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绝唱》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①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②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③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④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⑤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①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②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③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④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⑤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①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②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③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④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⑤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①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②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③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④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⑤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①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②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③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④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⑤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① ?只听“啪”地一声,簪尖骤然停在屏风前一寸,萧江沅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丝毫意外,只重重地叹下气来。 “你想过我会去而复返,还要过来一试,显然是非要把它弄坏不可,方才却犹豫了那么久,刚才刺向屏风的力度也不够凌厉,难不成……你在等着我拦下你?”李隆基自萧江沅手中抽出莲花银簪,打量了下,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竟随手把银簪往萧江沅头上一插。 萧江沅身子一僵,却也同时脸色恢复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银簪摘下,重新拢入袖中,朝李隆基颔首一礼,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奴婢见过临淄王。临淄王此时此刻还未前往宫城点卯,可提前找吏部郎中开了条子?” 李隆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个卫尉少卿,四品闲职,又是皇亲,大不了交些绢,若有责罚,找个人顶替就是。这点小事,圣人都不会怪我,谁还能管得了我?” 萧江沅心下暗道,这倒也是,李显要是知道李旦的儿子这样不学无术,只怕还能放心些。见屏风之事已无转圜,他有些心灰,垂下眼帘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伸臂一拦:“阿沅好玲珑的心思。” 萧江沅道:“那也不如临淄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李隆基笑了笑,对这夸赞全然接受,口中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见萧江沅抬眼怔住,随即脸色一黑,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道,“既让我等兄弟心甘情愿临摹,又不败坏祖母名声,还设计让圣人知晓此事,并对我等予以赞赏。此等好意,三郎先代自己与兄弟谢过阿沅了。” 见李隆基不但不责怪,反倒还感谢自己,萧江沅有些意外,表面却不露声色。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挑眉一笑:“你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略了我等兄弟,反倒事事周全,固然用所谓的‘孝心’逼得我等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未伤及相王府,我自然要感谢你,你没什么可意外的。” 萧江沅这下藏也藏不住了,干脆舒一口气,敛去笑意,十分无礼地抬眸直视着李隆基,等着他说下去。 这回轮到李隆基意外了。他第一次看清萧江沅的双眸,明明清透璀璨如两颗明珠,眼神却犹如骊山上的汤泉,泛着薄薄氤氲的雾气,那是他的淡漠与疏离。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隆基莫名有些失落,竟有些不愿跟他就这样疏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你放心,不论此事还是屏风一事,都只有大哥与我知晓。” 萧江沅不觉歪过头,一边看着李隆基,一边想着李隆基的话——他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李隆基知道,李成器也必然知道,至于其他三人,若是已然知晓,便不会是昨日的表现。而眼下李隆基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便是没打算让其他三人知晓。既然如此,他日后与他们相交,一如既往便可,李隆基让他放心什么? 李隆基顿觉尴尬:“我的意思是……大哥与我还要感谢你,便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 萧江沅有些明白了,心中竟不觉微暖,脸色却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奴婢行事之前便有思虑,面面俱到,各有得益,所以自认并未对不住几位大王,日后见到几位大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临淄王多虑了。”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守礼、温顺可人的萧江沅,竟也有如此不客气的时候。一愣之后,他轻咳着笑道:“你倒是真诚率直。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屏风一事,真的是祖母的意思?”见萧江沅缓缓摇头,接着道,“之前一问到这个,你要么不予置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一月多来,祖母也未曾问过进度,哪怕一次,我便知道一定有问题。” “临淄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奴婢?”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李隆基松了一口气,叹道,“想来祖母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却为了你,不仅默认,还险些担了小气的名声,看来真是很疼爱你。阿沅真是个有福之人。” 萧江沅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虔诚:“能在陛下身边侍奉,的确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所以你不仅不限时让我等完成这屏风,还要竭尽全力地拖延,是想让祖母为了这屏风,能坚持得活得更久些。看来虽年岁相差甚远,阿沅对祖母竟是一往情深。” 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李隆基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一抹尴尬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李隆基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江沅神情的变化,只道他是羞涩,忍俊不禁。 李隆基本对面首甚为鄙夷,尤其是在见过莲花六郎张昌宗之后,却没想到萧江沅是那般截然不同,从不撒娇撒痴,也不会使小性子,还不会进谗言去构陷谁,有什么事问到他,从来都能得到最为公正的答案。他分明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骨子里却如他的腰板一般挺直,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对他改观,更有相交之意。 见萧江沅对祖母如此痴情,李隆基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却不愿你这么做。这屏风祖母本已不甚在意,但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也定然会高兴。你让祖母有了期待,却还一直拖延着,这也许会让祖母多坚持一阵子,但你是否想过,若到了那个时候,屏风还未成,祖母岂不是要失望和遗憾?只怕到时候你也会自责吧。” 萧江沅自然明白,李隆基说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那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他垂首想了好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日暮鼓敲响之后,五兄弟便把山水屏风呈给了武曌。 见到屏风之后,武曌果然很高兴。她在萧江沅和李成器的搀扶之下,鲜少地走下塌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这画帛,目光在题字之上流连最久,连连问:“这字是谁写的?”见李隆基上前一步,她有些讶然,“你祖父最是喜好书法,你这字最得神韵。” 李隆基笑道:“这是孙儿之幸。” 武曌看向李隆基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解:“你可知这‘万年山水万年春’,是你祖父何时题的?” 李隆基摇头:“孙儿不知。” 武曌叹息着讲述起来:“永徽五年五月,万年宫大水,死伤无数。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那时我正好诞下了大娘。大娘是早产,身子弱,我那段日子也不大好,再加上王皇后和萧淑妃刁难,我便鲜少出门。不久之后,大娘夭折,宫内风波骤起,我便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软禁自己。你们祖父怜我丧女之痛,又自责于无法处置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便亲手画下这幅画,亲笔题字,再亲手做成这屏风赠予我,承诺我万年山水生死相依之情,哪怕过了一万度春秋,也会如这丝帛上的画一般,长久不变。此心此情,历经生死,最是深重,你才多大,何曾经历过,竟也写得出来?” 李隆基故作认真地道:“孙儿好歹去年加冠,已不是小儿了。” 李隆业紧接着笑道:“且最是风流多情,不论是西京长安还是神都洛阳,就没几个美人结识了三哥之后,还看得上别人的。” 李成器温和的目光一递:“五郎。” 李隆业立即老实地正襟危坐低下头:“五郎错了。” 武曌摇头失笑,拍了拍李成器的手:“长兄如父,自是要严格些,可也别太拘着了。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既是在我这里,随意些又如何?不过三郎,你当真如五郎所说那般……” 李隆基不自觉地看了萧江沅一眼,义正言辞道:“祖母且听五郎胡说,三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了,只是女子不论良家贱籍,皆是精致娇美,三郎身为男子,自然要怜香惜玉些,怎能轻慢?” 武曌凝视着李隆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能写出那般神韵,自当是个多情也深情之人。只是莫要滥情了,伤人伤己,既是薄情,也是绝情,不如无情。” 李隆基此刻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长揖:“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此时的他还未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他一生情之一字的判词。 屏风风波到此为止,五兄弟当晚喝酒奏乐唱歌跳舞好不痛快。李隆业酒量差些,喝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殿外去吐。李隆范平日里虽与李隆业打闹最多,但也其实最亲近这个幺弟,故而虽一脸无奈,还是放下酒杯,追了出去。足足过了半晌,两兄弟才走了回来,脸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李隆范刻意表现自己身为兄长的稳重,只深深地皱着眉头,李隆业则一脸气势汹汹。李成器见状温和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隆范欲言又止,李隆业则不管不顾大声道:“我看错了萧江沅!” 李隆基拿着鼓槌的手不觉稍稍一顿。 “三哥七岁怒斥武懿宗一事,是萧江沅跟祖母提起的!”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② ?只听“啪”地一声,簪尖骤然停在屏风前一寸,萧江沅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丝毫意外,只重重地叹下气来。 “你想过我会去而复返,还要过来一试,显然是非要把它弄坏不可,方才却犹豫了那么久,刚才刺向屏风的力度也不够凌厉,难不成……你在等着我拦下你?”李隆基自萧江沅手中抽出莲花银簪,打量了下,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竟随手把银簪往萧江沅头上一插。 萧江沅身子一僵,却也同时脸色恢复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银簪摘下,重新拢入袖中,朝李隆基颔首一礼,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奴婢见过临淄王。临淄王此时此刻还未前往宫城点卯,可提前找吏部郎中开了条子?” 李隆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个卫尉少卿,四品闲职,又是皇亲,大不了交些绢,若有责罚,找个人顶替就是。这点小事,圣人都不会怪我,谁还能管得了我?” 萧江沅心下暗道,这倒也是,李显要是知道李旦的儿子这样不学无术,只怕还能放心些。见屏风之事已无转圜,他有些心灰,垂下眼帘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伸臂一拦:“阿沅好玲珑的心思。” 萧江沅道:“那也不如临淄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李隆基笑了笑,对这夸赞全然接受,口中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见萧江沅抬眼怔住,随即脸色一黑,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道,“既让我等兄弟心甘情愿临摹,又不败坏祖母名声,还设计让圣人知晓此事,并对我等予以赞赏。此等好意,三郎先代自己与兄弟谢过阿沅了。” 见李隆基不但不责怪,反倒还感谢自己,萧江沅有些意外,表面却不露声色。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挑眉一笑:“你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略了我等兄弟,反倒事事周全,固然用所谓的‘孝心’逼得我等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未伤及相王府,我自然要感谢你,你没什么可意外的。” 萧江沅这下藏也藏不住了,干脆舒一口气,敛去笑意,十分无礼地抬眸直视着李隆基,等着他说下去。 这回轮到李隆基意外了。他第一次看清萧江沅的双眸,明明清透璀璨如两颗明珠,眼神却犹如骊山上的汤泉,泛着薄薄氤氲的雾气,那是他的淡漠与疏离。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隆基莫名有些失落,竟有些不愿跟他就这样疏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你放心,不论此事还是屏风一事,都只有大哥与我知晓。” 萧江沅不觉歪过头,一边看着李隆基,一边想着李隆基的话——他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李隆基知道,李成器也必然知道,至于其他三人,若是已然知晓,便不会是昨日的表现。而眼下李隆基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便是没打算让其他三人知晓。既然如此,他日后与他们相交,一如既往便可,李隆基让他放心什么? 李隆基顿觉尴尬:“我的意思是……大哥与我还要感谢你,便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 萧江沅有些明白了,心中竟不觉微暖,脸色却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奴婢行事之前便有思虑,面面俱到,各有得益,所以自认并未对不住几位大王,日后见到几位大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临淄王多虑了。”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守礼、温顺可人的萧江沅,竟也有如此不客气的时候。一愣之后,他轻咳着笑道:“你倒是真诚率直。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屏风一事,真的是祖母的意思?”见萧江沅缓缓摇头,接着道,“之前一问到这个,你要么不予置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一月多来,祖母也未曾问过进度,哪怕一次,我便知道一定有问题。” “临淄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奴婢?”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李隆基松了一口气,叹道,“想来祖母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却为了你,不仅默认,还险些担了小气的名声,看来真是很疼爱你。阿沅真是个有福之人。” 萧江沅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虔诚:“能在陛下身边侍奉,的确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所以你不仅不限时让我等完成这屏风,还要竭尽全力地拖延,是想让祖母为了这屏风,能坚持得活得更久些。看来虽年岁相差甚远,阿沅对祖母竟是一往情深。” 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李隆基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一抹尴尬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李隆基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江沅神情的变化,只道他是羞涩,忍俊不禁。 李隆基本对面首甚为鄙夷,尤其是在见过莲花六郎张昌宗之后,却没想到萧江沅是那般截然不同,从不撒娇撒痴,也不会使小性子,还不会进谗言去构陷谁,有什么事问到他,从来都能得到最为公正的答案。他分明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骨子里却如他的腰板一般挺直,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对他改观,更有相交之意。 见萧江沅对祖母如此痴情,李隆基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却不愿你这么做。这屏风祖母本已不甚在意,但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也定然会高兴。你让祖母有了期待,却还一直拖延着,这也许会让祖母多坚持一阵子,但你是否想过,若到了那个时候,屏风还未成,祖母岂不是要失望和遗憾?只怕到时候你也会自责吧。” 萧江沅自然明白,李隆基说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那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他垂首想了好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日暮鼓敲响之后,五兄弟便把山水屏风呈给了武曌。 见到屏风之后,武曌果然很高兴。她在萧江沅和李成器的搀扶之下,鲜少地走下塌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这画帛,目光在题字之上流连最久,连连问:“这字是谁写的?”见李隆基上前一步,她有些讶然,“你祖父最是喜好书法,你这字最得神韵。” 李隆基笑道:“这是孙儿之幸。” 武曌看向李隆基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解:“你可知这‘万年山水万年春’,是你祖父何时题的?” 李隆基摇头:“孙儿不知。” 武曌叹息着讲述起来:“永徽五年五月,万年宫大水,死伤无数。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那时我正好诞下了大娘。大娘是早产,身子弱,我那段日子也不大好,再加上王皇后和萧淑妃刁难,我便鲜少出门。不久之后,大娘夭折,宫内风波骤起,我便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软禁自己。你们祖父怜我丧女之痛,又自责于无法处置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便亲手画下这幅画,亲笔题字,再亲手做成这屏风赠予我,承诺我万年山水生死相依之情,哪怕过了一万度春秋,也会如这丝帛上的画一般,长久不变。此心此情,历经生死,最是深重,你才多大,何曾经历过,竟也写得出来?” 李隆基故作认真地道:“孙儿好歹去年加冠,已不是小儿了。” 李隆业紧接着笑道:“且最是风流多情,不论是西京长安还是神都洛阳,就没几个美人结识了三哥之后,还看得上别人的。” 李成器温和的目光一递:“五郎。” 李隆业立即老实地正襟危坐低下头:“五郎错了。” 武曌摇头失笑,拍了拍李成器的手:“长兄如父,自是要严格些,可也别太拘着了。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既是在我这里,随意些又如何?不过三郎,你当真如五郎所说那般……” 李隆基不自觉地看了萧江沅一眼,义正言辞道:“祖母且听五郎胡说,三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了,只是女子不论良家贱籍,皆是精致娇美,三郎身为男子,自然要怜香惜玉些,怎能轻慢?” 武曌凝视着李隆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能写出那般神韵,自当是个多情也深情之人。只是莫要滥情了,伤人伤己,既是薄情,也是绝情,不如无情。” 李隆基此刻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长揖:“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此时的他还未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他一生情之一字的判词。 屏风风波到此为止,五兄弟当晚喝酒奏乐唱歌跳舞好不痛快。李隆业酒量差些,喝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殿外去吐。李隆范平日里虽与李隆业打闹最多,但也其实最亲近这个幺弟,故而虽一脸无奈,还是放下酒杯,追了出去。足足过了半晌,两兄弟才走了回来,脸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李隆范刻意表现自己身为兄长的稳重,只深深地皱着眉头,李隆业则一脸气势汹汹。李成器见状温和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隆范欲言又止,李隆业则不管不顾大声道:“我看错了萧江沅!” 李隆基拿着鼓槌的手不觉稍稍一顿。 “三哥七岁怒斥武懿宗一事,是萧江沅跟祖母提起的!”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① ?李隆基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两个耳朵都热得发烫,心下啐了自己好几口,平时花丛掠过片叶不沾,如今竟在一个小宦官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 萧江沅从未见过李隆基这般反常,有些茫然,疑问道:“大王莫不是不信?” “我信!”李隆基忙道,发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又接着轻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我信。” “既然如此,我已为大王解惑。可眼下我还有一惑,唯有大王能解。” 李隆基定了定神,背过手去:“你且问来。” 萧江沅微笑道:“这个不需要大王说什么,只需恕奴婢无罪便可。” 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依你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纤手轻轻捂上了自己的双眼,带着一股细腻的温热。同时,一阵淡淡的清香拂过鼻息,似空谷中的幽兰,又似池上的芙蕖,细细而轻柔地撩拨着他的鼻尖,也拨动了他的心弦。 少时,萧江沅向来沉静的声音,有些轻快地响起:“果然是你。” 李隆基心下暗叹,果然是被发现了。 温热逐渐离开了自己的双眸,李隆基微微皱眉,适应了阁内的光线后方睁开眼,便见萧江沅抬眸凝视着自己,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鲜活笑意,不知已有多久。他的双眸忽然一亮,带着一抹恍然,映着烛火,迸发出缤纷的色彩。 “那天晚上,不论大王是想看好戏还是如何,我都要多谢大王。”萧江沅在初次看到李隆基的时候,便觉得身形十分熟悉,而在那夜,他只看清过青年禁军的薄唇,今日一验,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见萧江沅不过多时便已恢复如常,李隆基有些失落,却向来会掩藏:“我的确想看看,那晚的祖母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那种时候还会走出来,大概还是因为,就算我无法真心爱戴她,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祖母吧。”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也要感谢你才是,看来你并未把我那晚的事说出去。” “这件事除了我,连史官都没有注意到,注定它只能继续沉默在过去里,永远都不必让他人知晓。”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竟不知为何想起了祖母的眼神,一时间脑中电光火石,许多事情都串联到一起,汇聚成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难不成祖母算计他们常留上阳宫,是为了这个小宦官? 七宝阁外,细碎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在说什么?听得清么?”李隆业攀附在李隆范肩膀上,小声地道。 “根本听不清,不过感觉他们聊得不错,我还从未见阿沅除了祖母之外,对谁这么亲近,竟然伸手去摸三哥的眼睛……” “你不觉得相比较而言,三哥没躲也没发怒,这才让人匪夷所思么?他对三嫂都没这样宠溺过吧?” “你们在做什么?”李成器温和的声音低沉响起。 李隆范和李隆业立即跳了起来,赶紧拉着大哥二哥回到芬芳殿去。 “阿沅不对劲!” “三哥不对劲!”兄弟二人齐声道。 听了李隆范和李隆业七嘴八舌的讲述之后,李成器想了想,温然道:“你们不要多想,徒增烦扰与麻烦。阿沅毕竟是祖母的贴身内侍,在这上阳宫中可谓一言九鼎,连圣人都对他礼待有加,就算他有什么僭越的地方,三郎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能真冲他发王子的脾气?” 李隆范和李隆业愣住了。他们分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了大哥这里,萧江沅破天荒的亲近只不过是一时僭越,而三哥那股子宠溺也变成了忍让? 李成器的眸光肃了肃:“难道不是么?” 李隆范和李隆业忙点头:“是是是!” “不许再胡言乱语。” 兄弟俩的头耷拉下来:“知道了。” 片刻过后,李隆基走入殿来,看了看道:“四郎五郎这是又闯什么祸了?” 李隆业轻哼道:“这次闯祸的可不是我!” 李隆基轻笑道:“那难道是我?” 李隆业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觉浑身一抖,抿住嘴巴。李隆基见此景,心中思虑百转,亦转头看向李成器:“大哥可是有事找我?” 李成器点了点头,抬步走进内室。李隆基跟了进来:“大哥有事便说吧,三郎听着。” 李成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措辞,方道:“我们与阿沅相交,本是因为他在祖母身边侍奉,我们时常来此,总要打好交道,他又本性纯良端正,这才亲近一些。但他毕竟是宦官,外臣与宦官即便相交也不可深交,这是大忌,你当记得。更何况……他还是祖母的面首,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宦官。”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七宝阁外的声音,是他们俩。大哥不会是以为,我与阿沅有什么私情吧?”说着便将神龙政变那夜,他与萧江沅的交集,还有方才发生之事告诉了李成器,“我跟他清清白白,哪有五郎想得那么龌龊?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可你看阿沅最多不过十二岁,虽早熟了些,也不过做起事来精明强干,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吧?” 李成器想来也对,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郑重地道:“三郎,你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冲动了。相王府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平安为上,只能求稳,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亦不可冒进。至于别的,我们管不到,也无能为力。” 李隆基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道:“可很多时候,很多事,成功和风险并存,若是太过求稳,便会错失良机,那时又当如何取舍?” 对于这个问题,李成器也想不通透,只能叹道:“且到那时再说吧。境遇不同,时机不同,结果也会不同,来日之事,我们无法预料,只能做好眼下。三郎,阿沅即便不是宦官,也是一位男子,我泱泱大唐,对此事虽并非容不下,但此时的你,绝不可以。” “大哥放心吧,三郎什么时候没有听过大哥的话?”李隆基心下暗叹,就算他不听又能如何,且不提萧江沅本人根本没有那个意识,祖母在这五兄弟中最中意谁,还说不准呢,他想了也没用。 再者说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他如今的身份又回归皇族贵胄,想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何必非栽在一个还没长开的少年宦官这里?动心,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可是……萧江沅到底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论贵族豪绅,也没有放弃击鞠的喜好。击鞠即为打马球,在马球场上纵横驰骋,热血沸腾,那种酣畅淋漓和激动人心,是连狩猎都给不了的,如今到了夏日,他们更不肯歇着了。 早就看出五兄弟蠢蠢欲动,武曌便让萧江沅把上阳宫最大的一处地方,改成了马球场。因上阳宫处处有水,这样一项工程十分不易,萧江沅却仍是只花了半月,就着人更改河道、填土为地,让一座崭新而空旷的马球场,十分突兀地出现在繁华幽美的上阳宫里。 五兄弟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李隆基之外,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阿沅你……你怎么比……比我们还……还急?这么快……就……”李隆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几位大王看一看,可还有什么欠缺之处?”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的淡然,微笑不改,眸中的笑意却有些黯然。 他近日发现,武曌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都在睡,醒来的时候,也不如从前那般喜欢尝试新事物,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好不容易见武曌终于有了些兴致,他便赶紧着人去办,生怕晚一天就遗恨终生。 这一点,其他人还只是想了才知,李隆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马球场还只是图纸的时候,他便跟在萧江沅身边。他看着他向自己虚心请教,任凭自己调笑他一往情深,也面色不改地隐忍着,再亲自设计修改、安排人手、监察督造,奔波忙碌得瘦了一圈。他的官服本就宽松,如今更大了,那形象比之从前愈发好笑,他倒怡然自得,仿佛能看到祖母开怀一笑,便什么都肯。 看得李隆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见李成器等人都纷纷颔首,表示很好,萧江沅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午后,几位大王便可在此驰骋一番了,只是这里原本有一段水路,虽已填土更流,只怕土质还是有些湿软,大概需要晾上几天,才可真的打上一场击鞠。” 李成器温和一笑:“无妨,土质软一些才好,否则尘土漫天,目不能视,反倒危险。” 李隆业也斜睨着李隆范笑道:“嗯,就是要软一些才好,否则有人落马,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李隆范脸色一黑,当即便要跟李隆业打起来,李成义夹在中间拦得满脸大汗,却见李成器和李隆基闲闲地站在一旁,连个手都不帮。萧江沅看着几兄弟嬉闹日常,也不觉摇头,低眸含笑间,流露出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温柔。 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正思索着自己好好的,怎么就会看上他,便听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有内侍道:“圣人携皇后驾临上阳宫!”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② ?李隆基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两个耳朵都热得发烫,心下啐了自己好几口,平时花丛掠过片叶不沾,如今竟在一个小宦官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 萧江沅从未见过李隆基这般反常,有些茫然,疑问道:“大王莫不是不信?” “我信!”李隆基忙道,发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又接着轻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我信。” “既然如此,我已为大王解惑。可眼下我还有一惑,唯有大王能解。” 李隆基定了定神,背过手去:“你且问来。” 萧江沅微笑道:“这个不需要大王说什么,只需恕奴婢无罪便可。” 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依你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纤手轻轻捂上了自己的双眼,带着一股细腻的温热。同时,一阵淡淡的清香拂过鼻息,似空谷中的幽兰,又似池上的芙蕖,细细而轻柔地撩拨着他的鼻尖,也拨动了他的心弦。 少时,萧江沅向来沉静的声音,有些轻快地响起:“果然是你。” 李隆基心下暗叹,果然是被发现了。 温热逐渐离开了自己的双眸,李隆基微微皱眉,适应了阁内的光线后方睁开眼,便见萧江沅抬眸凝视着自己,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鲜活笑意,不知已有多久。他的双眸忽然一亮,带着一抹恍然,映着烛火,迸发出缤纷的色彩。 “那天晚上,不论大王是想看好戏还是如何,我都要多谢大王。”萧江沅在初次看到李隆基的时候,便觉得身形十分熟悉,而在那夜,他只看清过青年禁军的薄唇,今日一验,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见萧江沅不过多时便已恢复如常,李隆基有些失落,却向来会掩藏:“我的确想看看,那晚的祖母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那种时候还会走出来,大概还是因为,就算我无法真心爱戴她,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祖母吧。”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也要感谢你才是,看来你并未把我那晚的事说出去。” “这件事除了我,连史官都没有注意到,注定它只能继续沉默在过去里,永远都不必让他人知晓。”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竟不知为何想起了祖母的眼神,一时间脑中电光火石,许多事情都串联到一起,汇聚成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难不成祖母算计他们常留上阳宫,是为了这个小宦官? 七宝阁外,细碎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在说什么?听得清么?”李隆业攀附在李隆范肩膀上,小声地道。 “根本听不清,不过感觉他们聊得不错,我还从未见阿沅除了祖母之外,对谁这么亲近,竟然伸手去摸三哥的眼睛……” “你不觉得相比较而言,三哥没躲也没发怒,这才让人匪夷所思么?他对三嫂都没这样宠溺过吧?” “你们在做什么?”李成器温和的声音低沉响起。 李隆范和李隆业立即跳了起来,赶紧拉着大哥二哥回到芬芳殿去。 “阿沅不对劲!” “三哥不对劲!”兄弟二人齐声道。 听了李隆范和李隆业七嘴八舌的讲述之后,李成器想了想,温然道:“你们不要多想,徒增烦扰与麻烦。阿沅毕竟是祖母的贴身内侍,在这上阳宫中可谓一言九鼎,连圣人都对他礼待有加,就算他有什么僭越的地方,三郎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能真冲他发王子的脾气?” 李隆范和李隆业愣住了。他们分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了大哥这里,萧江沅破天荒的亲近只不过是一时僭越,而三哥那股子宠溺也变成了忍让? 李成器的眸光肃了肃:“难道不是么?” 李隆范和李隆业忙点头:“是是是!” “不许再胡言乱语。” 兄弟俩的头耷拉下来:“知道了。” 片刻过后,李隆基走入殿来,看了看道:“四郎五郎这是又闯什么祸了?” 李隆业轻哼道:“这次闯祸的可不是我!” 李隆基轻笑道:“那难道是我?” 李隆业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觉浑身一抖,抿住嘴巴。李隆基见此景,心中思虑百转,亦转头看向李成器:“大哥可是有事找我?” 李成器点了点头,抬步走进内室。李隆基跟了进来:“大哥有事便说吧,三郎听着。” 李成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措辞,方道:“我们与阿沅相交,本是因为他在祖母身边侍奉,我们时常来此,总要打好交道,他又本性纯良端正,这才亲近一些。但他毕竟是宦官,外臣与宦官即便相交也不可深交,这是大忌,你当记得。更何况……他还是祖母的面首,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宦官。”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七宝阁外的声音,是他们俩。大哥不会是以为,我与阿沅有什么私情吧?”说着便将神龙政变那夜,他与萧江沅的交集,还有方才发生之事告诉了李成器,“我跟他清清白白,哪有五郎想得那么龌龊?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可你看阿沅最多不过十二岁,虽早熟了些,也不过做起事来精明强干,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吧?” 李成器想来也对,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郑重地道:“三郎,你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冲动了。相王府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平安为上,只能求稳,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亦不可冒进。至于别的,我们管不到,也无能为力。” 李隆基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道:“可很多时候,很多事,成功和风险并存,若是太过求稳,便会错失良机,那时又当如何取舍?” 对于这个问题,李成器也想不通透,只能叹道:“且到那时再说吧。境遇不同,时机不同,结果也会不同,来日之事,我们无法预料,只能做好眼下。三郎,阿沅即便不是宦官,也是一位男子,我泱泱大唐,对此事虽并非容不下,但此时的你,绝不可以。” “大哥放心吧,三郎什么时候没有听过大哥的话?”李隆基心下暗叹,就算他不听又能如何,且不提萧江沅本人根本没有那个意识,祖母在这五兄弟中最中意谁,还说不准呢,他想了也没用。 再者说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他如今的身份又回归皇族贵胄,想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何必非栽在一个还没长开的少年宦官这里?动心,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可是……萧江沅到底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论贵族豪绅,也没有放弃击鞠的喜好。击鞠即为打马球,在马球场上纵横驰骋,热血沸腾,那种酣畅淋漓和激动人心,是连狩猎都给不了的,如今到了夏日,他们更不肯歇着了。 早就看出五兄弟蠢蠢欲动,武曌便让萧江沅把上阳宫最大的一处地方,改成了马球场。因上阳宫处处有水,这样一项工程十分不易,萧江沅却仍是只花了半月,就着人更改河道、填土为地,让一座崭新而空旷的马球场,十分突兀地出现在繁华幽美的上阳宫里。 五兄弟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李隆基之外,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阿沅你……你怎么比……比我们还……还急?这么快……就……”李隆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几位大王看一看,可还有什么欠缺之处?”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的淡然,微笑不改,眸中的笑意却有些黯然。 他近日发现,武曌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都在睡,醒来的时候,也不如从前那般喜欢尝试新事物,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好不容易见武曌终于有了些兴致,他便赶紧着人去办,生怕晚一天就遗恨终生。 这一点,其他人还只是想了才知,李隆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马球场还只是图纸的时候,他便跟在萧江沅身边。他看着他向自己虚心请教,任凭自己调笑他一往情深,也面色不改地隐忍着,再亲自设计修改、安排人手、监察督造,奔波忙碌得瘦了一圈。他的官服本就宽松,如今更大了,那形象比之从前愈发好笑,他倒怡然自得,仿佛能看到祖母开怀一笑,便什么都肯。 看得李隆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见李成器等人都纷纷颔首,表示很好,萧江沅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午后,几位大王便可在此驰骋一番了,只是这里原本有一段水路,虽已填土更流,只怕土质还是有些湿软,大概需要晾上几天,才可真的打上一场击鞠。” 李成器温和一笑:“无妨,土质软一些才好,否则尘土漫天,目不能视,反倒危险。” 李隆业也斜睨着李隆范笑道:“嗯,就是要软一些才好,否则有人落马,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李隆范脸色一黑,当即便要跟李隆业打起来,李成义夹在中间拦得满脸大汗,却见李成器和李隆基闲闲地站在一旁,连个手都不帮。萧江沅看着几兄弟嬉闹日常,也不觉摇头,低眸含笑间,流露出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温柔。 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正思索着自己好好的,怎么就会看上他,便听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有内侍道:“圣人携皇后驾临上阳宫!”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①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他没长喉结!他是女的!” 芬芳殿一瞬间落针可闻。李隆业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开始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见李隆基抱着双臂,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登时不乐意起来:“三哥,你不信?”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且问你,萧江沅今年多大?” 李隆业一怔:“……我不知道,看他这模样,最多不过十二岁吧。” “你十二岁的时候长喉结了吗?” “……好像还没有……”李隆业有点反应过来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颈前。 “所以?” “所以……是我弄错了……”李隆业垂下头。 “而且……”李隆基顿了顿,眸波微漾,“他若是幼年净身,即便来日长大了,也不会生喉结的……” 李隆业奇道:“还有这事?”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认真地点头:“嗯!” “哦……”李隆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垂眸浅笑立于百花中央,一身小团花浅绯色袍衫毫不逊色,乌丝秀发尽束于头顶,包于墨色幞头之中,发间簪一朵娇粉的牡丹……除了大哥眼光毒辣,一眼看穿假象,只有些意外之色外,谁不在惊讶他竟如此男生女相?就连自己,还不是慌了神,险些就要和五郎一样,以为他是女子了?还恐他有一日会因五郎口无遮拦暴露,提前帮他…… 李隆基心下暗叹——自己何尝不希望他是女子?这样一来,不仅李裹儿这个隐患除了,他也能堂堂正正一些,且即便是在祖母身边,要一个宫女也比夺一个宦官好办多了,哪里像现在这样,可望而不可及。 “三哥,三哥?” 听五郎叫自己,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怎么?” 李隆业横了李隆基一眼:“我刚才在说,阿沅现在就这样,以后长开了可怎么办。” “你这么关心他?”李隆基横眉轻哼。 “……三哥,你怎么了?我在说笑你都听不出了?”李隆业觉得此时的三哥又开始不对劲了,就跟那晚在七宝阁时一样。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道:“啊,是啊,还好莲花六郎已经死了,不然再过个几年,这宫里还不被他闹翻天?” 李隆业深有体会:“张昌宗那个娘娘腔,一脸白粉骑只鹤就以为自己真的登仙了,看哪个郎君不论老少,稍稍接近祖母一点,就阴阳怪气,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阿沅能活到现在真是奇了。” 萧江沅若真有心思争宠,张昌宗能活到现在才真是奇了。李隆基轻笑一声,口中却道:“张昌宗这副样子,倒像是真的对祖母有爱慕之意。” 李隆业嗤之以鼻:“他那副样子若是爱慕之意,阿沅的还不叫刻骨铭心?”见三哥的笑容立即僵住,他不禁又想起了七宝阁那晚,眼珠一转,轻声问道,“三哥,阿沅方才头簪牡丹的模样,还真是美呢,对吧?” “只能叫稍微好看些,比起真正的美人,还差得远呢。”李隆基轻哼一声。 李隆业连连点头:“跟三哥当年可是没法比。” 昔年武曌刚刚登基,庆典之时,众孙分别献上戏曲歌舞,以示祝贺与忠心。当时李隆基年方六岁,自导自演了一曲《长命女》,男扮女装,风靡全场。 李隆基未反驳也不谦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若是换成冠世墨玉便好了……” “什么?”李隆业没听清。 李隆基根本没理会李隆业的问题,直接道:“回去伴架?” 李隆业立即摇头:“我怕圣人问我。” 李隆基无奈一叹:“那我便先回去了。” “你不陪我?” “……你都成婚了还用人陪?” “……那我一个人……” “外头那些内侍宫人是摆设?” “那怎么一样……” “是你自己不要回去的,不回去也好,免得圣人多思。可我只是负责送你回来的,总不能让圣人觉得,我以你为借口,躲着不愿见他吧?” 见李隆基说完就走,行色匆匆,李隆业心中一抖,忙道:“三哥!” “又怎么了?”李隆基不耐地侧过头。 李隆业嚅了嚅唇,终是下定决心道:“三哥,你是不是……喜欢萧江沅?”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弟弟,倏然勾唇一笑:“是又怎么样?” 纵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李隆业还是有些结舌:“不……不怎么样,就是……” 李隆基打断道:“你的担忧,大哥早就与我说过了。且从小到大,我可比你懂事多了,这点小事还用你来操心?”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隆业自然清楚,是非事理,三哥比自己熟,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他不担心这个,他想说的是,“阿沅对你……好像也有点……不太对。” 李隆基眸波微漾,走回到李隆业身前:“哪里不太对?” 这下不急着走了……李隆业腹诽着,口中却道:“从一开始,他对你和对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且不提他总看你,烹茶分盏的时候,他只有在为你浇注之前,才会晃一晃茶舀,让热气散一散,免得你总是吹都不吹直接就喝,再烫伤你;用膳时也是,他总会注意你不吃什么,此后必然再没有你不吃的东西;还有,那日祖母得知,你可以在众乐声之中,一耳便分辨出哪里出了差错,不是让阿沅一个时辰之内找来一个大乐队,来考考你么,可我发现,只要是那些弄错的,都会比他人稍抬一些头,那不就是阿沅在默默帮你么?” “……还有么?” “有!有好多呢!就是太多了,我记不大清了。”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这些比起萧江沅本人来说,太过细枝末节,他李隆基平日里是鲜少注意到的,即便注意到了,也以为萧江沅待他人也是一样,并没往别处想。 李隆业洋洋得意:“我心细着呢,只是你们平时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敢信。”李隆基轻笑一声,心中却暗叹,就算他只对自己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啊,可能自己本身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作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宦官,面面俱到自是本分。 “对了,还有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李隆业坏笑道。 李隆基双眼一眯:“说。” “你之前不是心情不好么,阿沅还来找过我,问我怎么哄你呢!”萧江沅当然没这么说,但是在李隆业看来,没什么两样。 若说别的便也罢了,这一条却是怎么都找不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原因。李隆基只觉心跳得有些厉害,细品了李隆业的话后,才脸色一沉:“所以他本来黏我黏得好好的,转头就冷漠疏离躲得远远的,原来都是你教的?” 李隆业忙退开一步:“我只跟他讲了一些事,该怎么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你都跟他讲了什么?” 李隆业讨好地道:“先说了你是怎么劝我们的。” 李隆基点头表示干得不错:“他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没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啊,你这么反常肯定有问题,到底该怎么做还得他自己来……” “……” 见李隆基迷一般地闭目沉默下来,李隆业以为他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心疼,伸手拍了拍三哥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三哥,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摸你的眼睛?” 李隆基的声音有些无力:“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肯让他摸?” “我已经知道了,你喜欢他嘛。” “……”李隆基十分想敲打自己一下,方才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就因为发现他对自己也有些反常,心神竟如此慌乱,哪里还有点风流王子的样子? “三哥……” “你又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劝劝你,你跟他在一块虽不错,也没耽误你娶妻纳妾生子,他就算是祖母的人,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跟安乐公主抢,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抢不到是一定的,可你还是王子,安乐公主不能对你怎样,顶多让圣人把你贬出去,但是阿沅……一旦祖母不在了,他就跟一个普通的宦官没区别了,可安乐公主的新鲜劲儿,会在得到之后维持多久呢?阿沅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闻听此言,李隆基有些意外,原来最小的弟弟真的早已长大了,做哥哥的竟视而不见,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他的气立时消了大半,眉目温柔,扬唇一笑:“五郎,三哥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了解么?我若真想得到他,谁能想得到,谁能抢得走?” “可安乐公主也不是一个一般强悍的女人啊……” “她?草包一个,还不如韦后一半呢。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人对她的宠爱。现在还早了些,祖母精神虽差,可不像油尽灯枯,大抵还能活好一阵子呢,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就算没有,难道他会坐以待毙?” “他一个宦官,能做什么?” “汉朝的宦官,还能摄政专权,统治天下呢。他萧江沅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早不是什么寻常的宦官了。”见李隆业缓缓点头却仍然似懂非懂,李隆基无奈道,“你到底随不随我回去伴架?” 这边芬芳殿中兄弟嬉闹,那边萧江沅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马球场。 李显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点头不止,还朝李旦笑道:“近来刚过端午,再过不久就是六月初一,八郎的生辰。咱们正好在这上阳宫摆下家宴,再找些年轻郎君们一同击鞠,咱们看一个热闹,也让阿娘高兴高兴。八郎,你觉得如何?”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②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他没长喉结!他是女的!” 芬芳殿一瞬间落针可闻。李隆业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开始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见李隆基抱着双臂,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登时不乐意起来:“三哥,你不信?”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且问你,萧江沅今年多大?” 李隆业一怔:“……我不知道,看他这模样,最多不过十二岁吧。” “你十二岁的时候长喉结了吗?” “……好像还没有……”李隆业有点反应过来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颈前。 “所以?” “所以……是我弄错了……”李隆业垂下头。 “而且……”李隆基顿了顿,眸波微漾,“他若是幼年净身,即便来日长大了,也不会生喉结的……” 李隆业奇道:“还有这事?”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认真地点头:“嗯!” “哦……”李隆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垂眸浅笑立于百花中央,一身小团花浅绯色袍衫毫不逊色,乌丝秀发尽束于头顶,包于墨色幞头之中,发间簪一朵娇粉的牡丹……除了大哥眼光毒辣,一眼看穿假象,只有些意外之色外,谁不在惊讶他竟如此男生女相?就连自己,还不是慌了神,险些就要和五郎一样,以为他是女子了?还恐他有一日会因五郎口无遮拦暴露,提前帮他…… 李隆基心下暗叹——自己何尝不希望他是女子?这样一来,不仅李裹儿这个隐患除了,他也能堂堂正正一些,且即便是在祖母身边,要一个宫女也比夺一个宦官好办多了,哪里像现在这样,可望而不可及。 “三哥,三哥?” 听五郎叫自己,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怎么?” 李隆业横了李隆基一眼:“我刚才在说,阿沅现在就这样,以后长开了可怎么办。” “你这么关心他?”李隆基横眉轻哼。 “……三哥,你怎么了?我在说笑你都听不出了?”李隆业觉得此时的三哥又开始不对劲了,就跟那晚在七宝阁时一样。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道:“啊,是啊,还好莲花六郎已经死了,不然再过个几年,这宫里还不被他闹翻天?” 李隆业深有体会:“张昌宗那个娘娘腔,一脸白粉骑只鹤就以为自己真的登仙了,看哪个郎君不论老少,稍稍接近祖母一点,就阴阳怪气,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阿沅能活到现在真是奇了。” 萧江沅若真有心思争宠,张昌宗能活到现在才真是奇了。李隆基轻笑一声,口中却道:“张昌宗这副样子,倒像是真的对祖母有爱慕之意。” 李隆业嗤之以鼻:“他那副样子若是爱慕之意,阿沅的还不叫刻骨铭心?”见三哥的笑容立即僵住,他不禁又想起了七宝阁那晚,眼珠一转,轻声问道,“三哥,阿沅方才头簪牡丹的模样,还真是美呢,对吧?” “只能叫稍微好看些,比起真正的美人,还差得远呢。”李隆基轻哼一声。 李隆业连连点头:“跟三哥当年可是没法比。” 昔年武曌刚刚登基,庆典之时,众孙分别献上戏曲歌舞,以示祝贺与忠心。当时李隆基年方六岁,自导自演了一曲《长命女》,男扮女装,风靡全场。 李隆基未反驳也不谦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若是换成冠世墨玉便好了……” “什么?”李隆业没听清。 李隆基根本没理会李隆业的问题,直接道:“回去伴架?” 李隆业立即摇头:“我怕圣人问我。” 李隆基无奈一叹:“那我便先回去了。” “你不陪我?” “……你都成婚了还用人陪?” “……那我一个人……” “外头那些内侍宫人是摆设?” “那怎么一样……” “是你自己不要回去的,不回去也好,免得圣人多思。可我只是负责送你回来的,总不能让圣人觉得,我以你为借口,躲着不愿见他吧?” 见李隆基说完就走,行色匆匆,李隆业心中一抖,忙道:“三哥!” “又怎么了?”李隆基不耐地侧过头。 李隆业嚅了嚅唇,终是下定决心道:“三哥,你是不是……喜欢萧江沅?”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弟弟,倏然勾唇一笑:“是又怎么样?” 纵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李隆业还是有些结舌:“不……不怎么样,就是……” 李隆基打断道:“你的担忧,大哥早就与我说过了。且从小到大,我可比你懂事多了,这点小事还用你来操心?”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隆业自然清楚,是非事理,三哥比自己熟,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他不担心这个,他想说的是,“阿沅对你……好像也有点……不太对。” 李隆基眸波微漾,走回到李隆业身前:“哪里不太对?” 这下不急着走了……李隆业腹诽着,口中却道:“从一开始,他对你和对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且不提他总看你,烹茶分盏的时候,他只有在为你浇注之前,才会晃一晃茶舀,让热气散一散,免得你总是吹都不吹直接就喝,再烫伤你;用膳时也是,他总会注意你不吃什么,此后必然再没有你不吃的东西;还有,那日祖母得知,你可以在众乐声之中,一耳便分辨出哪里出了差错,不是让阿沅一个时辰之内找来一个大乐队,来考考你么,可我发现,只要是那些弄错的,都会比他人稍抬一些头,那不就是阿沅在默默帮你么?” “……还有么?” “有!有好多呢!就是太多了,我记不大清了。”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这些比起萧江沅本人来说,太过细枝末节,他李隆基平日里是鲜少注意到的,即便注意到了,也以为萧江沅待他人也是一样,并没往别处想。 李隆业洋洋得意:“我心细着呢,只是你们平时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敢信。”李隆基轻笑一声,心中却暗叹,就算他只对自己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啊,可能自己本身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作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宦官,面面俱到自是本分。 “对了,还有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李隆业坏笑道。 李隆基双眼一眯:“说。” “你之前不是心情不好么,阿沅还来找过我,问我怎么哄你呢!”萧江沅当然没这么说,但是在李隆业看来,没什么两样。 若说别的便也罢了,这一条却是怎么都找不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原因。李隆基只觉心跳得有些厉害,细品了李隆业的话后,才脸色一沉:“所以他本来黏我黏得好好的,转头就冷漠疏离躲得远远的,原来都是你教的?” 李隆业忙退开一步:“我只跟他讲了一些事,该怎么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你都跟他讲了什么?” 李隆业讨好地道:“先说了你是怎么劝我们的。” 李隆基点头表示干得不错:“他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没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啊,你这么反常肯定有问题,到底该怎么做还得他自己来……” “……” 见李隆基迷一般地闭目沉默下来,李隆业以为他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心疼,伸手拍了拍三哥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三哥,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摸你的眼睛?” 李隆基的声音有些无力:“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肯让他摸?” “我已经知道了,你喜欢他嘛。” “……”李隆基十分想敲打自己一下,方才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就因为发现他对自己也有些反常,心神竟如此慌乱,哪里还有点风流王子的样子? “三哥……” “你又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劝劝你,你跟他在一块虽不错,也没耽误你娶妻纳妾生子,他就算是祖母的人,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跟安乐公主抢,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抢不到是一定的,可你还是王子,安乐公主不能对你怎样,顶多让圣人把你贬出去,但是阿沅……一旦祖母不在了,他就跟一个普通的宦官没区别了,可安乐公主的新鲜劲儿,会在得到之后维持多久呢?阿沅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闻听此言,李隆基有些意外,原来最小的弟弟真的早已长大了,做哥哥的竟视而不见,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他的气立时消了大半,眉目温柔,扬唇一笑:“五郎,三哥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了解么?我若真想得到他,谁能想得到,谁能抢得走?” “可安乐公主也不是一个一般强悍的女人啊……” “她?草包一个,还不如韦后一半呢。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人对她的宠爱。现在还早了些,祖母精神虽差,可不像油尽灯枯,大抵还能活好一阵子呢,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就算没有,难道他会坐以待毙?” “他一个宦官,能做什么?” “汉朝的宦官,还能摄政专权,统治天下呢。他萧江沅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早不是什么寻常的宦官了。”见李隆业缓缓点头却仍然似懂非懂,李隆基无奈道,“你到底随不随我回去伴架?” 这边芬芳殿中兄弟嬉闹,那边萧江沅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马球场。 李显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点头不止,还朝李旦笑道:“近来刚过端午,再过不久就是六月初一,八郎的生辰。咱们正好在这上阳宫摆下家宴,再找些年轻郎君们一同击鞠,咱们看一个热闹,也让阿娘高兴高兴。八郎,你觉得如何?”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① ?萧江沅也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私密的事,李隆基竟会对他问起。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信任,心头一软,认真地道:“相王何许人也?两让江山,卧薪尝胆,胸襟气度自是不差,怎会多年纠结于一个七岁小儿的无心之失?” 李隆基俊眉一横:“你以为你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我就不知道你在哄我了么?”什么两让江山卧薪尝胆,那都是被逼的好么? “……”萧江沅抿了抿唇,脸上却显得十分无辜。 李隆基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接道:“你以后在我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有顾虑。” 萧江沅讶然浅笑:“……当真什么都可以?”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不禁掩唇轻咳一声,妥协道,“你和我之间的交情,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只多了那一晚,便不一样了?” 李隆基轻挑俊眉,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萧江沅没有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平日里,他待李隆基才会与其他人不大一样。他起初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感谢李隆基在政变那夜伸出援手,可在七宝阁与李隆基相认并道谢过后,他并没有停下那种不一样的对待。他自己也疑问过,得出的答案却是习惯,如今想来,原来是交情不一般。 原来李隆基于他而言,也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有多不一样呢?比不得陛下,却比得过上官婉儿,至于其他人……他不觉摇头失笑,自己身边哪还有其他人? “你怎么了?”李隆基见萧江沅神色有异又摇头,心头一紧。 萧江沅含笑抬眸:“回大王,奴婢亦如此认为。” 李隆基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出声来。 萧江沅的胸口立时便不闷了,说话也轻快起来:“既然如此,恕奴婢直言。当年陛下本就想打压相王,扬武抑李,大王之事不过是诱因之一,若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实在有失偏颇。只是……相王除了责怪你,又能责怪谁?你四个兄弟,可谁都没做过那般出格之事。” 李隆基笑容骤敛:“……” 萧江沅的眸中闪过一抹灵动的笑意,面色却仍是淡淡,声音则放柔:“相王大抵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毕竟那时,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妻妾,又处在一生之中只怕最为压抑而郁郁的时日里,他表面看来,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但这块心病若不医好,他还是会继续忽略你的。” 李隆基沉吟着,眸光一深:“有朝一日,我定要让母亲和阿娘,重见天日。” 看见李隆基眼中的深意,萧江沅忽然想起了武曌的雄主之说,不觉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若直接向圣人上书,是决计没有结果的,恐还会受罚,但若……”顿了顿,低声道,“但若有一日你做了圣人,或者至少,相王做了圣人,此事便是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了。” 李隆基闻听此言十分意外。他煞有其事地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默然半晌方道:“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 萧江沅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李隆基腹诽着,口中却道:“你可知此时此刻前景渺茫,来日不可预料,说了也是白说?” 萧江沅又点头,耐人寻味一笑:“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那你可知……”李隆基走到萧江沅身前,唇凑到萧江沅耳边,“我的确想过这件事?” 萧江沅淡淡道:“不仅是你,天下百姓,只怕谁都在心里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这江山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只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有能力做到的人本就不多,时势与机遇也太难得,而皇位,本就只有一个。”李隆基悠然一叹,“我大抵就是那种只能暗地里想想的人了,毕竟相王一脉,已与皇位无缘。” “不一定。”萧江沅摇头。 李隆基想了想,道:“如今大唐中兴,圣人终有一日会坐稳皇位,你不能因为韦后不老实,就想着来日一定会有武周李唐这样的机遇。” 萧江沅侧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韦后只是其一,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其二。” 李隆基这才发觉,两个人的脸竟相距如此之近。萧江沅的眉眼鼻唇尽在他眼前咫尺,细腻如缎的肌肤,远山一般的眉峰,纤密如羽扇的睫毛,樱花似的朱唇……他从未如此细致地看过他的容颜,不同于自己往日最喜欢的明艳,他的美是清秀的,却不寡淡,一丝一毫都透露着一股精致,人面桃花,相映成趣。 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还会更好看些。 见李隆基有些发愣,萧江沅也感到了几分奇怪,却又意识不到是哪里奇怪,只好唤他:“临淄王?” 李隆基回过神,见萧江沅分明觉察出不对劲,却仍是躲也不躲,仍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前,无奈一笑:“你方才说什么?” 他在笑什么?萧江沅不明所以,口中则答道:“即日起,大王大可潜心强身健体,早做预防,别让李氏皇族代代皆有的病,落到自己头上。大王若是能活得长久些,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李隆基一点就透:“圣人可不是祖父,又在房龄吃过苦,身体强健着呢,眼下也看不出什么气疾、风疾的端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小小年纪竟敢妄议帝王生死?” 萧江沅认真地眨眨眼:“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你自然什么都没说,都让我给说了。”李隆基一时语结,咬牙道。不愧是在祖母身边待过的,心可够黑的。 萧江沅淡然一笑:“大王还没告诉奴婢,此时不在芬芳殿,却跑来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可是有事寻陛下?”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先心下暗啐,怎么一碰到他就什么都给忘了,再后退一步,同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指间拈着一朵硕大的绛红牡丹。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和氤氲的月光之下,那近乎墨色的绛红、鹅黄色的花蕊及层层叠叠的花瓣,仍可看得清清楚楚,彰显着此花的身份。花开得极为饱满而富贵,正是大唐子民最喜欢的模样。 萧江沅一看便知:“冠世墨玉?” “正是。” “送给陛下的?” “……”李隆基忽然也想把手中的牡丹碾一碾,却终究忍住了,然后直接将牡丹往萧江沅的发上一簪。 萧江沅鲜少地一愣:“……给我的?” 李隆基只满意一笑:“果然不错,娇粉太不适合你了。” 萧江沅当即便要摘下,却被李隆基抓住了手:“大王如此取笑奴婢是何意?” 李隆基感受着萧江沅纤手的大小,反问道:“我何曾取笑你了?” “你……”萧江沅少见的支吾一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隆基放开萧江沅的手,背过手去,唇角的笑意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高深莫测:“是。” “还请大王赐教。” “今天圣人总是看你,你可知道?” 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道:“你发现的是这个?” “不然呢?” “……没什么。我知道圣人总看我,也大抵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安乐公主盛情难却啊。”萧江沅悠悠一叹。 “祖母在,你便安全,若祖母不在了……”李隆基笑容微敛,“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萧江沅并不想从这里继续说下去:“大王这样说,可是想帮奴婢?” 李隆基郑重点头:“我愿尽力一试。” “试过之后,你只怕就离皇位又远了一步。” “本来离得也不近,再离远些也没什么。我从来便没抱什么希望,得不到才是正常的,除非天命所归,不然我即便是圣人嫡长子,又如何?你看隐太子和孝敬皇帝,原本顺顺当当,还不是一个被太宗皇帝夺嫡,一个身体吃不消病逝?” “天命所归……”萧江沅细细地品了品这四个字,摇了摇头。 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在感叹人生无常,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相信天命所归么?” 萧江沅淡淡道:“所谓天命,不过是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登临皇位,而找的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罢了,古往今来,不过是利用巧合,利用人心,皆是人为,我怎会信?” 李隆基叹道:“……你才多大,能不能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貌,何必把事情都看得如此透彻?” “我若糊涂了,陛下会罚的。” “不说这个了,反正时间还早,咱们边走边看,总会有办法的。”李隆基一听萧江沅提起武曌,立即转移话题,“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击鞠?”见萧江沅摇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你的。” “中山王也会好好教奴婢的。” “他敢?” 萧江沅疑问地看向李隆基,便见他轻哼一声,“竟敢说兄弟之中,骑术数他最厉害,明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术。” 芬芳殿中,正帮着李旦捶肩的李隆业忽然打了一个打喷嚏,喷了李旦半脸。 “阿阿阿……阿耶,五郎不是有意的!” 李旦接过李成器的绢帕,擦了擦,长叹一声:“你啊……”忽然发觉殿中似乎少了一个人,便道,“三郎哪里去了?” 李成器道:“三郎方才说去更衣,便退下了,阿耶忘了?” “是吗……”李旦点点头,一脸恬淡中荡漾出几分深意,“五郎,去把三郎叫回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② ?萧江沅也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私密的事,李隆基竟会对他问起。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信任,心头一软,认真地道:“相王何许人也?两让江山,卧薪尝胆,胸襟气度自是不差,怎会多年纠结于一个七岁小儿的无心之失?” 李隆基俊眉一横:“你以为你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我就不知道你在哄我了么?”什么两让江山卧薪尝胆,那都是被逼的好么? “……”萧江沅抿了抿唇,脸上却显得十分无辜。 李隆基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接道:“你以后在我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有顾虑。” 萧江沅讶然浅笑:“……当真什么都可以?”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不禁掩唇轻咳一声,妥协道,“你和我之间的交情,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只多了那一晚,便不一样了?” 李隆基轻挑俊眉,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萧江沅没有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平日里,他待李隆基才会与其他人不大一样。他起初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感谢李隆基在政变那夜伸出援手,可在七宝阁与李隆基相认并道谢过后,他并没有停下那种不一样的对待。他自己也疑问过,得出的答案却是习惯,如今想来,原来是交情不一般。 原来李隆基于他而言,也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有多不一样呢?比不得陛下,却比得过上官婉儿,至于其他人……他不觉摇头失笑,自己身边哪还有其他人? “你怎么了?”李隆基见萧江沅神色有异又摇头,心头一紧。 萧江沅含笑抬眸:“回大王,奴婢亦如此认为。” 李隆基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出声来。 萧江沅的胸口立时便不闷了,说话也轻快起来:“既然如此,恕奴婢直言。当年陛下本就想打压相王,扬武抑李,大王之事不过是诱因之一,若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实在有失偏颇。只是……相王除了责怪你,又能责怪谁?你四个兄弟,可谁都没做过那般出格之事。” 李隆基笑容骤敛:“……” 萧江沅的眸中闪过一抹灵动的笑意,面色却仍是淡淡,声音则放柔:“相王大抵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毕竟那时,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妻妾,又处在一生之中只怕最为压抑而郁郁的时日里,他表面看来,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但这块心病若不医好,他还是会继续忽略你的。” 李隆基沉吟着,眸光一深:“有朝一日,我定要让母亲和阿娘,重见天日。” 看见李隆基眼中的深意,萧江沅忽然想起了武曌的雄主之说,不觉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若直接向圣人上书,是决计没有结果的,恐还会受罚,但若……”顿了顿,低声道,“但若有一日你做了圣人,或者至少,相王做了圣人,此事便是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了。” 李隆基闻听此言十分意外。他煞有其事地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默然半晌方道:“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 萧江沅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李隆基腹诽着,口中却道:“你可知此时此刻前景渺茫,来日不可预料,说了也是白说?” 萧江沅又点头,耐人寻味一笑:“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那你可知……”李隆基走到萧江沅身前,唇凑到萧江沅耳边,“我的确想过这件事?” 萧江沅淡淡道:“不仅是你,天下百姓,只怕谁都在心里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这江山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只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有能力做到的人本就不多,时势与机遇也太难得,而皇位,本就只有一个。”李隆基悠然一叹,“我大抵就是那种只能暗地里想想的人了,毕竟相王一脉,已与皇位无缘。” “不一定。”萧江沅摇头。 李隆基想了想,道:“如今大唐中兴,圣人终有一日会坐稳皇位,你不能因为韦后不老实,就想着来日一定会有武周李唐这样的机遇。” 萧江沅侧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韦后只是其一,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其二。” 李隆基这才发觉,两个人的脸竟相距如此之近。萧江沅的眉眼鼻唇尽在他眼前咫尺,细腻如缎的肌肤,远山一般的眉峰,纤密如羽扇的睫毛,樱花似的朱唇……他从未如此细致地看过他的容颜,不同于自己往日最喜欢的明艳,他的美是清秀的,却不寡淡,一丝一毫都透露着一股精致,人面桃花,相映成趣。 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还会更好看些。 见李隆基有些发愣,萧江沅也感到了几分奇怪,却又意识不到是哪里奇怪,只好唤他:“临淄王?” 李隆基回过神,见萧江沅分明觉察出不对劲,却仍是躲也不躲,仍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前,无奈一笑:“你方才说什么?” 他在笑什么?萧江沅不明所以,口中则答道:“即日起,大王大可潜心强身健体,早做预防,别让李氏皇族代代皆有的病,落到自己头上。大王若是能活得长久些,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李隆基一点就透:“圣人可不是祖父,又在房龄吃过苦,身体强健着呢,眼下也看不出什么气疾、风疾的端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小小年纪竟敢妄议帝王生死?” 萧江沅认真地眨眨眼:“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你自然什么都没说,都让我给说了。”李隆基一时语结,咬牙道。不愧是在祖母身边待过的,心可够黑的。 萧江沅淡然一笑:“大王还没告诉奴婢,此时不在芬芳殿,却跑来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可是有事寻陛下?”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先心下暗啐,怎么一碰到他就什么都给忘了,再后退一步,同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指间拈着一朵硕大的绛红牡丹。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和氤氲的月光之下,那近乎墨色的绛红、鹅黄色的花蕊及层层叠叠的花瓣,仍可看得清清楚楚,彰显着此花的身份。花开得极为饱满而富贵,正是大唐子民最喜欢的模样。 萧江沅一看便知:“冠世墨玉?” “正是。” “送给陛下的?” “……”李隆基忽然也想把手中的牡丹碾一碾,却终究忍住了,然后直接将牡丹往萧江沅的发上一簪。 萧江沅鲜少地一愣:“……给我的?” 李隆基只满意一笑:“果然不错,娇粉太不适合你了。” 萧江沅当即便要摘下,却被李隆基抓住了手:“大王如此取笑奴婢是何意?” 李隆基感受着萧江沅纤手的大小,反问道:“我何曾取笑你了?” “你……”萧江沅少见的支吾一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隆基放开萧江沅的手,背过手去,唇角的笑意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高深莫测:“是。” “还请大王赐教。” “今天圣人总是看你,你可知道?” 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道:“你发现的是这个?” “不然呢?” “……没什么。我知道圣人总看我,也大抵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安乐公主盛情难却啊。”萧江沅悠悠一叹。 “祖母在,你便安全,若祖母不在了……”李隆基笑容微敛,“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萧江沅并不想从这里继续说下去:“大王这样说,可是想帮奴婢?” 李隆基郑重点头:“我愿尽力一试。” “试过之后,你只怕就离皇位又远了一步。” “本来离得也不近,再离远些也没什么。我从来便没抱什么希望,得不到才是正常的,除非天命所归,不然我即便是圣人嫡长子,又如何?你看隐太子和孝敬皇帝,原本顺顺当当,还不是一个被太宗皇帝夺嫡,一个身体吃不消病逝?” “天命所归……”萧江沅细细地品了品这四个字,摇了摇头。 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在感叹人生无常,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相信天命所归么?” 萧江沅淡淡道:“所谓天命,不过是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登临皇位,而找的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罢了,古往今来,不过是利用巧合,利用人心,皆是人为,我怎会信?” 李隆基叹道:“……你才多大,能不能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貌,何必把事情都看得如此透彻?” “我若糊涂了,陛下会罚的。” “不说这个了,反正时间还早,咱们边走边看,总会有办法的。”李隆基一听萧江沅提起武曌,立即转移话题,“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击鞠?”见萧江沅摇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你的。” “中山王也会好好教奴婢的。” “他敢?” 萧江沅疑问地看向李隆基,便见他轻哼一声,“竟敢说兄弟之中,骑术数他最厉害,明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术。” 芬芳殿中,正帮着李旦捶肩的李隆业忽然打了一个打喷嚏,喷了李旦半脸。 “阿阿阿……阿耶,五郎不是有意的!” 李旦接过李成器的绢帕,擦了擦,长叹一声:“你啊……”忽然发觉殿中似乎少了一个人,便道,“三郎哪里去了?” 李成器道:“三郎方才说去更衣,便退下了,阿耶忘了?” “是吗……”李旦点点头,一脸恬淡中荡漾出几分深意,“五郎,去把三郎叫回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① ?“阿沅!”李隆业忙奔过去,将萧江沅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李裹儿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江沅跪拜行大礼:“回公主,这实在于礼不合,奴婢不敢。” “你早晚会敢。”李裹儿轻哼了一声,君高临下看向了诸郎君,“吾等今日是来练习的,顺便与二位堂兄切磋切磋,为防人多势众不公平,我还为三郎送来了一位帮手。薛二郎,你便随堂兄们一队吧,你空出来的位置,由我顶上。” 安乐公主也要上场,这还怎么打?李隆业大惊失色,李隆基倒勾唇笑笑,先谢过了李裹儿,然后冲薛崇简朗然笑道:“表弟,好久不见。” 薛崇简长相俊美,性子疏朗,对于李裹儿语气中夹带的无礼之处,根本未放在心上,对李隆基颔首道:“表兄,听闻你最近甚忙。” 李隆基不经意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回道:“还好。” 懒得看他们寒暄,李裹儿道:“既然你们都很满意,那便开始吧。” 一声令下,史上最荒唐的一场马球赛拉开了帷幕。萧江沅、李隆基、李隆业和薛崇简四人为一队,李裹儿、三位皇子、三位公主之子、两位驸马外加一个武延秀,十人为一队,在马球场上拉开了战阵。虽名为切磋,男子们倒还手下留情,图个和和气气,毕竟几天之后还要正式打一场的,有谁受伤就不好了,李裹儿可就不管这些了。 她横冲直撞,也不管月杖能碰到什么,直奔着藤球而去。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圣人殊宠于她,她又是女子,也怕自己受伤,只能一让再让。如此一来,不过半个时辰,李隆基这边仍是零标,李裹儿那边却已十标了。 李隆业十分不甘心,可看李隆基都不甚在意,勾着唇角陪着李裹儿胡玩,也只好克制忍耐。 薛崇简乃是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自小也是娇宠长大,性子虽疏朗,可不代表他没脾气。若是寻常,他自然不跟李裹儿一般见识,可一碰上马球,他就没办法淡定了。而太平公主也不是相王,就算受到圣人忌惮也十分有限,更多的还是器重,故而薛崇简可没那么多顾忌。他见李裹儿不守规矩,也为表兄抱不平,便也开始把月杖往李裹儿坐骑的腿上招呼。 “薛二郎!”坐骑一惊,前蹄骤掀,李裹儿险些落下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她转头怒视着薛崇简,斥道。 “公主有何请教?”薛崇简笑吟吟地道。 驸马武崇训纵马奔到李裹儿身边,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之后,面色仍有些阴沉:“这倒要问郢国公了。” “问某?”薛崇简轻笑一声,“某只知自己是在东施效颦,可不敢盖过公主的风头。” “你!”李裹儿大怒,指着三位皇子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最为年长的李重福皱眉道:“且不论此事并非二郎之错,即便真是要拿下,哪有诸王去拿国公的?” “堂堂天家皇子,连个公主的儿子都不敢碰。不用说,你们也不定然不肯了!”李裹儿转头朝太平公主的另外三个儿子看去,即便是那两个武姓的,也躲开了她的目光。 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生性谨慎稳当,忙给薛崇简使眼色,薛崇简却理也不理,反倒对李裹儿道:“某乃是天皇封的郢国公,即便要拿,也该是圣人,至少也要是个太子。某不知,公主何时开始,也能下此等命令了?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尚不敢如此放肆,安乐公主仰仗圣人宠爱,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郢国公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武崇训终于大怒,“武三郎,武四郎,你们虽为镇国公主之子,可也是我武家人,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公主与我夫妇受辱吗?”见武崇敏和武崇行忙往同母大兄薛崇训身边靠靠,眉心皆是紧蹙,武崇训恨铁不成钢,又看向武延秀,“还有你,武二郎,一直闷不吭声的,以为躲得了吗?” 武延秀被吓了一跳:“这……这跟某有什么关系啊……” 薛崇简也真怒起来:“武崇训!看在祖母、父亲和两位弟弟的面子上,我不跟你武家人一般见识!但有件事你最好清楚,现在是李唐天下,武家与李家本是血仇不共戴天,圣人仁厚,仍可许你富贵荣华,你武家人若是安安分分便罢,若还敢猖狂,来日必将赶尽杀绝!你以为你靠着安乐公主就无后顾之忧了?天若要你死,哪管你姓甚名谁!” 当年薛崇简尚在襁褓,父亲薛绍便是因兄弟谋反被株连至死,母亲太平公主乃是武曌唯一成人的女儿,得以偏袒,才未在株连之列。哪天圣人若真的想处置了武家,别说圣人,就连安乐公主自己都会率先和离吧,哪还管得了他? 可眼下并未如此。 忽听一阵马嘶,李裹儿扬鞭纵马朝众郎君冲了过来,手中月杖四处飞舞,吃痛之声遍起。任谁都没想到,堂堂公主竟然如此不讲理,动辄打骂,还是朝着宗室亲眷,简直匪夷所思。大唐的公主们的确向来彪悍一些,可也还没见过这般不循常理的! 众郎君除武崇训外,心中或惊异或愤怒,本想躲开,可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又都想转向离开,这十多匹马首尾便相互挡着,纠缠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三位皇子还得叫皇后母亲,几位武姓郎君尚要依凭李家来生存,杨慎交毕竟是李裹儿的姐夫,他们对于李裹儿唯有容忍,便只抬着月杖格挡。 薛崇简被大兄薛崇训护着,眼瞧阿兄被实实在在地打着了肩背几下,盛怒不止,率先反攻起来。薛崇训拦阻不及,想着反正也一团混乱,谁能知道谁打了谁,便也出手了。李隆业见有人出手,当即也不客气。李隆基则一心回护着一直沉默的萧江沅,自顾不暇。 萧江沅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若再打下去,这些个贵族郎君只怕气性都要上来,到时候便更无法交代了。忽听一声低沉的吃痛的嘶,他抬眸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心中有些异样,这许多人中大概只有自己还没挨着打了。 即便在纷乱之中,李裹儿也注意到了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回护,心头火登时一起,月杖便往李隆基击去。李隆基正转头往薛崇简那边看,注意到李裹儿的月杖时,已来不及躲开和抵挡,便见一个浅绯色的身影自身后蹿出,直奔李裹儿的坐骑而去! “恳请公主住手!”萧江沅紧紧地抱住李裹儿坐骑的脖子,大喊道。 李裹儿忙扔掉月杖,一边控制住马一边道:“你们要是谁敢伤到他,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他人见萧江沅下马,本就开始急忙收紧缰绳,生怕伤了则天皇帝的面首,场面愈发混乱起来。而萧江沅来得太过突然,有好几个人都没能来得及收住坐骑,只能将坐骑落下的马蹄移向别处,却仍是伤到了萧江沅些许。 萧江沅只觉手腿腰背都是一痛,心下却叹还好,马蹄都是一掠而过,并未要命地重重踏在他身上,只留下些轻伤,不足挂齿。他回过头,想去看看李隆基怎么样,却感到一股劲风呼啸袭来。他立即偏头闭紧双眼,只觉头顶的幞头被月杖狠狠一擦,长发随即瀑般散落。 同时,感到双肩被人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不禁随之一松,陷入那人的怀抱,与之一同倒地。随即一声极大的“哎呦”传入了他的耳朵,他连忙睁眼,翻身看身后的人,却只见李隆基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只是怔怔地盯着一处地方,眸中瞬息万变。 他顺着李隆基的目光看过去,身体不由一僵。刚才被李隆基从后面抱住,扑倒在地之时,他便感到李隆基的双手十分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生怕放不倒他一般,当时已有细微的“呲啦”一声,他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现下却直接看到了。 他的圆领袍衫领口已被扯开,犹可见脱线的布扣,因是夏日,他贪凉,袍衫之下便并未有中衣遮挡,腋旁一节雪白而紧绷的布带隐隐露了出来。 方才见萧江沅冲到李裹儿那里去,李隆基只觉得心神俱慌,刚犹豫是否跟着下马去,便被各种收躲的马蹄阻住了去路。当时的薛崇简本要还击,对萧江沅的出现最是始料未及,月杖去势已老无法收回,胯下的马也受了惊。李隆基一直都没忘注意这个较起真来八头牛都拉不回的表弟,见他控制住马已经竭尽全力,手上的月杖却根本无暇顾及,又见那月杖虽有些偏离,肯定打不到李裹儿,但一定会击到萧江沅的头,他再想不起别的,只起身踩着众人的马身,便扑向了萧江沅! 刚一倒地,李隆基便伸手摸了一下萧江沅的头,除了触手光滑如绸缎的漆黑长发,并无湿润之感,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大的“哎呦”,他刚想堵住耳朵,就见萧江沅转过身来,一脸焦急和担心。 他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去管,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萧江沅长发披落宛如女子,就这样看上一整天也好,一处扎眼的雪白却让他立即回过神来。他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震。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② ?“阿沅!”李隆业忙奔过去,将萧江沅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李裹儿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江沅跪拜行大礼:“回公主,这实在于礼不合,奴婢不敢。” “你早晚会敢。”李裹儿轻哼了一声,君高临下看向了诸郎君,“吾等今日是来练习的,顺便与二位堂兄切磋切磋,为防人多势众不公平,我还为三郎送来了一位帮手。薛二郎,你便随堂兄们一队吧,你空出来的位置,由我顶上。” 安乐公主也要上场,这还怎么打?李隆业大惊失色,李隆基倒勾唇笑笑,先谢过了李裹儿,然后冲薛崇简朗然笑道:“表弟,好久不见。” 薛崇简长相俊美,性子疏朗,对于李裹儿语气中夹带的无礼之处,根本未放在心上,对李隆基颔首道:“表兄,听闻你最近甚忙。” 李隆基不经意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回道:“还好。” 懒得看他们寒暄,李裹儿道:“既然你们都很满意,那便开始吧。” 一声令下,史上最荒唐的一场马球赛拉开了帷幕。萧江沅、李隆基、李隆业和薛崇简四人为一队,李裹儿、三位皇子、三位公主之子、两位驸马外加一个武延秀,十人为一队,在马球场上拉开了战阵。虽名为切磋,男子们倒还手下留情,图个和和气气,毕竟几天之后还要正式打一场的,有谁受伤就不好了,李裹儿可就不管这些了。 她横冲直撞,也不管月杖能碰到什么,直奔着藤球而去。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圣人殊宠于她,她又是女子,也怕自己受伤,只能一让再让。如此一来,不过半个时辰,李隆基这边仍是零标,李裹儿那边却已十标了。 李隆业十分不甘心,可看李隆基都不甚在意,勾着唇角陪着李裹儿胡玩,也只好克制忍耐。 薛崇简乃是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自小也是娇宠长大,性子虽疏朗,可不代表他没脾气。若是寻常,他自然不跟李裹儿一般见识,可一碰上马球,他就没办法淡定了。而太平公主也不是相王,就算受到圣人忌惮也十分有限,更多的还是器重,故而薛崇简可没那么多顾忌。他见李裹儿不守规矩,也为表兄抱不平,便也开始把月杖往李裹儿坐骑的腿上招呼。 “薛二郎!”坐骑一惊,前蹄骤掀,李裹儿险些落下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她转头怒视着薛崇简,斥道。 “公主有何请教?”薛崇简笑吟吟地道。 驸马武崇训纵马奔到李裹儿身边,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之后,面色仍有些阴沉:“这倒要问郢国公了。” “问某?”薛崇简轻笑一声,“某只知自己是在东施效颦,可不敢盖过公主的风头。” “你!”李裹儿大怒,指着三位皇子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最为年长的李重福皱眉道:“且不论此事并非二郎之错,即便真是要拿下,哪有诸王去拿国公的?” “堂堂天家皇子,连个公主的儿子都不敢碰。不用说,你们也不定然不肯了!”李裹儿转头朝太平公主的另外三个儿子看去,即便是那两个武姓的,也躲开了她的目光。 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生性谨慎稳当,忙给薛崇简使眼色,薛崇简却理也不理,反倒对李裹儿道:“某乃是天皇封的郢国公,即便要拿,也该是圣人,至少也要是个太子。某不知,公主何时开始,也能下此等命令了?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尚不敢如此放肆,安乐公主仰仗圣人宠爱,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郢国公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武崇训终于大怒,“武三郎,武四郎,你们虽为镇国公主之子,可也是我武家人,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公主与我夫妇受辱吗?”见武崇敏和武崇行忙往同母大兄薛崇训身边靠靠,眉心皆是紧蹙,武崇训恨铁不成钢,又看向武延秀,“还有你,武二郎,一直闷不吭声的,以为躲得了吗?” 武延秀被吓了一跳:“这……这跟某有什么关系啊……” 薛崇简也真怒起来:“武崇训!看在祖母、父亲和两位弟弟的面子上,我不跟你武家人一般见识!但有件事你最好清楚,现在是李唐天下,武家与李家本是血仇不共戴天,圣人仁厚,仍可许你富贵荣华,你武家人若是安安分分便罢,若还敢猖狂,来日必将赶尽杀绝!你以为你靠着安乐公主就无后顾之忧了?天若要你死,哪管你姓甚名谁!” 当年薛崇简尚在襁褓,父亲薛绍便是因兄弟谋反被株连至死,母亲太平公主乃是武曌唯一成人的女儿,得以偏袒,才未在株连之列。哪天圣人若真的想处置了武家,别说圣人,就连安乐公主自己都会率先和离吧,哪还管得了他? 可眼下并未如此。 忽听一阵马嘶,李裹儿扬鞭纵马朝众郎君冲了过来,手中月杖四处飞舞,吃痛之声遍起。任谁都没想到,堂堂公主竟然如此不讲理,动辄打骂,还是朝着宗室亲眷,简直匪夷所思。大唐的公主们的确向来彪悍一些,可也还没见过这般不循常理的! 众郎君除武崇训外,心中或惊异或愤怒,本想躲开,可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又都想转向离开,这十多匹马首尾便相互挡着,纠缠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三位皇子还得叫皇后母亲,几位武姓郎君尚要依凭李家来生存,杨慎交毕竟是李裹儿的姐夫,他们对于李裹儿唯有容忍,便只抬着月杖格挡。 薛崇简被大兄薛崇训护着,眼瞧阿兄被实实在在地打着了肩背几下,盛怒不止,率先反攻起来。薛崇训拦阻不及,想着反正也一团混乱,谁能知道谁打了谁,便也出手了。李隆业见有人出手,当即也不客气。李隆基则一心回护着一直沉默的萧江沅,自顾不暇。 萧江沅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若再打下去,这些个贵族郎君只怕气性都要上来,到时候便更无法交代了。忽听一声低沉的吃痛的嘶,他抬眸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心中有些异样,这许多人中大概只有自己还没挨着打了。 即便在纷乱之中,李裹儿也注意到了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回护,心头火登时一起,月杖便往李隆基击去。李隆基正转头往薛崇简那边看,注意到李裹儿的月杖时,已来不及躲开和抵挡,便见一个浅绯色的身影自身后蹿出,直奔李裹儿的坐骑而去! “恳请公主住手!”萧江沅紧紧地抱住李裹儿坐骑的脖子,大喊道。 李裹儿忙扔掉月杖,一边控制住马一边道:“你们要是谁敢伤到他,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他人见萧江沅下马,本就开始急忙收紧缰绳,生怕伤了则天皇帝的面首,场面愈发混乱起来。而萧江沅来得太过突然,有好几个人都没能来得及收住坐骑,只能将坐骑落下的马蹄移向别处,却仍是伤到了萧江沅些许。 萧江沅只觉手腿腰背都是一痛,心下却叹还好,马蹄都是一掠而过,并未要命地重重踏在他身上,只留下些轻伤,不足挂齿。他回过头,想去看看李隆基怎么样,却感到一股劲风呼啸袭来。他立即偏头闭紧双眼,只觉头顶的幞头被月杖狠狠一擦,长发随即瀑般散落。 同时,感到双肩被人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不禁随之一松,陷入那人的怀抱,与之一同倒地。随即一声极大的“哎呦”传入了他的耳朵,他连忙睁眼,翻身看身后的人,却只见李隆基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只是怔怔地盯着一处地方,眸中瞬息万变。 他顺着李隆基的目光看过去,身体不由一僵。刚才被李隆基从后面抱住,扑倒在地之时,他便感到李隆基的双手十分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生怕放不倒他一般,当时已有细微的“呲啦”一声,他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现下却直接看到了。 他的圆领袍衫领口已被扯开,犹可见脱线的布扣,因是夏日,他贪凉,袍衫之下便并未有中衣遮挡,腋旁一节雪白而紧绷的布带隐隐露了出来。 方才见萧江沅冲到李裹儿那里去,李隆基只觉得心神俱慌,刚犹豫是否跟着下马去,便被各种收躲的马蹄阻住了去路。当时的薛崇简本要还击,对萧江沅的出现最是始料未及,月杖去势已老无法收回,胯下的马也受了惊。李隆基一直都没忘注意这个较起真来八头牛都拉不回的表弟,见他控制住马已经竭尽全力,手上的月杖却根本无暇顾及,又见那月杖虽有些偏离,肯定打不到李裹儿,但一定会击到萧江沅的头,他再想不起别的,只起身踩着众人的马身,便扑向了萧江沅! 刚一倒地,李隆基便伸手摸了一下萧江沅的头,除了触手光滑如绸缎的漆黑长发,并无湿润之感,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大的“哎呦”,他刚想堵住耳朵,就见萧江沅转过身来,一脸焦急和担心。 他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去管,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萧江沅长发披落宛如女子,就这样看上一整天也好,一处扎眼的雪白却让他立即回过神来。他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震。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① ?昔日张氏兄弟是先做了太平公主的面首,再由太平公主进献给武曌的。武曌对他们二人十分满意,因此对女儿愈发宠信。而事到临头,在那场要了张氏兄弟二人之命的政变中,却也是这个女儿人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太平公主一怔,笑得有些勉强:“儿尽力找便是,总不会让阿娘失望的。” “幺娘何时让阿娘失望过……”武曌闭了闭眼,“但是,我不许。” “阿娘?” “我说,我不许。”武曌一手扶上太平公主的肩膀,声音有些喘起来,“当年,即便在定薛绍死罪的时候,你和他的四个儿女,我也还是放过了的。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了,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撑不住了:“阿娘说这个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奴婢,区区阉奴而已,难道儿堂堂天皇与则天皇帝之女、大唐镇国公主,连处置这样一个玩意儿的权力都没有吗?” “他是我的人,”在“人”这个字上,武曌尤其加重了语气,同时喘得愈发严重起来,“难道我连偏袒一个心爱之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他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太平公主说着抬臂指向李裹儿,“她就是证据,她的背后是谁,阿娘比我更清楚!韦皇后……” “幺娘!”武曌再支撑不住,倾身靠在太平公主肩上,脸色惨白而泛着铁青,“……我再同你说一次……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人动他……你听清了吗?” “阿娘?”太平公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伸手扶住武曌,“阿娘,你怎么了?” 武曌毫无反应。感受到武曌身子渐沉,倾压在自己身上,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轰然倾塌一般,太平公主有些发愣。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昔日霸道强悍如雄狮一般的母亲,如今也会如同家猫一样,软绵绵地依偎着。她一直都未把母亲的病重当回事,总本能地以为,过不了多久,母亲终会好起来,再如从前一样。 可眼下,她清楚地明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病了,母亲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她支撑着母亲的重量,忽然间想起好久以前,自己一身道袍,伏在母亲膝上,对她撒娇:“阿娘,幺娘不想做女道士。” 当时的母亲扬着下颌,不顾父亲的柔声轻哄,轻笑道:“谁又让你真的去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连道观都不必建,你还是住在宫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阿娘在呢。” 那时父亲十分无奈:“吐蕃使者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呢。” 却听母亲道:“知道了又如何?幺娘是我唯一长大的女儿,也是我大唐现下唯一的公主,怎能远嫁到番邦去?说是出家入道,已经算是给足他们面子了,怎可还委屈幺娘真的出家?九郎舍得,我可舍不得,我的女儿,我说了算。”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她在依赖母亲,现下还是第一次,母亲如此地依赖自己。 太平公主再也想不了许多,心慌得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她招手让身边的宫人都过来扶着,说话都险些不再连贯:“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着我……阿娘?” 被母亲扶着的肩膀忽然一痛,是母亲收紧了手,太平公主忙道:“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动他,谁也不准动他!阿娘,你听见了吗?阿娘?阿娘!” 太平公主犹在喊叫不止,武曌已经阖上双眼,隐约间松了口气,终于倒地不起。 其他众人都是一愣,萧江沅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去,刚要为武曌把脉,便被太平公主赤红着双目,盛怒一掀:“你滚开!” 回廊距地面有十数个台阶,萧江沅一时不稳,便从上面滚了下来,右肩撞到石块,狠狠一痛。她的双目有些模糊,浑身的力气都在霎那间散去了。她只能呆呆地匍匐在地上,眼看着昏迷的武曌被太平公主等人簇拥着扶入殿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他是一个宦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有人将他笨拙却轻柔地扶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萧郎,你还好吧?” 萧江沅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看清了扶着自己的是李裹儿,也见到方才的郎君们大都围过来,或担忧或惭愧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尚在危急关头,奴婢不会有事的。眼下……眼下还请公主立即回宫,请圣人带着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及四位侍御医一同过来。”恐李裹儿正盼着武曌出事,不肯出力,萧江沅咬咬牙,屈膝跪拜,“恳请公主快快回宫,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必万死不辞!” 李裹儿忙拦住萧江沅:“我去就是了,你不必这样。” 薛崇简正对萧江沅方才只身揽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也拱手道:“我也立即回公主府,把平日里得力的医者都叫过来。方才多谢萧内侍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萧内侍尽管差遣便是。” 不等萧江沅道谢自谦,薛崇简已经疏朗一笑,摆了摆手,朝薛崇训和武姓两个弟弟递了个眼色,四兄弟便一同离开了。李裹儿见薛崇简动作这么快,也赶紧把李重福等皇子及两个驸马都叫过来,匆匆拜别。 武延秀早在太平公主驾临之时,便被薛崇简着人抬走了,李隆业也才从刚刚的混乱中醒过神来,悄悄地退下,放风去了。此时此地,便只剩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个人。 李隆基一直站在人潮之外,心绪翻涌不止,待所有纷扰和人都散去,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见萧江沅呆站着不动,他只觉胸闷又烦躁,看着他发间的金簪便愈发不顺眼,冷冷地伸出手去:“你那支莲花银簪呢?” 萧江沅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僵硬地自袖口取出银簪,递了过去。李隆基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一手将莲花银簪换了上去,一手摘下金簪随手一丢。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个是……” “你就说不小心掉了,又能如何?李裹儿那么喜欢你,还会在意这个?”李隆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劲。见萧江沅默然低下头去,他不禁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轻咳一声,道:“你放心,祖母不会有事的。” 语音未落,他又想拍打自己一下,这话说得也太无力了…… 萧江沅却听得很认真:“嗯,我知道。她这一生百战不殆,怎会轻易输给自己?” 奈何平日里如何能说会道,此时的李隆基却实在无话可说。他想拍拍萧江沅的肩膀,给他点力量,却在手刚刚碰到萧江沅右肩的时候,见萧江沅蹙眉一缩。回想起萧江沅之前摔下台阶时的情景,李隆基当即便要解开他的衣服查看,却听不远处的李隆业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李隆基四处看看,这里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便道:“你的居所搬到了哪儿?” 李隆基终是强带着萧江沅回到了芬芳殿。 萧江沅的寝居自然与武曌在同一处,李隆基问完就咬到了舌头。 “把衣服脱了。”刚入芬芳殿内室,李隆基就开口道。见萧江沅站着不动,他直奔过去,伸手就要扯萧江沅的衣领。萧江沅没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两步,却正好抵在卧榻上。卧榻极低,还未过膝,他随即倒了下去。 李隆基对此也是始料未及,他想去拉萧江沅,却被萧江沅带了下去。瞬息之间,他连忙撑起双臂,才使得自己没有压在萧江沅伤痕累累的身上。他本以为会看到萧江沅或是皱眉或是偏头的羞涩模样,却不想人家直直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默然垂眸,淡淡问道:“大王想看哪里?” 这句话更让李隆基意外,他听完不禁一勾唇角:“怎么,我想看哪里,你都会给我看?” “大王若是想看奴婢身上的伤,就不必了。若是想看其他地方……奴婢宦官之身微贱丑陋,实在羞于展露大王眼前。” “你少来!”李隆基当机立断,不等萧江沅反应,一手拉开了萧江沅本就松垮的衣领。 “大王……”萧江沅一惊,刚开口便听“呲”地一声,他立即伸直双臂,将李隆基推到了身侧,却不想李隆基还没松开自己的衣领,这样翻身一躺,竟连带着自己的衣服一块掀了过去。原本只是露出一角的雪白,此刻便全然展现出来。 李隆基也是一惊,忙从旁边抽来一张被子,侧头坐起身,往萧江沅身上一盖,不由怒道:“你真以为我想看的是这个?我眼睛又不瞎,用不着再确认一次!” 萧江沅拥着被子缓缓坐起,低着头:“大王果然知道了。” 李隆基冷哼一声,沉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陛下。” “没有别人了?” “……上官婕妤。” “她?”李隆基有些惊讶好奇,“她怎么也知道你这么私密的事情?”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② ?昔日张氏兄弟是先做了太平公主的面首,再由太平公主进献给武曌的。武曌对他们二人十分满意,因此对女儿愈发宠信。而事到临头,在那场要了张氏兄弟二人之命的政变中,却也是这个女儿人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太平公主一怔,笑得有些勉强:“儿尽力找便是,总不会让阿娘失望的。” “幺娘何时让阿娘失望过……”武曌闭了闭眼,“但是,我不许。” “阿娘?” “我说,我不许。”武曌一手扶上太平公主的肩膀,声音有些喘起来,“当年,即便在定薛绍死罪的时候,你和他的四个儿女,我也还是放过了的。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了,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撑不住了:“阿娘说这个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奴婢,区区阉奴而已,难道儿堂堂天皇与则天皇帝之女、大唐镇国公主,连处置这样一个玩意儿的权力都没有吗?” “他是我的人,”在“人”这个字上,武曌尤其加重了语气,同时喘得愈发严重起来,“难道我连偏袒一个心爱之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他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太平公主说着抬臂指向李裹儿,“她就是证据,她的背后是谁,阿娘比我更清楚!韦皇后……” “幺娘!”武曌再支撑不住,倾身靠在太平公主肩上,脸色惨白而泛着铁青,“……我再同你说一次……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人动他……你听清了吗?” “阿娘?”太平公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伸手扶住武曌,“阿娘,你怎么了?” 武曌毫无反应。感受到武曌身子渐沉,倾压在自己身上,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轰然倾塌一般,太平公主有些发愣。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昔日霸道强悍如雄狮一般的母亲,如今也会如同家猫一样,软绵绵地依偎着。她一直都未把母亲的病重当回事,总本能地以为,过不了多久,母亲终会好起来,再如从前一样。 可眼下,她清楚地明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病了,母亲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她支撑着母亲的重量,忽然间想起好久以前,自己一身道袍,伏在母亲膝上,对她撒娇:“阿娘,幺娘不想做女道士。” 当时的母亲扬着下颌,不顾父亲的柔声轻哄,轻笑道:“谁又让你真的去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连道观都不必建,你还是住在宫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阿娘在呢。” 那时父亲十分无奈:“吐蕃使者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呢。” 却听母亲道:“知道了又如何?幺娘是我唯一长大的女儿,也是我大唐现下唯一的公主,怎能远嫁到番邦去?说是出家入道,已经算是给足他们面子了,怎可还委屈幺娘真的出家?九郎舍得,我可舍不得,我的女儿,我说了算。”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她在依赖母亲,现下还是第一次,母亲如此地依赖自己。 太平公主再也想不了许多,心慌得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她招手让身边的宫人都过来扶着,说话都险些不再连贯:“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着我……阿娘?” 被母亲扶着的肩膀忽然一痛,是母亲收紧了手,太平公主忙道:“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动他,谁也不准动他!阿娘,你听见了吗?阿娘?阿娘!” 太平公主犹在喊叫不止,武曌已经阖上双眼,隐约间松了口气,终于倒地不起。 其他众人都是一愣,萧江沅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去,刚要为武曌把脉,便被太平公主赤红着双目,盛怒一掀:“你滚开!” 回廊距地面有十数个台阶,萧江沅一时不稳,便从上面滚了下来,右肩撞到石块,狠狠一痛。她的双目有些模糊,浑身的力气都在霎那间散去了。她只能呆呆地匍匐在地上,眼看着昏迷的武曌被太平公主等人簇拥着扶入殿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他是一个宦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有人将他笨拙却轻柔地扶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萧郎,你还好吧?” 萧江沅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看清了扶着自己的是李裹儿,也见到方才的郎君们大都围过来,或担忧或惭愧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尚在危急关头,奴婢不会有事的。眼下……眼下还请公主立即回宫,请圣人带着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及四位侍御医一同过来。”恐李裹儿正盼着武曌出事,不肯出力,萧江沅咬咬牙,屈膝跪拜,“恳请公主快快回宫,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必万死不辞!” 李裹儿忙拦住萧江沅:“我去就是了,你不必这样。” 薛崇简正对萧江沅方才只身揽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也拱手道:“我也立即回公主府,把平日里得力的医者都叫过来。方才多谢萧内侍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萧内侍尽管差遣便是。” 不等萧江沅道谢自谦,薛崇简已经疏朗一笑,摆了摆手,朝薛崇训和武姓两个弟弟递了个眼色,四兄弟便一同离开了。李裹儿见薛崇简动作这么快,也赶紧把李重福等皇子及两个驸马都叫过来,匆匆拜别。 武延秀早在太平公主驾临之时,便被薛崇简着人抬走了,李隆业也才从刚刚的混乱中醒过神来,悄悄地退下,放风去了。此时此地,便只剩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个人。 李隆基一直站在人潮之外,心绪翻涌不止,待所有纷扰和人都散去,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见萧江沅呆站着不动,他只觉胸闷又烦躁,看着他发间的金簪便愈发不顺眼,冷冷地伸出手去:“你那支莲花银簪呢?” 萧江沅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僵硬地自袖口取出银簪,递了过去。李隆基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一手将莲花银簪换了上去,一手摘下金簪随手一丢。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个是……” “你就说不小心掉了,又能如何?李裹儿那么喜欢你,还会在意这个?”李隆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劲。见萧江沅默然低下头去,他不禁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轻咳一声,道:“你放心,祖母不会有事的。” 语音未落,他又想拍打自己一下,这话说得也太无力了…… 萧江沅却听得很认真:“嗯,我知道。她这一生百战不殆,怎会轻易输给自己?” 奈何平日里如何能说会道,此时的李隆基却实在无话可说。他想拍拍萧江沅的肩膀,给他点力量,却在手刚刚碰到萧江沅右肩的时候,见萧江沅蹙眉一缩。回想起萧江沅之前摔下台阶时的情景,李隆基当即便要解开他的衣服查看,却听不远处的李隆业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李隆基四处看看,这里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便道:“你的居所搬到了哪儿?” 李隆基终是强带着萧江沅回到了芬芳殿。 萧江沅的寝居自然与武曌在同一处,李隆基问完就咬到了舌头。 “把衣服脱了。”刚入芬芳殿内室,李隆基就开口道。见萧江沅站着不动,他直奔过去,伸手就要扯萧江沅的衣领。萧江沅没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两步,却正好抵在卧榻上。卧榻极低,还未过膝,他随即倒了下去。 李隆基对此也是始料未及,他想去拉萧江沅,却被萧江沅带了下去。瞬息之间,他连忙撑起双臂,才使得自己没有压在萧江沅伤痕累累的身上。他本以为会看到萧江沅或是皱眉或是偏头的羞涩模样,却不想人家直直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默然垂眸,淡淡问道:“大王想看哪里?” 这句话更让李隆基意外,他听完不禁一勾唇角:“怎么,我想看哪里,你都会给我看?” “大王若是想看奴婢身上的伤,就不必了。若是想看其他地方……奴婢宦官之身微贱丑陋,实在羞于展露大王眼前。” “你少来!”李隆基当机立断,不等萧江沅反应,一手拉开了萧江沅本就松垮的衣领。 “大王……”萧江沅一惊,刚开口便听“呲”地一声,他立即伸直双臂,将李隆基推到了身侧,却不想李隆基还没松开自己的衣领,这样翻身一躺,竟连带着自己的衣服一块掀了过去。原本只是露出一角的雪白,此刻便全然展现出来。 李隆基也是一惊,忙从旁边抽来一张被子,侧头坐起身,往萧江沅身上一盖,不由怒道:“你真以为我想看的是这个?我眼睛又不瞎,用不着再确认一次!” 萧江沅拥着被子缓缓坐起,低着头:“大王果然知道了。” 李隆基冷哼一声,沉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陛下。” “没有别人了?” “……上官婕妤。” “她?”李隆基有些惊讶好奇,“她怎么也知道你这么私密的事情?”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① ?天已傍晚,暮鼓却还未敲响。萧江沅快步走着,身前便是李隆基的背影。纤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着,身体也被他用力拖着,精神则被他丝毫不可质疑和抗拒的气势控制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她此刻最想去却也最不敢去的地方前行。 耳边不时地回响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想,还是不想?” 她想,她当然想,却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怕看到武曌濒死的模样,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武曌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刻意无视其他人可能会松的那口气,怕一旦武曌离开了,天,就要塌了。 她也对武曌心存愧疚——她终究还是没把寻主一事真的放在心上。她假意对李隆基好奇,又半刻意半不经意地对李隆基与他人不同,让这一切都落在武曌眼里。她哄了她好久,也骗了她好久,若是从前,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她待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关心则乱,便什么都信了。 再抬起头,仙居殿已经到了。此刻夜幕将垂,灯火林立,禁军包围在仙居殿外,一如政变那夜的长生殿一般,萧江沅环顾一眼,不禁微嘲地轻笑一声。那声音极小,李隆基却听得真切,握着萧江沅的手掌微微一紧,才颇舍不得地松开。 两人分开站好,一如寻常郡王与内侍一般,经过了禁军的检查,才走进了仙居殿。 果然,李显和韦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仙居殿内熙熙攘攘一片,看着十分热闹。李显一家站在卧榻左首,太平公主一家则位于右首,相王一家竟被挤到了一边。尚药局的六位同太平公主府的十数位医者则站于榻前不远,相互商讨着什么,脸色虽严肃,却并无惊慌之感。 崭新的山水屏风已被撤到了一旁,再不为人所注意。 萧江沅随李隆基一步步踏入,脸上虽少了向来标准的微笑,腰背却依然挺直,一脸淡漠疏离,似与往日并无二致。太平公主第一个看到萧江沅进来,眉心便是一皱,呵斥道:“你身为陛下贴身内侍,方才跑哪里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脚步一定,连忙拱手长揖。双手并衣袖挡住脸时,萧江沅只觉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转眸看去,便见李隆基冲自己微挑了一下俊眉——是谁说自己不来,太平公主也不会说什么的? 萧江沅淡淡地垂下眸——这一次,倒是自己失策了。 李显忙道:“不必拘礼了。阿沅,你快过来,阿娘刚刚找过你。” 萧江沅还未直起身子,便朝卧榻快步走了过去。 武曌此番发病虽然凶险,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时而昏迷,时而睁眼,都不甚清醒,医官和医者们正在探讨的便是她仅剩的寿命。又过了半晌,尚药局年纪稍大些的奉御才作为代表,上前拱手道:“启圣人,陛下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便可暂且无碍,否则……” 言下之意,便是武曌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萧江沅低眸看着武曌紧抓着自己的手,发现当她的死亡当真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殿内静了一瞬,李旦率先背过身子,双肩缓缓地起伏着。李显则怔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心绪的翻涌,此刻倒平静了许多,道:“尔等尽心去治,圣人与我等必不会亏待。” 李裹儿一直与韦皇后站在一起,对一切都不表态,只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弱小的背影,没一会儿,竟有些想哭。韦皇后见女儿如此,则悄然松了口气——她能知道这时候该表露出这副模样,也算是长大了。 剩下的小辈们只能乖乖地站着,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茫然无措的,有唏嘘的,有感慨的,有担忧的,也有难过的。他们彼此交流着目光,却发现有两人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一个是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他正担心地望着父亲李旦,对于外界之事全然不顾,另一个便是相王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卧榻,邃然而深沉。 同时,上官婉儿自李显身后绕到其面前,郑重跪下拜道:“恳请圣人,准妾此后居于上阳宫,替圣人与皇后照顾陛下。” 韦皇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听李显已经准许,便没有说什么。太平公主连忙扶起上官婉儿,道:“我也会时常过来的。” 上官婉儿嗔怪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小声道:“公主这是何必……”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萧江沅:“我也是想多陪陪阿娘,还能同你做个伴,什么何必不何必的,我就是要来。” 李显忙道:“你来归来,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惹阿娘生气了。” 李旦也转回身,一脸肃然:“正是。” 太平公主总算敛去了些傲然:“幺娘知道了。” 天色已晚,李显便令众人都在上阳宫中吃住一宿,仙居殿便渐渐空了,除了昏迷着的武曌,只剩下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两人。默然良久,还是上官婉儿率先打破了宁静:“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自请留下来?” 萧江沅的确没想到,心神更不禁为之一震:“……你就不怕皇后因此猜忌于你?” “皇后此刻还联合着武家,又有儿媳的身份压着,对陛下本就投鼠忌器。我留下来,还顶着圣人与她的名头,她就算猜忌,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猜忌,不是好事。” “那又能怎么办?”上官婉儿温婉一笑,叹道,“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话都说完了,正如覆水难收,我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忽听榻上传来一阵咳嗽,萧江沅刚抬脚,上官婉儿已将泛着热气的白瓷杯端了过来。她娴熟地将武曌自榻上扶起,让武曌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缓缓地将水送入武曌的口中。