战技之长短优劣,是否愿去大晟府襄助李尚书一臂之力?” 东京守御使司临时设置在太常寺前面的大晟府里。守御使吴敏身为枢相,位高权重,只是在司里挂个虚名而已,实领其事的守御副使,正是新任兵部尚书兼枢密都承旨李纲。 赵桓的意思是让沈琯给李纲当参谋,正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国难当头,微臣自当鞠躬尽粹死而后已!” 沈琯连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了钦命。 “沈卿,今夜虏寇极有可能突然来袭,你可速去告知李尚书,严加防备,切勿掉以轻心!” 赵桓刚刚叮嘱完沈琯,忽然门口帘布一挑,梁师成猫着腰走了进来: “启奏官家,李纲李尚书求见。” “李尚书?这么晚了,他来见朕有何急务?” 赵桓颇觉诧异——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也太巧了吧。 梁师成面露难堪之色,吞吞吐吐道:“李尚书,李尚书他,他要辞官……” 第21章 刚愎自用 我朝官制向来以庞杂紊乱着称,除了官、职、差遣等一系列职官体系之外,还有一些经常在非正式场合使用的类别称谓,譬如说宰相,执政,从官,庶官,选人等等,从上至下,等级森严。 一个类别基本上可以代表一个阶层,本朝官员想要跨越阶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李纲李伯纪之前对此就深有体会——若非延兴皇帝亲自拔擢,他想从庶官晋身为从官,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李大忠臣目前身兼三职:兵部尚书、枢密都承旨和东京守御副使。其中守御副使是使职差遣,遇事则立,事竟即罢,只在某个时限之内拥有与职责相匹配的实际权力,是以其身份、地位以及所应享受的诸多待遇,主要取决于另外两个本兼职务中位阶较高的那一个。 枢密都承旨的标配官阶为从五品——自从四品及待制以下,皆为庶官。 兵部尚书的标配官阶为从二品,单论品阶的话,比清切贵重的翰林学士还要略高一秩,地位不可谓不显赫。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都省部司最高长官,尚书还有一个区别于侍从官的专属称谓,叫做八座官。 所谓八座官,乃是源自隋唐时期的一种复古称呼,特指尚书令、左右仆射以及六部尚书,鉴于都是尚书省的高官,所以又叫八座尚书。 尴尬就在这里了。 一方面,八座官看似与执政官秩级不相上下,都是二品朝廷大员,其实中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阶层鸿沟。 另一方面,他们本身虽然处于从官这个阶层,实际上却很难与位居其下的六部侍郎、给舍、卿监、言官等同僚融为一体。 李纲目前就处于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悬空状态,其所遭遇的内外部压力就可想而知了。 自打东京守御使司成立之后,他这个所谓的八座官便以守御副使的名义,先是移牒工部虞司,要求对方提供泥瓦匠人,修筑京城四壁的残损楼橹;接着又关文户部仓司,度支本司当下所需的军资钱粮;随后督促三省择选的人吏到大晟府干办公事;此外又亲自跑到都堂,索要朝廷许诺的三千道空白官告和宣帖……可以说忙得焦头烂额,不亦乐乎! “结果怎样?” 东暖阁里的御炉炭仍在嗞嗞嗞地喷吐着紫焰火苗,室内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此刻赵桓那张白皙的清隽面庞已经微微有些发烫,在这种情况下,他可没耐心听梁大官叨逼叨地替李大忠臣诉苦,是以直截了当地询问最终情况。 “结果……” 梁师成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才用略带遗憾的语气,缓缓吐出来四个字:杳无音信。 赵桓眉头一皱,随即陷入尴尬的沉默一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从关牒发出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二时辰,接到守御使司公函的相关衙署,包括都堂在内都没有作出任何回应,明摆着这是压根没打算买李纲这个八座官的帐。 如今看来,还好没有直接把李大忠臣超擢为执政官,否则三省六部的文武百官就不是软对抗或者阳奉阴违这么简单了。 “李尚书难道就因为这些事情愤而辞官?” 尽管事出有因,赵桓仍然颇感困惑。 倘若连这点压力都顶不住的话,将来何以肩负我大宋天朝荷国之重?历史上的李伯纪,好像没这么玻璃心吧? 梁师成摇了摇头:“大敌当前,倘若只为此类琐事,李尚书何至于身负浩荡天恩,却甘愿自弃于君前?” 经他细细一解释,赵桓不由瞪大了眼睛。 原来侍卫马军司太尉曹曚自恃是开国勋将之后,又是皇亲国戚,自从当上东京守御使司都统制,一直飞扬跋扈,仗势欺人,从未把守御副使李纲放在眼里,甚至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当着部曲僚属的面冲上司吹胡子瞪眼睛。 大敌当前,以和为贵,李纲始终保持理性的克制,但是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终于让这位新晋的八座官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金军已经从泛水关和三山浮桥济师完毕,目前正分头赶往京郊西北的牟驼冈大寨集结。 两个时辰前,步帅何灌亲率麾下人马在北郊一带坚壁清野,听闻金军数万铁骑已在百里之外,当即命令全师部众火速从酸枣门就近撤回城里。 他哪里知道,今日一大早,朝廷就已经下令封闭京师各座城门了。 留在城里宿直的步军司员僚,及时将本司人马困在城外的具体情况,向东京守御使司作了报备。 李纲知道延兴皇帝一直记挂着在京畿诸县执行任务的何老将军,当下没敢怠慢,亲自跑到酸枣门,命令那里的城门守将把步司人马放进来。 “酸枣门守将没有听从李尚书的命令吧?” 尽管结果显而易见,赵桓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 梁师成点了点头:“守将说奉旨封城,倘若没有本司都统制曹曚曹太尉的指令,任何人来了皆无济于事。” 赵桓鼻子一抽,差点被这个城门守将蠢哭了一一好嘛,原来九百年前也有这种奉行教条主义的牛人。居然连上司的上司都不放在眼里,难怪李纲气得跑到皇帝面前尥蹶子。 试想一下,东京守御使司肩负着守城御敌之重任,大敌当前,庶务繁剧,正是需要六部百司齐心协力、共克时艰的时候,然而朝廷各级衙署不是软对抗就是阳奉阴违,都堂大佬则抱着臂膀等着看笑话,帐下部曲将佐又忤逆犯上。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居然刷不到一点存在感,换了谁都会破罐子破摔啊。 “唉,这就是所谓现官不如现管了,” 赵桓叹了口气,眼下说别的都没用,只能就事论事解决问题:“酸枣门守将愚是愚了点,不过其上奉君命、下遵将令,似乎并无不当之处。既然他一定要拿到曹太尉的指令才能打开城门,李尚书遣人把曹曚直接找过去不就是了?” 岂料此言甫一出口,梁师成却瘪着嘴意味深长地笑道:“官家圣明,奈何李尚书找不到曹太尉啊。”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赵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梁师成叉手侍立,笑而不答,心里却在嘀咕:官家这是懵了吧,东京城方圆几十里,这么大的花花世界,个把人放进去如同泥牛入海,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能有什么意思呢。 赵桓抬手轻抚着发烫的脸颊,冷静下来思忖了片刻,忽然眉毛一挑,沉声吩咐道:“守道,传旨下去,着令逻卒全城秘捕曹曚!” 他说的逻卒,就是皇城探事司的察事官,专门为皇帝刺探京城里的各种情报。对于朝中文武大僚的一举一动,这些宫廷鹰犬几乎了如指掌,让他们执行秘捕曹曚的任务,可以说是专业对口了。 梁师成听罢莫名惊愕,呆怔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小声嗫嚅道:“敢问官家,以何名目逮人?” 要知道,曹家可是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抓好抓,放难放一一倘若没有合适的罪名,到时候别说内侍省和皇城司了,就连官家说不定都会被曹家人闹得鸡犬不宁。 赵桓显然早就考虑好了,是以张口即来:“大敌当前,擅离职守者,形同临阵脱逃!逻卒一旦将其缉捕归案,立刻押赴诏狱,交由枢密院、三法司共同议罪!” 梁师成无可奈何地暗自摇头,他知道延兴皇帝向来说一不二,这个时候自己可不能头皮往枪尖上撞,是以声诺之后赶紧转身往外走去。 赵桓及时把他叫了回来,接下来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即时发遣,哪能这么快就把传旨人放出去。 方才听沈琯说,金人意欲速战速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必定会来个突然袭击。 目前东京守御使司总共团结了四万兵马,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前军和后军已经开出城去,就在东门外面樊家冈一带驻扎,其它三军则在城中分屯各门以里。 金人分别自泛水关和黎阳渡口而来,最有可能从西面、北面夜袭攻城。 赵桓决定亲自跑一趟酸枣门,不单是视察一下北壁的守御情况,同时还要面对面向那位榆木脑袋守将下达旨意,让他把城门打开,火速将何灌的人马放进来。 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且刻不容缓,否则金军铁骑一到,城外步司的万余人马很可能当即崩离溃散! 当然了,最主要是好好安抚一下勤劳王事的老将军何灌以及步司其它高阶将佐一一被拒城外一个多时辰,随时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换了谁都会对朝廷心怀不满。这个介蒂若不及时消除,既便皇帝现在亲自过去开城放人,也有可能会引起上万士众哗变。 至于与京城北壁风险相同的京城西壁,只能交给李纲去固守了。 鉴于守御使司的偏裨将佐大多来自三衙禁军,素来骄横难制,无法无天,赵桓决定让殿帅王宗濋从御前诸班直里拣选一千射士,临时充作东京守御使司的牙军亲兵,扈从守御副使李纲固守西壁城池。 但有违抗军令者,不管是谁,可以祭出王命旗牌,当场斩首示众! 如此以来,李纲的腰竿自然就硬起来了,哼,今后看谁还敢像马军太尉曹曚那样往死里作! “李尚书就在内东门司跪候旨意,要不要臣仆宣他进来,官家当面授以机宜?” 李纲跑过来乞请辞官,官家却跟没事人似的,避而不见也就算了,还不停地往人家头上压担子,这真的合适吗?梁师成对此深表怀疑。 赵桓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当即笑慰道:“守道勿虑,只管前去传旨就是了,李尚书必不推辞。” 梁师成将信将疑,正要转身出去,忽听官家又道:“守道宣完旨意,不妨替朕问一问李尚书一一” “朕此前再三叮嘱的那些话,你大概都忘却了吧?” 第22章 不作不死 大宋延兴元年正月初五,夜漏二更时分,内东门司值房外面,一名身着金紫章服、腰系红锃金带的朝廷大员,正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门台上焦躁地踱着步子。 借助门廊下面悬挂的白纱八角宫灯,梁师成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理直气壮要引咎辞官的兵部尚书李纲李伯纪。 实话实说,梁大官一点都不喜欢这位圣眷正隆的李尚书,方才之所以鼓弄口舌竭力替他说好话,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此人深受皇上宠信嘛一一孰不知,投其所好正是梁大阉人屡试不爽的拿手好戏,想当年道君皇帝就是被他这招给忽悠瘸了。 此时梁师成板着枯皮瘦脸传达完官家的几道旨意,抄起手冷冷地盯着李大忠臣,看看他做何反应。 果然不出官家所料,李纲听说擅离职守、骄横不法的曹曚已经被逻卒秘密通缉,殿帅王宗濋正在紧急调集御前诸班直的一千射士,当即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咚咚咚叩着响头,与此同时“我主圣明”喊得山响,然而绝口不提引咎辞官之事。 正所谓君知臣心,臣解君意,君臣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梁师成看罢多时,后槽牙都快酸掉了,嘴上却不动声色道:“李尚书,官家此前再三叮嘱你的那些话,不会都忘了吧?” 响鼓不用重锤敲,这话语气虽轻,却不啻于在李纲心中炸起一声惊雷。 他猛然意识到延兴皇帝破例没有召见自己,只让内侍过来传旨,此举除了婉言提醒之外,似乎还隐含了责备甚至生分之意!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纲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辞官的理由无非是才疏德薄,在其位却无法谋其政,说直白点就是尸位素餐。 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何不抱着公忠体国之心,乞请皇帝开了自己的阙,把位置让给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有力人士? 李纲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有多牵强,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社稷垂危却无能为力要好受一些吧! 其实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乞请辞官并非根本目的,只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李大忠臣真正想得到的是与其职责相匹配的实际权力。 这个要求过分吗?按理说一点都不过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延兴皇帝已经让他得偿所愿了:骄横不法的本司都统制曹太尉即将落马;一千皇宫卫士作为牙军亲兵随时保驾护航;皇帝钦赐了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守御副使正式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是不是既解气,又威风,还霸气十足? 可惜这种泡沫幻象只维持了数个弹指,就被梁师成轻轻一句话给戳破了: 官家此前再三叮嘱你的那些话,不会都忘了吧? 在御笔亲擢李纲为守御副使之前的那个晚上,赵桓曾在福宁殿语重心长地和李大忠臣深谈过一次。 赵桓的意思是东京守御使司责任重大,一定要分工明确并且责任到人,知院吴敏相当于一面招风大旗,以正使的名义代表东京守御使司对外公干,本司日常庶务由守御副使李纲全权负责。 之所以这么安排,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吴敏和李纲私交甚笃,配合起来会比较默契;二是李纲资历太浅,性情又过刚,不仅难以服众,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问题上会激化矛盾。 枢相吴敏就不同了,他是新派权门的核心成员,又是军国重臣,可以随时撑起大伞为李纲遮风挡雨。 正因如此,赵桓再三叮嘱李纲,凡事一定要和吴敏私下多沟通,必要时请他出面协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关系,千万不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 最担心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发生。 李纲上任之后果断把上司兼好友吴敏踢到一边,独自挥舞起东京守御使司的权力大棒,一顿操作猛作虎,结果处处碰壁,不只是撞得鼻青脸肿,还气得心肝乱颤。 不听皇帝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纲至少犯了两个明显错误,首先是绕开知枢密院事兼守御正使吴敏,直接向朝廷各级衙署下达指令,最终自取其辱。 其次是命令酸枣门守将开城放人遭拒,应当速速请旨定夺,而不是跑到皇帝面前赌气辞官,结果好像都一样,性质完全是两码事儿。 此时梁师成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李纲心怀忐忑之余,顾不得考虑个人得失荣辱,赶紧借此机会亡羊补牢:“何老将军麾下万众连日劳顿,人疲马惫,虏军一旦兵临城下,必成分崩离析之势。本司中军统制兼京城北壁提举官辛康宗拒不受命,马军太尉、都统制曹曚又下落不明,下官恳请梁都知,尽速面见陛下,请旨定夺!” 岂料梁师成黑脸陡然一沉:“官家已经出宫而去,咱家到哪里去替李尚书讨要旨意?” “出宫?” 李纲愕然瞪大了眼睛:“三更半夜,陛下此时出宫却为何事?” 梁师成冷笑道:“何事?李尚书身为实领其事的守御副使,遇事要么独断专行,要么辞官卸担子,官家若不御驾亲莅酸枣门,何老将军的人马如何进得城里来?” 截止到目前为止,何灌及其麾下部曲卒伍已经在酸枣门外苦候了将近三个时辰,当真是又累又冻,又气又怕,再这样下去的话,不等金军兵临城下就会崩离溃散。 十日前从酸枣门出城的时候,武泰军节度使何灌帐下足有两万人马,除了侍卫步军司的八千将士,还临时征调了上万名京畿州县的厢军、土兵和弓弩手,甚至还有部分义民在里面滥竽充数。 自从金军猝然从泛水关渡河以来,那些东拼西凑而来的杂役兵丁开始仓惶逃逸,如今已经十不存一,留下来的这千儿八百人,也大都因为年老体弱或者腿脚不灵便,担心跑不过侍卫步军司的军法行刑队。 “父亲!又有一营兵士逃逸而去!” 一个头戴赤帻身穿铁甲、怀抱案牍籍册的年轻人,甫一冲进主帅营帐里便大声嚷嚷起来。 步司帅帐临时设置在正对酸枣门的砖铺官道上,后面不远处即是护城濠河。数九隆冬时节,朔风劲吹,天寒地冻,宽约十余丈的濠河早已成了可以在上面跑马的冰河。 “何蓟,你这个竖子!” 一个白发苍苍的擐甲老将军,怒声训斥道:“老夫说过多少次了?尔乃主管机宜文字的步司员僚,军营之中没有什么爷娘老子,只有我武泰军节度使何灌何仲源!” “属下屡教不改,还请节帅大人宽恕则个。” 何蓟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把逃逸将士花名册递了过去。 前无退路,后有虎狼之师,何灌这会儿哪有心情处置那些临阵脱逃的怂人。 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花名册,只顾负手在大帐里来回踱着步子。 外面寒风呼啸,吹得整座青毡布帐篷瑟瑟发抖,案台上的一株萤萤蜡火,也几成摇摇欲熄之势,两个牙兵亲随只好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守护住黑暗里硕果仅存的微光。 “何蓟!” 何灌似乎想起什么重要之事,突然停住脚步问道:“这个时辰,城内又该来信了吧?” “来了!咱们的人说,陛下御驾亲莅酸枣门,辛康宗那厮要倒大霉了!” 何蓟站在背光的黑暗里,看不到表情神态,却能从声音里听出来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 每隔一段时间,在城里宿直的步司员僚就会站在城头上,用旗语将城里的消息及时通报给本司主帅,何蓟是专门主管本司机宜事务的文字官,他爹不问他问谁? 何灌听说延兴皇帝快到了,这才松了口气,兀自捋着胡须笑骂道:“辛康宗这个猴崽子,好好的人不当,居然甘心做曹家的走狗!如今曹曚已经倒台,老夫倒要看看,这厮还能跋扈到几时!” 何灌和曹曚一个是步帅,一个是马帅,二人同为三衙管军,谁也管不了谁,谁也瞧不上谁,其下部曲偶尔还会搞些刺刀见红的小摩擦。 这次曹曚荣升为东京守御使司都统制,总辖除了御前禁卫师旅之外的所有京畿兵马,原则上何灌已经成了他的麾下部属。 酸枣门守将,也就是东京守御使司中军统制辛康宗,正是马军太尉曹曚的心腹亲信。 辛康宗以上奉君命、下遵将令的大义名分,公开违逆本司长贰之命,悍然替其恩主公报私仇,这是在拿自己的脑袋往天雷上撞啊!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何灌毫不担心辛康宗没有好下场,他此时心情大好,之前的忧虑、忿恨和心寒,暂时都抛到脑后了。 尽管延兴皇帝还在来的路上,消息一经传出,步司上万卒伍已经开始感受到热气滚滚的浩荡天恩了。 何灌正闭着眼睛兀自遐思,忽然大帐门帘忽地被人掀起,一股凛烈的寒风突袭而至,随即有个亢奋的声音疾呼道: “启禀节帅,城门大开了!” 城门大开,意味着皇帝已经驾临此地,何灌一振甲衣,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正要命令全师部众火速入城,就在这时,却见濠河北面数里之外的地方,似乎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伏在地上侧耳一听,隐隐还有马蹄踏踏的动静。 何灌眼神一凛,糟糕,虏寇到了! 第23章 将门竖子 京城北壁总共有四座城门,从东至西依次是陈桥门、封邱门、酸枣门以及卫州门,每门之间相距大约四里多地。 正如酸枣门外那条砖铺官道直通酸枣县(今延津县)一样,其它三座城门也分别通往不同的京畿州县。 何灌率领本司人马刚从北郊一带坚壁清野回来,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只从远处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铁蹄踏踏的密集与强弱程度,就能大致判断出来,金军已从酸枣县往正南方向急驰而来,保守估计其兵力最多两三千人马而已。 “区区两三将人马便来夜袭攻城,虏寇何敢也?欺我中国无人乎!” 白发苍苍的何老将军迎着凛冽刺骨的北风,昂首屹立于濠河吊桥的南侧。 他兀自思忖了半晌,突然扭头暴喝一声道:“何蓟何在?” 何蓟是他的长子,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现如今官居从七品阁门宣赞舍人,差充侍卫步军司主管机宜文字官。 或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将家子大都喜动不喜静,骑马、射箭、耍大刀玩得不亦乐乎,只要一拿起书本,不是瞌睡,就是头疼,像南宋初年刘锜那样的儒将算是个异数。 何蓟被阿爷用枪尖顶着后脑勺儿,连下科场好多年均铩羽而归,最终不得不投笔从戎,走一走汗血透铁衣、马革裹尸还的父辈老路。 此刻他正仰面朝天,出神地望向头顶的苍穹。 原本暗黑无际的夜空,已经被大风狂吹了半宿,这个时候渐渐霍亮开来,隐隐还能看到星光在飞速流动的云层背后不停地闪烁。 “天快亮了吧?” 何蓟刚刚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猛然听到阿爷在厉声传呼他的名字,当即心中一凛,以为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赶紧拔腿跑了过去。 何蓟急奔至吊桥南侧,惶惶一问才知道,原来老爷子要他立即召集众将到步司帅帐议战。 议战? 延兴皇帝正在城楼上眼巴巴地等着犒劳三军,这个时候议什么战?老爷子一时得天眷顾,大概高兴糊涂了吧! 何蓟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诺诺依令而行。 各将人马均在城门吊桥左右两侧,以及护城濠河南北两岸临时安营扎寨,是以只需一串响彻云霄的紧急唿哨,数十位副将以上的偏裨将佐便赶往步司帅帐来了。 “诸位将军,圣上当下正驻跸于此门,而虏寇不时即至,吾等可遽然入城避战乎?” 此时大帐里已经燃起了十几支油松火把,熊熊火光照耀着在场每一位擐甲将军,像是给众人的大脸蒙上一层红布,有种令人兴奋的莫名喜感。 其实就算皇帝不在此地,何灌也想在家门口狠狠地揍金人一把。 前几天从泛水关疯狂逃归的屈辱感,让他一想起来就羞愧难当。 当时的情况有点特殊,匆匆忙忙纠集起来的两万乌合之众,军心涣散,闻金丧胆,既便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兵败如山倒的溃退之势。 眼下不同了,身后便是京师城门,进可攻,退可守,进退有据。 最重要的是除了一两千临时招募来的杂役兵丁,其余全是自己的嫡系部众,老将军振臂一呼,必定应者云集。 只是有一节,自古勇士不劝疲兵,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于心不忍一一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军中袍泽,谁会忍心鼓动自己的同壕战友,拖着疲惫的身子冲上去送死? 是以何灌把众将召集过来,就是要他们自主决择一一是背水一战建功立业,还是当缩头乌龟躲进城里?大家何去何从,延兴皇帝近在咫尺,自然会看得一清二楚。 众将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在这时,忽听帐外有人高声喊道:“启禀节帅,守御使司沈参谋官奉旨而来!” 厚重的门帘毡布陡然一挑,从外面疾步走进来一位头戴交脚幞头、身穿肮脏绿袍的中年官员。 “何老将军!城门早已大开,却未见步司一兵一卒入城。圣上令某来问,虏寇即将夜袭而来,为何延宕如是?” 何灌听声音有点似曾相识,借助亲兵手里的火把仔细瞅了瞅,但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犀利,正是此前被步司巡卒当成金军细作抓起来的那个沈琯! 何灌略略一怔,心说他一个八品归朝官员,只是半宿的功夫,便摇身一变成了东京守御使司的参谋官,变化也太快了吧? 其实就连沈琯自己都没想到,延兴皇帝会如此厚爱。本来说好了让他跟随守御副使李纲到军前效力,却临时改变主意留在身边陪王伴驾。 方才赵桓在城楼上左等右等,不见一兵一卒入城,怀疑有变,赶紧命呼延通带一队禁卫亲从官,扈从沈琯出城问明情由。 “来人啊!” 何灌将背城拒敌的想法简单一说,沈琯甚为感动,当即冲着帐外大喝一声道:“速速上酒,为我何老将军壮行!” 帐内众将听说有酒,全都伸长了脖子,一个个直咂嘴巴,就差没流哈喇子了。 顶盔挂甲的呼延通就像半截黑塔似的杵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沈参谋官的声音,随即大手一挥,领着十位怀抱酒瓮的禁卫亲从官冲了进去。 “这是禁苑特供的内库酒!” 沈琯大步走到一名亲从官面前,一把掫掉酒瓮上覆盖着的红布裹头。醇香的酒味立马猝不及防地冲鼻而来,使得这位奉旨钦使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数个弹指之后,沈琯突然双目精光一闪,冲着在场众人大声说道:“圣上御驾亲莅此地,特为犒劳步司众军而来!城头之上不只有千坛内库美酒,更有不可胜计的金饼、银碗以及彩绢锦缎……” 岂料他这番令人血脉贲张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众将嘈杂而纷乱的声音盖下去了: “某等甘愿拼死一战!” “誓死扞御圣驾!” “诛杀虏寇,一雪前耻!” …… 何灌捋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眼下士气高昂,正是挺戈一击的大好机会,不过毕竟是主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还得依照平常招募敢死之士的惯例行事。 按照军中惯例,凡是请缨出战,必得先择敢死之士充当先锋,拣选原则是倘若父子、兄弟同在营中,父亲和兄长上阵,儿子和弟弟留下来延续香火。 除此之外,家中独子以及老、弱、病、残、伤皆不得编入敢死队。 何灌此项命令一下,众将立功心切,全都俯首称诺,唯有何蓟梗着脖子胡搅蛮缠:“节帅大人言之无状,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若是按照军中惯例,父亲上阵,儿子留守,他只能乖乖地躲进城里,眼睁睁地看着阿爷在城外与敌寇浴血奋战。 果真如此的话,那不等于一刀一刀凌迟他这个做儿子的吗? 何灌眼看自己这点私心藏不住了,当即怪眼一翻喝道:“咦!竖子何出此言?” “阿爷在,何蓟便在,断无父子分离之理!” 何蓟一拍胸甲,慨然而言。 “阿爷个屁!” 何灌恼羞成怒,抬脚便踹了过去:“老夫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何蓟闪身躲到沈琯背后,大声嚷嚷道:“诸位都听清楚了,节帅大人要与我何蓟一刀两断!” 他们二人要是断绝父子关系,何灌就没有理由驱赶何蓟走了。 你想什么呢! 沈琯看罢多时,突然沉声喝道:“大敌当前,岂可肆意胡闹?呼延将军,速速将何公子押赴城内!” 此言一出,在场众将先是愕然一愣,旋即捧腹哈哈大笑: 何少帅啊何少帅,原来你也有今天! 呼延通与沈琯同道而来,自然心领神会,当下抬手示意了一下,两名禁卫亲从官立即闪身冲了过去,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押起何蓟就往外走。 “诸位将军,虏寇不时即至,速速依令而行!” 何灌遣散完众位偏裨将佐,回头冲着沈琯拱手道:“竖子向来跋扈惯了,多谢参谋官成全老夫!稍后烦请回奏圣上,何灌感戴浩荡天恩,虽捐微躯不能报之万一……” “老将军言重了,圣上可是专程为你而来!” 沈琯慌忙上前一步搀住他道:“沈某不才,甘愿留下来为老将军牵马坠镫!” 何灌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还要回城复旨吗?” 沈琯笑道:“老将军拒不入城,沈某已经有辱君命了,岂可再一走了之?至于复旨之事,呼延将军完全可以代劳嘛。” 何灌没想到一介书生居然胸襟如此豁达敞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话说呼延通等人押着暴跳如雷的何蓟出了帅司大帐,径直往酸枣门前面的那座卧牛式瓮城走去。 此时在羊马墙和城壁之间的甬道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被遴选下来的步司卒伍,正在有条不紊地从侧开的门洞里向前行进。 何蓟在呼延通等人近身卫护下,挤在他们当中拐弯抹角地往卧牛瓮城里走去,足足用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来到最里侧的城门洞口。 何蓟甫一从门洞里面露出头来,就见一个头戴凤翅兜鍪、身穿乌锤甲的统兵将军,正沿着右手侧的登城梯道从上往下走。 借助附近明光烛照的石柱大灯,以及众多军卒高举过头的熊熊火把,何蓟没费吹灰之力便认出来了,此人正是东京守御使司中军统制兼京城北壁提举官辛康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何蓟趁呼延通等人不备,悄悄挤开右侧人流,突然冲上登城梯道,拔刀朝辛康宗砍去! 第24章 投鼠忌器 左武大夫、利州防御使辛康宗身兼两职,其中东京守御使司中军统制是本职,另外一个京城北壁提举官只是使职差遣。 京城北壁总共有四座城门,陈州门和封邱门已经分派给韩世忠的五千捉杀军负责防守,辛康宗亲自率领本军八千将士就驻屯在卫州门和酸枣门之间。 本来辛大将军手握重兵,又控扼着整个京城北壁,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然而延兴皇帝突然在御前禁卫师旅的卫扈下驾临酸枣门,一下子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能乖乖地打开城门放步司人马进来。 就在他惶恐不安之际,从宫内的秘密渠道传来了更坏的消息:马军太尉曹曚正在城中某处温柔乡里消遣,孰料皇城司逻卒突然破门而入……目前已经押往大理寺诏狱,不久将会以擅离职守或临阵脱逃的罪名军法从事。 辛康宗的心情一下子从山颠跌落谷底,当时感觉天眩地转,差点从四丈多高的城墙上一头栽下去! 他是曹曚亲手培植起来的得力干将,在马军司的时候就是亲军第一管将,本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下倒好,从头到脚彻底凉透了。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刚刚在城楼上觐见皇帝的时候,除了没给他好脸色之外,其它似乎一切如常。 由此可知,延兴皇帝很可能对他和曹太尉的关系一无所知,至于打着君命将令的旗号公报私仇之事,更是无从揣摩了。 既便如此,终归纸里包不住火,就算别人不说,步军司的人马渐次入城之后,也会瞅机会把他和曹太尉私下里蝇蝇苟苟的那点事儿捅出去。 辛康宗由此心中惴惴不安,在城楼上拜别延兴皇帝之后,急匆匆地从登城梯道上拾阶而下,本打算命令守在洞口两侧的本军将士增设重重关卡,防止步军司的人冒冒失失地冲上城楼告御状。 没承想报应来得这么快,不过对方压根不屑于打嘴炮,而是直接挥刀砍了过来! 辛康宗戎马半生,年轻时候久在战阵上近身搏杀,临场应变能力自然比常人要强很多,更何况是居高临下占尽了空间优势,是以下意识地偏身一闪便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何蓟一击不中,正待欺身向前再补一刀,孰料辛康宗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如泰山压顶一般猛扑下来! 要知道,辛康宗正当扛鼎壮年,本身体重再加上全副具装重铠,少说也得两三百斤,真要自上而下被他猝然砸中的话,只戴了交脚幞头的何蓟后脑勺磕到石阶上,不死也得脑震荡。 啊! 何蓟身处劣势却又杀心过切,并无半点自保意识,当下躲无可躲,迎面被对方庞大的身躯砸个正着,只听他大叫一声,随即两人抱在一起向下倒去。 合该何蓟命不应绝! 方才呼延通等人寻他不见,听到这边突发异常动静,赶紧往登城梯道上冲,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跑过来给何蓟当垫背的。 巨大的冲击力把呼延通和他身后的十名禁卫亲从官撞得七零八落,乱纷纷地往台阶下滚去,一时惊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 嗖!嗖!嗖! 就在众人仰身翻滚之际,城头上突然传来利箭破空的声响,与此同时有人粗声威喝道:“胆敢惊扰圣驾者,一律格杀勿论!” 城头上很快站满了御前诸班直的控弦之士,一个个手指紧扣着臂弩的悬刀,随时准备将城下闹事之人射成刺猬。 方才喊话之人姓刘,乃是殿前指挥使左班都虞候,也是随行护驾这一千班直卫士的最高官长。 此时延兴皇帝正在城门谯楼上了望敌情,他作为班直首领,肩上担负着天大的干系,是以不敢掉以轻心,噔噔噔从登城梯道上跑了下来,一看倒在地上唉哟唉哟的几乎全是禁卫亲从官,不由愕然问道:“呼延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儿?” 呼延通侧卧在硬绑绑的砖地上,挪了挪疼得没了知觉的臀部,咧着大嘴用手一指道:“那人是何老将军的长公子!刘都虞候,快,快帮某家抓住他,千万别让他再跑了!” 何蓟滚落到台阶下面的时候,头枕着一名禁卫亲从官的胸甲,虽然没有性命之虞,却也被撞得头昏眼花脑子乱,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跑了。 辛康宗显然比他强多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拔出腰刀就要冲过去兴师问罪,然而听说袭击者是何灌的大儿子何蓟,自知理亏,紧握刀柄的大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刘都虞候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辛康宗,又看了看东倒西歪的禁卫亲从官,一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呆怔了片刻,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刚伸手把晕晕乎乎的何蓟搀扶起来,忽听城头上有人阴恻恻地问道:“何人在城下喧哗?” 声音不大,但冷森的语气里透着威严,众人听了皆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分明是淮南节度使、内侍省都知梁师成。 此事既然惊动了大内总管,就瞒不住延兴皇帝。呼延通赶紧挣扎着爬起来,简单禀述了一番方才的突发状况。 梁师成听罢冷哼一声道:“勿论孰对孰错,惊扰圣驾便是死罪!呼延指挥使,刘都虞候,速将辛何二人押上城来,一切悉听圣裁!” 此时虏寇人马渐渐迫近城池,何灌早已亲率本军骁锐将士在濠河北岸列阵相迎,延兴皇帝正立于十丈多高的城门谯楼上了望敌情态势,他这会儿可没闲心理会打架斗殴的破事儿。 何蓟手刃仇人不成,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在御前狠狠地告了辛康宗一状。 他本以为皇帝听完会大发雷霆之怒,结果却只是换来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呃,朕知道了。 这可不是敷衍何蓟,有关两司之间的恩怨和过节,赵桓真是提前就知道了。 无论是步司、马司还是殿前司,三衙管军都在皇城司和内侍省里收卖有耳报和眼线。步司留在城中宿直的将级员僚半个时辰前就通过宫内秘密渠道,将辛康宗在曹曚暗中指示下公报私仇之事透露给了皇帝。 赵桓当时十分气结,原以为酸枣门守将是个忠于职守的榆木疙瘩,谁能想到竟是胆子上长毛的龌龊家伙。 此人是曹曚麾下的得力干将,手握马军司八千精锐重兵,一旦处置不当,很可能会招至不虞之祸,是以赵桓只能暂且忍耐一下,等到何灌的万余步司人马入城之后,再一刀砍下辛康宗的人头,挂在酸枣门城楼上与封邱门那边的梁方平作伴。 岂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何灌感戴皇恩,意欲背城拒战敌寇,步司五千精锐士卒全都留在了城外,诛辛之谋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何卿,姑且下去歇息吧!大敌当前,不宜深究个人恩怨,待得今日事定之后,朕自会还尔等一个公道。” 赵桓见何蓟梗着脖子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只得温言抚慰了几句。 既然延兴皇帝已经当面承诺了,何蓟自忖若再硬着头皮不依不饶,反倒真会惹来雷霆之怒。 是以他见好就收,起身恭谢圣恩之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辛康宗,随即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 呼延通怕他溜到城外给何老将军添麻烦,赶紧示意两名禁卫亲从官跟在身后,看好这位不让人省心的步司少帅。 此时苍穹高远,流云飞动,空际越来越明亮,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也终于停歇了。 赵桓信步走出城门谯楼,径直来到左侧的了望台上,举目望眺,但见正北方向狼烟滚滚,火光冲天,密密麻麻的纷乱黑影正呼号着奔驰向前。 侍卫步军司的五千精兵已经呈扇面形,迅速摆开了以逸待劳的迎战态势。 令人奇怪的是,敌军数千人马呼啸着向前冲刺,却突然在距离步司阵列还有一里左右的地方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儿?” 赵桓暗自犯了嘀咕,不会是对方见我军早有防备,担心被伏兵邀击吧? 他正想命人下去打探一下,就在这时,梁师成颠颠地从旁侧的梯道爬了上来,边爬边喊:“官家圣明啊!” 赵桓眉头微皱,这都什么时候了,梁大官还不忘拍马屁! 耐着性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果如所料,虏寇偷偷沿着汴河东下,眼下已经在西水门同那里的守城将士短兵相接了。 赵桓这才注意到西南方向火光越来越大,隐隐还有战鼓和喊杀之声。幸亏已经提前把守御副使李纲支使过去临阵督战,不然这会儿可就两头抓瞎了。 他正暗自欣慰,忽听东面封邱门方向传来嘈杂的动静,登到高台上仔细看去,却见封邱门城头上灯火旗帜狂摇不止,人影纷乱而又嘈杂忙碌,城下战马厮鸣之声不绝于耳。 毫无疑问,虏寇一支偏师已经直奔韩世忠的阵地而去了。 看来今晚是遍地开花啊。 蚤子多了不痒,债欠多了不愁,赵桓这个时候反倒莫名其妙的冷静下来。 他转身下了高台,径直走到谯楼的廊屋下面,手扶朱漆斑驳的石彻栏杆,准备效仿某位名人站在城楼观风景。 “启……奏陛下!” 就在赵桓闭目冥想那出京剧唱词的当口,自称有辱君命的奉旨钦使沈琯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是他……是他来了!” “谁?谁来了?” 赵桓甚是好奇,什么人能把这位伶牙俐齿的守御使司参谋官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讲了? 沈琯抚住胸口喘息了片刻,方才咬牙切齿地道出此人名姓。 郭药师? 赵桓一听,原来是山河故人,禁不住喜上眉梢。 第25章 借刀杀人 “沈卿,敌寇尚在一里之外,天色昏黑,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郭药师的常胜军?” 赵桓惊喜之余,禁不住对沈琯的判断依据提出了质疑。 要知道,郭药师这个厉阶叛臣,对于大宋天朝来说不仅仅意味着奇耻巨辱,更是金国招降纳叛的一面大旗。 只有点了此撩的天灯,才能狠挫一下虏寇意欲染指中国的嚣张气焰,同时震慑那些胆敢变节事敌的文武臣僚,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正因为意义重大,所以才要特别慎重。 沈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很快就领悟了主上的意图,是以果断在御前立下军令状:“倘若微臣奏报不实,甘愿伏首就戮!” 赵桓见他因为自己一句质疑的话居然急眼了,不由笑着打趣道:“朕要摘的是郭药师的脑袋,你沈卿伸长脖子凑什么热闹?” 他这句玩笑话甫一出口,在场众人全都忍俊不禁乐出了声。本来面对即将血流成河的肉搏战场,人人神经过度紧张,这一下倒是让大家轻松了不少。 此时在长达五丈、宽约十余尺的谯楼前廊下面,实际上只有君臣六个人而已一一呼延通和刘都虞候像两尊门神似的把守在左右两侧的入口处,而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和京城北壁提举官辛康宗二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延兴皇帝身后。 此外当然还有侍卫长蒋宣和十名金瓜武士在谯楼附近的敌台上警戒,不过他们离的稍微有点远,听不清里面谈论些什么,只知道君臣之间气氛很融洽。 众人齐声笑罢,沈琯方才意识到自己认真得近乎呆板了,当下赶忙解释道:“微臣之所以敢立军令状,盖因何老将军抓了敌方一个前哨游骑。” 还没等赵桓探问细故,他便急不可耐地接着讲了下去。 原来这名金军前哨游骑摸黑到酸枣门探路,不慎跑进了步司选锋营刚刚布置好的伏击圈。 选锋管将怎么拷打都审问不出敌情,只好把他送到步司帅帐交给何老将军和沈参谋官共同处置。 沈琯曾任燕山府常平司提举官,没少跟郭药师的常胜军打交道,他见到俘虏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名金军游哨骑士头戴黑盔,身披墨甲,就连脚下穿的都是乌头长靿靴,惟有两侧肩甲上缀饰着四指宽、半尺长的白绢绦带,在黑暗中被灯火一照特别醒目,正是常胜军的制式戎服,多少年都没变过。 “仅凭衣甲戎服,就可以断定他是郭药师的人?” 赵桓感觉仍有疑点,只好进一步确认一一由于事关重大,直接影响接下来的战略布署,是以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沈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抖了抖面袋一样的肥大袖口,露出手掌之后指着大拇指说道:“微臣仔细看过了,俘虏在此处纹刺有乾显营三字。” 古代军人招刺入伍,大都在额角处刻上部队番号,在手臂或拇指上刺字也是有的,不过多为改刺,即是从一个军队迁入另一军队,或者是由普通部众改刺为主将亲兵。 “乾显营?” 赵桓忽然想起来了,前世在某本宋穿文里看过,常胜军原名怨军,其下共分八营,郭药师当时好像就是乾显中军大营里的一名渠帅。 如此说来,与步司对阵的敌寇铁定是常胜军了一一不光是常胜军,似乎还是郭药师在怨军任小帅时的原班人马。 好啊,来而不往非礼也! 赵桓精神一振,冷眼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沈琯身上,半晌才徐徐说道:“沈卿,传朕旨意给何老将军,着令步司五千精锐,今夜务必拖住郭贼,切勿纵虎归山。” “微臣遵旨!” 沈琯答应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情绪过于激动了一一他之所以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报信,要的就是这道围猎郭贼的旨意。 要知道,他和郭药师之间不仅有国仇,更有私怨。 在燕山府的时候郭药师是守土帅臣,沈琯与吕颐浩、李与权三人则是地方监司。 金军大兵围城迫降,帅臣毫不犹豫地把监司囚禁起来,然后拱手送给女真人当见面礼,对于疾恶如仇的沈琯来说,怎一个恨字了得? 沈琯躬身拜别主上,刚要抬脚往外走去,忽听延兴皇帝在背后吩咐道:“呼延指挥使,速速遣派一队大内侍卫,扈从沈参谋官去何老将军帐前效力!” 呼延通憨声应了个诺字,赶紧下去准备人手。 自从前几天保护着耿南仲圆满完成使命,呼延通已经被赵桓特擢为皇城司禁卫所指挥使,其下五六百大内侍卫这次倾巢而出,显然专门为了保护圣驾而来。 赵桓之所以差遣其中五十名大内侍卫前去步司帅帐报到,除了保护沈琯之外,还得谨防何灌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向前猛冲一一据史料记载,老将军就是在这次金军围城中死战而殁,赵桓可不想让勤劳王事的忠臣,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时谯楼前廊下面只有君臣四个人了,赵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一直垂头不语的辛康宗,忽然展颜一笑道:“朕本欲替何老将军观敌了阵,奈何虏寇迟迟按兵不动。百尺城门谯楼,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啊!辛统制,你是此地东道主,可知附近哪有避风之所?” 辛康宗没提防皇帝突然跟他说话,慌忙拱手说道:“回奏陛下,楼内专门辟置了守卒值房,可以权御些许风寒。” “嗯,朕有话和你说,那就到守卒值房里去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前一后径直往楼里一个挂着毡布门帘的屋舍走去。 刘都虞候手按腰侧剑柄,抬脚正要跟在皇帝身后随行护驾,梁师成一抬手将他拦下了一一武弁就是武弁,一点眼色都没有,不知道官家要和辛统制密谈吗? 谯楼守卒值房里果然比外面暖和许多,只是所烧木炭材质过于粗劣,导致室内熏烟浓郁,空气污浊,搞得像是在农村烧柴火锅,直呛得赵桓连声咳嗽不止,好在辛康宗赶紧打开两侧窗棂通了通风,这才勉强能够进人。 “辛卿,此处并无六耳,你跟朕说实话,何蓟方才状告你公报私仇之事,是否属实?” 值房空间不大,堪称斗室,除了卧榻被褥和盛水器皿,只有一张漆木旧桌椅靠在后墙角落里。 赵桓径直走了过去,一边撩起深色锦缎袍衣坐下,一边摘下头上戴的垂脚软幞头,顺手往斑驳案面上一扣,随即开门见山,直接奔着主题问话。 岂料辛康宗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由于身体加上铠甲重量惊人,直震得木制地板陡然一颤。 鉴于这种情况,赵桓不用再追问下去,只需瞅上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果有此事。 他本想趁对方狡辩之际,先狠狠地打一顿杀威棒,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拉进预设好的圈套里,如今看来,只有临时调整策略了。 两人一跪一坐,相对无言,各自皱着眉头琢磨心事,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嘟嘟嘟”的尖叫声,像是吹响了紧急哨笛。 有危险! 室内二人同时一惊,赵桓还没反应过来,辛康宗已经一骨碌爬起来,张开双臂像座铁塔一般挡在他面前! 这是主帅遭遇敌方弓弩狙击时,随行亲兵护卫的正常反应。由此可见,辛康宗年轻时候一定是个训练有素的技击好手。 “哈哈,不过是虚惊一场,辛卿何以如此紧张?” 赵桓抬手指了指卧榻后面的火炉,辛康宗转身一看就明白了。 原来从房梁上垂吊下来一只长颈水壶,一直悬在火炉上方炙烤,刚才里面的水突然烧开了,就从长颈里发出“嘟嘟嘟”的尖叫声,听起来像是报警信号。 辛康宗大步走过去,把长颈水壶取下来,将开水倒入一个盛装熟水的器皿里,又给长颈水壶续了冷水,方才重新放在炉火上继续烧煮。 经过这么个小插曲,君臣二人之间的尴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这段时间赵桓一直没想好新的攻心策略,索性趁热打铁,直接把对方往圈套里赶,当下语重心长道: “辛卿,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你打算如何消除何氏父子的怨恨?” 这是故意避重就轻,把辛康宗公报私仇说成私人恩怨,目的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辛康宗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皇帝看似主持公道,实则是有意在偏袒他? “罪臣已酿大错,而今夫复何言?惟有一切悉听圣裁!”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辛康宗终于开口表态了,并且以罪臣自居一一知耻近乎勇,说明还有药可救。 “好!” 赵桓忍不住击节赞叹道:“辛卿能有此心,大事可成矣!” “如今朝野谣言四起,皆言辛卿拒开城门,看似上奉君命、下遵将令,实乃公报私仇之举。朕虽不予采信,奈何人言可畏啊。若要谣言不攻自破,惟有一策可行。辛卿愿意从朕之计乎?” 掏心窝的话说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块冰也捂化了。辛康宗自然感动不已,猛地仰起乌紫大脸脱口问道:“敢问陛下钦定何计?” “辛卿亲率本军骁锐将士,出城襄助何老将军,共同擒杀郭贼药师!” 赵桓没等他表态便接着解释道:“朝野皆谓辛卿与何氏私结仇怨,倘若今夜汝等二人合力破敌,谣言岂非不攻自破乎?” “朕已钦定赏格,凡擒杀完颜药师者,无官赏千金,有官升七秩。除此之外,本军主将可授节钺!” 辛康宗听到“本军主将可授节钺”八个字,激动得噗通跪倒地上,直接起不来了。 第26章 丧家之犬 “自古择将之道,惟审其才可用也。不以远而遗,不以贱而弃,不以诈而疏,不以罪而废。” 对于公报私仇的辛康宗,赵桓目前秉持的就是这种态度。 老实说,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他也狠想挥舞起至高无上的皇权大棒,嘁里咔嚓,一番操作猛如虎,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全部干掉。 爽当然会超级酸爽,爽完之后呢,谁来替皇帝拉套?总不成自己抬轿自己坐吧? 外有强敌围城,内有权奸乱政,作为一个立足未稳的孤家寡人,赵桓还远远没到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程度! 事实上,无论臣下忠奸智愚,择其长而用之,视其短而避之,这才是当下应该奉行的王者之道。 辛康宗的恩主大靠山已经倒台了,他这个时候正惶惶如丧家之犬。对于皇帝来说,是主持公道痛打落水狗?还是诱掖奖劝令其为已所用? 答案不言自明。 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原本就是兵家大忌,倘若因为砍了辛康宗的脑袋,激起其麾下八千中军将士哗变,到时候别说擒杀郭贼洗刷国耻了,不被后院大火烧成灰烬已是万幸。 而今改成忽悠模式,效果自然会大不一样一一皇帝不动一刀一枪,只需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手握重兵的大将就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赴死,岂不是性价比最高的策略? 方才赵桓声称已经钦定了赏格,凡擒杀郭贼药师者,无官赏千金,有官加七秩……那些只是外挂,方便主将鼓动下面的人去替他卖命,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一句:不管是谁擒杀了郭贼药师,本军主将都会被朝廷授以节钺。 别的姑且不说,只冲着建节这一条,就完全值得辛康宗拿性命去搏一把。 要知道,节度使乃是武臣正任官里最高一阶一一与武阶官之首的太尉相比,其含金量甚至更高一筹,这个等级的荣衔,对于本朝职业军人来说有着天然而致命的吸引力。 建节之后,除了在军中同僚面前拥有极度尊崇的权势和地位之外,关键是担任实职差遣的统兵将帅,朝廷一般都会支给真俸,杂七杂八加起来比宰相拿的好处只多不少。 辛康宗现如今只是左武大夫、利州防御使,也就是正六品的遥郡官。 遥郡官内部的升迁次序,基本上和正任官一样,都是从刺史开始,中间需要经过团练使,防御使,观察使,然后才到承宣使。 原则上,辛康宗只有先爬到遥郡承宣使的位置,才能落阶官成为正任刺史,至于从正任刺史到正任官之首的节度使,那就可望而不可及了。 其实既便是距离节度使只差一步之遥的正任承宣使,也是看山跑死马,除非立下特殊战功,否则在军中总戎十年都未必能够建节,本朝承平时期就有不少这样的实例。 富贵险中求,眼下辛康宗只需拼死一战擒杀郭贼药师,不仅可以洗脱公报私仇的指控罪名,还能从遥郡防御使摇身一变成为节度使,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 除非脑袋被驴踢了,否则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天大的诱惑。 辛康宗欣然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他便亲自率领马司六千精锐部众出发了。 按照君臣二人刚刚议妥的合击策略,何灌从酸枣门正面钳制住敌方,辛康宗自卫州门悄悄出城,等到绕至常胜军背后,然后何、辛两部万余人马同时发力,前后夹击,只需一战,便能又快又好地全歼郭贼药师的两三千常胜军…… “渠帅,前哨探马刚刚回来禀告,对面宋军乃是步帅何灌的人马,保守估计至少有万余劲卒……俺家不会中了南朝伏兵之计吧?” 一个名叫赵鹤寿的常胜军高级将佐,忧心忡忡地跑到主帅郭药师的临时营地商议对策。 说是主帅营地,其实就是距离酸枣门三里之外的一座破庙。 此处属于京都荒郊野外,曾经是一望无际的菜畦林地,偶尔还有几处星散零落的村落庄园,不过早已被坚壁清野的步司卒伍焚毁殆尽,除了断壁残垣和一地鸡毛,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倒是这座位于官道附近的泰山中岳庙,可能因为有神祗在里面加持的缘故,那些明火执仗的骄兵悍卒只能望而却步,最终得以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 郭药师率领本部人马走到此处,从前哨骑队那里得知宋军早有提防,犹疑着不敢贸然向前推进了,正好鸠占鹊巢,将小破庙辟为避寒歇脚的临时营地。 庙虽不大却五脏俱全,但见长方形墨漆供案前面,陈置着一尊方形焚香鼎炉,一个身材伟岸、长着络腮黑胡须的红脸膛大汉,正在用紫铜长颈小执壶,在三足铁环架上温酒喝。 此刻他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延迟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沉声安慰道:“老二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俺家这帮老兄弟从铁州那疙瘩一直打杀到现在,脑袋不是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吗?” 这话没错了,只要郭大叛臣见风使舵跑得快,没有人能追得上他,就算暂时弄丢了大富大贵,在乱世中自保性命岂非小菜一碟? “话虽如此……” 赵鹤寿肥头大耳,脑门锃亮,的确天生一副富贵相,可是眼下他们兄弟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却是不争的事实啊。 原本在大宋天朝有着高官厚禄,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没事还可以跑到京城里浪荡一回。自从全军数万部众归顺了女真人,不光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就连身家性命都已岌岌可危。 就在不久前,二太子斡离不为了让郭药师和他的老兄弟们,放心大胆地纵骑南下纳投名状,十分体贴地把他们的妻儿老小留在燕京妥善保护了起来。 什么保护,还不就是羁押人质! 赵鹤寿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兀自气得浑身上下的赘肉直打哆嗦。 郭药师贵为辽宋金三姓家奴,当然没有赵老二那么儿女情长了。 这些年戎马倥偬,到处打打杀杀,仕途宦海浮浮沉沉,他早把活着这个事儿看得无比通透了。 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在乱世中保住性命,大丈夫何患无妻?有了一大堆老婆,难道还愁生不出一大堆儿女? “老二,这可是地道的辽阳老家烧酒,要不要来一口?” 郭药师仰头打了个酒嗝,伸手递过来一只精致无比的三足纯银酒樽。 赵鹤寿瞥了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好这口,而是面前这个纯银酒樽来历非凡,弥足珍贵,就连渠帅自己平常都舍不得用,他赵老二又如何会不识抬举? “酒就不喝了,说点正事儿吧。渠帅,不是我扫兴啊,渤海千户挞不野那个老匹夫,估计已经带着攻城器械赶到了。他若见常胜军驻足不前,很可能会大发雷霆……” “他敢!” 郭药师猛地一拍方鼎香炉,冷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俺家兄弟既便沦落至此,也轮不到他区区一个千户来指手画脚!” “可是……” 赵鹤寿欲言又止,停歇了一下才道:“挞不野可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将,如今又有四太子在背后撑腰……” 说到四太子兀术,郭药师一下子哑火了。 这次南下伐宋,他作为先锋官,虽然直接听命于大金经略处置使、两路都统、二太子斡离不,但是今晚的夜袭行动却是由行军万户、四太子兀术亲自指挥。 当初议战时定下的策略是这样的:渤海千户挞不野和契丹千户耶律马五,各率本军一千步战精兵,分别负责攻打酸枣门和封邱门。 为了防止南军出城邀击,特遣常胜军郭药师和刘舜仁,各率本部全甲骁骑随行策应攻城步卒。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金军主力全部按兵不动,只令几支签军跑过来瞎溜达,哪里是什么夜袭攻城,不过是窥伺东京城池,看看南军有何反应,以便及时决策是速战速决,还是以战迫和,仅此而已。 郭药师在议战之后就判断出来了,是以一见南军早有提防,赶紧勒马吁停一一再硬着头皮往前冲的话,就直接撞南墙上了,甭管是谁在后面督战,他都不可能拿自家性命去白白送死。 “哼!挞不野拿个鸡毛就敢当令箭?俺家四彪人马不过是随行策应其部攻城而已,既便是他皇子郎君到此,又能奈我何?” 岂料话音刚落,庙屋外面突然传来马挂銮铃之声,时间不大,十几个擐甲蕃军武弁簇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夷胡悍将走了进来。 赵鹤寿一见之下,慌忙迎过去解释道:“大?孛堇来得正好,南军已有提防,此时不易进军,我部故在此等候……” 挞不野当胸一把将他推搡到一边,径直走到供案之前那尊焚香鼎炉近前,厉声喝斥道:“大战在即,尔等却驻足此地,逗留不进!郭药师,常胜军这是要造反吗?” 郭药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纯银酒樽的足根,自我陶醉似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阵子,方才翻着眼皮阴阳怪气地吐出来四个字:是又怎样? 第27章 金牌郎君 此时已近四更天,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这是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京城北郊一带风声鹤唳,杀机四伏,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的步骑冲突。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国渤海军和常胜军的头领却因为指挥不统一的问题,在京郊荒野的一座破庙里发生了内讧。 “尔等身为降将,寸功未立,既已贻误战机,何敢口出狂言?老夫特奉四太子之命督师攻城,凡违命不遵者,可以就地格杀勿论!” 郭药师现如今正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巧的是,渤海千户挞不野偏偏喜欢痛扁落水狗。 他见对方居然喝着小酒肆无忌惮地挑衅自己,不由勃然大怒,当即扬起手里的牛筋小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郭药师久经战阵,又在当打之年,练就一身格杀斗技,怎么可能被他轻易打中?偏头一躲就完事了,不过没想到的是,对方的鞭身虽然落了空,鞭梢却趁势扫中了他手里捏着的三足纯银酒樽。 就听“呯”的一声,银樽猛地甩到铜制焚香鼎炉上,瞬间由精致无比变得惨不忍睹。 郭药师慌忙弯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只瞅了一眼,那副络腮红脸膛当即便气绿了: “来人,速速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拿了!” 他这番声色俱厉的怒吼,很快就把麾下四大彪官龚诜、赵拱、韩璧、高望召唤来了。 这几个人全是从铁州开始就跟着郭药师一起厮混的结拜把兄弟,听闻渠帅跟渤海千户闹翻了,当即带着各自的亲卫随从,冲进庙里就把挞不野和十几个渤海蕃兵给围住了。 直到被对方摁倒在地上狠狠摩擦,挞不野也没搞清楚郭药师究竟是什么狗脾气一一方才用马鞭猛抽过去,好像也没见这厮怎么生气,此刻却因为一个拽坏了的小酒樽大发雷霆之怒,这也太奇怪了吧? 孰不知,看似区区一个三足纯银酒樽,可是对于郭药师来说,意义却非同寻常。 话说当年常胜军归顺大宋之后,道君皇帝为了稳住这支虎狼之师,可以说下了血本,不光让他们的首领郭药师位列三孤,成为独当一面的边关大帅,还罔顾君臣之道想方设法讨其欢心。 最变态的做法是,得知郭药师酷爱美酒,老昏君不仅忍痛割爱把窖藏多年的绝品佳酿一一小槽真珠红贡献出来,还特意安排驿站每天用三足纯银酒樽往燕山府传送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间断,直到三姓家奴喝腻歪了才算完事儿。 这份孝心说出去都能感天动地,怎么可能感动不了肉胎凡身的郭大降将? 如今宫廷绝品佳酿小槽真珠红早就没得喝了,仅剩下一只用以缅怀美好往事的三足纯银酒樽,也被挞不野这个老匹夫给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郭药师越想越来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亮闪闪的方形物什,照准挞不野的满脸横肉猛拍了过去,与此同时嘴里还骂骂咧咧道:“老匹夫!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挞不野听他说得严重,顾不得抚慰火辣辣疼痛的脸颊,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看了看,登时就傻眼了。 这是一枚由纯金打制而成的牌符,长约五六寸,宽约二三指,正面阴刻着一只吊额白睛大虎的虎头,背面镌刻着大金皇帝吴乞买的女真大字花押,正是渤海千户挞不野梦寐以求的虎头金牌! 要知道,在大金国持有金银信牌是身份特殊的象征,既可以当作空名宣头,也可以作为军中特使到阵前督战。 一般情况下百户赐以木牌,千户赐以银牌,万户赐以素金牌,至于虎头金牌,那是专门给立有赫赫战功或肩负特殊使命之人准备的一一在开国之初,只有独挡一面的特将才能持有见官大一级的虎头金牌。 挞不野直到此刻才明白郭药师为何如此跋扈,原来有大金皇帝吴乞买在背后撑腰! 如今看来,别说自己一个小小千户,既便是四太子兀术亲莅此地,恐怕也难以压制这三姓家奴一头。 罢罢罢,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老老实实俯首听命吧! 他刚刚毕恭毕敬地朝着郭药师唱个肥诺,就在这时,小破庙外面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战鼓声响。 闻鼓进击,闻金收兵,这是南朝将帅号令三军的指挥信号。 众人一窝蜂全都跑了出去,但见北面数里之外的地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似乎正在竭力闹出泼天的动静。 令人费解的是,战鼓却是从酸枣门方向传过来的,从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来判断,至少同时擂响了十面牛皮大鼓。 这是谁啊,搞出如此大的阵仗? 郭药师皱着眉头喝问道:“挞不野,渤海军殿后者何人,为何事先并无半点敌情通报?” 挞不野老脸一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才只顾着急行军往前赶,压根没想到会有宋师胆敢抄袭他们的后路,所以没有采取任何防备措施。 “渠帅!俺家很可能已经被南军包了饺子,怎么办?” 赵鹤寿狠瞪了一眼挞不野,然后十分焦急地看向常胜军的主心骨。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哼,我就不信完颜家的狼崽子们会见死不救!” 郭药师背南面北,直直地盯着冲天火光和滚滚狼烟,似乎要透过眼前的重重黑幕,看清楚背后的一切。 “传我命令:渤海军据北而守,常胜军据南而守,以东岳庙为主阵之地,全师人马固守待援!” “先锋佐官赵鹤寿听令:速持本帅特使金牌,传檄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暂停攻袭封邱门,立刻会同常胜军刘舜仁的两千精骑,火速向东岳庙靠拢!” ………… 事实上封邱门的攻御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没多久,韩世忠的捉杀军正兴高采烈地往城下射弩箭,滚檑木,抛巨石,泼火油……全师上下捋起袖子轮番上阵,忙得不亦乐乎。 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此时正和常胜军副先锋官刘舜仁骑着高头大马,并绺屹立于距离封邱门濠河两三箭之地的一处高坡上观敌了阵,在他们身后即是黑压压如铁树石林一般整齐肃穆的常胜军两千精骑。 耶律马五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人马鬼哭狼嚎,损兵折将,直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 今晚的夜袭攻城准备比较仓促,总共只带来了一千步战士卒,攻城器械也只有云梯、撞车和投石机,连重弩和冲楼都没配齐便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送死。 咚,咚,咚…… 从酸枣门方向突然传来了进击战鼓的声响,沉闷舒缓而又威武雄壮,一声接着一声,重重地撞击着敌我双方的耳膜,听得人或热血沸腾,或心惊肉跳。 职业军人尚且如此,训练有素的战马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在配合着鼓点猛刨前蹄的同时,或引颈长嘶,或打起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响鼻。 在这种情况下,只需骑士轻轻一抖缰绳,它们便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难道情况有变?” 刘舜仁侧头望向契丹千户那张大马长脸,狐疑地问道。 “废话!” 自家兄弟在前方打死打生,拼死拼活,而常胜军的精锐骁骑却抱着臂膀在后边看热闹。 契丹千户耶律马五的心一直在吧嗒吧嗒往下滴血,语气自然不会好听了:“酸枣门守军已经擂响了进击战鼓,除了出城邀击之外,难道像尔等这样坐山观虎斗?” 刘舜仁被他莫名其妙一番抢白,不仅没有生气,反倒乐呵呵笑道:“贵军主攻,我师策应,这可是皇子郎君亲口传达的将令。刘某乃是一介降将,万万不敢与阁下争抢首登之功。” “首登之功?” 耶律马五登时气结,像今晚这种战法平生闻所未闻,别说首登破城了,麾下一千将士能够有三分之一全身而退就算是万幸。 其实不只是耶律马五,刘舜仁也猜不透四太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俯首听命,人家叫干啥就干啥,其它的想多了太费脑子了一一当然,如果真有脑子的话。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渐渐地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北方向突然跑过来一支骑队,借助对方摇摇晃晃的昏黄马灯,以及护旗傔兵手里的油松火把,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肩甲上那两道随风飘舞的白色绦带。 “郭药师的人来了?” 刘舜仁微微一愣,随即催马迎了上去。 对面那支五十人的骑队如旋风般冲了过来,为首之人离老远就高举着一个亮闪闪的物什大声嚷嚷道:“金牌郎君有令!着令常胜军刘舜仁、契丹军耶律马五,速速率部赶往东岳庙集结!” 哪来的金牌郎君? 刘舜仁不禁心中直犯嘀咕,莫非是四太子已经亲莅此地了? 要知道,在大金国只有完颜家的狼崽子们才能被冠以郎君之谓。 他正兀自疑惑,对方为首的骑士已经冲到了近前,仔细一瞅,原来是郭药师的结拜兄弟、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 “赵老二,你奉何人之命前来传檄?” “还能是谁,当然是俺家渠帅啊!” “你家渠帅?” 刘舜仁略加思忖,旋即猛地敲了敲额头,果真是没长脑子啊,怎么把大金皇帝亲赐郭药师完颜国姓这茬给忘了。 三姓家奴,当然得名符其实了。 第28章 孤注一掷 酸枣门谯楼两侧的十面牛皮大鼓,仍在雄壮而又响亮地震憾着人心,京城北郊那片沉寂在暗黑中的荒野战场,渐渐在敌我双方的短兵相接下沸腾起来了。 “一鼓作气!儿郎们,杀啊!” 最先闻风而动的是步帅何灌亲自率领的五千步战悍卒,对阵一方却是郭药师从常胜军数万人马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千五百名老牌骑士。 按理说,步军对战灵活机动的骑旅,本身没有多少优势可言,如果对方只是出动轻甲游骑,以箭矢骑射的方式在左右两翼来回骚扰,虽然比较烦人,倒还可以忍受。 一旦换成具装重铠的甲骑,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知道,人和马全都披挂着几十斤重的铠甲,本身重量就很可观,再加上向前奔驰的加速度,其冲击力大得惊人。 单兵迎面遭遇的话直接会被撞飞起来,若是不幸被骑士手持的戟、戈、矛、槊戳中,很可能连身后同列之人一起被串成血糖葫芦。 惟一有效的应对方式是严阵以待,即是选择一个有利地形,依靠排列严密、秩序井然以及变化多端、号令统一的步军阵法,被动应对重铠甲骑的剧烈冲突。 可惜目前何灌已经果断放弃了自身优势,主动向对方发起了进攻。 值得庆幸的是,郭药师无意于借助重甲突骑主动冲锋陷阵,因此何灌这种冒险行为并没有遭至严重后果,反倒在声势浩大的扇面形冲击波中,迅速和对方近身肉搏在一起。 骑兵的主要优势来自于战马的奔跑速度,既然彼此已经处于胶着状态,优势自然不存在了,因此常胜军最好的选择就是弃马步战一一步战是骑士必备的基本技能,对于常胜军这些久经沙场的老牌骑士来说,尤其如是。 “哈哈哈,三姓家奴,还不拿命过来!” 目前等于是五千对两千五,二打一,何灌要是事先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估计嘴巴早就已经笑歪了。 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两军对垒厮杀时,步司卒伍居然没有讨到半点便宜,反而在第一轮的贴身肉搏中伤亡了将近十分之一,对方却只留下一两百具尸体而已。 “击钲!击钲!速速击钲!” 这样打下去的话,很可能没把对方歼灭掉,自家人马却被揍趴下了,何灌急忙下令全军暂停进攻。 郭药师也趁机让麾下四彪人马抓紧时间休整,南线战场一时陷入对峙僵持之中。 “传朕旨意,暂停擂鼓!” 此时赵桓就站在酸枣门的三层谯楼之上,夜幕沉沉,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真切。 事实上只需从渐渐消歇的喊杀声,缓慢晃动着的火把,以及原地打转的众多模糊身影,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前方战事不利。 赵桓所处的位置由于与十面战鼓近在咫尺,他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孱弱的小心脏一直在配合着鼓点“呯呯呯”地剧烈跳动。倘若再不喊停的话,估计不用多久就会被打回穿越者的原形。 “唉,一鼓作气算是白瞎了……” 赵桓特意安排守城将士同时擂响十面牛皮大鼓,其实是事先和辛康宗约定好了,只不过被急于求成的何灌抢了先机而已。 辛康宗亲率两千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悄摸到敌军背后,一旦断其后路,即以三堆熊熊篝火为号。 酸枣门大本营收到讯号,便会以擂击战鼓的形式予以回应,此举除了通知何灌的步司人马做好接战准备,也是在提醒已经从卫州门出发还在路上行进的马司中军四千步卒,迅速向东面收缩包围圈。 “辛康宗这厮的人马怎么回事儿?” 让赵桓没有想到的是,战鼓擂响之后,只有步司五千勇士立即响应了大本营的号召,北面和西面的马司步骑精锐却不见有任何消息传过来。 他哪里知道,西面马司的四千步卒担心被敌军发觉行踪,从卫州门出发之后,最初跟在两千轻骑后面,斜着往西北方向绕大圈子,直到听到酸枣门的战鼓擂响,这才匆匆忙忙地东向抄近路同本军主将会合。 至于辛康宗亲自率领的两千轻骑,眼下就更指望不上了。他们面对的是渤海千户挞不野的一千蕃兵步卒,这些茹毛饮血的生猛野人,随身携带着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正好用以阻隔疾马奔驰的轻甲快骑。 “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两三百里之外的虏军主力,很可能已经在赶来救援的路上,倘若天亮之前不能速战速决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桓思忖再三,最终决定把一千御前诸班直作为战时预备队,提前投入一线正面战场一一这样的话,不仅可以提振士气,增强步司的战斗力,还可以起到临时督师作战的作用。 “御前当值管军何在?” 御前诸班直此前一直由殿帅王宗濋亲自提领,几个时辰前王宗濋带人扈从李纲守御京城西壁去了,剩下的一千班直卫士由一个刘的左班都虞候统领。 自从今晚随行护驾以来,这个人一直在眼前晃悠,赵桓已经认识了他的脸,却始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微臣恭听圣命。” 刘都虞候方才就在谯楼入口处同步司少帅何蓟窃窃私语,听得官家高声召唤,慌忙跑了过来。 赵桓随口问了一下:“卿家何名?” “回奏官家,姓刘名锡。” 刘锡? 赵桓感觉有点耳熟,不由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令尊何人?” “家父官衔名讳一一泸川军节度使刘仲武。” 啊呀呀,居然是南宋名将刘锜刘信叔的长兄! 赵桓内心激动,嘴上却虚言客套道:“好啊,原来是陕右将家子!卿家兄弟还有何人?现于何处公干?” 刘锡兄弟九人,掰着手指头都得数半天。赵桓心里有事,但是为了尽快获知刘锜目前的下落,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 原来刘锡其它兄弟都还在老家没挪过窝,只有他和刘锜两人托了殿帅高俅的关系,早在几年前就从陕右边军调入了殿前司。 刘锡现如今是从七品阁门宣赞舍人,不久前刚刚升迁为殿前指挥使班任左班都虞候。 刘锜比长兄小了好几岁,目前只是从八品阁门祗候,仅在殿前司里亲军里谋了个部将之职,不久前跟随殿帅高俅扈从道君皇帝东巡去了。 “可惜!” 赵桓暗自攥了一下拳头,刘信叔今晚要是在的话,正好让他跟着何老将军在一线战场上好好历练历练,眼下只能让其兄暂时滥竽充数了。 刘锡听说官家命他上阵杀敌,愕然怔了一怔,旋即抗声而言道:“启奏陛下!虽是微臣贪生怕死,班直卫士若是全数出城御敌,何人卫护主上周全?” “无妨。” 显而易见,殿帅王宗濋临走之时已经把天大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赵桓当然知道刘锡担心什么,是以笑着宽慰道:“朕身边有蒋宣的十人金瓜武士,还有呼延通的五百大内侍卫,既便有歹人趁机作过,又能翻起什么大浪?” 刘锡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拱手答非所问道:“启奏陛下,步司主管机宜文字官何蓟请求陛见。” “哦?” 赵桓奇怪道:“朕不是让他下去好生歇息吗,这个时候跑过来做甚?” “何机幕纠集了两千名入城留守的步司卒伍,这些人已经联手誓立了请愿血书,说是要一起上战场与父兄同生共死!” 啊,还有这事儿? 赵桓颇觉意外,两千人咬破指头签押的请愿书,估计得有二三十米长吧?何蓟这小子,别看表面上一副浑不吝的衙内作派,暗地里居然这么能折腾,不知道上了肉搏战场,给他的老父亲带去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时不我待,分秒必争!人就不见了,传朕旨意,着令何蓟速领本部人马出城参战!” “微臣遵旨!” 刘锡如释重负一般,正要转身出去,忽听官家又沉声叮嘱道:“刘卿,朕就把何氏父子托付给你了。无论胜败如何,务必要把他们二人活着带回来!” 啊? 刘锡眼前一黑,差点倒头栽在地上。 心说这是什么皇帝啊,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顾惜自己的龙体?我故意把话题岔开并绕到何蓟他们身上,就是想让这两千名敢死之士代替班直卫士出战,而这位大宋新官家倒好,居然是把何氏父子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赵桓当然不可能知道刘锡苦着脸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何蓟和刘锡麾下部众总共有三千人,再加上何灌的五千士卒,正面战场上已经接近三打一了。 既便没有辛康宗的六千人马帮忙,在兵力上也远超敌方,如果这样还拿不下郭药师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 “启奏陛下!封邱门突发重大敌情!” 刘锡的健硕身影刚从谯楼左侧门口消失,一个半截铁塔似的擐甲莽汉便从另一侧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呼延指挥使,何事大惊小怪?” 赵桓皱头微蹙,略觉不快。 他知道呼延通这厮向来以耿直粗鲁着称,御前失仪是家常便饭,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说实话,平常没事时,赵桓还是挺欣赏这种真性情的汉子,这会儿之所以感觉不爽,当然不是因为人品,而是因为素质一一越是情况危急,越要沉着冷静,尤其是身为主兵官,更应如此。 过分苛责的原因很简单,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主将慌乱,部众完蛋。 呼延通只是从官家的语气里听出了不悦,并没有意识到里面还隐藏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是以仍然和以前一样大声嚷嚷道: “封邱门攻城虏军已经全部撤离,此刻数千人马正火速向步司侧翼奔袭而去。微臣恳请陛下,速遣捉杀军邀击其后,否则何老将军和沈参谋官性命危矣!” 第29章 虎贲出列 京城北壁封邱门的城门谯楼之上,原本用粗绳吊挂着大珰权阉梁方平的首级,刚刚敌我双方一阵攻防激战,箭矢如雨下,炮石满天飞,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颗臭不可闻的死人头颅已经滚落城下不见了。 “呜呼!呜呼!呜呼!” 此时密布在城头北侧的捉杀军旧部将士正振臂齐吼,声势浩大,铺天盖地一般一一不要误会,他们并非替原主帅哀伤难过,而是看到敌军仓惶撤离后发自肺腑的尽情呐喊。 “首战告捷,士气高涨嘛!” 田师中正带着几名随行护卫的亲兵马弁,从东面三四里之外的陈桥门城墙上纵骑而来,沿途见此情景,禁不住由衷地感慨了这么一句。 田师中原是捉杀军旧部第三将左部将,两天前在诛杀梁方平时,他作为朝廷内应立下了殊功,从瑞圣园回来之后,即被赵桓御笔特擢为本军副统领之职一一须知副统领忝列军一级主兵官,自统制、同统制、副统制、统领、同统领以下皆得听其号令。 顶头上司韩世忠给他分派的任务是率领两将人马在陈桥门附近驻扎,随时抵御来犯之敌。 这厮到任之后闲不住,暗中遣派斥候和探马四处打听消息,由此敏锐地捕捉到今夜有机可乘,适逢封邱门敌师突然撤退,于是赶紧跑到顶头上司面前准备大献殷勤。 “恭喜军帅!” 田师中甫一迈进捉杀军设在城门谯楼里的临时指挥所,立马笑眯眯地冲着本军最高官长韩世忠拱手称贺。 说实在话,泼韩五一点都不喜欢这位长袖善舞的军中同僚,只是碍于对方是皇帝钦点给自己的左膀右臂,不得不违心接受罢了,当下黑唬着大脸随口支应道:“田副统领言重了吧,此战不过小挫敌锋而已,何喜之有啊?” 田师中没有马上接过话茬,而是四周环视了一下,但见屋子里除了几个书写机宜文字的幕职员僚之外,并无他人,这才放心地凑到主将端坐的桌案近前,一本正经问道:“军帅可知今夜攻城敌酋乃是何人?” 韩世忠瞪着大眼直视前方,懒得搭理这个净说废话的夯货。 敌师突袭而至,双方激战正酣之际,忽又猝然仓惶撤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有功夫摸清楚人家的底细? 田师中本想卖个关子,不料碰上钝头硬钉子,只好尴笑着自问自答道:“军帅军务繁剧,无暇顾及此等小事,要说这个敌酋嘛,不是别人,乃是常胜军的……” “郭药师?” 韩世忠听到这个名字,剑眉陡然一挑,随即粗声问道:“陛下方才于酸枣门擂响十面战鼓,莫非就是为了围歼此獠?” 西面城门战鼓擂响之时,封邱门守城将士正和耶律马五的一千契丹步卒殊死激战。当时韩世忠亲自披挂上阵,就站在城门谯楼的敌台之上现场指挥,根本无暇顾及其它事情,只听得附近鼓声震天响,却不知所为何事。 “军帅所言不差!” 田师中见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赶紧趁热打铁道:“据属下所知,不只是步帅何灌的万余大军在正面迎敌,马司中军辛统制的八千人马也已经从卫州门出发抄敌后路。” “军帅,依属下之见,此乃天赐良机,何不号令全师,即刻出城围剿郭贼?” 田师中故意夸大了马步两军的实际兵力,目的在于鼓动韩世忠领着他们到战场上分一杯羹。 在此之前,他已经从留守城内的马司员僚那里探知皇帝钦定的赏格:只要擒杀郭贼药师,无官者赏千金,有官者迁七秩! 田师中目前是正八品敦武郎一一即是大使臣,真要是交了狗屎运,一刀砍下郭贼的脑壳,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从七品武德郎一一也即是诸司副使。 不光从此挤进大宋天朝中级武官的行列,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在位阶上压泼韩五这个武节郎一头,岂不快哉? 此时韩世忠紧蹙着眉头,又瞪起大眼睛不言语了一一事实上他并非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没有田师中心大而已。 要知道,捉杀军五千人马接到的命令是守御封邱门和陈桥门,没有朝廷旨意或者本司长贰指令,擅自出城参战风险极大,倘若擒杀郭贼药师立下大功,自然什么都好说,一旦兵败丧师那可就罪莫大焉。 田师中这个所谓的副统领,在其他军级将领暂时空阙的情况下,充其量只是捉杀军里的二号人物,并不承担本军主要领导责任。 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分一杯羹,一旦兵败丧师被朝廷军法从事,他泼韩五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绝对不会出头替上司脱罪! 其实韩世忠顾虑的不只是责任归属问题,最主要还是担心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一定能干成大事。 毕竟接手捉杀军的时间太短了,只有两三天而已,连最起码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还没烧完,就着急忙慌地赶鸭子上架。 目前除了原辖第二将的部曲之外,其它诸营将佐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不知道都在打什么算盘。 万一还像当初在浚州时那样,刚与金军前锋打个照面,这些怂包软胆便吓得屁滚尿流,疯狂逃窜,那就死得难堪了。 到那时候非但达不到擒杀郭贼药师出口恶气的目的,反而让那个三姓家奴笑掉大牙,岂不是自取其辱? “启禀军帅,酸枣门有大队人马跑过来了!” 韩世忠正在暗自思忖,闻听亲兵禀告,陡然起身一振甲衣,大步朝谯楼西侧门走去。田师中怀疑是前来传旨的钦使,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谯楼左侧的了敌高台,但见西面笔直而阔绰的城墙上,急驰而来十几骑高头大马,后面远远地跟着黑压压一长串人头攒动的奔跑身影。 “不会是御驾亲莅封邱门吧?” 田师中伸长脖子,忽然自言自语道。 天色昏黑,只见对面马灯乱晃,人影交错,压根看不清旗牌伞盖之类的任何标志,当然也就无法判断来人身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是圣驾,迎接来迟岂不是严重失礼?是以韩世忠二话不说,噔噔噔从敌台上跑了下来。田师中不甘心落于人后,也跟着跑了下来。 数十个弹指之后,由于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皇城司禁卫所的亲从官们,为首者骑在飞驰的高头大马上,在黑暗中犹如御风而行的半截铁塔。 “呼延通!” 田师中眼尖,脱口喊出此人名姓。 “谁?” 韩世忠不得不服气,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着实神通广大,皇帝身边那么多大内侍卫,他怎么就能一眼认出来是谁呢? “我说军帅啊!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 田师中对上司在人事方面的迟钝表示惊讶,嘴里啧啧道:“当年咱们捉杀军南下征讨方腊之时,他可是大阉梁方平的牙兵亲随里,最勇猛最彪悍的骑士!” 韩世忠听他如此一说,不知不觉中对此人产生了几分兴趣。 “有敕!” 呼延通飞奔至两人面前,勒马吁停之后,还没从马背上跳下来便瓮声瓮气地大喝了一声。 果然是传旨钦使! 田师中率先屈单膝跪了下去,低头垂首的同时,还不忘抱起拳头朝着左上方微微一振一一这是被甲将士以下参上时的标准军姿。 韩世忠身为一军之主,当然不会像他那样沉不住气,大大方方地向前迈了一步之后,这才屈单膝缓缓跪了下去一一别看两人前后相距只有一步,却意味着高低主次之分! 呼延通传达的是皇帝口谕,所以先得把他的大舌头捋直了才好说话:“韩卿世忠、田卿师中听旨:郭贼药师已被我南、北、西三面大军围困,朕料此獠必将趁虚东向而逃,特令二卿速速率部阻断其路,切切!” 田师中听罢大喜过望,连连在膝盖上顿首,口中万岁喊得山响。 圣旨既下,韩世忠没有了擅自出战的心理障碍,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心,所以万岁之类的口号,并没有田师中喊得那么真挚有力。 呼延通见他态度不甚积极,于是上前将其搀扶起来,主动替官家安抚一下:“韩统制若是有什么顾虑,本钦使可以代为奏明圣上。” 韩世忠摇了摇头,身为一军之主,难道向皇帝报怨说,捉杀军上上下下全是骄兵悍将,相较之原主帅一一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微臣这个从七品武节郎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仓促之下恐怕难以督师出战,能否暂时借助一下皇家天威? 这话说出去,就算官家答应了,自己也会臊得没脸没皮一一无能啊,无能! “兵贵神速!既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韩统制,田副统领,咱们就并肩作战,一起出城杀敌吧!” 呼延通说完之后,没等韩田二人反应过来,兀自冲着西面黑压压的人群招了招手。皇城司禁卫所的十几名军头和兵马使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看到本所最高官长的手势,呼啦一下便围了过来。 “知我者,陛下也!” 韩世忠内心激动,神情却异常庄重,缓缓转过身子西向而立,钵大的拳头都快攥出血来了一一既然有官家遣派的两百名大内侍卫在背后撑腰,我泼韩五还怕个锤子哟! 其实赵桓这么贴心,不是只针对韩大良将,此外还有呼延通这个鲁直莽夫。 呼延通现如今已经是大使臣级别的初级武将,之前跟着梁方平上过战场,但那是作为亲卫马弁,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哪来的辖众指挥经验? 赵桓简单一分析就得出了结论,若论单兵战力,这家伙很可能是个万人敌,只是作为指挥官,心理素质差点意思,说白了就是欠练,只需领兵带队在肉搏战场上多打几次硬仗就好了。 “陛下圣明!” 赵桓把自己的意思委婉一说,呼延通当时便张着大嘴笑裂了。 其实十面战鼓擂响的时候,这位禁卫亲从官指挥使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如果不是肩上担负着天大的干系,他早就请缨出战了,万万没料到居然在不经意间心想事成。 “哈哈哈,三姓家奴,哪里走?吃俺呼家将一枪!” 第30章 敌骑冲突 皇城司禁卫所的大内侍卫属于营级编制,最高长官为指挥使,其下共分五都,每都百人左右,步卒以都头或军头为首,骑士的主兵官则是军使。 呼延通只带来两百名禁卫亲从官前来督战,其中真正能够披挂上阵的轻甲骑士很少,加上军使、副兵马使、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这些各级领兵带队之人,满打满算才五十余骑而已。 好在主要任务是在捉杀军后方督师作战,否则就这点兵力,都不够常胜军那些老牌骑士塞牙缝的。 相比较之下,韩世忠的骑兵队伍就阔绰多了。 北宋时期战马数量远超南宋,骑兵自然也就比南宋要多得多,南宋正规大军步卒和骑兵的比例,基本维持在十比一上下一一就比如精忠大英雄坐拥十万大军,却只有八千背嵬军精锐骁骑,连十比一都不到。 既便是以骑兵着称的侍卫马军司,最高也只到六比一,也就是说每军按五千兵力计算的话,只有七八百骑而已。 要知道,韩世忠的捉杀军目前足有一千四百余骑,相当于南宋侍卫马军司的两倍!不过,这些骑士并未集中在一起,而是以五十骑为一骑队,均匀分布在各营之中。 本军统制官一声令下,二十八支骑队很快便在封邱门以里集结待命。 “启禀军帅!” 田师中原本就长了一副红脸膛,这会儿好像刚烙好的滚烫烧饼,眼睛里不仅闪烁着精光,更有道道血丝,看得出来极度亢奋,只听他大声请缨道:“属下田师中甘领骑旅,突阵破敌!” 刚刚编组而成的这支骑旅,人数众多,又都是自恃有两把刷子的彪悍骑士,的确需要一位军级长官统率指挥。 韩世忠身为主将,不可能亲自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目前捉杀军的军级长官里除了统制,就只有一个副统领,显然田师中是不二人选。 说实话这个结果老韩内心是拒绝的,苦于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在嘴上痛快痛快了:“田副统领,军中无戏言,倘若骑旅不能突阵破敌,本统制可要厉行军法,严惩不贷!” “属下愿立军令状!” 田师中嘴上信誓旦旦,暗地里却在偷着乐,心说什么突阵破敌,完全是多此一举嘛! 眼下侍卫马步两军加起来足有上万人马,早就把常胜军打得满地找牙了,田某人主动请缨率领骑旅充当开路先锋,只是比步卒更方便抢夺胜利果实而已。 五更时分,东方晨曦微光乍现,昏黑暗淡的天空渐渐有了些许亮色,这个时候既便没有马灯和火把,也可以看清楚脚下的路了。 田师中率领先锋骑旅浩浩荡荡地开出城去。韩世忠只留下一千步卒分守陈桥门和封邱门,其余本军将士全部开赴北郊战场。 他们本来排列着长长的队伍跟在骑旅后面,田师中那厮立功心切,出城没多久便命令全旅人马快速向前推进,只用两三刻钟的功夫,就冲到了距离封邱门数里之外的元宝寺。 “禀告副统领,前方发现敌情!” 骑乘黑马的轻甲哨探,飞驰回来报信,说是西北方向两三里的地方,发现数以千计的全甲骑兵正在原地打转,不知道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啊?” 田师中遽然一惊,赶紧下令全旅人马暂停向前推进,立即以元宝寺为中心集结待命。 “哪家人马?主将何人?” 田师中甚是纳闷儿,常胜军的人马不是已经被马步两司大军钳制住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全甲骑兵在外面瞎溜达? “下僚只知敌寇全军皆着乌盔墨甲,唯有在肩甲上缀饰着醒目的两根白色绦带而已。” “常胜军!” 这三个字,几乎是田师中从牙缝里往外挤出来的。 几日前在浚州的时候,金军前锋就是穿着此类戎服,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疯狂逃奔几百里一一对于田师中来说,这种耻辱感一辈子都难以洗刷干净。 “可有见到主将认旗?” 既然不可能是郭药师,那一定另有其人。 黑骑哨探迟疑了一下才道:“下僚识字不多,只认得旗上画一刘字。” “刘?” 田师中轻哦了一声,怨军在更名常胜军之后,曾经公推了四大头领,其中一个叫刘舜仁的,位居第三把交椅,不知道是不是此人。 两人正并绺立于元宝寺后院墙外的一个大槐树下说话,忽听远处传来嘈杂的动静,隐隐还能听到战马在嘶鸣。 田师中心中一凛,糟糕,不会是敌方主动发起攻击了吧? “传令兵,速速召集各队队官前来议战!” “得令!” 背插五色号令旗的几名传令骑士,打马围着元宝寺转了一圈,没多久就把二十八支骑队的队官叫了过来。 “适才探马来报,敌骑很可能已经发现我师行踪,此刻正从西北方向赶过来!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位听我号令:骑旅第一队立即横列直阵,随时与敌骑对冲,第二队顺位排列,作好接战准备……” 田师中正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突然有人冷哼一声插问道:“敢问副统领,众军皆为骑兵,因何强令第一队打头阵?” 田师中循声望过去,但见抗声而言者是个长着大麻脸的矮胖子,不晓得姓字名谁,只知道来自牙兵第一将,似乎曾经做过梁方平的亲卫马弁,应该与呼延通比较熟。 “哦,你待如何?” 田师中冷冷问道。 “老规矩,拈阉儿!” 啊?大战在即,你要老子陪你玩抓阉儿? 田师中感觉肺都快气炸了,脑子一热,抡圆了胳膊,照准那厮的大麻脸狠狠地搧了过去! 咦? 明明已经打在对方脸上,为何听到耳朵里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啪”,却是锐利的“嗖”? 嗖!嗖!嗖! 箭簇破空,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声响过后,很快便传来铁蹄踏踏,金戈环佩撞击以及人喊马嘶的噪杂动静。 “敌寇已至,速速归队迎敌!” 到了这个时候,田师中已经来不及排兵布阵了,只能让各支骑队自己随机应变。 他催马跑到元宝寺的西北角,准备亲自带队与敌骑对冲。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前方尘土飞扬,旗帜乱摆,黑压压的全甲骑兵正以箭矢一般的速度向前猛冲。 老实说,面对敌方这种排山倒海一样的强大攻势,别说二十八支骑队的骑士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是田师中自己心里也在打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在浚州时与金军前锋郭药师遭遇的那一幕,相信他们每个人至今仍记忆犹新! “众军儿郎!” 眼看敌方越来越近,再不冲刺的话,战马就奔跑不起来了。田师中紧握手中丈二铁枪,猛地向前一戳,大吼道:“成败在此一举,跟我冲啊!” 话音未落,胯下战马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跑出去十来丈之后,田师中忽然惊奇地发现,除了紧跟自己的一队亲随马弁,身后没有任何一支骑队跟上来,不光没有跟上来,居然还调转马头开始往回跑去! 这些军中袍泽弟兄,可是真惜命啊!田师中见此情景,感动得眼圈都快红了。 当下就自己这几十块料,冲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田师中猛地一抖缰绳,硬是把马头拽了回来,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原来元宝寺东北方向也有大批敌骑突袭而来! 令人遗憾的是,对方还没冲到近前,捉杀军的骑旅已经自乱阵脚了。位于元宝寺北面的几支骑队最先开始逃窜,可惜刚刚分头跑了没多远,就被敌马快骑追上了。 常胜军采取的突击策略,概括起来其实就四个字:分进合击。他们分别从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分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元宝寺予以合击。 等到第一波攻击结束后,再根据南军逃跑的方向继续分进合击,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把对方吃干抹净为止。 常胜军轻甲游骑的优势就在于马快,弓硬,再加上单骑作战的方式更有利于随机而动,是以仅用少量兵力便可以达到战术目的。 敌骑突袭而至,捉杀军二十八个骑队只在须臾之间便已溃不成军,有些骑士甚至连一箭都未放,就被对方的强弓劲弩射落马下。 更让人无语的是,还有不少骑士没有死在敌方手里,却在疯狂逃窜过程中被战友冲撞马下,然后又被乱蹄践踏而殁! 这种混乱不堪的惊惧状况,直到在原路返回的过程中,与本军主将和奉旨督战的钦使相遇后才戛然而止。 韩世忠和呼延通二人眼见情势甚危,简单一碰头,立即分头开始行动。 呼延通负责指挥两百名皇城司亲从官,迎面拦截疯狂奔逃的各队骑士,胆敢不勒马止溃者即斩以殉。 韩世忠则将麾下两千五百名步卒,编组成一字排开的五座军阵,每阵五百人,四面环形而立,刀盾手居前,弓弩手次之,长枪手殿后,严阵以待,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应对敌骑冲突。 捉杀军的步兵军阵刚刚排列而成,常胜军的两彪全甲骁骑便山呼海啸一般蜂涌而至了。 两军在相距还有百十步时即开始互相对射,箭矢如密密麻麻的飞蝗,叮叮咣咣乱作一团,有人中箭仆地,也有人被矢落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随着敌方冲击距离越来越近,步军方阵排在最前列的刀盾手,纷纷挥舞起麻札战刀,瞪着血红的大眼睛,随时准备又快又好地斩削敌骑的马腿。 万事皆俱,只欠东风,然而对方却在即将冲到大阵近前的那一刻,突然调转马头,分别向阵前左右两侧横扫而过! “不好,贼寇要逃!” 韩世忠见对方虚晃一枪,企图陷阵却又不入阵,心下大急,立即从随行亲兵那里,劈手夺过一支利刃短矛,照准敌方正在指挥突阵的一名彪官,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第31章 老虎发威 老虎不发威,真成病猫了。 韩世忠奋力一掷,那柄铁杆短矛呼啸着向前冲去,贯破铠甲,刺穿胸膛,直接把那个常胜军彪官冲坠马下且牢牢钉在地上。 力道之大,狙击之准,瞬间令敌我众军瞠目结舌…… 常胜军刘舜仁部只来了两彪人马,南军却有两千五百名悍勇步卒严阵以待,兵力数倍于己。倘若硬着头皮催马突阵,只会损兵折将,那个被短矛钉在地上喷血而亡的彪官即是明证。 显而易见,当下最好的选择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贼寇,哪里走!” 常胜军老牌骑士从南军大阵前横扫而过,随即调转马头,正准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从西面侧翼横冲过来一乘飞骑。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驮着一个半截铁塔似的粗豪猛人,离老远就能听到他在喧嚣的战场上怒声疾吼。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城司禁卫指挥使呼延通。 这位奉旨钦使方才和麾下两百名禁卫亲从官在一起,四处拦截纵马奔逃的捉杀军各队骑士,连续斩杀了十数人才渐渐止住溃退之势。 这段时间常胜军一直在韩世忠的步兵军阵前纵横驰骋,耀武扬威,可把久未上阵厮杀的呼延通馋坏了,心痒得像是被猫舔了,很想和敌方那些老牌骑士在马背上一较高下。 适逢田师中跟在乱军后边丢盔弃甲地跑回来,呼延通趁机将收拢骑队和整肃军纪的任务,交给这位惊甫未定的捉杀军副统领,自己单枪匹马直奔常胜军里最嚣张最凶悍的那伙老牌骑士而去。 呼延通是天驷监马倌出身,胯下坐骑乃是当初在骐骥院时自己亲手调教的三河马,彼此之间的默契程度就不用多说了。 美中不足的是手里这杆露丝银缠铁枪,长约一丈二尺,重达二三十斤,昨晚参战之前刚从城门甲仗库里随手拿的,除了手感还不错之外,其它都看不太顺眼,比较担心用力过猛的话,会不会扎进肉里拔不出来。 有鉴于此,呼延通自西向东突入敌方队列时,直接拿重枪当棍棒使,纵骑疾驰之下左右横扫而出,又快又准又狠,所到之处应声落马者不绝如缕,人马合一,所向披靡,远远望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常胜军老牌骑士所恃者,不过是马快,弓硬,以及人人身经百战。 相较之下呼延通不只是马快,骑术更是精湛绝伦,最关键是一力降十会,重枪横扫之下不亚于千钧之力,谁能挡得住这只下山猛虎? 五座步兵军阵的两千五百名捉杀军将士,就这样瞪大眼睛地看着这只下山猛虎在面前呼啸而过之后,敌方骑士像被割的麦秸稻草一般纷纷从马上栽倒下去。 别说是他们,就连本军主将韩世忠不知不觉也看呆了,直到呼延通自西向东从敌方队列中突阵而出,他才如梦方醒,急忙命令全军将士放弃布阵,即时向常胜军发起总攻。 一时之间将士吼叫呐喊、战马短嘶悲鸣以及金戈撞击、铁器入肉等等声音混合交织在一起,就像是在荒郊野外上演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大型音乐真人秀。 可惜这种令捉杀军全体将士无比亢奋的热血场面,持续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戛然而止了一一原因很简单,步卒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追上骑兵的四条腿呢,常胜军的数百骑士一见势不对头,立即打马如飞,仓惶北窜而逃! “呼延指挥使不愧是陛下驾前的虎贲骁将啊!” 自然还是人多力量大,遍地狼藉的野外战场没用多久就打扫干净了。这次遭遇战收获颇丰,至少毙敌两百余人,其中仅呼延通以一己之力就打死打伤了二十几个常胜军老牌骑士,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韩世忠自从浚州逃归之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是以他说这话并非恭维呼延通,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叹。 呼延通自西向东单骑突破敌方队列,虽然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刻钟而已,却体力透支巨大,眼下只能坐在田梗上呼呼呼地喘着粗气,似乎连接句话的功夫都倒腾不出来了。 韩世忠注意到他的两侧腮帮子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脖子往下流淌。此外上身衣甲的肘腋处破损严重,有一只六七寸长的箭簇直直地从后面嵌入进去。 “啊!你中箭了?” “没有吧?” “咦!你可不能受伤啊,韩某还要仰仗阁下大破常胜军呢!” 呼延通听他说得认真,扭头瞅了瞅,抬手就把那支黑不溜秋的箭簇拔了下来。 原来是虚惊一场,两人四目相对,旋即哈哈大笑。 “启禀军帅!” 两个臭味相投的大老爷们儿正惺惺惜惺惺,一个名叫苏格的亲兵校尉颠颠地跑过来报告:“田副统领已经将二十支骑旅整肃完毕,恭请钦使和军帅前去训示!” 韩世忠转过头问道:“战损情况如何?” “原有一千四百骑,现有一千一百五十骑,战损两百五十骑……” 这不就是二百五么? 韩世忠黑唬着大脸继续问道:“二十八支骑队的押队和拥队都已经归队了吗?” “回军帅,总计五十六人全部到位,田副统领已经命人将他们捆绑起来了,此刻正在等待钦使和军帅共同发落!” “好!” 韩世忠陡然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向呼延通请示:“敢问钦使,这些奔军之将如何处置?” 呼延通乃一介纠纠武夫,自己皇城司禁卫所那一亩三分地还管不好呢,哪里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如何处置?当下慌忙摇头道:“贵军内部之事,韩统制切莫问我,临走之时陛下再三叮嘱,到了捉杀军只管临阵督师作战,一切军机事务皆由其主将自行决断即可。” “嗯,如此也好。” 韩世忠点了点头,旋即转身面对亲兵校尉苏格,果断下达命令道:“立即押赴临时刑场,听候钦使监斩处决!” “处……处决?” 五十六名骑兵队官全部杀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苏格吓得舌头直打卷儿,话也讲不利索了,他都没等到主将重复命令,便一溜烟似地往骑旅临时驻扎的地方跑去…… 所谓的临时刑场,其实就是荒野里一个干涸了的小水沟,这是方便砍完头之后,直接推到里面用土埋掉,省得再重新挖坑了。 田师中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刚把临时刑场布置好,韩世忠和呼延通便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启禀军帅,皇城司禁卫所的行刑刀斧手已经全部就位了,敢问何时可以开刀问斩?” 田师中十分殷勤地迎上前去,别看他衣甲不整,心情却还算不错一一杀了这些奔军之将,好歹可以给自己出口恶气嘛。 “你这该死的夯货!可还记得临行之前立下的军令状?” 韩世忠黑唬着大脸,就在两人打照面之际,突然抬起螳螂大长腿,狠狠地踹过去一个窝心脚! 田师中事先没有任何防备,当即噗通一声来了个大马趴,表情痛苦地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只好伏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顶头上司的问话: “属下罪无可恕,甘与队官同领军法……” 韩世忠冷哼一声,兀自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是他不想杀田师中,主要是这厮是皇帝亲擢之人,杀了他皇帝会很没面子。 除此之外,老韩已经把骑兵溃败的主要原因查问清楚了,别说这次领兵带队的是田师中,既便是换作他自己亲自出马,多半也是这种下场一一已经两次担当本军主将的泼韩五,太了解这些骑兵队官都是什么货色了,除了擅长跑路之外,别无所长! “刀斧手,行刑准备!” 呼延通身为奉旨钦使,已经名正言顺地充当起临时监斩官,尽管他极不情愿一一毕竟这些将死之人当中颇有几个相熟之人,比如说骑旅第一队的那个大麻脸矮胖子队官,当年南讨方腊时他们二人还在一个锅里用大马勺舀过饭吃…… 二十八名皇城司禁卫亲从官临时客串刀斧手,此刻已经把明晃晃的战刀架在那些押队队官的脖子上,只需呼延指挥使一声令下,面前这些人便会身首两处。 然而在临时刑场也就是小水沟的对岸,同样跪立着二十八个等死之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他们是各队的拥队,刀斧手砍完押队的脑袋,就会跑过来砍他们的脑袋,只是主次先后不同而已。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谁也躲不掉,除了闭上眼睛默默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什么都不想做,当然也什么都做不了。 “时辰已到,开斩!” 呼延通浑厚的嗓音甫一落地,就听“咔嚓咔嚓咔嚓……”,几乎在同一时间,二十八颗血淋淋的头颅咕噜咕噜全都滚进了小水沟里。 刀斧手砍完人头似乎感觉不是很过瘾,又抬脚把尸身踹了进去。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刽子手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准备转场进行下一轮屠杀。 这不就是杀鸡给猴看么? 可惜对面二十八名拥队队官已经被刺鼻的血腥味儿熏晕了,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也就没办法欣赏刀斧手的杰作了。 “刀斧手,行刑准备!” 二十八名禁卫亲从官迅速转到小水沟对岸之后,呼延通浑厚的嗓音再次在垂死之人的耳畔里响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人高声断喝道:“刀下留人!” 这是谁啊,莫非要劫法场不成? 呼延通瞬时一惊,急忙回头看去,原来是捉杀军主将韩世忠,不由愣住了。 方才咬牙切齿要杀他们的是你,这会儿高喊刀下留人的也是你,老韩啊老韩,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第32章 斩将夺旗 别看呼延通冲突敌阵如同下山猛虎,却在统军辖众方面依然是门外汉。他哪里知道,五十六名骑兵队官,被泼韩五杀一拨留一拨,居然就是所谓的恩威并施。 全军二十八支骑队,总计一千四百余骑士,还没和敌方交上手就和之前一样望风披靡。军纪已经靡烂到了骨子里,若不痛下决心及时加以整肃,整个骑旅依旧是一堆烂泥、一盘散沙,别说重新推到前线和常胜军老牌骑士对垒厮杀了,他们疯狂逃奔时不把本军步卒队伍冲垮带偏就是万幸。 因此对于韩世忠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赶赴战场围剿郭贼药师,而是在整肃军纪的同时树立起个人威信,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老韩的具体做法是让钦使呼延通唱白脸斩杀各队押队,昭示大将威权;他自己则唱红脸施恩于各队拥队。 如此一来,既起到了威慑骑旅将士的作用,同时又让白捡条命的二十八名拥队对本军主将感恩戴德,只此一下泼韩五便赚了个盆满钵满。 事实上这只是老韩收拾人心的第一步,接下来他又把二十八名拥队推到本队首领也即是押队的位置上,同时特意授权他们,可以从本队的带甲旗头和引战教头里,任命一名拥队做为自己的副手。 这样的话,新任押队牢牢地控制着本队五十名骑士,而韩世忠则牢牢地控制着二十八支骑队一一由于战损了五队人马,目前加上呼延通的一队禁卫亲从官只有二十四支骑队了…… “启禀军帅!” 整个骑旅重新编组之后,韩世忠正和呼延通商量进击策略,田师中不知道从哪儿跑了过来,甫一见面就主动请缨:“恳请军帅恩准,属下甘愿再次提领骑旅,戴罪立功!” 韩世忠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有些倦怠,估计被踹那一记窝心脚至今还没缓过劲来,不由眉头微蹙没好气道:“前车之鉴,韩某可不敢再劳烦田副统领了,姑且留下来养精蓄锐吧,安心等候陛下斩尔首级!” 啊?有完没完了? 田师中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过去。 呼延通见此情景,一把将他拽到一边,悄声说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岂会临阵斩杀心腹大将?韩统制方才跟我说了,这次他会亲自带领骑旅冲锋陷阵,由你统率步军在后方接应。不知田副统领意下如何?” 田师中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抓了根木头,听他说完这番暖心的话,感动得眼圈都快红了,扭头望着顶头上司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突然倍感亲切,情不自禁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心里却道: 好你个泼韩五,方才是想吓死老子吗?哼,你就等着还那一记窝心脚吧! 韩世忠可没有功夫搭理他这种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立即命令全师人马向北郊战场进发。 这次吸取了田师中贪功冒进的惨痛教训,他没让骑旅单独行动,而是骑队在前,步军在后,步骑联动,稳步向前推进。 这样的话,行军速度自然大打折扣,走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没看到元宝寺,不过根据路程计算的话应该也不远了。 韩世忠端坐在一匹黄膘战马上,手搭凉棚举目远眺,但见前面一里开外的地方黑压压,乱纷纷,好多影影绰绰的东西在缓慢蠕动着,很像是敌方人马正在元宝寺前排兵布阵。 “探马何在?” 韩世忠突然挥臂向上一振,命令全师暂停行进一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时候最好先打听清楚前方究竟怎么回事儿,否则很可能会重蹈覆辙。 亲兵校尉苏格就在主将身侧,赶紧回答道:“探马方才已经回来了,不过要稍候片刻才能……” “还等什么?” 既然人都回来了,为何不来禀告?韩世忠颇感奇怪。 “他……” 苏格犹豫了一下才道:“探马不慎被敌骑射中面部,此刻军医正在帮他止血。” 原来如此。 韩世忠大眼一瞪:“人在何处?速带某亲莅探问!” 苏格不敢怠慢,赶紧领着主将去见受伤的黑骑哨探。 所幸这家伙只是被箭簇戳破侧脸面皮而已,止住流血后并不影响说话。 韩世忠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名黑骑哨探自恃艺高人胆大,居然偷摸到了敌军后方,由此窥探出来不少详细情报,不过为此也付出了流血的代价,甚至差点把小命丢在那里。 “尔乃何名?” 听他细细说完,韩世忠突然对这个勇敢无畏的后生小子产生了浓厚兴趣。 “斥候小队长、进义副尉董旻。” “董旻?” 韩世忠用力一按他的肩膀:“从即刻起,你就是进义校尉、亲兵队官了!” 啊? 不光是董旻,就连苏格听了也惊讶得叫出声来。 要知道,从进义副尉到进义校尉,别看只有一字之差,中间却相距三个等级。 亲兵队官苏格早在几年前就是主将的亲兵马弁,至今才混到进武校尉之阶,董旻一来就成了只比他低一级的进义校尉,找谁说理去? 董旻提供的情报极具利用价值,韩世忠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就将呼延通和田师中召集过来议战。 “据探马来报,敌骑已在元宝寺前列队相迎,你们说说,战还是不战?” 韩世忠征询意见的话音甫一落地,田师中立功心切,抢先表态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因何不战?” 韩世忠瞪了他一眼道:“敌骑两倍于我,也可战乎?” “两倍?” 田师中疑惑道:“常胜军不是只有两彪人马千余骑士吗?” 韩世忠懒得搭理他了,继续跟呼延通解释道:“据探马来报,敌骑总共四彪人马,三彪在前,列为直阵,一彪在后,押住阵脚,常胜军主将刘舜仁即在后阵之中……” “韩统制有何应对之策?” 呼延通一直闷声不响,忽然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道:“若要冲锋陷阵,在下愿为前驱!” “好!” 韩世忠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一人家不管怎样,毕竟是奉旨钦使,凡事最好商量着来,否则可有欺君之嫌。 “敌骑两倍于我,正面对冲厮杀恐怕难有胜算,惟有突出奇兵,或可一战而功成!” 其实韩世忠早在获知敌情之后就已经计划好了,他打算让田师中统率步骑大军,利用正面佯攻这种方式迷惑敌方,自己和呼延通各领一队轻甲骁骑,悄悄绕到元宝寺后面,突然给常胜军主将刘舜仁来个意想不到的大惊喜…… “赵老二,” 刘舜仁在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外苦熬了一整宿,神情颇为倦怠,此刻伸着马鞭懒洋洋地捣了捣身边的赵鹤寿:“哎,你说右眼皮乱跳,是福是祸?” 赵鹤寿正聚精会神地观摩前方三彪人马的阵列变化,头也没回地敷衍他道:“生死由命,福贵在天,这跟眼皮跳不跳有甚干系?” 此前他们从封邱门撤走之后,耶律马五率领契丹步卒径直赶去了东岳庙和郭药师会合。 刘舜仁走到元宝寺西北两里开外的地方,突然担心被南北两面宋军包了饺子,遂即打着护持友军侧翼的旗号,坚决不肯往前走了。 虽然同为常胜军,其实自降金之后,郭刘二人谁也管不了谁。目前这种情况,直接关系到整支队伍的生死存亡,什么金牌都不好使。 持牌传令的赵鹤寿只好留下来找机会说服刘舜仁。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从封邱门出城邀击他们的宋军,这下想走都走不了了。 “老刘快看!” 赵鹤寿突然指着前方大喊道:“南军骑队主动突阵来了!” 刘舜仁精神陡然一振,抬头看去,果不其然,正前方五百米开外的地方万马奔腾,尘土飞扬,犹如黑沙暴一般席卷而来! “传我命令,速速出战击敌!” 他刚刚将麾下三彪人马遣派出去与南军面对面厮杀,就在这时,突然从元宝寺的左右两侧,分别窜出来一队身着暗红甲胄的南军骁骑。 这百十号人马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突袭而至,常胜军主将阵营立马乱成了一窝蜂。 “额里娘呀,那个铁塔猛人杀过来了!” 护卫主将的常胜军老牌骑士里,有不少人刚刚在南军步卒方阵前打过一场遭遇战,见识过呼延通的厉害。 一看到他手持重枪,迎面飞驰而来,这些人立即大呼小叫着,催马退避到另外一侧。 岂料迎面又碰到一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铁塔猛人,不过此人手里握的不是露丝银缠铁枪,而是一把血光闪闪的长柄凤头战斧。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位猛人就是对敌一方的主将韩世忠。 韩世忠一边挥舞着凤头战斧左削右砍,一边大声喝问临时充当向导的前黑骑哨探董旻:“哪一个是刘舜仁?” 这位新晋亲兵校尉用手朝前一指,大声回应道:“那个头戴五色雉羽盔缨、颈围白色折返顿项的擐甲将军便是!” 韩世忠顺着他手指方向,猛地一夹马肚,径直奔着目标疾冲了过去。 此刻围绕在刘舜仁身边的亲兵护卫,一见势不对头,赶紧拉起一道人马墙垒,试图阻挡敌骑冲杀。 岂料对方似乎比铁塔猛人还要猛,但见凤头战斧上下飞动,左右开弓,一斧劈翻一个,须臾之间便杀出了一条血路。 刘舜仁眼见对方连人带马直接朝着自己冲杀过来,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能咬紧牙关跟他对拼一个回合。 说时迟那时快,二马一错蹬的当口,刘舜仁挺起腋下长枪冲着对方的咽喉,拼尽全力,猛地刺了过去! 可惜由于用力过猛失了准头,枪锋擦着对方凤翅兜鍪的侧边呼啸而过。与此同时,韩世忠的凤头战斧也冲着他的脖颈呼啸而来! 二人纵马交合之后,刘舜仁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盔,还好脑袋仍在,只是头顶上的五色雉羽盔缨已经被对方的利斧连根斩去。 好玄! 如果不是方才用力过猛之后俯首前仆的话,这条老命就算彻底交待了。 刘舜仁心有余悸,正以手加额暗自庆幸,突然从背后飞过来一杆露丝银缠铁枪,一下子将他冲坠马下,直接像穿羊肉串似的牢牢钉在地上一一死像和他手下那个彪官一模一样,显然从那杆重枪上就可以看出来是呼延通的杰作。 韩世忠方才一击未中,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眼下在惯力的驱使下只能继续向前冲去。 他正暗自懊恼不已,回头见此情景,不由大吼一声:天助我也! 老韩欣喜若狂,却未就此止步,相反则快马加鞭追上执掌将军牙旗的旗头,一斧头把常胜军那面锯齿状青色大旗砍了下来。 第33章 四面楚歌 “启奏官家!大捷,捉杀军大捷!” 此刻在酸枣门的三层谯楼里,梁师成佝偻着木乃伊一样的干瘦身躯,正大呼小叫着奔向天子临时驻跸的地方。 沿途执挝而立的十位金瓜武士全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一面前这位以阴鸷内敛着称的内侍省都知,莫非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赵桓下半身覆盖着厚厚的貂皮裘毯,正慵懒地依偎在一张半新不旧的竹木坐榻上。 他冷眼乜斜了一下梁大官喜极而泣的糗样子,莫名其妙联想起老杜的那两句诗来,于是笑道: “守道,不用着急,先把鼻涕揩了,慢慢讲来也不迟嘛。” 方才从西水门传来李纲击退来犯之敌的特大喜讯,好像都没见他欢呼雀跃,这次为何如此失态? 其实赵桓有所不知,这里面牵扯到梁大阉人拍马屁的核心技术,即所谓投其所好,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忧官家所忧,乐官家所乐。 韩世忠和呼延通乃是官家的心腹爱将,他们二人合力打了胜仗,不就等于官家打了胜仗吗? 既然是官家打了胜仗,就算忘乎所以在御前失仪,除了真心替官家高兴之外,一个无卵阉人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孰料赵桓听他喜滋滋地奏完捷报详情,当即拍案而起。 孰不知被呼延通击毙的刘舜仁,不只是在常胜军四大首领里位居第三把交椅,同样也是反复无常的三姓家奴,本质上和郭贼药师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名气比郭贼药师略小两号而已。 呼延通和韩世忠亲率两队敢死之士斩将夺旗,致使刘舜仁麾下的两千精骑失去了主心骨,当时便人心惶惶,崩离溃散。 田师中趁机指挥数千名步骑联动大军围追堵截,很快便将这支不可一世的常胜军老牌骑队吃干抹净。 如此一来,郭药师深依重赖的东线屏障彻底瓦解,擒杀他这个罪魁祸首的绝佳战机终于到来了。 在此之前,南北夹击计划一度被搁浅,何灌的步司人马每往前推进一步,都会付出两倍甚至三倍于敌的沉重代价。 后来既便有刘锡带去的一千御前诸班直临阵督战,也难以挽回惨淡局面,实力这东西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逼出来的。 至于辛康宗主持的北线战场,更是烂到不能再烂。 刚开始两千轻骑对阵挞不野的一千渤海军步卒,怎么都无法突破对方的防线。 辛康宗以为本军步卒精锐到位之后,步兵对战步兵就能改变目前现状了。刚开始的确占尽兵力优势,打得比较顺畅,没承想冲杀到一半,耶律马五的一千契丹兵突然加入战团……双方最终打成了平手,谁也无法向前迈进一步,直到目前为止还在僵持对峙之中。 韩世忠的捉杀军突破常胜军的东面防线之后,南北双方对峙的平衡局面彻底被打破了。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赵桓想到这里,陡然长身而起,冲着梁师成招了招手:“守道,你过来!” “传朕旨意,击鼓号令众军,即刻全面开战!胆敢逗留不进者,一律格杀勿论……” “臣仆遵旨!” 梁师成答应一声,赶紧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分置于谯楼两侧的十面牛皮大鼓,再次沉闷而又雄壮地响彻整个北郊上空。 咚、咚、咚………… “渠帅!南军再次擂响十面战鼓,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俺家人马还要在这个破地方固守待援吗?” 从东线战场死里逃生回来的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前脚刚迈进泰山东岳庙里,后一秒就愣在原地了。 他本以为郭老大正在里面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子,没想到却在撅着屁股给东岳大帝上香叩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临时抱佛脚? 赵鹤寿感觉血往脑门上冲,真想从背后飞起一脚将郭老大踹个狗吃屎,可惜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 其实他误会了,郭药师在烧香叩头不假,却是在祭奠被呼延通一枪扎死的刘舜仁。 众所周知,虽然同为常胜军首领,郭刘之间其实没有多深的感情,充其量也就是联手打过天下的拍档而已,眼下郭药师之所以这么做,不外乎四个字:兔死狐悲。 刘舜仁的死让他提前预见了自己的下场,这个小小的祭奠仪式,说是在超度刘舜仁,倒不如说他在自我救赎。 郭药师跪地默祷之后,忽然起身抄起案台上的羊皮水囊,顺势将里面的烈酒往地上泼洒了一些,算是对死者最后的祭奠,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老二,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怕死了?” “怕死?渠帅不是说吉人天相吗,我赵老二天生一副富贵命,怕个鬼哟!” “嗯,不怕就好。” 郭药师扬手将羊皮水囊扔进方鼎香炉里,怔怔地瞪视着它在里面燃烧了片刻,突然转过身来沉声喝道:“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听令!” 赵鹤寿冷不丁见他恢复了往常任事时的状态,心中一凛,赶紧叉手而立,随时恭候主将发号施令。 “即刻统率全军人马,自东向西突出重围!” 郭药师下达完命令,却见赵老二呆在原地一动未动,瞪大眼睛好像很迷糊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了一番: “眼下南北东三面都有宋军重兵围困,惟有西面防守最为薄弱,充其量布署一些步卒而已。你率领四彪人马在前面开路,我自提五百亲卫马弁在后面挡住何灌大军的追袭,倘若不出意外的话,一战即可突出重围!” 赵鹤寿不是没听明白,他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渠帅为何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 要知道,最佳突围时机早就错过了,刘舜仁的常胜军没有被韩世忠击溃之前,东面战线全是自家兄弟在守御,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什么时候走,南军根本拦不住! 现在倒好,损兵折将不说,还有可能全军覆没,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一军主帅的心思,岂是他一个佐官能揣摩清楚的? 郭药师当初之所以决定以东岳庙为中心固守待援,那是因为他看透了行军万户完颜宗弼的心思,潜意识里想要配合这位四太子实施行动计划。 当然了,最主要还是他想借此机会,尽快给女真人纳上投名状,以便成为名符其实的金牌郎君。 郭药师心里很清楚,完颜宗弼昨晚只遣派了四支签军的五六千人马前来夜袭攻城,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像现在这样,以他们为诱饵引诱宋军出城接战,然后金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城外宋军反包围之后全歼之,以此达到炫耀兵力以战迫和的最终目的。 可是等来等去,一直等到东线全面崩溃,突围时机完全丧失,也没见金军主力采取任何行动举措。 郭药师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是以当机立断,决定从宋军最薄弱的西线突出重围。 事实上郭药师有所不知,完颜宗弼最初的计划的确与他不谋而合,然而中间出了岔子,金军内部意见很不统一,其它几个行军万户以初来乍到人马俱疲为由拒绝出战,最终导致围歼城外宋军的计划彻底流产,郭药师他们只能在重围中自求多福了…… 此刻郭药师突围命令一下,常胜军骑士立马行动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们弃马步战煞是辛苦,眼下终于可以骑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虽然人人一脸血污,浑身是伤,却个个兴奋异常,毕竟这才是骑士真正的战场。 孰不知他们这一动不要紧,很快就把整个北郊的宋军全部调动起来了,战场重心随着常胜军的突围而迅速往西面转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何灌的人马,没用多久便追撵上来了。 郭药师亲率五百牙兵为全军殿后,所幸追上来的步司骑兵并不多,只有千余骑而已,是以双方对冲厮杀一来一回两个交合之后,常胜军仅损失了百十余骑便扬长而去,只留下还剩六七百人的步司骑旅在风中凌乱。 强弱不敌,冲上去也是白白送死,还不如破罐子破摔,至少能听个响。 经此一战,郭药师感觉突出重围已经没什么悬念了,毕竟前面赵鹤寿他们面对的只是南军的步卒而已一一步司的骑士都不堪一击,马司的步卒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正暗自得意,突然听到前面传来无比嘈杂的动静,似乎是自家兄弟已经和南军短兵相接了。 郭药师急忙催马向前急驰了一阵子,猛然发现,原来是麾下四彪人马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此刻正四处仓惶逃窜。 有几名狼狈不堪的骑士慌不择路,居然在原路返回时,迎面和本军主将撞上了。 “前面究竟怎么回事儿?” 郭药师扬手一鞭,把一个像没头苍蝇一样纵马乱跑的高瘦骑士打翻马下,随即怒声喝问道。 高瘦骑士像个刺猬似的身被数箭,所幸都没射中要害,只是面色惨白,结结巴巴:“西西西……西军来……来了!” 郭药师大眼一瞪:“什么西军?哪里来的西军?” “就就就……就是南朝,最最最……最能打的陕右边军啊!” 郭药师心中一凛,怕鬼就有鬼,最担心在南朝碰到陕右边军,居然在自家最落魄的时候遇上了,岂非天要亡我? “来了多少人马?” “大大大……大概两三千吧?” 面对两三千陕右边军,常胜军既便是在昨晚之前的全盛时期,郭药师都没把握能一对一战胜人家,更何况现在无论是士气还是兵力都远低于对方,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34章 破釜折戟 这支全面击溃郭药师的陕右边军,其实人数并不多,只有两千三百余骑而已,并且不少长行军卒甚至连遮身蔽体的正规甲胄都没有。 既便是指挥打仗的各级主兵官,也只是披挂轻铠皮甲抑或是厚层纸甲,然后在脑袋上随便扣个宽沿铜制笠子帽,完全一副对自身安危满不在乎的样子。 别看这些边军将士装备极差,就像后娘养的散兵游勇,却是第一个响应朝廷号召,星夜驰援东京的勤王之师! 他们从偏僻的西塞边地远道而来,一路上鞍马劳顿,昨晚刚跑到东京城下,正好赶上敌军在攻打西水门。 这支勤王师的最高长官一一阁门宣赞舍人吴革吴义夫,二话不说,立即指挥麾下人马和西水门守军里应外合,整整鏖战了一宿,方才将那支从泛水关奔袭而来的金军偏师击退。 按理说打了大胜仗之后,他们应该自西水门入城进行必要的休整,然而边军将士听说皇帝此刻正亲自在酸枣门督战,全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情绪无比高涨,于是吴革便带领他们直接奔赴北郊参战,正好和突围而出的常胜军不期而遇,狠狠地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一来,整个北郊战场就沸腾起来了。 西有吴革,东有韩世忠,北有辛康宗,南有何灌,四支大军将郭药师、挞不野和耶律马五的残兵败将团团围困在当中,歼灭战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 郭药师领着临时拢聚起来的百十来骑人马,左冲右撞没有出路,痛定思痛之后,决定冒死向西北牟驼冈方向突围。 之所出做出这样的选择,除了北面宋军比较不抗揍之外,最主要还是金军主力昨晚很可能已经在牟驼冈安营下寨了,只要冲出包围圈说不定就有了生的希望。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牟驼冈适合数万大军屯驻这个信息,还是南下之前郭药师特意给女真人提供的一一他当初来东京闲逛时曾在天驷监打过马球,发现那里进退有据是个绝佳的战略要地。 如今女真人正躺在安乐窝里做美梦,却将他这个借花献佛者弃之如敝履,岂非因果报应? 郭药师和他手下的那伙残兵败将,前脚刚走到一个叫破釜坝的地方,何灌亲自带队的步司人马后脚便尾袭而至了。 “前面有大河阻隔,后面有南军追兵,渠帅,怎么办?” 与陕右边军打了一场遭遇战,被人家揍得找不着东南西北,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此刻正纵马疾驰在队伍的最前面。 当他看到几十丈开外的地方,横亘着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时,差一点崩溃到哭出声来。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还让不让人活了?说好的吉人天相呢? “别慌老二!附近应该有一座铁索浮桥,赶快让兄弟们分头找找!” 郭药师可没有赵老二那么丧气,相反却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式一一那次他去牟驼冈打马球,途中就经过了这条五丈多宽的河流,虽然不记得此地叫什么名字,却知道附近应该有一座铁索串起来的浮桥。 果不其然,几个快马骑士很快就在堤岸高耸的地方找到了渡口。 身后步司追兵越来越近,还没等郭药师下令,赵鹤寿已经快马加鞭从浮桥上飞驰而过,紧接着百余骑士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抢着渡河。 这种混乱局面造成严重的交道堵塞,导致行军速度骤然停滞下来。 郭药师气得脸色铁青,站在堤岸上厉声喝斥毫不管用,只好纵马冲上前去,掣出手剑连斩了几名拼命往前挤拥的骑士,整个骑队这才得以成行。 步司追兵人还未到,箭矢却如飞蝗一般蜂拥而至,有几个还在桥上晃悠的亲随马弁躲闪不及,直接被强弓劲弩射中之后,连人带马噗通噗通掉进河里,哀嚎悲鸣之声惨绝人寰。 “快!赶快斩断铁索!” 郭药师最后一个飞渡浮桥,等他来到大河对岸,以赵鹤寿为首的百余部曲差不多都跑光了,只有两个亲随马弁还留在堤岸上。 他们听到主帅的命令,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抄起战斧去砍那两根系在岸上的铁索。 两人左右开弓,只消片刻功夫便将半截浮桥给毁了,此时既便步司人马冲到近前,也暂时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毕竟距离下一个渡口至少三里地以上。 郭药师勒马驻足于堤岸高坡之上,怔怔地望着赵老二等人绝尘而去的模糊背影,突然仰面朝天,狂笑不止,笑到最后居然满眼都是泪!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是异姓兄弟乎? “渠帅赶紧走吧,此乃阴邪之地,不宜久留啊!” 一个亲随马弁拽紧马僵在堤岸上兜转了一圈,望着对面已经越来越近的南军追兵,忧心忡忡地催促起来。 “阴邪之地?” 郭药师知道何灌的人马既便追赶至近前,也只有望河兴叹的份儿,是以并不着急,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话怎讲?” 那名亲随马弁回马过来,扬鞭往前一指:“渠帅可知那块路牌上所书何字?” 郭药师下意识地顺着他的马鞭望去,但见通往西北方向的官道一侧,突兀地杵着一块五六尺高的大长木牌,上书三个大字:破釜坝。 釜者,锅也。锅与郭同音,郭药师和破釜坝,不就相当于庞涓和落凤坡么? 岂只是阴邪,简直要命。 郭药师顿时感觉头晕目眩,差点从高头大马上栽下来,上半截身子摇晃了好一阵子,方才渐渐摄住迷乱的心神。 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他在心底无声哀叹了这么一句,扬鞭正要从高高的堤岸上俯冲下去,就在这时,却见西北方向滚滚而来一队快马骑士,定睛一瞅,原来是赵老二他们又原路返回来了…… “何蓟,对岸那个头戴五彩雉羽盔缨、脖围白色折返顿项的擐甲将军,会不会就是郭贼药师?” 白发苍苍的步帅何灌亲自带队追击常胜军的残兵败将,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孰料却梦断大河一侧。 “阿爷,管他是与不是,宁可错杀,不可错过啊!” 何蓟嘴里说着,抬手从背上摘下一张乌黑发亮的生漆硬弓,径直给老父亲递了过去。 这是一张用大牛角精制而成的马蝗面弓,威力大,射程远,若是配合破甲锥箭簇使用的话,可以在有效射程内轻松射穿铜盔铁铠等物。 何灌可是北宋末年闻名遐迩的神射手,他要是出手狙击某个目标,估计结果没有多少悬念…… “渠帅!” 赵鹤寿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在他身后紧跟着百余骑常胜军的弟兄。 他们方才打马如飞往西北方向疾驰了一阵子,突然发现前面满坑满谷全是身着暗红甲胄的宋军。这些人如排山倒海一般,正呈扇面形朝他们威压过来,别说是百余骑士,就算是苍蝇都难飞过去。 “赵老二,你只是领着兄弟们先行探路,不会真的弃我而去,对吧?” 郭药师粲然一笑,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了,说完之后,竟然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起来还没完没了。 两名亲随马弁就位于主将左右两侧,见此情景,居然像泥塑一般呆立在原地一动未动,那样子分明不关他们的事儿。 赵鹤寿感觉这三人有些怪异,本来大家在路上商量好了的事儿,他却在最后一刻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 “赵佐官!” 