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上官婉儿,竟看到了几分真切的担忧与哀恸。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亦师亦友,好比自己半个母亲的女人——上官婉儿之于她,正如武曌之于上官婉儿。 既然爱她敬她重她,为何还要背叛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当真比什么都重要吗?还是说权力当真会诱人泥足深陷,一旦握在手里,就再也无法放手? 武曌边喝水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扫了殿中一眼,然后看向了身边。见是上官婉儿,她眯了眯眼,不知是有些不信还是没有看清。须臾过后,她扬唇一笑,哑声道:“烫。” 上官婉儿的眼帘微颤,眸中有涟漪闪动,却转瞬随着她垂眸一笑而隐去。再抬起头时,她还是那个优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轻吹着白瓷杯的动作柔婉而带有几分恬静,再送到武曌唇边之时,温度已适宜。 萧江沅蓦然觉得,一切都回到了从前,而此后的几个月,也一直是这样过的,好似一场美满的梦。 在这几月中,江山有黄河南北十七个州水灾横行,朝堂有功臣们逐渐退出权力中心,就连后宫也有韦皇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终于大张旗鼓,开始一步步向曾经的武曌看齐,甚至在十一月初二那日,与李显一同,分别被群臣尊为“应天皇帝”和“顺天皇后”,一如天皇天后故事。 也是在这一日,李隆基再度独自来到了上阳宫。 自从武曌病重,他们五兄弟就回到五王宅居住了,平日里虽也隔几天就随李旦前来一次,也会偶尔兄弟结伴而来,可李隆基总是觉得不够,不如当初在上阳宫居住时痛快,便时常独自前来。没了李隆业粘着,倒也自在许多。 “今日上官婕妤不在?”李隆基环顾一下,问道。 萧江沅轻擦着武曌的手,一脸恬然:“她最近很忙,隔三差五都要回宫去。反正陛下近些日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我也觉得祖母近日见好,至少醒来的时辰更长了些,面色也好了一些。只是……”李隆基不禁轻叹一声。 “只是神智却有些不清了,故事讲得虽好,却总是认错人。”萧江沅看着武曌沉睡的安详面容,温柔微笑。 最近一个多月开始,武曌总会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一些事,然后便自顾自滔滔地诉说与叹息。很多时候她自己讲完了立即便忘,还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回想最多的,莫过于她和李治的故事。这一对彼此之间毫不逊色的帝王夫妻,曾饱尝相思,曾携手渡险,曾同心协力击败了共同的敌人,却在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渐行渐远,最终貌合神离。 听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直到最后都很深,却为什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究竟是因为武曌想要的太多,还是因为李治帝王心思难测?萧江沅想不通,但知道不论答案是什么,都离不开一样东西——权力。 这可真是个非凡的东西。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② ?天已傍晚,暮鼓却还未敲响。萧江沅快步走着,身前便是李隆基的背影。纤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着,身体也被他用力拖着,精神则被他丝毫不可质疑和抗拒的气势控制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她此刻最想去却也最不敢去的地方前行。 耳边不时地回响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想,还是不想?” 她想,她当然想,却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怕看到武曌濒死的模样,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武曌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刻意无视其他人可能会松的那口气,怕一旦武曌离开了,天,就要塌了。 她也对武曌心存愧疚——她终究还是没把寻主一事真的放在心上。她假意对李隆基好奇,又半刻意半不经意地对李隆基与他人不同,让这一切都落在武曌眼里。她哄了她好久,也骗了她好久,若是从前,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她待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关心则乱,便什么都信了。 再抬起头,仙居殿已经到了。此刻夜幕将垂,灯火林立,禁军包围在仙居殿外,一如政变那夜的长生殿一般,萧江沅环顾一眼,不禁微嘲地轻笑一声。那声音极小,李隆基却听得真切,握着萧江沅的手掌微微一紧,才颇舍不得地松开。 两人分开站好,一如寻常郡王与内侍一般,经过了禁军的检查,才走进了仙居殿。 果然,李显和韦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仙居殿内熙熙攘攘一片,看着十分热闹。李显一家站在卧榻左首,太平公主一家则位于右首,相王一家竟被挤到了一边。尚药局的六位同太平公主府的十数位医者则站于榻前不远,相互商讨着什么,脸色虽严肃,却并无惊慌之感。 崭新的山水屏风已被撤到了一旁,再不为人所注意。 萧江沅随李隆基一步步踏入,脸上虽少了向来标准的微笑,腰背却依然挺直,一脸淡漠疏离,似与往日并无二致。太平公主第一个看到萧江沅进来,眉心便是一皱,呵斥道:“你身为陛下贴身内侍,方才跑哪里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脚步一定,连忙拱手长揖。双手并衣袖挡住脸时,萧江沅只觉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转眸看去,便见李隆基冲自己微挑了一下俊眉——是谁说自己不来,太平公主也不会说什么的? 萧江沅淡淡地垂下眸——这一次,倒是自己失策了。 李显忙道:“不必拘礼了。阿沅,你快过来,阿娘刚刚找过你。” 萧江沅还未直起身子,便朝卧榻快步走了过去。 武曌此番发病虽然凶险,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时而昏迷,时而睁眼,都不甚清醒,医官和医者们正在探讨的便是她仅剩的寿命。又过了半晌,尚药局年纪稍大些的奉御才作为代表,上前拱手道:“启圣人,陛下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便可暂且无碍,否则……” 言下之意,便是武曌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萧江沅低眸看着武曌紧抓着自己的手,发现当她的死亡当真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殿内静了一瞬,李旦率先背过身子,双肩缓缓地起伏着。李显则怔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心绪的翻涌,此刻倒平静了许多,道:“尔等尽心去治,圣人与我等必不会亏待。” 李裹儿一直与韦皇后站在一起,对一切都不表态,只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弱小的背影,没一会儿,竟有些想哭。韦皇后见女儿如此,则悄然松了口气——她能知道这时候该表露出这副模样,也算是长大了。 剩下的小辈们只能乖乖地站着,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茫然无措的,有唏嘘的,有感慨的,有担忧的,也有难过的。他们彼此交流着目光,却发现有两人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一个是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他正担心地望着父亲李旦,对于外界之事全然不顾,另一个便是相王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卧榻,邃然而深沉。 同时,上官婉儿自李显身后绕到其面前,郑重跪下拜道:“恳请圣人,准妾此后居于上阳宫,替圣人与皇后照顾陛下。” 韦皇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听李显已经准许,便没有说什么。太平公主连忙扶起上官婉儿,道:“我也会时常过来的。” 上官婉儿嗔怪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小声道:“公主这是何必……”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萧江沅:“我也是想多陪陪阿娘,还能同你做个伴,什么何必不何必的,我就是要来。” 李显忙道:“你来归来,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惹阿娘生气了。” 李旦也转回身,一脸肃然:“正是。” 太平公主总算敛去了些傲然:“幺娘知道了。” 天色已晚,李显便令众人都在上阳宫中吃住一宿,仙居殿便渐渐空了,除了昏迷着的武曌,只剩下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两人。默然良久,还是上官婉儿率先打破了宁静:“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自请留下来?” 萧江沅的确没想到,心神更不禁为之一震:“……你就不怕皇后因此猜忌于你?” “皇后此刻还联合着武家,又有儿媳的身份压着,对陛下本就投鼠忌器。我留下来,还顶着圣人与她的名头,她就算猜忌,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猜忌,不是好事。” “那又能怎么办?”上官婉儿温婉一笑,叹道,“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话都说完了,正如覆水难收,我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忽听榻上传来一阵咳嗽,萧江沅刚抬脚,上官婉儿已将泛着热气的白瓷杯端了过来。她娴熟地将武曌自榻上扶起,让武曌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缓缓地将水送入武曌的口中。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上官婉儿,竟看到了几分真切的担忧与哀恸。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亦师亦友,好比自己半个母亲的女人——上官婉儿之于她,正如武曌之于上官婉儿。 既然爱她敬她重她,为何还要背叛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当真比什么都重要吗?还是说权力当真会诱人泥足深陷,一旦握在手里,就再也无法放手? 武曌边喝水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扫了殿中一眼,然后看向了身边。见是上官婉儿,她眯了眯眼,不知是有些不信还是没有看清。须臾过后,她扬唇一笑,哑声道:“烫。” 上官婉儿的眼帘微颤,眸中有涟漪闪动,却转瞬随着她垂眸一笑而隐去。再抬起头时,她还是那个优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轻吹着白瓷杯的动作柔婉而带有几分恬静,再送到武曌唇边之时,温度已适宜。 萧江沅蓦然觉得,一切都回到了从前,而此后的几个月,也一直是这样过的,好似一场美满的梦。 在这几月中,江山有黄河南北十七个州水灾横行,朝堂有功臣们逐渐退出权力中心,就连后宫也有韦皇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终于大张旗鼓,开始一步步向曾经的武曌看齐,甚至在十一月初二那日,与李显一同,分别被群臣尊为“应天皇帝”和“顺天皇后”,一如天皇天后故事。 也是在这一日,李隆基再度独自来到了上阳宫。 自从武曌病重,他们五兄弟就回到五王宅居住了,平日里虽也隔几天就随李旦前来一次,也会偶尔兄弟结伴而来,可李隆基总是觉得不够,不如当初在上阳宫居住时痛快,便时常独自前来。没了李隆业粘着,倒也自在许多。 “今日上官婕妤不在?”李隆基环顾一下,问道。 萧江沅轻擦着武曌的手,一脸恬然:“她最近很忙,隔三差五都要回宫去。反正陛下近些日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我也觉得祖母近日见好,至少醒来的时辰更长了些,面色也好了一些。只是……”李隆基不禁轻叹一声。 “只是神智却有些不清了,故事讲得虽好,却总是认错人。”萧江沅看着武曌沉睡的安详面容,温柔微笑。 最近一个多月开始,武曌总会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一些事,然后便自顾自滔滔地诉说与叹息。很多时候她自己讲完了立即便忘,还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回想最多的,莫过于她和李治的故事。这一对彼此之间毫不逊色的帝王夫妻,曾饱尝相思,曾携手渡险,曾同心协力击败了共同的敌人,却在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渐行渐远,最终貌合神离。 听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直到最后都很深,却为什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究竟是因为武曌想要的太多,还是因为李治帝王心思难测?萧江沅想不通,但知道不论答案是什么,都离不开一样东西——权力。 这可真是个非凡的东西。 【第13章·开箱验取石榴裙】①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如此真实而温柔的表情,李隆基有些不开心。他成天往这里跑,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他拦不住自己,又比不过祖母,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武曌那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有些无神,直直地看着上空,开始喃喃了起来。萧江沅知道她又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赏一朵即将凋谢的梅花。 她分明知道武曌大限将至,却表现得无比坦然,仿佛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她这副样子,让李隆基感到十分不安,他默然跪坐到萧江沅身边,顺便也听听,这次祖母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直到最后,我们母子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啊……只能以利搏利,散而又聚,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你本是找上官仪抱怨一下我,却不想那迂腐的文人直接提出废后一事,而你竟也没有立即反驳……” 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到上官婉儿的家族旧事,李隆基显然也是如此,一边心下叹服,祖母即便病着,也能挑上官婉儿不在的时候谈起此事,一边默默回想,此事该是祖母前半生中,除了感业寺之外,最惊险的一番波折了。 那是在麟德元年,距今已有四十一年了。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祖父对日渐专权的武皇后心生不满,寻当时的宰相上官仪商讨废后一事,结果被祖母早一步发觉。祖母性情刚硬,生死关头更不吝露出当年扬言驯服狮子骢时的彪悍。她不仅亲手撕了已经写好的制书草稿,还又闹又哭,先在气势上压倒祖父,再由刚转柔梨花带雨,历数往日恩情,让祖父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然后毫不负责地,把一切都推到了上官仪头上。 上官仪毕竟为宰相,祖母若要动他,须得找出个合适的由头,于是便在麟德二年,暗许许敬宗污蔑上官仪及大宦官王伏胜,说他们勾结废太子,即梁王李忠谋反,致使上官仪、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与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便随母亲郑氏一同成了官婢。 如今听来,竟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李隆基定了定神,仔细地听了起来。 “你犹豫了,更任上官仪把废后制书都草拟了出来,若非我及时赶到,若非我及时赶到……”武曌的呼吸有些紧促,让人可想而知当时急迫的生死一线。萧江沅忙伸手顺了顺武曌的胸脯,却忽然被武曌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力气竟一时间迸发得如此之大,让萧江沅不禁皱眉。李隆基也是一惊,便想悄悄抬手,把萧江沅的手腕救出来,可他才刚刚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便也随即被武曌紧紧拉住,丝毫不肯放手。 她一手攥着萧江沅,一手攥着李隆基,微微撑起脖颈,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恍惚道:“九郎……” 李隆基微微侧头看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只专心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帮武曌立起枕头,登时心头一气,便朝武曌温柔一笑,点了点头:“我在。” 萧江沅不禁颤了一下手,眉心微蹙,转头看向李隆基,却只看到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垂眸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抬眸关注着武曌的神情,见她果然认错了,稍稍松了口气。 冒认祖父,欺骗祖母,不孝不敬,他倒是认定此事不会传出去,让他名声扫地,从此一生寸步难行,可也不怕陛下突然醒转过来,打他一顿或是……赐他一死? 见萧江沅终于肯为自己也露出些许鲜活表情,李隆基气便消了大半,一时心头也有些发怵,万一祖母醒转了发觉此事,他可就惨了。大哥说的是,自己近来又有些儿时的冲动之意了,可得好好收敛收敛,若是一朝行差踏错万劫不复,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武曌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而轻笑一下:“你最后选择不废我,还不是因为我问了上官仪一句,”她回忆着当年的语气,悠悠地道,“圣人身体抱恙,无法打理朝政,这才将国家大事交付于我,如今我若被废,国事要交给谁?上官仪你身为宰相,想废大唐国母,究竟是因为我有罪,还是因为,你想做第二个长孙无忌?” 李隆基不禁心中赞叹,祖母这话字字珠玑,哪一句都能捅进祖父心里。祖父青年登基,朝政大权一直把控在长孙无忌手中,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夺回来,怎可甘心再度交于臣子手中?而祖母毕竟是一个女子,荣辱皆系于夫,更依靠祖父才能登临后位,再加上多年恩情,膝下儿女,祖父心肠软,又本来就没想到废后那般严重,怎么可能不让祖母赢? 只是当时的祖父万万没想到,日后的祖母会有这般丰功伟绩。 “我终究不过是你的妻,一时拿了你的东西,也早晚要还给你,再由你交给儿孙,自然比朝臣要稳妥安全。你当时思虑的已经不是夫妻的情分了,而是夫妻这一关系所能为你带来的东西,而我也在算计。我不甘心也心有余悸,我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怎能随便还回去?登高跌重,一时不察便会粉身碎骨,我还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儿女,而我想要的也不止于此!我与你明明是至亲,何时起竟变成了至疏?!我们曾经生死相依,到头来却连生死都要猜忌……”武曌顿了顿,一声长叹—— “大抵这,便是帝王夫妻。” 李隆基听完,只觉得心中起伏跌宕,纷乱无章,犹如前一段时日黄河泛滥的大水,汹涌而浑浊。忐忑与不安让他转眸看向了萧江沅,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得十分认真,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见他们被武曌握着的手腕,正隔着武曌的手指,紧紧地靠在一起,至亲也至疏。 他的心情立时便有些阴郁。待武曌说完又缓缓睡去,终于松开了手,他便立即收手站起,拱手便要离去。 萧江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心中不由一慌,脱口拦道:“临淄王!” 李隆基驻足道:“有事?” 萧江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拦住他,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再让他继续离开,估计会惹他生气,便只好顺势道:“大王不是刚来,怎的就要走了?” 李隆基轻哼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起,你一个小宦官也能管到我头上来了?” 萧江沅十分不明所以,起身走到李隆基对面,抬眸看了一眼,心道着果然不大对劲,垂眸微笑道:“陛下所言多是梦话,何必放在心上?再者……她也没说什么,在天家宫闱之中,这也算是寻常事。” 李隆基默了默,沉声道:“你看我……像寻常人么?” 这话说得意蕴重重,此时的萧江沅却还只能听得出最浅显的一层,想了想,抿唇笑道:“大王有非常之表,才华横溢,乃是众年轻郎君中的佼佼者,自幼时起就不是寻常人,来日也必当无可限量。” 这答案不出李隆基意料,他百味杂陈终化作无奈一笑,刚要叹上一句,便听门外宦官唱道:“镇国公主至。” 萧江沅和李隆基忙向门口长揖而拜:“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入殿中,便见萧江沅和李隆基靠得极近,更并排站在一起。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唇角微勾,长裙委地拖曳而来:“三郎也在。” “阿耶挂念祖母,三郎不能替父分忧,只好多来看看。”李隆基恭恭谨谨地道,好像他从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一般。 太平公主点点头,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阿娘的气色好了很多,真是辛苦婉儿了。” 李隆基暗自微挑了一下俊眉,瞟了瞟神色未动的萧江沅,一声浅笑险些溢出唇角,便听太平公主道:“三郎与阿沅相处不错。” 李隆基笑道:“之前在上阳宫居住时,萧内侍对我等兄弟颇为细心照顾,自然感激。” 太平公主妩媚的眼眸悠然流转,瞥了萧江沅一眼:“阿沅可真是左右逢源。” 萧江沅垂着眼眸,端正叉手而立:“奴婢不过一介小小内侍,自然谁都不敢得罪。” “小小内侍?”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可是阿娘亲封的内侍省内给事,虽是从五品下阶,好歹进了五品,即便是科举进士,宦海沉浮一生都未必能如此。圣人也未曾将你罢免,尽管平日里,你从未去内侍省点卯,也没做过什么内给事该做的事,可有名分就是有名分,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萧江沅微微一笑:“公主说得是,奴婢记下了。” 见萧江沅一直是这样绵软退让的反应,太平公主不仅未觉无趣,反倒眸光一凝,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转而却对李隆基笑道:“我与这小宦官投缘,便多说笑了几句,竟忘了三郎还在,果真年纪大了,让三郎笑话了。” 李隆基一直暗暗关注着萧江沅与太平公主的你来我往,闻言不禁一笑:“姑母风华正茂,若是与侄儿一同走在大街上,谁看到了会不赞叹一声,这对姐弟生得真是好?” 上架公告——英雄红妆,人物群像 ?大唐,一个传奇丛生的时代,她曾空前的繁荣,却又迅速地衰落。而这,都源于一人之手——李隆基。 李隆基,唐玄宗,又称唐明皇。李旦庶出三子,自称小字阿瞒。爱好音律,善打羯鼓,乐器达人,作曲天才,创梨园艺校,称戏曲祖师,一手马球能打得吐蕃甘心落败,写诗能写入后人集选之《唐诗三百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美人多情,儿女众多,事业繁荣,爱情传奇,怎一个天子风流! 初封楚王,李旦退位为皇嗣之后,降为临淄王。六岁祖母登基,七岁失去母亲,十三岁出阁(唐朝称王子出宫建立自己的王府为出阁),重获自由,二十岁祖母退位,二十三岁外放为潞州别驾,二十五岁回到长安,二十六岁成为太子,二十七岁登基。历经了多年的压抑之后,他终于释放自己,开始了开元时代。 他任用了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人为宰相,用人不疑,给他们以最大的舞台,让他们发挥自己的能力,从而让大唐拨乱反正,政治清明,百废俱兴,江山安稳而走向繁荣,最终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巅峰。 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时,长安就是世界的中心,人口众多,有20%左右都是外国人,城内有佛寺、道观还有基督教堂,东市西市有昆仑奴、胡姬还有文采风流的遣唐使。千奇百怪,万川归一。 杜甫有一首诗名为《忆昔》,写尽了盛唐的风采——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由题目可知,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安史之乱已经开始了。这场战乱距离我们太久,我们无法想见当时的惨烈与纷乱,但我们知道,自从安史之乱之后,大唐就一蹶不振了,纵使有小太宗励精图治,也不过昙花一现,且在唐朝之后,或有经济发达的,或有疆域最为辽阔的,但不论是哪个朝代,都不再复大唐一般全盛了。 华夏被胡虏的马蹄踏碎了自信,从此一步步走向了封闭。 我要写的男主,就是这样一个缔造了辉煌却又亲手打碎的人。 而我要写的女主,则符合了我对于新奇切入点的要求,以一个小宦官的姿态,挑了挑烛心,就走到大家眼前——我才不会让烂大街的武惠妃杨贵妃作女主呢→_→ 她起初的设定,是一个逃跑的宫女。景龙四年上元节,皇帝李显带着家眷出宫游玩,还放出了几千个宫女,结果第二天回宫一数,少了将近一半,她就是其中之一。我由此展开了大纲和情节,也写了一稿正文,发现并不合意。后来想,写都写了,那就把我喜欢的人物都带上吧,于是有了现在的开始。 其实年初时,我就想写了。范冰冰版《武媚娘传奇》红遍山河,然而我看着哭笑不得。那里面除了大事记、人名、“大家”这一称呼和用以标榜考据的叉手礼之外,还有什么真正属于大唐?可当时我还在筹备一个单元剧形式的轻武侠《江湖有神医》,女主名叫颜鸢(自认是我取得最好的一个名字),心里虽然有冲动,但还是搁置在后头了。 后来江湖主线一直搞不好,我对盛唐的冲动又越来越浓,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认识我的小伙伴有几个是知道的,去年完结《凤栖三国》(后文称三国)的时候我曾信誓旦旦地说,并且还在三国的后记中白纸黑字写了,短期之内我是不会再碰真实历史背景的了。结果盛唐让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我必须要写,我一定要写! 我开始看很多书,《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唐诗风物志》《唐语林》《开元天宝遗事》……我开始重新看《百家讲坛·长恨歌》系列,并每一集都做笔记,一集40多分钟,我能看两个小时。 好在,努力和准备都是值得的。盛唐真的是我在磨铁发文以来,成绩最好的一个文了。推荐榜前十是我之前从来不敢想的,黄金联赛起初也只是陪跑的心态,重在参与,结果现在排名34。 感谢为我写下盛唐第一个书评的阿静。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和鼓励,起初我每天写完都会给她看,她会追着我让我写文:“快火起来的作者为什么还不去码字?”,又在更新三万字之后,傲娇地告诉我以后要去网站自己看,我爆字数就好。盛唐治愈了我的部分懒癌,她也开始相信我的自觉。还要感谢甄歌、苏诀、阿商、千辞等小伙伴,从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支持我,帮我看大纲人设和正文,给了我不少的灵感与建议。还有纳兰朗月和雪小朵等,第一批加入盛唐读者行列的亲们,千言万语终不过一句么么哒→_→ 如今盛唐要上架了,我心里虽忐忑,但对盛唐本身还是很有信心的。她集合了我太多灵感,我已经好久没感受到这种写作的乐趣了,写得很顺畅舒服,自己看着也舒服,大家看起来是不是也很舒服?那还不快去注册登录充值订阅看起来?推荐票黄金联赛票什么的也别忘了投哦~ 女皇驾崩,女主开启了新的人生,大唐也走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李三郎人在其中,也一步步又被动又主动地,要开始夺位之路了。此后还有开元盛世,天宝繁华,以及安史之乱。每一个情节都有着自己的意义与走向,每一个人物都亦正亦邪,各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 微蓝要写的从来都不是一部单纯的言情,而是一副悠长的画卷。故事要跌宕起伏,人物要个个鲜活,这是此次微蓝对自己的要求和期冀。所以后期,很多人物都会一一走到大家眼前。 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 李白、贺知章、王维、杜甫、王昌龄…… 李龟年、谢阿蛮、许永新、念奴、公孙大娘…… 王皇后、赵丽妃、刘华妃、皇甫德仪、武惠妃、杨贵妃…… 他们或惊鸿一瞥,或浓墨重彩,挥毫泼墨在这副盛唐的画卷里,各自找寻自己的位置,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最美的姿势。 英雄红妆,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物群像,一部书写尽盛唐。 【第13章·开箱验取石榴裙】② 太平公主立即掩唇笑出声来:“三郎啊三郎,你阿耶那样的性子,怎会生出你这样油嘴的儿子?” “若三郎这样便算油嘴,那五郎算什么?” 太平公主不由想起了李旦的五个儿子,失笑嗔道:“八郎这五个儿子,竟只有大郎一个像是他亲生,你们这四个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道,“好了,这里有我在,便用不着你们了,回去休息吧。” “也请姑母珍重自身,切莫太操劳了。三郎告退。”李隆基说着后退两步就要离开,却听太平公主声音微冷:“阿沅,我说的是,用不着‘你们’了。” 萧江沅道了一声“是”,便淡然自若地与李隆基一同走出了仙居殿。天已下起蒙蒙细雪,她本想顺道送李隆基出上阳宫后就立刻回去,却不想走到观风殿附近之时,李隆基忽然停下了脚步:“你是哪里得罪了我这位姑母,怎的她处处针对你?” 果然没瞒得过他的眼睛,萧江沅暗叹一声,笑道:“总会有些人,你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莫名地觉得不喜欢。” “比如你看李裹儿?也难怪,”李隆基放低声音,“你又不是男子,对那样的美人自是没什么感觉。” “安乐公主艳冠群芳,奴婢是有感觉的。” “什么感觉?”李隆基大惊失色。 萧江沅不解道:“……奴婢还没愚笨到,连分辨美丑都不会。” 李隆基悄然松了口气:“……那姑母对你,也是这样?” “不然大王以为,奴婢像是会轻易得罪人,还把人得罪到如此地步的轻薄之徒么?” “你浑身上下哪里像轻薄之徒?”李隆基意味深长地轻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一脸严肃:“大王不能因为奴婢是一个不健全的男子,就这样调笑。” 李隆基立刻喷了出来,咳嗽好半天,才心有余悸地看着萧江沅微勾的唇角,恨恨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真以为我喜欢多管闲事?” 萧江沅面色不改:“天彻底要变了,大王还是多听听寿春王之言,收敛一些。” “怎么,这时候不欣赏我了?” “欣赏归欣赏,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萧江沅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并不婉转地道,“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替大王去死了。” “……”李隆基双瞳一缩,薄唇一抿,盯着萧江沅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大哥说过什么?” “寿春王是长兄,少不得要对大王多些劝诫,至于劝诫的话,大多是一个模子。” 李隆基轻哼一声:“你对他倒是颇为了解。” “寿春王对奴婢,应该也颇为了解。”见李隆基挑眉,萧江沅道,“早在被圣人簪上牡丹之时,寿春王应该就察觉了奴婢的身份。” “你是说,大哥在我之前,就知道你是……” “奴婢也是后来才想到的,自那以后,寿春王待奴婢就不大一样了,反倒和待宫女的时候差不多。奴婢便觉得,他多半是知道了,却什么都没说,也从不曾明显地表露过,”萧江沅赞赏地颔首,“寿春王定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李隆基愈发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来,扭头就走,留下萧江沅一个人怔愣了一会儿,才一步一步地转身,摇着头走回到仙居殿去。 正逢进汤药的时辰,萧江沅便先去取了汤药,刚要迈上台阶,往仙居殿里去的时候,却被禁军伸臂一拦:“圣人有令,非皇族者不得入内!” 这几个月纵然都有禁军包围着仙居殿,可还从未如此,萧江沅心中泛起点点不安,面上微笑却不改:“禀将军,奴婢萧江沅,乃是陛下贴身内侍,虽非皇族,可陛下身边总不至于连个侍奉的人都不留吧?” 那禁军在这里镇守多日,怎会不认识萧江沅,却仍是板着脸道:“镇国公主乃陛下亲女,圣人不日也会前来,自然会照顾好陛下。” 萧江沅淡淡一笑:“圣人和镇国公主都是千金贵体,怎能操持贱役?将军如此坚持执行圣人之令,忠心实在可嘉,只是……若耽误了陛下进药,却不知是否能功过相抵?” 禁军想了想,颇觉有几分道理,一时有些犹豫。所谓圣人之令,不过是镇国公主转述的口谕,若真因为自己这一拦,使得陛下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出身权贵又如何,还不是要成为替罪羊?可镇国公主也不是好惹的……正左右为难着,却听萧江沅温和道:“也罢,只要将军能将这药送进去,看着陛下服下,奴婢就在外面等着,也好。” “阿沅好厉害的一张嘴。”就在萧江沅开口的同时,大门吱呀打开,太平公主走了出来。她笑吟吟地看着萧江沅,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直奔萧江沅而来:“我虽为公主,然阿娘病重,我既要侍疾,自然什么都要亲手做。阿沅对此可有何异议?” 萧江沅紧抿了抿唇,微笑道:“公主孝心,天地可鉴。奴婢唯有崇敬,不敢有他。” “那这汤药便交给我吧,阿沅操劳了那么久,也该歇歇了不是?”太平公主说着伸出手。 萧江沅的手指不禁一紧。她垂眸深吸了下汤药的味道,才维持住笑容,恭敬将案双手举上,与眉同齐:“既然如此,奴婢就先告退了。” 此后二十余日,日日都是如此。萧江沅如何都进不去仙居殿,出来取食物或汤药的,若非太平公主,便是上官婉儿,甚至也有一两回是韦皇后。萧江沅对此虽有些意外,却并非想不到缘由——曾经的一代女皇即将驾崩,临终遗言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呢。 夜幕之下,萧江沅远远看着灯火通明的仙居殿,眸光深邃,轻轻一叹。 “你在叹什么?”银铃般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萧江沅连忙迈出两步,长揖道:“安乐公主安好。” “不是跟你说过了,你跟我不必拘礼么?”李裹儿巧笑嫣然,比昔日盛放的牡丹还要娇艳欲滴。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还望公主见谅。” 李裹儿嘟了嘟嘴:“亏我本来还想带你进殿看看的。” 萧江沅立即抬起头,又忙低下去,便听李裹儿接着道:“现下你求我也没用了。”见萧江沅垂眸,似在掩藏着什么,李裹儿笑道,“因为今日连我都被拦在门外了。” 萧江沅眸光一凝:“公主方才说什么?” “我说,今日仙居殿,连我都不让入内了。此事我也没有想到,大抵是阿耶下的命令,反正我也不是很想进去,听话就是了……阿沅,你做什么去?”李裹儿忙追上去,只见萧江沅疾奔到仙居殿前,直直地看着殿门,一脸怔愣,脸色惨白,木雕一般散去了所有生机。 “阿沅,阿沅?”李裹儿喘伸手在萧江沅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不安道,“你怎么了?阿沅?你别吓我……你等着,我这便叫人出来问问。” 萧江沅这才有些回过神,僵硬地转身,竟没有守礼地垂下眼帘,而是直直地凝望李裹儿一眼,跪拜道:“多谢公主。” 李裹儿拦不起萧江沅,只好直接支使禁军去通报,来来回回三番五次,每次都是摇头。李裹儿见萧江沅仍在跪拜,怎么都不肯起来,心中一急,怒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本公主自己来!”说着便要往殿门冲去,见禁军果真敢动手拦阻自己,她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滚开!” 仙居殿门口顿时大乱,禁军们敢怒不敢言,也不再近身去拦,只得一步步退到殿门口,却始终不敢让开。 李裹儿横了禁军们一眼,大声道:“阿耶,阿娘!裹儿要进去!你们再不放裹儿进去,这些禁军就要抽刀杀了裹儿了!” 前方混乱不堪,萧江沅却恍如一个局外人,淡淡地抬起头,看着李裹儿横冲直撞的背影。眸波忽然深沉地一漾,她扫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禁军腰间的唐刀,暗暗收紧了双拳。 只要她拔出唐刀,搭在李裹儿的咽喉之前,便一定可以进入仙居殿,看看那人到底是生是死。若是死了,她犯下挟持公主此等大罪,大抵会当场伏诛,也算与那人同归同去,得偿所愿,可若那人还活着…… 她见到自己如此莽撞,不顾后果,全然辜负了她的期许与栽培,会失望吧…… 仙居殿大门仍是紧闭着。李裹儿见阿耶阿娘还是无动于衷,便知里面一定是出了大事,自己若是再继续闹下去,只怕会挨骂受罚,便顿足拂袖,走回到萧江沅身边:“对……对不住,我无能为力了。” 罢了,罢了。 萧江沅温柔地看了李裹儿一眼,淡笑着又行一礼,才站起身。此时的她已经恢复了最寻常的模样,腰板挺直,一脸微笑标准而无害。她转身面向仙居殿,定定地看了看,双膝缓缓跪倒,再慢慢弯腰而拜。她的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双臂伸直,拢住头冠,额头轻叩地面,过了半晌,才缓缓地直腰站起。而后周而复始,一次接着一次。 见萧江沅行的是稽首之礼,李裹儿甚为惊讶。稽首是大礼,又十分累人,故而若非大型典礼,或是拜天子、拜父母、拜师之时,平时根本用不到,萧江沅今夜却一次次毫不间断……想到方才阿耶和阿娘怎么都不肯开门,李裹儿心中一亮,一股喜悦险些就要喷薄出口,莫非是那老妪…… 这时,仙居殿门前的禁军忽然齐刷刷地朝两边一让,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袭碧色的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萧江沅叩拜的动作一停,抬头看去,见那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也越跳越快。 上官婉儿停在萧江沅身前,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道:“陛下说,想再见你一面。” 听到武曌还活着,萧江沅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被上官婉儿狠狠一拉:“你还不快去!” 萧江沅这才反应过来上官婉儿所言含义,心像被什么剖开了一般,来不及整理衣冠,便踉踉跄跄地起身,奔入了仙居殿。 经过了方才多次的稽首,她的双腿有些虚浮,她却丝毫不敢停下,穿过殿门口时,她便已恍惚听到了武曌轻声的呢喃:“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她的双膝经历了方才一番折腾,针扎一般地疼,她却恍若不觉,拼命地加快着脚步,不顾衣摆还刮倒了主殿的几个鹤烛台,只听得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信比来常下泪……” 她这就到了,她这就到了!等她,等着她! 内室的门终于就在眼前,她伸手扒住便要冲进去,却被门槛一绊,直直地摔了下去! 她丝毫不管自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4章·去帝称后归乾陵】① 大唐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则天大圣皇帝崩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 她上承贞观,下启开元,延续了大唐的繁荣与安定,为朝堂带来人才济济和未来数十年的宰相人选,也同时任用酷吏,一度使得朝堂风声鹤唳。一贯果断的她也曾摇摆不定,却最终还政李唐。她缔造了女子为帝的神话,带来一场震古烁今的红妆时代,却也给风波未定的大唐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这祸根影响了后来几年的朝局变化及多番政变,却最终都在一个人的推动之下,终止了。 那人此时正一身重孝,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的左手托着一个花鸟缠枝纹银盒,右手则用无名指轻揉着盒中的胭脂,然后往身边垂暮女子的唇上抹去。 这女子已循皇后之礼穿戴整齐,一脸安详地睡在寒玉之上。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凤冠、牡丹、梳篦、钗簪,满头的珠翠压在尽白的发丝之上,纵使静止,仍摇摇欲坠。她的脸色已无任何血色,还泛着淡淡的青,尽管都已被水粉盖了上去,却仍是看不出一点生机。 手指刚要触碰到那人微微发紫的唇,便被人“啪”地打开。萧江沅想都不想便知是谁,收手躬身道:“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脸素颜,身上亦是素白枯黄,目光冷冷地盯着萧江沅,伸出手:“这种事轮不到你来。” 萧江沅这次却没如以往一般,温顺地把胭脂盒交上去,而是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已去,奴婢只是想……” 太平公主根本不听萧江沅说完,便直接把胭脂盒夺来,朝地上一摔,顿时嫣红满地似落花一般:“我绝不会让你这个肮脏的阉奴,再碰阿娘一下!” 萧江沅全然没想到,太平公主今日的情绪竟如此失控。一切也来得太过突然,她望着满地落红,怔了好一会儿,才重归淡漠神色,双手慢条斯理地拢入袖中,再紧握成拳。她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太平公主一声轻蔑的冷哼,才不禁自嘲地勾起唇角。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人人礼让三分的萧内侍么?”太平公主环绕着萧江沅缓缓走着,不停地打量萧江沅面上的神情,却除了沉寂,什么都看不出。她只觉愈发厌恶,冷笑道,“即便是在从前,我也从未把你放在眼里,而从此以后,除了裹儿那市井奴,谁又能再多看你一眼?” 是啊,陛下走了,一切都已非昨日。这上阳宫不再由她说了算,也什么都用不着她来做了。 萧江沅却仍是腰板挺直,向太平公主端正地长揖一礼,才退下离去。 大殿之外,天光熹微,萧江沅却眯了眯眼,才一深一浅地走下台阶,脚不由一滑,却立时被一人扶住。她转头看去,只见上官婉儿一身素衣麻黄,亦未施脂粉,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浅浅有血丝显现。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她拨开了上官婉儿的手,无视停在原地垂眸而笑的上官婉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细雪如絮,落在她发上与眉间。素衣薄衫,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暖。心里脑子都是空空的,脚下土地也似乎极为绵软,她唇角含着讽然的笑意,目光却空洞无神,周围的风景皆化作一片白,只有各式各样熟悉的人穿梭其间,却一改往日模样。他们纷纷远远避退着,她却视而不见,依然颔首致意再继续前行,也不管前面是哪里。 渐渐地,一个稍显熟悉的身影走到自己面前。 “你脸色不好,神情也不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李成器一如往日般有礼,温和的声音宛如潺潺的溪水,萧江沅却恍若未闻。见来人是李成器,她的目光少了些呆滞,僵硬地行礼后,转头向李成器身后探去。她似在寻找着什么,很快眸光一定,便直直地再无转移。 李成器当即明白了什么,低叹一声,退开一步,转身看向了正在走来的弟弟们。李成义和李隆范见此,皆发觉了什么,李隆业则是一看便知,三人却什么都没说,直接退开两步,把一直低头沉思落在最后的李隆基,完整地露了出来。 察觉到兄弟们的动作,李隆基先是一怔,忙整理心绪,勾起唇角,抬头便要问,却在看到萧江沅的那一瞬,笑容一僵,眸中情绪一眼万变。 之前的二十余天,李隆基还能每隔几日进殿一次,就跟萧江沅通风报信一次,次数虽少,聊胜于无。可自从祖母驾崩以来,他便再没机会跟她说话了,直到今日,才好不容易见到她,可她……竟已是这般模样。 其实,在今日入上阳宫之前,他便有相见的预感。他想过无数种情景,无数种方式,一边走,一边心下自说自话,想着会不会下一瞬就遇见她,可当想法真的实现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期而遇在他的预料里,她的模样与反应却出乎他所有的算计。 见她只定定地看着自己,连在她身边的大哥都视若无睹,李隆基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停住。她的眼圈果然泛红,向来无泪的眼中竟也泛起了几许涟漪,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全部忘记,只剩一股钝钝的痛意绵延在心底。 “阿沅……”默然良久,他只能微哑地叫出她的名字,却见她随即倒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连忙伸臂将她揽住,低头一看,她已然晕了过去。 “阿沅这是怎么了?”李隆业一步冲过去,伸手摸了摸萧江沅的额头,“好烫!” 李隆范皱眉看向李成器:“那现在怎么办?” 李成器镇定道:“总要先将人送回住处,再请个医者过来。五郎,你回五王宅,把韩医师请过来,要快。” 李隆业立即应了一声,担心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转身离开。 李成器见李隆业走远了,才看向李隆基:“我虽不忍见死不救,但从未打算把这烫手的山芋完全揽到自己怀里。送她回去,寻医者替她看病,再留下几服药,你我兄弟便仁至义尽,至于她之后是生是死,便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了。祖母已去,我们与她之间的关联,到此为止。三郎,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了祖母,武周气数已尽,再无反叛之机,圣人也少了些顾忌,这皇位算是坐稳了大半。相王府越是此刻,越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三郎明白。” “你自然明白,只是……” “大哥放心!三郎已经不是从前的三郎了。”李隆基郑重地看着李成器,抱着萧江沅的双臂却缓缓收紧。 萧江沅这一病,便病了小半年,期间最严重的时候,险些丢了性命。见她病容憔悴,身子又消瘦许多,更连床都爬不起来,人人都道是她对则天大圣皇后用情至深的缘故。李显听闻之后,并未生气,反倒默默了良久,依然让她做着从五品内给事,还许她居住在上阳宫的一处院落里,至于把她送给李裹儿一事,则暂且搁置。 李裹儿虽有些不甘愿,但看到萧江沅的病容,就怎么都反对不起来了。她开始不断地往上阳宫送医者和补品,皆被萧江沅婉言拒绝,却一次也没能生起气来,反倒屡败屡战,还在萧江沅卧床养病不久之后,设宴请来了相王五子,一则算为了感谢,二则跟萧江沅比较熟的,只有他们了,俨然一副萧江沅主人的模样。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来得名正言顺多了,但也不曾频繁,李成器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薛崇简也有两三次跟着李隆基一同过来,不慎遇上李裹儿一次,两人虽还是互相不对付,也比从前和平了很多。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人也会时常来看看萧江沅。 暮春时节,微雨如丝。上官婉儿撑着一把绘有水墨梅花的伞,一身素淡的浅碧与天水之青,迤逦而来。刚一入院,她便见萧江沅卧在门前一矮塌之上,正伸手接着屋檐外的雨滴。 “气色好了很多,看来不日便可痊愈了。”上官婉儿一把拉过萧江沅的手,仔细拿帕子擦过之后,塞回到被子里,“越到这时,越要注意,免得病情反复,得不偿失。”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有分寸的。如今,也该痊愈了。” “是啊,若再晚上一段时日,你就赶不上她的入葬大礼了。” 那日萧江沅发病,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并无大碍。可后来却不知为何,病忽然重了起来,还差一点要了她的命。此后她才缠绵病榻,长久不起,直到如今。别人说她是女皇驾崩之故,上官婉儿却不信,看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更不信了,却什么都没说,只随她去。 她也不希望,这样一个萧江沅,最终却落入李裹儿的手里,一生寂寂,了无生趣。 “还要多谢上官婕妤。”萧江沅将身子缩了缩,给上官婉儿让出一处坐的地方,“我知道瞒不过你。” 【第14章·去帝称后归乾陵】② 上官婉儿敛裙坐下,淡淡地瞥了萧江沅一眼:“你也不怕伤到根本,这寒症岂是能胡来的?你别忘了,你是……” “韩医师医术高明,比尚药局的人还厉害呢。”萧江沅若有所指地道。 这也是上官婉儿最为惊奇的地方。起初知道萧江沅突然重病的时候,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她女子身份暴露,结果这韩医师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待李裹儿带来尚药局的医官们,也不卑不亢,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让那些医官们退避三舍,随李裹儿怎么骂自己无能,再不敢插手治疗一事。 上官婉儿点点头:“他的确厉害,也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都是五王宅的人,他既已知道你的身份,只怕相王那五个儿子也……” 萧江沅笑道:“人要做一件事,往往有好处可循,若好处没有一点,坏处倒有一堆,谁会肯去做?韩医师要是把我是女子这件事,告诉了相王五子,他还能在五王宅待多久?他若是离了五王宅,远走他乡,可还会有如今这般还算优渥的生活?就算相王五子都知道了,到现在也该有几个月了,若他们想说,我如何还会待在这里?” “你既这般有把握,我还何必多嘴。”上官婉儿闲闲地一勾唇,“你打算哪日痊愈?” “自然是最恰到好处之日。”顿了顿,萧江沅眸光一黯,“可眼下,身子也不差毫分了,你是不是应该兑现承诺,把……都告诉我了?” 那夜萧江沅突然病危,恰逢上官婉儿在上阳宫中整理武曌遗物。她听闻此事,立即奔了过来,刚到榻边,就被萧江沅紧紧地拉住手。她低头探去,萧江沅的脸色竟十分灰败,仿佛真的要油尽灯枯一般,声音也游丝似的,空虚而带有几分哑然:“陛下临终之前……都说过什么?” 上官婉儿心中虽又惊又急,面上却十分镇定。默了默,她正视起萧江沅的双眼,肃然道:“你真的想知道?” 萧江沅强撑着把另一只手也攀上上官婉儿的手臂,像幼时一般抬头望着她,眼中满是认真,唇边却是无奈的浅笑,一边笑自己弄巧成拙,竟真的要随她而去了,一边安抚着上官婉儿眸中泄露的痛意:“我求求你……你再不告诉我……我就听不到了……” 上官婉儿只觉心中一阵刺痛。这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把她当成自己的骨肉,也将她视为自己唯一的得意门生。她对她倾注了太多,一心等她有朝一日,成为又一个自己,她却十分磊落而痛快地挣脱了她的控制,跟她背道而驰,到如今,还想撇下她一个人,追随陛下而去?! 那时的上官婉儿只能想到这个,还没意识到,这是萧江沅算计失误导致的结果。她蹲下来贴近萧江沅的面容,紧紧地握住萧江沅的手,声音有些发抖:“萧江沅,你要么等身体好了之后,再来问我,我定然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要么……”她伸手指向仙居殿的方向,向来温婉的面容竟露出些许狠厉之色,“你自己去问她!” 萧江沅还从未见过上官婉儿这般模样,浑浊的眸光微微一亮。她笑容愈发温柔,无力地躺回到榻上,紧抓着的手也变成轻握,却始终没有放开,还多了些微暖的温度。她什么都没再说,竟真的扛过了那晚,从此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再轻微地反复,直到现在。 想到那夜萧江沅分明难受得紧,也没有得到想要的,却还在笨拙地安抚自己,上官婉儿心一软,道:“其实你应该已经知道一些了。” 萧江沅“嗯”了一声,道:“袝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废后王氏、庶人萧氏二族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等亲属皆赦之。这些都是遗制中便有的,由你执笔拟定,早已抄入邸报,遍传天下,但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还问了圣人这三个子女,恨不恨她,却不等他们回答便说,恨也没办法了,他们还能将她挫骨扬灰么?”上官婉儿说着不禁失笑摇头,眼中却有涟漪一闪,“最后的那段日子,她一直糊涂着,竟在最后关头,如此清醒。她留下的遗命,字字珠玑,面面俱到,虽有无奈,也算圆满。可纵然如此,她还是有件事,始终都放不下,犹豫了好几次,终是在最后对圣人提起了——她竟把你当成一位国士,十分郑重又可笑地托付给了圣人。” 一直淡然自若的萧江沅此刻猛然咳嗽起来,胸口似有什么在波涛翻涌,久久不能平息。上官婉儿忙伸手帮她捋顺后背:“你不是快好了么,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下来,萧江沅一手捂着唇,一手紧紧地攥住被子,不住地发抖。又呆愣了半晌,她才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早就看穿了……” 萧江沅向来感情内敛,即便是上官婉儿,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明显地迸发出自己的哀恸,柔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曾为了让她安心,告诉她我会投身相王一脉,此后还时常表露出我对临淄王的看重,她的表现分明是信了的模样,却原来我在哄她,她也在哄我……”萧江沅深吸一口气,“她心知拗不过我,才在一生的最后关头,向圣人开了这多余的口……” 上官婉儿回想道:“那应该不是第一次托付了,在场众人听闻此言,都有惊讶之色,唯独圣人没有,倒是有些不安。想来陛下在那之前,就跟圣人提过此事,只是圣人并未放在心上,大抵也已经答应安乐公主,在陛下去后,就把你送给她。” 萧江沅有些筋疲力竭,缩回到榻上,抬眼看向院中的雨:“我终究还是让她忧心了……” 上官婉儿却想了想,莞尔道:“她应该也是开心的。我能看出圣人不安,想到这些,她只会比我看得、想得更加透彻深远。” 萧江沅忍住情怯,回忆起那夜的最后一眼。那时武曌对自己温柔一笑,眸光流转璀璨,唇角紧抿着微微勾起,正是她平日里看好戏时最常有的小表情。她不禁微微一怔。 见萧江沅如此,上官婉儿道:“陛下起初把你托付给圣人,应该是存了护着你的意思,可后来看你不仅对寻主一事不以为然,还敢哄骗她,便想让你吃点苦头,证明你是错的,然后逼你就范。所以在见到安乐公主对你有意之后,陛下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大抵也料到了,圣人对什么国士定然不信,又耳根子软,还是会答应安乐公主的要求,如此一来,你若是不想落入安乐公主手中,只能赶紧找到另一座靠山,这样一来,陛下不就赢了?” 这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萧江沅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她的哀恸却并未因此消减,反倒浓重了几分。武曌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萧江沅低声嗔道:“她倒是不怕,把我这条命也玩进去。”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她怎么不怕?她虽然比谁都了解你,也信得过你的能力,知道你即便不肯在她在的时候,就找到下一个主人,来日在她驾崩之后,你也自有办法不会活得太过艰难,可是有的时候,你的性子太倔了。不然你想太平公主是怎么就肯答应了不动你,也不让他人动你,陛下临终之前又为何跟圣人重提你的事?” “她为我铺好了退路,也怕一切不会如她所料,往更严重的方向偏离,所以最后还是给圣人施了压,让他别那么快就把我送出去。” “陛下当真用心良苦。如今倒好,陛下临终重托,圣人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了。” “圣人还是会送的。”萧江沅默了默,道。 “怎么?” “因为我会在圣人眼中,毫无价值。” 上官婉儿当即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却顾左右而言他道:“说起来,你的人缘真是不错,可比我强多了。” 萧江沅知道她话里有话,便道:“天下才子皆唯上官婕妤马首是瞻,任婕妤称量,我怎敢与婕妤相较?” “那又如何?你心里仍是瞧我不起,可你现在又如何?”上官婉儿站起身,款款走到玉阶前,抬头看了看这乌蒙蒙的天,“这些个王孙公子,现在能来看看你,也不过仅此而已,且不说时间一长,再浓厚的感情都会变淡,更何况所谓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他们本就是这世间忘性最大的人。你若还想同从前一样,甚至地位更高,权力更大,只凭他们这样,绝无可能。趁现下圣人对你还存有几分顾念,你还有一点时间,哪怕真是相王家的三郎也好,你用心一点,别辜负了陛下和我对你的期许。” “临淄王?”萧江沅摇了摇头,“他现下哪会为了一个小宦官,与安乐公主相较?” 上官婉儿意味深长地温婉一笑:“为了一个宦官,的确不会,但若是……为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5章·合葬乾陵惹风波】① 上官婉儿道:“你病危那夜,他未赶上,等他知道的时候,已过去好几天了,我当时看他的神情就不大对。临淄王向来风流多情,喜欢上你并非不可能。” “……我可没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女子身份。”不知为什么,萧江沅不太愿意让上官婉儿注意到李隆基。 “他若不知道岂不更好?就算你是男子,他也待你一片真心,这更难得了。” 萧江沅还是摇头:“就算喜欢,又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就足以让他冒险?” 上官婉儿差点忘了,这小娘子还小,对于那种感情,还没开窍呢。而她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借鉴的经验,倒不知道该如何说了,正思索着,便听萧江沅道:“当年废太子李贤,也为你冒过险么?” 上官婉儿秀眉微挑了一下:“我何时与你提过他?” “宫里的传言……” “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有这种传言?” “……你做了圣人的婕妤,有些人闲着没事,由此想起废太子,也不是不可以。” 上官婉儿想了想,淡淡一笑:“他就是我说的,忘性极大的王孙公子。想当年他自身难保,又哪有余暇为我一个天皇的才人冒险?” “那婕妤又如何肯定,临淄王会为我冒险?” “临淄王待你和废太子待我,是不一样的。而且,我也并没让你等着临淄王来救你,你自己也要做点什么,让他下定决心的。” 萧江沅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那你……待他如何?” 上官婉儿斜睨着萧江沅,莞尔道:“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见萧江沅点头,她想都不想便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男人?” 倒还……真是这样。萧江沅又问道:“那你喜欢圣人么?” “想当初,我是天皇后宫里的才人,虽只是个挂名,日日都要跟在陛下身边,但天皇曾是我的夫君,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天皇延续贞观之治,又创永徽之治,大败高句丽,重夺皇权,自是惊采绝艳,与陛下相得益彰。后来若非身子太不好,朝政又怎会交由陛下处置?放着这样一个夫君不去喜欢,我倒要去喜欢一个平庸之人,这是何道理?” “可你……应该也不喜欢天皇吧?” 上官婉儿垂眸一笑,举手投足皆是温婉动人:“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值得我喜欢,有用就足够了。” 萧江沅细细地品了品这句话,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若真如婕妤所言,临淄王一片真心待我,我却这样利用他,还不报以真心,如此不忠不义,你能使得,我使不得。” “……你待安乐公主可不是这么有良心的。” “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萧江沅竟一时间没找出来,半晌才道,“婕妤的意思是让我拜临淄王为主,既已为主,我怎能不报以真心,不忠不义?然这天下,并非谁人都能为我之主,安乐公主不够。” “……可这世间,已不会再出现一个她了。”上官婉儿叹道,“你再拖延下去,可就来不及了。一旦你成为安乐公主的内侍,甚至面首,你这一生就毁了,日后再想翻身,除非安乐公主有朝一日能登临皇位,否则即便安乐公主英年早逝,也不会再有人肯要你了。你现下毕竟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内侍,生死荣辱都牵系在主人身上。” “上官婕妤不必担心,其实……我已经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 “恕奴婢不能多言,此时若是说了,这法子就不可行了。”萧江沅顿了顿,低叹一声,“总之,婕妤大可继续任人为主,奴婢初心不改,宁缺毋滥。” 上官婉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萧江沅,终是沉沉一叹:“也罢。你和我的路,早就不一样了,但你的日子还长着,早晚有一日,你会与我殊途同归。” 春雨渐停,碧空如洗,云淡风轻。一个身穿姜黄色圆领袍衫的男子突然踏入院门,一下没站稳,滚了满地泥水,再站起身的时候,兴致勃勃的神色早已欲哭无泪。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男子一见此景,当即哭笑不得,扶额道:“五郎,这可就怪不得我了。不让你跟来,你偏跟来,这下好了吧,如此失仪,还不快回五王宅去!” 李隆业不甘地道:“我是有事才来找阿沅的,谁要跟着你了?我才不回去,管阿沅借件衣服就是了,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李隆基将弟弟高头大马的身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认真点头道:“一件不够,得两件。” “我为什么要套两件?” “谁让你套着穿了?你得两件拼起来穿才勉强够用。” “三哥!” “怎样?” 一声柔婉的笑忽然传来,两兄弟这才发现,上官婉儿也在这里,不觉都有些尴尬,忙长揖行礼:“上官婕妤安好。” “两位大王安好。”上官婉儿行了个万福,“我已来了有段时辰了,这便要回宫去,你们来得正好,架也要把她架回到屋子里,免得她再这么不知轻重,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管不顾。” 不等李隆基回答,李隆业已经应了声“好”。上官婉儿掩唇笑道:“回宫之前,我会遣人去五王宅,给中山王带些衣物过来。萧内侍的衣服,中山王还真是穿不了。” 李隆业忙多谢上官婉儿,还亲自把上官婉儿送到了院门外,本还想往出送送,可一看自己这身斑斓,还是悻悻地退了回来。刚走到李隆基身边,他便见萧江沅掀被起身,刚要行礼,竟直接被三哥打横抱了起来! “三哥!”李隆业不禁大叫。 李隆基噙着一抹浅笑,转头看向李隆业时却一脸无辜:“上官婕妤不是说了,要把阿沅送还到屋里去么?” “……” 萧江沅也没想到李隆基会突然这样,还言之凿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挣扎推拒,却被李隆基一句“你跟我还要拘礼”弄得不得不老实下来。她想起方才上官婉儿说的,心中有些疑惑,更有些好奇,便在落回到屋内的榻上之后,直接开口问道:“临淄王是否喜欢奴婢?” “嗯?”李隆基挑眉怔住,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要怎么回答? 见李隆基这个反应,萧江沅安下心来,微笑道:“我便知道,不是的。” 李隆基欲言又止,他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她就确定他不是了?见三哥难得露出这般吃瘪的神情,已脱下泥水外袍的李隆业心下大呼过瘾,拎起一件锦被披在自己身上,就跪坐在萧江沅榻边,煞有其事地道:“哪里不是了?” 李隆基立即咳嗽了起来。萧江沅问道:“莫不是奴婢这病,传给临淄王了?” 李隆基连忙摆手:“我没事。五郎,你不要胡言乱语,本来没什么,倒让你说得像真有什么似的。阿沅的病还没好利索,你竟忍心让她烦心又忧心。” 李隆业指着自己:“我哪有……”见李隆基双眼一眯看向自己,李隆业立即收声了。 “今日安乐公主不在?”李隆基环顾一番,问道。 萧江沅道:“再过大半个月,则天皇后便要入葬乾陵了,诸事繁多,安乐公主要陪在顺天皇后身边,看看热闹,长长见识。” 李隆业疑问道:“这入葬乾陵一事,自有礼部来办,何时也要由皇后亲自操办了?” 李隆基道:“你忘了,礼部起初可是不同意祖母与祖父合葬的,圣人心有芥蒂,便让皇后坐镇,以示皇威,要动手的事,还是由礼部去办。” 李隆业道:“啊,对了,这件事阿沅知道么?” 萧江沅摇头:“若是说礼部这件事,我倒真是不知。” “我讲给你听!”李隆业讲述起来,“其实礼部虽然不同意,倒没有人主动站出来驳回圣人,一直是在附议的。倒是给事中严善思严公,率先跟圣人奏道,尊者先葬,卑者不合于后开入,祖母卑于祖父,若合葬乾陵,势必要重开墓道,这是以卑动尊,于礼不合,绝不可行。且乾陵玄阙,以石门闭塞,石门中的缝隙,也都被铁汁浇入其中固封,眼下若是开陵,必得兴师动众镌凿。可是墓道乃是供奉神明之道,向来幽静玄远,怎可轻易惊扰?可要是从别处开道而入,那以往入葬时早有定数的神位,必将更改,只怕届时对大唐国运有所侵害。” “圣人怎么说?” “圣人的意思是,天皇大帝为父,则天皇后为母,母亲临终遗言想要与父亲合葬,圣人身为人子,自然是要竭尽全力,达成母亲遗愿的。且则天皇后曾为皇帝,又将皇位传于圣人,与天皇并无多少尊卑之分。” “后来呢?” “后来……”李隆业回想了一会儿,不禁挫败地皱眉,用手肘碰了一下李隆基,“严公后来还说什么了?” 李隆基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弟弟,轻叹一声,道:“严公说,当年修筑乾陵之后,国家频繁有难,纵然祖母日理万机二十余年,也未能全然安定,现下又要开凿乾陵,只怕国难又不远了。” 萧江沅垂眸笑道:“严公所言,也算有点道理,圣人别的不怕,就怕这昔日国难,再来一次。”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5章·合葬乾陵惹风波】② “圣人虽怕,心里却是不信的。于是严公又道,合葬之礼并非古礼,没有依据可以遵循。且看汉时的陵寝,皇后大多是不与皇帝合葬的,直到魏晋时期,才开始有帝后合葬之说。两汉国祚四百余年,魏晋加起来才多久?陵墓事关子孙后代,何必开凿乾陵,于乾陵之畔另择吉地,再造一座陵墓便是,如此一来,既成全了则天皇后与圣人之心,又可稳固大唐社稷,何必非要合葬在同一陵寝?倘若帝后神灵有知,自会在阴间夫妻团聚,但若无知,合葬又有何用?” 李隆基说着不禁轻笑摇头:“严公本就有些言辞激烈,措辞或有不当,已经惹得圣人不满,结果礼部见有人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了,还以为即便圣人不答应,也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便也赶紧附议,结果圣人表面上看似没什么,实则还不是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圣人对于此事,倒是坚持。”萧江沅有些欣慰。到底是骨肉母子,血浓于水,若是单葬一陵,就凭陛下曾经改唐为周,屠戮李唐皇族,日后就难保安宁,如此一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于公于私,他都得坚持。”李隆基看得更是透彻,“不说这个了。五郎,你方才不是说有事才来找阿沅的么,究竟是何事,说来听听?” 李隆业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道:“阿沅,我听说,圣人已经答应要把你赐给安乐公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一怔,齐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隆业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语结道:“……好像去年就答应了,说是祖母入葬乾陵过后,就把你送过去,我是从温王那里听来的,错不了的!” 温王李重茂是李显幼子,还未出阁,平时乖巧懂事,安静善良。李裹儿对别的兄弟看不上眼,待他还是过得去的,总是喜欢朝这个幼弟炫耀。 见李隆基微勾唇角,只斜睨着萧江沅,而萧江沅则垂眸若有所思,两个人都不说话,李隆业急道:“葬礼已定为五月十八日,眼下不过还剩半月了!” 萧江沅摇头一叹:“一切自有天注定,人不可妄为。” 李隆基微怔——方才她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没错吧?她连天命所归都不信,眼下竟能说出这般认命的话?想到这里,他不觉轻笑一声:“或可见人定胜天,也说不定。” 神龙二年,五月十八日,李显携韦皇后率文武百官与宗室命妇等,一同送武曌入葬乾陵。旌旗展展,礼乐隆隆,蜿蜒的长队浩浩汤汤,似一条腾云的白龙,自洛阳跃出,再缓缓魂归旧土。 萧江沅仍是一身浅绯色圆领袍衫,全身上下毫无纹饰,外头罩着白衣麻布,幞头也从黑色换成了白色。她跟在李显身后不远,像一个普通的宦官一样,抬头便可见前方武曌的灵柩,心中却再无悲痛——这么多人毕恭毕敬送她回到他身边,为何悲痛? 萧江沅只是遗憾,自己来日归去,是无法葬到这里的,哪怕附近也是不行。 庄严而肃穆的葬礼过后,李显便率众人至陵旁的崇圣宫休息用膳。文武百官与男性宗室皆在廊下,内外命妇则居于偏殿,李显携韦皇后、上官婉儿与众公主进了崇圣殿后,见大殿空旷,便着人把相王一家都唤了进来。 崇圣宫本是安顿李治后宫无子女嫔妃守陵之所,然而这许多年过去,当年貌美如花的嫔妃们,如今许多都化作了黄土下的白骨,只余几个白头老妪,还在无所事事地枯守着。她们何曾想过,这里还有能如此热闹的一日。 眼下,她们正安坐在一旁,吃着天子赐食,不禁聊了起来:“这是多少年过去了,武皇后都登极了,你我却还在。” “什么武皇后,该叫则天大圣皇后了。” “我却只记得武皇后,不曾见过则天大圣皇后啊……” “若能见见便好了……” 几个老妃嫔说着相视一眼,拉住彼此的手,纷纷笑了起来,却同时有热泪滚落下来。这时,一张雪白的绢帕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她们转头望去,那拿着绢帕的是一位少年宦官,眉清目秀,腰板挺直,从头到脚都十分规矩,却不死板,到处透露着精致。她们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年幼的宦官,不觉一怔,便听那小宦官道:“奴婢随身只带了一张绢帕,几位殿下只怕不够用,莫要怪罪奴婢了。” 最为年长的老妪接过绢帕道:“我们怎配称一声‘殿下’?我姓杨,你若是不嫌弃,称我等阿婆就好。”坐在她身边的几位也跟着颔首,却绝口不提自己当年身份。 萧江沅颔首道:“几位阿婆是天皇妃嫔,奴婢怎敢嫌弃?” “虽是敷衍,听着倒舒服。”杨氏说着打量了一下小宦官,“瞧你这服色,五品了?” “正是。” “小小年纪,真是不错。平日里侍奉谁的?” 萧江沅抬眸看了看乾陵绵延的山脉,道:“则天大圣……皇后。” 几位老妃嫔颇为讶然,相视一眼后笑道:“难怪。” 萧江沅有些不解:“不知阿婆觉得,哪里难怪?” 杨氏道:“你小小年纪便登临五品,必是则天皇后器重之故,可则天皇后为什么会偏偏器重你呢?我等看清你,才略窥见缘由一二。我且问你,若有一匹烈马,谁人都无法驯服,我让你来,你会如何做?” 萧江沅想了想,道:“先准备好三样东西,铁鞭、月杖和唐刀。初以铁鞭驯之,若不能,则换月杖击打它的头股,若再不成,只好拿唐刀砍下它的头颅。” 杨氏满意地点点头:“东西虽不大一样,方式却如出一辙。这便是我等说的难怪,难怪则天皇后会器重你。” 萧江沅有些明白过来:“此事……则天皇后也有过?” 杨氏道:“则天皇后初登后位之时,曾与众后宫姐妹共宴闲聊,提到了这个趣闻。说是昔年太宗皇帝在世时,得一良驹狮子骢,既是良驹,性子总要桀骜暴烈些,竟无一人能驯,那时皇后不过十五,便自请驯马。太宗皇帝自是不信,一个小娘子能有什么本事,竟敢说自己能驯服这匹烈马,便问皇后打算如何驯,皇后便向太宗皇帝要了三样东西:铁鞭、铁杖和匕首。” 这时,一个稍显年轻的老妃嫔道:“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你,铁鞭也就算了,另外两件,你怎的选了打马球的月杖,还有那长长的不好使换的唐刀?” 萧江沅先是一怔,道:“奴婢想到什么便说了,大抵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这两样东西对奴婢来说,印象较为深刻吧。先不要说奴婢了,阿婆快讲,后来如何了?” 见萧江沅一脸认真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杨氏暗叹这小宦官果真待皇后一片真心,继续道:“后来便是同你一样了,皇后说先用铁鞭抽,若是不行,就换铁杖击打那良驹的头,再不成,此物虽好却不为自己所用,只好用匕首杀了它了。再之后的事,皇后没继续说,我等妃嫔自然是要奉承奉承的,说着说着便说到别处去了。” 故事内容之真假暂且不论,初登后位,设宴款待嫔妃,言笑晏晏,讲的却是这个故事……这的确像是陛下做出来的。想到武曌初见自己时,双眼一亮的神色,萧江沅心中微暖。她总说自己和上官婉儿像,几乎便是一个人,却从未提过此事,原来是想说,自己和上官婉儿都是有些像她的啊。 正想着,萧江沅便见几位老妃嫔纷纷站起身,面向自己万福。她忙侧身避过,便见李裹儿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边,赶紧道:“安乐公主安好。” 李裹儿对这几个白头妃嫔看也不看,只拉住萧江沅的手:“看来你的身子真的好了。走,跟我去大殿,我这便要跟阿耶说,此番从乾陵回东都,你不用回宫了,直接跟我去公主府便是。” 萧江沅坚持着向老妃嫔们行过礼,才任由李裹儿拉着自己,走到崇圣殿里。殿中李显与韦皇后位于主位,太平公主位于左首,下首是李显三子卫王李重俊,太平公主四子从长幼之序位于他二人身后,相王则位于右首,李成器与他坐在一处,只是位置偏后,相王下首便是温王李重茂,李隆基等四兄弟则与太平公主四子一般。 人倒是齐了。萧江沅一进殿中,便见众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自己,有意外的,有惊慌的,有轻蔑的,亦有不安的。待萧江沅和李裹儿一同向李显行过礼后,李裹儿果然娇笑道:“阿耶,你可还记得,去年答应过儿什么?” 若萧江沅不在,李显咬咬牙,大手一挥便答应了,可现在萧江沅就站在自己面前不远,脸色仍有苍白,身姿更显瘦弱,腰板依旧挺直,笑容依然无害。他不禁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目光。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般企盼渴求,那般慈爱温柔。即便是在儿时,也不曾有过。 他直到今日,才算是真的信了,母亲已然走了。不论他萧江沅是否为国士,毕竟母亲临终前仍郑重托付。可是,裹儿这里又当如何是好…… 李显这一犹豫,便见萧江沅上前几步,郑重跪拜,声音铿锵而清晰:“奴婢恳请圣人,准奴婢在此守陵,一生青灯古佛,常伴帝后之侧!” 【第16章·萧郎守陵弹箜篌】① 夏蝉冬雪,转眼便是一年。 崇圣宫内的一处小院落传出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箜篌声,引得枝头花叶乱颤,群鸟也惊得飞起,四散而去,久久不敢回来。院落中,一位身穿素色圆领袍衫的少年正坐在圈椅上,低头摆弄着箜篌的弦,眉目清秀,眼中带有一丝茫然和不解,唇边勾着一抹无奈的笑,神情较往日生动了许多。 长案对面坐着一位绯色锦袍男子,一手扶额,一手伸向少年,脸上满是难以忍受之色:“停!停!住手!我认输了!” 萧江沅立即收手,把箜篌推到了一边,笑容淡然自若,没有丝毫尴尬。 李隆基十分费解:“乐谱只教了你一遍,你就知道怎么看了,可这箜篌你都练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萧江沅摇头:“奴婢也不知。” “你说你每日都练,当真不是骗我的?” “奴婢每日都会练上两个时辰,大王没看到,天皇妃嫔们都不太搭理奴婢了么?”萧江沅想了想,又道,“前日晚上,我还好不容易梦到了则天皇后,本以为多日未见,至少也该好好寒暄,结果……” “结果怎么了?” “结果则天皇后语重心长地跟奴婢说,你与音律无缘,还是别练了……” “……”李隆基抿了抿唇,不觉抬眼看了一眼乾陵的山脉,“这个我信。” 起初看到萧江沅自请守陵的时候,李隆基险些没被气死。这就是她为自己找好的出路?她知不知道守陵是什么意思?活着也跟死了一样的人才会去守陵!她到了安乐公主身边,好歹还有一丝机会,可一旦守陵,就是把自己逼入了绝路,不仅退无可退,她来日想回到宫中,也只会是痴人说梦! 他本有好多质问,却在数日后来到乾陵的时候,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当日风光正好,萧江沅只身打扫着崇圣宫所有,身影忙碌,姿容却比往日耀眼许多。 他本以为她在这里受到了欺负,当即怒问,才知这些都是她主动做的。明明累得满头大汗,额边伤处的包扎都被浸湿了,她却只在他情不自禁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才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又浅笑起来:“几位天皇妃嫔已经年老,身子颇弱,已经没有力气了,这里又没有宫人内侍侍奉,除了正殿之外,很多地方都是久久不曾打扫,如今我既然来了,总要做点什么。” 她分明过得十分舒心和快活。 她既然心知守陵意味着什么,却还甘愿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说? 想着崇圣宫就这么大的地方,早晚都要打扫完,此后的生活只怕会非常枯燥,李隆基便精挑细选了一份乐谱和一架箜篌,给萧江沅送了过来。他是这样打算的,先让她也喜欢上音律,如此两人便多出许多话题与相处,如此循序渐进,自然日久生情,届时他再主动请求,让她恢复女子身份嫁给自己,岂不水到渠成? 反正回宫是不可能的了,她早在决定自请守陵之时,必然是清楚的。既然如此,那还何必坚持继续做宦官?她的出路只有他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萧江沅是一个音痴! 他看得出来,她虽对音律兴致缺缺,却的确学得十分认真,且箜篌能弹得这么难听,也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与音律无缘。 他抬眼望去,依稀可见萧江沅的额边有一处浅浅的疤痕,那还是去年祖母入葬乾陵之时,李裹儿掷出的铜壶砸的。 当时,萧江沅的自请太过突然,众人都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李裹儿死活不依,大闹不止,若非韦皇后拦着,再加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地护着,她愤怒之余,才没把萧江沅打成重伤。 后来不知为何,给天皇守陵的老嫔妃们竟然入殿求见,为萧江沅求情,李显才终于严厉一次,一锤定音,准萧江沅所请,也镇住了李裹儿。当日,萧江沅便被留在了乾陵,至于她的衣物细软,自有上官婉儿打理送来。 对于萧江沅的决定,李显自是松了口气,太平公主也十分满意,其他人就并非如此了。李成器只默默一叹,李隆业只觉愈发讨厌李裹儿,同时也觉得不舍,薛崇简则一脸惋惜。 “萧江沅本就已经是一个宦官,很是可怜了,这下又被安乐公主逼到这个份上,连前途都尽丧了,真是人生无常。”想起表弟薛崇简的话,李隆基不由心下一叹——人家愿意,你管得着? 也罢,她想如何便如何,反正还有他呢。 见李隆基一直看着自己,目光里隐约有她不懂的东西,萧江沅怔了一下,道:“大王这是怎么了?” 李隆基忙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看到你额头边的伤,又生气,又想笑。” “大王气什么?” “我气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去疤的东西也不是没给过你,怎么那里还有疤痕?” 萧江沅伸手摸了摸:“我一直在用的,可是它就是这样,再没变过了。”见李隆基蹙紧眉心,怕救命恩人韩医师遭殃,她忙道,“大王又为何想笑?” 李隆基十分敏锐地感到,自己被眼前的男装少女看穿了一瞬,却终是无奈一叹:“我笑李裹儿大概怎么都没想到,你明明待她那么‘好’,却原来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也笑你日后,不仅失了她这个靠山,若有朝一日能够回宫,只怕还多了个劲敌。”说到“回宫”二字的时候,李隆基稍稍加重了语气。 萧江沅眸波微漾了一下:“大王竟觉得,奴婢如斯境地,也有回宫那一日?” 李隆基品出几分其他意味,细想了想,心下有点不敢置信,便笑容不改,问及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若非如此,你还敢自请守陵?” 萧江沅但笑不语。她自请守陵的确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也想过大不了日后庸碌一生,好歹始终陪伴在陛下身侧,就算死后去往九泉之下,陛下也不能怪罪。可惜,有的人却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入葬次日,上官婉儿便亲自带人,把萧江沅的东西都送了过来,期间本是一脸淡淡,什么都没说,似乎也在为萧江沅自请守陵一事生气,却在临走的时候,顿了顿,还是凑到萧江沅耳边道:“你且先住上一年,回宫一事,我来想办法。” 萧江沅不由一怔,待回过神来,上官婉儿已经走远了。 ……她并没想回宫啊。就算想,她也要看看时局,伺机而动,哪能轻易回到那一趟浑水里去?可这一年里,上官婉儿再未来看过她,她纵有想法,也无法让上官婉儿知晓,便只好安然处之,泰然待之。 见李隆基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萧江沅淡淡道:“大王高看奴婢了。”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转而道:“你这一年从未出过乾陵,对外面的天下事,可有多少了解?” 萧江沅想了想,道:“一手推举圣人、发动神龙政变的张柬之、桓彦范、崔玄瑋等五位功臣,如今都已被判了流刑,就连家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也都被流放岭南。相王素来沉默而恬淡,太平公主则收敛锋芒,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敛财上……” “姑母敛财?” “太平公主与佛寺之人争夺水碾,被告到京兆尹那里,还被判败,此事传得比卫王被立为太子还要广。” “姑母那哪里是敛财,分明是在……” “韬光养晦。”两人异口同声说完,相视一眼,一动一静笑了起来。 见萧江沅比自己想像得了解的多,李隆基道:“你接着说。” 萧江沅道:“如今朝中便是武氏一枝独秀,气焰高涨,竟有要盖过圣人的模样。今年二月,武三思和武攸暨奉圣人之命来乾陵祈雨,不过多时,雨就下了,听说圣人因此龙颜大悦,不仅恢复了武家的崇恩庙、昊陵和顺陵,还想让五品官的儿子去做崇恩庙的斋郎,可有此事?” 李隆基点头:“确有此事,不过斋郎一事最后没有成行。有个太常博士名唤杨孚,跟圣人说,太庙的斋郎才不过七品以下官员之子,臣子家庙却要五品官员之子,实在不妥。” “圣人却道,那便把太庙的斋郎也换成五品官员之子吧。” “臣子与君主同例,已经是僭越了,大逆不道,更何况君主与臣子同例?” “看来那场雨果真是早就计算好了的,不过是圣人想要名正言顺抬高武氏家族,而为自己找的理由罢了。虽牵强,倒能用。” 李隆基颇为意外地看着萧江沅:“你知道的倒不少。” 萧江沅淡淡一笑:“邸报上大部分都有的。” “邸报就算是能送到这里,也是送往守陵将士的军营里去,你从哪儿看到的?” “我虽不到外面去,但是守陵将士的军营,我还是常去的。渐渐地便与他们都熟识了,顺手就看到了。” 见萧江沅一脸浅笑,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只怕是你对他们熟识了,他们对你还是一知半解,可就是肯与你相交,正如我等兄弟一般。” 萧江沅不予置否:“大王说笑了。” 李隆基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经常去守陵军营?”不等萧江沅点头,道,“这一年来,你也总是跟那群五大三粗的郎君们混在一起?”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6章·萧郎守陵弹箜篌】② 萧江沅怔了怔,颔首。 看萧江沅笑得惬意,李隆基抿了抿唇,横眉道:“我这么频繁地来找你,竟一次都没碰上。” “因为奴婢总是在大王离开之后次日,才去军营逛逛。” “……为什么?” “……”萧江沅忽然不知该不该说。她总觉得,她经常跑去军营这件事不能让李隆基知道,可是为什么不能,她却不甚明了。 李隆基自然看得出,萧江沅是在故意瞒着自己,轻哼道:“那些郎君相貌如何,体魄如何,性情如何,才华如何?他们在军中历练,自是比我等绣花枕头,要来得酣畅爽快些,你大抵也很欣赏他们,对吧?若是我少来几次,你是不是连我是谁都忘了?” 一时被李隆基问了这么一串话,萧江沅又意外又不解,面上却仍微笑着:“那些郎君虽好,又怎能及得上大王一丝一毫?” 李隆基的神色稍缓:“那是自然。” 萧江沅接着认真地道:“他们于奴婢而言,只是君子之交,大王于奴婢而言,却是……” 李隆基不着痕迹地坐直了身子:“是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摇摇头,又想了想,才迟疑着道:“良师益友?” 李隆基一口气差点岔了,扶了扶额,道:“只是这样?” 萧江沅始终想不出个分明,便坚定地道:“不论是什么,大王一直在奴婢心里,怎么都不会忘了的。” 李隆基的心随即猛地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掩唇轻咳,眼睛却瞄着萧江沅的神色。看了半天,因天色渐暗,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萧江沅目光清透,坦坦荡荡。 他心下不觉有些失落,同时也有些安慰,好歹自己也算走进她心里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大王你看。”萧江沅也觉得天色变暗,便抬头一看,忙道。李隆基立即随之望去,只见空中的白日已有一小半被黑色掩去。 “日食?”李隆基立即站起身来。 萧江沅起身走到李隆基身边,抬头望道:“日有食之,不尽如钩。” 李隆基的神情略显肃然:“怕是不祥之兆。” “大王何以为如此?” “你可知近日,李裹儿又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萧江沅秀眉微扬:“她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朝廷内外皆要插手,甚至自己起草制书敕令,蒙着内容让圣人画日、画可、画敕,还不够天大?” “……这个邸报上也有?” “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奴婢听守陵将士谈论过。” 李隆基面色一僵:“……以后你少去。” “……奴婢知道了。”萧江沅心下暗叹,还好,没让自己别去,口中却道,“敢问大王,安乐公主到底怎么了?” “她……”李隆基说着不禁轻笑一声,“请求圣人立她为皇太女。” “皇太女?”对于李裹儿的彪悍,萧江沅又惊讶又无奈,“圣人怎么说?” 想到李显,李隆基脸色微沉:“圣人未曾答应,但也没有怪罪,一边哄她,说此事还需跟大臣们商议,一边说笑道,哪日韦皇后做了女皇帝,她李裹儿再做皇太女不迟。” 萧江沅也笑容微敛:“圣人……颇有几分当年的荒唐了。” “他只是觉得功臣的威胁是最大的,铲除了他们,这天下便坐稳了大半,却不想猛虎虽死,饿狼仍环伺。” “对于大王来说,饿狼是韦后和安乐公主,可对于圣人而言,饿狼却是相王和太平公主。” 李隆基讽然一笑:“阿耶和姑母近一年来连门都少出,日子过得比当初祖母在位时还要清淡,圣人还想怎样?难不成把这仅剩的一母同胞都满门抄斩了才安心?” “那倒不至于,毕竟圣人眼下还没有任何把柄或由头。” “……若有朝一日有了呢?” 见李隆基若有所指,萧江沅道:“大王何出此言?” “你可还记得李重俊?” “圣人三子,初立卫王,去年七月被立为太子。” “你可知圣人为什么没立次子李重福为太子?” 李显一共有四个儿子:李重润、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长子懿德太子李重润为韦皇后所生,早年因议论二张,与同母妹永泰公主及妹婿武延基,即武承嗣长子、武延秀的长兄,一同被武曌交给李显处置。那时李显刚从房州被赦免回来没多久,见母亲将这三人交给自己来处理,惊惧之间只好逼死了他们。重登皇位之后,他才予以追封,并令懿德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皆以帝王规制,号墓为陵。 次子李重福便是因为此事,才被韦皇后深恨。韦皇后以为,当初儿女就算议论二张,也都是私下里,怎会被武曌所知,还不是李重福为了讨武曌的欢心,也想谋夺儿子日后的太子之位,无耻告密所致。如今她虽已没有了亲生儿子,也断然不会让李重福得逞! 这个故事,武曌在退位之前对萧江沅讲过,当时她颇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没说什么啊,只让七郎把这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带回去,好好教训教训,能严惩自是最好,可从未让七郎逼死他们啊。大郎毕竟是他嫡长子,永泰当时还身怀六甲,武家大郎更是故魏王武承嗣之子,是继魏王,更是我武家长孙,我何必一定要让他们死?” 那时的萧江沅也是一脸无奈:“错就错在,大家什么都没说,若是说了,便没有这回事了。大家是点到即止,在太子看来却是一番考验。太子前半生沉浮起落,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是要多思多想,只盼着大家别再把他贬出去了。” 武曌不乐意地道:“所以还是我的错,是我逼死了他们?” “大家一生坦荡,敢问大家当时什么都不与太子说明白,是否也有几分故意?” “……确有几分,不过……” 萧江沅低叹一声:“那还有什么‘不过’?” 武曌坚持着道:“七郎若是狠不下心,过来求我,或者问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多多少少还是网开一面的,谁知他外放了几年,性子倒刚毅许多,心也狠了。” 想到这里,萧江沅的神情多了几分温柔。她微勾着唇点头道:“奴婢知道。” 李隆基道:“既然长子已死,次子又为皇后深恨而被外放,大唐立太子只论过长幼嫡庶,太子人选便只能是李重俊了。只是这李重俊亦不为韦皇后所喜,见了便没有好脸色,头几日入宫,我还见到安乐公主夫妇对他也是十分不敬,竟呼之为奴。” 萧江沅道:“韦皇后的话,倒可以理解。如今李重俊拥有的一切,本该都是李重润的,她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她这样又能如何呢,太子终究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她就算能废了这个,还有温王,也不是她亲生的,除非……” 李隆基冷笑道:“除非,她也是同意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并且把圣人所言的‘女皇帝’搁在了心上。其实细细想来,自从圣人登基,韦皇后做的一切,可不就是在循祖母旧例么?” 萧江沅有些明白李隆基所指了:“韦皇后已是如此,安乐公主更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想必太子对此一定十分愤愤不平。”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好听了叫刚强果毅,说难听了叫冲动意气。” “大王觉得日食不祥,又问有朝一日,若圣人有了处置相王和太平公主的由头,该如何是好,可是觉得……太子不安分?” 李隆基冷哼一声:“我何止是觉得。他近段时间总是跟李多祚和李千里混在一起,时常宴请一些不得志的李唐宗室,我就曾在他宴请之列,只是没去罢了。他受了这一年的气,再加上安乐公主自请立为皇太女一事,心中只怕又怒又急,见圣人没有惩罚安乐公主,估计便要以为,他这太子之位,怕是不长久了。” 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李治在位时就被委以重任,神龙政变也是他镇守了皇宫各门,给予李显很大的帮助,也是嫌少没被株连的功臣之一。李千里则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昔日吴王李恪的嫡长子,原名李仁,光宅年间被武曌赦免,袭爵并历任五州刺史,因为官廉洁奉公,被武曌赐下六个字“儿,吾家千里马”,从此更名为李千里,后来即便武曌对李唐宗室大肆屠杀,也略过了他。 萧江沅顺着李隆基所言想下来,道:“生性冲动的太子以为迟早被废,便开始结交守宫守城的大将军,还联合部分李唐宗室……这是要学神龙元年的圣人,也要搞一场政变啊。” “我只盼着他有贼心,没贼胆,否则成了也罢,若是不成,难保圣人不会借此大肆株连。他一个人找死便罢,可别把相王府也拖下水。” 萧江沅想了想,道:“政变哪是这么容易的,大王眼下不是只看到他结交宗室和军人,没有其他人么?” “暂时是没有。” “不知太子所结交的宗室以及东宫的官员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一群纨绔子弟。” 萧江沅点了点头:“又不知太子虽冲动,胆色和心智却如何?”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7章·重俊政变萧郎归】① 李隆基细细回想了一下:“少年意气,有一定胆色,心智嘛……太过稚嫩,不够成熟。” “嗯,比大王差远了。”萧江沅抿唇一笑。 “你敢打趣我?”李隆基轻挑俊眉。 萧江沅一脸无辜:“奴婢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顿了顿,又道,“冲动又稚嫩,见识短浅,只凭热血之人,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料,难有保障。万全起见,近日起,还望相王府与五王宅一如往日,对太子更要谦卑,还要远离武家以及……上官婉儿。若真有什么事发生,切莫遭遇池鱼之殃。” “你让我们远离武家,这我理解。安乐公主是武三思的儿媳,武三思又受圣人器重,再加上安乐公主本就受宠,她才与其他的公主大不相同,太子恨她,连带着恨武家,也是有的,却不知上官婉儿是怎么回事?” “近一年的诏令,我都在邸报上看了看,大多是她执笔,却多为推崇武家,而有几分贬低李家,再加上武三思是经她牵线,才与圣人皇后同气连枝,太子自然不会放过她。” 现如今,的确并非所有的制书敕令,都是由上官婉儿草拟了,萧江沅竟能分辨出哪个是上官婉儿所写?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却没说什么,只颔首答应,便叫仆人进来,要把箜篌抬出院子:“这玩意儿我还是带回去吧,放在你这里,我都心疼。” 那仆人名为王毛仲,一脸精明相,性子也活泼机灵,更与李隆基自小一同长大,所以颇得李隆基看重,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萧江沅此先住在上阳宫时就见过他,却是在乾陵的时候,才知道他叫什么。 王毛仲见李隆基这样说,想起方才不堪入耳的乐声,不觉低头一笑,道:“阿郎既带回了箜篌,可有其他的东西补上?” 李隆基似被点醒一般:“此刻身上却无他物,唯有一副八分书的字帖,不如就留下这个,阿沅闲来无事练练字,也能打发辰光。”李隆基善写八分书,见音律是不行了,书法倒可以一试,便从王毛仲手中取来字帖,递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道:“大王不说,我也日日练的,只是练的不是八分书。” “原来阿沅也喜好练字,”总算找到两人的共同喜好了,李隆基心下一喜,“不知阿沅练的是何种书?” 萧江沅轻叹了一声,道:“飞白书。” 李隆基笑容微僵——这飞白书,乃是祖母所擅长,却从不为他所喜。 “再练一种也未尝不可,多谢大王。”萧江沅说着便要伸手接过字帖,却见李隆基突然收手,把字帖又递还给了王毛仲。她茫然地抬头望去,这时日食已过,天光恢复原本明亮,李隆基脸上别扭的神色看得十分清楚,她却不知是何缘故。 她刚想开口去问,却见李隆基理了理身上的袍子,看似轻描淡写地道:“也罢,日后有适合你的,再送来便是。今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萧江沅便只得道:“奴婢送大王。” 见萧江沅拦也不拦,直接便要送自己走,李隆基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不说什么,拂袖便走。他脚步极快,王毛仲也是又惊又偷笑地小跑跟着,萧江沅从不小跑,向来走路不论快慢,都是腰背挺直稳稳当当,自然被李隆基落得好远。等她到了崇圣宫门口,飞扬的尘土中只剩下李隆基主仆和坐骑的背影。 “今日日食,定是大吉之兆!印证太子将改天换日,为大唐开辟一个新天地!”与此同时,长安城崇德坊中的一处普通的院落之中,数十个衣着光鲜的少年正在一起聚宴饮乐。 “还望殿下早日定夺,若迟了,待安乐公主真成了皇太女,哪里还有太子的活路?” “即便没有安乐公主,还有韦后,圣人眼下可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温王更加年幼,于韦后而言更好控制,只怕她早已动了废储的心思,太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 “两位李将军如今也已投效太子,届时一队人马守住大明宫各个宫门,不让宫内的人进出,另一队人马跟随太子诛杀奸佞,岂不正好?” 见诸人纷纷规劝,李重俊目光灼灼,只觉热血沸腾。想到自己这一年多来受的侮辱与委屈,心头冲动更无法遏制。况且这政变的计划本是自己提出来的,只是心下忐忑,才一直犹豫,无法确定。 弑君弑父他是不敢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再如何可恶,那也是嫡母和妹妹,怪只怪武三思蛊惑,还有上官婉儿抑李扬武。若是武三思和上官婉儿死了,韦后和安乐公主失去了依傍,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蛊惑阿耶要废太子了。如今他有臣子依从,又有军马跟随,想来跟阿耶当初神龙政变已不差毫分,必胜之战,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到时候成王败寇,看谁还敢小看他? “好!便依诸位所言!我李重俊今日在此发起重誓,若不能铲除奸佞,还大唐清明,誓不为人!”想到此事事关重大,李重俊便道,“只是事先,我要与诸位说明。吾等不是谋反,故而只杀武三思一家和上官婉儿,如果安乐公主那时在武三思府中,便将她一并杀了也无妨,只是大唐帝后绝不可动。吾等是忠义之士,行的是忠孝节义,只要武三思和上官婉儿一死,圣人待我必会殊于往日。我乃太子,大唐未来的天子,尔等此时押上身家性命追随我,此心此义绝不敢忘,来日君临天下,必为卿等加官进爵封侯拜相,一世荣华,与我共享!” “臣等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一时间士气高涨,众人痛饮,李重俊也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转眼便到了七月,暑热伊始,整座乾陵都陷在一座透明的蒸笼中。 武曌的墓碑之前不远站着两个人。少年面容清秀,头戴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妇人则一袭碧绿色的襦裙,缠着薄如蝉翼的水蓝披帛,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只簪了一支花鸟缠枝纹玉钗。他们一步步走到这里,少年跪拜,妇人则万福,朝无字的石碑行过礼后,才交谈起来。 “转眼都一年多了。”上官婉儿悠悠一叹。 “一年多来,这石碑上还是没写一个字。”萧江沅淡淡一笑。 “圣人这一年来诸事繁忙,总有遗漏之处,且则天皇后之碑文,岂能等闲视之,信笔拈来?” “究竟是太过忙碌,还是刻意忘了?你看那天皇的石碑,上面字字皆是功德,不也是则天皇后百忙之中,亲自主理监察的么?”见上官婉儿不答,萧江沅叹道,“也罢,她的碑文,本不是谁都能写的,即便是你,也难轻易著成文章吧。” 上官婉儿道:“这倒诚然如是,这世间能有谁,能论清她的功过?” 萧江沅仰头望去:“所以,这样也好。一生功过,任由后世评说,这样一座无字碑,最适合她不过。” 上官婉儿也定定地看了石碑许久,方转身温婉一笑:“好了,拜别过了,该走了。” 萧江沅跟到上官婉儿身边:“不知婕妤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奴婢回到长安去。” 上官婉儿眸波微漾,却面不改色,随意地道:“什么法子都没用,安乐公主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不肯。我看一年之期都到了,总不好在晚辈面前食言,便径自来到这里,把你接回去了。” 萧江沅以为上官婉儿胸有成竹,却不想是这样,脚步有些迟疑:“守陵的宦官突然失踪,又私自回到都城,此等罪名可大可小,婕妤莫不是连这个也要学则天皇后,再让奴婢受一次惊吓?” 上官婉儿一时忍俊不禁:“难道你自请守陵,不是为了旁观者清,伺机而动?可乾陵距离长安毕竟有些距离,若待你发现时机再过去,恐有不及,我便帮你一次。你放心,乾陵那里我已打点好了,若有谁问起,就说你急病死了,早就拉到别处埋了了,谁又能真的去追查你?” 萧江沅本要点头,可下一瞬就想起了李隆基。就算别人不会追查自己,他仍是会的吧……虽然之前,他跟自己莫名地闹了个别扭。他若是突然得知自己死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上官婉儿问道。 萧江沅回过神来:“奴婢只是在想,回到长安之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要住在哪里才好。” 上官婉儿淡淡道:“我在群贤坊有座宅邸,圣人恩德,准许我可随时出宫,到宫外居住。” 天子妃嫔,可随意进出宫廷,甚至能够在天子还在的时候,到宫外居住?这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该说上官婉儿荣宠隆重,还是该说她对于李显而言,仍就不是温情软语的妃嫔,而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臣子? 当日暮鼓敲响之前,他们便回到了长安。上官婉儿把萧江沅送到了群贤坊,想起今晚要侍寝,便叮嘱几句,纵马向大明宫而去。天色渐暗,暮鼓渐息,坊门缓缓关闭上锁,整座长安都陷入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 【第17章·重俊政变萧郎归】② 这一日是七月初六,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可一向睡着容易、睡眠沉稳的萧江沅竟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心下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搅得她头脑清明却想不分明,她便干脆起身穿好衣服,逛逛她这私邸。 因婕妤为正三品,王公贵族及三品大员以上的人家,皆可将自家大门,直接开在坊墙之上,无需经过坊门而自行出入,故而上官婉儿府邸的大门并未开在坊内,而是朝大街开放的。大门内有一大块空地,入门往左即为阍室,日日有阍者接收投帖,迎宾送客。过了这空地才是府邸正门,正门旁边置有戟架,看这戟架上戟的数目,便知这府邸住了几品的人。 萧江沅此刻就站在这片空地上,左右环顾。坊墙上的乌头门紧闭着,阍室也暗着,正门虽豪华了些,在这寥寥的夜中,也只显得琳琅冰冷。 默默了良久,萧江沅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便摇了摇头,打算回到府中安稳睡上一觉,却不想刚一转身,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阵阵传来,越来越近。她忙弯腰,将身体贴上并不算太高的坊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启太子,看来上官婉儿今夜并不在这私宅。” 李重俊身跨骏马,位于众人首位,闻言点了点头:“她若在,此刻必然灯火通明,算她命大。只是眼下该如何是好?武三思宅邸在距此以北,隔着四座坊的休祥坊,本打算顺路直接杀了他们,再入宫向圣人请赏,可是上官婉儿若不在私邸,必是在宫里,她若在宫里,必得与阿耶在一起,咱们皆是忠义之士,总不好直接当着阿耶的面,杀了上官婉儿吧?” 李多祚道:“臣以为,不如先杀武三思,毕竟武三思宅邸已近在眼前,可大明宫却在长安城北,何必舍近求远?咱们若现在去了大明宫,再回来杀武三思,且不论圣人是否会答应,到时候若武三思得到了消息提前逃跑了,可不白费了太子一番苦心?反正左金吾卫大将军此刻已经占领了各个宫门,就等着咱们拿着武三思的人头进宫呢。届时太子再带领臣等杀入宫闱,先让圣人知道太子匡扶李唐的决心,再请求圣人交出上官婉儿,圣人定会答应的。” 想到宫廷里的圣人,李多祚既觉得心寒也觉得气愤。他本并非唐人,而是靺鞨族人,少年便骁勇善战,受李治器重恩惠得以执掌禁军及北门宿卫二十余年,故而神龙政变之时,张柬之刚一开口,他便同意了协助尚为太子的李显,守住宫门,控制局面。然而这才过去多久,功臣们死的死,流的流,死的倒还好,一了百了,若是流放而未死的,还要被圣人的信使虐杀至死。 想那桓彦范身子骨多么硬朗,流放到岭南之后也是无病无灾,却不想天降横祸,信使竟命人将竹子削尖制成一席,让桓彦范躺在上面,由他人拉着他的四肢,来回拖拽,直到血肉尽去,只余内脏,人尚存一口生气之时,再一板打死。连死都不给人一个痛快,何苦来哉?! 即便是则天皇后在位时的酷吏,也不过如此了。见圣人未对那个信使有任何惩罚,反倒任此狠辣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整座长安城都有几天噤若寒蝉,连安国相王和镇国公主都闭门谢客,李多祚便看清了。圣人固然想鸟尽弓藏,可也不至于这般恶毒,若非武三思进谗言,圣人又怎会赶尽杀绝? 还好上天垂怜,赐给大唐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太子,今夜终于可将奸佞手刃,替死去的故人们报仇了! 李重俊点头:“将军说得有礼。众将士听令,咱们这便直捣休祥坊武三思宅邸。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只要是武三思宅中的,一个活口也不留!” “是!” 墙外士气烈烈,萧江沅却觉得有些可笑。政变何时起竟变得如此儿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要箭在弦上之后,再商量了?太子竟只想杀上官婉儿和武三思一家,若事出有变,他难道也不准备连同圣人皇后一同杀了,以图成功?果真一如他所言,太过稚嫩而天真。 这哪里是政变,分明是胡闹。 可即便是胡闹,三百余兵马真刀真枪,气势汹汹,也是不容小觑的,况且方才不是说,宫门都被占领了么?他们杀完武三思,便该扬长入宫直捣黄龙,他们来得这般让人始料未及,又是深夜,胜算自是极大。 想到那个碧色的身影仍在宫内,对于此事尚且不知,又想到她私自携自己返回长安,两人都是待罪之身,再加上李隆基之前对相王府的担忧,萧江沅定了定神,抬眸朝乾陵的方向望了望。 ——也该我为他们做点什么了,你且看看,我做得如何? 上官婉儿所居的群贤坊与武三思所居的休祥坊之间,隔着四座坊,其中有座坊名为醴泉坊,位于群贤坊之东北,休祥坊之正南,与西市隔街对望。向南的坊墙之上,立有一座高大的乌头门,每逢西市开市,经过的人都会叹一句:“看到了吧,那就是镇国公主府。” 太平公主本睡得好好的,却忽然有一阵急促而轻轻的声音充斥到耳朵里。那声音有些熟悉,她立即便惊醒,同时将耳朵贴向睡塌。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后,她披衣便起,也不管自己衣衫不整,便冲到了正门外。 此时马蹄声已经走远了,她便着人将公主府兵的统领都叫了来,号令他们务必整夜严阵以待,人不犯我,便当什么都没听到,人若犯我,必叫他有来无回! 命令刚下,她便见坊墙处有一熟悉的背影,正趴着朝外看,不觉又急又怒地走过去,一把扯过那人的衣服,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在做什么?” 薛崇简一脸青白地看向母亲,肃然道:“阿娘,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是太子,还有左羽林大将军!” “李重俊?”太平公主先是一讶,左右一想便有所了然,轻笑一声,“我平日里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却不想他竟有这个胆子和能耐?” “阿娘,他们是往北去的,可是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而不在西北这边,那么他们想必是……” “自然是要杀武三思的,只是杀完了武三思之后,太子还要杀谁,我就不知道了。”太平公主冷笑一声,安抚道,“你今夜什么都不必做,好好去陪你家娘子便是。” 自从上阳宫那一场闹剧之后,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巩固关系,太平公主便做主让薛崇简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也就是武崇训的妹妹。薛崇简自是老大不愿意,可也无法违拗母亲之意,还好成亲之后发现,武三思的这个女儿还算不错。 如今武三思好歹是自己岳家,而太子既然选择了政变,必是将圣人也都算在了计划之内,眼见君主岳家皆有难却不去搭救,薛崇简心里有些不安,却听太平公主沉声道:“今夜,镇国公主府只求自保,其余的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到。武三思一家的生死,圣人一家的生死,都与镇国公主府没有丝毫干系,你可明白了?” 薛崇简怔怔地望着母亲,竟觉得好陌生。母亲平日里拉拢朝臣恩泽士子,壮大权势便也罢了,好歹也为大唐和圣人招纳了不少贤才,可谓巾帼之身赤胆忠诚,但今夜一看,母亲竟连圣人一家的生死都全然不在意! 太平公主一眼便看清儿子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怎么,嫌阿娘狠心,不忠不义?” “圣人毕竟是阿娘的兄长……” “那又如何?”太平公主打断道,“他不还是对我颇多猜忌?眼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表面风光,这风光能持续多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若有朝一日登高跌重,我终究是他亲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他待我不会像对桓彦范那么狠辣,最多不过三尺白绫或一壶鸩酒,但是对你们可就不一定了,想当初……他可是连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都下得去手的。” “圣人已是天子,虽有所猜忌,但并未做什么,显然还是愿意相信阿娘的。如今圣人有难在即,身为臣子,怎能不尽力去救?” “天子是永远不缺人选的,没了他,还有太子,没了太子,还有温王,就算七郎这一脉都断绝了,还有相王,若是相王三让皇位,也还有我呢……” “……阿,阿娘?”薛崇简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大惊失色。 “我不过说笑的,大唐从今往后,怎还会再容得一位女皇帝?此刻你只需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要大唐还在,镇国公主府还在,你我方能安好,至于谁做天子……”太平公主讽然一笑,“还不都是一样?” 薛崇简默默了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太平公主见儿子如此,不觉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踏入正门,却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四下立时一片安静,众人不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屏住呼吸。 顿了顿,敲门声再度响起,依然不缓不急。 薛崇简想派个人过去问问来者何人,却见母亲依然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盯着乌头门,似要看穿一般。 这时,敲门声又停了,一阵熟悉的人声传了进来:“奴婢萧江沅,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太平公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关于加更制度暂停二三事 ?首先感谢小伙伴们会点开来看:) 相信看过盛唐的都知道,微蓝有一个加更制度,是指在【推荐票】和【黄金联赛票】达到一些数目的时候,就会有加更。一直以来都挺顺利的,微蓝也一直在坚持,但是今天很抱歉地要告诉大家,这个制度要先暂停了。 因为微蓝最近患了重感冒,吃了药也还是感觉越来越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天天说话鼻音重,鼻子堵堵的热烘烘的,嗓子也疼得要命,火辣辣的,简直想哭qaq 还有就是微蓝工作的原因。微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大学党啦,去年光荣毕业加入了上班族的行列,年末岁尾,哪里都是最忙的时候,微蓝也不例外。本来就没有双休,还要时常加班,所以码字的时间比较有限,但还是会坚持住一天一更三千字。 只是暂时没有加更,但不会断更。 加更制度只是暂停而已,过了这段日子,微蓝就会恢复哒,到时候另行通知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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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太平公主怒道,“好一个大不敬的小宦官,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 “且慢!”薛崇简连忙拦道,见母亲面色见寒,回头急道,“你明知阿娘对你……怎的还故意要惹她恼怒?” “国公莫急,奴婢若是只知伏地跪求,苦口婆心,一副忠贞之表,只怕公主连方才的几句话,都懒得与奴婢讲呢。”萧江沅的话虽是对薛崇简说的,她的目光却**裸地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见惯了萧江沅平日里浅笑无害装模作样的德行,简直恶心得不行,如今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直来直往,反倒起了兴趣:“你倒是比我的儿子还要了解我。” “奴婢不才,只是善于察言观色,本分而已。”萧江沅分明言语谦逊,却没否认太平公主的话。 太平公主端详着萧江沅的面容,道:“你今夜来此,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江沅任她看去,神色如常:“奴婢只是想请公主帮奴婢一个忙。” “你想去救圣人?” “可以这么说。” “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就能救得了圣人?” 萧江沅想了想,抿唇一笑:“差不多吧。” 默然良久,太平公主忽然问道:“你可曾看过《战国策》?” 见太平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却显然留有后话,萧江沅不禁想起了远在大明宫的上官婉儿。她答道:“看过。” “楚围雍氏五月那一节,秦国宣太后对韩国使者尚靳都说了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顿了顿,浅笑道,“原来太平公主是嫌没有好处?” “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去完成救驾之功,你自己听来不可笑么?我若肯出手,何苦费心劳力,最终却是为你做嫁衣裳?” “正因为公主不能出手,奴婢才愿代劳。此事一出,太子胜了便罢,若败了,公主就算什么都没做,圣人也难保要猜忌几分,若公主真的插手了,哪怕是救驾,可到时入了圣人的眼,难免不会看成……临阵倒戈。” “所以,我就算帮了你的忙,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忙是我帮的?你是来拿我取笑的?” “奴婢不敢!奴婢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绝不欠任何人的。公主眼光深远,必不会只限于此。”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太平公主细细品着,轻笑了一声,“我可没见你对婉儿涌泉相报过。” “很快。”萧江沅一脸镇定自若,笑意中却泄露出几分尴尬,“其实太平公主无需做什么,奴婢来此只是想借一匹马。” 方才说了那么多,结果她就是想借一匹马? 太平公主不由更加恼火:“一匹马能改变什么?” “奴婢要借的不是普通的马,而是千里良驹。”萧江沅无奈一叹,“都怪奴婢人小腿短脚程慢,若没有马,奴婢就算想做什么,也都是来不及的。” 太平公主嗤道:“你一个小小宦官,不给我惹麻烦就不错了,还能报答我?” “宦官虽小,却向来是高位者最为贴近贴心之人。若奴婢此行不成,便一人一马死得干干净净,决不给公主留麻烦,但若奴婢此行成了,奴婢在圣人面前便有了说话的资格和份量,到时若圣人心存猜忌,奴婢自会……” “朝中又不是无人帮我,何需你来?” “可偏偏唯有朝臣的话,圣人信却不敢尽信。圣人对待相王与公主,一如当年则天皇后思虑李武两家谁为储君之时,左右摇摆,犹豫不定,这时候便需有人替圣人下一个决心,甚至做一个决定。奴婢愿为此人,以报公主相助之恩义。” 公主府兵的几个统领已经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恨不得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薛崇简望着萧江沅,只觉从未认识过她,想来又觉得本该如此,她可是则天皇后身边的人啊,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只是……这样的萧江沅,表兄知道么? 太平公主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宦官。她虽跪着,却腰板挺直,目光清透直抵人心,浅笑如常不含感情。太平公主忽然明白了,阿娘为何对这个小宦官如此看重——阿娘看她,可不就是在看从前的自己? 虽不全像,但有那么一点两点神似,也是难得了。 太平公主长叹道:“当日我见你在圣人面前缩手缩脚,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样,又自请守陵,当众拂李裹儿的面子,我还道是自己看错了你,以为你竟真是个忠贞之士。可如今看来,你甘心随婉儿从乾陵回到长安,又要回宫去引起圣人注意,如此自相矛盾,我倒看不透你了。”说着缓缓走到萧江沅身前,蹲下直视着她的双眼,“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忠是奸?” 萧江沅没有回避太平公主的目光,坦然道:“这对于公主而言,重要么?” “世间没有绝对的正邪,亦没有绝对的忠奸。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对有的人来说,却很重要。” “公主此言差矣。正邪固然难以分辨,但忠奸却是一眼便知,只是有的人不肯相信罢了。” 太平公主垂眸轻笑了一声,站起身后施施然道:“说起来,怎么婉儿没同你一块过来,若是她在,何必要你费这般多的口舌?” “她……亦在大明宫里。” 太平公主登时愠怒道:“你怎的不早说?” “奴婢以为……公主当知道。” 太平公主再不理萧江沅,转头朝薛崇简道:“快,带她去取马,直接放她从侧门走,免得绕远!” 直到自己骑上了良驹,萧江沅心里仍是有些好笑——她舌灿莲花,却不如上官婉儿四个字来得有效。 “阿沅……萧内侍,你一个人去,行么?”薛崇简正牵着另一匹马,仰头问道。 萧江沅只看一眼,便明白了薛崇简的意思,微微一笑:“国公还是多听公主的话,此事……镇国公主府的确不宜插手。” “可眼下已经插手了。” “国公是在说这匹马?”萧江沅笑道,“这是奴婢从大街上捡来的,后来不慎为太子手下所杀。” 薛崇简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了解萧江沅所指。默了默,他终是疏朗一笑,一如从前:“看来萧内侍心中早已有数,我若去了只怕还要添麻烦,那便不送了,还望萧内侍珍重自身,一路平安。” 萧江沅心下有些微怔——薛崇简没有祝她马到成功,也没有让她务必救下圣人,而是让她平安。是他太过信任自己的能力,以为只要她还活着,此事就一定能成,还是他终于想通了太平公主所言的意义? 忠者,诚也;诚者,心也。一人对一君有之,一人对一国亦有之。国在,何人为君,皆忠之,是为忠;国破,君为何人,依旧忠之,亦为忠。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8章·是正是邪是忠奸】② 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与追求,正邪忠奸,谁是谁非,都无可厚非,不是她萧江沅能管得了的,她也不想去管。她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好。 可是,她从前的本心已经深埋在了乾陵,此后可要如何是好? 因着宵禁制度,暮鼓敲响完毕,百姓不论贵贱,务必都要回到坊中,大街上不许留下一人,故而偌大的长安城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宁静而空旷。她纵马驰骋着,坊市城墙浮光掠影,在她眼前和脑海中急速掠过,她却莫名地觉得心安。眼见巍峨壮丽的大明宫越来越近,她忽然想起,武曌曾经说过一句:“这是我的大周,也是我的大唐。” 心头的结立即抽丝剥茧,四散解开,萦绕着漫去四方,又缓缓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曌从未离开,长安洛阳的一砖一瓦,大唐江山的一草一木,都是她。 心思忽然澄澈起来,她只觉浑身都有了动力,扬鞭策马,很快便抵达了大明宫建福门。 “来者何人?”建福门前,有将士拦道。 萧江沅当即下马,一脸惊慌地冲过去,仿佛真发生了什么一般。她紧紧地拉住守门将士的软甲,不住地道:“乾陵有变!乾陵有变!让我进宫面见圣人!快让我进宫面见圣人!” 守门将士被拉得一愣,听闻是乾陵有变,当即大惊失色:“待我禀明将军……” “此等大事哪还等得了你?!你们将军何在?” “某在此。”有一男子白眉白须,一身戎装,自月光幽微处走了出来。薄唇的弧度和李隆基有些相似,看得萧江沅不觉微怔。她随即恢复过来,直奔那男子,先长揖行了一礼,刚要说话,便听对方道:“某知道你是谁,但你大概不知道某是谁。某姓李,讳千里,萧内侍安好。” 这个说起话来沉沉稳稳,看似已有老态,目光却烁然的男子,便是李千里?萧江沅只觉与想像中的不大符合,她以为,只有像那些不学无术目光短浅的纨绔子弟,或李多祚那样脑子跟身子一样耿直的人,才会被李重俊哄到这一场政变儿戏中来。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也一定要不顾生死地掺和进来? 啊……她差点忘了,他是李唐宗室,好不容易在武曌时期因屡献祥瑞而躲过一劫,如今见武家人依旧叱咤朝堂之上,能不怕或不恨么? 萧江沅一边想着,一边忙道:“李将军多礼了。既然将军知道奴婢是谁,那便请赶紧放奴婢入宫,奴婢有要事必须面见圣人,快!” 李千里皱眉道:“宫门岂是轻易便放人进去的?还望萧内侍告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才便听萧内侍说乾陵有变,有何变数,可否告知一二,某也好知道,该不该放萧内侍进去。” 萧江沅当即怒道:“皇陵有变,事关大唐国运!此等大事,奴婢不先告知圣人,反倒要让将军略知一二,将军好大的威风!” 李千里在拜见武曌的时候,便见到过萧江沅几眼,自然认得。可那时候的萧江沅都是安然随和微笑着的,没想到竟也有发怒的时候,且发起怒来,竟有几分则天皇后的气势,看得李千里不觉心一抖。 见李千里神色微变,萧江沅心下稍定,也十分无奈。她从小到大何尝发怒过,便只好学着武曌的样子来了,正好吓一吓这个当初一直在讨好武曌的老将军,便听李千里沉声道:“萧内侍莫恼。若真如萧内侍所言,某不仅会放萧内侍进去,还会亲自护送萧内侍到圣人面前,然而现在萧内侍口说无凭,叫某如何是好?” 萧江沅这时敛去怒意,流露出几分愁苦之色:“奴婢并未想为难将军,可是神迹稍纵即逝,奴婢也不过凡人,怕再晚了,上天就把神迹带回去了,到时候若是圣人问起,奴婢却再也想不起来,届时大唐国运再有所妨碍,岂不是将军和奴婢的罪过?” 李千里见萧江沅说得如此认真,心觉不是假话。且不论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内侍,擅自从乾陵跑回来,若是没有可以戴罪立功的理由,她如何敢,就算她敢,又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今夜出现在这里?想到再过一阵子,太子等人就该到了,李千里不禁转念一忖,难道乾陵有变说的是这个? 这时,萧江沅缓缓地道:“莫不是……将军有别的事要做,不方便放奴婢进去?” 李千里当即心头一凛。这小宦官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可是她人在乾陵,怎会知道太子与他们等人密谋之事?难道有内奸倒戈?就算有,内奸为什么大老远的跑去告诉萧江沅,而不是直接禀明圣人呢?即便内奸身份低微,不足以面见圣人,那又为何找萧江沅?她一个毫无前途年岁尚幼的宦官,能有多大能耐? 心中思虑百转不过一瞬,为保万全,李千里的手还是握住了刀柄,却随即被萧江沅轻柔地按住。同时,萧江沅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道:“奴婢敢问李将军,今夜可是有大变?”见李千里眸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她忙道,“新君当出!” 李千里一怔,身子顿时僵住,便见萧江沅后退两步站好,腰背挺直,叉手微笑,一如往昔所见一般,仿佛方才所见不过一个梦。 萧江沅道:“将军放心,奴婢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将军可知,方才奴婢所言便是乾陵之变中的一句?” 李千里一时间没有跟上萧江沅的思维,只想到了他们此夜虽是打着诛杀奸佞的旗号,但兴兵宫阙就是兴兵宫阙,他们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今有了这神迹,今夜就算是逼圣人退位,也是师出有名的了! 当初太子说只杀武三思一家和上官婉儿的时候,他就不大同意,武三思固然最该杀,但若事出有变,到时候太子不杀圣人,只怕圣人就要杀太子了,可太子却说,诛杀奸佞还可谓之清君侧,逼夺皇位那便是谋反了,只要武三思等人死了,圣人自会圣明,无谓如此不忠不孝。 想到太子李重俊,李千里心下一叹,诚然冲动稚嫩了些,可是少年人嘛,总要经历过一些事,才能被打磨成熟,这不也是自己选择跟随太子的原因么?他仍是少年,来日对待功臣必不会如圣人一般老辣。 这样一想,李千里看着萧江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恍然——这小宦官不惜负罪也要返回长安,看到的神迹必然是真的,否则她本人无法交代。而她在今夜出现在这里,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天注定。 上天开眼,要助我太子,助我大唐啊! 李千里却仍是不敢把一切都告诉萧江沅,只亲自看守着她,打算待太子到了之后,由太子处理。他本以为萧江沅必会追问或是不甘,这样一来,自己还能再从中看看,她是否之前的一切皆为虚幻,实则来者不善。 却不想她见到他的处置之后,只淡淡一笑,便再不多言,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见她始终腰背挺直地站着,面向建福门外的长街,叉手持礼,仿佛在翘首以盼什么人的到来,李千里心下信服的同时不禁暗叹,不愧是在则天皇后身边待过的人,心思玲珑剔透,稍点即通。 ——他既不肯放她入宫也不肯告诉她什么,却还要把她本人看守住,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她猜对了吗? 萧江沅心下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稍松了松。 她早就知道这个门不容易进,也没对凭一个神迹就能冲进去这种可能,抱有太大希望,故而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跟李重俊一同进去的,为此她还做了好几手准备。若来得及,她就先看看李千里在不在,在便最好,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信任,在李重俊看来,自然颇有份量,若是不在,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总之须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届时软硬兼施、对症下药即可;若来不及,就要有些难度了。毕竟她一家之言,想要直接获取李重俊的信任,还是得有个他们的自己人帮腔才是。 眼下看来,她运气还算不错。 未几,李重俊便率领着兵马到了。他们看起来像刚淋了一场血雨,样子稍显狼狈,神色却都是雀跃的,李多祚的手里更拎着武三思父子血淋淋的头颅,一举起便是士气大振。 见到萧江沅,李重俊也是一惊。他还记得当初上阳宫马球场,萧江沅自己揽罪的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可惜这萧江沅时运不济,竟偏偏撞上了他的政变,他也只能…… 李重俊刚想给随从递个眼神,却见萧江沅满脸惊喜与崇敬,跪拜大呼道:“奴婢叩拜大唐新君!” 见李千里等众将士也跟着一同跪下,李重俊一时有点懵:“你……说什么?” “敢问太子,那可是武三思父子?”萧江沅只朝那两团斑斓凌乱的东西瞄了一眼,就守礼地垂下眼帘——咳,这种东西她还真是见不得。 “正是。” “那便是了!”萧江沅展颜道,“奴婢今日疾奔回长安,便是因为乾陵有变,则天皇后的石碑上本无字,可就在今日午时,忽然出现了八个大字:奸佞误国,新君当出!太子诛杀武三思等奸佞,匡扶大唐社稷,又是东宫之尊,可不就是大唐新君!请受奴婢一拜!” 【第19章·惊变生死玄武门】① 李重俊听完心中先是一喜。原来今夜的一切是上天注定,君权向来天授,自己竟是真龙天子?他有些不敢相信,便转头看向了李千里。 李千里听完萧江沅方才所说,又想通了几分,亦深觉新君说的便是李重俊,便将之前自己和萧江沅的种种,简略扼要地讲了出来:“……臣思来想去,萧内侍今夜的诸多巧合唯有这一个解释:那神迹是真的。臣拜见大唐新君!” 听李千里都这么说,众人纷纷下马叩拜,大唐新君三呼万岁不绝于耳,李重俊一时志得意满,朗然长笑。 萧江沅这才松了一口气。其实一切不过是心诚则灵,她说的有多匪夷所思都好,有人愿意信,自然会信。而眼前的这些人们,与其说他们愿意相信,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在等着她。他们之中毕竟大多数都是未经世事的少年,虽单纯意气横冲直撞,好似胜券在握,可对于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没底的,眼下又将武三思等屠杀殆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倏尔听到这样的祥瑞,正中自己下怀,便由不得不信了。 他们之中也会有人觉察出不对,比如则天皇后的墓碑怎么会说武三思是奸佞,但是要么自动解释为,上天要把奸佞指向武三思,所以要用武皇后的墓碑,或是把一切都归结为苍天有眼了。 “承蒙太子不弃,能否让奴婢也为太子效犬马之劳?”趁着李重俊高兴,萧江沅问道。 李重俊自然欣然同意。想着萧江沅毕竟是侍奉过祖母的,连安乐公主都不愿意将就,不惜自请守陵,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如今却匍匐在自己脚下,李重俊只觉心中无比畅快,这怎么都够安乐公主气一阵子的了。且阿耶是祖母传位,祖母贴身的内侍却跳过众人,跟随了自己,倒也印证了这大唐新君之说法。 这样看来,这小宦官还是自己的福星呢。 一时间士气高涨,李千里一声令下,建福门大开,李重俊为首纵马,当即率领众人冲了进去! “铲除奸佞,匡扶大唐!” “捉拿上官婉儿!” 步兵瞬间分为两路,由各个将军带领,自南朝北,过下马桥,分别经光泛门和兴礼门入大明宫前朝,见到惊慌逃奔的宫人内侍,抬手便是一刀,看到当值的臣子,则先绑了放到一旁。宫殿与宫院内的烛台随着纷乱的人影倾倒,火点燃了绢丝的灯罩,升腾起阵阵狼烟,直上云霄。 萧江沅本打算跟着其中一路兵马,明着是去捉拿上官婉儿,实则骑着这千里良驹,率先找到上官婉儿和圣人,再助他们脱离险境。可她才刚拱手,还未说话,李重俊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阿沅为我带来了这样的天命,已是大功至伟,无需与他们一同抛头颅洒热血。刀剑无眼,到时候若误伤了你,只怕还会对天命有所妨碍。阿沅还是跟在我身边便好。” 萧江沅:“……” 怎、么、会、这、样? 她千般谋划万般算计,自以为算无遗策,竟还是低估了李重俊对名正言顺的渴望,到底失算了,想来真是无奈又可笑。终究是第一次,经验不足,大概以后会好些吧……她含笑的眼角略微抽搐了一下,默了默,才道:“多谢太子器重,奴婢感激不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啊”地一声,道,“今夜是初六!” 李重俊奇道:“正是初六,怎么了?” 萧江沅急道:“那明日便是七夕,上官婕妤定不在寝宫或是圣人殿里!奴婢知道她在哪里!奴婢这便去找,定要为太子立上实实在在的一功才好!”说完不等李重俊反应,她径自纵马驰骋而去。 李重俊拦阻不及,看着萧江沅急速远去的背影,有些想笑,却莫名地笑不出来。她的马是不是太好了些,分明晚了几步出发,怎的瞬间就脱颖而出,连几位将军的战马都超越了?咦,她在做什么? 镇国公主府的千里良驹果真不一般,骑马比步兵本就快上许多,竟连战马都能超越,萧江沅却仍嫌不够,自袖中抽出莲花银簪,朝马背上便是一刺!良驹吃痛,登时又快了几分,不过多时便已将众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李千里也觉得惊奇。他第一眼看到萧江沅的马就觉得不错,可当时没放在心上,如今一想,再一辩别萧江沅方才的动作,他不禁大惊失色:“不好,我们中了她的圈套!” 诚然方才发生的一切,唯有神迹为真这一个解释,那也是在萧江沅确实只是一个寻常宦官的前提之下,但若他不是呢?可是,她是如何知道太子政变一事的?此刻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 “他定是去给圣人通风报信去了!”李千里惭愧道,“太子,让臣带领一批人马去追!其他人还须快些找到上官婕妤,若见各处都没有,也别搜了,直接包围圣人寝殿,免得今夜有变!” “李将军不可!”李重俊忙道,“虽然眼下我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就算他是去通风报信的,阿耶还不一定相信他呢,且你看他马跑得那么快,怎么追得上呢?” 火光已起,兵戈之声阵阵响着,到时候圣人怎么会不信,李千里腹诽着,口中却道:“太子说得有理,是臣疏忽了,臣有罪。” “将军若自觉有罪,戴罪立功便可,还望将军教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千里怔怔地看着显然慌了的李重俊,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若是依臣来看,此刻也不要找什么上官婕妤了,长驱直入便是,若是能将圣人等人都控制住了,那太子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若晚上一步,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李重俊重重一叹,“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切记,不可伤害圣人!” “……是。” 过含元殿,穿宣政门,再过宣政殿,穿紫宸门,一路之上,萧江沅一度被宫中戍守的骁卫包围,不过还好,这些骁卫有些还认得她,且大部分都听到了前朝外围传来的兵戈之声,便留下几人护送萧江沅顺利往前,其余的则都十分骁勇地冲了过去。 萧江沅方才对李重俊说的不过随口胡邹。而上官婉儿自打升了婕妤,所住的寝殿就换了,换到哪里她却是不知的,这才要求留下几人护送自己,给自己行个方便,也让他们放心——一旦她有任何异动,这几个人便立刻将她砍杀。 她先赶往了上官婉儿的寝殿,却不见上官婉儿,问了才知她今夜侍寝。萧江沅怔了怔,反应了一下,才调转马头往蓬莱殿而去。可一到了蓬莱殿,宫人内侍们却说,不仅上官婕妤不在,圣人也不在! 她又问他们去了哪里,宫人内侍们却纷纷摇头。萧江沅暗忖,难道他们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发觉了前朝之乱,率先逃跑了? 这时,宫人内侍们纷纷惊呼:“前朝怎么了?” 身在此处,兵戈之声虽遥遥听不分明,可火光却已经明如白昼,可在自己抵达之前,竟无一人发觉?萧江沅不觉叹了叹,心下稍安——这么说来,上官婉儿和李显一定还在内庭里,却也不在上官婉儿的寝殿,那能去哪里? 唇边的浅浅笑意有些维持不下去了,萧江沅随即眼前一亮,有人自蓬莱殿走了出来,打着哈欠懒懒地道:“怎么了,这么吵……” 李裹儿发髻微斜,发丝微乱,双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显然是初醒。眉心微蹙,她眯着眼睛,一手扶了扶发髻,一手揽着轻薄的明黄色大袖,旖旎而来,自有一番风情,看得随行在萧江沅身侧的几个骁卫眼睛有些发直。 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长揖而拜:“安乐公主安好。” 几个宫人连忙上前扶住李裹儿,李裹儿这才站定,先“嗯”地应了一声,忽觉声音有些熟悉,她当即睁大眼朝说话之人看去:“你……”眸中先是一喜,又紧接着一怒,“你怎么在这儿?!” “太子谋反,奴婢是来……” “李重俊?他还有这能耐?”李裹儿嗤笑着打断,见身边的一个宫人怯怯地抬手指了指远方,她便顺着看了过去,脸色登时一慌,“不……不会吧……” 萧江沅忙道:“敢问公主,圣人、皇后和上官婕妤都在何处?须得赶紧找到他们,尽快避难,以图后变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裹儿扭头看向了别处。 “奴婢方才不是说了,须得……” “我问的是,这里这么多人,还有那几个骁卫,我为什么偏偏要告诉你?” “……公主,事有轻重缓急,公主和奴婢之间若有什么误会,大可今夜过后,再行处置,届时公主若有什么不满,奴婢一力承担便是。此刻找到圣人才是最紧要的!公主也不想太子得逞吧?” 李裹儿轻哼道:“那我让他们去找便是,也不用非得告诉你。” “……那便请公主快说,奴婢不听便是。”再让李裹儿磨蹭下去,他们便都要死在这里了。萧江沅沉下脸,竟真捂上了耳朵。 “你……”李裹儿不禁咬牙,见火光越来越盛,声音也听得清楚了些,顿足恨恨道,“我带你们去找便是!” 萧江沅的唇角微微一勾,面上却仍装着严肃的模样,跟着李裹儿走上前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19章·惊变生死玄武门】② 原来李显、韦皇后和上官婉儿都在蓬莱殿后的含凉殿,正在商讨明日七夕,宫里要玩些什么。李裹儿本来还兴致勃勃,后来竟不知为何,胸口有些莫名地慌,听得他们说话也觉得心烦,便回蓬莱殿睡了,不想重逢了萧江沅,还听闻这一大奇谈。 “太子谋反?!”李显先是震惊,而后有些不信,听闻李多祚和李千里等人也在政变的队伍里,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已经打入前朝了?他们一共多少人?” 萧江沅道:“三百余禁军。” 李显听完有些六神无主,韦皇后冷哼道:“此獠不忠不孝,非斩之不能解恨!” 萧江沅瞥了一眼韦皇后,又见李裹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有李显在,她就什么都不必担心,淡淡道:“他们先去休祥坊,屠杀了武三思满门,如此士气大振,想必是势如破竹。” “你说什么?”李裹儿惊怒道,“这帮逆贼屠杀了驸马满门?!” 这回韦皇后也惊得站了起来。 