就在这时,身后的骑士队伍里突然有人暴喝道:“甭和姓郭的客气了,要不是他,大家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杀了他,就当重新归顺南朝的见面礼!”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余骑士全都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杀了郭贼!重归南朝! “兄弟们去而复返,原来是想要我郭某的项上人头,哈哈哈……” 郭药师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不光是面色苍白,声音沙哑,嘴角也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渗血,甚至连笑声听起来都是那么毛骨悚然。 赵鹤寿神色一紧,急声问道:“渠帅,你这是怎么了?” 他忍不住催马上前仔细观瞧,这才发现郭药师左胸口处中了一箭,从后背一直贯穿至前胸,胸甲外面露出半截暗红色的破甲锥式箭簇,虽然没有射中心脏,估计距离不会太远了。 “渠帅!” 赵鹤寿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在他印象中,郭老大可是铮铮铁骨的男儿汉,几曾见过眼前这种垂死挣扎的窝囊样子? “真是妇人之仁!” 就在赵鹤寿暗自抹眼泪的当口,身后两名彪悍骑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突然挥舞利斧朝着郭药师砍去! 赵鹤寿还没反应过来,郭药师的两名亲随马弁已经举刀架住了对方的利斧。 “兄弟们!郭某先行一步了,咱们后会有期,哈哈哈……” 郭药师纵声大笑之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佩剑,猛地往脖子上横拉了一下,立时鲜血飞溅,一头栽倒马下! 在场众人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冲上前去抢割郭老大的头颅,可惜他们全都晚了一步。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被渠帅的一腔热血溅了满头满脸的赵鹤寿,毫不客气地挥刀斩下了他的首级…… “刺郭贼药师者,常胜军先锋佐官赵鹤寿是也!” 郭药师自戡殒命没多久,辛康宗便率领数千步骑大军赶到了破釜坝。 赵鹤寿这个浑身是血的血人,手里高举着郭药师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疯狂奔跑着向南军最高长官投诚,在他身后紧跟着百余名丢盔弃甲的常胜军骑士。 “尔贼该死,胆敢坏吾大事!” 岂料辛康宗看到郭药师的头颅,气得咬牙切齿,当即下令将俘虏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第35章 御弓天狼 辛康宗方才真是好气啊。 他指挥马司五六千步骑大军,苦熬了整整一宿,好不容易才把郭贼药师逼进死胡同里。 本以为大功告成,结果却惊奇地发现,三姓家奴的项上首级已经被他们自己人给砍了。 砍了就砍了,然而这些弑杀了主帅的常胜军骑士,还想把主帅的头颅当作重新归顺天朝的见面礼,这也太无耻了吧? 昨晚出城参战之前,延兴皇帝说得很清楚,本军将士无论是谁擒杀了郭贼药师,其主将都会被授以节钺之衔。 眼下这种情况,倘若接受了赵鹤寿等人投降,那么擒杀郭贼药师的功劳算是谁的?将来恐怕很难掰扯清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以辛康宗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将俘虏全部处死,一个都不留。 “你这是干什么?” 赵鹤寿眼睁睁地看着南军主将把郭老大的头颅妥妥地收入囊中,然后下令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归明者,像驱赶畜生似的赶进一个四面围满了弓弩手的大坑里。 原本像是打了鸡血的他,瞬间就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 这位常胜军先锋佐官、金牌郎君郭药师的好兄弟,直到此刻才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重返南朝的愿望有多愚蠢天真,大喊大叫的质疑和抗议就有多苍白无力。 “杀人灭口。” 辛康宗冷冷地俯视着他,毫不讳言此举的动机。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沦落到这步田地,仔细想想,其实全是咎由自取。 赵鹤寿原本以为,此处既然叫作破釜坝,顾名思义只是郭老大一个人的葬身之所,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这些已经和郭老大分道扬镳的人,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与其同生共死的命运! 正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生是郭老大的人,死了还是郭老大的鬼。 至于荣华富贵,前几年在南朝坐官的时候,不是都已经亨受过了吗,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赵鹤寿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好啦!不好啦!” 一个黑骑哨探飞驰过来向本军主将疾声禀告:“虏军铁骑从我师背后杀过来了!” 辛康宗吓了一大跳,赶紧催马跑到堤岸的高坡上,举目往西北方向望去。 但见远处遮天蔽日,尘土飞扬就好像是滚滚而来的一场黑沙暴,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类似风雷的动静。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马,仅凭声势之浩大,绝对令人不寒而栗。 破釜坝的铁索浮桥已经被毁掉了,上下游距离最近的渡口也有三四里路程。 马司中军目前还剩下一千六百多名骑兵,他们可以迅速从其它渡口脱离险地。 但是三四千步卒只靠两条腿跑路的话,恐怕还没到下一渡口就会被金军铁骑追上,然后围而歼之。 作为一军之主,辛康宗当然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其实最重要的是,兵败退师和望风披靡,在延兴皇帝眼里性质迥然相异,前日捉杀军主帅梁方平被诛便是最好的例子,是以他略加思忖便命令步骑大军列阵相迎。 “请军帅示下,常胜军那些俘虏如何处置?” “此贼一向反复无常,留下来后患无穷。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 话说这支从牟驼冈大营急驰而来的金军骑旅,其实只有两千人马而已,最高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兀术,也即是临时兼任行军万户的四太子完颜宗弼。 金兀术围歼出城宋军的计划被参加议战的众将全盘否决,他当时几乎出离了愤怒却无可奈何,事后只好找到二太子斡离不,请求次兄以东路军统帅的身份强令诸营出战。 可惜软磨硬泡了大半夜,斡离不最终也没答应为了一个冒险计划兴师动众。 其实斡离不心里明白,四弟今晚之所以上窜下跳,不只是急于求成,更是担心渤海千户挞不野和契丹千户耶律马五的安危。 毕竟这两人既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又是在直接执行他的围歼计划一一即所谓充当引诱南军的诱饵。 兀术要是见死不救的话,就会在军中丧失个人威信,这可是为将者之大忌。 至于常胜军那帮有奶便是娘的白眼狼,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死活。 斡离不出于以上方面的考虑,虽然没有强令全师出战,却同意兀术自提本营两千合扎猛安前去应援。 这是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身为全军统帅的次兄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以兀术不敢再胡搅蛮缠,只好亲自率领本部人马赶往东京城池。 他这两千骑兵大致可以分为三个行军序列,其中破敌前锋是三百硬军。 所谓硬军就是通常所说的铁浮屠,书面名称叫作具装甲骑。 人和马俱被甲胄,人披铁甲重铠,头戴超厚的兜鍪和面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忽闪着绿光,乍见之下会让人误以为是钢铁做的怪物猛兽。 硬军最极杀伤力的作战方式是突骑冲阵,所以常用兵器不是铁槊就是重斧,至于弓矢和刀剑之类的兵器,也会有人随身携带,只是大多数情况下派不上用场而已。 最擅长弓弩骑射的,其实是左右两翼的轻甲骁骑,也就是令敌方步兵最讨厌的拐子马。 他们在距离百十步的时候就开始噼里啪啦一通乱射,来来回回可以骚扰无数次,直到把对方折腾得筋疲力竭,失去活下去的欲望。 相比较之下硬军就十分爽快,铁蹄踏踏,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一次没有冲溃敌阵,那就调转马头再碾压一次,来回最多两个交合,再坚固的堡垒都抗不住。 就像现在这样,辛康宗精心布署的步兵大阵,正面迎战金兀术亲自统领的三百硬军,连一次突骑冲击都没撑下来就全面崩溃了。 他本人的下场其实更惨,在与千余骑卒一起往南逃窜时,被两翼拐子马左右夹击。 双方混战当中,辛康宗先是被乱箭飞矢射落马下,紧接着又被疯狂溃奔的麾下骑兵反复践踏多次,直到最后气绝身亡。 他在临死之前,手里还紧紧攥着装着郭药师头颅的布囊。 眼看节钺就要到手了,却在倏忽间与彼失之交臂,岂非天命乎? 马司中军的五六千人马崩离溃散之后,整个北郊战场受其波动影响,形势陡然直下,没过多久便乱成了一锅粥。 首当其冲的是吴革的陕右边军,他们甚至都没有和金军骑兵打上照面,就被疯狂南逃的友军溃兵给冲垮了,一直撤退到卫州门附近的城墙根底下才戛然而止。 金军兵分三路过河之后,迅速向东岳庙一带迫进,准备救援被围困在那里的两支签军。 自从郭药师率领常胜军向西突围之后,挞不野和耶律马五的两支步旅便失去了后背屏障,他们被迫撤退到东岳庙固守待援。 当时战场重心已经开始向西转移,他们的主要对手不再是辛康宗的马司中军,而是韩世忠的捉杀军。 这些骄兵悍将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盛,是以渤海军和契丹军抵挡起来非常吃力,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却听到四太子亲率两支合扎猛安前来救援的好消息。 好汉不吃眼前亏,韩世忠一见围歼敌军的时机已经丧失了,率先撤出北郊战场,跑回去守御他的封邱门去了。 相比较之下,步帅何灌就没有泼韩五那么理智了。 老将军眼见金军如此嚣张,一出马就把形势大好的北郊战场搅乱了,非常气愤,亲自指挥本司步卒精锐,排列大阵正面拒敌。 勇气固然可嘉,可惜实力实在是相差过于悬殊。 金兀术亲率三百硬军正面冲突陷阵,两翼拐子马左右骑射袭扰,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把步司大阵攻破了,好几千将士登时崩离溃散且死伤无算。 这下不光一败涂地还血本无归,何灌在后方直看得肝胆俱裂,气冲斗牛! 他在御前班直卫士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抓起一杆长枪,准备冲过去跟虏寇拼老命,幸亏何蓟在背后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甲,不然冲过去直接有去无回。 但老头显然已经气疯了,转过身来一脚把儿子踹个大马趴,然后端着长枪又要往金军阵营里冲。 “刘锡!” 东京守御使司参谋官沈琯见此情景,立即大声提醒道:“陛下亲命尔等干什么来了?” 左班都虞候刘锡一直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热闹,被沈琯当头棒喝之后才如梦方醒,赶紧和几个班直卫士跑过去挡住了何灌的去路。 真要是把何灌惹急眼了,这老头暴躁到连自己都打。刘锡他们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摁倒在地上。 沈琯走过去看了看挣扎得十分辛苦的老将军,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何公啊何公,身为一军统帅,几欲逞匹夫之勇以卵击石,何苦来哉?” “唉,绑了绑了,押回城里听候陛下亲自发落吧!” ………… “众卿这是唱的那出戏?廉颇负荆请罪吗?” 此刻在城门三层谯楼的了望台上,赵桓瞅了瞅被缚双手的何灌,又扭头看了看沈琯、刘锡、何蓟等人,严重表示疑惑。 刘锡看着沈琯,沈琯却望向何蓟,那意思他是你爹,你不解释谁解释? 何蓟无奈,只好领衔上奏:“回陛下的话,家父疯了……” 啊? 赵桓惊讶地望着蓬头垢面的何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岂料就在这时,何灌挣脱了缚在手上的绑绳,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何蓟的屁股上,同时怒声斥道:“逆子!胡咧咧什么呢?你是想欺君吗!” 听他这么一说一动,压根不似疯颠之状,赵桓这才放下心来,于是笑着安慰道:“何卿啊,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不必挂在心上。” “陛下!微臣老迈无能,致使今日大败,惟愿提领一军,下城与虏寇决一死战……” 何灌的话还没说完,忽听“嗖”地一声锐响,从城外飞射过来一支雕翎羽箭,直接奔向赵桓的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站在皇帝身边护驾的侍卫长蒋宣,下意识地抬起手里的金瓜锤,只听duang地一声,那支雕翎羽箭猝然挡落地上。 赵桓吓出一身冷汗,扭头看向城外。 但见紧挨护城河外沿的地方,金军两千人马整齐划一地分列成三队,左右两侧为手持弓矢的轻甲骑兵,而正中间人数较少的一列为硬军铁浮屠,三百人个个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黑色面甲。 惟有将军牙旗下有一人没有佩戴怪物面具,却在兜鍪顶上插了一束高翘翘的白羽盔缨,彰显着与众不同的特殊身份。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厮应该就是精忠大英雄的死对头金兀术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赵桓冲着对方冷冷地比了个中指,旋即转过身来,紧盯着何灌的眼睛说道:“早就听说何卿箭法了得,可否替朕报一箭之仇?” “微臣谨遵圣命!” 何灌下意识地往身后虚抓了一下,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又扭头看了一眼儿子何蓟,他也没将那把黑木漆弓带在身上,这下就尴尬了。 赵桓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突然大喝一声道:“来人啊,上御弓!” 侍卫长蒋宣赶紧递过来一把黄漆大长硬弓一一此弓的弓弦取自燕山野牛背上的大筋,弓身乃是桑柘木精制而成,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物。 何灌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接过来只瞅一下眼睛就直了。 “敢问陛下,此物可是太祖皇帝的定陵弓?” “正是。” 赵桓意味深长地冲他点了点头,忽然面朝众人斩钉截铁道:“太祖当年拿它一箭定陵寝,朕今日要用它一箭定乾坤!” “何卿,可乎?” “微臣定然不辱使命!” 何灌一下子被皇帝的情绪点燃了,顿感胸中豪气云生。 他大步走到谯楼的前廊栏杆处,轻轻搭上一支长杆破甲锥箭,缓缓拉满了咯吱咯吱响动的弓弦,嘴角微贴箭羽的同时屏住呼吸,待得锁定目标之后,突然“嘭”地一下发射了出去! 赵桓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兜鍪上插着白羽盔缨、疑似四太子兀术的敌酋应声翻落马下,原本秩序井然的金军骑兵队列登时大乱起来了。 第36章 缓兵之计 “陛下,这可是天赐破虏良机啊!” 眼见疑似四太子兀术的敌酋中箭倒地,金军上下慌作一团,何灌趁机向延兴皇帝谏言道:“倘若此时擂响战鼓,号令众军出城邀击虏寇,必能一战而功成!” 他一时报仇心切,忘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古训。 从昨晚至今,酸枣门城楼上的十面大鼓已经擂响两遍,再次发出进击命令,很可能无人问津一一毕竟刚刚被虏寇铁蹄碾压到几近崩溃的士气,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提振起来。 最关键是,金军不过短暂慌乱而已,他们很快恢复了镇定,此刻正抬着生死未卜的主将徐徐往回撤去。 赵桓紧盯着城外看罢多时,最终表情十分复杂地摇了摇头一一身为北宋末代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歼灭虏寇,可惜目前时机远未成熟,除了耐着性子等风来,别无它法。 何灌望着渐行渐远的金军铁骑,喟然长叹了一声,突然转过身来,硬是将手里的定陵弓塞到侍卫长蒋宣怀里。 赵桓知道他郁结于心,暂时间内恐怕难以释怀,只能用看得见的实物帮他纾解一下,于是指着那把所谓的定陵弓,笑着说道: “俗话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此弓乃杀人利器,朕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身边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不如就赐予何卿,权作今日之纪念吧!” 何灌起初以为自己听岔了,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此刻他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不得不谦让一番:“定陵弓乃太祖皇帝当年御用之物,微臣何德何能,岂敢配享此等神器?” 赵桓没功夫跟他推来让去,于是肃然正色道:“一箭击退敌师,何卿有大功于社稷,受之无愧,勿再推辞了。” 何灌赶紧顺水推舟道:“尊者赐,不敢辞……” 其实哪有什么定陵弓,都是何灌这个名弓发烧友,最初听到延兴皇帝亲口说出“御弓”二字时臆想出来的玩意儿。 既便真有所谓定陵弓,传世至今将近两百载,早已风化得不成样子,别说一箭毙敌,不把自己伤着就不错了。 事实上,它只是后苑作院采用顶级材料精制而成的一把御用良弓而已。赵桓拿它笼络臣子,何灌把它当作传家之宝。君臣二人各得其所,真的假的有甚干系呢。 ………… 金军铁骑全部撤走之后,沈琯随即以东京守御使司参谋官的名义,遣人出城打扫北郊战场,同时收拢各处溃卒,很快便把参战各方的战损情况统计出来了。 其中马司中军战损最为严重,除了主将阵亡之外,出城参战的六千人马,只剩下不到一半残兵溃卒。 在参战兵力基本相当的情况下,何灌的步司伤亡了两千七百多人,只比辛康宗的马司中军稍好一些而已。由此可知,长期吃饱了不干正事儿的三衙禁军,其战力已经拉胯到何种程度! 与何辛二人相比,韩世忠可谓是一战成名。 捉杀军总共参战了四千人马,战损不到三分之一,不仅斩杀了刘舜仁,全歼其麾下两千常胜军老牌骑士,还把渤海军和契丹军的步卒杀得只剩下几十号人。 如果不是金兀术亲率三百硬军及时赶来救援,挞不野、耶律马五已经和郭药师、刘舜仁在黄泉路上结伴同行了。 纵观这次北郊之战,最让赵桓感到欣慰的,其实不是韩世忠的捉杀军,而是吴革的陕右边军。 别看这支西军兵力少,装备差,打起仗来却丝毫不含糊,骑兵对冲厮杀,只用一来一回两个交合,就把郭药师的常胜军揍趴下了。可惜后来被辛康宗的数千溃兵冲垮,不然或可与金军拼力一战。 “永兴军路兵马钤辖、臣吴革奉旨觐见!” 赵桓正在酸枣门的谯楼里听沈琯陈奏诸军战损情况,恰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进来。 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你就是首倡勤王义举的吴革吴义夫?” 赵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关西大汉,但见其人身材不算太高,体格却十分健硕。 古铜色的脸膛棱角分明,墨染剑眉之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力充沛且意志坚定之人。 “微臣吴革,叩见陛下……” 吴革祖籍华州(今属渭南),其高祖父乃是本朝开国勋臣吴廷祚一一后周时期,吴廷祚曾与太祖皇帝同为检校太尉,吴廷祚时任枢密使,正是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的顶头上司,黄袍加身之后两人才倒换了位置。 作为枢密使吴廷祚的六世孙,吴革继承了高祖父喜谈兵、好谋略的遗传基因。 科举屡试不第的他,索性选择了投笔从戎,第一份职差是在泾原帅种师道的经略使司里,做一名专门打酱油的干办公事官…… “种师道?” 君臣二人一见如故,闲话聊到此处,赵桓听他无意中提起大名鼎鼎的老种经略相公,不由插问了一句:“吴卿曾是种师道麾下部曲,此番又从关中而来,可有听闻老种相公的近况?” 朝廷早在十天前就已经明发诏谕,督促河东河北路制置使兼都统制种师道,火速檄邀陕右诸道兵马赶赴东京勤王。 如今金军数万铁骑已经兵临城下,却只有吴革一支两千多人的西军星夜前来驰援。时至今日,种师道已经集结了多少勤王兵马?多久才能抵达京师?这些都是亟待了解的重要信息。 吴革听得出来延兴皇帝对老种相公格外关心,是以没敢怠慢,赶忙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微臣临行之前,曾去南山豹林谷拜别种老。没承想一直赋闲在家的老种经略相公,也刚刚接到朝廷旨意,正准备亲自赶去泾原路,召集诸道勤王兵马……” 什么? 赵桓没有听他说完就心凉了半截。 要知道,泾原路还在京兆府的西边,种师道要先去泾原路提兵,然后才能从京兆府赶赴京师,这样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功夫。 “依卿之见,种老多久可抵京师?” “据臣所知,快则一旬,慢则半月。” “那……好吧。” 赵桓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陕右勤王大军不来,仅凭城内四五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衙禁军,固守东京城池都成问题,更别说主动跑到牟驼冈袭击虏寇了。 “启奏陛下,捉杀军统制官韩世忠求见!” “他来做甚?” 半个月时间相当漫长,赵桓正兀自琢磨怎么和金人周旋,忽然听闻泼韩五来了,不由一愣,这厮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韩世忠刚刚打了大胜仗,底心很足,不再像以前那样既谨言慎行又忧心忡忡。 此刻见了皇帝,他先是规规矩矩行完起居礼,然后直接开门见山道:“微臣有一要事,乞请陛下恩准。” “何事?” 赵桓有点奇怪,你什么都还没说,就先让我答应,真以为皇帝金口玉言是吗。 孰料泼韩五这厮狡黠一笑:“陛下此前已经赐予微臣一左膀,可否再恩赐一右臂?” 呃…… 赵桓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讨要帮手来了一一之前给了他一个田师中,估计是尝到甜头了。 “好啊,那就让朕猜一猜,看看韩卿中意的是何等厉害角色……” “是我,陛下!” 赵桓原以为老韩想要的人是吴革吴义夫,孰料看走了眼,门外突然有人憨声截住了他的话茬,并且大步走了进来,十分自然地和韩世忠肩并肩站在一起,搞得像cp似的。 “呼延通?” 赵桓望着面前这两个彼此惺惺相惜的心腹爱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要知道,历史上的呼延通,因为一桩牵扯到妻女的私人恩怨,被泼韩五整得死去活来,最后走投无路,不得不投河自尽一一据说泼韩五后来为此十分后悔,但人都死了后悔有个屁用! 呼延通这个呆鸟,在皇帝身边做大内侍卫不香吗?就算你想到军前效力,挑个好人家行不行,为何非要去招惹泼韩五那厮? “呼延指挥使!”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眼下这种情况,赵桓没有理由拒绝刚立了大功的韩世忠,只能用威胁的口吻劝阻呼延通:“军前效力可不比宫庐宿直,随时都有可能马革裹尸,你可要想清楚了!” “陛下隆恩厚重,微臣乃一介粗鄙莽夫,惟有身在沙场,方能以力自效。倘若不幸一战而殁,也是命该如此,绝无丝毫怨言!” 呼延通慷慨激昂地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已经铁了心要跟着泼韩五厮混。 既然两个钢铁直男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谁有力气将他们分开? 赵桓缓缓闭上眼睛,无奈地摆了摆手一一那意思是随便你们怎么折腾,只要别把老天给我捅个大窟窿就行。 从昨晚到现在,赵桓几乎一天一宿没有合眼,早就困得眼皮直打架。 从酸枣门起驾回宫之后,他迷迷糊糊地泡了个热水澡,倒头便睡,一直到翌日未时末才自然醒过来。 此刻他刚刚睁开被芝麻糊迷住的双眼,就见梁师成像个吊命无常似的,静静地侍立在御榻一侧,显然是在耐心等待着官家醒来。 “守道,又有什么事情啊?” “启奏官家,虏使叩请入城讲和。” 女真人主动跑来讲和?这可是实施缓兵之计的好机会。 赵桓精神一振,陡然坐起身子问道:“这个时候突然跑来讲和,是不是他家四太子兀术已经中箭暴毙了?” 梁师成尴尬地摇了摇头,迟疑了半晌才道:“虏使辰时就已经到了,至今尚在封邱门外……” “为何延宕如是?” “李尚书有令:敢辄开门者,斩!” 啊? 赵桓一听就急了,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第37章 人事安排 大宋延兴元年正月七日,距离勤王大军抵达东京城下,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光景。 在此期间,金军数万铁骑将会以牟驼冈大寨为据点四处烧杀抢掠,并且随时可能倾巢而出,发动超大规模的攻城之战。 由此可以想见延兴皇帝的压力有多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关中士马的渴盼程度,可以说堪比大旱之望云霓。 为了缓解这种过度焦虑的情绪,当然,最主要是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切忌小不忍乱大谋。 赵桓由此特意让人做了一块用以倒计时的朱漆木牌,在平时最喜欢发呆的福宁殿东暖阁里,找了个最醒目的地方挂起来。 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御书案后边批阅奏章时,一抬眼就能看得到,感觉比头悬梁锥刺股还要好用。 应诏匆匆赶来的兵部尚书李纲,心里装着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并没有注意到皇帝临时书房里这个小小的变化。 他一走进暖烘烘的屋子里,二话不说,撩起袍衣下摆,径直跪在地上叩头谢罪。 “李卿何故如此?” 赵桓瞪视着这位劳苦功高的军国重臣,感觉甚是莫名其妙。 方才之所以遣派内侍把李大忠臣宣召过来,最多只是当面了解一下,禁止虏使入城出于哪方面的考量,仅此而已。 既然已经把虏使送到都亭驿里,并没有影响到朝廷和议大策,至于这么紧张吗? “微臣既愚且直,此前独断专行,行事乖张,辜负了陛下良苦用心……” 李纲说这番话时,由于头面触在地上看不到神态表情,只能从略显沉痛的语气里听出来颇有自责之意。 显而易见,他这是在为之前刚愎自用所犯下的种种过错,当面请求延兴皇帝的谅解和宽恕。 有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 赵桓心下感动,上前一步双手将其搀扶起来,同时温言抚慰道:“李卿言重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说着说着,一高兴拿他自己现身说法: “就拿朕来说吧,此前若不是任人唯亲,以马司太尉曹曚为东京守御使司都统制,之后何至于闹出这么多事端?” “陛下所言极是。” 李纲似乎一下子被皇帝的话触碰到痛点上,瞬间就忘了自己是来谢罪的了,赶紧借此机会把话题转移到最关切的人事任命上来: “据微臣所知,曹曚已经押赴三法司量罪定刑,其所任都统制一职暂时空缺,敢问陛下意欲重用何人?” 呃,你要是早聊起这个话题,朕就不犯困了。 事实上赵桓今日特意把李纲找来,不只是为了虏使议和的破事儿,还有更重要的军中急务一一论功行赏。 在本朝有个极其现实的优良传统,即是一切向钱看,在吃粮当兵的丘八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说白了就是,我可以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但每战过后必须钉是钉、铆是铆,赏赐到位,并且立即予以兑现,否则别怪我就地尥蹶子,甚至倒戈一击。 卒伍们都是抱着这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积极心态,主帅和其麾下的偏裨将佐就更不用多说了。 赵桓看得清楚,正如擒贼先擒王一样的道理,论功行赏也得先从高阶主兵官开始,只有把他们哄舒坦了,底下的将士才能拿到应得的好处。 接下来君臣二人就在暖烘烘的氛围里,热烈地讨论了一系列人事方面的安排。 最先考虑的是马司中军统制辛康宗,毕竟逝者为大,又是唯一一位战殁的一军主将。 辛康宗本来是奔着节钺去的,结果拿到了郭贼药师的头颅,却将自己的首级弄丢了,等于白忙活了一场。 赵桓念在其以身殉国的大义名分上,追赠一个四品正任承宣使的虚衔,虽然比不上节度使光鲜亮丽,却也可以藉此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了。 辛康宗战殁之后,马司中军剩余的三四千人马已经群龙无首,正好将这些残兵溃卒合并到韩世忠的捉杀军里去,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 东京守御使司挂牌成立之后,捉杀军其实已经更名为选锋军,还没来得及改旗易帜就爆发了北郊之战,眼下有数千生力军加入进来,正是启用新番号的大好时机。 这样一来,选锋军统制韩世忠就真正财大气粗了。 泼韩五这厮一直嫌弃自己官卑职微,索性趁这个机会将其从从七品武节郎特擢至正七品武节大夫。除此之外,再给他加一个单州团练使的从五品遥郡官,如此一来,看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韩大良将。 至于田师中和呼延通两个呆鸟,既然是泼韩五的左膀右臂,又是军一级主兵官,职差和官品都不能太寒酸了。 赵桓的意思是不单将他们从正八品大使臣提拔到从七品诸司副使这一阶,还要经由枢密院正式任命田师中为选锋军统领,呼延通为选锋军同统领,让他俩一个负责教阅步卒,一个专门训练骑士一一惟有这样分工明确,才有可能做到事半功倍。 “敢问陛下,中军并入选锋军之后,其番号是否意味着可以撤消了?” 君臣二人讨论到此处,李纲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他真正关心的是本司都统制的人选,可是延兴皇帝始终王顾左右而言其它。无奈之下,李纲只好一点一点往那个话题上带。 “中军扈从主帅,岂可随意撤消?” 赵桓认真回答他道:“朕已经想好了,就将步司人马和陕右边军攒在一起成立新的中军,以永兴军路兵马钤辖吴革为阁门宣赞舍人,同时兼充中军统制,不知李卿意下如何?” 阁门宣赞舍人是从七品阁职武官,非是皇帝宠信的亲支近派,鲜有除授之时,由此可见赵桓对吴革相当器重。 “圣慈睿断,如此甚好……” 李纲礼节性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忽然话锋一转,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既然步司人马统归在吴革麾下辖制,步帅何灌如何安置?” 赵桓微微一笑道:“李卿勿虑,朕早就想好了,就由步帅取代马帅继任守御使司都统制吧!” 此言既出,李纲立马面色一沉,随即垂下头去默然无语了。 最担心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发生,果不其然,走了一个太尉,又来了一个节度使,他李纲不过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八座官,如何镇得住级别相等的统兵大将啊! 赵桓见此情景,抿嘴一笑,冲着门外招了招手:“守道,准备好了吗?拿进来吧!” 梁师成双手捧着还在散发墨香的内廷制书,进屋之后将其稳稳当当地放在李纲的面前。 李纲只瞅了一眼,立马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叩谢天恩。 由于是宫中直笔内夫人临时草就而成,制书上的措词并不多,意思只有一个:制授兵部尚书、东京守御使司副使李纲为资政殿大学士。 要知道,馆职在本朝各类官衔当中属于含金量最高的那一种,文官通常以带职为特殊荣耀。馆职的等级自八品直秘阁开始,一直排到最顶端的二品观文殿大学士。 资政殿大学士仅次于翰林大学士、观文殿学士以及大学士,就像观文殿大学士是离任宰相的标配职衔一样,资政殿大学士正是前任执政大臣才能配享的职衔。 换句话说,李纲一旦拥有资政殿大学士这个职衔,从此往后就可以和现任执政大臣平起平坐了。 太尉和节度使再大,还能大得过执政大臣? 此刻李纲跪在地上暗自欣喜,且踌躇满志,只是他在元气满满的同时,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疑问:制书上怎么把兼任的枢密都承旨给拿掉了? 别看枢密都承旨只是毫不起眼的从五品枢府属官,却实际掌控着军国上层机密和朝廷中高级武官资源,把这个职差拿掉等于砍断了李纲的一条臂膀。 赵桓没等他发问便笑着解释道:“李卿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守御使司参谋官沈琯精明强干,又颇通军事,不如就让他兼任枢密都承旨,替卿分担一些肩上的重任吧!” 延兴皇帝心细如发,这种琐细之事都替臣下想到了,李纲大为感动,呯呯呯,又在地板上胡乱叩起响头来了。 不知道是磕晕了,还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他被梁师成硬拽起来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主动请缨:“虏使此番前来,必定狮子大张口,都堂当国者皆多柔懦之辈,恐误国事,乞请陛下恩准微臣主持与虏和议之事!” 赵桓听了,面色陡然一沉:“卿性过刚,此事不便干预。朕已命王孝迪和李邺分任馆伴正副使,讲和之事由其二人全权负责即可。” 李纲还想再努力争取一下,梁师成趁着官家尚未发飙,赶紧连拉带拽把他拖了出去…… 事实正如李纲所料,虏使果然来者不善。 馆伴正副使王孝迪和李邺接到延兴皇帝的旨意,跑到都亭驿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侧面打听清楚,被何灌一箭射倒的敌酋结果如何。 此人正是四太子兀术,目前已经安然无恙。他被破甲锥箭射中兜鍪顶端,万分侥幸的是连头皮都没伤到,只是被猛烈撞击头部之后昏厥倒地,暂时人事不醒而已,过后一切如常,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 尽管如此,金兀术却大发雷霆之怒,为了报一箭之仇,他怂恿次兄斡离不向南朝提出三个逆天作死的条件。 第一条是大金东西两路军共计六十万人马,每人须得南朝犒赏一铤金和两锭银方可休战罢兵; 第二条是以黄河为界,割让两河之地; 第三条是以当朝宰相和越王赵偲为质。 这哪里是讲和,分明是强盗趁火打劫啊。 第38章 欺人太甚 申牌时分,福宁殿东暖阁。 赵桓刚刚吃过没多少胃口的哺食,此刻正在倒计时牌前面来回踱着步子,兀自琢磨金人会提出怎样苛刻的和议条件。 就在这时,梁师成像个深宫幽灵似的,轻轻掀起厚毡重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守道,可是都亭驿那边传来消息了?” “官家圣明,馆伴正副使王孝迪和李邺来了,正在东华门外候旨觐见。” “哦?” 赵桓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梁大官,见他言行举止明显比平常谨慎,不由心下一沉,冷然问道:“他们二人匆匆跑来见朕,所为何故?” “据其所说,昨日中箭敌酋果为四太子兀术,可惜此獠命不该绝,当时只是昏厥倒地而已……” “哦?朕知道了。” 所谓一箭定乾坤,本来就是碰运气,除了赌徒,谁会把宝全都押在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上? 是以赵桓没听他说完便直接打断了,随即提出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虏使此番前来,都提了哪几项议和条款?” 梁师成吞吞吐吐道:“回奏官家,臣仆……臣仆实在不知。” “王右丞没有告诉你?” 赵桓颇觉诧异,按理说不应该啊,你梁大官和王孝迪、李邺不是同穿一条开裆裤吗,就算他们瞒朕也不可能瞒你吧? “据王李二人说,虏使只是乞请立即觐见陛下,当面呈奉金军照会牒书,其它三缄其口,一概免谈。” “既然他们一无所知,那还着急忙慌地跑来见朕做甚?” 讳莫如深,故弄玄虚,显然无论是对方的计议正副使,还是己方的馆伴正副使,四个当事人肯定都没憋什么好屁,说不定已经联起手来给皇帝下好了套。 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赵桓忽然冷哼一声道:“守道,传召宰执、亲王,速至延和殿廷议军国大政!” ………… 今日御前会议,明显与往常不太一样,颇有一种森冷肃杀的味道。 此时日薄西山,黑夜已经渐次拉开了序幕。 延和殿外面除了点亮一排排石柱琉璃宫灯,御前诸班直还燃起了无数把燎炬,直照得整座大殿如焰山火海一般璀璨夺目。 八位身着宽衣阔服的殿前卫士,分峙于殿门内外两侧,个个高擎着明晃晃的利斧重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一他们就是所谓的镇殿将军,隶属三衙上四军之一的宽衣天武,身高均在七尺以上,乃是天下极长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侍卫长蒋宣和十位金瓜武士,一个个头顶明盔,身披重铠,脸上罩着狰狞如怪兽一般的黑铁面具,或手持金瓜铜锤,或腰悬御赐刀剑,如临大敌一般卫扈在皇帝宝座周围。 这场面,这阵势,别说与会的五位宰执大臣和四位亲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赵桓刚刚步入大殿的时候也有点不大适应。 只是打一打外蕃使节的杀威棒而已,有必要搞得如此隆重吗? “守道,可以开始了。” 赵桓径直走向面南背北的皇帝宝座,甫一坐下便冲着怀抱玲珑玉如意的梁师成点了点头。 梁师成扯着老公鸭嗓子高喊了一声,很快从殿门外走进来一前一后四个人。 前面两人正是受干离不派遣而来的所谓奉书计议使。 正使萧三宝奴,头戴锥形毡帽,穿着一袭左衽白袍,身材又高又胖,满脸络腮大胡子,一看便知非我族类。 副使王勍乃是正宗燕人,个子虽比萧三宝奴矮了一头,却生得十分壮实。 这厮土黄大脸盘上长着一颗豆状黑痣,黑痣上养着一撮高翘翘的长寿毛,非常恶心,让人有种薅之而后快的冲动。 “臣王孝迪、臣李邺,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三宝奴和王勍迈步走到铺设于大殿正中位置的锦绣褥位前面,虽但没有屈身下拜,反而背负双手傲然而立,摆出一副强国使节睥睨弱邦的姿态。 这种公然挑衅皇帝陛下的行为,可是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特例。 正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的馆伴正副使,见此情景,立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连滚带爬地朝着皇帝宝座跪行参拜大礼。 “外蕃使节升殿朝圣,因何不拜?” 大殿右班的亲王列位席上,突然有人厉声暴喝,怒斥萧三宝和王勍的傲慢无礼。 片刻之后,其它几位亲王和宰执大臣才如梦方醒,赶紧附和着那位先声夺人者,一起声讨两位外蕃使节。 赵桓端坐在高高的陛台之上,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一他甚至都不用细瞅那位怒斥虏使的亲王,只听声音就知道准是十四皇叔越王赵偲,别人根本没有他这个尿性。 “诸位稍安勿躁,吾国乃礼义之邦,岂可与夷地远人一般见识?” 赵桓抬手往下按了按,待得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冲着萧三宝奴和王勍问道:“两位使节此番前来,不知意欲何为?” 萧三宝奴高昂头颅,双目凝视着皇帝宝座上方的五彩藻井,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一不知道他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王勍斜乜了搭档一眼,见对方似乎没打算说话,看来只能由自己这个计议副使越俎代庖了。 “大金皇子郎君致书大宋皇帝阙下:昔我大圣皇帝与尔赵宋前帝缔盟于海上,誓约覆灭契丹,以裂其土,孰料功成之际,南朝背信弃义,招纳叛亡……” 王勍操起浓重的北方口音,像是背书似的播报着熟烂于心的外交辞令。 赵桓实在不想听女真人为其侵略行径找借口,突然粗暴地打断他道:“既是旧约,何以反复重提?你家人马今已兵临我京师城下,究竟意欲何为?休得废话,尽速如实讲来!” 王勍被南朝皇帝当众撅个大跟头,接下来只好把舌头捋直了,老老实实说大白话:“俺家皇子郎君说了,除非南朝皇帝答应三个条件,否则数十万兵马在此久住,恐怕会坏了你家百姓田地。” “嗯,哪三个条件?” “其一须得筹措犒军费,我东西两军合计六十万士马,每人必要一铤金、两锭银方可……” 本朝金银并非在市面流通的货币,通常用于官府之间大宗财物走账,是以每锭或每铤金银少者五十两,多者高达上千两。 女真人张口就要六十万铤金,一百二十万锭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撑死! 听到如此离谱的条件,赵桓暂时没有发飙的冲动一一今日特意做了倒计时牌,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个一干二净。 “其二呢?” “其二是两国以黄河为界……” “也就是说,黄河以北,此后全是你家地土,是吗?” “我家皇子郎君正是此意……” “嗯,朕知道了,还有呢?” “南朝素爱失信于人,我家皇子郎君惟恐赵皇日后出尔反尔,是以请以越王和宰臣一员为质。” 王勍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五位宰执和四位亲王反应过来之后,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里很快便热闹起来了。 “启奏官家,此乃金军呈奉我大宋的正式牒书。” 值此当口,梁师成趁机将金军统帅斡离不写给延兴皇帝的戳印公函递了过来一一方才官家和王勍对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从敌方计议正使萧三宝奴手里将这份正式牒书取回来了,直到现在才呈上御览,可谓是用心良苦。 赵桓铁青着脸迅速浏览了一遍,在此期间手里捏着的那沓纸笺,一直在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他突然长身而起,疾步下了高台陛阶,径直朝着立于大殿正中位置的四个人走去。 众人见延兴皇帝已经走在发飙的路上,全都赶紧闭上了嘴巴,大殿里一时竟然静得让人心怵发慌。 萧三宝奴望着紧紧卫扈在南朝皇帝左右,甲胄环佩哗啦作响,几乎已经武装到牙齿的金瓜武士,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缓缓垂下高昂的头颅,略显慌乱的眼神之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丝怯意。 “你们二位谁能告诉朕,” 赵桓快步走到王孝迪和李邺中间,悄声耳语道:“金人何以会指名道姓非要越王为质?” 他方才翻遍了斡离不的牒书,上面只写了以宰臣和亲王各一人为质,并没有特意指明非越王赵偲不可。 显而易见,这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此机会除掉眼中钉、肉中刺! 王孝迪和李邺听了皇帝的诘问,登时肝颤心惊,彼此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知道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是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膝盖一软顺势就跪了下去。 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是他俩干的好事! 赵桓当即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 身后的金瓜武士疾步上前,齐声应道:“诺!” “外蕃使节蛮横无礼,肆意侮辱君上,身为馆伴正副使难辞其咎,立即拖出去!重责三十梃杖,以正国纪朝纲!” 四名金瓜武士不由分说,像拖拉死狗似的,将王李二人弄到大殿外面,很快便传来两人鬼哭狼嚎的声音。 萧三宝奴和王勍目睹了南朝皇帝杀鸡儆猴的整个过程,早已丧失了刚入殿时那股强国使节睥睨弱邦的傲慢劲儿。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面面相觑,就在这时,赵桓转身走到他俩面前,扬起手里那沓戳印公函,猛地拍到计议副使王勍脸上:“牛头不对马嘴,简直一派胡言!” 说完,旋即用手一指计议正使萧三宝奴,威声喝道:“尔辈胆敢如此猖獗,朕不惮于毁书斩使,倾国一战!” 王勍一下子被打懵了,他正眼冒金星傻楞楞地杵在那儿,没提防旁边的萧三宝奴,突然呯地一声跪倒在地上。 第39章 宰臣亲王 赵桓原以为萧三宝奴方才一直高昂头颅,三缄其口,除了傲慢之外,很有可能听不懂中原官话。 岂料这家伙虽然是个契丹人,但汉语讲得比燕人王勍还要流利,当廷跪地臣服之后,很快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据他所说,方才王勍口头提出来的三个具体条件,并非出自东路军统帅斡离不的本意,完全是承奉四太子兀术的风旨一一事实上他们之所以故意漫天要价,不过是想藉此机会试探一下南朝皇帝的底线。 对于萧三宝奴和王勍来说,二太子的话要听,四太子的意思也得照办,都是大金皇子郎君,谁也得罪不起,所以才搞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糗事来。 萧三宝奴一直以为南朝柔懦可欺,没想到延兴皇帝霸气十足,先是在大殿内外布署众多凶悍武士,以此威慑两位外蕃使节。 紧接着杀鸡儆猴,当廷把馆伴正副使打得皮开肉绽。 其实这些都还只是开胃菜。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亲自动手掌掴外蕃使节,可谓是愤怒至极。由此可知,“毁书斩使、倾国一战”这种狠话,绝非说说而已! 萧三宝奴此行是奉使讲和,并非特意跑过来找死,既然已经探明南朝皇帝的底线,就没有必要再抱着葫芦不开瓢了一一眼下只有跪地臣服,示以坦诚,方有可能完成真正的使命。 “阁下此番前来,究竟是代表你家四太子,还是二太子?” 赵桓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知不觉中就动了杀机,幸亏萧三宝奴及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然当着大殿里这么多人的面,还真下不了台,这会儿听对方认真解释了一番,怒气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萧三宝奴毕恭毕敬回答道:“我家四太子只是行军万户,二太子才是全军统帅,外臣自然是承奉二太子之命前来讲和。” “既是如此,你家二太子有何话说?” “我家二太子的意思是,犒军钱物多寡,疆界地域分割,倘有争议或可暂缓时日,待得南朝遣使后从长计议,但宰臣和亲王各一名须得即时遣发,勿要延迟才好。” “哦?” 赵桓奇怪道:“索取人质之事,为何如此迫切?” “这……” 萧三宝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家二太子深知南朝素爱失信于人,惟恐赵皇出尔反尔,假借和议之名,暗行备战之实……” 原来金人是担心吃不到羊肉再弄一身臊,合计着先把宰臣和亲王攥在手心里当护身符,这样的话,对方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朕若是不答应呢?” “这……” 萧三宝奴再次张口结舌,他大概没料到延兴皇帝会有此问,是以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鼓足勇气大声说道:“果真如此的话,恐怕我家数万人马即日便会兵临城下,还请赵皇三思而后行!” “哦,是真的吗?” 赵桓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不像是在恫疑虚喝,很可能来之前斡离不已经给他交过实底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质带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 “事关我宗亲及大臣生死,朕不宜乾纲独断,必得集议而后定。尔等且回驿馆静候旨意吧!” 片刻之后,赵桓不光把萧三宝奴和王勍打发走了,就连大殿内外的金瓜武士、镇殿将军以及众多御前班直卫士,全都撤个干干净净。 此时此刻,整座延和殿里只剩下包括内侍梁师成在内的十一个人。 “虏寇一要天价犒军钱,二要划大河为界,三要宰臣和亲王为质,如此离谱的条件,卿等方才都听到了,还要坚持与之讲和吗?” 左班侍立着五位宰执大臣,右班侍立着四位亲王。赵桓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视了一番,就想看看这些朝廷重臣此刻是什么态度。 在此之前,以太宰李邦彦为首的文武百官,或单独面对,或集体上奏,采用各种方式轮番规谏皇帝,要以盍城百万生灵和宗庙社稷为重,不计代价与金人达成和议。 现在虏使主动跑来求和,一下子提出来三个逆天条件,这回他们这些爱国贼该心满意足了吧? 赵桓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十四皇叔赵偲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当场表示誓死与东京共存亡,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其有任何反应,估计还在琢磨虏使指名道姓让他当人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其实金人真正想要的亲王不是越王赵偲,而是郓王赵楷。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归功于此前奉使出疆的给事中李邺。 他曾和斡离不关起门来详聊过南朝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说道君皇帝最宠信的皇子不是储君赵桓,而是郓王赵楷。 既然是用来迫使南朝就范,人质的身份当然是越贵重越好了。 萧三宝奴和王勍入城之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郓王赵楷早就跟着太上皇跑路了。 馆伴使王孝迪素来与越王赵偲不和,听说金人意欲索取一名亲王作为人质,果断将那位德高望重的死对头推荐给了两位金使,没想到被延兴皇帝一眼识破了伎俩,差点把老命丢到延和殿外。 “诸位既便不说,朕也略知一二,无外乎为宗庙社稷和百万生灵计,三衙禁军既不足恃,城下便不可战,是也不是?” 赵桓连问了几遍没有人敢出班奏答,只好继续自说自话:“既然只有讲和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必得答应人家的先决条件。丑话说在前头,越王乃是朕的亲叔叔,断无遣入敌营为质的道理!” 其实他早就已经内定好了最佳人选,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等着这个人自己跳出来。 果不其然,赵桓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说道:“启奏圣上,臣下愿赴虏营,代十四皇叔为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正值弱冠之年,肤白腿长,衣冠楚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浪荡气息一一原来是康王赵构。 赵桓冷眼打量着这个被网友戏称为完颜构的家伙,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胸中还是泛起了些许微澜。 要知道,赵构年轻时候除了寻花问柳、夜夜笙歌之外,还是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说像现在这样,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就难能可贵,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只是后来把江山扛在肩上,人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另外一副模样。 倘若在他人生高光时刻毅然决然引刀成一快,说不定屈杀精忠大英雄、自毁万里长城这种又蠢又坏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赵桓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成全这个令后人不耻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让他有机会在史书里做一个大写的人一一当然了,前提得是赵构真正心甘情愿去死。 “九弟,虏营无异于龙潭虎穴,此去很可能九死一生,你可要想清楚了。” 赵构昂首挺胸,慨然回奏道:“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国家濒危,大厦将倾,臣下身为皇家子孙,倘能以五尺之躯扞御祖宗江山社稷,实乃平生一大幸事,伏望圣慈睿断,恩准臣下身赴敌营为质!” 赵桓听完他发自肺腑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击节赞道:“康邸英概过人,朕心甚慰,明日必当把酒壮行,以全吾弟死节之志!” 君臣二人此番对话掷地有声,听得在场众人颇为动容。 尤其是越王、肃王以及燕王,他们三人看向康王的眼神无比复杂。 估计谁也没有想到平常吊儿郎当的臭老九,关键时刻不仅不掉链子,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似常山赵子龙,浑身都是胆,也不知道这小子性格究竟仿谁。 亲王人选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该宰臣粉墨登场了。 赵桓转头望向太宰李邦彦和少宰张邦昌。自从王勍提出以宰臣为质,这两个怂人就没敢抬头,不知道他们站立的地方是不是洇了一滩渍水。 李张二人分别代表着留在东京的新旧权门势力,自从白时中下台、梁方平被诛,老派权门势力一落千丈,朝堂上只有张邦昌和赵野两个大佬还在勉力支撑着。 其实赵桓早就已经内定好了宰臣人选,不过他想把这个大大的人情顺便送给一个人一一知枢密院事吴敏。 “吴卿,依你之见,哪位宰臣入质虏营为妥?” “这……”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吴敏这会儿饥肠辘辘,他正暗自琢磨下朝之后去哪个食铺酒肆吃口热乎饭,冷不丁被皇帝点名问话,慌乱之中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道:“李太宰身为当朝首辅大臣,不宜轻动,微臣推举张少宰入质虏营。” “微臣附议。” 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别看年纪老迈,反应能力并不比少壮派逊色多少,此刻忽然闻风而动,及时出言力挺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一看似支持吴敏,其实是奉迎皇帝。 君臣三人一唱二和,作为当事人的张邦昌看在眼中气在心里,当即浑身乱颠,摇摇欲坠,幸亏同道中人赵野在旁边扶持着才没倒下。 这一幕赵桓全都看在眼里,然而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众卿一致推举张少宰入质虏营,朕就依卿等所奏吧。” 听到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太宰李邦彦这才勇敢地抬起头来,只听他高声领衔回奏道:“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吴敏,眼神里充满无限感激之情。 直到这个时候,吴敏方才顿悟延兴皇帝的良苦用心一一原来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这个枢相跟太宰李邦彦的关系更上一层楼。 第40章 西府东府 当晚在延和殿举行的御前会议,从戌时初开始一直到夜漏二鼓才结束,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宰执和亲王的腿都站麻了,坐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延兴皇帝却越聊越精神,散朝之后,又特约太宰李邦彦和知院吴敏二人留身奏事。 昨晚守御使司在大晟府置办庆功宴,寸功未立的吴敏却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日一整天他只吃了半碗用以解酒的沆瀣浆,这会儿早就饥得前胸贴后背,听说接下来还要到福宁殿和皇帝夜对,心慌得差点一头撞到大殿金柱上…… “请官家示下,今夜面对先召东府,还是先召西府?” 梁师成见官家自打走进东暖阁里,就一直抱臂伫立于倒计时牌前发呆,似乎忘记了邀约大臣面对之事,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一下。 太宰李邦彦代表东府,知院吴敏代表西府,东府和西府分别代表势若水火的文武两途,赵桓头也不回地说道:“当前形势,守御重于和议,先见枢臣吧!” “诺。” 梁师成随口答应一声,转身出去把吴敏召引进来。 东暖阁里正炽燃着御炉炭,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吴敏身子不冷,胃里难受,头晕得都快撑不住了。 赵桓看在眼里,微笑着示意小黄门,给这位上皇内禅时援立新君的有功之臣看座。 “吴卿可是身体有恙?” “承蒙陛下挂怀,微臣无碍,只是昨晚置酒与李尚书庆功时,多贪了几杯而已。” “哦,原来如此。” 赵桓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李伯纪此人如何?” 延兴皇帝明明知道二人之间的好友关系,为何还有此一问? 吴敏愣怔了一下才强打精神回奏道:“微臣窃以为,李尚书正是所谓社稷之臣。前日西水门之战,李尚书奋勇不顾,甘冒矢石,亲领众军击溃汹汹来犯之敌。上自公卿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嘉叹其居功至伟。” 这还用你说?朕早就知道李纲一战成名,今非昔比了。 赵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李尚书在城下浴血奋战之时,朝中有多少武官抱臂隔岸观火?又有多少文臣把酒兴灾乐祸?吴卿身为枢相兼守御正使,这些事情不会不知道吧?” 在此之前,李纲为了筹措京城守备事宜,一个人急得火烧火燎,上窜下跳,朝廷各级衙门不光不买帐,反倒拿他当猴耍。 最让赵桓无语的是,吴敏明明知道李纲性急心热,并且在朝廷官场缺乏根基和声望,他却躲在自家帷幄后面不出头,任其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后还差点一事无成。 吴敏这么做,的确可以既不得罪以李邦彦为首的主和派大佬,也不得罪主战派好友李纲一一毕竟是他李伯纪刚愎自用、大包大揽,怪不得别人,可是却差点把军国大事给耽误了,这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分别? 吴敏这会儿显然已经从皇帝的话里话外,听出来略含问责之意,他一紧张肚子里便咕咕噜噜乱叫起来,声音还出奇的大,就像当众出虚恭一样让人倍感难堪。 赵桓忍不住认真看了他一眼。 呃,难怪吴大功臣看上去一副苍白无力的样子,原来是肚子饿了。 咳,你早说嘛。 “守道,着人去御厨取碗鲜羔羊肉羹来!” “诺。” 梁师成狐疑地望了一眼耷拉着脑袋一脸尴尬的吴敏一一官家向来没有吃霄夜的习惯,看来吴元中这下有口福了。 吴敏满怀感激和企盼之情,兀自闭上眼睛,憧憬着热羹下肚的那一瞬美妙时刻。 时间不大,一碗热气腾腾的鲜羔羊肉羮端进了东暖阁里。 梁师成正要示意小黄门直接送到吴敏面前供其享用,孰料官家却抬手一扬,半道上截了糊。 不光是当事人吴敏,就连梁师成和小黄门的脸上都写满了尴尬二字:官家这是要搞哪样? 赵桓手捏玉制汤匙,一边砸巴着嘴巴喝得津津有味,一边笑着和吴敏聊战事:“据朕所知,自古应对城下之敌,不外乎战、守、和三策,吴卿以为而今东京情势,当择何策为上?” 吴敏美好的预期骤然落空,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他甚至都顾不上吞咽喉咙里的哈喇子,只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便回奏道: “依微臣愚见,战、守、和虽是三家事,彼此之间却相辅相成,正所谓战不足,必当固守之;守不固,则和不足恃也。而今战不足,守有余,和仅为权宜之计……” “说得好啊!” 赵桓忽然放下手里的冰裂纹羊羮小汤碗,抬头看着对方认真说道:“诚如卿所言,守若固,则进可战、退可和,进退有据。当初团结全城兵马,朕择其名为东京守御使司,而非亲征行营司,其意即在于此!”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早就饿得脑子不转圈的吴敏仍然一脸迷糊,赵桓只好再用大白话给他直译一下: “其实无论是以李纲为首的主战派,还是以李邦彦为首的主和派,他们的妻儿家小全都在城中,谁都知道守御东京才是重中之重的军国大事,在这一点上两派很容易就能达成共识。” “吴卿身为枢相,又兼着守御正使的差事,只需打着守御东京的旗号,便可名正言顺地督促朝廷有司,及时给大军提供守御城池所需的衣甲器械、军资钱粮等物,何乐而不为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直到这个时候,吴敏才算弄明白延兴皇帝的真正用意:原来是在委婉地劝勉他,既不要隔岸观火,也不要首鼠两端,而是高举守御东京的大旗,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替李纲遮风挡雨。 这么做的理由既简单又充分:守住东京城池,就等于守住了每个人自己的小家,在这一点上大家应该同仇敌忾,休戚与共,与战或和的政治主张没有关系。 “微臣愚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矣。” 赵桓见他这根愚木终于开窍了,心中一乐,抬起下巴冲梁师成扬了扬:“守道啊,没看见朕的功臣都快饿晕了吗?快,快扶吴卿到御厨用膳吧!” ………… 方才知院吴敏享受的特殊待遇,轮到太宰李邦彦的时候忽然就自动取消了。 这会儿浪子宰相只能拢袖站在东暖阁的地板上,洗耳恭听延兴皇帝训话。 “馆伴正副使,一为姻亲,二是本家,都是你李太宰的人,今晚为何闹出这般事端?” 君臣二人甫一见面,赵桓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明显是想给李邦彦点脸色看看。 截止到今日张邦昌入质虏营为止,老派权门已经正式出局了,朝堂之上只剩下一个中书侍郎赵野,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也会主动投向李邦彦的怀抱,新派权门一党独大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赵桓当然知道这里面潜伏着巨大的风险,可眼下是非常时期,要想顺利实施缓兵之计,让金人彻底放松警惕,就得重用这些胳膊肘真心往外拐的爱国贼。 以和为表,以守为里,以战为核,这是赵桓深思熟虑的基本对敌策略一一之前他坚决不让主战派代表人物李纲趟和议这趟浑水,目的就是让他们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微臣用人不谨,伏请陛下责罚。” 李邦彦清楚延兴皇帝心里不爽,只得撩起袍衣下摆,佯装跪地谢罪。 赵桓不耐烦地摇手说道:“罢了!既已如此,谢罪于事何补?” 李邦彦赶紧见好就收,沉默了片刻,瞅见皇帝面色渐渐缓和下来,方才小心翼翼地奏道:“萧三宝奴意欲我朝遣使入营,与他家二太子商榷割地赔款之事。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明日须与宰臣亲王一道前往金军大营。此乃奉使人选名录,恭请陛下酌情定夺。” 李邦彦说着,从三尺大袖里抖出一张四指宽的便笺纸条,上面赫然排列几行蝇头小楷,正是方才在外面等候皇帝召见时临时草就而成。 君王之职在于命相,宰相之职在于荐才,二者素来分工明确,李邦彦此举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桓接过便笺随意扫了一眼,但见上面几个人名都不熟悉,索性大手一挥道:“一事不烦二主,就由馆伴副使李邺兼充计议使吧!” 李邺今日被打三十梃杖,皮开肉绽,得好几天下不了床,听到这个好消息,估计会当场哭晕过去。 李邦彦本想替本家求个情,正待开口,忽听皇帝说道:“李太宰,今后但凡涉及和议,不需事无巨细请旨定夺,自今日起,朕一以委卿,可依实情便宜行事!” 这个授意看似权柄极重,却也是个极大的坑。 要知道,和议的最终结果无非是割多少地土,赔多少银两,说到底就是干丧权辱国的脏活,试想一下,谁愿意背负这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掉的千古骂名? 李邦彦能够位极人臣,自然没那么容易入坑。 他听皇帝如此一说,慌忙跪地推辞道:“和议乃我天朝国策,微臣才疏德薄,难以应对瞬时嬗变之局,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桓紧盯着这位貌比潘安的浪子宰相,看了片刻才冷冷道:“起来回话吧!有朕在,你怕什么?” “圣上明光烛照,微臣正为一事夜不能寐。” 李邦彦起身之后,下意识地弹了一下袍衣下摆,看得出来这位银匠家子很注重自身的仪态。 “何事?” “我朝国帑现已靡费殆尽,百官欠俸,军资左绌右支,如今金人又索要天价犒军钱,微臣实不知该如何支应。” 什么? 赵桓面色一寒:“国家夏秋两税,再加上茶酒盐铁等专卖,每年纳入国库的数目,保守估计至少上亿贯,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李邦彦苦着脸,声音沉郁道:“靡费国帑者,众所周知,不外乎三冗:冗官,冗兵,冗费。三冗已是积重难返,更何况近岁内平盗贼,外复燕云,耗资煞是惊人,国库早已入不敷出。眼下既要解燃眉之急,惟有……” 他说到此处,忽然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忌讳。 这都火上房了,还用得着遮羞布吗?赵桓眼睛一瞪:“恕卿无罪,但讲无妨。” 李邦彦犹豫了一下才大着胆子说道:“惟今之计,只有拆东墙补西墙了。” 赵桓不由奇怪道:“时至今日这般光景,哪里还有东墙可以拆补?” “内藏库便是。” 李邦彦见延兴皇帝忽然装聋作哑,心中一咯噔,不过马上就咬紧了后槽牙,下定决心扯下老赵家最后一块遮羞布。 “何谓内藏库?” “就是私属于陛下的皇家小金库啊。” 第41章 皇家金库 方才太宰李邦彦以为延兴皇帝不想掏自家腰包,故意在跟他打马虎眼。 其实作为穿越者,赵桓真不清楚左藏库、内藏库、国库、内帑、国帑,以及所谓皇家小金库,到底有什么分别。 简单来说,左藏库即是国库,里面的金银币帛等财货俗称国帑,北宋前期原本分为左藏南北两库,统归在太府寺名下。 元丰改制后左藏北库移入大内禁苑,神宗皇帝趁机将其更名为内藏库,也即是内帑,堂而皇之地霸占为私家小金库。 借助元丰改制的东风,太府寺将左藏南库重新分为左藏东西二库,币帛绢绸归左藏东库,金银钱券归左藏西库,直接由朝廷都堂里的计相亲自监管,户部各司无权干涉。 国家夏秋两税和茶酒盐铁等专卖所得巨额收入,起初大部分划归朝廷国库,只有一小部分充作皇帝内帑。 宋徽宗上台之后,皇权日益扩张,内藏库逐渐取代了左藏库的主导地位。也就是说,除了维持国家正常运行的基本费用之外,其余部分几乎全都变相成为皇帝的私家财产。 近岁战事连绵不断,国库早已不堪重负,不得不从内帑里借钱支应,收了国税再把窟窿补上,花完了继续到内藏库里借…….这种恶性循环就是李邦彦所说的拆东墙补西墙。 “守道,你是名符其实的大内总管,现如今内帑还有多少金银?” 李邦彦把烫手的山芋塞给皇帝之后,便如释重负一般回家睡他的大头觉去了。眼下这种情况,赵桓没什么好办法,只得忍气吞声继续替老昏君擦屁股,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盘点老赵家压箱底的钱。 “内藏库的确由内侍省直接管辖,但……” 梁师成苦涩地摇了摇头道:“内帑之详实账目,臣仆委实不知。” 赵桓眉毛一挑,身为内侍省都知,这不是渎职吗? “官家有所不知,内藏库现行账货分离之法,实货归内侍省收存,账目却由六尚二十四司录簿,金铤银锭之进进出出,一毫一厘均由宫中内宰加盖御宝批出。” “哦,原来如此。” 赵桓点了点头,随口说道:“那就去传召内宰和内藏库提辖官,共同于御前核账吧!” “这……” 梁师成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劝谏道:“臣仆窃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切。” 赵桓诧异道:“为何?” 梁师成赶忙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事涉内苑六尚二十司,理应知会六宫之主,然则半夜三更,皇后娘娘想必已经安寝了,此时前去打扰恐多有不便。” 赵桓想了想,老阉货说得合情在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既是如此,那就先扁头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再去坤宁殿也不迟。 他哪里知道,梁大官使的是缓兵之计。 服侍官家就寝之后,这厮立马跑去位于后苑之中的内藏库,通知当值宦官连夜盘点库存金银。 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宫官们得知消息,连忙闻风而动,搬出黄纸封印的账籍簿册,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 于是乎整个大内禁苑,除了帝后妃御这些主子们在蒙头大睡,其他人忙得不亦乐乎…… “官家,今儿天太冷了,吃罢朝食再去坤宁殿吧?” 梁师成盯着内藏库的小崽子们干活,一宿未睡,天快亮时只在福宁殿寝阁外面打了个盹儿。 此刻他见官家起床之后,还没打扮利索便急着去见皇后娘娘,赶紧跑过来佯装嘘寒问暖。 赵桓瞅了瞅一脸憔悴、满眼血丝的梁大官,不由笑道:“守道,昨晚又失眠了吧?” “圣明无过于官家。” “朕要去坤宁殿见皇后,你就不要随行侍候了,唤朱卿来,让他陪朕去吧。” “多谢官家体恤!” 梁师成慌忙叉手深施一礼,对于官家的善解人意,由衷地奉上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被朱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已非一日,平常路过坤宁殿都得绕道走,这会儿硬着头皮往前凑,不是等于变相找死吗? 坤宁殿就在福宁殿的后面,同在皇宫的中轴线上。两殿相距只有一步之遥,帝后之间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自从入主大内禁苑,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赵桓一下都没见过朱琏,也不知道这位独守空房的美娇娘,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官家驾到!” 甫一迈进坤宁殿的殿门,刚刚兼任皇城探事司提点官的知阁门事朱孝庄,便拉着长腔无比兴奋地吆喝起来了一一那股喜庆劲儿就像是在通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新郎官马上要入洞房啦。 “臣妾恭迎圣驾。” 皇后寝居的阁子外面,朱琏领着本阁一众大小女官,依照尊卑次序,伏在地上叩行参拜大礼。 “后宫乃私家燕居之所,众卿何故行此大礼?” 赵桓颇感意外,没想到欢迎仪式如此隆重一一看来敬而远之这招已经初见成效,皇后开始认真反省自己了。 “免礼平身,速速请起!” 赵桓心下感动,紧走几步来至近前,轻轻抬起了朱琏的两只胳膊。 就在二人肌肤相触的霎那之间,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馨香之气,忽然自鼻腔、经喉管、沁入心脾。 赵桓瞬时为之一滞,待得回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肤如凝脂、灿若夏花的皇后娘娘,今日这种场合居然是素面朝天,未施任何粉黛! 淡极始知花更艳。 这是面对如此一位古典大美人,穿越者搜肠刮肚所能想到的,最能表达自己真切感受的词句。 “若非今日官家有事,臣妾不知何时才得亲睹天颜。” 帝后二人联袂往皇后寝居的阁子里走去,朱琏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难以掩饰这些天来的深宫幽怨。 “虏寇兵临城下,国家危在旦夕……诶,朕不是不想到后苑里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赵桓这番话纯属有感而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太露骨了,赶紧打个哈哈转移话题: “皇后近日在宫中有何消遣?” “国势维艰,臣妾一介弱女子,无有甚用,不过是在家抄经观书,打发时光罢了。” “哦?皇后在看什么书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入寝阁外间。 赵桓这是首次到朱琏私居之处里来,但见香幕粉闱后面摆着一张矮靠背的玫瑰椅,前面是一张玉石桌案,桌面上平铺着一沓澄心堂纸,纸上笔迹未干,隐隐散逸着墨香,显然搁笔未久。 赵桓信手拿起朱琏誊抄用的线装古籍,但见书页上赫然竖列四个繁体大字:武经总要。 这是宋仁宗时期由曾公亮和丁度共同主持修撰的一部军事着作,诸如用兵选将,步骑训练,行军宿营等等,涉及到军事管理的方方面面,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赵桓看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一一一个美艳少妇,不事针线女红,不谛相夫教子,却埋头研究起兵法韬略来了,这是什么胸襟气象? 他正暗自惊异,忽听朱孝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启奏官家,六尚局和内藏库乞请御前核账。” “宣召入见吧。” 国难当头,先办正事要紧。赵桓放下手里的《武经总要》,顺势在皇后专属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时间不大,六尚局的内宰宋淑媛以及内藏库新任提辖官邵成章,两人各自怀抱着一大摞账册走了进来。 赵桓在攻读管理学硕士的时候,曾经实习过一家财务公司,整天做假账,搞得头昏脑涨,由此养成了一见报表就恶心的怪毛病,当下赶忙摆手道:“尔等无需于御前核账了,只将库存金银数额呈报上来即可。” 宋淑媛和邵成章二人分领众多宫人、宦者忙活了大半宿,原来官家只要两个数据就可以了,这也太坑人了吧? “库存金铤总计三十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两五钱。” “库存银锭总计八百七十九万五千四百二十九两三钱。” 什么? 赵桓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赶紧又让他们二人大声重复了一遍,没错,确实是这么多! 天呐,实力雄厚到足以给朝廷国库提供借资的皇家内帑,现存硬通货居然连一个地方官府的年度财赋都比不了,说出大天去,谁信啊。 “钱呢?朕的钱呢?” 赵桓情急之下顺手抄起那本《武经总要》,猛地拍到玉石桌面上,动静很大,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吓一哆嗦。 宋淑媛和邵成章二人见天子突然暴怒,慌忙屈膝跪了下去。 “官家莫急,气大伤身啊。” 朱琏冷眼旁观了片刻,忽然俯在赵桓耳边柔声说道:“据臣妾所知,上皇临走之时,曾命童贯秘密提领一船宝货运往江南……..” “啊?又是老昏君造的孽?” 赵桓差点被皇后吐气若兰的香气熏晕,无名之火也随之骤然消歇,当下只是瞪起眼睛再确认一下:“果有此事?” 朱琏莞尔一笑,并未答话,而是扭头冲宋淑媛说道:“宋内宰,还不将上皇手札呈给官家亲自览阅?” “罢了罢了。” 赵桓真心不想再看到老昏君那个“天下一人”的花押,既然有人证有御笔手札,还有整整一大船金银财宝,这事已经算得上铁证如山,没什么可说的了。 “官家,臣仆有一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直默不作声的内藏库提辖官邵成章,忽然开口说话了。 “但管讲来!” “诺。” 邵成章随口答应一声,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室内几个人一一除了帝后之外,只有内宰宋淑媛和站在门口听喝的知阁门事朱孝庄,这才放心大胆地说道: “众所周知,内藏库金银由后苑造作所熔铸,左藏库金银则由文思院销熔所铸炼,此二者均与章大郎金银铺有大宗贸易往来。据臣仆私下探得,这间东京最大的金银铺,其背后金主,即是童大王和他的得意门生梁方平。” 邵成章此前曾在梁方平的捉杀军里做过走马承受内臣,因暗中协助田师中,策反驻扎在封邱门以里的第二将和第三将有功,被赵桓破格提拔为主管后苑公事兼内藏库提辖官。 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宦夫还是个有心人,居然打探到如此隐秘的内幕。 赵桓点点头道:“若照邵卿的意思,莫非童贯和梁方平有中饱私囊之嫌?” “臣仆正是此意。” “朱卿何在?” 赵桓正愁没地方筹钱,随即把在门口侍应的朱孝庄叫进来,当面吩咐道:“速去皇城司提领逻卒,查抄章大郎金银铺,所得赃物全部征充国用!” 第42章 欲壑难填 卲成章方才所说的金银铺,全称又叫金银盐钞交引铺,其实就是具有官方背景的民间金融机构,类似于现代证券交易所,只不过,不单进行金银或盐钞交易,还可以自行打造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皿。 有些规模宏大的金银铺,甚至能够直接承揽官铸金银的生意。章大郎金银铺就是这样,一直与文思院销熔所以及后苑造作所保持密切合作关系。 赵桓下令查抄章大郎金银铺充归国用,实在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试想一下,就算是东京最大的金银铺,如何能填补眼下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杯水车薪,看来还得想其它办法应付女真人。 “官家一大早就到坤宁殿来了,想必还未吃朝食吧?” 邵成章和宋淑媛告退之后,皇后寝阁的外间里只剩下帝后二人,赵桓兀自呆坐在玫瑰椅上琢磨烦心事,朱琏忽然笑意盈盈地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絮:“臣妾亲手做的酥琼叶,官家要不要尝一尝?” 她这么一说,赵桓还真感觉有些饿兮兮的,随即客随主便道:“那就有劳皇后了。” 所谓酥琼叶,其实就是烤馍,把夜里刚蒸好的馍头切成薄薄的片状,涂上蜂蜜或膏油,放在火上炙烤。 烤好之后,平摆在铺了纸页的地上散散火气,这样馍片才会色泽焦黄,又酥又脆。 据说大诗人杨万里最好这口,曾经大笔一挥写下“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这样的传世佳句。 赵桓一口气吃了十来片酥琼叶,又喝了大半碗七宝擂茶,心情莫名其妙好起来了。 他拿起朱琏递过来的红罗香帕抹了抹嘴巴,笑着调侃道:“常言道,巾帼不让须眉,皇后苦心专研兵法韬略,莫非是想代朕挂帅出征?” 哪知朱琏听了,却幽叹一声道:“诶!若能解得君忧,莫说是军前效力,既便是让臣妾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赵桓先是愕然一怔,旋即恍然大悟。 原来皇后亲自誊录《武经总要》,潜心研习兵法韬略,并非闲来解闷,而是意欲与夫君一道共克时艰。 如此心思,让穿越者情何以堪? “皇后有心了,” 赵桓努力让自己有点激动的小情绪冷静下来,这才一本正经说道:“倘若真想助朕一臂之力,不妨在兵书战策上多下点功夫。” 朱琏丹凤大眼一眨:“官家此话何意?” 赵桓笑着解释道:“如今兵连祸结,乱世将至,朕习学兵法韬略之心,其实比皇后更加迫切。奈何竖排古文,大都连篇累牍,并无圈点句读之隔,令人望而生畏。倘若能以标点符号将《武经总要》点校一番,朕此困惑便可迎刃而解了。” “何谓标点符号?” 朱琏听说举手之劳便能襄助夫君一臂之力,立马来了兴致。 “很简单,就是逗号、句号、冒号、引号等等一些分隔字句的符号而已。” 话非如此,朱琏仍是一脸迷惑:“官家可否以身为法,亲自指点臣妾迷津?” “果真想学?” “果真想学。” “那好,朕就受累,手把手传授皇后吧。 赵桓先请朱琏在玫瑰椅上坐下来,在其端正身姿、秉笔书写之际,顺势从背后一把握住了那只玉脂般温润滑腻的手腕…… 外面朔风劲吹,天寒地冻,皇后阁子里却既温馨又香艳,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痴迷陶醉。 赵桓从吃朝食开始一直呆到日落西山晚霞飞,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的福宁殿去了。 今日之行让他豁然理解一个事实一一白居易所谓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并非是为赋新诗而虚构出来的情节。 咳,说什么唐明皇和杨贵妃啊,眼下不就是一对活生生的例子吗? “官家一去就是大半日,可算回来了。” 梁师成酷似一只看家老犬,此刻正拢袖守候在殿门廊檐下面,一看到春风得意、脚步轻盈的延兴皇帝,赶紧迈起两条小短腿迎上前去打招呼。 赵桓仍旧沉浸在无限美好的回味之中,是以连看都没看老阉货一眼便随口问道:“又有何事啊?” “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李邺从虏营传来消息了,说是和议条件有所更动,李太宰做不得主,着急请旨定夺呢。” “哦?什么更动?” 赵桓有点意外,李邺、康王、张邦昌他们一行今日刚到金军大营,这么快就有消息传回来,不应该啊。 看来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对方早有预谋一一估计是万事俱备只待人质,接下来很有可能要强行推动军事讹诈计划了。 “此乃虏人索要之金银财货数目,恭请官家亲自览阅。” 梁师成从袖口里掏出一纸字笺,双手捧举着呈递到官家的眼皮子底下。 赵桓肥袖里正拢着一尊紫铜小手炉取暖,当下只是立住脚,低头随意瞄了两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但见上面赫然写着:金铤五百万两;银锭五千万两;杂色表段一百万段;绢一百万匹;马牛骡各一万头匹;驼一千头。 这哪里是两国议和,分明是强盗趁火打劫啊! 赵桓刚刚从皇后那里温存而来的好心情,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现如今朝廷国库早已损耗殆尽,本指望皇家内帑能够稍微填补一下天大的窟窿,查来查去却只有二十多万两黄金,八百万多两白银,连金军索要的零头都不够,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李邦彦呢?他不是要朕拿主意吗?” 赵桓紧咬牙关思忖了半晌,忽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即刻传朕旨意:朝廷都堂可颁布指挥,自行筹措和议所需金银财货!另,宰执大臣须共克时艰,不得互相推诿,违者定惩不贷!” “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此一来,会不会太难为李太宰他们了?” 梁师成大冷天在外面左顾右盼,等来等去竟是这么一道旨意,怎么跟昔日老搭档李邦彦回话啊。 他算是看明白了,李邦彦打算让皇帝想办法筹措巨额犒军钱,结果官家根本不上当,咣当一脚给他踢回来了。 “朕难为他们?还是他们难为朕?” 赵桓双目逼视着这个骨子里反动的老阉货,冷冷说道:“梁师成,实话跟你说了吧!朕之所以任命李邦彦为首辅大臣,就是想让他在国难当头之际有所作为,倘若事事推诿,不恤国计,朕要他还有何用?” 官家一脸寒霜,恼怒之下竟然连“守道”的字号都不喊了,直接指名道姓,往日的亲昵和信任顷刻间一扫而光,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梁师成顿感心塞,方才只不过是随口发句牢骚话,怎么这么快就失宠了? “官家既有此意,何不召见李太宰,当面说与他听?” 梁师成心怀幽怨之意,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看似善心劝谏,其实里面隐含着满满的恶意一一你们君相二人勾心斗角,那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起来,因何把我一个无卵阉人夹在中间当枪棒使啊? “少废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君不密则失臣,有些话要是能够直说,还用一个阉人来回传递什么?是以赵桓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取暖小手炉摔到地上,佯装怒不可遏道:“朕不信没了张屠夫,就非得死带毛猪不可!” “官家息怒,臣仆这就去传话!” 梁师成见官家又要发飙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哼!小样儿,牵着不走打着乱转是吧?” 赵桓望着那个鬼魅一般的枯槁背影,嘴角绽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一一正所谓以毒攻毒,不把这些祸国殃民的蠹虫,废物利用到极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官家,阁门朱知事请求面对。” 赵桓回到福宁殿东暖阁,正要提笔批阅御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札,听小黄门说朱孝庄回来覆旨了,头也不抬地说道:“宣召入见吧。” 时间不大,朱孝庄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赵桓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个装有金铤银锭的木质托盘,不由诧异道:“朱卿,这是什么情况儿?” 朱孝庄将托盘轻轻放到御书案上,这才叉手说道:“回奏官家,微臣奉旨查抄章大郎金银铺,孰料晚了一步,正铺和几处脚店均已上板关张,铺主章大郎下落不明。据开封府军巡铺兵报称,章大郎名下还有一间金银加工作坊,微臣跟随他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个专门造假的窝点……” “造假?” 赵桓缓缓放下手里的朱管纤毫,抬头扫了一眼摆在面前的那盘金银样品,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些就是你们缴获的赃物吧?” “正是。不过,其中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 “哦?” 赵桓听他这么一说,更感兴趣了,顺手拾起一颗银锭掂了掂,怕不有十来两重,再捡起一颗金铤,也差不多有四五两重。 整个木质托盘里总共装了八颗,四金四银,无论是份量还是成色,只用肉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简直可以说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你们只是查获了赃物吗?” 相比假货,赵桓更感兴趣的其实是负责造假的那位技术大牛。 朱孝庄听出来话中有意,忙道:“除了金银假货,还有一名作头和十几个工匠。” “作头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微臣不晓得其姓名,不过司狱官现已查明,此人乃是军器监丞陈规的女婿,目前翁婿二人已经被军巡铺兵羁捕入狱,御史台检法官和开封府司狱官正在联合审理此案。” “军器监丞?陈规?” 赵桓心中一动,赶忙问道:“此人多大年纪?” 朱孝庄不知道官家为何对一个区区八品小官如此上心,只得凭借刚刚在府院狱见过一面的模糊印象,胡乱猜测道:“大概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吧。”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赵桓猛地一拍书案,没错了,十有八九就是他! “朱卿,安排下去,朕今晚要微服私访开封府大牢。” 第43章 伯乐名马 作为一个来自九百年后的穿越者,赵桓对于陈规的仰慕之情可谓由来已久。 此人是南宋名符其实的军事技术专家,被后世誉为“现代管形火器的鼻祖”。他撰写的《守城录》,号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军事防御专着。 如果单纯只是理论,倒不足为奇,关键是这位技术大牛理论联系实际,用他自己总结出来的军事理论,一守德安抗击军贼流寇,二守顺昌抗击金军铁骑,先后两次在城池守御战中大获全胜,不能不说这人真的有一套。 有关陈规的个人资料,历史记录大都语焉不详。 赵桓只知道他是明法科进士出身,在官场蹉跎了大半辈子,一直混到五十多岁,还只是正八品的通直郎。如果不是靖康变乱,很有可能还在德安府安陆县做个籍籍无名的小县令。 “军器监丞?” 赵桓真是没有想到,原来靖康变乱之前,陈规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当差,现如今正是固守东京的关键时刻,放着这么牛掰的大才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刘皇叔可以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朕为何不能纡尊降贵亲自去狱中把这位技术大牛接出来? 赵桓打定主意,只待天一落黑便轻车简从直奔开封府大牢。 开封府的监狱有好几座,诸如府司狱,左、右军巡院狱,左、右厢狱等等。 据朱孝庄说,陈规翁婿是由军巡铺兵缉捕入狱的,按理说应该关在军巡院狱,为何在府司狱里羁押?还有,陈规明明是朝廷九寺五监的军器监丞,真要有罪,也得是在大理寺或者御史台里审结,开封府有什么权利将其锁拿入狱? 赵桓这些疑问,朱孝庄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一一在此之前他只管领着察事卒查抄章大郎金银铺,其余时候只是抱臂做个看客而已,要想解开谜底,只有到牢里去问御史台检法官和开封府典狱官了。 府司狱位于开封府衙最偏僻最阴暗的西南角落里,至于开封府衙,不只是占地面积庞大,位置也十分显眼。 其南面是内城之中的东西大街,北面紧邻尚书省,东面隔着几十丈宽的御街与相国寺对峙相望。 值得一提的是,相国寺的北面就是太常寺和大晟府。半个月前赵桓还是东宫皇太子的时候,曾经和御药卢端一起步行到过那两个地方。 今晚这次微服私访明显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人心惶惶却无甚危险,这次头上却高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一女真人就在京城西北角的牟驼冈大寨里虎视眈眈,鬼知道城内有没有混进他们的细作或者刺客? 是以赵桓没敢大意,不光乘坐御辇院的御用车马前往目的地,还特意令侍卫长兼禁卫指挥使蒋宣随行护驾。 别看蒋宣这人年纪不大,长相彪悍,比起前任呼延通来,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大内高手。 临出发之前,他先暗中安排了两百名身着百姓便衣的大内侍卫,从宣德门到东西大街一带沿途秘密警戒。 他自己却充当御辇院的车夫,亲自扬鞭驾辕,手下十名金瓜武士则乔装成富商大户的跟班长随,紧紧卫扈在御用马车的周围。 赵桓仰卧在高棚阔舆的豪华车厢里,时不时掀起窗帘看看外面的风景。但见御街两侧依旧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到处都是熙熙攘攘逛夜市的人群,似乎和以前的繁华盛世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想必京城的都人百姓见识过那晚在西水门和北郊的大战之后,觉得所谓金军兵临城下也不过如此嘛,是以照旧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一点正儿八经的闲事儿都不肯耽误。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赵桓目睹此景,情不自禁地哀叹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就在他闭目遐思之际,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最爱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又从陈后主联想到亡国之音哀以思的李后主,忽而从李后主跳到乐不思蜀的刘后主,再从刘后主回转到自己的夺舍对象宋钦宗身上,兜兜转转,不好的负面情绪随着行进的马车来回颠簸。 “来人,给朕取面镜子!” “镜子?” 朱孝庄双手捧着那个装有八颗金铤银锭的木质托盘,此刻正十分拘谨地卷曲在车厢的角落里,冷不丁听到官家索要铜镜,不由愕然为之一怔,心说又不是闺中女子,谁会随身携带此类物什啊,当下只好硬着头皮以问作答道:“不知官家要铜镜做甚?” “罢了,朕不过是习惯性呓语而已。” 赵桓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一一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刚刚神经错乱,误把车厢当成了日常寝居之所。 其实这位压力山大的穿越者,只是心血来潮,突然很想照镜子看一看,在支撑乱世危局的这些天里,自己是不是已经像三位亡国的前辈那样,颇具赵家后主气质了…… 从宣德门到开封府衙,最多也就五六里地路程,侍卫长蒋宣驾驭着御用马车很快便跑到了府衙大门外面。 皇城司禁卫所的百十名亲从官,早就已经把方圆数十丈之内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了。 此刻偌大的府前大坪里,只有两位身着绿袍的小官在翘首以盼,他俩一见华盖双辕马车徐徐驰了过来,赶忙急趋碎步上前见驾。 其中一个长着黑红脸膛的年轻官员率先自报家门:“臣御史台检法官张浚,叩见我主陛下!” 张浚张德远? 赵桓弯腰正从车厢里走下来,瞬间就愣住了。 之前在李纲家里,两人打过一个照面,赵桓还记得,临时起意把张浚从太常寺调到御史台任职,让他在琐细的基层岗位上好好磨练一番,日后才能委以重任,没想到今晚在这里出奇不意地碰上了。 “臣开封府司法参军赵鼎,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桓刚从车上下来,正要走过去和张德远闲聊几句,紧接着另外一个举止沉稳的中年官员也自报家门了。 赵鼎赵元镇? 赵桓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心说今日这是怎么了,两位南宋宰相,一位着名军事技术专家,三个人同时出现在开封府衙,这是要合唱一台大戏的节奏啊。 府衙外面不是讲话之所,君臣三人见面之后简单闲叙了两句,赵桓便跟着张赵二人一起去府司狱会见陈规。 路上一问才知道,果然不出所料,这位被捕入狱的军器监丞,正是南宋守御大师陈规陈元则。 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军器监丞了,而是即将离京到德安府赴任的安陆县令。朝廷调令下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京师戒严封城,没来得及出去。 其实这段时间既便没有封城,陈规暂时也走不了。 按照朝廷典章规制,凡是新除授的亲民官须赴御史台面参长贰一一这条特殊规定是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要对新任官吏,从年纪到身体再到人品、资历、才干等等进行全面考察,看看能不能胜任即将担任的本职工作。 陈规正处于组织考察的敏感期,由于女婿章括领头造假,他有重大纵容和包庇嫌疑,是以开封府以奉旨查办钦案为名,即时将其传唤到府衙里问询,御史台是闻着血腥味才扑过来的。 道君皇帝仓惶出逃那晚,御史台里包括推勘官在内的诸多属官都作了鸟兽散,本台长贰无人可用,只好让张浚这个刚调来没多久的检法官兼任推勘官,与开封府衙司法参军赵鼎一起审理陈规这个案子。 “你们都审出什么来了?” 赵桓听他们二人介绍完有关陈规的大致情况,回头望着赵鼎问道。 老实说,赵桓对赵鼎的第一印象,远远没有史料中记载得那么鲜活,或许是一直沉沦下僚的缘故,总感觉这个人沉稳有余、生气不足,别看刚届不惑之年,却像是一位秋气横陈的儒家老夫子。 果不其然,明明知道皇帝在等着他回话,他却在默默打腹稿的过程中被心直口快的张浚抢了先机:“回奏陛下,微臣已经查明,陈规的女婿章括乃是章大郎的本家堂兄弟,章括此前曾在文思院销熔所担任过银匠作头之职。” “是吗?” 赵桓缓缓停住脚步,认真问道:“章括助纣为虐,你们拿就拿了,为何还要将其岳父陈规牵扯进来?” 张浚听出来皇帝有问责之意,赶忙回答道:“陈规在做军器监丞之前,曾任文思院提辖官。微臣有理由怀疑,章括所通造假之术,很可能源自......” “哦?” 这一点倒是出乎赵桓的意料之外,是以赶忙问道:“依张卿的意思,莫非陈规精通金银造假之术?” 这一次没等张浚反应过来,赵鼎突然接过话茬,郑重其事地向皇帝谏言道:“据微臣所知,但凡百工伎艺,此人似乎无所不通,实乃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奇才,恳请陛下不计嫌疑,宽而纳之。” 赵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说不错,很有眼光嘛! 陈规毫无疑问是朕的千里马,而你赵鼎,既然这么会看人,以后就做相马的伯乐吧。 第44章 以假乱真 历史上的赵鼎被誉为南宋中兴贤相之首,其与李纲、胡铨、李光并称为南宋四大名臣。 在赵桓看来,此人最大的才能,恰恰不是自身有多大本事,而是有容人之量、识人之能,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慧眼识尽天下英才。 孰不知,皇帝的职责在于任命宰相,而宰相的职责就是为国举贤。 设想一下,如果宋高宗像宋仁宗那样,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做官家,那么最适合赵鼎的职位就是当宰相,这样的君臣二人搞不好会成为有史以来的最佳拍档。 令人遗憾的是,完颜构得此贤相却恬然不知珍惜。 赵鼎当国期间曾经两次宦海起伏,先是被好友张德远排挤下野,重新上台没两年,又被政敌秦桧扫地出门,这位智虑湛明、学识醇固的一代名相最终客死他乡。 以史为鉴可以避免掉进天灾人祸的大坑里,赵桓当然不会让这种悲剧重新上演。 事实上从今晚见到赵鼎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给这位中兴名相做职业规划了。 总而言之此人不光要用,而且要持之以恒的大用,只不过在此之前绝对不可以偃苗助长,该在朝廷六部百司里历练的地方一步都不能少,否则很可能会培养出来一个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 “赵卿尽管放宽心,陈规既是大才隐于朝,朕岂会因其身犯嫌罪而摈弃之?” 君臣三人走到临时羁押陈规的监室门口,赵桓忽然停下来冲着赵鼎神秘兮兮地说道:“朕非单不会摈弃这位大隐之才,相反,当下正有一桩大事,亟待仰仗其鼎力相助呢!” 赵鼎和张浚闻听此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猜出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知阁门事朱孝庄和侍卫长蒋宣联袂走了过来。张浚毕竟年轻,脑子反应快,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指朱孝庄双手捧着的金银托盘,脱口而出道:“陛下之意,莫非是……” 赵桓适时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故弄玄虚地笑了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待会自见分晓。” 此时狱吏已经打开了监室的房门,赵桓抬眼往里面瞅了一眼,不由愣住了。 这间狭长幽暗、隐隐散发着霉味儿的屋舍,与其说是临时羁押嫌犯的监室,倒不如说是府司狱的库房。 但见里面摆满了一人多高的木质货架,铺板上堆积着被褥、囚服、鞋帽之类的物什。 从重重架阁的间隙里透射过来桔黄色的光亮,依晰可以看到,有一白袍老叟正伸长脖子凑在烛台下观书,神情极为专注,似乎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察觉。 赵桓不忍心打扰老人家的兴致,正在犹豫要不要稍微等一会儿再进去,就在这时,张浚的大嗓门突然在耳畔响起:“陈县令!陛下在此,还不速速出迎?” “德远你……” 赵桓尚在错愕之中,赵鼎已经出言对张浚表示不满了:“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张浚经他提醒才意识到自己此举太过鲁莽,正要躬身向皇帝致歉,却见官家大袖一挥,自顾自地大踏步往屋子里走去。 “罪臣陈规叩见我主圣上!” 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陈规,听闻天子亲莅此地,起初以为是哪个狱吏在跟他这个糟老头逗闷子,犹犹疑疑地起身走出来一看,除了御史台检法官和开封府典狱官之外,还有那个奉旨查抄章大郎金银铺的皇城探事司长官,这才相信真是皇帝微服私访来了。 “陈公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赵桓上前一步将老人家搀扶起来,在二人四目相对的当口,借助身后狱吏高举的灯笼,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冷兵器时代的守御大师。 但见其人两鬓斑白,枯黄清瘦的老脸上,褶皱层层堆积,正像朱孝庄所说的那样,显然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 人是老了,精气神儿看上去似乎不亚于壮岁力夫。赵桓透过他那双微眯起来的吊斜眼,仿佛感受到了智慧所蕴含的无穷力量。 君臣二人见过礼后,赵桓径直朝着屋子里烛光摇曳的地方走去,陈规、张浚、赵鼎、朱孝庄四人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举着灯笼照亮的狱吏正想跟着众人进去凑凑热闹,侍卫长蒋宣忽然伸手从背后将他拉住。两人合力把那只又圆又亮的手提大灯笼,挂在邻近门口的一个阁架顶上,此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陈公身陷囹圄之中,还有雅兴秉烛夜读,当真是心如止水啊。” 老实说在没来之前,赵桓完全想像不出来陈规会是什么样子,真正见到了本人,他仍然心存疑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这老头低调到什么程度呢,身为八品京官居然只穿了一袭布衣白袍,连幞头冠帽什么都没戴,只在花白的发髻上裹了个灰不拉几的破头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城讨生活的乡下老大爷。 “陛下谬赞了,微臣不过是闲来无趣,妄图在书中打发光阴而已。” “哦,是吗?” 赵桓听他这话,似乎与皇后早上说的理由如出一辙。国难当头,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你们真的这么清闲吗? 他这样想着,随手抄起书台上那本已经快被翻烂了的线装古籍,略略瞄了一眼,不看则已,一见之下不由暗自惊奇一一原来陈规正在读的这本书与皇后不谋而合,正是仁宗皇帝时编撰的军事专着《武经总要》。 不只是深宫幽居的女流之辈,甚至连一个阶下囚都在潜心研究这种兵书战策,什么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什么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就是吗? 赵桓缓缓放下手里这本沉甸甸的古籍,仰头默默地望着黝黑的房梁顶柱,等到激动的情绪渐渐平伏下来,这才冲着朱孝庄招了招手。 “朕此番前来,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孝庄赶紧上前一步将托盘送至官家面前,赵桓指着上面的黄金白银,故意考较陈规道:“这些官铸金银有真亦有假,陈公可否替朕将其一一甄别开来?” “微臣遵旨。” 陈规朝着皇帝躬身深揖一礼,不过并未去看托盘上的金银,而是转头冲朱孝庄说道:“人老眼花,灯烛之下瞧什么都不大真切,劳烦阁下看看,这些金银底部可是压铸了葫芦印?” 葫芦印是东京各大金银铺彰显自家品牌信誉的一种暗记,只是里面的印字内容有所不同,葫芦形状却是由官方统一规制而成。 朱孝庄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近将托盘放到书台上,挨个把八颗金银全都仔细看了一遍,随后点了点头,确认每一个都加印有葫芦印标记。 既然都有同样的标记,如何区分真假?不光是赵桓好奇心大发,就连张浚和赵鼎二人也都在伸长脖子等待陈规揭开谜底。 陈规微眇双目,不慌不忙地问朱孝庄道:“阁下方才可曾见到没有葫芦头的金铤银锭?” “啊……” 朱孝庄感觉对方有些莫名其妙:“都有葫芦头啊,只不过有些看上去比较模糊而已。” 陈规虚捋着疏疏朗朗没剩下几根的山羊胡须,用质疑而又坚定的语气问道:“究竟是模糊,还是没有?劳烦阁下再仔细复检一遍吧!” 听他说得极为认真,赵桓心中一动,抬脚走到书台近前,捋起袖子准备亲自验看一番。 张浚和赵鼎见此情景也赶紧凑了过来。三个人仔细翻看了一遍,果不其然,其中有四颗金铤银锭当真没有葫芦头。 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赵桓十分纳闷儿,之前在东暖阁的时候,他就仔细比对过了,并没有发现这种异常情况。 众人疑惑的目光刷地射向了陈规,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规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东京各大金银铺铸印之时,通常会备有两套印模,其中铸真者乃是整型葫芦印,铸伪者则会空缺葫芦头。印模原本不大且只有粗略轮廓,压铸之后清晰度骤减,若非事先预知,人人以为没有葫芦头乃是铸印模糊所致,详知内情者一眼便可明断真伪。” 经他这么一说,赵桓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充分利用了普通人的视觉假象和一些习惯性的心理认知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书特书的高明之处,相反,这种做法的动机却值得认真计较一番。 “陈公可知东京各大金银铺因何造假?” “陛下有所不知,非单是金银铺造假,微臣就任文思院提辖官之时,销熔所在大多时候也会作伪。” 陈规当着真人用不着说假话,是以一五一十地道出实情:“国库连年亏空,朝廷无计生财,只能暗地里以假换真。” “何谓以假换真?” 赵桓暗暗吃惊,难怪老赵家这棵大树会轰然倒地,原来早就已经烂到根上了。 “官铸金银除了在官府与官府、官府与朝廷之间流通,还有一小部分会在各地豪商里迁转……” 陈规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也就是说,朝廷用假硬通货换取了豪商手里的真金白银。 “此事纯属朝廷所为?还是某些人假借朝廷之名暗中疯狂敛财?” 要知道,大部分豪商都有根深蒂固的政治背景,他们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吗? 赵桓严重表示怀疑,再说了,朝廷要是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纸里包不住火,那些像疯狗一样乱吠的御史言官还不闹翻了天? 陈规听了皇帝的质疑,缓慢地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一那意思分明是,朝廷的水很深啊,他一个八品小官只是上命下效而已,其它的就算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桓并没打算在这种场合这个时候刨根问底,不过是话赶话赶到这里,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仅此而已。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让陈规回到文思院重操旧业一一说白了,就是要用假金银去胡弄女真人。 第45章 意外收获 除了章大郎之外,东京城里还有好几家规模庞大的金银铺,他们背后的大金主或是朝堂大佬,或是世家勋贵,或是皇亲国戚,总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桓有理由怀疑陈规所说的以假换真,其实是某些人暗中打着朝廷的旗号,在乱世即将到来之前疯狂敛财。 明明已经触及到黑暗帝国的某些利益链条,赵桓却只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一当务之急,不是捉奸拿赃,惩治蠹国巨贪,而是如何应付狮子大张口的女真人。 说句实话,自打穿越者来到这个世上,他就压根没打算苟且偷生,与打到家门口的虏寇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情,因此在种师道等人率领的勤王大军没有抵达京师之前,所谓和议只是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既然从来都没打算与金人媾和,干什么拿所剩不多的内帑去填补那个无底洞?留着这些真金白银将来犒赏三军不香吗? 事实上在得知章大郎金银铺造假之后,赵桓当时就萌发了以假充真的念头。 随着金银铺造假案逐渐水落石出,负责为朝廷铸造金铤银锭的文思院,及其前任提辖官陈规也被牵涉其中,这个结果更加坚定了他的初衷。 赵桓把真实想法和陈规简略一说,孰料这个倔老头却毫不犹豫地摇头表示反对。 由司府狱杂物库临时改制而成的这间嫌犯羁押室,不只是昏黑暗淡,逼仄促狭,空气中还充斥着霉变腐烂的味道。呆在这个鬼地方本身就不怎么受用,此刻君臣二人又意见相左,这就使得屋子里的氛围愈加尴尬难过了。 赵鼎、张浚还有朱孝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大眼瞪小眼干着急,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赵桓兀自摸着下巴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盯着陈规认真说道:“此事直接关系到日后能否成功破敌,因此势在必行,陈公究竟有何顾忌?但讲无妨,朕一定替卿做主!” 陈规见皇帝铁了心要干成此事,这才袒露心迹:“恕臣直言,作伪并非难事,难就难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上。陛下请想,以假充真之事一旦被人泄露出去,岂非功亏一篑?” 呃!原来他顾虑的只是保密问题。 赵桓暗自松了口气,当即展颜一笑道:“陈公以为大内禁苑如何?” 大内禁苑? 陈规愕然一怔,欲言又止道:“陛下之意,莫非在后苑造作所……” 赵桓点了点头道:“朕随后会下道密旨给后苑提举官邵成章,以及皇城司禁卫指挥使蒋宣,当然还有…….” 他说着偏身往侧近一指道:“还有朱卿、赵卿、张卿,他们三人也将一同襄助陈公玉成此事。” 要知道,从地方州府郡县流入内藏库的真金白银,都会经过后苑造作所二次熔铸,因此铸具、印模等加工设备十分齐全。 陈规目前要做的,只是在文思院以及东京各大金银铺秘密招募一批精通此道的作匠而已。 赵桓的意思很明确,后苑造作所负责提供铸伪所需的场地,皇城司禁卫亲从官和探事司的察事逻卒,分别从里到外、一明一暗严密监控加工禁区的风吹草动。 除此之外,御史台检法官张浚和开封府典狱官赵鼎,他们二人还可以暗中协助陈规秘密招募金银作匠,总之万无一失,绝无泄密之虞。 “陈公意下如何?” 赵桓把自己的具体规划和盘托出之后,再次征求陈规的意见。 “陛下为谋大事殚精竭虑,身为臣下理当竭尽所能,以力自效。” 皇帝事无巨细都已经安排得面面俱倒了,陈规除了遵旨奉行还能说什么呢。 赵桓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突然话锋一转,肃声正色道:“陈规、赵鼎、张浚听旨!” 除了朱孝庄之外,其它三个人见皇帝倏忽之间变了脸色,全都吓了一大跳,慌忙撩起袍衣就地跪了下去。 赵桓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臣子们,用电视里学来的播音腔亲口面授旨意: “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朕今特旨除授通直郎、安陆县令陈规权任少府监,晋职为龙图阁待制!” “特敕御史台检法官张浚升充御史台监察御史!” “特敕开封府典狱官赵鼎升充谏议院右正言!” “铸伪之事,干涉重大,成败在此一举!希冀众卿齐心协力,与朕一道共克时艰……” 这几道旨意看似脱口而出,其实是赵桓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们三人都是科甲正途,进士及第,张浚就不说了,不到三十岁而已,在基层多磨练一下没多少坏处。 赵鼎就不同了,年近不惑还只是从八品的京府士曹。 陈规的仕途生涯最为离谱,这么厉害的技术大牛,混了大半辈子连朝官都不是,仅仅只是比选人略高一筹的京官而已。 说啥也不能让实心干事的人流血流汗又流泪了。 事实上赵桓这么做的目的,一是出于补偿心理,二是只有把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效能。 陈规从庶官一跃成为侍从官,看似平步青云,单论资格、能力和年劳,人家早该做到这个位置上了。 至于张赵二人,一则拾遗补阙正是文官仕途从基层通往高阶的必经之路,二则时局艰辛动荡,皇帝的确需要他们公开充当自己的耳目和眼线,随时奏报文武百官的举止动静。 这就说到赵桓对待他们三人的良苦用心了。 要知道,除了皇帝传旨召见,庶官是没有资格请求面对的,倘有要事上达天听,只能以书面形式经由通进司呈上御览。 宰执大臣、侍从官和台谏官就不同了,随时可以通过阁门司和内侍省请求入宫觐见皇帝,不会耽误什么大事急事要事。 面对皇帝的恩宠信赖和良苦用心,伏在地下山呼万岁的陈规、赵鼎、张浚三人,自然感激涕零。 他们除了表示披肝沥胆、勤劳王事之外,这个时候说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的了。 从府司狱临时羁押室里出来之后,君臣一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这条监区长廊的左右两侧,全是关押囚犯的监舍,屎尿、汗臭以及荷尔蒙外溢出来的骚气混合在一起,味道十分感人。 全身上下被黑衣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赵桓,摸出早上在皇后阁用过的那方红罗香帕,悄悄遮住口鼻,心里想着赶快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走着走着,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扫视过去,但见两侧监舍里面紧挨木柱栅栏的地方,挤满了黑黢黢的模糊人群,一个个瞪着绿光闪闪的眼球,正寂然无声地贼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来时怎么没发现这种情况?赵桓暗自疑惑。 走廊里的气氛随着人群的骚动,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高声暴喝了一句:“官家!小民冤枉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开始是几个,十几个人在齐声附和,慢慢地各个监室里的喊冤声此起彼伏,很快整个监区便沸腾起来了。 赵桓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当街拦路告御状的百姓,没想到今日却在府衙大牢里亲身体验了一把,当即脸面就挂不住了,扭头喝问随行众人:“怎么回事儿?” 他这话分明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囚犯怎么知道朕的身份?二是这么多人有何冤屈? 虽然没有指定谁来回答这两个问题,但身为典狱官的赵鼎显然难辞其咎。 他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想把当值狱吏叫过来盘问,就在这时,侍卫长蒋宣提溜着那个掌管临时羁押室钥匙的狱吏走过来了。 赵鼎当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厮今晚意外得睹天颜,以为祖上冒了青烟,腆着脸到处跟人显摆。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监区从狱吏到牢头再到囚徒,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了。 赵鼎尽管气得嘴唇发紫,也只是吩咐差役把饶舌狱吏押下去听候行遣,他本人并没有对其采取什么过激行为。 倒是侍卫长蒋宣,当着官家的面不敢太过造次,只是赏了那厮一个大耳括子。 饶是如此,一巴掌打下去半边脸已经肿得像是肥猪头,如果不是赵桓威声喝止,这厮回到家恐怕连老婆孩子都不认得他了。 “赵卿,你是府司狱的典狱官,这些囚徒因何喊冤?” 众人重新回到陈规方才呆的那间临时羁押室里,赵桓正襟危坐在一张三条腿的朽木椅上,心平气和地问道。 赵鼎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丝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些所谓的囚徒,其实都是从两河之地逃难到东京城里的流民百姓。 金军兵分两路南下之际,这些人为了躲避战乱,携妻抱子、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好不容易在天子脚下安顿下来,没承想却遭遇牢狱之灾。 就在数日前,京师城门即将封闭之时,突然从城外涌进来一伙短发黑面的燕人,他们声称是从北方躲避战乱的难民,却在所推的独轮小车子里暗藏着许多军械武器。 守城官兵和巡检铺卒疏于查验,却被都中士民无意中撞见,当场将其中二人扭送至开封府。 由于怀疑这伙燕人是金军细作,京都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进行全城搜捕,只要是符合“短发、黑面、北方口音”这三个条件,无论贫富贵贱,一律送官鞫治。 短短数日之内,足足有两三百人被当成金军细作抓进府司狱里。 赵鼎亲自详加审讯之后得知,除了最先被抓进来的那两个燕人,其余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有细作嫌疑。 由于都中士庶百姓已经人人自危,对所有外来者都保持高度警惕,既便是这些被错抓的难民没有任何罪证,在此节骨眼上府衙也不敢轻易放人了一一他们担心解释不清楚会引发京都民众的暴怒。 赵桓认真听完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场决定把人全部放了。 “敢问陛下,两名图谋不轨的燕人也要一同释放吗?” 赵鼎不懂就问。 “放了吧!” 赵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不放长线,怎么能钓到大鱼?” 他说完之后,回头把皇城探事司提举官兼知阁门事朱孝庄叫过来,压低声音耳语了一番。 第46章 掩人耳目 自打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那时起,后山汉儿在郡国沦落于外夷之手的数百年间,从一开始热切期盼王师厉兵秣马收复旧土,直至最后对中原王朝完全丧失认同感和归属感,这其中的渐变过程曲折而又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所能掰扯清楚的。 两名短发黑面的燕人在东京各门封闭之前,推着暗藏军械兵刃的独轮小车秘密潜入城中,显然不是千里迢迢跑来与汉家同胞一道抵御外侮。 他们在京城埋伏了多少人手?究竟意欲何为? 赵桓对此颇感兴趣,既然开封府的严刑拷打撬不开两个硬汉的嘴巴,那就索性把他俩放了,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出这些图谋不轨者在城中的藏身之处。 “朱卿切记,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盯梢是皇城探事司暗察子的必修课,也是基本功,尽管如此,赵桓还是有些不放心,是以再三叮嘱朱孝庄,只是遍撒逻卒悄悄在周围布控就可以了,绝对不能让两个燕人发觉他们身后有尾巴。 “官家放心,倘有闪失,微臣甘领罪罚!” 朱孝庄别的不敢说,这种窥人隐私的事情,完全可以拍着胸脯打保票。 除了两名遍体鳞伤的燕人,当天晚上那些被莫名其妙抓进大牢的流亡百姓也都放了。 解决完这桩事关民生的案子,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子牌时分,赵桓在侍卫长蒋宣亲自驾辕护送之下,乘坐御辇院马车悄然离开司府狱,从御街大道经由宣德门,原路返回至大内禁苑里的福宁殿。 在此之前皇后朱琏用景德镇供御陶瓷瓦罐亲手煲了鹿宝羹汤,心想着官家今日身体力行表现不赖,给他吃点好的养元补气,哪知在福宁殿寝阁里左等右盼不见人回来,直到一罐热汤都凉透了,这才悻悻地起身离去。 赵桓本来忙活了一整天,搞得筋疲力尽,喝了小黄门刚刚在御炭炉上热好的鹿宝羹汤,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夜把尚书内省的直笔夫人找来,当面口授了敕封陈规、赵鼎、张浚三人的旨意,让她们今晚务必拟好词头,明日一早交给中书舍人兼知制诰颁旨行下…… “启奏官家,禁卫指挥使蒋宣突然率领大内侍卫查封了整座后苑,除了造作所的匠人之外,全都被赶了出去……” 翌日辰时末刻,赵桓起床洗漱罢,正兀自依在坐榻小案几旁边吃朝食,但见后苑提举官邵成章急匆匆地跑过来告御状。 “稍安勿躁,” 赵桓不以为意,顺手拿起银盘餐具上的白绢巾帕抹了抹嘴巴,微笑着问道:“蒋宣没有告知邵卿是何原由?” 邵成章一脸懵懂:“蒋指挥使只说衔命办差,一切无可奉告,倘有异议,可由臣仆自行到御前申诉。” 恪守保密原则,蒋宣这事儿办得靠谱了,赵桓暗自点头称许,随即把昨晚敲定的一系列铸伪计划,详细给这位对后苑事务了如指掌的技术宦官讲说了一遍。 邵成章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儿,赶忙致歉道:“臣仆不明就理,贸然前来打扰,乞请官家宽宥。” “不知者不罪!” 赵桓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忽然话锋一转,肃言正色道:“铸伪之事,自今日起将由邵卿与少府监陈规共同担纲,朕只有两条要求,一要密,二要快,时不我待,速速下去筹措吧!” 孰料邵成章听了官家这话,却梗着脖子站着一动未动,看他那方面大脸上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桓奇怪道:“邵卿还有何事?” “回官家的话,” 邵成章趁势拱手一揖,不卑不亢道:“若依臣仆愚见,铸伪之事既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知此后将以何种名目,应对朝野上下伺机窥探者?” “这…….” 赵桓一下子被他问住了,百密一疏,昨晚商讨计划时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个漏洞? 要知道,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不假,但是清空整座后苑这个动作实在太过扎眼了,很容易引起宦官、宫女的无端猜测。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要是传扬到文武百官的耳朵里,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是以必得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掩人耳目。 邵成章见官家居然被自己一句话给问住了,作为臣仆这怎么好意思?是以赶忙接着话茬打圆场道:“据臣仆所知,新任少府监的陈规陈元则,此前不仅在文思院做过提辖官,还做过军器监丞,曾经试制出来不少军械兵器,倘若以奉密旨在后苑铸造新式武器为名,岂非就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来,不光掩盖了清空后苑的真相,就连陈规、赵鼎、张浚他们三个人,在文思院和各大金银铺秘密招募作匠之事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可谓是两全其美。 “好啊,原来邵卿是有备而来!” 赵桓忍不住击节赞叹,真是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宦夫,脑子比豆浆好喝多了,居然能灵机一动策划出来如此完美的方案。 接下来主仆二人讨论了一些具体细节,邵成章终于吃了定心丸,回到后苑自己的地盘,这才放开手脚大干起来。 往后连续好几天,赵桓吃住都在后苑里,与陈规他们一道日夜秘密筹措铸伪之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截止到第四天的午时,三百名金银作匠陆续集结完毕,熔铸印模、加工设备以及金银铜铁铅锡等原材料也已经全部归置到位,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就可以正式开工了。 恰在这时,一名在东华门当值的阁门宣赞舍人跑过来禀奏,说是资政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兼东京守御副使李纲,有急切要务亟待立刻面见官家。 “何事如此急迫?速速将其召至东暖阁觐见!” 赵桓吩咐陈规、邵成章等人按照原定计划即时开工,他自己则乘坐步辇,匆匆回到福宁殿准备亲自接见李大忠臣。 自从西水门大捷之后,李纲在士庶都人眼中成了东京守护神,再加上不久前皇帝特旨加职资政殿大学士,在私下场合里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几个执政大臣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些都是光鲜亮丽的外挂,真正让他底气十足的是本人在军中的威望正与日俱增,现如今连武泰军节度使、都统制何灌都对他敬畏几分,其它军级主将如韩世忠、吴革等人就更不在话下,因此再也不用皇帝遣派御前班直卫士充当亲兵保驾护航了。 “李卿着急见朕,有何要事?” 赵桓回到福宁殿东暖阁,换了一身素色暗纹绸织长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御书案后面,一边用朱笔勾批朝臣奏章,一边和李大忠臣面对面叙话。 李纲今日头戴展脚幞头,穿着崭新的紫袍金袋章服,腰里系着红锃金銙的大革带,此刻正襟危坐在弧腿膨牙的丝绸套绣墩上,一脸庄重地回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要弹劾中书侍郎王孝迪!” 王孝迪从尚书右丞迁升至中书侍郎,两头挂角不过才三天,就有人要拉他下马了。 前几日赵桓让梁师成明确转告太宰李邦彦,为女真人筹备犒军钱的事儿,不要再指望皇帝小金库了,都堂可以朝廷的名义自行颁布收簇金银的相关指挥。 王孝迪这个尚书右丞,本来与尚书左丞分治六部里的户部、刑部和礼部,搜括民财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他这个所谓的计相头上。 李邦彦为了缓和姻亲的抵触情绪,一咬牙一跺脚,趁此机会上章力荐王孝迪升任中书侍郎。 赵桓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蝇营狗苟,大笔一挥就准奏了。 “什么?” 此刻听李纲说要弹劾刚当上中书侍郎没几天的王孝迪,颇感意外,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朱笔,一脑门问号:“所为何故?” 李纲努力压抑着愤懑的情绪,尽量客观地描述已知的事实:“都堂太宰李邦彦以朝廷指挥之名,任命中书侍郎王孝迪为专领收簇大金犒赏金银所。” “王孝迪恬然不知体恤生民之苦,大揭长榜于通衢要塞之处,连日来已经括尽都中官吏军民、士庶百姓之余财。” “犹为可怖者,而今民力已竭,却又复许其家奴婢及亲属人等互相告讦,致使都中万众人心惶惶,几欲生变!” 李大忠臣此番振聋发聩的长篇大论,直听得赵桓目瞪口呆。 他这几日一直在后苑里忙活铸伪的事情,怎么都没有想到外面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 外有金军数万铁骑这个心腹大患在虎视眈眈,倘若再因为此事激发城中民变,内外交困之下,我大宋天朝还能抢救过来吗?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借此机会先关心一下折腾这么一出究竟搞到多少钱吧。 “李卿,王孝迪搜括了多少民财?” “据臣所知,黄金大约二十余万两,白银四百余万两,皆为一家一户之散碎金银,详实数目尚待有司统计核实。” “散碎银两?” 赵桓猛然眼前一亮,金人口口声声索要的可是整铤整锭的官铸金银,换句话说,这些散碎银两都得经过二次熔铸。 如此一来,后苑造作所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打着这个旗号暗行铸伪之实,等于是凭空增加了一重密保措施,何乐而不为? “李卿,传朕旨意,着令王孝迪即刻收榜,不得再骚扰城中百姓。此外,速速将所括金银全数解往内藏库封存!” 赵桓这个穿越者皇帝也太好当了吧,兹要一高兴,他就能随便抓个人传达至高无上的旨意。 好在李纲是具有资政殿大学士职衔的八座高官,平常拿个鸡毛都能当令箭使,更何况是皇帝亲自面授的口谕。 李纲领旨恭谢之后,刚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折了回来。 赵桓情知有变,脱口问道:“李卿还有何事?” 孰料李纲破天荒地歉然一笑道:“微臣一时糊涂,几乎忘却一桩大事。” 赵桓愈加奇怪了:“什么大事?” 李纲谨慎地四处哨探了一下,见东暖阁内外并无六耳,这才走到御书案近前,伸长脖子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身边可能藏有内奸……” 第47章 浮出水面 “陛下身边可能暗藏内奸!” 李纲临走之时悄悄透露给皇帝的这个消息,并非故意危言耸听一一这种事情干涉重大,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拿起嘴巴乱说? 赵桓当时就瞪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只需轻轻一句话便成功吊起了皇帝的胃口,这个时候的李大忠臣反倒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 但见他不慌不忙地退回到弧腿膨牙的锦套绣墩旁边,轻轻撩起袍衣下摆,待得四平八稳坐下之后,方才开口娓娓道来。 事情还得从顺天门外发生的一场血战说起。 昨晚天黑之前,一小撮金军游骑在金明池和琼林苑附近纵马驰骋,瞎逑闲逛,正好撞上从京西募兵赶来勤王的统制官马忠。 双方当即发生了激烈交锋,金军游骑最终寡不敌众,被马忠手下悍卒杀得屁滚尿流,只有数骑人马仓惶逃归牟驼冈大营。 东京守御副使李纲闻讯之后,亲自跑到顺天门迎接马忠的勤王之师。 两人见面一聊才知道,原来马忠并没有接到朝廷号召诸道兵马星夜驰援京师的御前金字牌,只是因为京西距离汜水关比较近,道听途说金军已经渡河南下,这才自发招募敢死之士起兵勤王。 京西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没有接到御前金字牌,这怎么可能? 李纲这段时间一直在兵部兼任长贰,兵部掌管着朝廷通往各地的递铺和驿传,因此一听这个消息,立马意识到里面肯定有问题。 所谓御前金字牌,并非是由纯金打制而成,而是与青字牌和红字牌一样,都是木制信牌,只不过是以朱漆为底色,在牌面上书写“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几个金字而已。 这种天字号牌符不经过三省和枢密院,直接由入内内侍省的内东门司从御前发遣,只传递赦书和军机要切事务,日行至少在四百里以上,递传时跑死驿马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别说藏匿不报了,就是晚到一刻都是莫大的罪过。 李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亲自跑到专门承受地方上行文字和朝廷下达文字的都进奏院查阅相关档案,发现根本没有接收御前金字牌的任何记录。 “如此说来,种师道也有可能没有接到朝廷旨意了?” 赵桓听到此处,后脊梁骨头缝里嗖嗖往外冒冷气。 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对面墙上挂的倒计时牌,心中暗自着急,果真如此的话,老子这么多天岂不是白等了? 李纲瞅见皇帝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堪,赶忙出言宽慰道:“陛下勿虑,种太尉自非他人可比,况且内廷已经明发诏谕,制授其为河北河东路制置使,内奸辈既便在宫禁之中一手遮天,也绝无可能染指朝廷指挥。” 督促种师道入京勤王的朝廷指挥,乃是经由三省和枢密院联合发遣,并非通过御前金字牌。 李纲如此一说,赵桓这才把狂跳不止的小心脏慢慢放回肚子里。 “以卿之见,截留御前金字牌者,当是何人?” 要知道,擅自藏匿号召诸道兵马赴京勤王的御前金字牌,其性质等同于变相资敌,与内奸并无二致。既然事关军国大计和自身安危,必须一查到底,赵桓决无可能姑息养奸。 “微臣以为内东门司管勾官难辞其咎。” 李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内东门司隶属入内内侍省,乃是执掌禁中机密的门户所在。 在本朝,内东门是禁中与禁外的分界点,出了内东门就等于出了内廷,是以内东门司不只是文武臣僚出入内廷的重要关卡,同时也担负着臣僚实封奏牍的上呈,以及内廷文字包括御前金字牌的下达。 赵桓默想了一下,入内内侍省的长官目前只有一个押班,暂时由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兼领内外两省事,要想彻查内东门司的管勾官有无内奸嫌疑,最好找一个跟梁师成不对付且忠心可靠之人来当这个推勘官。 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 从赵桓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来的这个人,与后苑提举官邵成章同属于一个宦官谱系,却与梁师成以及童贯、梁方平势若水火,正是密审此案的不二人选。 打发走李纲之后,赵桓正要遣人传召卢端,就在这时,知阁门事兼皇城探事司提举官朱孝庄喜滋滋地蹭步走了进来。 “启禀官家,章大郎有下落了!” “什么章大郎?” “就是东京最大一间金银铺的铺主啊。” “哦……” 赵桓轻轻拍了一下微微发烫的脑袋瓜子,随口问道:“怎么查到此人下落的?” “遵照官家意旨,微臣遣派当司逻卒暗中监视那两个燕人。当晚只见他们二人自府司狱出来之后,拐进东大街一家小客栈里安顿下来,连续两天不曾出门,却在昨日夜晚,先是于城中四处兜兜转转,一不留神就混进了桑家瓦子里……” “章大郎正藏身在桑家瓦子之中,与先期混入京城的那伙燕人在一起吃喝玩乐,对吧?” “官家圣明啊,竟如亲眼所见一般!” 朱孝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无意中窥见了神仙显灵。 赵桓微微一笑,对于穿越者来说,推演这种逻辑线清晰的剧情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章大郎这个人究竟是何来路?” “这…….” 朱孝庄有点难为情地垂下了头,犹豫了片刻才嗫嚅道:“官家明令微臣不可打草惊蛇,是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章大郎,还有那伙图谋不轨的燕人逍遥法外。” “你呀,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嘛!” 