萧江沅接着道:“他们打着诛杀奸佞的旗号,又在深夜来得如此突然,只怕很快便要攻打到这里了。圣人此刻当携皇后等,立即赶往玄武门。玄武门外是北司禁军驻扎之地,李多祚既在逆贼一方,那么此刻在玄武门外的必然是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圣人先登玄武门城楼,由刘将军率领一众禁军在城楼下列阵抵御便可!” 李显闻言,神思一振。他的目光有些迟疑地落在萧江沅身上,又是讶然,又是怅然。讶然的是,她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这里,然则听闻太子谋反之后,就顾不得这个了;怅然的则是,她除了挺直的腰板和淡淡的神情,其余的表现都与往昔大不相同,似换了一个人,虽不及阿娘所言之国士,但也明亮了很多。 “没有时间犹豫了,还请圣人赶快去往玄武门!”萧江沅急急跪拜。 李显点点头,拉起韦皇后便要出殿,却被李裹儿一拦:“你今夜来得太巧太蹊跷,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谁知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引到玄武门去,让我们中逆贼的埋伏!” 一直打量着萧江沅而微微浅笑的上官婉儿这时开口道:“妾相信萧内侍。逆贼已经打进来了,听这声音,也是越来越近,她若真想害我们,拖延时间足矣,何必绕一个大弯子,把咱们引到玄武门去。” 李显也是如此想,当即也拉住女儿的手,低斥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含凉殿。萧江沅扶李显坐上自己骑来的马,李显想了想,伸手把韦皇后也拉了上去。萧江沅便让那几个骁卫跟着李显先行一步,自己则与这一众宫人内侍一同,护送上官婉儿和李裹儿。 宫人内侍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替死鬼,扶着贵人跑得飞快,上官婉儿便也罢了,心知此刻急之又急,不能耽搁,始终咬牙坚持着,可回到长安之后就再没吃过苦的李裹儿就不行了。她被宫人带得手忙脚乱,最后干脆不用宫人扶了,可是自己跑得又最慢,眼见逆贼都快杀上来了! 萧江沅回头一望,见李重俊兵马来得如此之快,倒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李千里必能识破自己,到时候哪还顾得及捉拿上官婉儿,自然是控制圣人最为要紧。他们不再在搜寻一事上浪费时间,而一门心思冲入大明宫深处,效率当然要快上许多。 只是……这么快的话,照他们这一行人的速度,恐怕赶不到玄武门就要被抓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啊——”这时,李裹儿忽然跌倒在地,他们反应不及,已经跑远了好长一段距离。 此时李重俊还在后头,冲在最前面的是李千里。他双眸满含怒色,直直策马而来,唐刀已然举起,只等刀落那一刻。 “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萧江沅见上官婉儿和宫人内侍都停下了脚步,蹙眉狠推了他们一下。 “可是……”宫人内侍面露忧色,上官婉儿则深深地凝视着萧江沅不说话。 萧江沅打断道:“安乐公主若是死了,也是逆贼之罪,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这里有我,你们快走!”见他们还不动,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急躁,“走啊!” 上官婉儿转身便跑,宫人内侍见刀光剑影很快便要近在眼前,终是跟着上官婉儿而去。萧江沅当即回身疾奔,估摸着逆贼行军的速度和自己的速度,想来想去,她和李裹儿之中也顶多只能活一个,自己这么跑回来真是十分不值得。 可是……就当是报答李裹儿在陛下驾崩那夜的仗义相助吧。 李裹儿摔倒在地之时便已绝望,因为她的脚扭伤了。一边见原本都围在身边的人纷纷离自己而去,各自逃命,一边见逆贼越来越近,她十分愤恨也十分不甘,她默默无闻地来到这世间,可不想也默默无闻地被一群乌合之众杀了! 她奋力地爬起来,脚踝的剧痛却让她眼泪都差点留下来。这时,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浅绯色的人影。那人影速度极快,正向自己奔来。她不禁心中一软,又是一恼,呵斥道:“要你多管闲事!” 萧江沅却仍微笑着,脚步并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李千里这一刀,她只能替李裹儿挨了! 见萧江沅回到自己身边,李裹儿本想一把拂开,却不想这人二话不说,直接便压到了自己身上。李裹儿的心跳立即就快了起来,她转头一看,便见李千里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正举刀而落! “不要!”听闻丈夫一家都被屠杀殆尽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现在,她哭了。 听到李裹儿的哭声,萧江沅微微一怔——难不成她对自己是真心的? 她刚一暗忖,便听一声铮然的巨响,似有火花飞溅,她忙伸手盖住李裹儿的脸。 “宫闱令杨思勖在此,怎容得小人放肆!”一背阔腰宽,体魄十分健壮的中年宦官突然跳了出来。他一身青色的官袍,领口微大,吊儿郎当地挂着,手持着一柄大刀,刚把李千里砍下的唐刀震飞出去。 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拉下李千里,扔到一边,再将李千里的坐骑举起,朝纷涌而上的步兵们掷了过去! 跟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数十个身手矫健的内侍,有几个缠着李千里不让他上前,余下的则与步兵们厮杀着,竟生生将训练有素的禁军逼退了三尺。萧江沅叹为观止,立即站起身来,刚要道谢,便听那杨思勖道:“你先带着公主走!想谢我日后一同吃酒!” 萧江沅的话平生第一次被噎回了嗓子里,来不及感叹什么,她背起李裹儿就跑了起来。 李裹儿可比她要重多了,毕竟大唐女子皆以丰满为美,可是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就十分拖后腿了。萧江沅身体看似瘦弱,实则并未手无缚鸡之力,虽不会武,但好歹要装宦官,力气总是有的,可是背着李裹儿跑了一段之后,还是筋疲力尽了。 李裹儿一直在萧江沅背后乖乖匍匐着,时不时抽泣一声。听萧江沅气喘不止,自己的脚也早就拖在地上了,她嗫嚅了一下,道:“你放下我,自己逃吧。” 听得这句话,萧江沅很是意外。且不论李裹儿本性如何,这种话怎么会出自帝王家?她笑了笑,道:“奴婢既然决定返回救公主,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弃公主不管。不过奴婢真是累极了,玄武门是去不成了。” “……那怎么办?” “公主怎的不让奴婢累死也要把公主送到玄武门去?”萧江沅轻笑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打趣……”李裹儿说着反应了一下,恼道,“你竟敢拿我打趣?!”想了想,又叹下气来,“也罢,我现在是没主意了,该怎么做你说便是,我听你的。” 萧江沅道:“此处往东沿宫殿绕回,恰好是太液池,太液池旁有一片浓密的花丛,此时繁花盛开,又是夜晚,最好躲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蚊虫必然极多,公主得把脸捂得严实些,痒了也不许动手抓,免得被逆贼发现,然后‘咔嚓’——”萧江沅微笑说着,还中规中矩地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知过了多久,花丛之下,李裹儿紧咬下唇,几乎就要忍无可忍了,可见萧江沅仍是淡淡地闭目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发誓定要忍下去。 忽然,有人声自远处遥遥传来,似在唤着:“公主!公主!” 李裹儿不由一喜,刚要一动,就听萧江沅极轻地“嘘”了一声。她不敢出声问,便只好自己想,难道……是那些逆贼为了逼自己出去,故意的? 又过了一阵子,人声和脚步声都近了许多,更有李显和韦皇后的声音掺杂在其中:“裹儿!裹儿!” 这次萧江沅睁开眼了,冲李裹儿眨眼颔首,李裹儿登时欢呼,冲出了花丛。众人连忙围了过来。李裹儿直奔入韦皇后的怀抱,母女俩又哭又笑,李显立在一旁,温柔地望着她们。想起杨思勖说过,萧江沅是和裹儿在一起的,他转头去寻,便见上官婉儿已经到花丛旁,把萧江沅扶了出来。 众人皆是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就连上官婉儿见到萧江沅的时候,都不禁热泪盈眶,唯独萧江沅仍是一脸淡淡,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显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暗暗点了点头。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20章·萧郎千虑终一失】① 景龙元年七月初六这一夜的动乱,很快便传遍了长安。 “昨夜太子政变谋反?”七夕节正在晒书的李隆范听李隆业所言,大吃一惊。 “听温王说,今早太子的头颅刚被送回来,圣人就拿着去进献太庙了,紧接着又去祭奠了武三思父子,最后竟然还带到朝堂上挂了起来!”李隆业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冷,“真不知当时文武百官都是什么脸色……” 李隆范对此倒看得开:“以儆效尤而已。想来昨夜,圣人定受了不少的惊吓和冲击。你想想,先是儿子背叛了父亲,又是太子背叛了天子,堂堂大唐皇帝,还差点被一个黄毛小儿逼死,圣人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当然要泄愤了。” 坐在一旁的李成义正扫着书卷上的灰尘,闻言失笑:“你说太子是黄毛小儿,好像自己比太子长几岁似的。” 李隆范吟诗一般悠悠地道:“本来就长几岁。” “圣人若只是泄愤便也罢了……”李隆业咕哝了一句。 “怎么?”李隆范刚开口,手中的书便被一人抽走。他伸手去抢,却转瞬被书卷击中了额头。他刚要控诉,便见原本和三哥对弈的大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温和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还不如五郎灵透。” 李隆基勾唇笑着,手里拿着方才夺来的书卷,挑衅地扬了扬眉。 李隆范不甘输给幼弟,立时沉吟一想:“……太子政变谋反,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要彻查的。见圣人如此震怒,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大理寺和刑部必然竭尽全力,一查到底,可是参与政变的人大多当场伏诛,若是株连亲眷,照着户籍来便可,还有什么可查的余地……” 李成器叹道:“可大理寺和刑部,总要给圣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李隆范惊道:“那岂不是要屈打成招?” 李隆基闲闲地道:“从祖母任用酷吏那时起,这种事还少么?这朝中有多少不是圣人自己的人,且随圣人去吧。我只盼着那些倒霉的别招出什么不好的东西,害人害己。”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乾陵的方向。 太子谋反,本是意料之中,这样的结果,却在意料之外。 按理说,深夜杀入大明宫,率领的又是训练有素的禁军,诸位将领也并非无能之辈,别管日后他的位置是否坐得稳,是否会被推翻,单说昨晚兴兵宫阙,李重俊也应是成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这般惨败? 若是他成了,那可就有意思了。圣人若生,便要被逼退位让贤,而群臣自然不服,父子两虎必要相争,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情况一定很乱便是;圣人若死,李重俊就万劫不复,到时候阿耶和姑母联合起来,再发动一次政变……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摇头笑了笑,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算皇位能轮到阿耶,下一任也该是大哥,跟他总是无关的,除非…… 见李隆基倏尔摇头又发笑,李成器道:“三郎,你怎么了?” 李隆基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我有大半个月没去乾陵了,此等大事,由我来讲可比看邸报精彩多了。” 李隆业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哥,你要去看阿沅么?我跟你一起去!” 李成器不禁叹气,温和一笑:“上次看你带回了箜篌,脸色又不大对,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去了。” 想到李成器大抵也知道了萧江沅是女子这件事,李隆基有些心痒难忍,便拉过李成器走到一边,一边赶走黏上来的李隆业,一边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嗯……阿沅……” 鲜少见到三郎如此言辞失措的模样,李成器淡然微笑,欣赏了好一阵子,才悄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就是你什么都知道的意思……李隆基腹诽着,勾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跟她……” 李成器无奈地看了一眼三弟,还是道:“仍需注意。” “谨遵长兄之命!”李隆基一个长揖,便揽住想要偷听的李隆业的脖子,扬长而去,“你不是说要一起么,来啊!” 大明宫内,拾翠殿中。 烟纱蔓地,熏香萦绕,上官婉儿懒懒地倚在榻上,若有所思,不久,倏地讽然一笑。 昨夜,她总算来得及赶到玄武门,可刚一登上玄武门城楼,气还未喘匀,便听外头传来一阵阵呐喊。 “捉拿上官婉儿!” “交出上官婉儿!” “诛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颇觉可笑,原来自己竟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可下一瞬,她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李显正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沉沉,闪烁不定。 她当即便明白了,心下不禁冷笑,表面却连忙跪下道:“若是交出婉儿,可保圣人与皇后万全,平息太子叛乱,婉儿万死不辞!只是交出婉儿之后,若逆贼得寸进尺,再索要皇后,圣人又当如何?” 李显何尝想不到这个,只是眼见逆子兵临城下,他实在心中焦灼,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如此无声过了半晌,外边也是一片寂静。李显等人面面相觑,纷纷走到窗前看去。 “刘景仁只有一百多人,臣等却有三百多人,臣请强攻而上,大业成矣!”李千里急道。 李重俊惊道:“你……你这是想杀了阿耶?不成!将军让我再想想!” “太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将军,你让我再想想吧……” 上官婉儿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李重俊一副优柔寡断毫无担当的模样,心下便是一定。他们势如破竹又如何,摊上这样的君主,只能是一败涂地。 果然,因寡不敌众而逐渐退到玄武门城楼前的杨思勖一见此景,当即嘿然一笑,扬起大刀就朝羽林中郎将野呼利砍了过去,当即头颅旋而飞起,血花四溅! 野呼利是李多祚的女婿,又是李重俊的前军总管,见他刹那间身首异处,李重俊这边立时哗然一片,军心动摇不止。便在这时,李显推门,站到玄武门城楼的栏杆处,大声道:“诸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大唐的禁军,是我大唐天子的卫士,为何要跟着太子和李多祚谋反?只要你们肯弃暗投明,我不仅会赦免你们的罪过,还会保你们一生荣华富贵!” 此言一落,立时便有将士围住了李多祚等将军,举枪便刺。李千里则与杨思勖缠斗后战死。李重俊见势不对,带着数十个亲卫,调转马头便逃,却在逃至终南山脚下,歇息片刻时,被手下斩杀! 至此,又一场血淋淋的政变,落幕了。 武三思一死,上官婉儿便又失去了一座靠山,李显待她又是如此凉薄,韦后也不过利用更多,这样漂泊不定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那身挺直的腰板。 李显朝堂之上虽表现得非常震怒,回到内庭却温和许多。对于萧江沅擅自离开乾陵一事,他装作不知,只道是萧江沅从未出过宫去,还继续让她做从五品内给事。不仅他如此,就连安乐公主也再不提索要萧江沅一事了。 这孩子分明谁都未曾投靠,却仍能如此,而她费尽心机八面玲珑,却最终尽失人心。 可是不对啊,她的经历与自己的那般相似,又是自己一手教导,可最终,她们为什么会走向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呢? 从神龙政变那夜起,上官婉儿就十分想不通,到如今亦然。 “萧内侍至。”门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声音。上官婉儿立即醒过神来,柔柔一叹,神色如常般温婉。 萧江沅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叉手微笑道:“婕妤安好。” “不知萧内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萧江沅怔了一怔,见上官婉儿唇边满是调笑之意,垂眸淡淡一叹:“那匹马……” “你还知道那匹马?”上官婉儿笑容微敛,“如此粗心大意,哪里是我教的?”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萧江沅立时松了一口气。上官婉儿见她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那匹马本在到了玄武门的时候,就失血过多了,若非是千里良驹,哪里能坚持这么久?可惜啊,如今却要沦为闲厩里雕儿的饭食了。” “多谢婕妤。”萧江沅想了想,道,“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还望婕妤解答。” “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要处理掉那匹马?”上官婉儿似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嫣然不止,“昔日太平公主得一性情极为温顺之千里良驹,名唤顺奴,曾拉着我看了好些遍。不用说,定是那薛二郎干的,其他人谁敢取这匹马给你?太平公主要是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大发雷霆……” 萧江沅哭笑不得,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盼薛二郎安康了。 李隆基站在紧闭的崇圣宫门前,怔怔地不说话。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萧江沅?急病而死?随便拉到别处埋了? 这真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三哥……”李隆业一脸哀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沅是不是真的……” 李隆基眸光无比深邃,似浪潮翻卷在大海深处,唇角却仍勾着,少时迸出一声冷笑,转身上马。 “三哥?”李隆业也忙跟上。 “回长安去!” 【第20章·萧郎千虑终一失】② 不审不知道,一审方知,太子同党真不少。 李显自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甚至暗示臣子往相王和太平公主身上查。结果竟还真有一人受刑不过,说太子谋反一事,相王和太平公主也曾参与其中。 “咣当!”一声脆响,白瓷的碗盏登时被太平公主挥手一摔,青白相间的莲叶汤饼立时在地上炸开,一只嫩青色的汤饼还溅到了萧至忠墨色的靴履上。 萧至忠乃御史中丞,今日奉召入宫面圣,出宫便来到了镇国公主府。 “竟真有人敢如此说相王与我?”太平公主冷笑道。 萧至忠一脸沉静,似见怪不怪:“身受酷刑,为了自保,可不什么都敢说?” “你今日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萧至忠淡淡地道:“宗相公劝圣人彻查此事,圣人今日便找了萧某入宫,说要让萧某主审。” 太平公主抿唇一笑:“你这是应下了,还是拒绝了?” “萧某劝了圣人,说圣人至尊至贵,坐拥万里山河,却连一弟一妹都不能容纳,还让人给他们罗织罪名,难道非要将他们陷害至死方休么?若早知今日,相王当初做皇太子的时候,何必要恳请则天皇后把太子之位让给圣人,还为此多日茶饭不思?此事天下百姓人所共知,圣人何必为了一句小人的话,就怀疑骨肉至亲?” 太平公主点点头:“圣人怎么说?” “圣人默默良久,而后将一个五品的宦官,唤了进来。” 太平公主闻言瞥了一眼立于身侧的薛崇简,眸光一厉:“圣人唤他做什么?” “萧某也没有想到,此等大事,圣人竟会叫来一个宦官,询问建议。”萧至忠说着便回想起了不久之前的紫宸殿,向太平公主细细讲述起来。 那一身浅绯色的小宦官甫一入殿,萧至忠便觉察出几分不一般,一则是圣人看那宦官的眼神,二则是那宦官过于标准的浅笑。 李显直接挥手免了萧江沅的礼,萧江沅却装作没看见,仍是将礼行完,方道:“圣人唤奴婢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在太子谋反那一夜,大局已定之后,你曾与我说过,此后彻查,势必会有人混淆视听,让我擦亮眼睛,明辨忠奸。如今果真有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分辨,便唤你来,替我分辨分辨。” 萧江沅眸波微漾,垂眸道:“圣人言重了,奴婢人微言轻,见识粗浅,最多不过说说自己的看法,连‘帮’都算不上,更遑论‘替’了?” 见萧江沅又恢复到往昔模样,敛去了所有锋芒,似一团厚实的棉絮,刀劈不散,又如一块坚固的顽石,剑刺不穿,仿佛那夜出现的她只是一个梦中人,李显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见萧至忠还在,才继续道:“有犯人说,太子谋反一事,相王与太平都有参与,阿沅来看,此事该如何分辨。” 萧江沅一进殿就注意到了萧至忠,便道:“圣人可问过了萧中丞?” “你不必拘泥于尊卑之别,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便是。”见萧江沅仍是缄默不言,一副为难的样子,李显不禁心下暗叹,她那夜那般机敏灵动,行事怎会如此迂腐,冥顽不化?口中却叹道,“早已问过了。” 萧江沅这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必说了,因为奴婢要说的,只怕与萧中丞所言,是一样的。” 李显颇感意外,却不是意外于萧江沅会替相王和太平求情,而是她怎么会知道萧至忠说过什么?他想到这里便开口问了,听萧江沅道:“若萧中丞说,既然此事与相王和太平公主有关,严查便是,只怕奴婢今日便不会被圣人召唤至此了,即便奴婢自己有事来了,大抵也不会看到萧中丞了。” 李显的脸色有些尴尬,抬盏抿了一口茶:“说得好似我多不近人情一般。” “圣人误会了。”萧江沅歉然一礼,“圣人想要严查是对的。” 萧至忠刚讲到这里,太平公主便怒道:“萧江沅说什么?!” 薛崇简本乖乖地低着头,不敢造次,闻听此言,也不禁诧然地抬起头来。 萧至忠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萧某还没有讲完,公主无需动怒。” 见萧至忠神色如常,太平公主有些不敢置信,道:“萧江沅还说了什么?” “萧内侍又道:‘若不严查,将所谓口供人证一一推翻,如何能证明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的清白?’她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道,‘相王如今已是安国相王,镇国太平公主眼下也已是镇国公主了,放眼天下,怎么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无从再赏了,不知他们为何想不开,要替一个根基未稳的侄儿鞍前马后?况且太子此番政变,实在错漏百出,不说相王,单论太平公主,若真的参与了,又怎会让此番政变如此草草收场,圣人此刻又如何能安坐在龙椅之上?’” “她又说:‘这些不用奴婢说,圣人心中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才急于要为弟妹洗刷冤屈,只是圣人一时情急忘了,若要严查,势必要动刑。可是在这世间,圣人骨肉同胞仅剩这一弟一妹了,自然是不忍心的,天皇和则天皇后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愿看到此情此景。故而奴婢浅见,此供词不如就此散出去,再让天下人都看到圣人宽厚为怀,不仅没有怀疑相王和太平公主,反倒待他们犹胜从前。’” 算她识相……太平公主脸色稍缓:“可是圣人并没答应吧?” 萧至忠点了点头:“圣人只说,他当然清楚相王和公主的清白,严查就不必了,免得伤及骨肉亲情,只是相王和公主权势已然过盛,若听闻此等供词,还对其更胜从前,只怕有心小人会以为圣人故意试探,反倒离间了骨肉亲情。”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所以他不赏不罚,什么都不做,对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倒不怕落得个刻意包庇,或是恐惧臣子的名声。” 萧至忠却道:“这个萧内侍也问到了,圣人却说他自有打算,便叫萧内侍与萧某都退下了。” 太平公主笑道:“你刚一退下便来找我了,若是圣人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萧至忠面不改色道:“萧某初入长安时,若非太平公主伸出援手,只怕早已穷困潦倒,又如何能有今日?此番既为报恩,也是为圣人着想,萧某问心无愧。” 与此同时,拾翠殿里的上官婉儿也听萧江沅谈起了此事。 “你心知圣人不会答应,却还是让圣人待相王和太平公主犹胜从前,可是在给圣人一个反驳自己的理由,不让圣人觉得,他是在跟着你的脚步走?”上官婉儿沉思了一会儿,道。 萧江沅点头。 “你既然已经回到宫里,又曾立了功,正好顺势为圣人效力,难不成你想一直就这样永无出头之日?” “我也有自己的目的,立功什么的反倒只是顺便。”萧江沅回想着李显的神情,垂眸一笑,“且经过今日,圣人念在我也算有点功劳的份上,大抵不会再管我,能任我在宫里安稳度日,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你的目的……难道就是今日?” “我也想……救你一命。”萧江沅并没否认,“毕竟……当年,是你带鸦奴走出了掖庭,让她成为了江沅,又成为了萧江沅。” 上官婉儿的心本蓦地一软,听到后来,又不觉一紧:“你和我之间,难道只剩下了恩情?你救我一命,是打算一次还清,以后再不与我有任何瓜葛?” 萧江沅没有任何回答,只浅浅一笑,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转身离去。 殿外阴云密布,萧江沅抬头一望,先是叹了声,今年的大旱总算要告一段落,紧接着便想到了李显说的那句“自有打算”,心下有些不安。李显不会处置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要留下包庇和惧臣之名,那定是找个其他的由头稍作惩戒了,却不知他到底想如何。 任他平日里如何荒唐,可他终究成为了大唐天子,该有的帝王心思,一点也不比其他帝王差。 九月初五,李显改元景龙,是为景龙元年,大赦天下。 不久,李显下制将相王李旦五子外放到地方,李成器为刺史,其余四兄弟皆为别驾,三日内启程赴任。其中李隆基为潞州别驾。 听闻此消息之后,萧江沅破天荒地呆愣了许久,直到杨思勖拍痛了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杨思勖已因护驾有功,升为四品内常侍,加授银青光禄大夫,一身深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仍是别别扭扭,领口竟还是有些松垮垮的。他自从知道了萧江沅那夜的作为,就对这位个头不高、体格也不壮的小宦官十分钦佩,故而不等她来找自己喝酒,自己就先找上她了。正好他也是才听说这件事,想着萧江沅估计还不知道,就告诉她了,结果却把她弄成了这样。 “你……没事吧?” “还剩几天?” “嗯?” “距离几位郡王启程,还剩几天?” “今日刚下制授,该是从明日算起。” 萧江沅点点头:“相王一直谨小慎微,今日必会带着几位郡王入宫谢恩,圣人要招待他们饮宴践行,那便是在麟德殿……” 杨思勖见萧江沅似在计划什么,立即凑上前去笑道:“你要做什么,可否带我一个?”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21章·玲珑骰子安红豆】① 麟德殿是一座构造十分复杂的宫殿,向来作饮宴、接见外国使臣等用,由前、中、后三座大殿聚合相连而成。中殿为麟德殿正殿,上下两层,二楼东西两边各有一弧形飞桥,通向两座建立在三丈高台基之上的小方亭。前殿与中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东西二门,门外各有一长廊,自台基向下绵延数丈,穿一矩亭,出矩亭之后,两条长廊均向南一拐,西者又接一矩亭,亭连学士院外墙,东者接会庆亭。两座矩亭面北则各自向上延伸一座架空长廊,直通后殿两侧的郁仪楼和结邻楼,从而将中殿与方亭环绕在内。整座麟德殿重重叠叠,气势宏伟,遥遥一望,巍峨而壮丽。 是夜,虽已入秋,仍有些暑热迟迟不走,带着几分蒸笼般的气闷,凝结在麟德殿外。李显将家宴设立在结邻楼内,四面将窗尽数打开,夜风畅通无阻。 此番家宴十分随意,李显与李旦在东侧最为通风之处相对而坐,五兄弟则与温王一同位于西侧,三三相对而坐,两辈之间各自为政,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李显一见到李旦,本来便浅的一些怀疑便尽释了。他这性格绵软又温和的幼弟啊,当初见自己回来,便十分固执地要让出太子之位,阿娘未有定夺,他便茶饭不思,而当自己终于重登太子之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吃点东西,却是双眸含泪地来找自己,对自己说:“若不是你鬓角的白发太过刺眼,我便以为,你我还是少年。” 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呢。怎么一坐上皇位,自己也多疑起来了呢。 可是制书已下,帝王不能朝令夕改,只好先让几位侄儿出去走走,过几年便把他们都叫回来吧。 李旦得知太子谋反,又见李显下此制书,便心知阿兄起疑了,此番入宫谢恩,本想看看阿兄对自己到底起疑到什么地步。可一见李显眼含愧色,他心中的那一点失落和委屈,也全数消散了。 他们这一对兄弟在母亲对权力的渴望之下,受了太多的苦,本是同根而生,同病相怜,何必学魏文帝相煎太急?他们又都多大了,此生又剩多少日子,何苦都拿来算计,算计的还是彼此仅剩的骨肉至亲? 李显和李旦这一边开始回忆起幼年趣事,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年轻一辈那边见长辈们果真不管,早已喝开了,唯有李成器时不时地稍加制止一番,又紧接着被李显遥遥拦下。 李成器自是十分无奈,可见弟弟们已褪去了被外放的郁结,各自畅快地笑着,心中便是一软,只好随他们去。转眼一瞥,见三弟眸光深邃而莫测,举杯而笑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不觉想起了方才一幕。 那时他们正跟着圣人和阿耶向麟德殿走来,迎面碰上一位体魄壮健的中年宦官。那宦官名为杨思勖,圣人十分器重他,竟对他松垮不整的领口视而不见,还谈笑了好几句,仿佛他曾立下过什么汗马功劳。杨思勖看起来性格十分粗犷,有些胡人的蛮,心却细也实在,受到圣人如此恩宠,走路都有些飘,竟没迈几步,就撞上了三郎。 三郎一脸怔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杨思勖,站直了冲圣人行礼。 圣人只哈哈一笑,还为杨思勖向三郎求了情,三郎怎敢托大,自是笑道:“侄儿有福气,能与杨内侍不撞不相识。” 众人又是一笑,至此拜别分道。三郎向来噙着浅笑的唇角便开始溢出几分深沉,情绪也有些不对,似在……发怒。 又过了一会儿,老少两边都有写微醺,三郎才起身走到自己身边,说自己有些酒醉,要出去走走。李成器抬头见弟弟目光坚定,不觉又想起不久之前,五郎随他自乾陵回来后,便哭诉了萧江沅的死讯。 当时三郎没有制止,没有否认,没有解释,却也没有一丝悲伤之色,只是怒意极盛,正如此时此刻。 李成器只得低声一叹,道:“快去快回。” 李隆基见大哥心照不宣,便点了点头,又向李显和李旦长揖一拜,才无声地退下。 他顺着结邻楼南下的长廊快步下楼,心跳越来越快。刚到矩亭,他便转身朝通向前殿和中殿的长廊一拐,却只走了几步,就抬腿一翻栏杆,向结邻楼台基与方亭台基之间的阴影处走去。那里站着一个有些瘦弱的宦官,较数日之前长高了些,身上的浅绯色袍衫也合身了许多,垫肩让她的身姿多了几分男子的挺拔,却削弱了她作为女子的窈窕。 她手持一盏莲花盏,低头站着,绢丝做的灯罩扩散出朦胧而极淡的光,映射在她脸上,柔和而安详,正如他初见她时,她轻挑烛心的模样。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面容也越来越沉,刚到那宦官身边,他便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台基上狠狠一甩,然后抬起双臂,双手拄着台基,将她严严实实地困在了自己的臂弯之间。 萧江沅正安然静默地等着,忽觉身侧有风,刚一转头,便觉胳膊一紧,随即后背一痛。她不禁睁大了眼,想后退,背却紧贴着台基。她左右看了看困着自己的手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望向面前的李隆基。 他的神色从未如此阴沉,带着一股火山般随时爆发的怒意。他的呼吸随着胸脯不定的起伏,轻烫在她额前,炙热久久不散。 难道……他都知道了? 默然半晌,萧江沅歉然垂眸低头,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李隆基轻挑俊眉,冷冷道:“哦?你哪里对不住我?” 萧江沅抿了抿唇,道:“若不是奴婢,大王或许不会被外放。” “嗯?”李隆基想过许多萧江沅可能会说的话,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句。他外放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心里疑惑着,表面却未表露丝毫,静待她全部告诉自己。 萧江沅便将自己如何从乾陵回来,又如何发现了李重俊政变,再如何闯入大明宫,将李显送往了玄武门等事简要地告诉了李隆基。李隆基越听越意外,最后绷不住泄了一丝轻笑:“原来竟是因为你……” 萧江沅闻言不禁秀眉一挑,看向李隆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意外与惊讶。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发现她不仅毫无损伤,脸颊还丰润了些,终是一声长叹。他忽然将萧江沅往怀中一带,然后双臂紧紧地拥住,唇轻贴在她耳边,闭着眼低声呢喃:“我就知道你不会死……还好你真的没有死……” 萧江沅的双眸又睁大了几分,口鼻紧贴在李隆基的肩上,一时呼吸有些困难。感受着李隆基用力而有些发紧的怀抱,她心中不知为何漏跳了几拍,艰难地深呼吸了数次,才若无其事地道:“大王……是不是先放开奴婢?” 李隆基正是情动,听萧江沅如此不解风情,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却仍是听话地松开手臂,只是脸色还有些不虞。 “大王不是因为被奴婢连累外放,才恼了奴婢?”萧江沅问道。 李隆基反问道:“我怎么知道李重俊政变失败,里头也有你的事?” 萧江沅明白过来,浅笑着低下头:“那便是因为奴婢不告而别了。” “何止不告而别?”李隆基愤然道,“急病而死,随便拉到什么地方就埋了,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当时上官婕妤也是为了便宜行事,才如此安排,而奴婢入宫之后,事情又多又急,便没机会找大王说明此事了。”见李隆基神色又沉下去,萧江沅忙道,“奴婢当初走得太过匆忙,未能给大王留封手书说明一切,终究是奴婢的不是,然大王贵人雅量,定不会跟奴婢一般见识。” 李隆基本来还想控诉什么,听到这话便只得全吞回去,可心中还是有些气闷,便转头看向一边。她怎会知道,那日他听闻她“死讯”时,是哪般矛盾的心情?他不信她会这么轻易而默默无闻地死了,定然是返回长安了,可是不论归期还是什么,她都不曾与自己说过,且回到长安之后,她仍是久久杳无音信,他便有些不敢不信了。 今日傍晚,他被那杨思勖突然一撞,袖中便被塞了一方绢帕,当时他心中便是一阵翻涌,想着会不会是她。后来,他趁众人不注意,拿出绢帕佯装擦汗,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一更三刻,结邻楼下”,那时他百味杂陈的感受,她更不知。 他本来气得要命,气她不告而别,气她任人捏造了一个自己的死讯来吓唬人,可当他见到她安然无恙的时候,胸中的怒意便不知怎的,尽数飘然散去,只余万般无奈。而这个,她亦不知。 他的心事,她全然不知。 即便哪天知道了,大抵也是百般不解吧。 他心下暗叹着,便觉袖口一动,低头便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正轻扯着自己的袖口,一下又一下,带着一丝讨好和忐忑,他的心立时又软了。他转回头看她,却仍板着脸:“做什么?” 萧江沅低叹一声,微笑道:“大王此去潞州,山高路远,水土两般,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虽贬官外放,然……” “你等等,”李隆基打断道,“你现在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打算三日之后,不去送我?”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21章·玲珑骰子安红豆】② 萧江沅但笑不语——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一则她既已回宫,想再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再则她出宫去送他,若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话。眼下最好谁也别注意到他,这样一来,若是来日真有了机会,他行动起来,才不会惹人怀疑。 李隆基见她果真有此意,先是一愠,刚想阴阳怪气地说点什么,却瞥见萧江沅有些躲闪的眼色。那里面有犹豫,还有……不舍? 心思一转,李隆基轻叹了一声,走近一步,低声道:“我这一走,可不一定何时才能回来,也许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也说不定。” 声音低沉地响在萧江沅的头顶,她不禁眨了眨眼,随口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就这么肯定?” 萧江沅此刻心绪有些纷乱,她心中竟默认了此番只是短暂的别离,正如日升月落一般理所当然,还从没想过他也许会回不来。一想到他很快便要远行,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可能久久不归,也许是一辈子,她的心竟觉得十分难受,似被什么攥紧了一般。 见萧江沅的神色泛起浅浅波澜,李隆基微微勾唇,趁热打铁:“也罢,一直以来,你待我都是淡淡的,顶多比别人亲近点,却不一定就是真心的,也许是看我凑得太近,不得已哄我的。如今我总算要走了,你心里只怕高兴得不行,怎还会愿意送我?” 萧江沅闻言立即抬头:“我没有!” 李隆基皱起眉心:“可你的确从没打算要送我……” “我是因为……”萧江沅刚想道出缘由,却发现跟李隆基的离开比起来,那些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算了,你出趟宫也不容易,我不强求便是。”李隆基说完便走,不给萧江沅任何反应的机会。 身前的身影倏然便不见了,萧江沅怔怔地睁着双眼,仿佛看到了那永久的离别,心中倏然一痛。一瞬间所有的想法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神志不清还是鬼使神差,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追上前,一手拉住了李隆基的手臂。 李隆基的脚步立即一停,却没有转过身。他定定地站着,低眸看着萧江沅紧握着的小手,眸光深邃,不言不语。 静谧中,萧江沅的嘴半开着,却什么都吐露不出,仿佛成了哑巴。 李隆基不觉有些无奈,看来她对自己不是全然无感的,只是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或许还会有点害怕,甚至抵触和退缩,那么他到底是继续逼下去呢,还是再让她好好想想呢?他刚动恻隐之心,便觉手臂上的手松了力道,当即双眼一眯,心又狠了起来。 她退得也太快了吧?! 他当即转身,双手紧紧地握住萧江沅的肩膀,十指嵌入了垫肩,抚摸到那柔和的弧度。他将她重新推回到台基上,然后低头吹灭了莲花灯。两人顿时陷入了夜幕之中,只余淡淡月光,让他们勉强看得清彼此的模样。 萧江沅抬眸望着李隆基浓烈的双眸,想了想,道:“方才……外头有人经过?” 李隆基满肚子的话又尽数噎了回去。他结舌了许久,方叹道:“是。” “那……”萧江沅侧目看着肩上的手,“大王还是……” “萧江沅。”李隆基沉声打断。 连名带姓地唤人是十分无礼的行为,萧江沅便以为李隆基是动了真怒,只得无奈地笑道:“奴婢去送大王便是。” 依稀可见萧江沅浅浅的笑容,李隆基只觉千般手段都是徒劳,终是轻咳了一声,道:“你既答应了,可一定要来。” 萧江沅颔首道:“奴婢言出必践,定与大王不见不散。” 李隆基信了萧江沅的话,可三日之后,他在通化门等待许久,却始终没见她到来。他的眸光越来越沉,身边的王毛仲也越发地忐忑,眼看要到午时了,若再不走…… “走吧!”李隆基忽然上马道。 “是,阿郎!”王毛仲不敢问,忙跟着上了马,指挥着几个奴仆,驾起驮着行李的马车,终于出发。 一行人刚走上官道不过半个时辰,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隆基行在队伍最前,闻声不觉身子一僵。他缓缓地侧过头去,见来人果真是萧江沅,本来萦绕在心头的阴郁顿时放晴不少。 其实即便她今日不来,他也不会怪她,毕竟现在的她想出宫来,的确没那么容易,只是他心里会失落和遗憾罢了。他分明做好了她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准备,可当她真的赶来了,他却仍觉得万般惊喜。 他勒马驻足,面向着追来的萧江沅,唇角一勾,刚伸出手要拉住愈来愈近的她,却感到劲风袭来,那个浅绯色的身影竟直接从身侧越了过去! 他呆了一下,手还停留在半空中——这是怎么回事? 他忙回过头,才发现萧江沅的坐骑后面正流血不止,而萧江沅分明已经勒紧缰绳,坐骑却不听使唤,前蹄抬起,左摇右摆,始终不肯停下来,竟有些发狂的迹象。他当即纵马疾奔过去,在不远处下马,刚要向前一步,便听萧江沅急道:“大王别过来!” “你行吗?”李隆基担心道。 “我……我不行……”萧江沅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但也不想这畜牲伤到大王!” “你不行还逞什么强?”李隆基说着又要上前,却被王毛仲死死拦下。 “阿郎别去,让小人来!” 这时,萧江沅松开了缰绳,竟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 “阿沅!”李隆基忙冲过去,伸手揽住萧江沅的腰,却被冲力一撞,两人抱着滚落到一旁的草地上,滚了好远才停下。李隆基始终护着萧江沅的头,却来不及管自己,待停下来的时候,发髻已十分凌乱,簪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简直狼狈不堪。再看他怀中的萧江沅,若忽视其衣衫上沾的尘土,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李隆基怒道。 方才滚落的时候,萧江沅怕伤到李隆基,始终不敢动。此刻睁开眼,她垂头看了看自己,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李隆基,不禁歉然:“大王恕罪……大王可觉得哪里痛?” 李隆基仍揽着萧江沅,一手还托着萧江沅的头,此刻看着萧江沅,竟有一种两人相拥而眠的错觉。听萧江沅这么问,李隆基忙哎呦一声:“我的腿……” 萧江沅当即便要挣扎起身,李隆基这才意识到失策,忙收紧了手臂,道:“没事了没事了,刚刚只是有点痒。” 萧江沅见李隆基如此反常,不觉想起了结邻楼下那一夜,又想了想方才,双眼恍然地微眯,浅浅一笑:“大王有妻有妾,身边美人亦是不绝,竟原来也会贪图奴婢一介宦官的便宜。” 李隆基轻咳一声,低声道:“你分明也是……” 萧江沅叹道:“可是大王若再不起身,周遭的百姓便都要围过来了。奴婢声名事小,大王的声名却是不能……” 李隆基却仍是不松手:“便是让他们看见我喜欢一个‘男人’,他们除了能过过嘴瘾,又能如何?”说完便是一怔。 萧江沅也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方才说……喜欢? 这时,王毛仲已经制服了那匹受了伤的烈马,唤人为其包扎之后,急匆匆奔了过来:“阿郎没事吧?” 李隆基这才松开手,扶着王毛仲,站起身来。萧江沅也随即起身,抖了抖袍衫上的灰,一时被呛得咳了几声,双颊咳得有些微红,落在王毛仲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王毛仲转眸看了一眼自家阿郎,发现也是一副不自然的模样,心里有了点数,便道:“阿郎若是没事,咱们便启程吧,行程可是不能再晚了。” 萧江沅一听便道:“大王今日可是等了奴婢许久?” 见李隆基径自拍着衣服并不理会,王毛仲笑着应道:“阿郎老早就在通化门等着,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萧内侍来。若非小人劝得紧,只怕现在还在通化门呢。” 萧江沅忙道:“那大王快走吧,免得来不及到驿站,便要餐风饮露,露宿街头了。” “那你……” “奴婢既然说过,要来送大王,自然要跟着走上一程,方不负一个‘送’字。” 萧江沅这一送,竟足足送了二十里。她和李隆基都是不觉,还是沿途休息的时候,被王毛仲提醒了。 李隆基瞥着萧江沅微怔的神情,先是一喜,可抬头看了看天色后,欢喜就变成了不舍与不甘,他却仍是道:“你再不快马回去,只怕要赶上宵禁,进不得城,更回不得宫了。” 萧江沅显然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般快,也看了眼天色,确认过后,才站起身,向李隆基郑重地长揖了一下,道:“奴婢有话,想同大王细说。” 王毛仲立即识趣地退到一边,还把其他奴仆也赶到了更远的地方。 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你且说来。” “大王当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自然。” 见李隆基应得十分随意,萧江沅道:“奴婢不是在安慰大王,而是实话实说。” 李隆基俊眉一挑:“哦?” “大王眼下虽被外放,远离长安,看似遭贬,实则不然。” 李隆基点点头:“远离长安,自然有远离长安的好处。天高皇帝远,危险也就少一些。” “不仅如此,大王在长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郡王,高不成低不就,可一旦到了潞州,就连刺史也要敬大王三分,更不论当地百姓了。大王是潞州境内唯一一个大唐宗室,是圣人的代表,亦是皇家的象征,与在长安之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是凤尾鸡头,别驾终究是刺史的副手,我可以不管事,也不能太过凌驾了。” “在潞州,刺史为首,别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王到时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譬如结交当地豪杰英雄,招揽属于自己的门客。” “还可了解民间疾苦。许多事,在长安和洛阳是看不到的。” “我知道。”李隆基朝潞州的方向遥遥一望,并无一丝其他贬官固有的颓败之气,反倒意气风发,飞扬恣意,“既然已经去了潞州,我能做的、我该做的,我都会去做,不会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 萧江沅望着这样的李隆基,不觉温柔一笑,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山高水远,望自珍重。” 李隆基闻言轻哼了一声:“跟谁送别不都是这么说?我不喜欢听。” 萧江沅心下不由一叹。见 【第22章·长安长安胡不归】① 萧江沅此次出宫的确不容易。 她早在与李隆基结邻楼会面之后,就琢磨着怎么把出宫采办的活计揽一次在手里,再把日子定在她需要的那一天,杨思勖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本是打算,晨起解除宵禁宫门开锁,她就出宫去,反正西市正午才开,正午之前的那段时间,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到处逛逛,再独自逛到通化门去,却不想李裹儿横空而来。 李显不忍见李裹儿寡居,便要再为李裹儿择一贤婿,这几日刚定下了武延秀。李裹儿觉得很是满意,便兴冲冲地来告诉了萧江沅,还让她无论如何要参加自己的婚典。 这一耽搁,再出宫时便是正午了。萧江沅还须装模作样在西市看一看,再偷偷溜走,等到通化门的时候,李隆基等人早已不见踪影。心知李隆基定是等不及走了,萧江沅怔怔地看着门口守卫的将士和穿行不停的人们,忽然觉得天地间都安静了。 她是为了送他才出宫的,为此冒了险,担了罪,若见不到他,岂不是机关算尽得不偿失? 为了能够赶紧追上李隆基,她不惜又一次拿莲花银簪伤了坐骑,却没想到这次的坐骑比上次的脾气差远了,遥遥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但当时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心里松了口气——嗯,总算追上了。 其实她起身跳马的时候,是计算好了方向和时机的,却不想李隆基还是冲了上来。她想护着他,可自己的所有动作都被他禁锢在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微紧,安全而宁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一个全新的天地。她虽催他松开双臂,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有点贪恋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是皇家的王子,有妻有妾有子,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美人和孩子。他待女子,不论老少美丑贵贱,向来都是如此,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单在上阳宫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见到他与宫女调笑自如,他待她的一切,不过是多年风流来的本能,哪里能信呢? 等萧江沅回到长安的时候,暮鼓刚好敲响,她总算是趁着宫门下钥前,赶回了大明宫,然后不出意外地领受了十板的罚。 从此以后,她再想出宫,才是真的难了。 她向来人缘不错,故而这十板看似狠厉,实则打得不重,又是在大腿上,躺个几天,擦些药便好了。杨思勖担心得不停,一日里能有三次往萧江沅的屋里跑,恨不得住在这里。 萧江沅最近发现自己的前胸又膨胀了一些,小腹也有些不适,这才意识到男女是真的很不一样,开始知道要把杨思勖往外赶了。 这几日上官婉儿也来看过她,见她若无其事地与自己说起身体的变化,上官婉儿心下叹她公私分明,却仍是把女子要注意的事都同她细致地讲了讲。 “特别是每个月那几天,先看看会不会痛,若是不痛还省些事,若是痛了,你便来跟我说。那些脏东西你到时候可得藏好了,还有你这胸……晚上睡觉记得解开,别成天绑着,免得来日恢复女儿身时,连……”说着才想起来,萧江沅这一辈子,大抵是不肯恢复的,上官婉儿低眸一笑,摇了摇头。 “听说圣人为安乐公主择了武延秀为新驸马?”萧江沅另起话题。 上官婉儿道:“说是圣人选的,不如说是安乐公主自己选的。早在武崇训没死的时候,她和武延秀的关系就不错。” 萧江沅似懂了什么,点点头:“婚期定在了哪日?” “十月二十一,你问这个做什么?” “安乐公主让我在那日跟在她身边,我在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又无可奈何地……拒绝了。” “……你总是如此,有些事不想做又得罪人,可偏偏要做,且做出来的时候,自己总是最无辜的,谁也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前几日是怎么回事,你出宫到底干什么去了,竟没做好收尾,还坦然受了罚?” 萧江沅回想起那日的二十里相送,浅笑着一叹:“我终究无法面面俱到,有些事,只能先成全自己,其他的来不及考虑。” 上官婉儿还想问什么,却见杨思勖来了。见到上官婉儿,杨思勖先是一怔,忙行过礼,才笑道:“奴婢不知婕妤在此,失礼了。” 上官婉儿早就注意到萧江沅和杨思勖之间的交往了,不觉暗奇,萧江沅此次竟是真的把杨思勖当成朋友来倾心相交,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似人缘极好,实则独来独往了。 ——是谁让她有了这样的改变? 说起与杨思勖的相交,萧江沅自己也没想到。因杨思勖近来总帮着她,她心存感激也想报答,便曾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做的一直未能实现,杨思勖却笑笑摆摆手,让她别把所谓的恩情放在心上。 她从第一眼见到杨思勖的时候,就知道他生性坦荡,直来直往,待人以诚,便从此用心与他交好起来。 告别了重俊政变带来的阴霾,崭新的景龙元年在两场热热闹闹又啼笑皆非的婚礼中落下帷幕。 首先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婚典不仅热闹,而且尊贵繁盛。新妇用的是皇后的仪仗,十里红妆,浩浩汤汤,比之当年太平公主初嫁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禁军护卫着仪仗,送亲队伍的声势甚是壮大,更有安国相王李旦亲迎新妇的婚车。 李显和韦皇后待这个小女儿最是痴心,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他们夫妻有一点却是绝不相同的,韦皇后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皇位,来日或肯传位给李裹儿,李显却是断然不会。正如待韦皇后一般,他什么最好的都能给她,什么也愿意答应她,更什么都肯听她的,但他绝容不下,则天皇后重现大唐,即便他愈发荒唐。 另一场婚礼则是在除夕。 除夕夜宴,李显见御史大夫窦怀贞鳏夫孤独,便扬言要赐婚。似早有准备一般,真有一女子身着青裙,手持团扇,满头珠翠,在众宫人的搀扶下,款款而来。窦怀贞大喜,叩谢皇恩,这时韦皇后道:“还不快念一首却扇诗?” 自从李显重新登临皇位,窦怀贞便一直谄媚逢迎韦皇后,闻言便想了想,一首五言的却扇诗便吟了出来。窦怀贞与新妇相对而坐,却扇诗吟完,新妇才缓缓将团扇拿下。殿内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道喜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那团扇后的新妇,竟是一个满脸皱纹仍红妆的老妪! 窦怀贞却不愠不怒,还大喜过望地叩谢帝后。原来那老妪是韦皇后的乳母王氏,窦怀贞不过娶了一个老妇,却能从此真正成为韦皇后的幕僚,日后平步青云,出将入相皆不在话下,他自然高兴得狠。自那日过后,他甚至自称皇后阿?,不久便被世人称为“国?”,他却洋洋得意,不以为耻。 对此,萧江沅表示,窦怀贞做得还不够,他的名字犯了韦皇后父亲韦玄贞的名讳,也应该一并改了,方效忠得彻底些。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丝毫看不出讽刺的意味,李裹儿闻言笑个不止,后来还真跟窦怀贞说了,窦怀贞当即上奏李显,要将名字改为窦从一,以避皇后父讳,李显欣然同意。 景龙二年二月,李显携亲近的臣子来到玄武门,看宫女们拔河,又让宫女扮作西市的商贾,让公卿大臣扮作行商的旅人,让他们互做买卖。起初大家不过玩玩,后来竟真有人当了真,臣子与宫女为了价钱起争执,看得李显和韦皇后大笑不止。 后来上朝,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宰相宗楚客收受贿赂、勾结戎狄,使得边疆发生叛乱。若是平日,受到弹劾的臣子都要低头站出来,等待圣上发落,宗楚客却十分跋扈且泼辣,竟勃然大怒,先是向李显历数自己的忠贞,又说崔琬诬陷。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过了一会儿,竟都撸起袖子,当即便要打起来。 众臣连忙上前去拦,李显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韦皇后坐在帘后,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对此,李显并没有严加惩处,反倒笑了笑,亲自劝和,更让宗楚客与崔琬结拜为兄弟,务必和解才好。从此,李显便得了个“和事天子”的美名。 这时的上官婉儿已经晋封为昭容了。拾翠殿中,她正提笔作诗,同时听小宦官向她汇报着朝上发生的事,不觉笔下一滞。 眼下她要做的诗,是替李显、韦皇后等贵人们写的。不久之后,宫内要举办一场春诗宴,李显他们是写不出什么好诗的,为了不出丑,便都来求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一一答应下来,发现自己要做的诗竟有十数首之多。 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后来的春诗宴也的确十分成功,不论是李显的诗、韦皇后的诗,还是其他贵人的诗,都各得其分,一如他们本人所作一般,只是文辞更加绮丽,优美而动人,那便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的上官婉儿不禁有些彷徨——难道自己继则天皇后之后,效忠的就是这样的人?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22章·长安长安胡不归】② 韦皇后也就罢了,心中自有丘壑,对玩乐并不上心,对李显不过敷衍,而李显却是真心实意地以为皇位坐稳了,从前想玩却没来得及玩上的,这下都挥霍出来了。 好在他虽重于玩乐,朝政却没太耽搁,否则过不了多久,就要有人叫他昏君了。 ——至少那腰板挺直的萧江沅是敢的。 如今的大唐是则天皇后留下的,要是有朝一日被李显搞得乌烟瘴气的,她萧江沅的心思大抵就不会只放在那些书简卷宗之上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景龙三年,李隆基在潞州也已待了两年。 这两年来,他先是斗鸡走马,常到百姓中间去打滚,从而深交了一群潞州豪杰,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被人尽心拥戴。正如他喜欢打羯鼓,是因为羯鼓可指挥众乐器一般,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享受这种感觉。回想过去,自己乃至相王府都太过认命了,明明势力威望应有尽有,何苦一直被圣人压得死死的?若说是因为君臣之义、兄弟之情,可圣人又真的在意这两样东西么? 功高盖主的臣子,固然容易被帝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时鸟尽弓藏,但顾全大局计,帝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还不是因为权势可引来争斗与杀戮,却也是护身符? 只有自己举足轻重了,才可不被人轻易击倒。他现在筹谋起来,还不算晚。他可不想再被人随意一指,就被赶出长安了。 这样被动的命,他李三郎不认。 外交豪杰的同时,他也内联官吏,这使得他不仅在民间可以呼风唤雨,在官场也是一呼百应。且他平日里对公务只守本分,从不揽权越矩,待刺史十分尊敬,这也让刺史对他表面恭敬之余,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赏。如此潞州上下不过两年,竟都对他一个年轻的皇族心服口服。 这样随和又豪爽、直率又清朗的青年王子,带着一股天然的朝气,让众人在大唐迷茫的前景里,看到了一丝崭新又蓬勃的希望。 公事上春风得意,私事上也是如此,这也是让众潞州男子最为羡慕李隆基的地方——全潞州的娘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李隆基的。 上至年迈老妪,下至稚龄女童,只要见到李隆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任是平日里多么泼辣豪放的娘子,碰到李隆基都会变得温柔含蓄许多,对于此等情景,众潞州男子每每见到,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临淄王长得是真好,性格也不错,又比他们会说话,向来最会讨娘子们欢心的,还是从长安来的天家贵族,白白嫩嫩,自然不是他们这些黄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糙汉子可比。他们不如他受欢迎,也是正常。让他们欣慰且满足的是,娘子们喜欢归喜欢,行动上还算规矩,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为了他跟丈夫和离的。 而最让他们安心的则是,两年以来,潞州那么多未婚小娘子,也只有一个赵柔姜入了临淄王的眼。 说起这个赵柔姜,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街头卖艺为生的乐工,身在贱籍,低良人一等,想为人正妻都是不能,成天抱着个琵琶,时不时跳上一段舞,凄凄婉婉的,竟就把临淄王迷住了。临淄王不愧是从京城富贵地来的风流郎君,赵侧妃那乐声和舞蹈,他们可是听不明白也看不懂的,顶多凑凑热闹,捧个钱场。 他们殊不知,李隆基来到潞州之后,哪里都觉得适应得来,唯独音律这一块,简直寂寞如雪。好不容易碰见赵柔姜,本以为她只是会,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却不想她也懂乐理且勉强还算擅长,他险些兴奋疯了。 再加上赵柔姜性格柔婉,惹人怜爱,又无依无靠,身世可怜,李隆基便将她收为侍妾。收完了才想起来,赵柔姜出身乐工,大唐等级森严,他虽对尊卑贵贱不是特别在意,但也要顾及家里出身官身家族的一妻一妾。斟酌来斟酌去,他便决定先将赵柔姜放在豪杰张瑋家里,一来张瑋家底殷实,宅子甚大,多装一个人不算什么,二来自己时常有事要来找张瑋商议,如此倒也顺路。 若是萧江沅也在,他在潞州的日子,便圆满了。 眼下距离萧江沅所说的三年之期不远了,也不知这两年来她过得如何,是否真的在等待自己的归期。 李隆基横马于山丘之上,抬眸眺望着长安的方向,唇角噙着浅浅的笑。忽然,一阵急风袭来,李隆基俊眉一挑,当即横刀一挡,只听铮然一声,一支长矛立时被弹开,险些脱了主人的手。 长矛的主人不觉哈哈笑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隆基,巧笑嫣然。单螺髻舒爽而简单,只插着一只素银梳篦,妆容素淡而清新自然,只画了蛾眉,点了朱唇,一身宝蓝色小团花的胡服紧裹着她的身体,更显她英姿飒爽,非同一般。 一直骑着马守在李隆基身侧的王毛仲立即下马,长揖道:“王妃安好。” 李隆基从长矛袭来起便知道来人是谁,笑容中有些无奈:“阿珺你为何总要这样吓人?” 王珺并不下马行礼,而是朗朗一笑:“是三郎说过的,做人要居安思危。” 李隆基竟视而不见,反而失笑地摇摇头:“怎么我说过的别的,不见你这样记得?” “三郎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冲王珺招了招手,待王珺凑过来之后,李隆基的唇贴近了王珺的耳朵,声音低却泛着温存:“动武伤身,我可还想要一个嫡子呢。” 王珺的脸立即便红了,当即一推李隆基:“三郎好没正经。” 李隆基一脸无辜:“我方才说的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失落,王珺不觉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可之前纵然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见它有什么消息……” 李隆基不过开个玩笑,见勾起了妻子的伤感,忙道:“阿珺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吓唬我吧?” 王珺“哎呀”一声,道:“都怪三郎,差点让我把大事忘了。”不管李隆基闻言立时睁大双眼,伸手指着自己,满脸意外,她接着嗔道,“阿珺是来给三郎道喜的。这几日三郎不在城中,恐怕不知,张郎君宅里的那位柔娘,就在昨夜,为三郎诞下了次子。” 李隆基此时已有了长子,乃是侧妃刘兰娘所生。见妻子终究还是知晓了赵柔姜的存在,甚至在赵柔姜生产的时候,替不在城中的自己去坐镇,他一时有些惭愧,拉住王珺的手:“是三郎的不是,娘子可莫要生气。” 王珺轻笑一声,将手一抽:“哪有功夫生气?三郎快去看看柔娘和小二郎吧,我回去遣人把屋子收拾出来,待出了月,就把柔娘接过来,三郎觉得可好?”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李隆基凝视着妻子的笑颜,说得十分认真。 脸不由又是一红,王珺立即转头看向别处:“那我先走了,三郎也快点。”说着不等李隆基反应,便策马离开。来如风,去如风,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直来直往的妻子,看得李隆基失笑不已。 待回到城中,李隆基便先去了张瑋宅。见赵柔姜一如初见般我见犹怜,次子则虎虎生威,全然不似新生儿的模样,李隆基不觉笑道:“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子,这小东西当真是你生的?” 这一年多来,赵柔姜早已摸清了李隆基的性子,胆子便大了些,柔声嗔道:“不是我生的,难道还是三郎生的?” 李隆基扬了扬眉:“兰娘一个,你一个,都被阿珺带坏了,没大没小。” “阿姊说得有何不对?纵是皇家,也有人情,三郎与我们姐妹是家人,待我们才没那么多规矩,我们若是还拘着礼,那不是反倒让三郎觉得疏离而伤心?” “知我者,阿珺也。”李隆基点了点头,“你们这样就很好。” 这样温馨而安宁的家庭,正是李隆基自小就想得到的,既待着舒坦,又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在王珺的手中实现了,他心中十分感激和宽慰。若有朝一日,那人也能走进来…… 屋内正其乐融融,王毛仲的声音忽然从屋外急促传来:“阿郎,长安来敕!” 打赏过奉敕而来的宦官,李隆基接下敕命,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从来到潞州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渴望回到长安,干一番事业,搏一个前程,如今回长安的机会说来便来,他却不知该不该回去了。 年底南郊祭天,帝后召各地刺史宗室等即刻返京,参与祭天大典。此番祭天乃是韦皇后的主意,且韦皇后还要充当亚献,更让安乐公主担任终献,此中深意,昭然若揭。昔年天皇封禅大礼,是由则天皇后担当亚献,南郊祭天虽比不得泰山封禅,但是就眼下而言,已经足够把韦皇后推入百姓的心目中了。 这场祭天对于韦皇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对于李唐宗室来说,就不知是祸是福了。当年则天皇后不也是如此,随便找了个由头,召集众李唐宗室返京,其中李贞父子惧而反叛,她便以此为由,将李唐宗室几乎屠了个干净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23章·宏图霸业一卦中】① 韦皇后一步步都是在向则天皇后看齐,此番有没有动这个心思,李隆基并不知道,也猜不到。 如今的李唐宗室可不剩多少了,再杀一次,大抵就真的要灭绝了。李显就算想拦着,一旦见罪名是谋反,估计也不会拦得太坚决,届时相王府一定首当其冲。 李隆基这才刚刚起步,根基和势力皆是未稳,且大都是在潞州,回到长安之后,一切还要重新开始,若韦皇后真的想做什么,他羽翼未丰,可抵挡不住。但若不回长安,又是抗旨,平白惹李显和韦皇后怀疑。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回与不回,都可能是死。 这时,接过打赏的宦官凑到李隆基身前,悄悄地道:“奴婢受故人之命,还有一物,要奉于大王,还请大王摒退左右。” 李隆基微一挑眉,当即便依他所言。见宦官从自己的行装里,拿出了两只方木匣,双手递给自己,他伸手接过,掂了一掂。发现份量不轻,他转身坐下,将木匣放到了面前的长几上。他依次打开了两只木匣,其中除了各装着一个圆盘和一对箸之外,再无他物。 李隆基有些意外,拿出圆盘轻击了一下。此二物显然是同种材质,漆黑如墨,泛着平实无华的光,丝毫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那材质非铜非铁,像是石头,敲打起来却有金属般铮然的响。他出身皇族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个,不禁问道:“这是……” 宦官始终乖觉地垂着眸,十分守礼:“萧内侍说,命由天定,一卦便知。” 这些……是用来算命的?李隆基从宦官身上看到了几分萧江沅的模样,勾唇一笑——她那般不信命,如今却给他送来算命的东西,还跟他说什么命由天定……有点意思。 看来她这两年在宫里混得还不错,跟地方宗室私相授受这种事,都有人敢帮她去做。李隆基暗暗点了点头,道:“她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宦官想了想,道:“没有了。” “三郎在此谢过天使了。”李隆基起身长揖道,“今晚天使暂去好好歇着,潞州风土不错,明日便由我引天使好好逛逛,还请天使赏光。” “大王言重了。”宦官立即侧身避过,长揖还礼道,“奴婢分内之事而已,既然大王已接下敕令,奴婢也该早些回京复命才是。”绝口不提自己还送来了别的东西。 李隆基心领神会,便道:“一日两日,耽搁不了什么,天使安心住下便可,一切有三郎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宦官说着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突然一拦。 “她……还好吧?”既然她信得过这个人,那么他也当是信得过的。 宫里出来的人自然脑子要比外头的人灵光些,意识到李隆基的担心和疑虑,宦官坦然地道:“萧内侍一切都好,如今掌管宫中群书,最是清闲不过。平日里圣人皇后虽不理会,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倒是常来拜访,再加上杨常侍已与她结拜为异姓兄弟,所以权势虽小,却无人敢欺。至于奴婢,不过是因为曾不留意得罪了安乐公主,若非萧内侍求情,奴婢只怕早早便丢了这条性命,眼下既然萧内侍有所求,奴婢自当全力以赴,以报昔日恩情。” 见宦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李隆基很是欣赏:“天使为人很是坦荡。” “大王过誉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仅此而已。”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这宦官一眼,面上笑容不改,心下却轻轻一叹,为之恻然。萧江沅何曾喜欢多管闲事,从求情开始,应该就有所算计了。她看透了这宦官君子一般宁折不弯的性情,再利用李裹儿和杨思勖之便,让这宦官得以能够前来潞州传敕,一步一步,当真滴水不漏。偏偏人家至今为止,还把她当成个好人,真是…… 他忽然好想见到她。 两年的时间,她应该又长高了些,衣服也能撑起来了,面容该更清秀绝美了,却不知是多了几分男子气概,还是女子韵味。 见李隆基不说话,反倒是陷入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思绪中,眸光泛着柔情,唇角也满是笑意,宦官似懂了什么,以为自己窥见了临淄王和萧江沅之间的秘密,不觉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赶紧告退避嫌,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他除了敕书什么都没送过,也什么都没看到过。 次日,李隆基说话算话,让一帮潞州豪杰作陪,带着宦官在潞州城内好好地玩过一番后,才在后日“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宦官。甫一送走宦官,他立即将相熟的术士韩凝礼请入了王府。他把那两个木匣原样往长几上一放,便单臂靠着轼,看着人家不说话。 书房之中,并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张瑋、王毛仲以及李隆基在潞州新买的奴仆李宜德。这些都是李隆基的心腹,韩凝礼见到此景,不禁严肃下来:“韩某听说了,圣人请各地刺史及宗室回京,要举办祭天大典。大王回京在即,却不见欣喜之色,反倒将韩某找来,想必是心中有所疑虑,想要韩某稍作解答。” “正是,”李隆基颔首道,“我有一故人,送来这两样东西,说是命由天定,让我算上一卦,所以我便将韩先生请来了。” 韩凝礼看了看木匣中的东西,先冲李隆基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然后将圆盘取了出来,平放在长几上,又将那一对箸取出。他双手握着箸,将其竖直着缓缓立在圆盘之上,竟莫名地感到了几分阻力。心叹这只怕不是凡物,他愈加敬畏地松开了手,那一对箸竟像是被什么弹开了一般,随即摔到了地上! 除了李隆基外,其他几人都被此景吓了一跳,韩凝礼更连忙把箸捡了起来,抚摸打量了许久,才发现它的一端要稍细一些——难道方才自己放反了? “大王稍安勿躁。”间李隆基扬着俊眉,眸光深邃,韩凝礼忙道,边将细的那一头朝下,重新放置了一回,这次竟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吸力。他心下惊叹着,缓缓松开了手,只见那一对箸不过微微晃了晃,仍立在圆盘之上,竟没有倒下! 他本是要看箸倒下的情况,来分析命数,如今这对箸皆是不倒,他要如何来说? 等等……这样的卦象?! 他连忙细细回想,神情越来越震惊,到最后更满脸都是惊喜。他起身退开几步,朝李隆基稽首大拜:“大……大王,此乃无卦之象,主人中龙凤,大吉之兆,贵不可言!” 向来反应都要慢上半拍的李宜德,这次都跟着王毛仲一同跪拜贺喜了,却久久没有听到主人的回应。他缓缓抬起头去瞄了一眼,只见主人凝视着圆盘上的箸,勾着唇角,似笑非笑。 韩凝礼心绪翻涌不止,声音都有些颤抖:“韩某从小到大,只听说这无卦之象,却还从未见过。想来大王之故人也是精于此道,曾为大王卜过一卦,见如此难得之至贵至吉,便直接将自己惯用的吉物都送了来,想让大王亲眼见到一次。他是想用这卦象来告诉大王,此番大可安心返京,大王心中所想,不论多难多险,必将成事!” 李隆基不禁笑出声来:“如此看来,我不回长安都不行了。” “正是!”韩凝礼又拜,“宏图霸业,尽在这一卦中了!” “放肆!”李隆基忽然斥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话,你也敢说?你孑然一身不怕死,我可还怕呢!” “只要大王能够完成大业,别说韩某,便是这潞州的所有兄弟,谁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真?” 张瑋忽然斩钉截铁地道:“当真!” “好!”李隆基朗然一笑,“歃血为兄弟,荣辱相依,生死与共,今生今世,必不相负!” 数日之后,李隆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途。 因赵柔姜还未出月,李隆基也不想妻妾和二子陷入长安的漩涡之中,便将他们都暂且留在潞州,待日后安定,再将他们接回长安。 一路之上,王毛仲数度欲言又止,看得李隆基甚不耐烦,终是在一处驿站歇息的时候,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对你如何?” 王毛仲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阿郎真的相信那个什么无卦之象?” 李隆基当然是不信的。萧江沅哪里会什么卜卦,不过是不知从何处得到这么两样东西,又遍览群书,了解到这样一个卦象。她做这一切,不过是猜到他会对此番回京心存疑虑,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而已。只是她未免做得太过了,大吉之兆,贵不可言,这是谁都能有的命数?她是不是也拿这个哄过祖母,所以便觉得,他也吃这一套? 好吧,他的确吃这一套。 眼下听王毛仲这样问自己,李隆基一时恍惚,仿佛看到了萧江沅腰背挺直地立在眼前,一脸淡然浅笑,也在轻声地问自己:“大王信不信这一卦?” 李隆基忍俊不禁:“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第23章·宏图霸业一卦中】② 韦皇后一步步都是在向则天皇后看齐,此番有没有动这个心思,李隆基并不知道,也猜不到。 如今的李唐宗室可不剩多少了,再杀一次,大抵就真的要灭绝了。李显就算想拦着,一旦见罪名是谋反,估计也不会拦得太坚决,届时相王府一定首当其冲。 李隆基这才刚刚起步,根基和势力皆是未稳,且大都是在潞州,回到长安之后,一切还要重新开始,若韦皇后真的想做什么,他羽翼未丰,可抵挡不住。但若不回长安,又是抗旨,平白惹李显和韦皇后怀疑。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回与不回,都可能是死。 这时,接过打赏的宦官凑到李隆基身前,悄悄地道:“奴婢受故人之命,还有一物,要奉于大王,还请大王摒退左右。” 李隆基微一挑眉,当即便依他所言。见宦官从自己的行装里,拿出了两只方木匣,双手递给自己,他伸手接过,掂了一掂。发现份量不轻,他转身坐下,将木匣放到了面前的长几上。他依次打开了两只木匣,其中除了各装着一个圆盘和一对箸之外,再无他物。 李隆基有些意外,拿出圆盘轻击了一下。此二物显然是同种材质,漆黑如墨,泛着平实无华的光,丝毫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那材质非铜非铁,像是石头,敲打起来却有金属般铮然的响。他出身皇族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个,不禁问道:“这是……” 宦官始终乖觉地垂着眸,十分守礼:“萧内侍说,命由天定,一卦便知。” 这些……是用来算命的?李隆基从宦官身上看到了几分萧江沅的模样,勾唇一笑——她那般不信命,如今却给他送来算命的东西,还跟他说什么命由天定……有点意思。 看来她这两年在宫里混得还不错,跟地方宗室私相授受这种事,都有人敢帮她去做。李隆基暗暗点了点头,道:“她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宦官想了想,道:“没有了。” “三郎在此谢过天使了。”李隆基起身长揖道,“今晚天使暂去好好歇着,潞州风土不错,明日便由我引天使好好逛逛,还请天使赏光。” “大王言重了。”宦官立即侧身避过,长揖还礼道,“奴婢分内之事而已,既然大王已接下敕令,奴婢也该早些回京复命才是。”绝口不提自己还送来了别的东西。 李隆基心领神会,便道:“一日两日,耽搁不了什么,天使安心住下便可,一切有三郎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宦官说着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突然一拦。 “她……还好吧?”既然她信得过这个人,那么他也当是信得过的。 宫里出来的人自然脑子要比外头的人灵光些,意识到李隆基的担心和疑虑,宦官坦然地道:“萧内侍一切都好,如今掌管宫中群书,最是清闲不过。平日里圣人皇后虽不理会,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倒是常来拜访,再加上杨常侍已与她结拜为异姓兄弟,所以权势虽小,却无人敢欺。至于奴婢,不过是因为曾不留意得罪了安乐公主,若非萧内侍求情,奴婢只怕早早便丢了这条性命,眼下既然萧内侍有所求,奴婢自当全力以赴,以报昔日恩情。” 见宦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李隆基很是欣赏:“天使为人很是坦荡。” “大王过誉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仅此而已。”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这宦官一眼,面上笑容不改,心下却轻轻一叹,为之恻然。萧江沅何曾喜欢多管闲事,从求情开始,应该就有所算计了。她看透了这宦官君子一般宁折不弯的性情,再利用李裹儿和杨思勖之便,让这宦官得以能够前来潞州传敕,一步一步,当真滴水不漏。偏偏人家至今为止,还把她当成个好人,真是…… 他忽然好想见到她。 两年的时间,她应该又长高了些,衣服也能撑起来了,面容该更清秀绝美了,却不知是多了几分男子气概,还是女子韵味。 见李隆基不说话,反倒是陷入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思绪中,眸光泛着柔情,唇角也满是笑意,宦官似懂了什么,以为自己窥见了临淄王和萧江沅之间的秘密,不觉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赶紧告退避嫌,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他除了敕书什么都没送过,也什么都没看到过。 次日,李隆基说话算话,让一帮潞州豪杰作陪,带着宦官在潞州城内好好地玩过一番后,才在后日“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宦官。甫一送走宦官,他立即将相熟的术士韩凝礼请入了王府。他把那两个木匣原样往长几上一放,便单臂靠着轼,看着人家不说话。 书房之中,并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张瑋、王毛仲以及李隆基在潞州新买的奴仆李宜德。这些都是李隆基的心腹,韩凝礼见到此景,不禁严肃下来:“韩某听说了,圣人请各地刺史及宗室回京,要举办祭天大典。大王回京在即,却不见欣喜之色,反倒将韩某找来,想必是心中有所疑虑,想要韩某稍作解答。” “正是,”李隆基颔首道,“我有一故人,送来这两样东西,说是命由天定,让我算上一卦,所以我便将韩先生请来了。” 韩凝礼看了看木匣中的东西,先冲李隆基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然后将圆盘取了出来,平放在长几上,又将那一对箸取出。他双手握着箸,将其竖直着缓缓立在圆盘之上,竟莫名地感到了几分阻力。心叹这只怕不是凡物,他愈加敬畏地松开了手,那一对箸竟像是被什么弹开了一般,随即摔到了地上! 除了李隆基外,其他几人都被此景吓了一跳,韩凝礼更连忙把箸捡了起来,抚摸打量了许久,才发现它的一端要稍细一些——难道方才自己放反了? “大王稍安勿躁。”间李隆基扬着俊眉,眸光深邃,韩凝礼忙道,边将细的那一头朝下,重新放置了一回,这次竟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吸力。他心下惊叹着,缓缓松开了手,只见那一对箸不过微微晃了晃,仍立在圆盘之上,竟没有倒下! 他本是要看箸倒下的情况,来分析命数,如今这对箸皆是不倒,他要如何来说? 等等……这样的卦象?! 他连忙细细回想,神情越来越震惊,到最后更满脸都是惊喜。他起身退开几步,朝李隆基稽首大拜:“大……大王,此乃无卦之象,主人中龙凤,大吉之兆,贵不可言!” 向来反应都要慢上半拍的李宜德,这次都跟着王毛仲一同跪拜贺喜了,却久久没有听到主人的回应。他缓缓抬起头去瞄了一眼,只见主人凝视着圆盘上的箸,勾着唇角,似笑非笑。 韩凝礼心绪翻涌不止,声音都有些颤抖:“韩某从小到大,只听说这无卦之象,却还从未见过。想来大王之故人也是精于此道,曾为大王卜过一卦,见如此难得之至贵至吉,便直接将自己惯用的吉物都送了来,想让大王亲眼见到一次。他是想用这卦象来告诉大王,此番大可安心返京,大王心中所想,不论多难多险,必将成事!” 李隆基不禁笑出声来:“如此看来,我不回长安都不行了。” “正是!”韩凝礼又拜,“宏图霸业,尽在这一卦中了!” “放肆!”李隆基忽然斥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话,你也敢说?你孑然一身不怕死,我可还怕呢!” “只要大王能够完成大业,别说韩某,便是这潞州的所有兄弟,谁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真?” 张瑋忽然斩钉截铁地道:“当真!” “好!”李隆基朗然一笑,“歃血为兄弟,荣辱相依,生死与共,今生今世,必不相负!” 数日之后,李隆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途。 因赵柔姜还未出月,李隆基也不想妻妾和二子陷入长安的漩涡之中,便将他们都暂且留在潞州,待日后安定,再将他们接回长安。 一路之上,王毛仲数度欲言又止,看得李隆基甚不耐烦,终是在一处驿站歇息的时候,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对你如何?” 王毛仲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阿郎真的相信那个什么无卦之象?” 李隆基当然是不信的。萧江沅哪里会什么卜卦,不过是不知从何处得到这么两样东西,又遍览群书,了解到这样一个卦象。她做这一切,不过是猜到他会对此番回京心存疑虑,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而已。只是她未免做得太过了,大吉之兆,贵不可言,这是谁都能有的命数?她是不是也拿这个哄过祖母,所以便觉得,他也吃这一套? 好吧,他的确吃这一套。 眼下听王毛仲这样问自己,李隆基一时恍惚,仿佛看到了萧江沅腰背挺直地立在眼前,一脸淡然浅笑,也在轻声地问自己:“大王信不信这一卦?” 李隆基忍俊不禁:“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第24章·瑕不掩瑜奏国乐】① “什么?牡丹也能在冬日开花了?大哥是用了什么法子?”李隆业立即兴致勃勃地问了起来。见李隆业问个不停,而李成器显然没想到会被幼弟缠成这样,答得有些吃力,李隆基不觉低声笑了起来。 牡丹花季在温暖的五月,即便大哥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这自然之象又岂是轻易便能更改的? 大哥无非是想告诉自己,阿耶便是那冬日里的牡丹,虽有心结,却不是不能解开,只要自己坚持,定会开花。可是……若阿耶得知他此时动了什么样的心思,不知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 随他去好了,若能事成,自己还能越过他去登上帝位么?到时候权柄放到他手边,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才悠闲不过几日,国宴的日子便到了。 说是国宴,眼下却只来了吐蕃一个番邦,远不及万国来使之时,李显却仍是将整个麟德殿都整肃了出来。中殿二楼装着皇家乐团及大大小小的乐器,四面窗户大开,使得悠扬而庄重的礼乐仿佛从天上飘然传来,宛如天籁。一楼的前中后三殿除却中心空出,以供歌舞表演外,几乎设满了宴席。当朝权贵、内外命妇、王孙公主皆是按品级身份入座,唯独几位犹得殊宠,超然众人。 首屈一指便是安乐公主李裹儿。殿中主位是帝后夫妻的,李裹儿本该位于殿中两侧之列,此时却在主位之侧稍后的地方悠然坐着,一脸骄傲与坦然。 第二位便是昭容上官婉儿。为表示大唐对吐蕃的尊重,吐蕃来使的头领尚赞咄自然要坐在李显左下首,李旦和太平公主这对安国镇国两兄妹的位置,便安排到了李显的右下首,而在太平公主身侧稍后之处,则单设一席,上官婉儿便坐在那里。 最后一位,谁都不曾想到,竟是那位传说中则天皇后的最后一个面首,眼下得宠于安乐公主的宦官萧江沅。她就坐在李裹儿身侧,无数次想要起身,都被李裹儿拉了回来。 今日的萧江沅让李裹儿感到十分不对劲,有点心不在焉,有点坐立不安,反应比往日慢了不止半拍,总是神游天外。她喜欢的那个向来胸有成竹只会浅浅一笑的萧江沅哪里去了?她心中刚有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得到的答案却不出自己所料,果然是因为什么国之重典当循尊卑,人家受到自己如此爱重,却只倍感压力,如坐针毡。 “好没意思……”李裹儿暗自嘟囔了一句,终是松开了萧江沅的手,“好啦,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见李裹儿妥协之后并未一如往常,露出不悦的神色,眉眼间反倒流转出几分黯然,笑容更有几分奈何的模样,萧江沅微微一怔,却仍是毫不留恋地立即起身,退了下去。此时麟德殿中,除了帝后、安国相王、镇国公主和尚赞咄等人之外,大多已坐满,见那绯衣宦官再度拂了安乐公主的面子,而此番安乐公主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众人不由啧啧称奇。 有人说,安乐公主好歹已是做了母亲的人,性情比从前温和些也是情理之中;有的人则问,安乐公主难不成对这个宦官动了真情?还有人叹,这萧郎当真不赖,连则天皇后都没能摆脱她的迷惑,更何况年纪尚轻的安乐公主? “可是论美貌,她不如张昌宗,论性情,她不如张易之。她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在神龙政变中活下来,自请守陵之后,又能毫无预兆地归来,圣人看在则天皇后的份上,善待于她也就罢了,听说上官昭容也对她十分器重……” “她能让这些贵人都能待她若此,已是能耐非凡了,你我都难企及。你看她平日里笑得最是守礼,腰板也必是挺直,可她心里想什么,你能看得出来么?” 萧江沅行走在殿中心的空地之上,向着殿外的日光,端然前行。四处的低声议论,她听不分明,却大致能猜到都是什么内容,唇边的笑意渐深,心下不禁暗叹——原来朝中还剩了不少明眼人,知道自己看似纯良,实则不过装模作样。 这样的朝堂,倒还有救,只是那力挽狂澜的雄主,如今在哪里呢? 她甫一迈出中殿的门槛,便听前方不远有宦官唱道:“天子至。” 她本该拱手长揖,却鬼使神差般抬眸看了一眼,随即便疾步从前殿与中殿之间的长廊,退到了麟德殿外。她背过身,紧靠上麟德殿的外墙,不禁抬手轻抚大肆起伏的胸口。感受到骤然变快的心跳,她的眼中浮现出几分茫然。 李显与韦皇后携手,并尚赞咄一同入殿,后面跟着李旦一家及太平公主一家,再加上随行的宫人内侍,一行人浩浩汤汤,似一团缤纷的云,缓缓移入殿中。除了李旦之外,相王府的其他人都是跟在太平公主的家眷之后,比如李隆基五兄弟,他们跟在最末,直到众人拜过帝后,纷纷入席坐好了,他们才算真正进了麟德殿中。 李隆基从第一脚踏入麟德殿起,就四处环顾了一番,直到在自己的席上坐下,他的眼光也仍飘散在外,不曾收回。还是身侧不远的李成器轻咳了一声,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忙垂下了眼帘。 ——今日这样的盛会,她……没来么? 就算她不肯来,李裹儿又怎会放过她?李隆基这样想着,便转眸瞥了一眼李裹儿,双眸随即微眯。这两年来,不仅他们兄弟各有变化,安乐公主也不例外。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似有失落却又固执地扬着唇角,那模样看起来,可比以前顺眼多了。他不觉有些刮目相看,暗忖着,这不会是因为她吧? 主宾皆至,国宴开始。大唐的迎宾礼乐奏响,欢悦中不失大国风范,编磬编钟隆隆作响,渲染着乐声空灵而旷达,再加上礼乐皆从“天”上来,众人恍惚间只觉身在天宫,一时有点飘飘欲仙,乐不思蜀。 李隆基一手置于膝上,手指随着乐声轻点着节拍,下颌也是一收一收的,竟丝毫不顾外界所有,全然沉浸在舞乐之中。他并非一直都在点头,时而也会摇头,然后沉思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只恨此刻没有帛笔在侧,不能立时将心中所想记下来,同时暗下决心,这宫里所有的乐曲,他早晚都要一一改过才行。 这时,那尚赞咄笑道:“大唐舞乐果真不同凡响。” 李显淡淡一笑:“据我所知,吐蕃的舞乐也是不错的。” “不过……”尚赞咄欲言又止。 李显道:“使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 “方才有一段,乐声结束时,似有些拖延,原有的气势便老了,不知是曲谱便如此,还是乐工之失误?”尚赞咄一脸不解之色,十分真诚,李显看在眼中却觉得有些讨厌。他却仍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大度,微微一笑:“使者听着像是哪里出了差错?” 似没想到李显反问得如此直接,对于自家礼乐可能存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遮掩,反倒坦坦荡荡,尚赞咄不由怔了一下,才道:“臣以为,两处都有不足之处。” 李显道:“愿闻其详。” 尚赞咄便真的十分直白地讲了起来,细致得十分有条理。李显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韦皇后早已是皮笑肉不笑,李裹儿则皱眉瞥了尚赞咄好几眼。主位已是如此,再看殿内两侧,吐蕃那边自是笑容可掬,隐约有得意之色,大唐这边则神色各异,精彩纷呈。 太平公主轻轻冷哼了一声,低声道:“这番奴倒还真不客气。” 李旦转眸看了一眼妹妹,叹道:“但他说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对。” 太平公主立时一扬眉,转头看向阿兄,便见李旦定定地望着尚赞咄,向来恬淡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赞赏:“你道他是为了让大唐难堪,随口胡邹的么?” 五兄弟这里早已有些蠢蠢欲动,特别在李隆业这里,要不是李隆范蹙眉按着,他早就开口了。李成义仍是默默的,神色却颇有些沉,唯李成器和李隆基二人相视一眼,不由纷纷点头,特别李隆基,心中简直惊诧难抑——这番奴的说法竟与自己方才所想不谋而合! 看来在音律这一块,尚赞咄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也算有理有据,如此一来,大唐倒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侃侃而谈后,尚赞咄垂眸一笑:“大唐礼乐瑕不掩瑜,尽管如此,亦是人间仙乐,寻常难及。” 前面的话都还好,最后一句一出口,便有大唐臣子不服了:“大唐国乐及乐工,皆是精益求精、出类拔萃,岂是寻常可比?” 吐蕃这时也有人驳道:“既是国乐,为何还有所不足?”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礼乐?” “大唐乃是礼仪之邦,礼乐想必颇为重要,却眼见它有瑕而不弥补,何也?” “我大唐乃是大国,平日里,单是民生便足以让文武百官忙碌不堪,礼乐固然重要,又怎比得上百姓重要?” “臣曾听闻大唐有句话,叫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就连大唐最寻常的牧羊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不知大唐的官员们比之牧羊人,可强上几何?” 殿内一时宁静。 少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 【第24章·瑕不掩瑜奏国乐】② 这曲调分明便是方才的礼乐,只是不尽相同,有的地方稍作修改,有的地方则仿佛被重新谱过,结合了尚赞咄的说法,却不全盘照搬,有些地方似即兴而起,却比尚赞咄想到的更要合适且动听。 殿内众人不禁循声看去,只见在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席位下首,坐着一位模样清俊的青年郎君。他神色温和地轻吹着一支龙首碧玉笛,双目轻阖,似全然沉浸在乐曲之中,超脱身外一切。 尚赞咄认得他,那是安国相王的嫡长子,寿春王李成器。 见随行的兄弟几欲开口,尚赞咄忙伸手一拦。他知道兄弟们想要说什么,这乐曲还不是依据他所言,才得出的新曲,他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越听到后面,他便越不觉心生叹服。 他知道安国相王一家都通音律,却没想到还有这等超绝的人才。此人反应之快,音律之熟,真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这改后的曲中满是意气风发,凌然而骄傲,会是眼下这位看起来性情十分温和的郎君所作? 太平公主也是懂得鉴赏音乐的,又见尚赞咄这副神情,不禁轻笑了一声。转眸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李成器,她傲然道:“使臣听说过亡羊补牢,想来是特意习过我大唐文化的,不知可曾听过另外一句话,叫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她说着顿了顿,见吐蕃使臣即将开口,才继续道:“我大唐国乐为何美中不足,便是因此。大唐乐工再如何寻常,哪里又能真的不知道,这乐曲中何处出了问题?只是知道了,也不愿改罢了。一则使臣也说了,瑕不掩瑜,二则,若像我这侄儿平日里随便吹吹,也就罢了,国乐毕竟是国乐,事关国运,怎可轻易更改?” 李成器这时已经奏完,便淡然停下,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将笛子收了起来。他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唇边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殿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平公主和尚赞咄等人身上,李成器刚刚的小动作便只有李旦和尚赞咄关注到了。李旦只定定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恬淡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唯眼帘低垂。尚赞咄则有些恍然,在李隆基一副旁观者模样看向自己的时候,冲他颔首致礼。 李隆基五个兄弟同在一席,坐得十分近,尚赞咄这一转头,众人都以为他在看向李成器,唯独李隆基正好与尚赞咄的目光对上,先是意外了一下这番奴的洞察力,然后唇角一勾,也不着痕迹地颔首了一下。 早在吐蕃使臣与大唐臣子展开辩论的初始,李隆基就悄悄跟李成义换了位置,将心中敲定的曲谱低声告知了李成器。告知的时候发觉有处地方不够味,还即兴一改。 若依李成器以往的性子,这种出头之事是决然不会做的,然而此刻圣人皇后大臣命妇显然都没什么办法,而乐团又都在二层,整座一层的大殿之中,只怕唯独他是随身带着笛子的了。 一切自有圣人做主,但此刻圣人也做不了主,又当如何呢? 相比相王府,终究还是大唐更重要。 李成器见尚赞咄颔首,拱手还礼,却什么都没说。尚赞咄便不再继续拘于音律一事,这一页总算翻过。李显冲李旦和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才宣布开席。这时,一股带有几分龟兹风格的乐曲自上传下,将方才的不快轻拂而过,几分酣畅油然而生。 先是由尚赞咄带领众吐蕃使臣,向李显敬酒,再由李旦和太平公主替帝后向尚赞咄等人敬酒,最起码的几个程序依次过去,国宴才真正热闹起来,更添了几分自由。李显与尚赞咄边吃边聊,渐渐地心情见好——对于大唐的吃食,尚赞咄等人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见韦皇后转头同安乐公主说笑,底下陪宴的诸位臣工贵女也开始与相邻之人言笑晏晏起来。 听着殿内欢快起来的乐曲与纷纷而起的人声,萧江沅依然背靠殿墙站着,一步都未曾挪。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这里,却又不知为何,不想离开,可是留在这里,她又不想进去。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思,还是当初武曌病重之时才有过那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有些西斜。杨思勖忽然从麟德殿中冲了出来,急急招呼附近的小宦官及禁军:“大家有令,半个时辰之后,大唐要同吐蕃就在这麟德殿前击鞠。咱们得赶紧把这场地齐齐整整地收拾出来,绝不可给大唐丢人!”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走了过去:“阿兄,这是……” “贤弟?”杨思勖一直跟在李显身边,方才进殿没看到萧江沅,他便有些不解,此刻在这里见到她,便更不解了,“你既然来了,怎的没进去?” “堂堂国宴,岂是小弟能轻易参与的?”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阿兄还没告诉小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宴吃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来打马球了?” 杨思勖轻哼道:“还不是那群番奴!先是说咱们的国乐不好听,吃了没一会儿又说大唐子民皆爱打马球,他们吐蕃也这样,说着说着,就变成邀战了!这不,大家应了准,要和他们吐蕃打上一场了!” 萧江沅自动将杨思勖夸张和偏激的部分替换下,大致明白了殿中发生过什么。刚才国乐息后又响起一阵笛声,原来是这个缘故。寿春王擅笛,却向来不肯出挑,今日能站出来真是难得,只是……寿春王尚且如此,他又做了什么? 这一场马球也算是两国交战了,说是不过游戏,实则胜负谁不在意——他不会是要在这个时候出场吧? 萧江沅问道:“吐蕃就不用说了,能提出来此事,必然带来了厉害的击鞠手,我大唐要由何人迎战?” 杨思勖道:“大家在宫里也没少打过,还亲自调教了一个马球队,如今要为大唐争一口气,自然是这个天子门生马球队应战,最为合适了。” 萧江沅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场地的事倒好办,不过是立两个球门,拉上围栏,再将坐席移出来,就放在殿前和两边的长廊处即可。球场上的事,便遣禁军去寻天子马球队,让他们自己来做,其余的便由宦官与禁军一同完成,如此不到半个时辰,怎么都做完了。” 杨思勖本还有些头疼,听到这话喜道:“为兄有这样一个贤弟,可真省了不少心。” 萧江沅不觉有些无奈:“阿兄还不赶紧动起来?” 果真没到半个时辰,一切都已做好,只等着李显等人走出殿来。这时,两拨小宦官从麟德殿两旁的郁仪楼和结邻楼,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搬着大大小小的鼓,在长廊外摆了一排。见萧江沅不解,杨思勖扬颌一笑:“这是我让他们管二楼的乐工们借的,一会儿马球打起来,便靠它们助威了!” 萧江沅心下一叹,击鞠果真是大唐全国都热爱的运动。 “我去请大家出来。”杨思勖说着便转身,刚走两步一顿,“你与我一同进去吧。” “我不必了。”萧江沅忙道,一时微怔于自己的反应,支吾了一阵,接着道,“我身份低微,随便窝在哪个角落里便好,你快去请圣人吧。” 杨思勖也不强求,只是嘟囔道:“大家分明都是内侍,天子近臣,该唤天子为‘大家’,怎的你从来都不曾……” 萧江沅笑道:“我可不敢自称天子近臣。” “你少来。”杨思勖横了萧江沅一眼,“太子政变那晚,你什么不敢?” 萧江沅也不反驳,只推了杨思勖一下:“你还不快去?” 少时,李显便率众人走了出来,见各处安排妥当,少不得夸了杨思勖几句。杨思勖怎愿居功,便朗然笑道:“大家谬赞了,这些庶务,奴婢最是无能,这些都是萧内侍安排的。” 李显笑容微敛,望着眼前旷然而崭新的马球场,不予置否道:“是么……”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① 李裹儿闻言立即扭头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不禁蹙眉嘟嘴,轻哼了一口气。见母亲一脸淡淡地看向自己,她忙敛容,乖乖站好。 太平公主先看了身边的上官婉儿一眼,低头凑过去说了句什么,引得一直沉默的上官婉儿摇头失笑后,悠然一叹:“你说她到底在躲谁呢?” 对于萧江沅今日的所作所为,上官婉儿也不甚理解。这与她所了解的萧江沅很不相同,听太平公主这么说,她才有了几分恍然。萧江沅这副样子,可不就是在躲么。她在躲圣人?看似却不是,不然她根本不会插手马球场一事,给圣人以机会注意到她。那在这众人当中,她还能躲谁,又是为什么而躲呢? 见上官婉儿陷入沉思,太平公主挽起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悄然道:“一个人躲着另一个人,原因不过三个,要么是权,这个肯定不对了,要么是钱,这个更不可能了,那便只剩下情了——难道她躲的是裹儿?” “不可能!”上官婉儿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萧江沅虽为内侍,但也算半个男人,这几年裹儿待她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上官婉儿察觉自己失言便立时缄默,见李显已带领着诸人纷纷入座,忙叹道:“此事与你我有何干系,眼下这击鞠才是你该注意的。” “知道了。”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便拉着上官婉儿一同坐入自己的位置。 李旦跟在妹妹身后,经过立在一旁的五个儿子时,脚步顿了顿。他先是淡淡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来阿耶是知道方才那曲子是自己改的了。李隆基面不改色,当即便要长揖,却被李旦轻轻一斥:“行了,你这样突然行礼,落在番奴的眼里,还不知会说成什么。” 李隆基立即恢复原样站好,微微垂首:“是三郎的不是,望阿耶宽恕。” 李旦转眸看了看其他四个儿子,道:“此后,不论再发生什么事,你们若是再敢贸然出头,日后也不必再回相王府了。” 一听这话,就连平日里最是受宠的李隆业也不禁老实不少。李隆基目送李旦离开入座,眸光深深,久久不语,直到肩膀被大哥轻拍,他才恍若无事般一笑:“走吧,咱们也该入座了。” 待众人坐定,李显方道:“开始吧。” 婉转悠扬的雅乐之中,大唐与吐蕃两队人马自场地两边同时入场。吐蕃十人,皆穿着暗红色的紧身锦衣,手持毫无纹饰而只刷了红漆的月杖,胯下骑着的是他们从吐蕃带来的马。这种马体型较小,却体格健壮,行动也灵活,是他们平日里打马球最合拍的伙伴。 “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却还是把这些马一并运了来……”太平公主冷笑一声,“看来这场马球赛是早有预谋了。” “那又如何?”上官婉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该赢的总会赢。” 太平公主纤手托腮,蹙了蹙眉:“你对我大唐的胜负,就这么漠不关心?” 上官婉儿眸波微漾,垂眸笑道:“这哪里是我能关心的?” “既是大唐子民,事关国家荣誉,人人都该关心。” 子民该关心国家,国家却何曾真正关心过子民?国内纷乱之时,各人有各人的阵营,谁又管得了谁?如今面对外邦,倒将昔日恩仇一并揭过,一致对外了。上官婉儿心下暗叹着,面上却不表露:“公主说得是。” “萧江沅可真不愧是你带出来的。有的时候,你们俩真是像得不行,特别是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最招人恨。”太平公主轻哼一声,便抬眸看向了大唐的十人。 他们乃是李显亲自调教的皇家马球队中最为出众的十位,此刻皆身穿墨绿色的翻领紧身胡服,头束幞头,系着衔玉的抹额,手里拿着包裹了兽皮的精致月杖,脚踩长靴,身骑高大威猛的突厥骏马。他们不仅样貌甚好,身姿也十分飒爽,如今又正年少,怎一个威风凛凛,倜傥风流! 别说亲自挑选出他们的李显,便是其他大唐子民,看着也十分满意,深觉三场全胜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他们错了。 一阵鼓声响过,比赛开始。 起初,吐蕃的球手们还只是来来回回地跟着跑,并不抢球,也不截球,更不提进球了,像是颤颤学步的孩童。可当大唐进了三标之后,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不仅速度快了起来,月杖的精准度也高了许多。大唐的球手们始料未及,吐蕃的反超又来得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轻敌的时候,吐蕃已经进了五标。 十标为赢,一场便结束。大唐球手们立即整理了心绪,打算再反超回去,结果却不知怎的,他们想做的、要做的,似乎都被吐蕃的球手们事先料到了,他们刚一出手,人家就立即拦上,或是直接破解。他们一时捉襟见肘,又见吐蕃进了第九标,心中急迫,平日所长便全都抛在了脑后。 第一场比赛便在吐蕃的运筹帷幄和大唐的仓惶纷乱中,以吐蕃十标、大唐三标的胜负落幕。 休整了一刻钟后,第二场比赛开始了。大唐的球手们经过李显的一番教导之后,也不过稍有起色,却仍是被吐蕃处处压制,什么能耐都使不出来,看得场外的众人心焦又愤然。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要不是李显就在不远处坐着,李隆业哪里会压低嗓音,直接便大喊出来了。 李隆范紧锁眉心:“平日里他们打得也不错啊,咱们跟他们对上的时候,不也输得挺惨么?” “那是三哥没上场!”李隆业立即反驳道,说完才发现这话放在现在有些不对,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那他们也不差了,怎么今日看起来就跟个绣花枕头似的?” 李成义只蹙眉不说话,李成器的温和笑容也早已敛去,唯独李隆基定定地看着场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成器并未转头看三弟的模样,却道:“三郎,你可看出了什么来?” 其余三兄弟立即扭头看向李隆基,便见他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这些番奴平时性子直,心眼粗,可到了马球场上,却一个个都变成了诸葛孔明。想来是专门训练过的,他们早已看透了我大唐的战术,掌握了所有先机,咱们大唐的球手们被人知己知彼,对对手却全然不知,怎能不败?” 李隆业忙道:“就没有一点转机?” “除非换人。” “圣人的马球队里,他们十个可是最好的,还能换谁啊?” “换不了,那就没办法了。他们往日里胜得太多,从未遇到过真正的高手,今日一番挫折,信心已经被碾碎了,又年轻心急,不花上一段时辰,是缓不过来的。可是吐蕃的球手们怎么会等他们呢?自然是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这胜绩握紧在手里。”李隆基话音刚落,便觉胳膊被人一提,转头见薛崇简一脸忿忿,不由轻笑道,“表弟何必如……你拉我干嘛去?!” 场上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众人的注意力便被这头的声响牵引过来。只见镇国太平公主的次子拖着安国相王的三子,直直地走到麟德殿右侧的鼓旁才停下,相王三子一脸忐忑与茫然,公主次子则直接递过去两只鼓槌,一声令下:“敲!” 别人或许不知道,几个相熟的人却是清楚的,李隆基羯鼓打得十分好,对马球也知之甚深,如今为了振奋士气而击鼓,他是最合适的头领人选。 李隆基被拖过来的时候,侧目看了不远处的父亲一眼,心里满是不情不愿,可见此处不仅薛崇简与自己,嗣雍王李守礼、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就连温王李重茂都鼓着脸颊凑了过来。 李隆基郑重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朗然一笑,接过鼓槌。他凝望着场上,等到吐蕃又一度要截下大唐的球时,抬起右手,一落又起,咚然一声,久久不绝。 这一声响,竟与方才的所有鼓声,都不一样!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② 一直缩在长廊之后的萧江沅闻听鼓声,心神忽然一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缓缓走了出来,行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想了想,才终于抬起头,朝李隆基望了一望。她其实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今日晨起以来一直有些不安的心情,此刻却安定了些许。 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不过两年没见而已,她竟会十分想见他,却也有些害怕见到他。 李隆基的鼓自有一股号令般的气势。他第一下敲完之后,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左右开弓,由慢渐快,直到听不清鼓点的那一瞬,又戛然而止。其余的鼓立时肃然一静,薛崇简等人各就各位,只待李隆基发号施令。 李隆基与薛崇简等人相视一笑,便再度挥舞起鼓槌,双手起落而生风,似雨点一般,他的双脚扎实在地上,身躯挺直如松柏。薛崇简等人有样学样,将原本有些飞扬的气势尽情扩散,振奋人心的鼓点,清脆而遥遥作响,震天而绕梁不绝! 见郡王国公亲自击鼓,场上的大唐球手们立时受到了鼓舞,月杖都挥动得多了不少力气,竟硬生生地将吐蕃球手的拦阻打散。局势立时反转,主控权重归了大唐球手的手中! 二层的乐队立时响起一阵铮然的筝与琵琶,配合着长廊外潇洒的鼓点,刚柔并济,一股战争般焦灼而紧张之感霎时充斥了全场。有些男女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眺望,譬如李隆业等兄弟,李裹儿更是起身冲到最前方,指着场内大喊:“这还差不多!” 有李裹儿作表率,其他的高门娘子们也结伴走到前方,一见大唐球手抢到球,就挥舞起手帕和披帛,欢呼尖叫,丝毫不顾他人侧目。她们着装艳丽,妆容美绝,珠翠满头,天生明艳而朝气蓬勃,洋溢着让人不可忽视的自信与率真,活跃了全场的气氛。 这下郎君们也忍不住了。见李显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场上,对于周遭一切根本不管不问,他们不论老少,也纷纷走到前方去,用低沉却洪亮的呼声,为场上的大唐球手们打气。有些胡须都白了的老臣还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时,差点挽起袖子,自己也上场去,挥汗如雨,为大唐效力! 吐蕃的使臣们一见此景,心里颇不乐意,可又无可奈何。谁让这里是大唐的地盘,大唐的主场,他们既然敢打这场马球,便想到了会出现什么状况。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大唐子民喜爱马球竟到了如此地步,就连大唐的女子也不遑多让。她们虽未上场,可那彪悍的作风、必胜的气势竟丝毫不输他们吐蕃的女子! 且一旦上升到国家荣誉,就连平日里最是沉默规矩的老儒,都这般激动万分。难怪老一辈的人总说唐人率真,他们见唐人自己都内斗不休,尔虞我诈,本还不信,直到此刻才明白,他们的率真和自信一直都在骨子里。 过了一会儿,见场上大唐球手越战越勇,吐蕃使臣们也有些坐不住了。有几个干脆起身,将自己这边的几个乐工鼓手赶到一边,随即整齐地敲起了吐蕃的鼓点,竟有几分与李隆基等人争锋的意思。 李隆基闻声勾唇一笑,当即一声重鼓敲下,却不立时抬起,鼓声便是一钝,薛崇简等人见此立即收手,大唐这边鼓声骤停。 待吐蕃那边敲了一阵之后,李隆基才重新抬手,配合着吐蕃的鼓点,却敲出了全新的节奏。他一声一声脱颖而出众,每一个节拍都极准地压在吐蕃鼓声的尾巴上,此时薛崇简等人却跟不上了,只得傻眼在一旁看着。 马球场上已有些失意,吐蕃使臣怎肯在鼓声上也略逊一筹?于是未过多时,麟德殿两边的鼓声便一浪高过一浪。见自己和身边这几位虽身份贵重,振奋士气的效果着实很好,但实则鼓技十分有限,眼下已帮不上表兄什么忙,薛崇简便把乐工们重新招了来。专业的乐工们刚一上手,就连李隆基都觉得心旷神怡,便更起劲儿了。 李隆基与乐工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少时便彻底而完全地压制住了吐蕃的鼓声。然而这时,马球场上却又发生了变化——大唐球手们见国人如此,心中十分惭愧,便开始发狠,更有人暗自下定决心,哪怕今日倒在球场上被马踏死了,也得让大唐获胜! 如此一来,拼了命的他们反倒因体力急剧流失,好景不长而重归败状。方才还鼎沸的人声缓缓沉寂,只余鼓声依旧,一下一下敲打着众人忐忑而失望的心。 萧江沅一直淡淡立在一旁,默然看着,无喜无怒,反倒是方才找到她之后便站在她身边的杨思勖,简直气愤得不行,手边若是有刀,他只怕便要直接抛入场中了,随便砍到谁都好。 萧江沅安抚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阿兄何必如此?” 杨思勖怒道:“我大唐天朝上国,乃是多少国家的宗主国,怎可败于称臣的番邦?!” “败就败了,难道一遭败绩,大唐便不是大唐了么?”对于在场众人的反应与感情,萧江沅十分不理解。 杨思勖闻言愤然稍敛,沉声道:“话虽这么说,然而身为大唐子民,自然是希望大唐长盛不衰,长胜不败!” “这些臣子、贵妇、王孙、公主……也都是这样想的?” “当然!他们哪一个不是大唐臣民?大唐若有荣耀,我等与有荣焉,但若大唐受辱,我等亦颜面尽失。国之荣辱,便是我之荣辱,所以大唐不能败,绝对不能!” 似在印证着这句话,就连平日里最不懂事的李裹儿此刻都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萧江沅怔怔地想了许久,却仍是没明白个所以然。 这时,李显忽然沉声道:“且先暂停,休息一下吧。” 此令一出,鼓声便是一停,场上的队员们纷纷下马,各自走向球场两边属于自己的阵营。虽是冬日,两队的队员们浑身却仍是已被汗水浸湿,宦官们便拉起了帷帐,让他们得以换身干爽的衣服,以图再战。 李显凝视着帷帐上隐约透出的人影,眸光颇不自然,脸上却仍尽力维持着淡定神色,只是唇角抿了起来。此刻大唐与吐蕃五比九,若是第二场大唐再败,第三场就不用打了。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也不再对自己训练出来的龙虎之队抱有幻想。趁着尚赞咄离席去慰问自家勇猛的兄弟们,他开始实事求是地寻找起解决办法来。 “他们也累了,还是换人吧。”李显无奈一叹。 韦皇后暗忖道:“但他们已经是最好的了,若要换人,还能换谁呢?” 李裹儿这时已经走了回来,闻言当即道:“阿耶,阿娘,二郎可以一试!” 她口中的二郎便是她的新驸马武延秀。 李显不由想起了当年在上阳宫时,阿娘与他选出的两支马球队,虽然那时那场马球赛最终未能成形,但那些球手也不是胡乱选出来的。他细细地回想了下:“二郎可以,长宁的夫婿也可以……”这两个人的球技,他也是见过的,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他们确实比自己带出来的球手们技高一筹罢了,至于其他人,他就不甚了解了。 武延秀一直跟在李裹儿身边,杨慎交此刻也随长宁公主围了过来,两人闻言当即拱手道:“臣定不辱君命!” “还有八个人……”李显环顾了一下四周,终是冲武延秀和杨慎交道,“不知你们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武延秀一心不想让李裹儿失望,心里不由一阵犹豫,若说了,自己表现得没人家好,妻子肯定是不会开心的,若不说,大唐败了,妻子只怕会更不开心……他这该如何是好。他思来想去,终究什么都没说。 杨慎交则欲言又止,不禁转眸看了李旦一眼。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朝薛崇简递了个眼色,让他主动请缨,却见儿子连连摇头,一副不能胜任的样子。她不禁心中气闷,拿起身边的酒盏就要冲儿子掷过去,却见儿子连忙求饶摆手,然后朝身边不远处抬了抬眉毛。 太平公主顺着儿子的指引看过去,又见杨慎交如此神色,心中讶然,虽有些不敢置信,却仍是笑对李旦道:“八郎难道没有什么人选,要推荐给七郎的么?” 李旦一直沉默,仿佛置身事外,此时听妹妹一言,他心知此刻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却仍是一脸恬淡。抬眼见兄长十分企盼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方才马球场上的一切,他竟也心生几分不甘,一时间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他紧了紧双手,终是淡淡一笑:“三郎。” 自从停下鼓声,李隆基便一直乖觉而缄默地站在一边。听父亲竟然真的开口唤自己,他虽觉得应该如此,但也相当意外。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让李隆基缓步过来。李显看着平日里鲜少注意到的侄儿,也是十分意外:“八郎要推荐的便是他?” 李旦颔首道:“单论击鞠,别说是七郎亲自调教的那些郎君,哪怕是这两位驸马,也要稍逊于我家三郎。”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③ 此言一出,上至李显下至周围众权贵,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就连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他能力如何,自己当然清楚,阿耶所说的并不夸张,他震惊的是,他的阿耶竟也会说出这样张扬的话来,还说得那般胸有成竹。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来,阿耶是很少关注到自己的,可现在看来,阿耶对自己的了解,比他想得要深多了。 心神不禁微微震动,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忽觉肩膀一暖,他转头看去,大哥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正轻扶着自己的肩膀,温和微笑。 李显也许久不曾听李旦如此恣意的言语,不觉对李隆基另眼相看。这时,老实的杨慎交也站出来道:“相王所言甚是,臣每每与临淄王击鞠,总是甘拜下风,圣人若不信,还可问武家二郎。” 李显便转头看向武延秀,见武延秀在李裹儿的注视之下,仍是点了点头,才终于信了这件事,便着令李隆基上场充为先锋。可惜再加上毛遂自荐的虢王李邕,也才四人,李显暗忖,不如让方才退下场来的球手们其中六个,出来充充场面? 却听李隆基道:“启圣人,两位驸马已是击鞠佼佼者,虢王出手更是如虎添翼。此场比赛至关重要,大唐球手在精不在多。” “三郎的意思是……” “有四人,便足够了。”李隆基说着与杨慎交、武延秀和李邕相视一眼,浅浅地勾起唇角。 李显见李隆基比李旦还要胸有成竹,不禁大喜:“三郎真乃我大唐好男儿!” 李隆基一副惭愧的模样:“击鞠终究不过玩乐,侄儿平日里不学无术,若是其他便比不得他人了。侄儿也没有想到,虽只是玩乐,竟也有一日能为大唐争光。侄儿三生有幸,定不负圣人所望。” 李隆基等人随即下场换衣。临走之前,李旦走到了李隆基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许胜,不许败。” 李隆基怔了一下,朗然地笑起来:“谨遵阿耶之命。” 两刻过后,第二场比赛继续。 见大唐原来的球手一个都没上场,反倒是四个贵族郎君换上了那一身墨绿色的翻领紧衣,吐蕃使臣与球手们都颇感意外。 尚赞咄道:“大唐皇帝陛下,不如……臣也叫下来六个人吧。” 李显扬声道:“使臣不必客气,他们四个小子最是轻狂,让使臣的球手们挫挫他们的锐气,未尝不可。” 李邕笑道:“圣人说的正是!便教我四人领教一下吐蕃的球技,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方才长的见识还不够多么?尚赞咄腹诽着,口中却道:“既如此,臣恭敬不如从命。” 场上的十位吐蕃球员不禁愈发轻视——方才十个人都打不过,现下四个人反倒能打过了?笑话! 只见眼前的四个贵族球手依然束着墨色幞头,系着带玉的抹额,手里拿的还是中看不中用的兽皮月杖,唯独那一水的枣红色突厥大马之中,有一匹换成了通体雪白的良驹——听说那是临淄王最宠爱的坐骑,名唤“照夜白”。 嗯,这匹白马选得不错,这又白又嫩的临淄王倒还有些眼光。就是不知在这马球场上,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郎君们是否还能应付得来,别不过一会儿就累趴下了。看看那位武驸马,长得跟个女人似的,估计最早累下场的就是他。 吐蕃的球手们也算一语成谶,只是武延秀虽是最早下场,却并非是因为劳累,而是在他截下球,即将射门的时候,他的坐骑忽然发起狂来,竟直接将他掀了下去! 性格有些暴烈的李邕不禁怒道:“你们……”却立时被李隆基横杖一拦。 李隆基当然知道李邕看到了什么,他也看到了,可是此时说出来毫无用处。他虽什么都不说,看向吐蕃球手的目光却沉了几分,唇边的弧度也咧开了几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李隆业老远看到,心中不觉一个激灵——不好,三哥怒了!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武延秀的球跑得好好的,几个吐蕃的球手也都成功地越了过去,怎么那马忽然就狂躁起来了?三哥这样生气……难不成是吐蕃搞了黑手?! 李隆业立即转头看向尚赞咄,却见人家脸上也满是意外,眉心微蹙着,心下更是疑惑。他想了想,悄悄地凑到大哥身边,低声道:“大哥,你刚刚看到了吗?” 李成器一脸淡然:“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吐蕃球手的两只袖口,各围了一圈灰色的毛,如果我猜的不错,那应该是狼毛,还是刚死不久的狼毛。” 李隆业立即明白了。方才武延秀越过他们的时候,距离极近,必是吐蕃球手经过之时,狼毛的味道让武延秀的坐骑闻到了,一时惊惧这才发狂。可是……“他们吐蕃的马怎么没有反应?” “闻惯了呗。”李隆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李隆业又问:“那之前咱们大唐的马怎么也没反应?” “你忘了方才圣人下令休息,两边人马都换了衣服么?”李成器一边说,一边冲场内的李隆基安抚颔首,“圣人从未打断过比赛进行,第二场比赛也才刚进行没多久,这时候说要休息,吐蕃怎会不明圣人想要做什么?第一场比赛对他们来说,只是尝试,若非圣人临时有变,他们本也不想用上这一招。眼下他们心里大抵也是无奈的吧。” 李隆业咕哝道:“大哥你怎么还为他们说话……” 李成器轻叹一声:“看尚赞咄的神情就知道了,此事,他事先并不知晓,此刻却不得不任由其发生,还什么都说不得,也做不了。他心中是什么感受,同是吐蕃习性的男子,只怕也弱不了多少。” 李隆业冷哼一声:“即便如此,这……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李成器淡淡道,“怪只怪咱们的马儿安逸了太久,早不知面对猛兽之时,该如何是好了。” 李隆范也颇感无奈道:“这种事,即便揭发了,吐蕃也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同样是狼毛,人家吐蕃的马就好好的,大唐又能说什么?” 见武延秀若不是躲得快,险些被马踏死,李裹儿大惊失色,喝令众宦官去救。待武延秀被抬下场,她又觉得十分丢脸,便扭过身子不去看他。直到听见武延秀压抑的呻吟,她才不禁心软。想当初,他是个多么绵软柔弱的少年啊,如今却屏弃了所有的习惯,努力让自己像个男子一般,坚强起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喜欢……她终是顿足一叹,陪伴武延秀离开了这里。 第二场比赛至此,大唐比吐蕃为九比九。 杨慎交和李邕一左一右跟在李隆基身边,面色有些沉重。李邕还气着,杨慎交便道:“三郎看现下该如何是好?”他和李邕骑的还是自小在大唐被饲养长大的突厥种马,若冲到吐蕃球手面前,估计和武延秀的结果没什么差别。 李隆基笑道:“每匹马的性子都是不一样的,反应也会不一样,方才你们挑选坐骑的时候,为什么挑了这两匹?还不是因为脾性相投么?” 李邕道:“三郎的意思是,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李隆基颔首道:“总之,一切还有我呢。” 杨慎交和李邕都是重重地一点头,便在对方发球之后,一同冲了上去,立时便与对方的十人十骑纠缠在一起。十数支月杖似一株株青松树苗,在劲风之中不停挥舞,为的只是那五彩斑斓的藤球。过了一会儿,杨慎交和李邕的坐骑果真有些不安,杨慎交的还好,不过是浮躁了一些,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李邕的就了不得了,直接掀起前蹄朝身边吐蕃的人马踢了过去! 李邕一脸惊讶和为难,连忙松开缰绳,只敢握紧马鞍,来证明这是坐骑的本能反应,跟他可没有任何关系——马球场上,不论是用马还是用月杖,伤及对方球手,都是犯规的。 吐蕃对此也无话可说,只得自顾自地先躲开再说。这一躲便留出了好大的空隙,杨慎交当机立断,一杖过去,登时截下了藤球,并击出了众人的包围,恰恰被经过的李隆基接住。李隆基便趁着吐蕃球手们反应不及,驰骋着一路顺利,将藤球送入了吐蕃的球门里! 至此大唐和吐蕃各赢一局,一刻之后,第三场拉开了帷幕。吐蕃球手这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看似毫无作为的李隆基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不觉对李隆基防范了许多。他们在杨慎交和李邕处各分了两人,剩下的六人则都对上了李隆基。 李隆基见此朗朗一笑:“不知吐蕃的兄弟可曾听过,我大唐还有一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吐蕃球手的头领心头一凛,瞥了一眼袖口的灰毛,道:“临淄王这是何意?” 李隆基道:“贵使放心,此事三郎方才便已做完了。方才第二场,因贵使十人皆已打过一场,体力有损,我大唐才只出我等四人,以求公平。眼下也请贵使公平一些,我大唐场上如今只剩三人,贵使还要如此……才能获胜么?” 【第26章·女皇九鼎建隆基】① 头领忽然明白过来,李隆基方才在场上的表现,不正如自家队伍第一场初始时一般模样么?先是韬光养晦不露丝毫实力,待摸透了对方的战术,再一举出手。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却仍未将袖口的灰毛拔去,只当听不懂李隆基的话——此刻大庭广众,他若真这般做,岂不是承认了他吐蕃球队使了这小把戏?既已用了,必然要收获成效才是,否则若败了,或是干脆大白于天下,他当初又何必得不偿失地用上这一招? 见头领毫无反应,李隆基笑容不改,只轻叹了一口气。待第三场比赛开始,他一手拉紧缰绳,一手使月杖控球,便直直地向拦阻在自己身前的吐蕃球手冲了过去。 吐蕃球手对此始料未及,谁也没想过李隆基竟然会如此不管不顾,也不怕伤到他们而犯规,直接就横冲直撞而来。李隆基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可还不想身受重伤,便稍稍一躲,只两人一排,纷纷把月杖横在彼此中间,想逼迫李隆基停下,却见照夜白纵身一跃,直接从六支月杖之上飞了过去! 而李隆基所控的藤球,早在方才马儿跃起之前的一瞬,就被李隆基打上了天。待李隆基落地,藤球也落了下来,仿佛黏在李隆基的月杖上一般。其他四位连忙便要过来营救,却反过来被杨慎交和李邕缠了个焦头烂额,最终只得眼睁睁看着李隆基如入无人之境,再度将藤球送入吐蕃的球门。 李隆基时而一如方才一般横冲直撞,时而又往返婉转,风驰电掣,左右驱突,速度总是极快,来去也十分自如,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仿佛与生俱来,不仅场上的吐蕃球手们看得眼花缭乱,根本无力阻挡,就连场外的人们也不乏叫好之声。 李显的嘴不禁长大了,愣愣地道:“八郎,这……这便是你家三郎?” 李旦定定地望着儿子的身影,低叹一声:“是啊……” 太平公主也满是惊喜:“八郎平日里也太藏私了,有这样好的儿子,一丝风声都不肯露。若非今日,人才岂不是要埋没了?” 李旦摇摇头:“不过玩乐而已,算什么人才。” 太平公主嗤之以鼻:“你少来。我看啊,这三郎的能耐绝不仅仅在玩乐上。他能把球技藏得这么深,别的自然也可以。”说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旦,有些恍然地道,“八郎,他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更是我大唐的嫡亲王子,可不要管得太过分了,毕竟……有些事早就过去了。” 李显也明白了什么,叹道:“三郎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在你这里,估计没少受委屈。八郎你什么都好,唯独有些事若是想不开,固执得连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三兄妹一边看球一边兴致勃勃地交流,其他各处也是津津乐道,对李邕、杨慎交以及李隆基的赞美之词不绝如缕,沸腾的人声伴随着欢快且激动人心的乐曲,此起彼伏,铿锵有力。 自从李隆基上场,萧江沅就没再动过地方,视线也一直黏在场上,就连同杨思勖聊天的时候,她都没转过头来。 杨思勖见场上战况,不禁抚掌大笑:“好一个临淄王!”见萧江沅也直直地看着,胳膊肘碰了一下萧江沅的肩膀,“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萧江沅浅浅一笑:“若真精彩,自然不愿错过。” “你也觉得精彩?”见萧江沅唇边的笑意比往日见人就有的多了几分人情味,杨思勖乐道,“我也没有想到,临淄王竟然这么厉害!” 萧江沅淡淡地道:“阿兄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见萧江沅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杨思勖不禁暗叹他这贤弟果真非同一般,比自己这个大了三十多岁的兄长还要老练。 就这么一会儿聊天的功夫,李隆基已经利用自己轻灵而快捷的走法,引得四名吐蕃球手连人带马彼此相撞,重伤被宦官们抬下。那四匹吐蕃骏马也受了伤,且早已累得不行,便干脆倒地,也被人抬了下去,一匹马得花上八个人力才足矣。 吐蕃头领不禁愤然,却听李隆基经过身边时,轻笑了一声:“我给过你机会了。” 吐蕃头领的眸光不由一沉,他当即朝仅剩的几个队员使了个眼色。众队员皆是不仅有些迟疑的模样,可转头见兄弟被那般可怜地抬下,便皆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马球场经过了长时间的比赛,早已有些坑坑洼洼,而冬日天干物燥,尘土也渐渐扬起。李隆基等人在浅黄色的沙雾中来回突击,一时有些看不分明,场面便开始焦灼起来。此刻大唐与吐蕃的比分为,九比一。 所有人都以为大唐胜利在望,杨思勖更是考虑起得胜之后,该喝什么酒来助兴,却见贤弟唇边的笑容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于无形。他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便转头朝场上望去,登时怒道:“他们在做什么?!” 两人将杨慎交和李邕格挡在外,其余四人则包围了李隆基,不停地伸杖夺球。他们的月杖时而不小心擦碰了照夜白的头与颈,时而插入其四腿之间,总是不经意地将李隆基的月杖弹开,甚至有时会几支月杖全然纠缠在一起。 李隆基冷冷一笑,当即发力将众人的月杖往天上一挑,却不想吐蕃头领趁此机会,狠狠地刮了一下地面,扬起了一抔尘土,更似呼吸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使得那尘土直接朝李隆基和照夜白喷了过来! 李隆基的双眼当即便被迷住,只得马上闭紧。感受到坐骑的躁动,心知照夜白也与自己一样,他心下大怒,便再不收敛照夜白的脾性,任凭它大肆发狂,将周围的吐蕃球手搅得鸡犬不宁,刚抢到手的藤球也被照夜白的蹄子踢到了一边。这一下子,尘土飞扬得仿佛起了龙卷风一般,吐蕃球手此番也不能幸免地迷了眼睛,场面顿时大乱。 马儿狂躁奔腾,人在上面摇摇欲坠,更遑论手中飞舞不停的月杖了。其中一吐蕃球手的月杖更不小心击中了李隆基的肩膀,直直便将李隆基击落向地上! “三哥!”李隆业随即大呼道。 一直淡淡望着场上的李旦也瞬间站起了身。 李显双眼微眯,转眸看向了尚赞咄。尚赞咄这下明白此事算是闹大了,便再不敢造次,忙起身长揖道:“恳请大唐皇帝陛下终止这场比赛,吐蕃认输。” 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笑道:“笑话!我大唐要胜,何须贵使来让?” 尚赞咄连连称是:“臣并无此意,只是这场上……” 李旦这时转身扶起了尚赞咄,微微一笑:“我大唐金城公主即将下降于吐蕃赞普,自然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去,不可有一丝模棱两可糊里糊涂之处,这胜负便是其一。眼下不过是尘土多了些而已,谁打马球的时候,没碰到过这种状况?”说着一边暗暗点头,一边轻轻地“啊”了一声,“想是吐蕃水草丰美,气候湿润,不曾碰到过此等沙尘?” 尚赞咄只得颔首,心下忍不住恨恨。他恨这群头脑简单的兄弟,本来只是要挫挫大唐的锐气,在大唐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让他们少点痛快多些郁闷,可从未想过把彼此的关系闹得太僵,毕竟他们此番是来替赞普迎娶公主的,也不能太放肆了。可眼下这事情……大唐虽不至于因此便取消婚约,他吐蕃却不好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尘土好不容易散去,众人却找不到李隆基的身影了,场地之上也没有,他一个大活人竟然不翼而飞?! 这时,藤球自纠缠在一起的吐蕃人马中迸射而出,杨慎交当即伸杖一挑,将藤球传给了李邕。李邕当机立断,任杨慎交继续纠缠着仅余的两名吐蕃球手,径自控球,将藤球直直地送入了吐蕃的球门! 全场却没有响起任何声音,直到李隆业指着场内大声道:“三哥在那里!”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照夜白转过身来,李隆基正一腿勾着缰绳,侧依在马腹上。他脸上毫无吃力之色,仿佛这动作早已用惯了一般,他讲月杖往地上一支,身子便借力腾起,重新落回到马背上。整套动作流水般潇洒,引得全场娘子郎君欢呼不止! “大唐胜了!” “大唐万岁!” 李显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不住地道:“好!好!” 李隆基先是伸手,将方才也跌落在马侧的吐蕃头领拉回到马背上,这才纵马面向诸位看客,唇角一勾,同时将手中的月杖直抵苍天,高高一举! 麟德殿前顿时沸腾了起来。便在这欢腾的人潮之中,李隆基终于看到了萧江沅。两年未见,她果然又长高了些,相貌也长开了不少,比从前还要清秀美丽,衣服也全然撑了起来,整个人都再不复从前模样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还站在众人最前,如此张扬可不像她的风格。 想到自己方才险些落马,李隆基似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朗然地笑出声来,却见萧江沅面无表情,定定地看了自己一眼之后,竟然转身跑了! 阔别两年的重逢,他不知心中肖想了多少次,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场景。 她……她跑什么啊?! 【第26章·女皇九鼎建隆基】② 上官婉儿一直百无聊赖地饮着酒,仿佛周遭一切皆是事不关己。她对场上的胜负也毫不在意,不论是在叹息还是在欢呼里,她都显得十分安静而孤寂。她却怡然自得,因为在这里,不仅只有她一人如此。 其实在李隆业怒呼之前,已经有个身影冲出了角落,直抵宴席最前。她挺直着腰板,定定地看着场上,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不见,只余那一双目光灼灼,深邃中似有担忧。 上官婉儿当即便注意到了萧江沅。她本心想,萧江沅与李隆基往日的交往竟都不是敷衍,他们之间的感情倒还真是不错,可当见到大唐大胜,李隆基高举着月杖朗然而笑,萧江沅却扭头就跑的时候,她却品出了几分悠长的意味——萧江沅今日一直躲着的人,原来是李三郎? 萧江沅一路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终于将起伏按下,心跳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方才在麟德殿前,她望见李隆基跌下马去,只觉心头似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不比当年武曌去世时沉痛,却惨烈许多。而当她看到他重归马上,一身张扬恣意,面对众人欢呼以及无数个抛向他的绢帕、扇坠、荷包等,依然镇定自若,仿佛他天生就当如此万众瞩目。 他享受得很,竟也看起来习惯得很。 她当时也是一愣。自打她认识他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向来韬光养晦自不必说,装模作样的能力比她的还更厉害,不论笑怒言语,她时刻都能感受他的收敛与压抑。而在这一日,她终于看到了几分他当年怒斥武懿宗的模样。 她为他欣慰,却也同时眸光一定——他高举月杖,抬首笑看众人之时,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模样。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太宗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之孙,则天皇帝之孙。 她不禁想起了武曌当年亲手写下的一首曳鼎歌。那时武曌刚刚登临帝位七年,期间建明堂、中岳封禅犹嫌不够,还要重铸九鼎来昭显天下,她的大周国泰民安,强盛安定。这首为九鼎中之一鼎上的铭文,武曌十分重视九鼎,这才亲自撰写。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她以三皇五帝等古之圣贤自比,告诉天下,她登临帝位受命于天,在她的治下,天下才得以光宅,海内方得以雍熙,这是她的功劳,也是上天的功劳,上天授君命于她,让她得偿所愿,终于建立了这隆盛的大周基业。 隆基二字重了她孙儿的名字,此事就连武曌自己都没注意到,眼下萧江沅却发觉了。虽说意思不同,但既然看到了这样的巧合,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尽管她从前并不相信所谓天命。 而如今的李隆基也与两年之前的不大一样了。他虽仍活在压抑之中,却也敢走出来,接受众人热烈而专注的目光,让自己为人所关注;他的笑容虽还是那般清朗俊逸,带着几许才子风流,又有几分烟尘之气,他的眼神却比从前要深邃多了。他望向李显的位置时,唇边卷曲的弧度都会加深,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萧江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内心,开始迸发真正的野心了。 在李隆基看向自己的时候,萧江沅本想端正向他长揖一礼,一如往昔,可一看到李隆基的笑容,她就不知怎的,身子完全僵住,大脑也一片空白。不久之前在麟德殿坐立不安时的感觉,又涌上她全身,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跑了老远了。 回想着她之前看到的有关他的一切,心底竟冒出了四个字:就是他了。 眼下前景未明,凶吉未卜,她才刚见了他流露野心,就想要追随他而去了么?她不禁心下笑了笑自己,怎的年纪越大,就越不知思虑周全,想必是被他传染了,使得自己也变得冲动起来了。 想到自己方才离开得太过突然,萧江沅不禁有些头疼——日后若再见到了,该怎么回答呢? 她没想到的是,下次见到的时候,李隆基根本没问起这个。 这一日是金城公主出降之日。今日起,大唐金城公主就要踏上山高水远之路,往西而入吐蕃,再无归期。身为金城公主生父,嗣雍王李守礼眼眶微红地立在李显身旁,在女儿回眸一望的时候,忍不住抬手向外翻了翻。 走吧,走吧,那才是属于你的天地。你我父女,缘尽于此。 