赵桓忍不住笑骂了一声,随即从御榻上起身走到朱孝庄近前,当面指点迷津:“直路既然行不通,你就不会绕个远道过去吗?” 朱孝庄依旧一脸迷糊:“微臣愚钝,乞请官家明示。” “朕问你,陈规的那个女婿叫什么来着?” “章括。” 朱孝庄脱口而出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了:“章括是章大郎的本家兄弟,又是章大郎金银铺的领班作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章大郎的底细!” “诶,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赵桓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正要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却见朱孝庄匆匆揖了一礼便转身往外走去,只得及时出言喝止道:“你着急忙慌干什么?” “微臣这就去府司狱提审章括!” “章括乃是铸伪的行家里手,后苑里现如今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你以为陈规会把这么能干的女婿丢在牢里睡大觉?” “那他在什么地方?” “你猜?” 赵桓都快被朱孝庄的二师兄智商气晕了。 “此人莫非正在后苑里作活?” “知道了还不快去!” 赵桓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吓得朱孝庄两腿一哆嗦,急转身躯直接往外窜去,差点一头撞到门柱上。 赵桓望着二舅哥狼狈不堪的仓惶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朱孝庄这么搅和一番,反正这会儿他已经没心思干别的事情了,索性就坐在东暖阁里等待询问章括的最终结果。 从福宁殿到后苑不过是半里多地而已,朱孝庄知道官家在坐等他的好消息,是以跑得比兔子还快,只消片刻便在造作所的施工现场,找到了正在指挥匠人拉风鼓铸的作头章括。 虽说已经由岳父大人保释出狱,这个新婚燕尔的年轻汉子毕竟是戴罪之身,是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正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将功补过,突然撞上了此前逮他入狱的皇城探事司长官。 章括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后来得知人家只是想了解堂兄章大郎的底细,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这才放心大胆地竹筒倒豆子…… “章氏兄弟也是燕人?” 赵桓听了朱孝庄询问出来的这个结果,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上号了。” 原来他们和此前潜入京城的这伙燕人乃是正宗的乡党。 两年前燕山府重新纳入汉家版图之后,家居燕京近郊的章氏堂兄弟结伴到东京闯荡,两人都有金银作匠手艺,在天子脚下找碗饭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与老实本分的章括不同,浪荡子章大郎野心勃勃,一心想在京城干出一番令家乡父老刮目相看的大事业,后来机缘巧合,在应募到后苑造作所做活之际,得遇其失散多年的亲舅父…… “他这位亲舅父可是宫里的宦夫?” 赵桓忽然眼睛一亮,若是阉人,说不定与李纲之前所说的内奸有关。 “正是。” 朱孝庄压低声音说道:“此人就是内侍押班朱拱之。” “原来是他……” 朱拱之此前在后苑担任提举官,升迁入内内侍省押班还不到一个月。 在赵桓的印象中,此人似乎一直被梁师成这个大珰权阉压制着,很少见其单独跑到御前奏事。 比起内侍省都知梁师成而言,朱拱之这个入内内侍省押班才是内东门司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若说他没有内奸嫌疑,鬼才会相信! “请官家示下,此阉敢当如何处置?” 朱孝庄亲率逻卒在外面日夜蹲守,好不容易逮到一条大鱼,兴奋得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 赵桓起身在御书案前面的楠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墙壁上挂着的倒计时牌。 截止到目前为止,只来了统制官马忠在京西招募的一支勤王之师,其它诸路士马不知道有没有在来的路上,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在东京城下集结。 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赵桓想到这里,陡然止住脚步,语气果断道: “查,一查到底!” “敢问官家,怎么查?” “让阉人去查阉人,让内奸去查内奸!” 第48章 两肋插刀 赵桓所谓的“让阉人去查阉人、让内奸去查内奸”,其实就是让都知梁师成和押班朱拱之,以两省官长的名义从明面上审讯内东门司的三个勾当官,暗地里则遣派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去揭开朱拱之的神秘面纱. 当然了,顺便也要查一查蠹国六贼之一的梁大阉人,看看他在这次内奸事件中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 大内禁苑里不设刑讯和牢狱机构,宦官或宫人犯了错,通常在后苑公事房执行所谓祖宗家法一一基本上都是脱了裤子打屁股那种上不了台面的过失。 如今整座后苑都已经被禁卫亲从官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控制起来了,安全保险系数属于是当前最高级别,正好可以在里面找个隐蔽之处秘密鞫治此案。 君臣二人在福宁殿东暖阁议妥具体操作细节之后,朱孝庄先是将官家的旨意分别传达给梁师成、朱拱之和卢端,然后径直回到皇城探事司的治所,从心腹亲信里挑选了一队具有丰富刑讯逼供经验的亲事官。 “敢问朱提举,今日是何差遣?” “去内东门司,缉捕三名勾当官!” “缉捕之后押赴何处刑讯?” “禁中后苑。” …… 禁中后苑占据了宫城的西北角,地方相当阔绰,可谓是一步一景,整圈闲逛下来需要花费大半天功夫。 里面除了供帝后嫔御这些主子赏乐游玩的亭台花榭,山水楼阁,还见缝插针营造了一些青砖黛瓦粉墙的宅邸院落,后苑造作所、公事房皆位居其中。 “你跟着咱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御前金字牌干涉军国大计,岂可交由勾当官随意处置?” 梁师成佝偻着枯瘦如柴的身躯,背负双手,缓步走在后苑里曲径通幽的羊肠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手下办事不力。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宦夫,此人肩宽背阔,不胖不瘦,身材管理的不错,只是脸面黢黑,很可能天生肤色如此。 “恩府教训得极是,属下身为一省押班,疏失检点,酿成今日之大祸,实在是难辞其咎!” 这个人正是入内内侍省押班朱拱之,也就是章大郎失散多年的亲舅父。此刻他嘴上歉然自责,并且包揽所犯罪过,两只小眼睛却滴溜溜乱转,任人一看就知道压根就没多少诚意。 “噫!” 梁师成突然停住脚步,急切侧转身子,表情严肃但言辞关切地训斥道:“拱之你好糊涂啊!官家已经认定此事乃是内奸所为。此何时也,岂可轻易往身上揽罪?” “内奸?” 朱拱之浑身一颤,佯装惊慌失措道:“这可怎生是好?恩府救我!” 梁师成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周围一一除了造作所,后苑里其它地方早就已经被禁卫亲从官清空了,哪里会有闲杂人等在附近偷窥? 他确认两人驻足停留之处并无六耳,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既是性命攸关之事,理当竭力自救!稍候将会提审内东门司的三个勾当官,拱之你只管往他们身上推罪便是,咱家自会暗中替你做主!” “恩府再造之德,属下没齿难忘,余生必以死相报!” 朱拱之说到动情之处,慌忙摆出一副跪倒叩拜的架式。 梁师成抬手就把他托了起来:“勿要在此虚礼客套,且随咱家去公事房把案子审结了吧!” ……….. 后苑公事房的雕砖地板上,肩并肩跪着三个五花大绑的内侍宦官,看年纪都在四十岁左右,一个个神色仓惶犹如惊弓之鸟,在他们身后伫立一排长着满脸横肉的皇城司亲事官。 “梁都知、朱押班,三名嫌犯已经缉拿归案,可以开始刑讯了。” 此时梁师成和朱拱之二人已经正襟危坐在一张墨漆长条桌案后面,朱孝庄冲着他们打了声招呼,随即兀自找了个偏僻角落看热闹去了。 朱拱之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瞥梁师成,正要开口征询意见,孰料梁师成先声夺人,抄起一块临时充作惊堂木的玉石镇纸,猛地往案面上一拍,厉声喝斥道:“呔!尔等因何私匿御前金字牌,还不与咱家如实招来?” “恩府明鉴,奴婢实在是冤枉啊!” 未经当堂辩驳就已经被坐实了罪名,三个勾当官吓得面如死灰,待得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叩头如捣米,一个劲地大喊冤枉。 “冤枉?” 梁师成冷哼一声道:“尔等莫要再贼喊捉贼了!” “咱家已经命人去尚书内省核验过了,传达至内东门司的每道御笔皆有尔等三人署名接收。军机处分的十几道御笔已由内廷批出,都进奏院却未接收到一块即时发遣的御前金字牌,不是私匿的内奸又是什么?” 三个勾当官听他如此一说,六只眼睛刷地一下齐齐整整地射向了顶头上司朱拱之。 朱拱之明显有些心虚,但见其欠了欠屁股,伸长脖子俯在梁师成耳边悄声说道:“恩府明鉴,俗语说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他们三人情急之下,难免不会合起伙来共同指摘属下…….”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人跳出来大声疾呼道:“尚书内省簿书上的签收署名,确由我本人亲笔画押,然则事出有因,还望恩府明查秋毫!” 梁师成不屑一顾地随口说道:“铁证如山,咱家倒是想听听尔等还要如何狡辩。” 那名勾当官心一横,直接把矛头戳向朱拱之:“事情真相如何,朱押班身为一省官长,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胡说八道!” 朱拱之立即色厉内荏地回应道:“咱家清楚什么?” 生死攸关,也顾不得许多了,那名勾当官咬着后槽牙针锋相对道:“属下并未看到军机处分的内廷御笔,皆是由你朱押班代为接收,事后却让我在尚书内省的簿书上签字画押,说是御前金字牌早已如期发遣,只需补办一下手续即可,是也不是?” 其它两名勾当官听他说的情况和自己遭遇的一模一样,赶紧叠声附合。 朱拱之当然不肯认账,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吵得热火朝天,后苑公事房里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官家驾到!” 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赵桓在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的陪同下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在场之人赶紧跪倒地上迎接圣驾。 “此案有结果了吗?” 赵桓瞄了瞄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梁师成,装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 梁师成赶紧把方才发生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赵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守道,你以为他们四人当中,谁才是真正的内奸?” 梁师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跟在官家身后的老对头卢端,见他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锦织绣袋一一虽说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物什,但能预感到一定跟此案密切相关,是以心下一分神,嘴巴便没了把门的: “臣仆在宫中苟活了大半辈子,一路看着朱拱之从小黄门做到一省官长,是以可以拿身家性命担保,绝无可能是私匿御前金字牌的内奸!至于其它三人,那就不好说了……” 他的话音未落,长得白白胖胖的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突然将怀里的锦织绣袋,一股脑儿丢到他的脚下一一袋子没有封口,有几件长形物什随即从里面掉了出来。 “御前金字牌?” 一个勾当官当场惊讶地叫出声来。 “没错,正是本该发遣出去的御前金字牌!” 卢端上前一步,逼视着梁师成的眼睛,冷冷说道:“它们可都是刚刚从尊驾下榻之所搜检出来的。事到如今,梁都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 梁师成登时愕然呆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赵桓见此情景,似笑非笑地望着朱拱之道:“朱押班,军机处分的内廷御笔是你接收的,还是梁都知接收的?” 梁师成听了官家这话,呆滞到有些涣散的眼神缓缓看向朱拱之,考验人心的关键时候就要到了。 “官家圣明!” 朱拱之噗通一声跪倒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道:“一个月前,臣仆刚刚自后苑提举官升迁为一省押班,梁都知便煞有介事地密嘱臣仆,说是让内东门司的三位勾当官,无论如何都要在尚书内省的空白录簿上补签…….” “你……你……好……” 朱拱之的话还没说完,梁师成已经气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如果不是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堂柱,他就直接一头栽地上了。 其实赵桓来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他不想在这方面过多浪费时间,是以当场宣布: 内东门司三个勾当官身为内廷机密门户主事之人,未见军机处分的御笔却签字画押,事后并未追查御前金字牌有无如期发遣,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着即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者。 内侍省都知梁师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匿内廷御笔和御前金字牌,因其有内奸之重大嫌疑,在没有彻查清楚之前,着即革去本兼一切官职差遣,移入诏狱,由御史台联合大理寺、刑部共同会审…… “官家圣明!” 眼见其它人全都当场作了行遣,只有他朱拱之一人什么事都没有,这家伙心里忐忑得要命,突然跪行数步,主动向官家请罪:“臣仆助纣为虐,实乃罪该万死!” 赵桓意味深长地俯视着他好一阵子,方才语气淡淡地说道:“朱卿虽有过失,却罪不至死。经此一事,一省押班显然是无法胜任了,不如就去往来国信所做个管勾官吧!” 第49章 厉阶之臣 往来国信所是专司执掌宋辽交聘事务的外交机构,自从两年前金宋两国通过海上之盟覆灭了契丹,国信所的交聘对象便换成了女真人。 如今数万金军铁骑就在西北牟驼冈虎视眈眈,企图以武力迫使大宋缔结城下之盟,可想而知国信所这个外交机构的重要性了。 赵桓把一省押班朱拱之打发到那里担任管勾官,看似贬迁,其实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官家对近习宠臣的一种变相保护。 朱拱之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兀自呆愣了片刻,突然跪倒在后苑公事房的雕砖地板上,呯呯呯,一个劲儿叩头谢恩,脑门都快磕出血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起来吧朱卿,朕还有话问你呢。” 赵桓没功夫看这种感恩戴德的现场表演,待他从地上爬起来,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内东门司乃是内廷机密门户所在,勾当官不可一日或缺,朱卿曾任本省官长,可有合适人选向朕举荐?” “回奏官家,臣仆以为内侍殿头、延和殿殿直官邓述或可当此重任。” 朱拱之刚刚还在发愁,国信所在远离内廷的都亭驿,这一走自己就成了一无所知的瞎子聋子哑巴了。 幸好有如此贴心的官家,可以让他顺水推舟地把心腹亲信安插到要害部门,当真是走了狗屎运。 赵桓当场表示采纳他的举荐,同时让他知会内侍殿头邓述,即刻赴任内东门司勾当官。朱拱之欣然领命,拜别了官家,匆匆赶往延和殿传达口谕去了。 “官家,请恕老奴直言,您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朱孝庄领着皇城司亲事官将梁师成和三个勾当官押走之后,后苑公事房里只剩下主仆二人,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实在憋不住了,他迫切想知道官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此之前,卢端通过自己在宫中的关系网,以及章大郎金银铺这条关键线索,明查暗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揭开了朱拱之的神秘面纱。 原来这厮明着是隐相梁师成的人,背地里早就被媪相童贯收买了,章大郎金银铺就是他们彼此暗中勾结的确凿证据。 那十几道军机处分的内廷御笔,实际上是经由童贯之手转给了朱拱之。 童大王当时一心想让道君皇帝去川陕边地避难,是以密嘱朱拱之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再发遣勾兵的御前金字牌。 梁方平被诛之后,梁师成在宫中一手遮天,朱拱之担心自己两面人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识破,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偷偷将十几道内廷御笔和御前金字牌塞到梁师成的下榻之处,然后又通过地下渠道将消息散布出去,卢端闻着味儿就寻过来了…… “引狼入室?” 赵桓看了看一脸迷糊的卢端,不由哈哈大笑道:“朕这一招,既是欲擒故纵,也是引蛇出洞!” “官家此话怎讲?” “没有朱拱之举荐,朕怎知身边还藏着邓述这条毒蛇?” “官家圣明啊!” 卢端似有所悟地随口拍了一下马屁,旋即十分关切地问道:“如今一内一外已经有了两条看得见的毒蛇,不知官家要如何消遣它们?” 赵桓故弄玄虚地嘘了一声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然就清楚了。” “启奏官家,收簇大金国犒军金银所,运送散碎金银来了!” 主仆二人正在闲聊,侍卫长兼禁卫指挥使蒋宣忽然疾步走进来禀告。 赵桓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是以随口问道:“是王孝迪亲自押运而来吗?” “不是王中书,”蒋宣摇头道,“是李大资。” 赵桓奇怪道:“哪个李大资?” “这……” 蒋宣不知道官家是不是明知故问,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资政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守御副使李……” “李伯纪?” 赵桓暗自诧异:“他怎么亲自跑来了?” 在此之前,赵桓只是让李纲向王孝迪传达口谕,完全没想到李大忠臣如此尽心尽责,竟然将王孝迪搜括民财所得的二十万两黄金、八百万两白银,亲自送到后苑里来了。 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纲此次进宫不只是将金银解入内库,最重要的是想当面向皇帝奏报两条特大喜讯。 “恭喜陛下!” 君臣二人甫一见面,李纲便喜不自胜地嚷嚷起来了。 赵桓见他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皱着眉头问道:“国难当头,喜从何来?” “范琼范宝臣亲率万骑自京东勤王来了!” “范琼?” 赵桓乍一听到这个名字,登时心中咯噔一跳,哪里是什么喜事,分明是祸根来了! 作为对本朝历史略知一二的穿越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范琼的底细了。 此人是卒伍出身,早年以军功补官,双手沾满了两河起义军的鲜血。他这次纠集上万人马从京东跑过来,名为起兵勤王,暗地里很可能是想趁乱捞些好处。 靖康变乱时,范琼见风使舵,为了拥戴少宰张邦昌当上大楚皇帝,不惜威逼太上皇帝亲赴金营充当人质。 按理说老赵家子孙跟这种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完颜构在应天府称帝之后,极力邀请手握重兵的范大将军出任御营司同都统制,只字不提家仇国恨之事。 对于新官家的笼络,范琼压根没放在心上,依旧拥兵自重,我行我素,偏安小朝廷只要不及时支付军资粮饷,他便纵兵四下劫掠,搞得民怨沸腾,鸡飞狗跳。 完颜构无奈之下,只好遣派监察御史陈戬召其入朝,以议事为名暗行诛杀之实。 岂料范琼这厮十分狡猾,专门安排了一场活剥人皮的现场表演,企图恫吓朝廷钦使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 所幸陈戬不为所动,最终将其召至行在。 张浚、张俊等人早就在建康城设下天罗地网,范琼一到便成了阶下囚,死后别说棺椁了,据说连块遮羞布都没混上……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赵桓就算心里再嗝应,也不可能将其拒之门外,当下皱着眉头问道:“范将军的人马现在何处?” 李纲正不知皇帝为何不喜反忧,见有此问忙回答道:“京城西北正面临敌,微臣已令其在卫州门和酸枣门一带驻扎。” “如此甚妥。” 赵桓点了点头,随即叮嘱了一句:“天寒地冻,城外安营扎寨犹为不易,可令有司多备军需物资,切莫让勤王将士寒心。” “陛下所虑极是,劳军之事,微臣自当亲力亲为,只是眼下还有一桩大喜事……” 李纲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看看皇帝的态度。 有了前车之鉴,赵桓担心又是一场空欢喜,是以不动声色地问道:“还有什么大喜事?” “种少保有消息了!” “种少保?” 赵桓眼睛陡然一亮,急忙问道:“他人现在何处?” 李纲笑道:“飞骑携带蜡书来报,关中士马已经到了西京,不日即可抵达京师城下。” “从哪里来的飞骑?” “种少保得知京城被虏寇重兵围困,料定陛下盼救兵必如大旱之望云霓,是以急遣二十骑全甲骁士先期前来奏报……” 李纲有条不紊地将其中细故一一说来,赵桓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儿。 原来种师道接到朝廷指挥之后便启程了,他以为河津要地有三衙禁军重兵把守,金人不致于这么快渡河南下,是以日行三十里,一路之上边走边逛,直到途中遇见从燕山戍归的姚平仲,这才知道虏寇已经兵临东京城下。 “姚平仲?”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赵桓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此人乃是西陲大将姚古的养子,十八岁时与夏人战于臧底河,杀获甚众,一战成名,被关中豪杰推戴为“小太尉”。 姚平仲曾经跟随童贯南讨方腊立下赫赫战功,因其负气不少屈,一直被童大王刻意压制着,南征北战东讨西杀这么多年,不过才混了个遥郡承宣使。 据说他最大的梦想是亲眼一睹天颜,道君皇帝在位的时候,由于童大王从中作梗,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后来跟着种师道来到东京,这才有机会见到宋钦宗。 君臣二人关起门来促膝长谈,最终敲定了孤军夜袭牟驼冈大营的绝密军事行动。 金军通过潜伏在开封城里的内应获取具体情报,当晚就在牟驼冈大寨布下天罗地网。姚平仲中了伏击之后仓惶逃窜,从此下落不明。 这次劫营事件对金宋关系影响深远,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改变了历史走向,因此被后世史学家列为北宋末年重大战事之一。 赵桓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是因为他曾在那篇不靠谱的学术专着里,深入浅出地剖析过其中的成败得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至今日终于要派上大用场了。 为了配合这个孤注一掷的所谓劫营计划,赵桓可以说提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比如说金军兵临城下之前的坚壁清野,比如说诛杀梁方平,比如说覆灭郭药师及其常胜军,再比如说铸造假金银、故意把内奸都安排到同一个战壕里,等等…… “陛下?” 李纲见皇帝忽然莫名其妙地陷入兀自沉思之中,犹豫了半晌方才大着胆子打断他的思绪:“种少保不日即到东京,微臣请旨出城迎劳。” 经他这么一提醒,赵桓方才反应过来,旋即用手一指卢端,欣然说道:“让卢大官陪同李卿一起前去迎劳吧!” 东京守御副使出迎,代表的是朝廷。贴身宦官内侍出迎,代表的可是官家本人。这个接待规格,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老种经略相公一人配享了。 第50章 世家宿将 大宋延兴元年正月二十日,随着诸路勤王兵马陆续抵达京师城下,一时间军声大振,士气空前高涨。 检校少保、靖难军节度使、河东河北制置使兼都统制种师道,就是在这种极度热忱的氛围中乘坐肩舆入城了。 分别代表朝廷和官家前来迎劳的李纲和卢端,都是第一次与这位威震边陲数十载的本朝传奇名将会面。 种师道诚然已经到了历经世事沧桑的古稀之年,这一点从银须白发以及遍布老人斑的枯瘦面庞就可以看得出来。 然而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老种经略相公,兼修文武两途,总戎军机战事这么多年,再加上天生一副高大身躯,虽是风烛残年却精神癯烁,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强大气场。 莫说是兵部尚书和勾当御药院公事,就是当朝宰相见了,恐怕也会自觉抑或不自觉地矮他三分。 “种少保?” 正在内东门司值房里等候皇帝召见的太宰李邦彦,忽然瞅见李纲和卢端等人簇拥着一位年逾古稀的高大老人走进来,当下不由自主地从坐榻上站起身来。 他一早就听说种师道今日将会入城,没承想竟然在宫里不期而遇了。 “李太宰?” 种师道这些年来一直没机会入京朝圣,当然也根本不认识像李邦彦这种抱着小蔡的粗大腿,乘火箭飞升上位的朝堂后起之秀,好在陪同之人及时作了引见,方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姿俊朗的中年美男子就是当朝首辅大臣。 二人寒喧虚礼过后,面对面坐在内东门司值房里等候皇帝召见。 毕竟互相不甚熟悉,是以大家干坐了半晌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话头,屋子里的气氛稍微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个头戴无脚笼纱硬幞头,身上穿着一套崭新宦官服饰的瘦高个子悄然走了进来一一他就是刚刚当上内东门司勾当官的邓述。 “陛下可是传召本阁即刻觐见?” 李邦彦已经在此处溜溜等候了快一个时辰,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以一看见方才去福宁殿通禀的那个主事之人回来了,赶忙询问结果。 邓述客客气气地冲着他叉手一礼:“回禀堂老,官家说了,与大金和议之事,朕依旧一以委卿,无须事无巨细入宫奏陈,都堂可集议之后斟酌予以处分。” “这……” 李邦彦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自从商定和议国策,皇帝的态度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问,一切皆由当朝宰相自作主张一一看似放权,其实背后却隐藏着令人细思极恐的深度危机。 金人这次提出来的要求,不只是从即日开始往牟驼冈大营输送犒军金银,更要命的是还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 祖宗之地寸土不可与人,这是九州万方的有识之士达成的最大共识。 李邦彦就算再怎么明哲保身、急功近利,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以必得请旨之后方能定夺。如今皇帝连面都不给见,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这可如何是好? “请种少保随咱家去福宁殿觐见吧!” 邓述向李邦彦转达完官家的口谕,转身面向种师道,恭恭敬敬地打了个请的手势。 皇帝拒绝召见当朝宰相,居然是刻意在等候一个远道而来之人,这个结果让种师道既意外又感动。他站起身正要跟着邓述步出房门,孰料却被李邦彦抬手给拦住了。 还有没有先来后到?还讲不讲轻重缓急? 李邦彦的心脏像是被热油烹煮了一样,心里难受但眼睛不瞎,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一直以来对和议之事置若罔闻,归根结缔,还不是被李纲、沈琯等人蛊惑的吗?倘若再由着种师道这种主战派世家宿将添柴加火,往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变故呢。 “种少保,可否暂借一步说话?” “李太宰有何赐教?” 种师道见对方完全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略觉不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来到值房里一个被八扇屏风遮挡的僻静角落里。 李邦彦肃言正色道:“种少保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知道我朝已经与大金讲和之事吧?” 原来是想当面敲打我种某人! 种师道老于事故,是以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东京城池固若金汤,虽攻战不足却守御有余,不知李太宰当时为何要急与虏人讲和?” 李邦彦被抢白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尬笑了一下道:“诶,苦于国家无兵,不得已才与之讲和耶。” “何谓无兵?” 种师道故作讶异之色道:“京城士庶百姓虽不能攻战,却可使之固守,如此一来,百万民众岂非百万卒伍乎?” “这……” 李邦彦愈加尴尬了,只好诡辩道:“李某素来不习武事,未知有此一说。” 种师道忍不住讥笑道:“李太宰诗名远播天下,诚然不习武事,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古今攻守之战例乎?” 李邦彦那张俊脸被嘲讽得红一阵白一阵,不知不觉就恼羞成怒起来,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如今朝廷与大金和议已定,只待割地土、赔金银而已,胆敢蛊惑圣上开战者,必当祭国法诛之!” 种师道眼见自己成功激怒了对方,却像没事人似的捋着白胡子戏谑道:“虏人索要金腰带,尔等欣然奉上,倘若索要尔等首级,不知那时李太宰又该如何是好啊?” 说完这话,老人家陡然拂袖而去,边走边哈哈大笑: “李太宰不必庸人自扰之,老夫乃西海名家,南山旧族,戎马倥偬一生,自当以军旅之事事陛下!” 李邦彦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是几个意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御前奏对。 “种老千里迢迢率师勤王,可谓劳苦功高啊!” 福宁殿东暖阁里,赵桓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老种经略相公,感觉像是做梦一般,面对这个爷爷辈的老人,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种师道听了皇帝这话,如沐春风一般心情愉悦,当下欠了欠身子谦虚道:“勤劳王事正是臣之本分,陛下不必如此褒誉。” 小黄门奉上香气馥郁的上品俨茶,君臣对饮了良久,赵桓方才试探着问道:“如今虏寇数万铁骑云集东京城下,种老以为该当如何应对才好?” 种师道缓缓放下茶盏,笑道:“陛下勿虑,金人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善归乎?” “哦?” 赵桓眉毛微微一挑,赶忙问道:“此话怎讲?” “彼以孤军入重地,犹似虎豹自投槛井之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与其角一旦之力。为今之策,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正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 种师道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来之前早就已经熟计于心了。 他说到此处,抬手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道:“俟姚古、种师中、刘光国等人来京,我师兵势益盛,届时可主动击之……” 姚家和种家都是西陲名门望族,姚古在陕右边军中的声威并比种师道逊色多少,也是响当当的一员世家宿将。 至于种师中,那可是种师道的亲弟弟,人送绰号小种经略相公是也,想来比其兄长也差不到哪里去。 三人当中就数刘光国名气稍弱一些,知道的人或许并不多,说起他的父亲和兄弟可能就有点印象了。 其父刘延庆乃是镇海军节度使,两年前燕山之役,种师道引咎辞去宣抚使都统制一职,接替他的就是刘延庆,可见单论资历的话,应该与种师道不相上下,只是统军辖众的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说其父刘延庆不过如此,其弟刘光世就得大书特写了,这个人可是完颜构麾下着名的奔军之将,跑得快,升迁也快,他大概是中兴诸将里最先建节之人。 其实赵桓对刘氏父子三人都不感兴趣,他在乎的只是姚古和种师中,是以没听种师道说完便打断道:“姚古等人募集了多少兵马?何日可抵达东京城下?” 种师道略略推算了一下:“大概两万人马,最迟不过十日便可来京。” “十日?” 赵桓蹙眉思量了一下,应该能赶上军期,于是起身缓缓说道:“种老可遣快骑往迎姚古等人,传朕旨意,令其路过西京之时,就地扼守泛水关,无需赶赴东京会师。” “不知陛下此乃何意?” 种师道没有猜透皇帝的意思,不由脱口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赵桓笑了笑道:“朕尚未思虑周全,日后再与种老熟计此事。” “老臣谨遵圣命。” 种师道乃是在宦海几经浮沉之人,怎么可能不懂得君心叵测的道理,是以唯有俯首听命,并无二话可说。 “虏寇都打到家门口了,成败在此一举。” 赵桓慢慢踱步到老人家身旁,十分诚恳地握住他的手说道:“种老,城外勤王大军,朕今日就正式拜托给您了,抓紧时间团结队伍,整军备战……” 这几日陆续来了不下十几万诸道兵马,除了种师道这样的世家名将,没有人能镇得住,理得顺,玩得转。 第51章 御驾亲征 云集东京城下的十几万勤王兵马分别来自诸路州府郡县,对于种师道来说,驾驭这些乌合之众并非什么难事,难就难在没有部辖或者节制之权一一现如今他只是河北、河东路制置使兼都统制,职权范围只在两河之地,勤王兵马暂屯的京畿诸邑并没有涵盖其中。 皇帝只是交待了具体任务,其余事项一概未提,这就让人费解了。 种师道久典军权,在西北边陲总戎数十载,早就练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他明知皇帝压下来的万钧重担根本没办法接受,却并不着急,坐在东暖阁的软榻上闭目养了半天神,方才缓缓说道:“老臣此次入宫,尚有一事未了,还望陛下恩准才好。” 赵桓正不知赏赐点什么当作这次的见面礼,没承想人家主动提出来了,心中一乐,赶忙问道:“不知种老所为何事?” “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种师道笑了笑:“临行之时姚希晏再三拜托老臣,说是想要入宫一睹天颜。老臣实在拗不过去,只得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赵桓诧异道:“姚希晏是谁?” “此人乃是姚古的养子姚平仲。” 原来是他!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历史轨迹谁都挡不住,是以赵桓十分爽快地答应道:“那就让他先来面对吧,朕早就想遍识诸将了!” 种师道了却一桩心愿,走的时候眉开颜笑,脚步也比来时轻快多了…… “启奏官家,李大资求见!” 刚刚送走种师道,新任内东门司勾当官邓述又马不停蹄地跑进来通禀,这次急于面圣之人正是李纲李伯纪。 赵桓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叉手伫立在面前的这个年轻阉人,长腿蛇腰,细皮嫩肉,如果单论长相的话,好好捯饬一下没准就是个古代版伪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家伙居然是朱拱之安插在官家身边的一条毒蛇。 “小邓子,先不要传召李大资,朕有话问你。” 小邓子? 邓述听官家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先是愕然一愣,随即受宠若惊地颤声答了个“诺”字。 “知道在卫州门外驻扎的是哪家人马吗?” “这……” 邓述绝没想到官家问的是军旅之事,他此前只是一个在延和殿当差的殿直小内官,平常连出宫闲逛一下的机会都十分难得,如何会知道京师城防兵力布署?是以尴尬地摇了摇头道:“臣仆不知,恭请官家责罚。” “责罚?” 赵桓哑然失笑道:“此事与你何干?” 邓述莫名其妙受到鼓舞,随即大着胆子猜测道:“官家莫非是想让臣仆去卫州门走一趟?” 赵桓忍不住点了点头,果然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好奴才,只听话音便猜出了主子的心思,可惜已经上了朱拱之的贼船,不然稍微调教一下就可以如臂使指一般得心应手了。 “你即刻乔装出城,悄悄找到敢战军统制范琼范宝臣,传朕口谕,令其今晚戌时末入宫觐见。” 赵桓俯耳交待完具体任务之后,又煞有介事地叮嘱他道:“切记,此事万万不可让第三者知晓!” 邓述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内廷机密情事,兴奋倒在其次,最主要是紧张,鼻尖上都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来了,嘴里一个劲地向官家承诺,就算脑袋掉了也要誓死保守秘密。 片刻之后,赵桓望着他急趋而去的婀娜背影,缓缓吁出一口长气,从此刻起,将计就计的反间之战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陛下!” 听到小黄门通禀之后,李纲快步走进福宁殿东暖阁里,在躬身行礼的同时便言辞恳切地说道:“微臣有下情禀奏。”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居然能让李大忠臣如此沉不住气? 赵桓从李纲神色紧绷的方面大脸上看得出来,他对此事极为重视。 李纲肃言正色道:“现如今勤王兵马已经云集京师城下,粗略而计可达十二三万之多。乌合之众,四分五裂,乃是兵家之大忌,当下惟有节制归一,方能克敌制胜。” 赵桓点了点头:“依卿之见,勤王军当归何人统辖?” 李纲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色,心里怎么想的嘴里就怎么说:“微臣不才,愿奉旨节制诸道兵马。” “你?” 赵桓本以为他会举荐种师道,绝没想到会是毛遂自荐。什么大权都想一肩挑了,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不要以为守御城池时打了一场胜仗,就可以胜任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要知道,统军野战与督师守御在军事指挥层面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纸上谈兵根本行不通! 历史上的李纲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教训。 据史料记载,靖康元年五月,时任宰执大臣的李纲被主和派排挤下野,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统领两万兵马去解太原之围。 然而走到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便行进不下去了,千头万绪理不清楚,稀里糊涂地混了四个月后被朝廷一捋到底,先是安置到建昌军,再贬到夔州谪居。 “李卿拳拳报国之心,溢于言表,朕岂有不知之理?” 眼下李纲要求节制包括种师道、姚平仲等人在内的诸道兵马,虽说有揽权之嫌,但人家赤胆忠诚,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是以绝对不可以打消积极性,只能循循开导,慢慢做通思想工作: “李卿可能有所不知,自虏人兵临城下以来,朕一直在贯彻以和为表、以守为里、以战为核的既定战略,如今已经到了付诸实施的关键时刻,一着不慎,全盘皆输,还望李卿体谅朕的苦心啊。” 李纲被皇帝发自肺腑的一席话给说懵了,呆怔了半晌才低着头嗫嚅道:“微臣鲁钝,未解陛下深意。” 君臣二人这样猜来猜去纯粹瞎耽误功夫,赵桓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接下来的战略重心已经不再是守御东京城池,朕不日将责令三衙禁军和勤王兵马主动出击,与虏人在西北牟驼冈决一死战。若是由李卿节制内外诸军,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直到这个时候李纲才听明白皇帝的真正用意,原来是要合力围歼打到家门口的虏寇! 果真如此的话,自己这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执意把勤王兵马的节制大权收揽过来,岂不是要坑了大宋? “微臣方才口不择言,乞请陛下治罪!” 李纲正要撩袍衣跪地请罪,赵桓上前一步将其按住,紧盯着他的眼睛无比真挚地说道:“你我君臣二人向来肝胆相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何致于如此生分?” 李纲听了这句掏心窝子的话,眼泪突然在眼眶里直打转,声音有些哽咽道:“陛下如此待臣,臣夫复何言!” 君父对臣子坦诚到这种程度,翻遍史书能有几人?李纲内心波澜起伏,久久未能平静。 赵桓暗自舒出一口长气,缓缓闭上眼睛,心想总算把李大忠臣安抚好了。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敢问陛下,城外十几万勤王兵马将由何人主之?” 君臣二人安安静静地对坐了半晌,一直在闷声不语,随着情绪渐渐平伏下来,李纲率先恢复至任事状态,忍不住主动打破了沉默。 赵桓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既然很快就要与虏寇开战了,借此机会,东京守御使司正式更名为亲征行营司吧!” 亲征行营司并非是由穿越者杜撰出来的,历史上确实成立过这么个临时军事指挥机构,只是时间被后置了半个多月而已。 亲征行营司原本打的就是天子的旗号,显然与东京守御使司不在同一档次,水涨船高,行营正副使自然得重新择人。 李纲正待要提及这个话题,赵桓接着说道:“既然以天子的名义团结内外诸军,行营使就不再另行设置了。” 这个决定不用详细解释,李纲瞬间就顿悟了一一毫无疑问,皇帝这是要御驾亲征,亲自典掌军权。 “吴敏身为知枢密院事,乃是执掌兵机的西府枢相,就由他出任行营副使吧!” 吴敏跟李邦彦、王孝迪等人关系非同一般,由他在的话,行营司在与朝廷各级衙署打交道的时候,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吴敏出任行营副使完全在李纲的意料之中,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被皇帝任命为参赞军事一一所谓参赞军事,其实就是军中高级幕僚,主要职能是辅佐正副使处置军中庶务。 李纲更没有想到的是,少府监陈规以及枢密都承旨沈琯被皇帝分别任命为参谋官和参议官一一这两个职位与参赞军事一样都是帅府幕僚,只不过三者之间等级有所差异而已。 包括行营副使吴敏在内,他们四个人都只是聋子的耳朵而已,真正典掌军权,负责直接指挥作战的则是都统制和副都统制,这也是李纲最关心的人事任命。 赵桓很快给出了答案:“武泰军节度使、东京守御使司都统制何灌改迁亲征行营司副都统制,依旧统辖城中殿前、马步三衙禁军!” “检校少保、靖难军节度使种师道升任亲征行营司都统制,节制三衙禁军,统辖城外诸道勤王兵马!” 第52章 明棋暗子 亲征行营司都统制和副都统制,分别由种师道和何灌两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充任。说老实话,李纲对于这个任命结果还是很服气的,毕竟放眼朝野上下,没有比他俩更合适的人选了。 接下来君臣二人沟通比较顺畅,很快就敲定了勤王大军亟待解决的诸多事项,比如说营垒、粮秣、军械、马匹以及赏功罚罪等等细节性问题。 说来奇怪,李纲在与皇帝互动交流的过程中,渐渐感觉自己的心态平衡了。 在此之前,他从实主其事的守御副使,突然改迁为出谋画策的参赞军事,等于是罢黜军权,退居二线,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然而就眼下的实际情况来看,行营副使吴敏只是摆设,他这个参赞军事直接辅佐的当司主官,正是皇帝本人一一说白了,拿根鸡毛都能当圣旨,隐形权力岂不比一个守御副使大多了? 东京守御使司正式升格为亲征行营司,统一指挥三衙禁军和勤王师诸道兵马,再加上吴敏、李纲、种师道、何灌等人的新职任命,这些都是刻不容缓的军机大事。 是以君臣二人形成决议之后,赵桓命人把翰林学士找来,当场草拟制书,以最快的速度传达至朝廷各级衙署以及内外诸军…… “启奏官家,臣仆已将敢战统制范琼传召入宫了。” 入夜时分,内东门司勾当官邓述鬼鬼祟祟地蹭进福宁殿里悄声密报。 “呃!” 赵桓看他身着女子燕居服饰,头上用雪白巾帕包裹着乌黑发髻,细腰里围着浅色水裙,打扮得像个模样俊俏的京都厨娘,忍不住乐道:“你就是这样混进了城外敢战军的营垒里?” 邓述面色一红,礼节性地脱口恭维道:“圣明无过于官家。” “范琼现于何处候见?” “臣仆担心宫里人多嘴杂,暂且将其引至延和殿后庑一间退室里。” “哦?” 赵桓想起来了,邓述之前曾在延和殿做殿直官,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很熟悉,藏匿个把人还不是易如翻掌? 如此看来,这厮果然是个有心人。 邓述低着头叉手立于御书案旁侧,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窥官家,室内烛光昏黄暗淡,一时看不清楚表情神态,但听语气好像不是太满意,于是只好试探着问道:“天色已晚,臣仆即刻传召范琼入见?” 赵桓大手一摆:“不用了,就在延和殿面对吧!” 既然是演戏给人家看,索性就顺水推舟好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这个所谓的官家,就得纡尊降贵亲自从福宁殿跑到延和殿去见臣下。 这可是极少见的事情,邓述颇感意外,不过也只是意外而已,他早就听人说新官家不按常理出牌,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 邓述略作迟疑,正要躬身离去,忽听官家问道:“此乃何时?” “戌时正。” “对了,朕今晚还要召见遥郡承宣使姚平仲,你就一起安排吧!” “官家之意,” 邓述听得稀里糊涂,只好不懂就问,“可是传召范姚二位将军一同见驾?” 赵桓摇了摇头:“不是一同见驾,是一起安排。朕先见姚平仲,之后再见范琼。朕见姚平仲之时,可将范琼安置于左近隐蔽之处。切记,只是令其侧耳倾听即可,万勿声张。” “啊……” 邓述张口结舌,真是闻所未闻的奇闻怪事。 原来官家今日煞有介事地把范琼召来,就是要当着姚平仲的面给他演一出戏! “听明白了吗?” “臣仆明白!” 邓述总算弄清楚了官家的真正意图,他匆匆回到延和殿后庑,把乔装打扮成宦官模样的范琼,带到前面殿门附近的一间公事房里。 此处本是殿直官日常当值之所,一明一暗两间屋子,明间主要用来待人接物,暗室是临时休憩的地方,中间被一道摆满了瓷器、茶叶、香饼、蜡烛的博古架隔开,从内往外一览无余,正好可以窥视明间里的动静。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邓述这才去内东门司把姚平仲带到殿门值房里。 此刻范琼正抱臂伫立于博古架后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顶盔挂甲的关西大汉。 但见其人和自己齿岁相差无几,都还在龙精虎猛的当打之年,除此之外,身高体量也比较接近。 要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对方长了一副古铜色的粗糙面皮,自己虽说也是满脸横肉,好在颌下有把乌黑发亮的短髯略为修饰了一下,看上去比他要舒服多了。 “官家驾到!” 没过多久,殿门值房外面突然传来内侍宦官拖着长腔的呵导之声。 正在抚着短髯自我陶醉的范琼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模仿外间里姚平仲的动作,单膝一屈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在拱手向左上方振臂之际,猛然反应过来,背地里恭行参拜大礼,这是打算做给谁看呢?这样一想,便又悄没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卑臣姚平仲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姚将军免礼平身吧。” 赵桓今晚特意换上皇帝在郊外游猎时才穿的骑士戎服,只在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裘衣遮风蔽寒,看上去既贵气又英飒,令人不敢直视。 君臣二人见过面后,姚平仲低着头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像个做错事等候主人责罚的奴仆。 若干年前他就发过鸿愿,此生必要亲眼目睹天颜,真到了皇帝面前却连头都不敢抬,这不是叶公好龙么。 赵桓大马金刀地坐在邓述刚刚铺了崭新软褥的竹木靠背椅上,紧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忽然慢悠悠地笑着问道:“姚将军着急见朕,不知所为何事啊?” “回奏陛下,” 姚平仲下意识地匆匆瞥了一眼皇帝,旋即拱手过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卑臣有一良策,可令虏寇数万铁骑,旦夕间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呃?” 赵桓身子微微前倾,故作惊喜之色:“什么良策?姚将军不妨细细讲来。” 姚平仲见自己一句话就成功勾起了皇帝的兴致,不由暗自有些得意,这样一来,过度紧张的情绪很快就被抑制不住的兴奋覆盖住了。 “卑臣深悉,虏寇以康王为质,既便现如今勤王兵马数倍于敌,朝廷也未敢轻举妄动,正所谓投鼠忌器是也。” “为今之计,惟有突出奇兵,夜袭牟驼冈大营,方能一举擒获斡离不,解救康王脱离虎口!” “康王既出,朝廷便无后顾之忧。酋首被掠,彼时虏寇军中无主,数万铁骑自会崩离溃散,我勤王大军倘若趁势分进合击,则一战即可功成……” 姚平仲显然在来之前就已经思虑成熟了,再加上他本人口才不错,这一番说辞不光把皇帝忽悠得频频点头,就连躲在博古架后面的范琼都听得耳根直痒痒,一个劲儿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劫营这么高妙的计策。 “好啊!” 赵桓陡然站起身来,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人言姚将军有勇有谋,果然是国之柱石!” 他说着,径直走到姚平仲面前,肃言正色道:“量材任人,赏功罚罪,正所谓王者之职。姚将军果真能突出奇兵,大破敌营,朕断然不吝茅土、节钺之赏!” 茅土的意思是封赠王侯爵位,节钺自然指的是武臣正任官的最高阶一一节度使。 姚平仲目前只是遥郡承宣使,距离节度使可谓遥遥无期,要是真能生擒斡离不、救回康王,那就一步登天了。 “陛下隆恩浩荡,卑臣必当竭力死战,不成功便成仁!” 身着甲衣戎服的姚平仲再次单膝跪在地上,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立下了军令状。 赵桓频频点头,亲自将他扶起来,同时喝令一直在门外守候的邓述,赶紧进来给姚大将军看座。 君臣二人面对面商榷了许多细节事项,最终敲定劫营日期暂定于大宋延兴元年二月一日一一据姚平仲讲,入宫之前他找一个名叫楚先觉的术士测算过了,那天是劫营破敌的上佳之日。 姚平仲临走之时,赵桓特意赏赐了一大堆物什,除了铠甲、战袍、鞍鞯等戎马装备,还有诸如香饼、茶药、内库酒以及五十两黄金和二百两白银。 这么多好东西,姚平仲还没怎么着,却把躲在暗室里的范琼眼馋坏了。 打发走了姚平仲,赵桓重新坐回到铺着崭新软褥子的竹木靠背椅上,小口呷着邓述刚刚沏好的特贡龙凤团茶,闭目养了会神,忽然扭头冲着身后的博古架说道:“范将军,可以出来了。” “卑臣范琼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范琼听到皇帝亲口召唤,没敢怠慢,一个箭步逾过两室之间的月拱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天子脚下。 他已经忐忑不安了差不多整个晚上,此刻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幕后走到前台,心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朕和姚将军密议之事,范将军都听到了吧?” “卑臣私窥军机,罪该万死!” “遵旨而行,范将军何罪之有?” 赵桓紧盯着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家伙身上居然穿着捉襟见肘的宫官服饰,不由笑问道:“知道朕今晚召见你所为何事吗?” 范琼虽是一介纠纠武夫,人却不傻,早就琢磨透了皇帝的真实意图,是以主动请缨道:“卑臣愿追随姚承宣,突入虏营,擒酋首、救康王!” “好!” 赵桓忙活一晚上,说白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53章 毒蛇出洞 当晚在延和殿的宿直门房里,赵桓故意当着邓述的面,煞有介事地给范琼解释自己的战略意图:姚平仲作为首当其冲的第一梯队,只是声东击西、令敌军顾此失彼的助攻而已,你范大将军麾下的敢战军,才是二月一日夜袭劫营的主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朕看好你哟! 范琼受宠若惊,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桓趁热打铁,当场承诺,凡是赏赐给姚平仲的金银财货,如数给范琼准备一套。 除此之外,事成之后他和姚平仲享受同样的待遇,即是可获茅土、节钺之赏。 要知道,范琼目前只是右武大夫、温州观察使,比通侍大夫、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的军阶低了好几个档次。 相差如此之多,最终所获荣衔和实利却一模一样,范琼感觉自己这次赚大发了,当下跪在地上叩头如捣米…… 今晚在此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对白,都被内东门司勾当官邓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送走范琼之后,他便趁机溜到位于内城光化坊的国信所,准备向恩主朱拱之密告官家所谋之事,结果却扑了个空。 邓述找到当值门吏一打听才知道,自己迟到一步,朱押班刚刚被人用私家轿舆接走了。 抬轿的四名轿夫一个个体格健硕,长相彪悍,并且清一色全是短发、黑面、大长腿。 朱拱之祖籍河间府(传说中盛产驴肉火烧的地方),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来自北方的大老爷们儿。 刚开始他在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这些乡党究竟什么来头,等到对方拿出外甥章大郎的私人信物一一一枚上面刻着姓名和生辰八字的虎头金锁,这才释释然地跟着他们去了。 几日前皇城探事司突然查抄了章大郎金银铺,就连在城中十分隐蔽的铸伪作坊也一窝给端了,惟有铺主章大郎成了漏网之鱼。 其实是这家伙提前收到了线报,乔装打扮成三教九流之人,一头钻进了鱼龙混杂的桑家瓦子里,从此再也没敢抛头露面,而当时给他通风报信的,正是失散多年的亲舅父朱拱之。 因此朱拱之一听外甥章大郎有要事相商,二话不说就赴约来了,走进桑家瓦子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 “尔等究竟是什么人?” 四个短发黑面的彪悍轿夫把朱拱之抬到瓦肆里最闹腾的一处勾栏前面,说是令甥正在后台更衣室里恭候舅父大人光临。 朱拱之跟着他们绕到人迹罕至的勾栏背后,来到一个明光烛照、逼仄促狭的棚屋门口,伸头往里一瞅,当时就吓傻了。 只见外甥章大郎被人五花大绑在屋里正中间的一根顶梁柱上,衣衫破烂不堪,满头满脸是血,耷拉着发髻散乱的大脑袋,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身后有个自恃读过几天私塾的彪悍轿夫,嘴里拽着牛头不对马嘴的文词,咣当一脚将傻愣愣的朱拱之踹进屋内,随即暴喝一声道:“老实在里面呆着!” “大郎!” 朱拱之踉踉跄跄地冲进棚屋里,顺势扑到章大郎面前,用力摇着他的肩膀颤声呼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用担心,他死不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朱拱之身后响起。 朱拱之听声音感觉似曾相识,猛然回头一看,脑袋随即嗡的一声炸了:“怎…..怎么是你?” 那人阴恻恻地笑道:“朱大官,想不到吧,咱们又见面了。” 朱拱之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身着左衽长袍的汉人,但见其土黄色大脸盘上那颗长着一撮长寿毛的豆状黑痣,在室内明光烛照之下显得分外扎眼。 他就是燕人王勍,几个时辰前往来国信所管勾官朱拱之,刚刚在都亭驿拜会过的大金计议副使。 “阁下意欲何为?” 良久之后,朱拱之方才十分警惕地问道。 “早就听闻朱大官是河间人氏,你我可谓是正宗的乡党。” 王勍嘿然笑问道:“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荣归桑梓故里?” 朱拱之大概齐听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眉头一皱:“咱家既受阉礼,入侍宫闱之中,虽只剩下半条身子,自当生是官家的人,死是官家的鬼,阁下勿要多费口舌!” “好一个忠君事主的奴才!” 王勍见对方事到如今仍执迷不悟,于是收敛笑容,话锋陡然一转,阴恻恻地问道:“倘若赵皇得知私匿御前金字牌之事,不知朱大官到时要如何收场?” “这……这话从何说起?” 朱拱之闻听此言,上下排牙齿冷得直打架,就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章大郎。毫无疑问,肯定是自己这个外强中干的怂包外甥,扛不住酷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都跟人家说了。 “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朱大官在宫中手眼通天,可否私下里和王某人互通有无?” “哦,咱家听明白了,阁下是想找我做大金的内应。” 致命把柄握在对方手心里,正所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到了这个时候,摆在朱拱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守住做人的底线,坚决不出卖官家。这样的话,等到私匿御前金字牌这种糗事东窗事发之后,很可能会比前辈梁方平死得还要难堪。 要么与王勍媾和,暗中向金人提供御前情报,在被官家发觉之前全身而退,回到桑梓故里尽享荣华富贵。 “朱大官究竟何去何从?” 王勍等了半晌不见对方回应,突然暴喝一声道:“来人啊,把章大郎抬出去埋了!” “且慢!” 这一招当即立竿见影,朱拱之忙不迭地制止住对方,随即咬紧牙关说道:“咱家可以答应做大金的内应,不过阁下要白底黑字,保证兑现所许承诺……” “舅父!” 五花大绑在顶梁柱上的章大郎,突然抬起头桀然笑道:“您老要是早这么痛快不就省事了?” 朱拱之愕然而立,但见外甥轻轻抖落缚在身上的油浸麻绳,顺手抬起衣袖抹掉脸上的血污,然后神完气足地站在自己面前一一哪里有半点受尽酷刑昏死过去的样子,分明是在演戏给老子看嘛! 朱拱之气得简直要发疯了,照准外甥那张舔不知耻的嬉皮笑脸,狠狠地掌掴了过去…… “启奏官家!” 上百名便衣逻卒昼夜在桑家瓦子里蹲守,终于让他们逮到大鱼,是以皇城探事司提举官朱孝庄,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到妹妹的坤宁殿里当报喜鸟:“国信所管勾官朱拱之和大金计议副使王勍暗中勾搭上了!” “嗯,朕知道啦。” 赵桓艰难地从皇后胳肢窝底下探出头来,冲着红纱幔帐外面认真叮嘱道:“接下来要盯紧邓述,看看这条毒蛇什么时候再次出洞。” 第54章 真金白银 随着诸道勤王兵马云集东京城下,大金东路军统帅斡离不渐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压,是以接连派出萧三宝奴、王勍、张愿恭、吴孝民等等好几拨计议使节,加紧督促南朝君臣,尽快兑现五百万两黄金和五千万两白银,以及割让中山、河间和太原三镇的诏书。 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给事中李邺就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极端状况下,匆匆忙忙地押解着第一批犒军金银,赶往驻扎在京郊西北的金军大营。 这批犒军金银是从后苑内藏库里直接提领出来的现货,总共是三万两黄金和二十七万两白银,分别装载在三十辆太平车里。 太平车又叫辎车,每车载重将近十石,也就是一千斤左右,需要用六七头大黄牛或者是二十头小倔驴才能拉得动。 这种北方平原地区才会有的四轮大车,车轮十分高大,上面有厢无盖,行进速度极其缓慢,跟蜗牛爬没啥区别。 李邺一行百十人天不亮就从酸枣门出发了,眼见日头快下山了才赶到几十里外的牟驼冈。 李邺前些日子被赵官家当着宰执亲王和外番使节的面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利索。 幸亏每次奉旨出使金营,乘坐的都是皇家御辇院为他量身特制的软轿,可以舒舒服服地侧棱着身子躺在里面。 他这副烂屁股歪着不大紧,可恼的是,居然连人带心一股脑儿全都歪到大金国那边去了。 “李给事抱恙远劳,不辞辛苦,可谓是国之干臣啊!” 随着西边天际的晚霞余辉如打烊炉火一般逐渐式微,李邺乘坐的特制软轿终于抬到了二太子完颜宗望的下榻之处。 两个跟班随从搀扶着他缓缓走进耗牛毡布围罩起来的营帐里,斡离不乐呵呵地起身离座,主动向这位与大金情投意合并且一直保持密切合作的老朋友致敬。 虽然他的中原汉话说得实在不咋地,就这么两句文刍刍的官话也是跟一个汉人文吏学了半天才学会,不过总算把自己的迎劳之意表达出来了。 国之干臣? 李邺乍一听到这四个字,就像倏忽之间被人狠狠地搧了一个大耳括子,那张颌下无须的白面大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对于女真人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干臣,可是对于列祖列宗为之流血流汗又流泪的大宋江山来说,莫不是极大的讽刺? “承蒙皇子郎君如此厚爱,在下不胜惶恐!” 李邺窘迫之下只是客套了这么一句,赶紧转移话题道:“我今奉赵皇之命,专程押解首批犒军金银入营,敬请皇子郎君遣人点检收纳。” 斡离不正值而立之年,长得天庭饱满,面容丰腴,加之平素里待人仁慈和善,因此被军中上下称誉为“菩萨太子”。 此刻他听了李邺的这番话,笑而不答,却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教他中原官话的老年汉吏。 老年汉吏点头会意,随即满脸堆笑地冲李邺说道:“俺家二太子听闻一桩奇事,说是赵皇一夜之间清空了大内后苑,同时暗募众多匠人,不知所为何故。是以此批犒军金银须经随营匠人熔铸验讫之后,方能戳印收纳,敬请李给事在此稍候片刻,真假自见分晓。” “从内库里搬出来的东西还能有假?” 李邺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赶忙出言解释道:“赵皇清空后苑、暗募匠人之事,在下的确早有耳闻,只是尊驾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可容李某细细说来听听?” 老年汉吏拱手一揖道:“恭请李给事赐教。” 李邺摆了摆手道:“赐教谈不上,只是据李某所知,王中书搜括而来的民间财货都是些散碎银两,须经二次熔炼之后铸成官银,方能充作大金犒军钱。赵皇正是打着这个幌子掩人耳目,暗地里遣派少府监陈规赶制一批新式军械武器,仅此而已,何来铸伪之说?” “新武器?” 斡离不一直在旁边抱臂倾听他们二人对谈,可能是意识到什么东西不对劲,突然操起生硬的汉话插问道:“李给事还听到什么消息了?” 女真人最恨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们已经对首批金银的真假起了疑心,难保将来没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虞,是以李邺略加思忖之后,便决定将这几日在城中道听途说的秘辛之事抖露出来,以此向大金皇子郎君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忠心。 “东京城中有一个名叫楚天觉的江湖术士,传言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懂阴阳,晓八卦,善用奇门遁甲之术。” “除此之外,此人交际甚广,与朝廷文武百官和军中偏裨将佐皆有来往,颇有些非常手段。据他所说,一支驻扎在酸枣门外的勤王西军,将于二月一日夜晚,突入牟驼冈偷袭贵军大营……” 李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看看对方什么态度。 他嘴里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大通,斡离不的汉话语知识储备极其有限,直接听懵了,只能通过老年汉吏直译之后才能明白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头碰头窃窃私语了好大一阵子,斡离不依旧一头雾水的迷糊样子。李邺坐在他俩对面,看得心里着急,只好歪着屁股,背靠在铺着兽皮的圈椅里闭目养起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蕃兵跑进营帐里禀告,同样叽里呱啦地用女真土语说了一大通,这回是李邺一句都没听懂。 他正在瞪着眼睛兀自疑惑,忽听老年文吏乐呵呵地笑道:“果然不出李给事所料啊,赵皇并未在官铸金银里做手脚,随营匠人刚刚用淬火之法验看过了,全都是真金白银!” 此言一出,李邺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咣当一下放回肚子里,诶,再也不用担心替老赵家背黑锅了。 他们那里知道,赵官家玩的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过是先给女真人一点甜头尝尝,令其彻底放松警惕之后,接下来数百辆太平锱车拉过来的,那可都是如真包换的假货! 话虽如此,在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前,赵桓还是心疼得肝儿直颤。 毕竟是三十大车真金白银一一三万两黄金、二十七万白银,就这样拱手送给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换了谁都会心不甘情不愿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 赵桓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侵略者付出罪有应得的代价!” 第55章 画灰而议 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姚平仲劫营事件,的确是由术士楚天觉泄露出去的,并非给事中李邺杜撰而来。 方才他把自己在东京城中听闻的小道消息,通过金军大营里一个汉人老年文吏翻译给了二太子完颜宗望。 斡离不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整个人还沉浸在匪夷所思之中,恰在这时,王勍连夜从开封城里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王副使回来得正好!” 斡离不一见到这个贼眉鼠眼的燕地汉人,便用女真土语劈头盖脸地质问道:“驻扎在酸枣门外的一支西军,企图在二月一日夜袭劫营,你可曾探知此事?” 王勍名为奉使大宋皇帝阙下的计议副使,其实真正的任务是暗遣燕人细作在东京城中收集南朝的军事情报,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斡离不自然要找他问个清楚了。 王勍在漠北苦寒之地跟当地生蕃厮混好多年,早就达到了女真土语八级水平,是以十分流利自然地应对道:“皇子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据在下所知,南朝君臣密谋二月一日夜袭劫营,遥郡承宣使姚平仲的四千西军只是引诱我军火力的助攻而已,真正的主攻敌师,则是遥郡观察使范琼从京东招募而来的万余敢战军!” 这个绝密情报是王勍通过朱拱之安插在赵官家身边的心腹亲信那里攫取的,自然要比李邺这种外朝官员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更加可信。 干离不听王勍如此一说,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还在营中留为人质,南朝君臣居然将其性命弃之如敝履,由此可知,对方这是要破釜沉舟冒死一搏了。 眼下距离既定的劫营日期,只有不到十天光景,而犒军金银只送来九牛一毛而已,真要打起来就顾不得许多了,别到时候偷鸡不着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斡离不兀自在营帐里狼奔猪突了好一阵子,猛然想起另外一件至关重大的大事尚未了结,急忙站住脚问道:“三镇割地诏书带回来了没有?” “没有,” 王勍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赵皇提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 “什么要求?” “索要燕山府路转运使吕颐浩等一众归朝官员。” 啊? 斡离不登时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嘛一一毫不顾惜同父异母兄弟的性命,却对区区几个被俘的卑贱臣子格外上心,这个赵官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来人呐,传我将令,速召诸营万户前来议战!” 面对时局如此大的变数,既便是身为东路军统帅的斡离不也不大敢独断专行,须得把大家召集起来画灰而议方为妥当。 女真人固有的这种决策方式,起始于金太祖时期,当时还是初建起来的草台班子,每逢商讨军国大事,各部头领适野环坐在一起,从卑者开始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倘若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就在地上用木棍、枝条比画一下,这就是所谓的画灰而议,听起来颇有原始部落的议事遗风,简便而且效率极高。 金军从一无所有到灭辽侵宋,一路打到今天这般规模,随着汉化程度越来越高,决策方式早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眼下斡离不特意采取这种复古议事方式,显然是想让大家共同承担不可预知的巨大风险。 “诸营万户都到齐了吧?” 此刻统帅中军营帐里明灯高悬,正中空地上已经用草编蒲团围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 斡离不从外面走进来之后,迅速扫视了一圈正襟危坐在蒲团上面的本军高级将佐们,发现其中好像少了一个人,不由眉头一皱道:“南京路副都统还没到吗?” “次兄,别等他了!” 盘腿坐在次席首位上的四太子兀术一脸不屑:“他老人家老胳膊老腿,怕是经不起路途颠簸,特意遣人传话来了,说是一切遵从大帅令旨行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窃窃私笑一一没有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家伙在场,不光是四太子兀术,大家都感觉轻松不少。 他们这些人讥笑的所谓老家伙,其实并不老,只有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而已,硬要说老,也是老在资格上面。 此人女真名叫作阇母,也就是后世史书里的栋摩国王,他是完颜阿骨打的同父异母兄弟,正是斡离不和金兀术的亲叔叔。 之前一直担任南京路都统,后因惨败在平州守将张觉手下,自此一蹶不振,不光被降为南京路副都统,还成了侄子一一大金经略处置使、两路都统斡离不麾下部曲。 阇母自觉很没面子,虽然勉强跟随大军伐宋,却没有南下渡河,而是主动请缨留在了三山浮桥,统率万余老弱病残,企图保障大军退路畅通。 “不来就不来吧,俺们现在开始议事!” 斡离不本来就没指望阇母能中什么大用,不来说不定还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当下快步走到主席位置上,大马金刀坐下之后,方才将南朝劫营之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这次参加战前议事的行军万户,清一色全是女真本族的高级将领,像温都郎君、赛里郎君以及完颜阿鲁保等人还都是宗室子弟,是以大家没大没小,毫无顾忌,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一时间营帐里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听不清楚。 “诸位稍安勿躁!” 众人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四太子兀术突然站起身来,瞪着血红的眼球厉声喝道:“南朝皇帝素来出尔反尔,倘若真敢夜袭劫营,俺家人马一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斡离不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心中一动:“南朝十几万勤王大军云集东京城下,此次劫营必是有备而来。四弟,你有何御敌良策?” “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次兄怕他做甚?” 金兀术虽比斡离不小了几岁,却也身经百战,在生死肉搏场中积累了很多胆识和才干,当下口若悬河地陈述了一整套排兵布阵的具体策略,藉以应对前来劫营的两支宋军。 他之所以张嘴就来,其实是早有思想准备。 在最初兵临东京城下的那天晚上,金兀术就设计了一套引诱宋军出城夜战,然后突出重兵将其全歼的战略方案,孰料却被以阇母为首的主和派竭力阻挠,最终非但没有起到震慑南宋皇帝的作用,反倒付出了郭药师和刘舜仁全军覆没的惨痛代价。 如今两支宋军要主动往口袋里钻,岂不是全歼来犯之敌的天赐良机? 第56章 安心上路 金兀术方才在议战时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归纳起来就四个字:将计就计。 具体来说就是虚营以待,不管宋军突入进来多少人马,只要提前做好布署,及时扎紧口袋,就能让他们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 这个策略正好跟斡离不的想法不谋而合,是以他当场任命行军万户完颜宗弼担任本次行动的特将。 这里所谓特将即是担负特殊使命的大将,可以假节主帅之权,调动和指挥诸营将士,布署伏兵,列置陷阱,甚至利用各种虚假情报信息迷惑南朝君臣,总而言之是全盘统筹一系列反劫营措施。 “四弟,依你之见,宋军将会率先攻入哪个地方?” 大策既已画定,诸营众将陆续退出中军营帐,斡离不特意把金兀术留下来面授机宜。 金兀术闻听此言,不以为然道:“擒贼先擒王,自然是次兄你这里了!” 斡离不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往营帐外面走去。金兀术不知道兄长是什么意思,只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片刻之后,两人肩并肩伫立于一处高高的土坡之上,借助天上的繁星明月和周遭的灯光篝火,默默地注视着脚下这片即将血流成河的异域之境。 此地曾为黄河古道,长期饱受河水泛滥之苦,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十分魔幻,夏季水草丰美,鱼虾成群,俨然一派江南风光。 可是一到冬天,立马就变成了寒风萧萧、飞沙走石的漠北荒原。眼下便是如此,居然让两个不远万里跑过来敲诈勒索的强盗兄弟,恍然以为自己正身处桑梓故地。 以牟驼冈为中心的这块地域,方圆差不多三十平方公里,大小土包沙丘一百五十余处,东路军统帅大营就设在其中地势最高且面积最大的土丘之上,其它诸将的营垒全都如众星捧月一般环绕在统帅大营的周围。 斡离不刚刚从潜伏在东京城里的燕人内线那里得到情报,两路宋军夜袭劫营的首要目标是解救康王。 只有康王脱离危险了,他们才会趁乱突入统帅大营,所以埋伏重兵的诱敌陷阱,不是设置在自己脚下,而应是康王的下榻之所,也就是距离统帅大营只有一箭之遥的南朝天驷监所在地。 “走吧四弟,陪同为兄去马监拜会康王!” “深更半夜,却见那泼皮臭老九做甚?” …… 天驷监的马厩里原本畜养了上万匹官马,前些日子赵官家一声令下,全都赶在金军到来之前移入了东京城内。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监舍后院的几座储藏库里,还剩下成千上万石的刍豆没有来得及运走,不然的话,金军这三万人马就会因为填不饱肚子而自乱阵脚了。 马监距离京城好几十里路程,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其营建规模比同级寺监要大得多,只是衙署官舍就有上百间,马厩和库房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斡离不只是把宰臣、亲王两名人质,以及燕山府那些被俘的归朝官员安排了进去,自己却跟着数万部众统一行动,就住在野地里搭建起来的帐篷里,按他的话说是北人住不惯南房,其实是以身作则,笼络军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大金皇子郎君深更半夜突然跑到马监里来了,正躺在热被窝里做梦娶媳妇儿的归朝官员们,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赶紧穿好衣裳到前院衙署大堂里报到。 康王赵构、少宰张邦昌以及燕山府转运使吕颐浩也被蕃兵们从热被窝里折腾起来了。 “听说皇子郎君有大事要当众宣告!” “好事还是坏事?” “鬼才知道啊。” …….. 众人一边窸窸窣窣地整理衣冠袍带,一边交头接耳互相打听消息,结果全都是一头雾水,谁都不晓得今晚是福是祸。 康王只在身上裹了一件素色道衣,连发髻都懒得挽起来,任其如瀑布一般散乱垂着。 他这副玩世不恭的痞子形象,再加上睡眼惺忪,一脸倦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堂堂大宋天朝的一字亲王。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外面有人用汉话高声喝道:“皇子郎君驾到!” 话音刚落,大堂里的归朝官员们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呼啦一下,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张邦昌和吕颐浩正分侍于康王左右两侧,两人见此情景,下意识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正犹疑着要不要与前面那些卑躬屈膝者和光同尘,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康王突然抬起乌头长靿皮靴,照准面前一个归朝官员的屁股,狠狠地踹了过去,与此同时,嘴里怒声暴喝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许跪拜仇寇!” 那名倒霉的归朝官员应声一头栽到地上,看那样子应该是被当场踹了个狗吃屎。 其余诸人突然遭此变故,全都大惊失色,急惶惶回头一瞅,但见康王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凶神恶煞的怪模样,得亏他手里没拿弓矢,否则一个个准被射成刺猬。 众人迫于这种无形的威压,只好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过还没等站稳脚根,两位大金皇子郎君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恭喜九大王!” 斡离不径直走到康王面前,依照胡人礼仪,主动向对方鞠躬示好。 康王只是袖手立于原地,冷冷地敷衍他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喜之有?” 金兀术眼见泼皮臭老九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德性,不由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正待好好教训他一番,孰料却被兄长及时出手制止住了,只得按剑归鞘悻悻地退了回去。 斡离不缓缓转过身来,环视着在场的归朝官员,用生硬的汉话郑重其事地宣布:“明日一大早,诸位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安心上路是什么鬼? 众人闻听此言,先是愕然一怔,随即吓得面如土灰,瑟瑟发抖,个个以为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 斡离不宣布完好消息,本以为这些汉官会欣喜若狂,甚至像胡吏一样手舞足蹈,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惊恐到扭曲的面部表情,那样子就好像是突然瞅见了恶魔,恨不得肋生双翅赶紧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 “他们这是中邪了吗?” 斡离不回过头来迷惑不解地询问自己的兄弟。 “或许是他们不想安心上路吧!” 金兀术的汉话水平和斡离不差逑不多,他也搞不拎清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这下该当如何是好?” “那就让愚弟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金兀术抬手摘下左胁下的长剑,奋力往门外一刺,同时粗声大喝道:“明日一大早,诸位就可以滚回家去了!” “滚”字听起来相当不友好,然而对于这些归心似箭的被俘官员来说却无比亲切一一原来不是黄泉路上走一遭,而是终于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第57章 亲王血书 斡离不深更半夜跑到天驷监衙署大堂,亲口宣布释放此前被俘的燕山府官吏,本意是想挑拨康王与赵皇之间的兄弟关系,结果却因自身蹩脚的汉话,闹了个令众人菊花一紧的大乌龙。 其实就算没有发生方才那档子事儿,康王也不会轻易上对方的当。 原因很简单,他已经笃定地相信,皇兄既然以割地诏书换取被俘的燕山府官吏,而不是亲王和宰臣这两个人质,肯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至于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在眼下江山社禝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危急关头,身为赵氏宗室子弟,他已经无瑕顾及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让皇兄知道自己杀身成仁、慷慨赴死的决心! “吕运使,请留步……” 两位大金皇子郎君扬长而去之后,众人随即一哄而散,赶紧跑回蜗居之处收拾行李铺盖,准备明日一早正式打道回府。 吕颐浩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如丧考妣一般,此刻他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径直往马监衙署大堂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悄声呼唤,下意识回眸一瞥,原来是康王赵构。 “敢问九大王有何差遣?” “吕运使即将返归京城,本王心存几句肺腑之言,可否代为上达天听?” “这……” 吕颐浩略为迟疑了一下,旋即躬身作揖道:“下官甘效犬马之劳!” “那就有劳吕运使了。” 康王露齿一笑,伸手揽住吕颐浩的胳膊,亲昵地把他拖到大堂右壁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吕颐浩以为对方会俯在自己耳边,悄悄对皇帝兄长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稍微意思一下就行了。 万万没有想到,康王掀起身上穿的素色道衣下摆,用力撕扯下来一块四指宽、五六寸长的布条,然后咬破右手食指,就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血书! 吕颐浩直看得头皮发麻,心肝乱颤,只好偷偷背过身去…… “罪臣吕颐浩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翌日申牌时刻,燕山府归朝官吏陆续从金军大营来到东京城里。 吕颐浩怀揣着康王的血书,一马当先跑在人群最前头。赵官家闻讯之后,第一时间将其召到福宁殿东暖阁面对。 “来人啊,给吕卿赐座。” 君臣二人虚礼过后,赵桓仔细打量着这位生财有道的南宋中兴相臣。 但见其人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不过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一点从直挺不弯的腰背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脑袋大,脖子粗,长得很像揩了一肚子油水的庖丁伙夫。 “临行之前,康王殿下特意委托罪臣,务必将此书呈上御览……” 小黄门搬来绣墩放在身后,吕颐浩没有顺势就座,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素色小布包,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身之后举到头顶。 赵桓抬手接过来,随即抖开一看,但见上面笔走龙蛇,赫然草就两行血红大字,低头细嗅之下,隐隐还散发着些许腥膻之气。 “朝廷若有便宜,勿以一亲王为念!” 赵桓眼睛死死地盯着两行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 呆在原地愣怔了十几个弹指,他才忽然想起来问道:“吕卿,这些血字果真是康王亲手所书?” “罪臣亲眼目睹,断然不敢欺君罔上。” “好,好啊!” 赵桓忍不住击节赞叹,好一个浪荡不羁的九大王,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试想一下,倘若历史上这位自毁长城的坑国之君,眼下真就这么华丽丽地挂掉了,若干年后不单不被千夫所指,反倒会在史册丹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启奏官家,都堂李太宰和职方员外郎一同求见。” 赵桓正在暗自心潮澎湃,忽然听小黄门禀告说李邦彦来了,不由心中一动,当即快声快语道:“速速传召入见!” 时间不大,身着紫金章服的太宰李邦彦迈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绿袍小官儿。 “李太宰,你来得正好!” 赵桓抖了抖手里的十三字血书,情绪激动地说道:“康王自蹈死地,甘愿为国捐躯,堪称天下臣僚之楷模!” 李邦彦初来乍到,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因为何事大发感慨之词。 赵桓激动之余,随手将康王血书直接塞到李邦彦怀里,同时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此乃康王亲笔所书,李太宰可令满朝文武百官逐一瞻仰,阅罢即就此事上书陈奏。” “朕倒要看看,众卿能否从中学到为臣之道!” 李邦彦偷眼瞄了瞄血书上那十三个猩红大字,这下才算多多少少明白了几分。 他心里装着一桩刻不容缓的大事,不想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耽误功夫,是以诺声连连,先应承下来再说。 “汝等二人匆匆赶来见朕,有何要事?” 随着无比激动的情绪渐渐平伏下来,赵桓这才注意到那个一声不吭、叉手立于当朝宰相身后的那个所谓职方员外郎。 “回奏陛下,依照事先约定,金军释归我朝官员,我朝便赐其割地诏书,然则诏书前几日既已颁下,至今仍滞留于兵部,微臣亲自催索了多次,均无结果。” 李邦彦说到此处,回头看了看那个职方员外郎,意思是该你上场了。 兵部职方司掌执国朝疆界舆图,员外郎是本司副官长,除了已经弃职逃逸的郎中,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即将交割出去的太原、中山、河间三镇。 “卑臣职方员外郎秦桧有下情禀奏陛下……” 秦桧? 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乍一入耳,赵桓莫名其妙心里咯噔一跳,原来面前这个长着两道卧蚕寒眉,一脸阴翳之色的中年低阶文官,就是顶风臭八百里的秦会之。 “卿有何事?不妨如实奏来。” “三镇割地诏书,原本封存于职方司阁架库,昨日李大资突然索要过去,说是祖宗之地寸土不可与人……” 秦桧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抬头望了望李邦彦一一那意思是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接下来还是你自己跟皇帝掰手腕吧。 李邦彦正要接着话茬,参劾悍然破坏和议国策的兵部尚书李纲,忽听皇帝淡淡说道:“李太宰传朕口谕吧,着令李纲尽速上缴三镇割地诏书,若是贻误国事则将后果自负。” “圣明无过于天子!” 李邦彦顺嘴恭维了一句,赶紧趁热打铁道:“恭请陛下明谕,三镇割地使节当由何人出任为妥?” 这还用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赵桓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桧,缓缓说道:“一事不烦二主,割地使就由你这个职方员外郎充任,秦卿意下如何?” 第58章 战略意图 一支四千人的勤王西军,将于二月一日夜袭牟驼冈大营,这个绝密军事行动计划,现如今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就是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极端情况下,皇帝突然任命职方员外郎秦桧担任三镇割地使,令其携带三镇割地诏书,即刻去金营和女真人商确具体割地事宜,这不是明摆着要把遗臭万年的南宋着名奸相往虎口里送吗? 没错,穿越者就是这个赖意思。 如此一来,职方员外郎秦桧,再加上已经留滞在金营为质的康王赵构、少宰张邦昌,历史上曾经高举过拜金主义大旗的坑国三人组正好凑齐了,以后可以一起结伴同行走一走黄泉之路。 秦桧当场接受了三镇割地使这个倒霉透顶的临时差遣,私下里有没有心生怨恨之意,赵桓一时半会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直藏匿三镇割地诏书不肯撒手的李大忠臣,这次是真急眼了。 就在刚才,李邦彦亲自跑到位于大晟府的亲征行营司治所,当面向参赞军事兼兵部尚书李纲传达皇帝口谕,之后强行索取了三镇割地诏书。 李纲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匆匆忙忙跑到东华门,声称要面见君上,弹劾当朝宰相。 知阁门事朱孝庄见他态度十分坚决,完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意识到很可能要出大事了,只得把手头亟待处置的公务撂下,亲自来到福宁殿东暖阁里请旨。 “官家,李大资请求面对。” “朕知道了,” 几个内侍宦官刚刚将御书案对面墙上的倒计时大长木牌卸下来,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悬挂一张手绘的巨帧舆图。 赵桓就站在旁边抱着臂膀,神经兮兮地监督这些阄货干活,是以头也不回地说道:“朱卿,你先去把种师道、何灌两位老将军请到东华门,然后再让他们三人一起到朕这里面对。” “诺。” 朱孝庄嘴里答应着,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停地扫视着面前这幅手绘舆图。 只见白绢细布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好多符号和地名,只有一处山丘形状的图案轮廓,用血色朱笔画了个大圈,中间竖排一行墨迹,仔细瞅去,却是“牟驼冈大寨”五个蝇头草字。 “你还在这里愣着干甚?还不快去啊!” “是是是,臣下这就出去传旨。” ……. 亲征行营司参赞军事李纲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准备找皇帝当面理论一番,可惜等到走进福宁殿东暖阁里,却被皇帝精心布置的巨帧手绘军事舆图给吸引住了,瞬间就忘了自己因何而来。 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都快八十岁的人了,眼神不大好使,那张枯树皮老脸都快凑到白绢细布上了,也没怎么瞧太清楚,只好兀自依靠在皇帝特意给他一个人准备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行营司副都统制何灌是第一次到这个温暖如春的地方来,除了觉得舒适程度与外面冰火两重天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之所以表现得如此迟钝,一则他不知道屋子里发生如此明显的变化,二则这幅军事舆图,就是不久前皇帝让他找熟悉京郊地形的当地画匠手绘的,因此对上面每一个符号、地点和图案都了如指掌,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朱卿何在?” 等到李纲他们三人正式落座之后,赵桓忽然冲着门外喊了一嗓子。 “臣在!” 朱孝庄答应一声,虾着腰从外面急趋进来。 赵桓认真叮嘱他道:“今日所议之事,关涉军国大计,除了你之外,切勿让任何人靠近此地,听明白了吗?” 朱孝庄很少见到官家这么严肃,不由心中一凛,赶忙说道:“臣下谨遵圣谕。” 赵桓看着他躬身却步退出去之后,顺手把厚重的两扇阁门掩上了,这才扭头转向面前坐着的三个人,意味深长地问道:“诸公近日可曾听到什么传言?” 皇帝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姚平仲劫营之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们三人现如今都是执掌军机要务的朝廷重臣,怎么可能充而不闻?只不过在事情没有挑明之前,没人敢当面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既然皇帝主动提及话头,李纲没必要再忍而不发,是以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质疑:“陛下既然已经密嘱姚平仲二月一日劫营,那就是要与虏寇决一死战了,因何还要赐其三镇割地诏书?” 赵桓笑而不答,只是微微转头,把目光转向了种何二人。 种师道眯缝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总之没有任何反应。 何灌有点担心冷了场子,皇帝面子上不好看,只好干咳一声接住话茬道:“李大资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纲猛然偏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道:“何节使有何赐教?在下愿闻其详。” 何灌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对面的皇帝,见他泰然处之,惟有嘴角微微含笑,似有鼓励之意,于是再无半点顾忌,直接坦言道:“据何某猜测,二月一日夜袭牟驼冈大营的本司部众,并非只有姚平仲一军。” 李纲脸上顿现讶异之色,立马追问道:“何以见得?” 何灌解释道:“驻扎在酸枣门外的敢战军统制范琼,未经何某这个顶头上司允准,暗自拣选精兵锐卒,秘密筹措夜战装备,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赵桓听他说完,忍不住点了点头,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麾下部众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种老有何高见?” 李纲和何灌都已经谈了自己的想法,赵桓很想知道种师道有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是以有此一问。 种师道听到皇帝问话,这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陛下既然已经问到老臣了,那老臣就斗胆妄测一番?” “种老但讲无妨。” “陛下明遣姚平仲,暗遣范琼,其实二者皆是掩人耳目之举,意在迷惑虏寇而已。二月一日不只是夜袭劫营,更是我天朝王师歼敌之战!” 种师道此言一出,不只是李纲和何灌,就连赵桓都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一看来生姜还真是老的辣,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 其实赵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小打小闹,他早就在盘算着利用姚平仲劫营事件这个历史契机,策划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动作。 方才种师道只是粗略勾勒了皇帝的战略意图,事实上,赵桓的计划非常细致缜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姚平仲还是范琼,都只是这个庞大计划的一小部分而已。 第59章 全盘布署 事实上赵桓从一开始就已经考虑到了,历史上姚平仲孤军深入牟驼冈大寨,就算行动计划事先没有被术士楚天觉泄露,七千人马偷袭三万铁骑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 当然,若是把范琼的万余敢战军悄没声息地加入进去,效果自然就大不一样了。 其实不管是姚平仲的第一梯队,还是范琼的第二梯队,名义上打着夜袭劫寨的旗号,实际上在皇帝亲自统筹的全盘战略规划里,他们只是诱使金军集中重兵进行伏击的既定目标而已。 这就说到穿越者狡猾的地方了。 事先把姚范二人准备夜袭劫营的消息,通过一明一暗两个渠道传递给女真人一一利用层次、反差等心理战,导致情报的可信度倍增。 这样一来,对方就会提前埋伏好重兵,等到姚范两支队伍潜入伏击圈之后,立即扎紧口袋,随时围歼来犯之师。 须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就在女真人张网以待的同时,宋军主力将会从天而降,自东、西、南三面突袭而至,迅速形成合围聚歼之势。 到那时候,先期潜入牟驼冈大寨的姚范二军,就不是被人家瓮中捉鳖然后坐以待毙了,而是与东西南三面友军里应外合、中心开花! 这个宏大的战略构想,想想都让人激动,可是真要实施起来绝非易事。 这里面最重要最难做的一点,就是要让女真人信而不疑。 简单来说就是让他们十分笃定的相信,南朝君臣只是想通过夜袭劫营这种小动作,改变目前的被动格局,以便在谈判桌上进一步讨价还价,并非要破釜沉舟与他们决一死战。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皇城探事司的隐秘战线工作不可或缺,主和派李邦彦、投降派李邺甚至包括内奸朱拱之、邓述等人也得充分利用起来。 除此之外,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痛割爱,比如说每日往牟驼冈输送巨额犒军金银,比如说让秦桧拿着三镇割地诏书去金营与虎谋皮…… “微臣性躁妄动,以致私匿割地诏书,险些坏了陛下所谋大事,罪无可恕,真真是罪无可恕!” 赵桓刚才将全盘战略规划一股脑儿告诉了三位军国重臣,种师道和何灌两位老将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李纲已经起身离座,主动跪在地上向皇帝请罪了。 “李卿何罪之有?” 李大忠臣无论什么时候都敢站出来承担责任,就这一点来说堪比勇冠三军的猛将,赵桓不由暗挑大拇指,嘴里却不动声色道:“李卿非但无罪,若是大事得济,还有助阵之功。” 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李纲疑疑惑惑地从地上爬起来:“微臣鲁钝,恭请陛下明谕。” 赵桓笑而未答,随即把目光转向了对面墙上刚刚挂起来的京畿舆图,东暖阁里本来活跃的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微妙了。 “李大资真是当局者迷啊!” 何灌等到李纲在自己身旁坐下来,悄声跟他耳语道:“他李太宰主和,你李大资主战,亦战亦和,亦真亦假,如此一来二去,虏人岂有不堕入计中之理?” 经何灌这么一解释,李纲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成了皇帝精心布局的一枚棋子。 “种老如何得知朕要与虏寇决一死战?” 赵桓盯着京畿舆图看了良久,忽然转过头来认真询问半晌没有言语的种师道。 方才种师道一语道破了皇帝的战略意图,显然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某个比较关键的信息,然后一点一点倒推出来整个计划的大致轮廊。 “实则无它,”种师道睁开眼睛缓缓说道,“陛下之前特意叮嘱老臣,务必密遣快骑,尽速赶往西京迎截姚古等人,命其就近戍守泛水关。” “若非与虏寇决战,何以斥重兵断其后路?” 赵桓不得不承认,这老爷子别看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脑袋瓜子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仅凭一斑便能管窥全貌,厉害啊。 “种老所言不差,朕果有此意!” 在一语肯定了种师道的推断之后,赵桓忽然话锋一转道:“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次能不能全歼来犯之敌,就看在座诸位的了。” 如果把赵桓的全盘计划分成准备和实施两个阶段的话,那么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序,接下来就到了正式实施阶段。 这个阶段的关口是如何高效率的调度诸路大军,令其在姚范夜袭人马进入牟驼冈伏击圈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合围聚歼之势。 要知道,姚范两军若是得知自己中了埋伏,惊恐之下很可能会当场自乱阵脚。这个时候东西南三支援军如果不能及时赶到,那么里应外合、中心开花的战术效果将会大打扣折! “陛下,老臣以为……” 皇帝说完方才那番话,三位军国重臣都沉默了。 良久之后,种师道忽然缓缓站起身子,径直走到挂着京畿舆图的地方,伸手在大红圈左侧大致划拉一个范围: “姚古、种师中、刘光国等人已经在途中接到旨意,不日即可抵达泛水关。可令其兵分两路,一路驻守关隘渡口,一路于二月一日当晚,由西向东星夜兼程,驰往牟驼冈参战。” 他说着,又在大红圈东南角方位上虚划了一下:“三衙军大部驻屯在城内,正式举事之前,不宜轻举妄动,何节使可在当晚天黑之后,统率本部人马,悄然自东南向西北方向移动。” “如果不出所料,虏寇一旦察觉被我王师围困,必然斥重兵向东突围。老臣已在陈桥门外的班荆馆安营扎寨,届时勤王师将会自东向西正面迎敌!” “好,好啊,种老布署周密,甚合朕意!” 赵桓听完之后忍不住鼓起掌来,狂拍了几下,见对面三人脸上惊现讶异之色,猛然意识到皇帝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动作,确实有点不合时宜。 “敢问种少保,虏军尚有万余士卒驻扎在黎阳三山浮桥,倘若当晚闻讯前去牟驼冈驰援,又当如何是好?” 一直侧耳倾听的行营司参赞军事李纲,忽然提出来一个似乎被大家忽略的事实。 黎阳距离东京两三百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金军一旦发现三面被围,第一首选目标肯定就像种师道方才分析的那样,斥重兵向东突围,然后与驻扎在三山浮桥随时准备接应主力撤退的留守士卒会师。 “李卿所虑极是,三山浮桥的确干系重大,须得遣派一员大将前去料理,方为妥当。” 还没等种师道作出回应,赵桓便笑着替他做主了:“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就让选锋军统制韩世忠去吧!” 第60章 瓮中捉鳖 大宋延兴元年二月一日,与金国东路军决一死战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此时薄薄的暮霭已经悄然拉开了夜幕,空气里正在暗自酝酿着类似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福宁殿,大内禁苑,乃至整座东京城,看似和往常一样明光烛照,灯火辉煌,然而在那些不易察觉的背影之处,一股股暗流正在悄没声息地随处涌动着…… “官家,不好了……” 姚范二军将于今晚子时开始,正式发起夜袭牟驼冈之战。按照整体布署,亲征行营司十几万人马须在他们动身之后,迅速抵达预定地点。 都统制种师道和副都统制何灌早已在暗中分遣诸将了,而扬言要御驾亲征的穿越者皇帝也没闲着,朱孝庄急匆匆跑进来禀奏之时,他正在寝阁里试穿一套沉甸甸、滑溜溜的金丝软铠。 “何事惊慌?” “内东门司勾当官邓述,自哺食起便不知去向了。” 朱孝庄一脑门子的涔涔虚汗,声音听起来还微微有些发颤。 显而易见,内奸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失踪,倘若因此酿成大祸,他作为皇城探事司最高长官,必然难辞其咎。 赵桓头也没回地问道:“那个往来国信所管勾官呢?” “方才逻卒来报,说是朱拱之乘轿去了都亭驿,不知……不知何时从后门溜走了,宫里宫外,衙署私宅皆无踪迹。” “呃?” 赵桓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下将金丝软铠往案几上重重一掷,黑着脸半晌没有言语。 朱孝庄叉手垂头伫立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一一算起来官家已经好多天都没有发飚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引发雷霆之怒。 过了好大一阵子,赵桓方才转过身来缓缓问道:“那个金银铺主呢?” 朱孝庄慌忙抬起头来回答道:“章大郎依旧藏身于桑家瓦子之中,此刻正和那伙燕人推杯换盏,花天酒地……” 赵桓骤然心下一宽,没有听他说完便意味深长地问道:“朱卿,知道什么是骑驴找马吗?” 一语点醒迷糊人,朱孝庄若有所悟道:“官家之意,莫非是……” “既知朕意,还不速速收网拿人?” 大战在即,赵桓没心思在细枝末节上瞎耽误功夫,是以当场下令将细作、内奸一并缉捕归案,免得夜长梦多,闹出意想不到的事端。 朱孝庄领旨之后,正要出去办差,赵桓又特意叮嘱他,先去把选锋军统制韩世忠找来,君臣二人要当面商确一桩大事…… 作为东京城里屈指可数的金银铺主,章大郎抱着亲舅父朱拱之的粗大腿,这几年确实在黑白两道混得风声水起,走到哪儿蹲茅坑都有人上赶着递厕筹。 可惜好景不长,最近几日突然走了背字,先是被皇城司察事卒抄了家当,紧接着又被巡检铺兵全城通缉,现如今只能像大个蟑螂似的藏匿在桑家瓦子最阴暗的角落里。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章大官人,来呀,俺们接着喝啊!” 在勾栏瓦舍的背街小巷里,有一间肮脏不堪的私密小酒肆,十几条黑面短发的北方大汉正围坐在两张案几拼起来的酒桌旁边。 那个自恃读过两天私塾、最爱拽几句文词的燕人细作小头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捧着大海碗准备亲自给章大郎敬酒,孰料好不容易走到近前,猛然发现对方已经离席而去。 “章大官人呢?” “嘿嘿,那厮肾亏得紧,刚喝了几口水酒,又跑出去溲溺了!” 此言一出,众人当场乐翻了。 有个正在狼吞虎咽的九百汉,噗嗤一声笑喷了出去,可巧坐在他对面的同伙张着大嘴傻笑,登时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伏低不杀!” “伏低不杀!” “伏低不杀!” 就在这伙后山汉儿闹腾得最欢实的当口,皇城探事司的便衣逻卒突然破门而入,无数把手按悬刀的臂弩,直直地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正在附近墙根下便溺的章大郎目睹了小酒肆里发生的这一切,再一次成为漏网之鱼。 他身上那点酒劲儿一下子就吓没了,当即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功夫便窜到了相国寺后面的一处民宅里…… “大郎,天色已晚,你来此处做甚?” 朱拱之头戴高帽东坡巾,身穿深色锦织绣袍,活脱脱一副乡坤老员外模样。他拉开宅门看到外甥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舅父,大事不妙!”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朱拱之秘密置办的一处私宅,章大郎很难在灯光昏黑暗淡的情况下,一眼认出来这个乡绅老员外就是自己的亲舅父。 “快说呀章大官人,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身着女子燕居服饰的邓述本来一直躲在朱拱之背后,听说出了大事,忍不住伸长脖子催问起来。 章大郎知道这个俊俏阉人和舅父经常独处一室,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是以心里膈应嘴上却不敢怠慢,赶紧将桑家瓦子发生的事情约略讲说了一遍。 朱拱之听完立马意识到情势危急,很可能今晚就过不去了一一他本来盘算得挺好,明日一大早就会传来姚范全军覆没的消息,因此只要躲过今晚,日后有女真人明目张胆作靠山,就算官家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能如何? 邓述急赤白脸道:“恩府!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朱拱之转着眼珠子思忖了片刻,忽然大手一挥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都亭驿,与王勍一道连夜出城也就是了!” 三个人匆匆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携带在身上,其它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于是趁着天黑,直奔御街对面的光化坊而去。 等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都亭驿,一下子傻眼了一一外蕃使节下榻之所早已人去楼空! 朱拱之抓住门吏一问才知道,大金计议副使王勍在馆伴使李邺的陪同下,刚刚乘坐朝廷钦使专用马车出城去了。 “王勍你个畜牲!” 老乡,老乡,背后噗嗤一枪。 朱拱之恨不得一枪扎死那个出尔反尔的乡党,可是事到如今,除了过过嘴瘾什么都做不了了。 “恩府!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邓述顿感头晕目眩,全身骨架发软,险些瘫痪在地上,幸亏章大郎就在身侧,正好顺势倒入他的怀里,直把章大郎这个肉食动物恶心得想吐又不敢吐。 “朱大官身背包裹行囊,这是要出门远足吧?” 朱拱之、邓述、章大郎三人惶惶如丧家之犬,正呆立于都亭驿门外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知阁门事兼皇城探事司提举官朱孝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虎视眈眈的控弦之士一一原来章大郎是朱孝庄方才故意放走的,目的就是要用他这头“驴”来找朱拱之这匹“马”。 “朱知事!王勍畏罪潜逃,千万不要让那个畜牲跑了,他才是始作俑者!” 事到如今朱拱之已经顾不得自身安危,只想着抓住王勍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朱孝庄笑了笑道:“放心吧,我已经遣人赶往卫州门去了,你们这些内奸、细作一个都跑不了。” 事实上朱孝庄想当然了,王勍这厮狡猾得紧,他和李邺根本没有走距离牟驼冈最近的卫州门,而是故意绕了个远道,准备从直通北青城的封邱门出城。 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李邺半个时辰前还在和一个昔日同僚喝酒闲聊,这个同僚刚刚被临时抽调到亲征行营司做事,李邺从他嘴里偶然得知,在城里驻扎的三衙大军,子夜时分将奉命移屯城外,很可能是要协助姚范二军劫营。 王勍刚开始不大相信,等到从桑家瓦子传来自家十几个兄弟被逻卒一窝给端了的坏消息,这才意识到事情陡然剧变,危险迫在眉脻…… “吾乃大金使节,速速打开城门!” 驷马牵引的使节大车甫一挨近封邱门,王勍便冲着城门守卒高声威喝起来。 自从京师全城戒严以来,两国往来使节只从卫州门进出,从来没有走封邱门的先例,城门吏意识到事情太不寻常,赶紧把城门守将找来答对。 此处是原捉杀军的防区,城门守将乃是选锋军统制韩世忠麾下部曲。这人闻讯之后,赶紧从城门楼上跑下来询问情况: “敢问尊使,可有韩统制手令?” “什么狗屁韩统制?俺不认识!” 王勍急于出城,当下声色俱厉地威胁他道:“敢胆阻拦大金使节,你可知该当何罪?” 城门守将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敢开门放他走,双方正在僵持之时,李邺忽然从车厢里跳下来,径直走到城门守将面前说道: “不知将军尊姓大名?吾乃朝廷接伴使李邺,奉旨护送大金使节出城,若是韩统制怪罪下来,皆由我李邺一人承担,如何?” 他说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官诰、宣帖还有与之相关的朝廷指挥之类文书,一股脑儿塞给城门守将,意思是让对方甄别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便权衡利害关系。 城门守将大字不识一萝筐,根本没能力进行甄别,当然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也来不及一一甄别,只得犹疑着下令打开城门。 王勍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叠声催促车夫疾速出城。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马挂銮铃之声,来人一边纵骑飞驰,一边大声喝问:“何人此刻出城?” 城门守将听声音有点耳熟,下意识地往前快迎了几步,仔细一瞅,果真是本军主帅到了,当即单膝跪地作答道:“禀告军帅,此乃大金使节的车驾……” “混帐东西!” 来人正是刚刚从宫里领命回来的选锋军统制韩世忠,听说出城的是大金使节,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你小子不是纵虎归山吗? 前面那辆挂着金宋两国使节旗幡的驷马大车正在往城门洞里急驰而去,眼看就要出城了。 到了这个时候,韩世忠已经来不及多想,于是猛地一夹马肚,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追了上去。 “尔乃何人?胆敢阻击我大金使节,找死啊!” 王勍怒不可遏,把脖子伸到马车的窗牖外面,冲着后边锲而不舍的飞骑破口大骂。 “吾乃你家韩爷爷是也!” 韩世忠悄悄掣出手刀,在自家坐骑与对方头颅两相交错的霎那之间,猛地挥刀砍了过去!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王勍的人头轰然滚落车下…… 第61章 顺道借兵 拉载着燕人王勍无头尸身的驷马大车,还没等跑到最外面那道直门,就被城门洞里的夜值士卒抬出拒马迫停了。 给事中李邺龟缩在车厢的一隅瑟瑟发抖,除了极度惊恐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跟大傻子没什么分别一一作为吃里扒外的叛国者,等待他的将是朝廷最严厉的惩罚。 直到这个时候韩世忠才舒了口气,暗自庆幸今晚运气不错,要是迟来一步可就酿成大祸了。 封邱门守将擅自开城放人,按律当斩,由于事发突然并且情况过于特殊,换了谁都有可能这么做,是以韩世忠特意网开一面,只是当众重责其三十军棍以儆效尤者,这事就算过去了。 “军帅!” 北郊夜战之后已经晋升为亲兵队将的苏格,忽然骑乘着快马跑过来向他禀告:“本军两千精骑正在陈州门内集结待命,敢问军帅,何时可以出城夜战?” 捉杀军旧部原本拥有将近一千五百名骑士,前不久整合了辛康宗麾下的大部分残兵溃卒,现如今选锋军足有七八千人马,然而骑旅规模并没有得到明显增加。 究其原因,主要是北郊夜战时骑士伤亡和逃逸过多,精挑细选出来的步师卒伍,既便是经过系统性的骑射和冲击训练,短时间内也很难上马杀敌。 如此一来,白白浪费了辛辛苦苦从牟驼冈赶回来的上万匹官马,眼睁睁看着大战即将来临,却一个都用不上。 就连马倌出身的骑旅骁将呼延通都束手无策,韩世忠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他刚刚从皇帝那里领受了军事任务,今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两百里外的东明县一一只有抢先拿下东明县这个据点,才能对留守在黎阳三山浮桥的金军构成实质性威胁。 韩世忠早就遣人打探清楚了,除了牟驼冈大本营之外,眼下占据畿北诸邑的全是女真人签发的杂役之师。 辽东汉军万户韩庆和驻扎在原武县,渤海万户挞不野驻扎在延津县,契丹万户耶律马五驻扎在封邱县,而在东明县驻扎的则是奚军六部的两千精骑。 实话实说,两千精骑对战两千精骑,韩世忠真没有多少把握能够马到功成。 “苏格,你回去告诉呼延统领,让他立刻率部悄悄从陈州门出城,直接奔赴东明县!” 韩世忠匆匆交待了这么一句,随即翻身上马,准备就近从封邱门出城。 苏格被他没头没尾的话说懵了,急忙在身后追问道:“军帅意欲何往?” 韩世忠头也不回道:“去班荆馆借兵!” “借兵?” 苏格怔怔地望着眼前一人一骑飞逝在幽深的城门洞里,暗自纳闷儿,田统领和本军数千步卒正躺在铺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还去老种经略相公那里借兵干什么啊。 “借兵?” 半个时辰之后,韩世忠单枪匹马闯入了种师道下榻的班荆馆,随军幕僚兼亲兵统领康随听说了他的来意,当即摇头拒绝了:“尊驾迟来一步,老帅身边眼下只有三千牙兵亲随而已。” 勤王师十几万大军,主帅指挥中枢里只留下三千甲士? 韩世忠虎目圆睁,紧盯着面前这个一脸麻坑、神色冷峻的中年文官,刚开始怀疑这人在敷衍自己,可是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大可能,毕竟这是明目张胆地打着皇帝的旗号借兵,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 其实他有所不知,班荆馆这里的确无兵可借,并非康随故意胡弄他。 说起这个康随,他和吴革的经历有点类似,从种师道担任泾原经略使时便在其身边做幕僚,这些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始终不离不弃,主宾二人可谓是患难与共。 康随在史书丹青上曾经留下过一笔,只是实在是太不光彩了。 种师道病逝之后,大树凋零,无复依傍,他只好碾转反侧回到故地,投奔到时任泾原经略使曲端的麾下继续做幕僚。 这人手脚不大干净,因贪污军中财物之事,被顶头上司曲端责以杖脊,遂即怀恨在心,最终沦为助纣为虐、残害国之良将的刽子手…… “韩统制此番前来,乃是奉旨勾兵,在下岂敢随意推诿?” 康随早就从种师道那里听说过了,面前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是皇帝眼中的心腹爱将,怠慢不得,是以并不讳言,当下把十几万兵马的去向简略讲说了一遍。 原来种师道在此之前已经分遣诸将,命其各司其职。军令既下,岂能朝令夕改? 事实上除了姚范二军之外,当前正在京郊驻屯的诸道勤王师加起来总共十二万人马,其中五万步骑已经交付右武大夫、康州刺史折可求统领,令其在天亮之前攻占延津县全境,扼守住金军通往黎阳三山浮桥的河津要道。 另外五万步骑由同是折家后人的朝请郎、直龙图阁折彦质统领,同样是在天亮之前,一举拿下封邱县全境,防止金军从战场中部地带突出重围。 剩下将近两万名步骑,则由西军名将杨可世的弟弟杨可胜统领,将于子牌时分从东至西奔赴牟驼冈参战,与姚古、何灌二军共同完成合围聚歼之势。 “如此说来,诚然无兵可调了。” 韩世忠听康随说完具体情况,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毕竟对方是奉旨而来,康随看他心有不甘,于是试探着问道:“据在下所知,东明县所驻虏寇不过两千人马而已,韩统制麾下一军七八千步骑,因何惧之?” 韩世忠苦笑道:“奚军六部自然不足为虑,韩某所惮者乃是阇母的万余留守人马。须知东明县距离黎阳渡口近在咫尺,一旦被我围困,敌方岂有不急驰救援之理?” 康随听了却麻脸一颤,不以为然:“韩统制可能有所不知,虏寇留守于大伾山的驻军,只有两千女真本族兵马而已,其余均为承运锱重的杂役射粮军,我堂堂天朝王师,何惧之有!” 韩世忠见他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心中很不痛快,正想站起身拂袖而去,就在这时,一个正值弱冠年华的白脸擐甲小将军,一挑门帘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你就是选锋军统制韩世忠吧?” 来人毫不讳言,甫一见面便笑眯眯地直呼其名。 韩世忠还在愣神儿,康随赶忙介绍道:“韩统制莫怪,他是老帅嫡孙种彦崇……” “啊呀呀,原来是小衙内驾到,失敬失敬!” 老种经略相公人到晚年,子孙一一丧尽,如今只剩下这一根独苗赖以传宗接代。 此等家务琐事就连皇帝都已经知道了,方才在宫里君臣二人闲聊时还主动提到过他,说是等这仗打完了要留在御前听用,韩世忠没想到自己比皇帝先见到了本人。 种彦崇无意与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听祖父大人说,你已经奉旨传檄河北诸路帅臣,他们不日即会聚兵袭扰阇母后方,南北夹击之下,何愁敌寇不破?” 韩世忠知道种师道用兵如神,没想到自己私下做的这个小动作,也瞒不过他老人家的火眼金睛,只好如实说: “早在几天前,韩某就已经接到知磁州宗泽的手书,相约二月二日拂晓之前一起夹击阇母所部,是以今夜须得一举拿下东明县。实不相瞒,两千骑师对战两千骑师,韩某实无必胜把握……” “你要借兵是吧?” 种彦崇忽然露齿一笑道:“小子我自领一将人马随你前去歼敌,可好?” 此言一出,不光是康随,就连韩世忠都吓了一大跳一一这如何舍得?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62章 乌合之众 种彦崇当场表态,意欲亲率一将人马,出兵襄助选锋军骑旅攻取东明县,孰料韩世忠连想都没想便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原因很简单,一则只借来一千名擅长站岗放哨的牙兵亲随,对于短兵相接的突袭大战来说杯水车薪,无甚卵用。 二则倘若这位独苗小爷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种师道不说什么,皇帝也断然不会善罢干休。 没吃到羊肉反而可能惹一身臊,何苦来哉? 韩世忠从班荆馆匆匆告辞之后,立刻催马扬鞭,追赶上已经出城百十里的本军两千轻骑,命令他们就地宿营休整,待得子时过后,再与田师中率领的六千步卒一同赶往东明县。 兜了个大圈子,最终还得依靠自家人马量力而行,泼韩五突袭奚军六路的计划算是彻底破产了…… 子牌时分,姚平仲麾下部众率先开始了夜袭行动,这支足有七八千人的步骑大军就驻屯在北青城附近的旧营垒里一一也即是原捉杀军主帅梁方平被皇帝诛杀的地方。 此处距离牟驼冈大寨三十多里地,既便是在大白天正常行军,也得花费一两个时辰,眼下暗夜昏黑,再加上担心动静太大可能会提前暴露目标,是以向前推进的速度相当缓慢。 相比较之下,驻扎在卫州门和酸枣门外面的敢战军就占尽了地理优势,首先是距离牟驼冈最近,只有二十来里路,其次是可以沿着五丈河宽阔而又平整的黄土堤岸,一路风风火火地向西北方向挺进。 因此虽然是夜袭劫营的第二梯队,其前锋部众却率先偷摸到了金军的眼皮子底下。 此时跑在最前面的是范琼在山东招安的千余名忠义人马,他们在行进到一多半路程之时,突然被一个水气沼沼的大湖挡住了去路。 所谓大湖其实只是一个占地百十顷的活水池塘而已一一汴水的分叉支流自西北方向注入湖中,然后五丈河又从东南方向将其引流而下,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天然水库。 “李宝大哥,俺们这是到了啥子鬼地方哟?” 一个肩扛粪叉子的高瘦后生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等得心焦,忍不住挤到一个精壮魁梧的山东大汉身边打听消息。 名唤李宝的这个义军头领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泼李三,此人曾经在精忠大英雄麾下效力过一段时间,此后一直活跃在山东等地抗金敌后战场上。 海陵王南下侵宋时,女真人辛辛苦筹建起来的七万舟师,在陈家岛海战中被三千靖海水军一举全歼。这次震古烁今的大海战正是泼李三的杰作,不得不说这个山东大汉的确有两把刷子。 “俺咋知道这是啥子地方?” 李宝那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芒,此刻正在迅速环视着周遭的动静,最终把目光锁在两河一湖的交汇之处一一那个黑森森一望无际全是茂密树林的倒三角狭长地带。 他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方才扭过头低声奚落年轻后生:“边士宁啊边士宁,你就是个书呆子嘛!老车把势不是一直在听你瞎白话吗,他才是引路向导,你怎么舍近求远反倒跑过来问俺?” “老车把势他……他刚刚出恭去了。” “懒驴拉磨屎尿多!”李宝顺手推了一把这个屡试不中的大个小秀才,“大战在即,别让那老小子临阵逃脱了,赶紧给俺找回来!” 边士宁趔趄着身子答应一声,赶紧领着几十个乡党搜寻老车把势的下落去了。 李宝正要亲自跑到五丈河对岸那个黑森森的倒三角狭长林地哨探一番,就在这时,大长队伍后方忽然骚动起来。 一伙头戴宽沿笠子帽的厢军土兵在里面横冲直撞,为首的擐甲军将甫一见到李宝便劈头盖脸训斥道:“李勇头!尔等忠义人马因何在此逗留不进?”” “王军头来得正好。” 李宝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质问,而是用手一指对面数箭之遥的倒三角狭长地带:“彼处树密林深,极宜藏匿伏兵,俺正要过去打探一番……” “泼李三!休得疑神疑鬼,抓紧功夫赶路才是正经,倘若耽误了师期,先锋官定会将吾等军法从事!” 孰不知这个声色俱厉的王军头颇有来头,正是历史上作伪证陷害精忠大英雄的王俊。 此人原本是雄威营射士,隶属于驻泊京东路的不系将禁军,后来跟随范琼征讨山东响马立下先登之功,不久前刚刚晋升为进武校尉,距离从九品承信郎只差一步之遥。 他这次被先锋官张仙临时任命为夜袭劫营的先遣队官,当然不想因为面前这个归明人的一句疑心之语就节外生枝,把眼看就要到手的大好前程给毁了。 “既然如此,不看也罢!” 李宝率众接受范琼招安之后,就已经借补为从九品承信郎了,按理说单论官阶比王俊还要大上一级,如今却要处处听其节制,想想都让人来气,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人家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正经官兵呢。 李宝正要喝令麾下部众绕道前行,就在这时,边士宁等人押着一个五旬左右的裹头老汉急奔过来了。 “老车把势,临阵脱逃,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勇头明鉴啊,小老儿真是内急得紧,再不出恭就屙裤裆里了!” “嗯,回来就好,俺姑且信你这一次。” 李宝知道这老爷子瞪着俩眼说瞎话,不过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并不想当场拆穿他,于是话锋一转道:“老车把势,你这些天赶着大车往虏营运送犒军钱,可曾到过此地?” “到过!到过!” 老车把势忙不迭地点头应答,说着抬手往大湖右侧一指,“此地名叫雾泽陂,绕过那座土山丘,再往北走数里之地便是孽生马监……” “你是专门往虏营运送犒军钱的车把势?” 一直耐着性子听他们二人瞎扯淡的王俊,突然粗暴地打断了老车把势的话,一把将他拽到旁边背人之处,压低嗓门喝问道:“老汉!你可知虏人将巨额犒军金银藏匿于何处?” 老车把势怯怯地望着这个眼睛里冒着绿光的擐甲军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就……就在马监后院的库……库房里。” “果真如此?” “果……果……真如此。” “好!” 王俊得到想要的答案,忽然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呲牙一笑道:“头前带路吧,果真找到金铤银锭的藏匿之处,你这老汉儿就立大功了!” 十几个头戴宽沿盔帽的厢军土兵呼啦一下围拢过来,一伙人褢挟起老车把势,径直往雾泽陂北面那座长满灌木丛林的土山包走去。 李宝一直等到百十名官兵全部跑到前头去了,这才命令麾下乌合之众不紧不慢地尾随在他们身后悠哉晃悠。 “官人请看,前面就是马监!” 黑灯瞎火之下,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老车把势终于将王俊等人带到一座高墙围起的大院近前。 但见宽阔的门廊下空空如也,只有几盏破烂不堪的大灯笼在吱呀吱呀地随风摇晃着。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途中遇到过两三座毡布营帐,里面均是空无一人,不知道金军是连夜撤走了,还是正猫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守株待兔。 王俊明知情况不妙,却经不住黄金白银的诱惑,他亲自领着十几个心腹悍卒悄悄摸到了墙根底下。 众人正想叠罗汉翻进去打探情况,就在这时,邻近墙垣的屋脊之上,突然传来踩踏瓦砾的动静,转瞬之间,弩箭如飞蝗一般疾射而来! 第63章 各怀心思 天驷监暗藏伏兵! 敢战军前锋队官王俊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撒丫子跑路。这厮不愧是心狠眼快腿长,果断撇下七八具心腹亲信的尸体,连滚带爬地逃奔到一箭之外的本营前锋队伍里。 老车把势远远地目睹了马监东墙边上刚刚发生的血腥一幕,他在心惊胆颤之余,趁着那伙惊甫未定的官兵不注意,扭头就往回跑,狂奔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迎面正好和姗姗来迟的忠义人马碰上了。 “老人家为何如此惊慌?” 李宝一把捉住老车把势的肩头,劈头盖脸地喝问道。 “李……李勇头,赶……赶紧撤退吧,俺们中埋伏了!” 老车把势大气都还没喘匀,接下来哆里哆嗦地将马监外面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了一遍。 李宝瞪着眼睛听完之后,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事实上方才走到雾泽陂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不妙了,那个树密林深的倒三角狭长地带里,十有八九暗藏着女真人的伏兵,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人家显然早有准备,正在等着劫寨人马往口袋里钻呢。 “李宝大哥!狭路相逢勇者胜,俺们跟金贼拼了吧!” 边士宁攥紧手里的粪叉子挺身而出,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式。 “拼什么拼?拼你个大头书呆子啊!” 李宝顺手敲了他一个响当当的脑瓜蹦:“瞧瞧你们一个个手里拿的什么家伙什?不是粪叉子,锅铲子,就是锄头镰刀烧火棍,怎么跟人家拼啊?” 手底下这些义民兄弟不清楚,李宝心知肚明,他们今晚这趟牟驼冈之行,说白了就是专门替官兵挡刀遮箭来了。 范琼这厮鸡贼得紧,提前布署好了三个进军梯次,先让李宝率领的山东义民和王俊手下的一队厢军土兵打头阵,然后命先锋将张仙统辖敢战军步卒随时准备接应,自己则亲率三千骁骑远远地跟在后面静观其变。 “张先锋官率领的大队人马估计快走到雾泽陂了,俺们若是在此逗留不进,会不会被军法从事?” 方才王俊威胁李宝的话,边士宁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忽然记了起来,忍不住当面向首领提出自己的担心。 事实上李宝正在为此事左右为难,他们这些衣不蔽体的乌合之众,向前推进无异于上赶着去送死,原路返回则等同于临阵脱逃,很可能被官兵就地剿杀。 “老人家,敢问左近可有藏身之所?” 李宝想来想去,打不能打,退不能退,眼下只有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静观其变,待得时机成熟了再想办法突围出去。 老车把势四下里观察了好一阵子,等到辨识出来眼下所处的位置,这才用手一指东南方向道:“去两里之外的那个南院马厩碰碰运气吧,彼处茅舍众多或可暂避一时,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虏寇在里面蹲守……” 当前情势危急,显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就当是死马权作活马医吧,是以李宝果断大手一挥:“老人家头前带路,兄弟们速速跟上!” 本军头领一声令下,这支上千人的山东义民随即后队变前队,调头往东南方向疾奔而去,很快便消逝在莽莽的夜色之中…… 李宝他们走了不到两柱香的功夫,敢战军先锋官张仙便率领四五千步卒从正南方向的雾泽陂赶过来了,迎面正好遇上从天驷监仓惶逃归的百十名厢军土兵。 “大胆王俊!” 顶盔挂甲的张仙骑乘在高头大马上,用鞭一指这伙狼狈不堪的残兵溃卒,厉声喝问道:“尔等因何去而复返?” “启禀将军……” 王俊不敢怠慢,赶紧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讲述一遍,临了还不忘苦口婆心地劝谏顶头上司,说是俺们分明中了敌寇伏兵之计,莫要再往前走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混帐东西!贪功冒进还则罢了,遇敌退缩该当何罪?” 哪知张仙是个擦火就着的爆躁脾气,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鞭,正好抽在王俊那张英俊无比的猪腰子大脸上,疼得这厮嗷叫了一嗓子,随即噗通跪倒在地上,叩头如捣米一般,苦苦哀求将军饶命。 “嗖!” “嗖!” “嗖!” 张仙正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伙扰乱军心的溃卒就地正法,恰在这时,正北马监方向突然传来响箭划破夜空的动静,同时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惨叫声和愤怒的咒骂声。 莫不是姚平仲的人马已经赶到了? 张仙搓着牙花子暗自思忖起来,倘若真像王俊方才所说的那样,虏寇果真将朝廷赐予的犒军金银暗藏在马监后院的库房里,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后来居上的这伙西军? 他想到这里,大手一挥,果断下令道:“传吾号令,全速向前推进!” 王俊见先锋官不撞南墙不回头,只好把心一横,领着手下百十号偷鸡不着反蚀把米的厢军土兵,径直跑到大队人马最前面充当引路向导,暗中寻找机会戴罪立功…… 事实上张仙所料不差,此刻正在马监和虏寇伏兵展开激战的友军,的确是姚平仲的人马,不过不是他本人,而是其麾下第一猛将王通。 王通统率本军四千步卒,深一脚浅一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目的地。 他本来并不清楚马监的具体方位,方才王俊等人被院内伏兵袭击的动静有点大,本营斥候队提前撒出去的几个暗探正好在附近转悠,于是循声便摸了过来。 王通起初以为只是在马监驻守的一小股金军,等到暴力撞开前面的衙署大门才知道,院内密密麻麻布满了一排排强弓劲弩。 率先破门而入的几十名悍勇之士,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对方射成了刺猬。 王通这才知道敌寇是在守株待兔,当即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全部退到金军弓弩手的射程之外。反正对方只守不攻,先将整个马监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然后再伺机突入进去。 他刚刚布署好本营将士,张仙便一马当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两位先锋官互通了本军番号和各自姓名,顾不得寒暄客套,随即开始探讨当前战事。 “王将军一路之上可曾碰见虏寇?” 张仙心里一直在犯嘀咕,两军先遣部众加起来差不多七八千人马,如此大的动静居然没能引起对方丝毫反应,这也太不正常了。 王通摇了摇头,不光是一路之上连女真人的鬼影都没见着一个,就连马监周围方园数里之地,他都暗遣斥候哨探过了,除了空空如也的毡布营帐之外一无所获。 听他如此一说,张仙越发心里没底,本来是冲着马监里的真金白银来的,要是被人家包了饺子,就算有命捞一大堆钱财,恐怕也没命花啊,不过转念一想,既然硬着头皮闯到这里了,总不能既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吧? 王通不知道犒军金银的事儿,没机会像张仙那样享受金钱的诱惑,他接到的命令是夜袭马监,营救康王。 张王二人虽然各怀心思却殊途同归,很快便达成了共识:两军将士同心协力,一举拿下马监! “马监里暗藏数千虏寇射士,易守难攻,张将军有何良策?” 面对王通的询问,张仙只是摇头。 金军弓弩手发起矢来又快又准又狠,并且占据着有利地势,宋军士卒只要一靠近就会被射倒在地。 他张仙要是有好办法,早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 “属下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仙循声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被自己一鞭打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糟的先锋队官王俊。 “咦,尔有何策?” “墙倒众人推……” 第64章 歪打正着 墙倒众人推? 张仙和王通听了王俊煞有介事的谏言,不由同时为之一怔,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人敢开玩笑? 看似别出心裁的馊主意,其实用现在的话说,人家是正儿八经通过亲身实地考察之后得出来的可行性报告。 马监的四面墙垣高逾丈二,宽约尺半,看起来挺唬人,但都是夯土垒起来的单体泥墙。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只要数百名士卒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嘴里高喊着“呜呼呜呼”的行军号子,保准一个冲锋就能将整面墙体推倒。 王俊这么详细一解释,听得两位先锋官频频点头,都觉得可以着手一试。 他们计划在马监周围四个方位布署数百位箭无虚发的射士,利用强弓劲弩压制住院墙内的金军伏兵,只要对方的狙击手一露头,立马将其当成活靶子射成刺猬。 在此期间,从两军阵中拣选出来的五百名力大无穷的悍勇之士,须在同一时间猛冲至墙根底下。 等到一鼓作气推倒墙体之后,立刻与对方展开近身肉搏战,而蓄势待发的两军部众紧接着就会蜂拥而至…… 什么墙倒众人推?分明是杀鸡取卵,涸辙而鱼,说直白点儿就是人海战术,仗着兵多将广,肆无忌惮地将这伙守株待兔的女真人往死里猛揍。 其实王通和张仙他们有所不知,在马监里埋伏的三千弓弩手,并非是女真本族兵,而是作为正军傔从的阿里喜。 每一名女真正规骑士都会配备一至两名傔从,这些人的来源成分比较复杂,有契丹人,有渤海人,当然也有奚人和北地汉儿。 他们一般情况下不上战场冲杀,平常就是喂喂马,做做饭,偶尔修补一下破损的军械战具,顺带着给女真骑士端个茶倒个水洗洗亵裤啥的,只有在正军伤亡或者病残时才会被迫披挂上阵,像今日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情况并不多见。 马监四面围墙毫无悬念地被推倒了,紧接着就是刺刀见红的肉搏巷战。七八千有备而来的宋军前锋步卒,对阵三千困兽犹斗的阿里喜,等于是二打一还有人站在旁边当啦啦队。 金军援兵迟迟不见露头,这样下去的话,结果自然没有多少悬念,不过由于对方负隅顽抗,没有丝毫投降的迹象,因此两路宋军的歼灭战很可能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此时双方在马监大院的犄角旮旯里短兵相接,厮杀程度堪称疯狂,场面异常血腥恐怖,但见残肢乱撞,血肉横飞,哀嚎惨叫之声不绝如缕,犹如杀猪宰驴一般,在寂静的暗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李宝大哥!你快听听,马监那边好像厮杀起来了!” 马监那边闹出来的动静极大,就连数里开外的南院马厩都能听得真真切切。边士宁紧紧攥着粪叉子,急得在马倌的值房里狼奔猪突,大喊大叫。 “你给俺闭嘴吧,老老实实呆着!” 李宝实在看不惯这个在科场上屡试不第却一心想着在战场上慷慨赴死的书呆子,气恼之下夺过他手里紧攥着的粪叉子,用力朝门外掷了出去。 恰在这时,突然有人“啊”的惊呼了一声。 李宝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无意中扎伤了某个乡党,急奔出去一看,原来是总想着跑路的老车把势。 方才粪叉子紧擦着他的裹头布巾飞了过去,虽然没被击中也吓了个半死。 “老人家,您不是跑肚拉稀出恭去了吗?” 李宝赶紧将老车把势从地上搀扶起来,还好虚惊一场,不然罪莫大焉。 老车把势抚住胸口舒缓了半天,忽然瘪着没剩几颗大牙的豁嘴叉子笑道:“恭喜李勇头了。” 李宝疑惑不解道:“你我现如今身陷敌营,生死未卜,何喜之有?” 此时已近五更,晨曦正在襁褓之中孕育着,天色不再乌漆麻黑,但也远远没到清晰透亮的程度,就像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老车把势煞有介事地在他面前摊开了手掌,李宝顿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一枚黄澄澄的平首束腰型金铤。 “难道此处也藏有犒军金银?” 李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没错!” 老车把势朝着马倌值房对面的一个方形小院落呶了呶嘴道:“彼处乃是造作衔铁、鞍鞯、足镫等马具之所,俺们最初运送过来的三十大车金银,当时便存放在那里。小老儿以为虏人全都搬到马监去了,不曾想还在原地,纹丝未动!” 他说的这批犒军钱正是让赵桓心疼得肝儿直颤的真金白银,总共是三万两黄金和二十七万两白银。 那天给事中李邺亲自押解首批犒军钱到牟驼冈大寨,刚走到南院马厩突然被斡离不遣人截停了,说是要交由随军作匠点验真伪。 马具造作所里有现成的熔铸和冶炼设施,当时天快黑了,随军作匠当场进行验证之后,顺便将这批金银锁进了造作所的库房里。 至于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运走,其实不是女真人忘却了,而是第一批金银交验之后,每天从京城过来的北方大车有好几百辆,一连运送了十来天,没有人在乎那点连零头都算不上的真金白银。 事实上老车把势此前说的没有错,后续大批犒军金银最先的确存放在马监后院的库房里,不过,为了配合今晚的反劫营计划,金兀术已经将其偷偷转移到汉军万户韩庆和驻屯的原武县了。 暂存于南院马厩这批为数不多的真金白银,金兀术实在是懒得倒腾地方了,原本打算全歼两路夜袭宋师之后,就拿它来犒赏三军。 没想到啊没想到,眼下居然被这伙无衣甲蔽体、没兵器作战、个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忠义人马误打误撞上了,岂非天意? 李宝跟着老车把势跑到马具造作所,打开其中几口黑漆大长木箱仔细验看之后,大喜过望,赶忙召集各队队正到马倌值房集议,由大家共同商确这批金银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李勇头,叫俺说,不如大家伙儿就地平分了吧!” 有个黑脸粗汉大大咧咧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此言一出,这些八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庄稼汉全都随声附和起来。 “大家伙平分了?” 书呆子边士宁一听就来了兴致,当即掰着手指头细算起来:“总共是三十万两金银,俺们有一千人马,每人大约可分得三百两,也就是三十斤……” “每人负重三十斤,按理说并不多,可是诸位仔细想一想,此乃何时也?” 老车把势忽然打断边士宁的自言自语,皱着眉头说道:“吾等身陷四战之地,生死未卜,是要命还是要真金白银,大家可要想清楚了!” 众人经他这么一提醒,方才想起来当下所面临的危险处境。 南院马厩这个地方远离牟驼冈的腹心地带,只是暂时安全而已,等到大家分了金银,势必要各奔东西,鬼知道会不会碰到守株待兔的女真人?背着三十斤重的金银,自然没有空着两手跑得快,这个账谁都能算得明白。 “李勇头,你是俺们的当家人,俺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好一阵子,毫无头绪,于是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宝。 “承蒙大家伙儿如此信赖,俺泼李三定然不负众望!” 李宝犀利的眼神环视着在座的众人,缓缓说道:“老车把势所虑极是,背负三百两金银,奔走不便,一旦遭遇虏寇,必然难逃活命。俺想了想,不如把三万两黄金分了,将二十七万白银就地掩埋,等到日后赶走了虏寇,俺们再取而分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一两黄金相当于十两白银,现如今只有三万两黄金,如果每人分到三十两的话,那就相当于三百两白银,既轻便又值钱,大家伙儿何乐而不为呢。 第65章 老鼠靓汤 天驷监在牟驼冈一带总共营造了四座马厩,大致位于马监衙署大院的东北、西南、西北、东南四个方位,每座马厩搭建有两面坡式草棚茅舍数百间,可以同时容纳成千上万匹马在里面栖身,规模不可谓不宏大。 位于马监衙署大院东南方位的南院马厩距离五丈河的水源最近,周遭泽被茂盛,草木丰美,算得上得天独厚了。 此处营建规模是四座马厩里最大的一个,占地面积差不多百十亩,正中间是两座相对独立的土坯院落,四周是用木柱、草棚和泥墙搭建起来的两面坡式马厩,整体看上去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马厩与院落之间地面平整且十分空旷,经常被骐骥院教骏营辟作遴选皇家坐骑的相马场地,选锋军统领呼延通此前隔三岔五就会往这个地方跑一次,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现如今李宝和手下这些难兄难弟,眼睁睁地看着几百箱真金白银就摆在面前,更加不想误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可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光是真金白银,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威胁。 在头领的提议之下,众人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三万两黄金按人头平分了,二十七万两白银就地掩埋! 从马具造作所里总共抬出来三百只黑漆大长木箱,每箱重达上百斤,实际上跟口棺材差不了多少。 李宝一声令下,千余名义民立马动手开干起来,就在四面马厩围起来的空旷之处刨坑掘地。 好在他们很多人都自带着铁锹、锄头等铁制农具,干的又是最拿手的活计,因此进展速度比想像中要快很多。 “李宝大哥,雾泽陂那里好像厮杀起来了!” 边士宁只有一把六个齿的粪叉子,东捣一下西戳一下像小孩子玩过家家,跟谁搭伙人家都嫌他碍手碍脚。 书呆子一气之下索性跑到马厩大门外面的了望塔台上观察敌情,侧耳倾听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五丈河方向突然传来战马嘶鸣和士卒呐喊之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南方向也就是西院马厩所处的大致位置上,熊熊大火乍然而起,数道狼烟滚滚向上,在晨曦即将冲破黑夜的最后时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异常醒目。 毫无疑问,这是女真人发出来的全军伏击行动的信号。 “诸位兄弟大干快干,留给俺们的时辰不多了!” 李宝没有理睬大呼小叫着跑过来报信的边士宁,这会儿从雾泽陂传来的动静比马监那边大多了,他不用爬那么高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李宝只顾着在马场里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喋喋不休地催促众人,抓紧时间刨土、挖坑、埋箱子。 除此之外还不忘提醒他们,如果不能赶在女真人到来之前完工,不只是一切前功尽弃,大家伙儿很有可能都会暴尸荒野。 说白了,这就是拿命与时间赛跑! 要说他们心急,其实女真人比他们更心急。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两军加起来足有万余人马,此刻正兴高采烈地围歼与他们女真本族兵休戚与共的三千名阿里喜,却一直不敢出手相救,还有比这个事情更让人憋气窝火的吗? 本来金军特将完颜宗弼的计划很完美,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早在两天前金兀术就已经布署好了,金银和刍豆全部运送到原武县,东路军三万人马分批次撤退到牟驼冈的外围,也即是北部马厩以北,西部马厩之西。 东面和南面大门敞开,不着一兵一卒,任凭宋军自由出入,只是在雾泽陂附近埋伏下数营轻甲骑兵,以便两路夜袭宋军进入腹心地带之后,及时从他们背后扎紧口袋。 金兀术千计万算,没有料到一个老鼠会坏了他精心煲制的一整锅靓汤。 在马监埋伏的三千阿里喜被两路宋军前锋围困之后,没过多久,姚平仲便率领三千轻骑进入了牟驼冈的腹心地带。 按理说这个时候,位于北院马厩以北的金军可以开始行动了,但是负责今晚整个行动的特将却迟迟没有发出合围歼击的信号。 金兀术之所以隐忍不发,一直按兵不动,那是因为范琼的三千轻骑,从卫州门开出来之后,始终在五丈河和汴水之间的开阔地带晃悠,就连位于正前方的雾泽陂都没走到,更别说进入金军提前划定好的伏击圈了。 这不是一个老鼠坏锅汤又是什么? 金兀术鼻子都快气歪了,打了这么多年仗,见过怕死的宋将,没见过这种既怕死又狡诈的宋将。 随着马监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小,表明三千阿里喜差不多全部玉碎了。 金兀术愤怒至极,意识到自己已经错失了救援良机,倘若再这样等下去的话,很可能血本无归,于是一面点燃三道篝火狼烟,向各处伏兵发出合围聚歼信号。 一面遣人传令埋伏在雾泽陂南岸树林里的赛里郎君,立刻正面迎击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的范琼。 “儿郎们,给我杀啊!” 赛里郎君早就在黑森森的密林里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终于可以冲出去大开杀戒了。 这支千人合扎猛安身处之地,正是汴水与雾泽陂以及五丈河交汇之处,从这个三角地带开始,越往东走地界越开阔。 范琼的三千轻骑就逗留在正前方两三里的地方,美其名曰:静观其变。 金军轻甲骑兵疾冲至近前的时候,范琼还在马背上打瞌睡,一睁眼敌方千军万马已经直扑过来了。 金军犹如从天而降,列于前线的数百名骑士慌不择路,一个个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正在后面嬉笑玩闹的大队人马,见此情景,也都赶紧调转马头哪凉快跑哪去了,转瞬之间,只剩下紧紧围绕在主将身边的百十名亲随马弁。 等到范琼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不赶趟了,赛里郎君的人还没有杀到,箭矢却如疾雨一般齐射而来,一时间噼里啪啦乱响一气,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敢战军骑士,就像端着锅排下饺子一样,纷纷中箭滚落马下。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但百步之内依晰可以看清人影了。 赛里郎君号称是大金东路军第一神射手,他早就在疾驰的马背上拈弓搭箭,却始终未曾射出一矢,直到距离宋军大将牙旗还有百十步之遥,这才瞄准一个头戴凤翅兜鍪、身披乌锤铜甲的中年将军,突然右手一松,急急地射了出去。 “嗖!” “啊!” 范琼惨叫一声,身子陡然往后一仰,登时翻落马下。 赛里郎君射出来的这枝破甲锥箭,仅是箭镞就足有六七寸长,不偏不倚,正好擦着范琼的左眼球飞了过去。 万幸只是擦坏了眼球,若是从眼眶里直直地贯穿过去,那就回天乏术了。 范琼捂着鲜血淋淋的左眼,强忍住剧痛刚从地上坐起身子,就在这时,一个夺路而逃的亲随马弁在马背上像坐过山车一样迎面撞了过来。 要说生姜还是老的辣,范琼明知躲闪不及,索性就地来个赖驴打滚,那匹急驰而来的坐骑突然四蹄腾空,恰到好处地从他身上飞跃过去。 “好玄!” 范琼躺在地上正暗自庆幸,下意识抬头一看,金军轻骑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眼前了。 横在自己面前的百十名亲随马弁还在殊死抵抗,不过看样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此后要么崩离溃散,要么全体阵亡。 “吾命休矣!” 范琼的左眼血流如注,锥心刺骨的痛,让他连爬起来死里逃生的勇气都没了。 就在范琼闭上右眼准备坐以待毙之时,方才四处溃逃的本军骑士突然去而复返。 第66章 捡个便宜 事实上被范琼这只老鼠破坏掉的,不只是金兀术精心煲制的一锅靓汤,也打乱了赵桓“里应外合、中心开花”的全盘战略布署。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接下来这场大仗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谁都无法预料了…… 面对从正前方突袭而至的金军合扎猛安,除了百十名亲随马弁,敢战军三千骑士几乎没有丝毫抵抗意志,果断撇下主将四散奔逃作了鸟兽散,这让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好打一场以少击多大硬仗的赛里郎君情何以堪? 其实细究起来,这些来自于地方州郡的禁军骑卒,不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长期以来武备松驰,军纪败坏,失去了凝聚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懒散懈怠状态一旦养成,关键时候自然就会掉链子。 最要命的是,就连主将范琼本人在夜袭大战来临之前都抱着观望的心态一一这厮在亲随马弁的扈从之下,始终扎个来回走的架式,纵骑徘徊于两河之间的开阔地带。 这种人要是不吃大亏,天理何在? 好在老天爷还算公道,虽然没有要了范琼的命,却毫不客气地夺走了他的一只眼睛,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混蛋!” 明明已经崩离溃散的敢战军骑士突然去而复返,纷纷从正面和侧面强插进来,乱哄哄地攻击正在狂飙突进的金军前锋骑队。 赛里郎君眼看就要生擒宋军主将了,却在最后关头被对方一波又一波散兵游勇冲撞得七零八落,气得在风驰电卷的马背上嗷嗷乱叫。 他哪里知道,这还仅仅只是开始,接下来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其实敢战军众多骑士去而复返,不是他们方才一时冲动作了逃兵,这会儿猛然良心发现,而是后退无路,只能硬着头皮返回战场。 亲征行营司副都统制何灌亲自统率三衙大军,从子夜时分开始陆续开往城外,在金明池和琼林苑一带集结之后,迅速做好了随时奔赴牟驼冈参战的准备,结果等到天都快亮了,只等来成百上千骑像没头苍蝇一样瞎跑乱撞的敢战军逃兵。 何灌勃然大怒,当即命令位于前沿的诸营兵马就地围堵溃卒,连续斩杀数十骑之后方才止住退势。 遂后一面强迫这些敢战军骑士重返战场,一面遣派中军统制吴革迅速绕到金军轻骑背后,断其归路。 吴革亲自率领两千名西军精锐骁骑,沿着汴水东岸向西疾行,刚刚走到赛里郎君此前伏兵的三角地带,就见位于东北方向的南院马厩,倏忽之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风借火势,火借风威,很快那个占地百十亩的地方便成了焰山火海…… “诸位兄弟,大功已经告成,俺们可以突围了!” 千余名山东义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金军到来之前,将三百箱白花花的银子全部掩埋在南院马厩里。 埋是埋藏好了,不过刚用铁具翻过的地方全是崭新的泥土,女真人跑过来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李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中间两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以及周围成百上千间茅草棚屋一把火全给点了,如此一来,已经焚毁殆尽的整个南院马厩就成了废墟,旷野朔风狂吹之下,掩埋痕迹自然一扫而光。 “李宝大哥!” 满头满脸全是墨色灰烬的边士宁,酷似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窑工,这会儿正扛着六齿粪叉子,一边在疾奔向前的人群里左冲右撞,一边喋喋不休地叨唠个没完: “俺们这是往五丈河去吧?雾泽陂方才动静好大啊,前面会不会有危险?若是不幸阵亡了,那些银子岂不成了无主之财……” “好你个书呆子!逃命都闭不上嘴巴是吗?” 李宝简直不胜其烦,性命攸关之际,哪有功夫听他一路之上唧唧歪歪。 从南院马厩到五丈河直线距离最多两三里地,为了避开埋伏在雾泽陂附近的金军伏兵,他们已经绕了个远道,眼下走的是径直通往金明池和琼林苑方向的斜线。 如果老车把势的判断没有错的话,这条路线正好途经一座通往五丈河对岸的石拱桥一一过了那座石拱桥,基本上算是走出了牟驼冈的地界,相对来说自然就安全多了。 结果这些乌合之众还没跑到石拱桥就傻眼了,对面汴水和五丈河之间的开阔地带,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数以万计的金宋两军骑兵正你来我往对阵冲杀驰骋,距离老远都能闻到浓重而炽烈的血腥味,至于呐喊声和哀嚎声更是此起彼伏,声震天地。 “李勇头,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这会儿着急上火的不是书呆子边士宁,而是一把朽骨头快跑散架的老车把势。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上千人的队伍在空旷的荒野里已经无所遁形,再这样硬着头皮四处逃窜,就算没被虏寇歼灭,战后也会被朝廷军法从事。 李宝领着众人跑到附近一个高高的土丘坡上,凝视着对面战场,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忽然扭头问老车把势:“老人家,从雾泽陂到此处的五丈河,总共有几座石拱桥?” 老车把势连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只有两座而已,另外一座在两三里之外的雾泽陂。” 李宝点了点头,旋即冲着紧紧围拢在自己身边的各队队正,果断下令道:“诸位兄弟,立刻守桥!” “守桥?”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愣住了。 一直跃跃欲试的边士宁率先反应过来,他当即伸长脖子问道:“李宝大哥,俺们这是要在此地守株待兔吧?” “正是!” 李宝破天荒地笑着冲他点了点头,随后肃言正色道:“对面虏寇已经被我大军围困,如俺所料不差,很快就会有人夺路而逃,此桥乃是惟一退路,你们想不想痛打落水狗?” “杀!” 众人听明白之后,齐声大吼起来。 这些山东义民老早就想跟虏人大干一仗了,可是苦于没有衣甲蔽体,也没有趁手的兵刃杀敌,如今头领既然有办法痛打落水狗,何乐而不为? 李宝说干就干,领着一干众人在石拱桥北岸一带深挖了几十个陷马坑,同时就地取材,将种植在河岸边上的毛竹削尖之后插进陷马坑里,最后在上面覆盖一层薄土和草皮。 一切准备就序之后,千余义民这才分散开来,躲到距离石拱桥一箭之遥的那个土丘背后,准备守株待兔。 果然不出李宝所料,等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百十名从正面战场上仓惶逃归的金军轻甲骑士,突然从五丈河对岸冲上了石拱桥,数以千计的追兵在他们身后摇旗呐喊,与此同时箭矢如雨,铺天盖地齐射过来! 身被数箭的赛里郎君一马当先,径直从高高的石拱桥上俯冲而下。 不知道这厮是不是有神袛暗中护持,其后接踵而至的麾下骑士纷纷掉进了义民精心布置的陷马坑里,而赛里郎君居然十分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陷阱。 眼看这个头顶髡发、耳垂金环的虏将即将从土丘一侧冲刺过去,一直躲在坡后守株待兔的李宝心下大急。 此刻他手里只有一把三尺长短的大砍刀,二者距离大约三四十步,实在是鞭长莫及。 他正在懊恼之际,冷不丁瞥见身旁的边士宁端着粪叉子瑟瑟发抖,于是当机立断,劈手抢了过来,然后冲出隐身之处,对准迎面急驰而来的虏将狠狠地投掷过去! “啊一一” 六齿粪叉子直直地插进赛里郎君的咽喉里,这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身子往后一仰,轰然栽落马下。 “兄弟们,杀啊!” 李宝振臂一呼,千余义民纷纷从藏身的土丘背后跑出来,一起涌向掉进陷马坑里的金军骑士,众人愣是用铁锨和锄头将这伙女真强盗拍成了肉饼。 第67章 爹是英雄 “嗖!” “嗖!” “嗖!” 此时就在五丈河石拱桥的北岸,千余名山东义民挥舞着手中五画八门的家活什儿,正专心致志地围着陷马坑里的猎物捣捣戳戳。 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金军一队只有百余人的前哨游骑,突然从他们此前藏身的土山丘背后杀了过来。 “兄弟们,快撤!” 李宝一见之下,急忙高声招呼大家赶紧撒丫子跑路。 对于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乌合之众来说,迎击接战等于变相找死,最正确的做法是先把小命保住一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五丈河对岸便是刚刚合围聚歼了赛里郎君那支合扎猛安的三衙大军,只要他们跑过面前的这座石拱桥,就算彻底脱离了危险。 可惜最终还是迟了一小步,对方人马虽然还在向前冲刺的路上,箭矢已经如飞蝗一般疾射而来,所到之处立时便有不少义民应声仆倒在地。 “老车把势!” 别看老车把势上了年纪,腿脚似乎比年轻人都还好使,这会儿已经在众多义民前面遥遥领先,眼看就要冲到石拱桥上了,却突然趔趄着身子像个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地栽倒在路边上。 书呆子边士宁在后边看得真真切切,赶紧飞奔过去想把他搀扶起来,然而跑到近前才发现,一支乌锥利箭直接从老车把势的后背贯穿至前胸,鲜血流淌了一地,眼见是活不成了。 “书呆子,愣着干什么?赶快走啊!” 金军前哨游骑已经越来越近,侥幸没有中矢的义民们纷纷夺路而逃,片刻之后这些人便如潮水一般涌到了石拱桥的对岸。 李宝和十几个队正一直在后面大呼小叫地督促大家伙儿赶紧逃命,等到他们自己返身往回急撤的时候,这才注意到边士宁正面对着石拱桥方向,像具神道石像似地杵在原地一动都不动。 这都什么时候还装傻充楞? 李宝气不打一处来,很想抬腿从背后踹他一脚,等到发现老车把势正躺倒在血泊中痛苦地挣扎,方才明白书呆子这是中了什么邪,当下没说二话,赶紧命人将一老一少全都弄到对岸去。 他们抬着老车把势刚从石拱桥上下来,早已列阵于五丈河南岸的三衙军弓弩手们便正式开始发难了。 一时间万箭齐发,呼啸着蜂拥而去,跑在最前面的十几名金军游骑登时人仰马翻,接锺而至的其它同伴一见势不对头,急忙勒缰顿马,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老车把势……” 李宝引领众人将老车把势抬到一个背风的平坦地方,边士宁兀自抱着脑袋蹲在老人家身边嚎啕大哭一一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流泪,估计也是书呆子自从生下来头一遭干这样的傻事儿。 在场之人被他发自肺腑的悲痛情绪所感染,一个个如丧考妣一般神色凄惶一一眼看就要脱离危险了,却在最后关头折损了好几十个朝夕相处的邻里乡党,搁谁心里都不会太好受。 “李、李勇头……” 就在大家垂头丧气之时,奄奄一息的老车把势忽然强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乌紫的嘴唇蠕动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么几个字。 回光返照? 李宝心中一凛,赶紧把头凑到近前,听听他想说些什么一一很显然老人家尚有心事未了,这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嘱托临终遗言。 果不其然,老车把势嘴里吐着血沫子,硬撑着把心里的话一一道出,这才闭上眼睛安心上路。 李宝紧紧攥着老人家临终之时用力塞到他手上的钱袋子一一里面装着分来的三十两黄金,仰头怔怔地凝望着阴沉晦暗如锅底的茫茫天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老车把势姓梁名建,乃是河东泽州人氏。 女真人的西路大军悍然南侵之时,梁家有三个男丁挺身而出,奋勇抵御打到家门口的敌寇,可惜先后殁于两军阵前,家中只剩下梁建两口子和一个未成年的半大小子。 为了躲避战祸,一家三口背井离乡来到东京,孰料刚一入城,短发黑面的梁小哥即被巡检铺兵当成燕人细作抓进了府院狱里,后来听说皇帝金口玉言全部给无罪释放了,然而老两口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这个小儿子。 老伴乔氏从此一病不起,京城居,大不易,梁建为谋生计,应募充当车把势,赶着大车前往牟驼冈大寨运送金银,没承想挣到一大笔横财却把老命弄丢了…… “倘若不是老车把势引路,甭说是发笔横财,俺们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边士宁眼睛都哭肿了,嘴里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了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嗷叫一嗓子,遂后就地兜着圈儿翻找他的粪叉子。 神经病啊。 李宝兀自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是抓紧找到老车把势卧病在床的老伴乔氏,还有那个从大牢里出来之后就下落不明的梁小哥。 李宝当然不会知道,这个所谓的梁小哥就是历史上在太行山一带叱咤风云的忠义社首领梁兴…… “李勇头!” 东京城那么大,到哪去找这个梁小哥? 李宝正兀自愁眉不展,一个义民队正忽然匆匆忙忙地从官兵那边跑过来禀告:“有一个叫吴革的中军统制官,传令让俺们领头人过去回话。” 李宝下意识地眉毛一挑:“回什么话?” 那个义民队正猜测道:“俺们刚从牟驼冈的腹心地带逃归,吴统制可能是想知道虏寇大营里的虚实吧。” 原来如此,李宝暗自松了口气,命人将老车把势就地掩埋,然后跟着队正去官兵阵营里见中军统制吴革……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眼下虏寇大营里已经无所谓什么虚实了,包括整个牟驼冈在内到处都是一地鸡毛。 自从金兀术从西院马厩,也即是特将临时指挥中枢发出合围聚歼信号之后,金军各处伏兵迅速行动起来了。 温都郎君率先从北院马厩引领万乘铁骑切断了姚平仲的归路。 紧接着行军万户完颜阿鲁保、万佛奴分别从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斥重兵反包围了已经在天驷监集结完毕的两路宋军。 自从预感到情况有变,金兀术便开始担心存放于南院马厩里的那三百箱金银来了。 当时发出合围聚歼信号,他便准备亲自过去看一眼,孰料怕鬼就有鬼,人马大队刚从西院马厩出来,就发现南院马厩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还没等跑到跟前已经烧成了烈焰火海。 按理说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大火烧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把那三百箱金银烧没了吧? 金兀术亲自动手在灰烬里拨拉了半天,除了乌漆麻黑的断壁残垣以及破铜烂铁,其它的一无所获。 “四太子,不好啦!” 金兀术正叉腰站在马具造作所的废墟里呼呼喘着粗气,那队奉命去五丈河打探消息的前哨游骑跑回来复命了。 领兵带队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金军谋克,此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禀告道:“南朝三衙大军已经倾巢而出,正在五丈河与汴水之间的开阔地带集结待命……” 金兀术没有听他说完便粗暴地打断道:“赛里郎君的人马现在何处?” “这……” 那名年轻谋克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说道:“本军合扎猛安已然全体阵亡,赛里郎君尸身尚存,头颅却不知去向。” “混帐东西!” 金兀术怒声咒骂了一句,情绪激愤之下,抬腿将面前的半截断壁残垣踹倒了。 “轰”地一声巨响过后,覆盖在地面上足有半尺高的废墟灰烬,陡然腾空而起,瞬间就把在场之人全都湮没了。 第68章 固守待援 听说南朝三衙大军已在五丈河南岸一线集结,金兀术立即遣派行军万户聂耳和韶合各率本军人马前去迎敌。 彼时中军统制吴革正在找李宝打探牟驼冈大寨里的情况一一他还没有推断出来当前的敌情态势,当然也就没办法做出向天驷监进军的决定。 孰料就在这时,本司后军统制王师古已经率领八千人马从雾泽陂渡河北上,准备先发制人了。 亲眼目睹了赛里郎君的一千合扎猛安,被三衙左中右三军合围聚歼之后,一直作为预备队跃跃欲试的后军统制王师古,认为“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种传说,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 这厮大概脑袋被驴踢了,果断冲到其它友军前面抢功去了,结果正好碰上女真人刚从西院马厩开出来的三千轻骑。 双方你来我往,只是对垒冲杀了数个交合,三衙后军八千人马便土崩瓦解了,乱兵溃卒疯狂逃窜,被金军骑射和冲突至死者众多,然而自相践踏而殁者更是不计其数。 逃亡步卒的尸体,在雾泽陂西侧那座石拱桥上堆叠了一层又一层,战马根本无法从此处顺利通行。 后面金军追兵穷追不舍,王师古只好领着麾下残存的千余骑人马,沿着五丈河北岸径直向东奔逃,幸亏中军统制吴革及时出兵守住了那里的石拱桥,否则很可能全军覆没。 截止到目前为止,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才算暂时告一段落,从整体效果上来看,敌我双方基本达成了在战前预设的目标。 先说宋师的三支主力,由于范琼逗留不进,暴露了自身目标,为了给他解围,何灌的三衙大军提前推至五丈河一线,与此同时全面封锁了敌寇南进之路。 至于东面杨可胜率领的两万人马,天亮之前就已经推进到了牟驼冈的外围,然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方才看见金军从东院马厩方向冲出来,迅速切断了姚平仲的退路。 动作最慢的是西面姚古和种师中率领的万余人马,他们连夜从泛水关赶过来,刚刚抵达牟驼冈西南方向的万胜镇,正在将诸营兵马布署到汴水到黄河一线,以便从西向东袭击金军的后背。 金军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已经被三面宋军包围了,还在继续实施反劫营计划。 行军万户完颜阿鲁保和万佛奴将前来劫营的两路宋军困在天驷监周围,本以为出动具装甲骑,一来一回两次冲锋陷阵就能将其全面击溃。 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宋军八千步卒布列成东西南北四个方形大阵,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同时均以马监衙署大院作靠山,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稳固。 金军重铠铁骑连续突击了多次,由于宋军阵列过于厚实,每次冲锋到中途,必得趁势横扫而出,不然就只能下马步战。 对方虽有大量伤亡,但严整密集的军阵队列始终岿然不动,可见背水一战完全激发了宋军士卒的求生欲望。 完颜阿鲁保和万佛奴见此情景,只好改变既定策略,不再出动具装甲骑硬碰硬冲锋陷阵,转而遣派轻甲骁骑,在横扫阵前之际,发射箭矢进行骚扰,一波接着一波,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如此一来,宋军步卒时刻备战,精神高度紧张,时间一长,必然有懈怠的时候,东南西北四个方阵,只要有一处出现松动迹象,在对面虎视眈眈的重铠甲骑就会轰隆隆地碾压过来…… “军帅!” 马监大院的四面墙垣早就被两军勇士推倒了,如今只剩下正南面的两扇大门还兀自峙立着。 西军先锋官王通风风火火地从敢战军的阵营跑进衙署大堂里,甫一见到本军统制官姚平仲便大声嚷嚷道:“虏寇屡以骑射骚扰我师,军阵前列步卒神倦体乏,疲于应对,如此一来,恐非长久之计!” 姚平仲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瞪着眼睛诘问道:“吾命尔亲自邀约敢战军先锋官前来议战,其人现在何处?” 王通这才记起自己干什么来了,赶忙拱手回道:“张仙正于西面军阵前列巡视,属下已邀其即刻赶来议战……” “某将参见姚统制……” 说曹操曹操就到,敢战军先锋官张仙急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头戴宽沿盔帽身穿皮制轻甲的禁军都头。 此人正是墙倒众人推的始作俑者王俊,张仙见这厮脑子比豆浆好喝,一高兴就地将其拔擢为牙兵队将。 “张先锋来得正好!” 大敌当前,没功夫虚礼客套,姚平仲立马开门见山道:“此地不可久留,宜当速速突围而出,稍后吾当亲御三千轻骑东向开路,尔等步卒大军紧随其后,张先锋以为妥否?” 突围? 张仙一听就愣住了,四面八方全是金军轻重甲骑,足有上万人马,这个时候离开天驷监,就等于主动放弃了背后大靠山,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只是张仙,就连王通也很诧异,他忍不住问道:“敢问军帅,倘若大军突围之时,虏寇自四面纵骑冲阵,彼时该当如何是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姚平仲扭过大脸冲王通喝道:“吾等万余人马结阵徐行,且战且退,虏寇虽众,焉能奈我何?” “可是……” 王通明知此事不妥,却只说了两个字又生生咽了回去一一对方毕竟是本军主将,既便是意见相左,也不敢当面顶撞,更何况旁边还站着两个外人。 “张先锋意下如何?” 姚平仲瞪着眼睛看向张仙,那意思分明是在等他当场表态。 要知道,姚平仲虽然是遥郡承宣使,又是一军统制官,而张仙只是范琼临时任命的夜袭先锋官,无论是官阶还是职差,两者均相差甚远。 但是他们分属于何灌的三衙军和种师道的勤王师,彼此之间不存在部辖抑或者节制关系,是以姚平仲只能征求对方的意见,而不是直接下达军令。 张仙默然伫立于原地,显然还在犹豫不决,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王俊见此情景,忽然上前一步大着胆子拱手说道:“姚统制,莫怪在下唐突,窃以为此时突围,恐非上上之策。” “呃?” 姚平仲横扫了一眼这个大脸上划了道血糟的家伙,缓缓问道:“足下有何高见?” 王俊点头哈腰道:“范统制既知吾等被困于此,必当引朝廷重兵扑马监而来。以愚之见,不若依旧恒列军阵,固守待援。” 姚平仲冷笑一声道:“虏寇轮番骚扰,我师士卒疲于奔命,况且无水可饮,无粮可就。足下之策,与其说是固守待援,倒不如说是坐以待毙!” 王俊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垂下头去,讪讪地退到张仙身后。 姚平仲有点不耐烦地催促道:“张先锋,事不宜迟,须当早做决断才好。” 张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王俊一眼,王俊知道机会来了,赶紧凑在他耳边悄声劝谏道:“我师皆为步卒,焉能跑得过虏寇飞骑?与其命丧归途,不如死守一地。斯人居心叵测,将军万勿轻信其言!” 事关自身生死存亡,方才这番话说到最后,王俊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不知不觉音量就放大了,孰料却被对面只有一步之遥的姚平仲听得真真切切。 “尔辈何敢如此放肆?” 这厮分明就是个搅屎棍子,自始至终都在他们当中挑拨离间,姚平仲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冲着门外大喝一声道:“来人啊,给我将此人拉出去砍了!” 此言既出,在门外值守的几个西军亲校呼啦一下闯了进来。王俊当即吓得面如土灰,慌忙躲到张仙背后。 “俺看谁敢造次?” 忽听“当啷”一声响动,张仙抬手抽出佩剑,挺身一横,挡在了几个西军亲校面前。 第69章 悍不畏死 张仙显然是那种既打犊子又护犊子的统兵主官,为了区区一个随行将校,不惜与比自己品阶大好几级的一军统制翻脸。 在姚平仲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对方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直楞楞地拔剑出鞘,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这个友军最高官长悍然发起挑衅,是可忍孰不忍? 姚平仲黑唬着大脸正要给张仙点儿颜色瞧瞧,就在这时,一直立于旁侧静观其变的王通,大概意识到事态发展即将失控,赶紧挺身挡在双方面前,诚心实意地调护道: “张先锋万勿动手伤了和气,我家军帅方才只是一时激愤,随口说说而已,实无手足相残之意!” 张仙听他如此一说,怒意骤然消解,随即归剑入鞘准备抬腿出门而去,然而几个牛高马大的西军亲随马弁,依旧摆出一副饿虎扑食的模样,显然在等待本军主将确认方才的指令是否继续有效。 王通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着为首马牟的盔帽顿项,厉声喝斥道:“大敌当前,生死命悬一线,尔等这是想要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乎?” 这一声大吼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在场之人耳朵里轰隆作响。 先锋官陡然发飙,几个亲随马牟见本军主将干瞪着眼睛不说话,只好讪讪地退到门外的走廊里。 王俊见此情景,趁机虚挽着张仙的胳膊扬长而去。 “好你个王通!胆敢在上司面前僭越妄言,该当何罪?” 众人前脚刚走,憋了一肚子气的姚平仲没地方发泄,劈头盖脸怒骂了王通一顿还不解气,抬腿就要狠踹对方一个窝心脚。 幸亏王通深知其脾气禀性,事先稍微做了点提防,轻轻一闪身便躲过去了。 饶是如此,他也被刚愎自用、不通情理的本军主将气得面色铁青,心肝乱颤,以致倒退数步之后,陡然转身离去,就这样大剌剌地不辞而别了。 姚平仲哪管对方高不高兴,依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吼道:“传吾将令,即刻整军突围!” 王通似乎充而未闻,疾步离开衙署大堂之后,径直朝着本部北面军阵走去,孰料张仙和王俊已经在那里恭候着了…… 骑将陈开率领的三千轻骑,此前一直呆在马监大院及其周围的核心圈层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诸营步卒兄弟分列四面与虏寇对垒厮杀,他们却像没事人似的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 这个时候对于陈开及其麾下部众来说,简直如针芒刺背一般难受一一按照军中惯例,向来都是骑旅翼护步师,如今却倒过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因此听说本军主将着令他们充当开路先锋,引领步卒兄弟从原路杀出重围,这些西军骁锐一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随时准备出马临敌,与虏寇殊死一战。 三千轻骑自北向南分列三十个纵队,从东面步军方阵里浩浩荡荡地开出去之后,金军数千轻甲骑兵闻风而动,迅速在对面集结。双方蓄势待发,随时都会爆发大规模集群冲突。 “军帅!” 河朔北风劲吹之下凛冽刺骨,更兼军旗猎猎作响,战场肃杀之气越来越浓郁。 骑将陈开扬鞭催马来至本军主将姚平仲近前,主动请缨道:“某将愿领三百前锋骑队,突入虏阵,先击破敌!” 姚平仲神色冷峻,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阵营看了好一阵子,忽然摇头道:“不可。虏寇悍勇轻锐,倘若先击不破,我师士气必受其挫,届时岂堪再战?吾自当亲率马弁冲锋陷阵,尔率骑旅接应步众即可。” “大军在后,主将岂可轻举妄动?某将……” 陈开听罢,心下大急,正待据理力谏,孰料对方突然拔起戳在地上的银缠铁槊,冲着左右的亲随马弁振臂大吼一声,旋即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两军之间只有短短的一箭之遥,很快就会突入敌阵,陈开来不及多想,赶紧命令位于前列的三百前锋骑队,紧紧在后面追随绝尘而去的本军主将和百余骑亲随马弁。 姚平仲头戴凤翅兜鍪,身披铁甲重铠,右腋下夹着一条几十斤重的丈八银缠铁槊,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但见其突入敌阵之后东捣西戳,左冲右突,所到之处金军骑兵无不仰身落马。 紧跟在他身后的亲校马弁和前锋骁骑,全都是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边军骁锐之士,当然也丝毫不肯示弱,纵马向前冲刺之时,手里的红缨重枪犹如长蛇吐芯,迅猛而又狠辣,枪枪见血,例无虚出。 金军迎面接战的基本上都是轻甲骑士一一具装甲骑由于太过笨重,灵活机动性差,对战步卒军阵可以形成摧枯拉朽之势,而在两军骑兵互相对冲时,则会被缓慢的冲击速度严重拖累。 要知道,冲击骑兵最大的优势是速度,只有在高速驰骋的情况下冲击骑兵才能发挥最大效能,是以完颜阿鲁保只出动了数千轻骑进行围追拦截,留下重铠铁骑对付马监一带的宋军步卒。 所谓女真轻骑兵,其实就是通常所说的两翼拐子马,其人最多披挂上半身甲胄,有些悍勇之徒甚至连上半身甲胄都弃之不用,只在衫衣外面套上一件翻毛兽皮夹袄。 他们这些人最擅长的是技术含量超高的弓箭骑射,至于与敌骑近身肉搏,不到生死攸关之际,或者受到军令严格约束,否则很少有人会认真考虑用这种方式与对方同归于尽。 姚平仲在燕山戍边时曾与金军数次交手,虽然屡战屡败,却也由此探知了对方的优劣所在,这次亲率骑兵充作开路先锋,正是想利用金军轻骑的劣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出重围。 “军帅,大事不妙!” 西军精锐骁骑很快就突破了完颜阿鲁保布署的防线,然而最后冲出敌军包围圈的骑将陈开不喜反忧,但见其急匆匆催马赶上本军主将禀告道:“王通悍然违逆将令,本军四千步卒并未撤离马监!” 啊? 姚平仲听了大吃一惊,三千精骑冲锋陷阵,目的就是给四千步卒杀出一条生路,王通居然擅自滞留原地,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 他连想都没想便果断说道:“传吾将令,立刻杀回马监!” “杀回马监?” 陈开愕然一怔,兄弟们浴血奋战,拼死冲阵,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接茬又要再遭一次罪,这谁能受得了啊。 后边追兵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东面突然传来人喊马嘶以及铁蹄踏踏的巨大动静,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没过多久,南北两面也响起了类似的声音。 前后左右皆有敌军,毫无疑问,他们才冲出狼窝又陷入虎穴了。 “陈开!” 姚平仲见此情景,知道已经无遐顾及远在马监的四千步卒了,当即虎目圆睁,大吼一声道:“速速列阵迎敌!” 陈开一直在竖着耳朵判断敌情,他没有立即回应主将的命令,而是煞有介事地说道:“军帅你听,东面与其它三面迥然不同,不仅动静极大,似乎尤为嘈杂混乱,很可能我师援兵已至,敌骑正且战且退……” 他的话音未落,北面一支金军已经轰隆隆地开过来了,但见无数大旗随风舞动,众多骑士铠明甲亮,虽在纵马奔驰之中,队列秩序却井然不乱,显而易见,肯定是一军主将在其中坐镇指挥。 “擒贼先擒王!” 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得敢于向对手亮剑。 到了这个时候姚平仲已经无遐多想,他抓起戳在地上的银缠铁槊,猛地一夹马肚,朝着正前方疾冲了过去。 在他身后的亲随马弁,经过方才一阵对冲厮杀之后只剩下六七十骑,这些人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扬鞭催马追赶本军主将去了。 “陈先锋,吾等何去何从?” 从第一道金军防线只突围出来不到两千骑人马,一下子折损了三分之一还要多,身为骑将的陈开都快心疼死了。 众军骑士大都有些沮丧,如今眼见姚平仲跨马运槊再次突入敌方阵中,大家更加迷茫了,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跟着那位奋不顾身的主将慷慨赴死。 陈开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环视了一下诸营众将,旋即抬手向东一指,果断命令道:“对面很可能有援军接应,吾等继续向前,杀出重围!” 第70章 后果自负 姚平仲的判断没有错,这支从北面包抄过来的金军骑旅,的确有一位统兵主将在里面坐镇指挥,此人就是负责切断夜袭宋军后路的行军万户温都郎君。 在此之前温都郎君本来已经分遣麾下诸营兵马,自北向南在牟驼冈最东侧一线守株待兔,他自己则亲率千名合扎猛安立足于北院马厩附近,随时可以掌控战场局势。 孰料诸营数千人马分散开来没多久,突然遭到南朝主力大军的猛烈攻击。 恰在这时,姚平仲率领三千轻骑刚刚从完颜阿鲁保布署的第一道防线成功突围,很快就要和东面的宋军主力会师了,眼看到嘴的肥肉吃不着,换了谁都会着急上火,温都郎君当然也不例外,果断出动千名合扎猛安亲自上前围追堵截。 “那宋将单枪匹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真乃天降神人也!” 姚平仲一马当先向前疾冲,与此同时奋起手中银缠铁槊横扫而出,所到之处金军骑士无不应声落马。 温都郎君大概从未见过这种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宋军将领,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 旁边一位胡子拉碴的千夫长听了很不服气,嗷嗷怪叫了一嗓子:“郎君休要长他南朝志气,灭自家威风,待俺杀上前去,枭首斩级!” 他正要催马向前,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姚平仲风驰电卷一般在金军骑兵队列里横冲直撞,眼看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孰料没留神底下有道被杂草枯叶遮掩的深沟重壑,胯下坐骑突然前蹄一软噗通掉了进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马后臀部陡然撅起老高,巨大的惯性直接将姚平仲甩出去八丈远,幸亏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一个略显肥胖的女真骑兵身上,否则既便没被当场摔晕过去,起码也得大半天缓不过劲来。 饶是如此,还没等姚平仲拄着铁槊从地上撑起身子,金军骑兵已经从四面八方呼号着蜂拥而至,只在须臾之间便将他重重围困在正当中。 “传我军令,勿要伤那宋将性命!” 温都郎君显然是个崇武惜才之人,眼见对方失去坐骑已然成了没牙的老虎,不禁大喜过望,赶紧让身边的大胡子千夫长过去将其生擒活捉。 “依俺看来,此人不过是银样蜡枪头,郎君意欲留他一命,不知有甚用处?” 大胡子千夫长本来想在主将面前秀秀肌肉,岂料那员宋将烂泥扶不上墙,还没等他催马上前放手一搏,就已经弃乘坐骑安心受死了,实在让人大失所望。 温都郎君摇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倘若此人为我所用,岂非又一郭药师……” 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眼睛直直地盯着困住宋将的包围圈,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乐观了。 孰不知姚平仲骑在马背上所向披靡,下马步战同样悍勇无敌。他手里的银缠铁槊重达几十斤,每次左右横扫而出都会让胆敢靠近者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因为主将下令要生擒活捉这头凶猛异常的困兽,金军骑士矛不敢戳,矢不敢发,只能拽着马缰不停地在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 时间一长,姚平仲也看出来对方的企图一一分明是想耗尽他的体力,之后一哄而上将其生擒活捉。 “贼寇何敢尔?” 亲眼目睹方才在后面接应自己的六七十名亲随马弁被金军一一屠戳殆尽,姚平仲睚眦欲裂,手中的银缠铁槊越舞越疯狂,每一次横扫而出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打算在筋疲力竭之前先行自我了断。 就在姚平仲浴血拼杀之际,他无意中瞥见那个头顶五色雉羽盔缨的金军主将正纵马疾驰而来,眼见距离越来越近,只有数十步之遥。 “天助我也!” 姚平仲暗自大吼一声,于是故意放缓主动出击的速度,待得攒足全部力气,突然将手里的银缠铁槊狠狠地投掷出去! “啊一一” 金军主将队列正在向前奔驰之时,那个大胡子千夫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一夹马肚,挡在温都郎君前面来个匪夷所思的鬼探头,正好被姚平仲奋力投掷过来的铁槊迎面击中脑门,当即惨叫半声翻身滚落马下。 大胡子千夫长的一腔热血混和着脑白浆飞溅了温都郎君一身,这位崇武惜才的行军万户先是愣了愣神,旋即凶相毕露,怒声喝令麾下部众,立刻将被围宋将碎尸万段…… 事实最后证明,骑将陈开的判断与本军主将姚平仲同样正确,不过彼此的遭遇和下场却迥然相异。 就在他们率领西军三千轻骑向东突围之前,布署在牟驼冈最东面的五千金军已经开始与杨可胜和马彦传的两万勤王西军接战了。 双方兵力四比一,却打了个难分难解,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反复在长达五六里的战线上对垒冲杀。 他们正在彼此僵持之时,陈开率领将近两千人马突然从金军背后猛插了进去,东面战场局势瞬间发生了转变。 杨可胜抓住这个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果断擂响了进击战鼓,再次向金军数千铁骑发起正面冲锋,最终与只剩下千余骑的陈开所部成功会师…… 与骑将陈开相比,临时充任夜袭先锋官的步将王通就没那么幸运了。 自从三千西军轻骑撤出马监之后,女真行军万户万佛奴便开始出动数队重铠铁骑轮番对宋军步卒进行滚筒式碾压,一次比一次迅猛,有几次都快冲到马监大院里了,形势极为严峻,宋军四面方阵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 王通有点后悔听信了张仙和王俊怂恿他留下来固守待援的鬼话一一等到现在都没见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倘若跟在陈开的三千骑旅后面向东突围,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脱离险境了。 王通率领的西军数千步卒全都布署在马监的东面和北面,女真行军万户万佛奴大概出于报复心理,对这两个方位的攻击尤为凶残狠虐,几乎每隔半刻就会发起一次冲锋,每次冲锋至少出动上百名具装甲骑。 位于方阵前沿队列的西军步卒死伤惨重,所幸西军素来纪律严明,正所谓前仆后继,前面战队勇士一旦倒下,在后面驻队的卒伍立马进行填位补充,若非如此,全军早就崩离溃散了。 “万佛奴!” 全面负责本次战事的特将金兀术气势汹汹地从南院马厩跑过来,甫一见到围剿宋军的现场指挥官便劈头盖脸诘问道:“南朝劫寨兵马已成囊中之物,因何久攻不下?” “某将无能,以致耽误军期,幸得四太子及时赶来,纾解吾等燃眉之急!” 事实上万佛奴早就急得抓耳挠腮,火星乱撞,此刻见特将亲自跑过来兴师问罪,索性把千钧重担往他肩上一摞,意思是你行你上啊。 我上就我上!打不好还打不坏吗? 金兀术鼻子里冷哼一声,随即扬鞭催马围着天驷监一带转了好几圈,最后在敢战军最薄弱最松散的南列方阵前面停了下来。 “诸位可知因何久攻不下?” 金兀术目光炯炯地瞪视着随行诸将,缓缓自问自答道:“宋军数千步卒背靠马监大院,又与东西南北四面密布军阵,首尾环扣,左右联接,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轻易破防?” 这还用你说? 万佛奴忍不住语带嘲讽道:“四太子果然好眼力,吾等自叹弗如,敢问阁下可有破敌良策?” 金兀术点了点头,随即果断下令道:“速速调遣所有重铠甲骑,集中兵力,全线冲突南面宋军方阵!” 第71章 绝地求生 布署在马监西面和南面的敢战军步卒,大都是驻泊地方州郡的系将禁军,无论是格杀斗技,作战意志,还是行伍纪律,均与王通麾下的边军士众相差颇远。 金兀术仔细观察敌情态势之后,一改万佛奴“四面出击、轮番袭扰”的常规战术,集中诸营五百余骑具装铠马,突入南面宋军的步兵大阵,寻找一击溃敌的突破口。 事实证明,这种简单粗暴的战术效果非常明显。 金军铁骑一鼓作气猛冲至马监衙署大门,随即调转马头,分兵两路,从背后再次突入宋军方阵。 布署在南线的敢战军一千五百余名士卒,被金军铁骑一来一回两次碾压之后登时崩离溃散,这样一来,东西两线的侧翼就完全暴露在敌方面前了。 张仙一见势不对头,趁着金军重铠甲骑驻足喘息之际,赶紧命令西线步卒全部退入马监大院,试图依托身后众多屋舍与金军进行短兵相交的巷战。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此前埋伏在大院里的三千金军阿里喜,在看到墙垣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内心有多么绝望。 “所有卒伍速归原队,惊走奔溃者即斩以徇!” 一声令下,敢战军残剩下来的两千余名步卒潮水一般涌入马监大院里,张仙和诸营将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他们编组成类似城池守御阵列,刚回到临时指挥所喝口井拔凉水,就在这时,西军步将王通领着一群披坚执锐的麾下亲校排闼而入。 “俺正要前去告以实情,不想王先锋自己来了……” 不打招呼就把本军人马全部撒入天驷监大院里,致使友军左右两翼完全暴露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张仙情知自己理亏,一见对方气势汹汹而来,赶忙迎上前准备详细解释一番。 王通面色铁青,没有理睬张仙的废话,而是扫视着在场的敢战军将佐,厉声喝问道:“王俊何在?” 王俊刚才被流矢擦伤前腿,此刻正蹲在屋角里呲牙咧嘴地包扎伤口,听到王通指名道姓的找他,赶紧一拐一瘸地蹭过来回话:“敢问王先锋有何赐教?” 王通冷冷地看着他走过来,突然拔剑出鞘,上前一步架在他的脖子上,瞪着血红的大眼睛恶狠狠道:“尔辈狗胆包天,安敢欺我耶!” 王俊莫名惊慌,吓得差点尿裤子,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此……此……话怎讲?” 其实这是明知故问,就在姚平仲亲率三千轻骑突围之前,王俊竭力怂恿王通留下来,跟敢战军一起固守待援,理由是范琼已经知道其麾下四千部众被围,肯定会引领朝廷勤王大军直扑马监而来。 结果等来等去,眼看黄花菜都凉了,也没见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王通可能意识到自己上了对方的贼船,于是风风火火地兴师问罪来了。 “王先锋莫要欺人太甚!” 张仙眼见麾下亲校命悬一线,护犊子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在王通背后大喝一声,与此同时也当啷一声拔剑出鞘。 他这一下子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整个临时指挥所里立马沸腾起来。 王通麾下的数十名西军甲士个个随身携带着张弓待发的臂弩,显然有备而来,此时屋子里只有十来个目瞪口呆的敢战军将佐,因此没费吹灰之力便掌控住了局势。 孰不知就在他们几个人口舌相争之际,另有一队百十人的西军将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临时指挥所包围起来。 “张先锋不要误会了,吾等此番前来并非兴师问罪。” 王通眼见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这才按剑入鞘,随即紧盯着张仙的大脸认真说道:“现如今虏寇重重围困,吾等身处四战之地,相信张先锋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吧?兵家宜合不宜分,当下惟有节制归一,方能克敌制胜……” 张仙粗暴地打断道:“尔等意欲何为?” “自此两军合二为一,由吾统一号令,张先锋以为妥否?” 王通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自己夺权的真实意图,张仙呆怔了好大一阵子,最终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一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只能任由对方随意摆布。 王通随即鸠占鹊巢,就在敢战军临时指挥所向双方残剩下来的四五千步卒发号施令,他先是让本军部众全部撤入马监大院,然后统一布署四面防御工事…… “四太子,这可如何是好?” 按照金兀术集中优势兵力重点突破的既定策略,金军铁甲重骑虽然击溃了宋军南线阵列,但对方显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经过短暂慌乱之后,数千名将士很快联结成了背靠背作战的守御阵容。 没有了四面围墙护持,他们就将马监里诸如床榻、木柜、案几甚至是锅灶,一股脑儿全都堆积到阵前,以此阻挡金军铁骑向前横冲直撞。 面对这种随机应变、就地取材的新式打法,负责指挥重骑突阵的行军万户万佛奴举手无措,只好灰头土脸地跑回到后方大本营寻求支援。 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金兀术这次算是彻底领教了。 事实上最让他感到惊讶的,并非对方的求生欲望有多么的强烈,而是两路互不统属的宋军,面对巨大的死亡危机居然能够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致于刚刚突破其最薄弱的环节,他们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联结成新的四面战线同盟。 “尔有天灵盖,吾有狼牙棒。传我将令,准备火攻!” 金兀术在思虑对策之际,猛然想起了刚刚在南院马厩烧过的那场天降大火,要是在几乎全是采用木制结构营建起来的天驷监如法炮制一番,龟缩在里面负隅顽抗的两路宋军,岂非顷刻间就会葬身于烈焰火海之中? 既便没被烧死,无复依傍的宋军步卒也会成为丧家之犬,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万佛奴听对方如此一说,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家的榆木脑袋:对啊,俺怎么就想不到这么阴损的好主意? “启禀特将,南朝大军已经侵入西院马厩!” 万佛奴在十来个亲随的扈从下前脚刚走,一名黑盔墨甲的前哨游骑后脚便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敌情了。 金兀术听罢不由一怔,西院马厩属于整个牟驼冈的后方营地,此前在那里埋伏了万余本军甲骑,并没发现周围一带有敌马踪迹,再说了,南朝十几万勤王师全都在京城四壁集结,怎么会突然跑到背后横插一杠子? 他当然不会知道,其实出现在西院马厩的三千宋军,只是种师中率领的一支偏师而已,姚古统辖大军已经布署在汴水到黄河一线,全面封锁了金军通往泛水关的河津要道。 “禀告特将,位于五丈河南岸的宋军,突然向南院马厩发起进攻!” “禀告特将,东线告急,温都郎君请求阁下即刻遣兵支援!” 就在金兀术兀自愣神之际,很快又有两名前哨游骑急惶惶地跑过来报告坏消息了。 “宋军先是夜袭斫营,此刻突然出动三面大军包围牟驼冈,莫非南朝皇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劫寨为名,暗行聚歼之实?” 金兀术想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凛,正要抽调兵马遣往东西南三面支援,就在这时,从北面跑过来一支风尘仆仆的合扎猛安骑队,为首者乃是统辖五十人的女真蒲里衍,但见其人离老远便高声宣喝道:“原武县已被数万宋师围困,危在旦夕,二太子着令全军人马,即刻火速驰援!” 金兀术大吃了一惊,原武县不只是东路军统帅临时驻扎的营地,更是一千多万犒军金银暂存之所,一旦有失,前功尽弃。 笫72章 路在何方 包围原武县的宋军正是折可求统率的五万勤王师,自从凌晨四更时分开始,他们便奉行都统制种师道之命,准备攻取距离东京一百多里地的延津县,第一时间切断金军通往黎阳渡口的河津要道。 前锋骑将李孝忠引领本部三千人马率先抵达了目的地一一延津县东郊荒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击溃了主动前来接战的契丹军。 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收拢起残余下来的三百多名本族骑兵,径直向西逃往距离延津县只有五六十里路的原武县。 李孝忠信心满满却没能全歼对手,很是过意不去,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结果刚进入原武县东面境内,就被韩庆和的三千辽东汉军和扈从金军统帅斡离不的两千合扎猛安包围了。 幸运的是,折可求亲自率领中军万余人马及时赶来救援,否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西陲骁将李孝忠,很可能就没有机会更名叫作李彦仙了…… “传我将令,全军即刻向原武县进发!” 听说原武县已经被数万宋军重重围困,情况十分紧急,二太子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特将金兀术没敢怠慢,赶忙分遣行军万户万佛奴、聂耳、韶合以及特木也等人,各自统率本营兵马火速前去驰援。 万佛奴正在对固守马监的宋军实施火攻,眼看就要得手了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当即气得跳着脚直骂娘,不过骂归骂,军令还得不折不扣地执行。 别看女真人上下关系比较松驰,不太讲究阶级之法,但其军令营规异常严酷,既便是皇子郎君耽误了既定师期,也难以逃脱天诛。 因此本军特将一声令下,诸营行军万户统率数道兵马,如退潮海水一般迅速撤离了牟驼冈,直奔北面的原武县而去。 位于北院马厩附近的温都郎君近水楼台先得月,引领本部万余人马跑在最前面,率先与折可求的勤王大军面对面打起了遭遇战。 折可求接到的命令是攻取延津县全境,及时切断金军通往黎阳渡口的河津要道。 前锋骑将李孝忠捅了马蜂窝之后,折可求刚开始只是想替他解围,后来意外地发现金国东路军统帅斡离不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折可求一下子来了兴趣,立马出动麾下数万大军将原武县重重围困起来,准备来个涸辙而鱼,结果没捕到大鱼反倒惹来一身腥气,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温都郎君率领万乘铁骑突然从背后奔袭而至,犹如狼入羊群一般迅捷而又凶猛。 位于原武县最南面将近两万人马的宋军首当其冲,只消一顿饭的功夫便被彻底击溃了,乱兵急惶惶地四散而逃,其它三面宋军就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紧接着全部回撤到延津县去了。 金兀术赶到原武县的时候战事刚刚结束没多久,温都郎君麾下部众正在宋军无头死尸堆里扒拉值钱的玩意儿。 金兀术随机抓取一名负责打扫战场的本族谋克百夫长,等到问清楚临时充作东路军统帅部的县衙大堂在什么位置,随即便扬鞭催马赶了过去。 “仲兄安否?” 金兀术急匆匆来到县衙官舍里,见到斡离不的第一眼便十分关切地问道:“近日军中庶务繁剧,未曾前来探视,不知仲兄头疾可轻缓一些?” 斡离不的头疾还是当年在灭辽之战时,突然头朝下从风驰电卷的马背栽倒而遗留下来的老毛病,很可能就是通常所说的轻微脑震荡。 这种病一发作起来只想着拿脑袋往墙上撞,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一一正因如此,他才让四弟兀术假借特将的身份,暂时代替自己指挥全师人马伏击斫营宋军。 “四弟勿念,自打来至此处小住数日,旧疾虽间有发作,其实已无大碍了。” 斡离不脑袋上缠绕着一圈厚厚的白布,显然是挡风保暖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替某个至亲之人守孝。 身为一军统帅,他这副一看就有病的样子,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县衙后院的官舍里,一旦让部众晓知病情,很容易摇动军心。 金兀术听他如此一说方才稍稍放下心来,正要坐到对面与兄长商讨眼下的战事,无意中瞥见墙角的犄角旮旯里搁置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不由诧异道:“此乃何人首级?” 军中常以斩获敌方将士首级计算战功,除非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大人物,否则不可能惊动一军统帅亲自验明死者的正身。 斡离不转头扫视了一眼,随即说道:“据温都郎君说,此员宋将悍不畏死,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犹入无人之境。愚兄甚为好奇,南朝何曾出过这般人物?温都郎君抓了个知其内情的口舌,细细详询之后,方知此人竟是西陲大将姚古之子姚平仲!” 昨晚两路宋军潜入牟驼冈夜袭斫营,其统军主将正是姚平仲和范琼二人,金兀术早就已经从王勍那里探知详情,没想到温都郎君居然斩获了其中一人的首级,这可是一桩大大的战功。 “可惜逃走了范琼那厮!” 金兀术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他一想起已经被南朝三衙大军屠戳殆尽的赛里郎君及其麾下千余名合扎猛安亲兵,胸口就像堵了一堆烂棉絮似的郁闷至极。 其实除了已知阵亡的一千名女真本族兵和三千名傔从阿里喜之外,金军诸营兵马仍有不同程度的战损情况,只是一时半会还没能统计出来而已。 “仲兄,如今我师粮秣已然捉襟见肘,值此四面受敌之际,该当如何是好?” 金军自南下渡河以来便轻出游骑于京畿诸地肆行抄掠,但南朝皇帝未雨绸缪,提前进行了坚壁清野,是以所获甚微,如果不是天驷监里那些堆满粮仓的刍豆,女真三万人马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斡离不今日头疾骤忽发作,就是因为眼下这个令人头疼的麻烦事儿。 本来三镇割地诏书已经得手,犒军金银也收到一千多万两,按理说此行的战略目的基本达成,可以兴高采烈地班师回朝了,没承想却在临走之前被宋军围住死缠烂打。 其实按照金军铁骑的战斗力,别说宋军在延津县和封邱县布署十万人马进行拦截,就算是兵力再加上一倍,恐怕也很难困住这支虎狼之师。 问题是只要他们纵骑突阵杀出重围,那些重达几百万斤的犒军金银便会重新落入南朝皇帝的囊中,如此一来岂不是千里迢迢白跑一趟吗? 眼看肥肉已经咽到喉咙眼了却要倒吐出去,就算身为一军统帅的斡离不,为了整个大局着想决定忍痛割爱,对于那些素来以抄掠抢劫为生的女真本族骑兵来说,也断然不会答应。 “而今之计,惟有向南朝借路了。” 斡离不垂头思忖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来这么几个字。 “借路?” 金兀术颇为诧异,对方出动了十几万勤王大军进行围追堵截,显然已经准备大动干戈了,怎么可能放任他们赶着锱重大车将几百万斤重的犒军金银悠哉晃哉地运送到大河对岸去。 斡离不只是点了点头,继而答非所问道:“南朝亲王宰臣正下榻于本县学馆之内,四弟,你姑且代为兄亲自走上一遭吧!” 康王赵构? 金兀术经他冷不丁提醒之后,猛地一拍大腿,对啊,那个浪荡不羁的亲王,可是南朝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拿他换取一条直通黎阳渡口的康庄大道,岂非名正言顺之举? 第73章 大王饶命 “践踏至圣先师殊为不敬,九大王乃是天皇贵胄,千金之躯岂可如此草率行事?” 京畿诸邑之中就数原武县最为寒酸了,官府没钱为莘莘学子专门营建馆舍,只好因陋就简让他们和孔老夫子挤在一起。 此刻在残破不堪的孔庙大成殿里,康王赵构将袍衣下摆掖进束腰革带里,撸起两条窄袖,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净利落,正准备往孔圣人塑身下面那个足有五六尺高的台座上爬,孰料绣衣后襟却被一个身着紫金章服的中年胖子死死地拽住了。 “迂腐!” 赵构不用回头,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一向患有软骨病的少宰张邦昌,忍不住回转身来冷言诘问道:“此乃何时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命悬一线,岂可因循守旧,坐以待毙?” 张邦昌被他劈头盖脸狠斥一顿,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去了。 两人皆心知肚明,张邦昌方才之举看似维护圣人尊严,其实是胆小怕事,毕竟监管他们的女真守卒就在孔庙外面候着,时不时还会闯进来哨探一番,他担心康王恣意妄为,很可能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赵构见对方哑了火,鼻子里轻哼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手脚并用往上攀爬,结果虽但没能爬上去,反倒因为陡然一下用力过猛,冷不丁地出了个又长又响的虚恭,登时满屋子都充斥着略显寡淡的屁味儿。 说句公道话,不能怪他如此放肆。 自从押赴金营充作人质以来,女真人无粮可就,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只好见天拿马监里那些喂牲口的刍豆煮煮充饥,作为人质只能客随主便,因此他们每个人肚子里都气鼓鼓的。 赵构涨红了小白脸正兀自呆立在原地,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谨慎得有些阴沉的声音:“敢问九大王,攀援至塑像台座之上,可是意欲摘取孔圣人头上所戴冕旒冠?” 本朝孔庙里祭祀的孔老夫子已经具备帝王规格,既便是像原武县这样的小邑,其塑像衣冠也须按照祭祀礼仪规制而成。 “秦员外既知本王意图,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现如今困在金营里的南朝官员,除了亲王和宰臣两名钦定人质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被延兴皇帝赶鸭子上架充任三镇割地使的职方员外郎了。 孰料秦桧听了康王的邀请,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下官奉劝九大王,莫要白费心机了!” 赵构似乎心有不甘,仰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孔圣人头上那顶硕大无比的冕旒冠,嘴里喃喃自语道:“不会是竹木所制吧?” 张邦昌眼见他们二人当着自己的面打起了哑语,一时心痒难耐,忍不住凑到秦桧近前悄声探问道:“秦员外,不知九大王执意取那劳什子做甚?” “做甚?” 三个人这些天朝夕相处,早就混熟快了,秦桧毫不掩饰自己不以为然的表情,当下语调淡淡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杀人了。” 杀人? 张邦昌又惊又疑,惊骇的是这个浪荡不羁的九大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自从听说姚平仲和范琼两路人马夜袭牟驼冈金军大营起,他就上窜下跳,坐卧不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行军蚁,总有一股不搞出点事情决不罢休的劲头。 疑心的是,那件捞什子分明只是一顶泥塑假冠而已,如何能置人与死地? 其实他有所不知,赵构和秦桧方才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冕旒冠,而是插在冠帽里面那根足有一尺左右的绾发长笄。 分明只是一尊泥胎雕塑而已,显然长笄材质不可能是金、银、玉之类宝货,赵构想当然的以为会是一枚长形铁制锐器,而秦桧眼睛比较毒,早就看出来只是一根髹漆竹木筷子而已。 身为堂堂天皇贵胄,因何对一根筷子如此上心? 其实说来挺惨,自从入营为质,生性桀骜不驯的九大王便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女真人为了防止其变着花样作死,不仅没收了绾发用的金簪银钗,而且所到之处必须确保寸铁皆无,既便如此,还要时不时地来个突击检查,看看这位不良少年有没有什么不轨之举。 事实上赵构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逃出去,只是苦于手无寸铁,这才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按照他设计的逃狱计划,首先要在身上暗藏一枚铁制锐器,然后慢慢寻找机会杀死负责看守人质的金军哨卒。 等到有了长兵、短刃和弓矢,再伺机打劫一匹快马,万事俱备之后,逃往生天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哈哈哈,九大王爬高落低,好大的雅兴啊!” 赵构热心上头,满心想要引刀成一快,是以没有听从秦桧的劝告,当下抱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继续开始自己的攀爬之旅。 孰料他刚刚登上塑像台座,正要伸手把那根横穿冕旒冠的长笄拔下来,就在这时,一伙披坚执锐的金军甲士簇拥着四太子金兀术走了进来。 金兀术见此情景,嘴巴朝前一呶,身旁两个牛高马大的女真悍卒立时会意,随即疾步冲至塑像近前,不由分说,连扯带拽把赵构从台座上弄了下来。 “既已讲和,你家人马因何前来厮杀?” 金兀术横眉扫视了一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九大王,知道这个时候提出借道之事有点不合时宜,不如先找个由头暖暖场子,于是陡然收敛笑容,转头冲着呆若木鸡的张邦昌,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汉话厉声喝问起来。 张邦昌身为大宋当朝宰相,自家出现这种背盟毁约之事,按理说难辞其咎,无论如何得给对方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他本人早就入营为质,又怎么可能知道皇帝因何出尔反尔?是以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阁下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 关键时候还得是心理素质过硬之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大金皇子郎君,秦桧主动往前凑了凑,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式沉着应对。 金兀术颇感意外,认真看了两眼这个满脸阴翳之色的绿袍小官,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偏头冲着一直在身边亦步亦趋的本军计议使萧三宝奴,悄声操起女真土语叽里呱啦地嘀咕起来。 萧三宝奴一边俯首聆听一边频频点头,片刻之后,他忽然提高嗓门煞有介事地用流利的中原官话说道:“皇子郎君说了,只要九大王予以配合,南朝人马袭扰大金营垒之事可以既往不咎!” 张邦昌听说事情有缓,赶忙伸长脖子问道:“不知皇子郎君意欲康王殿下如何配合?” 萧三宝奴微微一笑道:“只需九大王亲笔书写一道奏疏呈上御览即可。” 张邦昌诧异道:“什么奏疏?” “奏请其兄长皇帝,允准大金兵马借道北还。” 萧三宝奴话音刚落,赵构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突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那意思分明是:好一伙偷鸡不着反蚀把米的强盗!你们也有低三下四求人饶恕的时候? 金兀术从对方底气充沛的大笑声中大概听出了嘲讽之意,于是黑唬着大脸,直接用蹩脚的汉话威胁他道:“九大王莫要得寸进尺,这道奏疏究竟写还是不写?” 赵构傲然不惧,猛地一拍胸膛,大义凛然道:“头可断,血可流,本大王宁折不弯!” “如此说来,九大王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休得废话,尔辈只管砍头便是!” “砍头?” 金兀术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九大王千金之躯,大好头颅谁敢斫之?” “来人啊,卸其手臂一支,送给南朝皇帝权当见面礼吧!” 第74章 借头一用 大成殿孔子塑像前面横亘着一张一晃三摇的残破祭案,几个金军悍卒十分粗暴地将康王赵构摁倒在上面,金兀术当啷一下拔出随身携带的制式军刀,黑唬着大脸准备亲自动手卸其一条臂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构那张大嘴巴果然一语成谶。 这伙女真人动作娴熟,配合又比较默契,看上去就像是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因此不光是张邦昌和秦桧两个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旁观者,就连赵构本人都已经强烈意识到金兀术绝非说说而已,眼下真是要拿他大作文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把九大王唬得两腿抖得像筛糠,额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拼尽全力想要把被对方死死摁住的左臂抽回来,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徒劳无功。 这是特么什么事啊,之前那个义愤填膺好像打了鸡血似的九大王哪里去了? 其实说多了都是泪,赵构早已抱定了杀身成仁的凌云壮志,满心憧憬着引刀成一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孰不知这其中的妙趣就在于那个快字,一刀下去身首异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可惜这伙强盗太过怂包,不敢直接摘取其项上首级,只想贼兮兮地砍断一条臂膀,须知手起刀落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锥心刺骨,那还不把人活活疼死?再说了,将来只剩下一条胳膊晃来晃去,这让风流倜傥的九大王情何以堪? “阁下且慢动手!” 就在金兀术举刀过头准备挥臂斩下之际,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职方员外郎秦桧,突然冷不丁地冲着他的后背大喝了一声。 在场众人全都为之一愣,金兀术更是动作迟滞了好几个弹指,方才缓缓放下高举起来的军刀,回转身来瞪视着喊话者道:“你这腌臜官人,有甚话要说?” 秦桧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敢问阁下此举之本意,可是以亲王性命相逼,迫使我朝主上允准大金兵马借道北还?” “正有此意……” 金兀术听他话里有话,不由疑神疑鬼道:“莫非南朝皇帝毫不顾惜手足之情?” 果真如此的话,可就白费功夫了。 “非也。” 秦桧摇了摇头,随即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同为兄弟,不知二太子可识得阁下之手臂?” 一席话点醒了金兀术,对啊,若说是项上人头倒还有可辨之处,单凭一条胳膊,谁能认得出来它就是九大王本人的肢体? 金兀术摸着下巴认真思忖了一下,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目前是三万大军能否顺利借道北还的重要筹码,留着两位人质的性命显然比函首以献的意义更大。 如此一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好!” 金兀术想到此处,突然冷不丁地冲着秦桧桀然一笑,继续用他那生涩蹩脚的汉话,拿中原读书人的斯文开涮:“你家民间有句俗语,叫做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今暂借你这官人项上首级一用,何如?” 秦桧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对方一个茹毛饮血的边鄙远人,居然会化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这种太极精神,是以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当场猛搧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教你多嘴,教你多嘴…… 没等金兀术正式发号施令,几个女真甲士推开脸色白得像张纸、身体硬得像块铁的康王赵构,直扑已经魂飞天外的秦桧而来。 “启禀四太子,卑职以为,此时屠戳南朝使节,恐非上佳之策!” 女真甲士十分粗暴地将秦桧戴着硬翅幞头的脑袋,死死摁倒在祭祀用的案板上,金兀术二次举刀过头正要高高落下,就在这时,又有人在他背后大声劝阻起来。 此人正是一直在金兀术身边亦步亦趋的萧三宝奴。 金兀术要是斩杀赵构和张邦昌当中任何一个人质,专门负责和议的萧三宝奴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毕竟事情一旦闹大了,最后该如何收场,那是两位皇子郎君自家关起门来踹被窝的事儿。 秦桧就不同了,此人乃是南朝皇帝钦点的三镇割地使,他要是就这么稀里胡涂的死了,萧三宝奴作为一直与之对接的馆伴人员,一则不好向本军统帅斡离不交待,二则眼见又要奉书出使东京了,总不成连个向导都没有,自己孤身一人去见南朝皇帝吧? 金兀术原本没有想那么多,听完萧三宝奴叽里呱啦一番解释,也觉得弄死一个特意跑来割让地土的南朝使节好像有些与理不合。 这个也不能杀,那个也不能宰,总不能一刀把自家脑袋剁下来,送到东京城里吓唬南朝皇帝吧? 金兀术一时犯了难,兀自在孔圣人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猛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随即大步走到张邦昌面前,笑着说道:“既然九大王抱残守缺,你这个南朝大官儿,也该替他们赵家兄弟行些善事了吧?” 张邦昌被他这番辞不达义的词说懵了,半晌才琢磨出意思来,于是赶紧躬身作答道:“皇子郎君但有差遣,张某人愿替九大王效犬马之劳。” 金兀术点了点头道:“你听好了,就依你南朝宰相之名,起草一份奏疏上呈赵皇,只说借道北还之事,如不允准,亲王宰臣均有性命之虞……” 张邦昌听他说完,连想都没想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气得赵构在旁边直翻白眼珠子,恨不得从背后狠狠地踹他两脚一一动为身谋,不恤国计,这种朝廷大臣就该去死! 可惜九大王只能在心里碎碎念,刚刚逃过一场比死亡更可怕的劫难,早已肝胆俱裂,这个时候惊甫未定,显然不大可能再莽撞行事了。 无独有偶,职方员外郎秦桧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不知不觉中冷汗湿透了里面的内衣,一张原本就阴郁不堪的大脸黢黑如锅底。 方才萧三宝奴出面解围,他如获大赦一般,陡然从祭案上弹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后脑勺差点撞到孔夫子脚下的石砌台座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三个阶下囚里只有张邦昌比较体面,此人不愧是弼辅皇帝的朝廷大臣,运笔如风,抬腕立就,只消片刻功夫,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奏书便草拟而成了。 金兀术素来喜武不喜文,本族女真文字都还认不齐全,更别说是满纸子乎者也的中原汉字,只好让萧三宝奴代为复述一遍,直到弄清楚里面的全部意思,方才心满意足地从孔庙原路返回至县衙,正式向东路军统帅复命。 “四弟,康王如何说辞?” 斡离不眼见兀术从门外大踏步走进屋里,赶忙起身迎上前去。 “休要提及那厮,实乃可恶至极!” 金兀术从怀里掏出张邦昌写得那封墨迹未干的奏书,啪地一下拍到手边的桌案上,嘴里咬牙切齿道:“待得借道北还,我定将此人碎尸万段!” 斡离不的汉语水平与金兀术差逑不多,他也看不懂南朝官员在奏书里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只好等对方发泄完了才细询具体详情。 “四弟,愚兄以为不妥,仅凭张邦昌一纸信函,恐怕南朝皇帝不会轻易就范吧?” 斡离不本来是想,如果赵构这个亲王人质能够答应从中斡旋,那么借道北还之事就算成了一半,结果兀术居然来了个霸王硬上弓,愣是把好端端的一锅小米粥熬糊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出马解决此事。 “仲兄此言差矣!” 金兀术在至亲之人面前发过一通邪火之后,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当下用手一指堆在墙角里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大大咧咧地笑了笑道:“哪里只有一纸信函?不是还有南朝大将姚平仲的首级嘛!” 第75章 自取其辱 契丹叛臣出身的萧三宝奴,长期担任大金国邦交使节。此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无论大小事务,只要涉及到自身安危,立马就会像陷入捕杀险境的猎物一般,神经极度敏感。 果然不出其所料,金兀术从孔庙大成殿走了没多久,东路军统帅斡离不便遣人传来军令,命他携带少宰张邦昌的借道奏疏以及大将姚平仲的头颅,立刻动身与三镇割地使秦桧一道去东京陛见南朝皇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从原武县出发之后,萧三宝奴一直伏在马背上喃喃自语,神情既悲戚又落寞,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次出使东京充满了无尽的担忧。 “大恩不言谢,尊使之德,秦某时刻铭记在心!” 如果不是萧三宝奴出言相助,秦桧已经成了金兀术的刀下亡魂,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两人并辔偕行,他正好可以借助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郑重其事地向恩主表达自己由衷的谢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像身家性命这样的大事? 由此可见,既便是历史上臭名昭着的大奸臣,也未必能够在人情世故上超凡脱俗。 在金营的时候萧三宝奴已经恪尽地主之谊,如今到了南朝的地盘上,秦桧自然而然就成了东道主。 两个同病相怜之人很快达成战略攻守同盟,一路之上互诉衷肠,聊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东京城下。 秦桧以三镇割地使的身份叩开卫州门,引领金军计议使萧三宝奴以及随行的三节人从,径直赶往皇宫东华门请求陛见,孰料却扑了个空,延兴皇帝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移驾去了班荆馆。 班荆馆位于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陈桥驿,距离东京不过二十公里,距离封丘县只有十五公里,原本是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的临时指挥部,皇帝大驾光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天子驻跸的行在所。 “吾乃三镇割地使秦桧,今奉张少宰邦昌之命,伴同大金计议使萧三宝奴前来讲和,军国大事怠慢不得,尔曹切勿阻挠,速速放行!” 班荆馆周围布署了数重警卫,最外面的是扈从种师道的三千牙兵亲随,其次是以左班都虞候刘锡为首的两千班直卫士,最里面一层才是侍卫长兼禁卫指挥使蒋宣统领的五百亲从官。 秦桧和萧三宝奴以两国使节的名义连闯了好几道关卡,一直来到十名金瓜武士对峙而立的班荆馆大门口才戛然而止。 彼时赵桓正和都统制种师道、参赞军事李纲二人在馆驿正厅里商榷接下来的战事。 听小黄门通禀说金军派遣议和使节到了,赵桓暗自冷笑一声,随即安排专门负责御前仪卫的宽衣天武,各人手持斧钺刀剑,就在堂前列队相迎。 如此一来,原本气氛十分融洽的班荆馆议事厅,登时就变得阴森肃穆起来。 “下跪者何人?” 赵桓戴着大珠缨络头冠,身披销金青纱战袍,右手边上搁置一柄镶金嵌玉的御制长剑,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议事厅正中席位之上。 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皇帝,原本面容白皙,身材又瘦又长,给人的感觉略显羸弱,然而顶盔挂甲之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英飒与肃杀之气,再加上天子一向威重,更显得今日气场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是以萧三宝奴一见之下,没有丝毫犹豫,腿肚子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外臣一一大金计议使萧三宝奴叩见赵皇陛下!” “尔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乞请陛下恪守此前盟约,允准大金兵马班师回朝……” 萧三宝奴一边简略说明来意,一边从怀里掏出张邦昌手书的那封奏疏,双手举过头顶,准备呈上御览。 赵桓鼻子里轻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挨了打才知道喊疼,晚了! 话虽如此,且看他家主子在公函里如何说辞,于是点头示意身边的内侍小黄门去将文书取过来。 接下来他只是冷眼在纸面上扫视了一下,随即大失所望,原来是少宰张邦昌胳膊肘往外拐,大言不惭地替女真强盗当起了说客。 “借道北还?” 赵桓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不动声色地问道:“倘若朕一意孤行,你家皇子郎君能奈我何?” 萧三宝奴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料到对方没那么容易胡弄,于是按照之前计划好的,赶紧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方形黑漆箱箧托举到头顶,同时硬着头皮大声说道:“我家皇子郎君特备薄礼一份,敬请赵皇陛下笑纳。” 马上就要大动干戈拼个你死我活了,还有心思礼尚往来? 赵桓猜不透斡离不和金兀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让身边的内侍小黄门上前看看究竟是什么稀世宝贝。 “啊!” 小黄门挪动着宫闱碎步,无比轻快地来到萧三宝奴面前,就在他打开黑漆箱箧的霎那之间,突然情不自禁地失声尖叫了一嗓子,立马将在场之人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赵桓不由眉头一皱,沉声喝问道:“是何物什,如此惊慌?” 小黄门下意识地抚住狂跳不止的小心脏,颤声答道:“回……回奏官家,是……是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 此言一出,不光是赵桓,就连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的种师道,也刷地一下将浑浊的目光投递了过去。 李纲是出了名的急性子,见此情景更是长身而起,径直朝着跪在地上、头顶黑漆箱箧的萧三宝奴走去。 “李卿,逝者何人?” 赵桓见李纲看完人头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心中大动,以为女真人冲冠一怒把完颜构杀了一一果真如此的话,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李纲听到皇帝在背后疾声问询,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只听他重重地舒了口才气道:“回奏陛下,此人乃是遥郡承宣使姚平仲。” 姚平仲? 赵桓颇为诧异,他不是畏罪潜逃了吗? 话说金军撤出牟驼冈赶往原武县之后,何灌、种师中以及杨可胜率领的三方大军随即在天驷监会师。 各军随行僚属初步统计了一下战损情况,除了贪功冒进的三衙后军王师古部几乎全军覆没之外,其它两支劫寨兵马伤亡再加上逃逸,只剩下十之二三,最让人无语的其实是姚平仲和范琼两位统兵主将,在此之前居然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范琼就不用多说了,这个孬货以五丈河南岸为据点,亲率三千精骑彻夜逗留不进,贻误了大好战机,既便完好无损地跑回来报到,也难逃朝廷军法制裁,如今看来,很可能早就已经畏罪潜逃了。 无独有偶,历史上的姚平仲,劫营失败之后便趁机尿遁了,朝廷屡次下诏寻其还朝,可惜怎么找都找不到,据说是猫在某处深山老林里,一躲就是一辈子。 此刻这位姚大将军的头颅,就这么冷不丁地出前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甭说种师道和李纲,就连赵桓兀自呆怔了好大一阵子,方才琢磨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儿。 显而易见,姚平仲与范琼并非本质相同的一类人,事实证明他不是畏罪潜逃,而是身陷重围之后,坚持与敌军血战到底的国之悍将! “呔!虏寇安敢诈我耶?” 赵桓想到此处,突然拍案而起,同时暴喝一声道:“来人啊,将这虏使推出去砍了!” 皇帝一声令下,周围那些形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宽衣天武立刻蜂拥而至,几个人像拖条死狗似的将萧三宝奴拉拽到班荆馆外面。 此时的萧三宝奴心如死灰,毕竟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惟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居然连一句威胁的狠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脑袋就要搬家了。 孰不知两位皇子郎君的本意是让他拿姚平仲的人头,警告南朝皇帝不要一意孤行,结果人家根本不吃那一套。 由此可见,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这伙强盗活着离开,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厚着脸皮借道北还,不是自取其辱吗? “刀下留人!” 萧三宝奴缓缓闭上眼睛,准备享受九大王梦寐以求的引刀成一快。 恰在这时,一直在班荆馆外面等候皇帝诏见的秦桧,突然义无返顾地闯进议事正厅里替他求情去了。 第76章 老成谋国 赵桓突然下令斩杀金使,既非虚张声势,更不是一时冲动。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对方胆敢拿姚平仲的首级跑过来炫耀武力,那就用萧三宝奴的人头,痛痛快快地给这伙野蛮强盗打回去! 赵桓本来打算请君入瓮,顺便将萧三宝奴的人头装进他自己带来的那个方形黑漆箱箧里,然后让职方员外郎秦桧原路送还给女真人,没承想这位专门负责卖国的三镇割地使,突然理直气壮地闯进来为敌方使节求情。 这可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姑且试目一待,看他如何凭借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替萧三宝奴擦屁股。 “秦卿,虏使因何诛杀不得?” “回奏陛下,微臣窃以为,斩使绝交必会导致两军决战,然则此时决战与我不利,绝非上佳之选。” “哦?” 赵桓见他不怯不惧,应对自如,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点了点头道:“秦卿有何良策?朕愿闻其详。” 秦桧见自己煞有介事的一席话成功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赶忙趁热打铁道:“众所周知,虏寇素来野蛮成性,不讲道义,倘若陛下此时斩杀虏使,尚在敌营为质的康王殿下可保性命无虞乎?” 他说到这里,正好可以见缝插针,将之前在孔庙大成殿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秦桧既便没有添油加醋,那一幕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也足以令在座的三个大人物耸然动容了。 种师道原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微眯着双眼,貌似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然而听秦桧讲述亲身经历的时候,不光慢慢转过头来,还悄悄坐直了身子。 至于一直在皇帝面前正襟危坐的兵部尚书李纲,仅从那紧绷得有些僵硬的方面大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本部僚属的所做所为甚是惊异。 “危急关头敢于挺身而出,秦卿一介书生,果有古君子之风!” 赵桓认真听他说完,觉得不像是胡编乱造出来的,是以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秦桧受到皇帝褒誉,信心倍増,接下来说的话更加底气十足了。 “微臣曾在虏营十数日,见其酋首常与卒伍同食,一日三餐皆为马监陈仓刍豆,由此可以推知,敌骑此前于京畿诸邑抄掠之粮秣已经告罄,眼下只是勉强度日罢了。” 秦桧说到此处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道:“陛下此时诛杀虏使,等于就此阻断两国和议之路,正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一敌寇自知后退无望,必然激励士卒,背水一战,我勤王大军虽有二十万众,届时可堪与之殊死相拼乎?” “若依微臣愚见,与其令虏人同仇敌忾,不如虚与委蛇,徐徐缓兵图之,待得敌方士饥马疲之际,东西南三面大军群起击之,彼时定可一战而功成!” 这一番慷慨陈词可谓是鞭辟入里,字字珠玑,不光是赵桓觉得一下子说到自己心窝里了,就连一向沉稳持重的种师道,也破天荒地冲着秦桧点了点头。 就在昨晚开战之前,有两个金军前哨游骑大概是吃多了不消化,居然大老远跑到班荆馆附近溜食一一当然也有可能是侦测敌情。 两人与康随手下一队巡逻马弁不期而遇,当即被当成猎物射杀在地,有好事者剖开其腹肚一看,肠子里全是黑乎乎的豆渣。 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十分有力地证实了秦桧方才所言不虚。 “假意讲和之事,干涉重大,朝廷须从长计议。秦会之,你且退下听候旨意吧!” 说这话的人是现任兵部尚书李纲,也就是职方员外郎秦桧的顶头上司。 自从这个奉诏出使的下属冒冒失失地闯进议事正厅里来,李纲便莫名其妙有些紧张,生怕对方当着皇帝的面,做出一些令自己下不了台面的事情来,好在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出格之举,不过还是趁早驱赶出去比较省心。 秦桧仰首挺胸伫立在原地,正兀自打着小算盘,满心以为会当场受到皇帝封赏,没承想李伯纪竟然横插一扛子,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真是岂有此理! 赵桓见他傲然而立,似乎对顶头上司刚刚说的话置若罔闻,只好笑着当起了和事佬:“秦卿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乃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姑且准尔所奏,暂不诛杀虏使,余事稍后再议,卿家且代朕传旨去吧!” “微臣遵旨……” 秦桧听了皇帝这话,心里的落差稍微平缓了一些,当下只好悻悻地躬身却步退了出去。 萧三宝奴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前来传旨的秦桧面前,抱紧他的大腿哭得稀里哗啦…… “李卿方才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桓冷眼旁观,早就看出来了,李纲急于把秦桧轰出去,肯定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下属的面讲。 “圣明无过于陛下……” 李纲虚虚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随即言归正传:“选锋军统制韩世忠刚刚遣使来报,说是黎阳渡口久攻不下,敌我双方依旧处于拉锯状态,很可能会延误朝廷既定师期。” “啊?” 赵桓颇感意外,说好的马到功成,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熊样子? 他哪里知道,事情远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 话说韩世忠昨晚专门跑到班荆馆借兵,没能见到种师道本人,却被其帐下幕僚康随直截了当地打发了。 选锋军当下只有两千轻骑,而驻屯东明县的奚军六路也是两千轻骑,虽说兵力旗鼓相当,韩世忠算计来算计去没有必胜的把握,是以一直等到与田师中率领的六千步卒会师之后,方才马不停蹄地赶往东明县。 孰料却扑了个空,驻守黎阳渡口的大金东路军副统帅阇母,突然把奚军两千人马从东明县调走了,说是协助本部射粮军清剿大伾山附近的南朝游寇一一其实就是磁州知州宗泽在河北一带组织起来的抗金义军。 自此阇母麾下除了万余签军步卒,更有两千女真本族铁骑和两千奚军仆从骑兵。 韩世忠的选锋军满打满算只有八千人马,自然不敢以卵击石,无奈之下,只好逾过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直接向皇帝求援。 说来也巧,朝廷本来无兵可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和一直赋闲在家的前州郡守臣李邈,突然率领两万多名东南兵沿着汴水溯流而上,赵桓趁机将其划拨给韩世忠节制指挥…… “泼韩五啊泼韩五,你在搞什么鬼?我方兵力差不多三倍于敌,且有宗泽招募的河北义军倾力相助,居然迟迟不能抢占黎阳渡口,岂非咄咄怪事?” 赵桓嗟叹感慨之余,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挥刀砍下萧三宝奴的脑袋,否则在敌方后路没有被完全切断的情况下,贸然与其拉开决战架式,很可能会像秦桧方才所说的那样,最终迫使对手狗急跳墙,搞不好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陛下,微臣以为,黎阳渡口乃是虏寇退师必经之路,值此成败关头,须当遣派一支劲旅紧急驰援,惟有如此,方能确保速战速决!” 军情急报已经上达天听,皇帝却半天没有反应,李纲实在等不下去了,突然离座而起,嘴里说着自己的谏言,眼睛却不时瞄向对面的种师道,显然是意有所指。 种师道老于世故,一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是以没等皇帝表态他便果断拒绝了:“李尚书莫要打杨可胜的主意,老夫调他前来班荆馆,乃是专一卫护陛下周全,岂可差作它用?” 杨可胜和马彦传的两万大军自从与温都郎君的万乘铁骑接战之后,伤亡再加上逃逸损失不小,如今只剩下五千骑兵,万余步卒。 他们在牟驼冈一带原地稍事休整之后,此时正按照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回撤到班荆馆附近,以便随时保护圣驾安全。 第77章 可畏之才 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和参赞军事李纲之间没有上下级关系,互不统属,两人在遣兵驰援韩世忠的问题上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眼看就要闹得不可收拾了,无奈之下,赵桓只好再次充当起和事佬,提出一个比较稳妥的折衷方案。 简单来说,即是由主将杨可胜亲率五千精骑赶往黎阳渡口参战,就此接受选锋军统制韩世忠统一指挥;其本军副手马彦传统领万余步卒留在班荆馆,协助刘锡和蒋宣的御前禁卫师旅戍守天子行在所。 “陛下圣明!” 既然皇帝如此善解人意,身为臣子岂能得寸进尺?种师道见好就收,率先表示支持这个折衷方案,不过也随即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届时三路大军数万人马齐聚黎阳渡口,韩良臣虽是大将之才,值此纷乱之际,众多骄兵悍将恐怕很难驾驭得了吧?” 选锋军原有八千将士,再加上两万东南步卒以及即将遣派过去的五千西军精锐骁骑,总兵力已经突破了三万。 皇帝居然想把如此庞大的军事集团,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下级武将统辖,别说是久典兵权的种师道,任谁来看这种做法,都会觉得不是任人唯亲,就一定是义气用事。 好吧,赵桓承认自己确实太过偏爱这个泼韩五了,一直以来对他寄以厚望,很多时候甚至不惜揠苗助长。 要知道,名将都是凭借自身实力拼杀出来的,而实力来源于一次又一次的实战经验积累,倘若没有独挡一面、指挥大兵团作战的锻炼机会,韩世忠怎么可能位居南宋中兴名将之首? 不过种师道方才所说的话确是实情,在此之前泼韩五长期沉沦下僚,位卑言轻,既便能力上没有任何问题,短时间内也很难对外树立起个人威信。 “陛下,微臣愿赶赴黎阳佐理军务。” 赵桓正在思忖两全之策,李纲忽然主动请缨到韩世忠军前效力。 自从西水门一战成名之后,这位身兼数职的军国重臣在朝野上下以及军中内外的威望与日俱增,倘若藉其位号,固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抚定众军,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会有喧宾夺主之嫌。 值得注意的是,野战和守城的打法截然不同,绝非熟读几本兵书再加上一腔子热血就可以胜任的,是以他和韩世忠之间的分工协作关系必须提前厘定清楚,否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如此一来,正合朕意!” 赵桓首先肯定了李纲的提议,紧接着郑重其事地嘱咐他道:“卿家切记,此番前去只需附众抚士即可,战御攻伐皆由韩良臣一人独断专行……” 李纲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无非是怕他手伸得太长,掣了心腹爱将的肘,当下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言不由衷地回答道:“微臣谨遵圣谕,定然不辱使命。” 君臣三人优先解决了驰援黎阳的军情急务,接下来才开始商榷女真人企图借道北还之事。 “陛下,依老臣之见,不若将计就计,遣使与虏寇周旋,拖延时日愈久,决战歼敌之成算则愈大。” 种师道向来主张坚壁勿战,只以重兵四面予以围困,直到对方粮绝自溃为止,眼下女真人主动跑过来求和,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实施缓兵之计。 “种老所言极是,朕正有此意……” 其实方才听完秦桧的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赵桓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还没想好派谁过去与女真人周旋比较合适。 毕竟是深入敌营与虎谋皮,既要口才好,还得胆子大,最重要的是忠心不贰。老实说把这样的人才往九死一生的虎口里送,赵桓是真心舍不得。 “微臣荐举一人,或可担当此任。” 或许是一眼便看穿了皇帝左右为难的心思,即将赶赴黎阳监军的李纲,十分热心地想替君上解决燃眉之急。 赵桓听罢不由心中一动:“哦,李卿意欲向朕推举何人?” 李纲随口答道:“本部职方员外郎、三镇割地使秦桧秦会之。” 其实他说的这个人选,赵桓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潜在风险极大,后果很难预料。 要知道,历史上的秦桧可不只是遗臭万年的大奸臣那么简单,这个人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明末四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曾在《宋论》里将其归类为危险等级极高的可畏之才一一秦桧者,其机深,其力鸷,其情不可测,其愿欲日进而无所讫止。 这样的人用好了就是一柄国之利器,用不好很有可能会成为老赵家的掘墓人,有了完颜构的前车之鉴,使得赵桓在对其任用的问题上不得不慎重考虑。 “陛下,李尚书慧眼识人,老臣深有同感,此次出使敌营与虏寇周旋,恐怕非他秦会之概莫能当。” 种师道毫无征兆地在皇帝犹豫不决之时,重重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此举不光令赵桓颇感诧异,就连始作俑者李纲也很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德高望重的世宿名将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公开认同自己的看法,难道这就是本朝失传已久的英雄所见略同? 两位军国重臣一致认为秦桧是这次实施缓兵之计的最佳人选,作为自身来历不明的穿越者,赵桓又不便当场戳破秦桧在历史中的真实面目,只得勉强同意了他俩的提议。 杨可胜和马彦传统领本部兵马已经在赶往班荆馆的路上,不过步骑联动之下,行军速度相当缓慢,估计到天黑才能到达目的地。 李纲急于解决黎阳方面的战事,实在是等不及了,于是决定亲自迎上前去,就在半道上传达亲征行营司刚刚决策下来的军令,然后与杨可胜的五千精骑一道,从封邱县抄近路赶往黎阳渡口。 “老臣恭喜陛下了!” 李纲前脚刚走,赵桓正要命人传召秦桧进来听旨,孰料种师道却突然大袖一展,像变戏法似地在他面前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心。 赵桓下意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黄澄澄的平首束腰板状金铤,不由满脸诧异道:“不过一枚俗世阿堵物而已,种老给朕看它是何用意?” “若是只有一枚阿堵物,何喜之有?” 种师道接下来不慌不忙地讲述起事情的经过,原来就在李纲接到黎阳方面的军情急报之时,三衙中军统制吴革也正好遣派信使给他这位昔日府主报喜来了…… “朕听种老言外之意,莫非是一整批金铤银锭?” 种师道还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赵桓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 种师道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赵桓从只言片语中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下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跳,急切问道:“种老可是请人验看过了?” “在此之前已由当司参谋官、少府监陈元则再三认定,正是首次送入虏营的那批真金白银!” 种师道一句话证实了赵桓的猜测,却也让他迅速从无比惊喜跌入巨大疑惑当中,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当然不会知道,吴革能够获此宝藏,只是歪打正着而已。 李宝他们那些饥不择食的山东义民,原本打算战后均分那批暗藏在南院马厩的真金白银,压根儿就没想过报官领赏,万万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因为一场官兵内讧全都给捅出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金军从牟驼冈撤离之后,宋军各部按照惯例分片打扫战场,一方面就地掩埋阵亡将士的尸骨,另一方面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值钱的玩意儿,顺便据为己有。 要知道,那些在五丈河北岸被金军轻骑射杀的山东义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怀揣着重达三十两的黄金。 为了争抢这些来历不明的黄金,那些打扫战场的官兵发生严重内讧,彼此之间大打出手,一直闹腾到本军统制官吴革那里。 吴革顺藤摸瓜,细细一查问才知道,原来都是李宝他们这些泥腿子干的好事儿…… 第78章 丢掉幻想 其实吴革专门遣派信使跑到班荆馆面见老种经略相公,不光是禀告那批真金白银的下落,还捎带手送过来一颗血迹未干的人头。 “不知种老所说,乃是何人首级?” 赵桓甚是讶异,姚平仲的头颅还在那个方形墨漆箱箧里孤零零地躺着,刚刚差点把萧三宝奴的脑袋剁下来,此刻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他们这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起跑到御前开人头会吗? 种师道不慌不忙道:“回奏陛下,三衙诸营兵马此前在五丈河南岸全歼了一支上千人的合扎猛安,此人正是这支女真亲军的首领一一赛里郎君。” “天助我也!” 大凡金国宗室子弟,通常会被冠以郎君之谓,这个名为赛里的女真生番想来也不会例外。 完颜家的狼崽子被我天朝将士斩获,赵桓还是首次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是以按难不住激动的心情,居然当着种师道的面,攥紧拳头兀自低吼了一嗓子。 “斩获酋首者乃是何人?朕非亲加恩赏不足于提振士气!” “陛下圣明。据悉此人姓李名宝,正是率众藏匿那批真金白银的义民首领。” “李宝?哪个李宝?” 赵桓这是第二次从种师道口中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当即心中一动,这厮不会是历史上在陈家岛海战中以三千士卒全歼金军七万水师的那个泼李三吧? 种师道身为日理万机的军国重臣,当然不可能知道一个区区借补承信郎的注色经历,不过既然皇帝如此感兴趣,找个知情人打探清楚也就是了。 正好吴革遣派的信使还在班荆馆里歇脚,内侍小黄门跑过去细细一问,所谓山东义民首领李宝,果然就是那个在绿林道上赫赫有名的泼李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宝这小子一向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是一条滑腻的泥鳅,一不留神就会从手心里溜掉,是以赵桓没有丝毫犹豫,立马传下旨意,特擢从九品借补承信郎李宝为从七品阁门宣赞舍人,同时将其麾下的山东义民暂时编入御前禁卫师旅,从即日起奔赴天子行在所,入卫圣驾……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两句留传千古的离别之辞,此刻在直通原武县金军大营的苍凉古道上,听起来还是那么悲戚和落寞,只是喃喃自语它的人,不再是那个脑袋差点搬家、直到现在仍惊甫未定的萧三宝奴,而是假借御史中丞之衔,出任奉使大金军前计议使的秦桧。 “秦卿此番前去,道虽不远,却重任在肩,若能迁延敌师三至五日,大事必然得济,届时朕当亲自为卿接风洗尘!” 秦桧从班荆馆正式出使金营之前,皇帝当面勉励他的这番话,看似画饼充饥,其实从人尽其才方面考虑,赵桓是真心打算等他完成使命之后,直接将“假借”二字去掉,正式擢升其为从三品御史中丞一一果真如此的话,那可比此前李邺以正四品给事中的身份出使金国的待遇好太多了。 可惜秦桧这个时候眼睛里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锦绣前程,而是他本人正在一步步向死亡迈进的灰色背影。 别的姑且不说,只是皇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这种做法,就足以让金营里那两位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子郎君分分钟要了他的命。 原来在此之前,赵桓特意让人把姚平仲的头颅从方形墨漆箱箧里取出来,然后将金国宗室子弟赛里郎君的首级塞进去,让秦桧送还给斡离不和金兀术,就当是回赠给他们的特殊礼物,美其名曰:来而不往非礼也! 以往诸多人生经验告诉秦桧,生死存亡之际,上苍只会眷顾那些自己想办法拯救自己的人,是以他虽然像萧三宝奴刚从原武县出来时那样,一直伏在马背上悲戚而又落寞,但其内心深处的求生欲望却比野火还要顽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秦某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届时果真有难,尊使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秦桧刚刚在班荆馆凭借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救了萧三宝奴一命,当下提出这个不情之请之后,本以为对方会拍着胸脯向他保证:等会到了原武县东路军大营,一定会在两位皇子郎君面前替他多多美言几句。 孰料萧三宝奴听了他的话,那颗差点被南朝皇帝割下来当尿壶的大脑壳儿摇得像拨浪鼓:“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这次怕是爱莫能助了,秦中丞还是自求多福吧!” 事实上萧三宝奴并非不想报答秦桧的救命之恩,只不过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这次班荆馆之行,虽但没能实现震慑南朝君臣以便顺利借道北还的最终目的,反而平添了两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条是释放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两名人质,二是归还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割地诏书。 尽管如此,萧三宝奴还是感觉自己比较幸运,多亏南朝皇帝有好生之德,没有将那笔上千万的金铤银锭写进和议条款里,若是连那些辛辛苦苦讹诈来的犒军钱也得原封不动地退还回去,两位皇子郎君还不气成狂犬病,到处乱咬人? 其实他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些牢牢绊住金军马蹄子的所谓犒军金银,全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要回来干什么?留着将来给两位皇子郎君添堵不爽吗? “尊使只要依照秦某之计行事,定能佑护你我周全!” 萧三宝奴方才那番提上裤子不认帐的混蛋话,深深地刺痛了对此前双方订立攻守同盟还抱有幻想的秦桧一一都说官场上没朋友,更何况是在你死我活的对垒阵营里?看来要想活下去,只有向两位皇子郎君证明自己,活着比死了对他们更有价值…… 萧三宝奴认真听取了秦桧密授给他的锦囊妙计,如获至宝一般,回到原武县之后,连井拔凉水都没顾上喝一口,便立马跑到县衙后堂,向两位皇子郎君禀告此行的结果去了。 “可恶至极!” 金兀术听完萧三宝奴添油加醋的一通陈述,气得浑身骨胳咯吱咯吱乱响。 他冷不丁抓起南朝皇帝送还过来的所谓回赠礼物,狠狠地摔在地上。 赛里郎君的头颅随即从破碎的墨漆箱箧里弹跳出来,咕咕噜噜地滚到此前搁置姚平仲首级的那个墙角旮旯里。 斡离不毕竟是一军统帅,看起来可比金兀术有涵养多了,他当场用女真俚语叽里呱啦地将老赵家的列祖列宗问候了一遍,足足骂了好一阵子,方才想起来捧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喝问萧三宝奴:“什么是他娘的声东击西?” 萧三宝奴忙不迭地回答道:“就是中原兵法三十六计当中的第六计……” 可惜他刚刚煞有介事地解释了这么一句,金兀术已经急不可耐地将大耳刮子狠狠地掌掴过来了:“说人话!” 萧三宝奴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肿脸,兀自呆立在原地,心中至少有一万个草泥马在奔腾一一老子说的哪一句不是人话?奈何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狼崽子听不懂而已,难道这也要怪我? 暗自赌一赌气无伤大雅,敢胆表现出来那就是在赌命了。 一向习惯了忍气吞生的萧三宝奴,最终还是将秦桧的锦囊妙计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两位瞪眼便要宰人的皇子郎君。 金兀术听完之后,二话不说,急火火地跑到临时充作统帅指挥中枢的县衙大堂里,查看东京畿北一带的军事舆图去了。 斡离不则笑眯眯地拉着萧三宝奴嘘寒问暖一一打一巴掌给个糖豆,这位菩萨二太子最擅长的莫过于此道了。 “萧相公,不知那秦中丞现在何处?” “回二太子的话,依循旧例,秦中丞仍与亲王宰臣一道住在孔庙大成殿里。” “怎么能让南朝大使在破庙残殿里下榻?还是速速迎接到县衙官舍里来住吧!” 第79章 东线告急 秦桧为了保住一己贱命,主动将此行的真实目的透露给了女真人,不仅如此,他还设身处地替新主子设计好了声东击西的突围之策一一由此可见,精致利已主义者一旦到了濒危之境,不管多么无耻的行径都能做得出来。 所谓声东击西,即是集中万乘铁骑大张旗鼓地进攻天子驻跸的班荆馆,藉以吸引扼守延津县和封邱县的十万宋军回师救援,与此同时,大金东路军主力趁机护送那批数以千万计的犒军金银,从延津县以北、黄河以南的狭长地带迅速向黎阳渡口方向突围。 丢掉幻想,准备开干。 时至今日斡离不和金兀术算是彻底认清了当前形势,通过秀肌肉炫耀武力达成军事讹诈目的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种种迹象表明,那个貌似孱弱的南朝新君绝非可欺之主。 自从金军铁骑兵临东京城下的那一刻起,他便打着和议的幌子暗中精心布局,一步步将东路军三万人马收进编织好的天罗地网里,现如今又莫名其妙实施什么缓兵之计,显而易见,这是要等到万事齐备之后再同他们这些入侵强盗决一死战。 “四弟,依你之见,南朝皇帝何以用计迁延我师?” 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斡离不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头疾时不时间歇性发作,脑袋就像熟过了头的大西瓜,一碰就会有爆裂的危险。 萧三宝奴早就已经去孔庙大成殿接请秦桧了,可是左等右盼不见那个献计坑国的南朝使节前来答疑解惑,情急之下,他只好抓住刚刚走进屋子里的四弟兀术问东问西。 金兀术知道仲兄脑子有病,旧疾复发,当下正是六神无主之时,于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如兄长所知,而今情势极为不妙,北有大河阻隔,难以济渡,东西南三面又被南朝十几万大军重重围困,是以小弟以为,俺家人马要么向西突围,从泛水关渡河北上;要么向东冲杀,从黎阳渡口班师还朝。 “近日前哨游骑陆续发来探报,声称泛水关早已堕入南朝西军之手,惟今之计只能勒兵东向,与阇母副都统会师于大伾山。眼下南朝皇帝以和议为名迁延时日,吾料其意,必是先行一步攻取黎阳渡口,以期切断我师退路……” 此番战略剖析之辞大体不谬,只是“北有大河阻隔”这个前置客观条件需要着重解释一下,不然后面叽里呱啦一大堆就都成了废话。 要知道,这个时候是数九隆冬时节,黄河早就已经到了封冻期,铁马渡冰河那种令人震撼的画面,不应该只出现在陆大诗人的睡梦里。 可惜的是今岁天公特别不作美,黄河只是封冻了泛水关以西的上游水域,从泛水关到黎阳三山浮桥,虽然也凝结了层层厚冰,却只局限于两岸浅滩,而几十丈甚至数百丈的主干河道之下暗流涌动,其上最多凝结一层表皮薄冻,完全无法承受人马生畜通行,更别说是动则成百上千斤的随军辎重了。 金军南下之初就吃过这方面的大亏,千军万马兴高采烈地猛冲至黄河北岸,很多人误以为与关外冰河差逑不多,于是撒着欢儿纵骑争渡,结果淹死了不少会水的…… “四弟方才言外之意,莫非黎阳渡口危在旦夕?” 黎阳渡口一旦失守,既便此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出南朝大军的包围圈,只能望河兴叹,依旧回不了东北回家。 这次出门打劫八成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然为何好事如此多磨? 斡离不越是瞎寻思,头疾发作越厉害,当下双手捧起脑袋疼得呲牙咧嘴,估计这个时候一门心思只想撞墙。 金兀术目睹此状,兀自摇头叹息,心说仲兄啊仲兄,小弟一直在剖析南朝皇帝迁延我师的真实企图,你从哪里听出来是言外之意? “禀告皇子郎君,阉母孛堇遣使来报!” 就在兄弟二人满脸惨云愁雾、相对默然无语之际,一个合扎亲兵忽然站在门口大声吆喝了这么一嗓子。 说曹操曹操到,如此应景,岂非天助我也? 金兀术心中一动,立刻传令其人入见,孰料对方人还未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儿便抢先冲进了他的鼻腔里。 “铁不花?” 来人躯体健硕,膀大腰圆,顶盔挂甲之下犹如半截黑塔,别看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却依然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金兀术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方才想起来问道:“尔等从何处杀来?” “敢告皇子郎君,大事不妙耶!俺家大人自知凶多吉少,为防万一,特意分遣两队人马,一路北上求援,一路西进传檄,两队百十余骑同时由黎阳驻军大营出发。某率本队合扎亲兵一路之上迂回前进,穿行于大河南岸与延津县北境之间……” 铁不花乃是阇母帐下的合扎蒲里衍,也即是五十夫长,他从黎阳大本营出发的时候本是一整队人马,眼下只剩下不过三五骑而已。 尽管如此,能从数万宋军扼守的河津要道杀出一条血路,除了实力着实过硬之外,可能还有许多幸运的成份在里面。 “尔等既从延津县突围而来,可知南军沿途设防有何漏洞?” 半路杀出来的这个程咬金,与此前郁结于心的现实难题密切相关,因此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瞬间就缓解了斡离不的头疾症状,这个时候他无瑕它顾,只管抓住铁不花有病乱投医。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铁不花死里逃生,得了便宜还卖乖,撇着大嘴把折可求的五万大军贬得一文不值。 事实上也不能怪他信口开河,五十骑人马横穿绵延数十里的大军营垒,尚有三骑突出重围成为漏网之鱼,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奇迹发生,都难以掩盖布防漏洞已经大到离谱的事实,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斡离不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实施秦桧所谓的声东击西之策。 “铁不花,阇母孛堇疾遣尔等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金兀术与斡离不有所不同,他关心的是即时战况,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冒着全队覆灭的危险专门跑过来报信一一有且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阇母那边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实际情况的确如他所料,随着宗泽等人招募的河北兵马,以及以韩世忠为首的京畿兵马越聚越多,扼守黎阳渡口南北两岸的金军腹背受敌,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是以敦促东路军主力人马加紧回撤,以合兵会师应对当下危局,正是阇母遣使报信的根本出发点一一要知道,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扼守黎阳渡口,随时准备接应主力回撤,如果斡离不能够顺利退师,岂不是两难自解? 金兀术听到最后,越来越觉着不大对头,于是瞪着眼睛喝问道:“据尔方才所言,阇母孛堇分遣两队人马,一队西进传信,一队北上求援,不知北上者欲向何人求援?” 铁不花刚才只是顺嘴那么一说,哪里想到对方会对这个事情感兴趣,是以愣怔了一下才道:“俺家大人担心渡口在大军退师之前堕入敌手,特意遣使远赴燕山留守司,请求六部路都统挞赖孛堇紧急派兵前来驰援……” “混蛋!” 铁不花的话还没有说完,经兄弟适时提醒之后早已气得脸色煞白的斡离不,突然顺手操起桌案上的一方铜檠,恶狠狠地朝着他的头部砸了过来。 “呯!” 幸亏铁不花头上戴着厚厚的制式军盔,要不然肯定会当场来个脑袋开花。 饶是如此,这个全副武装之下重达两百多斤的女真生番,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轰然瘫倒在地上。 第80章 一路向北 在斡离不看来,阇母遣使向留守燕山大后方的六部路都统挞赖求援,分明是在拆他这个东路军统帅的台,因此脑子一热,突然抓住前来送信的铁不花狠狠地发泄了一通。 此番堪称疯狂的举动,外人着实难以理解,惟有其弟金兀术心知肚明一一狂怒的表相之下其实是深深的焦虑,而这个令斡离不突然情绪失控之人,正是六部路都统挞赖。 挞赖与阇母同为金太祖阿骨打的弟弟,只不过前者是堂兄弟,后者是异母弟,他们与斡离不兄弟之间的亲疏关系一目了然。 挞赖一度是东路军统帅最有力的竞争者,若只论战绩和资望,他这个堂叔丝毫不逊于斡离不这个堂侄,至于为何最终与囊中之物失之交臂,里面肯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朝廷内幕。 由此可以想见,作为对兵权垂涎三尺的觊觎者,挞赖一旦接到东路军失利的消息,除了幸灾乐祸之外,很有可能会趁机落井下石,是以斡离不不得不抢在挞赖出兵救援之前,携带战利品冲出南朝大军的包围圈,顺利从黎阳渡口班师还朝。 从黎阳到燕山足有千里之遥,就算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得好几天功夫,显然被困南朝的数万金军兵马,有足够的时间打好眼前这一仗。 事实上在铁不花等人抵达原武县的时候,北上赶往燕山送信的那队轻甲游骑,刚刚冲出宗泽、刘鞈等河北帅臣共同布防的包围圈。 为首领兵带队的女真五十夫长,正是铁不花的孪生兄弟仆撒虎。 