李隆基五兄弟一直都很敬重李守礼这位大堂兄,再加上李旦的嘱托,这一日他们便一直都守在李守礼身边。直到送走了金城公主,饮宴也接近了尾声,李守礼才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子赶紧离我远些吧,这都黏了一天了,有完没完?” 李隆业不依道:“那你倒是早点吩咐啊,都这个时候了才想起来赶我们走……” 李成器温和一笑,打断道:“五郎。” 李守礼扬眉看着李隆业抿唇收敛,不禁哈哈大笑,转头见李隆基一直默默地没说话,道:“你今日可有些不对劲啊,好的不学,闷不吭声倒是跟二郎学了个十足十。” 李成义甚是无辜地看向李守礼,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笑容愈发温和,便都憋了回去。 李隆基不知在看着什么,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回头看李守礼的时候,怔愣了好一会儿,惹得李守礼哭笑不得:“你这副呆气又有点像四郎了。” 李隆范本还庆幸,此刻听李守礼这么一说,再不顾大哥了,直接便道:“大堂兄你够了!” 李守礼的笑容登时一垮,愁绪又染上眉头,竟有些泫然欲泣:“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前世有福,被认在了圣人名下,便再不是我的女儿了,今日又远嫁吐蕃,此后难以再见……她在我眼里分明还是个孩子,我身为人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走,什么都做不了……” “公主远嫁吐蕃,是为大唐与吐蕃多年修好,居功至伟。”李成器温和地道。 “居功至伟个……噗!”李守礼刚想说话,就被人灌了一口酒,当即连同最后一个音节一同喷了出来。 李隆基笑吟吟地拎着酒壶,惊讶道:“大堂兄,你今日可有些不对劲啊,圣人嫁女儿,”声音骤然一低,“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守礼这才老实下来,默然良久,泄了一口气。 “天色不早了,你随我跟圣人告个别,便出宫回府吧。”李隆基说着便搀扶起李守礼,朝李显那边走了过去。 李守礼不禁双眼又有点湿,可顺着李隆基的目光刚一看过去,感动就瞬间没了——他早就听五郎说了,三郎喜欢上了一个宦官,那宦官不仅以前是祖母的面首,几年前还差点做了安乐公主的男宠,后来自请守陵去了,还让安乐公主打了个半死,结果刚过一年,人家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从此竟还在宫里平安度日了! 他每每想起这段经历,都觉得这个萧江沅绝不是一般的人才,生怕李隆基吃亏,可如今看李隆基这游刃有余的劲儿,他不禁有些悻悻然——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 此时此刻,萧江沅正扶着有些微醉的李裹儿,有些吃力地直立在李显身边。不经意间转眸,见李隆基搀着李守礼走来,不禁微微一怔,立即垂下眼帘。 李隆基看到萧江沅如此,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便听身侧男子轻哼了一口气,一脸的不乐意。李隆基可从不惯着自己这位大堂兄,该如何便如何,果然李守礼除了刚刚的轻哼之外,再做不出别的来——眼见着到了李显跟前,他总不能继续拉着张脸吧。 微笑应承了天子的慰问,李守礼得以顺利离开,陪着他过来的李隆基原本只能跟着退下,却被李显热情地拦住:“三郎,坐到我身边来。” 李裹儿本是要退下的,见李隆基坐下,她也挤到了李显的另一侧。纤手托腮,美人微醺,媚眼如丝,看得李隆基心下暗叹,身子却仍坐得笔直。 萧江沅顿时暗暗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胳膊,重新叉手挺直站好。那小动作落在了李隆基眼里,便化作了无限的温柔笑意。这时,李显问道:“你这马球如何打得这般好?” 李隆基笑了笑:“输得多了,自然就打得好了。”他看似谦逊,实则倒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打得好。 李显闻言大笑:“你不仅马球打得好,话也说得好听。” “侄儿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若不是因为输得太多,何至于迄今为止,圣人才知道侄儿的马球打得好?” “照你这么说,你竟是被往日声名所累,所以即便如今厉害了,也鲜少有人知晓?”李裹儿忽然嫣然一笑,轻蔑地道,“可还不是有人知道,还巴巴地推荐你,可怜我那姐夫太过敦厚,这一场马球打下来,他和虢王竟什么功劳都没有,什么好处都是你的?” 【第27章·骊山汤泉情氤氲】① “公主此言,三郎可不敢当。”李隆基似被吓到了一般,有些瑟缩地看了一眼李显,委屈地抿了抿唇,“圣人给武驸马、杨驸马的赏赐……分明比给虢王和三郎的要多些。” 李裹儿笑容骤失,拍案就要斥责,却听李显哈哈大笑起来:“三郎这是挑理了,是我想得不周。我本以为,二郎毕竟受了伤,而在场上,阿杨安抚虢王,又同时相助于你,可谓劳心劳力,这才想多疼疼他们。即便如此,我也不过是多给了他们些零碎的玩物,三郎竟就记在了心上,你阿耶可没你这般小气!” 李隆基无奈地道:“所谓名气,那都是虚的,红火一阵子也就散了,哪比得赏赐实在?”顿了顿,他一脸认真,“那可是圣人的赏赐,这往年以来,除了年年都有百官皆有的口脂、粽子、冬衣等,侄儿还从未得过圣人专门的恩赏呢。” 这与帝王嫡亲的龙子凤孙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感伤,李显听着不觉有些惭愧,干咳了几声,将李隆基拉近,轻声道:“三郎放心,你们兄弟这次既回来了,七伯就再不让你们离开长安,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去了。” 他等着的就是这句话——李隆基心下暗笑,表面却十分感动,久久说不出话来,只得起身郑重跪拜。 “好了好了。”李显伸手虚扶一下,见殿内歌舞升平,竟有几分盛世气象,不觉有些自得,“如今吐蕃的事也结束了,又是年末,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说起来,有几年没去过骊山了……”说着转头朝身侧的大宦官道,“遣人告诉皇后,过几日,我打算去骊山汤泉宫,这宫里都带谁去,让皇后做主。” 话还未说完,便见李隆基抬头目光炯炯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又立即垂下眸去,看似乖觉,实则整个人只差没写上“我要去骊山”这五个大字,李显不禁摇头失笑,叹道:“好!你们四个人中,我不带两位驸马,也不带虢王,只带你去,三郎可满意?” 不等李隆基回话,李裹儿先不乐意了:“阿耶!” 李显劝道:“二郎本就受了伤,去了也无法下水,何必轻易挪动?” “可是……” “三郎本是宗亲,不然也是要带上你八叔一家的,怎能落下他?”见李裹儿还不依,李显叹道,“也罢,驸马不能陪你,阿耶也觉得不忍,不如裹儿自己选一个可心的带上,选谁都可以。” 李裹儿当即拉过了萧江沅的手,顺势抱住了萧江沅的胳膊:“那就她吧。” 萧江沅原本垂眸端正立在一旁,忽然手被人一拉,身子便向前一倾。她虽心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不由抬起头来,直直便撞入了李隆基含笑的目光之中。 天色将沉,暮鼓早已敲完,坊门也皆已上锁,残留的一些沉醉的臣子王孙却还在殿中,迟迟未曾离去。李显不想劳师动众打破宵禁,便赐他们在宫中暂住一晚。他拉着李旦秉烛夜谈而去,留下李成器等兄弟打理残局。 李裹儿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宦官们抬着步辇送去了皇后居住的蓬莱殿。一直被缠得极紧的萧江沅这才松了口气,却转瞬又被另一个人缠上了。 “大王不随寿春王等一同善后麟德殿,跟着奴婢做什么?”萧江沅无奈转身面向李隆基道。 李隆基背手一笑:“跟着你,自然是有事找你了。” 萧江沅见旁边暂无人经过,便轻声道:“大王方才妙语连珠,且不愧自幼演过《长命女》,圣人已然信了,大王重利不重名,非韬光养晦之大器,也不会怀疑相王的用心。大王的隐患都已迎刃而解,不知还有什么事需要找上奴婢?” “我找你难道就只能因为这个?”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见萧江沅一副端正守礼的模样,待自己多了不少疏离,李隆基原本甚好的心情稍稍一沉:“去你住处说。” “这……不太方便吧?” 李隆基轻笑一声,走近了萧江沅,低声道:“这里时而会有宫人内侍,或是禁军人马经过,不知我若想扒了你这身皮,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方便。” 萧江沅不明所以:“大王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想要与你说的事,比你的真实身份更重要。你若是不肯带我去你的住处好好说上一说,那我就在这里揭露你女儿身的身份!” 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大王说笑了,奴婢乃是宦官,虽非真正的男子,但也绝不是女子。” 李隆基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那我动手了?” 萧江沅抬眸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十分不解他为何会突然如此任性。若是往日,她定然微笑去哄,三言两语便可化干戈为无形,可今夜得她却也萌生些小脾气,竟怎么都不肯低头了。她深吸一口气,便抬手朝衣带伸去,更毫不犹豫便解开了衣带的结。 李隆基忙伸手按住:“你做什么?!”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不敢劳烦大王,便自己动手了。” 李隆基怒道:“两年不见,你这是生了什么病?!” 萧江沅垂着眸,默默地不说话。 良久,李隆基才叹了一声,重新把萧江沅的衣带系好:“若是谁经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薄你了呢。” 萧江沅转眸,先是看了看李隆基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又见到他系衣带时认真而温柔的神情,心头萦绕着的愠气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点点说不分明的感觉。那感觉在她心间盘桓许久,却始终没有落地,经常会让她失了平日的水准,甚至会夺去她的神思。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消除,只得任其滋长,看看它最终是会消弭还是会扎根。 而李隆基一回来,它竟有些要扎根的意思了。 待李隆基系完,萧江沅拱手一礼:“多谢大王。” 李隆基理都不理:“你既然不肯带我去,那我就在这儿说了。”顿了顿,他先是眼珠一转,一勾唇角,“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日大唐与吐蕃击鞠大胜,李隆基笑对萧江沅,却见她转身就跑,本来心里诧异也郁闷得紧,可转念一想,早在两年前,她对自己就是有心思的了,只是她自己还不清楚,这一日这副模样……可不就是久久不见而近乡情怯,面对爱慕之人怯懦又娇羞之时才会有的么? 萧江沅显然没有想到李隆基会问这个,不觉有些茫然,竟鬼使神差问出这么一句:“大王所言之喜欢,是哪种喜欢?”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江沅脸色的每一分表情:“男女之情,譬如……我想娶你。” 萧江沅认真地思忖一番,道:“大王已有王妃,此生还能娶谁?” 李隆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便从善如流道:“那便是……纳你为侧妃。” “妾可宠而不可爱重,若是如此感情,奴婢没有,也不配、更不敢对大王有。” 李隆基俊眉一扬,立即道:“那你有的便是爱重了?” 萧江沅默了默,方道:“……大王想说的就是这个?” 李隆基观察完毕,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然不是。” 萧江沅:“……” 李隆基凑近到萧江沅耳边:“上降玄鉴,方建隆基——此句你可曾听过?” 萧江沅当即把李隆基领到了自己的住所。恰逢杨思勖不在,她不用交代什么,便直接将李隆基引入了自己的屋子。 “你……和杨思勖住在一起?”李隆基皱眉道。 “尚有一墙之隔。”萧江沅淡淡道,“大王方才说的,奴婢自然听过,练字的时候还曾写过。大王还想问什么?” 李隆基抿了抿唇,压下不快,道:“你送给我那个圆盘和筷子,除了让我看到一个至尊至贵的卦象,用以束缚手下更加效忠于我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用途?” 萧江沅想起这个不禁笑了笑:“现下暂无其他用途,不过将来或许有用。” “哦?” 萧江沅却没打算回答这个,而是反问道:“大王此番回京,可有什么打算?” “你是指……” “大王总不会还想回到潞州去吧?” “潞州山好水好,天高云远,我自是想回去看看的,不过也只是看看。” 见李隆基不仅毫无忧色,更是一点思虑都没有,萧江沅不觉想起了方才,李显和李隆基那一瞬的交头接耳,恍然一笑:“大王智计无双,一切所想随手即得,奴婢佩服。” 李隆基轻笑一声:“我才要佩服你,远在千里之外,竟能操控死物。” 萧江沅淡淡一笑:“那圆盘和箸,不过是材质本身的问题,自有磁性,可相吸亦可相斥,且看如何利用了,与奴婢可无关。” 李隆基也解了心头一个疑问,点点头:“这材质倒稀奇。” “看来大王心中自有丘壑,便不用奴婢多言了。” “谁说你是‘多言’?我来寻你,不就是因为想听你‘多言’?” 迎着李隆基温柔而深邃的目光,萧江沅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大王究竟想问奴婢什么?” 【第27章·骊山汤泉情氤氲】② 李隆基刚想说什么,便听屋外老远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贤弟,你回来了吗?” 萧江沅当即吹灭了烛台,双手一推李隆基,两人一同躲到了卧榻旁的纱帘之后。屋内骤然一暗,李隆基有些看不清萧江沅的神情,听杨思勖脚步声近了又远,轻哼了一声:“贤弟?” 萧江沅一如往昔笑容可掬:“大王还不知道,奴婢已与杨常侍结拜为异姓兄弟,奴婢年幼,自是贤弟。” “他?”李隆基不禁伸臂去指,“他都够做你祖父的了,跑过来认你做弟弟?” “难道大王没有听说过‘忘年之交’?” “这忘得也太多了……”李隆基低低地道,见萧江沅即将后退,当即收臂一揽,“你去哪儿?” 被李隆基这一抱,萧江沅与他本还存留的一些距离立即消弭,两副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这样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两年前送别之时,心跳又有些加快起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方平息了些许:“自然是带大王离开。” 李隆基这才开始打量着萧江沅房中的一切,虽光线暗淡,却仍能看个大概:“我还不想走呢。” 她这屋子,可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清苦,哪有点花样年华的女儿样? “那大王想做什么,大可跟奴婢直说,奴婢若能做到,必当尽力而为。” “当真?” 萧江沅顿觉一丝不对,本要出口的一句“自然”便化作了唇边浅笑。李隆基见萧江沅不说话,也温柔地笑起来,手臂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手托住萧江沅的头,缓缓向自己的肩膀按过来。萧江沅不觉微怔,却没有想到要反抗,轻嗅着李隆基身上的香气,心竟安宁许多。 “我方才……可不是在说笑啊……”李隆基低声呢喃道。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道:“哪句?” 李隆基忍不住失笑:“你觉得呢?”听萧江沅又默然,他不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知,我待你是什么样的心思?” 萧江沅对男女之事虽不通,却并非一无所知。早在两年前,她便已隐约感到李隆基待自己之不同。当时她故作不知,以为两年后,李隆基必当喜新厌旧,早忘了他曾有段未曾说破的情分,却不想他不仅牢记至今,还有几分愈演愈烈之势。 萧江沅叹道:“知道……又能如何呢?奴婢一介宦官,当不起大王错爱。” 李隆基云淡风轻地笑笑:“那就别做宦官了呗。” 萧江沅本还有些糊里糊涂,此刻却是全然清醒了。她用力地推了推李隆基,见其仍是毫无反应,甚至纹丝不动,便一脸理所当然地,朝着李隆基墨色的靴履狠狠地踩了上去。 “嘶——你放肆!”李隆基吃痛,当即松开双臂,后退了两步。见萧江沅仍是那副软硬不吃的微笑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却听萧江沅淡淡一笑道:“奴婢不做宦官,又能去做什么呢?”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李隆基满腔愠怒顿时化为了一声长叹:“说起来,你当初为何好好的宫人不做,非要女扮男装,做什么劳什子宦官?祖母竟也能答应你,上官婉儿还帮着你遮掩,还藏了这么多年。” 萧江沅浅笑着看向李隆基,柔声道:“大王以为呢?” 李隆基想也不想便道,仿佛早便思虑过一般:“宦官诚然要比宫人自由一些,外可涉猎前朝民间,内可通达后宫内庭,且内与外的来往之中,宦官亦是最重要的枢纽之一。但大唐开国以来,宦官一直掌握不了多少实权,跟汉代的宦官们可没法比。” “这只是其一。其二……”萧江沅悠长一叹,“这世间对女子太不公平。” 李隆基不予置否:“凭你的才智,即便是做宫人,也不会比上官婉儿差太多,与现在相比,又有多大分别?” “至少眼下,大王不能像要一个宫人那样轻易地要走奴婢,不是么?”见李隆基薄唇微抿,萧江沅垂眸一笑,“且即便是上官昭容,如今不也沦为天子妃嫔了么?” “沦为?”李隆基诧异道,“堂堂天子妃嫔,在你眼里成了什么?” “妃嫔与宫人的区别在于,前者住在金丝笼里,吃的是上乘精粟,喝的是晨间清露,后者则住在竹笼里,吃最普通的粟米,喝最寻常的井水。”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这世间总有几个例外,祖母不就是一个顶好的例子?” “可从此往后,天下间还会再出现一个她么?”不等李隆基回答,萧江沅率先道,“不会了。也许有人会再度拥有她那样的智慧与机遇,这世间却不会再允许她重现了。奴婢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只想安安分分,做好一个内侍的分内之事,忠一君之事,报一君之恩。奴婢既然当初选择放弃女子的身份,便是没将属于女子的富贵与权威放在心上,更没打算有朝一日恢复女子身份,大王必能明白奴婢心中所想。” 这一下,李隆基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当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他怎能不懂? 可是……他确实真的不懂。他想不通她的坚持为哪般,有些不甘地道:“你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身为女子,也并不只有一种结果。”顿了顿,他的眸光多了些郑重,“你还可以选择……嫁给我。” 见萧江沅怔怔地看向自己,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我不会让你成为那样的天子妃嫔。” 萧江沅的双眸顿时睁大了几分。她看出他的野心是一回事,听他亲口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了。她震惊于他的坦荡和对自己的信任,不觉信了几分他言语中的真心。她却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等到大王成事之时再说吧。或许到了那时候,大王身边多了美人,便看不到奴婢了。” “你道我这两年在潞州,身边就没多什么美人么?我不还是对你……”话刚出口,李隆基便觉有些不对,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见萧江沅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李隆基不禁心下啐了自己好几下,面上却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 “奴婢明白。”萧江沅颔首道,“大王是天家王子,身份贵重,且大唐皇族人脉凋零,正该是大王这一代开枝散叶的时候,大王本该如此。” 李隆基本也觉得多纳个侍妾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照顾到萧江沅的感受,不该提而已,可是听萧江沅这样说,他又觉得十分别扭。这分明是上天赋予他的权利,他善加利用和享受,有何不可?萧江沅如此理解他,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现下不仅不高兴,心中竟还有一种负罪感? 他还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便听萧江沅道:“大王不必多说了,奴婢心意已决。奴婢虽不能成为大王枕边人,但却愿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便见萧江沅郑重跪地下拜,恭敬而守礼地道:“阿郎在上,请受奴婢一拜。” 阿郎乃是奴仆对男主人的称呼。李隆基听萧江沅如此唤自己,心神不由一震。他定定地垂首看着萧江沅,没有扶也没有让她起来:“你不愿意嫁给我,却愿意做我的奴仆?” “准确的说,是家臣。”萧江沅依然俯首拜着,“若阿郎心愿得偿,奴婢便该自称‘臣’,唤阿郎‘大家’了。” 难怪她说祖母与自己是君臣。李隆基求婚失败,不禁有些郁闷,却仍是摆摆手:“起来吧。” 萧江沅乖乖起身站直:“阿郎眼下可有什么计划?”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江沅:“这样你就敢追随我?” 萧江沅无奈轻叹:“奴婢的确曾经犹豫过,可方才见阿郎如此坚定,自己便也不由下定了决心。来日之事,谁又能预料得到,不过是尽力而为,搏一个成功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想知道,阿郎为什么想要成事,而在成事之后,阿郎又想做些什么?” 李隆基笑意微敛,沉吟了一番,才掷地有声地道:“我不想再压抑地生活,不想继续被人踩在脚下,更不想再尝一次无能为力之苦。” 他自出生起,就活在武曌的阴影之下,家中父兄也是个个战战兢兢。他看着他们这样,心中实在不服。这天下分明是李唐的,他们才是真正的皇族贵胄,却要活得那般艰难困苦,这究竟是何道理?他虽这样想,却一直都很懂事,表面上装得比谁都乖巧,若非那一日武懿宗欺人太甚,他也不至于……连累嫡母与母亲死于非命。他当时年幼且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但从此往后,他不想再这样了。 “我想要这大唐拨乱反正,政治清明;我想要这大唐国泰民安,歌舞升平。这是太宗皇帝和祖父留下的大唐,亦是祖母统治了五十余年的天下,怎可被一介庸君耽误?它本可以延续贞观,光大永徽,创造出一个盛世出来,既然李显不能,那便让我来吧。”顿了顿,李隆基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虔诚,“我爱这大唐,所以我想成为它的君主,再将它亲手推向盛唐!” 【第28章·帝后失和生危机】① 送走了李隆基,萧江沅便将方才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既然决定了,她便没什么好回想的。他待她是什么心思,那是他的事,与她无关,她一点都不感兴趣,至于自己的心思,既在本分之外,摒弃了便是。 萧江沅刚要转身返回院落,便觉肩膀被人一拍。她感受着这熟悉的疼痛,不禁轻叹:“阿兄日后能不能别这样,小弟不想年纪轻轻就废了臂膀。” 杨思勖忙道:“这样还疼?贤弟你这身板真是太差了,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萧江沅不着痕迹地一躲,面向杨思勖,微微一笑:“现下还无妨。” 杨思勖放心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方才回来找你,见你不在,便去回来必经的鹅卵石路上等你,可也没见你啊,反倒看见了临淄王。” 萧江沅面不改色,直接反问道:“阿兄找我何事?” 杨思勖的注意力果真被引了过来。他揽住萧江沅的肩,边走边道:“咱们进去说……” 少时过后,两人面对面跪坐在席上。听了杨思勖所言,萧江沅有些意外:“圣人……与皇后吵架?” “别说你不信,若非我亲眼看到,我也不信!”杨思勖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对外估计也只是宣称,帝后夫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小吵怡情。” 萧江沅听出些许不对:“那么,真实的起因是……” “还不是因为谯王?”杨思勖叹道,“说起来谯王也真是命苦,若依照长幼,早年太子之位本该是他的,可偏偏皇后容不下他。他去了地方之后,还被勒令,不得诏令不得返京。堂堂大唐皇子,大家如今的长子,竟落得这般下场。” “此番南郊祭天,各地刺史与宗室都返回了长安,却迟迟不见谯王……莫不是,皇后连召谯王回来的敕书都压下不发了?” “可不!大家起初不知道,可直到后来都没见到谯王,这才觉出不对。知道是皇后压下了敕书,大家当时气得不行,便去找皇后兴师问罪了。后来见我们人多累赘,便只留下了安乐公主,剩下的全赶了出来。” 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低叹一声:“果然他们也不例外……” 杨思勖不解道:“贤弟此话何意?” 萧江沅淡淡一笑:“阿兄是不是以为,圣人这气生得甚是诡异?” 杨思勖点了点头:“平日里,大家那般宠爱皇后,听之任之,毫无限制,而皇后又不是第一日反感谯王了,怎么偏偏这次,大家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是忍无可忍了?” 萧江沅忍俊不禁:“圣人哪里是气皇后身为嫡母,却容不下谯王这个长子?他气的是,向来由皇帝画日画可,中书省几度草拟,尚书省几番审核,再由门下省发下的诏书敕令,竟也有一日,也能被皇后压下了。” “可当初则天皇后做得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则天皇后乃是因天皇病体孱弱,代为处理朝政,画日画可也都是由则天皇后代笔,则天皇后说的便是君命。可眼下圣人正当壮年,身体也不曾有过什么大的疾患,根本用不到皇后来代政,虽也让皇后垂帘听政,却也不过是给一个议政的权利罢了,该如何做主,还是圣人说了算。” “也就是说,大家气的是皇后的僭越?” “不仅如此。阿兄再想想,即便皇后亲自去了门下省,可皇后终究只是皇后,门下省的官员怎会如此乖巧地听她号令,连个话风都不透露给圣人?” “对啊,皇后这样做本就是不对的,门下省官员大可回绝,即便当时可能权势所逼,事后也该禀告给大家,以求定夺才是……”杨思勖沉思了好一会儿,脑中才灵光一现,他一脸恍然地要对萧江沅说话,却一时仿佛话太多,都噎在了嗓子里。 萧江沅一直耐心地等杨思勖想明白,此刻见杨思勖如此,她浅浅一笑,为杨思勖倒了一杯水,边递过去边道:“几位宰相里,有皇后的人。” 大唐开国以来便是群相制,故而宰相向来不止一个。 “对!”杨思勖喝过水,终于说了出来,“而且,那个人听皇后的,却不听大家的!” “倒也不全是,只是若让他在圣人与皇后之间选择,他会更倾向皇后罢了。”萧江沅颔首道,“圣人身为李唐的帝王,最忌惮的莫过于此了。” “那大家又何必此前那般纵容皇后?” “此后只怕也不会有太多改变,除非皇后再度触及他的逆鳞。”见杨思勖皱眉,萧江沅解释道,“圣人给皇后权力,那是爱重和承诺,皇后要图谋权力,那便为圣人所不容了。” 杨思勖恍然地点点头,再无话可说。萧江沅则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热气氤氲中,她眸波轻漾着,似从这清澈见底的水中,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良久,她才心下一叹——这,便是帝王夫妻。 与此同时,蓬莱殿中,李裹儿忐忑地望了望立在窗前的李显,又看了看端坐在席上的韦皇后,不觉又是害怕又是心烦。她叹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 见李显僵硬的背影多了几分松缓,李裹儿忙凑了过去,挽住父亲的手臂,讨好地道:“阿耶,阿娘不就是不想让李重福回来嘛,可又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这才出此下策的。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阿耶有裹儿还不够吗?” 李显本来已经有些消气了,可一听女儿言语,又不禁愠怒起来:“你口口声声唤兄长名姓,岂不知这是无礼不敬?” 看到父母失和,李裹儿本就十分不开心,见自己好声好气地哄着的阿耶,不说像往日那样笑笑吧,竟然还对她发脾气,她委屈的同时,不由也生起气来。她哼了一声,松开李显的手臂:“裹儿是无礼,是不敬,因为裹儿自小生长在穷山恶水,不知道什么叫礼仪!” “你……”李显抬手指着李裹儿,默然了半晌,终还是甩袖放下。 这时,韦皇后站起身来,似整理好了情绪,缓缓走到李显身边,万福一礼。 李显侧眸看了一眼,脸色稍缓:“皇后不必多礼。” “妾自知有罪。”韦皇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这副身影一望而去,甚为可怜,“承蒙圣人看重,妾方能垂帘听政,这已经是僭越了,妾实在不该得寸进尺,竟做出此等错事,还望圣人宽恕。” 见韦皇后如此守礼,更有几分淡漠疏离,李显反倒不自在了:“皇后……你何必如此?” 韦皇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李显,双眸之中竟满含热泪:“一切都是妾的不是。怪只怪妾一直以为,圣人纵然冠冕衮袍加身,也还是房州时的七郎。” 李显望见韦皇后的眼泪,心立即便软了,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我自然还是,却怕皇后……已非故人了。” “圣人以为什么?”韦皇后上前一步,逼近了李显,“我不杀李重福便已是看在圣人的份上,他毕竟是圣人的骨血,所以我才只求他外放,从此再也不要回来。可是圣人思子心切,便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了。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还会经常梦到大郎和仙蕙……我怎么了?我不过是不想看到罪魁祸首一朝得逞,夺去本属于大郎的一切!我只要一想起大郎和仙蕙,我就……” 韦皇后一时哽咽住,掩唇低头无声流泪。李显当即也不顾李裹儿还在,忙伸臂拥住妻子,叹道:“你怎能这样想呢……他现下是长子又如何,你与他向来不和,我怎能不顾及你,去立他做太子呢?只是……二郎终究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自然会想念他,但也不过是想见见罢了。” “圣人若是想见儿子,宫里现成不就有一个么?”韦皇后埋怨道。 李显无奈失笑:“四郎这小子……我都快看腻了。每日见到他,我就不得不担心,日后大唐若是交到了他的手上,该变成什么样啊。” 李裹儿闻言道:“阿耶,你不要裹儿做皇太女么?” 李显瞪了李裹儿一眼,终是绷不住,叹息着摇头笑了笑:“你日后还是多跟四郎亲近亲近吧,让他多念着点你这个阿姊的好,日后没准也能封个镇国公主。” 李裹儿不甘道:“四郎他凭什么?” 李显用手指点了点李裹儿的额头:“就凭他是你阿耶现在,除了二郎之外,仅剩的儿子了。” 李裹儿推开李显的手,皱眉道:“祖母不过一介商人之女,尚能君临天下,儿是大唐皇帝之女,为何不能?” 李显的神情肃然起来:“你祖母的父亲周国公,微时做过木材商人,若非如此,哪来的雄厚钱财为我大唐高祖效力?你祖母是开国功臣之后,你祖母的母亲更出身于弘农杨氏,昔日太宗皇帝燕太妃还是你祖母的表姊,你祖母的出身,哪里如你说得这般卑微了?” 【第28章·帝后失和生危机】② “那也比不得一国公主尊贵!”李裹儿哼了一声道,双手拉住父亲的衣袖,“阿耶,为什么祖母可以,我就不行?” 李显见女儿如此不懂事,回想了一下这几年,终是狠了狠心,厉然道:“你够了!你大兴土木,卖官鬻爵,娇横跋扈,欺凌储君,这些我都能容你,在我有生之年,你也会是最受宠爱、最尊贵的公主之一,但若你日后还是不知足,继续觊觎皇位,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从小到大,阿耶从未对自己这般严厉,李裹儿一时被吓呆了,半晌过后才抽泣出声,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孔雀,耸拉着头,缓缓松开了手。 韦皇后也没有想到李显会这样。李显与自己多年夫妻,自然总有意见相左甚至吵嘴的时候,可是一直以来,他待这个女儿都是如珠如宝,眼下却为了皇位,竟六亲都不认了。韦皇后抬眸定定地看着李显,唇边有一抹冷笑一闪而过。 李显只是想震慑一下女儿,让女儿知道害怕,从而懂起事来,可一见到女儿的眼泪,他方才还坚硬的心墙便溃不成堤了。可他才刚训斥过,一转眼又去哄,难免让女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以后还是我行我素,便只好强忍着端着,眼神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韦皇后何等了解李显,一见李显如此,便恰到好处地柔声道:“裹儿也是担心四郎日后担不起大唐重任,一心想为你这个阿耶分忧,你倒好,怀疑我也就罢了,连女儿都不放过。” 李显虽心知这根本不可能,脸色却还是缓和了许多。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花,温柔地微微一笑:“好了,不许哭了。你若真是一片孝心,想为阿耶分忧,你就乖乖的,守好你作为公主的本分。这些个儿女当中,阿耶最是疼爱你,你可不要让阿耶伤心难过啊。” 见女儿抽了抽鼻子,一脸委屈却仍是点点头,李显稍感欣慰,便让女儿下去休息了。回头见韦皇后眼角尚有泪痕,他不觉想起了身在房州的时候。那时他们相依为命,每次母亲派人来看过他之后,他们都会抱头痛哭,可刚到次日,妻子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为整个家操劳起来。 他的妻子比他心志坚毅,性格刚强,或许也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但是李唐皇族却再容不下一位女皇帝了。若再出现一位,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他毫不怀疑妻子有朝一日登临皇位之后,定然会对李唐皇族赶尽杀绝,他的妻子绝对做得出来。届时,大唐多年传承的祖宗基业,可就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好不容易复周为唐,成为中兴之君,怎能再成为亡国之君? 而他对妻子毕竟是有过承诺的,妻子陪自己一路走来甚为不易,所以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要的、他能给的,一分不少都会给,即便他有一日死在了她前头,也会为她留好后路,只是这皇位断然不能。 情爱与责任,原本就是两回事。 见丈夫这般怔怔地看着自己,似陷入了某种思绪里,韦皇后心下冷笑。自己与他同甘苦共患难,为了保住他的位子,连亲生的儿女都豁出去了,如今却换来了什么?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到头来还不是貌合神离? 果然在男人的眼中,什么都不如权力重要,皇位更是把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抢去。这几年来,纵然他给了她众多的权限,可当她真的握紧手来,却仍是一盘散沙。从前,她还可以拥有他的心,可从今往后,她只有冰冷的权力可以依靠了。 眼下她做皇后不过数年,根基还未稳,所有对于地位的提升,不过急功近利,站不住脚,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她还得把握住李显对自己多年的习惯,也不用他待自己再好些,只要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就好,如此再过个十数年,她便追赶得上昔年武曌为皇后时的权势与威望了。 到时候,她的这个丈夫也就不用存在下去了。 她的内心泛着寒凛的微芒,表面却柔情婉转地垂眸转身,果真让李显回过了神来。李显一时情不自禁,便从后面抱住了妻子,低哑着嗓音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 韦皇后的声音虽轻,却仿佛一只翻云覆雨手,撩拨起了李显的心弦:“却不知现下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 纱帘轻薄而飘渺,重重叠叠,无风自舞,像天波浩淼间一团氤氲的雾气,颜色却不清冷,反倒泛起了烟霞般旖旎的色彩。 他们再度相偎相依,热烈过后,却相背而眠。他们以为对方早已睡了,却实则两人都是半睁着眼,沉吟到天明。 汤泉宫南依骊山,北面渭水,草木尚且青翠,水汽升腾,化为袅袅烟波,笼罩着遍布山上的各处宫殿与屋舍,宛如仙境一般。殿宇十分错落有致,因依山而建,便仰仗了许多天然景色,有的宫殿背靠参天古木,有的屋舍陷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之中,还有的亭台楼阁则仿佛被树木簇拥着凌然而起,只教人觉得,一入汤泉宫,所见皆是宛若天成。 萧江沅跟在李裹儿身后,将四处景色尽收眼底,一时间物是人非之感尤为浓烈。 骊山汤泉向来是帝王避寒之所,一到冬季,只要条件允许,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离开那寒冷的长安,跑到气候温润的这里来,武曌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勤奋于朝政,又有些懒得挪地方,故而来的次数不多。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萧江沅还曾偷偷地在帝王专用的星辰汤里泡过脚,此番却没有机会了。 感慨过后,她不禁有些发愁。这骊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她能跟来更是不容易,可是各个有名字的汤,那都是贵人用的,李裹儿的汤,她又不想用,而供诸命妇和宫人们用的长汤,则时时刻刻都有人,她实在没办法赤裸着跟她们凑到一起。 难道她要成为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的人么? 她、不、甘、心。 好在这骊山本是天生汤泉,即便建了宫殿,估计也没有将所有的汤泉都囊括其中。等到了晚上,她跟杨思勖打声招呼,便到四处找一找,反正圣人在这汤泉宫,总要待个十来天的,她夜夜去找,总能找到的吧。 若真的找不到,那她便认了,且从此以后再不来骊山。 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众人的仪仗连成一条长龙,自汤泉宫门口,沿着山路而下,蜿蜒摆尾。彩旗迎风而舞,羽扇在疲累的宫人手中显得颤颤巍巍,忙碌的各色身影往返穿梭于汤泉宫的门口,竟显出几分兵荒马乱之感。 相比较而言,贵人这边就惬意多了。他们各自分布在四周的亭台楼阁上,像年纪偏大的李显夫妻、李旦、太平公主夫妇及上官婉儿,就在一座阁楼上围坐饮茶,而像相王五子、李裹儿等年纪较轻的,则往往在亭台上临风而立,一边舒缓着刚从严寒中解脱的身体,一边看似和和气气地聊天。 温王李重茂一直低着头立在李裹儿身后,见李隆业走过来,心中十分欢喜,刚想凑上前去,就见阿姊的眼光冷冷地扫过来,抬脚迈出的那一步便立即收了回来。 这样明显的小动作,别说是相王五子,随便找来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李隆业有些诧异,李裹儿平日里待这小子还算不错,今日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成义和李隆范视而不见,循礼拱手,便再不理会。李成器则转过头,本以为会与三弟相视一眼,交换下想法,却不想此番三弟并没有与自己心照不宣。他不顺着三弟的眼神看过去,也知道是谁站在那里。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① 李隆基的目光从他走到这亭里,便黏向了李裹儿身后的另一个人,其他的他虽也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那与自己何干?只见那少年一身浅绯色圆领常服,一脸标准的微笑。他虽一直十分守礼地垂着眸,哪里也不多看,李隆基却仍是觉得,自打进了这里,自己就被看透了。 那晚他从萧江沅的处所离开,便一直在反省。情场之上,他向来所向披靡,哪里尝过失败的滋味?他想要的女人,哪一个最终没落入他的手里?可为什么那夜求婚失败了呢?他思来想去归结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 人家先是岔开话题,后又宁愿认自己为主,也不肯随他所愿,百般拒绝,他若再坚持,那不成了求么?他堂堂大唐王子,天皇子孙,王孙贵胄,将来还可能成为大唐天子,难道还缺她一个女人了? ……就算是缺吧,当时也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强求的意味,那样有何意思?先放放也好,人家现在毕竟还没想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他的求婚又那般突然,且看起来十分不正经,她不肯也在情理之中。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他愿意放开手,给她时间——她不是也说了,等事成之后再说么? 若大事不成,他与她皆是板上刀俎,生和死都由不得自己,又怎能妄想太多未来?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越发理解她的想法了,且随她去便是。 她总有一日会答应他的,他对此感到十分自信。 人一旦自信起来,就会显得比往日夺目,自有一股朝阳般的气质,悄无声息地便感染了众人。 见李隆基一副开心的模样,李裹儿蹙了蹙眉。见不远处阿耶所在之楼阁开着窗,正对着此处,阿耶一抬首便能看到自己,她虽不情愿,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回礼。 李裹儿不开口,相王五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李成器毕竟是长子,几个人在一处总不能太尴尬了,只得温和地道:“敢问公主,驸马现下可好些了?” 李裹儿“嗯”了一声,道:“驸马身体娇弱,比不得有些人。” 李隆业当即就不乐意了,刚要说话,却听一直闷不吭声的萧江沅开口了:“吐蕃的勇士们着实健壮得吓人,奴婢听说杨驸马只是肩膀被其撞了一下,晚上回家后一看,肩胛之处竟全都青紫了,直到现在还未消退。” 李裹儿当即回过头去,本想怒视一下,可一对上萧江沅淡淡的目光,她就忍不住收敛了,心下还不禁暗叹,面对萧江沅,她怎么总是这般怯懦,太不像自己的为人了。然而她也知道,这个连她自己都改变不了。 李隆基的视线在萧江沅和李裹儿的身上绕了绕,笑道:“萧内侍说得是,那日我的月杖与吐蕃球手的月杖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也觉得虎口一震,若不是拼着手臂抽筋也要握紧,那月杖便要脱手了。” 气氛缓和了许多,话题也从凌厉的针锋相对,转到了吐蕃在大唐出的笑话上。李裹儿听得有趣,却懒得插话,便放任李重茂去聊,只是每每在李重茂聊得兴起的时候,突然咳嗽一声,或者冷哼一声,搞得李重茂战战兢兢,最后竟自己决定不聊了,又回到阿姊身后。 李隆业真是恨铁不成钢,却又不能表露出来,那神色压抑得简直快扭曲了,这时,薛崇简来了:“可算上来了,你们在聊什么?” 见李裹儿不搭话,李隆基便也不再看她,笑道:“不过是吐蕃轶事而已。我倒想问问你,今日怎的没有随姑母一块上来?” “我毕竟不是你们,天生的皇族血脉,还是乖乖守着本分为好。”薛崇简说着瞟了李裹儿一眼,若有所指地一笑。 “你!”李裹儿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薛崇简言语中的讥讽,当即便伸手抽了李重茂一记耳光,转身便要离开亭台。 “你站住!”李隆业忍无可忍,大喊了一声,引得亭外众人纷纷侧目。 李裹儿根本不听他的,可刚一迈步,便觉手臂一紧,转头一看,竟是被李隆业扣住了。她立时一怒:“你敢对我无礼?!” 李隆业干笑道:“这就叫无礼了?那你方才手打亲王,岂不是要叫谋反了?” “五郎!”李成器的眼波肃然一横。李隆业虽收敛了神色,也闭上了嘴,紧抓着李裹儿手臂的手却仍是没松。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刚要开口,便听薛崇简道:“我还从未见过公主打亲王,那亲王还是自己的弟弟,真是叹为观止,寻常人家的阿姊只怕也不会如此,我大唐公主果真不一般!” 李裹儿反唇相讥:“别忘了你阿娘也是大唐公主!” 薛崇简轻笑一声:“那又如何?我是在夸赞咱们大唐公主‘不一般’,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又曾立有大功,当然不一般。只是这‘不一般’也是分上中下等的,有的人一辈子也别想企及家母的高度。” 李裹儿当即便要过去,反正这里的人没一个敢还手的,她且先让自己畅快了再说。可李隆业将自己的手臂禁锢得太紧,她不由气急道:“你放手!” “我不放!” “你敢不放!” “我当然敢!” 两人这样一拉一扯,便移到了亭台边上。亭台距离地面尚有三十余级台阶的距离,其余众人怕他俩摔下去,让本来可大可小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忙上前去拉,结果却遭到了李裹儿更加强烈的反抗。 不知是谁脚一滑,率先摔了下去,亭台上的人群便如大堤开闸一般,尽数涌了下来! 李成器身手不差,便一手抓住了旁边蜿蜒的藤蔓,一手抓住了平生只读圣贤书的四弟李隆范。李成义自小学武,一个翻身便从台阶旁安然落地。李隆业和薛崇简都被李裹儿死死地拽着,三个人便缠在一起滚落下去,好在垫在最低下的乃是李裹儿身边的宦官,他们虽各自都受了些磕碰擦伤,却都没有大碍。 李重茂早在众人围上去拉架的时候,就被挤到了最外面,此刻便仅剩他一人还在亭台之上。他一脸惨白地看着亭台下乱成一团的人,手脚都不禁发起抖来。 此番这么大的动静,李显他们再如何淡定,都要出来看看了。刚走到这里,他们都愣了一下,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都流露出惊慌之色。 李显尚愣愣地说不出话,韦皇后已经一脸焦急地张罗人马过来把贵人们都扶起来。太平公主发现儿子所在之后,便急急着人去寻了医者过来。李旦的脸色是最沉重的,他定定地望了躺着的幼子一眼,又抬眸看了看已经围过来的长子、次子和四子,却唯独不见三子。 这个时候,他跑到哪里去了? 李成器淡淡地看了看四周——三郎不在,萧江沅也不在,三郎必然是去救萧江沅了,此时他们二人却是去了哪儿?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亭台右侧的天然树丛。 亭台左侧是青石地面,右侧则为天然树丛。树丛簇拥着亭台,藤蔓缠绕着雕栏亭柱,本是多么惬意而意境幽远,如今除了李成器,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树丛之中,李隆基仰面朝天,悠然自得地躺着。 萧江沅一直被他紧紧地揽着,又是一点都没伤到,却不知道他伤到哪里没有。她本想等起身离开树丛之后,暗自观察一下,却不想李隆基看起来丝毫没有要起身出去的意思。若是平日,她也懒得出去,只是现在她整个人都在李隆基身上,想挪动一下地方,身上的手臂就会立时一紧。 她想了想,终是打算开口喊人。李隆基虽一直注意聆听着外头的声响,却仍是立刻发现先机,当即一个翻身将萧江沅压在身下,一手捂上了萧江沅的嘴。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② 李旦自然任凭李显做主。回到观风殿,武曌听了也没反对,更添了些精神,当场便点名李旦的五个儿子务必参加,再带上她的小萧郎,是谓“上阳宫队”。 马球队一队为十人,见还少了四个,李成器便问武曌可还有其他人选。武曌想了想,道:“嗣雍王击鞠如何?” 嗣雍王李守礼乃是废太子李贤的次子,也是李贤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如今论起来还算是李治的长孙。 萧江沅闻言眸光不觉一凝,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三月时听闻李显复蟒氏、枭氏为王氏、萧氏之时,武曌虽只是轻笑一声,可好歹还有点反应;到了屏风一事,她虽说不在意,可看到李隆基等献上的那架时,眸中却仍是泛有喜悦的泪光。李贤一直是她作为母亲,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之前提起的时候尚有些咬牙切齿,如今提到李贤的儿子,她却全无任何波澜了。 萧江沅有些肃穆的神情,配着发间娇艳的粉色牡丹,显得十分滑稽。武曌不等李成器回答,望着萧江沅便笑了起来:“让二郎也过来吧,好歹是你们祖父的长孙,余下三人,你们自己挑。” 李显顺着武曌的目光看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莫不是阿沅还小,不会击鞠?” 武曌轻笑着摇头:“何止不会击鞠,连马都骑不利索。” “那阿娘还让他上场,也不怕上阳宫输了?” 武曌看着萧江沅,唇边含笑,眸光却深沉:“他早晚都要学会,眼下我还能看得到,若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阿娘莫要胡说!”李旦忙道。 李显也连忙劝了劝,待话题转开,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萧江沅一眼。阿娘待他若此,婉儿提到他只有赞赏,皇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八郎和太平不予置否,裹儿则对他志在必得。他不禁回想起政变那夜,阿娘点拨之后,便说要把萧江沅留给他,还让他日后以国士之礼相待,说是有朝一日会对他有用……一个小宦官难不成还能出将入相? 若真是这样,且依裹儿的又何妨?李显可再受不得女儿苦苦央求了,不如就直接遂了她的心愿,反正萧江沅也是做过面首的,顺道还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他连裹儿都无法摆平,那便显然是阿娘太过疼爱面首,才会说得那般夸张,也就谈不上什么国士之礼了。 李显的神情尽收在武曌眼里。武曌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弄巧成拙了,一旦她死了,阿沅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样也好。武曌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在五兄弟身上转了转,便指定李隆基来指导萧江沅击鞠之术。李隆基欣然接受。即便武曌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倒好,不仅将其他四兄弟排开,他还有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这时,李隆业站出来道:“祖母,三哥的马球诚然打得最好,但是论起骑术,可是孙儿首屈一指。这击鞠,骑术才是根本,五郎请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萧内侍教得比骑兵都好!” 李隆业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芬芳殿里,便打好了长长的腹稿,只待李显一问,就一泻千里。结果他和李隆基回到西上阳宫的时候,李显等人已经到马球场了。他和李隆基便直接回了观风殿前院等待,后随李显等人一同入殿。从头至尾,李显根本没理过他,倒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萧江沅身上。 萧江沅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那般不以为然?李隆业真的是佩服那些,明明看对方不过尔尔甚至不顺眼,还能对其言笑晏晏的人。 李旦皱眉斥道:“好没规矩!” 李显却笑着一拦:“五郎如此率真自信,正是我大唐男儿的风采。阿娘便答应他吧,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便听七郎的。”武曌颔首,“说起来,我这边队里已有七人,七郎队里可还尚无一人呢。” “何曾尚无一人?”李显道,“儿有三子,皆可上场,再加上长宁和安乐的两位驸马,便有五位了。太平尚有四子,剩下最后一个人选,在阿娘的娘家随便搜罗一下,不就有了?我看故魏王家的二郎就不错。” 故魏王指的是武曌的侄儿武承嗣,早年乃是武家夺嫡马首是瞻之人,后因李显回归入主东宫,心知储位无望,抑郁而终。他家的二郎名为武延秀,曾送婚于突厥,因其非李唐皇族血脉,被突厥怒而退之。这武延秀别的便罢了,一副长相柔美得连女子都难及,一身做派更带有几分魏晋男子的风貌,马球打得却是不错,浑身上下不论哪里,都担得起一个“秀”字。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也就罢了,弘农杨氏,名门望族,跟李唐皇族和武家都是世代联姻,算是中立,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却是武家人,更是武三思的次子。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也有两个姓武。如此算来,不过十个名额,单是武家人就占了四个。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李武竟然还能成为一家,可见权之所趋,利之所至,盘根错节,无人可抗衡。萧江沅一脸淡然守礼地微笑,细细地品着,与对面的上官婉儿遥遥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还是跟她很像的——他也喜欢权力这东西,也曾想要把它握紧在手里。 不同的是,她是为了自己,他却是为了榻上那垂暮的老妪,而她已如日中天,他却仍无能为力,想来真有些可笑而无稽。 傍晚,众人共在观风殿中用过晚膳,李旦便随李成器五兄弟去了芬芳殿,上官婉儿则与萧江沅一同在殿外守候,一如神龙政变那夜一般,只留下武曌与李显在观风殿中。大家心照不宣,缄默不言。 李显只待了不到一刻,便走了出来,神色跃跃而欣然。 萧江沅知道李显最近烦闷什么,武家和功臣势同水火,又同李唐皇族确有血仇在先,功臣所言有理,怎能让武家依然居此高位,与宗室朝臣共列朝堂?李显自然不会全然纳谏,只是民心所向仍须顾虑,至少也该做做姿态,降一降诸武的爵位,所以到陛下这里先来给个交代。依陛下的性格,应是不等李显开口,就自己给出了交代。 李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再不多留。临走之前,上官婉儿回头看了萧江沅一眼,见他毫无留恋快步离开,与自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眸光不觉微沉,似有几分不甘,却转瞬掩藏在温婉的笑意里。 萧江沅全然不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显走了,只一门心思回到上阳宫中,拐到观风殿旁一处无人的地方,随手便将发间的牡丹一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地上,犹觉不够,待牡丹尽数零落成泥,他当即伸脚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落红碾进了尘土里。 忽听不远处“扑哧”一笑,萧江沅的脚顿时一僵。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腰背挺直收脚站好,侧身看去。灯光幽微,幸有月华照亮了来人,他定定地看着,不言不语,终于让对方感到了几分尴尬,轻咳一声,笑谑道:“芬芳本是无罪,何必辣手摧花?” 听着这清朗的声音,萧江沅只觉脸颊微烫,他这样的小脾气,除了武曌之外,就连上官婉儿都不曾见过,如今却被一个风流种逮了个正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临淄王此时怎不在芬芳殿中陪伴相王?” “阿耶自有他们陪着,向来用不着我。”李隆基浅浅一笑,语气分外轻松。他从七岁以来,就在李旦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了。李旦总会忽略掉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萧江沅却十分敏感地品出了几分深层的意味。他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一如往常微笑起来:“父子骨肉,血浓于水,若以‘用’字来论,大王未免有些不敬不孝。” “那阿沅来说,一个父亲,时常会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事,该以何字来论?” “大王偏激了。子对父,只可敬畏孝顺,不可心存怨怼。”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怪我自己。”李隆基垂眸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亏得还有你这样傻的人,竟然还会欣赏那时的我。你欣赏什么,一个傻子如何做傻事么?你倒与我惺惺相惜。” 不知为何,见到李隆基这个样子,听到他轻快地说着这样的话,萧江沅竟觉得胸口有些闷,安慰的话却是一口也说不出,想了想便道:“大王心里明明得意得紧,毕竟日后还是李唐天下,这件事若被人提起,也只会是赞赏了。太宗血性,天家风骨,不外如是。”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半真半假,都表现得那般可怜了,萧江沅竟是这般答复。他语结了半晌,终是轻笑一叹,低声道:“你说……阿耶可是怪我么?”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③ 萧江沅没有否认,却也没承认,而是反问道:“昭容竟不觉得,临淄王与奴婢是私情?” 上官婉儿轻笑了一下:“你哪来的情?” 萧江沅不解道:“难道奴婢不能有情么?” “不是不能,而是即便有,也不会亦不能是男女之情,因为你想要的,注定与情爱无关。”上官婉儿轻叹道,“那是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天皇与则天皇后如此,当今圣人与皇后亦是如此。” 萧江沅叹道:“帝后夫妻,本就鲜少用情分来说话的。” “这一点,你倒看得清楚。” “则天皇后言传身教,奴婢不敢不清楚。” “难不成也是则天皇后言传身教,让你选择了李三郎?” “临淄王有什么不好么?” “安国相王庶出三子,非嫡非长,眼下也没什么机遇,让他能像太宗皇帝那样,让人看出‘贤’之一字来,他……凭什么?” 萧江沅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夜在她的房里,有位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郎君,曾许下毕生的志向。一时心潮又如那夜般澎湃起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有的时候……真的很像则天皇后。” 上官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李三郎若是知道这个,不知是何感受。” “知道了又如何?往者已矣。”萧江沅此时已经可以十分平复地说出武曌的死亡了,“大唐的未来,自然掌握在年轻一代的手里,至于会不会轮到他,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留下的江山不衰败,谁做皇帝都好。” “你还是不明白啊……”上官婉儿却不说下去了,迈步迎上焦急的李隆业,“临淄王摔在了树丛里,左腿伤到了,眼下正动弹不得。” “什么?!”李隆业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擦伤未曾处理,赶紧朝树丛奔了过去。 与李成器等人相互见礼之后,上官婉儿便徐徐朝李显走了过去,果真言出必践,还美化了几分李隆基。李显当即便派出了一位侍御医,去看看这个懂事的侄儿。萧江沅则一直跟着上官婉儿,待见到神色破天荒十分阴沉的李裹儿,便默默地退到了她身后。李显转眸,见萧江沅一身虽凌乱些许,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微微皱了皱眉。 自这一日过后,李裹儿竟真的开始乖巧起来,行事尽管一如从前娇横跋扈,却再未触及李显的底线。李显是何等疼爱这个女儿,见她终于懂起事来,高兴之余大肆恩赏,差一点把之前李裹儿求而未果的昆明池都一并赏给了她。 说起昆明池,李显便更高兴了,此番他为何没能赏赐出去,还不是因为这个女儿主动请辞么?昆明池不能赏了,总要有别的什么替换上,在这骊山之上,李显想来想去,唯独帝王专享之星辰汤可以与之媲美,能得女儿欢心了。 帝位他不能给,但是权力之外,皇帝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他还是愿意全部奉献给女儿的。 李裹儿这回倒没推辞,还带着萧江沅一同来到了星辰汤。 星辰汤乃是露天的,四周是天然石块堆砌成的围墙,旁有一棵老松,树荫极大,若在夏日便可遮拦日光,若是冬季便能抵挡雪花。可惜骊山这里的冬季是不会下雪的,不然汤泉与山石,青松与白雪,那样的景致该有多美。 萧江沅正歪头凝视着这棵老松,便听李裹儿笑道:“阿沅也一起吧。” 转头见李裹儿双颊泛着剔透的微红,肤若凝脂,萧江沅不禁心下暗叹,卿本佳人。 李裹儿斜倚着池边的山石,单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萧江沅。她知道萧江沅是一定不肯的,她也没真的打算,让萧江沅也入这星辰汤中来,便道:“罢了,你自己去玩吧。” “那公主这里……” “他们离得又不远,我需要什么,唤他们便是了。你且去吧。” 萧江沅长揖道:“多谢公主,奴婢告退。” 望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李裹儿低低地道:“这星辰汤……本就只能进一个人。” 萧江沅边走边叹,李裹儿让自己离开,本意是让她也寻一处汤泉,好好地享受享受,可这几夜她不是被李裹儿叫去,便是被杨思勖缠住,竟没腾出一点时间,去寻寻那野汤泉,眼下有了时间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瞎逛,终究泡不了。 而这一日她有些疲累,便也懒得去寻了,还是回房睡一觉得好。她刚走到住处,便见李隆基背着手立在门口,不知已来了多久。 李隆基并未骨折,只是那日摔落之时,十分恰好地撞到了几处穴道,导致左腿血脉闭塞,这才动弹不得。这几日经过了针灸推拿,早已好了大半,再休息个几日,便能恢复了。 萧江沅规规矩矩地向李隆基长揖,一声“阿郎”还未唤出口,便觉手腕一紧,下一瞬已经被李隆基拉着跑了起来。 皓月当空,夜幕低垂,繁星如许。这个时候,除了巡逻的禁军,大部分人不论地位高低,都在享受着汤泉的舒适与乐趣,且大唐子民向来最爱热闹,单间的汤泉是没有太大意思的,便都各自聚成了堆。一时整座汤泉宫,竟有大半都是空的。也多亏了如此,李隆基和萧江沅相携奔跑的身影,才没被人看到。 李隆基拉着萧江沅蜿蜒而上,将那宛如万家灯火的汤泉宫都抛在了脑后。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萧江沅只觉得心胸畅快,所思所想皆变得旷达起来。 直到一处僻静的丛林,李隆基才停了下来。萧江沅四处看了看,一时怔然——在那群树环绕之处,不正有一汪小小的汤泉? 这时,一个包袱被李隆基抛到了自己手里,萧江沅低头去看,又是讶然。 李隆基扬唇一笑:“布巾和换洗的衣服都是现成的。这里有我把守,你且尽情去泡便是——不许行礼来谢。” “那……阿郎想让奴婢如何来谢?” 李隆基俊眉一扬:“我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萧江沅不上钩:“总要奴婢力所能及才是,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奴婢是摘不下来的。” 李隆基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区区小事,谁用你谢?” “那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萧江沅说着,便将包袱放到汤泉边,开始解开衣带。刚要将外衣脱下,她便听李隆基喝止道:“你就这么脱了?!” 萧江沅动作一顿,一脸淡然地退下外袍:“那奴婢应该怎么脱?” 李隆基道:“我是说……我还站在这儿呢,你就开始脱?” 萧江沅忙垂首一礼:“那……恭请阿郎离开?” 李隆基怒道:“你不会平日里当着杨思勖的面,也这么干脆地脱衣服吧?” 萧江沅这才明白过来:“那……请阿郎转过身去?”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说着便背过身,“若让我知道,你在其他男人面前也这样,看我不……”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干嘛要背过身来?别的男人不能看也就罢了,自己当然是可以的。然而现在晚了,他想转回身,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了。 “阿郎不必担心,奴婢女子身份不可泄露,自然只在阿郎面前才会如此。”萧江沅微笑道。 听着身后的水声,李隆基本是不觉得无聊的,可自己总不能一直傻站着,便捡了些柴火,燃起了一座小火堆来。他本想没话也要找话地聊聊天,可当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共同话题,开口之后,却听不到身后有任何的回应。 他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便立即转身,见萧江沅还在,先是松了一口气。他起身缓缓走到汤泉边上,竟不知为何不愿往下看,而只是极快地瞥了一眼萧江沅泛着嫣红的脸,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可不能在汤泉里面睡觉啊,若是一会儿醒不过来,他该如何是好? 【第30章·长安上元夜狂欢】① 李旦自然任凭李显做主。回到观风殿,武曌听了也没反对,更添了些精神,当场便点名李旦的五个儿子务必参加,再带上她的小萧郎,是谓“上阳宫队”。 马球队一队为十人,见还少了四个,李成器便问武曌可还有其他人选。武曌想了想,道:“嗣雍王击鞠如何?” 嗣雍王李守礼乃是废太子李贤的次子,也是李贤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如今论起来还算是李治的长孙。 萧江沅闻言眸光不觉一凝,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三月时听闻李显复蟒氏、枭氏为王氏、萧氏之时,武曌虽只是轻笑一声,可好歹还有点反应;到了屏风一事,她虽说不在意,可看到李隆基等献上的那架时,眸中却仍是泛有喜悦的泪光。李贤一直是她作为母亲,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之前提起的时候尚有些咬牙切齿,如今提到李贤的儿子,她却全无任何波澜了。 萧江沅有些肃穆的神情,配着发间娇艳的粉色牡丹,显得十分滑稽。武曌不等李成器回答,望着萧江沅便笑了起来:“让二郎也过来吧,好歹是你们祖父的长孙,余下三人,你们自己挑。” 李显顺着武曌的目光看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莫不是阿沅还小,不会击鞠?” 武曌轻笑着摇头:“何止不会击鞠,连马都骑不利索。” “那阿娘还让他上场,也不怕上阳宫输了?” 武曌看着萧江沅,唇边含笑,眸光却深沉:“他早晚都要学会,眼下我还能看得到,若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阿娘莫要胡说!”李旦忙道。 李显也连忙劝了劝,待话题转开,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萧江沅一眼。阿娘待他若此,婉儿提到他只有赞赏,皇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八郎和太平不予置否,裹儿则对他志在必得。他不禁回想起政变那夜,阿娘点拨之后,便说要把萧江沅留给他,还让他日后以国士之礼相待,说是有朝一日会对他有用……一个小宦官难不成还能出将入相? 若真是这样,且依裹儿的又何妨?李显可再受不得女儿苦苦央求了,不如就直接遂了她的心愿,反正萧江沅也是做过面首的,顺道还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他连裹儿都无法摆平,那便显然是阿娘太过疼爱面首,才会说得那般夸张,也就谈不上什么国士之礼了。 李显的神情尽收在武曌眼里。武曌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弄巧成拙了,一旦她死了,阿沅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样也好。武曌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在五兄弟身上转了转,便指定李隆基来指导萧江沅击鞠之术。李隆基欣然接受。即便武曌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倒好,不仅将其他四兄弟排开,他还有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这时,李隆业站出来道:“祖母,三哥的马球诚然打得最好,但是论起骑术,可是孙儿首屈一指。这击鞠,骑术才是根本,五郎请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萧内侍教得比骑兵都好!” 李隆业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芬芳殿里,便打好了长长的腹稿,只待李显一问,就一泻千里。结果他和李隆基回到西上阳宫的时候,李显等人已经到马球场了。他和李隆基便直接回了观风殿前院等待,后随李显等人一同入殿。从头至尾,李显根本没理过他,倒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萧江沅身上。 萧江沅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那般不以为然?李隆业真的是佩服那些,明明看对方不过尔尔甚至不顺眼,还能对其言笑晏晏的人。 李旦皱眉斥道:“好没规矩!” 李显却笑着一拦:“五郎如此率真自信,正是我大唐男儿的风采。阿娘便答应他吧,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便听七郎的。”武曌颔首,“说起来,我这边队里已有七人,七郎队里可还尚无一人呢。” “何曾尚无一人?”李显道,“儿有三子,皆可上场,再加上长宁和安乐的两位驸马,便有五位了。太平尚有四子,剩下最后一个人选,在阿娘的娘家随便搜罗一下,不就有了?我看故魏王家的二郎就不错。” 故魏王指的是武曌的侄儿武承嗣,早年乃是武家夺嫡马首是瞻之人,后因李显回归入主东宫,心知储位无望,抑郁而终。他家的二郎名为武延秀,曾送婚于突厥,因其非李唐皇族血脉,被突厥怒而退之。这武延秀别的便罢了,一副长相柔美得连女子都难及,一身做派更带有几分魏晋男子的风貌,马球打得却是不错,浑身上下不论哪里,都担得起一个“秀”字。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也就罢了,弘农杨氏,名门望族,跟李唐皇族和武家都是世代联姻,算是中立,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却是武家人,更是武三思的次子。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也有两个姓武。如此算来,不过十个名额,单是武家人就占了四个。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李武竟然还能成为一家,可见权之所趋,利之所至,盘根错节,无人可抗衡。萧江沅一脸淡然守礼地微笑,细细地品着,与对面的上官婉儿遥遥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还是跟她很像的——他也喜欢权力这东西,也曾想要把它握紧在手里。 不同的是,她是为了自己,他却是为了榻上那垂暮的老妪,而她已如日中天,他却仍无能为力,想来真有些可笑而无稽。 傍晚,众人共在观风殿中用过晚膳,李旦便随李成器五兄弟去了芬芳殿,上官婉儿则与萧江沅一同在殿外守候,一如神龙政变那夜一般,只留下武曌与李显在观风殿中。大家心照不宣,缄默不言。 李显只待了不到一刻,便走了出来,神色跃跃而欣然。 萧江沅知道李显最近烦闷什么,武家和功臣势同水火,又同李唐皇族确有血仇在先,功臣所言有理,怎能让武家依然居此高位,与宗室朝臣共列朝堂?李显自然不会全然纳谏,只是民心所向仍须顾虑,至少也该做做姿态,降一降诸武的爵位,所以到陛下这里先来给个交代。依陛下的性格,应是不等李显开口,就自己给出了交代。 李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再不多留。临走之前,上官婉儿回头看了萧江沅一眼,见他毫无留恋快步离开,与自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眸光不觉微沉,似有几分不甘,却转瞬掩藏在温婉的笑意里。 萧江沅全然不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显走了,只一门心思回到上阳宫中,拐到观风殿旁一处无人的地方,随手便将发间的牡丹一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地上,犹觉不够,待牡丹尽数零落成泥,他当即伸脚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落红碾进了尘土里。 忽听不远处“扑哧”一笑,萧江沅的脚顿时一僵。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腰背挺直收脚站好,侧身看去。灯光幽微,幸有月华照亮了来人,他定定地看着,不言不语,终于让对方感到了几分尴尬,轻咳一声,笑谑道:“芬芳本是无罪,何必辣手摧花?” 听着这清朗的声音,萧江沅只觉脸颊微烫,他这样的小脾气,除了武曌之外,就连上官婉儿都不曾见过,如今却被一个风流种逮了个正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临淄王此时怎不在芬芳殿中陪伴相王?” “阿耶自有他们陪着,向来用不着我。”李隆基浅浅一笑,语气分外轻松。他从七岁以来,就在李旦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了。李旦总会忽略掉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萧江沅却十分敏感地品出了几分深层的意味。他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一如往常微笑起来:“父子骨肉,血浓于水,若以‘用’字来论,大王未免有些不敬不孝。” “那阿沅来说,一个父亲,时常会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事,该以何字来论?” “大王偏激了。子对父,只可敬畏孝顺,不可心存怨怼。”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怪我自己。”李隆基垂眸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亏得还有你这样傻的人,竟然还会欣赏那时的我。你欣赏什么,一个傻子如何做傻事么?你倒与我惺惺相惜。” 不知为何,见到李隆基这个样子,听到他轻快地说着这样的话,萧江沅竟觉得胸口有些闷,安慰的话却是一口也说不出,想了想便道:“大王心里明明得意得紧,毕竟日后还是李唐天下,这件事若被人提起,也只会是赞赏了。太宗血性,天家风骨,不外如是。”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半真半假,都表现得那般可怜了,萧江沅竟是这般答复。他语结了半晌,终是轻笑一叹,低声道:“你说……阿耶可是怪我么?” 【第30章·长安上元夜狂欢】② 大唐景龙四年,正月十四,夜。 都城,长安。 无数个斑斓彩灯汇聚成两条长龙,雄踞于朱雀大街两旁,自长安城正南中央的明德门起,直通太极宫皇城正南中央的朱雀门,点亮了整座长安的夜。 天子李显携后妃子女微服观灯于长安街市,更纵以数千宫人一同出游,一时间就连数十丈宽的朱雀大街都有些拥挤起来。 “看来是我想多了。”大明宫建福门刚一打开,宫女们便熙熙攘攘地奔了出来,有三个宫女与萧江沅一同约好趁此机会逃离深宫,年纪最长的玉娘低头看到萧江沅的裙摆,笑道。 萧江沅一脸标准微笑,挑眉表示疑问,便听玉娘嗔道:“我原以为,萧内侍不愧是侍奉过则天皇后的人,赶上今夜这样改变一生的大事,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可结果好像比我等姐妹还要紧张呢——连行李和盘缠都忘带了。” 萧江沅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又看了看玉娘三人的,立时恍然——今日大多宫女的裙摆都比往日的要宽大蓬松些,一开始看到的时候,因为人数众多,她还以为现下女子的裙装皆以宽大为美,此刻听玉娘这样一说,她便明白了,原来这些娘子们是为了藏匿行李和盘缠,考虑得倒挺周详。而玉娘出身尚衣局,自然比她看得清楚明白。 见玉娘三人还在等自己的回答,萧江沅沉吟了一下,双眼微眯,抿唇浅笑几分:“我不是忘了,而是不用带。”不等玉娘三人疑问,她接着道,“玉娘可认识路?” 玉娘不禁又笑起来:“我都忘了,萧内侍出宫次数不多,只怕对长安不甚了解。放心吧,我之前跟着尚衣局的前辈们出来过好多次了,长安城的地图,我都凭记忆画出来了。不过……”玉娘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你就这么逃出来了?” 萧江沅侧过头问:“不然?” “……现在的你虽然不比当年则天皇后在世的时候,可好歹还有安乐公主撑腰,据我所知,也有不少宦官和宫女拥戴你的。你本身就是个从五品下的宦官,五品,有些人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取了进士,辛苦一辈子都混不到这个位置,你倒好,做什么非要离开宫廷?你……毕竟跟我们女子不一样,跟男子就更……在外头可怎么生活啊?” 萧江沅脚步微顿:“今夜人多,长安城又不小,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地图拿出来看看吧。” 见萧江沅心意已决,玉娘叹了一声,便从袖口中取出一块丝帛。萧江沅眼波一瞟,道:“我们到前面的小巷休息下,慢慢看。” 这条小巷只象征性地挂了几盏花灯,相比大街要阴暗许多,人行其中只能看得清极近之处,远了便看不分明了。玉娘三人掀起裙摆席地而坐,似是好不容易挣脱了某种桎梏,动作毫无小女儿的娇柔做作,竟十分英姿飒爽,只剩萧江沅还站着。 萧江沅四处看了看,点了点头,道:“喝点水吗?” “我带了元日时圣人赏的葡萄酒!”玉娘说着将裙下拴着的羊皮水袋取下来,便见萧江沅递来一个小纸包。 乳白色的月光映得萧江沅的容颜分外清秀。她只那么微眯双眼,浅浅笑着,便让玉娘三人一时忽略了她的一身女装,想起了她在宫中身着浅绯色官服的模样。可惜那时的萧江沅虽然对谁都彬彬有礼,却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让她们只敢远观,直到接触之后,才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温柔细腻…… 见玉娘三人怔怔地看着自己,萧江沅唇边弧度深了几分,轻柔开口:“我虽没拿行李和盘缠,但带出了一点好东西,养颜长寿,是则天皇后喝过的。” 宫中传闻,则天皇后七十几岁的时候,还能生黑发长新牙,面如少女,要是真的,她喝过的一定不差。玉娘三人不由得惊喜万分,连忙将其兑入酒中陆续喝下。 果然不过须臾,三人皆不省人事。 此时月色正好,萧江沅施施然吐出一口气。敛裙蹲下。她将玉娘等人的盘缠集中到一个荷包里,想了想,还是给她们一人留了一只金锭。再起身时,沉甸甸的荷包已经缠到了她的腕上,玉娘手中的地图也被折得板板正正躺在她袖口中。 “那真的是养颜长寿的好东西,”萧江沅侧眸看了一眼腕上荷包,轻叹了一声,“只不过是她晚年失眠时喝的,所以有一点催眠功效。” 想来再无遗漏,萧江沅便要走出小巷,刚一转身,就发现身后不远的小巷深处,有一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正陷在如墨的阴影之中,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月莹之下,微风骤起,她一袭明艳的绯色似流动在一片浩渺的云气中,飘然而独立,朱红色的薄纱披帛仿佛春日里的柳枝,身姿摇曳,柔软极致,流转之间掩住她半面的容颜和高耸的发髻,只露出一双眼,看得那男子有一瞬的怔然。 便在此时,萧江沅冲了过去,照着杨思勖教过的那样,不等那男子反应,伸手朝男子的后颈便是一砍。那男子顿时倒头趴在了地上,只记得方才的那一瞬,他看到她一双深瞳像极了深夜中的曲江池,皱起几点波澜,又涟涟沉寂,深邃而从容。 ——果真是她。 这是他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意识。 上元夜的长安流光溢彩,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凡。萧江沅先去换了身男子的装束,长发束起,用墨色幞头包上,一身灰白毫无纹饰的圆领袍衫,简单而寻常,本是穿来用以让自己泯然众人的,她却衬出了几分秀气与清俊,虽然个子矮了点,身材还有点瘦弱,但一眼望去,依然雌雄难辨。换完衣服,她活动了下身体,对此十分满意:“还是这样习惯。” 一时间感觉到腹中空空,她走到一个小摊前,点了一份蒸饼,便在旁边的席上挺直着腰背坐好。她刚长舒了一口气,便有一阵童子的歌声,在这样热闹的夜里,仍是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童子们蹦蹦跳跳环绕在小摊四处,似是店家的儿女,童声自有一种特别的动听,带着世间最单纯的天真,虽然或许他们还不懂,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 “……《桑条韦》。”萧江沅听完,给了童子们一些铜钱。待童子们跑回到店家身边,她淡淡地摇了摇头。 高祖皇帝还未起兵之时,天下子民传唱《桃李歌》;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前,黎民百姓颂歌《秦王破阵曲》;待到了则天皇后入宫之前,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山河间竟流传出《媚娘》一歌3——武媚这个名字更是借此而来。 因为这名字是太宗皇帝所赐,当时的宫人们对则天皇后十分艳羡,则天皇后本人却并不怎么高兴,用她后来的话说:“用一首歌的名字来为我取名,显然太宗皇帝待我不过如此。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花瓶而已。以色事君,岂能长久?当年惠娘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惜当时的我还没来得及改变太宗皇帝的看法,太宗皇帝就驾崩了,倒是九郎……” 她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花瓶,而是一个非常称职,更与皇帝旗鼓相当的“天后”,最终一步步踏上权力的顶峰。如今的韦皇后虽一直在走则天皇后的老路,却只学了个表面,区区五年急头猛进,果然弄巧成拙,让李显心存猜忌。 “小郎君,您的蒸饼。” 萧江沅回过神来,冲店家颔首:“多谢。” 也罢,此番她既出来了,也好好过一次节,那些烦心的事,暂时不要去想了。她刚要下筷,却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不知道,就在方才,小巷里趴着的男子终于醒转,先是轻声呻吟着,一手抚了抚后颈,一手撑起地面,让自己站起身来。他勾起唇角,怒而冷笑:“好一个萧江沅,竟然没认出我来!” 【第31章·三郎怒斥萧郎祸】① 上元佳节三日,历年都是李隆基最喜欢的日子。一到了这个时候,就连父亲的管束都松了许多,他总会与几位兄弟一同,白日里跟交好的官家子弟结伴,或是去郊外击鞠,或是去西市,跟昆仑奴摔跤,调戏新罗婢,与酒肆中的胡姬共舞……年少风流,哪管荒唐是与否? 这次与从前并无太大分别,只是结伴的人中多了几位: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尚衣奉御王崇晔、禁苑总监钟绍京和僧人普润等。 自从回到了长安,李隆基便像在潞州时一样,成天奔波在外,各处交友,在潞州历练出的与中下层官员打成一片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他的性子本就豪爽疏朗,又有机灵的王毛仲和尚武的李宜德这两个奴仆从旁协助,他自然也深得军中将士的崇敬与喜爱。 他们打完马球,便趁着落日返回长安城中。往常这个时候,暮鼓早就敲响了,一入城便只能看到匆匆忙忙返回各坊的百姓,往往三百下暮鼓还未敲完一半,大街上就没人了,可今日就不一样了。许多百姓从东西二市出来就干脆不回家了,直接在街上逛,左看看还未装点完毕的灯轮,右看看哪里有平日里不太容易吃到的美食,更多的百姓则拉帮结伙地从家里走出,排着队行出坊门,再一点点挪到大街上。 李隆基等人入城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拥堵的景象。 这还未到晚上便这样,一旦天黑了,还不知道要热闹成什么模样。众人相视一笑,都是摇了摇头。这样拥挤,他们就不能继续骑马了,只得让随行的奴仆牵着坐骑,自己则下马径自往前走去。 官家子弟自然是要先归家的,葛福顺和陈玄礼今夜要轮班当值,便从各种人潮的缝隙中急速穿行,看得李隆基等人忍俊不禁叹为观止。钟绍京则要赶回家去,与妻子会合了再出来,可怜的是,他们是从正南的城门回城的,而钟绍京的府邸则是在城北禁苑,他想走回去,估计三更之前到不了了。意识到这一点,向来果决干练的钟绍京竟有些优柔寡断起来:“我到底是从大道走,还是从坊间小路走,到底哪个能快些……” 看着钟绍京欲哭无泪的表情,众人不禁肖想,嫂夫人该是个什么样的娘子,竟让他乖顺成这样。 王崇晔早就告了别,自己玩去了,普润则最是随和,走也好,不走也好,往哪儿走都好。 如此,便只剩下了相王五子和普润还乖乖地停在原地,直到夜幕降临,四方灯火林立,这才总算走到了太极宫皇城前——这里可是整座长安城里,最美也最热闹的地方了。 一架十丈的灯轮便座落在那里,如一座小山一般。最上面的是牡丹灯,花开饱满而盛大,大红的织锦化作片片花瓣,端的是富贵大方。牡丹灯之下,芍药、芙蓉、山茶……百花错落,点缀其上,各色盛开,斑斓又耀眼。 人潮在此处也最是拥挤,本来聚在一起的李隆基等人,也不得不被冲散了些许,李隆业被挤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脚落地,便直接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远去了。 也是在这里,隔着重重的人群,李隆基惊鸿一瞥,顿时愣住。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 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女子。 那女子梳着高髻,秀发乌密如云,只簪着一支莲花银簪,再无他饰。一朵指甲大的嫣红梅花点缀在她的额黄之上,两边的眼角处各有斜红入鬓,宛若烟霞遥遥远去,胭脂轻轻重重,在双颊与唇上悄然绽放,配合着雪白的桃花粉,不闻自香。 他从未想过,向来以清秀著称的她,竟也可以如此明艳动人。 这时的她正侧过头,讶然地望着绚丽的灯轮,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的讶然却也不过是睁大了眼睛,唇边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带着她固有的镇定与自若。 他从未开口说过,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便是她这样的笑容。 她只看了一眼,便被身边人叫走了,不久便潜入了人群里。李隆基当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朝那边寻去。 朱雀大街也并非都是如此拥挤,总有些松快的地方,若非如此,李隆基就真的跟不上萧江沅了。他一边尾随,一边心下暗忖,今晚这是怎么了,先是萧江沅破天荒地换上了女装,也不怕被人发觉,后是这一路上,竟然不止一拨宫女的身影。 她们之中大部分行色匆匆,毫无欣赏风景之意,难不成这是在……逃跑? 萧江沅到底做了什么?! 李隆基忽然想起自己在骊山对萧江沅说过的话,不禁心下暗叹,他给了她半年的时间,她却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场面还折腾得如此壮大,让一群人陪着她离宫,以求法不责众,这手笔还真是……有祖母之风。 他跟着萧江沅等人在路上停顿,又转而走入了小巷,却一直默默地躲在阴影里。只见萧江沅一身浅绯色的齐胸襦裙,柔软地垂落在地,朱红色的披帛闲散地落在她肩上。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那一副绰约的身姿里,竟生出几分灵动与娇媚。 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这几年过去,她总算是长大了。 他也亲眼看着她不着痕迹地算计着一切,将几个姊妹毫不留情地放倒,再从她们身上,拿走一张丝帛与钱财。他一边暗叹她人长大了,心也更黑了,一边疑惑,她既然出宫了,直接来五王宅寻自己便是,需要多少钱财,他给。宫女的钱财一般黄金居多,三四个宫女的私房钱加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字,她这么着急地拿来做什么? 还未思索出结果,李隆基就发觉萧江沅看到自己了,不觉心跳加快起来。这可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与他会面,他此先也不是没有想过的,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时期许,竟有点紧张。他刚心下啐了自己一口,便见萧江沅向自己急速冲了过来。 她……怎的这样热情? 疑问刚涌出心间,他便情不自禁,微微抬起双臂,敞开了一个怀抱,却不想萧江沅刚到自己身前,抬手就是一砍!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萧江沅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只待她有朝一日来寻自己,再好好地惩罚她。气愤地同时,他抖了抖微脏的衣襟,便听不远处也有了动静——那几个宫女醒了。 玉娘等人醒转之后便看到了李隆基,她们离得较远,只知道那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见自己的财物都不翼而飞,几个人的财富最终只剩下几个金锭,她们登时气得不行。因萧江沅给她们的确是好东西,故而她们醒来之后反倒神清气爽,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便起身快跑围了过去,朝着李隆基伸手便打。 李隆基从不打女人,见此架势,忙抱住头。因这几个宫女身材丰满,围得圈子便十分严实,他根本冲不出去,只得生生挨了,同时不住地大喊:“你们误会了!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你?还说不是你!” 就算宫女们花拳绣腿,砸在他身上也不算太疼,但时间久了,任谁都受不了。李隆基终是忍无可忍怒道:“你们几个宫里出来的宫人娘子,能不能长长眼睛,看清了再打?!”同时双臂一展,将众纤纤玉手都拂了开。 有的宫女还要去打,却被玉娘拦住:“……临淄王?”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有些凌乱的发髻,又指了指有些扯破的衣服,什么都没说。玉娘等人忙满脸堆笑地将丝绸的衣服铺在地上,然后请李隆基坐了上去,一个替李隆基重新梳头,玉娘则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仔仔细细替李隆基补衣。 见玉娘手法娴熟且补过的地方痕迹极轻,似是个行家,又知冬日未过,地上只怕冰凉,便挪了挪:“坐这里。” 玉娘显然没想到李隆基会这样,怔了一下,不觉双颊有些微红,既感激又惭愧地道:“方才真是对不住,还望大王恕罪。”其他几个宫女也连忙行礼求恕罪。 李隆基闲闲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赶紧把我这一身弄好就是了。” 玉娘点头,继续缝补起来,口中却喃喃道:“既然不是临淄王……” 李隆基立即道:“当然不可能是我!” “是是是,临淄王怎么会缺我们那点积蓄……”玉娘忙道,“那么……”抬首见萧江沅不在了,大惊,“难不成……是萧内侍?!” 李隆基仍对萧江沅方才的一砍怀恨在心,闻言眼珠一转,唇角一勾,轻哼着道:“可不就是她?!我刚才经过看到了,便出声制止,谁知她一不做二不休,竟敢连我夜打晕在地!真是可恨!” 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又被她们揍了一顿……且不说这几个宫女经此一事,都对萧江沅十分愤恨,单凭她们对李隆基的愧疚,也足以跟李隆基同仇敌忾了,便连连骂起了萧江沅。可刚骂过多久,她们就被李隆基喝止了,不禁面面相觑,心道这位临淄王好生善变。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道:“你们先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江沅怎么还穿上女装了,大街上还有那么多宫女,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玉娘便将缘由说了一遍:“……杨常侍躲得太快,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结拜义弟萧内侍身上。萧内侍没有收我们任何的财物,便真的帮我们要到了名额,这才有了今夜。” 李隆基点了点头,心下暗笑一声,李显的确是爱玩,可此番怎么就偏偏想到要放宫女出宫了? 【第31章·三郎怒斥萧郎祸】② 玉娘想了想,又道:“难怪他当时没有收我们的财物,又说自己不用带行李与盘缠,原来是嫌之前的少,等着我们的全部财产呢……” 李隆基最见不得女子或愁眉苦脸、或泫然欲泣等诸如此类的模样,又不禁偏心萧江沅,便道:“他当时没要财物,可能是觉得无功不受禄,事成之后再拿,才是名正言顺,至于他拿了多少……出宫对于你们来说,究竟价值几何?”见玉娘等人默不作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即便我知道了,也懒得多嘴——你们要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玉娘最先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也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道:“出宫是我们改变一生的契机,自然至关重要,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李隆基颔首道:“钱财皆是身外之物,没了再赚便是了,今夜这般出宫的机会,却是仅此一次。他只拿走那些,没准还亏了呢,既便如此,他还给你们一人留了一个金锭,免得你们身无分文而走投无路,最终要么为恶人所害,要么重归宫廷,也算不错了。” 玉娘点了点头,敬佩地道:“大王方才还说萧内侍可恨,眼下却又替他正言,真乃君子也。” 李隆基但笑不语,不予置否。 “可是……”玉娘补完李隆基的衣服便起身,与几位姊妹站到一起,彼此相看,眼圈皆是一红,“这个金锭又够做什么的……我们又才刚出宫,人生地不熟的,又举目无亲,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几个宫女竟相互拥抱着哭了起来。 李隆基顿时一慌,一边心下暗啐萧江沅心太黑,一边凑到宫女们身边:“你们……你们哭什么……” “奴婢们自然是哭自己命苦……” “……”李隆基见她们越哭越凶,不禁扶额,头疼了半晌才连连道,“停停停,你们要是再哭,我就去告状了!”说着把自己的荷包拿了出来,“我身上带的不多,你们且先用着,若是来日衣食无继,大可来五王宅寻我。好歹也算认识了,我不会不管你们的。” 见宫女们梨花带雨怔怔抬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李隆基将荷包向前一递,柔声道:“拿着啊。” 而当玉娘伸出手时,李隆基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荷包一收。宫女们顿时愣了愣,却听李隆基道:“这荷包可是我家侧妃送的,钱财你们可以拿走,这个却是不能给的。” 宫女们一时十分艳羡李隆基的妻妾,这样温柔又体贴的夫君,如此风流又随和的王子,除了此处,哪里还能找得到? 见几位宫女对自己已是心悦诚服,李隆基才道:“我只有一事相求。” 玉娘忙道:“大王有事吩咐便是,正好让吾等姊妹报大王恩德。” 李隆基眸光深邃,唇角一勾:“今夜的事,可不准说出去啊,你们逃你们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日后文武百官何时知道了宫女出逃一事,我便是何时才知道的,明白了么?” 玉娘道:“这是自然!且日后若非走投无路,奴婢们绝不会登门五王宅,给大王添麻烦的,大王还请放心。” 李隆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与玉娘等人告了别,重新走回到朱雀大街上。此时人群已自灯轮处缓缓散开,毕竟灯轮再如何美艳绝伦,也只是一个灯轮,长安城几条大街各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一晚上都逛不完。 这样一散,大街上便没那么挤了,人和人之间总算留出了半步的距离,足够彼此挪动地方的。李隆基四处看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打算往灯轮处走走,也许能迎上正走向他处的兄弟们。可刚走不到一刻,他的脚步就不禁停了下来——一阵清冽的琵琶乐自不远处清晰地传来。 一时间,周身嘈杂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余这乐声绕梁不绝。 他自小到大听过不少琵琶乐,比这弹得技巧娴熟的多得是,却鲜少有能弹出此等心境的。不循常理,超然脱俗,自有一股潇洒旷达之气,听得人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恨不能立时驰骋纵马,挣脱世间所有的桎梏,向更加广阔的天地间奔去。 李隆基能感受到奏乐者对于挣脱困境的渴望,也明白了其不甘于平凡的雄心。好奇心促使他改变了方向,他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果然好乐声,世人都是听得到的。这一处围了好多人,李隆基转圈来回走了好几遍,也没能挤进去。只听琵琶声中,还有刀剑铿锵不绝于耳,莫非里面还有杂耍或是武术表演? 后者也就罢了,前者可真是浪费了这样好的乐声。 正苦于无法从人墙里突破进去,便听一阵熟悉的悠扬笛声自身后传来,李隆基心中一喜,笑而回头,果真见大哥带着几个兄弟缓缓走来。普润跟在他们身后不远,见到李隆基合十一礼:“方才经过之时,寿春王便说临淄王定是在这里,果然如此。” 李隆基笑了笑,便见李成器一边吹笛一边走向人群,刚想叫上李隆业合力把人潮分开些,却见百姓们竟陆陆续续,主动让出一条道路来。 这也可以……李隆基惊叹着大哥不愧是大哥,便和兄弟等人一同连忙跟上,一步步走到了圈子的中央,便见果然有一个杂耍班子,但也确实是武术表演……亦或真正的争斗。 李隆业没一会儿就跟旁边的百姓轻声地聊开了:“他们都是谁啊?” “那奏琵琶的小娘子,某不识。” “若是她,我还用得着问你?我说的是他们。” “那某却是知道一二的。” “哦?快说来听听。” “你看那白衣短褐的中年郎君,那是这个杂耍班子的主人,而那黑衣紧袍的少年郎,则是安德坊的不良人。这个杂耍班子平日里都是在西市表演的,可你也知道,西市正午才开门,暮鼓刚一敲响就要关了,那安德坊离西市多远,往返一趟就要花去不少时间,可杂耍班子若想活下去,就得让表演的时间更长一些,这便耽搁了回坊的时辰。那不良人平日里若是没什么案子可查、贼人可逮,便是看管坊门的。长安的坊门每日定时开启,定时关闭,从不为一人破例,杂耍班主总是赶在最后一阵暮鼓快敲完的时候回来,往往到了坊门之时,暮鼓也正好停止,你说这不良人到底放不放他们入坊?” “若是正好……放也不是不行。” “可是一遭两遭之后,杂耍班主回来得就越来越晚了,先是差了几步,后来差了三四丈的路,这不良人也都给放了,直到有一天,杂耍班主再度赶在暮鼓最后一声敲完的时候,抵达了坊门,却见坊门已经紧锁,怎么都叫不开了。” “那后来呢?”长安可是有宵禁的,他们没进坊门,若是晚上被巡逻的金吾卫看着了,是要被抓起来的! “后来那晚也不知怎么,金吾卫竟没发现杂耍班子。一到第二日,这杂耍班主和不良人的梁子,就算结下了。这不,一言不合又打起来了。” 耳朵一句话也没落下,李隆基的目光却从刚一进来开始,就投向了一直跪坐在一边的兽皮毯上,默然弹奏的琵琶女。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乐声,不仅出自女子之手,更是她弹出来的。 他当然认得她。这可是祖母的侄孙女,已故恒安王武攸止之女,武攸止死后,她便随母亲杨氏一同入宫居住,说是由祖母抚养,实则祖母待她母女也是淡淡的,平日很少见面,也鲜少想得起来。不过待遇还是不错的,起初如同县主一般,神龙政变之后,才渐渐跟宫女差不多。如今她该十六了吧,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这相貌气度跟她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第32章·春傍曲江池东暖】① 见李成器本着止戈的想法,和着乐曲逐渐安抚,琵琶乐原本的凌然之气一点点衰落下去,李隆基眉心一蹙,便见武观月一脸无奈地朝自己看了一眼,秀眉微微一抬。李隆基不觉一笑,便自杂耍班子借来了一只羯鼓和两支鼓槌,坐到了武观月身边。 两人相视一眼,鼓槌刚落,琵琶声便骤然一扬! 李成器立时扬眉,看向了李隆基和武观月,心下不由暗叹一声,婉转之间,只得转而附和起他们来。见三哥也下了场,李隆业朗然一笑:“二哥,四哥,咱们也掺和一下吧!” 说着,李隆业便旋转着跳起舞来,还邀请了方才聊天的人一起。大唐子民本就活泼好动,如此热闹,怎能不凑?一时间,围在此处的百姓都嬉笑着共舞,方才还打得厉害的两人便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这环境……也太不适合打架了,再者说他们俩本又不是想打架。 杂耍班主率先停手,拱手道:“某知道,那日是你同交好的金吾卫打了招呼,才使得我这一家在坊门外度过一整晚,都没被人发现。此事我须得谢你,晚归之事,也望你担待,只是日后,我仍无法保证不会晚归。” 不良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随便你,再晚归一次,我便再关一次,届时金吾卫会如何,我就管不着了。” 话虽如此说,此后杂耍班主却再未晚归过,往往在最后一声暮鼓敲响之时,他也正好进入坊门。这便是后话了。 一场舞痛快跳完,百姓们纷纷将铜钱扔向了兽皮毯。此时乐声已经停止,见铜钱如雨般袭来,武观月不由一怔,便见李隆基一边替她挡着,一边将她拉到了一边。 百姓们扔完铜钱便一哄而散,根本不给杂耍班主感谢之机,班主便只好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李隆基等人面前,长揖道:“多谢几位贵人,这钱……” “你留着便是。”李成器温和地道。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班主说着退了下去。 武观月将琵琶重新装入绢袋背好,面向李隆基等人万福道:“诸王安好。” 李隆业率先一笑:“两年不见,月娘可是大变。” “中山王莫要说笑,月娘可担待不起。”武观月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谦逊之色。 李隆基眸光一亮——倒是有几分自己的味道。 “你今夜怎会在宫外?”李成器问道。 武观月道:“圣人开恩,放出了数千个姊妹与民同乐,月娘便是其中之一。” 李隆业奇道:“难怪刚才看到了不少宫人……圣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么玩了?” 武观月回想了一下:“据说是在太液池旁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卦象,至于那卦象说了什么,月娘就不知道了。” 李隆基闻言,不觉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十分突兀,引得众人都看向了他。李隆基忙道:“你又怎么想起来,要背着琵琶一同出宫,还在这朱雀大街之上独奏?” 武观月垂眸一笑:“一则机会难得,二则这曲子本就不适合在宫里演奏。” 李隆基深以为然:“其实在这大街上也并不适合,它应该响在泰山顶上。” 武观月微微一怔,定定地看向了李隆基。 李隆业不解道:“既然这般高绝,为何要为他人配乐?” 武观月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唇角扬起的同时,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月娘何曾说是在为他人配乐了?不过是因为遍观四处,只有这里的兽皮毯看起来还厚些,不至于让月娘凉着而已。” 李隆业对这样的理由始料未及,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众人大笑,他轻哼了一声:“怎么跟阿沅一样……” “阿原?”武观月问道。 “就是萧江沅。”李隆业没好气地道。 “原来是萧内侍。”武观月平淡无波地道,“月娘怎有福气,能与萧内侍相像?” “也不是特别像的。”李隆基这时道,“不过是某句话对上了萧江沅的味道而已,你和她,终究是两个人,你可比她好多了。” 听到李隆基这样说,武观月才露出几分真实的笑容。抬头看了看月亮,她道:“此番出宫是有定时的,月娘该回宫了。” 李隆业转头看了看他处:“你再多玩一会儿嘛,其他的宫女可没见这么着急。” 武观月道:“她们会不会回去,还不一定呢。” 李隆业惊道:“难道还可以不回去?” 武观月却不答,只行过礼后,端正地朝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这一夜李显足足放出了数千个宫人,然而回宫的时候,返回的宫女还不足半数。在那段日子里,长安城的许多单身汉有了妻子。 韦皇后对于此事甚是恼怒,本欲追查严惩,却被李显拦下了。对此韦皇后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天下人都在看天子的笑话,李显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反倒在得知不仅宫女走了不少,连萧江沅都失踪了之后,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李显不追究,不代表李裹儿不追究,可是面对向来以狠辣严酷著称的救命恩人杨思勖,她心里也有些发怵,便直接略过了他,从他身边的那些小宦官们下手了。杨思勖得知此事大怒,奔到李显面前哭诉,李显当即制止了女儿,还赏赐了杨思勖二十匹绢。 此后,李裹儿就只敢在宫外查了。 上官婉儿得知此事的时候,一点都未惊讶,反倒舒了一口气。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既然出宫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找自己的,却不想他等了一个多月,别说是萧江沅这个人,连她的一点消息都没有等到。他不禁有些担心,便派遣王毛仲去查。王毛仲跟三教九流之辈关系也不错,故而消息也会比较灵通些,果然不过几日,李隆基便得知,近期只在曲江池出现了一位与画像上差不多的少年船夫。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芙蓉园南,曲江池畔。 此处位于长安城的东南角,约一座坊大小,是人们在上巳节依水游玩的圣地。秦朝时,始皇帝曾在这里修筑了离宫“宜春苑”,到了汉代,这里又添了“宜春后苑”及“乐游苑”。因其池岸曲折,水波浩渺,“形似广陵之江”,汉武帝便为这里取名为“曲江”。自三国而晋,继南北又隋,历经数百年之后,隋文帝派人将这里凿地成池,纳入城郭,开始称池水为芙蓉池,园林则为芙蓉园。 待大唐开国,上至贵族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到这曲江池畔相伴聚饮,岸边的草地上常常帷幕四起,言笑晏晏,不绝如缕。时逢佳节,这里又是集会饮宴又是作诗斗鸡,还有帝王一家玩乐于紫云楼上,传出阵阵乐声与笑声,整座曲江便更加热闹了。 岸边停靠着一艘不起眼的船只,船夫头系黑色幞头,一身灰白短褐,腰背挺直,姿容清秀,脸上噙着标准无害的微笑,正是离宫多日的萧江沅。 她在宫中听说过曲江池这个地方,所以上元夜之后,她便直奔曲江池旁的曲池坊租了一个住处,又从一名船夫那里买下一艘船,还顺道向人家学会了行船的本领。一个多月以来,她载过高中的进士,也载过落榜的举人,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安稳。 见宫女出逃一事,李显果然没有任何处置,只任其不了了之,萧江沅有些叹息——你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直接大怒,让以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更不许查这件事?你就不怕李裹儿把长安翻过来么? 【第32章·春傍曲江池东暖】② “近日长安可真是热闹。”萧江沅身后不远传来一阵少年郎君的说话声。 “上元节那件事就不必说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安乐公主可没少忙活。” “她又做什么了?” “你竟不知道?我本以为,她向圣人要昆明池不成,就自己花钱建了一个比昆明池还大的定昆池,这件事已经够让人瞠目结舌的了,却不想还是我太没见识了。”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安乐公主为了寻找一个失踪的面首,自城北往南,搜查了大半个长安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这我是知道的,且知道的还比你多一点。” “哦?你且说来听听。” “安乐公主要找的那个面首,其实是个宦官,当年还做过则天女皇的面首呢!” “竟还有这事?!” “她们贵妇的世界,我不懂……还好我家的娘子们都规矩得很,不过现下家里已有了官身,日后她们会怎样,我可不敢想。” “说起官身,我一直没问你,你家阿耶那个监察御史,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三十万钱,从韦皇后的妹妹邺国夫人那里买来的。你家的员外郎呢?” “也是三十万钱,这些贵妇是不是都商量好了,谁也不多赚,谁也不少赚。” “我家阿耶说,三十万钱换来一个官身,若是能一直做下去,以后登临五品,封妻荫子,那可一点都不赔本!” “叔父果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萧江沅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些少年郎君皆是绣服华衣,浑身上下无处不富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孙贵胄,实则皆是商贾之子。他们说到的事,不论是安乐公主,还是买官斜封,萧江沅都是早先便知道了。 对安乐公主,她唯有一叹,既然人家用的是最笨的办法,她也用最省力的躲之一字便足矣。至于买官一事,并不是从现下才开始的,两年前便有人从安乐公主那里尝到了甜头,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买官之人做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科举或明经出身的,他们皆直接由贵妇们写好条子,让李显签了字,然后从侧门斜着递入中书省草敕任命,敕书还是墨色书写,与往常的黄纸朱笔正封不同,故而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墨敕斜封官”,俗称“斜封官”。 不得不说,大唐近些年经济发展得相当不错,家财万贯的比比皆是,因大唐向来重农抑商,士卒农商等级分明,许多商贾便趁此机会,都打起了求一个官身的主意。这样一来,朝廷官员的数量一时大增,许多官署都装不下了,可谓“三无坐处”。 此等盛景,古今难见,长此以往,必将大乱。 乱了也好,这样她家阿郎就有机会了。 “甚好,这里还有一艘空船。”其中一位个子偏高的少年说着便招呼小厮,将自己带来的酒及酒器,都往萧江沅的船上搬,“咱们上船继续聊——咦,这般瘦弱,载得动么?” 萧江沅淡淡垂眸一笑:“贵客来此是悠哉玩乐的,不是来赛龙舟的,小人也不敢趁今日沐浴时节,便把这里当做骊山汤泉。” “倒是个有趣的小郎君!”少年们倨傲地哄笑一场,依次登上了萧江沅的船,刚摆酒饮上一回,便听一震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们纷纷抬头一望,入眼之处真是春风得意,白马蹄疾,落花无数,香引蝶依,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那边的几位郎君,等我一等!”那马上的郎君胡服臂鹰,声音清朗,姿容潇洒倜傥。少年们却只觉得他粗陋乡野,放浪形骸,无礼而唐突,不由催促萧江沅道:“船郎快些行走,此人我等不识!” 这么一转头,却发现船夫不见了。少年们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一回首,胡服郎君已经到了。只见他翻身下马,转眸看了一圈,唇角微扬:“几位这是要到池中对酒吟诗?鄙人不才,酒量虽浅,诗却自认吟得不错,诸位可否带我一个?” 少年们眉心微蹙,其中一人忽然轻笑了一声,道:“与郎君结伴同游,并无不可,只是我等与郎君初次见面,还未互通过姓名……” 那人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袭寻常胡服的郎君,语气多了几分轻蔑:“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这样吧,咱们都以门族官品自陈身份,就当一次行酒令,随便玩玩。为表敬意,我先来!扬州孙氏,正八品上监察御史之子,且饮此杯!” 其余几人立即明白了同伴的意思,相视一笑,也纷纷续了下去。 “临川刘氏,正八品下京兆县丞之子!” “吾乃蒲州蒋氏,从八品下礼部主事之子!” “吾乃……” 胡服郎君一个一个听下来,唇边始终噙着一抹爽朗的笑意,眸光却沉了沉。 “到你了。”一少年起身下船,将盛酒的银船递了过去。 一时寂静,落针可闻,少年们纷纷看向胡服郎君,笑意一个比一个肆意,便听胡服郎君扑哧一笑,朗然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王李某,且饮此杯!”言罢即接过银船,仰头便将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少年们的脸色登时一变,其中一人还道:“他……他是李三郎!” 李隆基微挑俊眉,颔首道:“正是阿瞒。” 几位少年顿时轰然离开,跑得比马都快。李隆基抱着双臂,嘟囔道:“到底是斜封官,这若是正经考上来的,他们见着我哪会如此怯懦不堪?”眼波往船上一扫,“酒和酒器都不要啦?” 酒香随风而来,他不禁闭目轻嗅了好一会儿,方伸手拎起酒坛灌下一口。酒兴不过稍解,他却浅尝辄止,一边转身走向自己的照夜白,一边将酒坛往脑后随手一抛,翩然翻身乘马,绝尘而去。 水面有微波荡漾,萧江沅背靠船篷,身在水中,冻得嘴唇发紫。她刚想爬上船,却见李隆基竟又从远处回来了,连忙退回到水中。她才刚重新藏好,便听李隆基笑道:“这艘船的船夫也不知哪里去了,咱们先上吧,钱的事,等船夫回来了再说。” 萧江沅虽心里仍觉不对,却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或许只是去唤同伴了。 葛福顺望见船上的东西,哈哈一笑:“酒和酒器都是正好的,看来这船与我等有缘。” 随即船便一震,已有人上了船来。萧江沅一直背靠船篷,方才那一下,把着船篷的纤手差点打滑。她一直忍着互相打架的牙齿和浑身刺骨的冰冷,以为李隆基等人一会儿便会划船离开,到时候她整个人都沉入水中,便可逃过一劫,谁知他们就在船上干坐着,根本没有要往池中去的意思。 萧江沅不敢多动,怕水波有异引人注意,然而全身已近僵硬,再不动她便要沉下去了,便听王毛仲的声音响起:“阿郎,让小人划船,入池中游玩吧。” 萧江沅立时精神一振,却听李隆基悠悠地道:“不急。” “……”萧江沅闻言便再也不忍,直接打了个喷嚏,给船上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 “谁?!”一直沉默寡言,只在同伴大笑之时才会微微一笑的陈玄礼立时站起身来,抽出腰间唐刀便向声音来源探去,却见一个身量略显瘦弱的小郎君,自船篷后面转出来。那小郎君乃是船夫装扮,一脸淡淡又有些无奈的微笑,双臂无力地把住船边,陈玄礼怔了一下,冷冷道:“你为何如此鬼鬼祟祟,还不从实招来?” 萧江沅抬眸瞥了一眼唐刀,淡淡一笑:“陈将军不觉得此时此刻,把小人自水中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吗?”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伸到自己眼前,她垂眸看了看,二话不说便握了上去。 葛福顺和钟绍京立即起身帮忙,和李隆基一同将萧江沅拖了上来。这时,李宜德快马归来,奉上了一个大包袱。李隆基接过解开,双手提起一抖,竟是一件狐皮大氅。他随即便将大氅罩在了瑟缩跪坐着的萧江沅身上,系着大氅衣带的同时,他还扬眉一笑:“上元夜之仇,可算报了。” 萧江沅略微思索一下,便惊异地抬头,轻声道:“那个人……是你?” 李隆基横了萧江沅一眼:“你说呢?” 萧江沅拢了拢大氅,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们二人互动熟稔,在一旁围观的几个人,除了王毛仲和李宜德之外,一时都惊呆了。 陈玄礼率先明白了什么,默默收刀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葛福顺则看了看萧江沅,又扭头看了看李隆基,伸着手指着他们,冲陈玄礼急使眼色。钟绍京和方才听陈玄礼开口一喝便抱头躲到一边的王崇晔,此刻则都眯着眼,盯着萧江沅瞅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给萧江沅递上了一只盛满酒的银船:“今日宜以门族官品自言,你也来吧。” 方才还表现得他俩关系匪浅,引人侧目,眼下又让她自己来说明自己的身份,真不知她这阿郎是故意刁难,还是尊重她的想法, 萧江沅想了想,便道:“小人姓萧,却非兰陵萧氏……小字鸦奴。” 【第33章·天子降临五王宅】① 萧江沅觉得,既然这几个人都没见过自己,那还是先不要表明身份比较好,毕竟李裹儿的搜索还没结束,若是谁口风不稳,泄露了出去,使得她被李裹儿抓回去了,她此番出宫之用心不就白费了?而且她也不想让李隆基过早地暴露。 众人看向萧江沅,等着她说下去,却见她说完这一句就合上了嘴唇,垂着眼眸安安静静地坐着,半晌再未开口。 这就……完了? 李隆基也没想到萧江沅会这样,俊眉扬起,淡淡翻了个白眼——这是又把难题抛还给了他? 他其实是明白萧江沅的想法的,特别在听闻李裹儿的作为之后。一个从皇宫里逃出来的宦官,曾经做过则天皇后的面首,又能让安乐公主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最后却出现在李隆基身边,萧江沅这里本就已经不好解释了,李隆基这边就更有难度了——他一个庶出三郎、普通郡王,为何跟一个身份多重又敏感的宦官过从甚密?他想做什么? 只是他上元夜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又甚是喜欢戏弄萧江沅,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切。 气氛有些尴尬,王毛仲来回看看,轻笑一声打破了静谧:“不知萧郎君刚刚怎么跑到船后头去了?” 萧江沅跟李隆基如何亲密都不重要,因为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她方才躲在船篷后,又并非在众人上船的时候就出了声,此番作为实在让人起疑。若是萧江沅说不清楚,又和李隆基亲近,落在陈玄礼等人的眼里,就颇多玩味了。 这船是李隆基引他们过来的,也是李隆基一直迟迟不肯行船,船后藏着他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萧江沅语气淡淡,却一脸真诚地道:“脚滑。” 向来轻财重酒的王崇晔正自顾自边喝边看,闻听此言立时全部喷了出来。 “小人落水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上得船来,便想着今日曲江池这般热闹,总会有人经过的,便安安分分地在水里等。可是眼下虽是春日,却仍有些微寒,水中更是冰冷,小人待了一会儿,便冻得昏睡了过去。直到诸位前来,小人才被船震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人人还在水里呢。刚想出声,又怕突然出现吓到诸位,直到听清临淄王也在,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打了个喷嚏。” 后来,他们便都知道了。 萧江沅向来有这种能力,能让所有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此番也不例外:“小人平日里便在曲江池划船,曾经载过临淄王几次,临淄王平易近人,不嫌小人卑贱微陋,小人三生有幸,得以与之相交。” 李隆基被夸得心情很好,便顺口道:“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的能耐,我可是清楚的。我早就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撑船有什么意思,你到我身边来,虽眼下顶多只能做个小厮,但来日若你想,我为你安排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能。” 钟绍京想了想,道:“你怎么认得陈将军?” 萧江沅淡淡一笑:“方才郎君们相谈之时,小人便记住了几位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谁。” 众人这才恍然。向来宽厚的葛福顺忙道:“那咱们还喝什么酒,赶紧把萧郎君送到五王宅去,她这浑身湿透,又凉了这么久,再不暖和暖和,喝碗姜汤,必定要风寒入体了!”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觉得有什么忘了的事情是什么,当即脸色一变。见萧江沅嘴唇已然发紫,身子也忍不住地颤抖,他当即将萧江沅横抱起来,转身便下了船。众人见李隆基亲自上阵,已经是大吃一惊,又见他对一个男子,却不扶不背而直接那样抱起,不由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犯了嘀咕——这临淄王不会也……好男风吧? 回想起方才萧江沅和李隆基的话,他们更觉暧昧不已,有的甚至老脸一红。王毛仲一直跟在李隆基身边,回头见其他人都是一副非礼勿视的神情,只得苦笑,同时轻咳一声。李隆基这才脚步一顿,回身便是浅浅一笑:“那今日便在五王宅畅饮吧,还不快来?” 萧江沅果真受了风寒。刚一到五王宅,她就发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葛福顺等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李隆业惊呼又各种张罗的叫声,还有身边这个温暖的怀抱。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只见烛光幽微。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自己已经到了五王宅。 “醒了?” 萧江沅闻声转头看过去,只见李隆基一腿屈起,一腿伸直,十分不雅地靠在圈椅上,一手拿着一卷书,一手屈指托着脸颊,如此姿仪,怎一个放纵恣意。她刚要起身,就听李隆基接着道:“躺着吧。你足足烧了一天一夜,五郎也在我这儿吵了一天一夜,这才刚回去。” 李隆业一门心思想等萧江沅醒过来,确定没事了,再回自己那边的,可是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李隆基又催赶得紧,他一怒之下便转身离开了,却不想他刚一走,萧江沅就醒转了过来。 萧江沅心下不觉替李隆业默哀,开口道:“奴婢没有大碍了吧?” 李隆基听着萧江沅略显嘶哑的嗓音,眸中闪过一丝愧色。他立即垂下了眼帘,生怕萧江沅看到似的,一脸如常地放下书卷,起身给萧江沅倒了杯水。他走到萧江沅塌边坐下,扶她坐了起来。 萧江沅浑身无力,只好就着李隆基的手喝下一口水,顿觉整个人都舒服了好多:“多谢阿郎。” “昨日是我过火了,若非韩医师医术精湛,你只怕便要引起当初上阳宫时的旧症,到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顿了顿,李隆基声音一低,“我虽错过了一次你病重濒死,却也不想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便再让你病重一次。” 萧江沅不觉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次病重是上官婉儿陪着自己的,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李隆基兄弟才再度登门。得知病重一事之后,李隆基其实并没说什么,只是往后来得频繁了许多,特别最开始的几次,刚一进门,他就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临走的时候,还要再打量一遍,也不知是担心太过还是怕了什么,总之让当时的她觉得既费解又好笑。 可现在,她却不知为何,有点笑不出来了。她的心竟随着李隆基的音调,开始慢慢抽紧,连带着整个胸口都闷了起来。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能说的都想不到,向来能说会道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也好像成了一块石头。 屋内一时十分宁静。数个火炉罩着银丝网,碳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烛火在花枝形的烛台上摇曳着细小的身姿,泛着微弱的光。长几上书卷微散,白雾般的轻烟自一边的香炉中袅袅升起,打了个转,再飘然消散。 等了许久,不见萧江沅反应,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累了,便扶着她重新躺回到榻上:“天色已晚,你再睡一觉吧。韩医师也说了,多睡睡总是好的,没准你再睡一觉,明日病就都好了。”说完,李隆基便要起身,却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竟是萧江沅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他唇角一勾,不说话,只大喇喇地看着萧江沅的脸,看着她先是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一时眸波微漾。少时,她又抿了抿唇,才终是道:“奴婢这才刚醒,实在是睡不着,不如……”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半句,李隆基有些心急,便道:“不如什么?” 萧江沅想起不久之前,李隆基对自己表明过的心迹,便觉此刻的自己实在不该,徒惹误会,便想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过,松开抓着李隆基袖口的手。可手指刚松一点,她的手就被李隆基反手握住了。 “不如我陪你聊会儿吧,等你困了,我再走。”李隆基握得并不紧,却也让她无法挣脱。 萧江沅只得点头:“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李隆基轻哼一声:“说得好像我强迫你似的。” “……奴婢是心甘情愿的。” 李隆基这才轻笑道:“正好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 “阿郎请说。” “你逃离宫廷这件事,圣人是不是早就知道,甚至默许了?” 萧江沅默了默,淡淡一笑:“阿郎何以如此问?” “看来真是这样?” “奴婢在从骊山回来之后,就独自觐见过圣人,自请离宫。” “就在我要求你务必出宫之后?”李隆基见萧江沅竟这样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中先是一喜,又立即觉出不对,“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圣人已经疑心奴婢了,奴婢在他面前,自然还是直接一些比较好。”萧江沅淡淡地道,“听奴婢要离宫,圣人自然要问及原因,奴婢便说,皇后不安分,虽然眼下还需依靠圣人,才能使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更加稳固,但终究是隐患,然圣人情深心软,必然舍不得对皇后如何。为了成全圣人的忠孝情义,不如让奴婢带着一封御笔亲提的制书,去谯王那里,一旦日后皇后有所不轨,谯王便可名正言顺出师长安,力保大唐社稷。” 【第33章·天子降临五王宅】② 李隆基有点头疼:“你的原话……应该委婉一些吧?” 萧江沅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其实……比方才奴婢说的更直白通俗。” “……”李隆基叹了一声,道,“那圣人是信了,还是怀疑你是韦皇后派来试探的?” “圣人给了奴婢一张空白的制书。那制书还装在一个密封的铁盒里,可铁盒又如何,被利器一砍,还不是……”萧江沅说着颇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萧江沅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李隆基先是温柔一笑,然后才严肃下来:“若你真是试探,事后铁盒必然会落在韦皇后手里,到时候铁盒一毁,便可见其中的空白制书,韦皇后立即便能知晓,圣人已经清楚了她的勾当,为了维护她与圣人的关系,她必会尽快将你交出去,或者干脆杀了你。” 萧江沅了然道:“可惜这些都没发生,圣人便开始相信了奴婢所言,毕竟奴婢孤身一人,在圣人的眼中,除了皇后便只能效忠他了,所以不久之后,圣人重新给了奴婢一个铁盒,那里面倒是真的制书,不过被奴婢烧了。” “你还真是……”李隆基叹了一声,“话说,李裹儿为了找你,在宫里不过是冒犯了杨思勖的手下,就被圣人制止,如今她在外头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滋扰百姓,圣人怎么反倒不管不问了?要知道,李裹儿何止搜寻各坊,各个城门那也是派了人的,你根本出不去长安,圣人就不怕李裹儿逮着你?” “阿郎觉得,安乐公主会找到奴婢么?” “当然不会,她连用的方法都是最蠢笨的,怎么可能玩得过你?”李隆基轻笑一声,恍然道,“圣人不会是……跟我的想法一样吧?” “即便不完全一样,也差不离了。” “圣人明知李裹儿找不到你,却还任她闹得满城风雨,来告诉整个长安的人,宫里不仅跑了上千名宫女,连内侍也不见了一个,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阿郎不必想得太过复杂,难不成阿郎忘了,咱们这位圣人,最喜欢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玩……他在逗你玩?!” “大概是觉得,奴婢此次一走,可就是永世不再见了,昔日在奴婢这里碰的壁,受的气,都要一次还给奴婢才是。” “……我这伯父好生任性。”李隆基说着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方才说……咱们?” 萧江沅定定地想了一会儿:“……有么?” 李隆基笑了笑:“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阿郎请讲。” “鸦奴……果真是你的小字?” 萧江沅默了默:“是奴婢从前的名字。” 李隆基立即便来了兴致:“从前?” 萧江沅“嗯”了一声:“记事以前。” 李隆基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多了无限温柔:“后来怎么改名为萧江沅了,有什么讲究么?” 萧江沅沉吟了下,方道:“……先是江沅,后来则天皇后赐姓萧,便是萧江沅了。” 李隆基有些诧异:“祖母……怎么会赐你姓萧呢?” 萧江沅似回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因为王江沅不好听。” 李隆基不看也知道,萧江沅定然又是想起祖母了,这句话没准就是祖母当年说过的,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见萧江沅沉浸在回忆中,似不能自拔,他没好气地咳嗽了两声,道:“我为你取个字可好?”见萧江沅回过神来,才接着道,“你的名叫‘江沅’,字的话……便是芷兮好了。” “江沅,芷兮……”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李隆基颔首道:“正是取自屈原的《湘夫人》。” 萧江沅点了点头:“屈原借诗抒情咏志,说的是‘公子’,实为其渴望之明君。阿郎以此句为奴婢取字,十分合适。” “就只有这里合适?” “……多谢阿郎。” 又养了几日,萧江沅的病便好得差不多了。她开始以小厮之名,随侍在李隆基身侧,就连往日与李隆基形影不离的左右护法——王毛仲和李宜德都要靠边站,李宜德倒没觉得什么,见主人不愿意自己跟在身边,便自顾自去练武了,王毛仲则十分不习惯闲下来的日子,却除了习惯别无他法。 萧江沅本想带个面纱,以防有人看到她的脸之后,跟李裹儿搜索时用的画像联系起来,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可她刚一带上,面纱就被李隆基扯了下来:“五王宅里可不会有人去外面乱嚼舌根子,除非是我故意让的,你且放心便是。” “五王宅里不会,可外头是一定会吧。” “那就别出去了呗。”李隆基把玩着面纱,悠悠一笑,“不然我也没打算出去,这段日子,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才好。” 李隆基闭门不出,可不代表别人不会登门。葛福顺等人时常会来与李隆基玩上一番,要么斗鸡,要么射箭,要么拼酒。萧江沅一直在一边伺候着,渐渐地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尚衣奉御、禁苑总监、万骑果毅、僧侣道士……若再加一个文臣,便俨然一个小朝廷了。 萧江沅暗中观察着众人,僧人普润也在暗自观察着她。 李裹儿的搜索大军已经去往了长安城南,城北这半边总算消停了许多。兴庆坊的五王宅里,众人的日子过得都十分悠闲。李隆基自是想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跟萧江沅好好亲近亲近,拉近距离,却总是被李隆业搅局。这五郎也不知是怎么了,成天都喜欢黏在萧江沅身边,让李隆基想做点什么都不行! 他之前不是一直帮着自己的吗? 这一日,李隆基好不容易支开了李隆业,刚鼓起勇气教萧江沅弹琵琶,便见李隆业这个天杀的又跑了回来。李隆基忍无可忍:“你能不能……” “不能!”李隆业急道,“圣人到了!” 李隆基立即便站了起来:“他怎么突然来了……” 萧江沅也起身站直,想了想,问道:“圣人都带了谁一块过来?” 李隆业道:“圣人只带了一群仪仗。” 李隆基暗忖道:“竟然没带皇后和公主,也没带上官昭容,更没带相熟的臣子……” “三哥,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快去大门口迎圣人进来吧!” 这还是李显第一次来到五王宅,看哪里都觉得十分新鲜。这五座王府通了墙面,簇拥在一起,正好似他们这五个兄弟一般,李显心中感叹,对这几个侄儿的印象便更好了。 他率先去李成器的府邸看了一眼,果然入眼皆是繁花锦簇,李成器的长子李琎更头戴桃花,朝李显甜甜一笑,才长揖行礼,惹得李显哈哈一笑:“你这小子,长得竟似比我家裹儿还好看,叫什么名字?” 李琎脆生生地道:“小子大名玉进琎,小字花奴。” 李显指着李琎朝李成器笑道:“你啊你,你自己爱花如痴也就罢了,怎的连儿子的小名都不放过?” 李成器但笑不语,李隆基这时道:“难道圣人觉得,花奴这个相貌,配不上这个小字么?” “这哪里是人配不上名字,分明是名字不足以夸赞其万一才是。”李显说笑着,便走向了李成义的府邸。刚一进门,便见一棵十分粗壮又高大的柳树,立在正厅之畔,似在庇护着屋舍一般,李显有些哭笑不得:“二郎,你还真以为你是大柳树精呢?” 众人哄然而笑,李成义见李成器都在忍着笑,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因着逛过了两座宅院,李显觉得有些累了。四郎的宅子里不过都是书,至于五郎,那宅子里面能蹿出什么来,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是别去得好,这样一想,李显便决定在李隆基府邸处摆一场宴席。而他刚到李隆基府邸,便见门口立着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腰板挺直,面带微笑,见到自己便长揖一礼,声音如旧,却也多了几分高亮与尖细:“圣人安好。” 最先被吓一跳的是李隆业。当初李隆基抱着高热的萧江沅入宅之时,他就已经被吓过一次了。他虽还不知道原委,但也清楚,萧江沅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不然李裹儿怎么会那么声势浩大地找?她既然是逃出宫的,又怎么可以如此大喇喇地,就见了天子? 李成义和李隆范关心的更多是五王宅,私藏宫中逃婢,这罪名可大可小,全凭圣人心情。 唯独李成器与李隆基目光一沉,却丝毫未见李显有任何愤怒的表现。他只是怔了一下,便仿佛没看到萧江沅一般,进了李隆基的府邸。 李隆基兄弟立即跟了上去。经过萧江沅身边的时候,李隆基不禁恨恨地啐了一句:“你下次吓人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 “是。”萧江沅忙拱手一礼,李隆基便气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酒过三巡,李显晃晃站起,身边的内侍立即扶了上去,却被李显甩了开:“我又不是站不稳了,何需你们来扶?”顿了顿,李显抬手指向了萧江沅,“我要她来扶!” 【第34章·三郎亲系长命缕】① 桃花满枝头,喧闹着满园的春意,萧江沅和李显之间却寂静如冰。 良久之后,李显才怒道:“你放肆!” 萧江沅立即跪了下来:“奴婢知罪。” “你知什么罪?” “奴婢不该时至今日,还没能出了长安,是奴婢无能,还望圣人降罪。” “你无能?你连欺君都敢,能耐大了!”李显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指着萧江沅的手都是颤抖的,“你哪里想去找谯王,分明是要投靠相王!” “圣人明鉴,实在是因为奴婢也是一个凡人,奴婢若是一只飞鸟,自然早就从安乐公主的重重搜捕中飞出长安了,何必腆着脸,揪着往日微末的情分不放,躲在这里,给几位郡王添麻烦?”顿了顿,萧江沅苦笑道,“奴婢若真是投靠了相王,今日又怎敢主动出现在圣人面前?” 李显眸波漾了漾,姿势却仍是不改:“那你也是欺君!” 萧江沅俯首拜道:“圣人说得是,奴婢领罪。” 萧江沅认得如此痛快,李显倒说不出什么来了。他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一垮。寂静少时,他拂袖一拢,席地坐到了萧江沅身边:“跟你玩真是没意思——你还趴着干什么,起来吧。” 萧江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圣人圣明。” 李显盯了萧江沅一会儿,见她神色镇定自若,毫无惊讶等色,叹道:“你们都是如此。”见萧江沅只作洗耳恭听状,并不搭话,又觉几分无聊,却仍是接着道,“满朝文武嫌我不如阿耶,不如阿娘,甚至不如自己的皇后,根本不曾用心陪着我玩,你又何尝不是?可我今日在这里见到你,不仅意外,竟还松了一口气。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在大明宫里,日日听着裹儿在外头搜寻的进程,心里有多不踏实?不仅仅是因为你身上带着那封要命的制书,也因为……你终究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真正的遗物啊,虽然你从不曾真正属于我。” 萧江沅从未想过,李显竟有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不觉有些微怔。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奴婢毕竟是个人,满朝文武都是人,人是有意志的,不可强求的。” “是啊,真正倾心效忠过阿娘的人,怎会甘心跟随我呢?可是今后再也不会有阿娘那样的人出现了,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跟随我呢?我好歹也是大唐天子啊,不比什么皇后、公主来得名正言顺?” 萧江沅笑了笑:“位极人臣,需居功至伟。” 一直有些无精打采的李显闻听此言,才缓缓直起了腰背:“可真是一句道破所有啊……如此便够了,你这一句话,已对得起阿娘的临终托付,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封制书,你且毁了吧,谯王那儿你也不必去了,裹儿这边,你也不用担心。五王宅挺好的,有人情味,你尚未长成,留在这里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可别像有些大臣那样,越老越讨厌了。” 萧江沅的笑容立即僵在了唇角。 见萧江沅总算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李显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其实早在当初往你的头上簪牡丹之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放在心上,近两年你长得虽越来越偏了,我也一直没确定,直到刚才。” 对于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李显算计到,萧江沅始料未及,只得苦笑:“难怪圣人说奴婢欺君。” “你最终来到这里,其实也并非是因为无处可躲吧?说说看,这五个里面,你倾心谁?” “……圣人觉得呢?” “你既然出现在三郎宅院的门口,那自然是……” 萧江沅第一次决心陪李显玩一玩,便点了点头。 李显笑道:“那如今正好,我放你自由。” 萧江沅郑重跪拜:“奴婢谢圣人天恩。”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后悔,我分明如此英明,你当全心效忠的,可惜……来不及了。”李显站起身,淡然一叹,“我不要你了。” 说罢,李显缓缓走出了桃花院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五王宅。 萧江沅一直跪坐在落花之下,本该畅然的心情,此刻却有些怅然。当然不是因为李显说的那些,而是李显从未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透露过心扉,她也从未对李显说过真心之语,此一度交集过后,想必不会有下次了。 