说起来仆撒虎,这厮可比他哥哥幸运多了,阇母为了确保信使安全抵达后方大本营,特意遣派一支五百人的奚军骑兵营,一直将他们护送到相州地界才调转马头冲杀回去。 彼时河北诸道兵马正从四面八方陆续向黎阳方向集结,是以仆撒虎等人并不敢稍加松懈,继续策马向前狂奔了足足两百多里路,本来准备过了信德府再好好休整一下,结果在路过邢台县黄巾军寨的时候,突然与一支自北向南行进的南朝兵马迎面碰上了。 “刘机幕!狭路相逢勇者胜,张某不才,愿领本营将士邀击敌寇!” 这支上千人的南朝兵马乃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步骑联军,骑兵虽然不多只有三百人左右,却是来自真定府的不系将禁兵。 骑兵营指挥使张锢曾经长期戍守与大辽接壤的北界边城,具有一定的胆略和作战经验,因此一见小股女真骑兵,孤军在道途中行进,以为有机可乘,随即主动向临时节制诸营兵马的河北西路兵马钤辖司主管机宜文字官刘子羽请缨。 这位刘机幕的父亲正是知真定府兼本路兵马都钤辖刘鞈,他们这次奉命聚兵勤王,就是要奔赴黎阳前线参战,送到嘴边的肥肉焉有不吃之理?是以刘子羽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诸营兵马一起围歼这支孤军出没的女真游骑。 奈何仆撒虎狡猾得紧,压根就没打算和他们硬碰硬,在距离正前方南军步兵方阵还有两里多地之际,突然调转马头径直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吾领众军从正面阻击,进义副尉徐庆带一队人马于敌后抄袭!” 眼见敌寇就要溜之大吉了,步卒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显然只有骑兵营才能相机而动,马军指挥使张锢见此情景,简单分派了一下任务便要上阵临敌。 不料一个虎头虎脑的擐甲后生突然拦住他的马头,瓮声憨气地表示抗议:“舅父,请恕庆儿不能从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是遣派他人于敌后抄袭吧!” 张锢以权谋私的小心思被自己相依为命的亲外甥当众戳穿了,面子上当然很不好看,索性扬鞭打了过去,嘴里厉声喝骂道:“竖子无状!胆敢临阵抗命,吾必行以军法!” 诸队将校一见营主怒发冲冠,赶忙凑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解劝起来。事实上这个时候张锢哪有闲功夫跟外甥置气,于是一夹马肚径直向前疾冲出去。 麾下两百余名部众不敢怠慢,赶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于是乎一骑骑人马相继湮没在遮天蔽日的飞扬尘土之中。 徐庆眼睁睁地看着舅父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小心脏莫名其妙突突直跳,总感觉会有不测之事发生,无奈军令如山倒,除了率领营主特意给他挑选的五十名骑士依令而行,当下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十八岁起便跟着舅父在行伍里厮混,算起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甥舅二人情同父子,须臾不曾离开左右,甚至连宿营就寝也是祗足而眠,今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分头行动。 事实上徐庆的预感异常准确,张锢率领麾下众军与仆撒虎的轻甲游骑接战之后,来回只是两三个交合便被对方杀得七零八落。 他本人先是被流矢射中面颊,随后被一名长着酒糟大鼻子的女真五夫长挥刀斩落马下,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十余骑将士眼见本营指挥官阵亡,登时崩离溃散,四处落荒而逃。 徐庆率领本队人马从后面杀到的时候,战场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惨不忍睹,他们在几个伤兵的指引下,扒拉了好一阵子才找到舅父的无头遗骸,徐庆当时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锢特意指派给外甥的这五十名骑士,要么是朝夕相处的亲随马弁,要么是知根知底的邻里乡党,这些人几乎毫无例外全都受过他这个营主的恩惠,是以众人在悲恸之余,一致决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不惜一切代价沿途追杀虏寇。 孰不知此役过后,仆撒虎这队女真游骑也损失不小,目前只剩下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三十七名骑士。 此去燕山尚有好几百里路,不知道沿途还会不会碰到南军大队人马,最要命的是眼下人乏马疲,行进速度越来越慢,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耽误搬救兵的大事。 “兀罕孛堇,你带一伍骑士先行到燕山传信吧!” 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最好将鸡蛋分开放入不同的筐子里。有鉴于此,仆撒虎趁着部属驻足于野地稍事休整之际,从中挑选了五匹脚力强健的快马和四名胆大心细的精悍骑士。 “遵命!” 兀罕用指牙刮着红得像颗熟樱桃的酒糟大鼻子,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就是这厮在邢台黄巾军寨与真定府骑兵营对垒厮杀之际,挥刀将其指挥使张锢斩落马下,脑袋现如今就挂在得胜钩上,准备将来禀告本军统帅请立一大功。 孰不知徐庆他们那些报仇心切之人,早已在暗中盯上他了…… 兀罕等人骑上本队最好的五匹快马,风驰电卷一般一路向北横冲直撞,眼见快要日落西山了,如果不能赶在天黑之前到几十里外的元氏县城歇一歇脚,那么今晚就只有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元氏县隶属真定府,过了真定府便是事实上已经成为金军囊中之物的中山府,由此可以推知,元氏县很可能是阇母所遣信使在沿途驻足停留的最后一站。 对于一直在暗中追击的进义副尉徐庆等人来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此前金国东路军从燕山到大河北岸,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属于是线性攻城略地,河北西路沿途州府郡县,虽然失陷却并没有被占领,因此金军一走,当地官府百姓该干嘛干嘛,金军一来便赶紧作鸟兽散,眼下的元氏县城便是如此。 “虏寇从南面杀回来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座县城立马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第81章 煞神驾到 听说敌骑正在城南十里外的地方扫荡,住在元氏县城里的士庶百姓登时慌作一团,争先恐后从东西二门往城外的荒郊野地里奔逃。 从东面邻县路过此地公干的一队巡检土军,刚刚入城没多久便摊上这种倒霉事儿,为首的姚姓军头赶忙跑到县衙大堂,准备找当地官府商议守城之策。 孰不知县令、县丞、主簿甚至是专司捕盗缉贼的县尉,早就已经混在士庶百姓里溜之大吉了,偌大的县衙官署里除了十几名摩拳擦掌的弓手之外,还有一个正在低头调试弓弦的王姓耆长,姚军头只有找他这个留守吏魁了解具体情况了。 “什么,虏寇只来了五骑人马?” 姚军头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直楞楞地瞪视着面前这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急声追问道:“王耆长,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王耆长认真点了点头:“有个驿卒兄弟刚刚从南边邻县打马跑过来,他说的话还会有假?” “果真如此的话,尔等意欲何为?” “贼人自己送上门来,岂可失之交臂?当然是迎头痛击了!” 王耆长脱口而出的回答,正中姚军头下怀,两人一拍即合,砸开甲仗库领取武器装备之后,他们便急火火地领着手下兄弟直奔县城南门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晚霞残红如血,即将见证一场以众击寡的厮杀。 百十名身披纸甲的巡检土军手持弓弩刀剑,埋伏在城门外面严阵以待;十几个县衙弓手作为预备队,躲在城门内侧随时准备袭击漏网之鱼。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姚军头和王耆长这才登上城门谯楼了望敌情,哪知不看则已,看罢之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但见半里开外的地方,五匹快马正风驰电掣一般迎面疾奔而来,在他们身后更远的地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犹如掀起了一场沙尘暴。 显而易见,前面五名轻甲游骑只是敌寇的开路先锋而已,紧随其后的很可能是金军大队人马。 “撤!立即回撤!” 姚军头情急之下从城门谯楼上探出身子,冲着下面的土军兄弟一边奋力挥舞手臂,一边大喊大叫。 众人不明就理,一个个正在仰头迟疑之际,敌骑人马未到,箭矢已经“嗖嗖嗖”地疾射过来了。 有几个列位靠前的巡检士卒中箭之后应声仆倒在地,其余人等这才如梦方醒,赶忙争先恐后地往城门洞里逃奔。 彼时整座元氏县城早已人去城空,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毛驴拉载的四轮厢车从北门悠悠晃晃地驰了进来,一窝蜂向城内溃逃的巡检土军和县衙弓手,正好将他们堵在东西大街和南北官道交叉的十字路口附近。 “五哥!不好了,似有敌骑从南门闯入城中!” 这辆四轮厢车分明是从外地路过本城的长途客户,坐在驭位上驾车的是个正值弱冠之年的圆脸后生,眼见此路不通,急忙调转驴头,跌跌撞撞地拐入街边的一条胡同里。 “幺弟莫要惊慌,待俺下去瞧瞧!” 随着帘布轻轻一挑,从厢车里纵身跳下来一个敦实健硕的年轻汉子。 此人年纪最多二十三四岁,头裹褪了色的红布巾,身穿暗绯色短罩甲衣,背后斜插着一柄幽光闪闪的麻扎大刀,只看衣着装扮就知道肯定是一位行伍中人。 红巾壮汉从胡同里疾步跑出来的时候,五夫长兀罕已经和他手下的四名女真悍卒纵骑闯入城中,正在南北官道上肆意射杀和践踏来不及逃走的巡检土军。 “贼寇安敢如此猖狂?” 敌骑距离十字交叉路口越来越近,众多土军和弓手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四散而逃。 红巾壮汉见此情景,果断挺身而出,先是劈手夺过其中一名土军身上的角弓和箭囊,然后瞄准纵马跑在最前面的女真骑士疾射而去,弦惊箭飞之下,不偏不倚,正中对方的眉心! 中箭虏骑连哼都没来及哼一声,便噗通一下从马背上仆倒在地,其胯下战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当即尥起蹶子如疯魔一般径直向前横冲直撞。 红巾壮汉闪身躲到街边路基上,随即振臂拉开弓弦,准备射向五十米开外的第二骑,然而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响动,弓弦瞬间断为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第二骑已经如旋风一般杀到近前。红巾壮汉刚刚丢掉弓矢,还没来得及拔出斜插在背后的麻扎大刀,虏骑的铁杆短矛便对准他的脑袋恶狠狠地疾刺而来。 令人大开眼界的时候到了,红巾壮汉偏头闪避的同时,顺便使了个空手入白刃,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枪头。 要知道,仆撒虎精挑细选出来的这几名女真悍卒个个体壮如牛,再加上战马向前疾冲的加速度,这一刺的力道相当惊人。 在旁人看来,红巾壮汉的这个危险动作分明是在找死,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人意料,虏骑差点被红巾壮汉大力拖拽马下,最终只得撒手离去! 正准备从交叉路口向东逃往县衙官署的姚军头和王耆长等人都看傻了眼,对面这个长着一张团圆大脸的年轻汉子,究竟是人?是神?还是传说中的神人? 领兵带队的女真五夫长兀罕在后边看得真真切切,他完全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小县城里居然藏有此等厉害角色,惊骇之余,随即放弃屠戮那些四处奔逃的乌合之众,径直朝着红巾壮汉疾驰过去,然而就在这时,手下一名悍卒已经嗷嗷叫着捷足先登。 彼时红巾壮汉左手握执铁杆短矛,右手擎起麻札大刀,大剌剌地立于十字交叉路口东北角方向,显然做好了随时迎头痛击敌骑的准备。 第三乘虏骑吸取了前面队友的教训,没敢贸然猛刺,而是舞动手中的长枪恶狠狠地来了个横扫千军。 哪知对方不躲不闪,而是举起铁杆短矛,咣当一下格开了他的长枪,与此同时,挥起麻扎大刀奋力砍向战马的右前腿。 随着胯下坐骑轰然倒地,女真骑士登时被甩出去足有八丈远,正好滚落到姚军头和王耆长他们傻站着看热闹的地方。众人反应过来之后,赶忙一哄而上痛打落水狗,瞬间就将那名虏骑剁成了肉泥。 兀罕原以为只是一些乌合之众,谁能料到居然在弹指之间丧失了两名兄弟,看来还是过于轻敌了。 他正要亲自去取红巾壮汉的首级,就在策马快要冲到交叉路口的时候,突然发现从空荡荡的东西大街上,对向跑过来两支身披绯色甲胄的宋军骑队。 “兀罕勃堇,吾等被包围了!” 事实上不光是东西大街,就连南北官道上,也对向疾驰而来两支宋军骑队。 幸存下来的两名女真生番登时慌了神儿,兜着马头在十字交叉路口附近乱转,不知道该奔向何处。 兀罕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先想办法逃出去再说。 正前方有那个大煞神挡道,走北门出城显然不大可能了。东面有那些乌合之众堵在路上,东门也行不通,惟今之计似于只有从西面才能杀出重围。 “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姚军头眼见三乘虏骑突然调转马头径直冲向西门方向,兀自长出一口气,顺手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方才走到王耆长身边,抚着他的肩膀感慨万千。 本以为一直跟在五名女真前哨游骑后面的是金军大队人马,没承想竟然是自家行伍兄弟,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事实上,从元氏县城四门包抄过来的宋军骑士,正是一路锲而不舍追击敌寇的进义副尉徐庆和他的队友们。 第82章 鼎鼎大名 五夫长兀罕一马当先,引领残存下来的两名女真下属径直向西突围,正好与一支宋军骑兵小队在城门附近遭遇。 “杀了那个贼寇,为我营主报仇!” 兀罕标志性的酒糟大鼻子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打眼就被张锢的那些心腹亲信认出来了。 “挡我者一一死!” 兀罕用女真土语暴喝一声,挺起手中的铁杆短矛径直向前冲去。 这厮力大不亏,自恃悍勇,上阵厮杀从来不披铁具重铠,只在军中常服外面套上一件兽皮缝制的轻甲。 其实他们这些前哨游骑最擅长的不是冲锋陷阵,而是远距离骑射,但是在眼下这种面对面狭路相逢的情况下,弓矢已经发挥不出来应有的威力,反而可能贻误战机,当下只有凭借自身力量和训练有素的斗技以肉相搏了。 元氏县的东西大街只有两丈多宽,十名宋军骑卒分列前后三重,每重三到四人,摆开阵式后正好可以将路面封死。 双方在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上开始催马对冲,兀罕原本沿着街道中路向前疾驰,然而在彼此即将接战之时,这厮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改变方向偏转到自身右侧,与此同时,挥舞起手中的铁杆短矛,朝着对面的宋军骑卒狠狠地横扫了过去! 啊…… 位于最左侧的那名宋军骑卒惨叫一声,随即翻身滚落马下一一不是他不小心,是贼寇太特么狡猾了。 兀罕一招得逞,紧接着故伎重演,在街面上左冲右突,连续击杀了第二重和第三重的两名宋军骑士,然后纵马狂奔,径直朝着西大门方向冲去。 瞬息之间折损了三名队友,可见虏寇的单兵作战能力异常了得,剩下的七名宋军骑卒不敢再掉以轻心,赶忙调整策略,所有人呈扇面形齐头向前推进一一他们已经拿定主意,不求全歼敌寇,只要能拖到自家援兵赶来就是胜利。 这一招效果比较明显,被堵在后面的两个女真生番奋力拼杀了好一阵子,虽然连续砍翻对方三人,小有斩获,但始终没能冲出面前的人马肉墙。 不仅如此,那个被红巾壮汉空手入白刃夺走短矛的家伙,可能是心有余悸,时不时回头哨探一眼。 他这个下意识的破绽被迎面接战的宋军骑卒觑到,于是趁其恍神之际,果断挥刀将其斩落马下。 “我命休矣!” 硕果仅存的那名女真生番遍体鳞伤,却还在困兽犹斗,要知道,这个时候以一敌四已经是险象环生了,偏偏背后还有一队宋军骑兵正紧急赶来驰援,显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嗖!” “嗖!” “嗖!” 随着数道利箭破空之声,挡在正前方的两名宋军骑士突然应声落马。 原来是已经孤身闯到城外的五夫长兀罕,重新杀回来解救自己来了。 那名心如死灰的女真生番一见之下,立时精神大振,猛地一夹马肚,奋力从另外两名宋军骑士的空当之中冲刺了出去。 与此同时,兀罕正好纵马疾驰过来,两人二马一错蹬,只打了个照面,互相简单说了一句话便匆匆擦肩而过。 “壬冢兄弟!速速出城,吾来为尔断后!” “属下遵命,兀罕孛堇保重!” 名叫壬冢的女真生番纵骑狂奔,很快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西城门外面。 兀罕迅速收起牛筋长弓,重新将铁杆短矛握在手中。他正想催马上前结果最后两名宋军骑士的性命,就在这时,对方的援兵已经疾冲过来了。 为首者是一个头戴宽沿笠子盔帽、身披暗绯色甲胄的年轻后生,一看他那愤怒到扭曲变形的煞白脸庞,兀罕就知道来者不善。 来者当然不善,正是一路追凶、哭着喊着为舅父报仇的徐庆。 别看这位虎头虎脑的进义副尉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出头,却是久经战阵的老牌骑兵,马上功夫十分了得,擅使一杆丈二银缠铁枪,自打从戎以来还没有吃过敌手的大亏,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眼见仇人就在面前,自然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杀之而后快了。 兀罕折返回来解救同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再与对方一大拨人纠缠,是以急忙调转马头,径直往西城门方向跑去。 “贼酋哪里逃!” 兀罕不光是矛狠,弓硬,其胯下坐骑更是出奇的快,眼看就要溜到城门外面去了,一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徐庆,突然纵声大吼了一嗓子,与此同时,果断举起手中的银缠铁枪,奋力投掷了出去! 啊…… 只披着半身兽皮轻甲的兀罕,瞬间就被疾驰而来的铁枪击中了左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这位自恃悍勇无敌的女真五夫长,咬着牙在马背上摇晃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趔趄着身子栽倒了下去。 “复仇者,徐庆也!” 徐庆伏在疾驰向前的马背上,顺手摘下斜挎在腰里的制式军刀,待到冲至兀罕近前,立即挥刀斩其头而去…… 截止到目前为止,突然闯入元氏县城里的五名虏寇已经被当场击毙了四名,只有一个仓惶在逃,眼下天色已晚,不便出城追击。 量他单枪匹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是以姚军头和王耆长准备把逃难的士庶百姓召唤回来,不然大冬天在荒郊野外过夜会冻死人的。 “二位差官,切莫如此行事!” 孰料刚刚收拢完本队骑兵的徐庆听说之后,果断制止了他俩的善意之举。 姚军头和王耆长都很诧异:“徐偏校何出此言?” 徐庆一边将舅父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布袋里,一边瓮声憨气地解释道:“尚有三十余骑虏寇正在赶来的路上,估计已经到了庆源府的柏乡县,此时召唤百姓入城,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啊…… 柏乡县距离元氏县只有百十里路程,骑马跑得快的话最多几个时辰。 姚王二人听罢吃惊非小,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徐庆他们这队五十人的真定府不系将骑兵,急火火地从邢台县赶到元氏县来,不止是为了拦截区区五名女真前哨游骑,更是要将其余三十余骑人马一网打尽。 “徐偏校,请恕在下直言,单凭尔等之力,恐怕难以抵御强敌。” 姚军头方才亲眼目睹了女真人的凶悍和勇猛,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只凭对方的单兵作战实力,说是以一当百有些夸张,以一当十则完全有可能。 这种对比关系,特指徐庆他们这些正规禁兵与之对抗,若是换成专门用来对付盗贼的巡检土军和县衙弓手,可能根本用不着上前比划,直接一触即溃。 “二位差官肩负保境安民之责,难道不肯襄助吾等一臂之力?” 徐庆瞪视着面前这个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方脸汉子,毫不客气地回怼了过去。 他当然知道自家一队兄弟几斤几两,要是彼此实力相当,早就在半道与敌寇捉对厮杀了,何致于暗中追踪到此地? 场面瞬间尴尬起来,王耆长见状赶忙解释道:“徐偏校莫要误会了,姚军头的意思是一个好汉三个帮,倘若那位红巾英雄肯施以援手,吾等众人齐心协力,方有可能全歼虏寇……” “红巾英雄?” 徐庆颇为好奇,随即打断他道:“哪里来的红巾英雄?” 姚军头赶忙截住话头,将方才在十字交叉路口发生的一幕,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徐庆听完之后先是将信将疑,随后猛地一拍大腿:“既有如此人物,吾等岂可失之交臂?” 三人打定主意,一起跑到红巾壮汉临时寓居的街边客栈里,但见院内竹架下面坐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跪在旁边轻轻给她捶腿。 “敢问夫人,尊夫在否?” “何人寻上门来?” 年轻妇人正待起身答话,红巾壮汉和一个圆脸后生抱着柴薪瓦罐等生火造饭之物从偏门走了进来。 徐庆、姚军头、王耆长三人赶忙迎上前去见礼,四个齿岁相差不多的年轻人,头碰头一聊才知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原来大家竟然都是相州汤阴人! “在下徐庆,进义副尉,隶属真定府本城禁军骁骑营……” “在下姚政,将虞候,隶属庆源、信德二府管界巡检司……” “在下王贵,元氏县衙耆长……” 最后论到红巾壮汉自报家门了,但见其人下颌微微向上一仰:“在下姓岳名飞字鹏举……” 第83章 年轻气盛 根据史料记载,岳飞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河东路平定军服役,怎么会突然携家带口出现在元氏县? 其实是事出有因。 按照历史原来的轨迹,金国东路军第一次南下侵宋异乎寻常的顺利,打劫完之后没过多久便敲锣打鼓满载而归了。 而今天下局势显然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延兴皇帝坐镇东京,亲总六师,正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宗泽、刘鞈等河北诸路帅臣闻讯之后受到极大的鼓舞,纷纷在辖区内招募敢死之士起兵勤王。 远在河东路平定军担任效用骑兵的岳飞,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一刻都坐不住了。 适逢其夫人刘氏身怀六甲,亟待生产,于是便以此为借口向顶头上司提出告假还乡。 彼时金国西路军五六万人马正在围攻太原,前线战事如火如荼,驻泊平定军的三千系将禁军虽然没有直接参战,却一直负责扼守从真定府到河东路的井陉关隘,防止驻屯燕山府的六部路都统挞赖通过太行山腹地从他们背后偷袭。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放任戍守卒伍告假,尤其是像岳飞这种以一当十的悍勇之士,然而有个分季团练(不晓得是什么官儿?有可能史载有误)对岳飞本人非常赏识,不光准其和弟弟岳翻一起告假还乡,还特意给他补发了进义副尉的军阶宣札…… “原来岳兄与在下同是禁旅中人?” 徐庆此前对姚政和王贵所说的红巾英雄击寇壮举,一直秉持将信将疑的态度,直到这个时候,反复验看了岳飞的给假公据和军阶宣札之后,方才有所改观。 他们二人的军阶都是进义副尉,也都是效用骑兵,看似半斤八两,其实认真计较起来还是有所差别的。 要知道,岳飞隶属于驻泊平定军(这里的军是行政单位)的系将禁军,而徐庆隶属于真定府本城不系将禁军。 虽然大家都打着朝廷禁军的旗号,但驻泊系将禁军通常挂靠在三衙下面,本城不系将禁军则由当地帅臣直接统辖,两者之间的名份和待遇从这一点上便有了高下之分。 “失敬失敬!” 姚政和王贵二人匆匆扫视了一眼岳飞的军阶宣札之后,随即效仿徐庆方才的动作,礼节性地向这位身手不凡的禁军偏校拱手致意。 他俩一个是巡检土军将虞候,一个是县衙耆长,充其量只是具有地方民团性质的小头目而已,显然没法和朝廷正规禁军里的两个效用骑兵相提并论。 不过从长幼有序上论,王贵与岳飞差不多同岁,姚政是他们四个乡党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个,而徐庆年纪最小。 这样综合起来考量,彼此之间似乎难分高下,马马虎虎算是扯平了。毕竟只是初次相见,互相还不熟悉,因此大家只好暂时以客礼相待。 “姚兄、王兄、徐庆兄弟,你们三位来找岳某,不知所为何事?” 他们四人因陋就简,就站在客栈的庭院里聊叙乡党之谊。 眼看天色马上就要黑下来了,岳飞急等着给夫人刘氏和长子岳云生火造饭,只好主动探问对方此行的目的。 姚政抬眼看了一下徐庆和王贵,简明扼要地将他们三人此前所议之事复述了一遍。 岳飞听罢,低头寻思了半晌方才说道:“若依岳某之见,虏寇眼下尚在百里之外,今晚是否连夜赶赴本地尚未可知,天寒地冻,岂可遽令阖城妇孺老幼在荒郊野外过夜?” 徐庆见他公开表示支持姚王二人方才的主张,而把自己的善意提醒当成了耳旁风,因此心中颇为不快,当即反问道:“若是万一敌寇今夜突然来袭,吾等该当如何应对才好?” “虏寇此时既然尚在百里之外的柏乡县,岳某以为其连夜赶赴本地的可能性极小。倘若果如徐庆兄弟所言,虏寇悍然趁夜来袭,吾等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岳飞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清楚他们三人之前有过意见分岐,当下只是就事论事条分缕析道: “据我所知,虏寇所长不过骑射与冲突二技,如今只来一队前哨游骑,其后既无步军锱重,又无攻城器具,充其量只是从此地路过而已。” “退一步讲,既便这伙贼寇蓄意袭扰我城中百姓,郡县小邑虽不是巨府坚城,却也是深壁高垒,吾等今夜分兵更戍,乘城而守,怕他何来?” 这一席话句句在理,直说得姚王二人频频点头,一时竟忘了他们三人一起来找这位红巾英雄的初衷是什么了。 孰不知仆撒虎那支不足五十人的女真前哨游骑,邢台黄巾军寨一役,不光杀死了真定府骁骑营指挥使张锢,还将其麾下的三百部众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致使这位戎马半生的老牌骑将血本无归。 对于一直与舅父相依为命的徐庆来说,可谓是锥心之痛,他此刻心心念念的是将这伙虏寇赶尽杀绝,不是躲在城里当缩头乌龟,因此虽但没能听进去岳飞侃侃而谈的应对策略,反而瞪着眼睛说道: “既然如此,徐某岂敢强人之难?三位仁兄只管乘城以逸待劳,吾自率队于郊野伏击虏寇。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就此别过,你我后会有期!” 他丢下这几句夹枪带棒的客套话儿,拱手环揖了一下,扭转身子抬起大脚就走了,搞得岳飞甚是莫名其妙,望着他雄纠纠气昂昂的背影,愣怔了好一阵子方才想起来问道:“徐庆兄弟为何如此义气用事?” 要知道,虽然同样是职业骑兵,但彼此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仅凭四十余骑不系将禁卒,想要全歼三十余名女真轻甲游骑,可能性几等于零。 非但如此,真正一对一捉杀,不被对方吃干抹净,恐怕不会完事儿。 好在这个时候有夜色掩护,又是以逸待劳并且在旷野开阔地带设伏,占不到便宜还可以撒丫子跑路嘛! 因此岳飞并不担心自家袍泽弟兄吃亏,他只是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兄弟充满了好奇:徐庆这小子尿性十足啊! “鹏举有所不知……” 姚政趁此空当,顺便将徐庆一路追凶、发誓要为舅父报仇的事儿叨唠了一遍。 岳飞这才知道怎么回事儿,暗自嗟叹之余,当下也顾不得亲自生火造饭了,于是将柴薪瓦罐之类的家活什儿一骨脑塞给弟弟岳翻,然后和姚政和王贵他们一起筹措守城事宜去了。 最先考虑的当然是人手问题,姚政从邻县带来的巡检土军总共就百十号人,方才在南门附近遭到兀罕一伙袭击,至少死伤了五分之一。 相比较之下王贵手下的十几个弓手就幸运多了,金军游骑到来之前,他们本来就藏身于南门以里,再加上个个熟悉城内地形,逃起命来自然得心应手,是以仅仅损失了三个兄弟而已。 其中有一个弓手还是因为看岳飞表演空手入白刃时过于专注了,不慎被那名弃矛溃逃的金军骑士迎面撞倒之后,铁蹄践踏而亡…… 他们三人在岳飞临时寓居的邻街客栈议妥之后,立即分头开始行动,王贵和手下十来个弓手去城中各处搜罗守城器械;姚政领着一部分巡检士卒到郊外召唤百姓入城过夜;岳飞则将剩余的几十名巡检士卒重新编组,令其分别戍守东西南北四门。 众人一直忙活到当晚二更时分,守城器械和各门戍卒已经全部安排到位,逃到荒郊野外无处安身的上千名士庶百姓也都陆续返回城里。 直到这个时候,岳飞才想起来给老婆孩子生火造饭的事儿,好在其弟岳翻不算太过草包,一个人在客舍的庭院里闷头捣鼓了半天,好歹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入夜之后,各门守卒按照岳飞排好的值宿顺序,轮流在城门谯楼上站岗放哨,其余巡检土军和县衙弓手就在城门附近的民居里睡大觉,一旦有警再登上城头御敌。 结果正如岳飞最初预料的那样,仆撒虎并未舍近求远,连夜从柏乡县跑到元氏县袭扰当地百姓。 徐庆和他手下四十余骑禁卒白白在荒郊野外蹲守了一宿,一个个冻得鼻涕泗流,叫苦不迭。 第84章 名正言顺 “徐庆兄弟,辛苦了,赶紧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吧!” 北方一到冬季原本就冷得邪乎,再加上昨夜朔风劲吹之下滴水成冰,徐庆等人差点没被冻成僵尸。 天亮入城之时,他们一个个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步一动,很有节奏感。 要说还是这位红巾裹头的击寇英雄最是善解人意,老早就请古道热肠的街坊邻居们,熬好了热姜汤在路边专门迎候他们。 “多谢岳兄!” 徐庆甚是惭愧,后悔昨晚一时意气用事,没能认真听取岳飞的意见,以致让大家伙儿跟着自己白白遭受一夜的风寒。 好在队里这些骑兵兄弟们都是皮糙肉厚的壮岁力夫,每年冬训时没少在风雪连天的恶劣环境下摸爬滚打。眼下喝碗姜汤发发汗,再吃点热乎饭填饱肚子,然后蒙头呼呼睡上一大觉,起床之后保准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天。 事实上他们吃饱喝足之后,窝在县衙官署里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红霞飞,也没见仆撒虎那伙虏寇从柏乡县赶过来袭扰元氏县的百姓。 “徐庆兄弟,聚歼敌寇的时机已经到了!” 徐庆刚从后院官舍的炕床上爬起来,眼角边厚厚一层白芝麻糊都还没来得及擦掉,岳飞和姚政、王贵三人便乐呵呵地看他来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庆精神陡然一振,急声问道:“此话当真?” 岳飞冲着他微微颔首道:“若我所料不差,虏寇必是晨时从柏乡县启程,日行百里之遥,今晚意欲在本城过夜,果真如此的话,岂非天赐吾等良机?” “诸位兄长有何歼敌良策?” 有了昨晚的前车之鉴,徐庆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当下躬身一礼,十分虚心地向三个老大哥请教。 岳飞注意到姚王二人自打进屋便如徐庶进曹营一般,就好像只是带着两只耳朵听人说闲话来了,如何聚歼敌寇跟他们俩没有半吊钱关系。 可见三个和尚没水喝是有道理的,岳飞无奈之下,只好勉为其难临时客串一把诸葛亮,接下来就把自己初步构想的歼敌之策大概讲述了一遍。 “岳兄此策甚为妥当!” 徐庆听完之后猛地一拍大腿:“倘若此役真能击毙酋首,全歼余寇,吾自当禀明兵马钤辖司刘机幕,为三位仁兄请功!” “贤弟所说刘机幕,可是本府主管机宜文字刘子羽?”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沉默寡言的王贵,忽然对徐庆的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要知道,元氏县距离府城近在咫尺,县衙耆长好歹也算是当地消息灵通人士,因此王贵对本府官场上重要的人和事并不陌生。 “正是此人。” 徐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那话并非是信口开河,刘子羽与其舅父张锢私交甚笃,今夜要是真能将这股重创骁骑营的虏寇斩杀殆尽,何愁日后领不到军功赏赐? “刘子羽?” 岳飞默默念叨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忽然抬起头沉声问道:“此人可是真定府守臣刘韐刘仲偃之子?” “正是。” 徐庆翻了翻眼皮,颇感诧异:“岳兄难道与本府帅臣有旧?” 岳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事实上据史料记载,岳飞第一次从军就是投在刘韐帐下成为一名敢战士。 适逢盗贼陶俊、贾进在相州作乱,时任骑兵分队长的岳飞主动向刘韐请缨剿匪,最终用伏兵之计将二贼缉拿归案。 事成之后刘韐对其青睐有加,意欲加以重用。岳飞本来已经在行伍之中崭露头角,后来因其父岳和突然病故,不得不返乡守孝,致使与即将到手的功名失之交臂…… 这些年家事国事天下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儿,历经世事沧桑的岳飞,早就对以往的个人得失释怀了,他目前最头疼的问题,是计划一旦实施,如何安置城中这些士庶百姓。 按照初步构想的歼敌之策,首先得把那三十余骑虏寇放进城里来,然后才能伺机而动,进一步确定是在城内斫营,还是在城外伏击,抑或是双管齐下。 这就好比说引狼入室之前,须得先把室内重要的东西清空,以免动手打狼的时候投鼠忌器。 难就难在这里了,城中这些士庶百姓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妇孺老幼,她们跟徐庆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可没法比,要是在数九隆冬的荒郊野外住上一宿,没准第二天一个都回不来了。 “鹏举兄勿用忧虑此事,据我所知,距城十里有一座玄通寺,占地数十亩之巨,殿宇内禅房客舍众多,足可容纳千人同时暂避风寒……” 岳飞当着众人的面,刚把令他头疼的问题说出口,孰料对本县境内地理环境了如指掌的耆长王贵,立马给他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令人费解的是,岳飞听他说完之后,皱着眉头半晌没有言语,不知道忽然生出什么难言之隐。 县衙大堂的气氛登时变得微妙起来,王贵以为方才无意中说错了什么话,正兀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身旁的姚政轻轻地咳了一声,紧接着十分诚恳地说道: “三位贤弟,姚某我虚长几岁,说句不该说的吧!咱们乡下有句俗语,叫做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今晚这么大的战事,没有指挥官发号施令可不成啊!”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徐庆的表情神态一一四个乡党当中,数他年纪最小,也数他这个坐拥四十余骑州郡禁卒的进义副尉实力最为雄厚,当然得首先征求他的意见了。 徐庆虽是从戎多年的老牌骑士,但此前一直在舅父的翼护下肆意生长,遇到社交场合只会比葫芦画瓢使些虚礼,不是真正懂得世故人情。 当下一激动竟然错会了对方的意思,以为姚政想要推举他为主事人,是以脸面一红,连忙摆手谦让道:“姚兄的心意我领了,徐某不学无术,上阵杀敌尚且力有不逮,岂敢担当指挥之重任?” 王贵拧着眉头琢磨了半天,直到听完他们二人的对话,方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儿。 原来不是自己无意中说错了什么话,而是接下来就要布署今晚的具体行动了,大家互不统属,很难做到步调一致。 岳飞作为歼敌计划的策划者,自忖本身是光棍一个,其它三个乡党,手下不是弓手,土军,就是州郡骑兵,都有各自的部属拥趸,怎么可能任凭他指挥得团团转?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名正才能言顺。 “姚兄、徐庆兄弟,依王某之见,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歼敌之策乃是鹏举兄首倡,不如就请他能者多劳吧?” 王贵这个提议一经出口,立马得到姚政的积极响应:“王兄所言极是,姚某正是此意!” 两人说完之后,四道目光刷地一下射向了徐庆。 徐庆此刻既失落又懊恼,最要命的是尴尬,这会儿窘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姚王二人意见一致,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勉强同意由岳飞临时担任主事人。 等到他们三人议定之后,岳飞方才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子,肃然而言道:“承蒙诸位乡党抬爱,一致推举我岳某人主事,只是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从即刻起须得令行禁止才好。” 话音刚刚落地,姚政和王贵立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某等谨遵岳偏校号令!” 这就开始动真格的了? 徐庆略为迟疑了一下,慢慢从座位上直起了身子。 第85章 牛刀小试 徐庆对岳飞的信赖程度远远不及姚政和王贵,姚王二人曾经亲眼目睹过岳飞迎击虏寇游骑的格杀斗技,内心相当震憾,甚至在现场某个瞬间恍然以为是天降神人。 徐庆只是道听途说了红巾英雄的击寇壮举,完全没有直观感受一一事实上像他这种钢铁直男也脑补不出来,因此在郊外受冻一宿之后,只是对岳飞没再像昨晚那样排斥而已,这个时候暂时连好感都还谈不上,就更别说是景仰或者敬畏了。 由此看来,既便是在四个人的小团体里,首领想要树立起绝对的个人威信,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 作为临时充任主事人的岳飞,显然亟待打赢一场令人眼前一亮的胜仗,方能真正证明他本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王耆长,你是本县吏魁,谙熟当地风土人情,负责将阖城百姓召集在一起,青壮男丁留下待命,其余妇孺老幼随时准备出城避难!” 王贵可是没有想到,岳飞走马上任后的第一道指令是下达给自己的。 要知道,他手下满打满算只有十来个弓手兄弟,阖城百姓足有上千人,短时间内如何能完成规模如此庞大的任务? 他正兀自疑惑,忽听岳飞又道:“姚军头,你麾下应有七八十名巡检土军吧?虏寇到来之前,这些兄弟暂时派不上用场,姑且调拨至王耆长帐下听用!” 王贵一听,如此安排才合情合理嘛,于是赶忙拱手说道:“在下遵命!” 把他安排合适了,姚政却瞬间成了光杆司令。 姚政张了张大嘴,还没等说出心中的想法,却见岳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姚军头,你是厢军都一级的将虞候,必然熟知步卒伏击之法,可否随我出城勘探诸门地形?” 姚政此前要么带队巡逻,要么缉贼拿盗,哪里懂得什么行伍中的伏兵之道,不过岳飞礼贤下士的客套话,听起来还是蛮受用的,是以咧嘴笑了笑,抱起钵大的拳头朗声说道:“在下遵命!” 三个人议妥正事,刚要抬腿从屋子里走出去,一直抱臂旁观的徐庆瞬间就急眼了,赶忙上前一步拦住岳飞道:“岳兄,不,岳偏校!姚军头和王耆长皆有差使,为何独独在下一无所事?” 岳飞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徐徐说道:“这次能否全歼虏寇,全靠你和四十余骑禁卒兄弟了,徐偏校岂能说一无所事?” 徐庆听了这话,眼皮不由往上一翻:“敢问岳偏校,在下此刻该行何事?” “你率本队人马护送妇孺老幼去玄通寺避难,之后就地养精蓄锐,一切以我号令为准,随时准备出战临敌!” 岳飞甩下这么一句话,便和姚政、王贵二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只留徐庆一个人在屋子里独自凌乱一一说来说去,还不是把他们这些生龙活虎一般的禁旅骑士当成战时预备队? 其实他哪里理会岳飞的良苦用心。 要知道,骑士并不像步卒那样,只要自身体量过关,就可以在短时间内经过系统训练之后速成,单就熟练驾驭战马这一项就很难轻易掌握,更不要说在奔驰的马背上骑射或冲锋突阵了。 敌我双方在郊外野战,往往依赖机动灵活的骑士克敌制胜,因此主将通常把他们视作本军最宝贵的稀缺资源一一岳飞本人就是骑士,他当然比别人更明白好钢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接下来大家分头开始行动,王贵将所辖部众分成十队,每个县衙弓手引领一队,挨家挨户督促妇孺老幼到西门外面集结,凡是十八岁到五十岁的青壮男丁一律拉到县衙官署待命。 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完事,细细数点人头,发现妇孺老幼占了差不多一大半,在城中讨生活的青壮男丁只有不到三百人。 尽管如此,岳飞看了之后却点头表示满意一一人数虽然不是很多,但拿起军械武器就能协助官兵上阵杀敌,总比孤军作战要强一些吧。 岳飞领着王贵环绕整个县城的外围转了一大圈,发现北门外面既有羊马墙,也有护城沟渠,最关键的是直通真定府城的官道两侧,全是密不透风的草丛林地,在里面埋伏一支四五十人的全甲骑兵完全不成问题。 这就说到所谓的战术运用上了,用现在的话来讲,为了确保这次歼敌行动万无一失,岳飞实际上策划了三套环环相扣的可行性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大开城门,故意将三十余骑虏寇放进来过夜,等到他们睡不到半夜迷迷糊糊之际,先令城中那些青壮年男丁将东、西、南三门从外面封死,然后命王贵率领县衙弓手和部分巡检土军趁着天黑用火焚之。 如果第一套方案不能奏效或者效果不佳,随即启动第二套应急方案。 由于此前已经将东、西、南三门从外面封死,惊甫未定的虏骑只能从北门向城外逃窜,届时姚政领人在北门外面早已布置好的陷马坑和绊马索就会派上大用场了。 倘若经此两役仍有漏网的虏骑出逃,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让徐庆和他旗下的四十余骑禁卒,与对方硬碰硬血肉相搏了一一这就是所谓的第三套方案,也是歼敌战的最后一道杀手锏,更是岳飞咬紧牙关做出来的艰难决定………… “禀告岳偏校,虏骑已经入城了!” “吾已知悉,再探再报!” 天将黑时,仆撒虎果然率领三十余名女真骑兵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城内士庶百姓已经全部清空,只留下十名县衙弓手和三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巡检土军,专门配合王贵在城里实施第一套方案。 “禀告岳偏校,虏寇全数入住县衙官署!” “传我号令,各就各位,准备歼敌!” 仆撒虎入城之后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立马警觉起来,他在城里四处哨探了好一阵子,发现除了深壁高垒如同城池的县衙官署,在其它地方安歇均不是很安全。 仆撒虎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如此一来则正好落入岳飞事先设计好的圈套里。 三更过后,趁他们熟睡之际,姚政领着巡检土军和青壮男丁先是将东、西、南三门从外面封死,然后在北门外面布置陷马坑和绊马索,一切就绪之后再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 王贵则将十名闭上眼睛都能在城里瞎转悠的县衙弓手,以及三十名胆大心细的巡检土军分成四个小队,指挥他们分别从县衙官署的四个方位同时展开行动。 这些专事缉盗拿贼的巡捕好手,先是悄没声息地干掉几个负责值宿巡夜的女真士卒,然后偷摸进去四处纵火…… 饶是仆撒虎精似鬼,最终还是喝了岳飞的洗脚水。 三十余骑人马先是被王贵的一把大火烧死了足足三分之一,紧接着惊慌失措地从县衙官署逃出来之后,又在北门外面掉进了姚政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可谓是屋漏又逢连阴雨。 等到他们冲出巡检土军和青壮男丁四面埋伏的包围圈,在通往府城的官道上随机盘点战损情况时,仆撒虎那张猪肝色大脸登时就气绿了一一除了他本人之外,只剩下十一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本族骑士,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嗖!” 就在仆撒虎怒火中烧无处发泄之际,官道旁侧的密林里突然响起一道利箭破空的声响,跑在最前面的女真骑士随即中矢落马。 众人大惊失色之下意识到又有伏兵,于是急忙策马向前狂奔,可惜已经晚了。 孰不知宋军四十余骑禁卒就埋伏在这条必经之路的两侧,而率先发矢者正是本次歼敌战的指挥官岳飞。 徐庆眼见红巾英雄首发命中一一既是首发也是攻击信号,当下毫不示弱,紧跟着也拈弓搭箭射出去一矢,“嗖”地响动过后又有一名女真骑士翻身仆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十余骑禁卒的箭矢如疾雨一般扑向官道中间的虏骑,一轮猝不及防的羽箭点射过后,又有三名女真骑士中矢落马。 “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岳飞丢掉弓矢,抓起斜插在地上柲杆长枪,一马当先从密林里冲了出去,正好截住虏寇的去路,与此同时,徐庆也从仆撒虎等人的背后杀了出来。 宋军四十余骑禁卒兵分两路前堵后劫,一场殊死恶战正式开始上演了。 跑在最前面的虏骑在晨曦的微光中一直向前猛冲,在二马错镫之际,岳飞偏头闪过对方疾刺而来的矛尖,几乎在同一时间挺起长枪狠狠地戳了过去。 啊! 随着一声惨叫,只披着半身轻甲的虏骑当即被戳了个透心凉。 由于枪头插入太深,轻易拔不出来,岳飞始料未及,情急之下振臂将对方挑到半空中,然后猛地掼在地上。 如此一来,枪头是从血肉里解脱出来了,却将对方的五腑六脏震得支离破碎,几乎成了豆腐渣。 说时迟那时快,后面虏骑很快接踵而至,岳飞拔出长枪之后来不及刺击,顺手使了个横扫千军。 咔嚓! 柲木枪杆接连承受了两次大力摧残,突然应声断为两截,然而迎面而来的虏骑更惨,直接被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滚落到队友的马蹄之下,瞬间被践踏成了肉饼。 就在岳飞力毙两骑虏寇之时,徐庆也没闲着,他胯下骑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黄膘宝朐,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在奋力追上前面的敌寇之后,从背后袭杀一名女真骑士,紧接着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奔五十夫长仆撒虎而去。 仆撒虎虽然早就成了惊弓之鸟,但是凶猛彪悍的战斗力犹存,他与徐庆并绺向前奔驰之际,先是矮身躲过对方大力猛刺过来的银缠铁枪,随即挥舞手中的短矛狠狠予以回击。 斩酋心切的徐庆不幸被对方戳中左侧肋部,上半截身躯连晃都没晃一下便趔趄着身子直直地摔倒下去。 “呔!” 眼看翻身落马的徐庆就要惨遭仆撒虎的毒手了,迎面而来的岳飞见此情景,先是暴喝一声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旋即催马向前,疾驰而至! 还没等仆撒虎挺矛来刺,他便脚踩马蹬,微微探起上半截身子,与此同时,挥舞手中的麻札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嚓一下,斩其头而去…… 第86章 戎马还乡 由于事先预想到了可能出现的种种异常状况,分别在元氏县衙官署和北门郊外打响的这场歼敌伏击战,结果令人倍感欣慰。 尽管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包括五十夫长仆撒虎在内的三十二骑虏寇已经被他们屠戳殆尽一一一颗颗吊垂着金银耳环的髡发首级,此刻就堆积在县城北门的谯楼里,随时可以函首以献,向本府最高长官刘韐报功。 作为此役的组织策划者和现场临时指挥官,岳飞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不仅亲手击毙了酋首仆撒虎,同时还格杀了其它三名虏骑。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他先张弓射死一人,接着枪挑一人,遂后又抡枪震死一人。如果再加上昨晚那场街头遭遇战,仅他一人便干掉了这股虏寇的七分之一,堪称骇人听闻的单兵战绩,谁敢不服? 此役过后岳飞迅速命人清点了一下战损情况:县衙弓手由于没有与虏寇面对面接战,因此十个人全部毫发无损。 巡检土军和城中那些青壮男丁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们埋伏在北门外面,袭击那些被陷马坑和绊马索弄倒在地的虏骑,结果遭到对方殊死抵抗,有七八个争先恐后痛打落水狗者不幸当场遇难。 损失最为惨重的其实是徐庆那队四十余骑的州郡禁卒,从密林里跑出来与虏寇接战之后,仅是仆撒虎一人便格杀了他们当中的三名队友,其余仓惶北逃的六七名虏骑也各有不同程度的斩获。 因此总体统计下来,伤残以及战殁的禁旅骑士至少在四分之一以上,就连队主徐庆也显些命丧敌手,由此可知,女真本族骑兵的作战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徐庆兄弟,伤势如何?” 徐庆在双方激战时不慎被仆撒虎用矛尖戳中左肋,幸亏上半身披挂的是铁甲重铠,饶是如此也有些轻微骨折,没有个十天半月恐怕好不利索。 此刻正在北门附近民舍里请郎中给自己消肿止痛的徐庆,听说岳飞亲自过来探望他,慌忙挣扎着起身见礼:“多谢岳大哥记挂着小弟,实则并无大碍,将养些许时日,自会痊愈如常了。” 徐庆亲眼目睹了岳飞在迎击虏寇时的神威,终于相信传言虽虚,再加上对方在危急关头果断出手救了自己一命,至此之后算是彻底心悦诚服,居然不知不觉中连称呼都改了,显然是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兄长。 其实不只是徐庆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就是姚政、王贵以及他俩手下的那些县衙弓手和巡检土兵,经此一役大都无条件地成为岳飞的忠实拥趸一一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跟着猪一样的队长只会吃屎,惟有跟着神一样的队长才能吃香的喝辣的。 “徐庆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那还用问?虏寇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自然是回乡参战啊!” 徐庆所在的真定府驻屯禁兵骁骑营,原本就是要星夜兼程赶赴相州汤阴前线,与先期抵达的本府最高长官刘韐合兵一处。 眼下虽然骁骑营已经树倒猢狲散,但凭借其舅父张锢与主管机宜文字官刘子羽的旧交,若是跑过去献上几十颗女真骑卒的首级,定然能给他们四个乡党每人换取一份大大的功劳,这么好的事儿有什么理由拒绝? 岳飞携家带口,翻山越岭,可以说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从河东回到河北,这么做的初衷就是要赶回家乡驱逐虏寇,徐庆的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得征求一下另外两个乡党的意思。 “回乡参战正是岳某本意,姚军头、王耆长,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值此乱世,既能杀敌报国,又可安身立命,姚某何乐而不为?” 姚政这话说的没毛病,现如今天下大乱,朝不保夕,他领着百十号巡检土兵饥肠咕噜地从庆源府跑到真定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讨口饭吃。 真要是投到诸路帅臣招募的勤王大军里效力,不光暂时不用担心饿肚子,以后说不定还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也未可知。 岳飞频频点头,显然对姚政的话有所感触,蹙眉稍加思忖之后,忽然扭头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王贵:“王耆长有何顾虑?” 王贵自打十几岁起,便跟着一个做布帛买卖的远房亲戚,在离家几百里的元氏县讨生活。 这些年来削尖脑袋,好不容易从壮丁、弓手以及狱吏、守阍者,一直混到衙前耆长的位置。 他正在通往仕途的道路上干得有滋有味,哪知女真人一来全都乱了套,现如今整座县城里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吏都没有了,再怎么卖力气干活给谁看啊? “在下惟以岳偏校马首是瞻!” 王贵最后明确表态之后,四个乡党自此算是真正心齐了。 接下来他们就地整肃了一下这支东拼西凑起来的乌合之众,除去伤残、战殁以及一些不愿南下打仗的怂包软蛋之外,总共还剩下三十三骑州郡禁卒,五十二名巡检土兵和五名县衙弓手。 这些巡检土兵和弓手虽然不会骑马打仗,但经过骑术行家稍加训练之后,骑马赶路应该问题不大,最多是行进速度比一般骑兵要慢一些罢了,不过好歹将那些辛辛苦苦缴获而来的北地良马派上了用场,不然就这样白白浪费掉多可惜啊。 一直到一系列亟待解决的军务大事办完之后,有关个人的私事才算提上议事日程。 在徐庆、姚政和王贵三人的再三劝说之下,岳飞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从这百十号人马里精挑细选出来一支十人小队,交给弟弟岳翻统领,专门负责沿途扈从刘氏和岳云乘坐的那辆双辕驴车。 至于其他人,一律按照既定计划,即刻从元氏县出发,星夜兼程向南进发。 在路过邢台黄巾军寨的时候,徐庆特意将舅父张锢的头颅和尸身合葬在一起,还忍不住趴在坟前痛哭了一整宿,直到翌日午时才快马加鞭赶上前进的队伍。 他们抵达勤王义军大本营一一也即是相州汤阴县的时候,敌我双方正处于数次激战之后的对峙状态,虽然时不时会有奚军轻甲游骑在附近纵马驰骋,但整体看上去还算平静。 岳飞在城中一处废弃的寺庙里安顿好本队人马之后,随即和三位乡党跑到驻扎在城南一带的真定府大军营地,他们打着徐庆的旗号,准备拜会其舅父张锢的生前好友刘子羽。 孰料他们在中军大帐外面等了许久,那位主管机宜文字的刘衙内没有出来接见他们,却从别的地方走过来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皂袍的白脸中年文士。 之前经常跟着舅父到刘府里做客的徐庆,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姓贾名琼,从宣和初年就跟在刘韐身边担任书办,前不久刚刚升任书写机宜文字官。 “贾书办,别来无恙?”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叫出贾琼此前官称之人,不是徐庆,而是岳飞。 “阁下是……” 贾琼原本直接冲着徐庆而来,岂料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他盯着岳飞那张似曾相识的团圆大脸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认出来对方是谁。 岳飞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不无感慨地说道:“看来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在下姓岳名飞字鹏举,不知贾书办可曾记得,宣和二年,贼寇陶俊、贾进在本州作乱,尊驾与我奉命前去招降,这才三两年光景,怎么全都忘了?” “噢一一原来是你啊!” 孰不知正是因为书办贾琼与贼寇贾进同是一个村子里的本家族人,时任河东河北宣抚司参议官的刘韐,方才让他和同是相州人氏的小老乡岳飞带兵过去招降,哪知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岳飞无奈之下,只好动用武力将陶贾二人缉拿归案。 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贾琼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是以一经提醒之后全都想起来了,当下上前一步拉扯住岳飞的双手,又惊又喜道:“鹏举贤弟,你怎么会在此地?” 岳飞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一乐:“吾乃汤阴人氏,桑梓有难,游子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第87章 一盘散沙 岳飞当年只是宣抚司参议官刘韐招募的一名敢战士,虽说在后来的相州平乱中表现可圈可点,但毕竟早已时过境迁。 说句实在话,如同草芥一般的小人物能被封疆大吏记住名字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在有书办贾琼和衙内刘子羽这上下两层关系打底,再加上女真五十夫长仆撒虎以及其麾下三四十颗货真假实的虏骑首级摆在那儿,前途勿用多虑。 果不其然,这些天正为缺兵少将愁得抓耳搔腮的刘韐,得知详情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岳飞旗下的百十号击寇勇士,一股脑儿编入长子刘子羽兼领指挥使的牙兵营里。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以本府最高长官的名义,授予岳飞借补承信郎的官阶,同时任命其为牙兵营副指挥使一一从无品进义副尉到从九品小使臣,可谓是质的飞跃,意味着精忠大英雄已经成功迈出了通往辉煌人生的第一步。 徐庆有舅父挚友刘子羽私下关照,毫无疑问也被安排得妥妥帖帖一一从进义副尉连升数阶,特擢为进武校尉,担任牙兵营骑队军使。 姚政既没有岳飞的功劳大、实力强、威望高,也没有徐庆后台关系硬,但人家手下好歹有几十名巡检土兵,从大义名份上讲属于拥众来归,是以被刘韐任命为牙兵营步兵都头,军阶是比徐庆稍低一级的进义校尉。 四个乡党当中就数王贵混得不屌照,除了五名县衙弓手跟随左右之外,几乎要什么没什么,因此只捞了个牙兵营副都头的实差,军阶是比姚政低两级的进武副尉。 “恭喜岳副指挥使!” “诸位乡党,同喜同喜!” 岳飞等人在真定府的中军大营里拜领了封赏,安顿好麾下部众之后,刘韐本来打算让他们用竹竿挑着仆撒虎那伙虏骑的首级,跑到两军阵前上好生炫耀一番,后来听说皇帝特使突然从南岸渡河过来传旨,一时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就将刚刚计划好的事情暂时搁置起来了。 岳飞得此空闲,随即向顶头上司刘子羽告假,准备回到近在咫尺的汤阴故宅,探望日思夜想的老娘亲。 孰料早已无家可归、一直与舅父相依为命的徐庆,偷摸预备下一份大礼,非要死乞白赖地跟着岳大哥一同前去省亲。 岳飞实在拗他不过,只好从了。 姚政和王贵都是打小流浪在外,四处漂泊讨生活的游子,虽说父母大人仙逝已久,但老家好歹还有几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姐妹,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是不过去打个招呼似乎与理不合,是以四个人暂时分道扬镳,各自忙里偷闲省亲去了…… 话说这次渡河北上传旨的皇帝特使,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加入御前禁卫师旅没多久的阁门宣赞舍人李宝。 李宝打着延兴皇帝的旗号来见知磁州宗泽,到了河北诸路兵马云集的相州大本营才知道,什么叫做乌合之众。 年近七旬的宗泽只是首倡义军勤王的州郡守臣而已,并非是掌控河北诸路兵马的领军人物,其麾下只有千余人马,实力相对比较薄弱。 试想一下,他从巴州通判的任上,刚刚升迁磁州知州不过旬月,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拉扯起来多大队伍?能树立起来多大威望? 其实要说河北诸路帅臣里威望最高的,知真定府刘韐自然当仁不让。 刘韐现如今官居从四品太中大夫,馆职为徽猷阁待制,属于名符其实的在外侍从之臣,他同连馆职都还没混上的宗泽比起来,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刘韐个人威望虽高,但其麾下兵马满打满算只有三千五百人,兵少将寡,底气不足,腰杆自然就硬不起来。 孰不知相州义军大本营里实力最为雄厚之人,乃是河北西路提刑官刘豫。 刘豫和儿子刘麟、侄子刘倪在金国东路军南下渡河之初,便开始打着本路监司长官的名义四处招兵买马,总共募集了七八千行伍中人,比刘韐旗下那点人手的两倍还要多。 除了他们三家规模较大的勤王义军之外,此外还有五六个州郡守臣,不过这些人只招募到一些厢军、土兵、弓手甚至是青壮男丁跑过来滥竽充数。 就是这样一群互不统属、各自为战、形如散沙一般的乌合之众,每次与扼守三山浮桥的奚军和射粮军接战,最终都会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败相那是相当的难看。 皇帝特使李宝是见了宗泽之后才了解到这些具体情况,内心颇不平静,难怪三山浮桥久攻不下,原来敌后义军存在的问题如此严重。 问题明明就摆在面前,可惜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原因很简单,一则李宝本质上只是厮混三教九流、惯于刀头舔血、喜好打打杀杀的绿林好汉,对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那可真是七窍只通了六窍一一一窍不通。 二则延兴皇帝只是让他向宗泽一人传旨,却敕令河北诸路兵马配合韩世忠限期攻克黎阳渡口,以便朝廷勤王大军及时对包围圈里的数万虏骑发起总攻。 说来好笑,这段时间敌我双方都在实施所谓的缓兵之计,斡离不和金兀术一方面在谈判案上与南朝皇帝磨嘴皮子,一方面紧锣密鼓地把一千多万两假金银,从大长木箱里往麻布口袋里倒腾一一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此后突围时,可以驮在马背上跑得更快一点。 至于赵桓,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韩世忠和宗泽南北夹击,夺取黎阳渡口之后,彻底切断金国东路军的退路,然而等来等去毫无结果,方才遣派李宝这个特使督促他们速速进兵。 孰不知赵桓这个穿越者皇帝,犯了一个想当然的低级错误。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宗泽既是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宗爷爷,也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抗金名将,并不清楚目前的实际情况,因此只是下旨督促宗泽速速进兵,没有考虑到敌后义军还存在所谓统一指挥权的问题。 要知道,宗泽是首倡义军起兵勤王的地方守臣不假,但他现如今官卑职微,并且初来乍到,再加上兵少将寡,导致个人威望严重不足,既便是眼下有皇帝旨意加持,在这种混乱不堪的形势下也很难独力支撑起来大局。 “宗老,大事已然如此,该当如何是好?” 虽然贵为皇帝特使,李宝却一个头两个大,遇到这种特殊情况,这个精明干练的山东汉子只能搓着大手干着急,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宗泽怀揣皇帝旨意,心里有了底气,说起话来也就胸有成竹起来:“李舍人稍安勿躁,老夫自有安排。” 他在基层官场蹉跎了大半辈子,对于世道人心犹如洞若观火一般明了,知道要想把这些乱世中的乌合之众凝聚在一起,单凭皇帝简单粗暴的一纸手谕,只能做些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要想干实事干好事干大事,还得依靠当地德高望重之人出面主持大局才行。 如此一来,徽猷阁待制刘韐自然成了最合适的不贰人选,但河北西路提刑官刘豫旗下人马众多,实力最为雄厚,并且一直暗戳戳地有拥兵自重之嫌,要想让他乖乖听从刘韐的统一指挥,须得使点小小的手段才行。 因此宗泽先是打着皇帝特使李宝的旗号,把除了刘豫和刘韐之外的其它州郡守臣,全部召集到自己的营垒里,然后由李宝当面传达延兴皇帝的旨意。 这些原本就是跑来滥竽充数的州郡守臣,得知皇帝对新任磁州知州如此信赖和倚重,自然而然对其刮目相看,言听计从。 宗泽获取众位同僚的一致拥戴之后,这才派人把刘豫和刘韐请来,随即当着皇帝特使李宝的面率先表态,推举刘韐为河北诸路兵马的临时最高指挥官,其它州郡帅臣由于事先都通过气了,纷纷随声附和。 到了这个时候,刘豫就算有一百二十个不满意,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与大家和光同尘了。 第88章 冒死偷渡 在皇帝特使李宝公开支持、知磁州宗泽暗中策划之下,刘韐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河北勤王义军的第一把交椅,为此他特意把两位贵人请到本军营垒略尽地主之谊。 “李舍人自驾前而来,不知今上安否?” 三人酒足饭饱之后,对坐着饮茶闲叙,刘韐主动向李宝提及延兴皇帝的近况。 说来令人遗憾,他虽是在外侍从一级的州郡守臣,却无缘得睹天颜,充其量只是在新君膺登大宝之时,跟在诸位同僚后面奉上一道马屁哄哄的贺表而已。 “天佑圣安!” 李宝缓缓放下茶盏,情不自禁地朝着左上方拱了拱手,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一一说实在话,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这位坐拥四海九州的天朝皇帝,为何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浪子如此厚爱? “主上潜邸旧时,人言其巽懦不义,难负荷国之重,而今视之,岂非大谬乎?” 许是酒劲渐渐袭上心头,宗泽那副原本清癯冷峻的面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这位长期沉沦下僚的干吏能臣,直言不讳的老毛病又犯了,居然一时兴起,当众对赵家天子评头论足起来。 “汝霖兄所言极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刘韐对此颇有同感,忍不住击节赞叹了一句。 自从金军兵临东京城下,当今圣上忍辱负重不过数日而已,一出手便要和来犯之敌决一死战,哪有半点孱弱怯懦之态? 可能是灯下黑的缘故,李宝这个所谓的皇帝特使,反倒没有刘、宗两个外臣更加了解自己侍奉的官家。 这也难怪,他在皇帝身边呆的时间不长,并且总共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即将奉旨出使之前。 赵桓交待给他的任务是分别联络宗泽和韩世忠,给他们双方限定攻克黎阳渡口的具体师期。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扼守三山河桥的金军差不多有一万五千人马,分屯于北岸的居山、河道中间的大伾山和南岸的汶山,彼此倚背而立,随时可以互相派兵援助。 在这种情况下,宋军惟有在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总攻,方有可能一举歼灭敌寇。 韩世忠的选锋军原有八千人马,加上李邈的两万东南兵以及杨可胜的五千精骑,吸引了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麾下大部分兵力,虽然三倍于敌,却依然无法顺利攻克南岸汶山,这就需要河北勤王义军多卖点力气,大家共同分担压力了。 因此李宝此行先是从延津县渡河北上,直奔相州汤阴县大本营而来,与刘韐、宗泽等人约定具体师期之后,他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到大河南岸通知韩世忠进兵时间…… “黎阳县全境皆在虏寇游骑掌控之下,李舍人赉诏而来,倘若有所闪失,吾等如何向陛下覆旨?” 刘韐听说李宝打算抄近路从浚州黎阳县渡河南下到滑州白马县,毫无疑问是冒险之举,因此未加思索便立即提出了自己的异议。 孰不知像泼李三这种常年在江湖行走的浪荡汉子,忠义当头,压根儿就没把自家性命当成一回事儿,从来都是把脑袋往胳肢窝下一夹,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火闯九州。 刘韐自知说服不了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特使,在主随客便的同时,特意指派新晋牙兵营副指挥使岳飞代表河北勤王义军,务必将其安全护送至韩世忠的营垒…… “此去黎阳五六十里,路途虽不甚远,但敌寇游骑四处出没,一旦与之遭遇,后果不堪设想。” 接到护送朝廷钦使渡河南下的紧急任务之后,岳飞第一时间将其他三个乡党召集在一起开碰头会,步兵副都头王贵破天荒第一个站出来直抒胸意,仅从言谈之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刚刚录入军籍的衙前耆长明显带有畏难情绪。 其实岳飞担心的倒不是从汤阴县到黎阳县这一段陆路行程,而是从黎阳县到白马县那一段长达数里之遥的水路行程。 要知道,从黎阳三山浮桥分流之后又汇聚在一起的黄河故道,越往下走越是宽阔,水况也越是复杂,想要从彼处涉水渡河,对于他们这些只习惯于在马背上冲杀驰骋的旱鸭子来说,恐怕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岳大哥是不是多虑了?” 骑兵军使徐庆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钢铁直男,对岳飞的顾虑很不以为然,一张嘴就是干就完事了,想恁多干啥。 岳飞情知其左肋轻微骨折,伤势尚未痊愈,接下来还得好生将养些日子才行,所以这次压根儿就没打算带着他玩,当然也就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鹏举所虑极是,” 一直凝眉思忖的步兵都头姚政,忽然展颜一笑道:“吾家有一堂叔,虏寇南侵之前,曾就职于迎阳堤埽所,现如今避难在家,或许能帮上大忙也未可知……” 他所谓的埽所,每隔数十里便会在河堤沿岸设置一处,乃是专门治理河道的基层水利机构,而迎阳堤就位于黎阳县和白马县之间的黄河故道,要知道,那段河堤恰好是通往南岸韩世忠大营距离最近的水路。 这可真是瞌睡送个枕头,岳飞登时喜出望外,赶忙让姚政把其堂叔请来做向导。 说起来纯粹是歪打正着,姚政要不是回乡省亲,可能连这位远房堂叔叫什么名字都搞不太清楚,更别说其它的了。 其实此人姓姚名澉,原本是黎阳县迎阳堤埽所的埽总,最辉煌的时候手下坐拥好几百号治河民夫,姚埽总整天叉着大腰吆五喝六,别提有多威风气派了。 可惜金军一来全都乱了套,本埽所的主埽使臣高益恭顶不住压力和诱惑,果断率领麾下三百名河清军埽卒投降了虏寇。 姚澉不愿意为女真人卖命,遂即解散了跟着自己讨生活的数百名治河民夫,一个人回到家乡汤阴县躲避战乱。 “什么,汝等意欲从迎阳堤渡河南下?噫,不妥不妥!须知彼处南北两岸早已被虏寇侵占,恐怕汝等尚未登船入河,高益恭的巡河埽卒便会突袭而至……” 毕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姚澉才四十出头,刚纳了一房小妾不到半年,蜜月期都还没度完,因此起初很不情愿做这个向导。 后来听说他们此行是专门护送皇帝特使回京覆旨,事成之后朝廷自会按格封赏。 姚埽总做梦都想弄个硬翅幞头戴一戴,是以立马转变了态度,不光欣然答应给他们当向导,还邀约了不少以前相交甚笃的各地民夫,在通往目的地的沿途之上殷勤照应。 如此一来,岳飞麾下这支百十人的护送队伍,才能有惊无险地避开四处随机巡逻的奚军游骑,在天将黑时顺利抵达黎阳县迎阳堤北岸埽所。 果然不出姚澉所料,他们刚把偷渡用的艋艟轻舟推下结有一层薄冰的河岸浅滩,两艘百料巡河埽船便一前一后迎面划过来了。 “岳副指挥使,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眼看敌方战舰越驰越近,在船头熊熊火把辉映之下,射士们箭拔弩张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姚政和王贵紧张得小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请求本队最高指挥官下达指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岳飞还在临机观觇敌情,兀自权衡应变之策。皇帝特使李宝已经按耐不住了,当即大手一挥,越俎代庖,抢先替他做出了主动攻击的决定。 第89章 单刀赴会 李宝显然没有搞清楚状况,他是皇帝特使不假,然而县官不如现管,没有本营副指挥使岳飞点头同意,这支躲在艨艟战舟里乔装打扮成治河民夫的护卫队伍,没有一个人胆敢轻举妄动,就算是姚政和王贵两位步兵正副都头也不能例外。 李宝扎紧裤腰带,挽起袍衣袖子,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净利落,随时准备冲到船头甲板上与敌方殊死相搏,可是无意中一回头,却见船仓里的众人连随身携带的短兵利刃都没拔出来,一个个伸长脖子像看耍猴似的看着他。 “李舍人稍安勿躁,眼下敌众我寡,吾等又皆不擅水战,惟今之计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岳飞知道李宝这会儿肯定心里老大不舒服,然而情势紧迫,来不及坐下来和他好好商榷,只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权且安抚一下。 历史上曾经以三千水军全歼女真人七万舟师的泼李三,很难理解“不擅水战”是个什么概念,当下瞪着精光四射的吊斜眼沉声问道:“岳副使意欲如何智取?” 岳飞顺手把站在自己身侧的姚澉推到他面前,简明扼要地将具体应对方案大略那么一说。 原来在没有从汤阴县出发之前,他们几个人就私下里合计好了,一旦在渡河时与巡河的河清军埽兵遭遇,随即打着迎阳堤埽总的旗号假意向对方投诚,等到大家上了贼船之后再伺机动手,这样胜算会大很多。 李宝有所不知,金国东路军自黎阳境内渡河南下之初,当地主埽使臣高益恭不仅自己率领麾下三百河清军埽兵投降了女真人,还想拉着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本所埽总姚澉跟他一起下水。 姚澉这个人诚然对为官作宦这种事情颇感兴趣,但他从未想过向蹂躏故土家园的虏寇屈膝投降,更不用说藉此换取北地小蕃的功名利禄了,是以连招呼都没打便悄悄解散了手下几百号民夫,独自潜回汤阴老家躲避战乱去了。 正因为先前有这层关系,才使诈降具备可操作性。 “难怪诸位一个个打扮成这副模样,原来是有备而来啊!” 李宝瞪视着面前这位穿戴如乡绅老员外的迎阳堤埽总,以及船仓里那些头戴白布浑裹、身着窄裤短袄的假民夫、真卒伍,方才高度紧张的情绪,直到这个时候才算慢慢松驰下来。 孰不知就在他们言来语去之际,对面那艘巡河埽船已经乘风破浪开过来了。 “来者何人?” 两船交接之后甫一停稳,立刻便有个沙哑的烟熏嗓汉子十分警惕地伸头喝问起来。 “在下迎阳堤埽总姚澉!” 姚澉昂首挺胸伫立于船头围栏一侧,岳飞、姚政、王贵三人打扮成随从亲卫模样,手按腰刀站在他身后以备不虞。 对方听说来者是统辖本堤治河民夫的埽总,显然有些意外,当即高举手中的熊熊火把,探起上半截身子往前照了照,直到看清楚确系姚澉本人之后,方才慢慢放松警惕,继续用质疑的口吻问道:“不知姚大埽总趁夜渡河所为何事?” “原来是高军头,失敬失敬!” 姚澉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很快也认出了对方,当即没敢怠慢,赶忙抱拳拱手说道:“在下驽钝,此前承蒙令叔不吝提携,却一再错失良机,而今幡然醒悟,特意率众前来投奔高埽主……” 真是怕鬼就有鬼,这个所谓的高军头正是主埽使臣高益恭的亲侄子,不过人家跪舔女真人之后已经不是厢军都一级军头,而是摇身一变成为大金国正九品武官一一保义校尉。 “噫!在治河民夫中颇得人望的姚埽总,这个时候跑过来改弦更张,可谓是奇事一桩……” 高军头有点将信将疑,毕竟事发过于突然,完全出人意料之外,因此他和身边几个亲信随从头碰头嘀咕了好一阵子,方才冲着对面的艨艟战舟发出邀请:“姚埽总既有意归顺我大金国,那就请到敝船当面一叙吧!” 话音刚落,很快就有两个埽卒从船仓里搬出一架竹木桥梯,分别搭扣在巡河埽船与艨艟战舟的船舷上。 姚澉领着岳飞等三人正要撅着屁股往上爬,孰料高军头忽然粗声制止道:“且慢!既是投诚,姚埽总只身前来即可,何以兴师动众?” 姚澉一听这话,脸都急绿了,孤身一人往狼窝里钻,他可没有关老爷单刀赴会的本事,是以赶忙解释道:“高军头莫要生疑,彼等三人皆是姚某贴身长随。如你所知,值此乱世,稍有身家之人,倘无亲随护持左右,随时会有性命之虞,可否……” 高军头没功夫听他啰里巴嗦找一大堆由头,于是颇不耐烦地打断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姚埽总与贴身长随一名速速登船吧!” 什么,只准一人同行? 姚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三个人,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岳飞已经冲着两位正副步兵都头悄悄打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姚政和王贵很有自知之明,随即在距离搭桥长梯前面半丈左右的地方戛然止步。 其实依他俩的本事,既便是跟着上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还不如留下来,想想怎么给敌船上的射士来个大大的惊喜。 岳飞跟着姚澉爬上巡河埽船之后,迅速扫视了一下船头甲板上的动静,但见周围全是外罩屎黄色号服的河清军埽卒,有人高举火把,有人端着刀枪,也有人手持弓弩,一个个看起来煞有介事的样子。 距离桥梯登船口不过数步之遥的地方,负手而立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汉子一一此人正是方才与姚澉隔船交谈的所谓高军头,在他身后肩并肩侍立着三个严阵以待的埽兵射士,只从站位和姿态上就可以看出来与高军头关系不一般。 高军头操起他那标志性的烟熏嗓子,正在虚头巴脑的和姚澉互探对方的底细,孰料身后三个埽兵射士当中有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突然上前一步,俯在他耳边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悄悄话儿。 高军头登时心头一凛,迅速扫视了一眼站在姚澉身旁、手按腰刀泰然而立的所谓随行亲卫,不由暗自叫声糟糕,果真是官军诈降来了! 其实从一开始见到对方驾乘艨艟战舟而来,高军头就已经暗自提高了警惕,刚刚听心腹亲信说,姚埽总身边那个圆脸长随用的是军中制式腰刀,一惊之下,方知上了姚澉的当。 要说这个高军头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他明明已经探知来者底细,却还能笑意盈盈地与对方周旋:“姚埽总,官府许诺给你什么好处?” “什么官府?” 姚澉闻听此言,心中陡然一惊,毫无疑问自家身份提前暴露了,可惜还没等他急身后撤,高军头早已从腰后拔出一枚六寸多长的匕首,迎面恶狠狠的刺了过来一一显而易见,这厮是想手刃诈降者,以解被其愚弄之羞。 要说岳飞这个“随行亲卫”真不是吃素的,他早已觑到对方悄悄在腰后踅摸的小动作,因此就在高军头手持匕首刺向姚澉的同时,果断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啊……呯! 岳飞凌空这一脚,实在有点用力过猛,不只是把高军头直接踹飞了,也殃及到他身侧的一名亲信埽卒,两人一前一后像滚地葫芦似的往后疾速滑行,直到撞在硬绑绑的船舷上才停下来一一高军头左侧半截身子都是麻酥酥的,那名垫背的亲信埽卒着实倒霉,当场晕死了过去。 第90章 有力人士 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岳飞本打算登上巡河埽船之后再见机行事一一如果姚澉当面示以诚意可以暂时稳住对方,那就等姚政和王贵在下面准备好了大家一起动手。 倘若事与愿违,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果断出手胁迫高军头充当人质了。 孰料对方一打照面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眼看冒着生命危险配合诈降行动的民间义士即将惨遭毒手,岳飞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情急之下无瑕多想,当即飞起大脚来了个围魏救赵。 效果立竿见影,愣是将姚澉从鬼门关里夺了回来,好在这位民夫埽总不通斗技,却颇有自知之明,获救之后立马闪身到岳飞背后躲藏了起来。 眼睁睁的看着高军头和其中一名同伴,就像两丸弹球似的从面前飞身而过,突如其来的变化,登时就把另外两个埽兵亲随震懵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方才就是他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后及时向高军头告的密。这厮一直都在暗中保持着戒备状态,当下迅速抬起臂弩,直接冲着位于正前方的岳飞,果断扣动了悬刀。 随着一道凄厉而又尖锐的饿鸱叫声,一枝长杆弩箭紧擦着岳飞的鬓角发丝疾飞而过一一幸亏精忠大英雄下意识地偏头闪动了一下,不然正中眉心,当场就这么挂掉了。 一招不慎险些阴沟里翻了船,岳飞登时勃然大怒,迅速拔出肋下制式军刀,劈头盖脸地猛砍了过去。 对面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躲闪不及,脑袋从正中间被脆生生地劈成两半,热血当即迸射而出,情形酷似血浆喷泉,煞是壮观。 “诸位埽兵兄弟!大家同为中原汉儿,何苦为劫掠故土家园的虏寇卖命?” 岳飞趁着另外一名埽兵亲随兀自愣神之际,一边伸出左臂从背后箍住他的脖颈,临时充作挡箭肉盾。一边冲着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河清军埽兵大声疾呼。 显而易见,他已经对这些同胞手足展开心理攻势,试想一下,如果能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善哉? “大家莫要轻信诈降之人蛊惑,立即发矢将其击毙!” 高军头当然不会乐见其成,是以一边扶着船舷颤颤巍巍地从甲板上爬起来,一边声色俱厉地向那些手持弓弩的埽兵射士下达格杀指令。 可惜他扯着烟熏嗓子干嗷了半晌,只有站在对面船舷边上的几个射士响应号召发了矢,不过弩击精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一一无一例外,全都射在那个临时被岳飞充作挡箭肉盾的埽兵亲随身上了。 孰不知黄河埽兵的主业不是舞刀弄枪与人干仗,而是巡查河道防犯水患。让他们拿起军械武器临阵作战,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了,哪还敢奢望什么弩击精度。 “嗖!” “嗖!” “嗖!” 犹如飞蝗一般的箭雨,突然从背后的艨艟战舟上疾射而来,方才那几个冲着岳飞发矢的埽兵纷纷像稻草人似的中箭仆倒在甲板上。 与此同时,数十位头扎白布浑裹、身穿短袄窄裤的假民夫真卒伍,一个接一个,正沿着搭扣在两船上的竹木桥梯,飞快地往巡河埽船上攀爬。 岳飞忙里偷闲,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但见首当其冲者,正是自己麾下的步兵都头姚政。 “伏低不杀!” “伏低不杀!” “伏低不杀!” 姚政和先期登船的几名勇士,端平手上的臂弩,十分警惕地护持在岳飞和姚澉周围,其它人上来之后,迅速与船头上的众多埽兵射士形成对峙状态。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兄弟们赶快动手啊!” 高军头声音沙哑,神态窘迫,看上去都快急哭了。 他整个人现如今正处在半瘫痪状态,情绪一旦激动起来,身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下去。 恰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白脸汉子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赵十将!快,快传令手下兄弟放箭啊!” 高军头一把抓住对方粗壮有力的臂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所谓十将乃是步军都一级统兵小武官,序位在军头之下,将虞候之上。河清军隶属于地方厢军序列,上下级关系在营、都基层编制上大同小异。 就在这时,令人目瞪口呆的戏剧性一幕发生了。 赵十将先是伸出大手,一巴掌将高军头掴倒在地,然后重重地踩踏在他的胸口上,冷笑一声道:“直娘贼,你们高家的好日子终于过到头了!” 说这番话的当口,赵十将已经擎起了明晃晃的佩刀,但见寒光一闪,仰面朝天躺在甲板上闭目等死的高军头,立马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众人无一例外全都看傻眼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赵十将突然扔掉手中的血刃,大步走到双方对峙的分界线上,噗通一声跪倒了下去,与此同时,抱拳拱手朗声说道:“在下磁州赵世隆,乞请归正朝廷!”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被主埽使臣高益恭裹挟着投靠金人的河清军埽卒,一见军头被杀,十将跪降,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纷纷效仿赵世隆,扔掉手中的军械武器,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半道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致使结果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避免了一场手足骨肉相残的悲剧,这可是岳飞始料未及之事,是以赶紧上前一步挽住赵世隆的臂膀,甚为欣慰道:“壮士快快请起,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两人一时激动,就在乱哄哄的氛围里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岳飞这才知道事情并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 原来迎阳堤主埽使臣高益恭的前任名叫赵荣惠,乃是赵世隆的本家族叔。 赵荣惠到任之后为了培植个人势力,从磁州老家招募了不少乡党加入河清军,其中就包括在里坊担任乡书手的赵世隆和在县衙担任弓手的赵世兴两兄弟。 高益恭原本是赵荣惠的副手,这厮想方设法排挤走顶头上司之后,也如法炮制了一番,把各都统兵主官全都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亲信,赵荣惠辛辛苦苦经营的赵家班,一夜之间变成了高家党。 赵世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直到今天才逮到发泄的机会…… “原来如此……” 岳飞了解清楚高益恭这伙河清军埽兵的内幕详细之后,一个貌似大胆的行动计划逐渐在心头绽露出雏形。 由于这种事情只能趁热打铁,一旦搁置下来就会错失良机,是以他赶忙回到艨艟战舟上,准备与皇帝特使李宝共同临机决断此事。 孰料岳飞甫一踏进船仓里,立马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但见李宝被五花大绑在一张扶手靠背座椅上,嘴里还塞了一团不知道是伫麻还是草纸,而步兵副都头王贵和他手下那五名县衙弓手,正手持臂弩背靠背环伺在李宝周围。 任谁一眼就能看出来,简直如临大敌一般莫名其妙地紧张。 “你这是干甚哩?” 岳飞瞪大眼睛盯着满头大汗的王贵,一时没搞清楚这位沉默寡言的乡党,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 王贵看到岳飞就像看到了救星,但见他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一口气道:“诶,鹏举啊!你有所不知,这位钦使太能折腾了!” 岳飞看了看同样是满头大汗的李宝,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钦使可是意欲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之险?” 王贵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非但如此,他还执意带人泅渡到敌方船尾,说是惟有趁其不备,突出奇兵,方能克敌制胜……鹏举,你听听,他是不是疯了?” 哪知岳飞听他说完之后一语不发,只顾兀自蹙着眉头诧异一一人人都说这位皇帝特使不按常理出牌,然而这个奇袭方案却恰恰暗合了用兵之道。 实际上岳飞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个方案,只是苦于手下这些卒伍都是旱鸭子,不得已才走单刀赴会这步险棋。 “岳副使,卑……卑职是不是冒犯了钦使?” 王贵见顶头上司一直阴沉着大圆脸瞪视着自己,心里咯噔一跳,以为大难即将临头了。 孰料岳飞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你做得很对!钦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第91章 谋事在人 不管李宝胡搅蛮缠也好,肆无忌惮也罢,人家毕竟是皇帝特使。 岳飞本来打算先松绑再赔罪,结果听王贵一通抱怨之后随即改变了主意一一先把自己初步构想的行动计划,当着李宝的面大略一说,然后才将塞在他嘴里的那团草纸掏出来。 “什么?你们要孤军夜袭大伾山?咦,不妥不妥!” 李宝重重地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污浊之气,当下顾不得寻王贵的晦气,连忙摇头表示反对。 岳飞原本以为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特使,会特别喜欢玩这种既冒险又刺激的夜袭行动,哪知对方果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当场予以否决,不由诧异道:“李舍人以为何处不妥?” 孰料对方狡黠一笑,露出一对白森森的小虎牙:“先把绑绳解开,我再告诉你岳鹏举为何不妥,否则的话,本钦使无可奉告。” 此言一出,王贵慌忙在旁边急声制止道:“松绑无疑于纵虎归山,岳副使,万万不可轻信其言啊!” 岳飞倒是很想听取一下这位李大钦使的宝贵意见,但是又担心松了绑之后会像王贵说的那样难以控制,果真如此可就骑虎难下了,还是顺水推舟暂时维持现状的好,于是笑了笑道:“李舍人,不如你先说说有何不妥吧,倘若言之有理,在下自然会替你松绑。” “岳鹏举,你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岳飞吐出这八个字的时候,有点心虚,毕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的骗人,而且骗的还是堂堂皇帝特使。 李宝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噗地往地上猛啐了一口浓痰之后,方才煞有介事地说道:“依李某之见,既然是孤军犯险,那就索性把老天捅个大窟窿吧!” “此话怎讲?” 尽管岳飞早就料到他会语出惊人,还是微微有些震动。 李宝撇了撇大嘴巴,语带嘲讽道:“亏你岳鹏举还是一营副指挥使,这么大的战机都看不出来?刘韐的北军,韩世忠的南军,再加上你这支夜袭大伾山的孤军奇兵,大家重新约定合击师期之后,不就可以把老天捅个大窟窿了吗?” 岳飞瞪着眼睛听他说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一果然是站得高看得远啊,随意更改南北两支大军的合击师期,不是皇帝特使谁能有这么大手笔? “王副都头!” “在!” “还不帮李舍人把嘴巴闭上?小心河上风大闪了钦使的舌头。” “喏!” 王贵一直在旁边扎着守株待兔的架式,等的就是顶头上司的这道指令,是以二话不说,冲上前就要给李宝嘴里重新塞上草纸。 李宝眼见势不对头,一边摇晃脑袋左躲右闪,一边急声怒斥:“岳鹏举你不守信用!” 岳飞笑了笑,不置一词,转身大步流星往船仓外面走去。 哈哈哈,亏你还是延兴皇帝身边的近臣,兵不厌诈懂不懂? 孰不知就在岳李二人“尔虞我诈”之际,刚刚率众归正朝廷的河清军十将赵世隆,猛插插地干了一桩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要知道,方才在迎阳堤这段河面夜巡的埽船总共有两艘,除了高军头亲自坐镇的旗舰之外,另外还有一艘巡河埽船。 本来两艘埽船一前一后全都朝着艨艟战舟开来,高军头和姚澉在船头会晤之后,旗舰旗手随即用旗语解除了敌情警报,后面那艘埽船行到中途,一看是虚惊一场,也就没再着急忙慌的跟过来了。 孰不知,十将赵世隆的亲兄弟一一埽卒押官赵世兴,就在后面那艘埽船上。 赵世隆一方面立功心切,一方面急于铲除异己,于是趁着岳飞到艨艟战舟找李宝决策战机之际,通过旗舰旗手将另外那艘埽船召唤过来,然后与兄弟赵世兴里应外合,迅速将船上的高家党徒一网打尽了。 “什么,他们把船上的高家党徒全都杀了?” 岳飞从艨艟战舟的船仓里走出来的时候,迎面正好与姚政碰上,听他讲述完事情的经过,不由暗自吃了一惊,看来赵家这俩兄弟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更何况接下来的夜袭行动全靠他们做内应,因此只能姑且听之任之了。 赵世隆扯大旗作虎皮,借此良机铲除了两艘埽船上的敌对势力,心情格外舒畅,当下兴致勃勃地领着赵世兴来到艨艟战舟上,意图将其兄弟引见给负责招降纳叛的现场最高指挥官。 两个血贯瞳仁、极度兴奋的年轻壮汉,此刻就肩并肩站在自己面前,岳飞尽管心里老大不高兴,但还是不露声色地和他们攀谈起来。 “二位壮士率众弃暗投明,今晚事成之后,朝廷自有公道。” “那就依仗将军多多栽培了。” “好说好说。” 简单客套了这么几句,岳飞随即转入议事正题:“大伾山的通利军城里共有多少驻军?” 所谓通利军城其实是一种习惯性的复古称谓,此地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撤军升州了,州城原本位于黎阳县境内,因黄河改道水患猖獗,这才改迁至大伾山和居山之间的高坡地段,说白了就是位于大河中间依山傍水的一座孤岛。 赵世隆正兀自掰着手指头蹙眉细数,孰料其弟赵世兴率先蠢蠢欲动起来。 赵世兴原为县衙弓手,与曾是乡书手的赵世隆不同,这家伙大字不识一萝筐,乃是名符其实的纠纠武夫,但见其信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大大咧咧道:“将军勿用多虑,常屯卒伍少得可怜,仅有五六百人而已。” 岳飞有点将信将疑,当即脱口问道:“何以兵力如此寡少?” 赵世隆赶忙接过话茬详细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北居山和南汶山均有重兵扼守,大伾山位于河道中间地带,只需防范从东西水路而来的官军,是以人手并不需要很多。” 岳飞点了点头,这么解释就合理了,毕竟在朝廷南北两路大军的威慑之下,虏寇也不可能让太多精干卒伍躺在通利军城那个安乐窝里睡大觉。 “除了你们河清军三百埽卒之外,还有那些守军都是什么人?” “有射粮军,有牢城军,好像还有边铺军,全都是被女真人强征而来的杂役兵丁。” “谁是这些杂役兵丁的首领?” “汉军千户高益恭。” 赵世隆咬牙切齿道:“此僚自从投靠了虏寇,陡然平步青云,现如今已经做到从六品武义将军,真是无耻至极!” 岳飞从他的语气和神色里,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恨意,显然此前高家党把他们赵家班欺负得太狠了,这个时候急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既便没有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激励,赵氏兄弟也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直捣高益恭的巢穴了。 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岳飞先后和李宝、赵氏兄弟、姚政、王贵等人分别聊过之后,脑子里的全盘计划已经思虑成熟了,随即兵分三路,迅速开始行动。 他先是让王贵挑选十来个身手不错的兄弟,护送形同人质的皇帝特使李宝,乘坐艨艟战舟直奔大河南岸,务必将其毫发无损地交到韩世忠手上。 紧接着和赵氏兄弟一起,将所有河清军埽卒分成两拨,凡是不愿意重返狼窝虎穴之人,脱下外穿的埽兵号衣常服之后,乘坐其中一艘巡河埽船从北面上岸,跟随埽总姚澉直接奔赴相州义军大本营。 最后再让姚政和他手下的厢军土兵全都换上河清军埽卒的号衣常服,与赵氏兄弟为首的那些愿意替朝廷效力的敢死之士合兵一处,趁夜向十里开外的大伾山通利军城进发。 从这些具体的行动布署上不难看出,岳飞实际上已经不显山不露水地采纳了李宝三管齐下的方案,至于姚澉和李宝分别见到刘韐和韩世忠之后,两位领军人物会不会更改既定师期,随时发起南北合击之战,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92章 成事在天 夜色昏黑暗淡,朔风凛冽刺骨,那艘承载着将近两百名夜袭勇士的巡河旗舰埽船,正在幽光闪烁的河面上朝着大伾山方向破浪前行。 “鹏举,通利军城方圆足有十数里,你打算首先攻取何处?” 身着埽卒号衣常服的岳飞和姚政肩并肩站在船头看风景,眼看距离前面那座灯火彻夜不熄的河中孤岛越来越近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姚政,这才想起来关心一下本次行动的具体方案。 没承想岳飞却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道:“不过是孤军深入虎穴而已,哪里会有什么可取之处。” 啊?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大跳,姚政立马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俺们冒死夜袭所为何事?” 岳飞偏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吐出来两个字:毁一一桥。 毁桥? 接下来姚政仔细听他解释之后,方才明白大当家的真正意图。 原来岳飞压根就没打算强行攻取通利军城,实际上就凭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要说此行的唯一目标,那就是烧毁从大伾山到汶山长达四五里的圣功桥。 要知道黎阳渡口之所以久攻不下,就是因为扼守北岸居山的奚金家奴与扼守南岸汶山的阇母,随时可以调发兵马互相支援,尤其是南岸的阇母,如果没有奚军两千轻骑助阵,仅凭其麾下的两支合扎猛安,恐怕很难抵挡住杨可胜的六千骑旅和呼延通的两千选锋军骑士。 一旦烧毁圣功桥,战略意义重大,往小了说是切断了南北两岸的联系,令其首尾不能兼顾;往大了说是堵住了金国东路军数万人马班师回朝的退路。 当然,如果想要彻底封死这条退路,先得将扼守三山河桥的两股敌寇分别消灭干净,不过这么大手笔,那就不是岳飞一个区区借补承信郎能左右得了的了。 “既然是焚毁圣功桥,因何不直接开向大伾山南岸码头,反而要绕到河清军驻守的埽兵巡河码头?” 姚政后知后觉提出来的这个疑问,其实岳飞刚才已经和赵氏兄弟反复讨论过了。 圣功桥长达四五里路程,汶山和大伾山的码头全都驻有守桥士卒,每隔一段时间,两边就会同时对发一支十人的巡逻队,双方在河桥上循环往复的走动。 其实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曾有明确规定,任何船只都不得靠近圣功桥附近,一旦发现必当视作敌船进行紧急处置。 因此他们这艘巡河埽船想要不提前暴露目标,只能先返回河清军驻地附近的埽兵巡河码头,然后再从大伾山北面的通利军城步行绕到大伾山南面的圣功桥。 “岳将军,俺们可能遇到麻烦事儿了!” 岳飞正耐着性子跟姚政解释舍近求远的缘故,赵世隆突然从旗舰了望塔台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他身后紧跟着神色同样有些不大自然的赵世兴。 岳飞心里咯噔一跳,赶紧问道:“何事惊慌?” 赵世隆抬手往正前方一指:“将军请看,那片灯火通明的地方便是河清军的营垒!” 其实岳飞早就注意到了,刚刚还和姚政冲着那个地方指指点点,以为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赵世兴性子比较急躁,没等兄长答话,赶忙接过话茬道:“将军有所不知,河清军原有三百埽兵,除去卫护高贼的一队牙兵亲随之外,全部都在两艘夜巡埽船上了,此时营垒里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岂非咄咄怪事?” 岳飞听他如此一说,也意识到通利军城里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当下蹙眉思忖了一阵子,权衡清楚利弊得失之后,方才沉声嘱咐道:“劳烦二位告知大家提高警惕,上岸之后随机应变也就是了。” 赵氏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俯首拱手应了个“喏”字,转身一前一后大步向船仓里走去。 姚政望着他俩的背影,不无担心道:“鹏举,你说赵氏兄弟可以信赖吗?” 岳飞直直地盯着正前方距离越来越近的埽兵巡河码头,语气淡淡地说道:“人家都已经纳了投名状,覆水难收,走不成回头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 姚政忙道:“不过什么?” 岳飞回过头扫视了一下船仓里那些面目不清的巡河埽兵,忽然压低声音道:“赵氏兄弟方才在他们当中大开杀戒,难免会殃及无辜……” 啊? 姚政没有听他说完便急切问道:“倘若有人图谋报复,暗下毒手,届时可如何是好?” 岳飞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眼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之际,脚下这艘巡河埽船已经徐徐靠近了码头。 果然不出赵氏兄弟所料,众人甫一上岸,距离码头只有一箭之遥的河清军营垒里便有了动静。 数十个弹指之后,哗啦啦跑过来一伙披坚执锐的擐甲军兵,为首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儒冠文士,白面无须,长相不孬,此人一见十将赵世隆便急切的问道:“赵十将,高军头现在何处?” 赵世隆朝他虚虚地拱了拱手,随即瞪着眼睛说瞎话:“高军头亲自率领一船弟兄到下游巡视去了,王机幕找他何事?” 这个所谓的王机幕,乃是高益恭的妻弟王伯良,原本是迎阳堤埽所负责抄抄写写的书办,自从跟着姐夫投靠了女真人,摇身一变成了边铺汉军里的主管机宜文字官,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都升了天。 王伯良听说高军头没有回来,十分婉惜的喟叹了一声:“诶!千户大人有急切军务找他商榷,本官在此好不容易等到舰船返航,却不见其巡夜归来。高军头啊高军头,凡事皆要亲力亲为,何苦来哉?” 他兀自抱怨了一阵子,无意中瞥见赵世兴正手按刀柄站在其兄旁边,不由诧异道:“赵押官,你怎么也在舰船上?” 王伯良之所以有此疑问,那是因为高益恭平时比较忌惮赵家班的势力,尤其是这两位龙精虎猛的赵氏兄弟,他们这种旧主之人表面上对新主子毕恭毕敬,暗地里指不定怎么骂娘,是以高益恭特意将他俩分置在两艘巡河埽船上以防万一。 看来还真是纸里包不住火,赵氏兄弟情知不妙,互相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一一显而易见,这是兄弟二人行动之前的暗号。 果不其然,赵世兴嘿嘿笑了几声,二话不说,突然拔出肋下佩刀,上前一步架在王伯良的脖子上,与此同时,冲着对面那伙擐甲亲随厉声暴喝道:“尔等速速放下兵刃,否则王伯良性命不保!”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光是跟在王伯良身后的那些护卫随从,便是岳飞和姚政也都愕然一惊。 就在他们愣神的当口,赵世隆手下那些磁州乡党已经冲上前去将对方团团包围起来了。 “立刻动手,切莫留下一个活口!” 赵世兴话到手到,钢刀猛地往前一推。早已吓得两条腿抖成筛糠的王伯良立时人头落地,鲜血喷射了赵世兴满头满脸。 赵世隆见兄弟已开杀戒,当下也没客气,举刀冲上前去,转瞬之间连砍数人,这家伙干活的时候嘴里嗷嗷乱叫,活像一头嗜血狂魔。 赵氏兄弟的疯狂举动激发了敌我双方的斗志,埽兵巡河码头的方寸之地很快便成了人间修罗战场。 “怎么办?” 姚政和他手下那些假扮埽卒的土兵兄弟,一个个全都是陌生面孔,他们担心上岸之后被人家一打眼瞧出端倪,是以一直躲在大长队伍的最后面。 此刻眼见赵氏兄弟领着一群早就在暗中约定好的磁州乡党,突然与对方搏杀在一起,军情紧急似火,大家全都把征询的目光看向了位于队伍末梢的现场最高指挥官。 “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岳飞拔出肋下制式军刀,大喝一声,率先冲了上去。 第93章 烈火焚桥 金国边铺汉军主管机宜文字官王伯良带来的那些所谓亲卫随从,别看一个个披坚执锐,人模狗样,冷不丁瞅着还挺唬人。 其实他们骨子里还是专事巡河防患的杂役埽卒,压根儿就不怎么扛揍,再加上以寡敌众,事先又没有戒备心理,因此只消片刻功夫,就被以赵氏兄弟为首的磁州乡党以及岳飞、姚政等人吃干抹净了。 “鹏举,接下来该怎么办?” 河清军埽兵专属的巡河码头,距离大伾山北面的通利军城只有两里多路,抬抬腿一溜烟的功夫就能跑到了,还好眼下已经将王伯良及其亲卫随从斩草除根,暂时不用担心会惊动高益恭和在城中驻守的金国杂役军。 不过姚政想起岳飞方才所说赵氏兄弟很可能已经殃及无辜的话,再看看面前这些口口声声弃暗投明、誓死效忠朝廷的巡河埽卒,心里就一个劲儿的打鼓。 要知道,就在他们冲上前去剿杀王伯良那伙亲卫随从的时候,除了赵氏兄弟及其磁州乡党之外,其它巡河埽卒几乎全都站在原地没有挪窝,不知道是不愿意自相残杀,还是另有它图。 “依计而行!” 尽管刚刚发生了一起始料未及的变故,然而岳飞却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改变计划的主儿,更何况好不容易摸到敌方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灰溜溜的缩回脖子当乌龟,以后糗事要是传扬到李宝的耳朵里,岂不教那厮白白笑掉大牙? 接下来众人简单打扫了一下码头战场,然后兵分两路,迅速开始行动起来了。 岳飞和赵世隆带领一部分人偷偷绕到大伾山南面,随时准备焚毁长达数里的圣功桥。 剩下那些人跟着姚政和赵世兴留在巡河码头,守护住埽兵舰船这条专门用于撤退的生命线。 与此同时,一旦发现大伾山南面的河道中燃起大火,那就意味着焚桥行动已经正式开始,届时再把埽兵舰船开过去,大家合兵一处,只待河桥焚毁之后即刻乘船撤离此地。 “赵十将,驻守河桥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伾山高达四十尺,绕着山基走一遭下来估计有五里地左右,山麓东侧毗邻河岸的地方几乎全是灌木丛林,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脚坡道通往圣功桥,是以紧跟着赵世隆穿行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岳飞不必担心会遇到巡夜的兵丁卒伍,只管一门心思琢磨如何应对守桥戍卒。 赵世隆完全没把守桥戍卒当成一回事儿,呲着大牙转头冲岳飞一乐:“将军勿虑,不过是女真人签发的射粮军而已,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北地汉儿,都是些粗使杂役,乌合之众,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岳飞还是有点不放心:“圣功桥北岸守军有多少人?” 赵世隆默然想了想:“原本有百人左右,高贼借口北线战事吃紧,临时抽调到通利军城里去了,估计目前只剩下三班戍卒而已。” 每班以十人计,也就是三十人,悄没声息地摸上去,应该不难搞定,岳飞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要知道,他和赵世隆带过来的这些人,有一部分是赵氏兄弟的磁州乡党,另一部分则是从元氏县就一起出生入死的土兵兄弟,战斗力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忠诚度绝对没有问题,再说了,以众击寡,又是暗中偷袭,有什么好担心的? 事实上的确进展得比较顺利,他们偷摸到码头值房的时候,发现守桥戍卒们正围在一堆篝火旁边喝酒、划拳、侃大山,于是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往暖烘烘的土坯屋里疾射了一通弩箭,很快便东倒西歪躺下去一大片。 众人一窝蜂冲进去,看到有喘气的赶紧很贴心地补上两刀,完事之后仔细一点人头,发现只有二十来个守桥戍卒,也就是说,还有一班守桥戍卒很可能正在长达数里的河桥上溜溜达达。 岳飞快步从码头值房里走出来,径直踏上面前这条两丈多宽的浮舟河桥,举目在莽莽的夜色中远眺,显然是想看看那班当值戍卒走到哪里了,可惜什么都没看见。 赵世隆担心夜长梦多,赶紧追出来急声催促道:“岳将军,迟者生变,此处正好有烤火用的柴薪,还有巡夜照明用的油脂火炬,万事俱备,赶紧动手焚桥吧?” 孰料岳飞听了,却摇头说道:“在此处焚桥并非上策。” 赵世隆不由诧异道:“却是为何?” “举火烧天,声势浩大,必然会被南岸守军发觉,倘若对方跑过来扑救,届时如何是好?” 其实岳飞顾虑的不无道理,毕竟汶山可是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的老巢,他要是知道有人企图切断大军的生命线,不跑过来拼老命才怪。 反过来想一下,若是只烧毁几段浮舟河桥便被人家及时扑灭了,如同隔靴搔痒一般,于南北合击的大事有何益处? 如此一说,赵世隆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心切了,是以咧着大嘴笑了笑道:“将军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在下遵命也就是了。” 岳飞要的就是这句话,随即引领众人将焚桥用的火石、柴薪和油炬汇聚在一起,等到这些助燃之物准备妥当之后,再让一部分人留在北岸码头,守住退路以备不测。 另一部分人由他和赵世隆亲自带队沿着河桥一直往南走,以不暴露目标为前提,距离越远越好,这样的话就可以多焚毁一些河桥浮舟了。 “将军快看,好像是巡河码头着火了!” 众人抱着柴薪和油炬默默地在昏黑暗淡的夜色中向前行进,大约走了半里多地,背后的光线越来越亮,渐渐地连脚下的平铺桥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赵世隆忍不住停下来仔细辩识了一下,猜测很可能是留守埽兵舰船的那帮兄弟遭遇了什么不测,当下没敢怠慢,赶紧跑到队伍前头向大当家的报告。 其实岳飞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而且和赵世隆的判断一致,之所以没有声张,自然是不想扰乱军心,既然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只能就此止步速战速决了。 岳飞正要下达就地焚桥的命令,就在这时,正前方两里开外的地方忽然闪现星星点点的光亮,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北岸码头那班当值的守桥戍卒,正举着火把或者是提着灯笼从南岸悠哉晃哉地走回来。 本来南北两岸的守桥戍卒,各自夜巡到河道中间地段,就会自动返回本部驻所交接轮替,如今看来很可能出现了什么变故。 赵世隆心里不托底,急忙问道:“将军,如何是好?” 岳飞这一路之上都在等着他们出现,也不知道今晚出了什么状况,估计这些家伙是一直跑到南岸打秋风去了,当下大手一挥道:“继续前进!” 赵世隆当然明白继续前进意味着什么,很明显是主动迎上前去将这十来个当值戍卒置之死地,不然的话,还没等他们撅着屁股把河桥浮舟点燃起来,人家立马就会调过头跑回去搬救兵,到时候很可能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来者何人?” 众人气喘吁吁地又往前跑了大约一里多地,这才和那伙从南岸返程而来的当值戍卒碰上面。 一直遥遥领先跑在队伍最前面的赵世隆比较搞笑,居然恶人先告状,抢先质问起对方来了。 为首的守桥戍卒是个大胡子契丹人,听不懂他说的汉话,于是提溜着灯笼快步走了过来,大概是想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深更半夜在河桥上发酒疯。 可惜他还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赵世隆便挥刀猛劈了过来。 大胡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噗通一声巨响,十分爽快地仆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那几个同伴仍在错愕之中,几十名焚桥勇士的弩箭已经疾射而来了,很快便将他们射成了刺猬,整个战斗只用了数十个弹指,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诸位兄弟,立即焚桥!” 他们当前所处的位置,估计距离圣功桥的中间地段已经不远了,岳飞担心再往前走会碰到南岸对发的夜巡卒伍,是以决定就地引燃河桥及其下面的浮舟。 其实他们脚下这座圣功桥只是徒有虚名,真正的圣功桥早在金军南下之前,就已经被韩世忠焚毁得差不多了,现在用桥缆和铺板连接起来的浮舟都是从附近河域里东拼西凑而来的民船,远远没有官方打造的舡船结实耐用,当然也更加易燃。 正因如此,在木制桥板上堆积柴薪和油炬之后,火石一点便烧了起来,火借风势,风借火威,只消片刻,一段段河桥就成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火焰山。 南岸当值的守桥戍卒距离纵火地段只有不到两里地,很快便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可惜大火已成烧天之势,没有趁手的家伙什儿,别说灭火了,跑得慢一点都会被烤成腊肉。 大功告成! 在距离烈焰火海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满面红光的岳飞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杰作兀自陶醉,就在这时,忽听赵世隆在他耳边大声疾呼道:“岳将军,大事不妙,高益恭从俺们背后杀过来了!” 第94章 何来迟也 不得不说,岳飞在附众抚士以及未雨绸缪等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他早就预感到赵氏兄弟在巡河埽兵当中肆意屠戮,有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因此特意将姚政留下来和赵世兴一道守护那艘专门用以撤退的巡河埽兵舰船。 然而防不胜防,最终还是被某个对赵氏兄弟挟私报复心怀不满的巡河埽兵一把火给点着了。随着舰船上的火势越来越大,正在通利军城里与麾下将佐议战的边铺汉军千户高益恭很快便闻风而至。 这样一来,不光是留滞在河清军埽兵码头上的姚政、赵世兴等人,就连岳飞和赵世隆这些正处于河心的焚桥勇士也同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 “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着面前的熊熊大火如风速一般越迫越近,而高益恭亲自督阵的数百敌军正从两里外的北岸码头袭杀过来,赵世隆以及从圣功桥北岸码头跑过来报信的十来个磁州乡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围聚在岳飞左右六神无主,七嘴八舌。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次亲率敢死之士夜袭焚桥,本就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之举,因此早有思想准备的岳飞遇变不惊,只见他嘴里喃喃自语,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紧盯着正前方的河桥,旁若无人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此时圣功桥的中间地段早已烧成了烈焰火海,大火正呼啸着向左右两侧疾速蔓延。 驻守在南岸码头的金国射粮军士卒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奔走呼号,由于火势实在太过迅猛,迎头扑灭几无可能,惟有在距离火场百十步开外的地方,提前切断桥缆,卸掉平铺桥板,并且还要挪走下面那些充作桥墩的浮舟,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构筑火情隔离带,达到救火的目的。 抱臂观望敌军手忙脚乱的倒霉样子,真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享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隔岸观火吧。 “诸位兄弟,俺们去跟高贼拼了!” 现场最高指挥官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直无动于衷,致使这些焚桥勇士大惑不解,渐渐地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 赵世隆便是其中感受最强烈的那一个,他忍不住振臂高呼了一嗓子,之后转过身来正要拔腿向前奔去,孰料岳飞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赵十将,敌军尚在两里开外,何以如此急躁?” 岳飞只是稍稍安抚了一下赵世隆,随即便抬手往东面一指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赵世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近处火光与远处夜色相互辉映的宽阔河道上,一大一小两艘兵船正在乘风破浪往大伾山方向疾驰而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依晰可以辨出,跑在最前面的很有可能是护送李宝去迎阳堤南岸埽所的那艘艨艟战舟,而紧随其后的看上去则像是一艘巡河用的河清军埽船。 “敢、敢问岳将军,可、可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赵世隆看清楚之后,不由大喜过望,一把攥住岳飞厚实宽大的手掌,激动得有些结结巴巴。 岳飞不置可否地冲他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你问我,我问准啊? 事实上赵世隆所料不差,来者的确是他们这些焚桥勇士的援军,而且领兵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特使李宝。 原来李宝被王贵等人解送到驻屯在白马县的宋军大营之后,第一时间将岳飞孤军夜袭大伾山,焚毁圣功桥,意图切断敌军后路的全盘计划,一股脑儿全都告诉了当地最高军事指挥官韩世忠。 岳飞岳鹏举,何许人也? 韩世忠听了之后颇为诧异,一个区区借补承信郎哪来这么大的胆识和气魄? 要知道,焚毁圣功桥的战略意义的确重大,然而孤军深入敌境简直就是拿脑袋在赌博,赢了一战功成,败了尸骨无存。 韩世忠兀自喟叹了良久,正好李宝以皇帝特使的身份请他遣兵予以支援,于是顺水推舟,随即命令已经升任第一左部将的原亲兵队官苏格,率领其部两百五十名兄弟配合皇帝特使行动,走水路去接应岳飞及其麾下的那些焚桥勇士。 李宝等人返回迎阳堤南岸埽所之时,姚政和赵世兴留守的那艘埽兵巡河舰船才刚刚起火,等到他们从迎阳堤北岸埽所将姚澉遗弃的巡河埽船拖到南岸,圣功桥方向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 李宝当然知道,岳鹏举搞出来这么大动静,很快就会惊动通利军城里的敌军,是以时不我待,他亲自率领一队选锋军射士,乘坐艨艟战舟抢先赶过来支援了。 “哈哈哈,李舍人何来迟也?” “诶!李某只顾着踢烂王贵那厮的屁股,孰料险些耽误了大事,鹏举兄莫怪莫怪!” 艨艟战舟甫一靠近圣功桥,李宝还没等船头停稳便纵身逾过桥栏跳到了桥面上,岳飞赶忙迎前一步扶住他踉踉跄跄的身形,两人相顾一望,同时哈哈大笑。 赵世隆本以为援军是来接他们乘船脱离险境,哪知探头往舟仓里一看,里面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但见黑压压站满了清一色全副武装的禁兵士卒,一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光从气势上就把河桥上这些东拼西凑而来的焚桥勇士比下去了。 “速速下船应战!” 李宝冲着船头方向大手一招,命令所有选锋军射士即刻离船登桥,随时准备与迎面扑来的敌军短兵接战。 事实上他压根儿就不是来接人的,而是要干票大的一一简单来说,就是先捣毁通利军城,扼守住向北通住居山的天成桥,藉此配合河北义军歼灭奚金家奴所部。 孰不知就在刚刚,苏格和王贵率领的一百五十名选锋军射士已经乘坐巡河埽船抵达河清军巡河码头,他们的任务是替姚政和赵世兴等人解围之后,直接插到高益恭的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天成桥的南岸码头。 与此同时,岳飞、李宝、赵世隆等人也没闲着,高益恭亲自率领的数百杂役兵丁甫一赶到,双方便在两丈多宽的桥面上展开了肉搏巷战。 要说非正规军和正规军的区别,就像是真品和仿品一样,放在一起比较之后高下立分。 第一左部将苏格麾下这些选锋军射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原本就是专门负责攻坚作战的敢死之士,因此没费多大功夫便将对方揍得死去活来。 高益恭这厮一见势不对头,赶紧溜回到大伾山西麓的开阔地带,让随行亲信寻了条小船,连夜逃遁到大河北岸去了。 岳飞、李宝、赵世隆等人击溃河桥上的敌军之后,迅速赶到通利军城北面,与先期抵达的苏格、姚政、王贵、赵世兴等人合兵一处,共同扼守天成桥的南岸码头。 奚金家奴派兵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被选锋军射士的强弓射弩胖揍了一顿,从此缩回北岸居山老巢里再也没敢露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驻扎在相州汤阴大本营的河北诸路兵马,由于接到埽总姚澉送来的信息比较迟缓,直到翌日午时才对盘踞在北岸居山的奚金家奴所部形成合围态势。 奚金家奴见大势已去,果断率领本军两千轻骑突出重围,径直北遁而去,余下数千杂役兵丁立时土崩瓦解…… 至于一直与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对峙的韩世忠所部,早在当晚便已经布署好了歼敌大阵,李邈的两万东南步卒列置于第一道进击序列,田师中的六千选锋军步卒位于第二道进击序列,第三道和第四道分别是杨可胜和陈开的六千马军以及呼延通的两千选锋军骑旅。 大战在即,一触即发,然而阇母脑子一抽,决定亲率麾下两千女真铁骑向西突围…… 第95章 黎阳大捷 大宋延兴元年二月六日,也即是牟驼冈大战之后的第五天。 在这些分秒必争的日子里,被南朝十几万勤王师围困在原武县的金国东路军,为了将那批好不容易敲诈勒索而来的千万两犒军金银顺顺利利地运回国去,可以说费尽了心思,当然,也一直忙得焦头烂额。 其实就在他们想方设法将那批假金银从大长木箱里倒腾出来,捆扎成驮垛弄到马背上之时,坐镇班荆馆、亲总六师以御敌寇的穿越者皇帝也没闲着。 他一方面运筹帷幄,敕令亲征行营司麾下诸道兵马,随时准备向金军发起总攻;一方面在焦急地等待着黎阳三山河桥那边传来震奋人心的好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开花结果了。 “启奏陛下,黎阳大捷,大捷啊!” 当天下午吃过哺食没多久,落日斜照,余辉悠悠,赵桓正在班荆馆内苑曲径通幽之处,来回踱着步子琢磨军国大事,但见亲征行营司参议官沈琯双手捧着一份藤纸黄牒眉飞色舞地跑了过来,他一边疾奔向前,一边嘴里大声嚷嚷着,引得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亲从官们纷纷侧目而视。 赵桓见他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泼韩五那厮究竟打了多大胜仗啊,居然让这位见多识广的归朝官员如此兴奋? 等到看完行营司参赞军事李纲亲笔书写的捷报内容,不光理解了沈琯的失态,就连他自己也差点激动得叫出声来。 原来圣功桥被大火焚毁之后,金军退路断绝,直接导致扼守南岸汶山的上万人马军心大乱。 女真人强行签发的那些杂役兵丁本就对主子缺乏忠诚度,因此在性命攸关之际,纷纷与宋军暗中联络,伺机临阵倒戈一击。 阇母眼见大势已去,只好带领麾下两千合扎猛安向西突围,企图跑到原武县与斡离不的东路军大本营合兵一处,孰料韩世忠早就布署好了数列歼敌大阵等着他们了。 阇母不改勇猛彪悍的本性,身先士卒,亲自率领六百铁甲重骑充当开路先锋,他们先是冲溃了李邈和田师中的步兵军阵,紧接着与以逸待劳的杨可胜所部对冲厮杀。 要知道,杨可胜麾下那些手持大木棍的白梃兵,乃是其兄西军大将杨可世亲手调教出来的悍勇之徒,专门对付这种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的胡虏具装甲骑,再加上兵力五六倍于敌,因此双方只是打了一个交合便分出了胜负,六百女真铁骑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值得一提的是,一个不知名姓但异常幸运的白梃大头兵,在双方激战过程中趁阇母不备,从背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闷棍,最终使这位以勇猛彪悍着称的金国东路军副统帅,成为女真人兵临东京城下以来南朝收获最大的战利品。 就连善于冲锋突阵的具装甲骑都没能杀出重重包围圈,仅以弓矢见长的两翼拐子马更加困难了,因此在陈开和呼延通四千轻甲骁骑的左右夹击之下,杨可胜的白梃兵趁热打铁,直到将阇母麾下那些残剩的合扎猛安全部吃干抹净为止。 “李宝可已回朝覆旨?” 李纲在捷报的末尾专门提到奉旨出使河北的阁门宣赞舍人李宝,说是如果没有他率众奇袭大伾山焚毁圣功桥,扼守大河南北两岸和三山浮桥的金军没那么容易崩离溃散。 赵桓当然知道焚毁圣功桥的战略意义,只是颇为好奇,一个绿林草莽汉子,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军事奇才? “陛下有所不知,此封捷报便是经由李舍人随身携带而来,” 沈琯忽然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道:“只是……” 赵桓这会儿心情格外畅快,当即大手一挥道:“沈卿莫要有所顾忌,速速召其觐见吧!” 这个泼李三,不光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额外创造了一次不可多得的军事奇迹,说什么也得当面好好褒奖一番,不然真让人过意不去。 沈琯无奈,只好亲自跑到驿馆前面的茅厕里去找李宝一一原来泼李三这几天东奔西跑,风餐露宿,不光着了凉还吃坏了肚子,此刻正两腿颤颤地蹲在茅坑上拉得稀里哗啦,站都站不起来,听说皇帝即刻召见,差点没一屁股坐下去。 “李卿,脸色如此难堪,可是身体有恙?” 距离李宝八丈远,赵桓就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屎尿味儿,这才知道沈琯刚刚为什么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了。 李宝强忍着里急后重的奔流感,苦着脸回答道:“小臣只是吃坏了肚子,并无大碍,岂敢让官家挂怀。” 赵桓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朕听说你率众孤军深入大伾山,焚毁了圣功桥,当记首功一件……” “不不不!” 李宝听皇帝如此一说,内急加上外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立即摇头摆手,矢口予以否认:“官家想是误会了,焚毁圣功桥者另有其人,小臣万万不敢冒领他人之功!” “哦?那是何人?” 赵桓自然不会要求一个绿林出身的汉子讲究繁文缛节,但明显对他刚刚说的话表示质疑。 李宝郑重其事回奏道:“此人乃是真定府守臣刘韐帐下牙兵营副指挥使、借补承信郎岳飞。” 岳一一飞? 赵桓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立马瞪大眼睛问道:“李卿方才所说,此人是谁?” 李宝不知道皇帝究竟什么意思,只得疑疑惑惑地重复了一遍。 赵桓这回彻底听清楚了,没错,姓岳名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士,如假包换,正是那位精忠报国的大英雄! 真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胜则一战成名、败则尸骨无存的方式惊艳登场一一谢天谢地,朕的江山保护神终于横空出世了…… 接下来李宝将他这几日亲身经历的大事小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赵桓认真听完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想当然的低级错误一一猛插插地让李宝渡河北上,单独与宗泽约定南北合击的师期,孰不知宗泽初来乍到,怎么可能仅凭皇帝的信赖,就能号令形如一盘散沙的敌后诸路兵马?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赵桓和沈琯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随即口授了数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是增设河北东西二路制置使司,由徽猷阁待制、知真定府刘韐担任制置使,知磁州宗泽担任制置副使,河北西路提刑官刘豫担任制置使司判官。 正副使以及判官虽然都是司级长官,但序位有前有后,权力相应也有大有小,只有厘清了上下级隶属关系,才能解决统一指挥权的大问题。 第二道旨意是专门下达给岳飞的,将其从借补从九品承信郎特擢为正八品敦武郎,并加赠宣赞舍人的阁职。 李宝不久前也是由借补承信郎晋升为阁门宣赞舍人,只不过他这个官衔属于是实职差遣,而对于岳飞来说纯粹是荣誉加衔,因为他即将从牙兵营副指挥使升差为河北东西二路制置司直隶的一军统领官。 还有几道旨意分别下达给了刘韐、宗泽和刘豫,敕令他们统计黎阳居山之战中立功受奖的官兵,尤其是那些直接参与焚桥行动的敢死之士,可先以宣帖的形式予以褒奖,等到战事平息之后一并申报朝廷换取告身。 “一事不烦二主,李卿,还是由你前去传宣朕的旨意吧。” 全歼金国东路军的大战即将开打,而河北诸路兵马处于敌后,扼守北岸居山的任务相当重要,须得及时稳定住军心才行,因此赵桓不得不让李宝再辛苦跑一趟。 “勤劳王事,诚乃臣之本份……” 李宝内急得紧,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快绷不住了,是以当面陛辞之后,一溜烟似地往驿馆前面的茅厕跑去。 赵桓见他已然如此辛苦,还要马不停蹄地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亲自交待随驾侍奉的太医和御药,赶紧给他开几副止泻良药,免得骑马赶路时,一不小心弄得御赐鞍鞯上全都是黄汤汤。 第96章 碍事绊脚 “启奏官家,直龙图阁、亲征行营司勾当公事折彦质请求陛见!” 华灯初上时分,赵桓在班荆馆内苑里处置完河北勤王义军统一指挥权的问题,甫一回到临时下榻的行在所寝阁里,内侍小黄门便颠颠地跑过来向他禀告,说是折彦质专程从二十里外的封丘县赶来,大概是有敌情要务亟待上达天听。 “嗯,既然折卿有本上奏,那就传旨召其入见吧。” 赵桓嘴上答应了折彦质觐见的请求,暗地里却在犯嘀咕。 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此刻就在天子驻跸的班荆馆里陪王伴驾,而兼领五万兵马扼守封丘县全境的行营司勾当公事,却逾过他这典掌军机大权的朝廷重臣直接向皇帝奏报敌情要务,其行为本身就值得令人玩味。 历史上的折彦质,其个人情况与种师道比较接近,既是出身将门世家,同时兼修文武两途,虽说后来也曾跻身于宰执一级的枢府高官,其实公道而论,生逢大争乱世,他这位将家子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军功战绩。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南宋偏安王朝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没能给他施展军事才能创造机会,另一方面也跟他瞻前顾后、明哲保身的做事态度有很大关系。 其实在这一点上本来无可厚非,毕竟其族叔折可求率众降金在当时的影响极大,作为折家后人,他在一言一行上不能不有所顾忌,有时候难免会被人当作缩头乌龟。 赵桓这次将五万勤王大军交到他手上,特意令其独挡一面,用意也是想弥补一下历史的缺憾,至于能不能重振折家昔日的雄风,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折卿来得正好!” 折彦质已近知天命之年,可能是出身富贵豪门平常保养得体的缘故,看起来远没有实际年纪那么大,再加上穿戴着一身盔明甲耀的戎服,因此甫一走进寝阁,便让赵桓感觉眼前豁然一亮。 是以没等对方躬身施礼完毕,赵桓便笑着开门见山道:“黎阳大捷,虏寇后路已被斩断,朕正欲敕令尔等诸将趁夜进兵,可巧折卿你就来了。” 孰料折彦质听了这话,长瓜瘦脸上那两道墨染浓眉微微一抖,旋即肃然而言道:“回奏陛下,微臣正为此事而来。” “嗯,如此甚好。” 赵桓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折彦质拱了拱手,声音有些沉郁道:“微臣昨日遵照旨意,遣兵迫近原武县虏军大营,孰料……” 他说到这里,突然无来由地停顿下来。 赵桓听出他的话意,不由心中一凛:“莫非虏军已经开始突围了?” 折彦质重重地顿了顿首:“陛下圣明,敌骑四处,正与我师短兵接战。” 其实金军最近一段时间的动向,早就被昼伏夜出的斥候们窥探清楚了,赵桓原本以为应该还可以拖上一到两天,没想到对方提前动手了。 “战况如何?” “强弱不敌,我师一触即溃……微臣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啊?” 赵桓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既是如此,身为统帅不在前线督阵,跑来行在所做甚?” 折彦质被皇帝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垂着脑袋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着胆子抗声而言道:“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微臣恳请陛下,尽速移驾封丘县城!” 封丘县城距离班荆馆只有二十来里路程,深壁高垒,墙上楼橹皆备,最重要是周围驻屯着好几万勤王大军,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建在荒郊野外的一座驿站要好很多。 赵桓这才明白折彦质的来意,不过是想规谏皇帝暂避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刚刚还在憧憬着全歼来犯之敌,然而转瞬之间就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瓢井拔凉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 赵桓突然扭头冲着门外粗声暴喝道:“立刻传召种师道觐见!” 好不容易盼到可以收网了,不光没有困住猎物,还有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是时候当面问责一下这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军机重臣,这仗特么是怎么打的。 “老臣应召觐见陛下……” 内侍小黄门皆在走廊下面噤若寒蝉,而应答官家的却是一道苍老遒劲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就到? 其实赵桓有所不知,早在折彦质入见的时候,种师道就已经来了,事实上和他一起守候在寝阁外面的,还有刚刚从前线赶来的亲征行营司副都统制何灌。 “何卿因何来也?” 种师道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赵桓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从折彦质身上就可以稍窥端倪。何灌就不同了,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在牟驼冈一带,随时听候旨意督师进兵,怎么也跑过来凑热闹了? 何灌躬身作答道:“回奏陛下,敌寇纵骑直奔行在所而来,臣恐圣驾有失,已遣众将出兵拦截。臣与折干办意同,恳请陛下暂避……” 赵桓忍不住打断他道:“三衙禁旅与敌寇交手,战况如何?” 折彦质麾下兵马虽多,但大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乌合之众,与金军铁骑接战之后一触即溃,虽然怒其不争,毕竟情有可原。 三衙禁旅就不同了,那可是朝廷富养多年、装备精良、建制齐全的正规大军,应该能顶住对方第一波冲击压力吧。 “虏寇轻骑四出,轮番袭扰,似乎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是以敌我暂未分出胜负……” 何灌说到此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种师道,见他微眯双目,袖手而立,似乎对皇帝关切的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依臣之见,敌骑舍近求远,直奔班荆馆而来,很有可能是声东击西之策。” “声东击西?” 赵桓大概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先用偏师佯攻天子驻跸的行在所,吸引十几万勤王兵马的注意力,然后其携带犒军金银的正师,伺机从东面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突围出去。 哼,想得倒美! “种老对眼下战事有何高见?” 赵桓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种师道。原本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当面予以问责,真正见了面,又想着人家都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还在不辞辛苦地勤劳王事,什么邪火都发不出来了。 种师道明显在等着皇帝问话,当下缓缓抬起眼皮笑了笑道:“请恕老臣直言,陛下一心歼敌,操之过切了。” “哦,此话怎讲?” 赵桓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大赞成与金军决一死战,究其方略主张,无非是斩敌一千自损八百,何苦来哉?倒不如斥重兵加以围困,倘能迫使对方归还三镇割地诏书,释放亲王和宰臣两位人质,便是天朝王师最大的胜利。 赵桓想要的可不只是这些,他之所以亲总六师以御敌寇,就是要借此良机全歼这支送到嘴边上的女真本族生力军,否则一日纵敌遂遗数代之忧,说不定将来还会重蹈靖康之耻的覆辙,毕竟历史已经真刀真枪的上演过了。 “据老臣亲历所知,女真铠马与契丹、渤海等族仆从骑兵大不相同……自知强弱不敌,岂可列阵与之正面冲突?” 种师道娓娓道来的这番经验之谈,概括起来其实就十个字: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听起来似乎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然而已经是经过历史验证过的事实,何必自欺欺人? 尽管如此,赵桓仍然心有不甘:“若依种老之见,莫非要拱手让道于敌?” “非也,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老臣恳请陛下移驾他处,暂避敌骑锋芒……” 种师道说着,大手突然猛地往下一按:“惟有如此,吾等众军方能放开手脚,群起而侧击之!” 赵桓直到这个时候才算真正听明白,他们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说来说去,还不是嫌弃朕这个孤家寡人碍事绊脚嘛。 第97章 伤十断一 折彦质、何灌和种师道三个人轮番上阵,连哄连骗,终于趁着天黑把延兴皇帝忽悠到封丘县城去了。 其实赵桓走不走都一个逑样,不管是勤王师,三衙禁旅,还是金国东路军,现如今敌我双方都以为天子仍旧驻跸在班荆馆里,接下来你攻我守,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战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天子车驾启程之后,种师道即刻着手调兵遣将,先是将马彦传麾下的万余步卒里三层外三层地布署在班荆馆周围,然后分别从何灌和折彦质那里调发两支步军劲旅,一左一右埋伏在封丘县和班荆馆之间直径十多里的复杂地段里。 彼处属于典型的盐碱地形,土丘沟壑纵横交错,不利于大规模骑兵冲突驰骋,正好可以用来攻袭这支企图声东击西的金军偏师,不过前提是得让对方毫不犹豫地钻到这个口袋里来。 “何太尉,今夜能否重创虏骑,成败在此一举,老朽拜托了。” “请种老放心,何某定然不辱使命!” ………… 事实上种师道与何灌在班荆馆里运筹帷幄之时,斡离不和金兀术在原武县东路军大本营里也没闲着,显然双方为了今晚的突围和反突围之战全都铆足了劲儿。 金国东路军目前还剩下三万余众,除了随行匠人及火头杂役之外,在编战斗人员清一色全是骑兵,其中仅女真本族兵就有万人左右,每名正军配有一到两名傔从阿里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仆从骑兵,里面既有韩庆和和韩常父子的三千辽东汉军,也有耶律马五的数百契丹军以及挞不野的上千名渤海军。 眼下整个东路军已经划分为两大突围作战单元,金兀术率领五千本族兵为偏师,他先是将麾下轻甲游骑大张旗鼓地散布出去,四处袭掠正在原武县外围警戒的宋军,布下疑兵之阵后,准备在夜色的掩护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班荆馆,能够活捉南朝皇帝当然最好,倘若一击不中,也可以顺势从封丘县境内突围出去。 本军正师大队人马则由最高统帅斡离不亲自率领,从延津县以北毗邻大河的荒芜地带向黎阳三山河桥方向突围,具体部署是由五千女真本族骑兵充当开路先锋和护持左右两翼,数以千万计的犒军金银交给万余名傔从阿里喜驮运,而辽东汉军、契丹军、渤海军等仆从骑兵则专门替他们殿后。 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当晚二鼓时分,赵桓在御前禁卫师旅的护送下,前脚甫一踏入封丘县城里,金兀术随后便向其麾下部众下达了直捣班荆馆的突击命令,非常巧妙地错过了俘虏南朝皇帝的机会。 金军这支全部由女真本族兵组成的偏师总共有五个猛安,其中前锋猛安为武装到牙齿只露两只眼睛的具装甲骑,由号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东路军第一刽子手万佛奴统领。 除此之外,其余全是马快弓硬弓马娴熟的轻甲骁骑,左翼两猛安由女真行军万户聂耳统领,右翼两猛安由女真行军万户特里也统领。 金兀术所部最先击溃的是折彦质布署在原武县外围的万余勤王师步卒,得手之后并没有趁胜追击,而是直接挥师向东南方向斜插过来。 早就接到命令从牟驼冈紧急赶来驰援的三衙禁旅,遵照种师道和何灌既定的作战策略,并不与万佛奴的前锋甲骑正面硬碰硬冲突,只是轮番出动各军骑士对其侧翼进行袭扰。 与此同时,三衙诸军迅速集结数万名步卒,在班荆馆以南长达十几里的东西战线上布列军阵,防止对方从张网以待的伏击圈外面突围出去。 “南军一触即溃,莫非其中有诈?” 金兀术率领麾下五千精骑势若破竹一般长驱直入,在长达近百里的行军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多少正儿八经的抵抗,一路席卷到封丘县西南方向一个叫黄池的地方才勒马吁停一一由于今晚的突袭行动太过顺遂,是以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 黄池距离东北方向的封丘县和东南方向的班荆馆都只有十数里之遥,据传曾经是吴王夫差与诸侯会盟的地方。 金兀术和左右两翼四千人马没有再贸然向前推进,而是把已经领兵攻到班荆馆的万佛奴紧急传召回来,与其它两个女真万户聂耳和特里也一起议战。 “该死!” 万佛奴急火火地从前线催马而来,甫一踏入黄池会盟故地,那张满口黄牙的破嘴便冲着金兀术等人用女真土语叽里呱啦地咒骂起来一一他当然不是对本军特将和两位同僚心生怨气,而是在咒骂自己运气不佳。 原来这厮率领上千名具装甲骑风驰电卷一般冲到班荆馆近前,本以为会轻而易举地将南朝皇帝手到擒来。 哪知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宋军万余步卒围绕着整个驿馆布下四方大阵,左右接续,倚背而战,这种阵势几乎与在牟驼冈天驷监遇到的一模一样,单靠铁骑冲突,短时间内很难奏效。 万佛奴当时就懵了,就算金兀术不派人把他找回来,他也得赶回来找金兀术想办法一一毕竟天驷监那场围歼之战,既便采纳了金兀术用火攻的策略,最终也没有看到实际效果,更何况他们这些具装甲骑除了重枪便是利斧,从无携带火器作战的先例。 孰不知就在金兀术召集众将紧急议战之际,坐镇班荆馆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种师道也没闲着,一边让硕果仅存的亲孙子种彦崇跪在地上给他这个老太爷捶腿,一边让帐下幕僚康随轻声诵读横渠先生张载的《经学理窟》,而他本人则舒舒服服地躺在逍遥长椅上闭目养神。 如此作派,当然不是学诸葛亮唱空城计,而是他料定了此地必然无虞一一一则外面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兵严阵以待,二则女真偏师孤军深入险境,一击不中必然不敢在此地恋战。 “小康先生,什么时辰了?” 康随可没有老种经略相公那么大的定力,他一边心不在焉的诵读着《经学理窟》,一边竖起耳朵聆听驿馆外面的动静,没提防种师道突然睁开眼睛问话,是以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脱口而出道:“时辰不早了,都已经快到四更天。” “嗯……” 种师道伸出枯瘦的老手,轻轻拍了拍种彦崇的头,瘪嘴笑道:“小子,快起来吧,守候了大半夜,是时候收网了。” “大父!” 一直摇晃着脑袋打瞌睡的种彦崇听到这话,瞬间就来了精神,当下睁着迷迷糊糊的细长眼睛问道:“是不是叔公他们已经从背后掩杀过来了?” 种师道笑而不语,从逍遥躺椅上缓缓起身之后,径直往里间的卧榻旁边走去一一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就算外面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老人家睡大头觉啊。 其实种彦崇所料不差,四更天这个时辰,正是种师道和他弟弟种师中之前约定好的最后时限。 不过,这个时候从金军偏师背后袭杀过来的,不只是世家宿将种师中,还有西陲大将姚古,他们这两支正儿八经的西军,原本就在原武县西面封堵金军向泛水关方向逃窜的后路。 这样的话,北有折彦质扼守封丘县的数万勤王兵马,南有何灌亲自统率的三衙诸军,金兀术左冲右撞没有路的情况下,最终只能从封丘县以南、班荆馆以北那个土丘沟壑纵横交错的复杂地形里向东突围,而在此之前,吴革和马忠各率五千名弓弩手早已在彼处张网以待了。 要说生姜还真是老的辣,种师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金国东路军硬碰硬,须知兵家宜合不宜分,斡离不和金兀术分兵突围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有句话说得好,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动用数万兵力四面合击这支五千人马的金军偏师,就是要切断这个会让金兀术痛不欲生的大拇指。 “吾意已决,即刻突围!” 南朝最能打的西军已经从背后压上来了,没时间再婆婆妈妈,瞻前顾后,金兀术迅速调整了进击序列,他让万佛奴率领具装甲骑继续充当开路先锋,命聂耳和特里也各率本部五谋克兵力在后面拦截宋军,其它各猛安骑士由他本人亲自指挥向东突围…… 第98章 狼多肉少 南朝西军从背后越迫越近,左右两侧又有勤王师和三衙禁旅严阵以待,是以金兀术当机立断,继续让万佛奴充当开路先锋,留下特里也和聂耳二将负责殿后,他本人则亲自率领大队人马迅速从黄池会盟故地向东突围。 从战术运用上看,前前后后安排得十分妥当,他本人身先士卒的姿态也很完美,可惜一头钻进了种师道预设的圈套里。 金兀术哪里知道,兵贵神速,三衙中军统制吴革和京西勤王统制马忠各率五千精兵强将,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埋伏在班荆馆东北和封丘县东南方位了。 这些擅长短兵接战的步军悍卒,依托土丘沟壑等有利地形隐身于黑暗之中,一直等到万佛奴引领上千名具装甲骑从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开过去,方才对后面接锺而至的所谓两翼拐子马发起攻击。 三千名没有铁制甲胄护体的女真轻甲骑兵,瞬间就被突如其来如飞蝗一般密集的箭矢射懵了。 “化整为零,分头突围!” 连对手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就像是熊瞎子被猎人耍得团团转一样,金兀术情知已经中了埋伏,急忙命令麾下众军就地分散开来,各自单枪匹马向前猛冲而去,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能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就在他们争先恐后夺命狂奔之际,那些在黄池会盟故地负责殿后的女真本族兄弟同样倒了大霉。 行军万户特里也率领本部五谋克战兵位于行军序列的最末端,也是负责殿后的第一梯队,虽然早就做好了打恶仗的准备,然而甫一与南朝西军接战,便被其排山倒海一般的阵势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撤!快撤!” 行军万户聂耳眼皮子比较活,一见敌众我寡,数倍于己,并且从西面席卷过来的还是南朝最能打的西陲边军,跑得慢的话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于是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向东疾驰而去。 军令既下,第二梯队负责殿后的五百女真骑士都是纵横塞北荒原的游牧健儿,并不以奔溃逃窜为耻,就这样一箭未放,全都紧紧跟随着主将撒丫子跑路了。 “杀!给我杀啊!” 特里也纯粹是个头顶长角四蹄着地的二愣货,方才横刀立马大剌剌地等着对方来战,眼下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大麻烦一一陷入里三层外三层的南军包围之中,这个时候想走已然来不及了,只能一声叠加一声地督促手下五谋克战兵,咬紧牙关与对方拼死相搏,企图杀出一条东向而逃的生路来。 “张管将接令!” 此时早已过了五更天,东方晨曦微微泛起了熹光,黑夜正在慢慢褪去深如墨染的外衣,就在这时,一个背插五色号令旗的传信兵一边催马向前奔驰,一边放开喉咙大声喊叫:“小种经略相公有令,穷寇勿追,速速回师,聚歼被围之敌!” 话说种师中今夜亲率三千人马来赴兄长之约,攻到黄池会盟故地的时候,捷足先登的第一将和接锺而至的第二将像饿狼扑食一般,迅速将敌方负责断后的五百轻甲骁骑围在当中,嗷嗷叫着准备分而食之。 后面赶上来的第三将人马一看狼多肉少,好像没他们什么事儿,随即舍近求远,快马加鞭,急火火地追赶仓惶而逃的聂耳所部去了。 须知过了班荆馆再往东走,便进入了吴革和马忠两支友军的伏击圈,此时天色尚未大亮,百步之外看不清人影,种师中担心混战之中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伤,因此紧急命令第三将人马不得越界,立刻回师参加聚歼被围敌骑的统一行动。 “欵,可惜!” 眼看麾下部曲就要追上前面的女真骑卒了,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随着重重地一声喟叹,四十不惑、正处于当打之年的张姓管将,缓缓垂下手中的长柄陌刀。传令兵得到长官指示,随即鸣响金锣,及时向本部骑士发出了停止向前行进的号令。 众军骑士闻讯之后立刻戛然止步,他们调转马头正在疑惑之际,突然从西面疾驰过来一伙狼奔猪突的金军轻甲骑兵,一个个像是被猎户追击的豺狼一般,仓惶而又狼狈。 为首者披挂全副甲胄,手持铁杆短矛,身被数箭像个大个刺猬,头顶上的五彩雉尾盔缨已经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了,耳畔垂下来的两个硕大金耳环在旭日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诸位兄弟,千万别让这伙虏寇逃了!” 张管将一眼就瞧出来了,对方一定是从黄池包围圈里冲杀出来的漏网之鱼,为首虏骑仅看衣甲饰物就知道不是猛安便是谋克一级的金将,这要是就地擒杀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后斜挂的一副马军硬弓,不过很快便放弃了发矢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双方距离只有百十步之遥,况且敌酋向前奔袭的速度极快,估计还没等他摘下弓、搭好箭,人家的铁杆短矛就已经迎面刺过来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张管将大吼一声,夹紧马肚,高举着长柄陌刀急火火地冲了上去。 他所料不差,迎面而来的虏酋正是浴血杀出重围的女真行军万户特里也。 这厮久经战阵,力大枪重,连续击倒阻挡在自己前面的七八名西军骑士之后,终于杀出一条逃生之路,没承想刚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和追击聂耳所部的西军第三将迎面撞上了。 “咔!” 特里也和张管将二马交错的一霎那,铁杆短矛和长柄陌刀重重地磕碰在一起。 特里也只是趔趄着身子晃了两晃,旋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张管将就没那么轻松自在了,双方交合时臂膀瞬间一麻,长柄陌刀应声脱手而出,呼啸着飞向一个从侧面冲出来的女真骑兵,那厮猝不及防,恰好被飞刀戳中面门,当场翻身滚落马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张管将惊出一身冷汗,他在马背上厮混了小半辈子,不过之前大都是在京东、河北一带领兵剿匪,这是第一次与女真人面对面交手过招,不光没赚到便宜,还差点把老命玩丢了,当着麾下众军的面,真是又惊又气又急又羞。 吃到嘴边的肥肉,岂可拱手让人?他来不及多想,急忙调转马头,一边在虏酋后面紧紧追赶,一边抬手摘下背后那张军中制式长弓。 张管将从十六岁起便是边军里的弓箭手了,从戎二十多年,不管是披甲步射,还是纵马骑射,一旦拈弓搭箭,从来没让人失望过,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后发了三矢,第一矢发的是一支破甲锥箭,霹雳弦惊之后,直接命中了特里也的后心之处,令其伏在马背上像喝醉了酒似的乱摇乱晃。 后两矢全部射中坐骑的臀部,那牲畜疼痛难忍,一尥蹶子把特里也重重地掀落马下。 “啊呀呀!” 特里也从千军万马的包围圈里杀出来,原本就伤痕累累,再加上那透心凉的一箭足以致命,紧接着又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是以当场气绝身亡。 张管将眼见大功告成,乐颠颠地跑过来,先从怀里拔出匕首割下虏酋的脑袋,又顺手在尸体上胡乱踅摸了一通,看看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一一没办法,从戎多年养成的老习惯,虽然都已经当上一军管将了,一时半会还真改不了。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大跳,原来这个虏酋怀里居然藏匿着一枚黄澄澄、金灿灿的虎头金牌! 要知道,在大金国只有万户以上的统军将领才有资格拥有虎头金牌。 张管将简直乐得鼻尖泡都冒出来了,手心紧紧攥着那枚虎头金牌,嘴里却一直在喃喃自语:“张俊啊张俊,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老太婆,从今往后,你小子怕是要吃香的喝辣的了……” 第99章 兵家常事 张俊这厮出身贫贱世家,就算是把祖宗十八代翻遍了,也很难找出来一个曾经阔过的先人,他能够忝列为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固然是因缘际会,时势造英雄,然而在群雄并起的乱世之中,光靠运气就想脱颖而出显然不太可能,不管怎么说,其必有过人之处。 据史料记载,此人十六岁尚未束发结冠便已经踏入戎旅成为一名弓箭手,此后不管是在老种经略相公麾下与西夏作战,还是在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帐下剿匪平叛,每战必贾勇先登,前后累积了二十多年战功,这才从无名小卒跻身于大宋天朝中下级武官的行列。 就在去岁秋冬之际,张伯英跟随梁方平剿灭了盘踞在铧子山的山东流寇孙列,此后论功行赏被朝廷特擢为从七品武德郎,他正准备甩开膀子在京都禁旅之中大干一场,孰料家中那位一天福都没享过的老太爷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挂掉了。 本朝素来以孝治天下,按照礼制,但凡是军中武将皆有一百天的直系近亲丧假,这个属于硬性规定,不休还不行,张俊哭丧着脸还没等跑到陇右家门口,金军便兵分两路挥师南下了。 当时正好赶上小种经略相公在关中一带募兵勤王,他便义无返顾地相跟着杀了回来,今日阴差阳错摘得敌军上将首级,也算对得起他家老太爷的在天之灵了…… “昨夜一役,虏寇分兵突围,我师战况如何?” 作为一个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穿越者皇帝,赵桓情知以自己纸上谈兵的古代军事指挥艺术,完全无法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场态势,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自己就心安理得地当个没心没肺的甩手大掌柜。 因此他在封丘县城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分,醒来之后不关心过程,只对结果感兴趣。 “回奏陛下,我师战况一言难尽……” 应召前来汇报军情的亲征行营司参议官沈琯面露尴尬之色,叉手垂头伫立于皇帝面前,却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 赵桓抬眼瞅了瞅他,不由心下暗沉,之前报喜不报忧,尚且有喜可报,眼下怕是连喜都没得报了吧? 事实上赵桓也是后来才从旁人口中详知内情,黎阳一战的最终结果,固然是生擒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全歼其麾下正军加傔兵两千余骑,然而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 杨可胜、陈开和呼延通三支骑旅加起来共计八千人马,一战打下来,连死带伤折损将近五分之三,剩下三千余骑已然建制崩坏,溃不成军,这就是所谓的黎阳大捷! “沈卿,”赵桓这些天一直以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来安慰自己,当下故作轻松的冲他笑了笑道,“如实陈奏吧,事已至此,天塌不下来。” 沈琯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待得调整好语调情绪,方才字斟句酌地将刚刚从各处汇总过来的军情急报简述了一遍。 昨晚黄池一战,虽然全歼了包括女真行军万户特里也在内的五谋克战兵,但是围歼他们的西军将士同样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据粗略统计,死伤至少在千人以上。 当时参战了两将人马,兵力四倍于敌却久攻不下,种师中情急之下这才疾召第三将张俊所部回师来援,然而传令兵前脚刚走,姚古亲自率领的先锋骑兵便急火火地赶到了,在两军合力强攻之下,方才全歼被围的五百虏骑。 “呃……” 赵桓听他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从黄池和黎阳两战的结果来看,要想全歼女真本族人马,粗略计算,兵力至少要五六倍于敌一一当然了,还得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才可能实现,就像现在这样,占尽天时和地利,并且保家卫国的军心士气,一直前所未有的高涨,只是战斗力着实差点意思。 回过头再计算战损,居然比对方的两倍还要高,这可不是斩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便宜事儿,分明是让老子倾家荡产的赔本买卖! 赵桓气结之余,随口问道:“吴革和马忠两军伏击的战况如何?” “尚……可。” 沈琯回答得比较谨慎,毕竟这桩喜事说完之后,紧接着传送到皇帝耳朵里的很可能是晴天霹雳。 昨晚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下,吴革和马忠确实占尽了便宜,可以说是大获全胜,美中不足是埋伏的战线太过短浅,金军三千余骑化整为零,分头向东突围,丢下中矢落马的数百名同伴之后,风驰电卷一般逃离了伏击区。 “嗯……” 赵桓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事情原本没什么可惊喜的,他真正关心的是金军正师的突围情况。 种师道把所有精力全都用在了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上,扼守延津县全境的折可求,其麾下五万人马皆是东拼西凑而来的乌合之众,在没有友军外援的情况下,如何能顶住两万余骑虎狼之师的冲击?结果不用细想就能猜到了。 事实上的确没有什么悬念,正像之前布署好的那样,斡离不亲自率领千余名具装甲骑充当开路先锋,温都郎君和完颜阿鲁保各领两千轻甲骁骑在左右护持。 万余名傔从阿里喜驮着千万两犒军金银走在中间,至于辽东汉军、契丹军和渤海军等仆从骑兵则在后面押住阵脚,负责沿途警戒。 从东至西绵延十几里地的大队人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延津县以北、大河以南的荒郊野外,如入无人之境。 “折可求没有出兵拦截?” 赵桓听沈琯说来说去,哪有半点突出重围的样子,倒像是敲锣打鼓的和戎送亲队伍。 “诶!” 沈琯兀自哀叹了一声,这才将两军交战的大略情况简述了一遍。 原来折可求临危受命,深感责任重大,在通过斥候探知金军正师要从延津县以北的河津要道突围,提前沿途布署好了数道关卡,他本人则亲率五千骑卒和万余步卒在金军必经之路上布列大阵,以逸待劳。 金军具装甲骑和两翼拐子马最擅长的就是在开阔地带野战,折可求所布军阵又宽又长看上去很吓人,但终归无所依傍,被金军重铠甲骑从侧面攻破之后,全阵士卒遂即崩离溃散,自相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就连折可求本人也在乱军阵中死于非命。 兵败如山倒,折可求布署在后方的数道关卡,加起来足有三万士卒,还没等金军大队人马开过去就已经作了鸟兽散。 斡离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堆假金银,昂首挺胸走在畅通无阻的阳光大道上,笑得嘴都合不拢,头疾居然莫名其妙地痊愈了。 这年头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辽东汉军万户韩庆和比较倒霉,他被斡离不安排在行军序列的最末端,也就是专门负责为全军大队人马殿后。 在路过延津县境内最后一个关隘的时候,前面的契丹军和渤海军刚刚开过去没多久,突然从左右两侧杀出来一支憨狗等羊蛋的宋军,瞬间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战况如何?” 沈琯平常没事儿喜欢写书编故事,这会儿大概老毛病又犯了,说着说着居然情不自禁地在皇帝面前卖起了关子。 赵桓则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吃了那么大的败仗不知道心疼,反倒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并且不忘及时催问结果。 “我师三千人马对阵敌寇三千人马,兵力旗鼓相当,然而辽东汉军万户韩庆和最终身死兵溃!” “噫!我师系由何人统领指挥?” “折可求麾下先锋骑将,承节郎李孝忠!” “李孝忠?” 赵桓只听名字似乎有点印象,随手虚捋了一下光秃秃的下巴,频频点头道:“嗯,不错不错,朕记住他了。” 第100章 天佑忠良 金军突围之后的第三天,黎阳方面也传来了坏消息。 攻取南岸汶山之后就地休整队伍的韩世忠所部,在斡离不和金兀术两路人马摧枯拉朽一般大力合击之下,来不及撤走军需粮秣、后勤辎重等诸多战略物质,迅速溃退到几十里外的原白马县驻地大本营。 舍车保帅无可厚非,令人痛心的是,在迎击两千名充当开路先锋的女真具装甲骑、掩护全军大队人马紧急撤退的过程中,之前全歼阇母所部残剩下来的三千骑旅损失惨重,骑卒大都崩离溃散,而骑将陈开不幸战殁,呼延通身负重伤,杨可胜失手被俘…… “杨可胜被俘?” 赵桓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有些动容。 历史上的杨可胜的确曾在靖康元年的牟驼冈之战中,与姚平仲、王通、陈开等人一道夜袭过金军大营,当时也是被女真人俘虏了。 原因是金军早有防备,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以持重为名在后面督阵的姚平仲,得知前锋敢死之士中伏之后,迅速调转马头跑得无影无踪,而杨可胜则在率众向外突围时毫无悬念地被金军俘虏了。 彼时朝廷内外局势极其复杂,而乾坤独断的渊圣皇帝宋钦宗这个人既生性巽懦,又时不时焦躁盲动。 自从金军兵临城下以来,他一直摇摆不定,一方面拿着真金白银卑躬屈膝地跟女真人交朋友,一方面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企图通过夜袭斫营一战而定乾坤,然而一旦失利只会提上裤子不认帐,否则事后追究起来,就会被女真人啪啪啪打脸。 在这种情况下,杨可胜未雨绸缪,事先准备了一份写给皇帝的奏检藏匿在身上,万一被俘好把责任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 奏检的大致意思是说夜袭劫寨纯粹是他本人擅自采取的冒险行动,跟皇帝和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斡离不本来想拿劫营这件事情大做文章,结果看完之后顿失所望,一怒之下当场就把他杀了。 事后来看像杨可胜这种既有头脑,胆略和武勇,又敢于承担责任为国分忧的军中将领,在本朝委实不曾多见。 因此深知惟有以人为本才能治国安邦平天下的穿越者皇帝,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历史的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演,他得尽己所能把杨可胜赎回来了…… “沈卿,延津县折可求所部数万溃卒,现如今可是已经收拢起来了?” “回奏圣上,李孝忠日前遵照旨意,遣人于畿北诸邑之通衢要道横加阻截,只得两万三千名溃卒,余者皆已不知所踪。” “嗯,传朕旨意,着令李孝忠速速调发兵马,即刻随朕前往黎阳渡口围堵敌寇。” “微臣遵旨……” 亲征行营司参议官沈琯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协助种师道处置军中那些庞乱繁杂的庶务,前天为追击金军的三衙禁旅筹措便携式干粮,昨天又分别送走了姚古、种师中以及折彦质等人率领的勤王大军,今日刚从延津县李孝忠那里统计溃卒跑回来,紧接着又要忙活皇帝御驾亲征的事儿。 沈琯忙里偷闲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犯嘀咕,这位刚坐上龙椅不过旬月的新官家,怎么就那么喜欢凑热闹呢。 他哪里知道,赵桓并非喜欢凑热闹,而是穿越者深知皇帝在与不在战场,对于提振军心士气来说,完全是霄壤之别。 试想一下,如果种师道不是打着救驾的旗号,前日围追堵截金兀术那支偏师的诸军将士,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前仆后继往上扑吗? 将士甘于用命,那是皇帝亲身激励的结果。这次启驾前往黎阳前线,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孰不知先期抵达黎阳前线的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这几日已经逐渐将接踵而至的诸路大军布署在滑县和白马县一带,战略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严阵以待围困住对方,同时防止那些浪荡不羁的女真游骑跑到京东诸邑袭扰当地百姓。 就在赵桓乘坐御辇车舆驾临至滑县驻军大本营之际,种师道和何灌他们刚刚把数百名沿着堤岸搜寻渡船的傔兵阿里喜追撵到大河里喂了王八。 “臣等恭迎圣驾……” 滑县的官署公廨早在战乱之初就被坚壁清野的步司卒伍给毁掉了,种师道和何灌刚把全军指挥中枢搬到城中惟一一座勉强可以遮风蔽雨的大宅院里,然而皇帝一来便又鸠占了鹊巢,搞得他们二人暗地里叫苦不迭,表面上却还得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虏寇大军自京畿诸邑突围而来,这几日驻扎在南岸汶山渡口有何动向?” 赵桓当然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横竖是个大麻烦,却故意佯装不知,简单安顿下来之后,一本正经地坐在厅堂之上,召集当司僚属共同商讨军国大事。 “回奏陛下,微臣这几日……” 种师道和何灌只比皇帝早来两三天而已,很多情况不是很清楚,是以答话的是昨晚刚刚押着阇母来到大本营的亲征行营司参赞军事李纲。 赵桓看着这位几日不见却明显有些憔悴的国之干臣,心中微微一颤,本想让内侍小黄门当场给他赐座,但转眼扫见室内其它人都叉手杵在地上,只好暂时作罢。 据李纲接下来所说,金军抢占南岸汶山渡口之后,眼见圣功桥焚毁了一大半,只剩下几十舡大船漂浮在河面上,于是便打算浮舟济师,结果满载战马和兵卒的舡船还没靠近北岸,就被刘韐、宗泽等人布署在沿堤河滩里的弓箭手射杀了,尝试了好几次,每回都损兵折将,此后便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 “嗯,如此甚好。” 赵桓听他说完,频频点头。 这样一来,金军久困之下必然坐吃山空,日后除了厚着脸皮求和之外,再无它策可想了。 到那时不光是被其俘虏的杨可胜,甚至连三镇割地诏书,他们都得乖乖的给朕送回来。 至于康王和张邦昌二人,能要回来当然最好,毕竟亲王宰臣作为人质,关乎国体尊严和朝野与论。 实在要不回来也就算了,留给女真人当作南朝旅游纪念品,对于他俩来说似乎也是蛮好的归宿。 “敌酋阇母现在何处?” 和议的第一步毫无疑问是交换俘虏,杨可胜和三镇割地诏书能不能顺利换回来,阇母至关重要,毕竟此獠乃是金国皇叔级别的大人物,斡离不和金兀术就算再怎么浑不吝,也不可能弃之不顾吧。 “阇母,他……” 李纲向来直言不讳,今日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不知道是这些天担惊受怕吓着了,还是阇母出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事。 如此关键一个人,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这样死了。 赵桓心里咯噔一跳,急忙问道:“他怎么了?” “诶,阇母正闹绝食呢,自从就俘以来,粒米未尽,人都已经饿瘫了。” “谢天谢地,没死就好。” 赵桓兀自长舒了一口气,猛然想起一件事,随即脱口问道,“斡离不知道阇母被我师俘虏吗?” “虏骑抢占汶山渡口之时,先前归顺我师的阇母旧部溃卒,重又逃了回去,想必会将阇母被俘之事禀告给斡离不吧。” 李纲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才不无担忧道,“臣昨日之所以急惶惶而来,便是深恐阇母撑不到虏人求和之时……” 他的意思是当务之急先得解决绝食的问题,赵桓对女真人一无所知,不晓得阇母这么做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是真的想饿死自己,还是另有它图? “沈卿,你曾在虏营呆过一段时日,可有什么解劝的法子?” 赵桓环视着在座的众人,除了沈琯之外,好像都没有和女真人朝夕相处过,自然也就不大可能对症下药了。 沈琯躬身揖了一揖,并未直接回答皇帝问话,而是转头看向李纲:“敢问李公,阇母连日粒米未进,可曾饮水?” 李纲微微一怔,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琯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才冲着皇帝拱手一笑道:“如此说来,微臣倒是可以一试了。” 第101章 狗血浇头 在沈琯看来,饥饿已令绝食者倍感煎熬,而口渴却比饥饿更胜一筹,简直比遭受酷刑还要痛苦难忍,若非万念俱灰真正抱有必死之心,很少有人能扛得住饮用水的诱惑。 由此可知,就俘之后断食不断水的阇母,潜意识里还是残存着一些求生欲望的,因此要想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力,令其主动张开口黄牙大嘴狼吞虎咽,或许只需准备一盆能让所有女真人垂涎三尺的狗血泡饭就足够了。 所谓狗血泡饭,其实就是先把粟米煮到半生不熟,然后将其与动物内脏、果蔬青菜等食材混合掺杂在一起,再加上葱韭、盐酱、酒醋之类的调料品,最后再用热气腾腾的新鲜狗血迎头往上一浇,一顿重口味的漠北土着专用美食就算做好了。 这种令人望之生畏、闻之呕吐的狗血大杂烩,对于从白山黑水走出来的女真生番来说,简直可以与饕餮盛宴的满汉全席相媲美一一据说金军从上到下一个个龙精虎猛,凶悍勇毅不畏死,就是因为一直保持着这种原始人类饮食习惯的缘故。 沈琯说干就干,命人屠宰柴犬猎狗各一只,榨干其满腔热血,掏出心脾肝肺等内脏,蒸煮半生不熟的粟米饭……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这才跟随李纲来到大宅院前排倒座房的一间储物库里,然而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国东路军副统帅时,立马就怔住了。 “啊,何以如此?” 但见白木槛栏围成的粗制囚笼里,一个黑面络腮浓髯、光秃头顶上披散着少许髡发、身高足有六七尺的中年汉子,活像一只患了重病的狮子老虎,低垂着硕大的脑壳,四肢蜷缩在一起,一动不动地伏卧在地上,既便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也只是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乌紫干裂的嘴唇,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此獠力能扛鼎,凶悍异常,实则与野兽并无二致,吾等思虑再三,惟有将其囚入槛笼,方能确保安然无虞……” 李纲曾经亲眼目睹过阇母殊死反抗时的恐怖场景,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他一方面希望沈琯只用狗血拌饭这一道开胃菜就能让阇母心甘情愿放弃绝食,另一方面却又担心这厮吃饱喝足之后会把大天捅个窟窿。 这种左右为难的矛盾心理,沈琯无法感同身受也浑不在意,他只想着赶紧把皇帝交待的差事办好,当下挥手示意一直在门外候着的两名伙夫,赶紧把盛满狗血拌饭的木桶抬进来。 黑漆枣木桶盖一经打开,整个屋子很快便被腥膻污秽之气填满了。 李纲情不自禁地撩起衣袖捂住了口鼻,沈琯却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浑然无觉,只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面前囚笼里的阇母,看看这位绝食者是不是像他最初预判的那样,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些求生的欲望。 果不其然,自渡河南下以来就没怎么动过荤腥的阇母,嗅到垂涎已久的重口味美食,很快就有了反应。 刚开始他只是吸溜了一下蒜头大鼻子,随后猛然睁开了饿得绿光闪闪的大眼睛,与此同时,居然还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整个动作一气哈成,没有任何停滞之感。 “十有八九成了!” 沈琯攥紧拳头暗暗给自己攒劲,然而终归是高兴早了,阇母做完那些下意识的微表情动作,随即双眼溘然一闭,立马又恢复至方才那种濒亡等死状态。 “这……” 沈琯登时张口结舌,正搓着两手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就在这时,似乎已经窥得端倪的李纲,忽然连拉带拽把他弄到储物库门外去了。 两个伙夫相互看了看,刚开始有些迷糊,不过很快便明白怎么回事儿,于是赶忙将令人作呕的木桶泡饭咣当往阇母面前一撴,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李公这是何意?” 沈琯看了看两个忍俊不禁的伙夫,更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纲却笑着跟他解释道:“沈公有所不知,阇母就俘之初,接连数日不吃不喝,直到有一日,伙夫照例端来茶水,当时某恰好就在旁侧,窥见其面部细微表情,竟然和方才一模一样,由此可以推知,阇母恢复饮食,想来只是时日早晚的问题。” “原来如此!” 沈琯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就耐着性子拭目以待,看看这头活兽能不能抵挡住狗血美食的诱惑…… “什么,阇母孛堇他还活着?” 此刻在南岸汶山金军大本营里,斡离不瞪大眼睛盯着匆匆忙忙闯进帅帐里的铁不花,听他说完之后,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禀二太子,我家主人日前被南军俘虏,绝食至今,性命垂危,乞请阁下倾力相救!” 合扎亲兵牌子头铁不花是阇母的包衣家奴,他刚刚从那些归正回来的签军杂役兵丁嘴里获知家主被俘的消息,一时心急如焚,居然不顾官卑职微,跑到本军最高统帅面前求救。 斡离不是有名的菩萨太子,听闻此事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被俘之人还是他的亲叔叔,但是眼下全军正面临后路断绝、粮草难以为继的危险境地,作为数万人马的主心骨和当家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是无瑕顾及某个人的生死存亡。 “阇母孛堇乃是我大金皇叔,毋论于公,还是于私,本帅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斡离不稍稍出言安抚了一下焦躁盲动的铁不花,随即话锋一转道:“此前听闻令弟仆撒虎率领五十甲骑渡河北上,奔赴燕山大本营搬取救兵,不知此事是否为真?” 铁不花愕然一怔:“家主当日特遣我兄弟二人分赴两地传檄军情,此等大事,岂会有假?” “既然如此,为何援军迟迟未至?” 阇母未经请令便擅自遣人向六路都统挞赖求援,斡离不最开始对此事非常恼火,当时还情绪失控迁怒于铁不花,甚至直接把面前这个忠心事主的女真勇士一下子给打懵了。 现如今形势陡转直下,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斡离不这个时候已经骑虎难下,是以满心期待着挞赖突然率领援军降临在大河北岸。 像这种出尔反尔之举,当真是对他本人极大的讽刺,不过就眼下这种情势而言,只要能携带犒军钱平平安安安地班师回朝,就算是打落牙齿也得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这个……” 铁不花当然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兄弟仆撒虎早就已经挂了,其麾下五十名轻甲骑士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出去一个名叫壬冢的漏网之鱼,也不晓得是否能够见到挞赖本人,至于救兵,鬼才知道有没有在催马赶来的路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斡离不无声叹了口气,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位救主心切的悍勇之士敷衍过去,不然情急之下,指不定他会煽动阇母旧部闹出什么妖蛾子。 “铁不花,本帅思来想去,若要解救你家主人,恐怕非他不可了。” “敢问阁下,此乃何人?” “咱家日前擒获南朝一员大将,如今正羁押于四太子营中,你且过去看看此人当下是死是活。” “遵命!” 铁不花抱拳拱手,刚要转身出去,就在这时,帐外不远处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嘈杂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正往此处跑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牟驼冈夜袭大战以来,全军上下整日枕戈待旦,吃不好睡不香,精神高度紧张,诸营将士不会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哗变吧? “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斡离不一念至此,心下陡然暗沉,当即甲衣一振,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102章 背主之徒 话说斡离不的隐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主帅营帐外面的确正在发生一桩令他头疼的大麻烦,不过并非什么卒伍甲士聚众哗变,而是诸营统军将领因为分食不均,一起吵闹到当家人面前来了。 这些天金军三万人马一直被缺食少粮的饥荒感困扰着,其实他们在原武县还剩下来不少从天驷监转运过去的刍豆,然而为了全力驮运那些数以千万计的犒军金银,实在是腾不出手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只好忍痛割弃了。 斡离不当时算盘打的贼好,以为只要冲出宋军布署在延津县和封丘县的重重包围圈,与留守黎阳渡口的本军部众合兵一处就有肉吃了,结果跑到目的地一看,差点没当场晕死过去。 原来圣功桥几乎已经被大火焚毁殆尽,河北诸道勤王兵马正盘亘在河道中流的大伾山和北岸居山一带虎视眈眈,而负责扼守三山河桥的阇母所部上万士卒却不知所踪,简直是一地鸡毛。 好在天无绝贼之路,之前攻占南岸汶山的宋军向东撤退时太过匆忙,刚从白马县大本营搬运过来的军需粮秣,还没来得及焚毁便如潮水一般溃败而走。 正是这些资敌粮秣暂时解决了金军的温饱问题,同时也因为僧多粥少引发诸营之间群起内讧,军主们吵来吵去就差大打出手了。 这次悍然跑到主帅面前讨还公道之人,不只是温都郎君、完颜阿鲁保两个女真行军万户,还有诸如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蒲里葕五十夫长之类的女真本族中下级武官,甚至连契丹军的耶律马五,渤海军的挞不野,辽东汉军的韩常,这些仆从骑兵的统军主将也都卷进分食不均的风波里来了。 前面有南朝大军重重围困,后路又被潋滟大河阻断,军心士气原本就已经很低落了,要是再因为军资粮秣分配的问题处置失当,真有可能引发诸营将士集体哗变。 斡离不先是大致了解了一下祸端原由,紧接着以主帅的名义当场承诺会秉公处置此事,等到暂时安抚住这些躁动不安的各级统军将佐,方才分别将金兀术、秦桧和萧三宝奴三人找来商议对策。 “请教先生,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正是因为此前采纳了秦桧敬献的声东击西之策,东路军正师大队人马才得以顺利从延津县突围出来,是以斡离不对这位胳肢肘往外拐的南朝使节礼遇有加,这些天俨然已经奉其为本军谋主和座上宾,凡事必先征求他的意见,之后才会斟酌定夺。 “仲兄何出此言!” 金兀术性情豪爽,喜欢直来直去,原本就不怎么待见秦桧这种城府极深的阴阳人,再加上声东击西之策不仅让其麾下五千偏师损失惨重,更让他本人颜面扫地,因此一见兄长居然纡尊降贵亲自向区区阶下囚垂询问计,立马梗着脖子表示异议:“军中大事不决,宜当召集众将画灰而议,求助于一个背主谋身之徒,是何道理?” “彼以诚心助我,吾自当以诚心待之,有何不妥?四弟休得在此聒躁!” 斡离不听他口出不逊,只得当场粗声喝止一一所幸秦桧听不懂叽里呱啦的女真土语,否则他们主宾二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互信关系就很尴尬了。 金兀术被兄长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面子上很不好看,羞忿之余只是拿眼睛扫了扫对面而立的萧三宝奴,此后但管双目一闭装聋作哑起来。 像萧三宝奴这种惯于在夹缝中生存的双面人,最擅长的便是察颜观色,揣摩上意,当下只是将斡离不的意思翻译成汉话讲给秦桧听了,至于金兀术刚刚口出不逊的那段原话却只字未提。 “诶……” 秦桧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金兀术,兀自长叹一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斡离不见此情景,很快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赶忙让萧三宝奴从中传话,大概意思是说,先生但凡有什么想法,直言无妨,不要心存任何顾虑,万事皆由本帅这个皇子郎君替你做主,如此之类云云。 秦桧轻轻一叹便讨得了对方的当面承诺,这才放心大胆地提出来一套具体解决方案。 简单来说,即是将诸营将士已经私自瓜分所得的军资粮秣,一米一粟全部收缴上来,重新按人头定时定量分发配额一一实际上就是在战时状态下实施粮秣军事管制。 这个方案乍看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其实却是当下快刀斩乱麻的最佳途经,只不过对于劫掠成性的游牧族骑兵来说,想让他们把已经纳入囊中的战利品拱手交出来,恐怕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干这种事儿不仅需要决策者运用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更需要执行者公正无私一碗水端平,惟有如此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这些恰恰正是秦桧刚刚顾虑之所在。 “仲兄,事不宜迟,尽早决断吧!” 金兀术在兀自沉默了大半晌之后,突然主动请缨道:“此等琐细之事,兄长身为全军主帅,自然不便亲力亲为,但管交给愚弟代劳也就是了。” 因斡离不头疾经常间歇性发作,自从牟驼冈夜袭大战至今,金兀术一直是假借主帅军权便宜行事的特将,就算他不主动请缨,按理说斡离不也会把这事儿交给他干,总之似乎没什么悬念。 “四弟能者多劳,那就……” 斡离不正要顺水推舟,孰料肚子里的话刚吐了一半,无意中瞥见萧三宝奴一个劲儿冲他挤眉弄眼,当下只好硬生生地把后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此后掩唇清嗽了两下,方才尴笑着说道:“接连几日与南军鏖兵血战,四弟想必也乏累了,你且回营稍事歇息一阵子吧。” 这个结果显然完全出乎金兀术的意料之外,是以他呆立在原地,愕怔了好大一阵子,方才疑疑惑惑地退到帐外去了。 “萧公有何话说?” 金兀术前脚刚走,斡离不立马催问萧三宝奴刚才暗示他的动作究竟是几个意思。 “不,不是我萧某人,是秦中丞有话要对阁下说。” 萧三宝奴一面矢口否认,一面转头看向一身阴郁气质的秦桧。 斡离不则是满脸诧异:“先生与我有何话说?” “秦中丞的意思是均分粮秣之事,四太子不应当参与其中。” “这是何故?” “无它,避嫌而已。” 避嫌? 斡离不越发奇怪了,细细一问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之所以会闹出这般事端,根由全在自己那个以权谋私的特将四弟身上。 此事说来话长,金兀术当日亲自率领五千偏师夜袭班荆馆,原本打着活捉南朝皇帝的幌子掩护正师突围,没承想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不仅行军万户特里也和负责殿后的五谋克战兵全体玉碎阵亡,并且在突围时大队人马中了南军弓箭手的埋伏,损失了将近七百名女真骑士。 为了掩护正师两万余众及其携带的千万两犒军金银突出重围,他们这支偏师可以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为了补偿这些士气低落的有功将士,万佛奴和聂耳公开纵容麾下部曲大肆抢夺南军遗弃的军资粮秣,而金兀术作为实际上的东路军副统帅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摆着是护犊子。 有鉴于此,要是让他主持均分粮秣之事,恐怕不仅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反而会进一步激化诸营将士之间的矛盾一一这就是秦桧通过萧三宝奴转达给斡离不的主要意思。 “此次南国之行,能够得遇先生这般人物,实乃我辈之大幸也!” 只在谈吐之间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哗变危机,由此可见人才有多么重要。 斡离不激动之余,当即效仿汉人礼仪躬身作揖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均分粮秣关乎士气军心,此等大事不宜假手他人,某家自当亲力亲为!” 秦桧尽管听不懂他在胡说些什么,却可以感受到对方至诚之意,于是不慌不忙地拱手还礼道:“皇子郎君如此礼贤下士,秦某不才,日后惟有以力自效……” 两人如同鸡同鸭讲一般虚礼客套了一番,斡离不这才把话题转到比分食不均更棘手更令他头疼的战事危局上来: “若依先生之见,值此当口,我师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秦某窃以为,而今之计惟有先礼后兵,以战迫和……” 第103章 狗急跳墙 历史上金军第一次南下侵宋其实相当草率,大概率是拿下辽国幽燕十六州之后一时冲动,趁着热乎劲儿突然调转马头长驱直入,企图以雷霆之势给南朝君臣点颜色看看。 其主要目的无非是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劫掠一些子女金帛财物之类,当然了,如果能捎带手把燕云周边的大宋疆土讹诈过来用作藩屏,那也是极好的。 谁能想到有勇有谋的金国都元帅完颜宗翰,亲自率领五六万西路军攻入河东重镇太原府,围城之战持续了好几月,却一直啃不来这根硬骨头。 估计参战的女真人一想起来就闹心,这事儿有碍颜面,姑且不提,只拿菩萨二太子斡离不来说吧。 这位东路军统帅那日扬鞭策马走到半道中途,听说道君皇帝赵佶突然禅位于皇太子赵桓,几乎慌得一逼,以为南朝已经有所防备,再硬着头皮跑过去很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当时如果不是郭药师、李邺这些吃里扒外的好人在底下煽风点火,或许就没有后来这么多麻烦事了。 正因为如此,斡离不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就是把已经讹诈到手的千万两犒军金银安安全全地送回国去交差,一句话说到底,他是真心实意不想与南朝拼个鱼死网破,否则就不是眼下这种被十几万宋军追着屁股咬来咬去的被动局面了。 秦桧眼光毒辣,更兼心思缜密,早就窥破了新主子的目的和动机,因此他量身设计的这套“先礼后兵、以战迫和”之策,不偏不倚正中斡离不的下怀。 接下来这位菩萨二太子一面亲自主持均分粮秣之事,一面分别安排金兀术、萧三宝奴二人密切配合秦桧实施具体计划…… “启奏陛下,虏使前来乞请议和。” 从南岸汶山到滑县县城只有区区二十来里路程,敌我双方却云集了好几万大军,到处旌旗摇动,战马嘶鸣,俨然一副兵戈甲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沙场鏖战的森然态势。 萧三宝奴押解着遍体鳞伤却精气神丝毫不减的杨可胜,穿过重重关卡才走到南朝皇帝鸠占鹊巢的天子驻跸之所一一县城中惟一一座没有遭受战火涂炭的土豪大宅院。 “嗯,传旨觐见吧。” 赵桓老早就料定了金军会主动求和,没想到如此迫不及待。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其实是八字尚未有一撇,对方为了彰显和谈诚意,居然先把俘虏杨可胜提前送回来了,不得不说,来自白山黑水的边鄙野人当中,或许也藏有气度非凡、远见卓识的卧龙之辈。 “外臣萧三宝奴,叩见赵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滑县乡绅土财主的这座大宅院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清一色全是挎弓执挝的大内亲从官。 萧三宝奴曾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些御前卫士的威武风姿,是以既便兵戈晃眼,铠甲耀目,腿肚子也不再打哆嗦了,当下快步来到内厅正堂之上,见了大马金刀居中而坐的南朝新君纳头便拜。 “两国交战,不责来使,阁下免礼平身吧。” 赵桓今天特意换了一身燕居服饰,头顶发髻也只是随意用素布包裹了一下,给人的感觉既温文尔雅又平易近人,看上去不像是接见外蕃使节,倒像是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相会。 萧三宝奴颔首道谢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金军乞请和议的牒书。 在旁边陪王伴驾的内侍小黄门正要将其收纳过来呈上御览,忽听官家笑着摆手道:“你家牒书不知系何人操刀,向来云山雾绕,语焉不详,朕不看也罢,阁下当面细说和议事项也就是了。” “外臣遵命。” 萧三宝奴只是微微有些意外,随即拱手作答道:“我家皇子郎君说了,阇母孛堇乃大金皇叔,若是留滞南朝,它日必为朝野人士苟病,乞请赵皇陛下网开一面,令其回归本军。” “嗯。” 赵桓点了点头,明知自家亲叔被俘却不设法营救,斡离不此行就算满载而归也会被人从背后戳脊梁骨,实在有损他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菩萨太子人设。 只是有一样,你家皇叔阇母不能留滞南朝,我家皇弟赵构就可以槛送北国吗?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摆着是强盗逻辑嘛。 赵桓想到此处,冷哼一声道:“我大宋乃礼义之邦,信奉礼尚往来,此事无须阁下多虑,同为俘虏,你家既然已将杨可胜完壁归赵,朕断无拘留阇母不遣之理。” “赵皇虚怀若谷,宽洪大量,实乃当世明君……” 萧三宝奴随口拍着对方的马屁,暗地里却由衷地给秦桧竖了个大拇指。 正所谓知君莫如臣,他精心设计的这套“先礼后兵、以战迫和”之策显然已经初见成效了。 “阁下既然诚心前来讲和,三镇割地诏书何时奉还于我?” 双方互换俘虏本就在原定计划之内,赵桓只是捎带手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是以此事甫一议妥,立马将话题转换到己方最关切的问题上来。 “赵皇明鉴……” 此事过于敏感,应对不当会有灭顶之灾,是以萧三宝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金兵马深陷贵军南北夹击之中,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进退失据。我家皇子郎君说了,只要贵朝北军放弃扼守居山和大伾山,放给我师一条生路,届时必将双手奉还三镇割地诏书,决不敢违逆赵皇陛下圣意。” “哦,如此说来,朕似乎听明白了一些言外之意。” 赵桓兀自颔首,果然不出所料,对方还真把三镇割地诏书当成了救命稻草。 想到此处,他突然眉毛一挑,冷冷说道:“倘若朕不允准,此事又当如何?” “这个……” 萧三宝奴见对方一言不合便勃然变色,当即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犹豫了片刻方才斯斯艾艾道:“果,果真如此的话,怕,怕是你我两家要闹个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 赵桓心中微微一动,看来很快就要触碰到对方的底线了:“哦,阁下此话怎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只有依计而行了,是以萧三宝奴兀自琢磨了一下,忽然鼓足勇气侃侃而谈道:“据我所知,南朝有句熟语叫做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想我大金数万人马若是就此断了求生之路,必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届时我师铁甲重骑,挥戈东进,径取京东诸邑,恐怕会坏了你家许多地土,还望赵皇陛下三思而后行啊……” 好一个狗急跳墙! 对方此言一出,赵桓暗自有些心惊,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糟糕了。 要知道,从这些天的实战经历来看,无论是勤王师还是三衙禁旅,在金军具装甲骑面前几乎是一击即溃,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如果不是被千万两犒军金银绊住手脚,他们早就纵横驰骋大杀四方了,何致于像现在这样低三下四地跑过来乞和? “你家皇子郎君心意昭昭,朕已知晓,阁下且在寓所稍事歇息,静候佳音吧。”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得和种师道、李纲、何灌他们几个军国重臣事先通个气儿,不然自己这孤家寡人一拍脑袋做了决定,日后必定会被那些喜欢打马后炮的史官们诟病。 “外臣遵旨……” 萧三宝奴恭恭敬敬地施礼告辞之后,抬腿刚走到中堂门口,忽听赵皇在他背后悠悠而言道:“先礼后兵,果然是妙棋一着,你家皇子郎君想必是受了高人指点吧?” 萧三宝奴闻听此言,身躯微微一颤,只得回过头来老老实回答道:“圣明无过于赵皇陛下。” “不知此人姓字名谁?” “关涉军国宥密之事,请恕外臣无可奉告。” “哦……” 既然分属不同阵营,自当各为其主,赵桓理解他的立场和苦衷,是以并不刻意为难,只是换了一种问法:“御史中丞秦桧乃是我朝奉使大金军前之人,两军讲和这么大的事情,你家皇子郎君为何将其囚于营中不予放还?” “赵皇陛下想必是误会了。” 萧三宝奴情知对方已经起了疑心,赶忙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我家皇子郎君说了,只要北岸宋军退避三舍让出一条生路来,他自会让秦中丞携带三镇割地诏书一并完璧归赵。非但如此,待得我家人马顺利渡过大河,也会将两位亲王宰臣礼送回国……” 赵桓听他一口气说完之后,不由暗自挑起了大拇哥,看来这个吃里扒外的所谓高人,当真是滴水不露啊。 第104章 当断则断 怀疑总归是怀疑,无凭无据的,赵桓也没必要非得把屎盆子扣在秦桧头上,尽管据他所知,现如今金军阵营里除了那位机深、力鸷、情不可测、愿欲日进的阴谋家之外,似乎没有人能将当前战场局势和双方最高决策者的心思琢磨得如此明白透彻。 与人斗其乐无穷,甭管是谁,既然人家已经划出道来,那就见招拆招吧。 “来人啊,传朕旨意,宣召种师道、李纲、何灌三人,速来御前廷议军国大事!” “启奏官家,诸公正于屋外廊下候旨……” 啊,说曹操,曹操到? 其实没那么巧的事儿,早在萧三宝奴与皇帝面对面单独对谈之际,他们三人便在小内官儿的指引下悄悄溜入正堂左右的廊屋里了。 并非故意跑过来偷听墙根儿,而是事关重大,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与其呆在自家寝居之所坐卧不宁,还不如直接在御前蹲守消息来得踏实。 “燕居在外,一切从简,诸公不必拘于常礼,坐下来议事吧!” 内侍小黄门不知从哪儿搬来几个矮腿坐墩,赵桓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在上面一一就座之后,这才笑着说道:“朕这次之所以避开诸公,单独接见外蕃使节,无非是想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探出对方真正的和谈底线。如今已知其大致策略,不过是先礼后兵而已。” 还别说,就为这么个小事儿,李纲的确心里有些疙瘩,以为两人私下有什么秘密交易,此刻听皇帝三言两语这么一解释,当即便释怀了,随之而来的说话语气,听起来也更加谦和顺耳:“敢问陛下,何为先礼后兵?” “所谓先礼后兵,无非是先将杨可胜送回来表示和谈诚意,然后趁机提出来几个条具事项。这第一条就是要遣返阇母,算是交换俘虏,其二便是要朕传檄河北兵马,退出黎阳境内,给金军让出一条道来,如若不然,他们定会破釜沉舟,挥戈东进,誓与我师拼个鱼死网破……” 赵桓简明扼要地将萧三宝奴方才的意思讲说了一遍,临了又补充道:“斡离不信誓旦旦,说是只要我河北兵马撤离黎阳境内,他即刻将三镇割地诏书完璧归赵。另外还说,大金兵马浮舟济师之后,自会将留滞营中的亲王宰臣礼送回国。” “陛下!” 深感事关重大,皇帝话音甫一落地,李纲直言不讳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即不顾身份,不顾场合,霍地站起身来抗声而言道: “什么先礼后兵?虏人分明是想用计诈我,陛下万万不可轻信其言!我河北兵马一旦移足它地,虏寇必会遣派敢死之士抢占北岸渡口,届时后路畅通无阻,斡离不若是背信弃义,不肯遣返亲王宰臣回国,归还三镇割地诏书,我将奈之若何?” 这番慷慨陈词可谓掷地有声,甚至还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何灌与他比邻而坐,感受最为强烈,却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青筋暴露的老拳,就连一向喜欢装聋作哑的老种经略相公听了这一席话,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此事尚未最终定议,李卿莫要如此操切嘛。” 李大忠臣一片冰心在玉壶,向来对事不对人,言官们最擅长罗织的御前失仪这个罪名对他毫无约束力。 赵桓前前后后领教过多次,早就见惯不怪了,当下先是抬手示意他坐下来把心放到肚子里,随后才微笑着面向种、何二人征询意见:“不知两位太尉有何看法?” 何灌知道老种经略相公素来沉稳持重,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不会抢先发言,作为下级部曲,他得主动站出来替上司遮挡一下了: “回奏陛下,微臣以为李尚书言之有理,虏人凶悍狡诈不可轻信。所谓先礼后兵,必是虚张声势之举,倘若对方真正有意挥戈东进,与我师拼个鱼死网破,何以连日来并无敌马出击动向?” “哦…….” 赵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原来以何卿之见,斡离不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 皇帝言外之意分明是说他罔顾轻敌,何灌久在天子脚下典军,老于世故,如何听不出来?他心中一凛,赶忙躬身作答道:“微臣日前已调发三衙兵马增援白马县,若是虏寇果有觊觎京东诸邑之心,我师……”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便主动戛然而止了,没别的原因,底气不足,不知道该不该向皇帝立军令状。 自从和金军开战以来,三衙禁旅胜少败多,有时甚至一触即溃,几乎没有可以拿得出来当众炫耀的战绩,惟一一次全歼赛里郎君那一千合扎猛安,也是数万人马像打狼一样群起而攻之,几十个打人家一个,说出去自己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赵桓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若论战力,在京三衙诸军素来娇生惯养,恐怕只比那些后娘养的厢军土兵弓手之流稍强一点而已,真要真刀真枪和女真人硬拼到底,最终可能还得依靠在西地和北疆野蛮成长起来的边军将士,他们才是正儿八经能用血肉之躯保家卫国的万里长城。 天色渐晚,时间正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流逝,君臣四人因大事议而不决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他们面面相觑之时,一个内侍小黄门忽然从厅堂外面的廊檐下闪身出来,急声通禀道:“启奏官家,沈参议乞请当廷面对!” “哦,他怎么来了?” 赵桓只是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即刻传召入见吧。” 沈琯虽说是亲征行营司参议官,但其位阶卑下,目前连侍从都不是,只是普通庶官而已,尚无资格参加今日这种级别的御前会议,若非是军情急报,断然不会在此当口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请求陛见。 “启奏陛下!虏寇突然出动数千游骑,自西向东,往返奔袭,四处抄掠粮秣财货,大有觊觎我京东诸邑之意!” 果不其然,一脸凝重的沈琯迈步走进屋子里来,只是三言两语就把在座的众人惊住了。 原来萧三宝奴押解着杨可胜向西奔赴滑县之时,金兀术同样也接到了其兄斡离不的指令,命他分遣万佛奴和聂耳两位行军万户,亲自率领其麾下三千余骑甲士,积极配合秦桧实施所谓的“以战迫和”之策。 白马县虽说驻屯了两三万勤王大军,甚至还有刚刚赶来支援的三衙禁旅,但对方出动的轻甲游骑全是五十人以下的小股奇兵,马快弓硬,奔驰如风,犹如神出鬼没一般,往往还没等张网拦截便已经跑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从意料不到的地方去而复返,简直搞得韩世忠、李邈、吴革他们防不胜防。 “好啊,先礼后兵,以战迫和,一环紧扣一环,果然是魔高一丈的大玩家!” 赵桓不得不承认,女真人双管齐下这招,截止到目前为止,确实已经达到战术目的了。 原因很简单,他差点被对方成功激怒了,一度恨得牙根痒痒,甚至在某个瞬间几乎丧失了理智,想着既便要不回来三镇割地诏书,也得给这些横行无忌的瘟神留条生路,不然真把他们逼急眼了,三万余众挥戈向东呼啸而去,就凭自家这些数倍于敌却不堪一击的酒囊饭袋,如何能够抵挡得住? 要是对方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攻下南京应天府作为根据地,长期盘亘于京东诸邑,敌马甲士,兵戈旗鼓,整日价在卧榻之侧喧嚣聒噪,还让不让老子这个穿越者皇帝好好睡大头觉了?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 赵桓想到这里,抬手一指正躬身立于堂下的沈琯,一字一顿道:“沈卿,你即刻拟旨,传檄河北制置使司,令其约束麾下兵马,全部退出黎阳境内……” 话音未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种经略相公突然睁开眼睛说道:“乞请陛下暂缓降旨,老臣有本上奏。” “哦?” 赵桓以为他方才又与周公幽会去了,原来只是习惯性假寐而已,当下只得屏住胸中烦躁之气,微微颔首问道:“种老有何话说?” 种师道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这才缓缓说道:“老臣恳求陛下再加一道旨意,密谕河北诸路帅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赵桓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随口诧异道:“此话何意?” 种师道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何灌。 何灌虽说不是顶头上司肚子里的蛔虫,却深知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这些用兵蹈略,因此勉强代为解释道:“回奏陛下,种老的意思是趁着虏寇浮舟济师之际,半渡而击……” 第105章 天快黑了 何灌所谓的半渡而击是有典故的,出自《孙子·行军篇》,大概意思是说,敌军大队人马乘船渡河刚过一半,这个时候首尾不接,行列混乱,我师正好可以趁机发起大规模攻袭。 历史上的确有过比较成功的经典战例,譬如淮阴侯韩信在潍水之战中大败西楚名将龙且。 其实对于顶头上司的作战意图,既吃过猪肉也曾撵得猪满地跑的何灌何太尉,基本上已经领会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甚至知道种世道用兵老辣,算无遗策,目的不只是半渡而击,更想要双管齐下,也就是让河北诸道兵马表面上退避三舍,暗里地随时做好突袭准备,等到敌马甲士渡河过半,立即配合我师位于南岸的诸路大军,迎头予以痛击。 “半渡而击?嗯,这个可以有嘛!” 赵桓听何灌简略一说,眼前豁然敞亮,果真如此的话,既便因战力有限没法重创敌寇,也可以出奇不意杀他个人仰马翻,再不济也能把那些狼崽子打疼了,痛痛快快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身而起,拊掌大赞道:“好,好啊,就依种老之策!” 皇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遽令在场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李纲方才还在垂着头为自己直言无忌在御前失仪深感懊恼,这会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脑子一热,突然脱口而出道:“联络河北兵马,乃是此役成败之关键,恳请圣上恩准,微臣即刻渡河北上,传谕密旨!” 赵桓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请缨,略略为之一怔,旋即收敛笑容,语气凝重道:“此番奉旨出使,须与萧三宝奴和阇母一道启程,此后自汶山虏营穿行北上。李卿从未与女真人打过交道,可知如何与敌寇酋首周旋?” “这个……” 李纲登时语塞,他只是一心想着自己是皇帝一手特擢起来的军国重臣,勤劳王事、替君分忧乃是份内之事,尤其是遇到大事,不光不能退避,更要亲力亲为,却没认真想过以自己的能为适不适合干这个事情。 “启奏陛下,微臣愿请命出使河北!” 就在李纲兀自窘迫之际,背后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替他解了围,回头一看,原来是临时列席御前会议的当司僚属沈琯。 赵桓点了点头:“嗯,沈卿曾在虏营滞留过不少时日,又与斡离不、金兀术、阇母等敌酋相熟,正是此行不贰人选嘛。” 大事既定,接下来就要分头开始行动了,种师道、李纲、何灌等人躬身陛辞之后,依次从正堂门口向外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沈琯正要抬腿迈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忽然被皇帝招手叫住了:“沈卿姑且留步,朕有一二细事尚未与你交待清楚呢。” “敢问陛下有何要事?” “此次路过虏营,希望沈卿能够代朕探望一下吾弟康王,看看他近况如何……呃,对了,顺便再问一问,秦会之和张邦昌这些日子都在做何勾当……” ...... 赵桓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信息量有点大,以致于沈琯从皇帝寝居的大宅院回到自己下榻的普通民房时,仍在拧着眉头兀自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知道,一旦实施半渡而击的计划,那就表明了与女真人彻底决裂,到时候最倒霉的无疑是亲王和宰臣两个人质,斡离不和金兀术一怒之下将他们就地枭首弃尸都有可能。 最不可思议的是,三位军国重臣明明知道会产生严重后果,却还在极力怂恿皇帝这么干,而皇帝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就拍板决定了,由此看来在赵家江山社禝危亡之际,所谓皇亲国戚、朝廷大臣也和普通士民百姓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牺牲品而已。 话虽如此,毕竟是两条人命,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皇帝显然动了恻隐之心,特意叮嘱沈琯路过虏营时,着重探视一下那位即将走上断头台却浑然无觉的九大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知道是寒心还是悲悯,沈琯当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曹植的这首七步绝命诗,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试想一下,值此宗社濒亡之际,亲王甘当人质,为国捐躯,又怎么能和手足相残这种令人不耻的烂事儿攀扯到一起呢。 说归说,真正见了康王本人,怎么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告诉他真相会不会走露风声? 沈琯思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好办法,只能到时候对方要是问起来,装聋作哑胡乱搪塞过去了事。 “禀告老爷,随行扈从甲士已经聚齐了,军汉们问何时可以启程?” 一个亲随牙兵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正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的沈琯这才回过神来,略加思忖,遂后指使道:“你去告诉带队军头,让他们先去当司治所,将酋首阇母提领出来,解送至虏使,不,金使萧三宝奴下榻之处,我随后即赶过去与其会合。” 自从皇帝鸠占了鹊巢,阇母随后跟着种师道和何灌转移到城中某个临时辟置的指挥所去了。 这厮那日最终没能忍耐住狗血泡饭的美食诱惑,李纲和沈琯等人前脚刚走,他立马撩开后槽牙狼吞虎咽起来,只消片刻便将整整一木桶饭吃个干干净净。 毕竟是连日来禁绝食物,导致其肠胃极度虚弱,只此一顿饭就差点没把他撑死,后来被几十个守卒牵着脖子在外面溜了大半夜才算消食。 经此一吓,李纲和沈琯整宿都没睡好,此后只敢用狗血泡饭喂他个小半饱,饶是如此,这厮不过三两日便恢复了体力,刚刚听说萧三宝奴奉斡离不之命前来置换俘虏,更加龙精虎猛,望之令人心生怯意。 “此去虏营,怕是要被斡离不那厮好生啰嗦一番了。” 沈琯打发走了随行扈从的那些绯衣甲士,不慌不忙地从黄罗包袱里取出皇帝方才亲赐的金丝软铠,穿在身上一瞅,嘿,不大不小正合体,外面罩上肥肥大大的品官袍服,既便在里面暗藏一把匕首短刃都瞧不出来。 沈琯这下心里踏实多了一一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卵用,随后走进闻不见一丝烟火气的破败炊屋,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把头发绾好,并随手在发髻上插进去一根五六寸长的麒麟头银簪子,之后取过半新不旧的硬翅交脚幞头,稳稳当当地扣在发髻之上。 待得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他这才推开两扇吱吱呀呀叫唤的柴木小院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沈公,何来迟也?” 从滑县到南岸汶山金军大本营,虽然只有区区二十来里路,沈琯、萧三宝奴还有阇母及一行数百人拉起长长的队伍,磨磨叽叽,走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方才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孰不知以斡离不为首的金军欢迎仪仗队早就在路边等得不耐烦了。 沈琯当初滞留金营的时候,经常和斡离不打交道,两人也算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了,见了面自然少不得鸡同鸭讲相互寒喧一番。 金军上千名傔从阿里喜列队于官道两侧,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时不时地吹几声唿哨,整个欢迎仪式拙朴、简单而又热烈,沈琯被这些臭气烘烘的夷族汉子围拢在当中,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对方借道北还的诚意。 与奉使大金军前的南朝使节沈琯相比,一度沦为俘虏的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却被自家人冷落成了丧家之犬,除了他的家奴铁不花以及几个昔日的部曲僚属之外,没有人飞奔过来嘘寒问暖,更没有人前呼后拥,笑脸相迎送鲜花,甚至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一下,就像这个人早就已经死掉了一样。 “天快黑了啊……” 阇母茫然若失地回头望了望残红如血的晚霞,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黑色斗篷,从未有过的彻骨寒意正慢慢地从下到上侵袭着他的全身。 第106章 后会无期 话说斡离不亲自将沈琯迎入主帅中军大帐里,主宾二人且坐且饮,相谈甚是欢愉。 酒酣耳热之际,沈琯趁机提出想见康王一面。 亲王宰臣是金军借道北还的重要筹码,斡离不原本有些顾忌,担心会出什么意外,然而正值和谈之际,又深恐却之不恭因小失大,只得点头应允,待得暗中做好防范之后,方才遣人一路相伴着将他护送过去。 自从金军大队人马攻取南岸汶山渡口,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即被金兀术安顿于宋军戍守圣功桥的旧营垒里,周围百步之内布满重重岗哨,若非奉行主帅或特将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可能踏入禁地一步。 此时天色向晚,光线越来越暗淡模糊了,黑夜正于天地之间渐次拉开序幕。 沈琯在几个金军合扎守卒的监视和引领下,犹犹疑疑地走到一间逼仄促狭到仅能容身的兵舍门口,但见室内残灯如豆,微微闪烁着荧光,一个头戴束发小冠、穿着窄袖长衣的年轻男子,正负手伫立于床榻一侧,眼睛直直地盯着外面,好像早就知道有人要来看他了。 “下官沈某奉行圣上意旨,特地前来探望康王殿下!” 金军兵临东京城下时,九大王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慨然顶替越王踏入虏营为质。 此等壮举,沈琯当时只是道听途说,可惜官卑职微无缘亲眼目睹本尊风姿,没承想初次相见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是以心头陡然大紧,赶忙快步抢上前去,与此同时撩起袍衣下摆,屈身跪到地上纳头叩拜。 “囹圄之内,沈公何以行此大礼?” 两人既不是君父臣子,也不是上下级直隶关系,在这种场合里弯腰拱手作个揖就算礼节到位了,根本用不着搞这么大动静,因此赵构颇觉诧异,兀自愣怔了片刻,方才抬手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饶是沈琯一向八面玲珑,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主动说些什么才好了。 两人在方寸之地面对面站着,相对默然无语,就像时间突然停滞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还是赵构半开玩笑似地打破了彼此的尴尬:“沈公既是奉旨探望孤家,恁地空手而来?” “呃……来人!” 沈琯经他提醒,方才想起来此行的使命,于是扭头冲着门外高喝了一嗓子,几个金军合扎守卒闻听声讯,赶忙将一个笼屉式的金漆大食盒十分麻利地提溜进来。 赵构借助他们手挑的灯笼飞快一瞥,但见圆形盒盖上赫然印着“内苑供御”字样,不用多问,肯定是皇帝长兄亲自赏赐的珍馐美品,如此想来,不由心中一阵狂喜。 这些天虏营里的伙食不是煮豆就是熬粥,跟阿猫阿狗吃的东西没什么分别,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眼下终于可以敞开肚皮胡吃海塞一番,就算将来杀身成仁,也不至于当个饥肠咕噜的馋死鬼不是? “咦?” 赵构猴急猴急地旋开食盒盖子,然而前一秒还在脑补着饕餮盛宴,下一秒立马就愣住了。 原来里面盛装的不是令他垂涎三尺的大鱼大肉,而是各式各样的宫廷糕点,连续揭开下面几屉食盒,皆是如此,看不见半点荤腥儿。 “殿下莫怪啊。” 早就听得人说九大王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主儿,现如今蓬头垢面不说,眼窝下陷,瘦脸蜡黄,明显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以沈琯此刻眼瞅着他大失所望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只得解释道:“自战端一开,圣上便素食斋戒了,严令御膳房不得杀生,说是而今兵凶战危,众军将士皆在阵前以死效命,朕坐镇后方,惟有醮天敬神替他们多多祈福……” 孰料他这话还没说完,康王早已抓起一个酥糕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嘴里的还没吃完,紧接着又往里面硬塞一个,如此这般接二连三吃了十来个,直噎得咯喽咯喽乱叫唤。 沈琯眼见不是事儿,赶忙抄起桌案上的小执壶递了过去,咕嘟咕嘟几大口冷水下肚,康王这才渐渐止住公鸡打鸣。 蹲守在门口的那几个金军守卒见他刚刚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全都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直流,眼见馋得不行了。 康王吃饱喝足之后,急等着和沈琯说些体己话儿,因此抹了抹嘴巴,大手一挥,让这些负责监管他的狼崽子们把食盒提溜到外面分而食之。 “沈公,”几个金军守卒前脚刚走,康王立马压低声音问道,“官家这个当口遣你出使虏营,莫非两军业已讲和了?” “诶!” 沈琯忍不住暗自叹息了一声,该来的总归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只得悄声回道: “殿下所料不差,下官正是专为此事而来。斡离不说了,只要天朝让他们借道北归,此后必将奉还三镇割地诏书,并且礼送康王殿下和张少宰归国,圣上已经允准……” “官家好糊涂!” 孰料赵构没有听他说完便猛地一拍大腿,一面强抑着胸中愤懑之气,一面低声埋怨道:“此何时也?南北夹击,一战便可大功告成,焉能专为一纸空文两名质子,坏我国家千秋大计?” 沈琯此行负有特殊使命,心里有鬼不敢明说,因此被这几句耿耿忠言,诘问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要是地上有缝,他真恨不得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干这种让人自惭形秽的差事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沉默了片刻,沈琯兀自懊恼之际,猛然想起皇帝交待的查奸之事,于是问道:“殿下下榻于此间,不知那张少宰和秦中丞在何处安歇?” 按理说都是南朝官员,就算身份地位不同,有人享受单间待遇,有人只配与他人合住在一起,那也应该关押在同一座营垒里吧。 “张少宰就住在隔壁,至于秦会之……” 赵构顿了顿道:“自打从牟驼冈转移至原武县,我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只听说日前已经奉旨还朝……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沈琯当即心中一凛,糟了,这个秦中丞很可能真像皇帝猜测的那样,摇身一变成了女真人的座上宾,而所谓的“先礼后兵、以战迫和”八成也是他的杰作。 赵构听他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油灯发呆,半晌没再言语一声。 沈琯眼见夜色已深,明日一大早还要渡河北上,正要起身告辞,孰料对方突然一把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沈公,你此番可曾随身携有利器?” 沈琯愕然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下官来之前原本在腰里暗藏了一把解腕尖刀,可惜方才进来时已经被那守卒搜检去了。” 他说这话的当口,下意识地贴着身子踅摸了一把,正好触碰到滑不溜秋的金丝软铠。 “哎呀呀,着实糊涂了!” 沈琯猛地一拍脑门,明日一早便可以脱离虎口了,自己要这捞什子无甚卵用,何不留给康王防身? 他把心里想法顺嘴往外一说,先将头上戴的硬翅交脚幞头摘下来放到桌案上,正准备脱掉外罩袍衣,解下身上披挂的金丝软铠,哪知康王凑过来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两眼,忽然露齿一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沈公不必解甲于我,只需将你头上这枚银簪子留下即可。” 赵构说完之后,也不管沈琯同意与否,直接拔下自家头上横插着的乌漆木筷子,十分麻利地跟他互换了一下。 沈琯没弄明白这位九大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也不敢随便和他多说话一一担心一不留神把半渡而击的事情抖露出来,因此只好听之任之。 “殿下保重!” 临行之时,沈琯屈身九十度下拜,半晌直不起腰来,宛若生离死别一般难过。 赵构倒是十分洒脱地大手一挥:“走吧沈公,来日方长,后会可期!” 第107章 北方迷雾 昨日还是晴空万里,朗朗乾坤,只是过了一宿,河面上便赫然降下弥天大雾,从南岸汶山到北岸居山,长达数里之遥的广袤水域,白茫茫一片,宛若仙界幻境一般虚无缥缈。 要知道,河北诸道兵马自从攻取大伾山和居山一带,全军上下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对岸敌军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就算面对面都看不清楚彼此,要是冒冒失失跑过去,还不被他们当成偷袭者射成刺猬? “苦也!”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琯起个大早却赶个背集,兀自嗟叹不已,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只能等到大雾稍微散开一些再出发了…… 一直等到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漫天迷雾才在朔风的吹拂下渐渐消散一些。 “禀告徐副使,对面河中貌似有敌舰来袭!” 彼时位于大伾山南麓的守桥戍卒旧营垒里,徐庆和十几个真定府禁军骑士出身的麾下部曲,正围坐在火堆旁边摆龙门阵,闻听得当值哨兵来报,全都吓了一大跳,随即各自抄起此前胡乱扔在地上的长兵短刃,争先恐后向圣功桥北岸码头跑去。 众人像是被饿狼追撵的野兔子,火烧火燎地狂奔至防御阵地,只见负责巡逻警戒的数百名守备士卒早已布署在河堤前沿地段,一个个拈弓搭箭,严阵以待,只等本营长官一声令下,随时歼击来犯之敌。 前些日子金军驱动战舟来袭,他们二话不说便直接抛射火器将对方烧死在河里,今日情况与以往稍有不同,因此才没敢轻举妄动。 此时迷雾尚未完全散去,徐庆睁大眼睛仍然看不太真切,依晰可见数百米开外迎面驶过来一艘敞篷兵船,甲板上伫立着几十名披坚执锐的绯衣甲士,正当中一杆亮色旗幡在河风中狂摇不已,旗下负手而立一位头戴交脚硬翅幞头、身穿大袖宽袍的中年男子,犹如鹤立鸡群一般惹人眼目。 仅从衣着打扮上来看,他们并非是乘船来袭的女真战兵,而是本朝命官及其随行护卫。 “徐副使,打不打?” 眼看对面兵船越驶越近,十几个领兵队头纷纷跑到现场最高指挥官跟前请令。 当下这种情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是金军先锋死士乔装成自家人,上得岸来趁己方守卒毫无戒备,突然痛下杀手,而事先隐藏在河道迷雾中的利舰坚船,遂后如旋风一般赶来增援,里应外合,前仆后继,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到那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放箭!” 非常时期,宁可枉杀,也不能因为存有侥幸心理,致使全军人马遭受灭顶之灾,徐庆一念至此,随即咬紧牙关下达了格杀命令。 “且慢动手!” 各队统兵官们正要分头开始行动,突然听到背后有人高声喝止,众人急急回头一看,原来是本营指挥使王贵。 方才当值哨卒分别向正副两位长官通报了敌情,王贵住在随时可以俯瞰周遭动静的大伾山上,距离圣功桥北岸码头相对比较远,所以晚来了一步,还好正是临机决断的关键时候。 “指挥使是甚意思?” 徐庆前些日子因身体伤病没能参加焚毁圣功桥的集体行动,结果一步没跟上便远远落在人家后边了。 他原本在四个乡党当中位居第二,现如今岳飞荣升本司亲军统领,姚政和王贵因焚桥一役立下大功,摇身一变成为营级正任指挥使,就连新加入进来的赵世隆和赵世兴两兄弟,也比他这个所谓的指挥副使高出一头。 正因如此,顶头上司王贵当着帐下诸多士卒的面横加阻拦,这让徐庆多少有些不受用,说话的语气也就没那么好听了。 王贵倒是没功夫想那么多,他抬手指向此刻正在冲着他们疯狂打旗语的那艘兵船,煞有介事道:“虏军怎知我师旗语?分明是俺们自家人,徐副使如此蛮干,若是误伤了朝廷命官,将来怕是吃罪不起吧?” 徐庆见他摆出一副居高临下教训人的架式,心里更加不痛快了,当即牛眼一瞪,恶声恶气地回敬过去:“倘若敌寇用乔装诡计诈我,由此招来弥天祸事,是你这指挥正使担责,还是我这指挥副使当罪?王指挥使,事关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行军令!” 此言一出,王贵立马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 其实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下就知道了,徐庆话糙理不糙,不出事你好我好皆大欢喜,真要出了事儿,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王贵这个正任指挥使。 “敢问二位官长,究竟打还是不打?” 眼见对面兵船已经距离只有两三百米了,诸队军头全都忍不住围着他们二人催促起来。 “打!” 王贵黑着脸沉默了片刻,兀自权衡清楚利弊得失,方才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尔等众军即刻发矢,切记,万万不可射人,只需虚张声势,将其兵船阻隔在百米之外即可……” 他冲着诸队军头下达完具体指令,紧接着转头看向徐庆,同样肃言正色道:“兹事体大,来不得半点差池,请贤弟你勿必依令而行,坚守住阵地,我这就去通利军城,禀告岳统领和李舍人!” 军情似火,刻不容缓,目前也只有暂时采用这种折衷办法了,徐庆点头应允,遂后目送王贵骑乘快马向北绝尘而去…… 其实不只是他俩遇到麻烦事儿了,河北制置司亲军统领岳飞和其麾下另外几个营级主兵官,这会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前些日子相州方面传来消息,说是从黎阳北岸渡口突围出去的奚金家奴和高益恭,带着本部人马重新杀回来了。 为确保大后方不受敌骑袭扰,河北制置使刘韐、副使宗泽以及判官刘豫闻讯之后,紧急调发数道兵马前去围剿。 孰料相州战事进展颇不顺利,奉命前去围剿的八千人马,虽但没有聚歼奚军,还被人家吊起来毒打,不少溃兵四处逃窜,厉行军令都止不住。 “奚军仆从骑兵才不到两千人马,我师数倍于敌,为何会惨败至此?” 正好这段时间南岸金军明知渡河无望,也没再惹事生非,刘韐趁此空当,随即决定亲自奔赴相州大本营坐镇指挥。扼守北岸居山的上千名司衙亲兵,就这样被本司参议官刘子羽以扈从主帅的名义全部抽调而去。 居山无兵防守,这个时候已然唱起了空城计。 岳飞麾下目前只有四个指挥营两千兵马,既要死守大伾山,还要驻防通利军城,如今又要分兵翼护北岸居山,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他正和姚政、赵世隆、赵世兴三人商讨这桩大事,恰在这时,王贵突然飞马跑过来禀告:“好教大统领知晓,南岸汶山方向驶来一艘兵船,上载绿袍官员一名,绯衣甲士若干,属下怀疑是朝廷使者渡河而来,又深恐虏寇使计诈我,着实委决不下,特来请令定夺!” 岳飞听他一气说完,满头都是问号。 想那皇帝特使李宝李舍人,至今仍赖在此地轰都轰不走,怎么凭空又冒出来一个朝廷使者,你方唱罢我登场,还嫌河北这地界不够糟不够乱吗。 “李舍人呢,他人身在何处?” “回告大统领,李舍人方才去茅厕净手了。” “啊?又去净手了?” 岳飞眉头微蹙,暗自寻思,这厮一天到晚蹲茅坑,不怕把肠子拉出来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御用止泻药不好使,谁能想到是痔疮这个老毛病又犯了吧。 “速速告知李舍人,只说朝廷使者已然莅临本地,请他尽快到圣功桥北岸码头接驾!” 岳飞吩咐完帐下传令兵,接着转过脸冲着姚政他们几个说道:“走吧,随我一同前往码头,看看这位不速之客,是人是鬼。” 第108章 纯属误会 通利军城距离圣功桥北岸码头只有两三里地,从大伾山西侧那条开阔地带直接穿过去就到了,就算是徒步行进也不会耗费太长时间,更何况是快马加鞭,疾驰如电,因此岳飞引领众人转瞬之间便赶到了沿河防御阵地。 但见徐庆那厮正煞有介事地指挥调度本营数百名射士,围绕着河道中一艘行迹可疑的敞篷兵船轮流发矢,箭如飞蝗,例无虚发,全都扑簌簌掉落水里扎猛子了。 “傻不傻呀兄弟,这与草船借箭有何分别啊?” 岳飞目睹此景,简直哭笑不得,赶忙冲到近前高声喝止了。 此时漫天大雾渐渐消散开去,距离五百米之内的河道里一览无余,如此看来,更远的地方也不大可能藏有伏兵。 接下来双方打着旗语心平气和地交流了一番,确认纯属是一场误会,岳飞这才传令麾下众军,收拾起弓弩箭矢以及长兵短刃,迅速于码头两侧集结,好整以暇,笑脸迎接朝廷使者。 “不知天官莅临敝处,多有冒犯,还望恕罪则个。” “岂敢岂敢!大敌当前,你等扼守河津要道,谨防虏寇使计诈我,正所谓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话说岳飞等一干众人先倨后恭迎来的这位天官,正是亲征行营司参议官沈琯。 人家奉旨而来,却被本朝军士乱发箭矢吓阻在河道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赞赏有加,可见气量非凡,不是等闲之辈。 同样都是皇帝近习之臣,李宝那厮邋里邋遢,放荡不羁,最搞笑的是有事没事总爱往茅厕里钻,怎么看都像个泼皮破落户。 反观面前这位朝廷使者,衣冠袍服穿戴齐楚,言行举止也甚是从容得体,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俩一个是真货,另一个很可能是赝品。 “前番奉旨宣谕的李宝李舍人,可曾留滞在此地?我有要事须当面与他共同议处……” 沈琯此行重任在肩,没功夫讲究虚礼客套,因此与岳飞略略寒喧了几句之后,连对方是谁都没顾上问,随即转入自己关切的话题。 “尊使要见李舍人?” 他们二人等于是前后脚跑到河北地界传旨,怎么说都是皇帝派来的心腹亲信,理应事先碰碰头通个气儿。 岳飞早就考虑到这一茬,因此方才着人催促李宝尽快赶来码头接洽,可惜那厮磨磨叽叽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眼下无有它策,只能先将这位沈参议官请到通利军城里去了。 “原来是沈兄啊,别来无恙?” 沈琯被众人前呼后拥着来到城中军衙正厅里,李宝闻讯之后,没敢怠慢,赶紧提上裤子颠颠地跑过来相见。 “李贤弟,几日不见,敢情痢疾仍未痊愈?” 老远都能闻到屎尿味儿,然而沈琯明明蹙着眉头,艰于呼吸,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非常关心同僚的身体状况。 诶,臭归臭,但我能忍…… 话说两人都在御前行走,也都是奉旨钦使,正儿八经是自家人,既不用虚头巴脑互相客套,也用不着彼此藏着掖着,是以屏退众人之后,沈琯直接将此行使命告诉了李宝,意思是 让他参详参详。 “虏人想要借道北还?朝廷着令河北兵马退避三舍?咦,此事不妥,不妥!” 孰料李宝听他说完,当即摇头表示反对,沈琯细细一问原故,不由吃了一惊,这才知道相州大本营出了麻烦事儿,奚金家奴和高益恭正在加紧攻袭河北诸道兵马的后方。 “兵力数倍于敌却吃了大败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会不会是虏寇援军到了?” 沈琯是归朝官员,此前曾在金国东路军大营里滞留过一段时间,知道女真人这次挥戈南下并非倾巢而出,其关外本土还有多少兵马不得而知,仅是驻守在燕山府的挞懒所部便有万乘铁骑,这还不包括此前叛逃过去的常胜军士卒。 值得一提的是,挞懒也就完颜昌乃是六部路都统,其麾下精骑大部分是奚人,所以这个当口攻袭相州大本营的奚军,究竟是奚金家奴和高益恭的人马,还是挞赖所部,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沈琯想到此处,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当下急声催促道:“李舍人!事关重大,你还愣着做甚?即刻召集众将前来议战啊,还有,速遣飞骑赶赴相州打探消息!” 李宝见他脸上突然变颜变色,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忙冲着门口高喝了一嗓子:“诸位将军安在?沈参议有请!” 其实众人早就在正厅屋外的廊道里候着了,闻听里面传讯,一个个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待得了解清楚事情原委,岳飞也不啰嗦,当场召唤麾下爱将徐庆,令其亲自率领一队前哨精骑,即刻出发,赶赴相州大本营打探敌情。 徐庆领命走后,沈琯盯着方才发号施令之人看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音问李宝:“这位长着团圆大脸的年轻武官,不知是何许人也?” “他是何许人?” 李宝忍不住怪眼往上翻了翻,言外之意,敢情你老兄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啊。 沈琯手拈颌下短髯,颇为矜持地笑了笑。 方才码头上乌泱乌泱那么多擐甲军将,看都看不过来,哪会晓得谁是谁啊。 李宝没想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刚刚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当下哈哈大笑道:“率众焚毁圣功桥,一战成名天下闻,他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岳飞岳鹏举者,便是此人!” “他……就是岳飞?” 这回轮到沈琯惊讶了,要知道,临行之前皇帝特意让他给岳飞带一样东西。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沈琯正不知到哪里去寻这人,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择日不如撞日,沈琯没敢怠慢,赶忙从随身携带的黄绢包袱里取出一个用绸布紧裹的物什。 李宝甚是好奇,劈手抢过来,抖开封皮一看,原来是一本名叫《武经总要》的线装古籍,登时就迷糊了,不由直楞楞问道: “沈兄,小弟我大字不识一萝筐,官家想必早有耳闻,今日专门赐我书册,不知圣上何意?” 沈琯忍俊不禁,由是笑骂道:“好你个泼皮破落户,谁个说是官家赐与你的?” 李宝更加愕然:“却是赐与何人?” “这还用问,自然是焚桥大英雄了。” 沈琯说着,抬手将岳飞招至近前,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其事地将御赐之物交付给他。 岳飞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线装古籍,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他实在有些闹不明白,皇帝怎么会如此看重自己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纠纠武夫,特意让人大老远送来兵书战策,而且很可能是御批版的《武经总要》一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和评语。 其实理解不了实属正常,毕竟自古以来圣意难测。 赵桓原本想让沈琯返程之时,顺便把岳飞带到御前来,目的是想请种师道这个经验丰富的世宿名将,毫无保留地将其平生积累下来的野战韬略,手把手传授给他,这样一来,也算天朝军界后继有人了。 后来转念一想,这不是揠苗助长吗,自古名将哪一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争之世,谁不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杀出血路? 与其找个授业师傅教他在岸上练习游泳,还不如送本兵书战策,让他自己理论联系实际,在一次次对敌作战中野蛮成长起来,这样似乎更加靠谱…… “小臣叩谢天恩!” 岳飞跪在地上半天不起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沈琯和李宝刚想上前左搀右扶,恰在这时,忽听院墙外面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好像城里倏忽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乱子。 岳飞心中一凛,腾地从地上跃了起来,一边将御赐兵书揣进怀里,一边拔腿往军衙大门方向跑去。 孰料他刚刚拐到衙前横街,迎面正好和去而复返的徐庆撞个满怀。 “何事惊慌?” “贾琼贾机幕刚刚飞马来报,相州失守,虏寇万乘铁骑正朝我黎阳渡口席卷而来!” 第109章 临机决断 话说两柱香之前,徐庆奉命前去相州打探消息,一行五十余名哨骑从通利军城北壁出发,只需逾过大伾山和居山之间那座长达数里的天成桥,之后便可以在官修驿道上纵马驰骋了。 孰料他们刚刚登上北岸居山码头,还没来得及扬鞭赶路,忽见一群本司亲军马弁自北向南狂奔而来,为首者正是前不久接替参议官刘子羽继任为主管机宜文字的贾琼…… “徐副使,贾机幕眼下身在何处?” “回告大统领,此人正从天成桥渡河而来,不时即至。” “嗯,一旦上岸,速速引他到军衙相见。” “属下遵命!” 徐庆与迎面撞上的顶头上司简单聊叙了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径直往回跑去。 岳飞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衙前街巷的拐角处,原本紧绷的神情越发显得凝重了。 相州大本营一旦失守,近在咫尺的汤阴县自然也保不住,虽说早在几天前他就托人叮嘱过五弟岳翻了,但不晓得这个时候有没有带着全家人撤离到安全地带,血浓于水,能不担心吗? 果如徐庆所言,只消片刻功夫,他便把贾琼带到了。 “贾机幕,相州战事究竟如何?” 军衙正厅里沈琯和李宝两位钦使对坐在高堂之上,岳飞、姚政、王贵以及赵氏兄弟分列于左右两侧,众人全都把灼灼目光投向了正从屋外蹒跚着挪步进来的贾琼。 贾琼年近半百,又是一介文弱儒士,刚刚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日,早就累得不成样子,此刻在徐庆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专门为他增设的座位上,兀自抚着胸口喘息了好一阵子,方才缓缓讲述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前日相州大本营告急,河北制置使刘韐闻讯之后,准备在上千名司衙亲兵的扈从下赶过去坐镇指挥,哪知昼夜行军刚走出汤阴县地界,迎面正好碰上自相州大本营溃逃出来的河北制置司判官刘豫。 刘韐截住他探问细故,这才知道此前误判了敌情态势。 一开始攻袭相州大本营的确实是奚金家奴和高益恭的人马,不过他们只是充当开路先锋的两千仆从骑兵,后面接锺而至的则是从燕山府赶来增援的挞懒所部一一虽然都是以奚人为主的骑兵队伍,很明显两者规模大不相同。 “奚金家奴自黎阳渡口败走不过三两日而已,从相州到燕山千里迢迢,虏寇援军何以来得如此神速?” 李宝听贾琼说到此处,忍不住当面提出了质疑。 岳飞经他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了之前在元氏县歼灭的那股金军游骑,莫不是阇母特意撒出去搬救兵的信差吧? 一念至此,随即趁着大家伙儿都在凝神聆听贾琼讲述事情的经过,悄悄把徐庆拉到身边耳语了一番。 直到这个时候岳飞才知道,原来那日他们将五名女真哨骑围堵在县城街巷里打遭遇战时,其它四人皆被当场击毙,却有一人从西大门夺路逃走。 只因当时天快黑了,徐庆没有带人出城追击,很可能就是那次疏忽大意,由此留下今日这般祸根。 孰不知那条漏网之鱼,正是一个名叫壬塚的女真战兵。 这厮受到惊吓,纵马乱跑,连夜狂奔百余里,一直过了中山府才敢稍作喘息。 说来也巧,彼时正好碰上一队四出抄掠子女金帛的奚军骑士,壬塚随即跟着他们来到燕山府城,面见了六部路都统挞懒。 挞懒整日在稳固的大后方游过来逛过去闲得心慌,正愁没机会立功上位,恰在这时,从壬塚那里获知了东路军南下侵宋严重受挫,亟待燕山府驻屯大军派兵增援的大好消息。 完颜昌当时真是心花怒放,随即修了封密书,遣派心腹死士六百里加急送往上京会宁府,亲手交给大金现任皇帝吴乞买的嫡长子蒲鲁虎,也就是时任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的完颜宗磐。 据史料记载,完颜昌是金穆宗完颜盈歌的长子,而吴乞买早年曾被完颜盈歌收在膝下作为养子,由此可知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吴乞买上台后,内朝国政被太祖皇帝的庶长子完颜宗干把持,外朝军权则被其亲侄斡离不和堂侄粘罕分别掌控着,他这个皇帝相当于聋子的耳朵,纯粹是个摆设。 面对这种尴尬处境,换了谁都会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咸鱼翻身,因此吴乞买暗中与手握一路重兵的堂兄弟挞懒一拍即合,而其嫡子蒲鲁虎便是他们中间的单线联络人。 东路军侵宋受挫的喜讯传至宫中,吴乞买父子私下合计之后,决定顺水推舟,同意挞懒出兵援助斡离不,不仅如此,还特意遣派一支两千人马的御前护驾军入关随行督战一一名为随行督战,其实是提前摆好架式,随时准备帮助挞懒抢夺斡离不等人的胜利果实。 “贾机幕,此次攻破相州的虏寇铁骑,果真是来自燕山的挞懒所部?” 尽管和自己最初预料的情况相差无几,沈琯还是想要进一步证实贾琼方才所说的话一一毕竟此事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朝廷接下来的全盘战略布署,绝对马虎不得。 “回告钦使,此事千真万确,如有半点差池,下官甘愿伏领圣裁!” 贾琼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一由此可以推知,挞懒率部驰援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稍顷之后又听他接着补充道:“虏寇前锋奚金家奴趁胜追击,我师残部现已退守汤阴县境内,刘大帅特命我赶赴黎阳渡口,调发此地兵马前去驰援,以解当下燃眉之急……” 岳飞心里记挂着家人安危,情知眼下分秒必争,拖得越久风险越大,然而暗地里思虑再三,却一直不大好意思当着两位钦使的面发号施令。 这会儿听闻贾琼说刘大帅很可能已经被困在汤阴县里了,让他领军火速驰援,既然如此,那还磨叽个什么劲儿! 是以岳飞抢前一步拱手说道:“两位尊使容禀,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当务之急不宜刨根问底,应当立即付诸行动,否则就要贻误战机了!” 沈琯正听贾琼说到紧要处,突然被岳飞急声打断了,不由愕然一怔,脱口问道:“若依岳统领之见该当何如?” “尊使既然着令某将临机决断,在下敢不从命……” 岳飞明显故意曲解其意一一把对方征询意见当成授权行事,当下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声,随即转过身来面向麾下众将,果断发号施令:“赵世隆、赵世兴听令!” “属下在!” “你二人各领一营兵马,分屯大伾山和居山码头,谨防南岸虏寇,趁乱乘船抢渡!” “属下领命!” 赵世隆和赵世兴两兄弟没敢怠慢,毕恭毕敬地领了顶头上司的军令,转身大踏步从军衙正厅里走了出去。 岳飞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接着喝道:“姚政、徐庆听令!” “属下在!” “你二人各自整肃本营兵马,即刻随我驰援汤阴!” “属下领命!” 姚政躬身冲着岳飞施了军礼,随后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庆只是营级正使王贵的副手,却被本军最高长官委以统领全营兵马的重任,因此他颇感意外,犹疑了一下才领命而去,临走时还不忘眼神复杂地瞅了瞅顶头上司王贵。 王贵莫名其妙被徐庆顶了包,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窘得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咬着嘴唇攒足了勇气,方才站出来主动请缨:“敢问大统领,众家兄弟皆已奉命行事,不知王贵有何差遣?” 岳飞斜乜了他一眼,颔首微微一笑道:“正有一桩大事意欲托付给你,我观众家兄弟之中,恐怕也只有你轻车熟路,堪负此项重任了。” 王贵听他话里有话,不由抬眼看了看对坐在堂上犹如泥塑雕像一般的两位钦使,慢慢回过味来:“大统领之意,莫非是……” 岳飞没等他说完便重重点着头道:“你向来思虑周全,行事谨慎,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了。” 意思很明显,你办事,我放心。 士为知己者死,没有比无条件信赖更让人感动的了。 王贵顿觉一股暖流从脚底板一直涌到心窝里,是以毫不犹豫地当场立下了军令状:请大统领安心,倘若有失,王贵自当提头来见! “岳统领在打什么哑谜?” 沈琯怔怔地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算是领教了眼前这位让皇帝莫名宠信的岳大统领一一此人不只是果敢勇毅,指挥若定,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愣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本该属于朝廷钦使的临机决断权,名正言顺地攥到自己手心里。 “打哑谜?” 李宝闻听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拍拍屁股站起身,伸手将沈琯从座位上拖了起来:“还是赶紧走吧沈兄,岳鹏举麾下部曲最爱缚人手脚,莫要惹得王贵那厮动了歹念!” 沈琯听得如此一说,更加感到莫名其妙了。 他哪里知道,李宝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就是因为硬着头皮扯人家后腿,结果被王贵那厮强行押解到韩世忠那里交差,这次十有八九,亦是如此。 第110章 一击毙敌 沈琯是科甲正途的进士出身,自然与李宝那种江湖浪子有所不同,别说以保护钦使的名义,缚住手脚强行解送回去了,仅是岳飞方才当众越俎代庖,就已经让他多少有些受用不起一一细究起来,其实和自尊或者肚量什么的没太大关系,主要是某些根深蒂固的官场规矩在作祟。 当前形势复杂多变,战机稍纵即逝,因此不管沈琯承认与否,值此当口,确实需要一个行事果决、措置有方的现场军事指挥官及时站出来快刀断乱麻。 李宝方才催促沈琯速速离开,显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李舍人所言极是,此地不可久留,吾等二人理应即刻返回南岸。” 沈琯此行主要目的,本来是传檄河北诸道兵马,令其退避三舍,给南岸金军让出一条生路来,如今形势陡转直下,挞懒所部正朝着黎阳渡口汹汹而来,扫清北归后路,毫无疑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斡离不断然不会再履行双方刚刚签署的借道协议,拱手将三镇割地诏书送还回去。和谈到此为此,接下来必将是一场破釜沉舟式的殊死大战。 对于我天朝王师来说,越早获悉这个消息,越有利于整军备战、半渡而击,因此眼下没有比赶回天子驻跸之所奏报敌情更重要的事情了。 众人主意既定,接下来立即分头开始行动,王贵从本营队伍里拣选五十名擅长水战的本地卒伍,和他们一起扈从沈琯和李宝从天成桥登上北岸码头,然后沿着居山河堤一路向东行进,最终会从迎阳堤北岸埽所乘船偷渡到白马县大本营一一王贵上次把李宝解送到韩世忠那里,走的就是这条路线,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两位钦使从通利军城离开没多久,岳飞迅速从麾下四个营里抽调出来三百名甲骑,其余一千七百余名步卒分成三个作战单元,一部分由赵世隆率领扼守大伾山,一部分由赵世兴率领驻防北岸居山,两部分互为犄角之势,严防南岸虏寇趁虚而入。 剩下一部分步卒由姚政领兵带队,扔掉锱重,轻装上阵,直接抄近路奔赴汤阴县城参战,而刚刚抽调出来的三百名甲骑,则跟着他和徐庆绕个远道,快马加鞭赶往汤阴县老家,也就是距离城东三十多里的永和乡孝悌里。 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还有身怀六甲的妻子,岳飞实在是放心不下,因此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忙里偷闲赶回家去探看一眼。 从黎阳渡口到永和乡孝悌里最多百十里路程,三百名骑士打马如飞,风驰电卷一般向前赶路,只消半个多时辰便跑到了。 结果一无所获,不仅岳飞一家老小不知去向,而且偌大个孝悌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她们的下落,竟成了目前最大的难题。 “岳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徐庆和十几个骑兵队官围绕着整个村寨溜了一大圈,急得火星乱撞,看那样子比本主还要上心。 “时不我待,速速离开此地!”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岳飞拽住马僵在自家宅屋门前兜转了两圈,猛地一夹马肚,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庄外乡道上冲去,徐庆等人一见之下,也赶忙掉转马头紧随其后。 彼时众军骑士全都蹲在寨沟下面一边饮水喂马,一边稍事歇息,岳飞等他们离河上岸,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之后,这才下令全速向西行进。 他们沿着从内黄县通往汤阴县的夯土官道,一直向前疾驰了二三十里,渐渐发现携家带口向东逃难的士庶百姓越来越多,一问才知道,原来奚军前锋骑兵已经开始围城作战了。 “传令下去,加速前进,随时准备开弓毙敌!” 岳飞一马当先冲在骑队最前面,随着距离县城东郊越来越近,前方厮杀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能明显感觉出来动静不是太大,很可能敌我双方刚刚短兵相接,还没来得及展开大规模攻守之战,正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挫敌军锐气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半柱香之后,就在汤阴县东门外的开阔地带里,数百名奚军卒伍正与源源不断从城里涌出来的宋军将士对垒冲杀。 岳飞和徐庆引领三百甲骑从敌军背后奔袭而至,与此同时左右开弓,密密麻麻如乱蓬一般疾射过去,瞬间便将对方摞倒了一大片。 “众家兄弟,弃弓摘枪,杀!” 胯下坐骑奔驰如飞,眼见距离敌军阵列越来越近,弓矢很快便派不上用场了。 岳飞收起硬弦马弓,刚刚从背后摘下铁杆短矛,迎面正好和一个头顶髠发、耳垂金环的黑脸敌酋撞上了。 那厮挥舞着长柄开山大斧,二马一错镫,呼地一下猛砍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岳飞侧身一闪,与此同时迅速掣出右肋下夹着的铁杆短矛,直奔对方的喉咙狠戳过去。 黑脸敌酋猝不及防,左手下意识地捂住脖子,呜呜怪叫了两声,突然噗嗤一下喷射出一道冲天血柱,紧接着在马上晃了几晃,随即一头栽落到地上,眼见是活不成了。 岳飞浑然无觉,只当是正餐之前的开胃菜,枪挑此人之后,立即催马直奔下一个目标。 孰料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数百名奚军士卒刚刚还嗷嗷叫着向前猛冲,突然之间兀自乱了阵脚,一个个惊慌失措,纷纷调转马头向北逃窜而去。 彼时正在城门谯楼上观敌了阵的现场最高军事指挥官,一见有机可乘,亲自挥舞着棒槌擂响了进击战鼓。城下将士们立时精神大振,随即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号着压了上去。 徐庆和麾下三百甲骑没杀过瘾,也扬鞭催马抢上前去痛打落水狗。 “何以如此不经打?” 岳飞没有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凑热闹,而是来到那名黑脸敌酋近前,伸枪一挑,将其脸面朝上翻个身子。 他正低着头兀自琢磨这厮究竟是什么来头,冷不防背后有人高声赞喝道:“壮哉!此獠乃是奚军先锋千户,阁下一举将其击毙,当记首功一件!” 岳飞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位亲自击鼓号令众军追击敌寇的现场最高军事指挥官。 但见此人正当如虎壮年,剑眉英目,光芒灼人,颌下一绺八字浓髯,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看他头戴凤翅兜鍪,身穿朱漆锁子铁甲,上上下下拾掇得利利整整,想来应该是凭借军功晋身的朝廷正经武将。 两位领军人物趁此空当互通姓名,简单聊叙了一下,岳飞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不久前被本司制置副使宗泽募入军中的王彦王子才。 据史料记载,这位八字军的创始人,当年曾经两次追随种师道征讨西夏,戎马倥偬多年,立下过不少军功,战事平息后在本郡兵马钤辖司谋个闲差,直到去岁金军兵分两路悍然南侵,他才主动走出舒适区,与几个邻里乡党一道共赴国难。 他们当时可去之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太原,一个是河北相州。 王彦在没有从军之前,曾在与相州搭界的信德府担任清河县尉,一干就是好几年,人地皆熟,最重要是比去太原距离要近得多,可以少跑两百多里冤枉路。 入募河北制置司之后,宗泽得知他曾在种师道麾下做过左部将,又有军功和官阶在身,二话不说,直接将本军好几千人马全部交给他指挥。 在边军里历练过的人就是不一样,日前相州大本营失守,如果不是王彦率众在后面压住阵脚,虏寇援军早就打到黎阳渡口了。 当时宋军侧翼被奚金家奴击溃,刘豫父子率先向南逃遁,正好与刘韐在汤阴县城北四五里的羑里城相遇一一也就是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旧址故地,随后没多久他们就被挞懒所部一支偏师骑旅追撵上了,双方就地展开大规模步骑冲突。 混战中刘韐不幸被流矢自右腮射入口中,血流不止,生命垂危,幸亏宗泽和王彦带领本部兵马赶来解围,并且及时将他送入城中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大帅身负重伤,口不能言,眼下我师将何去何从?” 岳飞暗暗吃惊,如此说来,现今河北诸路大军云集于汤阴县城内外,岂不是要群龙无首了? 王彦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言语。 第111章 向东突围 岳飞对当下战况忧心忡忡其实不无道理,河北勤王兵马的确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危险境地。 方才围困汤阴县城东门的只是金军前锋部分人马,其统兵千户奚金家奴被精忠大英雄猛插插戳死后,数百余众虽然当时就崩离溃散了,但六部路都统完颜昌的万乘铁骑正急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 这支金军后备主力从相州大本营开始便兵分三路,一路追撵西向而遁的刘豫父子,一路直接奔赴黎阳渡口接应东路军过河,剩下一路准备全力围攻汤阴县城一一由此可知其战略意图非常明确,那就是尽数拔除大河北岸的宋军,扫清东路军北归道路。 河北制置使刘韐伤重不能理事,全军指挥大权自然落在制置副使宗泽手上,他得知县城东门已有本司援兵赶来接应,即刻命令诸道兵马迅速撤往城外。 这支六七千步骑混编的乌合之众,成分比较复杂,其中既有制置使刘韐的真定府禁兵,也有制置副使宗泽的磁州义军,还有当司参谋官张所等人招募的相州本地军民,要想将他们绑在一起形成合力绝非易事。 全军人马刚刚在东城门外集结完毕,哨骑飞马来报,说是虏寇主力骑师距离羑里城最多还有三十里地。 这个时候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宗泽决定留下一千弓箭手、一千刀盾手和八百轻甲骑兵负责殿后,其余大队人马径直往内黄县方向撤退一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虏寇来势汹汹,没必要硬着头皮往人家枪口上撞。 决策本身没有错,统制王彦和统领岳飞都愿意率领本部骑兵殿后,而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弓箭手和一千刀盾手却没人主动请缨,无奈之下,宗泽只好把亲信将佐王孝忠留下来统领弓箭手,刀盾手指挥官则由众将抓阄定夺,结果参谋官张所招募的禆将常景最终喜提这一名额。 殿后四将当中以王彦军阶最高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因此被大家一致推举为现场最高指挥官,受任于危难之际的王彦王子才当仁不让,送走大队人马之后便开始发号施令。 依托汤阴县城东南既有沟渠又有土坡的复杂地形,他精心布署了三道梯队,即是弓箭手在前,先让长途奔袭而来的虏寇尝一尝箭矢穿身的滋味儿,待得对方跑到近前再让守株待兔的刀盾手跳出来猛砍马腿,而八百轻甲骑兵作为此战预备队,不到敌我双方最疲惫的时候决不出手…… 想法很好,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金军跑在最前面的数百游骑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分散开来从各个方位冲击宋军预伏阵地,位于第一梯队的弓箭手本来是按一字形排开,结果三面受敌,指挥官王孝忠只好临时改变策略,命令各部弓箭手以队为单位背靠背迎敌。 位于第二梯队的裨将常景眼见前面打乱了,越来越多的金军游骑朝着刀盾手左右侧翼俯冲过来,反正早杀晚杀都是杀,于是他心一横,挥舞起长柄斩马刀主动迎上前去,身后卒伍见指挥官都咬牙拼了,谁还好意思蹲在原地守株待兔? “打乱了!彻底打乱了!” 王彦王子才骑乘在一匹枣红马上,本来躲在远处安安静静地观敌了阵,这会儿脸都气绿了,兜住马头原地直打转,嘴里骂骂咧咧:“好端端的阻击阵法,全他娘的打乱了!” 岳飞和徐庆在半山坡上并绺而立,二人双目圆睁紧盯着前方厮杀阵地出神,根本无瑕顾及身边这位临时上司的感受。 但见第二梯队指挥官常景如饿虎一般扑向金军,手擎长柄斩马刀连续砍断数骑马腿,动作迅猛稳如老狗,凶悍程度堪称军中煞神,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紧随其后的一位黄脸长腿军汉,居然比他这个主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人手持一柄开山巨斧,左削右劈,上下翻飞,直杀得迎面撞过来的金军游骑人仰马翻,血肉横陈,转瞬间所到之处便躺倒了一大片死尸,后面的金军游骑见此情景,全都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杀往别处。 显而易见,这就是所谓的避我者生,挡我者死! 骑兵指挥副使徐庆眼睛都看直了,嘴里一个劲儿啧啧赞叹:“那厮端的是条汉子,却不知姓字名谁!” 岳飞观望了半天也很好奇,正想偏头问问身边的临时上司,没想到王彦主动给他们介绍起来:“那个黄脸将名叫孔彦威,他和常景都是林虑军贼出身,投到张所参谋官麾下不过旬月而已……” 孔彦威是谁,别说岳飞和徐庆,就连后世知道他的人也不太多,但要说起此人后来改的名字孔彦舟,顶风八百里都能闻到这个人渣的骚味一一一个连亲生闺女都不放过的衣冠禽兽,他想不出名都难。 岳飞当然不可能提前知道孔彦威如此没有人性,他只看到金军游骑越来越多,第一梯队的弓箭手和第二梯队的刀斧手已经完全陷入对方的包围圈内,自家骑兵预备队再不施以援手的话很可能会全部玉碎。 “徐庆!” “某将在!” “传我命令,即刻出击!” 岳飞下达完命令,斜乜了临时上司王彦一眼,旋即夹紧马肚向前冲去一一他这意思很明显,你想坐山观虎斗随你,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徐庆略略迟疑了一下,随即引领自家三百轻骑追随主将而去,只留下王彦一人一骑在半山坡上独自凌乱,他本意是好的,想给大队人马尽可能争取更多撤退时间,没想到会弄成眼下这个熊样子…… 主帅宗泽和参谋张所、参议刘子羽、机幕贾琼等制置司属官,率领大队人马一路急行军向东撤退,走到距离内黄县还有二三十里时刘韐突然病重,亟待就地医治,疲惫不堪的行军队伍正好借此机会停下来稍作喘息。 他们驻足停留的这个地方叫大兴寺村,附近有个兴建于唐朝的千年古塔,此处东南有座大沙岗,西面依傍鸬鹚坡,四周又有万亩林田环护,正好用来埋伏奇兵打阻击战。 宗泽审时度势说干就干,命令麾下数千士卒即刻分散开来进入林地,孰料刚在大兴寺周围埋伏好,负责殿后的王彦、岳飞、王孝忠、常景等人便急火火的赶来了。 原来汤阴县城东门外一战,我师损失惨重,参战的八百骑兵除了残剩三百余骑之外,其余弓箭手和刀盾手或死或伤或崩离溃散不知所踪…… 金军千余游骑一路追撵到大兴寺村附近,但见眼前苍茫茫一片林海,只有一条森森然的官道从中穿行而过。兵法有云,逢林莫入穷寇莫追,金军统兵千户担心落入宋军预设的圈套,在路口犹豫了好久,最终不得不调转马头悻悻而归。 这个结果其实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宗泽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撤往二三十里外的内黄县城里。 他很清楚越往东走越安全,毕竟河北东路没有被金军铁蹄践踏过,当地各级官府的建制都很建全,尤其是百里之外的大名府更是大兵云集。 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在宗泽很快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着手开始收拢从汤阴县逃归的溃卒。此战过后连伤兵在内只剩下四五千人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打乱原有编制重新进行整合。 在和制置司属官张所、刘子羽、贾琼等人充分沟通之后,宗泽把本司人马整编为前后左右中五军,由王彦权任都统制,岳飞任前军统领,刘韐的弟弟刘韒任后军统领,张所招募的常景任左军统领,此前与王彦同在西军效力的孟德任右军统领,中军统领则由自己的心腹亲信王孝忠充任。 除了他们六人之外,孔彦威和徐庆在汤阴一战中表现不俗,同时由指挥副使晋升为指挥正使,如此一来不管是谁的人,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徐庆终于可以和姚政、王贵两位乡党平起平做了,一时兴起竟然不顾身上新添的箭伤,独自一人在县城里浪荡了大半宿。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岳飞,居然在内黄县的官署里,十分意外地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娘亲、弟弟、媳妇还有孩子……后来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任相州管界巡检的姚澉姚埽总,帮了他的大忙。 第112章 死国可乎 滑县城内某深宅大院,天子临时驻跸之所。 冷兵器战争真是具有既残酷又神奇的魔力,从御驾亲征开始穿越者皇帝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整日处于亢奋状态,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昨晚折腾到三更时分才勉强合上眼睛,昏睡到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中发现自己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左手牵着大黄狗,右肩上趴着猫头鹰,身后跟着成百上千骑皇家侍卫…… 这都火烧眉毛了,咋还有闲心学人家东坡太守到处撒着欢儿打野味呢? 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前面百步开外的幽密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头长着獠牙和犀角的野牤牛,这畜生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楞楞地朝着自己冲撞过来…… 赵桓当时就吓醒了,原以为只是虚惊一场,等到第二天紧急召见了奏报军情的沈琯和李宝才知道,敢情每个莫名其妙的噩梦都不是白做的! 据沈李二人说,他们从北岸居山一路向东走到数里外的迎阳堤埽所,好不容易寻觅到一艘民船正准备渡河南下,却见黎阳渡口方向突然发生骚乱,人喊马嘶动静闹得贼大,紧接着便有大批守桥军士沿着河岸向东奔逃,为首者赫然是姚政和赵世隆、赵世兴兄弟。 王贵上前拦住他们一问才知道,原来姚政率领两营步卒赶赴汤阴县参战,刚上路走没多远便听闻六部路都统完颜昌的一支骑旅偏师杀过来了…… “真是完颜昌的人马?” 赵桓吃惊之余不免有些疑惑,毕竟燕山到黎阳远隔千里之遥,金军后援大部队怎么说来就来了? “千真万确!” 沈李二人纯粹是道听途说,但回答得十分笃定,原因很简单,在此之前河北制置使司属官贾琼专门跑到大伾山搬救兵,现如今姚政在去汤阴县的半路上突然遭遇一彪金军游骑,除了完颜昌的人马还能有谁? 果真如此的话,意味着南北两军半渡夹击虏寇的计划要泡汤了。 赵桓顾不得细究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传旨召开御前扩大会议,半个时辰之后,种师道、何灌、李纲、折彦质四位亲征行营司属官,姚古和种师中两位西军老将,选锋军统制韩世忠以及两万东南兵最高指挥官李邈,八个人火速赶到了天子临时驻跸之所。 内侍小黄门翻遍这座被户主弃之如蔽履的深宅大院,最终只拼凑了四把破旧竹椅和四个矮腿木墩,既寒酸又尴尬,众人谦让了半天方才依次坐定,沈琯和李宝二人以皇帝近臣的身份列席本次御前会议,只有袖手站在门边上旁听的份儿。 赵桓身穿素衣便袍端坐在正堂之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横梁出神,良久之后才收回视线缓缓说道:“黎阳北岸渡口业已沦落敌手,众卿有何平戎良策?” 话音刚刚落地,众人还在揣测上意,韩世忠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朗声而言道:“回陛下,微臣有本上奏!” 赵桓看着这位胡子拉碴眼圈乌黑的心腹爱将,几日不见明显憔悴许多,本想示意他坐着回话,考虑到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盘腿坐在矮木墩上实在是太憋屈了,只好笑着说道:“良臣有何谏言?但管讲来。” 韩世忠拱手一揖,字斟句酌道:“北岸渡口虽已堕入敌手,然虏寇援军立足未稳,加之铺架浮桥尚需一些时日,依微臣之见,何不趁此良机,部署各路兵马,全力围歼南岸之敌?” 不管形势多么严峻,国难当头逢敌必亮剑,这才是武将该有的态度,赵桓冲他赞许的点了点头,不过并未立即答复,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其它人。 足足等了十几个弹指,没有一个人站起来附议,就连李纲这个以直言敢谏着称的主战派巨擘也在低头保持沉默,场面一度显得颇为尴尬。 赵桓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是担心吃不到羊肉反倒惹一身臊,毕竟现在战场局势大变,从大伾山到汶山的数里浮桥早晚都会拼凑起来,而南岸虏军目前尚有三万余众,再加上六部路都统完颜昌的万乘铁骑,要是把这些狼崽子逼急眼了,铁了心拼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就凭三衙禁旅和勤王义军这种豆腐渣一样的战力,如何能扛得住人家反手一击? “大敌当前,朕召卿等廷议军国大事,怎么一个个变成哑巴了?” 赵桓一边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牢骚话,一边下意识地拍打着官帽椅的扶手,给人感觉指不定啥时候就开始发飙了,屋里的气氛由此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众人心怀忐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之际,一个专门负责接洽军前信使的内侍押班忽然乐颠颠地跑过来禀奏,说是金使萧三宝奴亲自送来了三镇割地诏书,不仅如此,他还替自家主帅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大金兵马顺利渡河北归,一定将亲王宰臣礼送回朝…… 不会是天上掉馅饼吧? 好事来得过于突然,赵桓刚开始起为自己在做白日梦,等到和内侍押班再三确认之后,方才咂摸出来金国东路军统帅斡离不的良苦用心。 