这应该是她此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李显了。 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庸君而莫名惆怅? 院落门口,李隆基和李隆业一前一后站着,前者身姿端正背着手,后者歪着头。 “三哥……你说,圣人都跟阿沅说了什么,怎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去问啊。” “这种事我怎么去问啊!就算我问了,这可是圣人的事,是天机,阿沅能告诉我吗?就算她看在我跟她的情分上,肯告诉我,那我也不能答应啊,这不是让她不忠呢吗!”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隆业眼珠一转,“我以为,阿沅就算不告诉我,也会告诉三哥的,而三哥可不像我那样关心阿沅,肯定会听的。” “……”李隆基瞥了五弟一眼,眸光微沉,声音也是一沉,“你当她瞒着我的事还少么?” 李显在驾临五王宅之后,便下制去了五兄弟各地刺史或别驾的官职,让他们可以继续留在长安。几日过后,安乐公主浩浩汤汤的搜索大军也在长安城中销声匿迹。 五月初五,端午节。 之前这大半个月,李隆基也时常带着好不容易自由身的萧江沅出门,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去见葛福顺等人,唯独这一日,他自宫中赴宴归来之后,只带了她出来,却谁都没再见。 朱雀大街上,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队徐徐前进着。萧江沅对其他装点绚烂的箱子盒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唯独对一个盖着红布、圆形的东西颇多注意,那物什倾斜着置于高架之上,由数位壮士抬着,还排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往年节庆,各地臣子进贡之时,也送过这样的东西么? “那是江心镜。”李隆基笑道,“这应该是扬州刺史的队伍。扬州能人巧匠颇多,据说曾有一位在一年五月初五的时候,于扬子江心铸造出了一面青面铜镜,进贡宫中。那镜后有盘龙纹饰,故称为真龙镜。后来有一年,天下大旱,有道士以真龙镜作法,竟使得镜子背后的盘龙腾飞出来,离降甘霖。正可谓是,盘龙盘龙,隐于镜中,分野有象,变化无穷,兴云吐雾,行雨生风。” 萧江沅点了点头,见李隆基一脸轻松随意,忍不住问道:”今日赐宴,圣人可说了什么?” “反正没对我说什么。”李隆基说着十分自然地拉起了萧江沅的手,“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也去逐乐去!” 萧江沅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李隆基带着小跑起来。她低眸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又怔怔地看了看李隆基轻快的背影,心情不禁好了许多,玩乐的心思也被勾了起来。她却毫不表露,还非得道:“阿郎……奴婢还想尝尝圣人赐的那一串小粽子的,可不能玩得太久了。” 李隆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能争点气吗?那九个小粽子宗室臣子人手一串的,能好吃到哪里去?你以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没吃过么?” “既然是宗室臣子才有的,奴婢怎么会吃过?” “……早叫人拿冰水镇上了,放上一天坏不了的!” 萧江沅意外地扬了扬眉,微笑道:“那奴婢便多谢阿郎了。” 李隆基颇为无奈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终是扬唇一笑,带着她继续逛了起来。他们一路逛到了西市去,果然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地方。 西市顾名思义,自然位于长安西方,约两座坊之大小,虽和东市一样,都是商旅混杂,买卖疏通之地,却远比东市要精彩多了。它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和终点,最得外邦人青睐,所以一入西市,便随处可见形容各异之人。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她目不暇接,只觉眼花缭乱,起初还只是看着,自顾自地疑惑,却决口不问。被李隆基看出解答几次之后,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虚心求教。 “你看那边,长得高头大马,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的便是昆仑奴。其实我一直是想买几个的,但阿耶不让。” “你说的那位娘子是新罗婢,故而虽美得水灵,却不似大唐女子之明艳,所以我还是更喜欢热情火辣的胡姬。” “那个是龟兹乐人。若是说这世间,我最喜欢哪种乐曲,第一是天竺婆罗门乐,第二便是这龟兹乐了。他们的乐器也很特别,声音更是特别。” “那个是天竺来的僧人,自从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便总有天竺的僧人到我大唐来。” “那个是放生池,总有人买了活鱼放生,祈福用的——你要不要也买两条?”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放生池,摇了摇头:“买了便放,放了便抓,抓了再卖,卖了再买,如此周而复始,有何意义呢?”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隆基刚凑上萧江沅的耳朵,低声笑谈,便见一位貌美的少女自身边经过,当即伸臂拦下,“小娘子慢走。” 【第34章·三郎亲系长命缕】② 萧江沅立即躲到了一边,叉手垂首站好,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厮一样,等待风流的主人搭讪完毕。她对李隆基与那小娘子聊了什么,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忍不住抬眼去看,那个小娘子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却只能看到李隆基的背影。 想了想,自己在这里好像有些多余,她便缓缓地无声退开了。她走到了不远处的放生池,果真见里面斑斓彩鱼拥挤翻滚,不觉摇了摇头。 放生池的旁边长着一棵参天而茂盛的梧桐,上面悬挂着许多艾草与各色的绢带,艾草飘零,绢带垂落,随风而动。萧江沅行至梧桐树下,抬眸去望,分明入眼的皆是动景,她却莫名地感到身心都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是昔日武曌倚在榻上,看书的间隙,朝她投来的带着笑意的一眼。 是昔年上官婉儿扔掉书卷,开口便引经据典,给她讲故事时揽着她的臂弯。 是昔时李隆基授罢乐谱,一脸期待地倾听,却最终皱起的眉头。 这种宁静太过容易让人丧志,却又戒不掉。萧江沅只得低下头来,让自己不再去看,以求清醒。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五根长短粗细皆差不多的五色缕。 这五色缕编得十分精巧,连珠纹,因是丝线制成,光泽自有一股柔润。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果然李隆基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神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他却仍是一把收回五色缕,双手背到身后,微微仰首道:“你不能等我一会儿么?” 初发觉萧江沅不见,李隆基吓了一跳,第一个便想到是不是李裹儿贼心不死,仍在长安各处遍布眼线,发现萧江沅便将她……后来又想,李裹儿不过是那些所谓眼线当官的一个台阶,他们给了钱,李裹儿予以官爵,他们一买一卖,早已两清,怎会对李裹儿忠心到这种地步? 想来萧江沅一直在自己身边,若是被人掳走,不至于一点声音和动作都没有,那便是她自己离开的了。她对西市不是特别熟,必然不会走远,他便先到了放生池去。刚到放生池,他便看到了池边不远,萧江沅就挺直地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繁茂的梧桐,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她唇角的弧度不是最标准的,而带有几分微卷,那笑意也与往日的完全不同,没有丝毫守礼的疏离。 他凝望着,蓦然一痴,便情不自禁向她走了过去。 却见她忽然低下了头,唇边的笑容也敛去了,他有些不解,便走到她面前站住。可她竟完全没有发觉,他忍住没笑出声,揉了揉手中的丝缕,伸出了手掌。 “奴婢一直在等阿郎。”萧江沅边说边腹诽道,不然她直接便走远了,何必还在这附近? 李隆基皱起眉心:“那你走到这边来之前,不能告诉我一声么?” 萧江沅规规矩矩叉手垂眸:“奴婢怕扰了阿郎雅兴。” “雅兴?”李隆基先是诧异了一下,转念一想,不禁轻笑起来,“你以为我在沾花惹草,四处留情?” “这是阿郎的权利。”萧江沅淡淡道,既未肯定,也没否定。 “……把手伸出来。”李隆基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没好气地道。 萧江沅想了想,伸出了左手。 李隆基当即道:“右手!” 萧江沅怕自己伸出右手之后,李隆基还有什么让人费解的要求,便先不动,开口道:“为何?” 见萧江沅竟敢不听话,李隆基扬了扬眉:“哪里来的狂徒,还敢反驳主人的吩咐?” 萧江沅抿了抿唇,终是如往日般微微一笑,将右手换了上去。李隆基这才缓了语气:“拿着。”说着便将五条五色缕递到了萧江沅的左手中,然后拿起其中一根,往萧江沅的右手腕上缠去,“这个是长命缕,也叫朱索、续命缕、长寿缕。来,三郎上芷兮续命,愿芷兮岁岁年年,长寿无极。” 萧江沅这才想起来,从前在宫里,她也是见过这东西的。只是武曌和上官婉儿都对这个并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曾知会过她,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见这两位都不是很在意,便自动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其意义更不值得一提,大家玩得开心也不过是因为太无聊了而已。 可今日,她却觉得腕上这五色的丝缕非同一般,不仅十分看得入眼,还深觉有几分重量。她不自觉地抬眸看去,便看见李隆基动作轻柔,神色更是温柔。待李隆基系完,她忙退开两步,郑重地长揖一礼:“芷兮多谢阿郎。” 李隆基见自己不过是给她系了条长命缕,她竟这般拘礼,未免太客气了,顿时觉得有些没意思。萧江沅观察到李隆基兴致大失的神情,犹豫了下,道:“奴婢本想稽首,奈何这里人太多,势必会引人注目。”见李隆基满脸意外,她笑了笑,接着道,“谢意有多深,礼就有多重。还从未有人为奴婢系过长命缕,阿郎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李隆基这才缓了脸色,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满十五了?” 萧江沅摇了摇头。 “没有?” 萧江沅仍是摇头:“不知。” 李隆基俊眉一抬:“你竟不知?” 萧江沅淡然说道,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奴婢的确不知自己是几时生的。” 李隆基默了默,道:“……那你父母呢?” “不知。” “那你可有族人?” “奴婢连父母都不知,又怎会知道什么族人?” “没有父母,也没有族人……”李隆基忖道,“那你怎么会叫鸦奴,后又改名为江沅?” 萧江沅抿唇一笑:“鸦奴一名,是因为奴婢儿时黝黑,被人戏称得来的名字。奴婢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那江沅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讲究的名字,绝不会是戏称,必是仔细想过,专为你取的名字。” “江沅一名,确是故人所赠。” “谁?”见萧江沅默然缄口,李隆基垂了垂眸,笑道,“那你当初是怎么入的宫,又是怎么成了宦官?” “奴婢从记事起,就已经身在掖庭了。至于怎么进来的,奴婢虽不知,却可想而知。” 掖庭之中,许多女婢都是因家族获罪才进来的,当年上官婉儿与其母郑氏便是如此。 “你出身掖庭?” “正是。” “然后被祖母发现,便提拔在侧?” “……差不多。” “你在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身在掖庭了,又对于父母族人一点印象也无,那你也很有可能是襁褓之时便没入掖庭了。” 萧江沅想了想,点头:“阿郎所言甚是。” “这样的话……”李隆基的眸光在萧江沅脸上灼灼一定,“你和上官婉儿未免也太像了。” 萧江沅何等玲珑的心思,怎会听不出李隆基若有所指,微微一笑:“正是为了跟她不一样,奴婢起初才选择做宦官,到如今,便更不一样了。” 李隆基双眼微眯:“哪里不一样?” 萧江沅正视着李隆基,唇角似弯月如勾,眸光闪亮如星辰一般:“我不会背叛自己的忠诚。” 夕阳尚未西下,暮鼓便已开始敲响。因西市离五王宅所在的兴庆坊并不算太远,三百声暮鼓之下,李隆基和萧江沅爬也能及时到家,他便拉着萧江沅在暮色中好好地漫步了一番。 李隆基转眸看了一眼淡然自若的萧江沅,道:“来日若有机会,定要翻翻掖庭的卷宗,没入掖庭的罪奴,不论其原本的身份、家世与籍贯,还是其家族所获之罪名,都会有详细的记载,到时便可知道,你到底是谁了,或许还能为你家平反。” 萧江沅有些不解:“奴婢原本是何身份,出自于哪个家族,有那么重要么?” 李隆基勾唇一笑:“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生出你这样的人罢了。怎么,你就不好奇?” “有什么可好奇的?” “那可是你的起源,是你的根。人活在世上,至少也该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你身体里流淌着何姓何氏的血,你真的不想知道么?” 萧江沅点头“嗯”了一声:“我不想知道。”顿了顿,又道,“也不用知道。” 对于这样的回答,李隆基始料未及,这实在不孝和悖逆,却从她口中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他有些不敢置信:“你对你的父母与家族,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与思念?” “阿郎这话问得奇怪。奴婢自小便在掖庭,那时不论是父母还是家族,都已经覆灭了。奴婢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更对家族一无所知,哪里谈得上感情?若说好奇便也罢了,若说思念,且不论根本无处可念,倘若奴婢真的对一群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产生那种感情,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句句都在情在理,李隆基听罢也不禁深以为然,却仍忍不住心疼,同时也宽慰,她能有这样的心胸,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如此,也好。 五王宅已在眼前。阍者见李隆基和萧江沅回来了,忙遥遥长揖一礼,退入宅中。不一会儿,三位美貌的妇人携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从大门中走了出来,望见李隆基,皆是一笑。 那笑容有英气的,有温和的,有柔婉的,也有稚嫩的。 李隆基见到她们先是一怔,又是一喜,刚快步走了一段,脚步立时一停。他刚回头去看萧江沅的神情,便听一阵奶声奶气的童声纯真地传来:“阿耶!” 【第35章·李显暴崩神龙殿】① 此前王珺等人都在潞州,直到四月末接到李隆基的家书,得知可安然返京之后,才踏上了归途。这一日,他们正好抵达长安。 听到这一句“阿耶”,李隆基身子一僵,双腿已被大儿子李嗣直抱住。 这时,王珺也率领着刘兰娘和抱着二郎李嗣谦的赵柔姜,走到李隆基面前,万福道:“三郎今日玩得可开心?” 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外贬过潞州一事,王珺像这世间最寻常的妻子一般,在最寻常的日子里,以最寻常的姿态,迎接丈夫回家。她又与这世间最寻常的妻子有些不一样,她的步伐与身姿,自有一股飒爽洒脱之意,她的笑容也不是拘着的,而充满着直白与爽朗。 见到这样的临淄王妃,萧江沅始料未及,眼前一亮。 李隆基伸臂将李嗣直抱起,掂了掂,笑道:“你们竟回来得这么快,即便今日有谁惹怒了我,见到你们,我也尽忘了。” “阿耶,谁那么大胆子,惹怒你啦?”李嗣直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道。 李隆基闻声扬唇一笑,慈爱地看着儿子:“大郎问阿耶这个,可是想帮阿耶好好教训教训那人?” 李嗣直重重地点头。 李隆基瞟了一眼萧江沅,大笑起来:“如此,真乃虎子也!再等几年,等大郎再长大些,阿耶带着大郎去郊外狩猎可好?”见大郎答应,李隆基才转头瞧了瞧尚在襁褓中沉睡的二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幼子细嫩的脸。 此时,王珺等人也已注意到了萧江沅的存在。此先李隆基入宫之时,时常需携家眷一同,而家眷的话,自然是临淄王妃首屈一指了。故而王珺早在几年前,就远远见过萧江沅几面,此刻在这里见到她,王珺有些吃惊。她一吃惊,就丝毫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她……她……”王珺指着萧江沅,看向李隆基,双眸睁大了些,“她”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知道,他这妻子本来是要问的,却在开口之后才发觉,此处还在门外,又是暮鼓敲响众人归坊之时,人来人往,实在不大方便,这才结舌了这半天。他不禁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进宅再说。” 临淄王府正屋之内,稍作寒暄之后,刘兰娘便和赵柔姜一同,携子退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下萧江沅、李隆基和王珺三人。李隆基将萧江沅出现在五王宅的缘由,挑精炼的说了,言语十分直接,毫无任何修饰。萧江沅听着心下一奇,这位临淄王妃不像是精明强干之辈,却能得她家阿郎这般妥协和看重,重要且隐蔽的事情不仅要同她说,还要务必说得清楚明白。 她不知道,这纯属是因为,李隆基但凡说得绕了一点弯子,王珺就听不懂了。 王珺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圣人既已知晓,又没有怪罪,那便没事了。只是,阿沅如今身在五王宅的消息,最好还是先别让外界知道,总要照顾一下安乐公主的情绪,免得她……”有朝一日来五王宅大闹,她王珺纵有一身的精巧武艺,那也不能对公主使吧? “不仅你我,阿沅也是这样想的。”李隆基单臂倚着圈椅,笑吟吟地抬眸,看向立在身前不远的萧江沅。 萧江沅当即便朝王珺行了跪拜之礼:“奴婢拜见娘子。” 这一声“娘子”叫出去,再加上这一拜,萧江沅便是承认了王珺于她而言,是一位女主人的存在。王珺自然明白这一点,坐着的席子却似长了绵针一样,让她莫名有些紧张——眼前这人,当年可是则天皇后身边的红人,又与安乐公主关系匪浅,圣人能对她如此宽容,想必也是看重的,如今却成了她家的奴婢…… 这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思来想去都没个结果,便只好随她去了。 王珺先让萧江沅免礼,才道:“那阿沅可是先以小厮之名,留在三郎身边贴身服侍?” 听到“贴身”二字的时候,萧江沅的眉心分明皱了一皱,只是下一瞬就舒展开了,所以王珺并未注意到,李隆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唇角一勾,便道:“就听阿珺的,让她贴身服侍吧。” 王珺更觉不对劲了。人家阿沅好歹也是在贵人身边待过的,则天皇后居于上阳宫之时,她尚且能稚龄一人,便号令整座上阳宫上下,如今进了自家府中,效忠三郎,自然也是做三郎平日里最为亲近之人,方才说得过去吧。她可不信,此先三郎心里没有过计较,更不信阿沅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谋一闲职安然度日,怎么现在,贴身服侍这一决定,反倒成了她王珺的主意了? 萧江沅终是神色如常地拱了拱手:“是。” 她这一拱手,袖子便随之缩了些,露出她腕上精巧的长命缕来。王珺定定地看了一眼,见萧江沅说着便要退下给他们二人传膳,忙道:“慢着!”说完,她起身走到了萧江沅身边,“抬起右手来。” 李隆基不禁坐直了身子——王珺除了武艺,别的能耐都差些,唯独对李隆基沾花惹草一事十分敏锐,往往一猜一个准。就说当初赵柔姜潞州临产,她之所以二话不说就去坐镇,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数,这个看起来从天而降的赵柔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他李隆基的手笔么? 他倒不是怕王珺发现自己与萧江沅的关系,到时便是把萧江沅的女子身份告诉她也无妨,只是他怕她知道了之后,心里不舒服甚至难过,便不肯表里如一了。对于这个妻子,他终是有些敬重和愧疚的。敬重是因为她与自己相伴于微时,在最风雨飘摇的时候,也从未嫌弃、放弃过自己,愧疚则是因为赵柔姜一事。 赵柔姜当时被他安置在张瑋宅中,地位与外室无异。外室之子不论亲生与否,都算不得序齿骨肉,王珺身为主母,本可以全然无视的,就算后来赵柔姜难产死了,她也是占理的,即便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她却还是去了,还主动跟他提及将赵柔姜正式纳为妾室一事。 这虽是正室该有的心胸,他却知道,要表现出这样的心胸,实则要吃很多苦的。赵柔姜一事过后的几天,王珺长矛舞动时的风中,都浮动着一丝惴惴不安的烦躁和失落。 她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情义深重,他不想再让她这样了。 王珺细细地看了看长命缕的绳结,横了李隆基一眼,笑道:“这是三郎亲手系的吧?” 李隆基只得诚实得点点头,便见王珺叹了一声,道:“三郎系错了。男左女右,三郎怎么可以把长命缕,系在阿沅的右腕之上呢?”又转头冲萧江沅道,“咱们宅里没那么多规矩,你本身也不差,我来为你重新系一下,便不算纡尊降贵,你可不要再这样拘谨了。” 说着,王珺便抬手往萧江沅的右腕上伸去,却见萧江沅连忙后退两步,侧身一躲不说,还顺势将袖子拉回,盖住了手腕。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又动得极快,李隆基却仍是捕捉到了,登时怔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起来。 萧江沅似也没想到自己反应这么大,忙整了整心神,道:“王妃终究是王妃,奴婢终究是奴婢,礼不可废,还望王妃恕罪。” 王珺不禁心下一叹,阿沅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这股子迂腐劲儿,比那帮酸溜溜的儒生还要过分。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隆基笑道:“阿珺不提起这个,我倒忘了。”说着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另外四条,你自己回去系在另一只手腕、脖颈以及一对脚腕之上。今年,我便当你年岁初满十五,至于生辰,你喜欢哪日便是哪日。今日你也累了,便退下休息吧,传膳之事叫阿仲就行了。” 萧江沅恭敬一礼,这才退下。 这一夜,她竟莫名地睡不着,脑中总会浮现王珺、刘兰娘和赵柔姜的面容和身影,耳边也似总能听到李嗣直那一声声软濡的轻唤:“阿耶。” 那是他的权利,不是么?他既然想要去最高处坐坐,那么他便注定,不论子女多少,女人一定不会少。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只能安然接受,又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她究竟在介意些什么呢? 翻来覆去,直到三更过去,萧江沅的身子才被疲劳占据,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条青龙,向来喝离自己最近的河水,吃水中模样最美丽的鱼。它飞起的高度越来越低,到最后再也飞不起来了。它的鳞片渐渐失去光泽,龙发龙须也都干枯起来,似稻草一般,它的龙爪不再锋利,它的牙齿开始松动,它有时只是想挪动一下身子,去喝一口水,都会十分困难,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有一天,它死在了那条河边,舌头距离河水不过一步之遥。 青龙一死,河水便泛滥起来。潮流越来越汹涌,最后竟掀起一个大浪,直直地便从一直旁观着一切的萧江沅头顶,砸了下来! 她立时便惊醒了。 【第35章·李显暴崩神龙殿】② 偌大的甘露殿之中,唯有李显独坐,自饮自酌。 四月去过五王宅之后,李显便率领着前朝后宫搬回到了西内太极宫居住。没有人知道他又起了何种兴致,竟突然想起了搬家。上至宰相,下至郎官,都是一副再不能习惯的模样,等着天子下一步指示,却什么都没等到。 大明宫又称东内,位于长安城城郭之外的东北角,座落在龙首原之上。早在贞观八年,太宗皇帝就着手建立,始称为“永安宫”,次年正月更名为“大明宫”。本是用来作为给太上皇避暑的行宫,奈何在贞观九年五月,高祖皇帝便驾崩于大安宫,大明宫工程便只得暂且搁置。 这一搁置,便搁置到了二十八年之后。那时天皇李治病痛缠身,而太极宫地势偏低,一到夏季便闷热潮湿,不适合养病,武曌便着人将大明宫续建起来。从那以后,历代皇帝便多在大明宫居住,太极宫便闲置了。 可不论其所在位置,还是历史意义,太极宫都更具有正统之意。李显最近心里极易不安,而搬回太极宫这一举措,恰好让他多了一些安全感。 李显面前的长几之上,美食满布,道道色香味俱全,这还要多亏了近来新封的光禄大夫杨均。杨均十分善厨,使得李显这一年多来,口舌之上十分舒心,让他忘了许多的烦恼——他这几年虽然总是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乐,可一时喧闹又如何,他当时笑过了,事后却仍觉得空虚。 不论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手中握着的还是身边经历的,他始终觉得不像真的。 唯有吃到肚子里的美食不可辜负亦只真不假。 也因此,李显这一年来胖了许多,身体也不如从前好了。尚药局的奉御和侍御医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大唐皇族历代皆有人风疾心疾缠身,李显身为天子,更应多加注意和防患于未然,怎可为了口舌之欲,不顾身体康健?李显起初也是听的,毕竟他当年见过父亲重病时憔悴和痛苦的模样,也算心有余悸,可是后来杨均来了,他就欲罢不能,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因着奉御等人的提醒,李显便对身体的变化没有放在心上,只觉是自己控制不住饮食,便会自然出现的状况。直到近些日子,他时常感到心跳时快时慢,偶尔还心慌得不行,便请了奉御来看,却听奉御说,他就算对饮食百无禁忌,也不该在短短一年之后,便引发出这等症状,他才有些起疑。 他将这一年多吃的东西,一一报给奉御听,便见奉御的眉心越皱越紧。他心下有些确定,却又不敢确定,问过之后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饭菜都没问题,只是不适合李显来吃,更不适合如此集中地出现在一年的菜谱里,虽不至于致死,可长此以往,也足以让李显的身体差到不能理政。 李显当时什么都没说,便让奉御安然退下了,还着令他不准泄露,否则满门抄斩。后来,他也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可是在有一日朝会之上,宗楚客竟能派天子的飞骑,来扑杀一个进言说“皇后,安乐公主及驸马、宰相宗楚客祸乱朝纲”的许州司马参军燕钦融,他虽未深究,脸色却再也藏不住了。 这一夜,他特意下令,让杨均把这一年多为自己做过的菜式,全部都做出来。此刻,那些佳肴都在他面前的长几之上,香气掺杂,颜色缤纷,堆叠而拥挤。他静坐凝视着,却只能喝得下酒,一下筷子都再动不得。 他已多年不曾如此真正地喝醉。他倒着酒壶,却发现一滴酒都没有了,登时竟有些愠怒,便一手将酒壶摔了出去,正砸在众佳肴之上,长几上顿时一片狼藉。他大口地喘了喘气,似在压制着什么,抬步走到了殿外:“皇后何在?” 殿外的内侍忙道:“殿下方才来寻过大家,因大家着令不见人,现正在神龙殿中。” 李显便转而朝甘露殿西侧的神龙殿走去。刚一入殿,便听里面传来低微的言谈之声,一男一女,女的不用说,正是妻子韦皇后,而男的……仿佛是杨均? 李显伸手制止了内侍通报,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接近殿中内室的门,声音越来越大,内容也清晰起来。 “……圣人今日让臣把从前做过的菜式,都重新做过一遍,那样多,也不知圣人是否吃得遍。” “杨大夫话里有话。” “圣人若是喜欢,这倒不无不可,只是臣心里总有些不安。” “你有什么不安的?”韦皇后的声音里有轻微的笑意,“你一没下毒,二没逼着他吃,一切都是他自己决定的,至于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自然也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殿下……所言……” 话还未说完,便听“咣当”一声,屏风立时倒在了地上,露出其后不远处,盛怒中的李显。 他起初只是怀疑杨均也是韦皇后的人,如今却亲眼见证这一点,一直以来压抑的悲愤与怒火终于挣脱了桎梏,自心底迸发出来,燃烧了他的全身。 韦皇后也没想到李显会突然冲进来,想到方才自己与杨均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她的心也是一阵抽紧,渐渐地却又莫名安定下来。她淡然地朝跪倒在一旁的杨均摆了摆手:“杨大夫退下吧。” 杨均浑身发着抖,只盯着李显脚上看,不敢轻易动弹。直到听见李显喝令,他才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 李显一步步走近韦皇后:“杨均是你的人?” “……是。” “那些菜式……是你的授意?” “是。” “你……想让我死?” “我没有!”韦皇后忽然站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还没有等到需要我死的时候!你才做了皇后几年,正是需要利用我,来稳固和提升你的地位,建立属于你自己的威望和壮大权势的时候!我在,你才在,我若不在了,短期之内,四郎或许会听你的,待日后四郎亲政,你还是什么?!” 韦皇后的眸波漾了漾,终是归于平静:“圣人既然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处置妾身呢?” “……我应该如何处置你?”李显似哭似笑,嗓音有些沙哑,“我能如何处置你?!你是我曾共患难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更是我的皇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皇位不行!你一定要我说得如此明白吗?你这是弑君谋反,赐死,株连三族的大罪,你知道吗?!” “那是败了。”韦皇后淡然轻笑一声,“若胜了,我便是正统。” “你……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若说大逆不道,妾身怎能比得起则天皇……”语音未落,韦皇后便觉脸颊一痛,头便随着这股颇大的力气,甩向一边。 “啊——”一声尖叫忽然响起,却不是韦皇后,而是从一旁不远的重重纱帘后传来。 李显当即喝道:“出来!” 纱帘顿时一抖,波动了许久,才从中走出了一个瑟缩着的少妇。李显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的不敢置信浓厚了许多,更添几分悲愤:“你……你……你也在这里……竟也有你!” 李裹儿跪下,膝行到李显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李显的腿:“阿耶!阿耶你听我说!我……我本来是想躲起来吓吓阿娘,谁知阿娘进殿的时候,竟把那个什么杨均也带了进来,还跟他说了那么一通话……此事……此事儿之前一无所知,也定与阿娘无关!是他!是那个杨均!是他向阿娘进了谗言,这才……” “够了!”李显抓起李裹儿的双臂,便将她推倒在一边,“你……”说着指向韦皇后,“还有你……你们……你们果真对得起我!” 韦皇后不过嗤笑一声,李裹儿瘫坐在地上默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起来。她笑了半晌,才道:“李七郎。” 李显大怒:“你敢唤我什么?!” 李裹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整个人分明是颓唐的,却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她媚眼弯弯,嫣然如花,倾国倾城:“李七郎,你若是说我便也罢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我怎么做都是对不住你的,但你若要说阿娘……若说这世间还有谁对得住你,那便只有阿娘一人了! “当初是谁口无遮拦,丢了好好的帝位不说,还被流放到房陵那般贫瘠的地方!你一个人去吃苦受难不够,还带着阿娘和我一起!而那些年,你在房陵和房州都做过什么?我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便是你无穷的抱怨和不甘,可你除了那些又能做什么?衣食住行都是阿娘操持的,你帮过她什么?!她让你在那些年里没有饿死,已经对得住你一辈子了!现在就算阿娘杀了你,也不过是把本已属于她的一条命,要回去而已!” 李显气得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逆……逆子!” 李裹儿步步逼近:“你是不是也想打我?来啊,你打啊!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来!你打死我才好呢,一了百了!你知道这两年来,我有多恨自己是你的女儿吗?你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宠我,什么都愿意给我,可李重俊那样的东西,你都肯给他太子之位,而我呢,连昆明池都舍不得!” “现如今阿娘事发,你是不是想要废后,甚至杀了她?那便赶快动手吧!此事不仅跟阿娘有关,我也掺和了,李重福脱不开干系,李重茂更是冷眼旁观,可别忘了连我等一并杀了!你这样的人,活该孤家寡人,终此一生!” “你……”李显目眦欲裂,双眼通红,脸也憋得通红。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李裹儿,忽然一收,紧扶在胸口。他开始拼尽全力地大口喘气,却仿佛使不上力气,脸色越来越紫,瞳孔也越来越大。不过几个弹指,他的身形便是一定,随后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第36章·韦后揽权仿则天】① 神龙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李裹儿呆了一下,一点点看向地上的李显。不见李显有任何反应,她试探着走近了几步,缓缓蹲下身去。她定定地看着李显怒睁着的双眼,神情充满着惊诧与不信。直到纤手颤颤地伸到了李显的口鼻前,她才手忙脚乱地后退,坐到地上:“阿……阿娘……阿耶他……死了……” 久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应答,李裹儿惊惧之间转过头去,却只见母亲微皱着双眉,神色莫测地望了不知多久,此刻忽然轻笑了一下,带着一抹浓重又明显的嘲讽,不知是在讽刺些什么。 李显竟能一怒之下暴崩,韦皇后也是从未料及。 他……就这么死了? 他就这样抛下了她,从此以后,让她一人面对这诡谲朝堂与天下,再不能给她依靠和纵容,让她最具权威的国母生涯戛然而止?昔日的诺言到底算什么?她眼下羽翼未丰,他凭什么这样早就赴死? 韦皇后一步一步走到李显身边,优雅地跪坐下来。她轻抚了抚李显的脸颊,手掌往他眼上一抹。她的神情已经全然平静,似一湖死水,褪去了所有温情,只余冷凝。少时,她竟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李裹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更是害怕起来:“阿娘……阿耶去了,这有什么好的……” 韦皇后冷冷道:“就凭方才,他若还活着,即便不赐死,你我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原本他在,我能得到的东西才更多,可此时此刻,也只能放弃那些了……来人。” 殿外的内侍和宫人立即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韦皇后只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见内侍宫人纷纷跪下表示誓死效命,她才淡淡道,“把圣人抬上塌去。” 待内侍们将李显安置好,韦皇后坐上了塌边。见女儿仍是恍惚着,她心下一叹,道:“你方才的那股劲儿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怕有什么用?你是我最为爱重的女儿,若有朝一日我心愿得偿,这天下便也是你的了,难道你要这样怯懦地去坐稳它么?” 李裹儿闻言定了定神,恢复了些许往日神采,可心底里那股恐惧,却还是久久萦绕不去。 在今夜之前,她还从不知恐惧为何物,即便在当初重俊政变之时,她也只是满怀不甘,方才她面对李显那般放肆的时候,她仍没有一点害怕。她的心里早已笃定,她的阿耶不会杀了母亲,更不会杀了她,就算一时发怒,可最终还是会原谅她们。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现在和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只要李显还在,她们永远都是肆意而安全的。 可是眼下,她此生最大的靠山,已经崩塌了。 她想要的,不会再有人绞尽脑汁去给;她喜欢的,不会再有人兴师动众去满足;她的脾气,不会再有人宠溺娇纵地去容忍;她的难过,不会再有人感同身受地去怜惜。她的父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了,让她此刻的所有都变成了自作自受。 未来会怎样,她从前根本不用知道,而眼下,则是尽数茫然,想知道也难了。 “裹儿。”韦皇后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你是大唐公主,拿出点临危不惧的气势来!” 抬眸见母亲一如往日般,骄傲也优雅地端坐在榻上,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李裹儿有些不解:“阿娘,阿耶去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一同生活多年,又曾同甘苦共患难,我怎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那重要吗?”韦皇后深吸一口气,“天子暴崩,储位空悬,你我的未来都在未知之中,恐惧和悲伤能改变什么吗?” 这句话,李裹儿曾几何时听到过类似的一句。那时,大兄懿德太子、阿姊永泰公主及驸马刚刚被武曌那个老妖婆交给了阿耶处置,只因为他们曾经议论过二张兄弟。阿耶也是一脸恐惧和愁苦的表情,想了半日,终是让兄姊等自行了断。 阿娘当时跪着哭求,嗓子都哭哑了,可阿耶还是一意孤行。她当时也十分不解,心里却知道,若兄姊二人不死,日后死的很可能就是阿耶、阿娘以及她自己,便不敢跟着阿娘央求了。 后来,阿娘亲眼看着大兄和武延基喝下了毒酒。阿姊本要等临产之后,再行处置,听闻大兄和姊夫的死讯之后,胎气大动,最终难产而死。阿娘拉着阿姊已经垂落而冰凉的手,呆坐了很久,眼泪都流干了,最终把她叫到跟前,让她记住一件事:恐惧和悲伤,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年的李裹儿懵懵懂懂,现下却什么都明白了:“阿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韦皇后想了想,道:“你亲自去,把上官婉儿请过来。” 李裹儿出殿之后,众内侍宫人便也跟着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韦皇后宽袖下的手,正摸索着李显的手,最终十指相握。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去看他已看似安详的面容,默默地看了好久。 犹记昔年出嫁,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英王娶新妇,公主嫁薛郎,两幅婚仪,一南一北,十里红妆。 太平公主自小便无忧无虑,又有着那样强大的父母,对于婚姻,自然憧憬大于一切,而她韦氏却是自始至终惴惴不安——英王的上一任王妃赵氏,尚且是常乐大长公主之女,还不是因武皇后不喜,便给活活饿死了吗? 可当催妆却扇之后,当她终于看清自己夫君的模样之时,她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了。那时的李显还很年轻,笑起来尚有英气,让她觉得这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虽然婚后发现,他言辞有些偏激,行事也有些荒唐,她也一直在告诉自己,夫君毕竟还年轻有锐气,待长大些,沉敛了便好了。 她等得,有人却等不得。于是,他们被贬往房陵了。 那是她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日子。若只是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不过皮肉之苦,奈何他们一直都陷在死亡的恐惧之中,精神上最是疲累。每逢天使驾临,他们都如临大敌,生怕一个不对,这条命就断送在这寂寂无闻的地方,如当年废太子李贤一样。 好不容易有朝一日回到长安了,却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长女,以及一个尚未出生的外孙。 她终于明白,这世间,谁都是依靠不了的。她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最好能像从前的则天皇后一样,她便什么都不会失去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失去了他。 她缓缓地倾身而下,依偎在李显的肩上。她的鼻尖摩挲着李显的脸颊,感觉到隐约的温热,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半个时辰之后,上官婉儿到了。 刚听闻李显驾崩之时,她还有些不信,心里千回百转,迟迟不肯跟李裹儿走。直到李裹儿急了顿足,她才相信,原来这是真的。 她踏入神龙殿时,第一眼便看见韦皇后匍匐在榻边,不知在做些什么,似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韦皇后缓缓起身转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淡淡一笑:“来了?” 上官婉儿行礼道:“皇后万福。” “眼下发生了什么,裹儿都告诉你了吧?” “圣人暴崩,一切还需皇后做主。不知皇后找妾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自从李重俊政变过后,圣人便再未立太子,眼下突然离去,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我虽然同圣人一块,临朝理政过一段日子,可蓦然碰上此等大事,却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婉儿以为,此时该当如何?” 上官婉儿心下一笑——你若是不知此时该当如何,叫我来做什么? 韦皇后心有考量,上官婉儿又何尝不是?眼下李显已经驾崩,太子未立,来日继位之人选,不外乎三人。谯王远在他乡却正当壮年,若是听闻此事,定然有所作为;温王尚未加冠,即便做了皇帝也无法亲政,乃是韦皇后最佳之选;相王曾做过十余年皇嗣,李显更曾提过要将他立为皇太弟,乃是最有威望和实力的一个,却也是最没有可能成功的一个。 父终子继,天经地义,除非兄长无子,生前又无过继,才可兄终弟及。即便如此,相王的存在仍不容小觑,他早已成为了李唐宗室的代表,不论势力人脉,皆不逊于韦皇后多少,若韦皇后行则天皇后故事,他们必然波动极大,届时两派相争,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大唐这才安定了几年,朝局动荡就再度近在眼前了。 上官婉儿暗暗一叹,神思已经清明:“依妾看,此刻最重要的,自然是替先帝草拟一份遗诏,确立新君。此事妾可为,只是这遗诏的内容,婉儿不敢独断,还需与人好好商议一番才是。” 韦皇后当即道:“来人,宣宗楚客连夜入宫。” “宗相公倒不忙。”上官婉儿拦道,“婉儿说的是镇国太平公主。” 【第36章·韦后揽权仿则天】② “她?”谁人不知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交好,韦皇后自然也不例外,闻言双眼一眯,“她可是站在李唐宗室那边的。” 上官婉儿面不改色,沉着地道:“正因如此,皇后才更要将她叫来。不论皇后来日想做什么,眼下国号仍是‘唐’,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下一步要做的也是选出一位李姓皇帝,让皇后先成为太后。皇后与昔年则天皇后在时,境况是不同的,眼下不能硬碰硬,只能先设法得到李唐宗室的支持。遗诏内容必定跟皇后有关,故而皇后不仅不可以亲自插手遗诏之事,以防落人口实,更不能直接找相王,免得他生有异心,为己图利。既然双方龙首不得参与,总要派个人出来,那么皇后这里有婉儿,相王那里便只有镇国公主堪当此任了。” “婉儿说得有理。只是……”韦皇后这才点点头,却仍是对太平公主猜疑不减。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皇后莫不是忘了,不论是先帝之子还是相王继位,镇国公主都一样是公主,再无可封?” 韦皇后心头一亮:“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中立的?” “她至少要看清楚,谁继位才不会损伤到她。” 韦皇后想了想,反正遗诏内容一旦确立,来日李唐宗室就算有所不满,那也是对参与其中的太平公主不满,对自己这个先帝正妻、未来皇帝嫡母还是得恭恭敬敬的,便同意了上官婉儿的建议。 经过了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协商,遗诏当晚便被起草了出来: 一、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二、封皇后韦氏为皇太后,临朝理政。 三、相王辅政。 如此,两边势力都可得到安抚,再度回到李显在位时的平衡。 “也只能先如此了,”太平公主长长一叹,“七郎走得太突然了,什么事都还来不及想呢。” “若来得及,公主会想些什么?”上官婉儿将诏书誊抄好,问道。 “想这大唐的来日,想我自己的来日。”太平公主说着轻笑一声,“她韦后不也在想,待做了太后之后,要如何才能像阿娘一样,一步步登临帝位么?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眼下若真让她一意孤行了,相王与我及李唐宗室的处境,还真是尴尬而危急呢。” 上官婉儿淡笑道:“这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韦后对我没那么信任,且空有嫡正之名,一则没有亲生的儿子,二则韦家也不如昔日武家势盛权稳,来日大局未定,谁又能料到哪边将扶摇直上,哪边是大厦将倾?” “只是不知这喘息之机可以维持多久,韦后什么都不错,唯独有些心急,那些年在房陵的日子也没能把她这一点磨砺了,反倒让她有些患得患失,愈演愈烈了。”太平公主看着上官婉儿将遗诏卷好封存,“你我一同去呈给皇后吧,她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也好替你赌她的嘴。” 韦后看到遗诏之后,倒没什么不满,也觉得再如何订立,也不过这三项了。第二日晨起,她便去了政事堂,将此遗诏拿给诸位宰相观看。几位宰相甫一听李显驾崩,都先哭了一场,后才看过遗诏。其他人都是默默的,唯独宗楚客皱眉想了想,在韦皇后将遗诏收好的同时,伸手道:“皇后不可!” 韦皇后动作一顿:“宗相公有何异议?” 宗楚客拱手道:“新帝年幼,自有太后临朝,眼下江山安稳,何需叔父辅政?况且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叔嫂不通问,皇后与相王如何在朝堂上共处?” 韦皇后自然也是不想分权的,只是碍于李唐宗室情面,时机又没到撕破脸的地步,相比险中求胜,她还是更倾向于稳扎稳打,可眼下自己最得力的幕僚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宗相公以为,这遗诏该当如何是好?”终究摆脱不了权力的诱惑,韦皇后犹豫了一下,终是道。 宗楚客道:“温王继位,皇后为太后,皆无不可,只是相王辅政这一条实在多余,去掉便是。” 韦皇后没想到他竟解决得这般简单粗暴,一时有些担忧:“这……” 宗楚客这个宰相也不是白做的,自然看得出韦皇后的迟疑原因何在,便道:“帝位更替,往往便是多事之秋,为保社稷安定,皇后身为国母,调些府兵入城有何不可?若有异动,杀了便是,若无异动,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纵然再多不满,到时候又哪有资格违逆太后之意?” 韦皇后立即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见其他宰相也随声附和,便心下一定,将遗诏交给了宗楚客:“那遗诏一事,便全权交由宗相公处理了。” 夜半,长安城门吱呀拉开,五万府兵自四方城门徐徐入城,联合金吾卫羽林军一同,将整个长安都严格且严密地控制了起来。素有威望或权势的李唐宗室府邸也被纷纷镇守包围,其中相王府最是严重,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李旦自睡梦中惊醒,初得知此事之时,还有些不敢置信,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使得关系早已缓和的兄长突然这般待自己。这府兵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无从防备,此刻却是不能防备。如今连王府都被包围了,下一步是不是抄家下狱,流放或是赐死? 近来并无什么事发生,他李显就算按捺不住,终于想要除掉自己了,总该有个由头,怎会如此一点端倪都没有? 除非……是李显出事了…… 不对,他正值壮年,身体又一直不错,从不见大病,就连风寒也不常有,近几年来,他也没受过什么致命的伤,怎会突然有事?难不成是他昔年外放房陵的时候,落下过什么隐晦的病根,还是……他的死因别有隐情? 李旦心绪烦乱,不禁摇了摇头——此刻自身都难保,想那么多又有何用? 他却再也睡不着,干脆拖来一支琵琶,似悲似喜地奏了一曲《十面埋伏》。 他眼下已是插翅难飞,无可挽救,不知他那个五个儿子那里又是什么样的境况,可也与他一样无奈而无助,任人宰割? 甘露殿中灯火通明。韦皇后就端坐在主位之上,左侧坐着李裹儿,右侧立着上官婉儿,殿中立着几位宰相,此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似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疾奔进来,长揖道:“禀皇后,韦相公求见。” 韦皇后立即道:“让他进来。” 进来之人名唤韦温,乃是韦皇后堂兄,又身为宰相,故而调府兵入城行事,韦皇后便交给了他来主理。韦温入殿便道:“皇后放心,如今相王府和嗣雍王府皆已在掌握之中。” “好!”韦皇后稍稍松了口气,见上官婉儿在一旁面不改色地站着,道,“婉儿,我这样处理,你不会有异议吧?” 上官婉儿垂眸一笑:“皇后说笑了。皇后乃是国母,不论任何决定,婉儿都只有遵从的份儿,不敢也不能有异议。” 这个时候再跟韦皇后进言,就算原本韦皇后没有怀疑过她,此刻也要添了不少猜忌了,她可向来不会做这样愚蠢之事。同时心下腹诽,你自己作死,那便随你去,我一个没有实权、只负责草拟文书的昭容,能担多大责任?唯求你能做得更彻底一点,断了所有后顾之忧,否则即便眼下没人能够与你分庭抗礼,日后也难说。 对于上官婉儿这个回答,韦皇后十分满意,便不再敲打她,转头对韦温道:“你本是宰相,日理万机,又要总理城中数万精兵,只怕分身乏术,精力不济,此事你可有处置?” 韦温道:“谢皇后担心。臣已将这数万精兵分为六支,而这六支则由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璿、左千牛中郎将韦锜、长安令韦播及郎将高嵩分别统领,自是万无一失,还请皇后放心。” 这六人不是韦皇后的堂弟,便是侄子外甥,没有什么人比自家人用起来更让人放心的了。韦皇后对韦温的此项决定也十分满意,如此一来,大唐的都城长安就紧紧地握在她手中了,她若是想让一个人死,此时此刻,真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宰相李峤此刻却神情微肃,见殿内气氛已经变得轻松起来,他犹豫了一下,终是上前一步,拱手道:“禀皇后,臣有话想问韦相公。” 见已年过花甲、资历又颇深的老宰相李峤,表现得如此谨小慎微,韦皇后十分受用:“李相公历经三朝,可是元老了,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客气。” 李峤仍是十分恭谨,却不见任何谄媚之色。他只一脸认真,又朝韦温拱了拱手:“敢问韦相公,今夜只包围了相王府和嗣雍王府?” “正是。”韦温道,“其他李唐宗室不过虾兵蟹将,只要将相王这个最有威望和势力的,及天皇长孙嗣雍王这个最有名分的二位控制住了,其他人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李峤点点头,又道:“只是……若是他人便也罢了,相王的五个儿子却是不能忽视的,他们早已不住在相王府中,而是聚居于兴庆坊五王宅,臣以为,皇后既然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彻底一点,将五王宅也控制住?” 【第37章·谁家天下非一搏】①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初二,天子李显暴崩,是为中宗。 六月初三,韦皇后令府兵入城。 六月初四,韦皇后昭告天下李显死讯,公布遗诏并临朝摄政,改元唐隆,大赦天下。同日,进相王李旦为太尉,改封嗣雍王李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李成器为宋王。 大唐唐隆元年,六月初七,年仅十六岁的李重茂登基,尊韦皇后为太后。 相王府外的府兵丝毫没有要撤离的意思,就连李旦想要入宫谢太后恩都是不能,更别提王府官员与奴仆往出递一丝消息。想到这里,李旦不禁弯起唇角,恬淡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连自家门口的府兵都无法震慑,还算什么一品太尉? 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去,外头的消息却时时刻刻都能送进来。他那七哥果然是去了,还去得这样突然,只怕韦皇后……哦不,韦太后起初也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不过有上官婉儿和宗楚客等人辅佐,眼下也顺利起来。这才过了几年,就又要变天了么? 大唐……难道真的气数已尽? 李旦正在书房里踱步,连琵琶都不再有心思去弹,便听贴身的小厮敲门道:“阿郎,府兵放进来一个人。” 李旦顿时一惊——这几日相王府就连吃穿用度都要报给府兵,再由府兵采买好了送进来,内外封锁无处不严,今日却肯放进来一个活人?想必是韦太后授意放进来的吧,为的是让他清楚地知道某件事…… 心不由一沉,李旦有些头晕,随即被小厮扶住。听不见小厮关心的惊呼,他只定定地环顾起书房,从架上的白玉笛看起,再到净瓶里的柳枝、角落处的羯鼓、书架上的书卷、墙上挂着的马鞭……一股沉痛的哀恸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心房,让他几番深呼吸才终于恢复少许,哑着声咬着牙道:“让、他、进、来。” 小厮忙应了一声,急道:“还不快进来!” 那人就在书房外?李旦立即拨开小厮,转过身去看,便见一位身量纤纤的少年,背着光走入房中。他起初看不清这少年的相貌,只觉得这挺直的身影颇熟悉,待少年走到自己身前几步行礼,他才睁大了双眼:“是你?!” 萧江沅方才在书房外等着的时候,便听到书房内传出的一些声响,包括小厮的惊呼。她当时就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进来之时,便也稍稍注意了一下李旦的神色。对于李旦这样的反应,她有些摸不清头脑,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仅凭自己的身份,绝不至于让堂堂相王这样,那么便该是因为这府兵的突然一变了。 啊……原来他把自己当成韦太后的党羽了,这几日相王府进出皆不允,今日却放自己进来,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没安好心了。 再想起李旦反应之强烈和严重,萧江沅就都明白了。见羯鼓就躺在书房的角落里,虽是角落,可也还在抬眼便可看到的地方,她微微一笑,心下想着此事要不要回去跟阿郎说下,口中却道:“正是奴婢萧江沅。” 萧江沅的礼行得越端正,李旦的神色就越沉,平日里的恬淡早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只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小宦官,脊背越来越凉:“你来做什么?” 见李旦连寒暄客套都不要了,如此开门见山,萧江沅更觉好笑,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昔日武皇晚年入上阳宫时,他虽然还算纯孝,但是他对她现在的阿郎,着实算不上太好。于是,萧江沅但笑不语,只转眸看向扶着李旦的小厮。 “退下吧。”李旦不是傻子,自然清楚萧江沅是什么意思。 小厮本就有些担忧,见萧江沅抬步上前,要接替自己扶上阿郎,便更不肯放手了。见相王府里,连李旦最贴身的、最有脸面的、见过世面也最多的小厮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萧江沅低叹一声,道:“奴婢来此,只是为了看看相王是否安好,既然相王气色……还算不错,那奴婢便告退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李旦当即将小厮一推,指着萧江沅:“你给我站住!” 小厮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还不忘带上了书房的门,萧江沅也乖乖地站住了脚。 昔日那般隐忍,如今也要发脾气,这副样子和她家阿郎倒真有些相似,不愧为父子。萧江沅暗暗想了一想,笑道:“相王唤奴婢何事?” “你……”李旦缓了缓,恢复了些往日沉稳持重的模样,“你今日来此,必不会是为了看我,且直说吧,我听着呢。” “若奴婢说,奴婢方才没有说谎,来到这里,的确仅仅是为了看相王是否安好,相王信么?” “……是太后派你来的?”不是说萧江沅失踪了吗,李裹儿还在长安那般兴冲冲地找 这个时候,萧江沅若还想戏弄李旦,稍后可就难以圆回来,重新获得李旦的信任了,故而虽然心里有些意犹未尽,她仍是敛了些许笑意,重新恭恭敬敬地跪拜道:“是我家阿郎派奴婢前来的。” “你家阿郎?” “我家阿郎正是相王三子,临淄王。” “胡说!”李旦的眉心又泄露出一丝怒色。 “相王想必听说了,自从上元节过后,大明宫里的萧内侍就失踪了,安乐公主还曾在长安城大肆寻找,闹得人仰马翻。” “是听说过。” “既然如此,奴婢怎会是太后的人?” “怎会不是?你是太后的眼线,派到我儿身边,为的不就是今日以我儿来作要挟,逼我就范?太后真是好心思,竟早已安排好了,不惜连亲生女儿都不告诉,看来先帝之崩,跟她也脱不了干系……” 听着话越说越偏,却也莫名地有道理,萧江沅有些哭笑不得:“新帝已登基,韦皇后已成为太后,遗诏里连相王只字片语都没有,而相王眼下又连生死都握在太后手里,还有什么值得太后逼着就范?” 话虽不好听,却真是这个道理。李旦自己也清楚,韦氏只要握着他这个人、这条命便够了,其他的都要求不到他。毕竟李唐宗室现下都是以自己马首是瞻,若自己在,李唐宗室不敢妄动,若自己死了,他们就敢大乱了。到时候,他们各自顶着救国的名号,将一个安稳大唐,变成一个大争之世,她韦氏这太后的位子,还如何坐得稳当且长久? 韦氏也是太心急了,若是她安安稳稳走该走的流程,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根基还未稳,就得陇望蜀,还妄想着与阿娘比肩,当真可笑。她眼下势大倾轧又如何,她已经走错了一步,再如何补救,也只能是满盘皆输,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韦氏心急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否则方才怎会说出那般意气的话。他想了想,却仍是有些不信:“那你且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言外之意,为什么府兵谁都不肯放,偏偏且唯独肯放你? 萧江沅见李旦有些松口,微笑叹了一声:“因为……他们认识奴婢啊。” 这件事萧江沅自己也没想到,此时守在相王府外面的府兵,竟是当年守在乾陵的那一批。当然,单凭私情,萧江沅也绝对进不来的,不过正因为有私情,才能说得上话,既然说得上话了,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这些兵马对于包围相王府一事,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且惴惴不安的,只是上面有令,他们只能遵从,但眼下经萧内侍这么一点拨,怎么越想越觉得太后不对劲呢,先帝也死得太过突然了。他们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则天皇后,心下长叹,不会吧…… 太后要真是有这心思,她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他们这些跟随她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当年则天皇后那么厉害,还不是说退位就退位了,如今这太后才当多久啊,胜算肯定不大啊。他们却不能明里就反,只能暗地里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萧江沅和她背后的相王府就是那条后路。 听罢萧江沅的讲述,李旦点了点头。想起萧江沅自从阿娘去后,便再未真正效忠过谁,安乐公主她敢当面得罪,就连他那阿兄的账,她也是不买的,不然也不会两年来籍籍无名,连离宫都要搞失踪,他原本沉郁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却仍是道:“若我说,我还是不信呢?” “那奴婢也只能由着相王了。”萧江沅想了想,道,“相王不信且不信,能不能先让奴婢起来说话,奴婢还有正事要办,若是把腿跪麻了,稍后给阿郎跑腿,难免要迟钝些,若是耽搁了……” “你起来吧。” “谢相王。”萧江沅立即麻利地站了起来,根本看不出丝毫腿麻的模样。李旦见此,已恢复恬淡的神色又涌现出些许波澜:“你……”却见萧江沅笑容不改:“相王有话请问,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念在她曾尽心侍奉阿娘的份上,李旦决定不跟她一个小子一般计较,便道:“大郎他们眼下如何?” 【第37章·谁家天下非一搏】② 李隆基等人的境况,要从六月初四那日说起。 那日晨起不久,李显驾崩一事便昭告了天下,震惊了整座长安,五王宅也不例外。 “机会来了!”萧江沅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直奔李隆基那里,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上这么一句。这话若是别人听,必然是一头雾水,可在李隆基听来,便是意味深长了。他刚想对萧江沅说什么,便见大哥那边的小厮过来,唤他过去议事。 李成器自然不仅仅只唤了李隆基一个人。五兄弟刚聚到一起,李隆业便道:“圣人这也太突然了吧?” “何止突然,简直蹊跷。”李隆范也忍不住道。 李成义只微微皱眉,道:“该叫先帝了。” 李成器一脸肃然,淡淡道:“那与我们无关。” 李隆业对大哥说出这种话来,十分诧异:“天子驾崩都跟咱们无关?” 李隆基轻笑一声:“难道天子驾崩跟你有关?” 李隆业忙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哥你别胡说!” “对啊,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李隆基转眸看了一眼身侧不远的萧江沅,“如今自身都难保,哪还管得了其他?” 他们五兄弟商量要事,萧江沅本该退到屋外的,却被李隆基和李隆业一同拦住了,一个没有理由,一个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还是李成器道了一句:“阿沅如今已不是外人,又向来足智多谋,何不留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不然萧江沅也打算寻个理由留下,如此倒好。听李隆基这样说,她鲜少地有些不解,正暗忖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未知晓,就听李隆业替自己问了出来。 李隆基先是抬眸看了一眼李成器,李成器便道:“你们只是听闻消息,却还未看过邸报吧?”说着便将邸报拿出,交由兄弟们传看。除了李隆基看完之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其他三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上面只是说到了遗诏的内容,温王被立为太子,继皇帝位,韦皇后临朝摄政,这有什么不对么?”李隆业问道。 李隆基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便知哪里不对劲了——相王府已被府兵包围了。” 李隆业惊道:“那府兵是皇后派的?!” 见五弟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李隆基才点点头:“我甫一听到天子驾崩这消息,便遣人去了相王府看看情况,没想到韦皇后动作这样快,再加上眼下这遗诏,真可谓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李成器道:“先帝暴崩,这遗诏只能是临时草拟,既是临时草拟,必然是经过多方研究和妥协的结果,不说面面俱到,也不该如此一边倒。上面只写到了新帝和韦皇后,只字不提李唐宗室,说白了,只字不提阿耶这位李唐宗室之首,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萧江沅早在一眼瞄到邸报之时,便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她却不是靠分析来的,而是凭借她对上官婉儿的了解。先帝遗制,事关重大,必然是上官婉儿亲自草拟,既然是她来写,就绝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人,李唐宗室跟韦皇后比起来再如何势弱,那也是一条退路,她这个人最喜欢给自己留退路。 眼下遗诏内容却变成了这样,其中一定发生了些别的事。 “那阿耶眼下岂不是很危险?!”李隆业说着便要疾奔出去。 李隆范眼疾手快,连忙抱住弟弟的腰:“你老实点吧你!你冲过去能顶什么用?” “可是阿耶……” “阿耶暂且还是安全的,你且放心。”李隆基道,“否则,咱们现下也不能如此安然。” 李成器低叹道:“只是……韦皇后既然已经围困了阿耶,就不会吝啬于围困他人,你我又都是阿耶亲子,实非他人,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五王宅便会成为下一个相王府了。” “那……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李隆业一脸不甘。 “你若轻举妄动,岂非打草惊蛇?”李隆基横了李隆业一眼,“至少,也要等到新帝登基之后再行动。若那时候五王宅还没被围起来,那便是不会再被围起来了。” 李成器点头:“正是如此。我叫你们过来,要说的便是此事。” 在李隆业的一生里,这三日简直是最难捱的没有之一。好不容易等到新帝登基了,五王宅却还是没有任何被人看管的迹象,他当即便如一只刚会飞的燕子一般,抬腿就要奔出五王宅。 这次李隆范没去拦他,谁也没有去拦他。 李隆业跑了几步,发现没一个人拦阻自己,心里纳闷又没底,脚步便渐渐停了下来:“你们……你们这次怎么不拦了?” “之前拦你,是怕你惹麻烦,现在不拦你,是因为是时候让太后看看,咱们五王宅面对相王府被围的正常反应了,免得让她觉得奇怪,从而怀疑到咱们身上。”李隆范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是在告诉李隆业,看,我其实是比你聪明的。 李隆业心里虽气,此时却懒得跟四哥计较,只是问:“那我可真去了?”见李成器点头,他的心才稍稍一定,想了想,他一把拉过了萧江沅,“我一个人去心里不踏实,你陪我一起去。”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基先道:“那是我的贴身小厮,又不是你的,且你平日出门哪里是一个人了?谁敢让你一个堂堂郡王一个人出门啊?拖着我家小厮做什么?” 李隆业不服:“阿沅才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是整个五王宅的!” 李隆基还要说话,却见萧江沅微微一笑,朝自己端正行礼:“还请阿郎同意,让奴婢跟着去一次,且不说中山王去,着实让人担心,有些事,奴婢也想自己心里有数,没准……奴婢还能入相王府,见相王一面呢。” 李隆业惊喜道:“你……可以吗?” 萧江沅淡淡地眨了眨眼:“得去相王府看过才知道。” “那我们快走吧。”李隆业说着便揽过萧江沅,转身便走,对李隆基忽然伸出,不知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手臂,视而不见。 李隆基心里本就有担忧和顾虑相互纠缠,此时见李隆业敢这么干,心情顿时烦躁愠怒起来。见李隆业已经开始迈步,他立即道:“大哥,你说太后怎么没管我们,竟连一个兵都没派?” 李成器闻言不禁苦笑:“咱们毕竟还年轻,又没有丝毫政绩,太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也属正常。” 李隆基又道:“太后虽没有派府兵来看住我们,但是否会以防万一,再度将咱们外放到地方去,还未可知。咱们得尽早做打算啊……” 李成器转头,正要听李隆基的“打算”是什么,却见李隆基忽然缄默了。不过少时,李隆业果然松手,退了回来:“什么打算?” 李隆基得意一笑:“自然是要救阿耶了。” “那三哥想怎么救?” 屋内一时寂静。李隆基敛了敛笑容,神情流露出几分认真与郑重:“谁让阿耶这样不好受,便把谁解决了,如此,可行?” 不等李隆业点头,李成器先道:“不可!” 李隆基问道:“有何不可?” “你说的那人,现如今是太后,身份所致,你若想动她,那便是谋逆!” “我并不是很想动她,只是若她一直不放过阿耶,我也只能……” “可你现在想要做的,那是在拿阿耶的性命和整个相王府来开玩笑!身为相王之子,一切当以相王府为重,现如今既然可以求稳,你为何偏要险中求胜?”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时机不同,稳与险的选择,自然也是不同。” “看来你心中早有此想了,只是一直时机未到。可眼下,你便觉得是最好的时机了吗?”李成器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小便学会了隐忍,懂得用恣意的笑来掩藏自己一切情绪的弟弟,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昔日怒斥武懿宗的李三郎还在,若说当年他不过无心之失,此刻他却要主动而亲手掀起一场风波了。这风波既艰难又危险,成功之可能极小,若败了,那可是粉身碎骨,再无转圜之余地。 李隆基闻言想了想,道:“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却是最及时的。” 李成器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你如此坚持,究竟是为了大唐、为了相王府和阿耶,还是……为了你自己?” 李隆基怔了一下,先是有些不敢置信,似没想到大哥会这样问自己。转念一想,他立即反应到了什么,眼中有犹豫和顾念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不好的情绪尽数摒弃,终是唇角噙笑地道:“没有大唐,没有相王府和阿耶,何来我自己?” 屋内顿时一默。 半晌,却是一直以来很少开口的萧江沅打破了这份宁静:“古往今来,谁家之天下不是拼了命搏来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败者虽为寇,胜者却能为王。” 【第38章·欲救大唐于水火】① 与此同时,有阍者前来通报:“有人求见临淄王。” 这样敏感的时候,还有人敢登门?李隆基向来不防备兄弟,便道:“他可说了他的身份?” “那人只说,自己名唤刘幽求。” “刘幽求……”李隆基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便听萧江沅道:“此人神龙年间制举,能力不差,多年来却只做到了县尉。” 李隆业脱口而出道:“区区县尉,便敢如此贸然登门拜访,提前连个拜帖都不写,真当我五王宅是说来就来的地方,我等堂堂郡王,也是他说见就见的?” 李隆基却想了想,道:“你赶紧带着阿沅去相王府吧,此人有点意思,我先去见上一见。” 他想起来了,当年神龙政变结束后没过多久,就是这刘幽求对桓彦范进言:“相公们眼下不杀武三思,只怕日后会被武三思所杀。”当时,身为宰相的桓彦范自然没把这个小吏的话放在心上,刘幽求也再未有过进言。 桓彦范的结局人尽皆知,刘幽求的宦海生涯则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求见自己,是为了什么呢?他应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却不知他的才能是否对得起他这份傲骨。 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李隆基的背影,李成器心知,自己已经无法更改三弟的意志了。怪只怪自己对三弟的关注不够,对他的心思竟茫然不知。想到这里,李成器有些自责,却仍是道:“此番不知是福是祸,但既然三郎决意行动,相王府已形同虚设,帮不到他丝毫,五王宅便也拖他的后腿。二郎,四郎,五郎,若是三郎需要,你们就去帮他吧。既然要做,那就只许胜,不能败!” 李隆业奇怪道:“大哥不跟我们一同去帮三哥么?” 李成器微一苦笑:“傻五郎,这世间谁都能帮他,唯独我是不能的。” 李隆业还是不懂,李成器却没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你方才要做什么来着,还不快去?” “可是……” “中山王,再不走,天就要黑了。”萧江沅催道。 李成器的意思,李隆业不明白,萧江沅却是懂的。李成器身为相王嫡长子,只要插手,来日又成事,这丰功伟绩便都是他的,就算到时候也有人支持阿郎,也改变不了什么,除非……再发生一次玄武门之变。 此事既然是阿郎想要去做的,他拦阻不了,那便全然放手让他去做,若败了,株连便是,若胜了,自己绝不沾一丝一毫的功劳。他早在此时就洞察了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退得远远的,否则乐观的话,来日他们兄弟,可就有的争了。 ——他不想与他争。 方才阿郎也是想到了自己只要行动,便也同样意味着夺取大哥的继承之位,这才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吧。 这些过程,萧江沅是不需要跟李旦尽数说出来的,只要告诉他结果就够了:“五位郡王皆是安好,没有府兵围困五王宅,也未曾被外放。” 李旦点点头:“这样便好。你替我告诉他们,切勿轻举妄动,就和平常一样就好。眼下韦氏还没有注意到他们,或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他们若动了,韦氏为防万一,只怕要下狠手。” 萧江沅默了默,道:“当年王妃和侧妃……不知去向,相王也是如此要求郡王们的,对么?” 李旦脸色一白,沉了沉:“是又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太后也并非则天皇后,以不变应万变这一招数,或许并不管用。” “那你想做什么?起兵造反,推翻韦氏?”李旦冷冷一笑,“我尚且如此,你又能如何?你手里有兵么?你师出有名么?你凭什么存此妄想?” 萧江沅闻言却淡淡一笑:“多谢相王提醒。” “你……”李旦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安,不禁急道,“你当初为什么逃出宫,又为什么进了五王宅,你现在跟在谁身边?大郎,三郎,五郎?” 萧江沅慢条斯理地道:“奴婢逃出宫,是为了保命,之所以去了五王宅,是要躲避安乐公主的搜捕,至于奴婢现在跟着谁……只要身在五王宅,跟着谁不是在效忠相王?” “你连先帝和安乐公主的账都不买,如今竟会想要效忠我?”李旦早先在上阳宫时,就对萧江沅笑容可掬胡说八道的本领见识多了,此刻当然不信,“你是不是……跟着三郎?”见萧江沅但笑不语,他竟发起怒来,“他又想做什么?!你去告诉他,他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对于李旦这样的反应,萧江沅虽不意外,却实在有些感慨,表面却神色不改。想来该看的都看了,该告诉的也都说了,她恭敬地长揖一礼:“奴婢遵命,这便退下了。” 李旦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自顾自地呆怔着,待他回过神来,萧江沅已经离开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怒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迫使他一个转身便走到角落,双手拿起羯鼓,便朝地上狠狠地摔了下去! 一直贴身服侍李旦的小厮都从未见过他这样暴躁的模样。在小厮的印象中,李旦一直是恬淡的、温柔的、安静的、谦让的,原来他也会心急、会发怒、会烦躁的一个凡人。 府兵们能放进去一个人,已经很不错了,李隆业虽十分惦念府里的阿耶,可想到自己不如萧江沅机灵,若是阿耶有什么要交代的,自己难保记不住,反倒误事,便把名额让给了萧江沅。 他一直在相王府外等着,时不时地跟府兵们聊天,想知道不久之前,萧江沅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松口放人,可这些府兵的嘴可比他还严实,竟什么风都不露。一来二去的,李隆业便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多聊了。 正无聊着,便见萧江沅出来了。他立即迎了上去:“阿耶怎么样?” 萧江沅安抚颔首:“回去再说。”又向府兵们恭谨地长揖拜别,才与李隆业一道回到五王宅去。 得知李旦一切都好,四兄弟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刘幽求来了之后不久,葛福顺等人也过来了,李隆基便一直在书房里与他们相谈,此刻并不在迎接萧江沅回来的行列之中。 “阿耶可有什么交代?”李成器温和问道。 “相王说,几位大王切莫轻举妄动,昔年是如何以不变应万变的,如今照做便是。” “那,三郎……” “回宋王,方才说的,是相王对几位大王的要求,相王另有一句话,是单单对临淄王说的,奴婢一会儿便会去告知于他。” “是什么?”李隆业刚问,便见萧江沅转眸看向自己,忽觉一阵心慌,立即摆手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萧江沅又抬眸看了李成器一眼,见李成器没有丝毫好奇之色,便道:“那奴婢告退了?” 李成器深深地看了看萧江沅,终是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李隆基所料,刘幽求不仅恃才傲物,还颇老谋深算,对于眼下局势亦看得十分分明。他清楚李隆基平时都与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还分析了其中谁人可用,最后问了一句:“大王与这些人相交甚欢,不是巧合吧?” 李隆基微微一笑:“自然是志趣相投,才会相交甚欢。” 刘幽求似乎天生就长着一副倨傲的神情,眉峰永远都是微挑的。他捋了捋长须,点头道:“能志趣相投最好不过了,如此目标也能一致,力气也会往一处使。” 李隆基微一挑眉:“说得好像……三郎要做什么似的。” “难道大王回到长安以来,穿梭于底层官吏之间,与万骑将士喝酒赌博,还和方外之士议佛论道,这种种只是为了平日里多一些玩伴?”刘幽求起身郑重跪拜,“纵观长安,唯有临淄王心系大唐,也心存大志。臣为官以来,一直怀才不遇,今存亡之秋,愿追随大王,为大王效力,上为救国,下为求搏一个前程。” “你倒是直截了当,想要什么,清楚明白。” “臣以诚实换取信任,本就该毫无保留。” 李隆基本倚着圈椅,姿态带有几分悠闲。定定地看了刘幽求跪拜的身影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终要正襟危坐,便听门外王毛仲道:“阿郎,葛将军等人来了。” “让他们直接到这里来。”这里是李隆基的书房。李隆基说完便双手扶起了刘幽求,却但笑不语,什么都没说,直到葛福顺等人进来之后,欲言又止的时候,他才简单介绍了一下:“刘县尉,自己人。” 刘幽求看向李隆基的眼神中,顿时迸发出一道光。 葛福顺等人起初还因为刘幽求的存在,有些拘谨,可不过少时,见刘幽求没有丝毫痕迹地便融入了他们,而且每每发言总有振聋发聩之感,便放开了胆子说了。 “……就这样,我们这些万骑也都开始被韦家人管着了,想想真是不服!”葛福顺恨恨道。 “听说太后还派遣府兵包围了相王府和豳王府,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和陈将军刚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经过相王府,就没见过府兵什么时候这样严阵以待过。” “韦后越过谯王立温王,本就让人不服了。这不是明摆着要立一个傀儡,然后自己把持朝政么?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则天皇后了?” 正当群情激昂,处处针对韦后政权的时候,刘幽求十分适时地插上一句:“大王,你就不想救出相王,救大唐江山于水火吗?” 【第38章·欲救大唐于水火】② 众人闻言,心神都是一震。 他们光顾着抱怨,却没想过要如何改变这一切,刘幽求这句话仿佛刚刚打开的闸门,让他们洪流一般的思绪,汹涌蓬勃而出,滔滔而来。随即精神不由一振,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李隆基身上。 李隆基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仿佛这句话是他授意刘幽求说的一般。他浅浅地勾唇笑着,将眼前众人一一看过。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刘幽求接着道:“韦后做了这么多,只怕是早已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再这样下去,大唐之存亡都未可知,你我本就如同蝼蚁,到时候又该如何?”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四周瞬息一静,李隆基收回目光,垂眸一笑,颇有几分无奈地摊了摊手:“依刘公所言,我能怎么做呢?” 刘幽求道:“昔日则天皇后宠幸二张,先帝为了中兴大唐,是如何做的?” “……政变?” “正是!” 政变一事,李隆基也不过今日才有所想法,可刘幽求显然是来此之前,心里就有了打算,甚至可能已制定了计划,只差寻得一个合适的人,来做他的伯乐和主君了。李隆基对刘幽求愈发欣赏,口中却叹道:“刘公可真是高看三郎了。三郎不过区区郡王,手上不过一批仪仗,根本算不得兵力,又无能臣相助,仅仅救父亲脱困一事,三郎便已是无计可施,又何谈政变?” 刘幽求率先朝李隆基拜道:“臣愿随大王左右,助大王拨乱反正,救国救己,为国为民!” 在座诸人谁都不是傻子,听到李隆基这样说,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半年多相交以来,李隆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大致都已有所了解,对他自然是心服口服。此刻相王府受困,大唐也隐约有风雨飘摇之势,他们都是小人物,坏的影响微乎极微——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呢? 古往今来,往往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今日是小人物,明日就有可能封侯拜相,百年前大唐开国,不就有许多这样的人吗? 只要政变成功了,眼前这位临淄王便立下了大功。他推翻了韦后,总不是为了让新帝坐稳皇位吧?相王做了皇帝,他居功至伟,那便是太子了,是未来的皇帝,他们跟着他,何愁不能一跃成为大功臣,三品五品又都算得了什么?既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又可效忠大唐,以全忠义,有何不能为? 众人相视一眼,齐齐拜道:“臣愿随大王左右,效犬马之劳!”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异常振奋人心,李隆基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够。他刚要起身扶起众人,便听一阵敲门声响起,同时萧江沅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奴婢回来了。” 其实,她已经在门外听了很久了。 刘幽求之谋虽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和李隆基一样,品出了不少的意味。此刻众人都已被动员起来,兴致勃勃,十分振奋,那样大的一个计划,这便要确定了? 是时候打断他们了。 萧江沅一入书房,便见众人纷纷坐好。她一时明白了什么,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行过礼后,淡然一笑:“相王一切还好,还请阿郎放心。” 方才的氛围骤然被打散,众人已有些回过神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做的,有的神色不改,有的则脸色稍变。李隆基眼见他们如此,立即明白了是哪里不够了——坚定与忠心。 “此事事关重大,牵系了你我的身家性命,当然不可贸然决定。”李隆基当即道,“兄弟们若是想回去仔细考虑一番,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稍有牵连也是大罪,若有谁存着戴罪立功的心思,将三郎卖了,三郎也只能自认倒霉……” “大王说的这是哪里话?”葛福顺不乐意了,“臣这便立誓,今日之事若是说出去哪怕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 李隆基平日里便是侠肝义胆,交好的人自然品性也不算太差,他们又都在长安生活多年,此等机密要如何处置,自己怎能心里没数?当即齐声立誓赌咒,绝不泄露今日言谈之所有,与李隆基相约了两日后重聚,他们便各怀心思,洒然拜别。 在葛福顺等人结伴离开的时候,李隆基一直斜睨着刘幽求。刘幽求自然注意到了这道目光,心下感知到了什么,便动作慢了几分,在屋内只剩下李隆基主仆和自己之后,拱手问道:“大王留臣,可是有事?” 李隆基这才把目光投向书房门外:“方才,你可看出了什么?” 刘幽求道:“他们的应承暂时还多为冲动,若能当机立断立刻成事,便也罢了,只可惜此事太过重大,单是计划最快也要经历数日,尚不能保万无一失,若是败了,其罪又极大,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他们早晚会对此事产生怀疑和动摇,与其到时候人心不稳,误了大事,不如眼下就杜绝了这一隐晦,让他们坚定效忠。” 萧江沅暗暗点头——方才李隆基一直以退为进,便是为此。他要的是忠心又坚定的幕僚与手下,而非随时会给他造成麻烦的识时务者,正因事关重大,他才要宁缺毋滥。 这一点,她也是因为多年与李隆基相识,对他有所了解才得以明了,刘幽求此先与李隆基并无接触,此刻却能一点即透,当真非寻常之才。只是太过锋芒毕露,又恃才傲物,恐怕难得长久。 这却是不重要的,此人眼下能用便好,他来日如何,是要看他自己,与他人就无关了。 李隆基也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我将人心一事交给刘公去办,不知刘公可否胜任?” 刘幽求又是一惊。眼前的郡王还这么年轻,就拥有了这般用人不疑的气度,这样的坦荡与豁达,哪里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他愈发觉得今日自己摸对了门道,人生大业,出将入相,终于到了眼前! “臣必当不负大王所望!两日之后,今日在座之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隆基对这个答复十分满意,便亲自送了刘幽求到五王宅门口,萧江沅也一直跟着。待刘幽求走后,她暗叹了一声:“如今文臣谋士也有了,可算全了。” “你说什么?”李隆基没听清。 “奴婢说,阿郎心中伟业,或许将到实现的那一天了。” 李隆基只付之一笑,转身往宅中走去:“你去了相王府,就只知道了阿耶安好?” “相王托奴婢转告阿郎,若有轻举妄动,便要不认阿郎这个儿子了。” “……我便知道会是这样。”李隆基的声音沉了沉,“此次我却不想遵从了。” “阿郎,这可是不孝。” 李隆基轻笑一声:“若是事成,他也真的要依他所言那般,不认我么?” 若是事成,李旦便要取代新帝,登临帝位,李隆基再如何居功至伟,也越不过亲生父亲去,到时候,李旦还能这样言出必行,不认李隆基这个儿子,也不做这个皇帝么? 就算他真的能做到,朝臣们也是不允许的吧。 顿了顿,李隆基低声道:“到时候,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两日之后,果真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一个普润。这一天的葛福顺等人已非之前模样,个个满怀信心,毫无犹豫,誓要将韦氏推翻! 王毛仲和李宜德向来是李隆基的贴身仆人,因萧江沅来了,才退居二线。但许多大事,李隆基并没有因此便隐瞒了他们,还给他们参与的机会,特别是此次这种足以让他们摆脱贱籍,反仆为主的机遇,李隆基从无吝啬。 李宜德向来老实,李隆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跟着做便是了。但王毛仲就不同了。他自小跟在李隆基身边,便是因为机灵二字,这两个字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不用说了,坏处则是,许多事,他要比一般的人看到的更多。 他对李隆基这次要做的事,并不认同。且不说韦后不一定会谋朝篡位,就算她真的那样做了,难道仅凭他家阿郎和这几个连五品都没混上的人,便能拦阻,甚至转圜得了? 韦后有的是太后的名分,对付她那就是谋逆,是造反,老百姓可不管你是否为国为民,他们只要看到你在新帝存在的时候,便对太后竖起征讨的大旗,便会将你视为叛逆,人人得而诛之。师出无名,又不得民心,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还有什么计划的必要? 韦后还有五万府兵,五万啊,别说镇守长安围困相王府了,就是韦后立即废掉新帝,自己登基,也控制得住整个长安!而他家阿郎呢,葛福顺和陈玄礼虽身在号称“天子亲兵”的万骑,却也不过两个果毅,能领来多少愿意效忠的兵? 这些道理,连他都看得明白,那萧内侍却为何没有丝毫阻拦,反倒有顺水推舟之势?这样也配做阿郎的贴身小厮? 盛唐绝唱 【第39章·姑侄会否成联盟】① 这些想法,王毛仲一直都想告诉李隆基,奈何每次刚要开口,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日返回长安的路上,阿郎对自己的敲打与眼神。他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失落而委屈。 他本是高句丽人,幼年因战乱流离到大唐,不久便落入了人贩子手中。几年之后,他被转手到了长安,和马驹驴骡等放到一起,被人在西市贩卖。若不出意外,他此生便会和其他异国奴婢一般,为唐人良民所有,甚至为唐人奴婢所驱使。 他肤色不白,暗暗的发黄,身材又瘦小,长相也平凡,实在不是唐人平日里喜爱的模样,故而十分不好卖。卖主本是被骗了才买到他,故而对他一直都很苛刻,特别在觉得这个小奴婢根本卖不出去之后,更是不吝打骂。若非遇到了李隆基,他只怕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西市了。 那时李隆基不过七岁,第一次被则天皇后放出宫,刚到西市去玩耍,就看到了因忍受不了打骂而终于使诈逃脱的他。他永远都记得当时李隆基的眼神和笑容,如太阳般耀眼的骄傲和灵动的狡黠间,带着几分天然的稚气。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一生追随这个主人。 这样回想着,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萧江沅房外。 那些话,若是由他对阿郎说,得到的结果只会跟上次一模一样,但若是由萧江沅来说,那就不一样了。眼下若说谁的话,阿郎还能听,最多不过三人。一则王妃,那是结发妻子,只是王妃尚武,又向来极为尊重阿郎的意见,所以如果是她,不反过来赞成就不错了;二则刘幽求,那是幕僚谋士,此番计划跟他脱不开干系,他怎么可能会反对?那就只剩下萧江沅了。 且另外两个,一个是命妇,一个是官身,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劝得过来,唯独萧江沅,虽说阿郎看重,此先哪怕则天皇后也宠爱过她,但她的身份终究还是一个奴婢,跟自己并无多大分别,那么她心里想的应当跟自己的也该差不多。他的顾虑,她应当听得进去。 只是……他待人向来极亲热,因着阿郎对萧江沅的看重,对她更添几分敬重,换来的却只有淡漠和疏离,一来二去的,他便也很少再同萧江沅接触了。这一天如此突然,也不知萧江沅是否会觉得自己别有用心,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萧内……郎君,小人有话想跟您说。” “王郎君直说便是。”萧江沅本来正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笔,一边记着什么,一边时不时抬眸,看一眼李隆基紧闭房门的书房——萧江沅的住处就在李隆基书房之侧,见王毛仲来寻自己,便淡淡一笑,端正地行过一礼,却自始自终没看王毛仲一眼。 见萧江沅和往日一个模样,王毛仲心里又是一阵别扭,却仍是道:“可否借一步……” “不可。”萧江沅浅笑着打断,毅然决然。 萧江沅虽疏离,可对谁都是十分守礼的,很少打断人说话,就连拒绝都是十分婉转的,何曾这般直接?故而王毛仲先是怔了一下,才道:“萧郎君此刻可是忙?我只是有几句话,说完便罢,耽搁不了多久的。” 萧江沅的笑容依然十分标准:“王郎君要说的话,鸦奴想来已经知道了。鸦奴奉劝一句,郎君不如去找王妃或者是刘县尉,还是您比较熟的万骑葛将军和陈将军都好,只怕都比鸦奴要容易说服些。”说完不等王毛仲开口,也不看王毛仲是什么样的神情,她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敲了两下门,也不等里面有任何回应,她便开门走了进去——这是李隆基给她的特权。 关上门的时候,萧江沅动作微微一顿,抬眸一望。王毛仲已经转身离去,看不到表情,却能见他双拳紧握,好似顽石。 李隆基等人的商讨并未因为萧江沅的进来而被打断。萧江沅也没有仔细去听,反正待人走后,这些内容,李隆基都会告诉她。她只静静地烹好茶,再一杯一杯放到他们的面前,便退到李隆基身后跪坐好,继续在书卷上涂涂写写。 王毛仲的顾虑其实是对的,只是这些问题并非没有解决之法,政变固然有风险,可坐以待毙风险岂非更大?两相比较自然取其轻,至于结果会如何……他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总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不了便是一死,难道不政变,就能躲得过韦氏戕害,不会死了?政变才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大王……我有句话要说,您别介意。这件事,我是肯定跟着大王一起做了,只是总觉得咱们人手不够,势力也不足,我这心里终究是没底。”葛福顺道。 李隆基点点头:“我也仔细盘算过,咱们兵力已是不足,其他的更别说了。此番计划能否成事,还有许多关节需要疏通,只有咱们还远远不够。” “此事臣也想过,”刘幽求道,“毕竟事关李唐宗室,咱们若是联合李唐宗室一同起事,成算会更高些。” “刘县尉说的有道理……” “这个可行……” “陈某附议。” “可是……找谁呢?” 除了相王,那便是嗣雍王李守礼最为合适,毕竟他是天皇长孙,身份摆在那里,只是嗣雍王府也被府兵围困起来了,虽然没有相王府围困得那样严格,但也还是目标太大,断不可行。 萧江沅心下暗道,就算可行,她也不会让阿郎去找李守礼的,李守礼的身份可是比李成器的身份更为敏感,难保事成之后不会反客为主。如此后患,留着已是不错了,怎还能去自找? 李隆基这几日以来都很少说话,尽可能给幕僚们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顶多最后做个总结,甚至于总结往往都是刘幽求来做的,这一日也是如此。他勾着唇角,看着幕僚们苦思冥想,静谧半晌也未曾出口打破,哪怕心中已有计划。 萧江沅转眸望了一眼刘幽求,见他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缓缓开口道:“其实以亲疏论,便有一人十分合适。” “萧郎君说的可是镇国太平公主?”刘幽求对上萧江沅的目光,见她颔首,道,“论亲疏,论势力,论其在李唐宗室中的地位,的确镇国公主最为合适,只是……”说着又看了一眼李隆基,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位年轻的郡王分明就是想到了镇国公主,却什么都不说,是在等着他们说,还是镇国公主这一选择尚有哪里不对? 他本以为李隆基会接着往下说,或者萧江沅反问,却见他二人皆出乎意料。先是李隆基笑道:“葛将军,陈将军,钟总监,王奉御,你们觉得三郎这位姑母如何?” 几人相视一眼,纷纷点头:“的确极为合适,只是……”说着又纷纷看向刘幽求。 “那便行了。”李隆基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去姑母那里,你们且等我一等,我很快回来。” 普润原本一脸云淡风轻地坐在一边默念经,只偶尔提一些建议,见状忙一拦:“三郎莫急,先听刘县尉还有什么话说。” 李隆基轻快地一笑:“他哪还有什么话好说?无非是想太多了。姑母是公主,难做皇帝,身份不敏感,又权大势大,且也是李唐宗室,乃是最见不得韦后篡位的,不找她找谁?你们是我的兄弟和幕僚,若对我都不能有话直说,坦诚以待,这样的大事要如何才能办成?” 见萧江沅一脸了然地默然垂眸跪坐,刘幽求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用意。他仰着头,看着那挺拔的青年郎君,眸光一阵恍惚。这郎君是那样的年轻,唇边的笑意又是那样的恣意,已有几分风流天子的模样,这便是他的新主。他郑重拜道:“大王英明。” 葛福顺等人也是一脸恍然和信服,也跟着拜倒。 这便是受人朝拜的感觉?李隆基只享受了一瞬,便弯腰将这几人挨个扶了起来:“那我这便去了。阿……鸦奴,照看好我这几位兄弟。” “是。”凝视着李隆基离开的背影,萧江沅的双眸也闪闪地发亮。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李隆基一直都没回来, 再如何淡定的人也有些等不住了,性子比较急的葛福顺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起来,钟绍京一直安稳坐着,此刻也有些如坐针毡,陈玄礼眉头深锁,王崇晔暗自冥想面露担忧。 刘幽求本也有些心里打鼓,可见萧江沅仍是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心便不知为何安定了许多。他不禁有些不服,难不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能比自己更有谋略? 其实若论谋略,萧江沅的确不如刘幽求,只是有很多方面,未曾在宫廷生活过的刘幽求的确不如萧江沅想得周到,对于李隆基的了解那就更是差远了。 书房内只能听见热水沸腾的声音。王崇晔忽然拍案道:“不好!” “怎么了?”葛福顺立即问道。 “临淄王这么久都没回来,怕是事有不妙!” 盛唐绝唱 【第39章·姑侄会否成联盟】② 众皆哗然。刘幽求扫了一眼动作一顿的萧江沅,伸手按捺了一下众人欲起身的动作,道:“王奉御此话怎讲?” 王崇晔身为尚衣奉御,时常都会入宫去,有些消息自然清楚:“我早该想到的!先帝遗诏是镇国公主和上官昭容一块商议的,结果遗诏却只说了新君和太后,没有只言片语提到相王,若是镇国公主心向李唐,怎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只怕今日临淄王登门镇国公主府,不仅得不到丝毫襄助,反倒羊入虎口,自身难保!” 葛福顺登时站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得赶快去救!” 陈玄礼一个横刀击在葛福顺膝窝,便使得葛福顺又坐了下来。葛福顺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钟绍京也伸手拉住葛福顺的衣袖,眉心微蹙着:“凭你,也配登镇国公主的门?”连门都进不去,何谈救人? 葛福顺道:“那总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 钟绍京无奈道:“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咱们若是出手了,非但帮不到临淄王丝毫,还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就算原本无罪,到时也有罪了,咱们就是证据!况且咱们身份低微,权力有限,做什么都是以卵击石,眼下什么都还不确定,更不能打草惊蛇!” 刘幽求点头:“正如钟总监所言,诸位稍安勿躁。” “你们能静下来,我做不到!”王崇晔也站起身,转头就往书房大门走去,刚要伸手开门,便见一只白皙的手率先按在了门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便见萧江沅正浅笑着望着自己。 萧江沅分明看起来亲切又无害,王崇晔却仍是不禁后退了半步。从第一眼见到萧江沅开始,他便觉得眼熟,此后只要碰到萧江沅,他总是忍不住躲开,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竟会对萧江沅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肃然起敬,更心存几分淡淡的恐惧。 对于王崇晔的敬意和惧意,萧江沅是能够感知得到的。她虽不清楚原因,却利用得十分顺手:“王奉御,你是想去救临淄王,还是想去投诚?”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王崇晔怒道,“现下不能轻举妄动,我去打听打听消息总可以吧?” 萧江沅颔首道:“临淄王出行,哪能就他一个人?若是镇国公主府有变,临淄王就不会反抗?随行之人就不会拼死返回通风报信?就算他们都被镇国公主府的人或是金吾卫抓住扣住了,那么大的动静,百姓就听不见么?这么长时间了,这消息还传不到五王宅来?” 王崇晔又不禁退了半步:“这……这倒也有道理……可是……” “再者说,”见众人仍是欲言又止,就连刘幽求都敛去些许倨傲神色,萧江沅心下一叹,道,“镇国公主是李氏的女儿,武氏的媳妇,却和韦氏并无太大干系。大唐在,李氏皇族在,她才能继续做她的镇国公主。” 就算她家阿郎不去,依太平公主的性子,估计也已有所筹谋了。今日一聚,即便没有一拍即合,她家阿郎也断然不会被拒绝。至于这么长时间了,阿郎都没回来……这么大一件事,太平公主就算答应,也该多些叮嘱吧,毕竟她眼中的阿郎和韦后眼中的一样,都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政绩的毛头小子罢了。 刘幽求立时便坐得放松了些,王崇晔也有些恍然,只是葛福顺一脸不耐,躲开陈玄礼奔到门前:“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咱们既然想做一番大事,就不能怕死!咱们选择了临淄王为主君,就不能任他陷入危险之中!” 萧江沅还来不及表示赞赏,就被葛福顺掀到一边。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已经被拉开,葛福顺却没有走出去,而是怔愣地站住了。 “怎么,这才多久,就认不得我了?”听朗然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屋内众人只觉心神一振,便都围到了门边。见李隆基微勾唇角,毫无损伤,众人虽自方才起,便已心里有了些底,却还是松了口气。看到李隆基身侧跟着薛崇简,他们更是高兴:“成了?” “当然!”李隆基携薛崇简踏入书房,“我这表弟便是姑母派来的。有了姑母的指点与支持,其他的都不足为虑,唯独一点,至关重要,眼下却没什么办法。” 薛崇简奇道:“母亲也帮不了吗?” “这长安之中,论神勇精悍,又有哪只军队能够比得上万骑?且韦后尚有府兵五万。”李隆基叹道,“政变光靠嘴皮子和手腕儿是不行的,最重要的还得是兵力,可眼下咱们最缺的也是兵力,此事即便是姑母也无可奈何。” 刘幽求道:“万骑之中不乏爱国之士,对韦后这等狼子野心,必定早有不满,只是群龙无首,无所适从,臣愿为说客,为大王招揽兵力。其实并不需要太多,府兵虽五万,可都在宫外分散着,政变则是要入宫的,只要控制了宫廷,府兵也无可奈何。” “那此事便托付给刘公了。”李隆基郑重道。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萧江沅忽然上前几步,拉了拉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见到萧江沅,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刚要寒暄,便听萧江沅道:“附耳过来。” 薛崇简微怔了一下,见萧江沅一脸认真,便十分听话地侧过头。听完萧江沅的话,他扬了扬眉,疏朗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了。” 诸事皆已大致确定,李隆基又安然无恙,刘幽求等人便就此拜别,返回家去。待书房内只剩下熟人,薛崇简闲适地往席上一坐,两腿张开:“今日起,我就住在表兄这里了。” “要住可以,”李隆基也坐下松松腿,“只是你须得先告诉我一件事。” “你想知道,方才阿沅跟我说了什么?”薛崇简笑道,“这可是一个惊喜,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我不会白住你家的屋子,也不会白吃你家的饭,对吧,阿沅?” 萧江沅淡淡一笑:“屋舍饭食价值几何,怎比得上郢国公这个惊喜?” 李隆基看了看萧江沅,又瞥了薛崇简一眼:“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个就更不能告诉你了。”薛崇简说着与萧江沅相视一笑。 “随便你。”李隆基一脸不稀罕的模样,张开双臂躺倒道,“紧张了好几日,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至少能睡个好觉。” “奴婢看来却不然。”萧江沅道。 “怎么?”李隆基没好气地道。 “即便外头没什么差错,身边也可能会出问题。” “你是说……王毛仲?” “原来阿郎知道。” “他就是太过谨慎了,想得太多,束手束脚。若真听他的,还能干得成什么事?”李隆基说得十分轻快,似乎根本不以为意。 萧江沅沉吟道:“他谨慎之余,还有求生之念。” “你是怕他出卖我?”李隆基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次可是你想得太多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今日能想到来游说我,来日便也能去游说别人,若是王妃或者刘公等,便是动摇人心,使本来就不简单的事情难上加难,而若是到了别处,讲给了别人听,即便那人不是韦后,又与出卖何异?” “所以……你想怎么做?”李隆基坐起身,一把将跪坐在一旁的萧江沅拉到自己身前,轻声道,“大唐律,杀人可是重罪,不出意外,必得偿命,即便是主杀仆,也得是误杀,还需徙一年方能了事。” 萧江沅的身子微微前倾着,腰背却仍是挺直。她刻意地保持着自己与李隆基之间的距离,面不改色地道:“人死,则一了百了,再无后患。至于谁来杀,只要阿郎同意,奴婢自有办法,自然不会牵扯到阿郎身上。” 瞥见薛崇简面有惊叹之色,李隆基只觉胸口发闷,便道:“若没有我,他早在幼时便死了。我和他主仆二十年,难道他的忠诚,还比不过你的?” 萧江沅不知为何,听到最后一句,也有些心绪不畅,脱口而出道:“如今不过死一人,阿郎便是如此固执仁慈,若真到政变那日,阿郎还下得了令么?” “那不一样!” “不过是人不一样,其实却都一样。” 到这里,薛崇简便听不懂了,他却看得清,再不拦着,只怕表兄便要和萧江沅吵起来了。萧江沅向来守规矩,肯定是吃亏的那一个,他可看不惯表兄欺负老实人,赶紧道:“行了行了,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在我看来没什么两样。你们说得我头疼,可消停一会儿吧。” 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薛崇简才敛了神色,对李隆基道:“其实我觉得,阿沅说得有道理……” “什么道理?事还没成呢,就先杀自己人?”李隆基蹭地站了起来,“这些话到此为止,再不许提!”说着便要走出房门,刚迈过门槛,他的脚步顿了顿,回眸又看了比邻而坐的萧江沅和薛崇简,道,“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等李隆基走远了,薛崇简才任惊异之色爬上整张脸:“他……他这是怎么了?” 盛唐绝唱 【第40章·樱桃毕罗莲花样】① “奴婢也觉得,阿郎方才十分反常。”话虽这么说,萧江沅的脸上却无丝毫表露。 薛崇简以为萧江沅生气了,忙笑着劝道:“你别放在心上。表兄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蛮活泼的,实际上心思重着呢,他心里有压力无处释放,便只能在亲近的人这里撒娇了。他又最是重情,一个跟了自己二十年、如同手足一般的人,竟也可能背叛他,你让他情何以堪?” “一念之仁,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这个你就可以放心了,你别看表兄反对的时候那般激烈,其实呢,他反应越激烈,就说明他越相信你,他就算不杀王毛仲,也会想办法把王毛仲这一隐患杜绝。不过,那是他的奴仆,用的也是他自己的法子,咱们就管不着了。” 萧江沅这才点点头。 薛崇简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奇道:“你到底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之前安乐公主做到那个份上,都没能找到你,你又怎的跑到了表兄这里?你现在同表兄……真的是主仆关系?” 萧江沅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国公的问题未免太多。” 薛崇简也觉得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为何放着宫里大好前程不要,跑到表兄身边……侍奉?”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奴婢也想问国公一句。” “你且问来。” “当年则天皇后在位之时,国公为何只跟在镇国公主身边,对武姓的继父视而不见?” “这……一样吗?且不论那是我的亲生母亲,阿耶早亡,我跟在母亲身边,顺理成章,只说母亲不论唐周两朝皆是公主,我即便不理会继父,甚至不敬继父,也不会因此而损失什么,可你……” “奴婢也不觉得,自己离宫跟着阿郎,便损失了什么。” 说话被打断,薛崇简却丝毫不生气,反倒怔怔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会心一笑:“表兄……的确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又心甘情愿地跟随其后,只是你可不像会感情用事的人,跟着表兄定然另有道理。” “国公想知道?” “你会告诉我实话么?” 萧江沅默了默,郑重地道:“阿郎有时候很像令堂。” 薛崇简大惊:“什么?” 萧江沅顿了顿,才接着道:“令堂有时候也很像则天皇后。他们在大唐的从前和未来,注定不会是平凡的人,而奴婢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生要平凡地过。” “母亲的确不平凡!”薛崇简隐隐有骄傲自豪之色,下颌微微抬起,“表兄也终将不会是池中之鱼,此番联手政变,定能大获全胜,到时候,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表兄,便能扬眉吐气了!” 萧江沅颔首道:“但愿如此。” “你这个人真是……”薛崇简叹道,“看你方才那意思,分明是比谁都相信表兄必胜,可现下这话又实在挫人士气。” “奴婢相信阿郎,却不信他必然会胜。此番政变,以卵击石是真,胜负难定是真,奴婢身在阿郎身侧最近之处,怎能盲目偏执,欺骗自己和主君?鼓舞士气,那是对下属的,成算如何,那却是阿郎和奴婢该清楚的。” “你不会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吧?” “最坏不过一死。宫里面那么多好东西,柱子、深井、太液池……若是想拉几个陪葬,还有燃着星星之火的烛台,若想要个痛快,谁身上还没把利器?”萧江沅一副说笑的模样,语气却透着几分沉重,“这些……还需要打算么?” 薛崇简面露敬意:“我竟不知,你决心至此。” “阿郎的决心,要比奴婢的大很多。奴婢不过是对成王败寇看得开一些,他却不肯看开。他心知失败的可能有多大,却不愿就此认输,正因他知道失败的后果会有多严重,才让自己仿佛四面楚歌,背水一战。” “表兄此番……可真是拼了。谁又希望自己来这世间走一遭,默默无闻地便死了呢?总要轰轰烈烈一番,才不枉此生!” 刚走不远便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书房里的李隆基,此刻就站在书房门外。萧江沅和薛崇简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却什么都没说,本要取出来的东西也不打算取了。一时间胸闷尽舒,他挑眉一笑,便转身去寻王毛仲了。 ——看来,他还得再敲打敲打这个兄弟。他不愿杀他,可也不能被他拖了后腿。 李隆基的身影被阳光一照,便投射在房门之上。萧江沅背对着房门而坐,自然是看不到,可她对面的薛崇简却看了个清楚明白。他心下暗笑,一挥手把李隆基带进来的小包袱丢到了萧江沅怀里:“打开看看吧。” 萧江沅自然认得,这个小包袱是李隆基拿进来的,放到长案上的时候,动作还甚轻。当时有正事要办,她便没多加注意,这时见薛崇简如此,她才有些反应过来:“这是……给奴婢的?” 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袱,便见一只精美的食盒。揭开食盒的盖子,便可见玉般莹润的小碟之上,躺着五只雪白浑圆的团子。那团子应是白面制成,被丹色点缀着花样,每一只都不同,牡丹、芍药、玉兰和宝相花的置于下面,上面的那一只绘的却是一朵莲花。 ——与萧江沅银簪上那朵极为相似。 “这个便是西市最出名的那家食肆做出来的樱桃毕罗。”薛崇简说着摇了摇头,“原本表兄和我早早地便出门了,门外不远便是西市,也不知表兄哪根筋搭错了,见天色还早,就不由分说拉着我冲了进去,直奔那家食肆,却恰好赶上最后一份樱桃毕罗卖出去。” 萧江沅伸手,隔着空气摸了摸那朵莲花,声音柔了几分:“后来呢?” “后来,表兄便开始等下一笼呗。等着等着,见那做毕罗的郎君提笔要在毕罗上勾画什么,他便起身过去,非要自己画一个。对,就是这朵莲花,他就画了这一个。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其实这一个时辰,表兄也没闲着,这食盒还有这小碟,都是在那时一并买的。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他对谁这么用心。”薛崇简说着心下叹息,萧江沅若是个女子便好了,表兄都做到了这份上,若是女子,他们此刻已成眷属了,又何苦…… “表兄和我出西市的时候,正好碰见我家一个管事,那管事见我们这么半天还在府外晃悠,根本没走多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快尝尝,看是什么滋味。” 萧江沅没有动莲花图样的那只,而是拿起牡丹那只,浅浅地咬了一口。尚显温热的汁液顿时自舌尖涌入口中,带着一股芬芳与甘甜,缓缓渗入萧江沅心底。待汁液吸干,萧江沅将毕罗拿开一点,便见雪白的面团之中,有五六个樱桃簇拥着。樱桃的表皮尚且莹润,只颜色稍深,让人产生不了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错觉。 薛崇简可惜道:“这已算做得很好了,毕罗毕竟是要蒸熟的,馅儿里的樱桃怎么可能还跟新鲜的一样?它不过是颜色变了一点,好歹口感跟新鲜的没差多少。” 萧江沅吃了一颗,点了点头。 “来日若是有人,能把这樱桃毕罗做得愈发出神入化,最好让这馅儿里的樱桃自始自终、里里外外都是新鲜的,那便好了。”薛崇简咽了咽口水,又道,“说起来,怎么表兄忽然想起来送你樱桃毕罗了,他欠你的?” 一直对他侃侃而谈的萧江沅,这时却但笑不语,默默地将没吃完的毕罗先放回碟中,扣好食盒,又将包袱重新包好,站起身来,揖道:“奴婢还有事,便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管薛崇简是否阻拦,她便退出了书房。 被独独留下的薛崇简只得哭笑不得地看着萧江沅的背影,低低一叹:“有的时候,她也真像表兄,像阿娘,像外祖母……” 萧江沅回到了自己房中,慢条斯理地品尝了起来。 还是在端午那日,她和李隆基同游西市,那时也是赶上了樱桃毕罗售罄,因着还有许多没见过也没玩过的,她便没将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糕点放在心上,却不想李隆基还记着。 可距离端午都过了一个月了,他今日才想起来? 分明是为了麻痹城内府兵的眼线,顺手买了这毕罗,可看薛崇简那副模样,难不成还想见到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和李隆基之间的关系,当真已让人误会到这般地步? 回想一番,李隆基的确从未收敛过他对待她的态度,即便表面上她还是个男人,这却并不妨碍别人对李隆基心思的猜想。至于她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李隆基喜欢了,她身为奴婢,便只有承宠的份。 身为男子,尚且如此,若身为女子,只怕自己已经与临淄王妃姐妹相称了。 想到这里,萧江沅心头一凛,自看到樱桃毕罗起便有些恍惚的心神顿时定了下来,口中的甘甜也泛出了一点点苦涩。 蒸过的樱桃,怎还能和新鲜的一样? 盛唐绝唱 【第40章·樱桃毕罗莲花样】② 宝昌寺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郎君,也在思索同样的问题。在他面前,一盘樱桃毕罗已经被他吃了个精光。坐在他对面的普润望了望盘中的毕罗,又看了看他,向来沉静而随和的脸上露出些许苦笑之色:“崔侍郎,我买来不是为了招待你的……” 崔日用虽呆呆地看了手中的半个毕罗许久,普润的话却还是听得清的,当即便将最后半个也塞进嘴里,嚼了嚼,道:“何必吝此一毕罗,未尝美酒待佳客。” 普润皱了皱眉,委屈道:“我又不是那番僧,如何能有酒……” 崔日用展眉一笑:“樱桃若熟,恐含酒味,我替你吃了,免得你犯戒,岂不正好?” 任凭他笑得如何放松,眸中却仍是残存了些许疑虑——太后,怎还能和皇后一样?皇后的时候,尚且还能收敛些许锋芒,这一旦做了太后,竟有些百无禁忌了。则天皇后那条路,那是谁都能走的吗?就算要走,那是现在能走的吗?咱们这位韦后心急也就罢了,身为臣子,他那兄弟宗楚客不仅不规劝,反倒煽风点火,似乎比韦后还要急上几分。 算了算了,且随他们去吧,若真用这五万府兵行铁血手腕,倒也不是不能成事,只是事成之后的麻烦,恐怕要层出不穷了。到时候,少不得他这个兵部侍郎出马,没准一回身,就变成兵部尚书了。 普润定定地看了崔日用一会儿,犹豫了许酒,才叹道:“你我总算知己一场。” 崔日用哭笑不得:“被我感动成这样?” 说起他们两位的相交,至少崔日用认为,是有点可笑的。 普润是那种很安静很温吞的和尚,平时虽然很少说话,但是从不会让人觉得疏远,年纪轻轻佛法还高深,在长安城里也算小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长揖而拜,特别在他去西市的时候,那些被他光顾的食肆老板,没一个不把自己家里的招牌菜巴巴地送上去的,倒省得他化缘了。 一次两次还好,等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普润就很是不好意思了,俊俏的小脸红得都能滴出水来。虽说僧人化缘也是一种修炼,但是他现在在宝昌寺,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和尚,名下甚至已有几位弟子,生活过得很滋润,根本不需要化缘了。在他的坚持之下,众食肆的老板们终于同意收他的钱,但只收一半,余下的一半算作香火钱。 若只是少收钱那便也罢了,只要普润到了,不管排队等待的客人有多少,等了多久,都得往后挪,而那些客人不乏信佛之人,便也都愿意给普润让位。可有一日,排在最前的客人不乐意了,那人便是崔日用。 以他的地位,他当然不用亲自去排队,只要坐在一边安然等着便好,他的小厮自会帮他打理好一切。可眼见自己的樱桃毕罗终于出笼了,博士竟然将他的樱桃毕罗转而给了一个小沙弥! 开口一问才知,普润来了。 崔日用也是听过普润的名声的,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僧人,竟然这般轻狂,最可气的是,这些个老百姓也纵容着,不闻不问的。他没赶上那便算了,既然赶上了,少不得要亲眼见见这位少年高僧,再跟人家讲讲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一见到普润,他心头的那股气就都没了。这小和尚……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算了,既然他也爱吃樱桃毕罗,跟自己也算有缘,那便给他吧。 普润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任何推辞,合十一礼之后,笑着收下了毕罗。崔日用见状,心中有些不悦,这小和尚总要推辞推辞,说些场面话才好收下吧? 结果第二日开始,连续一个月,崔日用每日都能收到一份樱桃毕罗,正是那宝昌寺和尚普润遣人送来的。崔日用起初有事,无暇计较此事,好不容易闲下来,他立即就奔去了宝昌寺,见到普润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觉得,等我吃腻了,便无人和你争抢樱桃毕罗了?” 普润愣了愣,少时,两人相视一笑。 从此,他们便成为了知己。 普润虽是僧人,却心智较为成熟,知道佛法兴盛与否和天家是否尊崇或是宽容,有很大关系,便自小与皇家子弟颇为亲近,其中李隆基最得他青睐。到如今,他也愿意跟着李隆基,闯出一番事业,为佛法之推广与兴盛做出自己的贡献。 可是这样一来,他和知己崔日用,就要站到对立面了。崔日用与宗楚客也是十分交好,早年更依附武三思,眼下也是韦后的幕僚之一。若是李隆基胜了,崔日用便不会有好下场。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想了又想,他终是开口道:“你……不要再为韦后和宗楚客卖命了,尽快退出来,或许还来得及。” 崔日用敛去表情,定定地看了普润一会儿,道:“你这双神眼,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普润的眼睛总会看到一些神奇的东西,这些别人丝毫不知,崔日用却是知道一二的。 “很久以前,我就看到了……”普润说着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当时彼此分明都还小,不过七八岁,可是他见到的李隆基,就是身着帝王冠冕的。不仅如此,李隆基的身边还围绕着众多儿孙臣子,却都离他远远的,唯独一个紫衣内侍和一位明艳绝伦的妇人,一左一右紧挨在他身边。那紫衣内侍鬓发斑白,腰板却挺直,那明艳妇人则笑容天真鲜活,颈间却缠着长长的白绢。 当时则天皇后在位,他知道这件事十分敏感,断然不能说出口,便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要忘记。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当他第一次见到萧江沅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萧江沅竟就是那个紫衣内侍! 与见到李隆基时所看到的全然不同,萧江沅虽还是一身紫衣,那紫衣却破旧了许多,颜色也暗淡了,更有一些难以抚平的褶皱。她的头发已经尽白,皱纹也爬上了她的脸,她的微笑却比他见过的多了几分红尘味,不再那般淡漠疏离。她的周遭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倔强的命呢。 崔日用之所以知道他这个能耐,还是因为普润第一次遇到崔日用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幅图画。两人相交渐深之后,普润便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了他。 “你看到了韦后和宗楚客的……下场?”斟酌再三,崔日用终是用了这个词。 普润摇了摇头,毕竟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那是……” “总之,你还是尽早退出来吧,也不用非要辞官,称病请假也可以,最多躲过这个月,也就无大碍了。” “你不是说,我终有一日会服紫么,难道眼下不是机遇来了?” 普润叹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是否听我的,都随你。” “出家人不能生气的。”崔日用笑道,“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同样是逆天而行,韦后可比则天皇后冒险多了,这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我可不敢孤注一掷,自然是要中立的。” “中立?只要你与宗楚客一日还是朋友,在他人眼中,你就一日仍是韦后党羽。” “既然如此,我若不效忠韦后,岂非对不住自己的身份?” 普润毕竟年轻,又担心知己,有点急了:“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 “这样躲着,可什么都得不到啊。”崔日用深深地看了普润一眼,缓缓笑了起来,再不多言,起身返家,只留下长几上空空的盘子,犹有樱桃余香。 “毕罗味道如何?”翌日晨起,李隆基踏着晨鼓的声音刚到书房,便见萧江沅正端着一碗冷淘,往自己的房间走,他立即便跟了上去。 萧江沅放下冷淘,恭恭敬敬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才道:“味道甚好,多谢阿郎。” 李隆基的笑容立即便挂不住了:“我说过你多少遍了,你能不能别对我这样客气?我们认识多久了,五年了,你怎么待我还和一个刚认识的人一样,动不动就道谢?” 萧江沅微微一笑:“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你有时候真是比老儒还要迂腐!”顿了顿,李隆基喝令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是否习惯,以后在我面前,少端出这副模样来!” 萧江沅有些为难地道:“阿郎虽非卫灵公,奴婢却不敢为弥子瑕。” 李隆基怒道:“我的为人如何,你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竟会有余桃之虑?” 萧江沅正要回答,一个小厮便急匆匆地冲到了门外:“阿郎,不好了,葛将军和陈将军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这大清早的,他们应该刚值完夜,便到了我这里来,想必是有事。”李隆基当即抬步出了萧江沅的屋子,便走便道,“这事还没说呢,怎的就打起来了?”见萧江沅迟迟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跟上来?” 盛唐绝唱 【第41章·万事俱备欠东风】① 萧江沅有些不舍地看了看长几上的冷淘,终是抚了抚肚子,趋步至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一到,激战便停了下来。见葛福顺一脸气不顺,陈玄礼也是神色阴沉,李隆基恍若未见,笑着将他们二人请到了书房。刚一坐下,李隆基便道:“还没用早饭呢吧?鸦奴,去端三份冷淘来,我要与两位将军一同用饭。” 萧江沅愣了一下:“奴婢……”只做了一人份。 “去小厨房拿。”李隆基横了萧江沅一眼,“我今早也让厨娘做了冷淘,还怕不够吃,带了好几个人的份。” 萧江沅对李隆基言外之意只作不闻,恭敬地退了下去。 陈玄礼拱手道:“多谢大王。” 李隆基朗朗一笑:“这有什么的,不过吃食而已,别嫌弃粗陋便好。这夏日炎炎的,清早起来都感觉不到一丝清凉,用些冷淘来沁沁心,静静气,再好不过的。” 葛福顺本就比陈玄礼慢了半拍,没能来得及在李隆基接话之前道谢,此刻听李隆基这样说,更觉不好意思,可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又觉心有不甘。一时间行礼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他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李隆基颇好笑地看着葛福顺。 葛福顺看了一眼陈玄礼,似是在赌气一般,大声地道:“韦家人欺人太甚!” 李隆基扬了扬眉,转而便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笑意,却不让葛福顺说下去了:“陈将军,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玄礼当即简明扼要地把昨晚之事讲述了出来。 事情不大,不过就是值夜的时候,有几个万骑将士聚在一起喝了点酒——这种事明面上当然是禁止的,实则却从未杜绝,历代将军、大将军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值夜的滋味不好受,大家虽然年轻,身体上还算吃得消,可是精神上却是万分疲累的。 平日里为了提神,冬日里为了取暖,喝酒便成了夜里的常事。万骑将士毕竟是天子亲卫,行事总是有分寸的,绝不会因喝酒而误事,点到即止,却不想昨晚,韦播和高崇两人突然气势汹汹地来了,赶得正是时候,当即便将几个喝酒的兄弟拿下不说,还亲手抄鞭子抽打! 李隆基奇道:“将士身犯军法,自有军棍杖刑,何时起也能动用私刑了?” 葛福顺怒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玄礼淡淡地补充道:“只是这次,他们终于抓到了一个比较像样的把柄,动起手来便更加肆无忌惮、理直气壮了。” 李隆基问道:“然后呢?” 陈玄礼却不说了,只转眸看向葛福顺。葛福顺被陈玄礼这样看着,只觉浑身不得劲。他挪了挪屁股,脸色红了又白,终还是怒气冲冲地道:“我气不过,让他们要打就打我,不要欺负我手底下的兄弟!” 李隆基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气不过,便去把韦播和高崇揍了一顿呢。看来葛将军平日里虽然粗枝大叶一点,却还不傻。” 陈玄礼幽幽地道:“他倒不如直接动手了,若真把韦播和高崇打死了,事情还能简单一些。” 李隆基道:“怎么?” 陈玄礼道:“他这一站出,万骑登时分为了两派,韦播高崇那里人少,我们这边人多,两军对峙,久久不决。若非韦播自知不敌,一时也没想太多,便自己出来圆了场,又‘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带着高崇走了,今日大王就见不到我等了。” ——韦播若不站出来,事情极有可能会闹大,甚至会引来北衙禁军前来镇压,到时候,葛福顺便会成为率兵作乱的头头,虽然法不责众,但是他这条命,却是保不住了。 李隆基点点头:“他们当时虽然退了一步,心中却定是不甘的,日后定会卷土重来,且势头还要更加强硬,不可理喻。万骑当年还是百骑的时候,可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出的骁勇善战之士,后来则天皇后增为千骑,将其隶属左右羽林军,更是寄予厚望,中宗皇帝又发展至万骑,更添官员管束……几代帝王,何等重视,如今却让区区小人统领侮辱,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甘心,十分不甘心。” 葛福顺立即道:“我也不甘心!我那些兄弟都不甘心!” 李隆基看似随口问道:“你那些兄弟是多少人啊?” 葛福顺怔了一下,竟认真地默默念着,数了起来,却听陈玄礼道:“三百一十二人。剩下的那些,其实也早对韦家人有所不满了,只是太后还在,忍耐是必须的。大王大事未成,我们更不能煽风点火,打草惊蛇。” “所以你刚下值就领他过来,是打算当着我的面,亲自教训教训他?”想起方才他们二人的打斗,李隆基猜测道。 陈玄礼道:“并不。陈某急着来此,是想告诉大王,此事是个契机,不过看来,大王早在见到葛将军与陈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韦播和高崇统领万骑,李隆基是知道的。见葛福顺刚下值就如此愠怒,就连平日里最为坚忍的陈玄礼,都忍不住跟葛福顺对打起来,或是教训,或是泄愤,总之十分反常,他稍微一想,便猜到不久之前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原本只是这样期望,听葛福顺和陈玄礼说完,才心下一叹,天助我也。 这时,萧江沅已经端着冷淘走了进来。将三份冷淘一一放好,萧江沅与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弯了弯唇角。萧江沅心下暗叹,真是缺什么就来什么。 李隆基并不否认:“韦家人新官上任,又在军中,少不得要立威,可惜他们不得其法,以为让人畏惧就足够了,却不知万骑将士向来都重一个‘义’字,若非真情实意,只靠鞭子,怎能让人心服口服?” 葛福顺显然没跟上李隆基和陈玄礼的思路,茫然地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陈玄礼瞥了葛福顺一眼,道:“葛将军以为呢?” 葛福顺嗫嚅了下,不甘示弱地道:“葛某以为,大王说得对!” 萧江沅摆箸的动作顿时一停,若非平日里涵养好,又善于忍耐,她已经扑哧笑出声来了。见她抿着唇忍笑,李隆基心头原本萦绕的愠怒之气,立时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凝视着萧江沅的侧颜,眸中温柔万千。 陈玄礼见李隆基神情如此,忍不住看了一眼萧江沅,平日里听到的一些传闻一点点涌入脑海。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他,此刻却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轻咳着道:“大王,葛将军与陈某领兵还行,这口舌方面,实在无能为力。” 李隆基收回目光:“此事定然不能让你们去做,葛将军现在威望甚高,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里,他若真说了什么,恐怕会让韦家人注意,至于陈将军,平日里便不爱说话,今日能说这么多,三郎已是受宠若惊,知足了。”见陈玄礼拱手一礼之后,便真的不说话了,李隆基笑道,“那便还是刘公为好,他有口才,也有眼光,招揽过来的兵马定然都是能用的。” 顿了顿,李隆基道:“王毛仲也跟着去吧。” 萧江沅的笑意瞬间凝滞在唇边。 葛福顺这才明白过来,李隆基和陈玄礼要做的到底是什么,当即便道:“王郎君与我等一直交好,万骑兄弟也大多与他相熟,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这么定了。鸦奴,遣人去请刘公过府一叙。” 萧江沅没有应答,只默了一会儿后,微一躬身便站了起来。刚退下两步,便听李隆基道:“倒也没那么着急,用过早饭再去。” 萧江沅还是没有说话,只长揖表示感谢,便翩然离去。 亲手做的冷淘再如何美味,她也吃不下去了。王毛仲那样大的隐患,李隆基不除掉也就罢了,竟然还委以重任,究竟是太过信任,还是在试探?可哪有拿这样重要的事来作试探的,他就不怕功亏一篑? 或许,是她还不够了解王毛仲,而李隆基毕竟跟王毛仲一同生活二十年,自有办法让王毛仲安稳下来?想到李隆基的为人,萧江沅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大些,更希望如此。如今兵力也快到位了,政变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别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差错。 遣了人去请刘幽求,萧江沅没有第一时间回去复命,而是坐到了假山上的凉亭中。清风徐徐,翻滚着热浪,她的心绪却微凉。这时,李隆业自假山旁走过,见萧江沅在凉亭里,他立即笑着奔了上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江沅起身向李隆业行了一礼:“大王早。奴婢只是坐坐,下面太热了。” 李隆业拿手扇了扇:“六月了,是挺热的。我那里有冰镇的果浆,梨子味的,又经我精心调制,既清热又清甜。你随我来,我赠予你一些。” “五郎,你就送她一个人啊?” 盛唐绝唱 【第41章·万事俱备欠东风】② 李隆业闻声转头,便见薛崇简走了过来,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就来了,”薛崇简说着朝萧江沅颔首致礼,便也坐了下来,“五王宅比邻而建,彼此相通,我昨日来的时候,也没避着谁、瞒着谁,你竟然不知道?” “我昨天出去了一趟,暮鼓敲响了才回来,你若是早到了,我当然不知道。”李隆业轻哼道。 李隆业在这帮相熟的兄弟里,年岁是最小的,幼时起便受到诸位兄长的疼爱,薛崇简虽是姑表亲,也不例外。见李隆业这副模样,薛崇简无声轻笑了一下,板起脸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想着帮帮表兄,还有心思到处乱跑?” “我才没有到处乱跑!”李隆业一脸冤枉,“再说了,我倒是想帮三哥,可是别说我了,就连二哥和四哥,三哥都拒绝了。此事非同小可,难道我们没有插手,这事不论成败,就都跟我们没关系了?谁信啊。” 薛崇简一时语结,转眸看向萧江沅。萧江沅便道:“不知中山王昨日去了何处?” 话题立时便被引了开,李隆业叹了口气,小声道:“我昨日进宫陪四郎……圣人了。圣人的日子十分不好过。太后根本就是拿他当傀儡,除了上朝的时候,让他在朝堂上坐一坐,平日里丝毫不把他当天子看。纵着一帮奴婢带着他成天地玩,什么课都不让他上了,想当年祖母让我们都住在宫里的时候,也从未这样过分,太后如此未免太过小气!” 薛崇简也没想到韦后能做到这样:“宫人内侍还能读书识字,丰富学识,上官昭容不就是宫学里走出来的才女?难道堂堂天子还不如宫人内侍?” 萧江沅垂眸一笑:“如此一来,太后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拖延圣人亲政的时日了么?待日后时机成熟,只怕还要以此为借口,行废立之事呢,废的自然是当今圣人,这立的可就不一定姓什么了。” 李唐皇朝可再经不起一位异姓女皇帝的诞生了。李隆业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阿沅,你跟我说实话,三哥此番……究竟胜算多少?” 萧江沅坦然地道:“最多三成。” “那怎么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这个东西,有时候当真不信不行。阿郎最近的运气十分不错,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或许……”萧江沅的眉眼流转出一抹温柔,“真的有天命所归这一说。” 不等李隆业急得站起来,萧江沅接着道:“除此之外,便是任人宰割,如果结局都是死,中山王会选择哪一个?” 李隆业想都不想便道:“总要拼一次才好,至少也得拉几个陪葬,若能给韦后以痛击,那便更好了。”顿了顿,不甘地道,“况且谁说三哥一定会败了?呸呸呸,我没说过!” 萧江沅浅浅地笑了起来,声音也温柔许多:“五郎不愧为阿郎血脉相连的兄弟,请受奴婢一拜。” 李隆业忙拦道:“这有什么好拜的,我们相王府没有软骨头!” 薛崇简疏朗一笑,拍了拍李隆业的肩膀:“说得好!这些年,阿兄们没白疼你!” 李隆业立即一躲:“就你最爱欺负我,比大堂兄还过分!” “好了好了,不闹了。”见萧江沅欲言又止,薛崇简想起了什么,便微敛笑容,道,“你这趟宫可不是白进的,说说吧,除了太后和圣人之外,其他人怎么样,宫里的情况又是如何?像安乐公主啊,上官昭容啊,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事无巨细,务必言无不尽。”提到安乐公主的时候,他还特意瞄了一眼萧江沅。 李隆业并没有注意到薛崇简的眼色,不乐意地道:“你又不是不能进宫,怎么不自己去看?” “……你小子是不是皮紧了?” 李隆业不禁缩了缩,见萧江沅还在,轻咳几声,忙坐直了身子:“说就说。宫里面没什么异状,宫人和内侍们还是那样。” 薛崇简道:“这么说来,太后还真是没把咱们这些小辈放在眼里,以为控制住了天子、相王和嗣雍王,便可高枕无忧了。”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萧江沅摇头一叹,“只是即便如此,太后也该做得更绝一些,即便没有派兵围困,至少也要将阿郎和中山王兄弟五人,外放出去才好。几位相公现在都听太后的,怎么没人提醒么?就算几位相公没有想到,或者也同太后一样,想到了也没放在心上,可……”上官婉儿是一定会想到的,难道也没进言,还是韦后没听? “想这些做什么?”薛崇简道,“这是太后的疏忽,却是表兄的机会。他们一直这样下去才好呢。”顿了顿,转而冲李隆业道,“安乐公主现在怎么样?如今太后摄政,她时不时气焰更嚣张了,圣人在她这里,估计又要吃不少苦头。” 李隆业摇了摇头:“还真不是这样。” 萧江沅眸光一定:“那是怎样?” “安乐公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常精神恍惚,反应也迟钝了很多,甚至有些畏手畏脚,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呆呆愣愣的。不过……她虽然不复从前那般跋扈张扬,脾气却日渐增长,单是我昨天就进宫待了半日,她就杖责了好几拨人,而且根本不知道缘由,那些被罚的人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奇妙地遭殃了。” 薛崇简道:“你说的后面我信,前面我可是一点都不信。精神恍惚,反应迟钝,这便罢了,谁还没有点含糊的时候。至于畏手畏脚,这还是她吗?” “你不信就自己去看,还来问我做什么?” 萧江沅忙按捺住薛崇简,道:“安乐公主待圣人如何?” “她根本不理会圣人。”想了想,李隆业又道,“其实应该这样说,她除了太后,谁都不理会,却并非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是……她好像除了太后,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 萧江沅仍保持着一脸淡然的微笑,垂下的眼帘却流露出几分沉思的模样。