六部路都统完颜昌率领万乘铁骑不远千里跑过来,说是驰援其实是来抢胜利果实的,这个时候惟有恪守此前和南朝达成的借道协议,顺利携带千万两犒军金银班师回朝,方能让完颜昌白跑这一趟,否则一旦双方动起手来,完颜昌就有理由说是他把东路军从火坑里救出来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子兵法果然诚不我欺……赵桓得到自己想要的结论,忽然长身而起,大笑道:“虏寇急于全身而退,实无破釜沉舟之心,这下诸公应该放手一搏了吧?” 韩世忠已经站着等候老半天了,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南北敌军不日便能会师,战机稍纵即逝,万望陛下速速定夺!” 赵桓知道他求胜心切,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既然说好了廷议军国大事,怎么好意思搞一言堂,就算不予采纳,至少得听一听在场每个人的意见吧,于是他抬眼瞄了瞄一直靠着椅背假寐的种师道,语声轻缓道:“种老,聚歼敌寇,速战速决,你意下如何?” 连问了两遍,老种经略相公像个聋子似的充耳未闻,坐在他对面的种师中见此情景,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慌忙站起来替兄长打圆场:“回陛下,老臣以为,聚歼速战之事恐怕不妥。” “哦,种老将军且说为何?” 赵桓看了看这位甲胄在身的世家勋将,他比长兄种师道小了七八岁,如今也已经是快七旬的老人了,可能是经年累月伏在马背上冲杀驰骋的缘故,看上去完全没有种世道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 种师中沉声说道:“南岸虏寇尚有三万余众,我师虽有十几万大军,惜乎多是些乌合之众,聚歼之战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一旦南北敌军合兵会师,必会大动干戈,届时恐怕再无回旋余地,此其一也。” 种师中说到这里,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兄长,见他仍旧没有动静,只好接着说道:“敌方既然主动奉还三镇割地诏书,足见其确有诚意,今若衅自我开,战后虏寇必会加害我亲王宰臣,事关国体尊严,倘若将来朝议汹汹,如何搪塞众人之口?” 赵桓听他说完,忍不住点点头,此番正是老成谋国之言,一则聚歼速战没有必胜的把握,二则等于变相害死了康王和张邦昌,将来这事儿摆到台面上,必然会被新旧权门的疯狗撕咬一番,可以想见到时候朝野舆论压力肯定小不了。 “回奏圣上,老臣附议!” 没等皇帝表态,种师道忽然睁开眼睛,语气坚定的声援自己的弟弟。 果然是打仗亲兄弟,赵桓哑然失笑,一时不知说他俩什么才好,紧接着折彦质和李邈也站出来表示赞同种师中的说辞,让穿越者皇帝在某个瞬间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意气用事了。 “何老,你也不赞同聚歼速战之策吗?” 赵桓本来想听听李纲的意见,无奈李大忠臣今天不知怎么了,一直头低得像大麦熟了,好像一肚子的心事儿说不出口,没办法,只能先问问种师道的好搭档何灌何老将军了。 何灌被皇帝亲自点了名,只好起身应答道:“回陛下,臣以为,虏寇太过猖狂,犯我河山如入无人之境,幸得今日以举国之力将其全军困于大河南岸,若就此不发一矢纵虎归山,必然重挫我师士气,然强弱不敌,战则并无必胜之力,不如依前所议,半渡而击吧!” “半渡而击?” 最后这四个字提醒了赵桓,仔细想想老调重弹确实可以两难自解,等到对方人马大队过河一半再打,那时既不用担心完颜家的狼崽子作困兽之斗,又可以痛痛快快地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何老所言极是,臣附议!” 这次率先表态的是姚古姚老将军,他的养子姚平仲不久前刚刚被金军剁下了大好头颅,这个仇不能不报。 堂下八位军国重臣,其中七位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有李大忠臣还抱着葫芦不开瓢,赵桓正准备适当开导一下,孰料李纲忽然主动站起身来十分诚恳地谏言道: “请陛下恕臣出言无状,本朝向来以仁孝治天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公然弃康王性命于不顾,恐怕日后会遭人非议,伏望圣慈三思而后行!” 赵桓没听他说完就愣住了,真没想到李大忠臣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正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就在这时,一直和李宝面对面站在门边上的沈琯,忽然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笺,径直趋步呈递到堂上来了。 赵桓满怀好奇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封咬破手指头写下的血书,通篇都是飞云流动一般的蝇头行楷,洋洋洒洒数百字,一眼扫过去颇有酣畅淋漓之感,血迹虽然早就干了,但满纸的血腥味儿却直冲鼻腔。 “呜呼!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康王以死明志,以身殉国,朕弗如也!” 赵桓看罢多时,仰头默哀一声,随手将血书抛给了堂下众人。 第113章 我要雪耻 李纲、折彦质、李邈、种师中等人看罢康王的血书无不耸然动容,悲愤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种师道老眼昏花看不清上面都写些什么,赵桓命沈琯当场读给他听。 沈琯一边声情并茂诵读,一边偷偷抹眼泪,读到最后要生离死别了,赵构说,我走后、诸君勿伤,惟愿天佑大宋,山河无恙、万世永康……听完这几句慷慨泣血之辞,一向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老种经略相公,再也坐不住了,终于颤颤巍巍地拍案而起! 赵桓今日之所以召开御前扩大会议而不是乾纲独断,要的就是这种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效果,因此当即趁热打铁给这次半渡而击定了调子:此仗毋论胜负,不计得失,就算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要打出军威,打出国威,打出我汉家天威! 接下来一直等到内侍押班不动声色地送走了专程前来示好的金使萧三宝奴,亲征行营司都统制种师道、副都统制何灌这才开始着手布署聚歼袭战之事。 金国东路军三万余众全部聚集在南岸汶山一带,整个大本营方圆不过十数里而已,这么小的范围内,双方完全无法展开大规模骑兵冲突,因此步卒理所当然地担当起攻守之责。 从白马县西部到滑县东部长达二三十里的半包围圈战线上,韩世忠和田师中的选锋军、李邈的两万东南兵、何灌和吴革的三衙禁旅、折彦质和杨可胜、李孝忠、马忠等人的勤王师以及姚古和种师中的关中士马,高达十几万并且数倍于敌的南朝兵力,很快便由东至西依次进入了攻袭阵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大宋兵马在加紧备战的同时,南北两路金军也没有闲着,完颜昌扫清北归道路之后,随即着手铺设大河浮桥,圣功桥从大伾山到南岸汶山原有四五里路程,此前岳飞等人只是焚毁了其中一段大约两里左右的浮桥,因此到处搜罗官舟民船的六部路奚兵,没用多久便将两岸连通起来了。 斡离不和金兀术担心夜长梦多,特命万余名女真本族兵率先过河,顺便让他们和随行傔从将千万两犒军金银驮送到北岸。 只有亲眼看着最重要的人和物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这些天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才算咣当砸在地上。 满载而归的大队人马像一条肚腹滚圆的巨形蟒蛇,一直从大伾山码头绵延到南岸汶山码头。 兄弟二人肩并肩站在高高的堤岸之上,热切地注视着一队队骑兵从眼皮子底下从容不迫地走向对岸……就在他俩面带微笑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一脸尴尬的萧三宝奴陪同着一脸黑线的秦桧忽然出现在面前。 “先生因何不乐?” 斡离不一眼就瞧出来秦桧心里好像不是很痛快,于是赶忙用番语询问萧三宝奴。 “诶!” 萧三宝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深知身边这位竭诚为大金效力的南朝官员,如今在二太子眼中堪比军师,轻易开罪不得,是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此前秦中丞曾向阁下进言,说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南朝兵马必会趁我大金兵马北归之时半渡而击,如今看来,二太子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固此有些闷闷不乐。” 原来如此。 斡离不徐徐松了口气,正待好好跟秦桧解释一番,却见金兀术撇着大嘴很不以然,直接用他那蹩脚的汉话侃侃而谈:“秦先生想必多虑了吧,日前我已奉还三镇割地诏书以示诚意,今又有亲王宰臣留营为质,南朝皇帝岂会出尔反尔轻举妄动?” “皇子郎君此言差矣!” 对方这话分明在质疑自己误判了形势,秦桧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和勇气,居然毫不客气地回怼了过去:“远有灭辽复燕,近有牟驼岗之战,试问二太子殿下,赵皇何曾信守过誓约?” 灭辽复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是非曲直,金军三万余众可是刚刚从牟驼岗狼狈奔逃到黎阳渡口这个鬼地方。 由此看来秦桧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噎得金兀术当场直翻白眼,兀自咽了半天气才想起来用事实说话:“我大队人马现已渡河过半,若依秦先生方才所言,南朝皇帝何以至今按兵不动?”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金兀术和秦桧闲着没事打嘴炮时,南岸汶山东路军大本营方向突然传来闷雷似的阵阵战鼓声一一分明是指挥进击的号角。 “敌军已至!” 斡离不大概是在场四人当中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拿秦军师的话当耳旁风,否则也不会把己方最重要的人和物抢先运过河去了。 金兀术一改方才满不在乎的样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确认敌我双方已经开始短兵相接了,这才冲着斡离不大声说道:“南朝果然不守信用,仲兄,你我还是依计而行吧!” 斡离不只是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直到这个时候秦桧才反应过来,刚才金兀术纯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跟自己逗闷子唱反调,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兄弟二人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事实上确是如此,早在秦桧第一次提出来南朝大军会半渡而击时,东路军统帅斡离不就已经找副统帅阇母、特将金兀术二人合议过了。 当时阇母主动要求率领辽东汉军、渤海军、契丹军等仆从骑兵殿后,并且担当起阻击来犯之敌的重任,金兀术则负责组织各路大军依次渡河,而斡离不本人则亲自到北岸与完颜昌对接一一换作是别人的话,很可能震慑不住无利不起早的六部路都统。 当前军情急迫,斡离不带着秦桧和萧三宝奴二人匆匆赶往北岸与完颜昌会师,金兀术留下来继续组织南岸剩余人马依次过河,他在码头一直等到女真本族兵和随行傔从驮着千万两犒军金银全部过了河,方才打马转回汶山大本营,看看敌我双方攻守战况如何。 “四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 孰料金兀术刚走到统帅中军大帐附近,一个头顶绯色盔缨披挂全身重甲的阔脸大汉便咚咚咚地朝他跑来。 这人是东路军统帅身边的谋克百夫长,名叫蒲察阿撒,虽说只有二十出头,却是女真战兵公认的巴图鲁,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 “蒲察孛堇,何事惊慌?” 金兀术见他离老远就咧着大嘴嚎丧,不由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勒马停住了脚步。 “阇母皇叔他,他……” 蒲察阿撒浑身上下全是赘肉,跑起来颤颤巍巍气喘吁吁。 “阇母皇叔怎么了?” 金兀术吓了一跳,自己虽然不太喜欢那个刚愎自用有头无脑的血亲叔父,但他真要在班师回朝之前闹出什么人身意外,恐怕将来也不太好向皇帝叔父交待。 双方还有几步远的距离,蒲察阿撒索性不跑了,双手撑腰喘着粗气嚷嚷道:“阇母皇叔亲率六千轻骑,已经杀出重围活捉赵皇去了!” 啊? 金兀术听他说完简直哭笑不得,一则阿撒这孩子是真傻,多大点事儿啊说得好像天要塌了似的,二则阇母老小子虎啦巴唧,这都什么时候,还想着去找赵皇拼命,一雪之前被囚之耻? 第114章 将倾城下 金国东路军主力全部渡河北上之后,南岸汶山大本营只剩下万余兵马,其中包括扈从主帅的两千合扎猛安一一也就是所谓亲军,此外还有韩庆和留给他儿子韩常的两千多辽东汉军,以及刚刚跟随阇母杀出重围的六千仆从骑兵。 仆从骑兵即是非女真本族之外自成建制的骑兵,比如耶律马五仅剩七百余骑的契丹军,以及挞不野仅剩近千骑的渤海军。 这两支原本各有两千人马的仆从骑兵,早在第一次兵临东京城下时就被南朝打残了,阇母后来从女真正军随行傔从中征调了四五千阿里喜,一部分给他们补充兵源,另外一部分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勇之士则整编成由自己亲自统领的敢死队。 这六千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从李邈统领的东南兵、吴革等人的三衙禁旅以及各路勤王师的阵地突出重围,阇母宣称这种以攻为守的冒险打法是为了给整个东路军赢取渡河时间,其实是直奔二十里外的宋军大本营找南朝皇帝泄私愤去了。 所谓宋军大本营,实际上留守滑县后方的只有都统制种师道的三千西军牙兵,副都统制何灌的两千禁旅部曲,左班都虞候刘锡的两千班直卫士以及侍卫长蒋宣兼领的六百禁卫亲从官,其它十几万大军早就撒出去了,天子行在所等于是在唱空城计。 赵桓这些天夜里经常做噩梦,睡眠严重不足,只能趁着大白天困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打个盹儿,这阵子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突然被高一声低一声的嚷嚷声吵醒了。 “何人在外面喧哗?” “回奏官家,沈参议和李舍人请求面对,臣仆们知道官家刚刚入睡,不敢贸然入内通禀……” “哦,”当值小黄门还没说完赵桓就听明白了,肯定是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争吵起来,于是边打呵欠边摇手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多睡一会儿少睡一会儿嘛,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快让他们都进来吧!” 时间不大,当值内侍押班领着沈李二人疾步走进寝房里来,赵桓眼见他们一个个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同是勤劳王事,没有谁对谁错,说吧,究竟所为何事?” 沈琯匆匆行完起居礼,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原来军情十万火急,金军数千游骑已经从汶山大本营突出重围,正兵分三路迫近天子行在所。 要知道,早在坚壁清野之时滑县南北东三座城门便不复存在了,只剩下西门勉强还能启闭,这种情况无异于门户大开。 天子驻跸此地之后,种师道分遣麾下三千人马屯守在南门和东门外,何灌亲率两千禁旅部曲驻扎在北门外,西门则交给了左班都虞候刘锡统领的两千班直卫士,本来安排挺合理的,没想到金军狡猾得很,偏偏放过戍守齐备的西门,直扑其它三座只有城门洞的城门而来。 “他们要干什么?” 赵桓一下子来了精神,预感到今日将会有一场好戏。 “敌势汹汹,居心叵测!”当值内侍押班听了沈琯方才的话,意识到自己险些误了大事,于是急急劝道,“官家,咱们还是赶快从西门出城吧?” “万万不可!” 自打进屋便涨红着大脸默然无语的李宝,突然毫不客气的驳斥道:“果真如此,岂不是要把官家往火坑里推?” 内侍押班有病乱投医,被泼李三一炮轰哑火了。 赵桓疑惑地看向沈琯,听他解释之后才明白过来,敢情金军活学活用了孙子兵法里的围城必阙,最终目的是把被包围者从城池里逼出来,然后在游牧骑兵最擅长的野外运动战中将对手歼灭掉。 种师道及时识破了对方伎俩,专门让沈琯和李宝跑过来当面给皇帝解释清楚,以免在某个慌不择路的阉货怂恿下,一头钻进阇母那个黑熊瞎子设计的圈套里。 “阇母现在何处?” 听说金国东路军副统帅亲自跑过来找自己的麻烦,赵桓兴奋得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沈琯向来谨慎,多少看出来皇帝有点精神不正常,因此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据哨探飞马来报,耶律马五率两千契丹兵直扑东门,挞不野率两千渤海军正赶往南门,而阇母本人亲率两千敢死之士刚刚杀到北门……” “那还等什么?” 赵桓没听他说完便冲着内侍押班大喝一声道:“速速传令下去,朕要登城观战!” “遵……旨!” 内侍押班不敢怠慢,赶紧跑出去通知侍卫长蒋宣,让他即刻安排金瓜武士和禁卫亲从官随行护驾。 沈琯和李宝本来打算完事后赶紧给老种经略相公回个话儿,哪知皇帝当下正在兴头上,抓住他俩问东问西,一时半会恐怕脱不开身,只好先随驾赶往北门看看那里的热闹再说了。 滑县城墙只有两丈多高,城门早已荡然无存,谯楼也破败不堪,尽管和两百里外的都城有着天壤之别,但赵桓沿着登城石梯拾阶而上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军第一次兵临东京城下时的情景,那时候同样是何灌和何蓟父子守在城外,自己御驾亲莅城楼之上……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那晚和今日最大的不同是战场上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悬殊。 何灌麾下禁旅部曲大部分是步卒,精骑只有八百左右,尽管如此,面对来势汹汹的两千骑阿里喜敢死队,老将军依然不怯不惧,指挥若定。 他命令何蓟统领五百悍勇之士以血肉之躯堵住城门洞,剩余步卒就在城门洞前面布列军阵以逸待劳,自己则亲率八百精骑正面迎敌。 以己八百对敌两千,兵力相差两倍还要多,更何况面对的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北方游牧骑兵,以卵击石的惨烈和悲壮程度可想而知。 刚刚被家主阇母火线提拔为谋克百夫长的铁不花充当开路先锋,此人和蒲察阿撒同属力大身不亏那路货色,只不过阿撒主要依靠自身蛮力取胜,而他全凭手中的丈八铁槊横扫千军。 双方接战之后,铁不花往左腋下夹紧铁槊,纵骑冲突在先锋队最前面,所到之处宋军骑士皆人仰马翻,瞬间便杀出了一条直通滑城北门的血路一一他的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对方在后面押阵的主将再说。 事实上何灌并没有躲在骑兵队列后面,而是站在不远处一个土坡上观敌了阵,他身边只带了两名亲随校尉,一个是执掌主将认旗的带甲旗头韩综,另一个是负责用五色旗发号施令的准备带甲旗头雷彦兴。 何灌亲眼目睹了虏寇那个充当开路先锋的铁槊猛将在阵中横冲直撞,顷刻之间便干翻了己方十数名骑士,心疼得老将军白胡子都撅起来了,当即摘下御赐的定陵弓,嗖嗖嗖连续击发了三矢。 铁不花嗷嗷怪叫,正兀自杀得兴起,左肩陡然一麻,腋下铁槊旋即脱手而出,他没有意识到肩胛中矢,还以为铁槊戳到宋骑硬骨头上震飞了,正准备拔出背后大刀继续砍杀,不料两支透甲锥箭接锺而至,一矢射中头盔,脑袋如遭锤击立时轰隆一声,另一矢射中坐骑前腿,当即连人带马滚倒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就被乱马铁蹄践踏成了肉泥。 话说阇母一直对自己火线提拔起来的开路先锋欣赏有加,原本指望这个悍勇无敌的心腹家奴,关键时候能够替自己独挡一面,没承想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对方冷箭之下,恼火程度可想而知,因此当他发现狙射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就藏身在不远处山坡上,于是二话不说,直接带领百十骑亲随马弁猛扑过去。 第115章 血洗滑台 何灌用皇帝御赐的所谓定陵弓,连续狙杀了以铁木花为首的七八名金军开路先锋,他藏身的地方自然很快就暴露了。 这个名叫下马坡的小土山,实际上足有两个足球场衔接起来那么大,上面遍布半人多高的灌木草丛,埋伏百十个弓弩手不成问题,相传西周时期滑伯曾于此地垒台筑基,所以又有一个比较古雅的名字叫作一一滑台。 “那个土台子是个什么情况儿?” 自从双方接战以来,赵桓便伫立在县城北门的谯楼之上观敌了阵,他发现金军游骑原本直接朝着自己这边冲杀过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调转马头围攻西面那个小土山坡去了。 事实上更为奇怪的是,何灌麾下除了以血肉之躯堵住城门洞的五百勇士之外,其它禁旅部曲无论骑兵还是步卒全部向小土山方向急奔而去。 “回奏官家,”陪王伴驾的几个近臣当中,只有真正在战场拼过命的泼李三率先看出点儿门道,“据小臣猜测,何老将军十有八九就在下马坡上……” 赵桓边听边点头,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阇母这次亲率五六千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天子行在所,无非是想速战速决打一个时间差,而何灌试图以自己为诱饵把虏寇吸引到下马坡鏖战,只要拖到诸路大军回师来援便是大功告成了。 紧急情况下采取这种临时应对策略,原本无可厚非,但极有可能会折损我朝一员大将! 作为穿越者,赵桓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历史的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演一一据史料记载,金军第一次兵临东京城下时,所有入城的道路都被封死了,何灌只好与麾下步司将士一起在城下与敌肉搏,浴血奋战了数个昼夜,最终力竭而殁,以身殉国。 “侍卫长何在?” 赵桓一念至此,突然扭头喝问了一声。 正在谯楼走廊下面待命的蒋宣听闻官家召唤,急忙大步闯了进来。 “蒋卿,你现如今兼领着禁卫指挥使吧?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即刻召集亲从官出城襄助何老将军,记住,务必将他全须全尾给朕带回来!” 赵桓交待完任务,却见蒋宣既不领旨也不抗命,只是站在原地一下又一下紧搓着大手,看得出来满脸都是尴尬之色。 “官家可能有所不知,”沈琯站在旁边有点看不下去了,主动替这位拙嘴笨腮的侍卫长解释道,“何老将军临上阵时命令儿子死守北门,何衙内领着五百士卒此刻正以血肉之躯封堵在城门洞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自然也出不去。” “啊?” 赵桓没想到何灌为了守住北门竟然无所不用其极,心中一颤,不知说什么好了,仰头舒缓片刻方才盯着蒋宣一字一顿道:“朕将何蓟交给你了,他要是有半点闪失……” “罪臣自当提头来见!” 蒋宣没等官家说完便慨然立下了军令状,接下来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领着两名金瓜武士从两丈多高的城墙上纵身跳了下去,就像散叶飞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李宝自诩为见多识广的江湖中人,亲眼目睹了大内高手这份轻身功夫,也不得不暗自挑大拇哥。 “李卿,你去替朕找一面战鼓来吧?” 赵桓无意中瞥见李宝面露羡慕之色,以为他没捞到差事心里痒痒,于是当场给他指派了一个轻便活计。 他哪里知道泼李三听了却是一个头两个头,要搁在半个时辰之前没有封城的时候,别说是一面战鼓就是十面八面都能分分钟找来,这会儿全军诸道兵马都在城外与敌搏命,到哪儿去征用战鼓啊。 最终还是沈琯灵机一动,提醒他去城中县衙大堂碰碰运气,说不定被老百姓视为救命稻草的鸣冤鼓还在…… 没等皇帝在县城北门擂响进击战鼓,敌我双方已经在下马坡周围拉开了步骑混战的架势。 话说阇母之所以亲自率领百十骑敢死之士抢先围攻下马坡,那是因为他认准了藏身在下马坡上狙杀铁木花等人的白胡子老将,一定是南朝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军国重臣,说不定还是当年燕山一役时的老对手也未可知。 就目前形势来看,生擒活捉南朝皇帝无异于白日做梦,退而求其之,要是能将这个和自己身份对等的南朝老将斩获囊中,将来班师回朝时多少也算找补回来一些面子,何乐而不为? 阇母小算盘打得贼好,可惜刚刚纵骑冲到半山坡上,就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快下马,有埋伏!” 阇母久经战阵,知道骑兵在这个时候不仅发挥不出来优势,而且连人带马都成了对方的活靶子一一毕竟骑士与步卒短兵相接时,最优选择就是下马步战。 他率先从马背上跳下来,左手执弯刀,右手握短矛,像个武装到牙齿的大笨熊,扭着屁股往山坡上冲去,身后百十名阿里喜也都学着主将顾头不顾腚的样子,一头扎进半人多高的灌木丛里。 随着敌我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埋伏在山坡上的禁旅步卒眼见藏不住了,纷纷丢掉弓矢,拔出战刀,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与虏寇捉对砍杀。 看山跑死马,南朝白胡子老将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遥不可及,越来越多的金军阿里喜从山坡下爬上来,前仆后继往前冲,死了一堆又一堆,最终也没能如愿以偿将其生擒活捉。 就在阇母暗暗着急时,位于下马坡东南方向的县城北门突然传来阵阵击鼓声,鼓声沉重如闷雷,鼓点杂乱,毫无章法,听起来不似进击的战鼓,倒像是有人在为自己鸣不平。 说来也怪,原本骑乘在高头大马上傲然而立的白胡子老将,好像受到某种神秘召唤,忽然在两名亲随马弁的扈从下纵骑往山坡下俯冲过来,那样子分明是想趁乱突出重围! 阇母准备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抢先一步拦住对方去路。 事实上他刚刚猜测的没有错,何灌本来抱着必死之心,直到听出来皇帝竟然用鸣冤鼓向自己发出紧急信号,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带甲旗头韩综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正前方一名金军阿里喜躲闪不及被当场撞飞出去,他身旁几个同伴惊甫未定,都还没来得及躲开,紧接着准备带甲旗头雷彦兴也挥舞着大刀砍杀过来,很快又有一名金军阿里喜脑袋搬家倒了血霉。 阇母左手执刀,右手握矛,就站在不远处以逸待劳,等到对方双人双骑冲至近前,立刻左右开弓大杀起来! 他先是挺起铁杆短矛猛地将韩综戳翻马下,紧接着一刀斩断了雷彦兴的前马腿,转瞬之间连毙双骑,简单粗暴,干净利落,哈哈哈哈,果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就在阇母昂首挺胸豪气干云之际,一支透甲锥箭嗖地一下迎面射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这厮咽喉要道,血腥之气盈贯口腔,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他眼睁睁看着白胡子老将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终归不甘心就这么功亏一篑,于是拼尽平生所有力气,抬手将铁杆短矛飞掷出去。 这一掷足有千钧之力,又快又准又狠,直接贯穿了何灌的后心,老将军甚至连吭都来得及吭一声,便一头栽落马下。 第116章 无心恋战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南朝亲征行营司副都统制,一个金国东路军副统帅,两位旗鼓相当、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居然在下马坡这个灌木丛生的方寸之地同归于尽。 大战刚刚拉开序幕,身为主帅的他们却先死为敬,而麾下士卒全都蒙在鼓里,依旧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这仗打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泼李三刚才奉皇帝旨意以鼓传令,一通操作乱乎乎,非但没能召回慨然赴死的何老将军,反倒把围攻东门的契丹兵和围攻南门的渤海军吸引过来。 何灌麾下禁旅部曲不过一两千人马,陡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诸路大军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师来援了。 最先赶到的是距离最近的原折可求所部,五六千步骑混编的勤王兵马,从滑县西北方向陆陆续续斜插过来,一直延伸到北门城墙根下,相当于在下马坡以西拉起一道灵活机动的人肉防线。 接锺而至的则是张俊率领的两千西军骁骑,他从北面袭杀过来,直接切断了金军向黎阳渡口方向撤退的后路。 接下来更加热闹,杨可胜和马彦传的三千精骑从东北方向加入战团,吴革和马忠各自统领两千禁旅轻骑从东面蜂拥而至,姚古、种师中、折彦质、李邈等人分别在东西北三个方向排列步军方阵,张网以待慌不择路的金军溃卒…… “好啊!” 赵桓站在城楼上看罢多时,乐得嘴都合不拢。 跟着女真人厮混的这些游牧族仆从骑兵,仗着马快、弓硬、人人悍不畏死,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处扯大旗作虎皮炫耀武力,这回算是主动撞到枪口上了,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连日来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三衙禁旅和勤王大军是不会收手的。 “沈卿,何人在西线指挥我师作战?” 随着战场局势越来越明朗,赵桓没有刚开始那么盲目冲动了,整个人一旦沉静下来,这才发现东西北三面的打法大不相同。 东线以吴革和马忠的三衙禁旅为主只攻不守,北线以张俊、杨可胜和马彦传的勤王师为主攻守兼备。 西线最为特殊,自从参战以来一直以逸待劳,步卒在前面排成一字长蛇阵,骑士列于队后巡回警戒,一旦发现金军小股骑兵突破防线,立刻扑过去将其吃干抹净,三番五次之后再也没有金军胆敢逾越雷池一步。 耶律马五和挞不野等各路仆从骑兵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明知突围无望,只好各率本军人马退到下马坡附近,彼此背靠背固守待援。 东线和北线宋军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追撵上来继续鏖战,西线宋军则适时变换阵法,全部人马呈扇面形稳步向前推进,逐渐压缩被围金军的生存空间。 “回奏官家,正在西线指挥我师作战的统兵官,乃是已故统制官折可求麾下先锋骑将……” 事实上沈琯早就从主将认旗和甲胄衣饰上辩识出来那人是谁,听闻官家垂问,当即如数家珍一般侃侃而谈道,“此人姓李名孝忠字少严,乃是六郡良家子出身,曾在陕右边军从戎多年,日前襄助折可求扼守延津县,金军突围之后,臣奉命前往延津县收拢溃兵,正是那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孝忠?” 赵桓听沈琯絮叨个没完,头都大了,印象中历史上好像有这么一号人,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既能独当一面,打起仗来又很有想法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也。 穿越者想不起来实属正常,毕竟李孝忠在没有隐姓瞒名成为李彦仙之前,充其量也就是历史记载里的匆匆过客。 后世有些键盘军事家对其评价甚高,盛赞此人有勇有谋,武力值堪与精忠大英雄相比肩,只因时运不济才没能在大争之世一展雄才,如此之类云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能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了。 别人怎么想无碍大局,重要的是穿越者皇帝已经认定李孝忠是可造之才,既然是好钢当然要用在刀刃上,此役之后敌我双方已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将来必会倾国一战,到那时肯定有机会让他挑一挑历史的重担…… 就在赵桓和沈琯畅聊李孝忠之际,东北方向突然发生大规模骚乱,金军两千合扎猛安从张俊、杨可胜、马彦传等人背后突袭而至! 这支由清一色女真人组成的游牧骑兵,其统军主将正是四太子金兀术,此前在东京北郊一战时,他就曾率领这支专门扈从东路军统帅的亲军露过脸儿。 那次是三百具装甲骑也就是铁浮屠充当开路先锋,左右翼轻骑拐子马分列两侧齐头并进,只是一个单程冲阵便令南朝万余人马崩离溃散,这次也不例外,金军两千合扎猛安长驱直入,势若破竹,顷刻之间兵锋便直抵下马坡附近。 只不过金兀术明显无心恋战,替耶律马五、挞不野等人解了围,旋即驮起阇母的尸体往回杀去,正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张俊、杨可胜、马彦传等人还没把冲溃的队伍收拢起来,人家已经从缺口处突出重围,径直往汶山大本营方向绝尘而去。 在此之前,金兀术左等右等不见阇母回来,眼看着围攻渡口的南军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韩世忠和田师中的五六千选锋军步卒,那些争先恐后往回跑的南朝大军,很明显是奔向滑县天子行在所勤王救驾去了。 金兀术有心让韩常的辽东汉军留在汶山大本营接应阇母等人,自己独独率领两千合扎猛安渡河北上,又怕现在见死不救,将来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他思来想去,最终一咬牙一跺脚,亲自带队跑去滑县帮助阇母解围,谁承想阇母那个老家伙早就挂掉了,不仅害自己白跑一趟,还折损了四五百名女真本族兄弟。 金兀术差点气昏了头,打马回到汶山大本营,立刻就要治耶律马五和挞不野的罪,在两人苦苦哀求下方才允许其就地带罪立功一一也即是哄着他俩各领本部人马掩护女真合扎猛安和辽东汉军一起渡河北上。 辽东汉军原本在仆从骑兵中地位最低,连给女真正军洗内裤的傔从阿里喜都不如,每战必令殿后,这次金兀术居然让他们先于渤海军和契丹兵过河,究其原因不外乎辽东汉军在他方才去滑县救援时,以损兵折将三分之二的代价坚守住了汶山大本营。 辽东汉军的二世祖韩常,小小年纪便已深谙为将之道,为了抵御韩世忠和田师中的猛烈进攻,他把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推到两军阵前挡箭矢,害得康王赵构当场吓得尿裤子一一九大王之前从来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直到这次亲眼目睹了血淋淋的肉搏厮杀,方才知道在纸上大谈生死是多么可笑的事儿。 金兀术押着赵构和张邦昌二人率先渡河北上,女真合扎猛安和韩常的辽东汉军依次跟在后面,谋克百夫长蒲察阿撒带领一队刀斧手负责断后,他们前脚踩到大伾山岸上,后脚就把六部路奚兵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大河浮桥全部砍毁了。 耶律马五和挞不野一边和宋军鏖战,一边往圣功桥上撤退,孰料背后迎接他们的却是长达两里多地的残舟断桥。 韩世忠亲自披挂上阵,手执开山大斧,一路从金军汶山大本营追杀到圣功桥上,前有追兵后无退路,跑在最后面的渤海军士卒被逼得上窜下跳,就差往河里扎猛子了。 渤海千户挞不野也是进退失据,慌不择路,居然在往回跑的时候一头撞进韩世忠的怀里,被泼韩五一斧头把偌大个脑壳劈成了两半。 田师中这厮算是走了狗屎运,他抢在泼韩五前面追撵上契丹千户耶律马五,本想举刀枭其首级,不料耶律马五和麾下两三百名亲随马弁眼见走投无路,突然全部扔掉武器,伏在地上举手投降。 一举俘虏成建制的金军仆从骑兵,这可是双方开战以来看得见摸得着的辉煌战果,田师中乐得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第117章 吾有二策 金兀术舍车保帅,以牺牲数千名仆从骑兵为代价,掩护女真本族合扎猛安顺利撤退到大河北岸,等到他和先期抵达的斡离不见了面才知道,六路部都统挞懒已经押解千万两犒军金银扬长而去,留下他们东路军这些残兵败将自己收拾烂摊子。 “仲兄何以将战果拱手送人?”金兀术大惑不解。 斡离不敲打着头痛欲裂的脑壳,惟有叹气的份儿:“诶!四弟啊,你我二人加起来四条臂膀,可惜扭不过人家一根大腿……” 咦,谁的大腿这么粗? 金兀术瞪着眼珠子听他继续说下去,原来挞懒那厮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担心自己势单力孤,千里迢迢跑过来雪中送炭,忙活到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于是说服朝廷遣派两千御前护驾军相伴而来,明目张胆地帮他抢夺东路军的胜利果实。 要知道,统领两千御前护驾军的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正是当朝皇帝吴乞买的嫡子蒲鲁虎,由此可见这条大腿的确不是一般的粗。 其实这些只是表象而已,归根结底是金军这次兵临东京城下吃了南朝的大亏,虽然女真本族兵的战损率相对比较低,但其它几路仆从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就算朝廷不予追究,身为东路军统帅的斡离不也难辞其咎,他当然没脸在这个时候和挞懒争功,更何况还有皇帝父子公开在背后掣肘。 斡离不和金兀术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兄弟俩正一筹莫展之际,秦桧忽然拉着萧三宝奴煞有介事地跑过来,说是皇子郎君不必忧心,吾有二策,可令南朝不攻自乱…… 四个人躲在主帅营帐里策划了半晌,待得一切准备就绪,这才命人将康王赵构和宰臣张邦昌同时押解过来唱一出好戏。 自从被韩常推到两军阵前吓尿裤子,九大王再也没像以前那样昂首挺胸走过路,再加上这些天吃不饱睡不香,整个人看上去既猥琐又虚弱还有点神经兮兮,如果不是头戴束发小冠身穿锦衣华服,简直和沿街讨饭的成年乞丐没什么两样。 他一走进暖烘烘的营帐里便下意识抽了抽鼻子,两只饿得发绿的大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只见二位皇子郎君正在帐中相对而饮,萧三宝奴和一位汉服官员笑脸陪坐于下首,他们面前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美食,有荤有素,有酒有饭,保管吃饱喝醉不想家。 秦会之这厮,果然成了虏寇的座上宾……赵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苗,肚兄却一个劲儿咕噜咕噜直叫唤,太丢脸了,这样下去怕是连哈喇子都要被勾引出来。 张邦昌和九大王的待遇差不多,天天不是吃炒刍豆就是喝粗粟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这会儿恨不得冲上前去胡吃海塞一顿,就算是死也不要当个馋死鬼。 赵张二人联袂步入主帅营帐之后,分别被人带到一张高腿四方小桌案旁边,桌案上面没有任何吃食,只有按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 赵构瞪眼瞅着正在大块朵颐的几个座上宾,鼻子差点没气歪……噢,你们边吃边聊,本大王边看边流哈喇子,让人眼馋也就算了,怎么着,还想让本大王当场吟诗作赋为你们助兴不成? 萧三宝奴坐在距离帐中那两张小书案最近的地方,知道这俩阶下囚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抹了抹油乎乎的大嘴巴,起身走过来直接开门见山道:“赵皇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按理本应将在押南朝质人函首以献,奈何我家皇子郎君人善心慈,不忍屠戮无辜之辈,倘若汝等二人不计前嫌,共助我大金与尔宋同修旧好,今日必将待若上宾,择日则会礼送还朝……” “天上要掉馅饼了?” 赵构刚开始以为对方很快就会邀请自己享用眼前这道饕餮盛宴了,仔细听萧三宝奴说完才知道纯粹是做梦娶新媳妇净想美事儿。 原来斡离不和金兀术这次吃了天朝王师的大亏,对于初登大宝的延兴皇帝深恶痛绝,意在唆使他们以亲王宰臣的名义给道君太上皇帝上一道亲笔奏疏,痛斥新君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置手足兄弟和朝廷宰臣性命于不顾等等卑劣行径,力谏道君太上皇帝废黜新君,重登大宝执掌乾坤,惟有如此方能与大金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云云。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弄明白金人意图之后,身为皇氏宗亲的康王赵构还没表态,这些天时常以孤臣孽子自诩、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少宰张邦昌,果断跳起脚来严辞予以拒绝。 孰料酒兴正酣的金兀术勃然大怒,扬起手上用来分割肉块的解腕尖刀,猛地往餐桌上一攮,同时厉声喝道:“来人啊,立刻将张邦昌拉出去杖毙!” 杖毙又叫棰杀,就是用棍棒活活将人打死,没有砍头痛快,但比凌迟要舒服很多,尽管如此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得了的,尤其是像张邦昌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所谓文人士大夫。 康王赵构眼看着如狼似虎的金兵像拖拽死狗似的把张邦昌弄到帐外,联想到自己之前在两军阵前所遭遇的血腥经历,下半身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一股热流顺着腿肚子倾泄而下。 又吓尿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笑对生离死别的九大王去哪儿了……赵构此刻又惭又愧又惊又怕,恨不得扒个地缝钻到地底下去,再也不来人间丢人现眼了。 营帐外面很快传来呯呯呯的杖击声,每敲打一下便伴随着张邦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跟杀猪宰羊的动静差不了多少。 “九大王,”萧三宝奴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邦交使者,知道这个时候需要添一添柴加一加火,于是适时凑到康王耳边悄声解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就是一封亲笔奏疏吗?识时务者为俊杰,非常之时,堂堂大丈夫何拘小节?想那赵皇乃是当世人杰,岂有不闻融会变通之理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萧三宝奴这句汉话俗语说得相当地道,一下子撞进了赵构的心坎里,对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脑袋搬了家可就再也回不了头啦。 他一念至此,随即牙一咬心一横,一把抓起面前小书案上的墨笔狼毫,刷刷刷,当场龙飞凤舞奋笔疾书起来,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扬扬洒洒写下了数百言。 萧三宝奴瞪大眼睛站在旁边细瞅了好一阵子,以他的汉语书法阅读水平,只能勉强认出来十几个字而已,完全无法甄别书写内容是否符合皇子郎君的要求,无奈之下,只好恳请南朝进士出身的书法大家秦会之亲自出马了。 秦桧起座离席,缓步走到赵构面前,拿起小书案上飘着墨香的笺纸,一边轻轻吹拂,一边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出声赞个好字。 卖主求荣之徒就站在眼前摇头晃脑地欣赏自己刚刚草就的忤逆大作,康王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有好几次都想拔出头顶上那根与沈琯交换过来的银簪子,狠狠地插进对方的喉咙里,兀自酝酿了半晌,最终还是由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类生存理智占据了上风。 “恭喜皇子郎君,大功告成了!” 秦桧将赵构的亲笔奏疏小心翼翼地叠好并揣进怀里,这才转身冲着斡离不和金兀术如释重负一般点点头。 大功告成?什么大功告成? 康王忽然心中一凛,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很像是驴子拉完磨后听到主人磨刀霍霍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 “那还等什么?”金兀术把手里的酒碗重重往餐桌上一扽,大笑一声道,“来人啊,请张少宰进来共饮一樽!” 张邦昌大半天都没出声,不是已经被杖毙了吗? 康王刚在脑袋里划个大大的问号,就见张邦昌挥舞着大袖宽袍步履轻快地走进营帐里。 秦桧紧趋几步迎上前去,一边揖请张邦昌入席就座,一边陪着笑脸说道:“南北两朝能否重修旧好,从今往后恐怕要多多仰仗子能兄了。” 康王听罢脑袋嗡的一声,好个秦会之,你一个人卖主求荣也就罢了,居然拉着张邦昌一起给本大王设圈套,让本大王背负僭越皇帝忤逆兄长的恶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想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体内冲动的魔鬼,于是伸手拔出插在发髻里的银簪子,朝着背对自己的秦桧猛扑过去! 事发过于突然,在场之人几乎全都惊呆了,秦桧听到身后似乎有异样动静,堪堪把头偏转过来,却见赵构披头散发像个疯子,正恶狠狠地朝自己扑来。 他在慌乱之中下意识把脖子紧缩成乌龟状,虽然躲过了正面一刺,但还是被银簪子划中左侧面颊,鲜血立时迸射出来,顺嘴往下流淌。 康王眼见一击未中,趁势将紧紧抱护着头颅的秦桧扑倒在地,同时颠起屁股骑坐在他身上,准备将其脏心污肺一簪子一簪子戳成马蜂窝。 “该死!” 金兀术最先反应过来,他抬手拔出方才攮在餐桌上的解腕尖刀,一个箭步跃至二人近旁,就像屠狗辈宰小鸡崽似的轻松划开了赵构的咽喉,九大王的一腔热血当场喷射得秦桧满头满脸,估计这辈子跳到黄河都洗不干净了。(本卷完) 第118章 一场游戏一场梦 自大宋延兴元年二月十五日起,金国东路军诸道兵马陆续开始退往燕京方向,东京围城之战正式宣告结束,禁卫师旅扈从皇帝车驾启程回銮,而亲征行营司暂时留驻滑县大本营,就地整肃十数万庞杂溃乱的勤王大军和三衙禁旅。 御驾亲征的这半个月来,穿越者皇帝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整个人都快疲惫到了极点,从滑县通往京城的一路之上尽是坦途,再加上车驾缓走慢行,颠簸得恰到好处,颇具催眠功效,但他始终处于精神亢奋状态,怎么都合不上眼。 一直走到距离京城还有四十来里路的班荆馆,扈从车驾的禁卫师旅临时停下来稍事歇息,赵桓这才趁此空当迷迷糊糊打个盹儿,醒来却见亲征行营司参议官沈琯焦躁不安地徘徊在车驾周围。 “沈卿,你不在滑县佐理军务,跑来见朕做甚?” “回官家,微臣有要事当面禀奏。” “哦,所为何事啊?” “昨儿个张少宰一行数十人渡河南归,路过白马县城借住一宿,天没亮便不见了踪迹,李邈遣人知会行营司,说是......” 斡离不和金兀术以德报怨放还人质?这太不像那俩狼崽子的做事风格了,很可能没那么简单,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没等沈琯说完,赵桓便瞪着血丝眼球问道:“既然张邦昌放回来了,那么康王呢,康王现在何处?” “康、康邸,他.....” 一向能言善辩的沈参议官这会儿忽然结巴起来。 “他究竟如何了?说啊!” 尽管赵桓早就预料到赵构不会有好下场,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最终结果是什么样子。 沈琯低着头稍微舒缓了一下情绪,方才语声哽咽着说道:“据张少宰自言,康邸以死明志,自刎而殁,斡离不兄弟俩大为震撼,特许他将康邸灵柩送回来安葬。” “康王自杀了?” 按理说以身殉国者应当受到最起码的尊重,不过该在心里祭奠的都已经祭奠过了,因此赵桓对康王之死感触不大,他这个时候最关心的是张邦昌拉着康王的尸体玩捉迷藏,究竟要干什么? “启奏官家,”沈琯眼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飙,但此事关涉重大又不能不说,只好大着胆子小心翼翼道,“据臣等揣测,张少宰之所以不辞而别,很可能一路向南投奔太上皇去了。” “太上皇?”赵桓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赵佶那个无道昏君,原本就像一把高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利克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可是这些天忙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自己竟然把这个老东西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经沈琯善意提醒之后,穿越者的小心脏突然怦怦怦一阵乱跳,越跳越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赵桓下意识地伸出左手紧紧按压住胸口,说来奇怪,心律很快便趋于正常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些天积攒下来的滔天困意,排山倒海一般,瞬间就把他整个人湮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桓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脑门上顶着一台液晶显示器,三维立体屏保不停变幻着各种造型,二手组装机的噪声轰轰作响,就连自己撅着屁股趴在电脑桌上的姿式,都和写论文昏睡过去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枕在脑袋下面的胳膊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不会是穿越回来了吧?” 赵桓这会儿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恍如梦游一般,疑疑惑惑地从电脑椅上站起身,一边轻揉着自然垂吊下来的胳膊,一边机械地挪动脚步,抱着租客看房时的普遍心态,慢慢悠悠地在室内转了一圈。 这是一间相对廉价的出租屋,位于帝都某个大厦的半地下室,与寄生虫里那家人蜗居的地方很像,只不过仅有十几平米而已,没有厨房,也没有窗户,只在卫生间和卧室里各开了一扇窗井,冬天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蹲在马桶上或者坐在室内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晒晒太阳。 电脑桌左边是一张半新不旧的白色衣橱,里面除了日常换洗衣物,还有一床席地而卧专用铺盖卷儿,右边摆着一张只要半夜翻个身就会让隔壁想入非非的硬板床。 从硬板床到防盗门只要五六步,赵桓下意识地走过去扭动门把手,可是无论如何都从里面打不开。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于是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本想打电话找人救个急,结果怎么摁都开不了机。 房门不晓得被什么人从外面锁死了,手机半个月没充电成了板砖,现在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只有那台正处于待机状态的二手组装电脑。 赵桓迫不急待地冲到电脑旁边,退出三维立体屏保一看,网络连接处于受限状态,打不开在线网页,还好游戏聊天软件凑合能用,他正暗自庆幸,就听滴滴一声响动,自动弹出来一个对话框: 官家,你终于上线了! 官家是什么鬼?我不是已经穿越回来了吗? 赵桓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正在挂机的这个备用号是在写论文的时候临时申请的,里面的好友都是互不相识的同道中人,记得当时被人强行拉进一个聊天群,可惜还没来得及和群友们交流就猛插插地穿越了。 赵桓随手点开聊天群,查看了一下刚才发消息的群友信息:张孝纯cos,大破虏角色之一。 大破虏是一款北宋靖康年间的抗金游戏,赵桓写论文的时候听人说过,不过从来没有进去玩过,他正想重新登回自己常用号,那里可以联系到现实中的亲友和同学,就在这时,又有人强行弹窗:姓赵的,太原危在旦夕,你再不发兵救援,老子不玩了! 什么情况儿? 赵桓随手点开这个要尥蹶子的群友信息一看:王禀cos,大破虏角色之一。 又是大破虏? 他接连点开几个在线群友的信息,李纲cos,韩世忠cos,种师道cos......无一例外全是大破虏里的角色,最可疑的是,这些人的名字后面都带有cos后缀,只有自己的名字赵桓后面什么都没带,cos是cosy的缩写,不带cos,莫非是本色出演? 他正暗自胡思乱想,群主也是群里唯一的管理员突然发话了:本聊天群只准聊大破虏游戏相关话题,其它话题一概免谈,泄露角色之外现实身份者,一律踢出本聊天群。 什么破群!谁希罕跟你们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打嘴炮啊......赵桓嫌弃地摇摇头,果断申请退群,不料群主秒回一个向下的大拇指:年轻人,出水才见两腿泥,只不过才打了一仗而已,这么快就要放弃了? 这话爹味十足,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赵桓猛然想起刚穿越那会儿,自己脑子里臆想出来的造物主,似乎也是这么嘲笑自己只会纸上谈兵...... 他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跳,靠,这个游戏聊天群主,不会就是那个造物主吧?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浑身上下震颤起来...... “一场游戏一场梦,我是不是走进无限循环里了?” 赵桓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之后,慢慢从雕花朱漆的卧榻上坐起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室内的陈设布置发呆。 眼前的沉香博古架,落地圆光罩,画扇屏风,金莲银烛,以及类似舞台幕布的锦绣帷幄,简直和第一次穿越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官家醒啦!官家醒啦!” 伴随着侍女们一声声惊喜传呼,从门外款步走进来一位凤冠霞岥的古典美娇娘,伊人不仅身材高挑,体态匀称,姝颜更是明艳无俦,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一一正是那个外柔内刚的大宋皇后朱琏。 第119章 看破不说破 从那天在班荆馆里当着沈琯的面突然困成狗,到这会儿莫名其妙惊醒过来,赵桓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至于天子车驾什么时候回到京城,自己又是如何被抬进福宁殿的卧榻上,他当时正回穿到前世租住的单身苟窝里梦游,自然对这些事情无知无觉。 “官家,你可吓煞臣妾了。” 朱大美人莲步轻移来到丈夫身边,满脸都是娇羞嗔怪之色,别看她嘴上说得严重,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官家上次在皇后阁里操劳过度之后,就是这种雷打不醒的昏睡模样,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赵桓这次回穿过来真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感觉不到之前那种好像被人架在火上烧烤的焦虑,他轻轻挽起朱琏的纤纤玉手,柔声说道:“娘子,我饿了。” “哺食已过,日暮尚早,”朱琏莞尔一笑,“官家先去沐浴更衣,臣妾这就去预备晚膳。” 说完之后,朱琏起身正要往外走,赵桓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一脸认真道:“晚膳自有尚食监制,皇后不用事必躬亲,还是留下来多多陪陪朕吧!” 小别胜新婚,朱琏又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俗话说的过来人,如何不懂做丈夫的心思?兀自扭捏了一阵子,不过是嘴上不愿意心里偷着乐罢了。 华灯初上时分,夫妻二人在后殿浴堂里沐浴更衣之后,准备携手前往正殿共进烛光晚餐。 半个多月了,赵桓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过,浑身上下都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从帘幕重重的浴堂里走出来时,他诗兴大发正要昂头高歌一曲,忽然听到皇宫外面传来震天动地的喧嚣声,伴随着炸响的烟花爆竹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中争奇斗艳,感觉比自己登基那天还要热闹一些。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今日是什么大节?” “我的官家哟,正旦元霄早就过了,二月仲春哪里还有什么大节。” “哦?”赵桓偏头看了看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的朱大美人,微微有些诧异道,“既然不逢年也不过节,都城百姓何以如此狂欢?” 朱琏忽然停住脚步,直直地盯着丈夫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官家御驾亲征,将士浴血奋战,终使数万北虏铁骑乘兴而来,大败而归,天大的喜事,难道不值得朝野上下弹冠相庆吗?” 原来如此,车驾回銮入城那天肯定万人空巷,夹道欢迎天子凯旋归来......该死,这段时间自己却回穿到苟窝里一个人躲猫猫,生生错过了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赵桓正自怨自艾,冷不丁瞅见知阁门事朱孝庄正躬身侍立在正殿后门一侧。 按照大内宫禁制度,没有特别紧急的要务,别说是阁门司长贰,就算是不当值的内侍省押班和都知也不能随便进入皇帝起居之所。 “这么晚了,朱卿有何事禀奏?” “回奏官家,”闻听皇帝妹夫垂询,朱孝庄赶忙紧趋几步上前说道,“吴敏和耿南仲二位相公恳请入宫面对。” 吴敏现任知枢密院事,耿南仲添差签书枢密院事,两位枢府长贰听说皇帝醒了,第一时间跑来见驾,应该是遇到什么迫在眉睫且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了。 “吴耿二卿现在何处?”赵桓边走边问。 “正于东上阁门候旨。” “传召下去吧,就在东暖阁觐见。” “遵旨。”朱孝庄答应一声,躬身揖罢正要离去,不料朱琏忽然伸手拦住他道:“仲兄且慢传旨,官家连日来水米未进,此刻已是筋疲力竭,吃罢膳食再召二人面对,有何不可?” “殿下有所不知......”朱孝庄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下才道,“太原危在旦夕,朝廷再不择选大将发兵救援,怕是来不及了。” 太原危在旦夕?赵桓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大破虏qq聊天群里那个名叫王禀cos的家伙,他好像早就已经向自己发出了警报,这是巧合还是那个所谓造物主特意安排的结果? “皇后所言甚是,”赵桓忽然改变主意,笑着对朱孝庄说道,“朕这会儿确实感觉体力有些不支,朱卿且去告知吴耿二人,就说救援太原之事,朕已经知道了,让他们回去等消息吧,朕今晚先择定统军大将,明日一早必有发兵旨意。” 朱孝庄大概没想到官家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呆怔了片刻方才斯斯艾艾道:“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桓看了看朱琏,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国舅何出此言?” 朱孝庄也瞥了一眼朱琏,见妹妹并没有表示反对,这才放心大胆说道:“臣打探到吴耿二位相公的意思,原本是想当面向官家举荐一人,此人出身将门世家,才堪大用,可惜一直沉沦下僚,无施展之地......” 赵桓肚子里饿得发慌,实在没耐心听他绕圈子,只好催促道:“此人姓字名谁?” “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 朱孝庄话音刚落,赵桓噗呲一声乐了,原来是宋钦宗那个吃里扒外的亲母舅。 那个外强中干的怂货,一直都想在皇帝外甥面前表现一把,可惜总捞不到机会,这次竟然买通吴耿二人当说客,为他争取统军大将一职,孰不知,真要是把救援太原的千钧重担压在这种人肩上,岂不是把大宋国运都赌上了? 朱氏兄妹跟王宗濋的关系不一般,他俩肯定都有帮忙说话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不合时宜地当面提这茬子事儿,赵桓看破又不能说破,只得胡乱搪塞了几句,先把朱孝庄打发出去再说。 遵照皇后娘娘的教旨,内侍宫女们早就在正殿里准备好了烛光晚餐,上千盏金莲银烛照耀得室内如同白昼,哪里还有半点浪漫氛围? 铺着黄绸布的汉白玉长方桌案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赵桓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秋葵鲫鱼汤,荔枝白腰子,鼎煮羊三宝,枸杞元鱼汤......好家伙,全是食补药材! 赵桓心里装着军国大事,胡乱吃些东西填饱肚子,随后便借口批阅这些天堆积如山的奏折,独自在宦官打着灯笼导引下径直前往东暖阁去了。 “不要让任何人跑来打扰朕,皇后也不行,听明白了吗?”一走进温暖如春的阁子里,赵桓便把当值内侍押班叫过来仔细叮嘱了一番。 他在偌大的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最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和衣平躺下来,准备像上次一样回穿到自己前世租住的苟窝里,可是闭着眼睛等待了好久,一点都不困,越不困越着急,越着急越精神,这个样子就算是耗到天亮都不一定能睡得着,就算是睡着了也不一定能穿越回去。 “不会是有什么回穿仪式吧?”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他立马想起来一个细节,当时在班荆馆的时候,自己心跳加速越来越快,于是伸出左手紧压在胸口上,很快心律就正常了,随后困意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左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压在胸口上,果不其然,数息之后便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第120章 群主代理人 再次回穿到散发着潮乎乎霉味儿的单身苟窝里,赵桓没有着急打开电脑上网聊天,而是背着手在自己这个巴掌大的私密领地里转了转。 他发现疫情期间好不容易抢购到的那些存货,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正安静的躺在犄角旮旯里等着自己糟蹋: 一箱纯生啤酒,一箱果汁饮料,一箱王中王香肠,还有一箱威化饼干和一箱干脆面,干脆面有两种口味,一种是孜然味的,另一种也是孜然味的。 赵桓刚在皇宫大内混个肚儿圆,暂时对这些舶来食品没什么兴趣。 他拉开衣橱阁架上的暗格抽屉,只从里面找到半条香烟,二十枝一包,就算每天只抽一根,最多也只能享受一百天而已,一想到将来漫长的岁月都会没有烟抽,不禁悲从中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倒哪睡,先拆一包过过瘾再说! 翻箱倒柜找到打火机,燃上一枝沁人心脾的还魂草,赵桓眯着眼斜躺在窗井下面的单人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神游八荒,直到烟屁股烫到手指了,这才站起身来开始干正事儿。 打开电脑,聊天软件自动登录,刚上线便听到一连串滴滴声,不用点开就知道,肯定是大破虏聊天群里那些角色扮演者正在集体自嗨。 赵桓对键盘军事家们纸上谈兵的游戏兴趣不大,他先给群主发了条私信:你究竟是谁? 对方反应迅速,秒回了一个疑问表情包。 赵桓直奔主题:你是造物主吗? 那家伙可能有点懵逼,过了好一会儿才正面回复:我是大破虏这款游戏的开发者,不知道你说的造物主是个什么鬼? 赵桓忍不住发过去一个狂躁的表情包:装,接着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是穿越者? 等了半天居然没有丝毫回应,赵桓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接下来不是点击抖动,就是弹窗私信,极尽挑衅之能事。 这个自称游戏开发者的群主终于被激怒了:什么穿越者?你该不会是个神经病吧!玩个游戏而已,多大点事儿,玩不起哪凉快呆哪去,再特么唧唧歪歪,信不信我让你分分钟消失? 说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我是整条街最飒的仔吧...... 赵桓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子了,先不说这家伙是不是现实版造物主,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游戏开发者,但人家在这个游戏聊天群里就是上帝,手里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别说是随意踢人了,惹急眼了都能来个开膛自爆,真要是一怒之下把聊天群解散了,以后谁都没得玩。 觉得狗熊讨厌,冲着它的鼻子打一记直勾拳,当时是很爽,但爽完之后事情不大好办。 小不忍乱大谋,赵桓决定先搞清楚这款大破虏游戏和自己正在线下经历的历史现实之间的关系再说。 他正想找个角色扮演者印证一下自己的初步判断,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在群里指名道姓爆粗口: 赵桓你个怂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当缩头乌龟?前几天粘罕分兵攻破了忻州,刚刚又攻破了代州,太原周边差不多都被他扫荡干净了,啥时候发兵救援啊,能不能给个准信? 赵桓仔细一瞅,还是之前那个叫王禀cos的讨厌鬼,不由火冒三丈:催催催,着急投胎啊你! 王禀现任太原府马步军副都总管,曾经是童大王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干将,赵桓也是恨乌及乌,对童贯深恶痛绝导致看王禀不怎么顺眼,这会儿连王禀的角色扮演者都觉得很讨厌了。 王禀cos:你要是干不了这个皇帝,趁早卷铺盖滚蛋! 他这一吵吵不要紧,群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全都跟着起哄架秧子,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甚至建议让老昏君赵佶复辟,也有人嚷嚷着让郓王赵楷承继大统,简直越说越离谱了。 就在损友们肆意刷屏的时候,系统给赵桓发了个私信,说是群主刚刚给他开通了管理员权限。 赵桓正在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儿,群主突然在群里发话了:正式宣布个事儿哈,从现在开始,赵桓就是本群主指定的专职管理员了,以后他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意思,谁要是再敢拿官家不当皇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刚刚还在拿赵桓开涮的那些角色扮演者立马消停了,原本热火朝天的聊天群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说归说闹归闹,王禀cos倒是及时提醒了赵桓,太原要是丢掉了,金军两路夹击,东京铁定守不住,这是经过历史验证的事实,因此派兵救援刻不容缓,今晚必须拿个方案出来,不然明天就会头大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就在群里开个临时办公会,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别管大破虏游戏是真是假,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呢,就当是闲着没事大家一起玩头脑风暴法了。 说干就干,赵桓随手敲了一行字发到群里:哪位可以领兵救援太原?推荐自荐都可以啊。 没承想方才唱对台戏的王禀cos,忽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老实实第一个发言:官家,远水不解近渴嘛,我推荐刘延庆,他官复原职以后一直住在鄜延路老家,距离太原比较近,考虑一下呗? 其他人见王禀cos这个大刺头都不敢跟官家叫板了,也都不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踊跃参与进来,赵桓很快便收获了一长串名单,粗略统计了一下,得票最高的三位分别是:姚古、刘延庆和种师中。 统兵大将的人选有了,那就看看谁最合适吧。 赵桓打开自己写论文时收集的那些官修正史和野史杂记,认真评估三个人的综合素质和各种可能性,反复推敲了个把小时才把大将人选和救援方案确定下来。 忙活完头等大事,赵桓这才腾出手来,继续探索游戏和现实之间的关系。 他从聊天群目录里找到朱孝庄的角色扮演者,然后开始私聊:大佬在吧,问你点事呗? 朱孝庄cos秒回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包:官家有啥指示? 赵桓打个哈哈:也没啥事,一堆人就看你比较眼熟,想随便聊两块的。 朱孝庄cos:官家肯翻我牌子,那是给我脸呢,聊多少钱的都可以啊。 赵桓书归正传:你今天在游戏里都玩了啥? 朱孝庄cos:咳,我这角色就是个跑龙套的命,再说了,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情节桥段,能玩个啥?吴敏cos和耿南仲cos那俩孙子大晚上不好好睡觉,非要进宫面圣,我跑到福宁殿,正好看到你和朱琏cos从浴堂里出来…… 这家伙是个话唠,说起来没完没了,他描述的角色经历却很详尽,几乎和现实里的场景对白大差不差,这让赵桓不得不怀疑线上(大破虏游戏)和线下(穿越历史)的各种活动,很可能是在实时同步进行中! 至于是双向实时同步,还是单向实时同步,那就不得而知了,要是单向实时同步的话,现实中是什么样子,镜像在游戏里就是什么样子,角色扮演者很清楚他们扮演的历史人物每天都干了什么,而历史人物并不清楚有大破虏这款游戏,当然也不会知道角色扮演者都聊过什么。 双向实时同步那就太恐怖了,对于穿越者来说无异于一丝不挂在骡奔!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双向实时同步可能性不大,真要是那样线上线下早就乱套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赵桓还是留了个心眼,与朱孝庄cos聊天时,特意叮嘱他下次入宫只穿便衣,不穿官服。 朱孝庄cos听了一脸懵逼,官家不是强人所难吗,大破虏这款游戏和别的游戏完全不同,角色穿什么不穿什么吃什么拉什么,几乎全是游戏开发者设计好的,自己并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充其量只是一个被动体验者而已。 游戏玩家心里怎么想的,赵桓不知道也不关心,只要自己的目的达到就行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急于处置救援太原的军国大事,准备连夜穿越过去,这个时候才发现上两次都是被动穿越历史时空,实际上自己并没有完全掌握来回穿的真正技术。 这样想着的时候,赵桓的小心脏突然莫名其妙乱跳起来,照例伸出左手摁紧胸口,心律很快趋于正常状态,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重,直到最后怎么都睁不开了。 第121章 命将 皇宫大内,福宁殿,东暖阁。 赵桓从单身苟窝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位于四壁角落里的紫焰铜炉依旧火力不减,不盖巾被也丝毫感觉不到冷,只是炽燃的金莲银烛所留不多,室内光线明显有些暗淡。 此刻他半躺半靠在八扇座地屏风围起的卧榻上,闭着眼睛默默总结了一下这几次来回穿越的经验和规律。 基本上往前世方向穿越的时候,都会遵从自己的个人意愿,只要用左手按压住胸口就能回到单身苟窝,但往历史方向穿越就没那么随意了,每一次都是被动进入时空隧道。 也就是说,并非来去自由,想回去可以回去偷个懒,但不想来也得来,由不得自己事干一半撂挑子。 “来人啊!” 赵桓冷不丁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可能是有些起床气,声音比较大,听起来不是很友好。 “官家有何旨意?” 当值内侍押班听闻里面高声呼唤,赶忙推门急趋进来。 赵桓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口直接吩咐道:“你去传召内宰和诸位直笔,一道来东暖阁草拟词头。” 啊? 内侍押班一脸懵逼,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官家忽然心血来潮要召集内省夫人处置军国大事,这是在梦里受到什么刺激了? 他心里犯嘀咕,脚下可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直奔禁中后苑而去。 内侍押班走后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七位头戴乌帽软巾身穿紫襕窄衫的宫中女官,有的怀里抱着书簿名册,有的手里捧着笔墨纸砚,一个个莲步轻移,曲身款款地走进东暖阁里。 赵桓抬眼看了看,为首者正是此前在皇后阁里查账时见过一面的内宰宋淑媛。 宋淑媛是侍奉过道君皇帝二十多年的老宫人,资历深广,经验丰富,现任知尚书内省事,正四品的四字国夫人,别看已届不惑之年,无论是容颜肤色还是身段气质,并不比她身后那六位芳年华月的直笔内人逊色多少。 所谓直笔内人,其实就是被外朝视为内尚书的宫中女官,她们大都拥有郡夫人、国夫人封号,所以又叫内省夫人,又因为一般都是六个人轮流陪侍在君王身旁记录日常起居,所以她们待班的地方又叫六夫人阁子。 别看只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妇道人家,却掌控着所有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的御前文字,很多御宝依奏甚至是御宝批都出自她们之手。 当然不是随便戳印盖章写批语,事无巨细都得经过皇帝点头才行,尤其是拿给两制官起草诏敕用的词头,更是如此。 内省夫人根据皇帝口述的意思形成书面文字,写好之后拿给皇帝看过没有问题,这才移交给内制官翰林学士或者外制官中书舍人起草诏敕。 赵桓连夜把她们几个内省夫人召集过来,就是专门干这个书写词头的事儿一一要知道,没有词头做参考依据,两制官在起草诏敕时根本无从下笔。 “深夜传召诸卿来此,盖因军国大事刻不容缓啊。” “勤劳王事正是臣仆本分。” 君臣数人略略客套一番,随后开始进入正题。 赵桓提前拟好一个名单,让她们先把这些人的注色经历找出来,然后再详细斟酌该授何官,应遣何职。 名单上总共有十五个人,分别是姚古,刘延庆,种师中,张孝纯,陈规,王禀,折彦质,刘光国,刘光世,杨可胜,马忠,吴革,张俊,李孝忠,马彦传。 尚书内省既不是吏部也不是枢密院,除了那些由皇帝亲擢的中高级文臣武将之外,其他人的注色经历基本上无籍可查。 碰巧的是,前段时间皇帝下令成立亲征行营司,枢密院专门将三衙禁旅尤其是勤王大军将级以上统兵官录籍入册,并由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呈上御览一一主要是依循以往惯例看看皇帝有没有特别想要召见的人,如此一来,算是歪打正着解决了尚书内省的燃眉之急。 内宰宋淑媛果然经验丰富,不光提前准备好了亲征行营司将官花名册,还收集好了与文武官吏选叙、资任、升迁、差注等等相关的政令和条法,以供官家在命将时随时拿来参考。 赵桓对此较为满意,他拿过名单上那些人的注色经历粗略看了一遍,军籍书吏用的大都是春秋笔法,一般聊聊几句话就胡弄过去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比如镇海军节度使刘延庆,燕山之役时身为宣抚司都统制却领兵不战自溃,事后被贬到筠州安置,金军大举南侵之前才官复原职。 不过他资格够老,在军界中仅次于姚古,振臂一呼自会应者云集,再加上本身又距离太原比较近,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该用还是得用,用好了说不一定能建奇功。 所以赵桓口授的第一道旨意就是任命刘延庆为河东路制置使,此外在原来镇海军节度使的基础上,再加封检校少保之衔,厚赏之下,不怕老小子不卖力。 除了他本人之还有两个手握重兵的儿子刘光国和刘光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他们父子三人各领本部人马自南向北驰援太原。 因此赵桓口授的第二道旨意是任命保宁军承宣使刘光国为河东路制置司选锋军统制,带军职为奉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任命奉国军承宣使刘光世为河东路制置司游奕军统制,带军职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安置好号称主力实为偏师的刘家军,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其实赵桓本意是想任命种师中为河东路制置使,他始终认为若是单论实战指挥能力,种师中很可能在其兄种师道之上,可惜种师中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四品侍从官级别的武臣,资望和位号都太低,没办法压在建节多年的刘延庆头上。 因此赵桓接下来口授的旨意是任命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奉宁军承宣使、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宁国军节度使、河东路制置副使。 从承宣使到节度使,对于职业军人来说是质的飞跃,从此以后种师中应该可以直起腰杆走路了。 按照赵桓的初步规划,河东路制置副使统辖前后左右中五军,每军八千人马,自黎阳渡口北上,逾过相州和邢台之间的太行山,抄捷径驰援太原。 这样一来,最好就在滑县大本营就地取材了。 接下来最先确定的是前军统制人选,赵桓比较来比较去,最终决定任命左武大夫、荣州防御使杨可胜为前军统制,落阶官为荣州防御使,并兼带御器械之衔,以示圣眷优宠。 先不说带御器械这种昭示着天子近臣的荣衔,仅从遥郡官直接升到正任官便是超擢中的超擢。 赵桓之所以如此慷慨,一则是历史上的杨可胜堪称是真正的智勇忠义之士,二则黎阳之战全歼阇母两千合扎猛安,其出力甚巨,这些殊荣自当受之无愧。 与金国东路军浴血鏖战的这些天,除了杨可胜之外,其它如马忠、吴革、张俊、李孝忠以及马彦传也都可圈可点,因此赵桓接下来口授的旨意依次是: 任命武功大夫、徐州刺史马忠为左军统制,迁升右武大夫、成州观察使; 任命武德郎张俊为中军统制,迁升武经大夫、吉州刺史; 任命承节郎李孝忠为右军统制,迁升修武郎、阁门宣赞舍人; 任命阁门宣赞舍人吴革为后军统制,迁升武德大夫、忠州防御使; 任命武翼大夫马彦传为前军副统制,加遥郡官为康州刺史。 六人当中惟有李孝忠没有加遥郡官,没办法起点太低,自九品承节郎迁官七阶才只到正八品修武郎,鉴于职位太低难以服众,赵桓特意给他加了一个从七品的阁职一一阁门宣赞舍人。 至此河东路制置司正副使及其麾下统制官都配齐了,另外还有几个人也得提前安排妥当,不然将来要用的时候不赶趟。 一个是天章阁直学士、知太原府张孝纯,此人可谓是举足轻重的地方守臣,可以让他升职资政殿学士,再兼任河东路制置司判官,这样一来,既能调动其自身积极性,又能让他主动协调本地与援军的关系。 另一个就是童大王的心腹干将一一镇西军承宣使、太原府马步军副都总管王禀,赵桓准备赏给他一个河东路制置司都统制的头衔,真正实领其事的则是跟随河东路制置副使麾下五军行动的提举一行事务官。 赵桓决定把这个重担压在文武兼备、常叹生不逢时的将家子折彦质身上,让他由直龙图阁升职右文殿修撰,由亲征行营司勾当公事转任河东路制置司提举一行事务一一别老是说上天不给机会,给机会你能毫不犹豫地抓得住才行啊。 名单里还有一个叫陈规的人,赵桓口授的旨意是让他由龙图阁待制升职枢密直学士,由权少府监转任河东路制置司参谋官,序位在正使刘延庆、副使种师中和判官张孝纯三人之下。 现在看好像对陈规的安排是步闲棋,其实只有赵桓心里最清楚,这老头既是本朝屈指可数的军事技术专家,也是守御城池的大师,将来兴许会派上大用场。 名单里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就是之前在聊天群里公开择选援军大将时,呼声最高的一位:熙河路经略使姚古。 历史上姚古曾任河东路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他本来和时任河东路制置副使的种师中约定好了进击日期,结果却逾期不至,错失战机,间接导致种师中兵败战殁。 有鉴于此赵桓不可能让姚古担任这次救援太原的主帅,前不久姚古的养子姚平仲在牟驼岗一役中以身殉国,正好以此为借口让他送养子回乡归葬。 赵桓口授的最后一道旨意是任命熙河路经略使姚古为陕西六路宣谕使,加检校少师之衔,让他在陕右关中大后方延揽人才,招募将士,源源不断为前线输血。 除此之外,赵桓还特意封赠通侍大夫、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为武安军节度使,如此一来,既达成了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平生夙愿,也算是兑现了自己当初许以茅土节钺之赏的承诺。 第122章 圣明无过于官家 从寅时初到辰时初,内宰宋淑媛和六位内省夫人笔耕不辍忙碌了差不多四个小时,终于把官家口授的一道道旨意,转化成为两制官起草诏敕用的词头。 她们有说有笑地从东暖阁里走出来,迎着旭日朝阳来到大殿外面,被冰凉清爽的晨风一吹,恍惚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走吧,都走吧,我也该睡个回笼觉了。” 处置完调兵遣将救援太原的军国大事,压在赵桓心头的大石才算咣当落了地。 他打着哈欠从御榻上站起身子,舒展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正准备回到隔壁寝阁里做白日梦,恰在这时,有人从虚掩着的两扇朱漆格子门中间,鬼头鬼脑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旋即又缩了回去。 “何人在外面候差?” “回官家,是微臣。” 那人随口答应了一声,高抬腿轻落步迈过半尺多高的门槛,微微弯着腰身走了进来。 赵桓扬眉扫了一眼,原来是知阁门事朱孝庄,只见他头戴直脚硬幞头,身穿绯色广袖宽袍,腰里系着红锃银銙犀角带,跟往常一样规规矩矩,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瞅他这副样子,应该不知道聊天群里那个只穿便衣不穿官服的约定,不过事关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为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诈他一诈......赵桓拿定主意,突然俊脸一沉,低声喝问道: “朱卿,你可知罪?” 自从太子摇身一变成为皇帝,朱孝庄就对这个妹夫打心眼里发怵,每次入宫禀奏都像老鼠见了猫,生怕一不小心逆触龙鳞,步了老国舅王宗濋的后尘。 这会儿见官家无缘无故骤然发飚,当场便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正好顺势曲膝跪了下去: “微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伏请官家明训。” 赵桓故意不依不饶,继续板着脸数落道:“朕记得和你说过吧,下次入宫不要再穿朝服了,为什么不听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孝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兀自酝酿了好一阵子,方才鼓足勇气为自己辩解道:“微臣虽是耳不聪目不明,但从未听到此道旨意,还望官家明察才是。” “你果真没有听到?” “若有半字谎言,天打五雷轰!” “诶……区区小事而已,何至于赌咒发誓?” 确定线上和线下并非双向实时同步,赵桓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一边伸手将朱孝庄从地上拉扯起来,一边换了副笑脸温言安抚道:“朕这些天神智不太清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转眼功夫便都忘却了,朕不予计较,朱卿也大可不必为此介怀。” “圣明无过于官家。” 朱孝庄躬身揖拜的同时长长松了口气,他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就在下意识抬起头来时,却见官家笑意盈盈地递过来一张澄心堂纸笺。 这是内省夫人刚刚草就的词头,笔迹尚未完全凝结,隐隐散发着淡淡墨香,朱孝庄毕恭毕敬地双手捧接过来,大略扫了几眼之后,突然噗通一声又跪倒了下去。 这道旨意是专门颁给他的,意思是让他由正六品右武大夫迁升为从五品亲卫大夫,由知阁门事改差知西外宗正司,同时继续兼任皇城探事司提点官一职。 要知道,宗正司是专门管理皇族事务的朝廷机构,本朝在大宗正司之下另设有南外宗正司和西外宗正司,三司所在地分别位于东京开封府、南京应天府和西京河南府。 这道旨意颁布下去之后,意味着朱孝庄就此成为魏王赵廷美那一脉宗室子弟的父母官,以后甚至可以和洛阳当地的大府守臣平起平坐。 阁门官外放到地方上任职,对于一般人而言,难免有失宠或贬谪之嫌,对于朱孝庄来说恰恰相反,一则他本人极不情愿在皇帝妹夫眼皮子底下跑龙套,二则哪一个后宫外戚不想要位高权重责任轻的美差?如今正好有机会去洛阳的西外宗正司独挡一面,以后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 “圣明无过于官家,微臣叩谢天恩!” 朱孝庄这次说的绝对是真心话,他已经深刻领会官家的良苦用心一一你以后不再干迎来送往的差事,入宫觐见皇帝或皇后相当于串门走亲戚,穿着朝服进进出出显得多生分啊。 其实他想多了,赵桓没有闲心顾及那么多事儿,也不可能那么无聊,之所以做出这种安排其实另有深意。 洛阳西接关中,东连开封,北通太原,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位置,现任河南尹是资政殿学士王襄,也就是历史上靖康时期的西道都总管。 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金军第二次南下的时候,他打着勤王的旗号会聚了好几万人马,却在东京围城最吃紧的当口按兵不动。 因此赵桓对他很不放心,但眼下太原前线正在大会战,暂时又没有合适人选替换掉这个掌控着中原粮道的地头蛇,只能凑合着先用一段时间了。 这个时候把自己身边办事最稳妥也最得力的心腹亲信派过去,就是让他在王襄眼皮子底下当个坐探,随时密奏这位西道都总管的一举一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朱卿啊朱卿,你是朕的内兄,何必如此生分?莫要跪着了,快快请起吧!” 赵桓再次笑着把朱孝庄从地上拉扯起来,两人在御榻上促膝而坐,款款密谈了好一阵子。 朱孝庄大概从来没有在官家面前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是以拱手告辞而去的时候,头脑晕乎乎的好似有些不胜酒力。 赵桓目送他从自己眼前消失,哪知刚走出东暖阁不过片刻功夫,朱孝庄忽然又原路折返回来了。 “咦,朱卿去而复返,莫非还有什么要事尚未禀奏?” 突然遭遇刚刚那么一段先惊后喜的小插曲,换了谁都会懵圈,朱孝庄一时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了很正常,好在赵桓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是以大手一挥道:“你去告诉吴耿二人,朕昨日答应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让他们回去静候旨意吧!” 岂料朱孝庄一改往常卑怯恭顺的姿态,大大方方地走到赵桓面前,先是拱手一揖,随后摇着头说道:“陛下可能理会错了微臣的意思,吴耿二人并未在东上阁门候旨,乞请面奏者另有其人。” “哦?” 赵桓眼睛盯着对方,心中暗暗有些诧异,从门外到门内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不光是神态气质变了,就连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尊称也由官家改成了陛下,什么情况儿? 如今看来啊,在皇宫里当个看门狗,和到地方上做朝廷命官,对于这个一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大舅子来说,意义有些过于重大了…… 咳,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朱孝庄这次算是彻底解脱了。 “朱卿,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是谁想要来见朕?” 赵桓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脑子已经开始不转圈了,这个时候只想困觉,一点都不想见人,但又怕真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一下。 朱孝庄随口答道:“回奏陛下,乞请面奏者是监察御史张浚,随行而来的还有右正言赵鼎。” “哦?” 赵桓多少有些意外,原来不是两府宰执大臣,却是自己此前特意安插在京城官场里的喉舌和耳目。 张赵二人一大早跑到东上阁门请求陛见,想必是打探到什么刻不容缓的秘辛,此刻就算困成狗,也得等到见完人问清楚什么事情再说了。 第123章 中贵人 皇城东华门内侧一隅,五大间阁门司值房,里里外外冷冷清清,总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坐在门口的宽板春凳上安之若素,一个在廊檐下面来回踱着步子,还有一个正襟危坐在当班台案后面呼噜呼噜打瞌睡。 “德远兄,紧行无好步,欲速则不达,莫要举步徘徊了,还是坐下来静候旨意吧!” 说这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绿袍小官,面容白净,须发眉毛皆如墨染,许是人到中年了还衣食无忧,身体明显有些发福,他就是现任右正言的南宋中兴名相赵鼎赵元镇。 他称呼现任监察御史的张浚为兄,实际上张德远比他小了至少十岁,如今刚届而立之年,正是扬鞭催马驰骋万里觅封侯的好时候,今日一大早入宫觐见,本有一桩紧迫大事要向皇帝当面奏禀,可是左等右盼不见知阁门事朱孝庄回来,怎么能够坐得住? 孰不知像他俩这样的七八品芝麻小官,除非皇帝亲自点名召见,否则是没有资格乞请面对的,随时可以入宫觐见的要么是两府大臣,要么是内外侍从级别的高官,最不济也得是别号左右史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四品以下统称为庶官,在京庶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个个都跑来请求面对,做皇帝估计比当社畜还累。 相比较之下台谏官就有点得天独厚了,皇帝既然授以风闻奏事之权,自然要打开方便之门,换句话说,你可以请求入宫面对,见不见那是我的事儿。 “哪位要入宫面圣啊?” 张浚正低着头在廊檐下面来回踱着步子,闻听有人说话,急忙抬头看去,却见来者并非知阁门事朱孝庄,而是一个细眉长眼、精精瘦瘦的内侍宦官。 这位中贵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头戴无脚笼纱硬幞头,身穿紫色宫官服饰,中系一条红锃金銙双铊犀角带,后面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内侍小黄门,光看这副派头就知道应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张浚正想迎上前去回答对方的问话,孰料就在这个当口,那个坐在当班台案后面打瞌睡的阁门官吏,突然像条大型中华田园犬似的从背后窜了出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还满脸尽是谄媚之色: “哎哟喂,这不是陈押班吗,有什么事情打发小黄门过来就行了,何必不辞辛苦亲自跑一趟?” 他就是陈押班? 张浚猛然记起来了,一个月前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内侍私匿御字金牌,险些贻误军国大事,都知梁师成和押班朱拱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位中官大珰倒台之后,有个名叫陈良弼的内东头供奉官趁机上位,莫非就是眼前这位中贵人? 人和事都对得上号,只是当时整顿的力度有点大。 赵桓在盛怒之下,不仅将梁师成和童贯两系的内侍宦官全部清理出去,还将入内内侍省并入了内侍省,由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兼任都知;后苑提辖官邵成章兼任南班押班,主管合同凭由司、翰林院、造作所等后省庶务;领京城所公事陈良弼兼任北司押班,主管内东门司、往来国信所、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等前省庶务。 前段时间皇帝御驾亲征,陈良弼一直鞍前马后陪侍在官家身边,尽管如此辛苦,赵桓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似乎太不尽人情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人家,原因很简单,陈良弼既不是童梁一党,也和卢邵二人没有什么瓜葛,他的宦官谱系来自徽宗朝另外一个巨珰大阉一一杨戬。 众所周知,杨戬虽然不是蠹国六贼之一,但也具备顶风臭八百里的实力,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想来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凡事不能一概而论,越是那种为正人君子所不耻的孬货,反倒越会干伺候人的活计。 赵桓当初也曾试着让卢端手下那些药童取代梁师成精心调教出来的小崽子,结果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基本生活都不能打理,更别说干那些迎来送往的差事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抛开人品不提,奴才好不好,谁用谁知道。 “能在御前为官家效劳,那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们阁门值房这个地方,咱家以后怕是要经常来喽!” 陈良弼连看都没看躬身相迎的张浚和赵鼎二人一眼,他在当值阁门官吏的陪同下,径直走到室内一张黄梨木交椅旁边,袍衣裙摆轻轻一撩,随后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刚刚那话后半截是真的,方才朱孝庄专门跑到内东门司值房,交代完手头待办的差事之后,径直前往坤宁殿向皇后妹妹辞行去了,陈良弼这才知道东华门那边有人急等着官家召见。 以前朱孝庄在的时候,因为他既是国舅爷又是知阁门事,还兼着执行特殊任务的皇城探事司提点官,可以逾过内东门司直接通往禁中,以后阁门司官吏就没那么方便了,没有北司押班也就是他陈良弼点头,谁也走不到大内禁中,更别说面见官家了。 “是你们二位想见官家吧?”此刻陈良弼一边伸出小拇指掏耳朵,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睥睨着张赵二人,“官家一宿没睡,刚处置完军国大事,一时半会怕是没功夫见你们,先跟咱家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张浚没有等来那位敦厚实诚、平易近人的国舅爷,倒盼来一个颐指气使的大尾巴阉货,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这会儿见对方居然提出非理要求,不由火往上撞,当即没好气道:“事涉朝廷机宜,下官不敢随便乱说,还望中贵人体谅则个。” 语气虽说不太好听,但最起码言语措词还算尊重,陈良弼不便发作,只是鼻子里轻哼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好吧,你们二位在此慢慢等候,咱家就不奉陪了!” 朱孝庄要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早就应该回来给个口信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张浚心里明白,赵鼎也不糊涂,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能见到皇帝的人,却被他张德远一句话给轰走了,这样下去还不等到驴年马月啊? “中贵人请留步!” 赵鼎紧走几步追上陈良弼,压低声音说道:“莫怪张御史不肯直言相告,盖因此事关涉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怕是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中贵人何必自寻烦恼?” 陈良弼被他煞有介事这么一说,忽然噗呲一声乐了:“若是连一桩秘辛之事都保守不住,官家要我这北司押班又有何用?” 赵鼎见对方没那么好糊弄,只得实话实说了:“实不相瞒,如今朝野内外暗潮汹涌,某些人欲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掀起轩然大波,事不宜迟,迟则变生......” 哪知陈良弼明显对这种朝争之事没什么兴趣,只听到一半便直接打断他道:“官家这会儿正在用膳,你们二位先随咱家到内东门司,随时等候召见吧!” 其实这位新晋中官大珰并非热衷于打探小道消息,他从前辈师傅那里总结了不少侍候人的先进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想主人所想、急主人所急、一切为了主人,正因如此,他必须对所有经手的事情做到心中有数,这次当然不会例外。 正所谓专业人干专业事儿,朱孝庄就表现得很不专业,他只知道上传下达,其余一概不问,搞得赵桓直到陈良弼进来禀告之前,还不知道张赵二人今日专程而来所为何事。 “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 赵桓洗漱完又吃了点东西,精神状态明显有些好转,他仔细玩味着赵鼎说的这句话,感觉意有所指,但又指向不明。 咳,不管怎样,两位心腹亲信难得来大内一趟,是时候把老昏君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他们了。 第124章 朕的贡茶好喝吗 大概知道张浚和赵鼎所为何来,赵桓多少心里有点数了,他一面命尚食宫人准备疏果茶点,一面让陈良弼把张赵二人请到东暖阁隔壁的寝阁里来。 寝阁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这个地方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内禁中,其私密和安全程度堪称帝国最高级别,就连后宫嫔妃都不能随便出入,外廷朝臣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赵桓之所以这么安排,主要是向张赵二人示以亲昵恩宠之意,据史料记载,完颜构也曾把精忠大英雄拉到自己每天睡觉的地方促膝长谈……可惜最终结局见证的却是爱越深恨愈切。 其实不只是笼络人心,赵桓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作为御书房兼会客室的东暖阁火力强劲,对于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来说过于热燥了一些,自己只穿单衣薄衫固然轻松惬意,但张赵二人被袍服冠带严严实实包裹着,坐在里面肯定如针芒刺背一般浑身不自在。 对方老想着搔痒痒,这还怎么愉快的聊天啊?所以得找个彼此都舒服的地方,这样一来,整个福宁殿恐怕只有寝阁是最合适的了。 “官家有旨,传召监察御史张浚、右正言赵鼎,即刻于寝阁觐见,钦此!” 北司押班陈良弼从福宁殿回到内东门司,一本正经地向张浚和赵鼎传宣口谕。 两人一听就张大了嘴巴,君父居然在自己安寝之所召见臣子,这份无尚殊荣要是传扬出去,得招惹来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啊。 “微臣叩谢天恩!” 张赵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圣眷冲昏了头脑,晕晕乎乎如梦游一般,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好了。 他们俩跟在陈良弼身后亦步亦趋,怎么从内东门司走进福宁殿寝阁里的都不太清楚,一眼看到身着便服坐在御榻上的年轻皇帝,只管趋步上前躬行起居大礼,感佩钦服之情溢于言表。 “燕居之所无需多礼,卿等平身吧。来人啊,赐座,看茶!” 笼络人心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赵桓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待得君臣虚礼过后,方才笑着跟他俩拉起家常:“听说你们二位要来,朕特意让人准备了最好的茶叶,先仔细品茗一番,此后再谈正事也不迟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最好”两个字咬得极为清晰。 最好能有多好?不会是传说中的龙团胜雪吧? 贡茶以龙凤团茶为极品,而龙团胜雪又是龙凤团茶中的极品,成本造价至少四千钱一两,相当于普通茶叶的好几百倍,可谓奢侈至极! 欠身坐在黄缎绣墩上的张浚和赵鼎,下意识的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惊喜和期待的微表情。 说话间十几个彩衣宫女鱼贯而入走进室内,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将他俩面前的紫檀木长条几案摆得满满当当的,既有果脯,蜜饯,糖果,还有各式各样的宫廷御用糕点。 最后端上来的是用黑釉兔毫建盏盛装的茶汤,许是刚在隔壁炉灶上烹煮好,正氤氲氤氲冒着热气,茶面雪白雪白的,宛若皎月云朵一般洁净,香气看似若有还无,乍闻略微有些青涩之感,然而吸入鼻腔时丝丝滑滑,沉浸肺腑之后沁人心脾,真真是绝了! 张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满地跑,确定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团胜雪,捧着茶盏的双手突然微微抖动起来,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头啜饮了一口,立时被烫得呼哧呼哧吸溜嘴,模样甚是狼狈。 张德远啊张德远,心急可喝不了朕的热茶啊......坐在对面的赵桓明明看得真真切切,却故意扬起肥大的衣袖,拢了拢鬓角梳理得齐齐整整的发际线,及时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 正是皇帝这个善解人意的动作,让张浚在狼狈之余暗自有些小庆幸,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看了一身旁的老搭裆,却见赵元镇同样将黑釉茶盏捧在手心里,但人家没有猴急猴急地豁开大嘴猛啜,而是闭上眼睛深入浅出地一下下呼吸,观其表情,察其神色,仿佛在用灵魂和龙团胜雪交流。 生姜还是老的辣啊,若论涵养功夫,吾去元镇兄远甚! 张浚暗暗道声惭愧,正准备学着赵鼎的样子沉下心来重新品茗一番,对面忽然传来皇帝慢悠悠的声音:“张卿,赵卿,你们二位今日入宫请对,莫非听闻什么风声了?” 张赵二人几乎同时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然而赵鼎还在凝眉思忖如何奏对,张浚已经抢先一步起身说道:“回奏陛下......” 赵桓没等他接着说下去便抬手按了按道:“张卿不用多礼,坐着慢慢道来即可。” 张浚随口答应一声,重新坐回到绣墩上,尽量让自己稍稍有些激动的心情看起来不那么急躁:“此前陛下御驾亲征,一举击退数万敌寇,朝野上下人心沸腾,士庶百姓通宵达旦载歌载舞,此乃我大宋重启盛世之先兆也! 然则国之所以为国者,正是非、明赏罚也。是非不正,赏罚不明,其能为国乎?有功不赏,有罪不刑,虽尧舜无以化天下! 自蔡京秉国政,童贯总兵权,凡二十年,专请御笔行其私意,上欺人主,下压同列,开边鄙之隙,结天朝之祸,以致金虏入寇中原,兵临天子脚下......” “哎,张卿!” 好家伙,一番长篇大论,子乎者也,说的口干舌燥唾沫星子乱飞,可惜半句都没叨到正题上,赵桓听着听着直想打瞌睡,只得随口打断他道:“此处惟有你我君臣三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说吧,究竟是何人要上书弹劾蠹国巨贼?” “圣明无过于陛下!” 张浚虚虚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随即话锋一转道:“据臣等获悉,国子监士子以太学生陈东为首,在京诸曹庶官奉右司谏李光马首是瞻,众人谋定于近日在端门伏阙上书,彼时将共同叩请圣上下旨追诛蠹国巨贼,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陈东是何许人,赵桓没什么印象,但李光李泰定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此人是靖康变乱之后江南士大夫阶层的领军人物,和李纲、赵鼎还有胡铨并称南宋四大名臣。 赵桓不由偏头看向赵鼎,一个现任右正言,一个现任右司谏,两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同曹同列同僚,李光要搞事情,按理说赵鼎应该更清楚才对啊,为何此刻跟个没事人似的稳坐钓鱼台? 赵鼎被皇帝冷眼一扫,立刻明白这会儿该自己上场了,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启奏陛下,端门伏阙之谋,并非出自陈李二人。” “哦?”赵桓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由脱口问道,“主谋者何许人啊?” 张浚也在这个当口慢慢把头偏转过去,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瞪视着赵鼎,看得出来,他也是头一次听说伏阙上书的背后主谋另有其人。 其实张德远不用大惊小怪,赵鼎此前一直都在开封府衙担任典狱官,人家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情报渠道。 果不其然,赵鼎接下来不急不徐地吐出来六个字:知开封府聂山。 “聂山?” 赵桓暗自诧异,怎么会是他? 据史料记载,金军第一次南下时,聂山坚决主张抗战,曾冒死呼吁朝廷杀王黼、蔡京等人以谢天下,宋钦宗赞赏他有“周昌抗节之义”,遂赐其名为聂昌。 一个义胆忠肝之人,怂恿别人往前冲,自己却躲在幕后看热闹,历史和现实有点脱节啊,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赵桓忽然想起赵鼎之前跟陈良弼说过的这句话,看来要想了解更多内幕,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他想到这里,冲着张赵二人歉然一笑,没话找话道:“方才只顾着叙话,茶水都冷了吧?来人啊,重沏新茶!” 张浚面前那盏茶溅落了不少唾沫星子,确实没法再喝了,浪费就浪费吧,好在赵鼎方才已经全身心投入进去,闻足了令其心旷神怡的茶香,多少也算对得起他那盏龙团胜雪了。 彩衣宫女再次将黑釉兔毫建盏端到面前的时候,张浚决定在皇帝面前吃一堑长一智,现学现卖赵鼎方才那套品茗动作,先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再轻轻缓缓地吁出去......可惜兀自忙活了半天,只顾着模仿动作,什么都没能体味出来。 第125章 都是好奴才 福宁殿寝阁,辰时末。 君臣三人对坐着品茗龙团胜雪,边喝边聊好不惬意,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赵桓便从他们口中弄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衅,天怒人怨,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段由张浚转述出来的上奏陈词,现场听起来颇为慷慨,原话出自太学生陈东之口。 藉此可以推知,追诛蠹国六贼很可能就是这些士子贡生伏阙上书的根本诉求,然而以李光为首的京朝庶官显然另有所图,他们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当朝宰相: “太宰李邦彦本是市侩浪子,自去岁当国秉政以来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专以蒙上蔽下为能事,此前阴结蔡攸、高俅之徒,近日骤引姻亲王孝迪入列都堂,任人唯亲,败坏纲纪,伏愿陛下聪明睿断,严加黜责社稷巨贼,以为大臣误国之戒!” 仅从这段寥寥几句的原话里,赵桓就已经闻出来浓浓的火药味儿,好嘛,本朝官僚士大夫最喜欢玩的党争游戏,终于又要开始了。 据史料记载,宋钦宗在位总共只有一年零两个月,却走马灯似的轮换了二十六位宰执大臣,其中光宰相就相继更替过六人,最长任期半年,最短任期仅有一个月,真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只是这么大一台好戏,单靠皇帝一个人肯定唱不下来,那些选边站队跟在都堂大佬身后摇旗呐喊的文武百官,人人都有份儿。 有鉴于此,赵桓自打穿越以来表现得相当克制,截止到目前只任用过八位宰执大臣,而且大部分是老昏君走之前指定好的基本班底。 其中前任太宰白时中是他自己尥蹶子不干的,而同知枢密院事蔡懋不知道事先嗅到什么风声,从老昏君逃离京城那晚起便躲在家里养病,基本上连朝会都没怎么参加过,光明正大地占着茅坑不拉屎。 至于少宰张邦昌,自从金营放归之后便杳无音讯,也不知道在卖力搞什么鬼。 如今只剩下现任太宰李邦彦、知院吴敏、门下侍郎赵野、中书侍郎王孝迪还有签院耿南仲五个人,要是再把李邦彦和王孝迪清理出去,打个麻将都凑不够一桌。 不是赵桓不想整顿朝堂,而是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善后庶务多如牛毛,还没能腾出手来大换血。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事儿,其实是被宋钦宗赐名为聂昌的知开封府聂山,这个夯货为何要怂恿士子贡生和京朝庶官伏阙上书? 要知道,聂山的前任是老派权宦门下走狗王时雍,王时雍依靠的两位大佬白时中和张邦昌先后去国离朝,导致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伪楚功臣成了丧家之犬,不久就被当国者外放到扬州当土地爷去了。 在此之前,曾先后担任过知开封府和户部侍郎的聂山,因与时任太宰的王黼交恶,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行遣到衡州安置,而举荐他东山再起的恩主却是知院吴敏。 正因如此赵桓才误以为聂山是吴敏的人,毕竟利高者最可疑,太宰李邦彦要是垮台了,少宰张邦昌又不在其位,知院吴敏理所当然是太宰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据赵鼎讲,聂山只把再次主政开封府当作跳板,他的真正目标是进位都堂,但因为其人行事太过刚猛,此前举荐他的吴敏突然有所顾虑,担心这种人日后难以驾驭,所以就没答应帮这个忙。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恰在这个节骨眼上,签院耿南仲主动向聂山伸出橄榄枝,并且拍着胸脯说,作为皇帝潜邸唯一耆旧元臣,他完全可以助其一臂之力...... “又是这个搅屎棍子!” 赵桓听说耿南仲还在打着原东宫太子师傅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气得差点当场掀桌子。 张赵二人眼见皇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兀自吓一大跳,赶紧垂下头去,半天都没敢吱声。 赵桓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动了好一阵子,等到完全调整好情绪方才停下来道:“张卿、赵卿,你们二位如何看待伏阙上书之事?” 这句看似语调平和的问话中不只透着垂询之意,同时也意味着皇帝已经恢复正常状态了,张浚暗暗吁出一口气,率先起身大着胆子进言道: “回奏陛下,微臣以为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若趁此时机追诛蠹国六贼,重黜太宰李邦彦、中书王孝迪等误国害民之徒,一则师出有名,二则......” 岂料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耿耿忠言尚未说完,一向沉稳持重的赵鼎赵元镇突然起身驳斥他道:“张御史此言差矣!上皇至今尚未回銮,此时明发诏谕诛戮蔡京、童贯等人,意欲置上皇安危于何地?” 一句话提醒了赵桓,从金国东路军渡河北上那时开始,自己便遣派内侍省副都知黄经臣去镇江敦请道君皇帝回銮,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老昏君是怎么想的,要是这个时候再下旨处决他身边那几个心腹亲信,说不定真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赵桓正蹙着眉头暗自思忖,突然从正南方向传来击鼓声,咚,咚,咚……鼓声沉闷而悠长,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哪来的战鼓?”赵桓恍若回到几天前的滑县战场上,不由脱口而出问道。 “回奏陛下,”赵鼎久在地方官府办差,类似这种声音听得多了,于是随口答道:“不是战鼓,很可能是登闻鼓。” 听他如此一说,张浚方才反应过来,于是赶忙躬身奏道:“微臣斗胆揣测,莫不是李光、陈东等人此刻已于端门伏阙上书?” 他所谓的端门,其实就是皇宫的正南门一一宣德门,阙门两侧分列有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专门负责承接士庶百姓呈递上来的鸣冤诉状,从宣德门到福宁殿只有不到一里地的脚程,抬个腿的功夫而已。 这么快就来逼宫了? 赵桓刚想打发人过去探个究竟,却见北司押班陈良弼不慌不忙地从外面趋步进来。 赵桓劈头问道:“何人在宫外击鼓?” “回官家,是一群不晓事体的官吏和儒生。” 陈良弼显然早有准备,他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笺,恭恭敬敬地呈递过来:“这是伏阙上书者名录。臣仆刚刚去端门核验过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写在上面。” “哦?” 赵桓大感意外,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白脸阉货,居然已经把还没有交待的差事,提前做到这个份上了,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他接过黄藤纸笺粗略一扫,名列前茅者原来既不是右司谏李光,也不是太学生陈东,而是右谏议大夫杨时。 杨时人称龟山先生,现年七十三岁,大概是本朝最长寿也最着名的学术型官僚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亲自跑过来伏阙上书,看来今日这事儿非要闹大不可。 赵桓接着往下又看了看,除了杨时、李光、陈东三人之外,还有太学生陈长卿,太常博士李若水,监察御史马伸,左司谏陈公辅,太常少卿许景衡,左谏议大夫唐重,给事中王云...... 最后还用朱笔赫然圈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前御史中丞陈过庭,另一个是前礼部侍郎梅执礼,他们二位可都是馆职在待制以上的侍从高官! “好啊。” 赵桓随手将黄藤纸笺塞进大袖里,回头笑着问陈良弼:“你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在场的张赵陈三人全都愣住了。 张赵二人吃惊的是,北司押班这么重要一位大珰权阉,皇帝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陈良弼疑惑的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只好如实说道:“回奏官家,臣仆姓陈名良弼,至今尚无表字。” “办差如此得力,有名无字怎生使得?” 赵桓一时高兴,信口说道:“朕赐你一字如何?” 他这是潜意识里受了宋钦宗的影响,老听人说什么聂山聂昌的,好像穿越者没什么文化,都不会给人家改个好名字。 陈良弼听说官家要给他赐字,当场就乐疯了,噗通一声跪倒下去,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 自从穿越过来位居九五之尊,还是头一次给人家赐字,一定得慎之又慎......赵桓刚在心里告戒完自己,忽尔灵光乍闪,脑海里浮现出来两个大字:维新。 维者维护,新者新朝,多好的寓意啊。 他暗地里一拍大腿,好,就是它了! 其实这两个字的真正寓意,说白了挺俗的,就是向前辈穿越者王莽致敬一一哈哈哈,我赵桓今后也要打造一个全新王朝啦! 陈良弼得知是“维新”俩字,一个劲儿趴在地上叩头谢恩,他还以为官家对自己寄以厚望呢一一你从前一心一意辅佐老皇帝,今后也要一心一意维护新官家! 第126章 士庶都人皆曰可杀 皇城宣德门外,登闻鼓声震九重,咚,咚,咚......一下一下狠狠地撞击着人们的耳膜,不光是那些豢养在后宫禁苑里的妃嫔和奴仆,整个东京内城方圆二十里的士庶百姓,乍一听到这种动静都还以为是老天爷在打闷雷呢。 伏阙上书者企图用这种极端方式引起皇帝的高度重视,对方越是煞有介事,赵桓越是觉得无甚所谓,他让陈良弼把张赵二人送到内东门司继续喝茶等候,自己则在几个黄门内侍和彩衣宫娥的陪侍下,从正殿寝阁跑到后殿浴堂,舒舒服服地泡起了热水澡。 背靠在飘浮着芬芳花瓣的香柏木大浴桶里,赵桓原想趁此空当好好梳理一下头绪,没承想一不留神被外面震耳欲聋的登闻鼓催眠了。 这次没有回穿到前世单身苟窝里,而是实打实地沉睡一觉,醒来后感觉神清气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就跟满血复活换了人似的。 “来人啊!” 神完气足该干点正事了,他随口呼唤一声,站起身来就要往大浴桶外面爬。 “官家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几个彩衣宫娥呼啦一下从四面围屏后边聚拢过来。 哎哟喂,内侍省那帮小崽子都死哪去了......赵桓来不及多想哧溜一下沿着桶壁滑入桶底,还好反应够快没有当场社死,稍绷了会儿他才慢悠悠问道:“登闻鼓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这个......臣仆委实不知。” “哦,那就去传召陈押班进来回话吧。” “遵旨。” 带头回话的彩衣宫娥答应一声,转身往浴堂外面急趋而去,赵桓足足等候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陈良弼方才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地来到他面前。 “启奏官家,大事不好啦!” “何事惊慌?” “知开封府聂山命人打开了内城六门,数十万士庶百姓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哦……无甚所谓,天塌不下来。维新啊,让她们都退下去吧,你来侍候朕更衣。” 别看赵桓嘴上说得轻松,心里早已炸开了锅,聂山、杨时、李光、陈东、陈长卿这些所谓直臣义士,打着伏阙上书冒死规谏皇帝的旗号,煽动京城百姓跟他们一起跑到端门外面请愿,这种行为不是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还能定义成什么? 好好好,你们舍得死,朕就舍得埋! ...... “出来了,出来了,陛下终于出来了!” 从巳时末开始张浚和赵鼎便在内东门司值房里坐不住了,两人走到垂拱殿和紫宸殿之间的甬道里来回踱步,一直等到快晌午头了才见皇帝乘坐的十六人抬大步辇,晃悠悠地从福宁殿里走出来。 八名大内带御器械官也即是民间所谓御前带刀侍卫,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仪仗队伍的最前面,依次紧跟在后面的其它卤簿诸如旗牌伞盖等等一应皆全。 不只是排面足,阵势大,就连皇帝本人也打扮得格外隆重,但见这位目光如炬、容光焕发的年轻天子,头戴朝天幞头,身穿团龙绛罗大红袍,腰里系着通犀金玉环带,泼天富贵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张赵二人躬身叉手毕恭毕敬地侍立于甬道两旁,本打算等到步辇过去之后,跟着队伍尾巴一起前往宣德门看热闹,孰料不知从哪儿跑过来几个内侍小黄门,只是当面道了声官家有请,随后便连拖带拽把他俩拉到步辇左右两侧,美其名曰陪王伴驾。 从垂拱殿、紫宸殿等内朝区走出来,穿过东华门与西华门之间的宫内横道,再往前去便是以大庆殿为中心的外朝区。 大庆殿与宣德门尚有一段距离,赵桓坐在颠簸得恰到好处的步辇上,一边领略宫城外面的噪杂和喧嚣,一边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这座皇宫标志性建筑一一宣德楼。 但见曲尺朵楼,阙门数重,楼上覆以翡翠色琉璃瓦,间壁纹饰着龙凤飞云,朱栏彩槛,雕梁画栋,远远望去令人心生大气磅礴之感。 自从君临天下以来,赵桓还是第一次登上宫城的城墙,他在带御器械官、禁卫亲从官以及张赵二人簇拥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等到站在宣德楼最高层,扶着朱漆栏杆往下俯瞰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山人海! 宣德门往南便是御街,御街东西宽约两百大步,南北长达几十里,一眼看过去,满坑满谷全是服色各异的士庶百姓。 除此之外,宫城前面横贯东西的大街上也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今日这般盛况比正月十五逛灯会还要热闹数倍。 人群密集程度这么大,万一发生踩踏事件,最先倒霉的肯定是那些禁不起折腾的妇孺老幼。 唉,呆在家里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一个个非要冒着生命危险跑出来干嘛? “张卿、赵卿,你们二位说说看,今日这台大戏该如何收场才好?” 赵桓眼睛紧盯着楼下摩肩擦踵、喧闹不堪的人群,嘴里却故作轻松地和身边人闲聊起来。 张浚估计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阵仗,原本脸面头就有些黑中泛红,这会儿一激动竟涨成了猪肝色。 他情不自禁地往皇帝跟前凑了凑,煞有介事地劝谏道:“回奏陛下,微臣以为鼓动唇舌游说千百人与己同行,殊是不易,犹可勉力为之,然则今日伏阙之众,放眼望去何止千万! 而今东路敌寇虽已退师,西路虏军仍于河东要郡攻城掠地,值此山河破碎、家国罹难之际,士气不可轻挫,民意不可重违啊,陛下!” 士气不可轻挫,民意不可重违……张浚最后脱口而出的这句肺腑之言,一下子戳到赵桓心窝里去了。 他说的没有错,李光、陈东等人可以说服十人百人甚至是上千人,但不可能煽动盍城士庶百姓跟着他们一起伏阙请愿,正所谓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民心所向即是真理! “启奏陛下......” 站在另外一侧的赵鼎眼见皇帝被张德远几句话忽悠得频频点头,正准备严厉驳斥其误国谬论,恰在这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但见宫城下面的人海人潮忽然像是不小心被触碰的多米诺骨牌,一茬接着一茬屈膝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响彻云宵,一下子就把赵鼎方才好像蚊子叫一样的声音湮没了。 在此之前赵桓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下面的动静,他注意到那些头戴官帽身穿官服之人,全部聚集在宣德楼门前左右阙之间的大坪上,而身穿白色素袍的数百名士子贡生,则围拢在南北御街和东西大街交汇之处。 刚才赵桓从宣德楼里走到外面围栏旁边时,头顶上方撑着天子黄罗伞盖,异常醒目,楼下距离最近的官员们最先看到皇帝,他们率先跪倒在地上,白袍儒生紧随其后,东西大街和御街上的都人百姓纯粹是跟风随大流。 此起彼伏的呼号声,短时间内根本停不下来,这个时候面对面说话都听不大清楚,赵桓什么也干不了,索性趁此空当,命宣德门的监门官把伏阙上书者的奏疏收缴上来。 老实说面对此情此景,他哪有心情将一本一本奏章展开来细细观瞧,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粗略扫视几眼装个样子而已。 随着周围喧嚣声逐渐趋于平静,赵桓当着北司押班陈良弼的面,反反复复叮嘱好大一阵子,直到对方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图,方才让他下楼给那些伏阙上书的官员传宣口谕。 其实早在登闻鼓擂响之前,陈良弼就已经跑到这边打探过一次了,因此他对楼下那些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的伏阙上书者并不陌生,一眼便认出来跪在最前列的三个人,分别是前御史中丞陈过庭,前礼部侍郎梅执礼和右谏议大夫杨时。 陈良弼领着几个内侍小黄门来到左右阙之间的大坪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剌剌地从陈过庭和梅执礼二人面前走过,却才在老杨时跪着的地方戛然止步。 他一边弯腰伸手作搀扶状,一边用无限怜惜的口吻劝说道:“杨公啊,人生七十古来稀,您老这是何苦呢?官家可不忍心看您一直跪着,快快请起吧!” 老杨时虽说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铄,颌下几绺花白山羊胡须撅起老高,抬头瞪视着陈良弼的眼神也相当犀利:“老朽这副身子骨能撑得住,圣上若是有旨意,中贵人还是传宣圣上旨意吧!” 意思很明确,老子今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陈良弼见劝不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只好走到伏阙上书者中间,清了清嗓门大声说道: “蠹国巨贼,人人得而诛之!诸公心意,官家何尝不知?古人云,欲速则不达,而今上皇尚未回銮,此时追诛蔡京、童贯、朱勔等贼,意欲置上皇安危于何地? 上皇倘有闪失,官家必会背负千古骂名,届时诸公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孰可心安乎?孰得善终乎?” 陈良弼这番话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时候追诛六贼可能会引发的严重后果,事关个人身家性命,他说完之后,立时便有好几个人跪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不过虽然有所动摇,但还是没有官员主动放弃自己坚守了许久的阵地。 这一幕陈良弼全都冷眼旁观看在眼里,他知道时机尚未成熟,所以没有趁热打铁,直到大家议论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突然高喝一声道:“官家有敕!” 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坪内无数道目光刷地一下射向面前这位举足轻重的北司押班。 陈良弼暗暗有些得意,赚足了众人的注目礼之后方才朗声说道:“蔡京、童贯、朱勔三人若能护持上皇平安回銮,此前种种劣迹姑且不问,以责后效!” 要是把童贯等人逼得狗急跳墙,挟上皇以胁天子那可就麻烦大了,这道旨意完全合情在理,现场没有人公开表示异议,但也没有人随声附和。 陈良弼接着传宣口谕:“梁师成、王黼、李彦三人坑国害民,罪不容诛,可由开封府缉捕归案,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杀、杀、杀!这下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在场之中几乎所有年轻官员都表现得极其兴奋,就连跪在最前面的那三位大佬也开始面露喜色,不管怎么说,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嘛。 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杨时、陈过庭、梅执礼三人率先领旨谢恩,今日这场伏阙上书的闹剧就可以宣告结束了,但就是差那么一丁点火候,好端端一锅水愣是没有烧开。 陈良弼并不着急,他肚子里还怀揣着官家密授的最后一道锦囊妙计。 杨时在等,陈过庭在等,梅执礼也在等,他们身后那些京朝庶官都在等,等着皇帝将太宰李邦彦和中书王孝迪驱逐出朝堂。 可是等来等去,皇帝没有对李王二人下刀子,却将另外一个宰执大臣一棍子打翻在地。 “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自执政以来动为身谋,不恤国计,即日起褫夺一切职差官爵,发配至原籍安置,有生之年,永不叙用!” 耿南仲是朝野皆知的搅屎棍子,很多大事都是他在暗地里搞坏掉的,他比李邦彦和王孝迪更令人憎恶,只因为他是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所以才没有人敢将矛头对准他。 因此这道旨意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皇帝居然把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最为亲近、最可信赖的潜邸旧臣一捋到底,并且永不叙用,由此可见这位年轻天子惩治国蠹巨贼有多决绝了。 “陛下圣明!吾皇陛下圣明啊!” 这一次老杨时率先呐喊发自肺腑的颂词,他这一喊不要紧,接下来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第127章 余波震荡 现场变化和赵桓事先预料的结果大差不差,德高望重的右谏议大夫杨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先是跪伏在宣德门左右阙之间的京朝官员,紧接着是那些身穿素衣白袍的士子贡生,最后是汇聚在宫前御街和东西大街上的都人百姓,数十万人来时汹汹去时匆匆,没过多久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亲眼目睹了登基即帝位才两三个月的年轻皇帝,谈笑间便化解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愿风波,右正言赵鼎暗暗钦服之余隐隐有些担心,兹事体大,他思虑再三不得不冒着逆触龙鳞的风险,把自己之前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话一一上达天听。 他的意思概括起来讲其实就一句话:当下这个时候不管是除恶务尽还是杀鸡儆猴,最终都有可能导致童贯、蔡京、朱勔等人挟上皇胁天子祸乱天下! 赵桓当然知道赵元镇这话决非耸人听闻,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代表穿越者空降过来之后不会发生,但今日之事已经骑虎难下,正像张德远说的那样,士气不可轻挫,民意不可重违,蠹国巨贼不杀不黜不足以平民愤,既便将来真有什么不测风云,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话非如此,毕竟事关重大,心里不托底,他从宣德楼返回福宁殿的一路之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下午在东暖阁处置完行遣耿南仲和诛杀梁师成王黼李彦三人的相关事宜,入夜之后便回穿到自己前世租住的单身苟窝里去了。 这次上网的目的只有一个,即是通过那款实时单向同步的大破虏游戏,从侧面打探一下老昏君那边有什么新动向。 单身苟窝里依旧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赵桓微微有些不适应,紧蹙着眉头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顺手打开电脑,刚一上线就有人发来弹窗:官家,还没发兵救援吗?金军已经打到太原城下了! 嗬,又是那个催命鬼王禀cos。 赵桓只好耐着性子回复道:兄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旨意前天就颁布下去了,刘延庆和种师中分两路进兵,最快也得半个月以后才能到你那里,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 王禀cos发过来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包便没再言语了。 赵桓着急办正事,于是随手点开聊天群成员界面,粗略一扫,好家伙,足足有千儿八百人,不过大多数的头像都是灰色的,也不知道是没上线还是隐身。 他从群成员里搜索“赵佶”两个字,还好老昏君的角色扮演者正处于在线状态。 赵桓迫不及待地打开对话框,准备先发过去一个搞笑表情包打个招呼,没承想系统提示对方拒绝接受非互加好友的群成员消息,结果当然就是无论如何都发不过去。 他心里一急,接连点开童贯cos、蔡京cos、朱勔cos、蔡攸cos、宇文粹中cos以及黄经臣cos等人的对话框,信息发出去之后系统提示的内容一模一样。 赵桓慢慢意识到了,很可能是那个疑似造物主的大破虏游戏设计者,为了公平起见制定的一条潜规则,即是在现实中处于对立阵营的历史人物,不管自身是正派还是反派,其角色扮演者不得在虚拟世界中给对方阵营里的人提供任何信息。 看来从线上收集对手情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只能在线下寻找突破口了。 正好明日一大早要召开回銮京师以来的第一次御前会议,太宰李邦彦、知院吴敏、门下赵野、中书王孝迪以及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同知蔡懋都会参加,届时几位代表新旧权门的宰执大臣共集一堂,还愁打探不到老昏君那边的最新动向? 现在才夜里八九点钟,时辰尚早,之前为了防止地下室断网,赵桓在电脑里储备了好多影视资源,有港片有美剧还有岛国年轻人最爱玩的互动游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沉浸在只有两三个角色出演的情景剧里,时间过得贼快,就在赵桓头昏脑涨筋疲力竭之际,小心脏忽然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按压上去,心律很快趋于正常,短暂失去知觉之后,再次醒来时依旧平躺在福宁殿寝阁的卧榻上。 “来人啊。”说是看片放松,折腾大半夜比耕地的牛还累,赵桓这会儿慵懒得连起床气都没了。 一个当值内侍小黄门急趋进来问道:“官家有何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官家,辰时初,卯时末。” 小黄门话音未落,赵桓霍地坐起身子,昨日特意让北司押班陈良弼亲自通知五位宰执大臣,卯时正准时在延和殿召开御前会议,现在都迟到这么长时间了,自己还在床上挺尸,这可如何使得? “为何不叫醒朕?不知道今日要上早朝吗?”他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劈头盖脸地数落当值内侍小黄门。 