薛崇简看了看她,劝道:“阿沅,你不用太担心,安乐公主这个人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就这段时日先帝去了,她身为最得先帝宠爱的亲生女儿,哀伤过度而已,想来再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业先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阿沅会把那个刁蛮公主放在心上?不可能!她心里分明只装着我三哥!” 萧江沅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李隆业。 薛崇简失笑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样想的?阿沅是什么人,昔日多多少少,终归是受过安乐公主恩惠的,我让她安心,别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心中有愧,有问题吗?” 至于她心中有谁……她和表兄之间的事,他实在不想掺和——若萧江沅是女人,他早就着手撮合了。 见李隆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萧江沅轻叹了一声,淡淡道:“上官昭容眼下如何?” 李隆业道:“上官昭容比先帝在时沉默了许多,除了起草诏书,偶尔跟姑母见一面,聊聊天,其他的几乎什么都不做了。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宫里,真正关心圣人的,只怕仅剩下上官昭容一位了。” “上官昭容做了什么,竟让大王作此想?” “我听圣人说,他刚登基第二天,就开始不用上课了。他起初也高兴地玩了两天,后来这个没出息的……呸呸呸,我刚才可没有辱及天子,后来他自己心虚了,跑到太后那里,说要继续上课,太后却道,他是天子,是天下第一人,用不着上课了,等着亲政便是。圣人又不是傻子,这还不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吗,可他又无可奈何,只好自学。 “太后还没敢把宫里的藏书都给毁了,估计也觉得圣人自学只是一时兴起,学不出什么名堂,过几天就放弃了,就没拘着他,但是应该是给宫里的饱学之士下过命令,不许他们接受圣人的请教。可太后没想到,圣人虽然自己的确学不明白,到处请教还处处碰壁,却还是寻得了一个办法。 “他啊,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上官昭容偶遇,寒暄的同时把自己不解的地方说出来——这可不是请教,这是天子在孝敬庶母,而且他们相谈的时间极短,圣人每次只问一个或两个问题,所以在他人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薛崇简道:“上官昭容明知太后心意,却仍是解答了圣人的疑问?” 李隆业道:“不仅如此,后来圣人也觉得,偶遇的次数不能太多,否则惹人起疑,可是若次数太少,自己学得就太慢了,他为此十分苦恼,上官昭容就假托圣人出汗,把自己的绢帕送给了圣人,实则让圣人把疑问都写下来,下次遇到时,上官昭容便拿回去解答,再将解答的帕子,藏在太液池旁圣人最爱待的地方,如此一来,相遇次数不必太多,问题却能解答不少,还不会惹人起疑。” 薛崇简叹道:“想不到上官昭容如此忠义,难怪……”母亲与她那般交好。 萧江沅则但笑不语。少时,她又想起了一个人:“不知大王可曾看到杨常侍?” 盛唐绝唱 【第42章·识时务者为俊杰】① “你的义兄——杨思勖?” “正是。” “我还真见到他了。他可不像先帝在时那般威风了,听说也很少凑到太后面前去,只自顾自地训练着自己的那些小宦官,常侍一职也已有名无实。” 萧江沅点点头:“……那就好。” 李隆业不解道:“这样还好?” “……活着就好。”萧江沅临出宫之前,杨思勖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的他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地将自己能为贤弟做的全部做好,送别的时候,他也是一如平日爽朗地笑,仿佛萧江沅只是寻常地出了一趟远门。 他们是兄弟,是家人,他们在一起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家。他就在家里等着,贤弟终有一日会回家来,与他团聚。 见气氛一时沉肃下来,薛崇简朗笑道:“五郎,你的果浆呢?” 李隆业这次心领神会,忙轻笑了几声,道:“我这便派人去取。” “慢着。”见李隆业起身的动作立时定住,萧江沅抿唇一笑,“大王方才不是说,要奴婢随您过去么?奴婢乐意之至,毕竟大王派人去取的,量不会太多,若奴婢直接去了,可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了,大王堂堂郡王,总不会跟奴婢吝啬这个。” “那是自然!”李隆业道,“阿沅你若是喜欢,别说都赠予你,日后只要你想喝,我便是直接跑到你这里,专门为你调制都是可以的……” 薛崇简摇摇头:“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也罢,我还要回趟公主府,跟阿娘说下这里的事,总要让她放心才好。”顿了顿,又道,“阿沅,你在五王宅的事……” “但说无妨。”萧江沅道,“镇国公主知道了,只会更加放心。” 不出萧江沅所料,太平公主听儿子提起萧江沅便在五王宅的时候,只是微怔了一下,眸波流转一番后,微微一笑:“她的眼光倒是不错,跟在阿娘身边耳濡目染,总算也有了些识人之明。” 薛崇简道:“现在便看刘公能招揽来多少兵马了,然后方能制定政变的具体计划。” “还需要制定什么计划?”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若非我也在韦后眼皮子底下,不可轻举妄动,这事还用得着李三郎?他到底太年轻,也太稚嫩。” “阿娘心中已有想法?” 太平公主不答反问:“你说说,当年废太子李重俊政变,为何失败?” “这原因可多了……” “在我看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先去杀了武三思一家,再从南边进入大明宫。兵贵神速,他若是自北边入宫,直接进的便是内廷,谁还有时间通知先帝逃避,就算有那个时间,李重俊自北边来,自然占领了玄武门,先帝还能去哪躲避,还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所以,阿娘的意思是,此番政变,也要从大明宫北边入手,直捣内廷,最好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下大局?” “咱们毕竟兵马不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拖延得越久,对咱们就越是不利。等韦后反应过来,咱们便只有输的份了。虚张声势,唯快而已,这八个字你且去告诉李三郎,他会懂得。”顿了顿,太平公主又道,“还有一句话,替我同萧江沅讲。” “阿娘不会是想骂阿沅一顿吧?” “她也配?”太平公主傲然道,“你告诉她,一日为师,恩泽一生,忘恩负义者,我绝不饶过。” 当晚,薛崇简返回五王宅之后,便将太平公主所言告诉了李隆基,却直到翌日,才终于把这最后一句通知给了萧江沅。 想到昨晚分明有那样多的机会,薛崇简却绝口不提,即便是今日告诉她的时候,神色也颇不自然,萧江沅舒然一笑:“国公不必如此,镇国公主的教诲,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奴婢定当谨遵。” 薛崇简这才放松下来,想到今日刘幽求的话,笑道:“还记得你昨日说,或可真有天命所归,今日一看,除了表兄,绝无他人了。” 不过一日,刘幽求就招揽了三千余人,虽然跟韦后所掌握的兵力还是没法比,但是要攻入大明宫,却是足够的了。至于攻入之后能坚持多久,还要看当晚的情势——政变一般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毕竟月黑风高,适合作乱,也容易做到太平公主说的“快”和李隆基主张的“突如其来”。 这一日是六月十八,李隆基和刘幽求等人正在讨论政变时的兵力分配和路线,普润姗姗来迟。他的神色有些沉重,几番欲言又止。李隆基见他说不出什么来,便笑着招呼他坐下,才继续同刘幽求等人说话。转头的同时,他瞥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立即变走到普润身边,笑容可掬地问候了几句,终是让普润把来意说了出来。普润的说话声极小,似乎只想让萧江沅一人知道。萧江沅便听得十分仔细,听罢不由微惊,眸光也稍稍一沉。普润不禁浑身一凛——他刚刚,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他人在哪里?”萧江沅的微笑十分标准,语气也异常温和。 普润道:“就在五王宅外等着呢。” 萧江沅微一挑眉:“此人颇有胆识。” “鸦奴……”普润认真地道,“我敢保证,他是诚心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也定不会对临淄王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和隐瞒。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临淄王说,我真的没有此事泄露给他,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此事还要有劳鸦奴。” “此等俊杰,倒还真不是区区鸦奴便能接见的,务必阿郎亲自来。”萧江沅颔首道,“法师还请安心品茶,此事交由鸦奴来办。” 这时,李隆基已经确定了兵力分配,刚把那晚的主阵营定在了钟绍京的宅邸。见萧江沅过来,李隆基当即道:“今日钟总监不在,你记得遣人,请钟总监最迟明日傍晚,务必过来一趟。” “是。”萧江沅说着走到李隆基身边,耳语道,“兵部侍郎崔日用托普润法师告诉阿郎,想做什么,尽快去做,他可为内应。此刻人就在五王宅外,阿郎须见见才是。” 见李隆基的笑容缓缓敛去,刘幽求等人都沉默下来。萧江沅道:“阿郎有什么疑问,见了便能知晓,只务必记得一点,用人便要不疑。” 李隆基点点头,又展颜笑道:“诸位等我一等,三郎马上就回来。”说完,李隆基便起身,向刘幽求等人行了一礼之后,才转身离去。不过半个时辰,不仅李隆基自己回来了,还多带了一个人。见到那人的长相,众人皆是一惊。 “崔侍郎?”刘幽求双眸微眯。 崔日用含笑行礼:“想不到能在此处见到诸位,这厢有礼了。” 葛福顺起身惊道:“大王这是何意?他……他和宗楚客是一伙……”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陈玄礼捂住了嘴巴,硬生生地扣回到席子上。 王崇晔皱眉道:“难不成……崔侍郎和咱们才是一伙的?” 崔日用道:“崔某早已对太后意图篡位而有所不满,宗相公虽为崔某异姓兄弟,然则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某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也想为匡扶大唐做些什么。近些日子观察,崔某发现五王宅这里很是不一般,竟常有文官武将甚至僧人道士出入,俨然一个小朝廷一般,再加上崔某与普润法师的交情亦是不错,细细一看一想,方知临淄王天纵英明,乃是成大事者,便慕名而来了。” 说白了,相比起临淄王政变,他觉得韦后篡位更不靠谱——她既没有则天皇后的才能,也没有则天皇后的机遇,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动最不恰当的念头,她便已输了一半,余下的一半之所以还能撑着,一则因为她是太后,即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名正言顺,绝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二则她毕竟还握有掌控长安的兵力,这两点足以让她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也是个平手,只看她如何利用了。 宗楚客不就是看中这一点,才觉得韦后称帝是可行的么?人家想拼一次,做开国功臣,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他拦不住宗楚客的步伐的,更别说韦后了,他只能管好自己。既然如此,此事就绝不能说,他还得帮着临淄王,让韦后和宗楚客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与行动——这也是他想了足足一晚之后,才得出的结论。 陈玄礼淡淡地道:“大王就这样信了?” 李隆基但笑不语,转眸看向了崔日用。崔日用便道:“若崔某说的是假的,此刻又如何会站在这里,尔等又怎么还会这般安然无恙?太后可没必要使出引蛇出洞这一招,非得冒一次险,只为让尔等的罪名实打实地落在尔等头上,再行株连之事。此刻江山未稳,除非万不得已,太后是不会明目张胆地动宗室的,得不偿失。且整个长安都在太后的掌握之中,若我将此事告诉了太后,太后只会默默地让府兵围过来,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说得难听一点,尔等的生死,还不会有人放在眼里,至于临淄王,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然后对外说是临淄王急病而死,事情便解决了。诸位大可想想,是否如此?” 盛唐绝唱 【第42章·识时务者为俊杰】② 刘幽求等人相视一眼,默然无声。少时过后,刘幽求才率先拱手道:“恭喜大王如虎添翼。” 经过了十数日的相处,刘幽求俨然成为了军师一般的存在,见他都信了,崔日用又是李隆基亲自带进来的,说得也十分明白,其他几人没有不信的理由。两厢行礼过后,众人重新围坐下,李隆基先道:“三郎年轻,求贤若渴,方才冲动之处,还望诸位担待。” 葛福顺摆了摆手:“大王客气了,既然崔侍郎没问题,咱们就继续谈吧。” 刘幽求和陈玄礼对视一眼,颇无奈地暗叹了一声。崔日用则没想到,李隆基对自己的考验就这样结束了。他讶然地看向了李隆基,却只见到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勾上了人家的唇角。该说这些人的信任太轻易,还是李隆基太有魄力? 他本以为一切只是表象,至少刘幽求和陈玄礼对自己仍是心存疑虑的,刁难都在后头,却不想半个时辰下来,他竟没有感受到一丝排斥,反倒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包括李隆基在内,所有人都会认真地听,他不停下,就没有人说话。就算是在朝堂之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笑着一叹——就算他真的是来害他们的,这下也要倒戈了。稍一比较,便知自己在哪里更有价值,不是么? 崔日用只觉精神从未有过的振奋,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都找回了些许,说起话都掷地有声了许多:“虽然太后和宗相公尚未想到,会有人如临淄王一般反抗他们,但崔某既然能看到想到,也会有别人察觉到五王宅的动静。所以事不宜迟,既要成事,那便要快。” 刘幽求道:“太平公主与大王不谋而合,都打算自北面攻入太极宫,此法自然是好,只是为防引人注意,兵马仍在万骑,并不在我们手上,故而须得加上一步。葛将军,陈将军,你们二位与之前投效的李仙凫将军一同,先去往万骑,将我们的人都集合出来。既然都要政变了,不妨撕破脸,韦播和高崇的性命,你们自己做主,最好除了我们已经招揽来的,再多号召些人马。” 韦后当日是先将李显的梓宫送入太极殿,才将他的死讯公开,此后她便率众人搬回了太极宫。 一听说终于要动手了,葛福顺兴奋得不行,抱拳连连称好。陈玄礼瞥了葛福顺一眼,淡淡道:“万骑旁边便是飞骑,末将自当尽力。” “如此甚好。”崔日用道,“韦后的兵马是由万骑、飞骑和府兵组成,依陈将军所言,若是运气好些,万骑和飞骑便能都收入麾下。韦后的五万府兵,一部分放在相王府外,一部分放在嗣雍王府外,还有近一万放在长安城众城门处,太极宫里剩下的最多不过四万。只要咱们够快,再把声势闹得大一些,便会有不少人不战而降。人数只有那些,咱们的兵马越来越多,就意味着韦后的兵马越来越少,这对咱们来说可再好不过了。” “正是。”刘幽求道。 李隆基点点头,总结道:“那么六月二十日申时,咱们于钟总监宅邸集合。待到二更,由葛将军和陈将军联合李将军入万骑领兵,随后与我先攻占玄武门,再兵分两路。葛将军和陈将军率领一路,自玄德门进东宫,再西向自通训门转入太极宫,占领外朝,务必要寻得天子,同时派出一队人,将相王解救出来,迎入宫中,与天子在一处安顿好;李仙凫将军率领另一路,自白兽门入太极宫,若见到韦后、安乐公主……”他声音一沉,“以及上官昭容,一律诛杀!” 一直默默跪坐在角落里,仿佛局外人的萧江沅,闻言双眸一睁。 萧江沅虽在李隆基的背后,他却仿佛知道萧江沅会如何一般,微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两路最终在凌烟阁会师,以鼓声为号。” 葛福顺和陈玄礼齐声道:“是!” 王崇晔道:“大王……此事,是不是应该先知会相王一声?” 热火朝天的气氛稍稍一凉。刘幽求和崔日用相视一眼,默不作声。陈玄礼则拉着一脸恍然的葛福顺,不许他说话。 李隆基眸波微漾,勾唇一笑:“的确应该让阿耶知道,王奉御顾虑的是。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你我都是为了大唐才甘愿以身犯险,若是天佑大唐,事成之后,功劳自然归于阿耶,若是事败,自有我这不孝子来为宗庙社稷牺牲,这样想来,阿耶还是不知道的好。” 王崇晔道:“王某是想,若是由相王代替临淄王领军,以相王的威望,此战胜算大大增加,甚至可能兵不血刃便占领太极宫,如此,何乐而不为?” “王奉御说得不错,只是此法不可能成行。” “为何?” “阿耶此刻身在重重包围的相王府,若想让他来领军,势必要救出他,这样便是打草惊蛇,韦后必会对此作出防备,何谈胜算大大增加?即便不用阿耶真的出来,只由我以阿耶的名义领军,但若此事告知了阿耶,阿耶是会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王崇晔本是随口一问,听李隆基这么一说,才觉出不对。是啊,相王平日里那般谦和退让,怎么看都不像个当机立断的人,真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他同意便罢,要是他不同意呢?大家伙都计划好了,难道还能他不同意,就不去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嘴? 王崇晔忙拱手道:“是王某疏忽了,一切听大王号令。” 李隆基笑着一扶王崇晔:“无妨,几位都是三郎的肱骨,若有疑问或是建议,尽管直说便是。三郎毕竟年轻,总有许多地方顾及不到,还需诸位多加指点。” 他笑得十分平和,眸中却是一冷。他为了能够登上皇帝的宝座,连大哥李成器的继承权都争夺了,余下的三个亲兄弟,他也都拒绝帮助,摒弃在此计划之外,为的不就是让这震主的功劳,能够只落在他一人头上么?若非自己实力不足,他也不会跟太平公主合作,而选择太平公主,也是考虑到她女子和公主的身份,今后注定与大唐皇位无缘,碍不了他什么事。 事已至此,势在必行,他怎会事到临头,忽然把这功劳拱手让给父亲? ——以李旦的名义起兵政变,若是成功了,李旦得皇位顺理成章,那还有李隆基什么事?但若是以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名义发兵,事后李旦登基,他们便是最大的功臣。太平公主权势更盛自不必说,李隆基便可由非嫡非长的庶出三子,一跃成为太子的人选。 日后登基为帝,若不出意外,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眼下,还真有一个避无可避且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崔日用长叹一声,与刘幽求齐声道,“师出无名。” 屋内顿时寂静下来,一时落针可闻。这个问题,从定下政变开始就有人想到过,只是这个问题最为重要也最为难定,彼此都没有人提起,便一直搁置着了。李隆基也一直都有思虑此事,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以为这些智囊能给他答案,却不知这几位也以为,他们的主君会想出一个最恰当的办法。 崔日用与刘幽求相视一笑,刘幽求便道:“只要韦后一日没有登基,她篡位之事便不成立。她仍是大唐的太后,她的手里掌控着大唐天子,和一代枭雄曹操不同,没有人比她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名正言顺。眼下,她就是大唐正统。我们若是起兵,便是谋逆,是反贼,且不论民心所向,只说万骑,纵然我们事先已经招揽了不少人,可真到了当晚,响应我们的会有多少,实在难料。若是飞骑效忠韦后之心坚定,不等我们集合兵马,便冲过来攻杀,那咱们此番政变便要胎死腹中了。” 崔日用补充道:“即便万骑和飞骑都顺利拿下了,可宫里还有四万府兵呢,除了府兵还有宫人内侍和当值的禁军。咱们既然师出无名,那么在他们的眼中,追随韦后才是忠君爱国,跟着我们,那是造反,是在拿身家性命做一场胜算不大的赌博,试问谁会肯?” 王崇晔也道:“到时候,咱们就是想快些打,也难了。时间一旦拉长,咱们的兵力本就不够,若是再有人心思动摇,倒戈相向……” 陈玄礼神色越来越肃然,就连葛福顺都沉静下来。 一直在旁听,不发表任何意见的薛崇简皱眉道:“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了?韦后之心,昭然若揭,韦家人也并不得人心,刘公当日既然能招揽来三千万骑,便可见一斑。咱们以匡扶大唐、拨乱反正为名,难道就不能反客为主么?” 李隆基想了想,摇头:“不够。” 什么匡扶大唐,拨乱反正,都是场面话,不够撼动人心,也激发不起太多将士们的追随的信念和决心。韦家不得人心,难道他一个平时名声尔尔的临淄王就能更得人心了?况且,人心多变,往往是最靠不住的。 这时,一阵平和而淡然的声音从李隆基身后清晰地传来:“韦后与安乐公主鸩杀先帝,不忠不孝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盛唐绝唱 今日更新延迟到下午3点&书评有奖活动 ?如题&大家上元节安好~ 前方高能!!!! 微蓝好盆友苏诀的实体书《画骨香》就要上市啦~~~恭喜撒花~\(≧▽≦)/~ 盛唐书评有奖征集活动开启,即日起一直到4月1日为止,凡是小伙伴们为盛唐所写的书评(以发在书评区的为准),不仅会得到丰厚磨铁币打赏,还有可能获得《画骨香》实体书一套~~~ 微蓝原本是打算送三套,这回改了,送五套,只看大家书评写得好不好~~~ 这个“好”的意思不是指书评写得多有文采,而是看是否用心、言之有物以及真情实感(书评区里面就有不错的,比如三罐清漆和花千辞两位的)→_→其实要求真的不是很高啦,大家能写我就很知足了,小伙伴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是奖品有限啊啊啊,你还在等神马!!! ps: 1延迟和断更,都是为了质量啊质量→_→ 2欠下的八次更新(推荐票满七千加更、黄金联赛票满两千加更、过年断更五天五次更新、前几天头疼断更一次更新,加起来一共八次),微蓝都还记得的→_→尽快补→_→ 3推荐谭晶演唱的《上阳宫词》,感觉比较适合晚年的武皇,这些年除了姚贝娜之外,可真的找不出一个唱古风歌能有大气之感的女歌手了,谭晶这首还不够,但希望未来能够尝试; 4本文虽然一直被作者以各种cp卖腐百合神马的来博眼球,实则正剧范儿,各位人物的性取向也是正常的,只是写得暧昧点,也算满足自己的一点意淫→_→ 5本文是历史同人,不是历史,但的确查了很多历史相关,加入了正文里,够得上寓教于乐的脚跟。微蓝希望大家看完这部之后,能够燃起补这段历史的热情,这样盛唐就没白写~ 6想了解历史方面的话,还是建议去看史书,其实史书挺有意思的,如果觉得史书枯燥,大可看百家讲坛。强推蒙曼老师的三个系列《武则天》、《太平公主》和《长恨歌》(即李隆基),微蓝的大纲历史部分就源自史书和这些经典系列。蒙曼老师讲的好在哪里呢,我且不说别的,只说一点,她武则天系列前六集就把范冰冰版武媚娘六十多集的内容都给讲完了…… 【第43章·萧郎献策诛韦后】① “你说什么?!”葛福顺立即直起身来,又惊又怒。 因有李隆基挡着,崔日用看不见发声之人。他侧过头,想去看看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便见李隆基右首的薛崇简往下挪了个位置出来。那人便从李隆基身后起身走出,坐到了李隆基和薛崇简之间。崔日用先是双目一眯,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了看,才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萧内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江沅语出惊人尚未解决,她的身份紧接着让众人又是一片哗然——现下世间还有哪个萧内侍? 王崇晔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自从初见开始,就一直觉得萧江沅眼熟。他是尚衣奉御,虽时常入宫,却鲜少入内廷,只远远地看过萧江沅几眼。至于崔日用,他对萧江沅的印象还停留在则天皇后在位的时候。 那时的萧江沅穿着不合身的宽松衣服,默然立在则天皇后身侧最近的地方,小小的身子十分瘦弱的模样,腰板却挺直得如一棵青松。她总是十分守礼地垂着眸,唇边泛着一抹最合时宜不过的微笑。此时的她身姿已然长开,比从前多了几分挺拔和丰满,至少将衣服都撑了起来。除此之外,仿佛再无不同。 崔日用起初感觉,萧江沅变了好多,尤其是向来沉默的她,此刻竟然会开口,说的还是那般惊悚的大逆不道之语。他定定地看过她一眼,又觉得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自己无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罢了。 四顾一番众人神色,萧江沅心下一定。见李隆基抿了抿唇,当即便要开口,她忙伸手拉了下李隆基的衣袖,同时拱手颔首道:“奴婢萧江沅,小字鸦奴,内侍省内给事,见过诸位。” 其他几人本还有些不信,见萧江沅自己都承认了,这才敛了敛神色。众人面面相觑,不论闻听萧江沅所言之后,只微微挑了挑眉的刘幽求,还是始终一脸想不通的葛福顺,心里都不由涌现出一个问题——萧江沅为何会出现在临淄王身边? 这个问题,他们却是不好问出口的。平日里见李隆基对萧江沅便十分不一般,再联系到萧江沅从前的身份,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够明显么,还是不问得好。只是……此番政变,萧江沅一直参与其中,是否……不大合适? 刘幽求和崔日用正考虑着怎么开口,想法简单的葛福顺按捺不住了:“你真的是萧内侍?就是那个以前是则天皇后面首,后来又做了安乐公主的面首,然后失踪,让安乐公主好找的萧内侍?”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刘幽求转眸看向别处,崔日用则扶了扶额,王崇晔翻了个白眼,陈玄礼低咳起来,普润则有些茫然地看着萧江沅,眸光莫测。 李隆基和薛崇简相视一眼,皆好笑地看向萧江沅,只见她神色波澜不惊,淡淡一笑,道:“奴婢的确是萧江沅,曾经受则天皇后恩典,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过,却和安乐公主不曾有任何干系。” 葛福顺不理会陈玄礼的低咳,道:“可是……安乐公主对你……” 萧江沅仍是微笑,理所当然地道:“那是安乐公主的事,与奴婢无关,不是么?” 这样一想,他们的确从未听过,萧江沅对于安乐公主的宠爱有过任何的回应,甚至于在当年则天皇后入葬乾陵之时,她还曾当众自请守陵,拒绝过安乐公主。不过瓜田李下,以防万一,还是要让萧江沅避嫌才是。 刘幽求刚要拱手发言,便听葛福顺又道:“……也对。算了,你是便是吧。我只问你,你刚刚说的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先帝,真的还是假的?” 刘幽求默默放下手——眼下的确不是计较萧江沅的时候,还好葛福顺思想简单又直来直往,将他倒置的本末调换了回来。他终于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在用自己这般谋臣的同时,又同时用葛福顺那样的人。他起初以为,将领如陈玄礼那样的还好,葛福顺不误事就不错了,此刻才知,他现在的这位主君看人有多准,又多么知人善用。 跟着他,果然是自己此生最正确的一次选择。 事有轻重缓急,萧江沅的事稍后再说不迟。 萧江沅微敛笑意,郑重地道:“不知诸位以为,奴婢为何要放弃大好前程,白手逃出宫来,安乐公主又为何那样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地寻找奴婢?诸位当真以为,安乐公主那样宠爱奴婢么?”她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不过是因为,奴婢看到了不该看的而已。” “不该看的?”王崇晔本来心里咯噔一声,后想想又觉得不对。且不提萧江沅在五王宅待了有一阵子了,怎么可能看到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的那一幕,即便她看到了,安乐公主那样找她,应是已然发觉,既已发觉,又怎会给她机会逃出深宫,该早就把她解决掉了。 萧江沅道:“诸位可还记得杨均?” 崔日用回想了一下,道:“光禄大夫杨均,善烹调,时常入宫为先帝备食。萧内侍不是说,先帝是被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的么,此事和杨均还有关?” 萧江沅点头:“先帝近一年多来,身子越来越胖,任凭尚药局奉御如何劝告,也还是不肯听话,继续食用那些并不适合自己身体的食物,而那些食物全都出自杨均之手,而杨均是韦后为先帝寻来的。” 刘幽求道:“萧内侍发现了韦后和杨均的勾结?” “正是。” “那萧内侍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因为当时,韦后尚未发觉。此事事关重大,奴婢自然要禀告给先帝。先帝盛怒,却又因昔日诺言,不肯废弃韦后,只想要惩戒一番。这样一来,奴婢只怕性命不保,便向先帝请求,放奴婢出宫与谯王会合,以备不时之需,这才得以在上元节前夕,假扮成宫女,逃出宫来。” 葛福顺惊讶道:“原来先帝放宫女出宫,不仅仅是为了玩,也是为了放出你?” 萧江沅不予置否:“虽幸运也不幸,韦后还是知道了,便借着安乐公主往日对奴婢宠爱之名,在长安大肆搜捕奴婢,若非临淄王仗义相助,奴婢的确活不到现在。” 见刘幽求点了点头,萧江沅继续道:“后来,想是先帝惩戒之时,韦后不服,问及罪名,方知先帝已经知晓了自己的一切,为防日后先帝再行算账,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鸩杀先帝,自立为帝。诸位大可想想,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韦后都做了些什么,便能明白一二。” 崔日用道:“安乐公主早便不再搜寻萧内侍,不知萧内侍为何没有离开长安,去找谯王?” 萧江沅道:“因为那只是奴婢的权宜之计。奴婢决意出宫,本来便是要到临淄王身边来的。” “哦?” “神龙元年,则天皇后退皇帝位,居于东都上阳宫。那时的她对相王五子颇为疼爱,还让他们在上阳宫中居住,以享天伦之乐,可有此事?” “有。” “其中则天皇后最喜欢的便是临淄王,曾数度盛赞他年少有为。同时,则天皇后对大唐的前景十分担忧,似是料到了韦后会有今日之举,便曾对奴婢说,大唐需一代雄主出,方能拯救社稷。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则天皇后说的便是临淄王,所以奴婢自先帝登基之后,谁都没有追随,而今却抛却一切,一心效忠阿郎。” 屋内沉默一时后,普润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隆基手背轻抵鼻尖,紧抿着薄唇,仿佛一个忍不住,笑声就会迸出来——萧江沅这个谎话撒得,就连他都快信以为真了。 葛福顺和王崇晔都义愤填膺起来,怒斥韦后和安乐公主罪大恶极,崔日用和刘幽求却总觉得怪怪的。他们相视一眼,一时脑中皆是灵光一现,前者看向萧江沅的目光十分讶然,后者则一副仿佛从未认识过萧江沅的神色。 他们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沉默,毕竟是弑君弑夫弑父这样大的罪过,不仅足以把韦后和安乐公主拉下马,还能让他们在行事之时,招揽到更多的兵马。如此一来,他们就不是谋反的逆贼了,而是诛杀奸佞之徒、匡扶大唐社稷的正义之师! 此着有利而无弊,剑出偏锋,令人心惊。 直到众人商议完毕离开了五王宅,薛崇简才将萧江沅方才说的细细消化完。他把话中的前因后果都捋得十分明白,却仍是有些困惑:“阿沅,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可就是没有一个字明明白白地说明,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难不成……” 萧江沅但笑不语,转眸看向李隆基。只见李隆基似放下了心头大石,十分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么?”说完这句话,李隆基便起身走出了书房,行走的背影潇洒而恣意。 盛唐绝唱 【第43章·萧郎献策诛韦后】② 薛崇简拦阻不及,又想拉住萧江沅问问,结果萧江沅悄然一躲,也不给自己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 “哎……”薛崇简伸直着手臂,却只触及了萧江沅耳边垂落的一缕碎发。门外日光刺眼,泛着一抹氤氲的热浪,映射入屋内,正好照亮了萧江沅一身。萧江沅转身离去时,侧颜正好逆了光,望得薛崇简有一瞬的怔然。 萧江沅垂眸微笑时的侧颜美则美矣,只是……未免太像个小娘子了。 目光往下一移,薛崇简又是一愣——她……是一直都没有喉结吗? 快马赶回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将今日所有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母亲太平公主,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件事若不是真的,咱们便没有证据,日后被人问起了怎么办?难道要让天下人知道,咱们匡扶李唐的正义之师冤枉甚至污蔑了罪人吗?” “**和公主鸩杀天子,此等皇室家丑,需要的时候随口说说也就罢了,难道还得立案,让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太平公主冷笑道,“好一个萧江沅,竟能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联系起来,撒下这弥天大谎,若非我早识得她为人,只怕也要被她骗了。这谎话啊,最怕都是假的,可像她这样有真有假,便亦真亦假难以分辨了。将士们的脑子可转不过这个弯,这下,可算师出有名了。” 见薛崇简这才恍然,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你啊,有时候真是个榆木脑袋。你阿耶当年虽也正直善良,却也知人情世故,我就更不用说了,你这样耿直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日后可怎么办?” 尽管仍有些不认同,可想到除此之外,再无良策,薛崇简也只能叹了一声,无奈笑道:“耿直有耿直的好处,至少来日功臣居功至伟之时,我不用被帝王猜忌,继续做自己就好了。” 太平公主神色微沉:“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再忍耐低调行事,而是选择了再发动一次政变,重新扶立一位天子?” 薛崇简道:“我的确一直对此存有疑惑。虽说另一方是表兄,我肯定是要帮他一把,可我没想到,阿娘吃过当功臣的亏,竟然也那么轻易就被说动了。” “我哪里是被说动的?早在先帝暴崩之时,我就有这种想法了。”将薛崇简的惊讶收入眼底,太平公主傲然一笑,“我当年那般隐忍,先帝待我如何?李重俊政变,我什么都没有做,还不是险些被殃及?先帝是我亲兄,尚且如此,更何况韦后?阿娘雄才伟略,登临帝位天命所归,她韦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她。我与婉儿斟酌了一晚上才写成的遗诏,竟被她只凭宗楚客一句话就给删减了,如此鼠目寸光,怎堪大业?她此刻也就是沾了太后这个名分的光,不过到了起事那天,这个名分也要不管用了。” “可是,即便政变成功,相王登临皇位,难道就不会猜忌阿娘了吗?” “相王和先帝是不一样的,且从今以后,这世间就只有我这个妹妹与他同辈,也算相依为命了。不论于公于私,只要我不谋反,他都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权势是一把双刃剑,可引来杀机,却也可救人一命,毕竟天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若哪一日相王真的想动我,也要掂量掂量。” 薛崇简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阿娘对阿沅有多熟悉?”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太平公主道,“反正比你熟悉。” “那阿娘觉得……他是男是女?” 太平公主讶然轻笑:“你问我,她一个宦官,是男是女?” “是啊,她是一个宦官,也许是该没有的……” “你这是怎么了?”太平公主转念一想,忍俊不禁,“萧江沅的确男生女相,可纵观长安,男生女相般美貌的男子,也有不少,你怎的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了?莫非……她若是女子,你便打算纳她为妾?” “阿娘切莫胡说,别说我对阿沅根本谈不上男女之情,就算有,就算阿沅是女子,纳她为妾的也不可能是我。” “不可能是你,难道是李三郎?” 薛崇简不说话了。太平公主见儿子神色有异,一时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李三郎对萧江沅……” “确实有些暧昧,且从上阳宫那时起,他们二人关系就不错。” 太平公主双眼微眯,陷入了沉思。萧江沅倒是男女通吃,阿娘看重她,李裹儿喜欢她,就连李三郎都对她……原来她早在当年就与李三郎打好了关系。 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仙居殿见到的、以及大唐与吐蕃打马球之时的李隆基和萧江沅,太平公主愈发确认心中所想。萧江沅是不可能预料到今日之事的,那便是她八面玲珑的好处了。想到自己竟然曾经也认同了萧江沅的忠贞,太平公主不禁嗤笑。 萧江沅表面看起来谁也不曾跟随,十分忠义的样子,实则还不是在观望和挑选,宁缺毋滥? 这一点,她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婉儿更胜一筹。 “你方才问我,萧江沅是男是女,可是看出了什么?”太平公主看似不经意般问道。 眼前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薛崇简向来无任何隐瞒,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太平公主:“……不过想来她毕竟是宦官,本就与寻常人不同,没有喉结或许也算正常——她若是女子,那便还是好事一桩呢,我正好把她和表兄撮合到一起。” 看来事成之后,自己要去好好地问一问婉儿了,太平公主如是想。 眼下,还是政变最为重要。六月初二,李显驾崩,六月初四,韦后昭告天下,六月初七,李重茂登基,韦后为太后,今日是六月十九。 他们联手,已准备了十七日。 如今,总算要开始了。 夜半繁星点点,风清气爽。酷夏的炎热总算褪去了几分,让人打着团扇之余,竟添一丝凉意。 李隆基用过晚膳,便与妻妾聚在一处,看着两个稚儿在地衣上玩耍,听着妻妾家长里短,一时只觉得太平安宁。他倚在矮塌上,若非自己还有事要说,只怕便要安然地睡去了。 想了想,他终是开口道:“阿珺,兰娘,柔姜,我……” “三郎!”王珺的声音忽然从里屋传来,竟有一丝欢快之意。话音方落,她便走了出来。一身胡服紧紧地包裹在她的身体上,前胸后背双肩双腿处还加了软甲,头发尽数挽起,梳成男子的发髻,包着墨色的幞头,腰间配有一柄匕首和一把唐刀,她的手中更握有一杆长枪,整整望去,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李隆基双眼一亮,便知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些日子,他要做的事,并没有刻意地去隐瞒她们,而她们虽为女子,也从未将思绪都困在闺阁里。 迎着丈夫的温柔微笑,王珺心潮汹涌,却仍展颜一笑:“好看吗?” 李隆基一勾唇角:“你穿什么都好看。” 王珺轻笑一声:“说正经的呢。” 李隆基认真地道:“我说的也是正经的。” 王珺默了默,似有些哽咽,双眸却泛着夺目的光亮:“妾愿随夫君同去同归。” “……你不怕么?” “三郎怕么?” 李隆基顿了顿,道:“我不能怕。” “妾没什么好怕的,事成,妾随三郎去享福,事败,妾便与三郎生死与共!” 刘兰娘平日里最是沉默不过,此刻也拉起儿子,走到李隆基身边:“三郎可还记得,咱们这小二郎抓周之时,抓到了什么?” 李隆基先抚了抚长子的头,才来拉拉次子肉肉的小手,笑道:“记得,他抓住了一把仪刀。我觉得仪刀华而不实,不大满意,可有的人却说,他这仪刀是为我抓的。仪刀不开刃,平日里只作装饰之用,他抓着仪刀,日后定能从武,但对内佑护而无害,对外则仁者无敌。” 刘兰娘颔首:“上天必将护佑三郎,三郎对外亦是仁者无敌。” 赵柔姜抱着儿子,眸中隐含着泪光,却仍嫣然笑着:“三郎是姐姐们与妾的夫君,此等大事,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只是担心归担心,我们还是相信,三郎定会凯旋而归。兰姐姐与我虽不能像珺姐姐那样,帮得上什么忙,却也不会给三郎添麻烦。我们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等三郎回家。” 李隆基一时柔肠百转,心中百味杂陈。他平日里别说对妻妾了,便是对陌生的女子,也是极好的。因为他觉得女子美好,男子就该如此对待。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过得不幸福,此刻却不得不让她们担心了。他心中有些愧疚,面上却仍是恣意的笑容,语气也十分轻快:“行了吧,阿珺还是别跟着去了。”不等王珺说话,他接着道,“我几位兄弟的性命,整座五王宅的平安,我都交给你了。” 王珺终是没有忍住,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点头,重重地点头。 李隆基安抚地拍了拍王珺的肩,悠悠一叹:“总算要开始了,我不会输的。” 屋外,萧江沅的身影陷在斑驳的树影里。她站定了一会儿,终是转身,默然离开。 景龙四年,六月二十日。 十几日来,一切都在十分顺利地进行着。李隆基以为,他的时运终于到来,今日也当如此,却不想一大清早,他就遭到了当头一棒——王毛仲不见了。 盛唐绝唱 【第44章·唐隆政变风云聚】① 李隆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用完早膳。他先是愣了一下,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淡淡地道:“太极宫门,大明宫门,长安城门,遣人去找,不可泄露。” 萧江沅应下一声,便转身离去,刚迈了两步,便听李隆基追了一句:“我要活的。” 萧江沅脚步一顿,淡然回身,重新长揖了一下,才缓缓退下。 直到正午,众人也没能找回王毛仲。李隆基听闻自己所说的那些个地方,都不曾出现过王毛仲的身影,微沉的脸色缓和了些,叹了一声:“连他都对我没有信心。阿沅,你说,咱们这场政变,当真有这么大风险吗?” 萧江沅道:“当然。大业之成败,向来与风险和运气相依。所以王毛仲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不辞而别的心情,奴婢感同身受。毕竟他只是自己逃走了,并没有跑去将一切告诉韦后,这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日后他最好别回来。” 李隆基好笑道:“怎么?” “奴婢怕他再来第二次,到时候,便可能不仅仅是他自己偷偷溜走了,他可能会多带一些人,也可能直接背叛。这样的人,留着才是风险。” “我以为你的意思是,只要他敢回来,你就要教训教训他呢。” “只要今日事成,只要他日后敢回来。”萧江沅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便道,“阿郎,政变定在这一日的决定,本该在昨日就通知给钟总监,奈何他与同僚换值,又没在家,今日可还要再知会他一声?” 李隆基想了想:“不必了。” “但若不告诉钟总监,待到申时,咱们过去得这般突然,他若是……” 李隆基眸光一沉:“那若告诉了他,他也和王毛仲一样,临时退缩,届时又该如何?” “……奴婢明白了。” 长安城北,一座寻常的宅邸座落在禁苑之中。刚过申时,便有十数个身着便服的人带领着一队仪仗,行至那家门口,一番相互见礼之后,才有一位长相清秀腰背挺直的少年上前敲门。 宅子里,阍者应了一声,问拜帖何在,却听闻没有拜帖,此番前来是有大事,务必请钟总监过来亲自开门。过了一会儿,钟绍京与妻子许氏一同来到临大门的院落里,却迟迟没有上前开门。 钟绍京心存疑窦,便先让小厮攀上墙头,偷偷看一眼,来的人到底都有谁。得知都谁来了之后,他心中万分惊诧——他们何曾这般齐整地来过他家做客?又不似做客之时,递上拜帖,只说有大事,还必须让他亲自来开门,莫非…… 不对!他们若是定下了在哪日政变,必然会告知自己的,怎会如此唐突就来了?该不会是事情败露,韦后让他们来引自己出去定罪的吧? 钟绍京这样一想,便没有急着开门。宅子里的人不着急,宅子外的人可着急了。葛福顺率先道:“他怎么回事?都事到临头了,他才想起来撂挑子不干?” “葛将军先别急。”崔日用道,“敢问萧内侍,今日之事,可曾通知到钟总监?” 萧江沅道:“奴婢遣人通知了数遍,奈何钟总监总是不在家。奴婢想过以书信相告,又怕留下证据,如有个万一,便是徒惹麻烦。而大事已定,绝不可为一人而突然调整,这才决定,干脆直接过来。钟总监是自己人,没有不为我们开门的道理,却不想……” 葛福顺叹道:“那咱们就这么一直在外头等着了?眼看暮鼓都要敲响了,到时候我们进不去这宅邸,便只能先回去了,今日之事只能放弃。别忘了这附近驻扎的不是禁军就是羽林军,一旦被发觉不对,那就完了!” “时辰还早,稍安勿躁。”李隆基安抚一笑,走到门前,亲自敲起了门,“钟总监,是我,李三郎。想必你已经明白,我等来此是为了什么。早就要通知你了,谁让你这几天都不在家,也不曾来五王宅看看我?你快些开门,我也好早些把计划都告诉你,我们缺你不可呢。” 钟绍京想了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可他刚抬步去开门,心中又犹豫了。他的妻子就跟在身后,若门外只一如自己所想,他毕竟真的参与其中了,被抓被杀都无妨,只是妻子还没有逃走……还是先等妻子从后门离开了,再说吧。 他这样一想,伸出的手便收了回来,刚一转身,就迎上了妻子。 许氏一眼便知,自己平日里那般果决的夫君又犯糊涂了。她无奈轻笑,伸手握住了夫君的手:“你们这些为国为民的,必有天助,何必做此惶惶之态?门外不管有什么,这个门你早晚得开。若是生机,你就紧紧地把握住,若是死路,我和你一起。” 见钟绍京神色震动,反倒愈发犹豫,许氏脸色一变:“莫不是你要反悔?你现在想不干了,来得及吗?你和他们此先走得那么近,就算你今日没参与,一旦事败,你说你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又会有谁相信?你若再不开门,大事还未开始,便要败了!” “我……”钟绍京心下一定,便要转身开门,却被妻子狠狠一推,“你不开我开!” 得知了方才宅中发生的事,李隆基等人不由皆是大笑。笑的同时,李隆基、萧江沅、刘幽求、崔日用等皆是朝许氏端正行了一礼,什么话都没说,唯独葛福顺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还连连道:“葛某这辈子佩服的女子没几位,除了则天皇后和太平公主,便只有嫂夫人了。” 许氏先侧身以避众人之礼,丝毫不吃葛福顺这一套:“你这是想害死我吧?”说着朝李隆基万福道,“这些可都是他这个混账说的,与妾身无任何关联。” 李隆基笑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许氏道:“几位且在正堂讨论大事,妾身去准备酒饭,为今日大事助兴!” 众人齐齐拱手道:“多谢嫂夫人!” 酒只微尝,饭食尽饱。李隆基率领众人又将今夜的行动,从头至尾捋了一遍。钟绍京听罢,不住地点头,道:“待葛将军和陈将军领来兵马,我便将禁苑南门打开,出去不远就是玄武门。大王就在玄武门上,等着凌烟阁鼓声响起,再行入宫。” “我起初也是这样计划的,可现在,我想改改了。”李隆基意气风发地道,“大家都是兄弟,自当同生死,共患难,我怎能不身先士卒,反倒躲在玄武门,看着你们抛头颅洒热血?” 钟绍京道:“可玄武门需要大王来坐镇,总不能让府兵夺了玄武门,然后让我等在太极宫中,陷入重重包围吧?” 刘幽求也道:“主君自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身先士卒之事,还是交由臣等来吧。” 崔日用附和道:“长安太平许久,想立个军功着实不易,大王还是给我们留点吃饭的余地吧,我们……还想要出将入相呢。” 一听“出将入相”四字,众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葛福顺端起了酒坛:“做宰相我是不成的,但我也想这辈子没有白活一次!大王,可不要跟我们抢啊!” 李隆基还要说什么,便听萧江沅道:“不如这样,阿郎将一贴身之物交由奴婢,奴婢带着它去身先士卒,可好?” 不等李隆基说好,众人已经一片附议。李隆基只得起身,朝众人郑重地稽首:“大唐社稷之安危,就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忙回拜了一番。再起身时,他们相视的眼眸中已满是振奋之色,胸中仿佛充斥着团团烈火:“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暮鼓已息,夜幕低垂,整座长安都陷入了平静之中。待到二更之时,天空中突然出现异象。无数的星辰自天边而来,如雨般坠下,让人目不暇接。 见众人神色微敛,刘幽求道:“此乃大吉之兆,这是上天在告诉大王,时机已到,葛将军和陈将军可以出动了!” 李隆基当机立断:“万骑果毅葛福顺、陈玄礼何在?” “末将在!”葛陈二人齐声道。 “即刻去往万骑营地,与李仙凫将军会合!” “末将领命!” “刘公何在?” “臣在。” “即刻随葛将军和陈将军一同前去!” “是!” 总算轮到自己出场了。葛福顺甚是快活,往日里在韦家人那里受到的气,此刻也都化作了怒火和杀意。这次,陈玄礼没有任何的阻止和压制,向来寡淡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意之下的寒凛之意,让人不敢直视。唯独刘幽求依然是一脸倨傲的表情,眉眼间却流露出一抹闲适,仿佛这样的夜晚,才是他的生活。 葛福顺和陈玄礼甫一到了万骑军营,便先将自己统领的兵马们召集了出来,还让他们把阵仗闹得越大越好。果然不出多久,所有万骑将士都被引了出来,韦播和高崇皆是一脸怒色,指着葛福顺便骂:“你这獠好大的胆子!见到大将军不下马,是为不敬,私自领兵,是为不忠!” 盛唐绝唱 【第44章·唐隆政变风云聚】② “究竟是谁不忠?!”刘幽求傲然冷笑道,“韦后鸩杀先帝,谋夺大唐社稷,这就是敬,这就是忠?” “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到九泉之下去问先帝吧!”葛福顺开口便是一刀,韦播的头颅当即滚落到地上。高崇被喷了一脸的血,刚一愣,便被陈玄礼解决。 众将士大惊哗然,因为统领之人的死,也有些茫然而无所适从。这时,刘幽求张开双臂,朗声道:“诸位弟兄,听我一言!平日里,咱们受韦家人的压制和欺凌还不够吗?!韦家人为何跋扈,还不是因为有韦后这个靠山?可韦后竟敢鸩杀先帝,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下刘幽求,文臣一个,尚且如此,诸位都是自太宗皇帝起,为大唐天子选拔出来的精兵,怎能继续为一个弑君弑夫的贱妇效命?!” “什么?是韦后杀了先帝?” “难怪先帝驾崩得那般突然……” “那我们又能做什么?” 刘幽求道:“刘某今夜便要与葛将军、陈将军一同,跟随临淄王诛杀奸佞,推举相王为帝,保卫大唐社稷!这韦播和高崇的人头,既是给大伙儿解恨,也是要问一问诸位,可否愿意为了大唐,跟随临淄王,跟随相王,推翻了韦后那贱妇,也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葛福顺和陈玄礼的兵率先道:“末将愿意!” 一瞬的宁静过后,整座万骑军营都响起了一片滔滔不绝的应和之声。 “末将也愿意!”忽然,一声厉喝自营外传来。 一队万骑立即在陈玄礼命令之下,出营去看,返回时道:“是飞骑!” 这时,飞骑将领已经驰骋进来,朝刘幽求等人遥遥一拱手,道:“你们方才说的,我们都听到了!韦后弑君弑夫,罪无可恕!我愿意率领飞骑,与诸位一同追随临淄王,铲除国贼,报效大唐!” 待到刘幽求等人归来,李隆基亲自出门相迎,见飞骑也在,不禁大喜:“我大唐儿郎多忠义!还请诸位受三郎一拜!”说着便要跪下行大礼,忙被钟绍京等人拦了下来。他一时激情洋溢,又动员了几句,这才登上马,率领大军朝玄武门而去。 玄武门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有效的抵抗。一听韦后弑杀先帝,有些人还讲得绘声绘色,玄武门的将士们便都忍不住倒戈了。李隆基便登上了玄武门的城楼,看着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等两路大军,分别朝东宫和太极宫长驱直入,一时间火光如白昼,杀声震天! 玄武门位于龙首原余坡,地势颇高。李隆基极目远眺,便觉整座宫城都在眼底。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想当年太宗皇帝便是在此地发动兵变,诛杀了隐太子和巢王,入主东宫,又在两月之后登基为帝。而今他李三郎也在此处发动政变,誓要扫平韦后孽党,为的自然也是君临天下,大唐河山。只是不知他能否与太宗皇帝一样,缔造盛世,名垂千古。 这样的一场血腥政变,史书工笔会如何写呢? 大唐自开国以来,就没少了鲜血。几乎每一代帝王都是踩着千万条的人命,一步步登临帝位的。高祖皇帝是,太宗皇帝是,高宗皇帝算是,则天皇后就更是了。而他,如有那一日的话,应当也不例外。 如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一般。 这场政变,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迈出这第一步了,一旦停下就是万劫不复。他只能选择走下去,一直一直地,永远走下去。 “阿郎,”萧江沅在李隆基身侧轻轻地唤,“奴婢这便要率领钟总监的二百人马,入宫相助去了。还请阿郎将一贴身之物交由奴婢。” 李隆基侧过身来,定定地望了萧江沅一眼:“芷兮。” 萧江沅缓缓抬眸,便见李隆基背靠着满天繁星,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正朝自己淡淡地笑着。那笑容似有深意,又仿佛缠绕了温柔。 “这个给你。”李隆基说着将身上的一块弯月型的玉佩取了下来,放到了萧江沅手里,“你应该没忘了它吧?” 萧江沅当然记得它。当初在骊山之时,李隆基相当在意这块玉佩,眼下却将它交给了她? “……阿郎还是换一个吧。” “不必。”李隆基让萧江沅的手牢牢包住玉佩,声音渐柔,“这是我生母留下来的唯一遗物了。当年……都被阿耶烧的烧,毁的毁了,唯独这个被我藏了起来,后来发现阿耶并不记得这个,便将它随身带着了。” 萧江沅闻言只觉心神震动,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隆基接着道:“此时此刻,我将它交给你,一来玉有灵性,可保你平安,二来……你自己去想吧。”似忽然反应过来,现在还在政变,气氛该十分严肃才是,李隆基轻咳了两声,故作正经起来,“你是替我身先士卒去的,他们势必会保你周全,但即便如此,你也要务必保重,不要做无谓的拼命。所有出战的人中,唯独你对太极宫十分熟悉,你的任务便是趁着万骑飞骑与宫内府兵厮杀的同时,尽快找到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然后直接杀了,以动摇对方军心,你可清楚?” 萧江沅起初觉得掌中玉佩滚烫,闻听此言,又觉得无比冰凉。她先将玉佩藏入衣襟之中,然后恭谨地拱手道:“奴婢明白。只是……” 李隆基似就在等着这一刻,唇角一勾:“只是如何?” 萧江沅凑近李隆基几步,低声道:“奴婢有一个请求,还望阿郎成全。” “你且说来。” “……奴婢求阿郎,放上官昭容一命。” 李隆基双眼微眯:“杀上官昭容,这个命令我早就下过了。身为主君,怎可朝令夕改?” “奴婢不需要阿郎修改自己的命令,现下也来不及了。” “你既然知道,却还让我放过她?” 萧江沅有些无奈地一笑,叹道:“因为……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她会想尽办法,撑到政变结束的那一刻。如若大业已成,可否请阿郎到时从善如流,放她一条生路?”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从善如流?” 萧江沅颔首:“煽动众人为她求情,她是能办到的。” 李隆基不禁轻笑了一声,想了想,默然转头看向别处。萧江沅见李隆基如此,心下定了定,长揖道:“奴婢多谢阿郎成全。”见李隆基还是一副不想看到她的模样,闻言还淡淡翻了个白眼,她垂眸一笑,“奴婢这便走了。阿郎保重。” 说完萧江沅便退了几步,刚要转身,便听李隆基有些急促的嗓音忽然响起:“我等你!”顿了顿,又道,“……的好消息。” 萧江沅一时忍俊不禁,又朝李隆基拜别了一下,这才下楼离开。 她纵身上马,率领着钟绍京寻来的二百人,便自玄武门出发,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她先去寻了杨思勖。来不及兄弟寒暄,她便把今夜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杨思勖大呼过瘾,不住地夸赞临淄王当世英雄豪杰也,他早就想端了韦后一家了,想不到让一个这样年轻的郡王抢了先。萧江沅对此只能苦笑:“你快些把你的徒儿们都召唤出来,有立功的事情找上他们呢。” 待杨思勖的徒儿们都出来之后,萧江沅先是愣了一下:“怎的就剩了这几个?” 杨思勖摊了摊手:“先帝去后,我不得韦后宠信,这样不是很正常?” 萧江沅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二百人分为十组,自己率领一组,杨思勖率领一组,余下八组皆由杨思勖仅剩的八位徒弟率领,分别往太极宫内廷各处宫院去寻找韦后和安乐公主的踪影。 “那上官昭容呢?”杨思勖问道。 “若是看到了,便好好保护。她是功臣,免不了日后要论功行赏。”萧江沅顿了顿,道,“若是看到了韦后,当即斩杀便可,不过她毕竟曾是大唐皇后,还是要留些颜面,别把尸首弄得太脏了。至于安乐公主……找到她之后,先来告诉我。” 盛唐绝唱 【第45章·香消玉殒何人问】① 这些日子,李裹儿几乎夜夜失眠,好不容易今夜总算能睡进去了,可偏偏殿外响起了阵阵吵闹之声。暴怒之下,她披头散发,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纱大袖便冲到了殿外,见到宫人内侍都在四散奔逃,更是气盛不已:“你们这群死狗奴,还不快停下!” 若是平日,那些宫人和内侍早就都乖乖地跪下,浑身发抖不已了。可今夜他们就想吃错了药似的,不但根本不理会她的话,逃跑的时候,竟还敢撞到她! 李裹儿一把拉住撞到自己的宫人,一记耳光便扇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那宫人急得脸色煞白,见自己怎么挣脱,李裹儿都缠着自己,她当即咬了咬牙,反手一掌,也扇了李裹儿一记耳光:“我受够你了!你自己都快死了,还想要拖累我们吗?!” 李裹儿顿时一愣——自小到大,她只被李显打过耳光。刹那间,她只觉阿耶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现在了眼前,最终却停留在那夜,那满脸气得通红的他,那青筋都快迸裂的他,那倒在地上再无生息的他,那死不瞑目的他…… 她不想弑父!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是阿耶……是阿耶逼她说出那些话的!她又怎么知道,那些话会把阿耶气成那样,竟然直接将阿耶气死了! 阿耶待她那样好……从小到大便最宠她,她就算气过他、怨过他、甚至恨过他,可他……终究还是她的阿耶啊,是她儿时起便仰望的大树,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可是他被自己气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儿时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物,后来回到长安,娇横跋扈,从不管天高地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存在。而今,他不再了,她不论怎么撑着,哪怕比从前更加霸道狠厉,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种她平日里几乎感受不到的感觉,开始一点一点自她心底涌生出来,逐渐蔓延了全身。 ——恐惧。 宫人已经挣脱离开了,走之前还冲她的裙子上吐了一口唾沫,她却毫不在意了,因为她已经注意到,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四处火光乍现不断,一如几年前李重俊的那次。 可不同的是,那时尚有一人,愿以自己身躯救她一命,现在,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驸马……武二郎……武延秀!”李裹儿叫嚷了一会儿,没唤来自己的丈夫,反倒招来了几个陌生的将士。 “安乐公主在这里!” “快去通报……” 后面的字,李裹儿没听清,她只急忙地想跑出院子,却被那几名将士拦住了去路。她只得一点点后退,发现他们并没有跟上来,只是拉开阵势,要将这里包围一般。 她无路可走了。转头见自己方才住着的大殿还是亮着灯的,那灯光泛黄,带着一抹安然与温暖,她便像找到了一处避风的港湾一般,直直地奔了进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旦进殿,自己就好比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此后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将大门关得死死的,插上门闩犹嫌不够,还吃力地推来一架长案,抵在门前。见长案太矮,她又搬来不少的花瓶铜器,一件一件地往长案上垒,直到堆成一座小山,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歇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自己长发披散,脸色也惨白,好似鬼魅,当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抚了抚自己的脸,终是忍不住,梳妆打扮起来。高髻刚梳了一半,便听一阵敲门声传来。 雪白的象牙梳子立时落在了猩红色的地衣上,十分醒目而刺眼。李裹儿缓缓站起身,紧盯着门闩,忍不住屏住呼吸。 “还请公主开门,奴婢是萧江沅。” 李裹儿顿时睁大了双眼。这个声音仿佛天籁,自遥远的天外传来。虽只有一句话,她却听得分明,是他,是他来了! 李裹儿立即奔到门前,将自己刚刚才堆到这里的所有物件,全都七手八脚地拨到了一边,长案也抬起一端,直接往旁边一甩。她十分着急地拉开门闩,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刚一开门,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如故,笑容未改。 李裹儿立即踮脚拥住了萧江沅,连连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救我的,就像那年一样……”感觉到萧江沅只淡淡地背手关上了门,没有给自己任何的回应,她有些不安,稍稍松开双臂,看向萧江沅的脸,认真地道,“你是来救我的,对吗?” 见到李裹儿此时的模样,萧江沅浅浅一笑,柔声道:“公主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李裹儿当即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不由得双颊微烫,低下头去。 “可否让奴婢代劳,为公主妆扮一番?” 听萧江沅愿意帮自己妆扮,她只觉受从若惊。喜悦顿时淹没了所有不安,她直直地看着萧江沅,拉起她的手便走回到梳妆台边:“你……你……”欲言又止了好几番,她终是放弃了心中所有的疑问,嫣然道,“你可要把我打扮得好看些啊……” 萧江沅颔首道:“公主姿容天成,奴婢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说完,她便将李裹儿剩下的半披头发缠上假髻,挽了起来。待用数支素钗固定之后,她垂眸往梳妆台上看了看,伸手挑出了一朵粉色的牡丹——如今花季已过,这朵牡丹是用绢丝制的,竟能以假乱真。 和当年那朵还真是像呢…… 李裹儿似也想到了当年,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 萧江沅将牡丹簪在了李裹儿高髻正上,再寻了几支金步摇,垂在了李裹儿额前。步摇摇摆之间,与金色的花箔相映成趣。高髻两边再插上三支花鸟缠枝纹金簪,这头发便算完了。而后便开始上妆,粉白、斜红、额黄、花钿、胭脂、眉黛……萧江沅虽许久不曾为女子上妆,动作却依然飞快,可她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快。 特别是对李裹儿来说,时间仿佛静止了。 感受着萧江沅的纤手轻轻从脸上擦过,看着萧江沅为自己画眉时那副认真的表情,李裹儿只觉得,今日的上苍太眷顾她了。可看着看着,她便莫名地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她听了听殿外的动静,发现远处传来的兵戈之声并未停止,又看了看萧江沅,只见她十分闲适地为自己妆扮着,没有任何焦急的神情。 李裹儿的笑容缓缓褪去,只残留一些还噙在唇角。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轻柔:“你不是来救我的。” 见萧江沅并无反应,李裹儿的声音坚定了些:“……你是来杀我的。” 萧江沅画眉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是。” 李裹儿定定地凝视着萧江沅,往日里发生的所有都被她回想起来,想起一件,她便明白一分。眸中似有水光闪动,她却微微抬了抬头,深吸了几口气,才恍然一笑:“那你便更要将我好好妆扮了。有人说,我是大唐第一美人,既然如此,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污着颜色去死!” 萧江沅暂停拱手:“奴婢遵命。” 最后一指胭脂涂完,这妆便是完成了。 李裹儿再不看萧江沅一眼,只端正着身姿坐着,微扬着脸道:“唤他们进来吧。我不想死在你手上,也不愿你看着我死。” ——那一定丑死了。 萧江沅依然是温柔的浅笑,却再无丝毫敷衍之意。她后退两步,朝李裹儿郑重地行过稽首大礼,才转身打开了殿门。 手下的将士立即围了过来。无视他们的各异神色,她只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话,就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 “杀。” 盛唐绝唱 【第45章·香消玉殒何人问】② 杨思勖就站在院门处等着,见萧江沅出来,忙迎了上去:“你怎么样?”眉眼间分明有担心显现。 萧江沅本想苦笑,却最终只叹了一声,道:“韦后找到了吗?” “没有。”杨思勖道,“不过有件事,你听了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萧江沅随他去了,“你说。” “这韦后的府兵一听说韦后鸩杀了先帝,就有不少人弃暗投明了。太极殿那边,守卫先帝梓宫的将士们更痛快,见到万骑飞骑,连刀子都没动,只问清了缘由,就二话不说地加入了进来。这韦后和韦家真是不得人心,活该!” 萧江沅抬头看了看天:“眼下才不过一个时辰,葛将军他们就已经打过太极殿了……看来差不多三更时分,众军便可会合于凌烟阁门前了。” “那我们现下是要继续寻找韦后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大家找了那么久,去的都是韦后平时常待的地方,若是都没有,只能说明一点:她已经发觉宫变,动身找救兵去了。而无论她找去哪里,只怕都是……自投罗网。” 萧江沅所料不差。 韦后本在甘露殿中睡得正香。这十几日以来,她见长安已经尽在自己掌握,心便有些浮躁了。长安仿佛夜幕下的昆明池一般平静,而平静下面满是往返涌动的暗流,这些韦后都看到了,却根本没放在眼里。 她已经被欲望蒙蔽了心智,失去了李显死前的沉静与成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皇位。见李旦被自己困着,太平公主也不敢说什么,都城长安又被她的兵马严密把控着,新帝尚未加冠……她便觉得机会来了。 虽然她现在根基未稳,朝堂之上,更多人所效忠的还是她太后的身份,但她仍以为,自己或许可以拼一次,毕竟一如现在般掌控一切的机会太难得了,她等了大半辈子,不也就等到这么一次? 然而她还没有犹豫完,美梦便要醒了。 她是被贴身侍女尖叫着拽起来的。她对此感到十分愠怒,就算是发生了兵变,这大唐开国以来难道还少了,不过几年前,她还亲身经历过一次,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她还没有篡位,身份便依然是太后,谁敢兵变,那就是谋逆的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整座太极宫又有她府兵四万,经过了多日驻守,府兵们早已将太极宫各处地势摸透了,如此一来,她韦后便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哪有不胜的道理? 却听侍女泣声道:“逆贼……逆贼们说,太后鸩杀了先帝,要为先帝报仇呢!奴婢还听说,已经有一些府兵倒戈了!” 韦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甘露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当即决定率领甘露殿外驻守的禁军,往玄武门而去。当初李重俊政变,她便也是随先帝赶往了玄武门,玄武门自有守军,定可保自己周全。 逆贼们不过是想给自己的谋反找一个理由,只要到时她这个太后像之前先帝那样登高一呼,揭穿他们的险恶用心,原本倒戈的将士们为了大唐正统和自己的荣华富贵,必定都会回心转意,再杀逆贼个措手不及! 可当她率领着仅剩的十数个禁军,赶到玄武门的时候,她愣住了。 玄武门楼上已经立了一个人。那人容貌俊朗,眉眼之间满是英气,仪范伟丽,身姿挺拔如高山。他一身暗红色的宝相花圆领袍,在火光中显得分外鲜艳,如血一般。他浅浅地勾着唇角微笑着,正极目眺望着远方,似被身边人提醒,这才低下眸来。 如此,他与她四目相对,玄武门霎时寂静下来。 她意外于他的存在,却不知他比她更加意外。她的意外在于惊惧,他的意外则满是欢喜。 她立即转身就要逃走,却不想自己带来的禁军们,已将刀锋转向了自己。她刚要厉喝,便觉脖子一凉,下一瞬,世间万物都飞转起来。她最终只能看到众人沾了灰尘的靴履,便双目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模糊的回忆急速流转着。 “我的结发妻子已经被阿娘活活饿死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绝不让你重复同样的命运。” “你是我的皇后,这天下本该我与你共享,就算说了要把天下让给岳父的话又怎样?” “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这孩子,从今以后,这孩子便叫‘裹儿’吧,也好让我记住,我究竟欠了你多少。” “你让我死!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阿娘到底想做什么?!她若想让我死,一个口谕就够了!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派人来?!她是想看我活成了什么模样吗?我现在这样她满意吗?她要杀便杀好了!李贤不也是被她赐死的吗?她还在意多赐死一个儿子吗?她这样慢腾腾地折磨我,倒不如我自己了断了好!” “若有朝一日,我们能回到长安,我能夺回曾经属于我的一切……这天下,我都任你为所欲为,绝不限制!” “我自然还是,却怕皇后……已非故人了。” “你……想让我死?” “我能如何处置你?!你是我曾共患难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更是我的皇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皇位不行!你一定要我说得如此明白吗?你这是弑君谋反,赐死,株连三族的大罪,你知道吗?!” “你们……你们果真对得起我……” 原来一生这样走过来,她仍是最在意他。 但是她不后悔。武曌能做到的事情,凭什么她不能?这高高在上的皇位,凭什么只能男人来做?这个时代充斥着那样多的与众不同,她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她前半生吃了那样多的苦,失去了那样多,她最终连自己最在意的都抛弃了,难道还不够吗? “……若是他人便也罢了,相王的五个儿子却是不能忽视的,他们早已不住在相王府中,而是聚居于兴庆坊五王宅,臣以为,皇后既然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彻底一点,将五王宅也控制住?” “五万府兵自然都要用到该用的地方,那五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还需要用到府兵?” “那么……至少将他们外放出去……” “他们不过是做了几年闲职,也曾外放过两年,政绩上毫无建树,又少不经事,怎么值得你如此在意?” “怕就怕他们太年轻了……” “李相公可是怕,今夜既围了相王府,那五兄弟最快明日便能知道此事。为了救父亲,他们只怕会有所作为。而正因为他们此前毫无建树,所以对于他们的手段,我们一无所知,你怕我们防备不周,而他们又出其不意,到时候惹出乱子,误了大事?可你却忘了,正因他们年轻无功,所以没有威望,最多不过顶着相王的名头狐假虎威,小孩子把戏罢了,手中又没有兵权,如今长安和相王都在我手里,谁又敢去帮他们?哪怕是镇国公主,也要掂量掂量,等她掂量完了,大局都定了。” 她终于明白,上天给过她机会,是她亲手把仅有的生机葬送了。 而比起武曌,她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武曌曾于太宗年间,在后宫无宠十二年,又曾入感业寺为尼,其后不过数年就返回宫廷,其中心志之坚,岂是她能比得?武曌三十年皇后生涯,曾代高宗理政,甚至与高宗并称二圣,多年来朝臣敬服,大唐百姓也习惯了仰望这样的**。 既便如此,武曌也没有在高宗死后,就立即登上皇位。她又等了足足七年,等到登基称帝十拿九稳,等到就算有人反对,也奈何不了她,她才终于君临天下! 那时,武曌已经六十七岁了。 而韦后,却是等不起的。她不像武曌,可以有四个亲生儿子,来一个一个地利用,为自己创造时间。她的机遇太少,困难却太多。 可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责怪命运了。 她的一切,终将化作史书上的一笔,只言片语,便定了生死。 就连这一点,她也差了武曌太多太多。 玄武门楼下发生的那血腥一幕,被李隆基尽收眼底。见那禁军拎起韦后的头颅朝自己跪拜致意,他表现出了一种十分欢悦的态度去赞赏和鼓励,同时交给了他们一个力所能及的任务——将韦后已死的消息和他李三郎的意思,都告诉给宫里的府兵们。 让他们知道,迷途知返犹未晚,只要他们不再顽抗,他们不仅可以继续做大唐的府兵和禁军,还有大好的富贵荣华等着他们。 此话若是由他李隆基的人来说,可信度一般,但若是由他们自己人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李隆基并不知道,即便他什么还没说,太极宫里便已是这般模样了。故而当这十数个禁军刚返回太极宫没多久,凌烟阁处就响起了阵阵鼓声之时,李隆基着实吓了一跳——今夜……未免也太顺了。 难不成……还有后着? 盛唐绝唱 【第46章·流杯风里听松声】① 对于葛福顺来说,今夜这场仗打得真不痛快。 他与陈玄礼一同率领一路兵马,自白兽门攻进,穿东宫而入太极宫,再攻占外朝。本以为一路之上,怎么都会有些艰难挫折,让他也能畅然地厮杀一场,抒发心中憋闷多时的一口恶气——政变里杀人无可避免,不用杀人偿命。 却不想事与愿违。东宫里镇守之人不多也就罢了,等进了太极宫,更是几乎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太极殿,还没等打起来,对方竟先摆出了休战的手势,问道:“来者何人,难道不知这里是先帝梓宫所在,竟敢戎装纵马而来,岂非大不敬?!” “吾乃万骑果毅葛福顺,这是我的兄弟陈玄礼,身后跟着的是我万骑与飞骑的将士们!韦后鸩杀先帝,葛某等奉镇国公主和临淄王之命,入宫为先帝报仇,匡扶大唐社稷!如有不敬,实属无可奈何!事成之后,我等自然会来向先帝赔罪!”这些套话葛福顺还是会说的。 对方立即怒道:“太后竟如此不忠不义?!” 镇守太极殿的府兵将领回头看了看自己仅有的百人兵力,又听葛福顺言之凿凿不像假的,再想到先帝驾崩以来,韦后和韦家人那一起子不得人心的事,登时决然道:“我等愿随葛将军与陈将军一同,诛杀韦后,为先帝报仇!” 一声令下,太极殿内外众将士便集合在殿前,列成整齐的队伍,任由葛福顺检阅。 “这……这……”葛福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时不时转头看向陈玄礼。 陈玄礼横了葛福顺一眼,纵马向前,下马一拜:“诸位皆是大唐忠义之士,请受陈某一拜!” 见陈玄礼毫无顾忌便接近了自己,甚至下马来长揖一拜,太极殿府兵们十分感佩敬服。这样的将军却追随了十分年轻的临淄王……看来临淄王本人,绝非仅是一个善打马球之天家贵胄啊。 将太极殿府兵点数收编之后,陈玄礼道:“自府兵中选五十,再自咱们带来的人中选出五十,由他们这一百人镇守太极殿,我们继续往里冲。” 葛福顺立即照着陈玄礼说的去做了,可直到过了太极殿,他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就……完了?”他本以为,正因为太极殿安放先帝梓宫,镇守的府兵就算不为了韦后,为了先帝也该跟自己打上一场再说的,结果竟然…… “兵不血刃,这样不好么?”陈玄礼淡淡道,“节约战力,里头两仪殿还不一定如何呢。” 葛福顺闻言又燃起了不少的热情。果然如陈玄礼所言,刚到两仪门,因这附近大殿颇多,驻守和巡逻的府兵和禁军也多了起来,对方便有了反击之势,兵戈铿锵之声总算响起,葛福顺只觉十分顺耳,高兴得不行,刚要挥刀而去,就被陈玄礼一拦。 “你做什么?!”葛福顺相当不满。 陈玄礼根本不理会葛福顺,只转头向方才投效的府兵将领道:“喊话。” 那将领立即心领神会,当即把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等等,寥寥几句喊了个清清楚楚。刚刚猛烈起来的战局,顿时松软了不少。 葛福顺:“……” “再一如方才那样安排,各派一百人,驻守两仪门和两仪殿,再各遣五十人,驻守百福殿、千秋殿、万春殿及立政殿。”陈玄礼道。 葛福顺凑近了陈玄礼,小声道:“你就不怕他们是诈降?” “他们现在,连事情前因后果都还搞不清楚吧?”见葛福顺还是一脸茫然,陈玄礼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与其说是诈降,倒不如说是观望。毕竟我们是万骑飞骑浩浩汤汤而来,对他们来说,更好似从天而降,他们除非把驻守在附近几处的人聚到一起,否则很难打赢。又听说咱们是来找韦后的麻烦,跟他们无关,他们并不想给韦后卖命,自然就会如此了。只要临淄王赢了,他们就是真降,若临淄王一败涂地,他们才是诈降。” “真够精的……”葛福顺咬牙道。 陈玄礼道:“都是为了活命,谁又真的希望国家动乱呢?” 过了两仪殿,经由随行府兵的游说,葛福顺和陈玄礼虽又打了几场,但最终都以己方胜利告终。甘露门、甘露殿及神龙殿一路更是畅通无阻,不到三更,他们就抵达了凌烟阁。 又过了不到一刻,李仙凫也率兵赶到了。两军胜利会师,一时间气氛十分热闹。 “快快快,击鼓!”葛福顺连连道。 待鼓声渐歇,葛福顺才顺着陈玄礼的目光,注意到随着李仙凫一同来的,除了刘幽求之外,竟还有一位端庄温婉的女子。 这女子大名鼎鼎,宫城内外,鲜少有人没见过她。 比起方才的嘈杂,现在的凌烟阁前十分寂静,只有寥寥数人交头接耳:“她不是跟韦后是一伙的吗?” “韦后和安乐公主现在去了么?怎么还留下了她一个?” 刘幽求先是咳了一声,道:“先帝遗诏在此,诸位不可造次。”却不想这一句话说出口,本来还只是几人的细微声响,立时嗡地一声大了起来,他刚要制止,便见那女子走到了自己身边,忙拱手道,“上官昭容,反正过一会儿,临淄王最多不过看看,这一封遗诏里写了什么,众将士是不知道的,到时只怕徒惹猜疑,军心不稳,不如……” 上官婉儿颔首道:“我与你是一个意思。” 刘幽求闻言,身体不禁又站直了些——上官婉儿的才华是人尽皆知的,她称量天下人才的风流轶事,也都为人所熟知,故而在刘幽求眼中,上官婉儿高高在上,文坛领袖且不论,便是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无名宰相。 任凭刘幽求掩饰得很好,却仍是露了些痕迹,被上官婉儿精准地捕捉到。上官婉儿却只淡淡一笑,便双手托起一卷明黄色的书卷,扬声道:“此乃真正的先帝遗诏,其中内容不过有三。其一,由温王即皇帝位;其二,皇后韦氏临朝理政;其三,相王辅政。韦氏不忠不敬,擅自篡改先帝遗诏,更鸩杀先帝,罪不容恕!今有众将士,临危难而不惧,救大唐于水火,真乃国之幸事也!婉儿在此先行拜过了。” 众将士听罢遗诏内容,对韦后又多出几分不满,又听堂堂上官昭容竟将自己夸得这样好,志得意满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客气了许多。 上官婉儿心下稍松,转身将遗诏交给身侧宫人,不经意地一抬眸,便微微一怔,倏尔婉然一笑。 “萧内侍到了!” “还有杨常侍!” “你看杨常侍手里拎的是什么?” “好像是……安乐公主的头!” 众军又欢呼起来,本对萧江沅有几分轻视,现下也都被喜悦覆盖了。 上官婉儿瞥见安乐公主的头颅,立即转开了眸,深呼吸了几口,方迎了上来:“别来无恙。” 萧江沅已经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了,等上官婉儿表演完,才走了过来。她与杨思勖率领后面的将士内侍,一同朝上官婉儿长揖一礼,道:“昭容安好。” 又向其他将军和刘幽求拱了拱手:“诸位也安好。” 葛福顺奔了过来,兴奋道:“鸦奴,行啊,诛杀了安乐公主,这可是大功一件!” 无视上官婉儿唇边笑容一滞,萧江沅垂眸笑道:“这功劳,一则有我这以一当十的义兄一半,二则还有我身后这些弟兄们一半,却偏偏没有我的份。葛将军可不要赞错了人。” “谁说的?”杨思勖立即打断,“若不是你指挥得当,我们还不得跟自己人打成一团了,哪还有精力去找韦后和安乐公主了?” 葛福顺掀开乱发,看了看安乐公主雪白的脸,点了点头:“安乐公主已经在这里了,不知韦后……” 感受到四周随着此问静下来的氛围,萧江沅的声音微微洪亮了些:“若奴婢所料不差,韦后的首级应当已在临淄王手中了!” “好!”随着葛福顺一声喝下,凌烟阁前又热闹起来。葛福顺也稍稍安了心——只要韦后死了,之前再怎么顺都不奇怪了。 果然在少时之后,李隆基纵马赶到之时,随行的钟绍京手里拿的便是韦后的首级。钟绍京抬手一举,便引起全场尽呼:“大唐万岁!” 李隆基坐于马上,满眼皆星光般烁烁,唇边的弧度也深了许多。他凝望着四处围着自己而雀跃的文臣将士,第一次有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渴望许久了。他既然已经得到,就不会再放手了。 享受够了,他转眸去寻萧江沅,这才看到,上官婉儿也在。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俊眉,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玄武门楼上,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 这位上官昭容还真是有能耐啊,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萧江沅还得跟她学着点呢。 此时,上官婉儿正立在萧江沅面前,似笑非笑:“鸦奴?” 盛唐绝唱 【第46章·流杯风里听松声】② 萧江沅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奴婢在宫外,便是萧鸦奴。” 见四处人多,上官婉儿便没有多说,只含笑点点头:“……也好。” 这时,李隆基道:“那可是上官昭容?” 众人立时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上官婉儿得以一步步走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已经下马,见到上官婉儿,他没有行礼,只冷冷一笑:“昭容竟然还活着?”顿了顿,怒斥道,“是谁违反了军令,站出来!” 刘幽求忙上前道:“请大王息怒,臣留上官昭容一命,是有原因的。” “哦?” “上官昭容,还请将先帝遗诏呈于临淄王一观。” 李隆基扬眉道:“先帝的遗诏不是都公布了么,怎的还有一份?” 上官婉儿将明黄色的书卷自身后宫人手上拿来,双手轻托,奉于李隆基,温婉一笑:“临淄王有所不知,这遗诏原本是由婉儿与镇国公主一同起草,经韦后擅自删改,才有了公布的那一份。临淄王若不信,大可打开来看看。婉儿绝非韦后乱党,而是早已看出韦后狼子野心,故特意尽己所能,为相王争取了辅政之权,可惜婉儿卑微,没能阻止得了韦后……” 她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且不论今夜所见之临淄王,与自己往昔所见大不相同,她说了这么久,若是别人站在她对面,早就把她手上的遗诏拿过去看了,可这李三郎却只浅笑着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他对于她所说的一点都不意外,这应是萧江沅的功劳,而他明知故问,又是这样的一个态度,仿佛就是想看看她会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气氛微滞,还是萧江沅站了出来,从上官婉儿手中拿过遗诏,再向李隆基呈上。李隆基这才把遗诏接过来,展开一看。那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好像方才,他只是单纯地摆了个架子一般。 萧江沅和上官婉儿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却见李隆基只浅笑着点了点头,便顺手将遗诏朝一边的火把上一搁,任凭它燃烧起来。萧江沅尚且一怔,上官婉儿已经敛容道:“临淄王这是何意?” 四周众人也连连变色,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隆基淡淡地将火光绚烂的遗诏随手一扔,道:“来人,立即将上官婉儿……”说着看了看身侧的萧江沅,才道,“拖下去,斩首示众!” “大王且慢!”刘幽求忙道,“上官昭容所呈之遗诏,臣是看过的,确是真的,大王这是……”话还没说完,刘幽求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李隆基才是他的主君,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拆他的台。 李隆基果然看似不经意地横了他一眼,道:“上官婉儿,就算你拿的遗诏是真的,你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在今夜拿到我面前,究竟是何种心思?” 四周顿时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见众人都若有所思起来,李隆基才继续道:“昔日,是谁将武三思引见给韦后,又是谁劝谏韦后提升自己的地位?是谁见先帝驾崩疑窦重重却绝口不提,又是谁起草遗诏后,明知韦后擅自篡改,却不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你忠于大唐么?你忠于先帝么?你效忠的不过是权力罢了,所以自从祖母退位以来,你总能活得好好的,但从今夜开始,我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还不快拖下去!” 上官婉儿一贯温婉的谨慎形象,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她的眉心蹙了又舒展,在两个禁军靠近自己之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等一等!” 她闻言便知李隆基心意已决,而这些年她即便换了多个主人,自从则天皇后之后,她也再未放弃尊严去苦苦哀求,今夜便更不会了。她只是有些不甘:“那她呢,不也是一样?”她伸手一指,指尖所向正是萧江沅。 李隆基显然没有想到,上官婉儿没有为自己求情也就罢了,竟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望着上官婉儿:“你竟以为,你和她是一样的?” 他对女子一向都十分心软,见上官婉儿似陷入了某种执念之中,便轻叹了一声:“你和她,原本就是两个人,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就算你和她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但因为人不同,心性不同,选择的路也会不同,走到最后,本就该不同,不是么?” 这一番不同论绕得众人都是如坠五里云雾,上官婉儿却听懂了。她的不甘一点点地散去,最终化作了几分怔然与恍然,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轻笑道:“……原来如此。” 她便是带着这样无可奈何的笑意,既没有让禁军碰自己,也不再反驳与挣扎,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她以为,自己与萧江沅即便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也终于殊途同归,但是她错了。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即便眼下处于同一阵营,也还是全然不同的——这个阵营能维持多久?一旦镇国公主与临淄王分崩离析,她会追随谁,这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萧江沅会跟着谁,却是毋庸置疑的。这或许便是她们彼此最大的不同。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江沅突然道:“她还不能死!” 果然来了——李隆基眸光一沉,笑容却不改:“为何不能?” 萧江沅也一如往昔般微笑着,双眼却皆无笑意:“阿郎不是答应过奴婢……” “我亲口答应过?”李隆基压抑着怒火打断道。 萧江沅怔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终是敛去了所有的笑颜。忽听一阵熟悉的柔声传来,是上官婉儿在轻声唤着:“鸦奴。” 萧江沅转身看去,见上官婉儿已经站定,正望着自己。 见萧江沅看了过来,上官婉儿温柔一笑——一如萧江沅记忆中最深刻的模样。 “你是对的。”上官婉儿的声音许久不曾这般柔和,说完便再无留恋地转身,走到了不远处的旌旗之下。她先寻到了乾陵的方向,然后才双膝跪地,似默念了什么,才闭上眼睛:“来吧。” 随行的禁军将士心下虽感慨,却仍是一把抽出了唐刀,高高举起。 忽觉一阵剧烈的心慌,萧江沅大脑一片空白,抬步就走了过去,引得众人大惊。 李隆基忙跟上去,咬牙低吼道:“你是要去监斩吗?!” 见萧江沅只凝视着上官婉儿的背影,什么话都不说,李隆基怒道:“斩!” 唐刀应声落下! 萧江沅立即站住了脚,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只听一下极快的刀剑入肉之声,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刀落的同时,李隆基一手拉住了萧江沅的胳膊,一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双眼起初一眨不眨,只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沉沉地闭上,再睁开时,她已经后退几步,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四下人又众多,他只得放开手,看着萧江沅冲自己缓缓跪下。 萧江沅沉声道:“上官昭容虽该死,却曾为奴婢之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奴婢一时情急,险些误了阿郎大事,还望阿郎降罪。” 凌烟阁前的僵局顿时缓和了不少。李隆基淡淡地道:“原来是这样。念你品性纯正,知错能改,今夜又立有大功,我不罚你,但也不会赏你了。起来吧。” “奴婢多谢阿郎。” 见将士们仍有些不知所措,刘幽求赶紧道:“今夜临淄王率领诸位诛杀韦后奸佞,拥立相王为帝,如今事成,何不早定新君,还大唐清明?” 不等将士们反应,李隆基便道:“不忙。眼下尚有韦后余党未除,事还不算完。为保大唐安宁,众将立即率领各自部下,将长安城各个城门关闭,誓要将宫内外的韦后余党铲除干净,不留后患!” “是!”众将之中,葛福顺答应得最为爽快。 “刘公,由你率人清点伤亡人数。” “是。” “其余的人……随我去太极殿,面见圣人吧。” “是。” 一场庞大的屠杀就此开始。 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被斩首于东市之北。 中书令宗楚客身穿丧服,骑着一头黑色毛驴乔装外逃,却在通化门与其弟一同被守门将士认出并斩首。 司农卿赵履温昔日对安乐公主溜须拍马,大兴土木,给百姓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和伤害,甚至身穿紫色官服的同时,还用自己的脖子,去驾安乐公主的牛车。安乐公主一死,他便到李旦和李重茂安抚百姓的安福门下,去山呼万岁,直接被李旦命令斩杀。百姓们见他死了,立即冲上前去,不过少时,他便只剩下一副骨架。 宗室李邕和窦从一,前者娶了韦后的妹妹,后者娶了韦后的乳母,一听说政变,当即都将自己的妻子杀死,并将首级进献给了李旦。 韦后的党羽也不仅仅只有贪生怕死或卑鄙无耻之徒,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年已八十,家人劝而不听,坚持慷慨临街赴死。 韦家与杜家两门望族比邻而居,经此一夜,不仅韦家连个襁褓中的婴儿都没剩下,杜家也被冤杀了不少。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夜。 都城,长安。 临淄王李隆基在镇国太平公主的襄助之下,成功发动政变,史称“唐隆政变”。这场政变粉碎了韦后的女皇梦,却让李隆基走上了帝王之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便是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平日里看起来不务正业的天之骄子,会在未来的五十年里,终结妖娆的红妆时代和峥嵘的朝堂乱世,将大唐推向全盛,再亲手让它坠入地狱。 盛唐绝唱 【第一章·帝位更迭安大唐】①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 天将破晓,大局初定。 韦后余党已被株得差不多了,李隆基去太极殿面见过少帝李重茂之后,便领兵出宫,奔往相王府——是时候把他的父亲和兄弟都接进宫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微风微凉,沁人心脾。李隆基单手持缰,纵马驰骋在长安的大街之上,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他十分好奇阿耶见到自己的神情,毕竟此番自己可没有惹祸,还让阿耶重新登临皇帝宝座,这下阿耶待自己,总不会那般爱搭不理了吧? 可一到相王府,李隆基便知自己错了。 整座相王府的气氛十分压抑,即便大多人都在欢喜,也是将欢喜吃力地藏着。有的人藏得住,有的人藏不住。 最藏得住的莫过于大郎李成器。他庆幸于阿耶终于得救,而从今日起,他们一家便再无生死之忧,却一直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最藏不住的当然是五郎李隆业了。 他们几兄弟此先虽然都知道,三郎近日定要做一场大事,可都没想到会是在二十日这晚发动,直到看到临淄王妃全副武装。他们聚在一起,整夜都没睡。刚过三更不到一个时辰,待陈玄礼率兵赶到,将这一夜的事相告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李隆业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要帮着陈玄礼去铲除余党。 李成器一边扶额一边制止了他:“大事已成,你不先去相王府看看阿耶?” 李隆业这才安生下来,乖乖地随着几位兄长,赶到相王府去。一见到阿耶,也是他冲得最快,眼泪掉得也最快。见幼子跪地膝行而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腿,眼圈红红,抽泣不止,李旦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怜,只得轻抚了下幼子的头,叹道:“都是成家的人了,怎的还做此小儿行径?” 李成器等也朝李旦跪拜请安。劫后余生,父子皆是眼中含泪。刚寒暄温存了一会儿,听幼子提起李隆基,李旦神色稍敛:“我竟不知,我有一个这样有能耐的儿子。” 待李隆基步入书房之后,跪拜请罪,李旦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你才刚立下大功,怎的便有罪了?” 李隆基道:“政变一事,本该一早告知阿耶,奈何相王府外一直有韦后的府兵把守,且此事是否能成,三郎心中也实在没底,若是三郎败了,岂非连累阿耶?思来想去,三郎终是不愿让阿耶一同以身犯险。若败了,那便让三郎一人获罪,若胜了,自然是阿耶……” 这一番话说说便罢了,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让李隆基在孝之一字上说得过去而已,李旦又怎会不知?只是李隆基胜了,正是最有威望的时候,有些戏码,李旦还得陪他演完。 李旦眸中有水光涌现,双手扶起李隆基:“大唐宗庙社稷,如今得以保全,自然都是你的功劳!”顿了顿,“你嫡母和阿娘若看见了,也定会欣慰的。” 这还是多年以来,李旦第一次主动提到刘王妃与窦侧妃。李隆基顿觉双眼有些模糊和湿润,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大唐尚未安定,阿耶快快随三郎入宫,以安民心吧!” 不久,相王李旦便坐到了太极殿中。 少帝李重茂在李旦的辅佐之下,颁布了一封制书:罪魁祸首尽已伏诛,其余党羽概不追究。同时,封李隆基为平王、主内外闲厩兼管左右万骑,薛崇简为立节王,又任命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则也论功行赏,各自获封将军及中郎将。 六月二十三日,太平公主也入宫与相王会合。少帝禅位给相王李旦的旨意,便是经由太平公主来传达。三请三让,第一次李旦自然固辞不受。少帝便又任命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让李隆基步入了宰相的行列,任命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以此来表示自己并不主观的禅位恳求。 这一下,一直以来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的相王五子,一跃而上,终于为天下人所知。 也是在这一日,原本无影无踪的王毛仲,回来了。 相王府和五王宅的女眷们尚未入宫,王毛仲也进不去宫廷,便只得回到五王宅来。其实早在两日前,得知李隆基成功推翻了韦后之后,他便想要回来的,可是想到自己不辞而别,他便有些羞愧。 可是,既然李隆基还活着,他便无处可去。依大唐律,主人安在,奴仆若是不告而别,便是逃奴,若被抓到,必会受到极为严厉的处罚。大唐天大地大,却偏偏容不下他。且他毕竟跟了李隆基二十多年,真要是离开,他也觉得不舍,便动了戴罪立功的心思。只要李隆基肯原谅他,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已经升任为平王妃的王珺虽有些看不上王毛仲,却还是看在李隆基的面子上,好生相待,只等去往宫里传信的人回来,她再行处置。结果半日过后,传信的人没回来,萧江沅却到了。 萧江沅来得匆忙,只说平王现在要见王毛仲。王珺便冲萧江沅耳语了一阵,痛快地放他们走了。 想到方才王珺对自己说的话,萧江沅摇头失笑——“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狗奴,就算三郎饶恕了,也得让他吃点苦头!你且放手去做,三郎要是敢为他怪罪你,你就说是我让的!” 萧江沅没有告诉王珺,就算她不说,她也不会放过王毛仲的。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从不觉得一个人的忠心可以在一次背叛之后,因为获得宽恕而变得坚定。 她骗了王珺。李隆基一直忙着,那传信之人是由她接见的。听闻此事之后,她假意去禀告给李隆基,实则出宫,为的便是将王毛仲带入宫来——王毛仲回来得晚了两天,若是之前,趁着万骑诛杀韦后余党之时,萧江沅浑水摸鱼,便将王毛仲解决了,眼下宫外却不好杀人了。 王毛仲就算此先有多看不惯萧江沅,此刻也得好生客气着:“萧内侍,阿郎真的还愿意见我?” 萧江沅淡淡一笑:“你跟我来便知。” 王毛仲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萧江沅的笑容怪怪的,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十分不对。他想了想,自己毕竟做了不太讲究的事,就连向来爽直爱笑的临淄……不,平王妃,不也变了些脸色么,萧江沅这样也属正常。 可见萧江沅带自己越走越偏,又进了一处偏矮的小院,王毛仲慌了:“你不是要带我去见阿郎!” “你才知道?”萧江沅站定回头,腰板挺直,微笑如昔,“且不论阿郎是否还想见你,就算他想,你又有何颜面见他?” “你……果然!”王毛仲四处看了看,见数个精壮的宦官朝自己缓缓围过来,喝道,“萧江沅!你要做什么?” 萧江沅却不再理会他,只施施然走到一边的席子上做好,闲适地开始烹茶。身边不远处击打声怒吼声不绝于耳,她却恍若未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地道:“行了,杀吧。” 其中一个宦官立时拔出了一把匕首,刚要往王毛仲喉咙上一抹,便觉衣领被什么人一提,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翻。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习惯性地胆战心惊,一声惊呼不禁出口:“师父!” 杨思勖三下两下地便把自己的徒弟都给拎到了一边,然后为难地看向了萧江沅——带着杨思勖前来的正是李隆基。 李隆基见萧江沅离开之后,久久不回,还以为五王宅出了什么事。出殿见到传信之人,方知王毛仲归来一事,再联想萧江沅擅自行动,他立即便明白了什么,召来杨思勖,便往其平日里训练内侍的院落而去。 见王毛仲被打得鼻青脸肿,李隆基也觉得十分解气,却仍是道:“杀你本是我的意思,不过念在我与你多年的情分,又只是不告而别,并没有将我的事告诉韦后一方来博取荣华富贵,今日便放过你了。日后,只要你知错能改,再无不忠之心,富贵权势,我总少不了你的。” 王毛仲本已陷入绝望,却没想到阿郎会来救自己,又对自己说了这些话。他跪拜在李隆基的靴履之前,羞愧之余,痛哭不止。他想开口,为李隆基立下一个誓言,却都哽咽在了嗓子里。 他怎会看不出,阿郎此番来得有多匆忙焦急,根本不是事先便知道的模样,更别提杀他究竟是谁的意思了。 阿郎为她萧江沅费劲了苦心,可是,她值得吗? 若是女子梨花带雨,李隆基虽也有些受不了,但也能忍耐些时候,可一个大男人抱着自己的靴履哭个不停,他就一瞬都忍不得了。支开了杨思勖及其徒把王毛仲带下去好生照顾,李隆基走到了萧江沅面前:“你还是这么辣手黑心。” 萧江沅这才向李隆基行礼:“看来阿郎不止见过一次。” 李隆基勾唇一笑:“上元前夕,玉娘。” “……阿郎觉得,王毛仲不该死么?” “那你觉得,上官婉……昭容,不该死么?” 盛唐绝唱 【第一章·帝位更迭安大唐】② 政变那晚,萧江沅虽然给了李隆基台阶下,过后也对他一如往昔,办起事来更没有丝毫耽误之处,而在他的了解中,萧江沅本来就是那种很难受到情绪影响之人,李隆基却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初他也以为自己多想,直到这两日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发现萧江沅在发呆。 自从政变过后,李隆基便直接住到了宫里,萧江沅是他的贴身内侍,眼下又没有别人可以跟萧江沅换班,故而萧江沅便一直和李隆基住在一起。当然,李隆基睡正殿卧榻,萧江沅睡偏间矮塌。 想到上官婉儿丧命之时,萧江沅的反应,李隆基只觉心绪不宁。好几次他都想问问萧江沅,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杀上官婉儿?哪怕她真的不知道,他也愿意跟她好好解释,只怕上官婉儿同她感情太深,萧江沅对自己的感情本就不明显,尚处于萌芽状态,这一下岂不是连根拔起了? 可是这两日实在是太忙了。少帝还不会管事,阿耶根本置身事外不管事,大哥懂得避嫌,不方便管事,至于姑母,她现在天天跟在少帝身边,生怕哪个没看住,少帝就改变了“禅位”的想法,到时候事情可就无法收拾了,毕竟少帝是合法继承登基,谁也不能在他没有过失的情况下,说废就把他废了——更不可能再来一次宫廷政变。 这些人排除在外,除了李隆基,也就不剩谁有资格管事了。 其实他尚算不错,顶多参与商讨,做个决定,决定做完后,具体的事情便自有官员去做了。刘幽求现在做了中书舍人,从六月二十日的废皇后韦氏诏书开始一直到现在,各种任免制敕简直像雪片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篇篇都需要中书舍人来草拟。刘幽求每每动笔的时候都在想,若是上官昭容没死就好了,这些个诏书对她来说肯定不是问题,还要比自己写得文采迤逦许多。 李隆基对此何曾不了解?然而任凭刘幽求倨傲的神情之下,仍流露出多少怨念,他也只装作看不见——一个萧江沅就够了,哪来的心思哄你?你那晚拆我的台,我还没收拾你呢。 眼下总算有了机会,他不想放过,更不想让她躲。 萧江沅先请李隆基坐下,端了一杯茶给他。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柳枝微曳时拂过的风,让李隆基不禁心神一漾。 李隆基接过茶杯,低眸一看,目光倏然一定。他身子忙一前倾,一手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这个……你竟然还带着?” 萧江沅微微一怔,见李隆基看的乃是自己右腕上的五彩长命缕,道:“难道……可以摘?” 难道我不许摘你便不摘了?李隆基腹诽着失笑道:“端午节的长命缕,在节后初雨之时,便可摘下,置于路边水中,如此便可带走所有污秽妖邪之气。” “这样啊……”萧江沅点点头,“那奴婢错过了,岂非仍与污秽妖邪为伴?” “你信这个么?”李隆基不以为意地道,“我倒认为,污秽妖邪遇到你,可真是要躲得远远的才好呢。”说着松开了萧江沅的手,退回去坐好,“你与上官昭容……真的是师徒?” 萧江沅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上官婉儿已经与她再无关联:“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什么时候的事?” “阿郎知道,奴婢出身掖庭,当年便是上官昭容将奴婢带出来的,并亲自教导认字读书通史明理,还将奴婢带到了则天皇后身边。” “掖庭里那么多女奴,怎么她偏偏带出了你,又对你这样好?” “这个奴婢并不知道,但奴婢想,或许是因为,奴婢与上官昭容年轻的时候,也颇像的缘故。则天皇后也说过,上官昭容与奴婢,有时候就像一个人。” 李隆基点点头:“连祖母都这么说,难怪她都生死之间了,却还在执着于你。她以为,你和她既然有着同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未来走的路,事到临头的结果,也都该是一样的——你应该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可惜,你们再如何像,你终究不是她。” 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呢?李隆基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萧江沅拱手一礼:“说到这里,奴婢还要感谢阿郎,将上官昭容点拨明白,让她去时再无遗憾与牵挂。” 李隆基有点自嘲地道:“你不恨我执意杀了她,竟然还要感谢我?” 萧江沅的情绪还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她闻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方才阿郎不是问奴婢,上官昭容是否该死,奴婢的想法其实与阿郎的是一样的。她该死,她当然该死。她左摇右摆,不识忠贞,虽是助力,也是隐患,阿郎不需要她来作助力,却要防范她这个隐患。杀她,是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只是后续惹来的麻烦……” 李隆基有些急切地将茶杯铮然放到矮几上:“我问的是,你不恨我?” “……奴婢为什么要恨阿郎?” “你!” “阿郎且先冷静,听奴婢一言。”萧江沅轻叹道,“奴婢并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在心平气和地与阿郎说话,不是么?奴婢说的都是真心的。只是……奴婢也没想到,原来……”她默然了良久,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竟是不愿她死的。” 这一声似悲似叹,尾音悠长,直抵李隆基心底。 “不过,”萧江沅又道,“不愿归不愿,这与她是否该死,却是无关的。而即便她该死,却不一定该杀。就大局来看,阿郎这样做可行可不行,可行之处,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至于不可行之处,阿郎应当比奴婢更清楚。” “不就是我那位肖似乃母的姑母,与上官昭容关系极好么?正因为她们关系好,此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们才是一党。我执意要杀上官昭容一事,早晚都会传到姑母耳朵里,届时她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斩她臂膀。她在先帝一朝憋闷够了,如今想堂而皇之于朝堂之上分一杯羹,见到我这个根基未稳的侄儿如此过河拆桥,又显然不好控制,她肯定不会放过我。” “既然如此,阿郎还是坚持杀了她。” “上官昭容她历经三朝,内廷女宰相,留着她,便是给姑母留下一大助力,就算她倒戈效忠于我,我也不会安心的。她首鼠两端的次数还少么?纵然我欣赏她的才华,也必须让她死,如此事情才能简单些。” “太平公主起先同意与阿郎合作,应是看上了阿郎非嫡非长的身份,以为日后一旦阿郎不受控制,便可以此为缘由,对付阿郎。阿郎如此早便打草惊蛇,就不怕……” “怎么不怕?可是两种选择,我只能取其一。我不想冒那个险,至少姑母这边,一切还在意料之中。” 萧江沅这两日夜里,思虑的便是这些,如今都已得到解答,心情舒畅了不少。她家阿郎就算打草惊蛇了又如何?太平公主能否斗得过她家阿郎,尚未可知,而一切都还未开始。她既然决定追随他,便是刀山火海,也会随他一块去。 她会拼尽全力,不让他败的。 见茶水已经凉了,天色也见黑,萧江沅便起身去扶李隆基,示意该回宫了。李隆基似乎还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萧江沅一直规矩地低眉垂眸,根本没有看到李隆基神情的变化,只听到了几声熟悉的轻咳。 李隆基将萧江沅扶过来的手推开,自己站了起来:“好像我是个病秧子似的,用得着你扶?” 萧江沅但笑不语,只侧身一避,让李隆基先行。 按理说,李隆基和萧江沅一前一后以示尊卑是对的。可李隆基每走几步,就站定回身看萧江沅一眼,每次都分明是有话要说,然而一见到萧江沅低眉顺眼的模样,就恼得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好几次喝令萧江沅跟上来一点,奈何萧江沅太守规矩,根本不肯与自己并肩而行。 但他现下想同她说的话,若是他回过身去说,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和死板,诚意过足而不够亲近。但若此刻不说,他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了。这些话越早说越好,若是晚了,他突然提及,反倒突兀,也不好解释。 萧江沅虽垂着眸,李隆基往来反复的脚步却还是看得清的。她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也想到了他会说什么,可就是不开口也不依从。她忽然发现,以李三郎为主,自己平日里能获得不少乐趣——与她当年侍奉则天皇后时不同,那时候都是则天皇后找她的乐趣。 这滋味新鲜,她享受得紧。 眼见暂住的千秋殿就在前面了,人难免要多起来,到时候摒退左右来说,李隆基更不好意思了。他咬咬牙,终是站住脚,一手向后一探,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深吸几口气,终于一脸认真地开口道:“我没有算计你。” 萧江沅敛了敛唇角,不让自己笑出来,一脸茫然地抬头。 见萧江沅是这副表情,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你少来。那晚你向我请求放上官昭容一命,我不说话不是默认,而是因为这件事我做不到,又怎能开口答应你?” “……那阿郎为何不直接拒绝?” “你……当时那样看着我,让我怎么拒绝啊……”李隆基目光漂移,手背掩唇,轻咳了一声。 萧江沅有些好奇,见四处经过之人不多,且都垂眸而过,便上前两步。她缓缓抬眸,凝视着李隆基俊朗的容颜,轻声问道:“是这样么?” 盛唐绝唱 【第二章·萧郎或似美娇娘】① 李隆基只扫了一眼萧江沅的眸光,便转眸看向别处,更后退了两步。萧江沅随即跟了上去,见李隆基又退,她便又跟。终于,李隆基受不了了,转身绕开,走到萧江沅背后,故作威仪地背过手,道:“总之,我从来都没有算计过你,以后也绝对不会。” 萧江沅与李隆基背对着背,听着他坚定的语气与声音,心中渐有暖意增生。这暖意勾起了她浅浅的唇角,也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至于王毛仲,”李隆基又道,“他跟上官昭容不同,至少我知根知底,想要操纵轻而易举。今日我放他一命,来日他能一命换一命,此番错误决不再犯,可上官昭容,我就吃不准了。” “……不然阿郎以为,奴婢让宦官们打了王毛仲那么久,只是为了替阿郎和自己出口恶气?”萧江沅颇无奈地一叹。 李隆基闻言,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从五王宅过来来传信之人就留在殿外,他一出殿就看到了,若是萧江沅真的想把王毛仲杀了,一定会把那人支走,免得被自己拦下,而现在,她又说出了这般明显的话……原来她竟这般为自己着想。 李隆基有些惊喜地扬了扬眉,回过身去看她,正好迎上萧江沅的转身。萧江沅已恢复往日淡然微笑模样:“杀也行,不杀也行,阿郎若赶得过来,那就不杀,但若阿郎太久没赶来,奴婢也下得去手。” 李隆基轻笑道:“唐律杀人可是重罪,你胆子不小。” “奴婢胆子小得狠,所以才把他带到宫里来杀。” “……真是没想到,”李隆基悠长一叹,“那样的一个她,却教出了这样一个你。” 李隆基本是揶揄,萧江沅听来却十分认真:“这一点,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隆基刚要说什么,便见刘幽求一脸阴郁地疾奔过来。他立时整肃了神色,道:“刘公还未出宫?” “今夜由臣在中书省当值。”刘幽求先长揖了下,对于跟李隆基形影不离的萧江沅只作不见——这几日大家都习惯了,他们俩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刘公脸色不对,方才跑得又急,可是有大事发生?” 刘幽求轻叹一声,上前两步,低声道:“相王……这已经是第四次拒绝接受少帝的禅让了。” 李旦是何等的身份,不可能谁劝一句,就拒绝一遍,都是等臣子们说累了,奏疏的数量也差不多了,才找一个比较大或人比较多的场合,拒绝一下,最多三次便够了。第三次李旦仍拒绝的时候,李隆基就觉得不对劲了,可见姑母都没着急,他便也只好按捺住自己,继续观望了。 ——姑母应该比他更着急才对。 起初,少帝是心存侥幸的,以为自己绝口不提,便没有人可以让他退位。他的想法没什么不对,就算大家心里的皇帝已经换上了相王,可他一日在帝位上,众人就不能不顾及他。太后……不,是废后韦氏已经死了,他又没有类似不孝那样罪大恶极的过失,谁敢废他,谁又能废了他? 众人只能等他禅位给相王,这才是顺理成章。可是让当今皇帝禅位,哪个臣子敢开这个口,又有谁能开这个口?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太平公主,她是皇帝的姑母,又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公主,不论公私,都最合适不过了。 太平公主对于此事自然当仁不让。政变已然结束,喊的口号里就有“拥立相王为帝”一句,若是政变之后,还是这个小皇帝坐在皇位上,那他们这场政变算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正义之师,还是反叛逆贼? 况且她与李隆基虽然是合作关系,对李隆基的帮助也不小,但是政变这一夜,众人眼中显然是李隆基出力更多,她怎能容忍众人看重李隆基而轻视自己?好歹论辈分,她还是姑母,当初同意跟李隆基合作,不也是因为不想让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么?现下倒好,她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倒不如直接把嫁衣给李隆基穿了。 好在,上天立刻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皇帝若是一直装聋作哑,死活不肯禅让,谁也不能拿他怎样,可相王这里就尴尬了,皇位登也不是,不登也不是。只要她能化解了这场危机,让相王顺利登临帝位,又有谁能比她的功劳更大? 可当太平公主软硬兼施,好不容易让这乖侄儿签下禅位诏书,他李旦三请三拒是想闹什么?三请三拒也就罢了,且算你把戏做全,可这四次又是怎么回事?他想让她成为逼迫少帝退位的罪人吗? 太平公主简直快被这个看似恬淡实则心思极重的八兄给气疯了。 刘幽求简单讲了下方才发生的事。从刚刚李隆基离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太平公主便来了开始,一直讲到太平公主带着三省六部的官员去四请相王继位,结果又被坚决拒绝。刚说完太平公主头疼退场,刘幽求便叹了一声:“也许……相王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不想……” “姑母在我不在的时候,率领三省六部官员去请阿耶继位?”李隆基细细地听完,沉声总结道。 刘幽求与萧江沅相视一眼,对这句话中的深意了然于胸——太平公主对李隆基已怀有猜忌之心,且她向来对长安士人广施恩德,只见那些官员都愿意为她所驱使,便可见一斑。 萧江沅想了想,道:“相王或许的确不想做皇帝,但他这次又没有答应,却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点,刘幽求却是不明白了,直到见李隆基忍不住笑道:“在姑母如此汹汹威势之下,阿耶若是答应了,那便不是阿耶了。”他才终于明白。 太平公主表面看起来淡定,实则还是心急了。她以为这次恭请的臣子多一些,又都身居要职,相王怎么都盛情难却了,却不想此番在相王看来,与逼宫无异。相王素来谨慎,一直以来四番拒绝继位,态度坚决,固然有许多外因,但内因也未尝没有。他为什么不肯,不就是因为不想被两大功臣所牵制,继续像当年则天皇后临朝之时,做一个名不副实的帝王么? 与其那样,不如不做。 太平公主这次若是成功了,那相王便如同是她一手捧上了皇位,那她就再度功高震主了。先帝尚有武三思等人可以利用,相王却只有平王来与之抗衡……等等!平王怎么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利用他来与太平公主分庭抗礼,平衡朝廷,有何不可? 相王这哪里是忌惮太平公主,分明是不想让平王有这样权势滔天的机会! 可……这是为什么? 难道因为相王做皇帝之后,平王自然是太子,相王还未登临帝位,对平王就有了大多皇帝对太子那般,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复杂心思? 刘幽求抬眸看向李隆基。这位年纪轻轻却富有成熟的谋略,敢于用人的气度可比当年则天皇后的救世平王,显然是想到了所有,他却只勾唇笑着,仿佛毫不在意。 刘幽求不禁心下暗叹。他这次追随的主君啊,应得的一切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开始被人猜忌了,曾经的合作伙伴如是,未来的天子亦如是。这将来的日子,还有好一段艰难的路要走呢。 这才刚刚开始。 刘幽求的视线随即又转到了萧江沅身上。方才平王便也罢了,这样深的意思,她竟能一眼看破,真不知是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过的缘故,还是上官昭容教导之功。 想到政变前日,萧江沅暴露内侍身份之后的侃侃而谈,亦真亦假,真假难辨,再看今日她眉眼清浅,微笑依然,一脸的司空见惯,刘幽求不由衷心觉得,这样的一个人站在平王身边,与他相携同行,真是再相配不过了。若她是女子,便更好了。 可惜啊可惜,她怎么偏偏是个宦官? 这样的想法,刘幽求虽是今日才有,可他早在别人处听过多次了。众人能跻身三省六部,自然都是明眼人,平王和萧内侍之间的那点暧昧,谁看不出来?这几日来,大家对平王已是赞不绝口,萧江沅显然人缘更旺,这一熟悉,他们闲暇之时操的心便多了,甚至还有人问,萧江沅长成那副模样,不会就是个小娘子吧? 见刘幽求若有所思地看向萧江沅,李隆基眸波一转,笑道:“刘公可是在想,阿沅到底是不是一个美娇娘?” 刘幽求立即回过神来:“臣不敢。” 李隆基悠悠地道:“刘公不知道,有的时候啊,连我都矛盾呢。若她是男子,必为国之栋梁,可当兄弟与之相交;若她是女子,自然巾帼不让须眉,可堪红颜知己。不论哪一个,对我来说都不错。可她偏偏是个宦官,这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当兄弟,你看她这拘禁死板的模样?若是当红颜知己……唉!” 萧江沅垂眸一笑:“阿郎说笑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李隆基摆摆手,“那我们走吧。” 刘幽求道:“平王这是要去哪里?” 李隆基抬首朝前一望:“都这个时候了,有的人不出马不行了。” 【第二章·萧郎或似美娇娘】② 李隆基并没有走去别的地方,而是回到了暂住地千秋殿。殿中李成器等四兄弟正等着李隆基回来用晚膳——相王五子一如昔年上阳宫芬芳殿一般,五人同住一张大卧榻上,共用着一张被子——这真的不是因为穷。 满朝文武皆赞相王五子兄弟情深,腹诽自大唐开国以来,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景观,刘幽求自然是其中一位。可今日见过之后,刘幽求不禁心下一叹:从前再如何亲密,如今彼此身份变了,也终究是不一样了。 见刘幽求也来了,李隆业忙张罗宫人又上一份吃食。众人分席而坐,整个晚膳时间,殿内几乎没有一点声响。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五王宅却是向来不遵守的,可这一天竟变成了这样,刘幽求觉得甚为可惜。 尴尬的用膳刚刚结束,他便在李隆基的暗中授意下,表明了来意:“……如今已是四次了。相王从前便曾君临天下,乃是大唐百姓民心所向。眼下上至国家下至宗庙,一切尚未安定,相王怎可仍如此拘泥于小节,不早日登基,以安天下呢?” 李隆基叹道:“阿耶生性淡泊,向来是少把世事放在心上的。当年纵使他做了天子,尚且要把帝位让给别人,当今圣人是阿耶的亲侄儿,阿耶便更不肯取而代之了。” 李隆业不顾李隆范的轻轻拉扯,也凑着道:“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刘幽求又道:“然民心不可违背,相王若是退居世外,大唐的宗庙社稷又当如何?” 李成义看了一眼李隆基,又看了看刘幽求,终是往李成器身后退了退,什么都没说。李成器则瞥了李成义一眼,温然道:“可是就连姑母都没能劝得了阿耶,我等又能如何?” 刘幽求道:“镇国公主已向相王表明了百官之心,相王的顾忌便又少了一层,如今只怕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唯独身为人父,不好做几位大王的榜样,更恐为后世皇族埋下什么祸根。现下唯有几位大王前去劝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相王既忠且义,才能安心登基。” 大势所趋,这个皇帝,李旦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他再怎么顾虑而不下决定,都是没用的。此事李成器自然清楚,也曾忧心过若阿耶做过了火候,事态又该如何,可他们兄弟实在不方便插手。见刘幽求当着李隆基的面谈起此事,李成器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可当他们几人赶到李旦所居之百福殿时,才发现太平公主竟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正附耳对李旦说着什么。李旦的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犹豫,时而不忍,时而又不舍。见儿子们都来了,刘幽求也随行在侧,再加上太平公主一如少年时娇纵地一推自己的肩膀,他终是无奈叹道:“你们不用说了,我答应就是。” 李隆基等人的话顿时吞回了肚子里,李隆业还呛了几声。李隆基习惯性地与李成器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禁微微一笑,原本因局势天翻地覆而出现的些许不自然,一瞬间都尽释了。李成义自然是跟着李成器行事的,李隆范见大哥和三哥一如从前,便也悄然松了口气。 而平时最没计较的五郎李隆业,此刻却有些愠怒起来。大哥和三哥的确没什么变化,二哥和四哥却分明变了,他们待三哥再不复从前那般亲密了,竟多了几分守礼和疏离。他心里有些难受,哪怕阿耶马上就要重新做皇帝了,他也开心不起来。 太平公主和刘幽求依次说过相王英明之类的话,便商讨起了禅位的礼仪。见李旦仍有些谦逊退让,李成器和李隆基便在一旁捧着姑母和刘公的话头,时不时劝告一番,李成义和李隆范则垂首立在一边,偶尔附和几声,李隆业微微皱起了眉。 他悄悄地后退两步,不等众人发觉,径自跑到了殿外。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阿耶这样的年纪登基为帝,众臣必然奏请早立国本,大哥嫡长出身顺理成章,三哥立有大功可堪贤才。可大哥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三哥争,三哥推翻韦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里想得到日后竟会出现兄弟相争之局面?他们彼此之间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龃龉,二哥和四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怕大哥和三哥相争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吗? 越想越气愤,李隆业抬起一脚,便将殿外座落的石灯踢倒了。他连忙去接,刚捧住石灯的头,便觉蜡油流到手上,一阵刺痛,手便不由一松。这时,一双白皙又细嫩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将石灯托住了。 他转头看去,见是阿沅,便轻哼着走到一边。心道她走出来定是来寻自己的,肯定有话对自己说,他现在不想理人,但若是她主动凑上来,他也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萧江沅过来,李隆业心里有点犯嘀咕——难不成她出来是有别的事,只是顺手帮了自己一把,现在已经离开了? 她敢?!他忙转回身看去,只见萧江沅仍双手捧着石灯的头,弯着腰定定地站着,纹丝未动。他不解地走过去,便听萧江沅无奈地叹了一声:“奴婢实在抬不起来。” 李隆业怔了一下,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着方才萧江沅应是以为自己会帮她,却怎么都没等到,一如自己一般,李隆业脸上终是绷不住,笑容绽开,语气却是嫌弃的:“抬不起来,你倒是开口啊,我能不帮你吗?” 待石灯由李隆业接手扶回原样,萧江沅淡淡一笑:“奴婢为什么要开口呢?难道奴婢这般窘境,大王看不到么?” 李隆业扭头不看萧江沅:“看到了又怎样?” “大王看到了,竟袖手旁观?” “我……”李隆业语结了会儿,恼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大王真是聪慧。”萧江沅忍俊不禁,“奴婢身陷困境,本以为大王看到了,定然会伸出援手,便没有开口,这是因为奴婢相信大王的情分。衡阳王与巴陵王身陷两难,本以为大王与他们同病相怜,定然能够理解,便也没有开口,这是觉得兄弟一场,大王定能信得过他们的为人。谁知……” 李隆业急道:“这不一样!他们罔顾与三哥的兄弟之情!” “正因为两位大王太过注重兄弟之情,才会如此。不然,衡阳王已经站到了宋王身后,为何还偶尔帮平王说话?巴陵王不也是两边都有帮腔?” “他们这是左右逢源!他们对三哥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在大王看来,平王和从前还是一样的吗?” “当然……”李隆业抿了抿唇,承认道,“不一样了。三哥不如从前那般压抑自己了。” “就连平王本身都不是一样的,大王又怎能要求,衡阳王和巴陵王待平王一如往昔?更何况,他们不过是多了些客气而已,时间一长,只要他们发现平王待他们始终如一,慢慢地也会打开心结。只是他们也怕终有一日,宋王和平王之间会势同水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一旦真有那么一日,选择就必须要做了,他们如此,大王亦如此。” “不会的!大哥和三哥不会的!他们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李隆业连连道,仿佛这样便会让自己坚信自己说出的一切。可是,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远去不过百余年,李隆业也并非单纯的傻子。听萧江沅轻叹,他默了默,终是低声道:“是啊,有时候,争与不争,又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奴婢知道,大王是明白的,只是不愿相信,便没有开口罢了。”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大哥和三哥本人,还是不会争的!” “可只是不争,宋王和平王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说怎么办?” “除非,有人先退一步。” 所谓的不争,只是两人都不表态而已,若谁能退一步,那才是真的不争。 李隆业忽然不说话了。 萧江沅放轻语气:“大王不必担心,宋王不是早在平王起事之前,就决意放手了吗?” 这样一想,李隆业又心疼起李成器了。大哥毕竟是嫡长子,继承阿耶天经地义,早在阿耶初等大宝的时候,大哥就是太子了,三哥的确居功至伟,可若真的让三哥夺了大哥本来应得的一切…… “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李隆业眉心紧蹙,眼圈不由一红。 萧江沅掏出手帕,给李隆业递去:“孟子有云,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谁哭了!”李隆业抓起萧江沅的手帕,便往地上一摔,“若是大哥被立为太子,三哥功高震主,阿耶势必要将三哥远远地外放出去,甚至再不许回京;若是三哥被立为太子,曾经做过太子的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大王会怎么做?” 【第三章·立嫡立长或立贤】① 李隆业想都不想便握拳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便自裁在他们面前,看他们还忍不忍心兄弟相残!” 方才说了那么多,萧江沅真正想问的不过只有这一句。任凭事先想过再多的答案,她都没想到还有这一种。她定定地看着李隆业,忽然放弃了自己来寻李隆业的初衷。 她原本是想为李隆基拉拢一些支持的,甚至在方才的对话里,多少掺了点离间他们兄弟之情的意思,现在想来,自己真是错了。 李隆业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年初见他时,不就清楚了吗?他能有这样的回答,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是她听惯了太多狠辣与血腥,便以为历代帝王家都是如此,根本不曾想过,这世间是有例外存在的。 真不愧是上官婉儿教出来的,她竟然会有了与之相似的想法。上官婉儿是觉得她们二人太多相似,便该成为一样的人,而她则是觉得,相王一家一旦成了真正的帝王家,也将和往昔那些父子兄弟一般模样。 且不说别人,只说眼前的五郎,他就算有那种想法,也没有那本事啊。 则天皇后对她说过的一番话,涌上了她的脑海:“你空有满腹经纶,阅历却远远不够,这大大局限了你的见识,让你最多奇谋诡谲,终究不过旁门左道。乱世之中,你会活得很好,待阅历增多,也将越来越成熟,但若直接让你脚踏实地来生活,只怕就要出岔子了。” 但愿自己还没闯下大祸,萧江沅道:“大王能有此心,奴婢便放心了。” 李隆业不解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江沅的微笑中流露出几分温和:“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奴婢的意思便是,大王既然连宋王与平王都信了,不妨对衡阳王和巴陵王也多些信任,毕竟大王五人,是自小相依为命的情分,若能自成铁桶一般,容不下他人离间,那么方才奴婢所说的一切,便都难以发生。即便发生了,也都将迎刃而解。” 李隆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一会儿眼圈又红了起来。他先转头看了看别处,一时想起了什么,忙上前几步,将萧江沅的手帕捡起。见雪白的绢帕已经沾染上了尘土,他有些歉然:“我……我叫人洗干净了,不,我亲自洗干净了,再还你。” 萧江沅并没有拒绝,只是凉凉地道:“大王可不要直接去找宋王和平王,说什么‘你们要是敢兄弟相争,我就死给你们看’之类的话啊。” 李隆业被人戳中了心事,却装出一副十分无辜的模样:“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痴傻之人?原本大哥和三哥之间没有什么,我这么一说,反倒像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似的,他们都是多思之人,要是以为我在对方那里听到了什么,产生了什么误会,我可是真要以死谢罪了!” 萧江沅点点头:“大王终究不傻。” “那当然!”李隆业说着便觉不对,她只是说自己不傻而已,又不是夸自己聪明,不傻算什么,自己在这儿知足个什么劲儿啊?可现在反应过来未免太晚了,不能让萧江沅取笑自己,他得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出来。 这时,除了李旦之外,众人都自百福殿中退了出来。任凭晚辈们与刘幽求恭送,太平公主只昂着头径自离开,就连一边行礼的李隆业和萧江沅,也看都没看一眼。大事已定,刘幽求不便久留,拜了别就回中书省去了。百福殿前便是千秋殿,李隆基等人便将想说的话,都留到了千秋殿中。 五兄弟最困惑的莫过于太平公主对阿耶说的话。她才刚失败过,没过多久就卷土重来,竟还反败为胜了。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竟能让阿耶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快。见兄弟们几番猜测都似不对,李隆业给萧江沅递了个眼色,却见她分明想到了什么,可就是摇头沉默。 最后还是李成器制止道:“阿耶都已经同意了,原因是什么便不重要了。镇国公主毕竟是你我的姑母,就算有什么错处,难道身为晚辈的,还能去指责长辈?” 李隆业道:“可是……她在已经摒退了宫人内侍的百福殿里,跟阿耶说话还要附耳,可见她说的话一定不可告人,阿耶见到我们,都不让我们开口,就说同意,显然姑母说的,跟咱们有关。大哥既然提到了错处,便是想到了这一点的。” 几兄弟只怕谁都要比李隆业聪明些,李隆业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例外。李成义和李隆范都沉默着,李隆基笑着摆了摆手:“姑母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呗,难道她说了几句话,咱们就不是亲兄弟了?” 夜半之时,五兄弟没有一个人睡熟。 李成义独坐在殿外树下,默默地不说话,直到李成器过来。李成器拍了拍李成义的肩膀,温和地道:“我知道,你是觉得三郎动手政变,也是存了与我一争高下的心思,想要夺取我的继承之权。而他也许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心里不舒坦。” 李成义道:“三郎连大哥都能出手,这实在让人心寒。若他真的当了太子,大哥还不……” “你和四郎啊,真是……”李成器摇了摇头,“你是心疼我,四郎则是怕了那些血腥的事情了,不想失去三郎和我,更不想整个家都因为阿耶的重登帝位而毁了。可是你们难道看不出,三郎为的从来都不是与我相争,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吗?” 李成义大惊:“他……竟然……” “我没有他那样的志向,也一心求稳,不敢拿身家性命来赌,所以我一事无成,这本属应当。而三郎受了煎熬,冒了险,他是提着头把这一切办成的,所以他来日不论收获什么,都是应该的。而帝位只有一个,有人得,就会有人失,倒也没什么。三郎毕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秉性如何,我都信得过,你却信不过么?” 与此同时,千秋殿中榻上,李隆业再度翻了个身,便听李隆范恼道:“你有完没完了,还睡不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李隆业也凶了起来。 兄弟俩登时又打了一架。不过因为彼此都躺了许久,突然起身,都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场打架没什么声音,也结束得很快。 “四哥,”李隆业平躺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你是不是对三哥有意见?” 李隆范平复了下呼吸,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认识三哥了。从前谁能想到,三哥会有一天拯救大唐,甚至可能成为太子,再做天子?一旦他成了太子,大哥这样的身份,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而倘若大哥做了太子,三哥的居功至伟岂非成了怀璧其罪?五郎,你知道么?在得知阿耶第四次拒绝做皇帝的时候,我明知不该这样,可还是觉得欢喜和安心,因为只要阿耶不是皇帝,大哥和三哥的矛盾便不会产生,咱们就还和从前一样,做闲散的富贵宗室,五兄弟一同在五王宅里,相亲相爱,了此一生。可是……” 李隆业一个翻身,一如儿时一般紧紧地抱住了李隆范,哽咽道:“四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还是亲兄弟,绝对不会变的。” 感受着肩膀渐渐的温意和濡湿,李隆范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故作嫌弃地道:“你快离我远点!” 李隆业向来不听李隆范的话,闻言不仅收紧了手臂,还想把腿也缠上去,却被李隆范率先防御,一脚踢开。两人便又打了起来。 而在这个时候,李隆基坐在两仪殿台阶上,正仰望着漫天星辰。萧江沅就坐在他身边。 想到方才自己提到“亲兄弟”三个字之后,殿中便静了下来,若非大哥催促着大家安眠,气氛只怕要僵冷如冰,李隆基摇了摇头:“从我决定这样做开始,我就知道大抵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待我的态度会有所变化,这些还在意料之中,尚算不错。” 看了一眼李隆基朗然的浅笑,萧江沅不觉心中发紧。 默了默,李隆基又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人?我同大哥感情那样好,可明知政变成功势必要损害到大哥的利益,我也没有手软,现在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他们面前……” 萧江沅淡淡一笑:“国于危时,能者居之。大义为先,私情可免。政变计划之前,宋王也是知道的,但成功的却是阿郎。机会并非没有给过他,奈何他错过了,而很多机会往往一生只有一次,他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况且,阿郎是不会主动对亲兄弟怎么样的,对吧?” “我当然不会!” 萧江沅点了点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在这一点上,还是太宗皇帝更让奴婢倾心。然而阿郎毕竟不是太宗皇帝,有些事做不来,也无需去做。至于……阿郎是否虚伪,为免阿郎心存困扰,奴婢须得与阿朗说一句:帝位上坐着的,从来不需要十足的正人君子。” “但也不能尽是小人。” “阿郎圣明,自然懂得如何拿捏其中之度。” “无论如何,我的江山,不需要亲兄弟的血肉来稳固!” 萧江沅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心道,或许她家阿郎便会成为帝王史上的一个例外。 有个事微蓝要说下 ? 微蓝如果有事断更,一直是在作品广播发临时通知的,可直到今天,微蓝才知道手机版是看不到作品广播的!也就是说,之前几次微蓝的断更通知,除了发在章节里的一个,大家应该是根本就没看到,就发现微蓝断更了…… 讲真,微蓝对盛唐有一股不死不休的执着劲儿,所以绝对不会弃坑,微蓝起初是决心从头至尾一次不断更的,然而……但微蓝保证,除非身体实在坚持不住,比如之前的重感冒和今晚的痛经,微蓝真的真的每天至少九点一更三千字,两千九都不会有!握拳! 对,今晚微蓝痛经快死了……3月7日无更新,3月8日女王节恢复更新,于是微蓝就欠了大家九次更新了……一定会补回来的!微蓝最近只是有些灵感和精力枯竭,大概是一月份消耗了太多…… 为了弥补大家没看到更新的失(愤)落(怒),微蓝发个剧透小对话,开文之前就构思好的,是微蓝要表达的某一点,未经加工,单纯对话,大概有点爆炸—— “师父!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早就不爱你了!他爱上了杨玉环!” “那又如何?我和他的关系,从来不仅凭情爱来维系。他是君,我是臣,他授知遇之恩于我,我以忠孝节义报他。一生一世,仅此足矣。” 《盛唐绝唱》有个事微蓝要说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立嫡立长或立贤】②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四日。 晨曦才自云后露出熹微点点,文武百官已经齐齐走入了太极殿,面向正北方放置的李显梓宫,整齐排列站好。大殿之中,雪白的纱帘随入窗的微风轻荡,撩拨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其质地之轻,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少时,相王五子簇拥着相王李旦入殿。