小黄门跟往常判若两人,低垂着头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赵桓正暗自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儿,就在这时,陈良弼快步从卧榻对面的座地屏风后面闪身出来。 “维新,你来得正好,快准备步辇,送朕去延和殿上早朝!” 孰料陈良弼站着未动,头摇得像拨浪鼓:“官家今日不用上早朝了。” “为何?”赵桓奇怪地问道。 陈良弼轻轻叹口气道:“诶,李太宰、赵门下、王中书还有蔡同知,四位宰执大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城而去,现如今朝堂之上只剩下吴知院独自一人......” 全都跑了?赵桓一下子愣在原地。 显而易见,昨天声势浩大的伏阙上书把他们吓坏了,当初李光等人把矛头戳向李邦彦和王孝迪的时候,赵桓就担心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才避重就轻把东宫旧臣耿南仲推出去代为祭旗。 要知道,从诸路州府郡县到朝廷六部百司,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几乎全是新旧两派大佬安插进去的门生故吏,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李王赵蔡四人是新旧两派权门在朝堂上的代表,他们要是全都倒台了,树倒猢狲散,从朝廷到地方非乱套不可。 “维新,”呆怔了好一阵子赵桓才回过神来,他一边让小黄门服侍自己更衣,一边吩咐陈良弼道,“快去请吴敏过来,朕要和他商议朝廷大事!” 陈良弼叉手躬身伫立在原地,嘴唇翕动了两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桓奇怪道:“又有何事?” “回奏官家,”陈良弼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进言道,“内侍省副都知黄经臣连夜赶回京城了,此刻正在内东门司候旨,官家要不要先见见他?” 黄经臣?这个担负特殊使命的老阉货终于浮出水面了! 赵桓没有多想,大手一挥道:“好吧,快传他进来回话!” 第128章 七宗罪 大约半柱香之后,内侍省副都知黄经臣便风尘仆仆地走进福宁殿寝阁里了。 赵桓一边在小黄门的服侍下漱口洗脸擦牙粉抹香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面前这位历史上与童贯童大王相提并论的老阉人。 黄经臣与其顶头上司卢端几乎是前后脚入的宫,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卢端长得白白胖胖像个富家老太太,黄经臣则不然,身材高大,腰背硬直,古铜色长方脸棱角分明,一看就知道是个宁折不弯的倔老头。 历史上的黄经臣确是如此,金军二次南下攻破东京城时,别的内侍宦官不是遁了就是降了,有的甚至助纣为虐,积极举报藏身在士庶都人当中的赵家宗室子弟。 只有黄经臣是个例外,他直接纵身一跃跳进火海里把自己烧死了,或许正是冲着焚身殉主这一点,赵桓才同意把他留在身边继续当差。 其实让黄经臣充任内侍省副都知,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由头,即是此人和内侍省都知卢端、北司押班陈良弼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宦官谱系,彼此之间可以互相制衡,避免一党独大。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曾经服侍过宋徽宗的原配皇后王氏,并且一直与宋钦宗的亲母舅王宗濋保持着密切联系,若非如此,就算是赵桓诚心想留他都不一定能留得住。 “好了,好了。” 赵桓漱洗罢,摆手让陈良弼和他手下的小黄门都到外面候差,自己则冲着黄经臣笑了笑道,“黄都知一路辛苦了,坐下来回话吧!” “多谢官家,勤劳王事,乃臣仆本分,何累之有?”黄经臣嘴上说不累,两条腿直打颤,高大的身躯也在微微发抖,毕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经不起连日来鞍马劳顿。 赵桓只好硬把他摁到铺着锦褥的绣墩上坐下来,自己则往他对面的御榻上一歪,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你此番前往镇江,可知上皇近日龙体安康否?” “回奏官家,”黄经臣欠着身子坐在绣墩上,看上去有些受宠若惊,实际上稳如老狗,只听他沉声说道,“臣仆行至江北瓜洲渡,遭遇守军阻拦,并未亲眼目睹上皇天颜。” “哦?”赵桓慢慢坐直了身子,难怪这么多天没有消息传回来,原来一到江边就被人家摁在那里了。 看来镇江的形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那伙人不只是止绝东南递角和拦截勤王兵马那么简单,很可能正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如此说来,黄都知岂不是空手而返?”在那种情况下能够脱身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赵桓实在对他不能指望更多。 孰料黄经臣却肃然回答道:“臣仆没能伏望清光,着实有些遗憾,但自认不虚此行。” 赵桓一听,立马来了兴趣:“何谓不虚此行?” 黄经臣见自己的话引起了官家重视,这才有条不紊地把事情的经过略说一遍。 原来他和随从一到瓜洲渡,即被童贯的胜捷军亲兵拘禁在一个名叫望江楼的客栈里,没承想就在几天前,居然与匆匆南下的张邦昌一行人在那里不期而遇。 张邦昌在望江楼客栈里住了一宿,天没亮就被胜捷军亲兵押送到对岸去了,奇怪的是,当天下午内侍张见道便奉上皇之命,专门跑过来把新君派来朝觐的人全部放走了...... “张见道?”赵桓默念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 历史上的张见道的确名不见经传,只不过是童大王手下一个跟班小喽罗而已,但要说起他的养子张去为,那可是南宋王朝权倾朝野的大珰巨阉,就连秦桧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既是奉上皇之命放人,张见道想必有什么说辞吧?”想要放人,隔江传个口信就可以了,何必遣派贴身内侍亲自跑一趟?赵桓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文章。 果不其然,黄经臣点点头道:“官家圣明,上皇的确是命张见道向臣仆传宣了口谕。” “什么口谕?” “上皇垂询了七个问题。” “哪七个问题?”赵桓越发好奇了,历史上李纲奉迎道君皇帝回銮时,可是足足回答了对方三十几个问题,现在砍掉了三分之二还要多,剩下来这些一定是老昏君最最关心的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黄经臣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把他气个半死一一哪里是什么七个问题,分明是七宗罪! 第一条:为何拆毁宫禁夹城? 一一不拆除宫内秘道,难道还留着让你个老王八蛋偷偷跑出去和李师师幽会啊! 第二条:为何将天驷监官马移入垦岳? 一一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臭死你个老王八蛋! 第三条:为何既纵容姚平仲劫营又输送巨额犒军金银? 一一兵不厌诈,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老昏君,说了你也不懂! 第四条:为何斩杀梁方平? 一一丢城弃地,罪不容诛,你个老王八蛋只知道给这种烂人充当保护伞! 第五条:为何罢免白时中? 一一关键时候尥蹶子,不让他滚蛋,难道留到过年杀了吃啊! 第六条:为何既与金人议和又半渡而击? 一一兵不厌诈,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老昏君,说了你也不懂! 第七条:为何出尔反尔逼死康王? 一一完颜构自杀殉国,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你自己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瞎逼逼什么! 黄经臣每说一条,赵桓在心里爆一句粗口,等到对方把七个问题全部说完,穿越者胸中的愤懑之气也自我消解得差不多了。 黄经臣只看到官家的眼睛瞪得溜圆,并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是以一直到最后才把太上皇的真正目的说出来:你回去让吴敏或者李纲来,把这些问题给朕好好解释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吴敏或者李纲过去解释呢? 其实老昏君虽然昏但并不傻,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忽悠他把帝位传给太子,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拥立太子为新君的大功臣。 朝堂之上只有新君最宠信最依重的元从文武,方有可能清楚以上那些事情的真相,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赵桓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听黄经臣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还没到主动放弃的时候,说不定遣人过去好好沟通一下,老昏君就此回心转意也未可知。 咳,不管怎么说,事关重大,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沉默了片刻,室内的气氛稍微有些尴尬,赵桓忽然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黄都知,你说说看,吴知院和李尚书,他们二位谁去奉迎上皇比较得体啊?” 宦官不得干政,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给他们立下的第一条规矩,黄经臣吓了一跳,慌忙从绣墩上站起身子:“朝廷大事,臣仆这等腌臜之人安敢置喙?” 赵桓笑着鼓励他道:“此间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单说无妨!” 黄经臣犹疑了一下方才沉声说道:“臣仆以为吴知院充任奉迎使方为得体。” 现如今朝堂之上只剩下一个吴知院,他要是再走了,谁来给朕收拾这堆烂摊子?因此赵桓根本不做他想,直接反问道:“李尚书为何不能充任奉迎使?” 黄经臣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官家试想一下,朝中有宰执大臣不用,却特遣区区侍从官奉迎行宫,对于上皇而言岂非貌似不恭耶?”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赵桓,李纲最近一段时间辅佐种师道干了不少军国大事,早就已经攒足了入列都堂的资本,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他个合适的名分和位号,免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新旧权门瞧不起我李大忠臣! “维新何在?”赵桓忽然扭头冲着门外大喝一声。 陈良弼一直站在寝阁廊檐下面候着,听见官家呼唤,赶紧趋步进来。 赵桓没等他走到近前便直接吩咐道:“传谕翰林学士何栗即刻草诏,制授兵部尚书李纲为签书枢密院事,差充太上皇行宫奉迎使,疾速前往镇江赴任!” 第129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上) 自打接到紧急驰援太原的朝廷指挥,位于滑县天子驻跸之所的亲征行营司,从最高军政长官到准备差使、准备差遣等幕僚随员,上上下下好几百人便开始忙碌起来了。 拣选士卒,整饬营伍,调发粮饷,列装辎重武器等等诸如之类的军中庶务,基本上都是由临时全权处置本司事务的都统制种师道动动嘴,以参赞军事李纲、参议军事沈琯为首的干办官吏跑断腿儿,折腾了好几天才把种师中麾下四万余众西征将士送到大河北岸去。 连日来宵衣旰食奔波劳累,我天朝李大忠臣整个人都快瘦成了一道闪电,再加上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个人形象颇不检点,前几天其长子李仪之专门从京城跑过来探亲,爷俩在滑县南门一进一出擦肩而过时,小伙子愣是没认出来自己的亲爹! 父子二人后来在城里下榻之所见了面,李仪之心疼得直掉眼泪,说啥都不走了,非要留在老爹膝下行孝,李纲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在行营司里给他安排了一个书写机宜文字的差事。 说是书写机宜文字,其实就是本司高级幕僚的行政助理兼生活秘书,无非是抄写军情急递,接收朝廷邸报,传达行下文书等日常庶务,最重要是打理好本司高级幕僚的饮食起居。 李仪之是个既有孝心又有耐心的好孩子,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没过多久李纲便恢复了往日捋起袖子干革命的精气神儿。 这不,刚把浩浩荡荡的西征大军送走,他便开始关心起远在两百里之外的京师朝政来了: “大囝,你坐过来跟阿爷好生说说,最近都进奏院邸报里都有什么消息?” 李仪之正蹲在炉火旁边煮茶汤,连头都没抬便应声回答道:“昨日邸报里说,京城数十万士庶都人伏阙上书,恳请朝廷诛戮蠹国巨贼,圣上被逼无奈,当场下诏行遣了签院耿仲南,追毁出身以来告敕文字,除名勒停,永不叙用......” 李纲两道浓眉陡然一凝,随即将握在手里的狼毫搁置在笔架上,打断他的话问道:“邸报里还说什么了?” “邸报里说,梁师成、王黼、李彦三贼坑国害民,罪不容诛,已由开封府缉捕归案,明正典刑。” “邸报里说,蔡京、童贯、朱勔三人,若能扈从上皇平安回銮,一切姑且不问,以责后效。” “邸报里还说,伏阙上书当晚,太宰李邦彦,门下赵野,中书王孝迪,同知蔡懋,四位宰执大臣以及吏部尚书李棁等侍从高官,仓惶逃离京城……” 李仪之正凭借自身超强记忆力认真转述原话内容,忽听身后“啪”地一声响动,下意识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爹忍不住拍案而起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哎,看这样子,几年前京师发大水时妄议朝廷决策的老毛病又要犯了,我还是赶紧闭嘴吧! 李仪之脖子一缩,继续低头捣鼓他的茶汤。 李纲猛喘一通粗气之后,顺手将屁股后边的座椅推到一旁,就在书案和墙壁之间的逼仄空隙里来来回回踱起步子。 以忠谏之名,行邀君之实,可恶,可恶至极! 当今朝局暗潮汹涌,是杀几个蠹国巨贼就能风平浪静的吗?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君皇帝一日不回銮,天下一日不得安宁,这个时候虽但不想办法调护父子关系,反倒极力挑唆二圣反目成仇,那些领头伏阙上书者究竟是何居心?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惟恐天下不乱!” 李纲边踱步边腹诽好一阵子之后,忽然停住脚步,扭头冲着儿子的背影问道:“大囝,还有什么消息?” 李仪之不用回头,只听语气就知道父亲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于是起身走到书案旁边悄声说道:“我听送邸报的驿差说,昨晚京城来人了,两名内侍宦官和一队御前侍卫,就下榻在县衙对面的馆舍里……诶,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多人大老远跑过来做什么……” 宫里来人能做什么?肯定是传宣旨意了。 李纲忙问:“你可知来的是哪两位中贵人?” 李仪之歪头想了想才道:“听驿差说其中一位姓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宦官,具体叫什么名字,小子就不得而知了。” 宫里姓黄的老宦官,只有内侍省副都知黄经臣一人,前些日子他不是去镇江奉迎太上皇了吗? 李纲微微一怔,随即吩咐道:“大囝,赶快摆香案,铺褥位,随时准备接旨!” 李仪之瞪眼瞅着自家老爹,不由张口结舌,这话是怎么说的?滑县驻军大本营的最高军政长官是人家老种经略相公,大人您不过是当司高级幕僚而已,凭什么就认定圣上旨意是专门传宣给自己的? 父为子纲一一谁让你是李纲的儿子,想得通想不通都得照做! 爷俩抵足而眠的这间陋室里,只有几根夜里照明用的白蜡烛,没有香炉,没有供案,也没有用以跪拜的褥垫,李仪之只得到处去借,好不容易把这些东西凑齐摆好,刚坐下来喘口气,传旨钦使便神奇般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李大资未卜先知啊!” 黄经臣本来想搞个突然袭击,结果人家不光知道他来,连香案和褥位都准备好了,不由摇头笑着自嘲道:“临行前官家特意叮嘱,说是戎机繁重,不可轻扰,一切迎拜礼节能免则免,诶,咱家自以为行事谨慎,岂知一不留神还是辜负了圣意。” 李纲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只是稍微用脑子想一下就能推测出来,别的内侍宦官前来传旨,很可能关乎军国大事,黄经臣则不然,他这个时候大老远跑过来,一定是镇江那边出了什么茬子。 军国大事理应由老种经略相公亲自承旨处置,奉迎太上皇回銮则非他李纲李伯纪莫属一一谁让自己是道君皇帝脱袍让位给东宫太子的始作俑者呢。 “黄都知言重了!” 李纲一边把这位说风凉话的巨珰大阉迎进室内,一边郑重其事地解释道:“礼者,立国之本也,君臣上下如天地定位,不可少乱,君父厚恤臣子,做臣子的焉能不自爱?” 黄经臣辩不过他,只好手捧黄绢制书大剌剌地立于香案之前,任由他们父子二人跪行叩拜大礼。 “门下:朕博观群书,历考往古将启中兴之昌运,必资希世之伟人……” 黄经臣一直等到李纲父子手舞足蹈完毕,这才开始大声诵读翰林学士何栗拟定的制词: “资政殿大学士、中大夫、兵部尚书李纲,志大而德刚,器宏而虑远,自任以军国之重,皆谓有王佐之才……可特授太中大夫、签书枢密院事,进封陇西郡开国侯,食邑七百户,实封三百户,主者施行。” 黄经臣念完制词,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传宣官家口谕: “特命签书枢密院事李纲差充太上皇行宫奉迎使,日下供职,不许辞避,钦此!”” 不知道是整个人跪麻了,还是心里有什么想法,黄经臣连制词带口谕全都传宣完了,李纲既不称颂,更不谢恩,垂头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第130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下) “大人......大人?” 屈身跪伏在父亲身后的李仪之,低声连喊了两遍,李纲这才如梦方醒一般高呼颂词领旨谢恩。 黄经臣紧绷着古铜色的枯皱老脸,没等对方起身站稳便将黄绢制书塞到他手上,与此同时嘴里不咸不淡地问道:“此次奉旨前往镇江办差,李枢密莫非有什么顾虑不成?” “黄都知何出此言?从庶官到从官,乃至位列都堂,不过旬月而已,皇恩如此浩荡,我李某人纵然粉身碎骨,尚不能报之万一,岂敢妄作他想?不过是深恐行事不果,有辱君上使命罢了。” 李纲这番话看似有些闪烁其词,其实他方才伏地不起时真是这么想的。 说白了,一是事大,二是凶险。 所谓事大,河东太原正被金国西路军重兵围困,一旦失守,虏寇必定会卷土重来,外患尚未平靖,如果这个时候朝廷二圣再起内讧,天下非大乱不可,因此太上皇回銮一事堪比天大! 此前就有传言说,以蔡攸为正使、宇文粹中为副使的恭谢行宫所,不仅止绝了东南递角和两浙勤王兵马,还扣压了所有输送东京的运粮纲船,种种迹象表明太上皇很有可能会在镇江复辟。 李纲之所以觉得此行凶险,一方面是伏阙上书者的问题,从他们要胁皇帝诛杀蠹国巨贼开始,双方矛盾就已经激化了,李邦彦、王孝迪、赵野、蔡懋、李棁等人,若是逃到镇江在道君皇帝面前乱说一通,恐怕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另一方面纯粹是自己个人的问题,当初和吴敏一起力谏道君皇帝退位让贤,本是出于公心,现在看来却是祸根,得罪的不仅是道君皇帝本人,还有此前一直待自己不薄的新派权门大佬蔡攸。 这次去镇江无异于自投罗网,别说奉迎太上皇回銮,若能全须全尾回到京城复命便是万幸。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壮士一去,风萧水寒。 “李枢密勿用多虑!” 眼见面前这位肩挑重担的社稷之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黄经臣多少有些不忍心,于是展颜一笑安慰他道:“官家知道此行困难重重,因此特意命咱家当面赠送你六字箴言。” 李纲先是一怔,旋即躬身作揖:“李纲恭听圣训。” “尽人事,听天命。”黄经臣一字一顿说道。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意思就是你只要尽力去做就行,至于结果如何,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陛下圣明啊!” 皇帝赠送的六字箴言就像六颗秤砣大的定心丸,一股脑儿塞进李纲的肚子里,接下来他想不踏踏实实办差都说不过去了。 官家用心良苦,只有黄经臣最清楚,是以他重重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官家担心此行会出什么岔子,除了派遣禁卫班直扈从之外,还特命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担任副使,从东京出发,到南都与我等会合后,一道前往镇江,这下李枢密该彻底放心了吧?” 宇文虚中是恭谢行宫副使宇文粹中的亲弟弟,由他相伴而行,既便日后在镇江遇到什么麻烦,宇文粹中也会看在一母同胎的份上尽力照应他们的。 君父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却能体恤臣子到这般细微程度,除了感佩流涕,李纲还能说什么呢。 他稍微平伏一下激动的情绪,回头冲着儿子低声吩咐道:“大囝,愣着做什么?快去拿常例钱啊!” 位列都堂,宰执天下,可是为官作宦之人梦寐以求的头等大事,照例要给前来报喜的传旨钦使支应些跑腿辛苦费的,李纲久在朝中履职,如何不懂京城官场里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孰料李仪之捧着沉甸甸的十贯铜钱送到黄经臣面前时,人家都没拿正眼看一下便断然拒绝道:“李枢密的好意咱家心领了,不过是奉旨虚喝而已,岂敢胡乱收受钱财之物?” 莫非嫌少?按照以往惯例,十贯钱只多不少啊.....李纲正暗自揣度对方的心思,忽听黄经臣大喊一声道:“梁揆、左言、闾勍,你们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三个人,为首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宦官,腰里斜挎着一把鞘身镶金嵌银的短柄直刀。 李纲见多识广,一看便知是随行护驾的带御器械一一不到三十岁便做到六品御前带刀侍卫,想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李纲猜测的没错,这人的确不一般,他就是黄经臣刚刚提到的梁揆,现任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勾当官,入宫没多久便跟着与童贯齐名的巨珰大阉谭稹谭大帅在军中历练,十年功夫打磨下来,身手已是相当了得,连那些自恃为大内高手的禁卫亲从官都不敢小觑。 跟在梁揆身后肩并肩往里走的两个壮岁力夫,全都身着军中制式日常戎服,一个是殿前司御前左班指挥使左言,另一个是新任皇城司禁卫指挥使闾勍,他们二人和梁揆一样,手里都捧着袍服冠带等衣饰之物。 黄经臣将他们三人一一引见给李纲之后,方才指着那些衣物说道:“这些都是奉迎上皇回銮所需大臣礼服,官家知道李枢密骤升执政,来不及回京置办,特意命咱家提前准备妥当一并带过来......哎,你们父子二人还犹豫什么呢,赶紧接过去吧?” 李纲偷眼瞄了一下,不仅有五梁进贤冠,方心曲领外袍,纯白色罗衣中单,还有一条双铊玉銙犀牛角大革带,以及一套幽光闪闪的金丝软铠。 赏赐朝觐礼服可以理解,赠送金丝软铠是何用意?莫非连皇帝都已经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吗? 送走黄经臣等人之后,李纲随手关上房门,一脸严肃地把李仪之拉到书案旁边,自己则正襟危坐在圈椅上,声音庄重而又沉郁道:“大囝,你好生听着,记住为父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老爹摇身一变成为权倾天下的宰执大臣,李仪之本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突然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当场就懵圈了。 他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好像要交待后事一样的老爹,嘴唇翕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是已经批阅过的,”李纲用手一指书案左侧那堆码放齐整的案牍文书说道,“你拿到种老那里签押之后,一一分发出去即可。” 他说着伸手把摊开在桌面上的几份卷宗收拢在一起:“马上就要启程赶路了,这些我已经来不及批阅,你拿到沈参议那里,请他代为处置吧!” 一本正经交待完公事,李纲换了一副稍微轻松点儿的口吻说道:“大囝啊,把手头这些庶务办好,你就不要呆在这里了,回京服侍你母亲吧,她身体不好,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家里没个人帮衬可不成......” 李仪之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管父亲说什么,他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李纲知道儿子需要时间消化自己刚刚对他说的话,是以并不着急,一边一反常态继续絮叨个没完,一边脱下外衣,有点笨拙地把圣上恩赐的金丝软铠套在里面。 那些袍服冠带是专用礼衣,只在奉迎朝觐的正式场合才穿得着,先装进包裹里备用。 行装收拾停当之后,他想了想,又伸手把已经塞进包裹里的那条双铊玉銙革带抽了出来。 按照朝廷规制,四品官员的标准礼服是穿紫衣佩金鱼袋,戴五梁进贤冠,持象笏,系金带。 自己从正五品的中大夫晋阶为从四品的太中大夫,按规制应该系金带,若系玉带属于是皇帝特许的高配规格,代表着做臣子的荣耀,可这次镇江之行生死未卜,似乎没有必要摆那个谱了。 一念及此,李纲随手将双铊玉带和黄绢制书一同塞到儿子怀里:“大囝,你把这两样御赐之物带回家去,祭祀时摆于供案之上,藉此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吧!” 李纲的父亲李夔,活了七十多岁,戎马倥偬数十载,混到死也不过是一路安抚使,李纲四十出头便做到了宰执大臣,不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光宗耀祖。 和黄经臣约定好上路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李纲看看儿子,见他还是涨红着脸,怎么问都不吭声,只好独自收拾起行装,迈步朝着门口走去。 “大人!” 就在拉开房门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李仪之饱含哭腔的呼喊。 李纲脚下一滞,瞬间定在原地。 “您可要回来啊!”李仪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李纲眼圈一红,暗自道声傻孩子,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弥漫起大雾,走在面对面看不清人影的街道上,李纲心中感慨万千,从宣和七年十二月至今,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一身之进退荣辱,天下之安危利害,纷然如此,岂非真梦耶? 第131章 事未经历不知难 李纲事后才知道,黄经臣没来滑县之前便和宇文虚中约定好了,各自带领随行护卫从东京出发,日后就在应天府的鸿庆宫会合。 之所以这么安排,一则是时间紧任务重,不可能从滑县折返东京,然后一道前往镇江,那样来来回回既耽误功夫又太折腾人。 二则是以李邦彦为首的宰执大臣集体弃国逃遁,搞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个时候亟待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主持大局,皇帝命知院吴敏召集三省侍从及台谏官廷议,前执政官徐处仁是大家公认最合适的人选。 徐处仁是应天府人氏,本来尚书右丞干得挺好的,不知道开罪了新旧两派权门的哪位大佬,宣和末年被朝廷贬谪为提举南京鸿庆宫的祠?官。 现如今这位徐老太爷正在桑梓故里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提前赶往那里,就是要奉旨督促其火速到帝都赴任,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南都距离此地,不过三百余里,黄都知何以大费周章?” 李纲冒着弥天大雾前往黄经臣等人昨晚下榻的馆舍,一走进院子里便皱起了眉头。 按理说时间紧任务重应该轻车简从才对,事实上恰好相反,除了五六十名手牵高头大马的随行扈从之外,中庭里还停靠着三辆北方客货大车。 其中那辆高篷阔舆的双辕厢轿马车,显然是给自己这个宰执大臣以及两位中贵人代步用的。 另外两辆则是用骡马套拉的平头货车,上面被整块桐油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都装些什么东西。 “事未经历不知难啊,别看只有几日脚程,这一路走下来,风餐露宿不说,还不一定安稳太平,总之有备无患嘛!” 黄经臣前些天刚从镇江回来,他比谁都清楚眼下这个世道出门在外有多艰难。 李纲起初颇不以为然,按照他的意思,车多人众尽是累赘,最好只带十来个随从,大家一起骑马赶路,晓行夜宿,又快又妥又爽利……可惜等到云开雾散一脚踏入东明县境内,他便果断放弃了此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东明县位于开封府的东北角,距离黎阳渡口不过百里之遥,金国东路军渡河南下没多久便全境沦陷了。 当地士庶百姓为了躲避战乱,携家带口四处奔逃,早在两个月前整个东明县就已经十室九空,遍地鸡毛满天飞。 他们这一路之上快马加鞭往前赶,从天明走到天黑足足行进了五六十里地,沿途既没有看到驿站客舍,也没有碰着饭馆酒肆,甚至连寻常百姓家的人间烟火气都难得一见。 遇到这种情况黄经臣一不慌二不忙,在天黑之前找了个有井水的破庙把大家伙儿安顿下来,然后命人掀开了其中一辆平头货车的桐油毡布。 李纲没能忍住好奇心,悄悄凑过去看了看,好家伙,既有烹煮用的瓦罐铜炉等炊器,也有衣被铺盖帐篷等寝具,还有面饼、馒头、肉脯等人吃的干粮,以及专门饲喂牲口的草料和刍豆.....整个把居家过日子的一应物什全都搬过来了! 如此琐细之事,不光未雨绸缪还打理得井井有条,李纲不得不承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位侍奉两朝仍能简在帝心的中官大珰,在操持生活杂务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 其实黄经臣眼光也不赖,他挑选的这座不知名的神庙风光无限,院里断壁残垣,室内朽门破窗,连屋顶都千疮百孔,仰头便能看到漫天星光。 李纲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啃着肉脯,嚼着干粮,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汤,与围拢在身边的黄经臣、梁揆、左言、闾勍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闲嗑,困了就在铺好被褥的帐篷里和衣躺下,露宿荒郊野外的头一个夜晚,就这么轻松愉快的度过去了。 离开东明县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没过多久他们便进入到济阴县境内,随着距离应天府越来越近,沿途官道两侧也慢慢有了人气。 只不过大都是些背井离乡的逃难流民,路过村镇草市之类的群居场所,时不时还有溃兵散勇草莽游寇之类的强人出没,还好自家五六十名随行扈从,都是从禁卫师旅里拣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安全方面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令人发愁的是坐吃山空,这几日人吃马嚼消耗极大,糟蹋完粮秣又没有地方可以补充,因此那辆装载军需物质的平头货车很快就见了底。 离开济阴县又往正南方向行进大半天,中途大家停下来饱餐一顿之后,人和牲口就都没得东西吃了。 “黄都知,此地距离南都还有多远?” 这个时候不光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黄经臣,就连一直做在车厢里当甩手大掌柜的李纲也知道着急了。 “诶!” 方才在半道上埋锅造饭时,黄经臣特意找当地土着村民打听过,此刻他闭着眼睛依靠在马车厢柱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至少还有五六十里吧,眼下已经过了哺食,天黑之前无论如何是赶不到南都了。” “明日一大早,人和牲口岂不是要饿着肚子上路?”李纲不由皱起眉头,人饿个一顿两顿问题不大,畜生可不行,要是把它饿急眼了,真会当场尥蹶子,到时候怕是拽都拽不走。 这也是黄经臣最担心的地方,但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听老乡说,再往前走十多里地,有个叫三陵台的草市,咱们只能到那里碰碰运气了。” 三陵台是西周时宋戴公、宋武公和宋宣公三位宋国国君的寝陵所在,李纲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地名,他还知道过了三陵台便是古宋河,古宋河往南三十里左右即是应天府的府治宋城。 原以为三陵台只是村镇草市,就算有人也不会太多,更何况日落西山红霞飞,眼看天就要黑了,没承想相距还有半里地,前面便隐隐约约传来了许多噪杂喧闹的动静。 等到车轿稍微靠近一些,李纲掀起帘布向外观瞧,但见南北通衢大道上几乎全是携家带口的逃难流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席地蹲坐,或设帐而卧,或生火造饭,或相互攀谈......难怪一路之上没看到几个人影,原来全都汇聚在这里了。 他们迁徙的目的地肯定不是三陵台,再往南走便是古宋河,也就进入到应天府的治所宋城县地界了,这些逃避战乱的北方流民,八成是把南京陪都当成了庇难所。 不管怎么说草市毕竟是草市,流民虽多,正经做买卖的人家却屈指可数,尤其是馆舍客栈,没有一家可以同时容纳他们这支队伍。 黄经臣只得带着梁揆亲自去找落脚之处,最终在三陵台东南方向两里左右的地方发现一座仓颉祠,里面既干净又宽敞,还有拴马桩喂马槽,方便极了。 守祠人是一对操着山东口音的父子,爷俩都很热情,长着疤瘌头的精壮后生比较健谈,他对一身乡绅老员外打扮的黄经臣说,眼下世道太乱,士宦官绅出趟远门往往会带许多随行扈从,但凡在三陵台过夜,只能在他们那里投宿,别的地方根本住不下。 黄经臣刚刚跑遍了三陵台的馆舍客栈,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趁着天还没有黑透,他把大家伙儿安顿好之后,命人揭掉覆盖在另外一辆平头货车上的桐油毡布。 两名军汉从车上抬下来一口沉甸甸的朱漆箱箧,去掉铜锁,掀开箱盖,里面全是用线绳串起来的宣和通宝,凑近了还能闻到隐隐散发出来的铜臭味儿。 “儿啊,啃了一路干粮,肚里早没油水了吧?” 黄经臣拍了拍梁揆厚实的肩膀,如释重负一般笑着说道,“明天就到南都了,不用再过苦日子,你去买几只小肥羊回来,今天晚上干爹给你们做烤全羊,大家伙儿好好打打牙祭!” 梁揆个子不高食量贼大,半天水米未进早就饿得饥肠咕噜,听说今晚吃烤全羊,哈喇子顺着两腮往下流。 他一边往褡裢里装铜钱,一边舔着嘴唇问道:“人生地不熟的,天也快黑了,干爹让儿子去哪里买羊啊?” 草市里到处是逃难流民,没有几家正经生意人,黄经臣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羊的,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小子知道哪里有卖羊的,我带官人去买吧!” 黄经臣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森白牙的疤瘌头后生。 第132章 羊了个羊 出门在外最忌讳露富,尤其是眼下这种乱世,若是被那些溃兵散勇或者草莽游寇盯上,不光是破财还有可能丧命,是以等到梁揆取完采买所需赀币,黄经臣随即亲手锁好朱漆箱箧,命人抬到平头货车上,依旧用桐油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李纲站在旁边看在眼里,不由捻须颔首,果然和自己预料的差不多,一辆货车装载军需物资,另外一辆货车携带大量赀币,遇到集市随时采买,既便半道上得不到补充,只要能支撑到应天府大都市,一切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其实他把黄经臣想简单了,面前这辆平头货车里装载的八口朱漆箱箧,里面不全是散发着铜臭味儿的宣和通宝,还有金樽银碗,珠玉玳瑁,缬帛彩绢,银合茶药,龙凤团茶,龙诞香饼等等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这些好东西至少有两个用处,一个是到了镇江之后贿赂太上皇身边那些大大小小的行宫官吏,另外一个便是倘若半道上遇到重大险情,可以用它激赏随行扈从或者犒劳见义勇为的当地军民。 接下来梁揆和四个班直卫士跟着疤瘌头后生去采买吃食和草料,黄经臣则把几个御辇院的老车把式找来,又从禁卫班直里挑选了两名手脚麻利的年轻小子,让他们和守祠的驼背老汉一起准备今晚的饕餮盛宴。 李纲李大闲人依旧当他的甩手掌柜,一个人踱步到祠堂里瞻仰仓颉老夫子,顺便膜拜一下这位文祖先师的原始杰作。 岂料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发现,自己这堂堂资政殿大学士,斗大的上古文字居然不识一箩筐,着实有些尴尬,于是拂袖而去,到外面叫上左言和闾勍两位管军四处转悠起来。 说是仓颉祠其实就是建在荒郊野地里的农家大院,院内一堵八字悬山顶式影壁墙,正对着两扇桑木大门,四周墙垣都是用夯土堆垒起来的,约有一丈多高,不借助任何工具的话,一般人很难逾越。 中庭里种植两排青松翠柏,夜晚烛火一照,颇有森然之气。 歇山顶式祠堂正屋共有五大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足够几十个人打地铺了,后院还有两排充当牛棚马厩的土坯陋室,总之不像是专门供奉仓颉老夫子的祠堂,倒像是颇具本朝地方特色的农家乐。 他们三人从后院转回到前门,正准备到对面看看河畔夜景,偏巧这时,两名班直卫士赶着三头咩咩叫唤的长腿公羊手忙脚乱地闯了进来。 “咦!” 班直指挥使左言担心冲撞了李枢密,闪身挡在他前面,等到看清楚当下状况,不由诧异道:“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回来,梁御带和另外两位兄弟呢?” 其中一名班直卫士忙不迭地回答道:“回管军的话,那守祠后生说,要买草料得到对面的军马草料场,梁御带只得同他一道过河去了。” 军马草料场? 李纲听到这几个字的第一反应便是附近有驻军,不然当地官府弄个军马草料场放在这里做什么?只是这军马草料场好像有点不务正业,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他们那里采买草料。 前院门廊下悬挂着一排贴金红纱栀子灯,左言和闾勍各自踮起脚尖,摘下一盏提溜在手上,李纲在他们二人陪侍之下,沿着古宋河堤岸慢慢往东走去。 天黑有天黑的好处,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住着人家,仓颉祠以东数里之遥的地方烛光明照,灯火闪耀,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吵嚷吆喝的动静,感觉比三陵台草市还要热闹。 李纲一直在想,那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应该都有一个可以直通古宋河南岸的渡口,对岸倘若真有驻军,估计也是专门对付这些把南京陪都当成庇难所的北方流民,让他们这些成千上万背井离乡露宿街头的男女老幼,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李纲伫立在黑暗中,兀自嗟叹了一阵子遂意兴阑珊,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转身往回走去,搞得左言和闾勍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趁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大人物哪根筋搭错了,问又不敢问,只得抢上前去替他照明引路。 刚走到仓颉祠院墙外面,李纲便闻到一股焦香与膻臭混合的浓重味道,隐隐之中似乎还有些酒气掺杂在里面,不由暗自纳闷儿,哪来的酒啊? 他知道黄经臣这个人,不光细心还很谨慎,担心军汉们路上吃酒误事,是以什么稀罕玩意儿都往车上装,惟独没有搬几坛后苑造作所自酿的皇家内库酒,以至于那些对御用佳酿垂涎三尺的禁卫班直,都在暗地里骂他老干货。 迈步走进大门里,绕过八字型影壁墙,李纲这才看到,烟雾缭绕的中庭里炽燃着三堆呈品字形的篝火,倒挂于铁架上的长腿公羊被剥得精光,在干柴烈火的炙烤下滋滋流油,外焦里嫩,香味馥郁,看样子已经烤得差不多了。 品字形篝火的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了粗瓷大碗,守祠的驼背老汉正捧着一个黑漆瓮子往里面倒酒。 被篝火照耀得满脸通红的黄经臣乐呵呵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见李纲走过来忙道:“你们回来的正好,赶紧开席吧,大家伙儿都快饿坏了!” 李纲眉头一皱:“梁御带去采买草料,至今未归,不等他了?” “不等了不等了,哪有一伙子人专门等他们仨的道理!” 黄经臣抬手往对面一指道:“等下那只大个公羊烤好了,把四条腿全都剁下来,给他们留着也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背靠着两排青松翠柏流哈喇子的禁卫班直,慢慢往三堆篝火旁边蹭了过来,有人甚至悄悄从靴子里摸出匕首,只待李大掌柜一声令下便开始手起刀落,大块朵颐。 李纲大马金刀往八仙桌上首位置一坐,冲着驼背老汉招了招手道:“店家,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驼背老汉愣了愣神,这位头扎软巾身穿素衣之人派头极大,想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却不知呼唤自己所为何事,于是赶忙放下怀里的酒瓮,上前躬身揖拜道:“小老儿见过官人。” 李纲冲他摆了摆手,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此地距离军马草料场有多远?” “军马草料场?”驼背老汉迟疑了一下才道:“小老儿没听说过,只知道古宋河南岸一带驻有大军,官人所说的军马草料场,既便有应该也在驻军营垒里吧?” 李纲心中一动,附近果然有驻军,照这么说的话,那个疤瘌头后生应该是把梁揆引到对岸驻军营垒里去了,而不是什么军马草料场,父子俩说法有出入,不知道所为何故。 “你可知南岸驻有多少兵马?”李纲继续问道。 驼背老汉想了想道:“听说有三四万吧,详细数目小老儿可不晓得,只知道全是从各地赶往东京的勤王义军。” 李纲听他如此一说,暗自吃惊,本以为就算有驻军,最多也不过两三千而已,居然十倍还要多,而且全是打着勤王旗号的义军,应天府尹胡直孺截留这么多兵马,他想要干什么? 李纲本想再接着问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岂料黄经臣竖起耳朵在旁边听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了,只见他端起粗瓷大碗,径直走到众人中间站定一一看那样子是说几句官面话之后,就让大家伙儿放开肚皮,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果不其然,黄经臣轻了轻嗓子大声道:“一路鞍马劳顿,连杯水酒都没喝上,诸位辛苦了,干!” 众人手捧酒碗齐声回应道:“干!”言讫正要扬脖痛饮,忽听有人高声喝止道:“慢!” 众人急忙扭头观瞧,原来喊话者竟是李枢密,当下全都不敢乱动了。 “此酒来历不明,”李纲用手一指驼背老汉,沉声说道:“还是让他先干了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黄经臣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当真是忙昏头了,梁揆到现在都没回来,应天府截留了好几万勤王大军,是敌是友尚不清楚,要是酒中下了蒙汗药,岂不阴沟里翻了船? 黄经臣想到这里,顺手将自己端着的粗瓷大碗往驼背老汉面前一推:“你家酿造的酒,还是你自己先尝尝吧!” 驼背老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小老儿不胜酒力,多少年滴酒未沾了,喝不得,当真喝不得。” 死活不喝,那就是心中有鬼! 黄经臣寒脸一绷,厉声喝道:“来人啊,给我捏着鼻子往里灌!” 左言和闾勍本就离驼背老汉不远,两人上前左右一夹,没费多大力气便把整碗酒给他灌进肚子里去了。 驼背老汉接连打了几个酒嗝,鼻涕泗流,并且脑袋晃得厉害,随即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转了两转,突然一屁股撴坐在地上。 他站不起来,却一边撒泼打滚,一边操起山东方言破口大骂道:“直娘贼!直娘贼!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刚开始他的口齿还很清晰,渐渐地含混起来,片刻之后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果然有鬼! 黄经臣一阵后怕,急忙凑到李纲近前问道:“李枢密,怎么办!” “不要慌,不要慌,诸位该吃吃,该喝喝一一咳,酒就不要喝了!” 李纲冲着众人说完,站起身走到左言面前吩咐道:“你带几个卫士到院外巡回警戒,一旦发现有人企图靠近立即禀报!” 左言答应一声,随手点了四个心腹亲信,李纲特意叮嘱他们每人扯掉一条羊腿带上,不管怎么样也得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不然等下哪有力气拼命啊。 左言毫不客气,一个箭步窜至篝火旁边,挑了个肥美的后腿砍下来,边走边啃,嚯,咬一口满嘴流油,幸福得呜呜直想哭。 第133章 九百汉 位于荒郊野外的这座仓颉祠,显然是一家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众人刚才差点被蒙汉药酒毒翻在地,更大的危险很可能正在来的路上,因此李纲嘴上说得轻松实际上心里一点都不托底。 他让人从祠堂的供案上取来一柱香点上,同时告戒正在大块朵颐的禁卫班直,立香燃尽之后,不管有没有吃饱都要停下来布防备战。 未雨绸缪,既便背后黑手真是一些狗胆包天的军贼,只要能在这座院子里固守到天亮,就有机会化险为夷。 黄经臣听李纲这么一说,随即命老车把式去后厨把早已准备好的几样吃食端上来。 禁卫班直都是些纠纠武夫,他们可以围着烤羊拿刀割肉胡吃海塞,李枢密好歹是资政殿大学士,岂可如此粗鄙?怎么着也得给他单独弄俩菜用筷子夹着吃。 接下来老车把式轮番上阵,三下五除二就把菜上齐了,他们给李枢密端上来的是羊头签、羊炙焦以及蒸软羊,给黄都知端上来的却只有一碗泡着炊饼的羊杂汤。 不是他们偏心,是黄都知自己说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嚼不动羊肉,只能捡些软和的东西填饱肚子。 其实眼下这个时候,黄经臣已经连羊杂汤都快喝不下了一一贼寇内外勾结,梁揆生死未卜,自己方才还差点酿成大祸,想想都让人后怕! 他心里一颤,紧握筷子的右手下意识地在碗里搅动了一下。 咦,羊汤里怎么会有鸭蛋? 他懵了一瞬,旋即回过味来。 呸!羊汤里怎么会有鸭蛋?分明是羊蛋! 八成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这是嘲弄阉货无卵,不敢吃羊蛋吗? 好啊,咱家今日就做一回有卵的事情! 他自己暗地里赌这口气,可惜筷子偏偏不争气,接连夹了好几次,该死的羊蛋都滑溜掉了。 黄经臣一怒之下,一把将它从热气腾腾的汤碗里抓上来,张开大嘴就要吞到肚子里去。 李纲坐在对面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位中贵人突然之间中了什么邪,居然直接下手在汤碗里捞东西吃,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吗? 黄经臣显然已经铁了心要与这枚该死的羊蛋较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后槽牙将它吃得连渣都不剩。 一柱香的功夫很快就到了,李纲掏出巾帕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说道:“时辰到了,闾管军,整队听令吧!” 其实不用闾勍发话,众人一边吃一边看,没等立香燃到尽头,就都收起了随身携带的解腕尖刀,主动向庭院正中间的空地里靠拢。 在此之前李纲碰巧将仓颉祠从里到外转个遍,一切了然于胸,他让闾勍挑选十来名机警敏捷的弓弩手,分别埋伏在后院马厩、正屋耳房以及前院中庭的松柏树上,其它禁卫班直分成两拨,一拨跟着闾勍巡防大院周围四壁,另外一拨由左言指挥,轮班在院外警戒,一旦发现敌情,立即退回院内固守正门。 “李枢密,咱家能做些什么?”黄经臣吃了羊蛋有些兴奋,主动上前请缨。 李纲看了看他,笑着说道:“你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在院子里喝喝茶叙叙话就好。” 黄经臣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喝茶叙话,分明是大将坐镇中枢,稳定军心罢了。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已经是人定时分,正常情况下这个时辰都该安寝了,李纲命人将前庭后院的灯笼和篝火全部熄灭掉,大家就在清凉如水的月色中默默数星星,功夫不负有心人,两柱香之后终于等来了异常动静。 “禀告枢密,东面有一伙人打着灯笼过来了!” “有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估计也就几十个人吧。” “全部撤回院内,立刻防守正门。” “遵命!” 左言按照事先计划好的,等到所有明岗暗哨退入院内之后,先将两扇桑木大门关好并插上门栓,然后找了两根方木做顶门杠,为防万一,又在影壁墙后面布署十来个弩手,一旦院门被攻破,立即将对方射成刺猬。 所有准备工作都提前做到位了,孰料人家却没有霸王硬上弓的意思。 这伙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院近前,先是学着鹧鸪叫与内应对暗号,等候一阵子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回应。 领头的疤瘌头后生以为驼背老汉睡着了,急忙凑到门房窗棂下面悄悄呼喊道:“罗锅老爹?” 连叫数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疤瘌头后生恼怒地骂了一句直娘贼,回头吩咐手下人找个隐蔽的地方叠罗汉,翻墙进到院内去,从里面把大门打开。 孰料逾墙者刚爬到墙头,忽听“嗖”的一声响动,一支利箭急射而来,他没有躲闪的余地,前胸中箭之后仰面栽倒下去,正好砸在底下叠罗汉的那些人身上。 随即有个九百汉大声嚷嚷道:“头儿,不好啦,有刺客!房顶上有刺客!” “放屁.....”疤瘌头后生抬腿踹了他一脚,瞎叫唤什么,俺们这些好汉才是刺客! 余下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弯弓搭箭回射过去,哪知不光是房顶上,连院里树上都藏着弓箭手,显然是中了埋伏,双方在黑灯瞎火里互射了一阵子,疤瘌头后生眼见讨不到半点便宜还被人家揍得满头都是疱,正要下令往回撤退,恰在这时,两扇桑木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从里面冲出来几十个端着刀剑的戎服军汉。 “撤!快撤!” 好汉就是吃不得眼前亏,疤瘌头后生一见之下拔腿就跑,转眼就没了踪影。 其它那些反应慢的九百汉,被禁卫班直追着屁股一通乱砍,有几个身中数刀之后,还能连滚带爬跑得比兔子还快,可见都不是一般人。 本以为是军中悍匪,原来全是些鸡鸣狗盗之徒。 左言和闾勍二人均意犹未尽,若不是李枢密有令在先,穷寇莫追,让他们见好就收,否则今晚非把那疤瘌头后生逮住活剥了不可。 李纲也没想到未雨绸缪准备了半天,结果却是虚惊一场,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 打打杀杀的事情,黄经臣既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参与,就算是刚刚吃了羊蛋,该不行还是不行,他只会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比如说打开百宝箱犒赏这些杀退贼人的军汉。 那十个埋伏在房顶和树上的弓弩手出力最多,每人赏一个金樽,其它禁卫班直每人赏一只银碗,左言和闾勍两个管军指挥若定,每人赏一块羊脂玉佩...... 黄经臣正坐在祠堂里掰着手指头论功行赏,左言和闾勍同时从外面急步闯了进来。 “敢问黄都知,李枢密何在?” “他刚刚去后院出恭了,你们找他所为何事?” “那伙贼人去而复返了!” “这次来了多少人?” “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啊?” 黄经臣突然感觉腹痛难忍,莫不是一时贪图嘴快,吃坏了肚子? 第134章 天无绝贼之路 方才疤瘌头后生那伙九百汉不过是专门跑到仓颉祠打探消息而已,这次来的可是正儿八经混在勤王义军当中的憨匪,足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为首者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大晚上头戴一顶白毡笠,在无数油松火把照耀下,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 他命手下喽罗把整个仓颉祠团团围住,自己则叉着大腰站在院门外面,理直气壮地冲着院内高声喊话: “里面的人听了,俺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东响马是也!虽为响马,却无骑可乘,天下岂有此理耶?是以俺们既不谋财,更不害命,只想要尔等那几十匹良马,识相的赶紧拱手送出来吧!” 他自认这番说辞有理有据有节,正翘首以盼对方同样坦诚相待,忽听“啪”的一声响动,不知从哪儿射来一枝雕翎羽箭,登时就把他头上戴的白毡笠掀翻在地。 这厮吓得脖子一缩,顺势就近跳到暗影里,惊甫稍定之后方才怒声喝骂道:“好个直娘贼!不吃敬酒吃罚酒是吧?来人啊,给我把大门撞开!” 手下喽罗们就地取材,齐心协力把种植在院门前面的一颗老槐树连根拔起,随后几十条山东大汉一起吆喝着“哎嗨哟哇”的打夯号子,抱紧老槐树干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撞击着仓颉祠前院那两扇桑木门板。 “禀告李枢密,前院怕是守不住了!” 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外力猛烈冲击下,一条插门栓和两根顶门杠所能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贼人破门而入显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双方很快就要短兵相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左言和他手下那些班直卫士都认为以一打十决无胜算的可能,既然人家只想要那五六十匹战马,送给他们就是了,大宋人不打大宋人,大不了日后再找机会抢回来嘛,何必伤了彼此的和气。 “院门失守等同于丢城弃地!”李纲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死命令:“决不可让贼人破门而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否则军法从事!” 他心里很清楚,贼酋说的比唱的好听,一旦把门撞开,己方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到时候一个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既然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接下来便是如何固防的问题了。 左言命人把祠堂里的长条供案抬过来,横亘在前院两扇桑木门板后面,又命班直卫士站成一排,用血肉之躯硬撑住长条供案,这样一来,等于同时卸掉了插门栓和顶门杠的压力,对方要想破门而入,除非从班直卫士的尸体上踏过去。 哎嗨哟哇,咚咚咚咚......哎嗨哟哇,咚咚咚咚...... 外面那些山东大汉嘴上吆喝着打夯号子,手里一刻也不停缓,依旧有条不紊地猛烈撞击着桑木门板。 时间一长,里面这些用双手或腰身撑住长条供案的班直卫士,一个个被震得头昏眼花脑子乱,有个距离门板最近的矮胖军汉浑身颤抖得厉害,突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左言见状赶紧命人将他替换下来。 “李枢密,这样下去,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啊。”黄经臣提着裤子从后院茅厕跑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不无担心地冲着背靠影壁墙的李纲说道。 李纲当然知道用血肉之躯做挡板肯定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在这个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的紧要关头,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 黄经臣见对方默然无语,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自己也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什么忙都帮不上,于是一边围着影壁墙转圈儿,一边自言自语道:“诶,要是能把这堵墙抬到门口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纲登时眼睛一亮,急忙回转身来,仔细打量着这面八字型悬山顶式影壁墙,但见底下基座是条石,墙体是香糕长砖,顶盖是灰瓦,用这些建筑材料堵大门,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抬是抬不走的,只能先推倒,然后再将条石砖瓦一一堆积到院门后面。 李纲说干就干,立即命左言和闾勍把没在堵门的禁卫班直全部召集在一起,三十多个军汉学着外面贼寇的样子,嘴里吆喝着协调号子,轰隆一声巨响就把一丈多高的影壁墙推倒了。 毕竟是砖瓦石结构的建筑,动静闹得很大,外面那些撞门的山东大汉吓了一跳,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状况,停下来偷偷窥探了一阵子,方才又继续吭哧吭哧地砸门。 左言和闾勍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抬条石搬砖头,干这些打熬筋骨的活计对于纠纠武夫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没用多长时间,整堵墙的残渣废料全都堆到了桑木大门后边,足足有六七尺高,等于把院门彻底封死了,外面那些颟顸的山东大汉最终只能望门兴叹。 “咱家方才不过是信口一说而已,李枢密竟能据此想出如此妙计,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话虽如此,黄经臣还是有点不放心,他亲自凑到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转身来喜滋滋地对李纲说道:“贼人明知破门无望,早已知难而退啦!” 李纲听了却只是苦笑,贼人是进不来,但自家也出不去啊,不过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罢了,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他把闾勍那拨人叫到跟前,正要叮嘱这些专门负责在院内四处警戒的禁卫班直,严加提防贼人故技重演一一用叠罗汉的方式逾墙而入,恰在这时,埋伏在中庭松柏树上的弓弩手突然大喊大叫道:“闾管军?闾管军何在!” “何事惊慌?” 闾勍先是愕然一怔,随即率先往中庭那两排松柏树下跑去,李纲、黄经臣等人不知道突发了什么状况,赶紧尾随在他身后一探究竟。 “此刻正从西面三陵台方向跑过来好多人!” “大概有多少人?” “密密麻麻,难计其数!” 树上弓弩手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今夜在劫难逃了。 “李枢密,怎么办?”黄经臣六神无主,一个劲儿催问李纲。 李纲紧锁眉头,凝神倾听了片刻,忽然答非所问道:“贼人刚刚已经知难而退了,怎么还有打夯的声音?” 黄经臣等人听他这么一说,全都竖起了耳朵,果不其然,哎嗨哟哇......哎嗨哟哇......声音低沉舒缓但很有节奏感。 “糟糕!” 闾勍瞪着大眼珠子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贼人八成是想从后院攻进来!” 左言疑惑不解道:“后院又没有后门,贼人如何破门而入?” 他的话音刚落,有个埋伏在马厩屋顶上的弓弩手,匆匆忙忙地从祠堂左侧的甬道里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贼人快把后院围墙推倒了!” 推倒院墙?他们这是要涸泽而渔,还是要杀鸡取卵? 李纲顿觉脑袋嗡嗡乱响,好玄没一头栽倒地上。 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又憨又蠢的贼人围着仓颉祠闹腾半天,只知道咣咣咣砸门,怎么就突然开窍了?莫不是方才推倒影壁墙给他们提了醒? 三十多个人就能把砖砌的高墙推倒,四五百人推倒一段夯土堆垒起来的院墙,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么浅显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只不过当局者迷,需要有人在适当时候轻轻点拨一下。 黄经臣很快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会儿真想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明明是无心之举,反倒帮了贼人天大的忙,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天无绝贼之路? 第135章 坐地分赃 众人正站在仓颉祠前院中庭里不知如何是好,北面马厩方向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听动静与方才影壁墙倒塌颇为相似,显而易见,后院围墙已经被外面那伙山东响马推倒了。 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要么拿刀冲过去同贼人血拼到底,要么全部撤到祠堂里作困兽犹斗。 本来还有第三条道可走,那就是五六十匹河曲良马和一车金银财宝全都不要了,直接从前门一走了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家伙儿方才已经齐心协力把这条生路活活堵死了。 “李枢密!” 当断不断必遭后难,黄经臣忽然上前一步攥住李纲的胳膊催问道:“贼人很快就会杀过来,接下来如何是好?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纲转头看了看围拢在自己身边的这些禁卫班直,虽然个个都是从上四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悍卒,但以一敌十着实太难为他们了,更何况此刻正从三陵台南岸急奔过来的那伙人还不知道是敌是友。 倘若是援军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是另外一伙坐地分赃的贼人,那就让他们先把对方打残再说吧,因此当下最理智的选择便是全部撤入祠堂里,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天亮。 祠堂共有五大间房屋,只需集中所有兵力看牢各个门窗即可,守御难度可比整个大院要小好多倍,是以李枢密命令一下,左言和闾勍以及那些禁卫班直全都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包括埋伏在高处的那十名弓弩手,一个不落地撤入到祠堂里。 外面那些贼人折腾的动静越来越大,包围祠堂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李纲正全神贯注地指挥众人准备防御工事,黄经臣独自在五大间房屋里转悠了一圈,忽然跑过来冲他嚷嚷道:“李枢密,不妥,不妥啊!” 李纲当即心里咯噔一跳,不由脱口问道:“有何不妥?” 左言和闾勍等人听他说得严重,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黄经臣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横木房梁,煞有介事道:“这座祠堂乃是砖木结构,并且室内柴薪之物甚多,倘若贼人采用火攻之法,我等岂不是坐以待毙?不如......” “慎声!”李纲没听他说完便厉声喝止道。 影壁墙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这个拎不清孰轻孰重的老阉货,又开始当众指手画脚了,若是就此摇动军心,或者无意中再次提醒了外面的贼人,那还得了? 因此李纲实在忍无可忍,当即一把将他拖拽到背人之处,肃言正色道:“黄都知,你是内侍近臣,我乃枢府长贰,你我理应各司其职,饮食起居可以听凭你便宜操持,杀伐决断乃我兵家之事,岂能不分场合随意置喙?” 他说完之后,没时间也没心情顾及对方怎么想,转身拂袖而去。 黄经臣兀自呆怔了片刻,突然扬手狠搧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子...... 事实上黄经臣的确是杞人忧天了,外面那伙山东响马冲进来之后,一窝蜂似地往后院那两排马厩里奔涌而去,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这些人是死是活。 “自家兄弟不要乱抢,大小头目皆有马骑!” 那位头戴白毡笠的山东大汉率先闯进马厩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匹骠肥体壮、遍体黄毛、如金细卷并无半点杂色的宝马良朐。 “黄骠马?”白毡笠大汉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想当年响马老祖宗秦琼秦叔宝,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其胯下坐骑便是黄骠马,俺刘忠今日得遇此类神骏,岂非天意?” 可惜他高兴的太早了,这匹高头大马无草充饥只饮得个水饱,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放,瞅见生人高举着熊熊火把紧贴过来,毫不犹豫地奋起后蹄猛踢过去。 刘忠嗷叫一嗓子,捂着屁股蹦起老高,一边上窜下跳,一边叠声叫好一一这畜生性子烈,正对俺的脾气! “大当家的,不好啦!”有个头裹浑巾身穿粗布葛衣的黑脸膛汉子匆匆跑过来嚷嚷道。 刘忠回头瞥了他一眼,不满道:“王林,你好歹是个二当家的,遇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多少拿出点大将风度嘛!” “大当家的教训的是!” 王林歉然一笑才道:“有人闻着味儿正往这边赶来,八成是想凭空横插一杠头!” “谁?”刘忠急忙回转身来,瞪大眼珠子问道:“可是徐州赵铁城?” “赵铁城?”王林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武卫军驻扎在梁园镇,距离俺们这儿十多里地呢,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过来吧?” “那会是谁?” “这伙强人是从西边过来的,三陵台南岸一带是高邮薛庆和淄州郭仲威的地盘,除了那俩大头夯货,还能有谁?” 听王林这么一分析,刘忠慢慢放下心来,他从身上布袋里掏出一把炒得黑乎乎的刍豆,一边试着喂黄骠马一边若无其事道:“姓薛的也好,姓郭的也罢,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只要不是那彭城铁汉子便无大碍,你现在就去截住他们,只说见者有份,一车金银财宝,俺们可以忍痛割爱,二一添作五,偿若惦记这些宝马良朐,那就是想瞎了心!” “愣着干什么?去啊!” “是是是......小弟这就带人截住他们!” 王林领命之后,边往外走边暗自琢磨,不会这么倒霉正好碰上的是姓赵的煞神吧?他刚把手下兄弟全部召集在一起,正准备绕到前面古宋河堤岸上去,却见疤瘌头后生和几个九百汉推着装载金银财宝的平头大车迎面走了过来。 “文广幺弟,你交大运了!”王林灵机一动,何不把烫手的山芋推给这个亟待上位的守祠小头目? 这个名叫文广的疤瘌头后生,做梦都想坐上虎皮交椅,听说是让他以三当家的身份与前来坐地分赃的另外一伙强人谈判,当时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厮带着几百条汉子从后院绕到前面古宋河堤岸的时候,正好与从三陵台方向赶过来的那伙强人狭路相逢,天太黑,既便举着火把也照不见彼此,因此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在相距还有百尺之遥时便戛然止步了。 “敢问对面来的是薛大头领,还是郭大头领?” 疤瘌头后生高声喝问了一嗓子,可是静候片刻却不见对面有任何回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喊话道:“俺们大当家的说了,今晚之事见者有份,千万不要伤了两家和气,一切都好商量!” 孰料话音刚落,对面忽然回应道:“你且独自过来,方是商量的道理。” 疤瘌头后生暗暗犹豫起来,不会是故意设下的圈套吧?随即转念一想,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要想做上虎皮交椅,就得先做好挨三刀六洞的准备,富贵险中求嘛。 他从同伙那里借了两把剔骨尖刀藏在身上,大着胆子慢慢往前蹭去,百尺之遥足足耗时半柱香的功夫,来到近前一看,登时就傻眼了,哪里是什么黑吃黑的同道中人,分明是前来捕盗缉贼的官军! 但见这些披坚执锐的卒伍,有刀牌手,有长枪手,有弓弩手,还有带甲旗头和引战教头,一个个像尊泥塑似的伫立在原地,为首者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头戴黑红立帻,身披绯色皮甲,此人正是令草莽游寇闻风丧胆的徐州赵铁城! “你们是白毡笠刘忠的人吧?”赵铁城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来人近前回话。 疤瘌头后生早已吓得双股颤颤几欲先走,他哆哆嗦嗦地往前挪了几步,颤声回答道:“回将军的话,俺们大当家的正是白毡笠刘忠。” “不用紧张,”赵铁城笑道,“大家都是勤王之师,同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你且说说,刘忠今晚斩获了多少宝货?如何见者有份?” 原来赵铁城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如此一想,疤瘌头后生忽然就不紧张了,赶忙回答道:“共有一车金银财宝,五六十匹河曲良马,俺们大当家的说了,若是薛大头领或是郭大头领前来分润,金银财宝可以二一添作五,良马只能留作自用,若是武卫军的赵将军前来分润,良马也是可以均分的......” “哈哈哈......”赵铁城没有听他说完便仰天大笑起来,好贼子啊,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我赵铁城讨价还价,当真是活腻歪了。 疤瘌头后生以为他对五五分账不满意,急忙说道:“赵将军想要如何分润?只要划出道来,俺们大当家的一定照办!” 赵铁城慢慢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问他道:“在祠里借宿的那些客官,可是已经被你们全部害死了?” “不不不!”疤瘌头后生头摇得像拨浪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俺们岂敢干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一个个毫发未损,此刻正在祠堂里闭门固守呢!” “果真如此?” “若有一字虚言,甘愿死于将军剑下!” “好!” 赵铁城忽然转身将一个人拉到他面前道:“你好生看看他是谁?” 疤瘌头后生定睛一瞅,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说都不会话了。 但见这人一副随行扈从打扮,面白无须,身量不高却无比精悍,手里紧握一把镶金嵌玉的短柄直刀,不是别人,正是带御器械梁揆。 第136章 非古名将无以逾之 梁揆不是跟着疤瘌头后生过河采买草料去了吗?怎么跑到十几里外的梁园镇把徐州武卫军搬来了? 要想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那对守祠父子的来历说起。 其实驼背老汉并不是疤瘌头后生也即文广文三当家的亲爹,两人都是京东买马社的人,同村同姓算是本家叔侄。 年前他们一行五六十人去陕西贩马,路过应天府时正好赶上金军渡河南下,当地百姓闻风四散而逃,他们趁机以仓颉祠为中心在古宋河一带盘踞下来。 一个月前白毡笠刘忠纠集四五百山东响马,打着起兵勤王的旗号从济州赶往东京浑水摸鱼,路过古宋河南岸的睢阳镇时被当地官府截留。 京东买马社那帮先入为主的九百汉,被这伙后来居上的职业强盗打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干不过就加入呗,自此以后两帮人便利用仓颉祠做起了里应外合的勾当。 前段时间生意一直都很顺遂,痛宰了几家从东明县和济阴县逃难过来的官绅大户,今晚本打算故伎重演,没承想动静闹得这么大,连驻扎在梁园镇的徐州武卫军都卷进来了。 黄经臣和梁揆那俩呆鸟刚开始找上门来的时候,疤癞头后生还以为只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普通官商,等到车马大队驶入仓颉祠的院里才知道又钓到一条大鱼。 他以帮忙采买草料为借口把梁揆和两名班直卫士骗到对岸,盘算着将三人拿下之后,先打探清楚他们这些人是何来路,再顺便抢了那柄镶金嵌玉的宝刀。 没想到啊没想到,五六十个走南闯北的贩马汉子,居然连三个其貌不扬的随行扈从都控制不住,愣是让他们从扎紧的口袋里挣脱出去。 梁揆和两名班直卫士挥刀杀出重围,天太黑再加上慌不择路,他们心里想着回仓颉祠报信,结果却南辕北辙急奔到十几里外的梁园镇,一头扎进徐州武卫军的大营里。 无巧不成书,宣和末年在京东捉杀制置司里担任走马承受的梁揆,跟随大军从东京前往青州一带剿匪平叛时,曾与时任徐州武卫军骁骑营指挥使的赵立有过一面之缘。 赵立听说宰执大臣李枢密和中官大珰黄都知身陷险境,二话不说,连夜发兵前来救援。 但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贼人已经围困住仓颉祠,由于不知道李枢密和黄都知是死是活,因此与贼人狭路相逢时,赵立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把自称文三当家的喊话者叫到近前,等到打听清楚祠内的情况再动手。 可是梁揆实在等不及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伸手拔出御赐佩刀,照准疤瘌头后生的脑袋猛砍过去。 结果心太急天又黑并且对方事先有所提防,一下失去准头,刀锋所掠之处仅仅削掉了文广文三当家的鼻尖。 饶是如此,瞬间血流如注,疤瘌头后生痛嚎一声转身就跑,霎那间便不见了踪影,速度之快令人砸舌,可惜这厮慌乱中分不清东西南北,没过多久便噗通一声掉进了冰凉的古宋河里。 提着刀在后面锲而不舍的梁揆和两名班直卫生,急忙循声追撵过去。 三人举着火把在附近搜寻好一阵子,疤癞头后生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梁揆虽然很不甘心,但也只能回到武卫军的队伍里,先把解救李枢密和黄都知的正事干了。 “传令各都军头,立即邀击贼寇,悬崖勒马就此收手者,既往不咎!胆敢攫取财货马匹者,即斩以殉!” 武卫军都虞候赵立下达完命令,其麾下士卒先是引弓搭箭密集狂射一阵子,随即挥舞起短兵利器掩杀过去。 毕竟是来自朝廷正规建制里的不系将禁兵,对面那伙乌合之众哪里见过如此强大的攻势,因此片刻之后四五百名山东响马便崩离溃散了。 在此之前大当家白毡笠刘忠一直猫在仓颉祠的马厩里,耐着性子用刍豆投喂那匹黄骠马,人和畜生刚刚混熟快,突然从外面传来徐州赵铁城杀过来的消息。 这家伙手忙脚乱地把黄骠马拉出来,骑上它就想撒丫子跑路,黄骠马刚开始不是很情愿,屁股上挨了鞭子之后,突然咴地一声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 其它那些盗马贼既没有白毡笠刘忠耐心,更没有他们大当家幸运,五六十匹河曲烈马,不是牵着不走,就是打着乱转,一不小心还深受其害。 二当家王林便是其中最倒霉的那一个,这厮被一匹青骢马踢到要害处,疼得死去活来,根本走不了路,幸亏手下几个心腹亲信不离不弃,轮番驮着他拼命往野地里跑,这才躲过一劫。 说来真是可笑,好几百人折腾了大半宿,除去一匹黄骠马,居然什么都没捞着。 事后武卫军都虞候赵立命令麾下士卒打扫战场,自己则在梁揆的引领下跑到祠堂里庭参签书枢密院事李纲。 所谓庭参即是趋庭参拜,依照本朝礼法,凡是下官谒见直接上宪皆须执庭参之礼,如果谒见对象是宰执大臣,不管是不是直接上宪,文武官员皆须执庭参之礼。 只不过文武官员庭参的方式稍有不同,文官庭参时长官必须站着受礼,武官庭参时长官可以坐着受礼。 除此之外,武官庭参时还要一边跪地叩拜一边自宣衔名,就像赵立现在这样,进屋之后双膝跪地以头触手,在俯身叩拜的同时,正对着大马金刀坐在祠堂之上的李枢密高声呼喝:“卑将徐州武卫军都虞候赵立叩见李枢密!” 地方驻泊不系将禁军的统兵官,其职衔品秩普遍都不高,充其量也就是诸司正副使级别的中阶武官,赵立由武卫军骁骑营指挥使升差为都虞候没多久,至今还只是正八品以下小使臣。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小武官没资格谒见枢府长贰,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李纲不光迂尊降贵亲自接见,虚礼过后还和赵立促膝长谈起来。 这个时候的李纲当然不会知道,对面这位脸颊颧骨高耸,气质明显异于常人的魁梧汉子,竟是在宋史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传奇人物。 历史上的赵立着实不同凡响,早年和岳飞一样以勇敢战士之名应募从军,宣和年间山东一带盗贼横行,时任武卫军骁骑营兵马使的赵立因弓马娴熟,逢战必身先士卒,再加上作风硬朗丝毫不徇私情,迅速在朝廷组织的多次剿匪平叛中崭露头角,人送绰号彭城铁汉子,草莽游寇背地里都管他叫徐州赵铁城,久而久之,不只是麾下士卒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本名叫什么。 南宋建炎三年八月,金军发动第五次南侵,元帅左监军完颜昌率领数万铁骑围攻楚州,时任楚泗镇抚使的赵立独守孤城长达一年零一个月,后被敌军炮石击中头部,不幸以身殉国。 在此期间时任通泰镇抚使的岳飞曾经试图帮他解围,终因自身兵力寡少未能如愿,而当时拥有重兵的刘光世、张俊等人,在朝廷三令五申之下仍然不肯施以援手,致使这位被宋高宗誉为“虽古名将无以逾之”的抗金英雄饮恨而殁。 赵立的死讯传入朝廷,完颜构还算有点良心,不仅为他辍朝两日,还特赠奉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并且谥号忠烈,官其子孙十人......身后显贵至此,多少也算告慰英灵了。 当下这个时候的赵立名不见经传,虽有徐州赵铁城的诨号,朝堂之上却没人认得他,此刻在宰执大臣李纲眼里,充其量只是忠勇可嘉的低阶小武官而已。 李纲之所以亲切接见他,除了当面褒奖以资鼓励之外,还想借助这位当事人之口,摸清楚应天府究竟截留了哪些勤王兵马。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驼背老汉之前所言非虚,现如今只是古宋河一带便驻屯了好几股从各地云集而来的义军,有以薛庆为首的高邮壮丁,有以郭仲威为首的淄州弓手,有以王善为首的濮州保甲,有以杜彦为首的密州役卒,有以阎皋为首的潍州土军...... 再加上以张遇为首的衮州军贼,以刘忠为首的济州响马,以及由赵立统领的徐州武卫军和由老将刘位统领的京东第四将禁兵,总兵力既便没有三四万也有两三万。 皇帝御驾亲征期间,南京陪都截留如此庞大的地方武装,现任应天府尹兼京东西路安抚使的胡直孺究竟想干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纲碰到这种事情不可能坐视不理,他拉着赵立一直从后半夜聊到天亮,等到摸清楚勤王师的底细之后,方才郑重叮嘱赵立道:“赵军头,你亲自去一趟应天府衙,禀报本路帅臣胡直孺,就说朝廷李枢密下榻于仓颉祠内,敦请他今日午正之前务必赶来相会!” 说得客气点是敦请其前来相会,不客气就是立马给老子滚过来一一执以庭参之礼,谒见宰执大臣。 李纲当然不是为了摆谱而摆谱,盖因目前有一桩急务,必须亲眼目睹胡直孺就地把它彻底解决掉。 这桩急务就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数十万流民百姓,至今仍露宿于古宋河北岸一带的荒郊野地里,而驻守在古宋河南岸一带的各路勤王义军,却一直把他们当成驱逐和劫掠的对象一一用流寇对付流民,能够想出来这么损的招,一看就知道当地守臣很有实操经验。 李纲面对面叮嘱完赵立,目送其躬身却步退出祠堂,忽然听到一声重重地嗤笑,偏头一看,原来是一直坐在旁边抱臂假寐的黄经臣。 “黄都知因何发笑?”李纲神色一肃,茫然问道:“莫非李某方才所言有不妥之处?” 黄经臣之前因插手军务被李纲严辞申斥,至今仍耿耿于怀,是以语带嘲讽道:“咱家乃区区宫中内臣,岂敢置喙李枢密的军国大事?” 李纲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已经得罪了这位圣眷正隆的巨珰大阉,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正皱着眉头寻思如何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恰在这时,坐在黄经臣旁边的梁揆忽然起身说道:“李枢密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如今主政应天府的当地帅臣,不是京东西路安抚使胡直孺。” 李纲颇感意外:“不是他还能是谁?” 梁揆似笑非笑道:“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一一翁彦国。” 翁彦国? 李纲先是一怔,旋即冲着门外喊道:“来人啊,快把赵军头追回来!” 第137章 我要不要参劾他 据史料记载,李纲共有三个弟弟,分别是李经、李维和李纶,校书郎李经英年早逝时,李纲由于悲伤过度染上重疾,不久也撒手人寰,手足感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梁揆方才提到的翁彦国,正是李纲另外一个弟弟李维的岳父。 说起李纲这个姻伯,那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靖康二年四月金军攻破东京,时任江淮荆浙制置转运使的翁彦国募兵入援,路过淮宁府时应邀与同样募兵入援的燕王后裔赵子崧歃血为盟。 两人都想当这个盟主,赵子崧说“周之宗盟,异姓为后”,翁彦国则对以“我奉王命入卫,公陈守耳”,双方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直到后来听说康王赵构在河北成立大元帅府,翁彦国这才放弃盟主之争主动引兵投奔过去。 历史上的翁彦国不只是权力欲强,贪墨起来也毫不手软。 建炎元年五月,时任江南东西路经制使兼知江宁府的翁彦国奉旨修缮城墙和营造行宫,他和转运判官吴昉上下其手,不仅横征暴敛侵吞民财将当地百姓逼上绝路,还狮子大张口请朝廷下拨了四十万贯经费,最终把自己撑死了。 东窗事发后,宋高宗亲自下诏重黜中饱私囊的两个大贪官,时任宰相的李纲接到诏书时刚好传来了翁彦国的死讯,他本着死者为大既往不咎的官场潜规则,当然也有照顾姻党不让其子孙受到牵连的一点点私心,于是悄悄修改了诏书,将转运判官吴昉一捋到底,对于翁彦国却只字未提。 此举立马引起轩然大波,时任中书舍人的朱胜非有封驳之权,率先上奏发难说“舍渠魁而责支党,臣愚所未谕也”,赵构获知内情异常震怒,黄潜善、汪伯彦等政敌也趁机落井下石,李纲在宰相的位置上只干了七十五天,最终被自己精心打造起来的南宋小朝廷扫地出门了。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李纲晚年以病牛自喻,至死也没再提及当年那桩让他阴沟里翻船以至于彻底离开权力中枢的姻党案,可见这位抗金名臣心里跟明镜似的,昏君在上,悍臣满朝,既便没有翁彦国给自己埋雷,也不会在宰相的位置上干得风声水起,激流勇退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只有一桩事情,此时此刻的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翁彦国明明在宣和末年就因为得罪太宰王黼被罢为祠禄官一一即提举鸿庆宫,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了? 要知道,相对于应天府尹兼京东西路安抚使胡直孺这种一路帅臣而言,执掌数路财赋大权的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翁彦国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梁御带,据我所知,朝廷并未起用翁彦国,何来制置转运使一说?”此事干系重大,十有八九跟道君皇帝有关,李纲只好当面向爆出此料的梁揆请教,他和黄经臣此前去镇江时路过此地,应该早就知道有这档子事儿。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三个人,黄经臣依旧背靠在扶手椅上抱着胳膊假寐,梁揆站在他旁边像个随时听候差遣的跟班随从,这家伙早就看出来干爹受了委屈,因此阴阳怪气的回答道: “咱家不过是一介阉人,岂知阃外疆臣之进退?李枢密若想知道缘故,还是亲自去宫里问问官家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李纲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黄梁二人从镇江回来之后,一定会将翁彦国秉承上皇旨意复出的消息禀奏给圣上,举朝皆知翁彦国和自己是姻亲关系,而应天府又是东京到镇江的必经之路,尽管如此圣上还是让自己充任太上皇行宫奉迎使,除了沉甸甸的信任之外,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总而言之一句话,事情没那么简单,因此李纲立马改变了主意,他让人把赵立叫回来,同时吩咐众人准备启程上路,直接去应天府衙找当地主政官员解决问题。 赵立被这位前言不照后语的李枢密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又不敢问,只得略尽地主之谊,先让麾下士卒跑到三陵台南岸薛庆薛大头领的营垒里,借来一车草料刍豆,等到将五六十匹河曲良马喂饱之后,再亲自带队护送他们这一行人向应天府城进发。 从仓颉祠到梁园镇的一路之上,以闾勍为首的那些禁卫班直骑在马背上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讲个老汉推车的荤段子,惟有御前左班指挥使左言脸黑得像锅底。 这家伙骑着一头从空载双辕货车上卸套下来的杂毛役马,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边破口大骂,愣是把白毡笠刘忠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个遍一一直娘贼啊直娘贼,马厩里明明有那么多好马,为何偏偏看中老子的黄骠马? 大队人马走到梁园镇的时候已经是午正时分,武卫军的大营就在梁园镇上,赵立把众人迎进营垒里稍事歇息,同时命令伙头军准备饭食,不管吃的咋样,好歹作为东道主招待一下这些陪王伴驾的贵人们。 从梁园镇到府治宋城还有十多里路,沿途之上既有陆路也有水路,水路是从东京途经应天府流到江淮的汴河,十几丈宽的河道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运粮纲船,一眼望不到边,看船头和桅杆方向应该是往上游走的,但却被驻泊在梁园镇的水师兵船迎头封锁住了。 出了梁园镇再往南走五六里路便是京东第四将禁兵的辖区,老将刘位接到哨骑探报,携其子刘纲一起跑到距离府城十里外的歇马亭迎接,赵立护送到这里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他和刘管将打个照面之后便打马回归了武卫军的大营。 历史上的刘位和赵立颇有交集,建炎年间两人同为淮甸守疆帅臣,赵立从徐州移镇楚州时,途经滁濠镇抚使刘位的地盘,刘位拒不让路,两人发生龃龉差一点大打出手,赵立报请东京留守杜充居中调停,双方才化干戈为玉帛。 刘位后来被山东盗贼张文孝所杀,其子刘纲虽然袭封了滁濠镇抚使,却因领地失陷于贼手无力夺回而从未踏足过一步,浪得虚名而已,最终被朝廷收回了世袭的镇抚使之位。 现如今的刘位父子还在地方系将禁军里厮混,听说新任签书枢密院事李纲已经到了京东第四将管辖的地界,自然得亲自出城迎接了。 李纲心里有事,对待刘位父子显然没有赵立热情,彼此见了面略略一叙便直奔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鸿庆宫而来。 南京鸿庆宫又名圣祖殿,乃是赵家原庙所在地,占地面积足有百十亩,屋舍殿宇不可胜计,可以说是应天府的标志性建筑,朝廷每年都要在此地举行规模宏大的祭祀仪式,太上皇行宫奉迎副使宇文虚中选择在这个地方和奉迎正使李纲碰面,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李纲、黄经臣等一干众人在刘位父子的引领下,没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鸿庆宫,孰料站在宫门前迎接他们的,除了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还有右正言赵鼎,监察御史张浚,左班都虞候刘锡,侍卫长蒋宣以及十位腰悬佩剑背负黑漆寸札弩的紫衫衣汉子。 从班直卫士到禁卫亲从官,现在连随行护驾的金瓜武士都赫然在列,这阵容都快赶上皇帝微服出巡了......李纲一边暗暗吃惊,一边和众人一一见礼,轮到监察御史张浚的时候,忽听这个最喜欢抗上的昔日下属悄悄俯耳过来说道:“令姻伯翁彦国拥兵自重,擅自截留输送东京的上百艘运粮纲船,大有不臣之心,请李枢密示下,我要不要参劾他?” 第138章 秘密 张浚张德远以前在太常寺做主簿的时候,其顶头上司便是太常少卿李纲李伯纪,两人脾性不同,政见又相左,经常为仪制纲常之类的务虚琐事争得面红耳赤。 这次显然与以往大不相同,李纲姻伯翁彦国的所做所为,有悖臣礼有违子道,对君父包藏祸心,在监察御史张浚看来属于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性质特别恶劣,情节特别严重,因此二人甫一碰面,周围便充斥着火药味儿。 张浚方才俯首贴耳那番悄悄话,既是提醒也是在警告李纲,关键时候不要帮亲不帮理屁股歪到姥姥家去了,否则别怪我不讲昔日同僚情面,连你这位还没在西府遣办过一天军务的签书枢密院事一起参劾! 张德远啊张德远,我李某人好歹做过你的直接上宪,一见面就拉开撕咬的架式,丝毫不讲官场规矩,难怪朝内阃外皆视御史台谏为疯狗……鸿庆宫门前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李纲既不能当面发火也不能自我辩驳,只有暗自腹诽和干瞪眼的份儿。 “哎,此地岂是叙话之所?” 右正言赵鼎见此情景抿嘴一笑,快步走到二人中间打圆场道:“德远兄,李枢密一路鞍马劳顿,有什么话,还是请他先入内稍事歇息再说吧!” 听人劝吃饱饭,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当众撕破面皮?是以张浚后退半步躬身一揖,随口道了个请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方才只是单纯和老上司说句悄悄话叙叙旧而已。 李纲冲着赵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随即与宇文虚中联袂往宫里走去,其它人全都跟在两位新晋宰执大臣后面亦步亦趋。 “叔通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诶,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挺得住,倒是伯纪你,何以看起来如此憔悴啊?” 两人从右阙旁门步入宫墙里侧,一边沿着青石板路面往礼宾院方向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闲话。 李纲听宇文虚中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拢了拢有些斑白的鬓角发丝,偷眼瞄了一下身边这位仪表堂堂步履稳健精神头十足的都堂同列,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一一知道的是我比他小三四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比他大三四岁,人家怎么就能活得如此滋润呢。 说到底经历不同,心性相异,结果自然会大相径庭。 宇文虚中现年四十七岁,三十岁左右得中进士及第,在州县历练了五六年,回朝之后从起居舍人干起,一直做到翰林学士,燕山之役时曾经在童贯幕府里参谋军事,年前以保和殿大学士的身份充任河东河北宣谕使,现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为尚书右丞兼太上皇行宫奉迎副使。 其兄宇文粹中是蔡京的甥婿,长期在朝中身居高位,由他罩着,宇文虚中自入仕以来基本上没有遭遇什么挫折,大部分时间都在朝廷中枢耍笔杆子,既便到军中任职也只是位高权重责任轻的高级幕僚或者奉旨钦使。 不像李纲,同样是三十岁左右得中进士及第,在朝中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还只是个七八品的绿袍小官,长期沉沦下僚不说,平步青云之后,肩膀上立马扛起了千钧重担,这会儿看起来憔悴点算什么,腰杆子不被压弯已是万幸。 说话间他们二人已经来到了专门招待朝廷大员的礼宾院,李纲在宇文虚中的陪同下径直往正厅上房走去,所到之处,那些头戴乌帽身着长衣的三节人从,无论正在干什么,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叉手,躬身,行礼致意。 “叔通兄,听说圣上急召徐老入朝,可有此事?” 入内之后,二人东左西右对坐于正堂之上,李纲一边喝着三节人从刚刚奉上的香茶,一边随口关心一下此前告老还乡的鸿庆宫提举徐处仁。 宇文虚中没有立刻答话,等到奉茶的下人走远了才慢条斯理道:“圣上的本意是由吴知院继任太宰之位,吴知院自认德不配位,难以服众,这才力谏德高望重的徐老出山......诶,可惜你晚来两日,不然还可见上徐老一面。” 李纲与徐处仁并无深交,最多也就是合班奏事时远远望上一眼而已,见不见没甚所谓,他真正关心的是皇帝的意图,如今看来让徐处仁当国秉政,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必会另择贤相。 李纲默思了片刻,忽然放下茶盏悄声说道:“你我这次去镇江奉迎上皇,随行扈从由禁卫班直充任已经算是逾矩,侍卫长和金瓜武士又因何而来?” 宇文虚中听完这话,慢慢收敛起笑容:“不只是蒋宣和那十位金瓜武士,三节人从里还隐匿有五十名内等子......据说他们是奉了密诏。” 内等子隶属于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擅长徒手格斗角抵术,很多禁卫亲从官也即是所谓大内高手,就是从他们当中遴选上来的,皇帝出行时充当开路打手,遇到重大节日还要做武术表演。 “密诏?什么密诏?”李纲惊讶地问道,说完之后立马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既然是密诏,怎么可能搞得人尽皆知?本来还想问问左班都虞候刘锡为何也跟着来了,现在看来,多半也是奉了密诏。 宇文虚中没有接话,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低头呷了一口,自顾自地细细品茗起来。 室内气氛稍微有些尴尬,恰在这时,有个在院外当值的三节人从,自门外快步走进来禀报:“敬启二位相公,江淮京东诸路漕臣翁彦国前来拜会!” 这么快找上门来了? 李纲还没反应过来,宇文虚中霍然起身道:“伯纪,令姻伯专程前来与你叙旧,我在此恐多有不便,姑且避上一避吧!” 他说完刚要步出正堂,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噪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几十个戎服军汉簇拥着一乘八人抬的肩舆出现在大门口,肩舆上半躺半靠着一位五旬左右的紫袍官员,肥头大耳,胖得跟头猪似的,不用问,一定是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翁彦国。 宇文虚中眼见这会儿出去正好和对方撞个满怀,只得闪身躲到堂屏后面一间挂着帷帘的退室里。 就在李纲站在堂案旁边愣神的当口,一个五官俊朗身材硕长的年轻人已经搀扶着大腹便便的翁彦国走进屋里来了。 “愚弟翁挺拜见姻兄!”年轻人不光长得带劲,也很懂得长幼有序,见了李纲又是拱手作揖又是寒暄客套,忙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李纲知道他是翁彦国长兄翁彦约的儿子,靠着翁彦国的恩荫才补的官,自入仕以来对待季父比对待死鬼老爹都亲,现如今俨然已经成了翁彦国的左膀右臂。 宇文虚中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退室里偷听墙根儿,李纲这个时候哪有心情跟一个后生小子套近乎,因此直接开门见山质问翁彦国:“尊驾不是已经革职了吗?据我所知,朝廷并未发诏起复,你这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一职,从何而来?” 不称姻伯,而呼尊驾,避谈私交,只论公义,翁彦国既便两只大眼珠子再不顶事,也看得出来对方是在摆宰执大臣的谱。 “挺儿,”翁彦国扭头冲着大侄子使了个眼色,“你到门外守着,我和你姻兄说几句贴己话儿。” 翁挺人长得帅气,脑子也很好使,他在躬身却步退往门外的同时,还捎带手把两扇堂门虚掩上了,室内光线登时为之一暗。 李纲暗暗骂了句蠢货,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关门做什么?把门打开!” 第139章 刚正不阿 南京鸿庆宫,礼宾院,厅事房。 落日余晖透过直棂窗倾泻而入,翁挺将两扇格子门重新打开之后,阴翳晦暗的外屋里登时便亮堂起来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李纲当下的态度。 翁彦国呵呵一笑,挪动两条柯基小短腿,蹒跚着走到与李纲对坐的另一侧,桌案边上那只刚刚被宇文虚中捧在手心里的冰裂纹茶盏还在冒着热气,他瞥了一眼随口问道:“伯纪方才正与何人叙话?” 李纲绷着脸一声不吭地伫立在原地,不是不屑于回答,而是隔墙有耳,跟此人有关的话题,一句都不能说。 翁彦国以为这个刚刚当上宰执大臣的姻侄,还在对自己由祠禄官起复为京辅漕臣之事耽耽于怀,于是吭哧吭哧地把宇文虚中方才坐过的四出头官帽椅搬到他身边,同时摆出一副促膝密谈的架式悄声说道:“伯纪啊,这里面的事情颇为繁复,你姑且坐下来,听我慢慢说与你听嘛。” 李纲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撩起袍衣重新落座。 “实不相瞒,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翁彦国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一张嘴就要往外甩锅,只听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诶,年前上皇去亳州烧香,途经本地,行宫恭谢使蔡攸亲自登门拜访,说是上皇有谕,江淮京东乃朝廷臂指重地,须择能臣干吏经略诸路漕事......” “上皇有谕?”李纲忽然眉头一蹙,随即打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来,你手中握有上皇御笔墨诏?” 翁彦国略略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李纲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没有御笔墨诏,仅凭一句上皇有谕,便将奉祠官起复为京辅漕臣,朝廷法度何在?岂非咄咄怪事!” 拿个鸡毛当令箭倒无所谓,关键是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吏还都无条件服从,这就耐人寻味了。如果翁彦国所言属实的话,足以证明蔡攸一伙根植在地方官府里的势力已经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伯纪啊,你可能有所误会,”翁彦国抖动胖脸上的赘肉,勉强挤出一副尴尬的笑容,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当初蔡攸亲传上皇口谕,并虽委以专权重任,而是令我就地辅佐徽猷阁待制宋焕,共同经略江淮京东诸路漕事,宋焕一走,制置转运使这副担子才正式压在我肩上。” 其实李纲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区区奉祠官会有这么大能量,现在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难怪本地各级官吏上下一心公然与朝廷对着干,原来蔡攸的妻弟宋焕此前一直留在南京陪都坐镇指挥,翁彦国充其量只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而已。 “宋焕是何时离开应天府的?”得知姻亲只是从犯,李纲紧绷的神情渐渐松驰下来,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眼看方才一番口舌初见成效,翁彦国暗自长出一口气,连忙回答道:“十几天前李太宰、王中书、赵门下和蔡同知一行四人路过本府,就下榻在鸿庆宫礼宾院里,宋待制亲自在这里作陪,据当值监门官说,他们闭门谢客,彻夜密谈,天还没亮便一道出城去了,事态之急切,由此可见一斑啊。” 果然是怕鬼就有鬼! 李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堂案前面,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此前太上皇迟迟不肯起驾回銮,无非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朝廷变化比较大,担心京城不安全,这才传召自己或者吴敏过去当面解释清楚,现在好了,先是京城士庶官员伏阙上书,然后是朝廷诛杀蠹国巨贼,紧接着四位宰执大臣集体弃国逃遁,要是李邦彦等人跑到镇江在太上皇面前乱说一通,后果不堪设想...... “伯纪啊,”翁彦国眼见这位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姻侄已经乱了方寸,赶紧趁热打铁规劝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和吴敏力谏上皇禅位于太子,众人皆以为得计,如今看来岂非祸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蔡攸一直都很欣赏你,这次去镇江奉迎上皇,能不能功成身退,全凭他一句话,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翁颜国这番话看似肺腑之言,其实说得比较含蓄,不过李纲一听就明白了,无非是告诉他,上皇复辟是早晚的事情,只有蔡攸才能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李某乃钦命大臣,日后何去何从,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李纲正因为李邦彦那伙人的事情烦燥,哪有心情听翁彦国罗里吧嗦,当下踱步到他面前冷冷诘问道:“阁下既是当地主政官员,拦截各地勤王兵马,扣留输送东京的运粮纲船,究竟意欲何为?” 翁彦国自始自终都把李纲看作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没承想对方不是摆宰执大臣的官架子,就是兜头泼冷水,动辄扣帽子,丝毫不讲姻亲情面,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枢密何出此言?”翁彦国涨红着大胖脸,徐徐起身抗声而言道,“下官奉上皇口谕就地起复,自然要奉上皇口谕行事,何罪之有?” 又是上皇口谕! 李纲登时气结,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拿太上皇做挡箭牌,却无计可施一一现如今太上皇俨然已经凌驾于朝廷之上,在新旧权门一手培植起来的地方官吏眼中,他的话就是圣旨,因此自己既不能跑到镇江对质,也无法当面反驳。 李纲干瞪眼不吭声,翁彦国双手撑着官帽椅直喘粗气,室内气氛异常尴尬,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老于世道的翁彦国主动打破了沉默:“伯纪啊,咱们是姻亲,我知道此事让你为难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上皇为何要让下面的人这么做?” 两条柯基小短腿难以长时间支撑超重的身体,翁彦国顺势坐回官帽椅里,继续摆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当今陛下自登基以来,外攘虏寇,内革时弊,为肃清权宦流毒,不惜拿梁方平那样的巨珰大阉开刀,既便上皇可以容忍,唇亡齿寒,童贯等人焉能坐视不理?” “伯纪啊,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翁彦国说到兴头上,抬手一指斜对面道,“方才和你叙话的是尚书右丞宇文虚中吧?其兄宇文粹中是蔡京的甥婿,又是恭谢行宫副使,他们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二圣将来若是反目成仇,不管谁输谁赢,宇文兄弟......” 呯! 宇文虚中此刻正躲在堂屏后面的内室里偷听墙根儿,李纲情急之下,伸手抓起他方才用过的那只冰裂纹茶盏,用力掷到翁彦国脚下,与此同进厉声喝斥道:“大胆翁彦国,诽谤二圣,诋毁朝廷大臣,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槛送京师!” 这一嗓子足够响亮,再加上瓷器爆裂声,不光把翁彦国震得头脑发懵,就连在院外等着看笑话的张浚、黄经臣等人也都惊呆了。 第140章 不是朕信不过你 “伯纪啊,气大伤身,何苦来哉?息怒,息怒......” 宇文虚中闪身从厅事房堂屏后面走出来,快步来到李纲和翁彦国中间温言解劝一一眼瞅着他们两姻亲就要闹僵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偷听墙根儿? 孰不知李纲摔杯子也好,说狠话也罢,看似头脑发热,率性而为,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向包括宇文虚中在内的旁观者表明自己的心迹,毕竟关键时候立场和站位决定着仕宦前途,来不得半点含糊。 翁彦国本来又惊又吓又气又恼,直到此刻看到突如其来的宇文虚中,他这才豁然醒悟,难怪李伯纪从始至终一直在跟自己打官腔,原来是隔墙有耳,身不由已啊! 李纲方才一通操作猛如虎,不光把宇文虚中从幕后逼向了前台,就连站在门外中庭里摆龙门阵的张浚、赵鼎、黄经臣、梁揆、刘锡、蒋宣、闾勍、左言等人也都惊动了。 一时间厅事房外屋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既有宰执大臣,又有御史言官,还有中官大珰以及禁卫管军,事到如今翁彦国根本不用思量,只看这个阵势就知道除了俯首听命之外,自己并无它路可走。 李纲趁机当众提出了早就想好的解决方案:以朝廷的名义勒令翁彦国就地戴罪立功一一此举既不罔顾国法,又可以稍徇私情,可谓是两全之策。 按照他拟定的具体措施,一是立刻将滞留应天府的上百艘运粮纲船发往东京,以解朝廷燃眉之急;二是解散各路勤王义军,同时着令京东第四将刘位和徐州武卫军赵立,合力清剿白毡笠刘忠那伙山东响马;三是妥善安置聚集在古宋河以北的十几万逃难流民。 这三条当中只有第一条是刻不容缓的急务,要知道,东京士庶官绅和滑县驻军大营都在等米下锅,迟则生变,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此翁彦国连想都不用想便满口应承下来。 至于另外两条,他适时提出了自己的顾虑,毕竟当初截留勤王义军的初衷是募兵以自卫,这个时候将他们全部解散,十几万流民便是十几万张嘴,涌入应天府城之后一旦发生哄抢骚乱,那就麻烦大了。 众人当庭合议了一下,最终决定暂缓解散勤王义军。 眼下虏寇已经退师,让他们这些人配合京东第四将禁兵将十几万流民劝返回原籍之后再行定夺,至于白毡笠刘忠那伙山东响马不过是癣介之疾,清剿不是目的,目的是杀鸡骇猴以儆效尤者。 时间紧任务重,大家立即分头行动,黄经臣和梁揆担心翁彦国阳奉阴违,主动要求跟着他去梁园镇解封运粮纲船,刘锡、蒋宣、闾勍、左言四人则与京东第四将刘位一道,打着清剿山东响马的旗号整肃诸路勤王义军。 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的厅事房外屋里,转瞬之间只剩下李纲、宇文虚中、赵鼎和张浚四人,现场氛围骤然冷清了许多,这个时候正好可以说一些关起门来的话。 “人言李公刚正不阿,不徇私情,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张浚率先发声打破了室内短暂的沉默。 只见他缓步走到李纲面前,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歉道:“下官此前口无遮拦,如有冒犯,还望李枢密宽大为怀,多多海涵才是。” 昨夜折腾了一宿,直到现在都没合上眼,刚刚又发了那么大火,李纲感觉自己心跳如打鼓,分分钟都可能昏厥仆地,哪有功夫跟一条乱咬人的疯狗斤斤计较? 因此他一边轻抚着太阳穴,一边虚言应承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张御史多虑了。” 张浚见对方都不拿正眼看自己,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只得讪讪地退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 “恭喜啊伯纪……”坐在堂案上首位置的宇文虚中,忽然不动声色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前程未卜,何喜之有? 李纲颇觉诧异,正待向他请教,无意中瞥见坐在斜对面的赵鼎伸出右手虚指了一下上方。 这个暗示动作虽然甚为隐蔽,却使当事人如醍醐灌顶一般瞬间醒悟了。 先是张浚公开道歉,然后宇文虚中莫名其妙道贺,紧接着赵鼎又故意做出指天的小动作,看似三个人都在打哑谜,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只不过不能当面明说而已,这个意思就是:李纲在对待姻亲翁彦国的问题上,完全经受住了延兴皇帝对他的考验。 当初选择李纲和宇文虚中分别担任奉迎使副,延兴皇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历史上的李纲确实因为翁彦国的事情在阴沟里翻了船,正好借助这个机会让他吸取一下历史教训也是有必要的,至于宇文虚中能不能过了其兄宇文粹中那一关,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主英明啊……”李纲自忖度过了亲情这一关,心下骤宽,忍不住偏头看着宇文虚中道,“今上特遣贴身侍卫一道前来,不知有何明旨密谕?” 之前你担心李某人与翁彦国同流合污,现在我已经自证清白,没必要再抱着葫芦不开瓢了吧! 宇文虚中轻轻捋着颌下浓密的乌黑短髯,笑而不答,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下首的两位御史言官一一意思不言自明,伯纪啊伯纪,你我皆是皇帝考查的重点对象,他们二位圣眷正隆的幸臣才是名符其实的奉旨钦使,你问我有什么用啊。 “李枢密,实不相瞒……”张浚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赵鼎,见他微眯双眼未加阻拦,于是接着说道,“吾等二人临行之前,今上不仅面授机宜,还御笔亲书了一道墨诏。” 李纲闻听此言肃然正色道:“敢问是何旨意?” “诏旨是下给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的,令其就地致仕,自接旨之日起启程还朝,其麾下三千殿司卫兵由左班都虞候刘锡统领,继续扼守淮上,直至上皇平安回銮......”张浚根据自己的记忆,简单复述了一下诏旨的内容。 李纲一边侧耳聆听,一边凝眉沉思,这道旨意不仅褫夺了殿帅高俅的兵权,同时还切断了太上皇行宫与京东诸路的联系,延兴皇帝当真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啊。 事实上他有所不知,延兴皇帝考虑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历史上高俅父子兄弟扈从道君皇帝一路走到泗州,正准备从御浮桥上渡河南下,先期过河的童贯突然命令三千胜捷军亲兵发矢阻击,殿司卫兵猝不及防,中箭溺毙者不下百人,高俅父子兄弟最终只能与道君皇帝隔河相望。 按理说童贯摆了高俅一道,高俅痛定思痛,理应站在延兴皇帝这一边才对。 但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严重偏移,自从以李邦彦为首的四位宰执大臣弃国逃遁之后,新旧权门正朝着联手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方向急遽发展。 万一扼守淮上的高俅重新与他们同流合污,不光是东南财赋转运不到东京,就连江淮诸路京辅重地的粮秣也将落入新旧权门之手。 “高俅自担任殿岩以来,军纪涣散,武备废驰,不黜不足以平公愤……”张浚复述完诏旨内容之后,李纲还是没能完全把握延兴皇帝的真正意图,于是试探着问道,“既是如此,今上又特遣贴身卫士前来,莫非是以备不虞?”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鼎听了这话,笑着回答他道:“我与张御史承受的文字皆为明诏,左班都虞候刘锡、侍卫长蒋宣二人听奉的却是口宣密谕,今上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李枢密只管与宇文右丞一起静观其变吧!” 第141章 蒋门神 现如今驻扎在泗州扼守淮津的三千殿司卫兵,乃是高俅高太尉从三衙禁军当中百里挑一出来的勇士悍卒。 对于屋漏偏遭连阴雨的东京朝廷来说,如果不能将这些誓死效忠高俅高太尉的选锋精锐争取过来,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劲敌。 刚穿越那会儿经验不足,延兴皇帝一度与童贯童大王麾下的三千胜捷军亲兵失之交臂,此后每每想起来都好像被人拿刀从身上割拉块肉。 这一次他完全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事先准备得相当充分,除了面授心腹亲信张浚和赵鼎二人以临机决断全权处置之权,还特意布署了左班都虞候刘锡和侍卫长蒋宣一明一暗两枚棋子。 被延兴皇帝作为明棋来用的刘锡出身西陲将门,其父乃是泸州军节度使刘仲武,高俅没有发迹之前曾经投到刘仲武的军中效力。 这个踢得一脚好球的东京浪荡子有皇位候选人端王赵佶做靠山,名为效力实则只是跑到两军阵前镀金的,刘仲武探知内幕之后处处对他照顾有加。 高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人飞黄腾达的同时,也没少在道君皇帝面前替昔日恩人刘仲武说好话。 非凡如此,对刘仲武身后那几个已经成年的男丁也是大力提携,就拿老刘家长子刘锡来说吧,几年前还在西陲边军中担任偏禆将佐,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禁卫管军。 正因为高刘两家关系不同寻常,由左班都虞候刘锡出面才会让高家人放松警惕。 至于侍卫长蒋宣这枚暗子,正如李纲猜测的那样,一旦发现事态有变,立即采取类似斩首行动那种果断措施。 为什么选中蒋宣来当这个恶人呢?因为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蒋宣这厮不仅精通斗技,武艺绝伦,而且人也长得高大威猛,在没有做侍卫之前一直担任殿门天武官,因此认识他的人皆呼其为蒋门神一一不知道跟水浒传里的那个蒋门神有没有关系。 蒋宣自恃身壮力不亏,经常打架斗殴酗酒闹事,有天在宫门当值时多贪了几杯,迷迷糊糊中愣是把半夜巡岗的新上司揍个乌眼青。 这个新上司要是别的什么人,以他蒋门神在宽衣天武中的名头,充其量杖责三五十军棍再赔点银两而已,要是对方得理不饶人告到枢密院,大不了贬官降秩抑或除名勒停,结果却出人意料,差一点连小命都丢了。 他这个新上司名叫高持,乃是开封府当地土着,原本是大宦官谭稹手下一员得力干将,谭大帅倒台之后推荐他转投到昔日好友高俅门下。 二高本来没有什么瓜葛,坐下来一叙祖谱才发现,彼此竟然是同宗不同族的本家兄弟。 高俅有两个亲弟弟三个亲儿子,可惜全是提溜不起来的酒囊饭袋,高持则不然,此人在西陲边塞戎马倥偬许多年,并且长期担任一军主将,具有丰富的统兵作战经验,正是高太尉可遇而不可求的自家人才。 高俅位高权重身份尊贵,拉不下面子与一个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麾下部曲称兄道弟,有心认他做螟蛉义子吧,但论辈份又是同宗兄弟,伦理上说不过去,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有了这层亲近关系,高持出入太尉府如履平地,不知道内幕详情的人稀里糊涂地尊称他一声高衙内一一不知道这个高持和水浒传里的那个高衙内是不是同一个人。 高俅听说之后非凡不澄清还正中下怀,久而久之就连真正的高衙内一一高俅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儿子也都把高持当成了自家人。 “蒋门神”开罪了“高衙内”,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新上司高持既不打也不骂更不声张,暗地里通过太尉高俅的关系,把蒋宣由宽衣天武改差到殿前司治所担任监门官。 有天晚上治所内走水,焚毁了司衙兵案存放军机文书的一座架阁库,好巧不巧,那天正好是喝得烂醉如泥的蒋宣当值,翌日这家伙便被执行军法的本部法司锁拿到大狱里了。 宣和年间法纪纲常混乱,像这种渎职罪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有个名叫李琮的内侍宦官既是蒋宣的远房表亲,又是童贯童大王的乘龙快婿一一两个无卵阉人莫名其妙成了翁婿,也不知道他们这是怎样一桩奇葩婚事。 李琮听闻表兄闯了大祸,连夜跑到太尉府求情,高俅最终看在童贯的面子上放了蒋宣一马,但蒋宣在地牢里已经被高持暗中支使的狱卒折磨得体无完肤。 出狱之后将养了大半年,通过童贯童大王亲自从中斡旋,蒋宣方才得以调到道君皇帝身边担任贴身侍卫。 蒋宣恨透了高俅,当然更恨那个始作俑者高持。 听说二高率领三千殿司卫兵驻扎在泗州,而延兴皇帝正准备派遣赵张二位言官前去传旨,蒋宣便主动请缨为他们保驾护航,暗地里找机会报仇。 正像赵鼎方才对李纲说的那样,无论是明棋还是暗子,延兴皇帝都已经事无巨细安排妥当了,高俅若是遵奉旨意交出兵权皆大欢喜,否则一定会让他们高家人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接下来这几日,两位宰执大臣就在鸿庆宫礼宾院里坐镇指挥,一直等到处置完应天府的缮后事宜,刚刚会合在一起的两拨人马,方才从水路和陆路分别赶往泗州城。 闾勍和左言两位管军继续统领五六十名原班部曲,与李枢密、宇文右丞、黄都知以及梁御带四人一道,乘坐南都官衙的客运大船沿着汴河一路顺流直下。 右正言赵鼎,监察御史张浚,左班都虞候刘锡以及侍卫长兼禁卫指挥使蒋宣,他们四个身负特殊使命之人则打着太上皇行宫奉迎使副的旗号,在由三节人从、禁卫班直以及内等子组成的仪仗队随行下,大张旗鼓地从陆路赶往淮津。 从应天府到泗州有五六百里路程,途中要先后经过宿州、虹县、临淮等几个州县,好在这一路之上都有驿站可以换乘车马歇息脚力,饶是如此也折腾了将近半个月才抵达泗州地界。 孰不知水路更慢,赵张刘蒋等一行人已经走到距离泗州城还有六十里的临淮县了,李纲和宇文虚中他们乘坐的客运大官船才悠哉悠哉地泊入宿州境内。 不过这样也好,等到把扼守淮津的三千殿司卫兵收入囊中,真正的太上皇行宫奉迎使节莅临泗州城内时就没有什么风险了。 嗖,嗖,嗖!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赵张刘蒋等一行百十人大模大样地来到临淮县城北门准备叩关入内。 孰料骑马并辔而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侍卫长蒋宣和侍卫卢万,甫一靠近五丈多宽的护城河,布列在城门楼上严阵以待的殿司卫兵立即冲着他俩发矢警告。 “胆敢将朝廷钦使拒之城外,高家人马这是要造反啊!” 侍卫卢万勒马吁停,扭头盯着上司嘿然一笑道,“侍卫长,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紧绷着满脸横肉的蒋宣随口问道:“赌什么?” “赌赌看谁先登城。”卢万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用力紧了紧腰里系的武装革带,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先登做什么?” “闯关夺旗啊。” “夺旗还用闯关吗?” 蒋宣不慌不忙地从马鞍侧翼抽出一把长柄利斧,竖立在眼前粗略比划了一下位置,随后扬起比碗口还要粗的胳膊,照准城门谯楼呼地一下猛掷过去。 伴随着呼啸而至的破空之声,一杆镶绣着“捧日左右厢都指挥使郭仲荀”的主将认旗,脆生生地拦腰断为两截,随即像断了线的风筝忽忽悠悠飘落城下。 第142章 我要找到你 侍卫长蒋宣不愧是大内高手,他所在的位置,也即是临淮县护城河吊桥北侧,与对面城门谯楼隔着十几丈远,愣是一斧头将居中而设的主将认旗砍了下来。 这种挑衅行为极易遭至城门守军的反击,倘若对方冲着城下众人来个万箭齐发那就麻烦大了,身为本队扈从统领的左班都虞候刘锡情急之下一边催马向前,一边大声喝斥道:“敌我情势未明,岂可胡乱造次?” 他这话本来是冲着蒋卢二人说的,孰不知对面那些张弓待发的殿司卫兵也是这么想的,在本军主将郭仲荀尚未抵达北门之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侍卫长,”卢万眼见刘锡距离吊桥这边越来越近,赶忙凑到蒋宣耳边说道,“刘管军看上去火气甚大,你我怕是要挨他训斥了。” 蒋宣鼻子里轻哼一声道:“那将家子分明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你怕他做甚!” 卢万嘴上没敢说什么,暗地里却忍不住嘀咕起来,心想你俩虽然同是阁门宣赞舍人加遥郡刺史,但人家左班都虞候实打实压过你禁卫指挥使一头,多少也得放尊重一些吧? 他这样想着,正准备迎上前去陪个笑脸,哪知对面守军恰在此时突然打开了城门,一彪人马如长蛇吐信一般疾驰而出,为首者头戴凤翅兜鍪身披绯色甲胄,稳稳当当地端坐在马背上,不用问,只看排面阵势就知道准是一军主将。 果不其然,对方一马当先冲到吊桥近旁,与此同时沉声喝道: “吾乃捧日郭仲荀是也,尔等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说曹操,曹操到。 蒋宣和卢万二人还在愣神,刚刚跑到他俩近前的刘锡连忙冲着对面大声喊道:“哎呀呀,原来是郭二厢啊,失敬失敬!我乃禁卫管军刘锡,可否放下吊桥见面一叙?” 听说对面来的是泸川军节度使刘仲武的长子刘锡,郭仲荀知道老刘家和老高家关系不一般,因此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命令城上士卒放下吊桥。 刘锡眼见郭仲荀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在两名擐甲部曲的扈从下走到吊桥中间停住脚步,自己也只好拉上蒋宣和卢万二人一起上吊桥与之相会。 “不知刘管军此番前来所为何故?” 六个人来到吊桥中央面对面站定,年逾不惑稳如老狗的郭仲荀率先发问道。 张赵刘蒋一行人打着奉迎上皇的旗号,大摇大摆地走了好几百里路,这么大动静,郭仲荀不可能不知道,刘锡猜不透对方的真正意图,只好将此行的目的简略述说了一下。 郭仲荀听完面无表情道:“在下奉太尉钧旨在此守候,除二位奉迎使和十名贴身随从外,其余闲杂人等概不接纳,刘管军还是请回吧!” “请回?”刘锡下意识地抬头瞄了一眼西边的火烧云,看这样子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你让我们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外乡人回到哪里去? “哈哈哈……”抱臂站在刘锡身侧的蒋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郭仲荀更是眉头紧蹙,颇为不悦道:“阁下是什么人?” 没等顶头上司回话,卢万抢先替他作答道:“大内侍卫长蒋宣是也!” “蒋……蒋门神?” 郭仲荀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一搭眼他就看出来了,对面这个长得像半截黑塔似的家伙不是等闲之辈,没想到竟是连高家父子兄弟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蒋门神。 “刘管军,何去何从,早做决断啊,天色已晚,恕在下不奉陪了!” 郭仲荀不敢再逗留下去,拱手说了句客套话,转身就要回归本队。 “哪里走?” 蒋宣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与此同时伸出大手掐住郭仲荀的后脖领儿,像老鹰抓小鸡崽似的将他提溜了回来。 整个过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不光刘锡和卢万没有反应过来,对面那两个擐甲马弁也都惊呆了,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拔出刀剑的时候,本军主将已经成了对方的俘虏。 “蒋……蒋门神,大家都是军中袍泽弟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郭仲荀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姓蒋的对手,所以只是好言央告,并不敢有丝毫反抗。 蒋宣瞪眼看了看对面那两个如临大敌的擐甲马弁,以及一窝蜂似急趋过来的殿司卫兵,冷笑一声道:“让你的人都退回原地待命,你乖乖跟着我走一趟,要是敢耍花招,别怪我蒋某人心狠手辣。” “要得要得!” 蒋门神这个诨号可不是随便叫的,三衙上四军中有多少豪横之徒吃过他的大亏,郭仲荀搬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因此他连想都不用想,当场严令麾下士卒原地待命,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去见两位朝廷钦使。 “事急从权,刘某多有得罪了!” 事情都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刘锡多说无益,只得顺水推舟配合蒋宣把这场戏演下去,于是他快步凑上前去,摆出一副亲自押解人质的姿态,等到把郭仲荀从蒋宣手中接管过来,方才悄声问道:“郭二厢,舍弟信叔可是在贵营之中?” 郭仲荀轻揉着被蒋宣掐得酸痛的后脖梗,闷声反问道:“你说的是刘锜刘祗候吧?” “正是。”刘锡赶忙回答道。 当初他们兄弟俩一起跑到东京投在高太尉门下,刘锡后来入宫做了班直首领,刘锜则被高俅留在身边自用,走到哪便带到哪,须臾不离左右,可谓亲近之至。 从东京出发之前,延兴皇帝特意暗中叮嘱过刘锡,别的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但一定要把他这个名叫刘锜的弟弟全须全尾带回来。 刘锡对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延兴皇帝为何会对一个区区从八品阁门祗候如此上心,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官偏偏还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向郭仲荀这个知情人打听刘锜的下落。 延兴皇帝之所以看重刘锜这个现年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是因为此人文蹈武略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又是世人公认的本朝儒将,若得生逢其时,并不逊于南宋诸大将刘韩张岳吴当中的任何一位。 “诶,刘管军你有所不知啊,”郭仲荀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略微有些遗憾地说道,“令弟原本在我营中掌兵,可惜你来晚了,一个月前他便护送李太宰等人去了泗州城,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143章 一尾大虾 刘锡听说刘锜没在郭仲荀的营中,多少有些失望,但很快便释释然,毕竟泗州城距离临淮县只有六十来里路,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明天兄弟俩就能在异地他乡久别重逢了。 “郭二厢,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问不问,”刘锡一边陪着郭仲荀去见冒牌的奉迎使副,一边悄悄打探道,“高太尉麾下亲将如云,为何单单派遣你和舍弟出戍此邑?” 咳、咳、咳...... 谁都没想到平平常常一句话,竟然戳中了郭仲荀的肺管子,搞得这位大长驴脸憋成猪肝色的中原汉子,接下来只能用一声声干咳掩饰自己的窘态。 刘锡当然不会知道,在此之前三千殿司卫兵原本由捧日左右厢都指挥使郭仲荀统领,天武左右厢都虞候高持作为副手辅佐他,但一山难容二虎,谁亲谁疏又一目了然,因此与其说郭仲荀最终出局是衔命出戍临淮县,倒不如说他被高太尉发配到边鄙远地充当看门狗。 这个时候郭仲荀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自揭伤疤,刘锡也不好意思硬要往上面撒盐。 两人沉默着走到大长队伍中间一辆挂着使节幡旗的驷马厢车旁边,早有三节人从准备好了登车脚踏,郭仲荀披挂着全身锁子甲胄,非常笨拙,只能低头弯腰手脚并用往上爬。 “卑将郭仲荀参见二位尊使!” 驷马车厢里宽敞阔绰,形似一间起居阁子屋,此时已近黄昏,光线比较暗淡,再加上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室内环境,郭仲荀匆忙间依晰瞥见对面端坐着两个身穿绿袍的芝麻小官,于是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暗自嘀咕。 他早就听说太上皇奉迎使副,一个是签书枢密院事李纲,一个是尚书右丞宇文虚中,两位宰执大臣应该身着紫金鱼袋章服才对啊,怎么行事如此低调? “仓促之所,不必多礼,”监察御史张浚大手一摆,旋即问道,“你就是捧日左右厢都指挥使郭仲荀?” 郭仲荀见对方官不大派头不小,略一愣神忙道:“正是在下,敢问二位尊使如何称呼?” 张浚正要自报家门,坐在他旁边的右正言赵鼎忽然意味深长地徐徐说道:“我二人是谁无关紧要,适逢多事之秋,你郭二厢是谁,恐怕干系重大啊。” 郭仲荀听对方话里有话,摆明了是让自己表忠心,于是赶紧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郭家世受国恩,在下自然生是朝廷的人,死是朝廷的鬼......” “说得好啊,”张浚情不自禁地拊掌赞叹道,“不愧是名将之后,今上慧眼识英才,果然没有看错你!” 郭仲荀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满腹狐疑,延兴皇帝刚刚登基不久,心里装着九州万方,怎么会对一个名不经传的中下级武官青睐有加?怕不是对面这个长相猥琐的黑脸小官信口胡刍的吧! 事实上延兴皇帝的确没有那么多闲心,只是本着普遍撒网重点捞鱼的原则,在将目标锁定名将之花刘锜以及高俅的三千殿司卫兵的同时,顺便把郭仲荀这只在历史长河中活蹦乱跳过一阵子的大虾塞进鱼篓里而已。 说起郭仲荀可能知者寥寥无几,但提起他的祖父郭逵就如雷贯耳了。 郭逵与面涅将军狄青同为北宋时期名将,官至雄武军节度使、司空、签书枢密院事,《宋史》曾评价说,“宋至仁宗时,承平百年,武夫鸷卒遭时致位者虽有之,起健卒至政府,隐然为时名将,惟青与逵两人尔。” 历史上的郭仲荀虽然与其祖父相比不值一提,但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此人靠祖辈恩荫初补为低级武官三班奉职,曾经跟着大宦官谭稹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早在宣和末年便已经做到了三衙管军,此后历任东京副留守、两浙宣抚副使、沿海制置使等军政要职,最终官至太尉、庆远军节度使。 若单论资历,有他在,南宋诸大将刘韩张岳吴都只能靠后站,可惜资格虽老却无甚建树,每遇险境总是跑得比兔子都快,以致于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混上。 “朝廷待你郭家不薄,不知郭二厢可愿为国效力?” “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乃今上御笔翰墨,你且看看是何旨意吧。” 张浚和赵鼎考查完郭仲荀的忠心,这才放心大胆地将此行的目的对他和盘托出。 “兹事体大,一旦失策,后果不堪设想啊……” 郭仲荀得知延兴皇帝要褫夺高太尉的兵权并勒令其就地致仕,登时便惊出一身冷汗,捧着圣旨的双手微微发抖,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腔调。 张浚与赵鼎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同时意识到面前这个名将后人前怕狼后怕虎,要是不能打消他的顾虑,很可能会前功尽弃。 “郭二厢有何顾虑,不妨如实讲来。”张浚强压着烦躁之气,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郭仲荀低头思忖了片刻方才说道:“在下营中只有三百骑卒,其它殿司卫兵皆在高持麾下,高持那厮向来凶险狡诈,若是用强必会遭至军变,不知二位诏使可有应对之策?” 他这话虽然针对的是高持,但言外之意高俅已经和镇江童蔡一党同流合污,断然不会束手就擒,双方实力悬殊,一旦扯破面皮,终局很难预料。 “郭二厢所虑甚是!”一直坐在对面察言观色的赵鼎忽然快声快语地接过话头。 他首先肯定了郭仲荀的想法,随即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天武都虞候高持手握重兵,自是吾等心腹大患,是以务必在宣旨之前将其剪而除之!” 郭仲荀摇头道:“高持那厮生性多疑,想要除掉他恐非易事。” 赵鼎见他眉头紧蹙已经开始走心了,不由开怀大笑道:“哈哈哈,临行前今上特授过吾等锦囊妙计,区区一个高持而已,郭二厢不必多虑!” “陛下有何妙计?”郭仲荀愕然诧异,九五之尊这是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 赵鼎本想卖个关子,张浚没心思打哑谜,他抬手一指抱臂站在辕座旁边的蒋宣道:“权且拿他当作此行见面礼,你以为如何?” 郭仲荀没明白什么意思,正想发问,忽听赵鼎笑叹一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