大殿虽大,可容李旦之处却不多,群臣都已站好,他站到哪一边都不大对劲。毕竟是即将要做天子的人,若是与群臣站在一处,似乎变化大了些,与帝位之间的距离也大了些,可若是直接站在御座旁边,那也未免显得李旦太急切了些。 有关这一点,事先太平公主和刘幽求便与李旦商量过,让李旦在李显的灵柩旁边,扶棺而立便好。李旦起初不同意,李隆基劝了也没用,最后还是李成器开口了,他才同意。 此刻,李旦便直直地走到了李显梓宫前,郑重地拜过之后,才拾阶而上,长身直立,垂眸轻抚。李成器和李隆基并排立在李旦身后,往后才是李成义,再往后是李隆范和李隆业,最后是萧江沅等随侍之人。 又过了一会儿,少帝李重茂和太平公主才步入殿来。主位已被李显灵柩所占,天子之位在殿内东侧。李重茂先向李显梓宫拜过,才去御座处直身跪坐。太平公主一直跟在李重茂身边,待李重茂坐好之后,才上前两步,转身面向群臣:“大唐不宁,社稷不安,圣人想要将皇位禅让于他的叔父相王,众卿以为如何?” 此事满朝文武早已无人不知,上奏请相王接受禅让的奏疏也已堆满了好几架长几,然而当一切终于正式开始,群臣倒安静了。未几,还是刘幽求一身浅绯色官袍,出列跪道:“圣人年幼,仁爱孝顺,如今在这国家多灾多难之际,愿效法尧舜,行禅让之大贤,实乃至公无私。相王若能替圣人承治理天下之重担,于公,可全圣人安天下之心,于私,更是待侄儿慈爱备至。臣恳请相王莫再推辞,以安大唐!” 群臣这才跟着道:“臣恳请相王莫再推辞,以安大唐!” 待群臣声音落下,李旦才叹道:“圣人尚年少,又是孤儿,我乃圣人仅余的叔父,让我代替圣人登基为帝,心中实在难安。可圣人真心相待,众卿又几番恳请,我若再不答应,岂非伤了圣人和众卿之心,又置大唐江山、天下百姓于不顾?今日在先帝灵柩之前,我愿继承先帝之遗志,登帝位而安天下,奉圣人以安好,还望众卿多加辅佐,不负忠君爱国之心,不枉君臣相携之义!” 于是,由内常侍杨思勖宣读了少帝禅位诏书,李旦率李成器等人跪接。太极殿内,在刘幽求的带领之下,群臣立即三呼万岁,久久不绝。 少帝李重茂一直紧张地坐着,时而抬眸看看姑母的背影,时而仰望不远处叔父的风姿。他看到姑母绛红色大袖上金黄色牡丹簇拥盛放,以最傲人的姿态,似有雍容幽香盈盈传来。他看到叔父面如冠玉,神色一如往昔般恬淡,眉心虽仍微蹙着几分无奈,眼神却已然坚定。 他知道,其实从同意签下禅位诏书那时开始,他的结局就注定了。眼下,不过是走一个该走的流程罢了。利弊是早就听姑母权衡过的,他不是不懂,且为了保命,也因为自己不想再看到“家”里再有流血,他一个尚未加冠、无法亲政的少年帝王,只能选择这唯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帝王之路,同时为自己的亲叔父,铺平道路。 可当他听到群臣的阵阵高呼,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的同时,他的心底忽然滋生出些许不甘和不舍。凝视着父亲的梓宫,他只觉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怎么都站不起来,让出这个位置。 他把阿耶的帝位弄丢了,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坚守着心底这一点小小的执着,尽管心知无济于事。 见李重茂还在御座上坐着,太平公主笑容微敛。她昂首走过去,傲然道:“天下臣民之心,如今已归于相王,这已经不是你的位置了,还不快快退下?”见李重茂身子一缩,双手抚上了膝下的锦席,她轻笑一声,两手一提,便将李重茂拖到了一边,“请新帝上座,受百官朝贺!” 历经了二十年坚忍淡泊,李旦终于再度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包括则天女皇在内,第六位皇帝。他曾经做过六年的帝王傀儡,终将皇位让给了亲生母亲,又在做了十三年皇嗣之后,把太子之位让给了亲兄李显。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皇位推出去,不论是否自愿,实则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终是走回了原点。 不久,新帝李旦登承天门,亲临百姓,大赦天下,同时论功行赏,大封官爵,复李重茂温王爵位。 新帝已然即位,虽也正当壮年,却也不算年轻,且有一场血腥的政变刚刚结束,天下正是需要大安的时候,早立国本一事便被群臣紧接着提上了议程。 按理说,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是没有丝毫悬念的,毕竟若非他和太平公主联合发动了政变,铲除了韦后等奸逆,昔日的相王也就算有机会重登九五,也不会这么又快又稳。安定社稷是大功,拥立新君更是居功至伟,所以大部分臣子上的奏疏,都是倾向于李隆基的。 可是一日下来,李旦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有些一早便观望的臣子看出了门道,却也没敢立即得罪李隆基,而是等李旦在立政殿与众臣议事,以一种十分为难的语气道出“三郎虽有大功于社稷,然大郎为嫡为长,或更适合立为太子”之时,以默然来表示,他们并不反对的意思。 不反对,不代表同意,但对于李旦而言,已经足够了。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约定俗成,即便有意外发生,也是尽可能遵守,或从嫡,或从长,鲜少有立贤之时。 凡是没有让嫡长子来继承皇位的朝代,大多都发生了不小的变故。秦始皇一统天下而公子扶苏无缘大统,秦朝最终走向覆灭;汉武帝冤杀太子刘据而最终立幼子弗陵,引得多年外戚专权;前朝废太子杨勇而立炀帝,隋朝最终被大唐取缔……这种种的例子,都是李隆基不能被立为太子的理由。 昔年太宗皇帝继隐太子之后成为太子,是从嫡从长;高宗天皇继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之后被立为太子,是从嫡;先帝继孝敬皇帝和废太子李贤之后,得立储君,亦是从嫡从长。李隆基虽如太宗皇帝一般有大功在身,却排行第三,又是庶出,前有长兄李成器为嫡长,李旦怎能打乱长幼之序,无视尊卑? 这些,李旦早便心有所想,却一直犹豫为难。他不愿就这样顺利登基,从此不仅要更加依靠自己的妹妹,还要受制于李隆基这个儿子。可李隆基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他在立有大功的前提下,仍是远离权力,从此平淡一生,李旦也有些不忍。他太优柔寡断,所以单是接受禅让,就推辞了那么多次。 太平公主率重臣前来四请,李旦虽意识到了妹妹的权势之大,自己来日只怕无法压制,但更多的却是忌惮李隆基。若是李隆基成为太子,他就成了妹妹和儿子之间相互拉扯的筹码,和之前外戚与宗室相互妥协的少帝李重茂又有何分别? 当时韦后虽愚蠢,却也至少因抹去让他辅政这一条遗诏内容,而打破了平衡的僵局,可到了自己这时候,谁会站出来为他一搏呢? 可他才推拒没多久,妹妹就又来了。她一改方才强势之态,温柔而娇纵地来到自己身边,带着他回忆昔日兄妹之情,又对他说:“你只有我这一个妹妹,我又只剩你这一个阿兄,我也没有效仿阿娘的想法,权势再大,不帮你又能帮谁?你迟迟不肯做皇帝,除了添乱还能为大唐做什么?你要是不做皇帝,功劳最大的可是三郎,难道你要让他越过你,然后封你做太上皇?倒不如先应下来,将来想立谁做太子,还不是皇帝说了算?即便你拗不过群臣,立了三郎又如何,有立就有废,你是君是父,总有法子的,不是么?” 一语才刚刚惊醒梦中人,李旦便想到了他的长子李成器。这个儿子自小就是最懂事的,也最孝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高宗天皇特恩封为永平郡王,后来一点点长大,更是才华横溢,名满两京。在李旦的眼中,李成器不论哪里,都要强上李隆基不少,最重要的是,李成器会孝他顺他襄助于他,却绝对不会利用他。 纵然他知道,弃李隆基而立李成器,只怕也会引起一番乱,对大唐对朝廷只怕没什么好处,成功的可能性也有限,他也还是习惯性地偏向了李成器。 至于李隆基,且看天命会否还会继续眷顾他吧。 【第四章·风华卓然李宋王】① 听闻圣人有这样的意思,大部分臣子沉不住气了,纷纷谏言说,此举万万不可。对于这样的反响,李旦早有预料,并没有太在意,只使轻描淡写地含糊过去,便让众臣退下了。 他这样一番提议,何尝不是利用了自己的长子?他并不知道他的大郎是否会答应,就径自将他推向了和李隆基竞争的境地。 这五个儿子几乎是李旦亲手带大的,对于他们之间的某些变化,李旦看得十分清楚。他之所以没有事先同李成器商量,便直接将李成器议储,一则依照李成器平日最像自己的性子,商量的结果未必如他所愿,他正好以此来让李成器陷入不得不争的局面,逼他就范;二则,他想赌一次,赌自己这位风华卓然的长子,或许会跟李隆基一样,有着远大的志向,自己这样做不仅没有逼迫他,反而是给了他扶摇直上的机遇。 现在,只等李成器的反应了。 千秋殿静谧得十分诡异。 因东宫未定,诸皇子又都已成年,不适合住到内廷,李旦便让他们继续住在千秋殿中。他们五人依然共枕着李隆基寻人做好的长长枕头,一块盖着那张极宽的被子,晨同起,夜同眠,一如昔年相依为命之时。 可惜,一切不过是粉饰太平。有些事已经变了,有些东西终于一去不复返。 李旦舍李隆基而议李成器为储一事,根本瞒不住,李旦也没想瞒住,故而众臣才刚离开立政殿没多久,宫里便传遍了,千秋殿距离立政殿只隔着一座万春殿,不仅不例外,还是最早传到的地方。 千秋殿中,李成器正端坐着看书,李成义坐在李成器身边,在面前的书卷上认真地做着批注。李隆范立在一边作画,却仿佛心绪不宁,画毁了好几张丝帛,都被他团了团,扔在了一旁。李隆业向来好动,奈何先帝丧期未过,任何玩乐之事都要禁止,他不能打马球,不能狩猎,不能跳舞,便只好在几个兄弟之间流连奔波,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来活跃气氛了。 大哥和二哥那里最无聊了,李隆业刚跑到那边便折返了回来,刚到四哥这里,又被一团丝帛砸到头。再加上自己说的话得不到大家太多的回应,李隆业有些生气,便气鼓鼓地走到了三哥面前。可是他连连唤了好几句,也不见三哥抬头理理自己。 李隆业愈发不乐意了,伸手便要将李隆基手里握着的乐谱抽出来,却被一只画笔一拦。 李隆范横臂在李隆业身前,轻声斥道:“你看不到三哥睡着了?” 李隆业怔了怔,侧头看了看,才发现刚才还在修改乐谱的三哥,竟不知何时入眠了,还睡得这般沉。 “这几日,难为他了。” 李隆业闻声转头,便见大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眸看向三哥睡颜的神色,十分温柔。 见李隆基手中还拿着乐谱和毛笔,李成器摇了摇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乐谱和毛笔都抽了出来,放回到长几上。他直起身,正想寻张薄被给李隆基盖上,便见李成义十分不自然地走来,手中正拿着一条薄被。 李成器笑了笑,并不接过薄被,反倒后退两步,将李隆基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李成义怎会不明白李成器的意思,先是埋怨地皱了皱眉,想了想,终是亲手给李隆基盖上了薄被,起身后退的同时,不禁轻轻地落下一声叹息。 见到兄长们这样待三哥,李隆业愣了一下,眼圈不由又红了起来。他先用胳膊肘碰了碰李隆范,又冲李成器和李成义灿烂一笑。李隆范自然跟李隆业对着碰起来,李成义则只作不见,就连刚刚发生了什么,也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李成器走到李隆业身前,温柔地揉了揉李隆业的头,一如幼时一样。 萧江沅端着茶具步入殿中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想到刚刚听闻的消息,她唇边的浅浅笑意终是化作了心下一声低低的:“可惜。” “阿沅!”李隆业本就已经很开心了,见到萧江沅进来,竟不觉愈发开心,一把甩开李隆范,就奔到萧江沅面前,“你怎么拿个茶具拿了这么久?” 萧江沅歉然一笑:“因为……奴婢方才在外面,听闻了一件事。” “是什么好玩的事么?”李隆业接过萧江沅托着的茶具,放到一边,拉着萧江沅便走到兄弟们跟前,“快说快说!” 李隆范忙冲着李隆业嘘了一声,李隆业连忙双手捂住嘴巴,用眼色示意萧江沅快讲。萧江沅刚要说,不经意间低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李隆基,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直到为李隆基掖了掖被脚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时心神有些纷乱。 这不过是她从前常对则天皇后做的事,怎么到了他这里,心情这般不同,心跳也快了许多? 直到听见李成器轻咳了一声,萧江沅才回过神来。她立即直立起身子,面向一脸温和笑意的李成器,刚想解释什么,便见李成器微微颔首,眼波便往内室一递。 这下,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至少就李成器而言,他不仅丝毫不介意,反倒有些乐观其成的意思。面对一个聪明绝顶又善于观察之人,萧江沅实在省了太多口舌。她心下却有些不甘,她想告诉他,事情并非他想得那样,可当她迎上李隆业耐人寻味的眼神的时候,她想力证的那句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也罢,随他们去,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待与李成器兄弟依次走入了内室,萧江沅便将立政殿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们。 这一日的千秋殿本就安静,现下更静了。 对于李旦的想法,李成器并不意外,可是这做法……李成器就有些好气又好笑了。老人们都说家和方能万事兴,阿耶这皇位还没坐稳,就想掀起儿子之间的争斗,这其中自然是有几分是因为心疼自己,但更多的只怕是不想受制于三郎吧? 以阿耶的性子,就算要做,也不会这样早就动手,应是有人挑拨过……李成器淡淡回想了一番,脑中只剩下阿耶同意接受禅让那晚,附耳笑谈的姑母太平公主。 她和三郎不是刚刚才合作过,还合作得十分成功,关系怎会闹得这么僵? 啊……上官婉儿死在了三郎手上。 这样就说得通了,李成器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发觉,包括萧江沅在内,众人都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各异。想来是因为自己方才的思考,化作神态流露于表面,才会使得他们如此。李成器不由垂眸一笑——身为长兄,倒是让这些弟弟妹妹见笑了。 见李成器如此云淡风轻,萧江沅又觉得,很多话自己都不必说了。 这时,自从萧江沅开口就一直沉默的李成义,忽然沉下一口气,抬步走到了李成器身后。李隆范一直手持着画笔,此刻则皱着眉头,一把将画笔折断,扔到一边,也走到了一边。李隆业刚一拉四哥的衣袖,就被狠狠地甩开。 “阿沅……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李隆业垂下头道。 萧江沅先向李隆业长揖一礼才道:“就算奴婢不说,难道几位大王便不会知道了吗?与其他人添油加醋,不知道说成什么模样,倒不如奴婢亲口来说。”顿了顿,又道,“有关此事,平王确实什么都没做,也不打算做什么,他终究还是视亲兄弟重于一切的。他固然有直上云霄的志向,也知道自己一旦有所作为,必会伤及宋王的利益,但发动政变诛杀韦后,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难道要为了兄弟情义,连整个相王府乃至大唐都不顾了吗?如今天下初定,平王对奴婢说过,若是圣人不愿立他为太子,以暂安朝廷,那么这太子之位原本该是谁的便是谁的,这样一来,他便没有对不住他的大哥了。” “三哥……先退了?”李隆业不敢置信地道——之前,阿沅不是说…… 萧江沅冲李成器跪拜道:“奴婢唯有一事恳请宋王,若来日入主东宫,还望留平王一条生路。” “大哥不会的!”李隆业立即道。 李成义虽根本不信大哥会对三郎如何,却也有所不忍。李隆范则直接捂住了双眼,寂寥地蹲在一边。 李成器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萧江沅,倏尔沉着一笑,温和地将她扶了起来。在距离萧江沅最近的时候,他用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好了,别演了。” 萧江沅面不改色,只随即道:“阿郎确在沉睡,此事与他无关。” 李成器又道:“我知道……只是,你待他已一往情深,你知道么?” 萧江沅身子一僵,没有任何回答。待自己随李成器一同站起身,便听李成器轻描淡写地道:“我去趟立政殿,晚膳不必等我了。过了半个时辰,若三郎还在睡,记得把他叫起来,他这个姿势,睡久了必然浑身酸疼。” 李隆业等人都还是怔怔的,萧江沅已经拱手相送:“是。” 【第四章·风华卓然李宋王】② 殿外阳光正好,李成器十分悠闲地走向立政殿,仿佛在赴一场最寻常不过的赏花之约。 此时的立政殿中,一些联合归返的臣子正在连番劝谏,权衡利弊,甚至极其隐晦地搬出了玄武门之变——太宗皇帝虽为一代明君,对于此事也坦坦荡荡,任凭后人评说,然而他发动兵变杀兄弑弟,最终才得以龙登九五一事,终究还是给后代们立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这是皇权万丈光芒之下的阴影,是最多治标而无法治本的隐疾。 若真的让宋王成为太子,只怕平王会有所不服,纵然兄弟之间感情深又如何,难道在李家争夺天下之前,隐太子和太宗皇帝感情不深吗? 大唐才刚刚乱过一番,若紧接着再来一场,且不论朝廷内外根本再经不住,到时候兵变好似儿戏,大唐疆域辽阔,只怕谁都想分一杯羹了。最严重的话,国将不国,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大唐安在? 李旦听得十分头疼。不掌权的时候,渴望掌权,而一旦掌权了,又觉得烦躁疲累。这些臣子不是应该效忠于他的么,为何不为他打算打算,竟如此团结地为李三郎说话?他们要是同意了他的想法,现在立大郎为太子的诏书都草拟好了,就算有隐患有麻烦,那也是以后的事。他可不信,若是事先做好防范,一个初初崭露头角的李三郎还能掀起又一场风波,导致出那般严重的后果? 身为九五至尊,大臣却不帮着自己,他明明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仍是什么都做不了,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李旦不觉竟有些怀念昔年身为母亲傀儡时的日子了。那时候他也是皇帝,却什么事都不用管,虽不像个皇帝,但也不像现在这样烦心。 李旦不禁暗叹一声,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天子啊,从古至今,哪有一个皇帝才刚刚登上皇位就后悔了,甚至心想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生活? 臣子们说的都对,他并非不知。他对于这些臣子虽然不大喜欢,却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谁说皇帝就能随心所欲了,很多时候不也得听大臣的,太宗皇帝与魏征如是,阿娘与狄仁杰亦如是。他虽然不想做皇帝了,却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评价为一个不纳忠言的昏君。 也不知大郎什么时候才来向他表态,他这样坚持着,真的有意义吗? 这时,有宦者恭敬躬身入殿道:“启大家,宋王至。” 李旦忙道:“快请。” 先帝丧期未过,李成器身穿一身遍无纹饰的素淡雪白圆领袍,头戴墨色幞头,简简单单而来。他的面容俊美,自有一番温柔的轮廓,衬着他霜白的肤色,更显脱俗而超然。他的步子不紧不慢,十分轻缓,衣摆却流动如江水波浪,一步又一步间,他便好似那踏浪而来的仙人,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看到长子如此悠闲自在的模样,李旦暗暗点了点头,不觉瞥了众臣一眼——如此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方是天子本色,他家大郎哪里不如投机取巧借机算计的李三郎了? 却见李成器甫一站定,便直直地跪了下来,不问安而直接伏拜道:“儿臣恳请圣人立平王为太子,以安天下民心!” 从听闻李成器来了起,众臣便面面相觑,暗自低谷。见李成器这般,他们纷纷自席子上站起身,走到李成器两侧,朝李旦跪拜道:“宋王贤德,臣等附议,还请圣人三思!” 李旦这下可忍不住。经宦者搀扶,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指着李成器便皱眉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成器直起身子,抬头拱手道:“儿臣知道,圣人爱子心切,不忍儿臣身居嫡长却无缘继承。然国家安方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眼下废后韦氏之逆乱不过初定,儿臣虽为嫡长,却无尺寸之功,相反平王于国于民,皆有大功。若圣人舍弃平王而立儿臣为太子,使有功之人得不到奖赏,且不论儿臣羞于应诏,更不敢面对大唐子民,届时功臣们会如何想,百姓们会如何想?不仅诸公为平王不平,儿臣亦是如此!恳请圣人顺应天意民心,立平王为太子,儿臣宁死不敢居于平王之上!” “你……”李成器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了李旦的心房。听着长子如此正式的言辞,凝视着长子温和淡然的神色,李旦既愠怒又心疼。待众臣又一番附议之后,他轻靠着身后宦者的臂弯,十分无力地垂下头道:“众卿也都累了,正值午时,便赐食廊下。待用过膳,诸公便都回去休息吧。” 众臣怎会不知,圣人这是想跟宋王单独聊聊,反正宋王已经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了那些话,日后想收回来也无法了,他们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旦又挥了挥手,让殿内的宦者宫人也都退到殿外去,就连身后坚持扶着自己的,也被他呵斥了出去。离开了宦者的扶持,他的身子晃了晃,却仍是站住了。静默良久,见长子刚刚虽想起身扶住自己,却在自己站住之后松了口气,继续端正跪着,李旦长叹一声,冲长子招了招手:“起来吧。你我至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李成器这才站起来,扶着李旦坐下:“那现在儿要说的话,阿耶可还愿意听?” 李旦瞥了李成器一眼,没有说话。 李成器温和一笑:“儿要说的话,刚刚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道理,阿耶都懂,不需要赘述,只是有一点,儿还是要对阿耶说。阿耶提出立儿为太子之前,应也想过会有今日,群臣如此激烈的反对,自然在意料之中,而阿耶对儿那般了解,难道不知儿会如何反应吗?可阿耶还是这样做了——事情早就过去了,阿耶还在责怪三郎吗?” 李旦还是没有说话,双手却不禁缓缓收紧,攥住了衣摆。 “阿耶对三郎的所有偏见,其实都源于当年。可当年,一切都是三郎的错吗?这些年来,儿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固然有防范祖母之意,也是希望阿耶能渐渐走出来,却不想造成今日。有些话,儿深埋心中已久,此刻却不得不说了。” 李成器声音一沉,掷地有声之意油然而生:“当年,若被武懿宗当街拦下肆意侮辱的人是我,我就算不会像三郎做得那样痛快,也绝不会轻饶了那厮。阿耶当时毕竟是皇嗣,亲子受辱,阿耶又当如何?我怎能让一介卑鄙无耻之徒轻侮,又让朝堂内外轻视东宫?” 李旦一直都是知道的,长子表面和气而温顺,实则自有坚韧傲骨,只是从不轻易显露罢了,若是发作起来,只怕三子甚至幼子也硬不过他。却直到今日,他才见到长子的这番模样,不觉越发心疼。 李成器叹了叹:“且三郎当时所说的话,难道不是阿耶的心声吗?” 吾李家朝堂,干汝何事? 这是我李家的朝堂,跟你们武家有什么关系? 李旦自小生活在李家优渥的天家里,后来却为母亲所迫退位禅让,更求赐武姓,他心里怎会没有一丝不甘和怨愤?只是他全都压抑住了,总要留着这条命,才可期待来日。奈何他如何压抑,哪怕后来真的恍若无事了,他的心底也始终都存在着这样一句质问和呐喊。他一直都想问问母亲,这是阿耶留下的李家朝堂,她为什么要据为己有,连亲生骨肉都不顾? 李隆基喊出了这句话,殊不知李旦在得知此事之时,最初的感觉竟是心胸一瞬的畅快。 然而后果,却是他不堪回首的。 与其说,他是在计较当年的李隆基,不如说,他是在怨怼当年的自己。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罢了。这一点,李成器看得清,却不能说破。 见阿耶神色松动,李成器接着道:“三郎毕竟是阿耶亲生子,阿耶最多在情分上,较之我等淡上一些,心中却还是在乎的,不然年前大唐与吐蕃打马球时,阿耶怎会那般担心三郎的安危?即便是现在,阿耶在立储之事上,也仅仅是在儿与三郎之间摇摆不定,并不曾全然倾向儿这一边,想必也是心中不忍的缘故吧。” 李旦默了默,终是点了点头。 李成器笑道:“大局已定,大势所趋,儿心里都看得清也看得开,阿耶若真的心疼儿,那就让儿妥妥当当地做一个富贵闲人吧,可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给儿添麻烦了。若真有朝一日,儿成了天子,儿的那些花儿可怎么办?若交给宫人照料,她们不给折下来戴在头上,儿就谢天谢地了,若交给宦官那帮粗人,儿还不如亲手葬花,也省得它们受苦。” “你啊……”面对这样的长子,李旦也唯有沉沉一叹了。 李成器敛了敛容:“待国本立后,再处理一些迫在眉睫之事,阿耶便可静下心来,为阿娘和窦姨娘招魂安葬了。” 【第五章·入主东宫承天命】① 李旦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了,贤妻爱妾终于不用再不见天日,虽找不到遗骨,却也可凭衣冠招魂入葬,也算安息了。 “这样一来,过去的事就真的全都过去了。阿耶可不能再拘泥于前事,要往前看了。”顿了顿,李成器郑重地道,“还请阿耶到时,重新认识一下三郎。其实……三郎对阿耶之纯孝与崇敬,并不比儿的少,阿耶这些年也是一眼一眼瞧过来的,当不曾忘。” 回想了下过去这些年,李旦心中的最后一点纠结,终于被李成器轻柔化解,可他心中仍有担心和不甘:“你分明也可以的,你不是不想做皇帝,只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坐上了皇位,众臣便会知晓,你也是最适合不过的。大唐会在你手上繁荣昌盛,你的功绩甚至可以越过高宗天皇,越过太宗皇帝,你……唉!” “三郎之才,从不亚于儿,只是阿耶从未注意过。大唐的未来交给三郎,也定会有一番新景象的。三郎又那般多才多艺,海纳百川而不拘泥,或许还能在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之上,给大唐以全盛的风采。” “可是……唯有你将来做了皇帝,你的兄弟们,哪怕是三郎,才都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若是三郎……五郎他们便也罢了,你……会怎么样?最是无情帝王家,况且……”李旦犹豫了下,还是有些无力地开口道,“有时候,我看三郎,就好像看到了阿娘。” 李成器终于明白,阿耶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如此固执。这才是他心底最担心也最信不过三郎的地方,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能为自己所计最深远之处。李成器敬慕的同时,握住了阿耶的手,认真地道:“阿耶放心,三郎不会的。” 李旦缩了缩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便转头面向他处,淡淡地道:“……我可不信。” “所以儿才希望阿耶重新认识三郎啊。” 李隆基真是累极了。 从政变那日开始,他的精神就一直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中,好不容易政变结束了,收尾诸事又事无巨细地冒了出来,李旦不帮他,李成器等人不方便帮他,这使得尚无多少经验的他十分忙乱,足足几日几乎就没合过眼。 总算熬到李旦登基,李隆基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好好歇上一歇,可见兄弟之间显然有隔阂产生,他晚上便睡不着了。 这一日,他是真的扛不住了。本想趁着岁月静好改改乐谱,又能跟兄弟们凑在一块,一如往昔,可他才刚动了几笔,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十分沉,没有做一个梦,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就像死了一样。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殿内自窗外映进来的日光都变了方向。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他一睁开眼,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手。那双手正提着自己身上盖的薄被,浅浅地掖在他颈前。他怔了怔,蹙眉使劲地眨了眨眼,才终于看清。 他立即抬起头,见果然是他,惊讶之余不禁喃喃道:“阿耶……”话音未落,他已经反应过来,起身长揖,动作端正而规矩。 李旦本来就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听完李成器的劝,虽还有些无奈,他也只好顺应时局,相信长子了。只是他对李隆基仍不能身心俱释,既然大郎那样说了,他便十分好奇,三郎到底是什么模样,难道大郎看到的跟自己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竟还需要重新认识? 这样想着,他与李成器用过午膳,便说要来千秋殿看看。 李成义三兄弟也是刚刚用过午膳。因李隆基睡得实在太熟,他们考虑再三,觉得李隆基似乎许久不曾睡得这么香,便没有叫他醒来用膳。结果不久,阿耶竟然来了,他们就不得不叫了。 李隆业向李旦行过礼,起身刚要奔过去,却被李旦一拦:“他睡了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了。”李隆业答道。 李旦微微皱眉:“大白天的,睡这么久?” 李成器道:“前几日三郎一直奔波劳累,想必是疲极了。他起初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和毛笔呢。” “难怪睡得这么沉……”说完,见李成器一直看着自己,李旦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别是身体出问题就好……” 李隆业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阿耶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三哥的身体了?大哥刚刚去立政殿到底跟阿耶说了什么?阿耶这个态度……难道是…… 李隆业的反应实在太大,李旦横了幼子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隆业忙乖巧一笑,黏到李旦身边:“阿耶,我是想说,感觉自己从小到大,就没见三哥睡得这么香过!” 李旦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在这边想着怎么削弱他的力量,甚至干脆不让他做太子,让他险些陷入灭顶之灾,可人家不仅全然不知,还睡得好好的,自有大臣和大郎为他铺平道路。他这三子近来的运气,可真的是好得诡异。 就连上天都在帮他,难不成大唐的未来,真的属于他? 李旦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李隆基,不知不觉,竟伸出手去,要为他掖一掖被子。就连李旦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为李隆基做出这样的事。直到薄被已经被他提起,他才回过神来。此时再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李隆基已经睁开了眼。 ——他为什么要放下?他有什么好躲避的,他是父,他是子,父亲给儿子掖次被子而已,多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而当李旦看到李隆基怔然的神色,他的心竟似被什么猛地一撞。 他何尝不知,自己做的事,对李隆基来说,并不寻常。 见李隆基待自己依旧十分谦逊和规矩,李旦心里好受了些,态度也缓和了点。他与李隆基许久不曾这样寒暄,虽因经验不足而略显生疏,但好歹最难的开始已经过去了,日后也许会越来越熟练,渐渐地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一般亲近,就好像他和李成器那样。 可有几句话,他还是要说:“你们兄弟五个,自小相依为命,同屋而居,同榻而眠,那样难捱的日子都过来了,日后也务必要好好的。从前是什么样,以后也要是什么样。” 李隆业立即道:“阿耶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感情好着呢,这辈子都分不开!” 李旦却没理幼子,只正视着李隆基。 李隆基由于是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弯。听到阿耶这样说,他稍稍品出些意味,便道:“阿耶放心,三郎排序在中间,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必当孝悌始终,绝不负阿耶爱子之心,不负此生兄弟之情!” 李旦这才抬起手,向李隆基缓缓伸了过去,本是想像多年以前那样,轻抚下儿子的脸颊,想了想终究微微一移,按在了李隆基肩上。他还想要说什么,可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重重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转身离开。 李成器本要去送,却见李旦摆了摆手,便停下了脚步。李成义和李隆范相视一眼,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都看向大哥。李隆业一直陷在惊异之中,无法自拔,不知过了多久,讶然才化为喜悦,充满了整座心房。 李隆基定定地凝视着阿耶的背影,神思渐渐清晰起来。他成为太子本是大势所趋,按理说不该有悬念,但阿耶一定有所不满,只怕会生出事端。现在这是……事端已经生完了,阿耶想通了? 只是阿耶还不放心,怕他对兄弟们下手,尤其是大哥,这就需要用时间来证明了,日后再说不迟。他现在只想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便听李成器温和笑道:“看来,最多不过几日,我们就该恭贺三郎入主东宫之喜了。”说着有模有样地冲李隆基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这厢有礼了。” 对于大哥的选择,李成义虽有些叹息,却还是无条件跟从,再说三郎得到太子之位,确实是应该的,他便没什么好说了,便也跟着凑热闹行礼。 见想象中焦灼的对峙悄无声息便化为无形,李隆范心中畅快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折断的毛笔,好像就是用着最顺手的那只,一时间悲喜交加,哭笑不得。 李隆业早就开心快飞起来了。他一手挎过大哥的手臂,一手挎过三哥的:“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三哥还是三哥啊!” 李隆基忙侧身避过李成器的礼:“大哥这是做什么?阿耶这是……方才到底……” 见三郎鲜少如此懵懂可爱,李成器温柔笑道:“阿耶已经登基,自然要议国本一事。三郎立有大功,自是太子不二人选,阿耶倒不是反对,只是有点心疼我,便又优柔寡断含糊不清了。我怕有些臣子听风就是雨,平白离间了你我兄弟,便直接去跟阿耶表明过心迹,我只等着三郎许我做一个太平安乐的富贵闲人,别的可什么都不想管。” “大哥……”李成器说得越是云淡风轻,李隆基心里就越沉重。 李成器若要与他相争,并非没有一点胜算的,只要时间一长,这功劳最多不过回忆,曾经的威望也必然会消退,等拖到了国泰民安,自然是嫡长子继承最为稳妥不过了。 可大哥还是毫不犹豫地让给了他,甚至是从很久以前,在他刚刚开始筹备政变的时候,大哥就已经预见了未来,更提前做好了选择。 他的大哥,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把一切都让给他,哪怕是皇位,是天下。 李隆基扑通一声便朝李成器跪了下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李成器只温和地看着弟弟,一眼便明了他所有的意思—— 你我兄弟,心照不宣。从此同心协力,共享大唐江山。 【第五章·入主东宫承天命】② 萧江沅一直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殿门口。 李旦走向殿外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她。一想到近来他们父子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落在了萧江沅的眼里,李旦只觉得分外不舒服。他忽然想到,自己想要立大郎为太子一事,虽说在自己推动之下,让大郎们早早便知道了,但大郎这么快就来找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此事唯独于三郎有益,而三郎一直都睡着,方才的神情分明尚有几分茫然与懵懂,那么……便是她萧江沅的缘故了? 对于萧江沅此人,李旦从来不敢小觑。从前则天皇后在时,自然是看则天皇后面子,后来他的地位逐渐高涨,一个五品的宦官本已不至于被他放在眼里,可他仍是无法看轻她。那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直到为则天皇后送葬乾陵那日,听宦官说起了萧江沅和几位天皇嫔妃的谈话,他才恍然。 萧江沅狠辣刚强的那一面,与阿娘何等相像? 且她在阿娘身边耳濡目染多时,这一步步走来,他也大致看在眼里,若说她没有智谋心无丘壑,他可不信。 她眼下奉三郎为主,身为人臣,为三郎做点什么无可厚非,只是……若她对大郎他们心存猜忌,日后三郎成为太子之后,只怕不好。 李旦这样想着,缓缓走到萧江沅面前。 萧江沅一看见雪白云头履,便知是李旦走了过来。她刚端正长揖行礼,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平平的:“我可受不起。” 萧江沅立即跪了下去,双手依然拱着:“圣人说笑了。” “我没功夫与你说笑。”李旦声音一沉,“收敛一点,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阿娘在时应当提点过你。别人我动不了,你一个宦官,我还定夺不了生死么?” 萧江沅纹丝不动,立即应道:“是。” 见萧江沅应答得如此爽快,李旦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毕竟是天子,她这时候除了二话不说地答应,难不成还敢顶嘴么?且看在阿娘的面子上,饶她一次便是。 待李旦遥遥离去,萧江沅才转身入殿,正看到五兄弟重归和乐的一幕。她静静地望着,唇角缓缓地勾了起来,眉眼间染上了桃花般明媚的笑意。 李成器在这时转过头,正好看到萧江沅。他点了点头,仿佛在说,这下你可满意了? 萧江沅但笑不语,只遥遥向李成器长揖一礼。 当晚,李隆基便从李隆业的口中,打听到了自己沉睡时发生的一切。听闻萧江沅说过什么,他眸光一凝。 “三哥,你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说。” “然后大哥就去立政殿了,再然后就是你醒来之后发生的事了。”李隆业笑嘻嘻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三哥,你果然还是我的三哥!” 李隆基翻了个白眼,唇边笑意盎然,眸中却淡淡的。没过多久,他便以失眠为由,一把捞起因随身侍奉而睡在不远处隔间矮塌上的萧江沅,走出了千秋殿。 殿外树荫无人处,李隆基阴沉着脸,刚要说什么,便觉一阵凉风吹来。见萧江沅浑身轻轻地一颤,他嗫嚅了一下,终是一边叹着一边褪下外袍,罩在了萧江沅身上。 “多谢阿郎。”萧江沅果然规规矩矩地行礼谢过,才道,“不知阿郎急着寻奴婢出来,所为何事?” “你今日做过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李隆基低声愠怒道,“你这样算计大哥,逼大哥退出太子之争,固然是为我好,可你以为大哥看不穿吗?” 萧江沅道:“宋王不仅看穿了,还知道这些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怪不到阿郎头上去。” “他……知道?”李隆基心神又是一震,轻笑一声,“我这大哥……真是……我在争夺他的位子,他何必待我至此,倒叫我这样不好受。” “阿郎那一跪,已经将一切揭过去了。日后只要善待兄弟,尤其是宋王,尊之敬之,比往昔更甚,阿郎的太子之位,乃至天子之位,都会稳稳当当。” 李隆基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大哥看穿?” 萧江沅颔首道:“宋王是何许人也,奴婢雕虫小技,怎会瞒得过他?奴婢并非是在逼迫宋王,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宋王,有些事什么时候去做最恰当,怎样做不仅对彼此都好,对朝廷乃至大唐也最好。其实宋王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也许早就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奴婢或是多嘴了。” “你……” “阿郎不能做也做不了的事,自然由奴婢去做。” 李隆基闻言,只觉四周一静。他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倏尔无奈一叹:“你以后想做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难道你说的有理,我还能不依么?再说了,分明是你奉我为主,怎么好像现在是你在做我的主?” 萧江沅刚要拱手说什么,却被李隆基一手握住双手。她不禁抬眸去看,便见李隆基靠近过来,唇边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声音轻微而低沉,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微醺似暧昧,最终化作了一句:“你还没嫁过来呢,就敢这样放肆?” 萧江沅垂下眼帘:“阿郎说笑了,奴婢是个宦官,或可能娶妻,嫁人却是不能的。”顿了顿,“奴婢日后注意便是,务必事事以阿郎马首是瞻。” 见萧江沅如此一本正经,李隆基的笑容淡了淡。他回想起了之前求婚的那夜,竟不知不觉就被她带偏了话题,心中实在不甘,可惜现下不是好时机。若是想一击即中,他不仅要再寻个恰当的时机,还得好好筹谋一下,绝不能让她再有余地可逃了。 两日后,待李旦重新提起立太子一事时,刘幽求上前道:“臣听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无人能与之比肩,论德亦堪最贤,立平王为太子,天下安,国无疑。” 本以为新帝还得再反驳点什么,众臣都已经做好了继续力争的准备,却不想此番李旦不仅十分痛快地应了下来,还直接让中书舍人刘幽求草拟立太子制书。众臣面面相觑了一瞬,便纷纷朝李旦揖道:“圣人圣明!” 李旦虽无奈,心情却不是很差,特别是在自己答应之后,看到众卿始料未及的模样时。 六月二十七日,天子李旦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同日复则天大圣皇后旧号为天后,追封废太子李贤为章怀太子。 次日,以宋王李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及太子太师。同日任命萧至忠为中书令,崔湜任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旧的时代已经全然过去,李隆基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 东宫位于太极宫之东,内有两宫五大殿,其中明德殿为第一正殿。 册封大礼结束之后,李隆基正式入主东宫。 夜沉如水,月华似霜。李隆基就立在明德殿正前,仰首静默地望着。萧江沅一直跟在他身边,一路同行,也见证了李隆基的一切。 “真是如同做梦一样啊……”李隆基悠悠一叹,“你说,要是政变那晚,钟绍京始终没有开门,或是葛福顺没能顺利诛杀韦播和高崇,或是万骑将士临阵退缩,飞骑将士以为葛福顺等人谋反,一举拿下了他们,或是我们攻入太极宫之后,不仅没有接到任何降兵,还遭到了府兵强烈的反击,再或者大哥没有退让……只要其中一处有变,我都走不到今天。” 早在政变那晚,李隆基就觉得十分顺利,顺得让他怀疑。而现在分明也算告一段落,尘埃稍定,他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当时韦后处处都是优势,而他相比而言,处处都是劣势,只能靠着出其不意和并不确定的民心所向,来搏一次出路。可那一夜,竟然就那样顺利地完成了,几乎没有一点挫折,别说李隆基,就连萧江沅也觉得不可思议。 李隆基背手抬眸,凝视着明德殿的牌匾,萧江沅就站在他身边,侧头凝望着身边的明主。 则天皇后曾经说过,昔年太宗皇帝也喜欢这样抬头看着什么想事情,只是太宗皇帝大多会去凌烟阁,看功臣们的画像。她也曾见则天皇后这样过,不过则天皇后所仰望的往往是万里无云的青天。 她不曾见过太宗皇帝,便只能有些遗憾地看到,两个身影竟缓缓重合到了一起。 尤其那一双眉眼,就连眼神都十分相像。 萧江沅就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忽觉心怦然一跳。 默然良久,一句话便在此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阿郎天命所归,理当如此。” 李隆基身子一定,缓缓转过头:“你……”说着轻咳了声,想了想,还是故作恣意地扬扬眉,“终于相信了。” 月光之下,萧江沅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是,我信了。” 李隆基神色微变,转身面向萧江沅。他直直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因为我?” 萧江沅舒缓了一口气,颔首道:“就是你。” 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他知道,对于不谙男女之情,又十分尊崇君臣之义的萧江沅来说,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味着什么。他忽然觉得,就算哪天被这个女人气死了,能有今日,也是值得。 却听萧江沅有些迟疑地道:“就怕……乐极生悲,毕竟在这几天里,镇国公主已经按捺不住了。” 集中科普一下唐朝的称呼 ?这是一个方便理解的综合性总结小科普,主要是唐朝时人的称呼。(以下大部分都是看《唐朝穿越指南》和《唐朝定居指南》[森林鹿著]得知的,我只是个稍作整理的搬运工,辛苦和汗水都是属于森林鹿大大的,微蓝可能会有记错的地方,所以此章节欢迎考究党斧正,互相学习)。 这部分是怎样称呼别人,冒号前面是【被称呼的人】,冒号后面是如何称呼他/她,破折号后面是这个称呼在什么时候可以用,没有破折号的……自己脑补吧。 皇帝: 圣人——平时的称呼,不论是谁,跟皇帝面对面或者跟别人提到皇帝的时候,都可以这么叫; 主上、圣上——也有人这么叫; 大家——宦官一般这么叫; 陛下——一般出现在书面上,嗯,比较正式。 *注意:皇上、万岁爷都没有,唐朝不兴这一口。“官家”一词是宋朝用的。大唐的天皇只有唐高宗李治一人,天后只有武则天一人。 皇后: 皇后——最常用的称呼了。 皇后殿下——敬称。 *注意:娘娘什么的没有,妃子也一样,可称呼“殿下”,就是没娘娘。 太子: 太子或太子殿下——寻常称呼。 *注意:皇子,只要不是太子,就不得称其为殿下,什么吴王殿下魏王殿下,在唐朝都是不对的。 皇子: 【封号+王】或大(dai)王——称呼已封王的皇子(自我感觉唐朝没封王的皇子几乎没有,而且大都是年幼就封王了)。 公主:公主or贵主。 宰相: 相公——是的你没看错,就是相公。 *注意:并没有叫宰相的官职。汉朝有丞相,一人担任,唐朝不同,采取的是群相制。在唐朝,如果你的官职里面有以下职位的时候(因为宰相属于兼职),那就是宰相啦,要被人叫相公啦:尚书令(尚书省老大,这个李世民做过,然后当了皇帝,以后就没人敢做了,一直空着)、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左相)、尚书右仆射(相当于右相)、侍中(门下省老大,副宰相)、中书令(中书省老大,首席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三等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四等宰相)。 顾名思义,做到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人,他们是实际的宰相,享受跟三品中书令和三品侍中相同的权力和待遇,但他们本身的官职不一定达到了三品;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人,则是操着宰相的心,却拿不到宰相的俸禄,因为他们自身的官职和资历还比较低。这两个的任命和名额全看皇帝,真正利用起来是从唐高宗小雉奴李治开始的(那些个说李治是个庸君的快来看→_→他明明是李世民手把手带出来的高智商温柔暖男)。 还有一点说一下,宰相不是一品大员,宰相不是一品大员,宰相不是一品大员,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三品官已经是掌握实权的最高级官员了,再往上一品二品,大多是荣誉称号,有地有名有钱没权的(尚书令二品,尚书左右仆射从二品,这仨属于特例,因为唐初年间尚书省在三省之中地位最高),不是一般人能爬上去的。一个人用尽一生能够做上三品,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其实五品官就已经是很多人的终极家庭梦想了。(唐朝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免除徭役,可荫封妻、子,福利比五品以下的有了质的飞跃→_→三品以上又是一个飞跃,具体的不赘述了。) 官员: 姓+官爵 姓+公——比如魏公(魏征),狄公(狄仁杰),官场民间全部适用。 姓+官名别称——比如门下省高官别称阁老,狄阁老(狄仁杰),县令别称“明府”。 *注意:“什么什么大人”在唐朝不能随便乱叫,“大人”二字只能称呼父母,比如“父亲大人”。 太监:宦官、宦者、给使以及官名,比如内给事。 宫女:宫人、宫婢、侍女、阿监以及官名,比如宫正。 父亲: 阿耶、耶耶、阿爷——我的感觉是,这三个词的常用程度依照顺序依次递减,反正都挺常用,特别前两个。 父亲or父亲大人——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成熟一点,或者特别尊敬,叫这个。 哥哥——是的你没看错,唐朝的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李隆基就曾经称呼他爸爸李旦“四哥”。但这不是说你就不能喊你哥叫哥了【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有点不懂→_→】,大哥还是能叫的,不过要是用上了“哥”这个字眼,就表示你对这个兄长很是敬重,比如李隆基对他大哥李成器(后避讳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更名为李宪,他长子李琎小字花奴,是个美男子→_→我为啥要提他),就是叫“大哥”或者“宁哥”的(宁王,李成器封号。) *注意:就是不能喊爸爸,“父皇”也是没有的,皇子公主要么叫皇帝“父亲”,亲近一些受宠一些的就叫“阿耶”那三个。 母亲: 阿娘——最常用,皇子公主如果是皇后亲生的或者跟皇后亲近比较受宠,也这么叫。 母亲or母亲大人——同“父亲or父亲大人”【我不大清楚宫里那些庶出的皇子公主怎么称呼自己的生母,不过既然正妻才是孩子们的母亲,那么应该是称呼皇后为“母亲”,生母的话可能是阿娘?】 哥哥:兄长、排行+兄。(姐姐的不知道……阿姊肯定是可以的。) 祖父:祖父、阿翁。 祖母:祖母、阿婆。 公公:阿公。阿翁?【其实这个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有阿公这个称谓,阿翁似乎也适用于这里,话说公主诸王还管高力士叫“阿翁”呢,有不对底下评论我,我马上改】 婆婆:阿家。阿姑。 主人: 阿郎、主人、郎君——男主人。 排行+郎——你家主人家里头排行多少,就叫他多少郎,比如李隆基“三郎”。 小郎君——年幼的男主人。 娘子、夫人——女主人。 小娘子——年幼的女主人。 排行+娘——同“排行+郎”。 *注意:起初是这样的,后来渐渐地,为了显示自己有涵养有礼貌有家教,大家伙对其他的男男女女,只要不是贱民奴仆的,就都是这么些个称呼了。此外对别人的称呼还有:君、卿、足下、公等,一般年纪稍大或者有些资历的男子,会称呼他为“姓+公”,【在我印象中,这几个称呼男子比较多,要是称呼女子的话,大抵是很尊敬了吧。】 老男人:老丈,丈人。 老女人:阿婆,老夫人。 亲近的人:姓+排行,比如李三,排行+郎,排行+娘等。【关系铁了,你开心叫啥都好→_→并不都可以】 服务型人员(比如店小二):博士。 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你、汝、尔、该人大名、该人小名,比如李隆基,如果你是李旦,也就是他爹,可以叫他:李隆基(叫全名一般是出大事儿了→_→)、隆基、阿瞒(是的没有错,李隆基小字也叫阿瞒,跟曹操一样,不过这是他自诩的,后来别人也这么称呼他了。在唐朝人的眼中,曹操还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赵飞燕也还不是红颜祸水而只是一个美人……我为什么要提这个)、三郎等。 还有一些个骂人的词汇:乞索儿、田舍汉/儿/奴/郎、市井儿/奴/无赖、秃奴、贼秃、粗行出家儿、老兵、兵奴、穷措大(这个是骂士的,知道啥是士吧→_→)、狗、獠(永远记得武则天那句“何不扑杀此獠!”)、夜叉、老妪、妒妇、悍妇、小子/儿等……具体骂谁的看字面就知道了…… 大概对别人的称呼差不多了,下面是自称。 帝王: 我——其实这个所有人都很常用,所以下面的自称就不写它了。 吾——用。 奴——也用。 自己的名字——常用,比如李隆基曾经自称“阿瞒”。 阿耶——对子女说话的时候。 *注意:朕,一般只在书面上出现,这个不仅仅是唐朝,很多朝代都是如此。 男性:仆、愚、鄙人、下走、某、臣(身为官员,只对皇帝这样自称)。 女性:婢、妾。 奴婢:贱奴、婢子。 子女对父母:儿。 *注意:臣妾这个词,我只在书面上看到过一次,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指的是太平公主,反正这两个字那时候还不是一个能用的词,臣和妾是分开的。男性的自称除了“朕”和“臣”这样有身份代表性的之外,其他的不论是谁都能用,开心就好。 ps:这些都是比较方便整理的,其他的一些不容易整理的唐朝历史文化知识,在不影响情节进行的条件下(会么→_→),微蓝会在本文中尽量体现。好奇的小伙伴可以先问一下我,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解答——但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毕竟我不是唐朝智能机啊t_t对我温柔点~ 最后,强推森林鹿大大写的两本《唐朝穿越指南》和《唐朝定居指南》【都是磨铁出版的,网站里就有这两本书!】,我了解到的大多都是从这两本书中得知,所以我说我只是搬运工~【因为是边看书边做的笔记,这篇文是按照笔记写的,也许会有一丢丢错漏之处,还请见谅,快去看书~】 【第六章·姚宋联袂为大唐】① “……”听到萧江沅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李隆基无声轻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对于自己的拥抱,怀中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身子一动不动,既没抬起胳膊抱住他,也并未挣扎。仿佛刚刚她从未情动,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就好像当朝太子对待自己的宠宦就该是这样,再正常不过,跟男女之情没有丝毫关系。 一时间所有的旖旎情韵尽数消散,李隆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不知该拿萧江沅怎么办。 想了想,他终是十分不舍地松开了她,却仍有些不甘:“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你方才明明……” “奴婢方才什么都没做。”萧江沅说的既是实话,也是谎言。实话在于,在李隆基眼中,她的确什么都未曾做,谎言则在于,她自己知道,在李隆基拥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是有感觉的,她的双手也有过一瞬的轻抬,只不过刚抬起不过几寸的时候,她就又放下了。 而这个小动作,李隆基并未看到。 故而李隆基噎了噎,才敛容道:“你总是这样刻意收敛,把自己压抑成一个内侍应该有的模样,就算是在我面前,你也藏着掖着……到了今日,我仍是让你如此防备吗?” “防备?”萧江沅眨了眨眼,微笑道,“阿郎何出此言?” “你无视我对你的情意,更忽略你对我的;只要我进一步,你就非要退一步;你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一次,可只要一见我迎上前,就会立刻把心门再度关闭……这种种难道不是防备?”李隆基一步步逼近萧江沅,“你到底在防着我什么?” 萧江沅怔了怔,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李隆基目光灼灼:“你以为,我对你只是说说而已?” 萧江沅后退两步,与李隆基拉开了距离,拱手施礼道:“还请阿郎以政事为重。” 李隆基微挑俊眉:“我心归何处,情属何人,事关终生大事,难道不是正事?” 萧江沅不为所动:“与国家大事相比,私情轻如鸿毛。阿郎已是国本,此身便已许国,自当以国事为先。” “你……”李隆基微怒,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胸口的一团火炙热地燃烧着,烤得他分外难受。 她是不是上天专门派来气死他的? 默然良久,见萧江沅依然神色淡淡,浅笑唇弯,他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吧,这几日我那姑母都做什么了?” 看到李隆基恢复了风流恣意的仪态,眸光却分明沉肃几分,正是要真的谈正事了,萧江沅反倒眼前一亮,神采也随之鲜活了不少。李隆基对此既是费解,又是恨恨,更多的则是无奈。 他费解的是,自己平日里若是因公事而冷待了妻妾,她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是滋味,或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虽不曾让他耽误公事来儿女情长,但也显然更喜欢他家常的模样。至少这一点,萧江沅就全然不一样——这也是他恨恨的地方。 一个女人,时时刻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情起情动也不例外,他竟然还喜欢她这个样子,这可真让人无奈。 李隆基心下哀叹着,便听萧江沅道:“阿郎可还记得萧至忠和崔湜?” 李隆基怎会不记得。首先,这两个都是美男子,尤其是萧至忠,简直让人只见一眼就难以忘怀。其次,萧至忠当年在李重俊政变之后,先帝意图株连相王和太平公主之时,曾“仗义执言”,让先帝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算对李旦和太平公主有救命之恩。 至于崔湜,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俊美郎君乃是当初有名的加冠进士,二十岁考取进士,实在太过年轻,简直得意至极。后来不知怎么想不开,他竟做了上官婉儿的情人,两个人虽从未表明什么,可有时间就出双入对,连武三思都只能干看着,什么都说不得。 这两个人都属韦后的党羽,在李隆基搞政变的时候逃过一劫,本已被李旦外贬,却不过两日,就又被李旦拉回了政事堂,重新任命为宰相。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何人不知这是他们接下敕书之后,没有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反倒直奔镇国公主府的缘故? 听闻了萧至忠和崔湜重归政事堂一事,李隆基意外道:“姑母不介意他们曾是韦氏的党羽,便也罢了,他们这样对旧主一点留恋都没有,转头就投奔一个新的主人,连一点挣扎和等待都没有,这样的操守,姑母竟也敢用?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怪祖母总说姑母像她。”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用法,昔年天后任用酷吏,自是为了杜绝一切可以威胁到她的隐患,却从未让酷吏官位太高,该护着的能臣也一个都未让酷吏染指。且天后用完便杀,既出了朝野上下一口恶气,也安抚了民心,可算是把酷吏的最后一份价值都利用了干净。”萧江沅悠悠地道,“萧至忠和崔湜是否品性良好操守正直,并不重要。对于太平公主来说,他们只要能为她所用就够了,反正也是丧家之犬,哪一日当成弃子丢出去,也不心疼。” “正是此理。”李隆基说着犹豫了一下,道,“崔湜此人,你认得吧?” 萧江沅道:“奴婢当然认得。” “接触过么,可说过话?” “就从前的奴婢来说,这种机会还不少。” 李隆基眸光可疑地流转了一番:“……那崔湜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 萧江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地摇头:“不算,他看到的那么多年的奴婢,加起来还不如阿郎这几年看到的多。” 李隆基手背掩唇,唇角轻扬了下,又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这崔澄澜当真和上官昭容关系不错?” “……这个奴婢并没注意,只记得有他们在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形影不离的。”顿了顿,萧江沅又道,“奴婢可以确定的是,上官昭容是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动情的,至于崔湜,奴婢认为还是追名逐利的想法更多些。先帝、韦氏、安乐公主、上官昭容、武三思、崔湜……那些人的行为,怎可仅凭情分论断?” 李隆基不予置否地点点头:“那么……你对崔湜了解多少?” “面如冠玉,才华出众,卑劣无耻,犹胜懿宗。” “在你眼中,他比武懿宗还要无耻?” “阿郎应当知道,奴婢其实很温和,也能容人,唯独对此等首鼠两端、朝三暮四又有才而无德之人,最是鄙夷不过。” 说起崔湜的才华,单凭他加冠而进士,便已令人惊叹。三十八岁的他曾走马于东都,随口便吟了一句“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被一代文宗张说看到了。张说本有些眼高于顶,对于崔湜之才却是心服口服:“像他这般文采,我并非不及,可在他这般年纪便有此大成,我却比不上了。” 可论起崔湜的德行,知道的人就不禁摇头了。想他崔湜昔年在桓彦范手下,神龙政变之后,武三思获先帝荣宠,桓彦范担忧自己为其谗言所害,便把崔湜派到了武三思身边。结果没过多久,崔湜就反水了,更在桓彦范等五大臣被流放之后,让武三思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我大致明白了。”崔湜的行为,李隆基并非全然不知,“我大唐向来是群相制,姑母已经着手在政事堂里安插自己的人,我手下虽然尚无堪为宰相,又能与萧至忠崔湜等抗衡之人,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好歹现在也是太子了,有些权力之前不能染指,现下却可行使了。” 萧江沅细想一下,道:“阿郎说的……可是荐官?”见李隆基颔首,萧江沅又道,“阿郎要推荐的,最好曾经做过宰相,能力不容置疑,人望与人脉二者不缺,最重要的是一片公心且立场坚定,否则只怕都要被太平公主拉拢去。而如今的朝堂,奴婢找不到一个能符合这样标准之人。” “朝堂里找不到,还可以去地方找啊。”李隆基双眸烁然发亮,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次日,李隆基便去向李旦阐明了自己的想法。李旦对于萧至忠和崔湜回归宰相之位一事,并非没有微词,只是不忍拒绝妹妹的请求罢了。可朝堂不能让太平一个公主独大,而三郎推荐的两人,又都是公认的一心为国的良臣,李旦便同意了李隆基的建议。 李旦会同意,实乃意料之中。可李隆基从两仪殿走出来的时候,萧江沅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乐观的表情,就连唇边的弧度都有些僵硬。问了才知,李旦刚刚下诏,削夺武三思、武崇训父子的爵位和谥号,开其棺,暴其尸,平其坟,以彰显其罪大恶极之名。 萧江沅道:“圣人早年为皇嗣之时,便受过武承嗣及武三思不小的委屈,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继位了,他还是被武三思压了一头。如今扬眉吐气,这样做也算情理之中。再者说,之前污蔑圣人与太平公主参与了太子重俊政变的冉祖雍,就只得罪了圣人这一次,不也被圣人流放了?” 【第六章·姚宋联袂为大唐】② 李隆基眸光深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听闻此事之后,就是觉得不大对劲。韦氏和安乐公主还没追封赐罪呢,阿耶就先来追究武三思父子,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阿耶必然别有深意,只是现下只露出这一点端倪,尚无法深挖。” 萧江沅暗忖了一会儿,分明想到了什么,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释然笑道:“圣人若有深意,早晚会露出马脚的,阿郎安然等待便是。” 李隆基一直自顾自思虑着,并未注意到萧江沅的神色,便点头道:“也对。” “不知阿郎究竟推举了何人,圣人可答应了?” “阿耶没有理由不答应。其中一个曾做过相王府长史,又能力超群,阿耶正要用到这样的人,也敢用;另一个则绝对不可能倒向姑母,也不可能归党于我,阿耶亲眼见识过人家的中正,对其十分放心。至于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李隆基笑着扬了扬眉,“你猜?” 看到自家明主神态意气风发,姿仪张扬潇洒,萧江沅只觉眼前一切都分外赏心悦目,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往日只见过郎君欣赏美人之时,才会露出这般的眼神,如今自己一个男子,竟被一个少女这样凝视……似乎不大合适。 但他喜欢,觉得新鲜,也乐在其中。 三日之后,政事堂迎来了两位故人。 这是他们返京赴任的第一日。他们一位面容慈善,长须斑白,背有些驼而显得个子略矮,笑容却带有一丝傲然独断之气,一位则轮廓冷峻,黑须修整得一丝不苟,身姿端直如唐刀。 萧至忠、崔湜和刘幽求静静地望了他们一眼,齐齐迎上前,长揖致礼。 他二位自然还礼,面容慈善的那位还笑道:“萧相公,崔郎君,别来无恙。” 崔湜侧眸看了萧至忠一眼,只见向来沉敛淡然的萧至忠,此刻也多了几分深沉之色。看来他与自己一样,从刚刚听闻他们二人再度拜相起,表面再如何和气,心中也如临大敌。 ——姚元崇,宋璟。 两个难以等闲视之的名字。 昔年武曌在位之时,姚元崇和宋璟便出将入相,深得武曌赏识。 姚元崇年轻时生性洒脱,斗鸡走马,二十岁开始才发愤图强,终于大器晚成。他不信鬼神,傲然而独断,善应变以成务,与同僚的关系一般,能力却极强,也很有风骨,当年连张易之的账都不买。 后来出将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离京之前,他与狄仁杰一同,向武曌推举了张柬之继任为相,间接促成了大唐复辟。武曌移居上阳宫的时候,他还一洒热泪别旧主,以全人臣之义。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也不会被外贬为毫州刺史,历任宋州、常州、越州、许州后至如今,才得以回京拜相。 那宋璟就更非同凡响了。踏入仕途之时,他便比崔湜还要厉害,崔湜是二十岁进士,宋璟为十七岁。就连那个夸过崔湜的张说,也对宋璟颇为服气——那时张易之贿赂张说诬构宰相魏元忠,张说本十分忌惮张易之的势力,却听宋璟仗义直言道:“名义至重,神道难欺,必不可与奸邪为朋党,来陷害正义能臣,以保全自身。今朝反抗他们,或许会失去很多,但张公得到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罪名,还有万古之芬芳。张公若有不测,宋某必当竭尽全力,叩阁相救,与张公同生死而共存亡。张公可要想好,千秋万代,是鄙夷还是瞻仰,便在今日一举了。” 论气节,他宋广平也不比姚元之差。那时张昌宗因得武曌殊宠,十分自傲自持,还找了术士看看自己是否有真龙之象。宋璟知道之后,当即谏武曌以降其谋反罪。武曌并不以为忤,还觉得张昌宗傻得可爱,便要袒护,结果遭到了宋璟的强烈反对。武曌虽有些生气,也不得不把张氏兄弟送去御史台接受审讯——没过多久,又特赦接了回来。 武曌本想照拂一下宋璟的面子,也让自己这里说得过去,可是负责接人的宦官动作太快,少不得又得罪了宋璟,她便让张氏兄弟登门宋璟住处道谢,把这件事好好圆一圆,结果宋璟闭门不见,把张氏兄弟晾在门外半天。 张氏兄弟受辱之后,便劝武曌把宋璟外放出去,武曌也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宋璟的刚正不阿了,可是她连续三度敕封外放,宋璟都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 天子的敕封,他本该不管高不高兴都得接受,然后立即回家收拾行装,尽快走马上任,结果他竟然都给拒绝了,还若无其事地继续留在京中,说着最逆耳的忠言,给武曌脸色看。 武曌于仙居殿病重之时,总能提起当年之事,论起臣子,提得最多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和宋璟了。她赞姚元崇堪当宰相之领袖,若有朝一日,她能不再事无巨细日理万机,而肯放开手让臣子尽显其能,国家也许会更好,又叹宋璟清正刚直,绝不变通,真真是万里难得其一。 萧江沅在李隆基让她猜想之时,便已知他究竟推荐了谁。细细回想了一番,她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丽正殿位于东宫正中,乃是太子寝殿。李隆基因从未受过储君的教育,正极为广博地吸纳着一切相关知识,平日里除了跟随李旦听政之外,便把自己关在丽正殿里,悬梁刺股,恨不得把那些治国之道吃下去。 萧江沅静静地随侍在他身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眼中有柔情万千。 对此李隆基深感无奈,也有些坐立不安,但想着若她能因此多喜欢自己一点,随她看多久都没关系——只要她的心坚定了,来日他便不会这样被动,到时候求婚还不水到渠成? 这时,一个小宦官入殿来,默然无声,恭敬长揖一礼。 萧江沅立即便松开研磨的手,走到小宦官面前,便听小宦官轻声道:“姚相公和宋相公前来求见殿下。” 萧江沅怔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没有说话,却听李隆基朗然一笑:“这么长时间了,我便知他们该来了。”说着放下笔,站起身来,“快请两位相公进来。” “殿下且慢。”萧江沅忙道,“此时难道不应该闭门不见?” 李隆基走了过来,并不急着回答萧江沅的话,而是闲闲地朝小宦官道:“两位相公从何处过来?” “说是刚从政事堂来。” “这便对了。他们才刚返京赴任,就来东宫见我,这一路之上过来能遇到不少人,阿耶估计现下已经知道此事了。毕竟是我推荐了他们,他们过来谢谢我,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不怕阿耶知道并怀疑,如此光明磊落,我们又何必避嫌?” “他们前来谢恩,是他们份内之事,殿下闭门不见,亦是殿下的本分。毕竟瓜田李下,殿下身为太子,须得离宰相远一些,方能……”安圣人之心。后半句话,因有小宦官还在旁边,萧江沅并没有说全,但她知道,李隆基一定能懂。 “我若真不见……”李隆基说着凑到萧江沅耳边,低声道,“阿耶才要多疑了。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我不应该与之相见,但若我真的不见,在阿耶看来,只怕会落了刻意。阿耶会想我是否心中有鬼,才故意不见以求避嫌,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做得更光明磊落些,这样不仅对我好,对他们也好。” 萧江沅不如李隆基了解李旦,做出的是常理之下惯有的判断。此刻听李隆基说完,她才点点头,看向李隆基的双眸泛起鲜亮的光彩。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下,忙道:“快去请两位相公进来。阿沅,你亲自去请。” “是。”萧江沅说着便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现下已是午时,殿下是否要同两位相公一同用午膳?” “午时……等等,”李隆基反应过来,“这个时辰,是政事堂宰相会食的时辰,他们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 长安官员的午膳多数都是在宫城中用的,要么寻常办公之日,三省六部九寺各自聚于其公厨食堂中用饭,要么朝参之日,天子赐廊下食。宰相乃百官之首,福利相对要好些。他们只需定时在政事堂依次坐好,便会有宦官送来午膳。 相公们一边吃着天子赐食,一边探讨着定下国家决策,是谓“宰相会食”。 而一旦有宰相途中离席,其他相公便要停下筷子,直到该宰相回来,才能继续吃。若是该宰相不回来了,或直接回家,或忘了回来,都会遭到其他相公和御史的弹劾,宰相之位便要不保。 萧江沅道:“不如殿下亲自去见,也不必请两位相公到殿里来了。他们显然只是想说几句话便走,若在殿外,说什么做什么都落在别人眼里,还可更光明磊落些。” “也好。”李隆基当机立断,抬步便走出了丽正殿。 【第七章·人臣风骨应犹在】① 姚元崇和宋璟一同在丽正殿前方的空地上站着,等待宦官通报归来。六月末午时的日光正毒,姚元崇从政事堂一路走来,又站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若非宋璟在一旁笔直站着的同时,伸手搀了一下,他只怕便要十分丢人地躺到东宫了。 转眸瞥了一眼宋璟,见他冰块一般的脸上分明已经有汗,身姿却仍是挺直得要命,姚元崇不禁暗叹,毕竟比自己小了十二岁,就是不一样啊。 姚元崇本职虽为兵部尚书,多年以来也经常出将随军,可大多都是处理各类文书,运筹帷幄之中,且又年过花甲,自然是受不住太久暑热的。宋璟向来都是那么站着的,跟他的性子一样,宁折不弯,这么多年以来早成习惯,至于暑热,其实他也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意志不允许他倒在这里。 小宦官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太子殿下惊怒的声音:“怎的就让两位相公站在烈日之下?!” 姚元崇刚要行礼,道一声“无妨”,可刚一抬眼,见到撑伞疾步走来之人,便不由怔了一下,动作也停了,要客气的话也换成了一句低喃:“竟然是她……难怪……” 姚元崇的低喃并未逃过了宋璟的耳朵。宋璟虽心下奇怪,表面却仍是面无表情。他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那自太子身边走来的宦官,不禁皱了皱眉——这宦官的身姿虽与男子之挺拔一般无二,可这相貌……未免太过女气。 然后他才注意到,那宦官分明不过少年,穿得却是浅绯色的官服。他双眸微眯,神色又冷了几分。 姚元崇和宋璟站在烈日之下的事,萧江沅是丝毫不知的。她只是想到外头日光烈,便为李隆基拿了一把大伞。刚一出殿,见到阳光之下的姚宋二人,她便微笑稍敛,似不经意地瞥了身边的小宦官一眼。才听李隆基怒声,她便已撑起伞,朝姚宋二人走去。 李隆基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东宫就跟个摆设似的,里头的人不说帮自己吧,不给自己惹祸都做不到?未及深想,本能已经让他勃然大怒。他紧随萧江沅之后,亲手为姚元崇和宋璟撑伞,急忙地道:“此乃三郎驭下不足之过,还望两位相公莫怪。”说着便发落了方才的小宦官,“你如此不知敬重国之栋梁,怎配做我东宫内宦?来人,把他带下去,杖责二十,送还内侍省!” 在东宫驻守的禁军立即出列两人,把挣扎求情的小宦官带了下去。 宋璟对那个小宦官连看都不看一眼,姚元崇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眼珠缓缓一转,便听太子声调一柔:“寒舍虽未置冰,却也要比外头凉快一些,还请两位相公切莫推辞,赶紧随三郎入殿解暑。” 姚元崇和宋璟朝李隆基行过了君臣之礼,才依次道:“殿下不必客气,老臣说几句话就走。不过若是殿下心中过意不去,不如便让这位宦官撑伞送老臣等回政事堂,如何?” 小宦官被带下去之后,李隆基身边便只剩下萧江沅一个宦官。听姚元崇这样说,李隆基先是看了萧江沅一眼,笑道:“既然姚相公都开口了,三郎岂有不允之理?”说着转头吩咐道,“一会儿,便由你送两位相公回去。”萧江沅自然恭敬应下。 宋璟道:“姚公与臣匆匆来此,自是有话要对殿下说。不过在说那些之前,臣还有一事想要向殿下进言。”不等李隆基欣然同意,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内宫宦官,最高不过四品,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位高权重之时,今日臣却见到了端倪。” 宋璟目不斜视,面色淡淡,侃侃而谈道:“眼前这位宦官,臣虽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为人如何能耐几何,但区区少年就位居五品,未免太过儿戏。还望殿下多加注意,汉末之乱始于外戚与权宦,大唐绝不可步之后尘。” 一番话说完,宋璟又看了看萧江沅,见她面不改色,心下不由一凛——此人非同寻常,才更容易引出祸端。又见她腰板挺直,宋璟只觉分外别扭,不禁挺了挺自己的腰板,让它更直了些。 姚元崇的表情变了又变。他似在忍笑,又有些无奈,饶有兴趣地看过萧江沅一眼,又抬眸去偷看李隆基的神色。 早就听闻了宋璟刚直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可真不客气,上谏天子,下谏储君,不愧是做监察御史入仕的。听宋璟说的是萧江沅,也不管人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得直截了当毫不留情,李隆基也觉得十分有趣。 看到萧江沅一副完全没听到的模样,他便更愉悦了:“宋相公说得是,三郎一定注意。” 宋璟点点头,道:“还有便是,太子殿下虽让臣等重新得以拜相,臣却从不当此事是殿下对臣的恩惠。殿下身为太子,为国举荐臣子理所应当,至于选择臣,自然是殿下觉得臣于国家而言,有助而合适,与私情无关。” 他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姚元崇接过了话头:“当然,殿下开口,自然可以举荐他人,如今却是臣等归来,殿下终究还是帮到了臣等,成全了臣等报国之心。所以,臣等今日来到东宫是要拜谢的,但也要告诉殿下,臣等不会因此而依附殿下,成为殿下的党朋。臣等是大唐的官员,天子的臣卿,一切自当以大唐与天子为先,还望殿下谅解。” 听完这一直一圆一席话,李隆基颇赞赏而崇敬,一时情不自禁拱手一礼:“两位相公如此清正,请受三郎一拜!” 见李隆基没有任何不虞之色,反倒是这样的反应,姚元崇和宋璟忙侧身避过太子之礼,同时相视一眼,对当朝太子的印象不由更好了些。 李隆基笑道:“三郎知道两位相公担忧的是什么,两位大可放心,三郎并无结党以抗衡姑母之想。毕竟姑母是长辈,就算有什么……自有天子去管,三郎乃是晚辈,实在没什么好说。且如今,大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一旦三郎与姑母相争,势必又会引起一番朝堂上的动乱,三郎怎会为了一己之私,便置大唐于不顾?姑母这一生颇为不易,我身为亲侄,就该顺从退让些。反正三郎已经是太子了,没什么好争的。三郎尚有许多东西不懂,还是先潜心学习才是。” 姚元崇正细细地品着李隆基这番话,宋璟已经开口道:“殿下此言差矣。” 李隆基谦逊地道:“还请宋相公指教。” “不敢。”宋璟淡淡道,“殿下的意思是,日后殿下不仅不会与镇国公主相争,还要顺从退让,这在臣看来,绝不可行。太子就是太子,公主也只是公主,各自有各自的权利,井水不犯河水。镇国公主如今插手朝政,实属僭越,长此以往,于国无益,太子身为国本,怎能不予规劝,规劝若是无用,怎能不与之抗衡相争,以护正统?” 姚元崇笑了笑:“启殿下,宋相公的意思是,现如今相安无事,殿下想要顺从退让及潜心学习,并不无可,若有朝一日国家因此再度陷入危机,殿下就要再度挺身而出了。届时还望殿下以国家大义为重,切莫因骨肉亲情而心软,犯下大错。” 李隆基恍然一笑:“三郎受教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姚元崇与宋璟便以宰相会食为由,离开了东宫。萧江沅自然是跟着他们的,一路之上寂然无声。宋璟自是目不转睛,走向哪里就直直地看向哪里,姚元崇则时不时地看向萧江沅,心下念念叨叨。 嗯,较之从前长大了不少,衣服都能撑起来了。 个子高了,人却瘦了,不复当年……嗯,可爱吧,却真是又美了不少。 她上一个主人还是天后,现下就站到了太子身边,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她眼光实在精准,不然谁来解释解释,怎的她跟随之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未来的皇帝?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丢失过忠贞。 待到了政事堂,姚元崇才朝萧江沅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宋璟眸露诧异地看向姚元崇和萧江沅,微微皱眉,只看不说。 萧江沅也微微一笑:“当年天后便说过,姚相公早晚都要回来的。” 姚元崇双眸一亮:“当真?” 萧江沅颔首道:“当真。” 姚元崇不禁抬首,看向了乾陵的方向,默然良久方叹了一声:“都已经五年了……”感慨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和宋璟要是再不回去,只怕其他宰相们便要饿死或气死了,他可不想刚拜相就罢相,这可太丢人了,便道,“昔年人臣风骨犹在,不知绢帕主人一如往昔否?” 萧江沅浅笑自若:“术可千变万化,道却始终如一。” 姚元崇静静地凝视了萧江沅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既便如此,姚某与宋相公也是容不得宦官参政并权重的。” 【第七章·人臣风骨应犹在】② “这是应该的。”萧江沅笑容不改,“也请两位相公放心,殿下金口玉言,奴婢也没有汉末权宦那样大的志向。”顿了顿,“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姚元崇忽然走近萧江沅,低低地说了一句,见萧江沅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难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所言,人家早就注意到了,他本来还想以这句话来回报她昔日绢帕之义,现在看来他还得继续欠着了。 待萧江沅退下,宋璟才道:“她……到底是谁?” 姚元崇道:“你之前不是奇怪,为什么崔澄澜会突然提起天后的近侍么?” 姚元崇和宋璟之所以选择在宰相会食的期间去往东宫,其实并非是为了李隆基,主要是跟那些人坐在一起吃饭,话不投机,实在不痛快。那些人让自己这么不好受,他们也要让他们难受难受,而离开政事堂之后,想着这时辰除了吃饭似乎没别的好做,他们才去往了东宫。 太子是必须要拜谢的,早晚不都一样? 若会食之时,崔湜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他们姑且也就忍了,毕竟国事为重,可是他竟然开口便是一个趣闻:“诸位这几日可曾听闻一件事?那萧江沅……也许是位小娘子。” 崔日用和刘幽求因功而拜相,前者是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后者则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们二人自然也坐在政事堂中,听崔湜这样说,崔日用笑道:“萧内侍的确男生女相,有这样的传闻,并不奇怪。只是传闻也不过是传闻,哪里值得让崔侍郎开尊口?” 刘幽求原本不过八品县尉,因功才得以飞速升上四品更拜相,尚无资历可言,宰相会食还轮不到他说什么,但他仍以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崔湜也不反驳,只朝姚元崇和宋璟道:“不知姚公和宋公对此事有何看法?” 姚元崇先道:“相比起有的人朝三暮四,萧内侍忠贞不二,更合姚某的口味。至于她是男是女……当真有那么重要吗?崔侍郎莫非忘了,她可是侍奉过天后的,她若是女子,天后会不知道?” “那时天后已经年老重病,萧内侍又尚幼,天后一时看不出也是有的。”顿了顿,崔湜笑了笑,“就算看出来了,天后宽和,念在萧内侍尽心侍奉的份上,难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好的,若天后一直不知,而萧内侍果真是女子,这岂非欺君,大不敬之罪?” 唐律有十个罪名,是不允许八议、赎罪和赦免的: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及内乱,正所谓十恶不赦。 这时,宋璟冷冷地道:“传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过区区一介宦官,也配拿到政事堂来说?” 崔湜乃是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宋璟则是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不论哪个,崔湜都被宋璟刚好压了一头,即便是追溯到年轻时最得意的金榜题名时,崔湜仍是比宋璟矮了三岁。宋璟一开口,他便没什么好说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萧至忠却道:“若是寻常宦官,的确没必要放到这里来说,只是萧内侍身份特殊,实在敏感……” 不等萧至忠说完,宋璟就站了起来:“一个宦官,再如何特殊也还是一个宦官。下官实在不明白,天后在时,她怎么都要比现在殊宠更盛,那时尚未有人如此中伤她,怎的天后去了,她所有可能会有的威胁都烟消云散,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传闻反倒都冒出来了?下官肠胃有些不适,先退下更衣。”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他便抬步就走。 姚元崇立即跟上:“下官也去更衣。” 两人在政事堂外待了一会儿,都不大想回去,便决定去往东宫拜见太子。便是在走在路上的时候,宋璟曾问过一句:“天后都去了五年了,怎的他们还会提起萧内侍?不是说她去乾陵守陵了么?” 听姚元崇这样反问,回想起政事堂里崔湜和萧至忠的话,宋璟有些惊讶:“她……便是萧江沅?” 姚元崇捋了捋胡须,笑着叹道:“天后退位之前你就在外地任职,直到现在才返京,难怪你没见过萧内侍,而我也外放了几年,长安有很多事,我也还不知道。现在看来,其中不少都跟这萧内侍有关系。” 宋璟道:“她何德何能,居然让两位宰相煞有其事地提起她,还是在政事堂?” 姚元崇眸光一沉:“这还是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若是他们有了证据,哪怕是两仪殿也能说的。” “姚相公这是何意?” “宋相公以为崔澄澜特意提起,只是觉得这传闻好玩,说说笑笑的么?” 宋璟仍是板着那张脸:“宋某还是那句话,再如何厉害,宦官就是宦官,事情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姚元崇摇头失笑:“此事现在看来,还只是流言蜚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宦官的轶闻,的确算不得大事,可其背后呢?萧至忠和崔澄澜现下已是镇国公主的人,这些传闻之前可是没有的。” 宋璟暗忖了一番:“……看来镇国公主虽与太子联合推翻了韦氏,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姚元崇点点头:“……咱们还需再多了解一些,看看萧内侍这几年究竟都做过什么,现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到底亲近到了什么程度,怎的镇国公主攻击太子的哪个左膀右臂不好,偏偏是她?” “在这之前,有几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哦?宋相公也有几件这样急的事?” “看来姚相公也有。” “不知你我想做的是否一致,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我可要好好聊一聊。” “恭敬不如从命。” 萧江沅回到丽正殿的时候,李隆基正倚着圈椅假寐。 萧江沅先问了一边的宦官,太子是否用过了午膳,听说没有,她便让宦官下去传午膳过来。宦官刚退下,她便听李隆基道:“我还没说我要吃呢,你又替我做主了。” 见李隆基还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已满满溢出,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也还没吃呢,刚刚只是把午膳传进来,至于用还是不用,依旧是阿郎说了算。阿郎若用,那便说明奴婢做得不错,阿郎若不用,自然会赏给奴婢用,便省得奴婢自己再去做了。” 李隆基立即睁开眼睛:“这点小事你也算计!”说着想起了方才宋璟那一番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宋相公真是名不虚传,我见到他,便可以想见当年太宗皇帝面对魏征之时,是个什么情形了。你说祖母当年那般杀伐决断,怎么就拿他没办法?” 萧江沅的语气中隐隐有自豪之意:“天后杀伐决断是真,爱才惜才、知人善用也是真。” 这一点,李隆基承认也叹服,他却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便笑道:“宋相公都那么说你了,你夸祖母便也罢了,还连带着宋相公一起夸?” “宋相公的确是能臣,这与他如何说奴婢,并无关系。” “你倒公私分明。” “于公于私,奴婢都是这样认为的。他说过奴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帮到阿郎。现在看来,只要他在宰相之位一日,阿郎的太子之位便可稳固一日,再加上能力超群的姚相公,便是谁都撼动不了阿郎了。” 她本是充耳不闻他人议论,此番这样说,倒有几分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肯受的意味。李隆基听着觉得十分舒坦,倒还真觉得饿了。听萧江沅提到了姚元崇,他便顺势把自己的疑问道了出来:“阿沅与姚相公故人相见,感受如何?” 萧江沅闻言怔了一下:“……阿郎怎知,奴婢与姚相公算是故人?”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和萧江沅只在长生殿见过一面,那一夜萧江沅就站在祖母身边,众目睽睽之下,自然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可是萧江沅只记得他的薄唇,自然不认得他,更不会知道那日在长生殿外,他就在人群里。 曾经他们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心中情丝百转,李隆基温柔一笑:“当年你递给姚相公绢帕,夸赞他‘人臣风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萧江沅细细地回想了想……是啊,她当时便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她还找了许久,可都没有找到。那时天后要移居上阳宫,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都在长生殿外等着送行,她家阿郎自然身在其中。 萧江沅恍然道:“原来如此……姚相公要奴婢相送,不过是为了回报所谓绢帕之义,可惜他没能还上。” 李隆基饶有兴趣地道:“这话怎么说?” “姚相诉奴婢,东宫不干净……” “他家才不干净呢!”李隆基立即拉下脸来,吓了摆膳的宫人们一跳,“有奸细就说有奸细,在这长安城里,哪里还没有点眼线?照他这么说,连阿耶的甘露殿都不干净。” “阿郎莫气,政事堂耳目众多,有些话本就不能说得太直白。” 听了萧江沅的劝,又见几个宫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隆基顿时心软了,声音也软下来:“也罢,话糙理不糙。你既然说他没能还上,那想必是他看出来,此事你早已知晓了。这样也好,他始终觉得欠你什么,来日若有什么我帮不了你的,你还可以找他。” 【第八章·萧郎重演长命女】① 这一日风光正好,两仪殿中却气氛微妙。 萧至忠、崔湜等与姚元崇、宋璟分为两列,跪坐在李旦前方不远。李旦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终是问道:“此事与太平商量过了吗?” 萧至忠拱手道:“是,镇国公主说,此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需三思而后行。” 李旦点点头,又道:“那与三郎说过么?” 姚元崇犹豫了一下,尚未开口,便听宋璟道:“回圣人,说过。太子以为此事甚好,上可还朝堂之清明,下可彰铨选之公正。” 崔湜的唇角不由得勾了一勾——圣人正忌惮着宰相与太子过从甚密,他们俩又是太子推荐上来的,瓜田李下,姚老丈尚且还知道犹豫犹豫,他这顶头上司张嘴就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旦果真定定地看了姚元崇和宋璟一眼,可转瞬又释然了。自从东宫确立,太平和太子就如同两座大山,在朝堂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国家大事连太平一介公主的意见都要开始考虑了,太子怎能毫不过问?萧至忠他们是不可能会去主动找上太子的,那么便只剩姚元崇和宋璟了。 他们前两日在东宫对太子说的话,不久便传到了李旦的耳朵里。且不论姚元崇,既然宋璟敢说,就说明此话当真,李旦没什么不能信的。想想姚宋二人的处境也是艰难,时常去找太子吧,会被人怀疑,若为了避嫌而不去找太子,那么太子终将对国事毫无了解,决定难免要偏向太平一方,这于国家却可能无益了。 李旦顿时有些感同身受之感,毕竟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强到哪里去。鹬蚌相争,他却根本没有能力坐收渔翁之利,只能尽可能地寻找一种平衡,让国家和自己都能安宁的一种平衡——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能为祖宗父母留下来的江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至于他对太平的亲情和偏袒,他对李隆基的望而却步和无法控制的疏离,都可暂且放下。 毕竟,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他终究是一个皇帝了,他得为大唐负起责任。 只是,他始终还是觉得,长子李成器才适合做大唐的太子和未来的皇帝。若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将李隆基名正言顺地换下来,那就好了。到时候朝廷里胸怀公心的大臣,自然就忘了李隆基,而去效忠顺理成章的新太子了。 当然,这种想法,想来也只能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不是不会实现的了。 今日商议的是废除斜封官一事。斜封官源自先帝初登大宝不过一年,韦氏、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及不少关系密切的贵妇为坊间富商大开方便之门,卖官鬻爵,致使朝中不仅座无虚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被挤得没地方坐。官员体制形同虚设,朝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政令无法有效推行。 斜封官毕竟源于市井,文化教养比起世家子弟及科举士子,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往往毫无经验,受到不少的排挤。而斜封官是自己花了大把的钱才博得的官身,对于那些看不起自己的臣子,自然也只是表面敬重,实则心里恨不得赶紧把他们替换掉。这样两相矛盾,根本无法通力合作,三省六部及各个官署都只顾着向上溜须拍马,向下明争暗斗,尽管还有不少心怀国家之臣,也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姚元崇和宋璟要做的几件事里,这件只是开始,也是必须要做、必须成功的一件。只有这件成功了,后面的才能步步推进。这件事闹起的风波越大,推行力度越猛,日后才越顺利。 李旦听了两边的意见,又考虑了良久,终是同意了姚宋这一方。 诏令很快得以下达,数量庞大的斜封官一举皆废,朝廷顿时空了许多。姚元崇和宋璟趁热打铁,开展新一届吏部铨选,重新考核选官,由检校吏部尚书宋璟亲自监管,要求之高,选拔之严格,令朝廷内外闻风丧胆。 有宋璟坐镇,果然有不少不称职的官员和莫名其妙的进士,被罢免和遣送归家,这便是后话了。 他们还恢复和整饬了有些瘫痪的法度纲纪,先是将昔年被武三思迫害致死的张柬之、桓彦范等五大臣平反昭雪,又将当年因敢于直言韦氏和武三思不法勾当而死的韦月将、燕钦融追封了官职。终于令国家赏罚分明,使天下臣民有法可依、有法可循。 先帝一朝的朝中弊端被姚元崇和宋璟一一指出,并着手摒除,李旦并非不知利弊之人,大多建议都欣然采纳,不过几日,便听不少朝臣都说:“眼下已复有贞观、永徽之风了。” 李旦听闻这样的评价,自然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可忧虑很快盖过了喜悦——姚元崇和宋璟奏请,罢萧至忠、崔湜等人韦氏旧党之相位。 姚元崇和宋璟凭借几大举措,得尽人心,威望不论朝廷内外都甚高,而他们自然是支持大唐正统的,也就是说,他们就算不是太子的党羽,却是实打实支持太子,支持李隆基的。 他们的风头已经远远超于其他宰相,崔湜也就罢了,萧至忠纵然职位在他们之上,也只能缄默而低调,自顾不暇,更何谈与他们相抗衡? 若是罢免了萧至忠等人,这平衡便要向太子一方倾斜了。 可即便如此,李旦还是选择同意姚宋二人的建议。一则他的反对基本上无效,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姚宋二人的,尤其是御史,对于萧至忠等人不久之前还是韦氏党羽,韦氏一家都伏诛了,他们却还在宰相之位上一事,早就不满了;二则,李旦本人其实也不是非常赞同萧至忠等人拜相的,当初无非是可怜自己只剩太平这一个妹妹,太平又是哭着来求自己的,他实在没办法不心软。 现在倒是个机会,既可以改正一些错误,又能不让妹妹对自己失望,只是太过偏向太子,李旦还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恢复平衡。 于是,距离拜相还不到十日,萧至忠和崔湜等人就离开了政事堂。其中崔湜被罢为尚书左丞,萧至忠等人则都被贬为地方刺史。 “怎的偏偏崔澄澜被留在长安?”宋璟向来做什么事都要来得彻底,绝不有丝毫的妥协,此番剩下了崔湜一个,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姚元崇对宋璟颇为了解,见他眉心紧蹙着,悠悠一笑:“宋公还需慢慢习惯,这世间可从未非黑即白。点到即止,方为上策,毕竟就崔澄澜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的。” “听说他们罢相之后,又去了镇国公主府。”宋璟的眉心又紧了几分。 姚元崇道:“太子和镇国公主都是国之功臣,且镇国公主权势之盛,也不是近几日才造就的。他们本来就是凭借镇国公主的垂青,才得以逃过责罚,重登相位,如今又被罢免了,去诉诉委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又能怎样?镇国公主此番说话了吗,还不是只留了崔澄澜一个,其他的都任他们赶赴地方任职了?” “宋某奇怪的便是,镇国公主怎的不留萧至忠,却偏偏要留崔澄澜?” 姚元崇笑着捋了捋胡须:“这还用奇怪?同样是长相俊美的郎君,崔澄澜最年轻呗。” 宋璟:“……” 罢免了萧至忠等人之后不久,姚元崇被擢为中书令,即首席宰相,宋璟则去了检校二字,成为了真正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吏治清明,朝堂安定,李旦终于暂且没了后顾之忧,可着手于新帝例行的大事。 唐隆元年,七月二十日,李旦改元景云。凡是先前未来得及处置的韦氏余党皆被赦免——其实也没剩几个,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追废后韦氏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便在这一日,先帝一朝彻底成为过去,大唐崭新的一日也正式来临。 因东宫已立,李成器等四兄弟又都已成年,再不方便居于宫中,便都回了五王宅居住。眼见着五王宅中空了一处,李隆业虽然为三哥入主东宫感到高兴,却也有些失落。 三哥是太子了,跟自己就不一样了,以后见到他,是不是还要行君臣之礼呢?他会不会慢慢的,就不是他的三哥了? 这一日改元,宫中设有饮宴。李隆业一路之上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显得没那么开心。李成器似看出了幼弟所想,只淡淡地一笑,便不再管他。李成义虽有些奇怪,但见李成器如此,他便也没放在心上。李隆范向来喜欢戏谑李隆业,见到李隆业不开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薛王这是怎么了?” 早在六月二十九日,李隆基被立为太子的后两日,李成义等剩下的三兄弟便都正了位分。李成义为申王,李隆范为岐王,李隆业则为薛王。由亲王之子升为皇帝之子,郡王升为亲王。 李隆业横了四哥一眼:“本王在想,咱们五王宅中的能工巧匠到底还成不成了,不过是一根画笔,怎的还没做出让岐王满意的?” 提到那根被自己气急折断的画笔,李隆范就心疼得不行,顿时就没声了,只剩下一张充满怨念的脸。李成义见此,不由摇了摇头,便听李成器道:“好了,已经到了太极殿,都收敛些吧。” 李隆业这才轻哼了哼,抬眸一望便愣住了。 盛唐绝唱 【第八章·萧郎重演长命女】② 一身绛红色对襟外袍华丽而庄重,宝相花纹团团锦绣,随光而时隐时现。袖口上满布精致的赭黄色绣纹,腰间金带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每一处金带都流淌着绵延不绝的花叶缠枝,每一块白玉都镌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在天,连胡须都清晰可见。 头顶的玄色发冠似一座巍峨的高山,将所有的重量都托付在那人身上。一根直直的白玉簪对穿而过,一条朱红色的缎带缠绕其上,红缎两端自那人面颊两边长长垂下,临近耳朵的地方坠有一颗指甲大的明珠,提醒着他善听忠言。 李隆业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哥如此光鲜的一面。幼年之时,阿耶虽为皇帝,却实则被软禁宫中,无力也无心穿得太过华丽;祖母在位之时,他们虽为郡王,钱财方面却颇有些捉襟见肘,特别是三哥初初大婚没多久的时候,三哥自己才勉强够用,还得暗自照顾三嫂一家;后来中宗从房州回来了,他们的境况才好了起来,可三哥在穿衣方面,仍然以舒适为主,虽对于款式开始有要求了,料子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颜色或许会稍稍鲜艳些,但绝谈不上华美。 而如今三哥是太子了,宫中大宴,自然要穿着礼服前来。 此时此刻,三哥正十分谦逊地与几位重臣说着话,笑容褪去了他所熟悉的张扬和恣意,而趋向了沉稳与成熟。李隆业看到这样一幕,本要买过殿门槛的脚,不由自主便抬到了半空中停住,再不动了。 李成器等人都奇怪地看了幼弟一眼,顺着幼弟的目光看过去,唯有李成器淡淡说了句:“快进来。” 这时,李隆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朗然笑着迎接而来,不等兄弟们行君臣之礼,先向李成器和李成义做了个长揖:“三郎见过大哥、二哥。” 李成器二人忙侧身一避,待李隆基起身之后,方深深长揖道:“太子安好。” 众臣见到此景,纷纷称赞圣人教子有方,太子与诸王骨肉情深,真乃大唐之福。 李隆范早在李成器行礼的时候,就朝李隆基拜过了,同时还不停地扯着李隆业的衣服,结果人家只直愣愣地站着,根本理都不理。直到李隆范快气死的时候,李隆业才一脸别扭地拱手弯腰,刚弯下不过一点,就被李隆基拦住了:“行了吧,瞧你那副样子。”说着朝李成器等兄弟看过一眼,“今后咱们兄弟相见,只有兄弟之礼,再无君臣之礼,可不许忘了。” 李成器浅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客气,李成义等便更没意见了。 随后,李成器等人的四位王妃才走上前来见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比邻而居多年的亲人,开口说起了话,便没了因身份而产生的生疏。五兄弟相携入殿,五位妯娌亦是如此,言笑晏晏,悠然和美,令众臣赞叹不已。 李旦见到此等场景的时候,心中也深感欣慰。 见天子已至,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的皇亲百官,皆在太子李隆基的带领下,齐齐走到席前空地站好,向天子致礼。 李旦刚要开口让众人免礼,便听身侧随行的太平公主嫣然道:“八郎说了,诸位平身。” 太极殿内倏然一静,还是李隆基先应了一声“是”,众人才随之缓缓直起身来,或多或少地朝前方看了看。只见帝王以赭黄色为主的仪仗中,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里面,那人就站在天子身边,连贵妃和贤妃都只能退居其后。 除了镇国太平公主,那人还能是谁? 李旦颇无奈地看了看妹妹,本想责怪,可见妹妹昂着头傲然笑得灿烂,一如童年之时,他便心软了。只摇了摇头,他便率领身后众人徐徐走入太极殿,刚在主位上坐好,便听妹妹又道:“贵妃阿嫂,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豆卢贵妃一脸淡然,看都不看太平公主和李旦一眼,便扭身告退。李成义刚要抬步去拦,便被李成器云淡风轻地握住了手腕。 “八郎,我这位贵妃阿嫂的脾气可真是一点都没改。”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坐到了皇帝左边的席位上。 李旦定定地看了一眼豆卢贵妃的背影,叹道:“太平,你此番做得的确无礼了。” 太平公主笑道:“我就是想离八郎近些,贵妃又不是皇后,这个位置本就不是她的,贤妃阿嫂,我说的可对?” 王贤妃轻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极是,只是公主也不是皇后,不知这位置……”不等太平公主回答,她便扬声道,“来人,将我的席位摆到圣人身后右侧三步远之处,以示尊卑分明。圣人两侧的位置,当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还请镇国公主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那已是天子左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莫非还是不满意?” 自从李旦登基以来,太平公主的确一反中宗在时韬光养晦之态,愈见霸道而毫不收敛,一如当年自皇后登上天后之位、与天皇李治并称“二圣”的武曌,僭越之事早已是家常便饭,奈何李旦总是听之任之,便没人敢对她说什么——宋璟才刚回来没多久,太平公主还没撞到他手里呢,所以这一直默默无闻的王贤妃,竟成了敢于和太平公主当面不对付的第一人。 李隆业在下头忍笑忍得浑身颤抖,若非李隆范近些日子胖了些,可真挡不住。 太平公主显然没想到,向来随和、成天笑眯眯的王芳媚,竟也有今日之做派,自己真是小瞧了她! 没有他人的授意,她怎么敢这样对待自己?难不成是平日里,八郎对她抱怨过自己?见李旦对王贤妃并没有任何责怪之色及言语,而是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太平公主便施施然站起身,嗔道:“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贵妃阿嫂转身就走,贤妃阿嫂更是铿锵有词,不留一点颜面,弄得好像我不知道,这两个位置本该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的。两位阿嫂芳魂早逝,还没有来得及享福,这两个位置为她们二人虚设着,理所当然。” 太平公主说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见自己的驸马、定王武攸暨并不赞同地凝望着自己,太平公主眸波漾了漾,却仍是梗着脖子道:“只是八郎,妻妾嫡庶有别,怎可同居于丈夫左右?” 殿内又是一静。 宋璟已经皱起了眉头,若非姚元崇悄悄拉住了他的腰带,只怕他已经出列。宋璟不解地看向姚元崇,便见姚元崇先是闭目微微摇头,而后朝天子右下首的太子看了看。宋璟随即转眸望过去,只见太子一脸闲适的浅浅笑容,丝毫不以为意,他便更不解了。 姚元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宋璟。 这头文臣们不敢轻举妄动,那边武官们不少还没反应过来镇国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再看皇亲国戚这边,也是缄默无声。 李隆业早就不想笑了,只想去把姑母的桌子给掀了。李隆范只专心看着李隆业,能拦得住幼弟犯傻,他就满足了。李成义先是看了大哥一眼,又转眸看向三郎,见他们二人都是唇噙浅笑,他便稍稍放了心。 果然,李旦至此终于敛了神色,沉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说着对身边宦官吩咐道,“请众卿入席。” 经历了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唇枪舌剑,饮宴总算开始。因还在中宗丧期,宴会之上并没有过于盛大的歌舞,乐声也偏于安然祥和,实在少了不少平日里的恢宏朝气,真不是大唐的风格。殿内众人没过一会儿,就觉得气氛过于沉和,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强颜欢笑,粉饰太平,太没意思了。 此时姚元崇已经对宋璟耳语过,让宋璟安了心,李成器也将李隆业成功安抚,方才殿中有些诡异的寂然,终于悄然消退,太平公主却仿佛喝醉了一般,又道:“八郎,你不觉得只是这样,好没意思么?” 李旦深以为然,也看得出来,群臣只怕都是这样的想法,谁让大唐子民都闲不住呢。听太平公主这样说,便知她心中肯定是有了主意,李旦直起身子道:“太平可是有什么好的主意?” 太平公主软软底倚靠在武攸暨端正挺直的身躯上,自发间抽下一支花鸟缠枝纹金簪,把玩着道:“八郎可还记得,昔年阿娘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太极殿中都有什么样的节目?” 李旦根本不需要回想,便能脱口而出:“有百鸟朝凤舞、金莲佛母歌、兰陵入阵曲、群臣应制联诗……当时还是由上官昭容主持评选的,还有……还有……” 太平公主起身,笑着把金簪往武攸暨头上一插:“还有你我的儿女们祝祷阿娘福寿绵长、子孙满堂……我家这几个小儿,当时除了摔几个跟头,博阿娘一笑之外,别无长处,哪里像八郎家这几个小郎君,不过稚龄,便已才华出众。大郎自不必说,自小笛子就吹得极好,二郎配以古琴,恬静自然,十分不错。四郎才刚学会走路,五郎还在襁褓,不然也是要为八郎争一口气的。” 顿了顿,太平公主又道:“不过要说最令人难忘的,莫过于三郎自谱的那一曲《长命女》了。三郎那时才五六岁吧,男扮女装,一边唱一边舞,就连教坊司的行首都说他天赋异禀,绝对是音律良才。” 李旦微微皱起了眉。李隆基是皇子,现在还是太子,又不是戏子,掌握乐工伎者的天赋与能力,岂非不务正业?他这样想着,便听太平公主接着道:“不如眼下,咱们便重温一番,如何?” 李旦道:“堂堂一国太子,怎可行伎者之事?” 太平公主唇边的弧度愈发深了几分:“谁说让太子来演了?太子身为国本,身份贵重,咱们重温是为图个乐,我也不敢侮辱太子。我的意思是,太子虽不成,却可以让人代替太子来演,这整个殿中,不论形象还是身份,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太子身边的萧内侍了,八郎以为呢?” 盛唐绝唱 公告,望周知 ?各位小天使大家好,这里是大唐中央广播电视台,现在开始今天的第一次播音。我是主持人子澈。 首先来看今天的内容提要:电脑再次崩溃,蔚微蓝同学何去何从?萧郎被迫女装,太平公主意欲何为?东宫不稳,三郎能否成功即位? 近日,本文作者蔚微蓝同学曾有过一次断更,根据记者走访,是因为笔记本电脑坏掉了。“我所有的文章,还有新的构思情节,都还在电脑里。”当事人如此哭诉。 因此,在2016年3月20日晚间,当蔚微蓝同学发现电脑又陷入了前几日“电源亮但黑屏”的困境时,不得不再次将陪伴自己多年的笔记本送修,并且委托主持人发布公告,希望大家谅解。 接下来是娱乐新闻。 记者从大明宫外御沟中漂来的红叶上得知,太平公主在宫廷宴会上逼迫太子殿下身边的萧内侍着女装搬演“长命女”。虽说萧内侍貌若好女,可究竟也算得上男儿,却不知上官婉儿死去后,失去挚友的公主为何要如此为难一介内侍? 其中缘由,待笔记本回归,御沟流出下一片红叶,便知根底。 最后来看一下朝堂方面的消息: 圣人换太子之心从未熄灭,宋大王谦和温柔,太子殿下睿智果毅,圣人如此行为,岂不令兄弟失和,君臣离心?太子殿下究竟能够成功即位,宋王又将如何成为“让皇帝”,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今天的播音就到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样的播音再也不要继续,因为我们的节目就意味着——断更。在这里祝所有的读者小天使们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寨见! ps:这里真的不是蔚微蓝,阿蓝跑去修电脑了。她昨晚特别难过,断更这件事带来的压力也很大。所以还请小伙伴们继续支持本文,谨再拜,么么哒(づ ̄3 ̄)づ 《盛唐绝唱》公告,望周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① 李隆基一直安坐着,时而与王珺低头说笑,时而向李成器等兄弟敬酒。他的笑意一直噙在唇角,勾勒出几分风流与朗然,任凭太平公主说什么,他自岿然不动,神色始终轻松,此刻却不禁沉了几分。 近些日子,宫内外不绝如缕的传言,他自然已听过许多遍。起初,他只当是萧江沅越长越开,愈发偏向女子风韵,众人有这样的猜想本属应该,他便只一笑而过,没太当回事。眼下配合太平公主刚刚说过的话,他才觉察出几分不对。 面不改色,他微笑着转眸,看向长几边上跪坐着倒酒的萧江沅,眸光却深沉而幽邃。 众臣显然松了口气。这场饮宴真是太难捱了,吃不饱是铁定的了,宫中饮宴就没有吃饱的,今日也根本不适合喝醉。若是借喝醉的由头请求退场了,这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岂非不能亲眼目睹? 众臣不论官位高低,既然能稳坐在朝堂里,对于风波自然都会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太平公主不久之前还和太子联合政变,现在竟与太子这般不对付,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萧内侍身为太子贴身近侍,被迁怒而遭殃自然在情理之中,可是太平公主攻击萧内侍哪一点不好,干政不是更信手拈来稳打稳赢,为什么非得借着流言,影射她是女子? 除非萧内侍果真是女子,太平公主才能凭借自己的权势,把萧内侍的罪名追究到最重,重到远超于宦官干政。 萧内侍出身掖庭,自小在宫中长大,若真的是女子,还不早就为人所知晓?且她还侍奉过天后,据说还是上官昭容的徒弟,悖逆庶人曾经那般宠爱她,她是男是女,就算悖逆庶人不知道,难道天后和上官昭容还能不知?除非她们刻意为萧内侍隐瞒,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无论如何,太平公主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向太子,而是将矛头一转,指向了地位低上许多的萧内侍,这对于众臣来说,实在求之不得。不然一场好好的饮宴,他们可就不知该如何收场了——难道要让圣人登基之后不过两个月,就看清楚朝中谁心向太子,谁倾向太平公主,就是没几个人向着他么? 反正也不过一个宦官,男扮女装,代替太子来博圣人一笑,有何不可? 主位之上的李旦听妹妹话题突转,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也听过传言,并且和众臣一样没有放在心上,可见妹妹看似若无其事地开出了这样的玩笑,他的心里便悄然泛起了嘀咕。他忽然想起了五年前,他随中宗在上阳宫的牡丹园中赏花,中宗伸手拿过悖逆庶人掷到萧江沅手里的粉牡丹,然后往萧江沅发间轻轻一簪。 他转眸看向萧江沅,见她本是要起身,动作却一顿,又立即坐了回去,他的心弦更稍稍绷紧——三郎拦着她做什么? 便见李隆基直起身子,朝太平公主拱手笑道:“姑母有所不知,这小宦官哪里都好,唯独音律这一块,教什么都学不会,若是真在殿中表演了,只怕要贻笑大方。她丢脸也就罢了,还要带上侄儿一起,姑母难道忍心?” 太平公主但笑不语,正视着李隆基,显然他说什么都不信。 李隆基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已什么都不必再说,否则便要显出他对于萧江沅“男扮女装”的介意,反倒露出端倪。然而李旦并不发话,最该回答的太平公主也不说话,气氛便僵在了这里,时间一长,也只能李隆基这个晚辈出言妥协…… 李隆业早在太平公主开口让萧江沅重演《长命女》之时,心里便莫名一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是最不信流言的。想了想,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认为,阿沅虽是内侍,不算是个郎君了,但也不是女子,姑母让她男扮女装,这就是一种侮辱,不仅是对阿沅的侮辱,还是对东宫的轻视。单是阿沅,他就肯定不依了,再加上三哥,他没掀桌子就不错了。 可是……若是这样,他应该感到气愤更多,为什么会心慌呢? 他想开口说什么,又怕自己说错话,便假装喝酒呛到了,不住地给大哥使眼色。李成器轻轻一瞥,便知道幼弟是什么意思,其实就算幼弟没有递眼色,他也还是会开口的:“既是重温《长命女》,找来一五六岁的幼童表演,不是更像?阿耶,儿记得教坊中刚入一批资质甚好的幼童,不如寻来其中最俊俏的,演上一演如何?” 李旦正犹豫着,见长子都为萧江沅求情,不仅没有释然,反倒对萧江沅愈发看不惯起来。她何德何能,从阿娘在世的时候起,就一直活得好好的? 她不仅没跟着张氏兄弟一同死了,还能搭上悖逆庶人这条船,重俊政变借杨思勖的东风立下所谓大功,后又投入三郎麾下,成为了未来天子的宠宦。 她何尝不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只是没有上官昭容做得明显,在自己的儿子们眼中,竟不是奸邪一派? 这样一想,李旦便道:“还是直接让她演吧,等人去了教坊挑选,再加上稍微的训练,一去一回的,饮宴都要结束了。” 众臣本以为宋王都开口了,圣人应该不会听太平公主的了,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李旦的反应,就连李成器本人都没有料到,李隆业就更意外了。 李隆基只是微微收紧了握着酒杯的手,低声道:“我不许。”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极不露痕迹,声音又极低极轻,萧江沅却听得很清楚,对于李隆基眸中略显不安的深意,她也看得十分清晰。原本她是打算坦坦荡荡上妆出演的,至少能给人一种清者自清的感觉,但是她家阿郎不让。 难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只要一扮上女装,就会被人一眼看出冠下婵娟了? 好吧,既然阿郎和宋王都开口拦着了,她若欣然应下,岂非打他们的脸?她便只好起身出列,朝李旦长揖道:“启圣人,重演《长命女》一事,奴婢当真无法胜任。一则如殿下所言,奴婢对于音律方面,着实没有天分,不是没学过,而是真的学不会;二则如奴婢现学、排练、妆扮,只怕也会让圣人久等,恐怕比去教坊寻一个幼童要慢得多……” “这倒无妨。”见萧江沅说话说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李旦眸光又是一肃,“你不必跟当年的三郎一模一样,做做样子,随便歌舞便好。我们可没指望着你能在这一时半刻的,便能重现当年场景,不过是聊表怀念,图个乐罢了。你且放心,你就算演得再差,我也不会责罚你的。” 李旦这样一说,萧江沅就是缺胳膊少腿都要硬上了。 李隆业不禁皱起了眉,刚要开口,便见大哥冲自己摇了摇头,身边的王妃也轻轻拉扯了下自己的衣袖。他极为烦躁又满是责怪地看向妻子,见妻子不过稍稍昂起了头,他的气势就不禁软了下来。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直到看见妻子朝三哥方向一指,才老实下来。 只见三哥笑道:“既然阿耶都这么说了,你便随便演演。”说着冲阿耶拱了拱手,“只是阿耶,儿却不想她太丢东宫的脸,毕竟当年是儿亲身演过的,不如让儿带她下去稍作排练,总不能让她演得太差了。” 听李旦自称“我们”,显然是把自己和他归为一个阵营,太平公主笑容更艳丽几分,似一株雍容的大红牡丹。不等李旦应答,她便道:“三郎此话有理,只是三郎当年才多大,想来早记不清那时候的自己了,如何能为阿沅排练?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当初他也是亲眼见过的,对于音律歌舞也算有所涉猎,比起一般的伎者,那也是不差的——崔左丞,便由你带阿沅下去妆扮排练吧,可要快一些,圣人和我等还等着呢。” 崔湜立即出列揖道:“臣领命。” 李隆基刚要开口,便听李旦道:“也好。” 他当即话锋一转,笑道:“儿也觉得甚好。只是阿沅毕竟是东宫的人,儿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堂堂东宫太子,为了她一介宦官,竟如此纡尊降贵?”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看来阿沅不仅得阿娘喜爱、婉儿器重、悖逆庶人倾慕,如今就连三郎也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了。阿沅,你可真是有能耐,就连婉儿也是不及呢。” 在说到“婉儿”二字的时候,太平公主的语气明显重了几分。 萧江沅端正着身子,垂眸一笑:“公主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行了,少说这些客套话,你还是赶紧随崔左丞下去吧。你生得这样好,若是扮作女子,只怕要艳冠群芳了,我很期待。”太平公主说着转头笑对李旦,“八郎可也期待?” 李旦虽没有说话,却淡淡点了点头。 李隆基缓缓握紧了拳头。 盛唐绝唱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② 同样握紧拳头的还有李隆业,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沅被崔湜带下去,什么都做不了。心跳愈发地快起来,他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坐立不安,任凭妻子如何扯着自己的衣衫,他也坐不住了。 王贤妃注意到李隆业忽然如此多动,担心地道:“五郎,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呃,啊?我……”李隆业忙拱手道,“儿没事,只是……” “快坐到我身边来。”不等李隆业说完,王贤妃已经着急地招手,“愣着干什么,快啊!” 见王贤妃如此焦虑,李旦还以为幼子怎么了,也忙指使宦官把李隆业扶上来。李隆业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已经被两个虎背熊腰身姿健壮的宦官给“请”了上去。他忍着难耐奇痒和鸡皮疙瘩,总算等养母摸完自己了,才道:“阿娘,我都说了我没事……” 王贤妃甚为夸张地检查了一番,才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口中却道:“我不信你的话。” 李隆业:“……” 李旦难得一笑:“没事便好。” 方才既压抑又诡异的话题与氛围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转移,饮宴重新热闹起来。李旦本着众人同乐的想法,让众人不必拘束,平日里饮宴都要做什么,此刻尽数拿出来便是。随后便有一些官员起身出列,自发起舞,歌颂大唐,聊表忠心。他们自己舞还不够,跳完之前还会行至另一个臣子的面前,邀请他们接着自己的,继续舞下去。 姚元崇已经被邀请了两场了。毕竟年过花甲,他跳起舞来,早已不复年轻时那般潇洒而优美。现在的他有点力不从心,心中又想着别的事,故而脚步有些虚浮,若非宋璟起身扶住了他,他只怕要出丑了。 宋璟刚到姚元崇身边,姚元崇周围的同僚便刷地一下,四散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冷冷地看了看那些人唯恐避之不及得模样,道:“跟这帮人跳舞,你也跳得下去?” “元日盛典拜天子,众臣尚且要在侍中的带领下,稽首后起身而舞,正所谓舞拜礼。那时跳舞的人更多,你不也跳下去了?” “那不一样。” “那和现在,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姚元崇笑着摇了摇头,“谁家饮宴不舞蹈?天子都开口了,你能不给个面子?” 宋璟干巴巴地道:“天子不知轻重,捧镇国公主而抑太子殿下,这落到群臣眼中,会是什么意味?流传到宫外百姓的耳朵里,又该变成什么意思?这才刚改元,就让人觉得天家父子不和,他是不是嫌大唐乱得还不够?” 姚元崇似笑非笑:“那你方才为什么不站出来,劝诫圣人?” “这种场合,他不会听,更不会放在心上。倒不如我今夜回家,再好好整合一下,写成一本正式的奏疏呈上去,届时我再规劝,他或许还能静下心来,好好听我一言。” 姚元崇点了点头:“原来你不傻。” 宋璟:“……” 群臣起舞,太子与诸位皇子自然也不能例外。除了李隆业被王贤妃押着不许入场之外,李隆基等四兄弟都自发加入了群舞的行列。他们兄弟自小都是被诗书音律熏陶着长大的,对于歌舞自是信手拈来,姿容俊秀又甚是年轻,抬首投足间皆是朝气,广袖舞动间满是风流。 众臣不禁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叹为观止。 “圣人的这五个儿子,都甚是不错。”姚元崇颔首一叹。 宋璟抬眸看了一眼,继续自斟自饮:“然而太子只有一位。” “……你就不能说点应景的话?” “比如?” “比如,大唐的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应是再好不过。” 宋璟“嗯”了一声:“只要他们别争。” 姚元崇:“……” 与此同时,萧江沅已经和崔湜等宫人宦官一同,抵达了太极殿旁边的舍人院。 “太极殿旁,这舍人院距离最近,为了让圣人尽早看到萧内侍的表演,萧内侍少不得要屈尊,在这里妆扮排练了。”崔湜说着十分恭敬的言语,语气却是耐人寻味的。 其中轻蔑与嘲讽,萧江沅听得十分清楚。她只淡淡一笑,恍若未觉,便冲崔湜躬了躬身:“多谢崔左丞。也劳烦崔左丞将唱词与音调写下来,奴婢一边妆扮一边看,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不是学不会么?” “学不会也要学啊,好在当年有人教过奴婢一些,乐谱奴婢还是看得懂的。”萧江沅说着冲崔湜拱了拱手,“如此便劳烦崔左丞了。” 宫人已将舞伎的舞衣带了过来。绛红色为底,刺绣了繁复而色彩斑斓的花样,是为领口,交叉在胸前,配以绯色莲花织锦的抹胸。抹胸之下便是大红色的纤长连珠纹缎带,交错相间,随裙摆而落。广袖与裙摆皆是朱色的,薄如蝉翼却飞流直下,双袖处还披着一条长长的烟霞色披帛。整条舞衣因风而动,飘摇而若仙,却也艳烈得十分刺眼。 萧江沅从未穿过如此花哨的衣服,不禁为难地苦笑了下,便伸手开始解衣。 众宫人宦官见萧江沅没有让他们插手的意思,便垂着头退了下去,唯独崔湜写好了词调便纹丝不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凝神盯着萧江沅的背影,静谧之中忽然道:“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见崔湜不走,萧江沅停下动作,回身面向崔湜,看到崔湜抬手的高度,笑道:“奴婢幼时太不好看,才让崔左丞记到如今吧。” 崔湜没理她,自顾自地道:“我问她你是谁,她并不回答,只蹲下身,与你依偎在一起,然后笑着问我,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顿了顿,崔湜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你当时又瘦又黑,明明该合身的衣服,可穿在你身上,就是显得十分怪异。你当时头发也长得不好,偏黄而稀疏,尽数束在头顶,也不过小儿的拳头大小。她却问我,你和她像不像。” 崔湜一步一步走向萧江沅,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即便是现在,你又和她有哪点相像?” 萧江沅也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极轻描淡写地微笑道:“奴婢残缺之身,十分丑陋,崔左丞在此,恐有不便。” “不便,哪里不便?”崔湜冷哼道,“你就算真是宦官,也勉强算个男子,我也是男子,你在我面前换衣服,有什么不方便的?” 萧江沅道:“奴婢可以不懂礼数,崔左丞出身博陵崔氏,世家大族,却是不能不懂的。非礼勿视,这与奴婢的性别并无关联,不是么?” “倘若我非要看呢?”崔湜说着便将萧江沅推倒在一边的长案上,长案上山高的书卷顿时倾倒在地上一片。 对于崔湜的反应,萧江沅始料未及。她的挺拔纯属是衣服的效果,本人的身姿因着年岁的渐长,愈发往女子形态发展了,故而她的衣服在肩膀与腰部的地方,是掺了不少料的,崔湜一摸便知。 他冷笑一声,犹有不甘,便一手禁锢住萧江沅的双腕,一手朝萧江沅的衣领伸去。 萧江沅虽为宦官,却是没吃过多少苦的,这么些年也算养尊处优,又是女子,力气甚小。眼下的崔湜对于她来说,就是高山一般的倾覆,她的挣扎与反抗不仅都是徒劳,还给了崔湜压制住她的机会。 她的心却平静得出奇。 早在崔湜抚摸上自己腰间之时,她便停止了挣扎。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崔湜略显狰狞的面孔,在崔湜的手扯上自己的衣领之时,忽然轻笑了一声。 崔湜的动作一停,见萧江沅笑容高深莫测,眸光更是分外清亮,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一刻。他想了想,道:“你笑什么?” “奴婢竟从未知道,自己的性别,也能有朝一日为人如此在意,更没想到,崔左丞竟是其中之一。” “你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崔左丞要验证,就快些动手,奴婢还要抓紧时间,回到太极殿为圣人表演的。” 欲擒故纵,找准时机再行脱困,这是萧江沅的想法。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崔湜只犹豫了仅仅一瞬,就不知为何双眸一眯:“你这个招数,倒和她有几分相似了……我险些就上了你的道,可今日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若不亲眼看看,岂非对不住这难得的机会?” 崔湜此刻十分得意,手劲儿便稍稍松了些。萧江沅猛地一挣,竟然真的挣开了,她随手便朝崔湜一记耳光,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袖口,抽出莲花银簪,便往崔湜咽喉处一抵。 崔湜微微侧着头,感受着喉前微弱的凉意,只觉好笑不已:“你以为这样,便能逼退我了?你如此不愿让我看到你的身体,到底是因为所谓的礼数,还是因为……你就是一个女子?” 崔湜说着便将莲花银簪锋利的簪头紧紧握住,稍稍一折,便从萧江沅手中夺了出来,随手扔到一边。他重新禁锢住萧江沅的双手,双腿还将萧江沅的紧紧压住,他的身子整个倾在萧江沅身前,姿势暧昧而旖旎。这一次,他终于握紧了萧江沅的衣领,再没有任何滋扰,他心一横,便一手将萧江沅的衣襟掀了开! 盛唐绝唱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③ 太极殿中,众人相谈甚欢。 难得见到如此和气景象,李旦心中甚慰。他先是看了下笑颜不退的妹妹,又看了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谦和有礼的三郎,暗暗点点头,忽然想起方才不久,幼子似乎身子有些不适,便转头向王贤妃席位望去。 而此刻王贤妃的席位上,不知何时起仅剩了她一人。 “五郎呢?”李旦问道。 王贤妃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嫌我这里烦,便说要出去透透气。我自是拦不住的,便由着他去了。” “他无妨吧?” 王贤妃撇了撇嘴:“看他那好动的样子,不像有病。” 李旦赔笑道:“芳娘,也是你这慈母太过分的缘故。五郎都多大了,宴席之上还和母亲坐在一起,成何体统?” 王贤妃不乐意了,面上却还笑得分外灿烂:“圣人觉得妾过分?妾这便回宫面壁思过。”说着便站起身,转头绕过墙,从太极殿后门走了出去。 “分明就是担心五郎,要出去找他,还非得把过错推给我……”李旦抬手拦阻不及,只能望着王贤妃离去的方向委屈低喃叹气。 太极殿里甚是热闹,舍人院里却静谧一片。 盛夏酷暑,她外衫之下竟还有衣服?! 崔湜愈发愤然,当即又伸手去扯,结果萧江沅雪白里衣的衣带结得极紧,他用力了几次,竟都没有扯开。他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耐心去解那个结,可单手本就不好用,他不仅没把绳结解开,反倒让它结得更紧了。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崔湜不说话,神色十分安然。崔湜见此,眸中火光一闪,冷笑一声,竟倾头而下,朝萧江沅颈侧的绳结咬去! 萧江沅立即侧头一避。感受到崔湜火热的呼吸就在自己颈边,他微微散出的发丝还戳得她脸颊发痒,她眸光一冷,唇角却是一勾。 经过了牙齿与手通力合作,崔湜总算解开了里衣的绳结。他迫不及待地掀开里衣的前襟,却险些气得背过气去——这怎么还有一层?! “这件的结可就没有方才那件好解了。”萧江沅淡淡地道。早在听闻有关自己的传言那一刻起,她便不惜闷热流汗,多套了三层里衣,且一件比一件打结更繁琐更紧,她倒不是早对今日有所预料,只是本能地防患于未然,防了所有人。 “你——”崔湜怒道。 “敢问崔左丞,”萧江沅直接微笑打断,“想看奴婢是男是女,究竟是你的想法,还是镇国公主的主意?” 崔湜脸色顿时一变。 “看来崔左丞根本不在乎奴婢是男是女,甚至根本不想见到奴婢,只是奉命而为,别无他选。为了不暴露背后的镇国公主,才表演了方才那一出。” 回想了下刚刚自己的所言所为,崔湜声音低了低:“方才……并不都是表演。” “……人都死了,那重要吗?” “当然重要!”崔湜恨恨地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冷血吗?是她将你带出掖庭,是她教会你说话写字,是她对你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你为什么不救她?!” 萧江沅顿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任何的解释,只轻笑了一声:“原来崔左丞投靠镇国公主,竟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荣华,而是情深意重,想替上官昭容报仇?” 崔湜脸色微变:“你……你不配提及她一词一字!” 萧江沅笑意一寒:“我是上官昭容半个徒弟,她直到死都未曾后悔,不知崔左丞是她什么人,也配拿她作为自己攀附权力的借口?” “我没有!” “断定自己没有之前,还望崔左丞好好看看你我此时之态。你能忍着恶心碰我,还不是为了完成镇国公主的吩咐——好吧,嘱托?” 崔湜立即松开手,起身站到一边,先是拿出绢帕,十分用力地蹭了蹭双手,又狠狠地抖了抖裙摆,仿佛这样便能将碰触过萧江沅的地方弄干净。 萧江沅悄然松了口气,施施然站起身。她没急着将衣衫整理好,而是就那么敞着,一步步走近崔湜:“崔左丞或许不爱听,但奴婢还是要说,上官昭容,她死得其所,来日若行追封,至少仍是个昭容。若她没死,只怕不仅不得善终,还会和韦庶人和悖逆庶人一样,就算以一品礼或三品礼下葬,也终究声名狼藉。 “称量天下,红妆宰相,你是希望她以这样的名声死去,死后也得人光明正大地追念、惋惜、同情甚至倾慕,还是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史书工笔,遭万世唾骂?” “所以,你没有救她?”崔湜冷哼道,“说得多好听,你也不过利用她的死,来争取李三郎对你的信任罢了。” 萧江沅任凭他如何说,既不解释也不否认,甚至道:“同道中人,相知甚深。” “你!”崔湜咬牙道,“你别得意得太早。酷暑之下,你还能在外衫之内多穿这几层,绳结还打得这样紧,这不就说明了你的身份?” “那崔左丞就尽管去告诉镇国公主吧,不过在那之前,还请崔左丞演示一遍《长命女》之舞,好让奴婢一学。”顿了顿,萧江沅道,“一遍即可,奴婢记得住。” 博闻而强记,上官婉儿也是如此。崔湜再不看萧江沅一眼,转身走到一边,开始示范舞姿。萧江沅看着崔湜的舞姿,开始脱下外衫,解开里衣。崔湜跳完一遍,回眸之时,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萧江沅半裸的身体。 她下半身还未开始脱,只将圆领外衫和上半身的里衣尽褪,留下胸腹之前缠得又紧又密的雪白布带,清晰地展露在崔湜眼前。 一时间,昔日上官婉儿揽着幼童时的萧江沅,手把手教写字时的情景涌入了他的脑海,崔湜拎起舞衣便朝萧江沅上身扔了过去:“你这是做什么?” “崔左丞不是想看么?想来若是看不到,便无法向镇国公主复命,奴婢便帮崔左丞一把。” 对于萧江沅是男是女,崔湜的确仍心存疑虑,毕竟萧江沅方才的表现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让他实在无法确定。而现在,萧江沅马上就要主动送上门了,他反倒不想迎上前了。见萧江沅已经要解开围胸的衣带,他立即伸手制止:“有这围胸,已经足够了。” 她既然穿了围胸,那便说明她是女子吧,男子哪有穿围胸的? 她连好几层的里衣都能提前穿好以备自救,事先围个胸以便于随时使诈,混淆视听,倒也不是不可吧?他却不想管那么多了。 “阿沅!”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大叫,门便被推了开,一身华服的李隆业随即奔了进来,“你没事……吧?” 李隆业恍如被雷劈了一般,直愣愣地僵住,盯着萧江沅胸前看——那里有层层叠叠的雪白和萧江沅的双手,上面还覆着崔湜的手。 胸中顿有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起,李隆业抬脚便将崔湜踹到了一边,顺势奔到萧江沅面前,胡乱抓起衣服就往萧江沅身上盖,一边盖一边还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耻!卑鄙!下流!看我不告诉阿耶!把你赶出长安!永不录用!” 不等崔湜反应,萧江沅便道:“薛王误会了。” “我哪儿误会了?!” “奴婢在做宦官之前,自然是男子,崔左丞也是男子,指导奴婢如何换女子的衣服,有何不可?”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反正奴婢是不好意思让身为女子的宫人和其他内侍,看到奴婢的身体,那么便只有崔左丞能帮奴婢一把了,薛王却把他……” 崔湜根本没想到萧江沅还会为自己求情,不过也对,此事若是传出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她更早地暴露身份,倒不如给他一条退路,也给她自己一条。她竟然能想得到,镇国公主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份,也不会当即揭穿? 李隆业仍是不信,可是见萧江沅都这样说,他便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了。他对于那些雪白的布带视而不见,一如往昔一般对萧江沅笑道:“原来是这样。崔左丞,刚刚得罪了,你不会怪我吧?” 崔湜站起身,拱手道:“澄澜不敢。” 李隆业点了点头:“你是该不敢,我别的不行,让你在长安呆不下去,还是能的。” “薛王说得是。” “话说,这舞衣怎么穿,你已经教会阿沅了吧?” “正是。” “那舞蹈和唱词呢?” “也都教过了。” “阿沅,你可都会了?” 萧江沅道:“崔左丞教得十分认真,奴婢已经都会了。” 李隆业“嗯”了一声:“那崔左丞便先退下吧,这里还有我呢。” 崔湜闻言便顺从地退了出去。门刚被崔湜关上,李隆业就问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等萧江沅回答,他先来了一句,“我不是傻子,你不许糊弄我!” 萧江沅便只得把方才的一切都告诉了李隆业,李隆业当即便要冲出去再揍崔湜一顿,被萧江沅拦了下来:“此事就当没发生过,奴婢自有打算。” “你少骗我!” “奴婢何曾骗过薛王?”萧江沅安抚一笑,“奴婢这叫,请君入瓮。” 盛唐绝唱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④ “你……这是打算对付姑母?”李隆业一脸担心。 “反击而已。” “……这事三哥知道吗?” 萧江沅浅浅地笑着看向李隆业不说话。李隆业不禁“哎呦”一声:“你这样也太危险了,姑母是什么人啊,她可以找你的麻烦,你不躲开,还迎头而上?万一被发现你……” “奴婢又不是女子,能被发现什么?” 李隆业怔了一下,默然半晌,倏尔轻笑了几声,朗然道:“是啊,阿沅本就不是女子,还怕被人查么?只是……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三哥,这样三哥也能担待点,至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你毕竟是为了他好,做什么不让他知道呢?” 萧江沅淡淡问:“薛王觉得,若有朝一日,镇国公主机关算尽却一败涂地,阿郎会放过她么?” “当然不会。”李隆业道,“姑母实在是太过分了,她若是机关算尽,只怕要将三哥害死了,三哥若还肯放过她,那就不是我三哥了——就算三哥肯放过,我也是不肯的。” 萧江沅想了想,笑道:“大抵是奴婢问得不对,奴婢的意思是,阿郎会否最终留镇国公主一条命。” “这个……”李隆业不禁犹豫了起来。 说是不放过,其实他最多也不过是想让镇国公主身败名裂贬为庶人,流放到极远的地方,让她再也不得回到长安,从此再无一点翻身的机会,可终究……她毕竟是姑母啊,斩尽杀绝却是不忍心的。 想当年李唐皇室血脉凋零,李旦妻妾本就不多,还莫名消失了两人,整个东宫有多风雨飘摇,人情有多凉薄。李隆业襁褓时候便有姨母代为养母,对这位姑母尚有几分孺慕之情,终是狠不下心,更何况早年便失去生母,外祖家又倾覆,只剩姨母偶来照看,又不得阿耶喜爱的三哥? 姑母昔年对他们还是很不错的,他们对于儿时仅能见到的几位女子长辈,感情都不浅。别管对方待自己如何,他们待她们还是谦和而退让的。 这样一想,李隆业便道:“三哥是一个极重感情之人,我相信他一直都会这样的,哪怕他成了太子,将来也会成为皇帝,他也不会变的。他虽也狠得下心,但姑母这条命势必不会动了。” “这便是奴婢不愿告诉他的原因。”萧江沅道,“奴婢曾与他说过,有些事或狠辣或肮脏却不得不做,他做不了,那便让奴婢来做,这便算得到准许了。此事现下还只是薛王和奴婢之间的秘密,还望薛王替奴婢保密。” 李隆业虽不认同萧江沅孤身犯险的作为,可想着客观来讲,如此跋扈霸道的镇国公主,死了一了百了,肯定比她活着要省心,再听萧江沅那一句“他们之间的秘密”,肚子里再多反对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了。 没办法,三哥毕竟是太子,务必品行端正洁白无垢,让人挑不出错来,就算他知道了阿沅要做什么,且不论是否会同意,即便同意了,他又能怎么帮? 这下好了,还好自己过来找阿沅了,不仅知道了这么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秘密,还能在日后名正言顺地襄助到阿沅,保护三哥,保卫大唐,此事若成,看谁还敢以为他还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李隆业不知为何竟莫名很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答应。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当你力所不能及时,务必来找我。我好歹也是个亲王,很多事做起来比你方便多了。” “薛王说得极是,奴婢正有此请。”听萧江沅这样说,李隆业的眉眼又飞扬了几分,便听萧江沅接着道,“薛王怎会突然来此,可是……阿郎让薛王过来的?” 萧江沅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波有几分悱恻的流转,虽极浅极淡,却还是让李隆业捕捉到了。李隆业忽然反应到了什么,望着萧江沅发愣。 其实方才自己趁着众人聊得火热,在阿娘的掩护之下遁出太极殿,当然有他自己的意愿,也有阿娘心领神会的促成,可偏偏在他正要离开之前,三哥投来了眼色,手在端起酒杯的同时,还摆出了儿时象征“逃跑”的手势。 现在萧江沅问他为什么而来,他既是自己也想来,也是三哥让他过来的,这要怎么回答? 李隆业这一迟疑,便延误了最佳的回答时间。萧江沅已然默认,叹道:“薛王可真的不能把今日的这个秘密,泄露给阿郎听啊。” 李隆业不禁有些烦躁:“我说了不会就不会的!” 见李隆业方才还好好的,突然间态度一变,萧江沅鲜少这样不明所以。她安抚地道:“奴婢自然信得过薛王。话说……奴婢该换衣服了,再妆扮一下,就可以回到太极殿了,总不能真让圣人和镇国公主好等。” “哦……”李隆业点点头,“那……那我就先出去,你也不用太着急,虽然你学得时间短,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表演得很好的,比当年三哥还要好。” 萧江沅不知想起了什么,垂眸一笑:“奴婢自当尽力而为。” 李隆业走路从未这样慢过。他一步便一回头,见萧江沅微笑着目送自己,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走了两步之后,就又想回头了。好不容易挨到门口,他开门便迈了门槛,却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萧江沅默默走到一边蹲下,低眸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来。 那副神情似一汪平静的深潭,近乎死水的模样,那双眼神也失去了许多神采,看得李隆业心口莫名一疼。他立即将迈出门槛的脚又给收了回来,走到萧江沅身边。这时萧江沅已经站起:“薛王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李隆业看了一眼萧江沅手中的东西,恍然的同时愠怒地夺了过来:“这也是崔湜做的?!”见萧江沅唇角微卷,眸光却无一丝笑意,接着道,“你等下,我给你折回来!” 不过一会儿,李隆业就把莲花银簪折回了原来的模样,可惜折痕犹在,刺眼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李隆业微皱眉:“……我……我去找人给你重铸,一定会让它恢复原样的,你等我!” 萧江沅伸手一拦:“还请薛王还给奴婢。” 李隆业不依:“我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银饰郎君,你放心好了,他……” 萧江沅快步走到李隆业面前,淡淡地伸手:“给我。” 李隆业微怔——这还是阿沅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我”吧……她平时那么拘礼,简直客气得要命,唯独对三哥能稍微不客气一些,现在她也肯对自己释放一些,虽然是这样的态度……他还是觉得有点惊喜。 他乖乖地把莲花银簪交还给萧江沅,心中百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便听萧江沅道:“这上面有几个折痕,薛王可记住了?” 李隆业看了看,点头。 萧江沅眯眼一笑:“来日崔湜身死,尸身分成几份,就看它了。” 李隆业奋力点头:“他自己找死,活该!” 至此,李隆业再也没有理由再舍人院逗留了,只得垂着头走出去,迎面撞上前来寻自己的阿娘。 “多大个人了,走路还不长眼睛?”王贤妃忙抚了抚发间颇沉的花树金簪,凑近低声道,“不是说让崔澄澜教萧内侍么,怎的崔澄澜站在外头,这是教完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 “都有。” “都有?!”王贤妃大惊,忙又压低声音,“这萧内侍长了个什么脑袋,这么短的时间,就全学会了?” 对于阿娘抓重点的能力,李隆业一直都是很无奈的:“那是,我家阿沅厉害着呢。” “那是太子家的阿沅,跟你有什么关系?”王贤妃开口便损,不等儿子急,又道,“看来我果然没有料错,镇国公主和崔澄澜来者不善,只怕是要对上东宫了……萧内侍还好吧?不用说,你一到这,看到别人都在外头,唯独崔澄澜和萧内侍两人在里头,肯定是二话不说冲进去了,可曾看到什么好玩的,比如……萧内侍到底是男是女?” 李隆业双颊微红:“……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脸色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亲手养大李隆业的王贤妃。她不禁更好奇了,这得是看到什么画面了,竟能让她这自小就脸皮极厚的儿子,也能把害羞的红给透出来? 这时,舍人院门一开,萧江沅从中走了出来。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不管是王贤妃还是李隆业,不论是与萧江沅或疏远或熟识的宫人与内侍,包括崔湜在内,都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本是清秀的容貌,郎君扮相的时候,更添几分俊美,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山涧般的清冽之气,让人望之而忘俗,只觉心旷神怡,忍不住想亲近,又忍不住驻足踌躇。 此刻她换上了嫣红如火的舞衣,青黛郁郁,额黄明媚,斜红入鬓,胭脂点唇,飞仙一般的环髻之只系着几条绯色的丝带,清风一来,披帛与缎带交错飞起,似仙又如妖,凌然而艳烈。 盛唐绝唱 【第十章·淡妆浓抹总相宜】① 谁都没有想到,萧江沅一朝扮作女子,竟能如此明艳动人,更没想到,一个人竟能集清冽与艳烈于一身,淡妆浓抹,皆是相宜。 王贤妃对于萧江沅的审美没有任何意见,萧江沅便直接以这般模样,一步步走入太极殿。 乐声与人声骤然一停。 李旦身在主位,正面向南面的大门。萧江沅刚踏入太极殿,他便瞧见了。他本来正抬手对太平公主说着什么,此刻凝望着萧江沅的身影,话音戛然而止,手则始终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他倒不是好色之徒,萧江沅在他眼中,也不见得有多美,只是萧江沅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他的脑中瞬息闪过了许多个画面,最终停在了昔年的上阳宫里。那时萧江沅尚小,容貌尚未长开,正是雌雄难辨的时候,中宗在她头上簪了一朵粉牡丹,还笑言她真是个动人的小娘子。 如今的萧江沅年岁渐长,身姿已舒展而定型,容貌则愈发偏女相了。平日里见惯了她宦官清俊的扮相,如今当真见到她扮成女子,李旦不仅没有丝毫惊艳,还添了许多震动与不安。 看到李旦这副模样,太平公主便知,是萧江沅回来了。她一点都不着急看到萧江沅的模样,而是先转眸看了看殿内诸人。见他们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定定地朝同一个方向看过一眼之后,便窃窃私语起来,惊讶赞叹不绝于耳,她才有点好奇,更多的则是嗤笑。 要说萧江沅的面容不过清秀,算不得绝代佳人,这宫里宫外美貌女子不算少,不久之前还有悖逆庶人珠玉在前呢,这帮臣子早该见怪不怪了,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太平公主的目光最终才落到李隆基身上。这位侄儿自小到大都甚是恣意风流,让人感觉玩世不恭,甚至不学无术,太平公主也曾疼爱怜惜过他,那也是在他听话的份上。直到那一天,他来到镇国公主府,邀请她合作发动政变,推翻韦氏,她才明白过来,李三郎的小名“阿瞒”,从来都不是白叫的。 既便如此,她仍是同意与他合作,一则那场政变至关重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好的,李隆基越有能耐,他们才越不会失败,二则李隆基再如何居功至伟,可非嫡非长,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缺陷,更是她能握在手里,随时发难的把柄。 若是李隆基乖巧倒也罢了,可看他执意要杀婉儿的行为,哪里是只听话的小绵羊,分明是一头沉睡的雄狮,在刚刚长成的时候,稍稍露出利齿。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婉儿,她都不可能放过他。 至于萧江沅…… 太平公主缓缓转头,看向了那盛装打扮的少年。此时崔湜已经拜过李旦,走回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一句。听到这个答复,她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在凝视萧江沅的时候,唇边的笑意浓了浓。 少年?婉儿,你瞒得我好苦。 宋璟只抬眸看了一眼,便继续自斟自饮,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姚元崇就全然不同了。他看向萧江沅的眼神中,不禁多了几分探究。 李隆业与王贤妃眼神交流了几下之后,终是各回各的席位做好。李隆业刚坐下,就被李隆范轻唤:“她……她……” 李隆业轻笑一声:“她什么她,阿沅长得本来就不错,当年你不也说过她男生女相,这下她扮成女子,可算圆了你当年的话了。” 李成义见到这样的萧江沅,既是惊异又是担心。男扮女装,难免要露出男子身份的端倪,可她一朝扮来,竟无一丝违和,究竟是天生使然,还是……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她可是三郎贴身近侍,若她真是个女子,传出去会成什么话?昔年韦后和武三思权势滔天,私通之名不也是传遍了天下?三郎才刚刚站稳,她萧江沅又算什么,再加上姑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哪里能逃过如刀的蜚语流言? 太子品行不端,足以成为他被废弃的理由之一,昔年太宗皇帝长子庶人李承乾,当初的章怀太子,哪个例了外? 他满怀忧虑,却什么都没说,只看向大哥。李成器知道李成义在担心什么,冲他安抚一笑,才朝萧江沅淡淡地望去。打量了一下萧江沅的模样,他云淡风轻地卷起唇角,再将目光投向三郎。 李隆基虽看似端杯饮酒,实则自从萧江沅走入太极殿,他的眼神就再没离开过她。 他不是没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只是上元夜那晚太匆匆,他只能遥遥一瞥。而她宛如昙花一现,再见时起,便再无女装模样了。 他可惜可叹了许久,今日,他终于能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了。 这一眼,他等了好久,太长又太短。 众人的反应,都落在了萧江沅的眼里。她恍若未见,一脸淡然地冲李旦行了礼,李旦还未说什么,太平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让乐团准备好,准备奏乐了。此等小事,李旦自然是顺着妹妹的,还开口催了催乐团。 起初虽有些手忙脚乱,渐渐地,萧江沅仍是跟上了这首富丽堂皇的曲子,将崔湜演示过的动作,丝毫不差地表演出来。披帛柔软,缎带翩跹,舞衣更是流淌如水,为萧江沅增色不少。她的动作虽有点初学者的僵硬,但胜在气质毫不造作,让她的明艳少了几分低俗的魅惑,而多了几许高雅的天然。 这种韵味,尚无一位舞者能得以掌握。艳烈中流露出清冽,众人望之,不觉心旷神怡, 《长命女》乃是歌舞,起先是一段迎神之舞,而后才是歌舞交融。见萧江沅舞跳得还不错,众人不禁开始期待她的唱词。 天佑吾皇,福寿绵长。 桃李遍朝,子孙满堂。 一共就这四句,翻来覆去地唱,只是每次的音调都不一样。迎神舞刚罢,萧江沅本该立即唱起,却不知为何,她不仅动作停下来,更似在犹豫什么,站着不开口。 殿内众人皆不明所以,唯独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又是皱眉又是想笑。 乐团一遍又一遍地奏着方才那段乐章。听着这重复得不停的熟悉乐曲,这对于李旦来说,真是一场特别的折磨。 他没想到,更折磨的在后头。 不等太平公主沉下脸色开口,萧江沅终是下定了决心,郑重开口吟唱。她刚一开嗓,殿内又是一静。 群臣虽神色各异,但都不由自主地将看向萧江沅的目光收了回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尽可能地转头,侧身对着萧江沅,仿佛这样就算是离萧江沅远了些。 姚元崇手中的酒杯立时脱手,掉到了地上,宋璟若无其事地捡起来,交由身侧不远的宫人拿去换一个新的。见那个宫人离开得十分欢心而雀跃,宋璟才有些不解:“唱得不是还不错,她一副逃离的模样是为何?” 姚元崇立即转头看向宋璟,先是双目微睁,而后重新打量了一遍宋璟,唇角才不由缓缓勾了起来。 李隆业则和李旦大眼瞪小眼,似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还得哄着呆愣的四哥,别被震傻了。李成义则不禁皱眉,便见李成器也怔了一下,摇头失笑,十分温和。 李隆基在萧江沅开口的那一瞬,便抬手扶额,闭上眼不去看,低低的笑声,只有王珺才能听得到。听李隆基笑了,王珺才没继续忍着,以袖掩唇,笑个不停。 此刻情景,完全出乎了太平公主的意料。看着众人或笑或忍着笑的表情,太平公主只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什么狠狠抽打了一下,火辣辣地,道道指印都能渗入肌肤,砍向她的心房。 这场表演,太平公主点名让萧江沅来,表面上一时兴起,实际上谁看不出来她是为了羞辱东宫,让群臣都看到在大唐,即便她只是个公主,也能越过太子一头,东宫之于她,不过是掌上玩物,群臣终究要听圣人和她镇国公主的话,这太子的位置稳不稳当还要走着瞧。 可萧江沅分明超乎她想像地出丑了,她却一点也不高兴。萧江沅那一脸仿佛置身世外的淡定,像长了刺,刺穿了太平公主尚未撕破的脸皮。 而一边的李隆基,笑过之后,竟还鼓掌叫好。太平公主不仅目的没有达到,还让自己反衬了东宫胸怀宽广,就连一介宦官都是如此坦荡自然,有容乃大。 不过萧江沅唱得也未免太难听了。坚持了好一会儿,李旦终于忍不了了,抬手连连道:“停停停,到此结束吧,不用再表演了。” 萧江沅当即施施然收声站好,刚要向李旦拱手拜谢,便听太平公主怒斥道:“大胆萧江沅,竟敢戏弄天子诸臣,该当何罪?!” 萧江沅忙跪下,以男子之礼恭谨地道:“奴婢不知镇国公主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望圣人明察!” “你不知道?”太平公主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不就是方才,你……你竟然……你竟然胡乱演唱,一句都没在调上,这不是刻意戏弄是什么?!” 萧江沅闻言垂眸苦笑道:“原来到底还是没唱好……” 太平公主本还要说什么,便见李隆基站了出来,笑道:“姑母有所不知,阿沅哪里都好,可偏偏是个音痴,别说唱歌了,就连当初在乾陵的时候,我亲自教授她弹奏箜篌,她分明学会了乐谱,可弹出来还是……可见上天是公平的,人无完人,圣人诚不欺我。” “世间竟还有这种人?”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该不会是太子殿下舍不得萧内侍受罚,恐其娇躯受损,才编出这段话来哄骗我的吧?” 此话说得十分露骨了,有几个没笑够的臣子也立即肃容,缄默不语,李旦更是眸光闪烁,静默等待着李隆基的回答。 盛唐绝唱 【第十章·淡妆浓抹总相宜】② 李隆基愣了下,似有似无地瞥了刚刚附耳太平公主的崔湜一眼,笑道:“自然是舍不得的。阿沅乃是祖母故人,几年来看守乾陵、救助中宗,又协助姑母与三郎拨乱反正,堪称一大功臣,如今却心甘情愿跟在三郎身边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近侍……”说着叹了一声,“三郎偶尔想来,还会可惜阿沅不是女子,否则便有更好的安置了。” 见李隆基将自己想说的都说了,神态还那般随意,太平公主唇边笑意一敛,瞬间站起了身。众目睽睽之下,她无声地绕过身前的长几,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殿中央的那人。 李隆基本能地要站起来去拦,却被王珺拉住了衣角:“阿耶看着三郎呢。” 李隆基本该化起势于无形,继续安坐,可惜一则阿耶对他的一举一动看得特别清楚,自己起了都起了,再恍若无事地坐回去,只怕反倒要惹猜疑,二则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没有一点反应,尤其是萧江沅。于是,他虽没去拦,却仍是站起身来,一脸讶然纯净而自然,让众臣之心又多了几分可怜。 宋璟忍不了了,不顾姚元崇拦阻,起身道:“镇国公主这是想做什么?” 太平公主见说话的是宋璟,原本要反驳的话不得不吞了回去,只得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前行。眼见萧江沅微笑而平淡无波的面容,很快就要近在眼前,太平公主的目光越来越亮,却忽见一人风度翩然地走到自己面前。 “大郎这是?”太平公主颇意外地看了看身前的李成器。 李成器道:“回姑母,侄儿方才想到,这内侍处罚一事,还需由阿耶下令,内侍省执行才好,不必脏了姑母的手。” 太平公主对李成器的态度倒是不错:“谁说我要去处罚她了?” “不是便更好了。”李成器道,“至于姑母方才的疑问,侄儿要说,这世间的确有一部分人,是天生与音律无缘的音痴,他们严重的听不懂音调,觉得什么样都好听,唱出来的就更不用说了。萧内侍倒还好,至少她还知道,什么是不好听的。不信的话,姑母问问阿耶便知侄儿所言之真假。” 见长子看向自己,李旦像是做错了什么被逮住了似的,只得道:“的确是这样。” 对李旦这样摇摆不定的态度,太平公主实在有些无力,脾气便忍不住上来了:“我不信。” 李旦苦笑道:“我说的话都不信?” 太平公主侧过身,回头看向李旦:“我没见过,就是不信。” 对自小便是这样的妹妹,李旦最是无计可施,叹道:“你让我现下到哪里再去找一个音痴给你看?” 李成器这时道:“阿耶,据儿所知,在这殿中便有一位。” 太平公主道:“你可不要说,那位就是萧内侍。” “自然不会。”李成器笑道。 李旦刚想问那人到底是谁,便见群臣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人的所在。他忙看过去,待看清那人是谁,他不禁心有余悸地咽了下口水。 宋璟在见到李成器出列拦阻之时,已经十分欣慰又感慨地重新落座,正要再小酌一杯,便感到右边的脸颊有点炙热。他转过头去,正是姚元崇捋着胡子,正笑看着自己,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揶揄之意。 随即宋璟发现,不仅姚元崇看着自己,太极殿内所有人都把脸朝向了自己。回想起方才皇族一家的对话,宋璟起身出列,拱手问道:“方才宋王所言的音痴,莫非就是臣?” 见宋璟自己都不知道,太平公主吩咐道:“把方才的曲子再奏一段。”待乐团奏完,道,“还请宋相公随意哼唱一下,若能解了太平心中疑惑,太平感激不尽。” “臣并不需要公主的感激,只望公主能谨记自己的身份,谨守自己的本分。公主若能,便是让臣做什么都好。”宋璟说完便开口哼唱了起来,果然走调走得十分清奇。 若是别人,这还有作假的可能,若是宋璟,没有一个人怀疑。 无视王贤妃没绷住的笑,太平公主左看看李成器和一边按捺不住的李隆业,右看看一身正气的宋璟和看似随和实则目光坚定的姚元崇,冲动的怒气缓缓平静。她最后再看了萧江沅一眼,便施施然转身回席,一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李旦登基改元后的第一场宫廷饮宴,便在这样有些尴尬的气氛下草草结束了。 回府的路上,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地坐在步辇上。 崔湜步行跟在太平公主身边,想了想,终是凑近了,不甘心地道:“就算世间有音痴,也不见得萧江沅就真的是吧?” 言外之意,公主方才何必那么轻易地便放过了她? “我堂堂一个镇国公主,要跟一个五品宦官斤斤计较到这种地步?”太平公主道,“今日不是最好的时机,你看那李三郎今日多意气风发,大郎一干兄弟竟也都愿意帮他,以姚元崇、宋璟为首的一帮臣子就更不用说了。若在今日太极殿中,我便揭穿了萧江沅的身份,大郎他们在定会把李三郎护得好好的,姚元崇宋璟等必将把李三郎摘得干干净净。争执到最后,他们最多不过损失一个萧江沅,可我呢? “我不仅什么都没有得到,还会让皇帝见识到李三郎的人望,若他因此而放弃了心中所想,他就不会再这般向着我了。品行不端固然可以成为废弃太子的理由,却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重要的,你看李承乾和我那苦命的六兄,哪个不是行为失当了,才最终被废的?李三郎现在势头正盛,我虽要时刻压制,却也要避其锋芒。很多事不能急,得慢慢准备,若能来日一击即中,让对手没有丝毫翻身的机会,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为什么之前萧至忠等人被贬到地方去的时候,她能那般痛快地放他们走?因为她早晚还会让他们回到长安来。 与此同时,李成器等四兄弟夫妻,皆被太子夫妻邀请入了东宫。 李隆业都快笑哭了,笑到最后发现众人都十分无奈地看着自己,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夸张,不禁脸颊发烫。又干笑了几声,他才终于停下:“我……我就是觉得很开心嘛。” 李成器叹道:“无论如何,姑母终究是姑母,是阿耶仅存的同辈至亲,我们还是要多加忍让,以恭谨为主,”说着看向李隆基,“不可妄动别的心思。” 李隆基眸波微漾,笑了笑:“大哥说得是,毕竟是骨肉至亲,三郎不曾、不敢也不愿。” 李隆业道:“可是……今日若不是大哥和宋相公,姑母给三哥找的就是**烦了,若有朝一日,姑母所为要伤及三哥性命,咱们也要恭恭敬敬,继续忍让么?” 殿内顿时一静,半晌不曾有人说话。 这时,门外有人道:“启殿下,是奴婢。” 一听这个声音,李隆业随即道:“对了,从进东宫起,我就再也没看到阿沅,她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李隆基顿觉不妙,立即道:“快进来!”待萧江沅走入,他不禁翻了个白眼,随口便恼道,“你这衣服换得这么快做什么?” 殿内又是一静,李隆基也觉出自己的反应来得太快太暧昧,似乎不大合适,却听李隆业道:“就是啊,我还没看够呢!” “你们这两兄弟真是的,”王珺忍不住笑道,“女子的衣服,阿沅穿在身上怎么会舒服?你们光顾着自己了,也不为阿沅考虑考虑。” 李隆业顿时一缩:“三嫂你别打我。” 王珺哭笑不得:“我以前打过你,还不是因为你在我练枪的时候,突然横一支树枝过来跟我比试嘛,那我当然不能认输了。这些年来,难道三嫂对你不好?亏你只记得这个。” 气氛这才活跃起来。李隆基越看萧江沅越气,好不容易笑着把兄嫂弟妹都安置妥当了,又告别了王珺,他便一把紧扣住萧江沅的手腕,直直地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寝殿。他将她甩到墙壁上,然后整个人欺身上前:“难不成你真的忘了自己是女子,姑母让你扮《长命女》,你就敢应?” “阿郎也看到了,那种情形,连阿郎都无可奈何,奴婢只能……” “我说的是那之前!若不是我拦住你,你是不是就要出去应下了?” “奴婢只是觉得,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李隆基轻笑一声,“你哪里清?这身衣服一脱,谁看不出来你是男是女?你就算想用自己的态度,来让别人相信你,可这种方式对姑母显然不适用。” 萧江沅垂下头道:“奴婢谨记阿郎教诲,日后不会了。” 李隆基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语气却仍是沉的:“说起来……姑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回想了一番,萧江沅抬头微笑道:“应该大多是猜测。” “哦?”见萧江沅停顿了小一会儿,李隆基俊眉一挑,“那崔澄澜跟着你,就没看到什么?” 盛唐绝唱 【第11章·君臣义兮男女情】① “崔左丞能看到什么?难道阿郎以为,奴婢换衣服的时候,崔左丞就在一边站着?” 他敢?李隆基心下冷哼一声,道:“他不当着面看,难道还不会偷看?姑母特意让他跟着,必然有所图谋,既然派的是崔澄澜,对象又是你,那除了你这女子的身份,还有什么可图谋的?崔澄澜是决计不肯无功而返的。” 萧江沅道:“他只能无功而返。” “这话从何说起?” “王贤妃和薛王也在舍人院外头,崔左丞就算想偷看,也没有机会。” 此话听来有理,可李隆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思来想去却得不出个结果,便只好暂且作罢,语气柔了几分:“那衣服……当真穿得不舒服?” 萧江沅想都不想便点头道:“是。” 李隆基唇角一勾:“那你多穿几回,总有一日会觉得舒服的。” 只是什么时候,你才能再穿一次呢? 萧江沅不想理会这个话题,便道:“对于镇国公主今日所为,阿郎如何看?” 李隆基也不强求,便道:“姑母想借你的身份,将我拉下太子之位,这想法虽可行,她却有点着急了。今日是看在大哥和宋相公的份上,她才没有动手,来日还会有什么动作,可还说不准呢。”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有点不甘,道:“阿郎就打算一直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想让我先下手为强?” “若是阿郎怕圣人伤心,大可不必用太明显的方式。镇国公主气势汹汹,自有疏漏之处,大可让她自取灭亡。”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萧江沅:“我为什么又有一种,你已经替我做主的感觉呢?” 萧江沅淡淡一笑,平淡地道:“是么?” 此后再无话,他们之间顿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尴尬中。 李隆基本是开个玩笑,见萧江沅反应如此寡淡,不觉好没意思。他横了横眉,低叹了一声,退开几步,坐到圈椅上:“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或许姑母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是记得的。你知道当年母亲和阿娘的死讯,是谁传来的么?” “镇国公主?” 李隆基摇头:“不,是韦团儿。” “就是那个传说中想要攀圣人这高枝而不成,恼羞成怒,陷害皇后与德妃的宫女?” 李隆基苦笑道:“母亲和阿娘的去世,固然有我太过无知的缘故,可跟韦团儿也是脱不离干系的。当时韦团儿过来传讯的时候,还意图逼阿耶接受她,当时便是姑母用袖子罩住了我的头,一手捂住我的双眼,一手贴着我一只耳朵,将我搂在她身前。” 听到这里,萧江沅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对姑母,我只会反击。”顿了顿,李隆基语气一沉,“而一旦反击,我便再不会手软。” “阿郎就不怕,镇国公主一击致命,根本不给阿郎任何反击的机会?” 李隆基倚着圈椅,手托着腮,扬头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唇角一抿:“姑母现在最多只有你一个把柄,只要把你的事解决了,她连让我一击致命的机会都没有。” 萧江沅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隆基的意图,却仍是问道:“阿郎打算如何解决?” “与其等着别人来揭穿,不如我们自己承认吧。” 拜别东宫的时候,李隆业总觉得不大对劲。之前看到三哥和阿沅一前一后站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十分顺眼和般配,这一日看起来怎么那么别扭?三郎和阿沅分明还是平日里的模样,没什么变化。 他实在不解,便把萧江沅拉到了一边,小声道:“不会是三哥发现你我的秘密了吧?” 萧江沅摇摇头:“与那无关。” “那你们……” 萧江沅微微一笑,语气较往日之平淡,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太子是太子,奴婢是奴婢,怎可一概而论?” 李隆业:“……” 阿沅生气了……好可怕…… 三哥到底怎么惹到阿沅了?李隆业很快结束了同萧江沅的话题,转头跑到了李隆基那里,小声道:“你和阿沅昨晚怎么了?” 李隆基双目微眯:“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你,她,你们俩,”李隆业来回指了指,“这是正常的样子吗?” “所以,你这是想帮我俩恢复原状?” “我……”李隆业可不敢告诉三哥,他看到此情此景,其实心里挺高兴的。不过高兴归高兴,该帮的忙,他还是会帮的,“对对对,我是想帮忙,毕竟我是你亲弟弟,我和阿沅又是好朋友。” “那便不必了,”李隆基神色轻松,眸中却分明有一丝认真,“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他人无法插手,我也没打算让别人插手。” “可我是‘别人’吗?” “是。” 李隆业:“……” 就让他们一直这样冷战下去吧!我不管了! 明德殿内室,只余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此时众兄弟都已离开东宫,李隆基低眸望着昨晚四郎李隆范刚刚画就的相辉花萼,背着手,十分闲适地道:“你近来与五郎相交甚深。”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从当年上阳宫开始,不就已经和薛王相交甚深了?当时,阿郎也在场。” 李隆基回头凝视着萧江沅,默然半晌,才叹道:“……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你就不怕……”后面的话他终是没有说下去。 萧江沅一想便知,顺着道:“阿郎大可将奴婢遣回到掖庭去。” 李隆基有些愠怒了:“你宁肯回到掖庭,也不愿恢复女子身份,然后……” 想到这个,萧江沅情绪也有些不稳,竟有些不敢听李隆基说下去:“阿郎就不能忘了,奴婢是女子这件事吗?” “你让我怎么忘?!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都顶着宦官的身份生活,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恢复女子身份?!”李隆基彻底被激怒了,“我告诉你,我不是祖母,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不会在面对忠臣能臣的时候,便将忍耐无限放大。我已经快受够了……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人?” 萧江沅心头一紧,却忍不住轻笑一声:“那么在阿郎眼中,奴婢又是什么人呢?奴婢一心为阿郎,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阿郎算计。阿郎是真的将奴婢当成了忠臣能臣,还是只是为阿郎所有的玩物?” 李隆基蹙紧的眉头随着微扬的俊眉顿时舒展开,溢出的却没有一丝轻松与释然。他有点意想不到,也有点不敢相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江沅,声音低沉似幽谷中鸦鸣的回响:“这几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就是这么以为的?” 见萧江沅不说话,李隆基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我大致明白了,既然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那么你定然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了,最多不过是君臣之诺,若说别的,想来一丝一毫都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顿了顿,他走到萧江沅身前,“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刚刚说的对么?” 萧江沅唇边的笑意已经全然僵住,她的双手也握紧还松:“……是。在奴婢眼中,阿郎与奴婢只有君臣之义,并无男女之情。” “痛快!”李隆基笑道,“如此说开了也好,我今后再也不必胡思乱想了。”说完李隆基便扬长而去。 这一年的七月不禁迎来了新帝改元,还赶上了一场多年未见的战乱兵变——谯王李重福起兵了。 原因很简单,中宗去世了,少帝李重茂被废了,那么中宗便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了。帝王国祚向来子承父业,大唐皇位由他继承再顺理成章不过,相王继位算怎么回事?再加上韦氏死了,李重福觉得自己真是终于混出了头,起初虽有些犹豫,却还是在一个地痞流氓的头儿和一个中央朝堂撵出去的丑陋小人的撺掇之下,决心起兵,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李旦这才刚登基,就赶上一场起兵,颇觉晦气,不觉想起了阿娘昔年太后摄政,徐敬业谋反一事。那场战火声势十分浩大,一封骆宾王所著的《讨武檄文》更是名扬天下,阿娘斩杀宰相裴炎一家以定朝堂及军心,何等魄力,他却…… 说出来,他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奈何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中宗驾崩,李重福之存在,就十分尴尬了。先是韦氏派兵看着,后来李旦登基了,则一直都当看不见,就当宗室里没这个人。只要李重福在自己的小地盘里安安分分地生活着,李旦是愿意用最好的待遇来供养他的。 他不是没想过李重福会反,但没想过会反得这么快,败得更快。事情处理起来其实十分简单,可他总觉得不是滋味。他是叔叔,不得已夺了侄儿的皇位,这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侄儿仍然住在宫中,在外人眼中只怕与软禁无异,现下另一个侄儿李重福又死了,悠悠众口,史书工笔,他这个叔叔会变成什么样的形象呢? 做皇帝真是没意思,他却还不能退场——东宫里不仅有太平公主的眼线,自然也有他的。只是他的眼线不仅关注了李隆基,还观察了萧江沅。他有点开始相信传言了。 盛唐绝唱 【第11章·君臣义兮男女情】② 这一信,李旦的心不禁一个激灵。从前的许多事都浮现在脑海中,一桩桩一件件,被他一一串联起来。一时间,他竟好似发现了一个惊天秘闻,便忙不迭地起身,在甘露殿中来回快走起来。没过一会儿,他便急道:“快!快去请镇国公主入宫!” 这个消息,在半个时辰之后,传到了萧江沅的耳朵里。 杨思勖道:“听我那小义子说,大家刚刚十分反常,似受了惊,召见镇国公主的吩咐,几乎是喊出来的。” 此时萧江沅正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做冷淘,闻言动作稍顿,默默点了点头。见杨思勖来得匆忙,定是没来得及用午膳,她便盛了两碗出来,放到托盘上,刚准备好两双筷子,一转身便见杨思勖已经将托盘端了起来,哈哈一笑:“今日可算我有口福?” 萧江沅淡淡道:“也可能是劫难。” 两人刚刚结伴走出小厨房,便都停下了脚步——李隆基就在前方不远的梧桐树下,身边伴着已经被受封为龙武将军并代李隆基掌管闲厩的王毛仲,王毛仲似在向李隆基汇报着什么,可李隆基却显得十分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便转向这里。 萧江沅和李隆基的眸光刚刚碰上,就都转向了其他的方向。 萧内侍从太子贴身近侍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她只默默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哪儿也不去,除了杨思勖常来看看她,就再没其他人登门了。毕竟在乾陵住过一年,对于这样的日子,萧江沅习惯得很。 萧江沅这边十分习惯,李隆基可不习惯了。 身边新上来的几个贴身近侍,要么长得不如她,要么身段不如她,声音没有她的好听,烹的茶更是差远了,端点水上来都能或烫或凉,整理个书卷还能把自己埋进去,他们就不能聪明点吗?他们比她可以差一些,毕竟像她那么完美的人,在他看来是找不出第二个的,可是也不能差的太远了吧? 入宫伴读的李隆业见到三哥不顺心就拿宦官们撒气的行为,十分鄙夷,却也只敢暗自嘟囔:“男子汉能屈能伸,是你把她赶走的,你再把她接回来啊。” 李隆业的这句话当然没能逃过李隆基的耳朵,他的结果是被李隆基立即赶到了王珺那里:“五郎又欠管教了,交给你处置了。” 接她?他李隆基诚然对女子最易心软,待妻妾也十分宽容,可她萧江沅现在是女子还是妻妾?她对自己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他若是还能若无其事地将她接回来,他就不是李隆基了。 然而这个想法才刚过去不过半日,王毛仲前来找李隆基汇报闲厩养马一事,王毛仲此前还未进过东宫,李隆基便带他四处走走,这一走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萧江沅的院落。 当初为萧江沅单僻一个院落,本是越例出格的,他还不是怕萧江沅同其他宦官住在一处不方便,以防她暴露自己身份,才给她这样安排的,惹人非议他也从未在意。可她现在仍住着这座院子,却对他…… 他刚要离开,便听见杨思勖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他迈步进去,便见萧江沅和杨思勖两人一同从小厨房里走出,杨思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冷淘。 她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舒心了…… 李隆基只觉那两碗冷淘十分刺眼,当即不管王毛仲有没有说完,直直地走过去,一把端起其中一碗,轻轻嗅了嗅:“不错,闻着还挺香。” 萧江沅和杨思勖忙对李隆基行礼。因着李隆基对话的显然不是自己,杨思勖便没有说话,只用余光看着贤弟,只见她一脸淡定,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见萧江沅不说话,李隆基眉心一蹙,便直接一手端着那碗冷淘,拂袖离开了。 杨思勖傻眼了:“贤弟,你跟他关系是好,可他毕竟是太子……”说着转过头,他微微一怔——萧江沅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正定定地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眸光沉沉,意蕴万千,只是他脑子太笨,实在琢磨不出一二来,只能心下微微一叹,上天怎么这么残忍,为什么非要让贤弟是个宦官啊,就让她如传言一般,是个女子不好么?这样她和太子总还能有个好结果。 萧江沅很快便回过了神:“阿兄,让你的义子小心侍奉,自保为上,不必事无巨细都传递给我。许多事,看表象而知其真相,这一点小弟还是会的。” 杨思勖叹道:“那可不行。愚兄知道贤弟能耐大,可是亲眼所见总要比你想的更加真实吧。你放心,好歹也是被我认作义子的,自然是够机灵。愚兄虽不知道贤弟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贤弟如此忠于太子,所为之事也定然为了大唐和太子好的,愚兄帮不上什么大忙,只好把义子抛出来,聊表心意了。” 萧江沅便再不与杨思勖客气。她重新盛了一碗冷淘出来,与杨思勖共用午膳。她表面平静,心下却波浪暗涌——圣人有这样的反应,说明她近来刻意在眼线面前露出的疏漏,起作用了。这种时候,他谁都不敢信,宋王又是帮着太子的,他自己又没主意,便只能找镇国公主了。 因是天子急宣,太平公主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入了宫。刚走进甘露殿,她就被迎面走来的李旦紧紧地握住了手腕:“幺娘,你可算来了。” 幺娘?他可许久不曾这样唤自己了。太平公主暗忖着,嫣然一笑:“阿兄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找幺娘来?” 李旦摒退了众人,才沉肃着脸,煞有其事地道:“幺娘,我最近发现一件事,萧江沅……可能真的是女子……” 太平公主不禁扬了扬眉。她本打算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逼得李隆基处在一个要废不废的境地之时,再将这件事抛出,使得李旦下定废太子的决心,却没想到李旦这么早就发觉了,还主动告诉了她。这下计划可打乱了,须得早做调整才好,她想着李旦的性子稍作安抚就好,自己便可快些回府,与幕僚们商量此事何去何从。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想到的事情那么多。 究竟是她还不够了解这个兄长,还是此事对于他的刺激真的那么大。她时不时低眸看着李旦始终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颇感无奈。 李旦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幺娘,你说萧江沅若真的是女子,那阿娘知道这件事么?不,不会的,阿娘为什么要替一介区区奴婢来隐瞒身份呢?阿娘一定是被萧江沅迷惑了,她决计不知道萧江沅是女子。萧江沅一直以来欺君大不敬,最终却跟了三郎,她跟三郎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一直隐瞒女子身份?她有什么图谋?她跟着谁,谁就成功了,怎么会这么巧?阿娘当年留大郎等兄弟在上阳宫居住,是不是也跟她有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萧江沅就已经……那是阿娘选择了三郎,还是萧江沅选择了三郎?” 太平公主却仍是听懂了。她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她想笑是因为,不用她动手动口,李旦已经猜忌李隆基和萧江沅到这种地步了,笑不出来则是因为,李旦未免想太多。这些若仔细想想,都是站不住脚的。首先,那时距离现在已经五年多了,李隆基能当上太子,九分是靠机遇,谁能料到中宗会暴崩,韦氏又那么犯蠢? 她心里虽清楚这些,却仍是觉得,李旦的这种想法,十分值得利用,便道:“阿娘选择三郎,这绝对不会。且不论当时的三郎只是个吊儿郎当的风流小郎君,成天除了击鼓作曲,便是打马球斗鸡,阿娘定看不上,那时候中宗才刚复辟大唐,阿娘又病重,恐怕也没精力越过阿兄,去捧一个尚无半点政绩的毛头小子。” 李旦点点头:“你说的也对。那么……便是萧江沅在那时起,就跟了三郎?可是不对啊,她怎么会预料未来几年发生的事,从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原来你知道自己想的纰漏在哪里啊……太平公主腹诽着,口中却道:“萧江沅当时的确没这能耐,但是阿娘有啊,倒不必把将来的事摸得一清二楚,只要知道来日朝堂的形势便足够了。萧江沅是阿娘和婉儿一手历练出来的,自然抓得准时机,至于三郎……幺娘也觉得不是巧合。筹备政变之时,幺娘便觉得自己从前真是看错了三郎,他要比我们想的藏得更深,若说他早在当年便有狼子野心,幺娘是信的。” “若真是这样……”李旦深吸一口气,“大郎他们岂不是危险……” “说起大郎,幺娘有句话虽不当说,却一定要说。”太平公主眸波一转,唇角微抿,“在幺娘看来,这太子之位,大郎可比三郎要适合多了。” “那当初立太子之时,你为什么不表态?” “那时三郎声势正盛,立为太子便是国本,别说我了,阿兄当时不也避其锋芒来着?” 李旦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你说,现在废太子,还来得及吗?” 盛唐绝唱 【第12章·齐人之福难安享】① 太平公主终于等到李旦说出这句话了。她却没有丝毫得意,而是沉住气,郑重地望着李旦,缓缓道:“天子要废太子,哪有什么来不来得及,只看这太子因何而废便可。” 待李旦沉思一会儿,太平公主又道:“敢问圣人可是真的想要废弃太子,另立东宫?” “我……”李旦支吾了一下,重重叹道,“其实我从未想要立三郎为太子,是大唐、群臣甚至大郎都要他来入主东宫,我才……” 太平公主又多了几分安心,可对于李旦的优柔寡断,她仍有些心有余悸,便追问道:“那事到如今,圣人可下定决心了?” 李旦不禁皱起眉:“我都那么说了,你还这样问我。你一定要逼我为父而不仁吗?” 太平公主想了想,悠然一笑:“阿兄切莫多心,幺娘问得这般确切,也是想了解阿兄是否坚定。若阿兄下定决心,幺娘定当鼎力相助,让大郎登上太子之位;但若阿兄并不坚定,那么幺娘就只好当今日从未进过宫,阿兄什么都没说过,幺娘也什么都没听到过。” “你这是……” “阿兄别忘了,太子可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他比我们要年轻得多,自然比我们活得长,为了晚年可以安然度过,幺娘可不敢真的得罪他。” 李旦本还有些犹豫不决,听到这句,他的心顿时一定:“未来的皇帝,连你都不敢得罪他?什么时候起,他竟有这样的能耐了?这还了得……”说着几番踱步,最终拂袖道,“我下定决心了,三郎城府太深,为了大郎他们的安全,绝不当立!” 太平公主这才道:“正是如此。昔年祖父立阿耶为太子,不就是因为阿耶仁义又心软,定能保兄弟平安么?阿兄能有此觉悟,乃是大唐之福,难怪有人说,当世已有昔年贞观永徽之风范。” 李旦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着手去做。国本之废立,务必理由充分,我纵然身为天子,也不能任性妄为。” “那是自然。”太平公主颔首道,“既然阿兄心意已决,幺娘便可百无禁忌了。只是近来,三郎和萧江沅已疏远了半月,只怕是怀疑传言的来源,以防万一,刻意为之。幺娘便罢了,就怕三郎怀疑到阿兄头上,这样一来,三郎难免会早有防备,甚至……” “甚至什么?” “反守为攻。” 李旦愠道:“难不成他还敢弑君弑父,谋朝篡位?” “那倒不至于,只是对于他来说,发动一场政变,还是轻车熟路的。” “那……我该怎么做?” 景云元年八月,李旦令王贤妃主持,为太子李隆基挑选官家女子,充实东宫。待到九月,王贤妃才终于定下了三名小娘子,待李旦同意,便可礼聘入宫。 毕竟还未过门,又都是臣卿之女,大唐虽开放,李旦也不能太随便了,故而此刻李旦看到的乃是三人的画像——小娘子早被王贤妃遣人送回家等消息了。 三人之中首屈一指的董氏,李旦最是满意。其出身书香门第,家世清白,父兄虽在朝为官,实则都是闲职,处在风波之外,既给李隆基提供不了多大的助力,威胁到自己,也不会给李隆基惹麻烦,让李隆基猜忌,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另外这两个,李旦就有点不解了。 “这杨氏虽出身弘农,却是旁支,更是李重俊的妻妹,配给三郎是否不大合适?”李旦给李隆基选妾室,是为了让他安心的,可不是给他添堵的。 见李旦这般在意三郎妾室的择选,王贤妃很高兴,亲密地挽住丈夫的胳膊,歪着头道:“八郎想到的问题,芳娘早就想到了。之所以直到最后还留着她,自然有芳娘的道理——难道八郎忘了,择选的第一步便是由太史局计算诸位小娘子的八字命格?” “这杨氏命主极贵?” “其实这三个的命格都是贵不可言的,相比较而言,最合适的董氏反倒是最平凡的,而这位杨氏不仅命格最为高贵,还把一直闭关不出的李淳风给引出来了。” 太史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凡尘中距离上天最近的地方。这不是说它的所在有多高,而是其中官员不仅要推算历法、掌管祭祀,还能夜观天象、测人命格,在世间之人的眼中,他们可以与上天对话。也因此,太史局的官职与其他朝堂官职不同,大多世袭,就连师徒相传都鲜少,一则为了让这种特殊的能力精益求精,二则外人也的确管不了这个。 太史局最近两代当家人便是师徒,师父为袁天纲,自从武曌驾崩便归隐于世,直到如今不知生死,徒弟便是李淳风。这李淳风性格十分孤僻,大多数时候都自己闷在屋子里,谁来找他都说闭关不见。他的能力是精益求精了,可惜他不仅没有成婚生子,连个徒弟都没收。眼见他年纪大了,即便成婚,生子也是不大可能了,却始终不肯收徒,让太史局后继有人,李旦都替他着急。 当然,也是替大唐着急。 听闻区区一个杨氏,竟能引得李淳风如此反常,李旦自然十分惊异:“李淳风可看了杨氏八字?” 王贤妃道:“不仅看了八字,还执意要看杨氏的画像,我可拗不过他,便给他看了。他一直嘟嘟囔囔的,我只听到了一点,什么‘若是看到真人便好了’,‘命薄却贵’,‘恐早殒而哀荣盛’,最重要的一句是‘**之尊’。” “**?这杨氏能成为**?”李旦大惊。 王贤妃摊了摊手:“所以,她就算家世稍差,也必须留下了。” 李淳风的判词,李旦是不敢不信的,可是若杨氏真的有朝一日能成为**,他却让她成为了李隆基的妾室,岂非是助李隆基一臂之力,自己要废太子的打算不就注定失败了? “八郎,八郎?”见丈夫愣神,王贤妃伸手在李旦面前晃了晃,“没别的问题,我就派人将杨氏礼聘入宫了。” “等等!”李旦立即道。 “八郎……可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是不满意,而是……而是……” 王贤妃有点不明白李旦的想法了:“八郎,是你让我给三郎选侧妃的,杨氏命格如此,就算别的小娘子都不要了,也该留下她吧?三郎是太子,杨氏本就是为他而择,岂不正好?怎么你好像并不愿意三郎纳了杨氏……” “我……我只是……”李旦实在无法回答,便有点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将画像随手一掷,便坐到圈椅上喝茶,以求平心静气。 “八郎,太子立都立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否则便要给大唐添乱了。”见李旦仍是犹豫不决,王贤妃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双手捂着自己的唇,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旦,“八郎,你……你不会是……想自己纳了杨氏吧?!” 李旦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王贤妃立即扭身一躲,接着道:“妾自知自己年老珠黄,又是最晚过门的,不配做皇后,可上面还有豆卢阿姊呢,就算八郎和豆卢阿姊不复当年恩爱,毕竟还没和离。八郎要立皇后,也该先豆卢阿姊才对。就算豆卢阿姊不愿意,八郎想要另娶,那……那也别在儿媳的候选人里挑啊……” 李旦咳了半天。他一直想打断王贤妃说话,奈何自己咳得连气都喘不匀,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了,他忙道:“太子妃尚在,杨氏……她就算入选了,又算哪门子儿媳?”想想这话应得不对,心下不禁啐了自己一口,忙又道,“谁……谁说我要册立皇后了?” “那……那八郎刚刚在犹豫什么?” 李旦扶了扶额,想了想,终是咬咬牙道:“罢罢罢,这杨氏留便留吧!” 王贤妃“哦”了一声,便着人立即筹备礼聘,像是怕李旦反悔似的。李旦对此表示十分无奈,却又狠不下心来,责怪这个一直以来以最淳朴的姿态来陪伴自己的爱人。他只好暗自祈求上天,让命数多变,别让他输给李隆基。 最后这位小娘子,李旦已经没耐心去看了,王贤妃才刚说:“其实这位啊,你不看画像也行,反正你认识的。我之所以择了她,是因为……” 李旦便摆摆手:“好了好了,你直接遣人礼聘吧,我还有一些政事要处理,就不多待了。” 王贤妃从来不拦着李旦,任他来去,此番也是如此。她只目送他离开,然后便开始整理画卷,这时宦官来报,说是薛王来了,她便立即欣喜地将手中的画随手一放,抬步往殿外而去。 最后那位小娘子的画像正被杨氏的压在下面,只露出一角。 那里,写了一个“武”字。 十月的时候,三位小娘子便被迎入东宫。董氏为良娣,杨氏、武氏则为良媛,与她们一同进入东宫的还有一位杨良娣。 这位是太平公主赠予太子李隆基的,名唤杨真一,昌宁伯杨澄之女,其祖上为隋朝观王弟杨士贵。这个杨士贵不算出名,他的两个孙女却很出名,一位嫁给了李元吉,成为了巢王妃,一位嫁给了李恪,自吴王妃又被追封为蜀王妃。 杨氏本就出美人,这位杨良娣又据说是继承了昔年巢王妃与蜀王妃所有的优点,且空降而来,因此还夺了本属于另一位杨氏的良娣之位,站在其余三女中间,想不出众都不行。她却一脸淡定,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盛唐绝唱 【第12章·齐人之福难安享】② 李隆基和王珺刚自甘露殿归来,已经谢了李旦天恩,见到丽正殿里几位丽人默然并排站着,李隆基先是眉峰一挑——他看到了个熟人。 在此之前,他虽知道阿耶要为自己选妾室了,也清楚此事突如其来必有蹊跷,却从未询问人选一事,王贤妃问起他了,他也只说一切听凭阿耶做主,一副乖顺模样。故而他对于阿耶最后定下了谁,还真是一点不知。 她……怎么会被定为自己的良媛? 啊……他明白了,定是贤妃阿娘见她自小在皇宫长大,到如今孤儿一人,身世可怜,才貌又不比其他小娘子差,所以才把她聘给了自己。好歹也是祖母的侄孙女,武家虽因有罪而没落了,总不能让她过得太差,这样也算照顾到阿耶的情绪了。 可……她在宫里已多年默默无闻,贤妃阿娘未必还记得她,就算记得,又怎会忽然想起了她? 此时,几位丽人已经转身过来,迎接太子夫妻。见李隆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武观月怔了一下,随即抬首迎上,坦荡地微笑起来。 王珺在一旁看着,本来宽和的心竟有些微微发紧。她姓王,而武观月姓武,她是正室,武观月是妾室,她尚且无子,武观月还未可知,她笑起来自然也是这般英气,却是多年练武,不过外在而已,而武观月,只这一笑便知,她的自信和骄傲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绝非寻常将门之女可比。 不知为什么,王珺向来能容人,唯独对武观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对武观月亲近不起来,甚至一走近,就会心下发慌。她感到有些不祥,却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待李隆基和王珺坐到了主位上,几位丽人便向自家郎君和娘子恭敬行礼,至此礼成。在东宫,李隆基是一家之主,后宅之事,他自然是不管的,全权交由太子妃王珺处理。等几位丽人行完礼,王珺便柔和笑道:“几位阿妹从此便都是东宫的人了,与我不过是名分不同,实则都是三郎家里人。咱们在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对三郎,你们也无需太过恭敬,三郎反倒不喜。不出几日,你们便知三郎有多随和,脾气再好不过了。” 武观月等人齐声称是。王珺稍敛了笑颜,郑重而认真地道:“至于我,向来直来直往,说话做事从不拐那么多弯弯绕绕,故而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不用不敢,大可来与我直说,你们想要什么、缺什么了,或是家里、手上出了什么困难,也大可来告诉我,就算我拿不到,还有三郎呢,三郎待妻妾可向来是极体贴的。 “我不希望你们为了一些家里便能办到的事情,去替别人做出一些伤及全家的事。你们既然入了东宫,那便从此与三郎和我生死荣辱皆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没念过多少书,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几位阿妹都是饱读诗书,自然要比我懂得深刻得多。” 武观月等人忙万福道:“谨遵太子妃教诲。” 王珺这才重拾笑意:“日后也不必这样客气,三郎的话,便唤‘三郎’,我的话,叫一声‘阿姊’总是行的吧?” 不等丽人们反应,李隆基先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本以为,阿珺总算有些太子妃的样子了,结果这才不过几句话,就又原形毕露了。” 王珺双颊微红:“我本就是小户出身,又是将门,起初不知道太子妃该是什么样子,后来知道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来。这还不是为了三郎,我练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今日的成果,三郎不说赏点什么吧,竟还笑话我。” 殿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李隆基面朝王珺,眸中却泛着深邃的波光,朝几位丽人流转过去。武观月自不必说,对于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亲密视而不见,对于王珺刚刚说的话也没有一丝触动,一脸释然的淡定。 董良娣不愧出身书香门第,安静姝然,笑容得体,一直微微低垂着眼帘,端庄地站着;杨真一则始终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冷冰冰的,隐隐有几分傲然自其唇角眉梢溢出;杨良媛则十分惶恐,一直低着头缩着脚站着,怯怯的模样十分惹人怜,只怕王珺再多说几句,或是李隆基的脸色一沉,她就能哭出来。 四位美人真是各有千秋,此等艳福,他暂且收了。 反正萧江沅又不在……不对,她在了又怎样?她是他什么人,还能管得了他? 李隆基正腹诽着,便听一阵熟悉的淡然声调自殿门口传来:“启殿下,门外是奴婢萧江沅。”说着,不等李隆基是否让自己入殿,萧江沅便直直地走了进去。 李隆基只觉莫名其妙,刚要开口撵萧江沅离开,可见到她脸颊又见消瘦,衣服也较之前大了点,她的步伐却仍是坚定而生风的,腰背仍然挺直,他便只得心软了。那些个不满、愤怒甚至是怨怼,一时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心里也只剩下一个声音: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低头,他新鲜得紧。 他正等着她上前来对自己道歉,却见她刚走几步,就停住了脚步,愣愣而直直地看向了前方不远。他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凝神看着的正是他新纳的几个侧室。他不禁有点愉悦起来——她在今日主动来见他,是否也是因为这四个小娘子的缘故? 任她嘴硬,可她还是……吃醋了? 萧江沅定定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前方。足足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心下告诉自己,那人不是天后,只是武观月而已。 她走到李隆基身前不远,长揖行礼:“殿下安好,太子妃安好。” 对于李隆基和萧江沅近日的冷战,别说整座东宫,就连皇城都传遍了,王珺近水楼台,怎会不知?因为心知,所以她插不上嘴,也没打算插嘴,只安抚地朝萧江沅笑了笑,转眸望向李隆基。 李隆基微扬着头,半睁着眼睛,恣意又惬然地倚上圈椅,悠悠地道:“回来了?” 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何曾离开?” 李隆基的脸顿时一黑——这倒好,他从来没罚过她,更谈不上宽恕她了。敢情他今日的心软和好意都喂了狗了。 殿内气氛有些微妙,王珺率先起身,向李隆基告别,顺带着把几个新来的妹妹也给带走了,只留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在殿里。 人刚走干净,李隆基便松开跪坐的双腿,大喇喇地背靠着圈椅,道:“说吧,你怎么又主动回来了?” 萧江沅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目的告诉李隆基,便道:“想回来便回来了。” “我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隆基倏地站起身来,一个跨步便迈到萧江沅面前。 萧江沅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奴婢是因为想念也担忧阿郎,才回来的。” 若是往昔,李隆基听到这句话,只怕立时便要掩唇轻咳。此时此刻,他却怔怔地望了萧江沅一眼,忽地轻笑了一声,低低一叹:“芷兮,你这样有意思么?你对我既无男女之情,何必说这些暧昧的话来算计我?” 萧江沅默了默,没有任何解释,道:“那奴婢便直接说正事。” “等等,”李隆基道,“在你说正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务必据实以答,不可欺骗,不许隐瞒,如有违者……算了,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阿郎请问。” “你……究竟是不想恢复女子身份,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听李隆基说得那般郑重其事,萧江沅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听来却是这个,她不由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竟有那么重要么? 萧江沅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分别么?” 她一日不恢复女子身份,便一日不能嫁人,连嫁人都不能,嫁给谁又有何值得一提之处? “当然有。”李隆基道,“分别还不小呢,对于我来说,意义更是截然不同。你可以好好斟酌,想清楚了再回答。” 想了想,萧江沅长叹了一口气:“奴婢既不想恢复女子身份,也不愿嫁给阿郎。” 李隆基脸色一沉:“为什么?” “奴婢很久以前,就不把自己当成女子一般看待了。” “我不是问这个!”李隆基怒道。 萧江沅抬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认真地道:“……奴婢想做的,是阿郎的臣,不是阿郎的女人。” 李隆基的眸光阴沉得仿佛暴雨前天界的乌云:“若我非要娶你呢?” “倘若奴婢是一只鹰,阿郎这样做,便是折断了奴婢的翅膀,来日的奴婢将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李隆基忍无可忍:“一个宦官的身份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盛唐绝唱 更新延迟到晚上9点 卡文卡得想死,你们等我捋捋。 《盛唐绝唱》更新延迟到晚上9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章·非嫡非长不当立】① 殿外叶落草黄,尚是暮秋之景,殿内却已然步入初冬,寒凛得让人不由得清醒。 萧江沅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叹道:“……阿郎早晚会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明白?!”李隆基逼近萧江沅,“如今我已是太子,来日便是皇帝,江山之主,天下之君,我想要什么得不到?你也只能乖乖听我的,不是吗?” 萧江沅深深地望了李隆基一眼,淡淡一笑:“那也要阿郎顺利登基才好,若是在那之前,阿郎先被圣人废了,那曾经说过的一切,就都是空话了。” “那你便说说看,你的正事是什么?” 近些日子,宫里面为了太子择选侧妃一事,忙得人仰马翻,宫外也没闲着。一种言论不知何时起,逐渐为人所闻,更为人口耳相传,最终蔓延了整座长安——太子非嫡非长,不当立。 这是李隆基与生俱来且最为致命的弱点,先前因为功劳,大家可以暂作无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朝臣更替,风云变幻,可谓时过境迁,却从未尘埃落定,只要有人稍稍一提,这弱点也就凸显出来了,更何况是悠悠众口都在议论。 其实在这个时候,若是圣人站出来,哪怕没有颁诏,只是口头上制止一下,此事还没那么严重,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余地,至少李隆基可以顺势而下,借着李旦的由头,出面惩治一些议论之人,杀鸡儆猴。可是,这些言论都传了快一个月了,连宫里都看似没那么平静了,李旦竟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有的时候,没有反应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李隆基对此十分清楚,却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即便身为太子,也还是像从前一样,时常和李成器的亲兄弟聚在一处,同食同眠。对待朝臣,他也仍是保持着一个足以避嫌的距离,在有些守正的忠臣跟他提到这件事,或是一些立场未定向来中立的臣卿对他旁敲侧击的时候,他还装听不见或听不懂,然后立即借由离开。 在大部分臣子的眼里,太子对圣人十分依赖信任,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圣人废弃。他看似失了当日政变时所有的英气与果断,说得好听叫憨厚单纯,说得难听了就是畏缩懦弱。只有一些明眼人,既不找上他,也对他的行为不予置否,比如姚元崇和宋璟。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李隆基此刻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笑得十分随意,“那你应该知道,跟这种言论一同红火起来的,还有一个,是说你的。” 萧内侍男扮女装,太极殿内一舞《长命女》,不仅让那些本来不相信她是女子的臣子们动摇了,还让宫外掀起了一阵女扮男装风。自那日太极殿饮宴过后,这一舞便不知从何处传入了坊市之间,经过了百姓们的几番传说,萧江沅以女子之身假扮宦官,和太子李隆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基本上便成型了。 萧江沅道:“……奴婢今日来,便是要告诉阿郎,镇国公主已经出手,且一出手便是要将阿郎置于死地,阿郎已经可以反击了。” “你是让我转守为攻?”李隆基轻笑一声,“我的确非嫡非长,这是谁都知道的,众人翻来覆去地说,阿耶什么反应都没有。而姑母,朝臣不止一次上奏阿耶,不要再让女子干政,可你见阿耶听了么?我转守为攻,我拿什么去反击?” “镇国公主不是已经把人送来了么?” “你是说……杨真一?” “杨良娣能被镇国公主送过来,必然和镇国公主有不浅的关联,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想而知。但她日后终究是阿郎的妾室了,阿郎若顺利登基,她便是妃嫔,东宫旧人的位分不会太低,连带着家族也愈发繁荣,这些好处都是显而易见的,她却仍要来为镇国公主做事,想来其中必有原因。阿郎若是能探查到这个原因,击破它,同时将杨良娣真正拉入东宫的阵营,这不就是最起码的反击?” “……你让我,去刻意接近另一个女人,然后夺取她的芳心?” “这对于阿郎来说,应该不难。” “这是难不难的问题吗?”李隆基立即站起身,“你……你竟然亲口让我……” 见李隆基最后竟说不下去,萧江沅认真地思索了下,一本正经地道:“阿郎与妻妾向来感情融洽,杨良娣既已成为阿郎的妾室,依阿郎善待女子的习惯,接触是早晚的事。女子一旦与阿郎深交,难保不对阿郎动真情,刘良媛和赵良媛不都是这样?阿郎不必妄自菲薄,对自己没有信心。” 李隆基:“……” 萧江沅见李隆基脸色还是不对,道:“阿郎若有问题,大可直言。” “你……也是这样么?” 萧江沅当然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什么:“阿郎还有别的问题么?” 李隆基自嘲地一笑:“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怎如你说的那般简单……若真是与我深交便可动真情,那你是怎么回事呢?若说你根本没有对我动情,我不信,但若你真的动了情,又为什么不愿意恢复身份嫁给我?” 萧江沅有些不解:“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我见过很多动了真情的娘子,她们会为了心中的郎君不惜一切,奉献出自己的所有,甚至于生命。” “所以女子动情,就必须这样么?” “不是必须,可世间女子,都是这样。” 萧江沅有点茫然和困惑:“都是这样,所以……我也要这样?” 李隆基的双眸顿时一亮,一步迈到萧江沅面前:“你不需要这样!只是……为什么连恢复身份嫁给我这点事,都不愿意为我做呢?这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么?” 萧江沅瞬间恢复了平日里最标准不过的微笑:“原来这在阿郎看来,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李隆基摇头:“我的确不理解你对于宦官这身份的执着。” “可原因奴婢已经告诉阿郎了。” “你说的是,你想做我的臣子,却不愿做我的女人?”李隆基蹙眉道,“那我便更不懂了,你若是想成为祖母、上官昭容那样的女人,嫁给我难道不是捷径?” “……奴婢从未说过,自己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那你想要什么?” 默了默,萧江沅郑重地道:“权力,紧握在手里的强大权力。唯有如此,我才能不再卑微,不再连自己崇敬之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还可远离那些我不想要的,过我想过的生活。而我最不想要什么,我一直都清楚,现如今想必阿郎也清楚了。” 李隆基犹豫了下,道:“你嫁给我,难道不能获得权力?” “阿郎扪心自问,日后若能荣登大宝,阿郎还会再给女子那样的契机与权力么?”萧江沅淡淡一笑,“经历了武周李唐那样一番动乱,又有上官昭容、韦庶人和镇国公主紧随其后,只怕阿郎不仅信了那句‘牝鸡司晨’,也再容不得女子来挑战大唐与自己的权威。那么,阿郎愿意为奴婢做什么呢?” 见李隆基沉思着不说话,萧江沅放松了语气:“奴婢至少明面上还是个宦官,且女人,阿郎不缺,而奴婢这样的宦官,阿郎身边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默然半晌,李隆基才道:“杨真一一事,我会着手去做。”姑母近来的确越来越过分了,他当然不会容着她把自己赶下太子之位,他不会杀她,可不代表他会放过她。 “阿郎圣明。” “至于你,此事还没完。”李隆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丽正殿。 有关太子李隆基和内侍萧江沅的流言,仍然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且几乎每几日都会有新的内容出现,比如太子与萧内侍早在上阳宫之时便两情相悦,萧内侍便是为了太子,才拒绝了悖逆庶人,自请守陵,还有什么太子与萧内侍端午结伴而游亲系长命缕啊,百姓口耳相传,讲得是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而李隆基非嫡非长不当立,立之必使大唐不祥的言论,反倒稍显逊色了。可是流传的时间毕竟长了,再这么下去,恐国家不稳,姚元崇与宋璟等宰相便上奏李旦,让李旦颁诏禁止谈论此事。 李旦想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姑且答应了下来——阿耶当年颁诏禁止过多少事,尤其是那个百姓穿衣不许着朱紫等色,那可是天子的诏书,可是有多少百姓听话了?不照样在外衫的里面穿朱紫等色的小衣么?难道他颁诏禁止了,这样的言论就能瞬间从长安消失? 同时,李旦提出了另一件事:他要追封。 首先是母亲则天大圣皇后,之前刚刚复为天后,与父亲天皇成对,如今他又要追封母亲为“大圣天后”,再增尊贵哀荣。其次,文武百官任谁都没想到,紧随大圣天后之后,圣人要追封的人,竟然是中宗废太子李重俊? 盛唐绝唱 【第13章·非嫡非长不当立】② 当年李重俊可是政变谋反,才在死后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圣人竟然要追封他? 追封他也就罢了,毕竟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人都死了,让中宗皇帝的面子好看些,倒没什么不可。只是,连同当年跟随他一并发兵的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也要一并追封赐官,这就有点过分了。 “谥号我已经想好了,年少而亡,又诛杀武三思等有功,便谥‘节愍’二字,诸位相公以为如何?”李旦问道。 宰相们一时直直地看着天子,有点说不出话来。 ……敢情李重俊起兵杀入大明宫,差点害死帝后父母,不忠不孝,事后更被中宗皇帝将头颅挂在朝堂之上以儆效尤,诸如此类等等,都是他们做了一场梦,从此便不复存在了? 太府少卿韦凑上前奏道:“启圣人,一人之谥号,乃是对其一生功过之褒贬,应根据其生前的所作所为行赠予之事。原太子李重俊与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举兵入宫,将中宗皇帝逼退到了皇宫最北的玄武门,惊慌抵御到那般地步,太子却仍是神态自若地居于马上督军,直到李多祚等人为弃暗投明的将士们所杀,他才落荒而逃。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丝毫悔悟之心,若当时守卫玄武门的羽林军抵挡不住,李重俊所造成之祸难,必将不堪设想!圣人怎可为其及其臣僚追封呢?” 李旦叹了一声:“他当时毕竟年轻,遭人鼓动,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不像韦庶人那般罪大恶极,又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不追封了他,我身为亲叔,实在于心不忍。再者说,他不也诛杀了武三思等奸佞么,也是于社稷有功的……” 姚元崇这时捋了捋胡子,道:“臣听友人提起过,当年李重俊事败之后次日,中宗皇帝见到众臣的时候,因劫后余生,眼泪都要流了下来,中宗皇帝还曾握着宰相的手,说他差一点便看不到诸位了。看来当时兵变时的情况,远比我等想像得更加危急呢。” 意思就是,李重俊即便一时冲动,造成的结果摆在那里,他该有什么样的罪,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只是圣人突然提起此事,必然不仅仅是为了宽赦李重俊,而圣人虽已做好了决定,语气却仍是商量的,那么他们宰相就跟他有商有量。 宋璟不是傻子,听姚元崇这么说,便也先等了一等,看圣人怎么应答。此刻姚元崇已经是首席宰相中书令,其他的宰相自然以他马首是瞻。 李旦又叹了口气:“难道诸位相公们忘了,昔年阿娘临朝,我被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般压迫,直到中宗皇帝中兴大唐,也仍是没能逃过武三思的猜忌,太子重俊就算再如何不好,总算替国家除了祸害,也替我报了仇,于国于我都是有恩的。有恩不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天子?” “哦……”姚元崇点了点头,“那么臣敢问圣人,此事与镇国公主商议过了吗?” 李旦开口便要说什么,听清了姚元崇所问的,不禁愣了愣:“商……”犹豫了一下,终究道,“商议过了。” 宋璟干巴巴地道:“那圣人与太子殿下,也是商议过的了?” 李旦脸色微沉:“……三郎才刚做太子,正是学习的时候,国家大事,哪能什么都与他商量?” 姚元崇与宋璟相视一眼,颔首道:“圣人说的正是。”待李旦神色稍缓,才接着道,“原来圣人只是想报恩,这个好办,天子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不用必须追封,改葬厚葬也是可以的,既全了法度,也可安圣人之心。” 姚元崇的建议的确两全其美,诸位宰相及三省官员都点头表示同意。若是平日里的李旦,此刻该无话可说,要么同意姚元崇所言,要么暂且搁置,转到另一个话题了,可今日他却像是早就知道姚元崇会说什么,随即便道:“太子重俊虽死,可还有未亡人,若不追封,只改为厚葬,其未亡人未免太可怜了。更何况,重俊太子妃杨氏还是三郎杨良媛的阿姊……就算不为太子重俊考虑,也不能让三郎的妾室身份太不好看了。” 这回轮到姚元崇无话可说了——圣人啊,你既然是这么想的,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杨氏已经是太子良媛了,你才想起来杨氏身份有污点? 他明知道李旦说这些纯属强词夺理,却不想反驳什么。圣人显然早有准备,这种理由又分明是镇国公主的风格,他就不废力气,退一步好了,只是有些原则不能碰:“圣人为太子考虑得这般周到,真乃慈父之心。追封、厚葬,其实并无不可,只是老臣以为,‘节愍’二字不宜为其谥号,还请圣人更换。” 宋璟道:“正是如此。忠贞孝义为节,可悲可怜为愍,臣不知李重俊凭什么可以得到此二字。” 韦凑也跟着道:“圣人仁义,怜李重俊年轻早亡,赠予厚葬谥号,臣等十分理解。只是圣人莫非忘了,臣子以礼侍奉君王,若是经过太庙,则必须下马,经过君王御座,更要趋步而行,以示恭敬。昔年汉时,汉成帝为太子,虽被汉元帝急召相见,尚不敢横穿驰道,可李重俊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兴兵造反,在中宗皇帝面前横刀立马,何止无礼不敬,简直无法无天!” 见李旦没什么反应,仍是固执己见的模样,宋璟凉凉地道:“李重俊诛杀武三思等奸佞,圣人想要嘉奖他,没什么不行,只要他是为了尊崇中宗皇帝,别说兴兵宫阙,就是把长安毁了也无妨,可是……他是么?他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才起兵的,他分明就是图谋不轨,与武三思又有何分别?” 李旦的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 姚元崇笑道:“圣人可不要告诉老臣,李重俊把中宗皇帝逼到了玄武门,乃是为了废掉罪大恶极的韦庶人啊。” 李旦灵光一现,当即便要点头,心里正觉得姚元崇这个人还不错,便听姚元崇接着道:“那时候韦庶人尚未谋反,仍是**皇后,更是李重俊的嫡母,李重俊与韦庶人君臣母子大义尚未断绝,李重俊更是显然没有得到中宗皇帝的命令,而是擅自起兵,若说他是为了废弃韦庶人,那么他便是离间父母之情,如此不孝,泯灭人性,还不如不忠呢。” 李旦:“……” 韦凑又道:“汉时武帝临朝,戾太子受到江充诬陷,愤而起兵,虽也动用了兵马,却也只是杀死了江充,而并没有围困汉武帝。戾太子最终兵败自尽,直到他的孙子汉宣帝即位,他才得以改葬,但谥号仍为一个‘戾’字。戾太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李重俊?圣人若真的将他谥为‘节愍’,只怕后世的乱臣贼子会因李重俊这一先例,对忤逆谋反等国家重罪再无敬畏之心!” 宋璟道:“国有法度,自当遵循,惩恶扬善,赏罚分明。还请圣人为李重俊改赐一个谥号,至于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他们没有劝阻,反倒跟随李重俊起兵,不可谓无罪,圣人若是愿意宽宥他们,并无不可,只是追封和赐官,臣恳请圣人尽数免去,以彰显法度之清……” 忽听一声重重地“啪”,李旦一拍御案,站起身来:“在你们眼中,我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姚元崇刚一意外地扬眉,宋璟已经一脸淡定地应道:“天子亦要近贤臣,纳忠言,而不是一意孤行。” “宋璟!” 姚元崇本还有些担心宋璟,这下改为担心李旦了。从刚刚“是不是皇帝”开始,李旦就走错路了。那是皇帝能说出口的话?他以为天子之怒一定都能奏效么?那当年太宗皇帝对上魏征,怎么就没赢过一次? 当众唤人姓名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太宗皇帝也不过在背后骂魏征一句“田舍翁”,尚且不敢点名道姓,当今天子这是怎么了?即便是镇国公主,就算能教他发怒,也不会教他这一声吧? 天子性格向来温软,连发怒都显得十分心虚,那一声“宋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或许是想通过这件事,确立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信,但显然弄巧成拙了。祸从口出,覆水难收,得罪了宋璟,我看你怎么办。 宋璟双眼微眯:“圣人唤臣什么?” 李旦真的心虚了:“我……你放肆!” 宋璟像看一个死人一般地看着李旦,上前两步,缓缓跪下。他将头上的翼善冠摘下,端正置于身前,又将笏板和鱼符自腰间取下,放到翼善冠两边,然后俯首道:“臣请辞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职,从此不入政事堂。这便退下,不让圣人为难。” 这可是你自己请辞的!李旦势在必行,听宋璟请辞,顿觉肩上轻松了一点。见姚元崇等人并没求情和挽留,他当即同意,还请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相送。 盛唐绝唱 【第14章·传言究竟何处来】① 至此,李重俊谥号最终定为了“节愍”,但是李旦也做出了让步:李多祚、李守礼等人的追封和赐官全免。 这一下便将重俊政变定了性,那是节愍皇太子为了诛杀武三思等奸佞,不得已而为之的一场“清君侧”,就算后期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也是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之过,与李重俊无关。那一场政变也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没那么罪恶,反倒显得有功了。 这样一来,当年因那场政变而救驾有功的功臣,仿佛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狠狠的一记耳光一般,他们的存在瞬间尴尬了起来。 萧江沅首当其冲,也是受牵连最深的一个。众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对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她疏远。她那般纤瘦,只身一人走在皇宫里,说不出的寥落与孤寂。 “殿下。”一阵清冷的女声自身边传来,李隆基忙收回目光,也压下心中悱恻的情绪,微笑着转头,道:“太子妃不是说过,唤我‘三郎’便好么?” 杨真一淡淡地道:“那是太子妃客气,妾不敢放肆。” “……”李隆基还从没碰上过待自己这样冷淡,看似客气实则一点都不客气的女人,除了萧江沅。一股邪火在心头点燃起来。 “还有,近几日殿下都会来妾这里,所为何事,妾并非不知。”杨真一想了想,终是跪下叹了一声,“妾请殿下不要宠幸于妾,妾定当安分守己,绝不会做出任何背叛殿下之事,若有尘埃落定那一日,还望殿下放妾自由之身。” “你这是……”欲擒故纵? “妾的确是镇国公主派来的,可事先妾就已经表明,自己不愿意替镇国公主做事,奈何家父……妾不知镇国公主为何明知妾不会替她做事,还要执意将妾送过来,妾只知自己不能不孝,却也不想委屈自己,故而今日特与殿下表明心迹,还望殿下成全。” 李隆基伸手挑起杨真一的下巴,唇角一勾:“嫁给我……竟是委屈了你?” 杨真一直视着李隆基,目光坚定:“只要妾不愿,被强迫,就是委屈。” “好!”萧江沅这一个还没走呢,又来一个。但杨真一胜在直白坦荡,李隆基虽喜欢不起来,但十分欣赏,“我便如你所愿,但也希望你能如你的话一般坦诚。” 杨真一毕竟年轻,一时有些急切:“殿下若不信,妾可立下毒誓,或是白纸黑字,与殿下定下契约。” “那倒不必了,我不是傻子,你能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其他的你不方便说,我也不打算问,你若真能言行一致,我来日给你自由之身又何妨?” 杨真一不想替镇国公主做事,是因为她认为太子乃国之正统,必将胜利,帮了也白帮,而若是不帮,她势必会连累父亲,所以她才答应嫁给李隆基。然而她有自己的操守,所以她只给了李隆基一点提示,其他的则绝口不提,不刻意去迫害镇国公主但也不再帮她,而对于父亲,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婚姻,孝道已尽,别的就让他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只是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提示,便将自己全然理解,还十分坦率地便信了自己。想来自己要的是来日的自由身,真等到那个时候,自己还会舍得么? 不,她会的。这样的太子,这样的李三郎,她要不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她已经为了别人活了十几年,今后的日子,她想为自己活一场了。 李隆基随即便走出了杨真一的处所,心下暗暗地想,既然杨真一已然是弃子,姑母还是把她送了来,莫非还有另外一招? 太平公主突然打了个喷嚏,吓了李旦一跳。 “幺娘,我做的真的那般不妥?” 太平公主简直要疯了:“哪有你这么做的?他宋璟既没犯错,又正当壮年,也不需丁忧,他自请辞去宰相之位,你当然不能准了,至少也不能立刻就准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你也该挽留几回,看看其他臣子的反应啊,更何况……更何况是在你出了错的情况下,你不敬他还侮辱他,他刚一请辞,你就放他走,这不是坐实了你是个昏君?” 见李旦脸色稍沉,太平公主放柔了态度:“阿兄,趁着宋璟还未送来辞表,你赶紧去跟他认个错,把他请回来,此事最好不要超过一天,否则御史们明日就得全员上奏,严重的话,百官罢朝都是可能的!” 李旦的倔强脾气这时候上来了:“是他宋璟不敬在先,视君王为无物,你竟让我向他认错?” “你想想,当年太宗皇帝是怎么对魏征的,当时朝臣如何看待太宗皇帝,史书工笔又是怎么写的?幺娘不求阿兄做得和太宗皇帝一样好,但求阿兄最起码照样学学,无须神似,至少形似啊。难道你希望大臣们最后都心归东宫,而忘了还有你这个皇帝么?” 李旦犹豫了一下,却仍是拂袖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三郎去吧。” 太平公主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李旦了:“你这是在替他拉拢人心!” 李旦道:“这一点人心,让给他便是。总之,我不会去向宋璟低头认错的。他若是能被三郎请回来,那他还是宰相,我会待他一如从前。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若非君臣有别,太平公主手边有把唐刀,她就能一把抽出砍了李旦。此刻,她的表面仍维持着平静:“你若是不喜欢宋璟,大可找个他有过错的机会,把他外放了,但不是现在。现在是你理亏,你……” “不必再说了。”李旦打断道,“我主意已定。” 太平公主险些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隆基还没想明白太平公主送来杨真一的目的,天子的口谕便到了。听闻了李旦让他去请宋璟回来,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请得来与请不来,都是罪过。 也罢,阿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吧。虽有罪过,但也有好处不是么? 这时,姚元崇已经随宋璟来到了吏部:“今日的圣人虽有点……不过毕竟他之前没真正做过皇帝,不大明白事情该如何处理,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璟根本不理会姚元崇,自顾自拿起笔,写起辞表来。 姚元崇叹道:“你难道看不出,今日的圣人,完全是镇国公主策划的么?表面上追封李重俊,彰显自己仁义,实则一箭双雕,一个是他身为帝王的威信,另一个便是萧内侍。” 宋璟的笔这才稍稍一停:“……萧内侍究竟是男是女?” 姚元崇道:“这重要么?” “传言愈演愈烈,或许是有道理的。” “所以萧内侍是男是女,究竟有多重要?”见宋璟摇了摇头,姚元崇也细细地想了想,终于道,“这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她就算真是女子又怎样,我大唐有容乃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女子宦官?充其量不过是一件小事,只看她是谁,怎样能让大唐更安定便是了。” 不久之前,萧江沅是找过姚元崇的。姚元崇本还有些犹豫,现如今一想,心却坚定了。 “这辞表你先别写了。”姚元崇有点无奈,“不出一日,圣人定会派人请你回去。” “他请我,我便要回去么?”宋璟淡淡地道。 “你回去并不是为了圣人,而是为了大唐。如今的朝堂,你我还不能离开,东宫也还需要我们的庇护。”姚元崇说着心下暗道,萧江沅虽已着手对付镇国公主,可怎么看起来,此事太子并不知晓? 事已至此,难道太子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盛唐绝唱 【第14章·传言究竟何处来】② “你道我不知圣人早晚会来请我回去么”一封辞表,宋璟好像心中早有准备一般,信笔拈来,没一会儿就写完了。 姚元崇见宋璟的眸中有亮光闪现,有点不敢置信:“你算准了最后吃亏的是圣人?真是想不到啊,那般耿直的宋相公也会有这样的小心计。” “天子一怒,臣子便立即顺从答应,那日后天子有什么想法,臣子还怎么据理力争?就算答应,也要让圣人知道,有些事分明不对,却还要臣子予以执行,这是需要代价的。而对于天子而言,尊严胜过一切,有了这一次,圣人大抵便不会有第二次了。” 姚元崇点头笑笑——他就知道,宋璟没那么容易放过圣人。 这时,有宦官来报:“殿下至。” 天下间只有两个殿下,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子。当今圣人元后已逝,新后未立,那么这位“殿下”便只能是太子了。 宋璟皱眉:“殿下是为我请辞相位而来?” 姚元崇也觉得十分意外。李隆基时刻谨记避嫌,怎么这最该避嫌的时候,他却来了?待李隆基进来说明来意,姚元崇和宋璟相视一眼,既是意外又觉无奈。圣人的确是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却把难题推给了太子。 宋璟本来没想真的退下相位,他知道自己对于国家和太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他知道圣人肯定会来请他回去,却没想到圣人这么大方,派了太子过来。若是圣人,宋璟还会刁难几番,既是太子,他便没必要端着不放了。 不等李隆基开口请求,宋璟便道:“臣何德何能,竟需要殿下亲自来请?臣这便烧毁辞表,明日便回归政事堂。” 李隆基本来心中十分忐忑。他能不忐忑么,宋璟是什么人?当年祖母几番下诏让他外放,他不还是一直坚挺着不走么,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走,走了就让奸佞得逞了。现如今朝内是什么情况,宋璟比谁都清楚,他好不容易拜相,获得决策国家的权力,怎会轻易离开?阿耶得是把他惹成了什么样,能让他决定辞官? 此刻见宋璟应得这般爽快,李隆基忽然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拱手道:“三郎在此,替阿耶多谢宋相公担待了。” “殿下若没别的事,可以回去了。”宋璟道。 李隆基还从未被人这样下过逐客令,更何况那人还是宋璟。他心中有些发虚,便见姚元崇捋着胡须笑道:“殿下勿怪。宋相公啊,是跟圣人闹别扭呢。”说着声音放低,“殿下来了没多时便走,第二日宋相公便回了政事堂,其中深意,殿下应该明白。不必多言,不必多想,回去便是。” 宋璟中正,向来对事不对人,故而他不会是东宫的人,此事众所周知且没有任何怀疑。现如今圣人那般得罪了他,结果太子这样快便将他劝服了,这说明宋璟身为宰相,是敬服太子的。 对比宋璟对李旦的态度,意味就分明且深长了。 ——李旦知道之后,不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但一定会生气。太子声望高过自己,这比让他丧失部分尊严,更让他受折磨。而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怎么也怪不到太子的头上,他就算猜忌太子,也要掂量掂量这些支持正统的重臣们。 李隆基忍不住想笑,可见宋璟仍是一脸冷硬的表情,忙憋住了。他郑重地朝姚元崇和宋璟长揖行礼,道:“三郎谢过两位相公。” 姚元崇和宋璟齐齐还礼。姚元崇道:“臣等不需要殿下的感谢,只望殿下多学而好问,心系百姓,今日能做一个称职的太子,来日更能成为一代千古明君。” 李隆基感慕道:“三郎必当努力,不负相公所望!” 待李隆基离去,姚元崇含笑瞥了宋璟一眼。见他视而不见,昂着头转身去做事,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起来——看来有关萧江沅所想所为,太子果真全然不知,不然他此番过来,定要旁敲侧击引出镇国公主在圣人背后的作用,然后拉拢他们来对付镇国公主了,如此与萧江沅相配合才对。 萧江沅没有告诉太子而自己行动,其中缘由,姚元崇大致了解也理解,只是没有太子的帮忙,事情麻烦了点。不过这就不是他该管的了,他只需把答应萧江沅的事做好即可,既是为了安定大唐,也可报昔年绢帕之义,其他的还需太子亲自来处理得好。 听闻李隆基在吏部待了不足一刻便离开,太平公主微挑秀眉,瞥了李旦一眼,唇角微微一扬——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李旦不禁愠道:“好一个宋璟!” 他知道宋璟根本不是真心请辞,而是在跟他较劲,也知道只要他去请,宋璟一定会答应回来。他虽然暂且丧失了部分尊严,但至少史书会夸他一句知错能改善待忠良,甚至什么“行类太宗”,他却仍是把这个机会丢给了李隆基。 一则他就是要争这一口气,二则他并不觉得李隆基因此就能获得很多,这一点甜头给了李隆基,并无不可,毕竟自己还有后招。可是他没想到,宋璟不仅一点没难为李隆基,还应得这般爽快,这不就是特意做给他看的么? 他忽然想学昔年的阿娘那般,狠狠地吼上一句:“何不扑杀此獠!” 奈何他从未是这样性格的人,至于阿娘,他也从学不来。他暂时是得罪不起宋璟了,那便只好把气都撒在李隆基身上了。 见太平公主一脸不虞地静默坐在一边,李旦从御案上拿起一卷奏疏,起身走过去:“幺娘,你看过这个,便知我为何无所谓给三郎这个机会了。” 这倒是出乎了太平公主的意料。她扬了扬眉,颇为意外地拿过奏疏,展开一看,一时间惊喜与讶然并存,充斥在胸口,久久不能平息。 这件事她早就想跟李旦说了,但是一直不知李旦对于此事的看法,故而不能确定李旦的反应,怕李隆基没陷害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现在她放心了。双眸不禁泛起湿意来,她立即转身向李旦跪拜:“幺娘替婉儿多谢圣人天恩!” 李旦忙扶起太平公主,温和地道:“张说和崔日用联手为她写的墓志铭,可还满意?”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张说和崔日用都是昔年婉儿推举的人才,自是文采斐然,写得更会情真意切,阿兄这样安排极好,幺娘即便不看,也知他们一定写得不错。” “至于上官昭容的谥号……” “可否让幺娘来定?”太平公主抬手握住了李旦的胳膊,“便是……‘惠文’二字,可好?” 李旦颔首道:“便依幺娘。” “多谢阿兄成全!” 有关上官婉儿的追谥,因有李重俊前车之鉴,李旦提前准备得十分充分,太平公主也比上次更要用心为李旦筹划,结果李旦提出来的时候,宰相们竟无一人反对。 姚元崇第一个同意:“上官昭容自大圣天后理政之时,便已操劳在侧,这些年来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其文采其能力,得‘惠文’二字为谥号,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直接越过了是否同意要为上官婉儿追谥这个话题,而是直接谈起了追封什么谥号的问题,其他官员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中也有人受过上官婉儿的赏识与恩惠,且那样的一个才女逝去了,跟李重俊自取灭亡完全不同,和韦庶人悖逆庶人所谓的罪大恶极也相差不少,他们早已忘却了她的缺点,而只记住了她的所有美好,自然同情大于谴责,反应也全然不一样。 李旦却有些迟疑了——上官婉儿是李隆基主张杀死的,他现在隆重追谥她,不是跟追封李重俊来打压萧江沅一样,在打李隆基的脸么?姚元崇他们竟然会同意,同意得还这样痛快? 宋璟这时淡淡道:“臣等所言所为,皆为大唐公心,就事论事而已。上官昭容纵然有过,也是功大于过,就连节愍皇太子都获得了追谥,她为何不能?” 李旦虽被噎了一下,心却安定了。他当初先要追封李重俊,不就是在为此事铺路么? 这下,李隆基的身份和处境,也尴尬了起来。 不久之后,李旦又令李隆基的同母胞妹,西城公主和隆昌公主出家为女道士,为祝大圣天后冥福。李旦本要为两个女儿建造崭新而宏伟的道观,却被大臣以悖逆庶人举例、以劳民伤财为由给驳回了,他便不再强求。他亲自选了距离皇宫稍近的两处道观,分别名为金仙观和玉真观,将两个女儿的封号也改为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稍作修缮,便让她们住了进去。 “大唐自开国以来,公主们便十分活跃,到了大圣天后和中宗皇帝时期,镇国公主、悖逆庶人等更是权势滔天,举足轻重。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公主的权力和作用也变得十分不一般,圣人有好几位女儿,却只挑了太子殿下的同母妹,薛王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萧江沅微笑依旧,笑意却分明是冷的。 盛唐绝唱 【第15章·玄玄玉真李持盈】① 这一日是朝参日,李隆业照常入宫拜见李旦。本以为朝参日,那么多人要拜见阿耶,轮到自己的时间一定不长,他见过阿耶再去见贵妃阿娘和阿娘,贵妃阿娘那里有二哥顶着,也不用待太久,这样一来,就算在阿娘那里多耽搁些时间都没关系了,自己一定能赶在出宫之前,去东宫走上一趟。 结果李旦因为这几日心情有些郁闷,见到李隆业就撒不开手了。两父子旁若无人地聊了许久,李隆业每次想把手抽回来,都会被阿耶埋怨地瞥上一眼,他便不敢动了。额边已经开始冒汗,李隆业听着阿耶的絮叨,时不时地瞄三哥一眼,见他视而不见浅笑依然,愈发哭笑不得。 李旦对这个幼子最是舍不得,奈何后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朝见,他便只好放过他了。李隆业提着一口气,直到走出了两仪殿,才松缓下来,然后拔腿就跑。 贵妃阿娘这里未出意料,阿娘这里却有点不一样了。李隆业还从未感受过阿娘对自己这样没有热情,连带着整座薰风殿的气氛都冷清了许多。本来急着直奔东宫的李隆业,想了想还是乖乖地坐到阿娘身边,轻声问道:“阿娘,可是有什么不开心?” 王贤妃叹了一声:“你从你阿耶那里来,难道不知道?” 李隆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他敢做,竟然不敢亲口告诉你?”王贤妃轻哼道,“这时候知道要面子了。”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王贤妃忽然变脸,立即起身,推搡着李隆业往殿外走,“你和你阿耶都是一副德行,快走快走,我不想看到你!” 李隆业分外无辜地指着自己:“我……我怎么了?阿耶又怎么惹到你了?从小就是这样,你跟阿耶闹别扭就喜欢往我身上撒气,我都多大了,你还这样……” “我就这样!不喜欢以后别来见我!”王贤妃用力一推,便将李隆业推出了殿外。门槛略高,李隆业险些被绊了一跤,王贤妃也只是定眸看了一眼,见李隆业没事,便仍板着脸喝道,“关殿门,今日我谁也不见!” 李隆业:“……” 哼,这样也好,他在东宫便可以多待些时候了。心里那股倔劲儿一起,李隆业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他便见一队宫人内侍搬着书卷衣物,朝自己躬身一礼,便又急匆匆地自身边掠过。 这是谁要搬家么?李隆业仔细看了看这些人往来的方向,又回想了下刚刚的书卷,当即拔腿朝临照殿奔去。 “五郎?”临照殿前,李隆基等人也才刚刚到。 李隆业刚走,李旦便公布了度西城隆昌两位公主为女道士的诏令,还特恩让李隆基前去相送。李隆基便乖乖退下,携太子妃王珺及良媛武观月,当然还有萧江沅,一同来到临照殿,正好跟李隆业碰上。 听闻阿耶竟然要将两位阿姊度为女道士,李隆业分明想到了什么,却用力地摇摇头,不去相信,扭头就奔入殿:“元元,玄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等人也随之一同入内,便见一身水蓝一身鹅黄两位女子,正一个端坐着一个慵懒地倚着,之间隔着一张棋盘,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默然下棋。 水蓝女子年纪稍大,头发松散地挽着,只簪了一只银色的梳篦,面色有些苍白,似是先天不足,身子偏弱,性子也安静。她虽然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可当妹妹下了一步好棋的时候,她也会面无表情地将妹妹的棋子扔回去,然后把自己刚刚下错的棋挪一个位置。 鹅黄女子就显得健康也开朗多了,她单臂倚着圈椅,身子舒展地侧躺在席上,对阿姊这样一本正经地悔棋早已司空见惯。见阿姊随即反败为胜,她撇嘴笑着扶了扶发间的黄绢牡丹,悠然地道:“叫阿姊。我俩的小名也是你这小五郎能叫的?” 李隆业不仅兄弟里排名最小,加上姐妹一块排,也是最小的,这是他懂事以来最为不甘的事,却又无可奈何:“……阿姊,你们这是要搬去哪里,怎么突然要做女道士了?” 西城公主已经被改封为金仙公主,淡淡地道:“金仙观。” “还有玉真观。”隆昌公主李持盈现在也已被改封为玉真公主,“据说这两处地方距离皇宫都不远,只是大臣不愿意劳民伤财,所以阿耶决定,稍作收拾,便让我们住过去。稍作收拾嘛,时间就快上许多了,我们虽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可诏令毕竟是才下的,我们竟能今日就搬过去,工部的人手脚倒快。” 李隆业皱起眉头:“这两处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金仙观和玉真观都是阿耶刚刚赐的名字。”李隆基走到两位同母妹面前,本想像往日一样恣意一笑,唇角却有些扯不起来,“元元,玄玄,你们若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习惯,或是缺什么,大可跟三哥说,我别的还无能为力,但区区这些还是能做到的。” 李持盈定定地看了三哥一眼,忽然起身,伸手拍了几下三哥的肩:“我和阿姊都习惯得紧,你且放心好了。住在哪里,我本就是无所谓的,阿姊就更不想在这个皇宫里多待了,”说着压低了点声音,“这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血淋淋冷冰冰的,”又恢复过来,“阿耶不说,阿姊和我都是要自请出宫居住的,这下正好。日后我们虽仍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却不用负公主的责任了,简直一身轻松。且我们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做了女道士又怎样?出了宫门我们就是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还敢拦我们?我们自在着呢。” “玄玄……你自小便是这样洒脱省心。”李隆基勾唇一笑,“那我也不客气了,你们就先出宫住上一段日子,我总能让你们回来的。” “可别!”李持盈忙道,“这样挺好的,我不要还俗。” 李隆基鲜少一愣:“……什么?” 李持盈笑吟吟地道:“阿姊和我都不要还俗。” 李隆业凑过来道:“为什么?” 李持盈瞥了李隆业一眼:“你知道什么?我们俩若还是公主,走到哪里都一副仪仗,若去了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光是传言都要烦死了,还要受着各种规矩的管制。可是女道士就不一样了,我身在红尘也不在红尘,天子也管不了我,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就算我去了平康坊的青楼,人家也只会说我超然风雅。” “……原来你是真的愿意出家入道。”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 李持盈道:“是啊。晚辈不可议论长辈之过,所以阿耶的用心,我就不说什么了。无论如何,他也算成全了阿姊和我,三哥不必心怀愧疚,倒是阿姊和我,今后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不给三哥惹麻烦了。” 李隆业闻言脸色微变,眉心愈发紧了。李持盈转眸凝视着李隆业,话却还是对李隆基说的:“三哥现在已经是太子了,只能进,不可退。要么胜了当皇帝,要么败了死路一条,由不得你不去争。你只要退一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 话音刚落,李持盈便又轻快地笑起来:“总之,三哥绝不可掉以轻心,今日是阿姊和我,也许来日便是阿嫂甚至三哥自己了。” 李隆基没再说什么,只是抿唇一笑,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玄玄想请三哥答应。”李持盈又道。 “你说来便是。” 李持盈眸波流转,定在了李隆基身后:“三哥把她送给我当面首吧。” 李隆基回眸一见,果真李持盈所指的正是萧江沅。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变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死了个李裹儿,又来一个李持盈? 盛唐绝唱 碎碎念&请假条【末尾有萧江沅历史原型剧透】 ?首先跟大家道个歉,微蓝本以为自己可以不断更一口气写到完结,然后自豪地说,我也是个有坑品的人,但显然现实太过骨感。 盛唐的大纲只有精悍的主线及重点情节灵感之类的或详或略的记载,副线一般都是几句话带过的,具体情节及细节,微蓝一直都是等到真正去写的时候,临场发挥——效果大都不错,而且不管我写得多偏,最后都能给圆回来。 【五郎,李裹儿这两个人物大纲里没有,都是临场发挥,一写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话,就连自己都可能摸不清情节的走向,像《舞乐传奇》编剧王倦一样,把自己逼入一个死胡同,再自己解脱出来,这样的情节反转或是发展,便可以出新出奇出人意料了。 优点是,有的时候发挥得是真好,缺点则是,自己在正文里留的点,有些之前设定好的情节,在新的正文写出来之后,很可能会忘掉。 而一个情节构思出来,总会有太多想法依次接替,更新的更好的,微蓝总觉得这个缺点什么,那个解释不通,这样不够精彩,那样太无聊了,似乎较真得过分了,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结果就导致了近些日子的卡文。 而且自从过年以来这两个月,微蓝的确处在一个多事之秋,身体上问题层出不穷,工作上大型调整,码字上压力更大,电脑也坏过,稿子差点丢过,感觉自己心理上都出现问题了,整个人心态状态完全不对,生活中显得十分暴躁而颓废,甚至可以说是狂躁。为此微蓝特意找了朋友做心理疗愈,效果……慢慢来吧。 微蓝最庆幸的是,那些问题只耽搁了盛唐的更新,有关盛唐的内容,影响并不大。写的依然是微蓝想写要写的,只是在表达方面,微蓝时常会有点茫然(卡文都是因为知道要写啥但不知道怎么写),于是节奏慢了。 大概是微蓝太在乎盛唐的缘故吧,倾注太多,想得太多,顾虑也开始多了,一开始那种空杯心态也全然不见了,写的时候便会心存杂念。 最近一两年,曾经熟识交好的作者朋友,都从小透明逐渐变成了小神大神,出版了自己的作品。他们给微蓝的赠语十分巧合,都有四个字:不忘初心。 盛唐的出世,正是微蓝固执初心的结果。 这颗心,微蓝不想等闲视之,也不愿随随便便剖开给人看。 近来,太平公主和李三郎的第一次交锋就要告一段落,铺垫了那么多,也算是一个小收尾,微蓝下班吃完饭,就开始回顾前文,一直到这个时间了,却还是没写出一个字。 微蓝想请两天假,大家给微蓝两天的时间,让微蓝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微蓝实在想给大家看到最好的盛唐。 4月10日恢复更新,不见不散。 【断更补偿小剧透:】 “这个地方怎么样?” “大家选定的地方,自是风水极佳。” “想住么?” “……奴婢还不急。” “百年之后,你我都住在这里,怎么样?” “不仅大家与奴婢,皇后妃嫔、皇子公主还是国之重臣,都将住在这里。” “他们如今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已经够烦了,死后还要让他们在身边陪伴……我可不要。我的身边,留你一个就够了。” “奴婢如今天天随侍在大家左右,常感十分疲累,死后还是希望能好好休息一下,大家不会那般狠心,死都不肯放过奴婢吧?” “……那你忍心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第15章·玄玄玉真李持盈】② 见李隆基这副模样,李持盈忍俊不禁:“三哥竟然这般舍不得,这下连我都怀疑,阿沅是不是女子了。” 李隆基立时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她是想把萧江沅带出宫去,让传言跟着萧江沅离开,从而为他减轻些压力,让他能够腾出手来,好好对阵姑母。李隆基心中温存,口中却戏谑道:“你竟还敢打她的主意?” 萧江沅本一如往常,脸上是标准无害的微笑,闻听此言不禁微微地挑了下眉梢,唇角的弧度深了深。 听三哥的语气中含着说不出的纵容,又见萧江沅是这副温软的神色,李持盈的眼珠在他们之间转了又转,默了默,她终是悠悠一叹,上前两步,低声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样明显,三嫂和武良媛还在呢。” 李隆基瞥了萧江沅一眼,轻哼道:“我和她怎么了?君臣主仆而已,清清白白,你想到哪儿去了?” 李持盈:“……” 正午时分,李持盈姊妹的行装便都收拾好了,李隆基亲自送她们出宫。李隆业没有跟上去,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处台阶上,愣愣地不说话。没过一会儿,便见萧江沅走了过来,单膝跪在他身前,静静地陪着他。 “我……今日本是来找你的。”李隆业不禁道。 萧江沅并不意外:“找奴婢做什么?” 李隆业压低了声音:“上次你说要对付姑母,请君入瓮,可一直都没来找我帮忙,所以我便想来问问,却没想到……” 萧江沅微微一笑:“没想到奴婢要对付的已经不仅仅是镇国公主了。” 李隆业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难道不是姑母要废掉三哥,而是阿耶……” “其实以薛王对圣人的了解,只要看清近日圣人颁布的几个诏令,薛王便能知晓一切了。只是薛王不愿面对,毕竟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萧江沅叹了一声,“事已至此,薛王还愿意帮助奴婢么?” 李隆业久久没有说话。 忽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刷刷传来,越来越近,李隆业刚抬起头,便见面前不远的一小队千牛卫之中,有两人走出列来,一左一右,站到了萧江沅两侧。 李隆业惊讶道:“你们这是……” “圣人有令,请萧内侍去掖庭宫暂住几日。”这一队千牛卫的头领出列拱手道。 “阿耶可说是因为什么事?”李隆业立即起身,见千牛卫不说话,皱眉道,“掖庭宫是什么地方?萧内侍乃是太子贴身近侍,就算是阿耶突然要罚她,总也要有个由头吧?” 千牛卫头领低着头:“末将确实不知,还望薛王行个方便。” 李隆业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想起阿耶待三哥的态度,又响起近来的传言,他立即推开萧江沅身边的两个千牛卫,站到萧江沅身前:“你们若不说,便不能把人带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奉了阿耶的口谕,现如今这宫里,可不是只有阿耶的命令做得了主!” 他那姑母现在不就是横着走么? 萧江沅淡然站起身,刚想绕过李隆业身,跟千牛卫头领对话,却紧接着就被李隆业伸臂拦了回去。她低眸看了一眼李隆业的手臂,心中不由一软。她忽然想起了昔年大圣天后在时,自己也会这般固执地护着她,连一个“死”字都不肯让大圣天后说。 可大圣天后何曾在意过呢?而纵使她多不在意,也会照顾到萧江沅的情绪。 萧江沅便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李隆业的肩背,小声地在李隆业耳边说了几句。李隆业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让萧江沅走出来。 萧江沅先向千牛卫头领长揖致礼,方十分谦和地道:“几位可是从两仪殿过来?” 千牛卫头领道:“正是。” “今日乃是朝参日,文武百官宗室亲眷都要入宫朝见,圣人想必十分繁忙,却还能想起奴婢,可见天恩厚重,奴婢终此一生也难报答。”萧江沅仿佛全然不知危险的靠近,十分云淡风轻,还抬头看了看天色,聊家常一般地道,“现下这时辰该用午膳了,宰相及百官都已从两仪殿出来,于廊下用天子赐食了吧?” 见萧江沅说得轻松,语气还十分亲近,千牛卫头领心知其身份敏感,近日又多事,想了想终是不敢轻视,也不好意思再简简单单一句“正是”便答复了,于是道:“我等过来的时候,姚相公已经领着百官落座廊下了,监察御史刚刚开始巡查。” 萧江沅微笑着点点头:“天子恩德,苍生同沐。” 萧江沅说完便没反应了,千牛卫头领与她沉默对视了一阵,终是清了清嗓子,道:“……萧内侍可以随末将走了?” 萧江沅“啊”了一声,好像才想起来千牛卫是来找自己去掖庭,而非跟自己闲聊的。她有些腼腆地低头笑了几声,刚要开口,便听身后李隆基已经回来了:“怎么,带走我的贴身近侍,都不跟我说一声?” 千牛卫众人忙行礼道:“末将不敢!只是……” “只是阿耶催得紧,让你们最好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过来,然后赶紧把她带走?”他们以为自己的尾随很高明么?李隆基说完,四周顿时一静。 千牛卫头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久久说不出话来。圣人还真有这嘱咐,一边的镇国公主还说如果太子和萧内侍始终如影随形,他们便可以态度强硬一些,务必要多快有多快,绝不能给太子任何反应的时间。 然而一切都出乎了他们预料。他们不仅没能尽快将萧江沅带走,太子来了之后,也没能来得及让态度强硬起来,如今态度强硬的是太子,他们倒是不想给太子反应的时间,现下自己却需要反应一阵了——太子的语气虽然玩笑,这话却说得露骨,他是否能惹怒圣人,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他们现下要做的是怎么接上这句话。 忽听李隆基轻笑一声:“怎么可能?阿耶才不会做出这般不妥当的事情,定是你们出身权贵又年轻,历练不足的缘故。”他说着抬手拍了拍千牛卫头领的肩膀,“尔等父兄尽在朝堂效力,已是鞠躬尽瘁,但我还是希望诸位快些登上朝堂。尔等正年轻,大唐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呢。” 千牛卫等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太子所言如此器重,想到自己的来意,不禁心生愧意。李隆基便道:“阿耶让阿沅去掖庭,定然是有好事,我自不会拦着。只是你们也知道,她是我的贴身近侍,我的许多事都是她来办的,故而诸位可否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先跟她把事情都交接清楚了?” 千牛卫头领当即道:“谨遵太子之命!”说完便带领自己这一队弟兄退到了一丈开外,背对垂首。 “五郎,去跟他们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千牛卫离开,李隆基脸色骤然一沉。 李隆业不禁腹诽,这哪里是让他去打听,分明是在支开他。也罢,反正他在这里也插不上话,三哥也不敢轻易让他帮忙,他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再去跟他们聊聊,万一真能打听出些有意思的事呢? “阿珺,你和月娘也先回东宫去吧。”李隆基又道。 王珺当即二话不说,致礼告别之后,便携武观月离开了这里。李持盈此时还没走,方才也是听到这边声音不对,才随三哥一同过来的。听闻阿耶突然派人带萧江沅赴掖庭,她也吓了一跳,见三哥神色鲜少这般严肃,便心知此番与从前相比,只怕要严重得多。 她马上便要出宫了,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只能在临别前拉一拉他的手臂,十分轻快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三哥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哥了。” 李隆基凝视着这个既像大哥又像自己的妹妹,想到她马上就要出家,从此与权力无缘,不禁心生惋惜和感慨。他却仍是深吸一口气,道:“玄玄,你该出发了。” 李持盈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低声一叹:“现在我想带她走,都是不成的了。” “莫非你还信不过三哥?”李隆基声音低沉,语气却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恣意,“今时不同往日,我既非昨日之三郎,眼下也不适合继续隐忍了。” “那我走了。”李持盈洒脱地甩了甩这最后一次穿着的缃色披帛,转身便走,直到宫门口,才忍不住回头朗朗一笑,“珍重。” 这一句李持盈说的声音极小,李隆基却仍是看清了她的意思。他唇角勾了勾,然后郑重地颔首:“放心。” 待此处只剩下自己和萧江沅两人,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才尽褪。此事来得太过突然,猝不及防,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 那时,嫡母和阿娘也是一朝离开了自己,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们是主动前去向祖母恭贺新春之喜,尚且那般下场,更何况现下被阿耶莫名其妙令人带去掖庭的萧江沅? ——阿耶究竟是要把她关起来,再行后着,还是……杀了她? 盛唐绝唱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① 李隆基的双手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平日里如何清醒决断,眼下却迟疑起来。他想让自己静下心,仔细去揣摩阿耶的想法,却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忽然间只觉手背一温,他低头去看,萧江沅正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拳头。 “阿郎放心,圣人还没把奴婢这一条命放在心上。方才千牛卫们不是说了么?圣人想让奴婢去掖庭宫暂住几日,如果他是想效仿昔年大圣天后,直接令奴婢过去便是,何必特意提到‘掖庭’这个地方?若奴婢猜的不错,让奴婢住到掖庭,是镇国公主的意思。” 李隆基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萧江沅的话而有任何缓和,他双眼微眯地看着萧江沅,并不相信她的话:“姑母特意让你住到掖庭?” “阿郎应当还记得,奴婢出身掖庭。” “那又如何?” “跟外头相比,掖庭……可不算是个好地方啊。” 这个李隆基当然清楚。见萧江沅说得轻描淡写,浅笑依然,眸波却有些不自然地漾了漾,他立即反手握住萧江沅的手:“你……幼时在掖庭……”莫非经历了什么? 他竟然差点忘了,在上官婉儿将她带出掖庭之前,她尚是幼童之身,若追溯了她在掖庭生活的几年,只怕在最初的时候,她便真的跟上官婉儿一样,身在襁褓便没入掖庭了! 她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对于父母亲族没有任何印象,她现下肤色雪一般白,当时却是黝黑的,故而人们戏称她为“鸦奴”,他曾纳闷为何她怎么吃都胖不起来,她当时说,自己儿时起就是极瘦的…… “那些都不重要。”萧江沅淡淡地道,“重要的是,不论是对于阿郎,还是对于圣人和镇国公主,奴婢都是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圣人和镇国公主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废了阿郎么,奴婢是阿郎贴身近侍,绝对的心腹,可被利用的余地自然大得很。” 李隆基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会那般天真,让你反过来对付我?” 若真是这样,以萧江沅在他身边的地位,她的证词力道还不小呢,只是阿耶和镇国公主哪里来的自信,能让她倒戈相向?萧江沅此刻未免太看不起他的智慧。 不,不对,相携同行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他的了解已经将要超过了他自己,她却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出这些估计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话……若是平日里,听到她这样说的人只怕没有不信的,可他是不会的。 ——她只是在劝他,她想跟千牛卫去掖庭?! “当然,以圣人多变又自相矛盾的性子,他的确有可能很快便换了想法,从而不听镇国公主劝告,为求快刀斩乱麻,直接将奴婢验明正身然后杀掉,最后将所有矛头都指向阿郎……”萧江沅还在淡然地说着话,却忽觉纤手一痛。 那是被李隆基紧紧握着的手,她只觉骨头都快变了形,却也不过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要去掖庭做什么?”李隆基走近萧江沅,在她耳边低声道。 萧江沅挣了挣手,却发现根本没用,反而更疼了些。她不禁吃痛地“嘶”了一声,才感到李隆基的紧握稍稍松了些。她抬眸去看,只见李隆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她轻轻一叹:“阿郎,圣人有令,奴婢不得不从啊……” 就算她不想去不肯去,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那你若到了掖庭,你会做什么?” “这个便要看圣人和镇国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萧江沅认真地直视着李隆基的双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背叛自己的忠诚。” 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极近,鼻尖碰着鼻尖。闻听此言,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拖入了一旁的小丛林中,一手紧紧地揽住她的腰,一手将她的头推向自己。萧江沅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自己已经被李隆基拥在了怀里,唇上也感到一阵火热和柔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双脚仿佛踩在云朵上面,虚浮得让她不安。她的腰背也第一次有了些许弧度,这种感觉更让她觉得危险。她却没有力气,也莫名地不愿躲开,或是迎难而上了。不然她又能有什么样的反击?她整个身体都被身前的男子禁锢在怀里,任何一个动作都将徒劳无功,不是么?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感觉才渐渐褪去,她的身体也重获自由。李隆基仍揽着她,从未如此温柔地耳鬓厮磨:“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等着我。” “阿郎想做什么?”萧江沅立即睁眼,推开了李隆基。 “我想做什么?我想救你!”李隆基用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过是一个宦官,自然任他们拿捏,但你若是我的侧妃呢?我之前便同你说过,咱们倒不如直接承认你的女子身份,然后由我来求阿耶赐你为我的侧妃,你不仅不答应,还跟我翻脸冷战,可现在呢?趁着还不晚,我不能让你死在他们手里,我不会让你死!” 李隆基说完便要转身,却被萧江沅拉住了。他刚想甩开,却听萧江沅轻笑了一声:“那时阿郎去求圣人,圣人便会答应么?” “那时的我声望正盛,说话还有些份量,再加上宰相们的帮忙,阿耶不依也得依!” “阿郎凭什么以为,相公们会帮这个忙,而不是致奴婢于死地?” “他们那般支持大唐正统,不会轻易与我对上,再者说在他们的眼里,你是男是女,真的那么重要吗?相比宦官干政,你恢复女子身份嫁给我,从此退居后宫,再不问政事,你认为他们会如何选择?”李隆基说着颇好笑地道,“你真以为他们暗地里叹息着你为什么不是女子,是在同情你我不能在一起么?” 这一点,萧江沅从来都清楚:“可眼下不同于当时,阿郎现在自身难保,即便是宰相也不会全都支持,又凭什么确信圣人还会答应?” 见李隆基欲言又止,萧江沅的唇边泛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是民心所向吧?” 李隆基的脸色骤然微变,眸波转了又转。默然了半晌,他才似自嘲又无奈地摇头失笑:“最后我再以退为进,上表辞去太子之位,阿耶若是像之前顺着宋相公那般顺着我,他利用我才保住的帝王尊严,恐怕再留不住了。太子乃是国本,怎能说废就废?阿耶若是没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他废不了我。而你,尚且撑不起那个理由。” 萧江沅点了点头:“到时候,朝堂纷乱,长安也人心惶惶,这便是阿郎作为国本,送过子民们的第一件大礼?” “……你以为我想这样?”李隆基怒道,“你若是不那么固执,又怎么会有今日?!”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叹道:“其实……阿郎何必这么麻烦?” “你这是何意?” “阿郎主动向圣人表明奴婢女子身份,并无不可。” 李隆基的脸上立即闪过一丝惊喜:“……你想通了?” “只是阿郎接下来要做的,并非是请圣人将奴婢赐给阿郎为侧妃,而是请圣人定奴婢死罪。”无视李隆基沉下来的脸色,萧江沅施施然地道,“其实这个办法还不是最好的,阿郎若是能现在就杀死奴婢,然后带着奴婢的尸身去向圣人请罪,说自己这么多年识人不明,愧对国本之位,不仅能得到群臣的支持,太子之位得以保住,还反将了圣人和镇国公主一军,随即变被动为主动。最重要的是,阿郎的子民只会从此更加坚定地相信阿郎,相信大唐的未来,阿郎不论在哪里,都站稳了脚跟。” 顿了顿,萧江沅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惜阿郎想要的太多,奴婢想要的也太多。” “是我太自作多情,”李隆基勾了勾唇,“祖母当年还说我太过多情,既薄情,又绝情,不如无情——到底是谁无情?你的‘一往情深’只对祖母一人,其实我也不过是祖母的替身吧?这样的你如何能对我有男女之情,我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默了默,李隆基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任由一个女人,如此一次次戳穿我的心了——即便是你。” 心弦竟有几分抽紧,几将崩断,萧江沅忙深吸一口气,退开两步,向李隆基行了一个大礼:“不可再拖延了,奴婢这便去了。奴婢义兄杨思勖曾任宫闱令,也是出身掖庭,奴婢在掖庭宫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自会派人来通知阿郎,阿郎不必担心。只是……若阿郎还希望奴婢活着,就什么都不要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圣人果真改了想法,直接杀了奴婢,义兄的耳目会竭尽全力尽快将消息告知于阿郎,届时还望阿郎也竭尽全力,尽快去往圣人那里,便以奴婢刚才所说那般请罪,然后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奴婢身上来。”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② 冬日风簌簌而过,丛林中的枝桠呀呀作响,地面上落叶早已被风干,再经风吹,零落成灰。 四周都在泛着不同的声响,唯独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静谧非常。 李隆基伸手扶起萧江沅:“能有你这般忠贞的臣仆,我竟不知是福是祸。” “无论如何,奴婢能有阿郎这样的明主,是不负此生的,这与大圣天后无关。”萧江沅一如往日般微笑道,“阿郎自有阿郎的魅力所在,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若是可以,奴婢必定一直追随着阿郎,见证阿郎一步步走上皇位,君临天下,泽被苍生。阿郎不是说过,你爱这大唐,要将大唐推向盛唐么? “阿郎为何这般热爱大唐,奴婢不懂,但奴婢知道,阿郎若是要将大唐推向盛唐,首先要能登基。若想登基,则务必稳住太子之位,若要稳住太子之位,阿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定然比奴婢清楚得多。大唐与奴婢孰轻孰重,阿郎心中也该有所计较,那便不要迟疑了,相信奴婢吧。” “……我是相信你的。”李隆基道,“只是若依你所言,无论我做与不做,你都有可能会死,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动手?” 萧江沅笑容微敛:“阿郎……” “我会等三日。”李隆基打断道,“我只等三日。在这三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听你的,但三日之后你若还活着,阿耶也没什么动作,我便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这看似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可萧江沅知道,让李旦三日无暇理会自己,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她却不想再反驳了,这是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隔阂和障碍,心意不通,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唇上的火热隐约还在,本该散去的温度,此刻变得灼烫起来。 她刚刚才向他迈进的脚步,只得又退了回来。 “多谢阿郎。”萧江沅说完,便退出了小丛林,往千牛卫那里走去。 李隆业虽在和千牛卫们唠家常,可也时刻关注着萧江沅和三哥那边的动向。看到他们拐入小丛林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由定了定。千牛卫们一直规规矩矩避嫌,背对着太子而立,见李隆业眼波有异,他们刚要转过头去看,就被李隆业拦了回来。 见萧江沅渐渐走近,李隆业心头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了。他觉得不大开心,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他十分想开口问她,刚刚三哥到底要对她说什么,竟然要藏到小丛林里去,可偏偏千牛卫们站在一旁,他根本开不了这个口,而现在也不是问起这种事的时候——阿沅此番被他们带走,只怕凶多吉少。 见萧江沅过来了,太子却没有,千牛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萧江沅微笑道:“殿下与奴婢交接完事情,便直接回东宫了,临走之前还同奴婢说,这是圣人的命令,虽然圣意高深莫测,但一定是为了东宫好,而诸位郎君身不由己,奴婢务必老老实实,上不忤逆圣人,下不可给郎君们添麻烦。” 千牛卫头领忙带领众弟兄朝东宫方向遥遥一拜:“多谢殿下担待!” 萧江沅随千牛卫前往掖庭宫的时候,李隆业一直跟着。烦躁和忧虑充斥着他的心房,让他情绪颇为不稳。他想以一个最好的状态送阿沅一程,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江沅一早便察觉了李隆业的反常,稍稍一想便大致明白了一点,圣人为什么突然让她住到掖庭宫去,这件事他一定是从千牛卫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他是想告诉自己,却又因千牛卫在身旁,开不了口? 那自己便帮他一把吧,反正她也想知道一些具体的情况:“薛王向来健谈,现下却这般沉默,可是方才同郎君们说了太多,累着了?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有趣的,竟让薛王费了那样大的力气?” “这个……”李隆业欲言又止,想了想终是道,“阿沅毕竟身在其中,是福是祸尚且不知,我与她相交一场,我必须得告诉她。” 千牛卫头领在前头悠悠地道:“薛王与我等亦相交一场,此事既已告知薛王,薛王想要同谁说,便与我等没有干系了。” “你们这群兄弟,我交定了!”李隆业说着便靠近了萧江沅,放低了声音,把听到的都告诉给了萧江沅。 与此同时,东宫丽正殿中,宫人武絮儿也正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尽数说给李隆基和王珺听。 “今日朝参,宋相公便上奏圣人,说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地之间自有正道存在,唯有真相可以杜绝一切流言。圣人便问该怎么做,宋相公便建议,将萧内侍验明正身。圣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元日了,这还是圣人登基之后过的第一个元日,意义非常,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毕竟事有轻重缓急,此事还可稍做搁置,为防有变,便先将萧内侍关押起来,待忙过了这几日再说。” 宋璟?他这个人还真是……李隆基对他已经没什么评价了。既是这样,阿耶为什么没让人带萧江沅直接去两仪殿验身,反倒多此一举,先将她关押起来,还派了千牛卫这等亲兵亲自押送? 关押萧江沅乃是阿耶的意思,当时他并没有提到掖庭宫,看来这个果然是姑母的意思了。掖庭宫只是一个关押的场所,姑母之所以会选择那里,是完全依凭萧江沅而来的,比如她不为人知的幼年、她是被上官婉儿带出来的。 只是,姑母又是为什么没让阿耶直接验证萧江沅身份,难不成萧江沅重演长命女那日,崔湜真的无功而返? 若是如此,姑母也和阿耶一样不敢确定萧江沅是否为女子,验明正身一事必当不了了之,怎还会主动要求把萧江沅送到掖庭宫?难道姑母是想自己先行验证一下,若是女子皆大欢喜,若是男子,还可把表面样子做全,然后背地里做一些什么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事? 以姑母之谋略,务必机关算尽,计划之中决不允许有最坏的结果出现,她一定会仔细考虑,一旦萧江沅验出是男子,她该怎么做。她只能选择灭口和嫁祸,可嫁祸给他哪有那么容易?宋璟今日提出此事,只怕众人都是始料未及,她根本无暇做准备,而要想成功嫁祸给他,务必极尽缜密之能事,不然姚元崇宋璟等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所以,姑母定然是确定萧江沅身份的,只是她有其他目的,才会选择先将萧江沅关到掖庭去。这个目的应该跟他有关……啊,姑母是想引蛇出洞,只要他行动了,不管是救还是杀了萧江沅,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到时候人赃并获,太子德行有亏这个罪名便坐实了。 但姑母没想到,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去救她。 李隆基颇有些劫后余生地地扶额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是针对阿沅是女子这一传言来做的,那么太子非嫡非长不当立,又当如何,宋相公可说了?” 武絮儿恭敬垂首道:“说了。宋相公的意思是,殿下的确非嫡非长,至于当不当立,早在当初请圣人立太子之时,群臣便已给出了答案。”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心下暗道,既然阿耶是想验证萧江沅是男是女,那么她暂时便是安全的。可是她的确是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一旦真的验证,后果不堪设想。 李隆基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若要萧江沅安然无恙,唯有他的法子可以救她,就算这法子必须折断她的翅膀,也许她会因此而恨他,他将再也无法得到她,也在所不惜。她以何种心思待他,他已经不强求了,他只想让她安然无恙。 不过既然答应了她等待三日的时间,他也不会食言。以防万一,这三日他会让阿耶和姑母都忙碌起来,无暇他顾。阿耶这边,外有姚元崇,内有贤妃阿娘,姑母那边,一个表弟薛崇简便足矣。趁着这三日,他还可以再仔细想想,是否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得以两全。 见武絮儿还在殿中垂首站着,腰背挺直的模样颇有几分萧江沅的味道,李隆基目光定了定,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些十分详尽,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武絮儿道:“奴婢不过是多走走,多问了问,把得来的消息拼凑起来,稍作整理,便是方才的样子了。” 李隆基赞赏地点点头:“这是你家良媛教你的?” “正是。” 李隆基轻笑一声,冲王珺道:“月娘好手段。” 王珺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我是没有这个能耐。” 李隆基又对武絮儿问道:“你能打听到这么多,肯定花了不少时间,怎么会跟我前后脚回到东宫?” 武絮儿道:“殿下今日只能看得到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自然不知奴婢早在从临照殿出来之后不久,便被良媛派走了。” 李隆基回想了一下,竟怎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自己的队伍里,从那时起就少了一个人。见武絮儿面露无奈,李隆基颇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个时间算来便差不多了,可你家良媛怎么知道,要让你去打听,然后把听来的事情,直接尽数告诉我?”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③ 武絮儿面不改色地道:“回殿下,一则,我家良媛在邀宠,二则,我家良媛在行至甘露殿的时候,就发现千牛卫跟在咱们身后不远了。良媛说,千牛卫迟迟不肯上前,应该是在等待机会,而在咱们之中,能让千牛卫这般的,唯有萧内侍一人了,定是圣人那里出了什么事,才派出了千牛卫,说完便让奴婢去查了。” 李隆基不禁由衷叹服,真不愧是祖母的侄孙女,不仅邀宠都说得如此直白,这智谋也未差多少。想到自己现在方寸见乱,武观月却十分清醒的样子,李隆基便起身道:“月娘费尽心思,却只自谦为邀宠,我岂有辜负之理?走吧,带我去你家良媛那里。” 一旁的王珺虽然心知,所谓邀宠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见李隆基说完便抬步要走,她忙唤道:“三郎……” 李隆基回过头:“怎么了?” 王珺本能所致,开口将李隆基唤住,可到底要说什么,她全然不知不晓。她也想替李隆基分忧,可她的心思太直,从不千回百转,故而许多事,她就是怎么都想不通。支吾再三,她绞尽脑汁,最终也不过是一句:“三郎宽心,阿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本以为王珺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便打起精神来听,结果却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他深知王珺心性,故而王珺纠结了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对王珺从未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并没有失望,只是跟武观月一对比,难免有些落差。 见王珺神情颇为自责,李隆基便有些心软。他知道王珺心里在担心什么。对于向来大方的王珺也会有吃醋这一天,他曾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则十分理解。 因为理解,所以宽容。对于女子,李隆基极富责任感,既然做了他的妻妾,他便会尽可能让她们不去吃苦,过得快乐幸福,无论自己喜欢与否。王珺毕竟是他结发妻子,嫡妻元妻,又是太子妃,来日还会成为皇后,她之荣辱也是他的。身为丈夫、太子和未来的皇帝,有些事他应该去做,也必须去做。 李隆基朝王珺温柔一笑:“你平日里若是有时间,也时常去宜春宫坐坐吧。” 东宫中轴线上有五大殿,最北边的承恩殿以西是宜秋宫,以东便是宜春宫。此两宫乃是太子侧室的居住之所,武观月便是和杨真一一同住在宜春宫里。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开口答应的时候,分明有些不乐意。王珺鲜少藏得住情绪,李隆基自然看得清楚,狡黠地勾了勾唇角,继续道:“现在宜春宫只有真一和月娘住着,真一虽高月娘一等,却是向来闭门幽居不管事的,这宜春宫便只能交由月娘打理——你可曾考量过,月娘打理得如何?” 这一点,王珺可以由衷点头:“月娘做得很不错,好几件事都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我自愧不如。” “所以啊,昔年玄奘圣僧还知道前往西天拜佛求经,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人家,还不赶紧去取其精华学一学?” “……三郎可是在责怪阿珺,未能将东宫打理好?”王珺抿了抿唇,低下头。 李隆基不觉有些好笑:“你啊,少胡思乱想。你可是太子妃,总不能被一个四品良娣盖过了风头吧?” 大唐对于妻妾媵婢和良番乐贱这一类人之等级,规定得十分森严,不可逾越,良贱不可通婚,乐工贱籍不可为妻,以妻为妾或是以妾为妻都是重罪,更为世人所不齿。虽然世间任何的法度规则,在皇权面前都是摆设,但也不代表李隆基就能毫无顾忌地犯下这样的错误。 别说他现在尚未站稳,就算他日后做了皇帝,真动了这个心思,也要掂量掂量。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中所有的纠结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也终于恢复了笑容。 这个时候,萧江沅也从李隆业口中,得知了是宋璟奏请李旦,将她验明正身。 “我本来很喜欢宋相公的清正的,可是今日又没那么喜欢了。”李隆业皱眉道。 刚听到是宋璟的时候,萧江沅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她刚缓缓地点了点头,便听李隆业发了这样的牢骚,点头立时变为摇头,流转着唇边的是有几分无奈的浅浅笑意。 “你还笑得出来?!”李隆业恨铁不成钢,“都……都什么时候了,你今天进了掖庭,来日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回事,怎么你一点都不担心?!” 萧江沅这时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生死有命,若能死得其所,倒也值得。” 李隆业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不觉心中一凉——掖庭宫到了。 “薛王送到这里便好,不必为奴婢担心。”萧江沅向李隆业行礼告了别,便抬步走向了通往掖庭宫的通明门。 望着萧江沅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见她马上就要踏入那个生死难料的地方,李隆业心中十分煎熬。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可以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直到萧江沅将要跨过通明门的门槛,李隆业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个箭步便冲到了萧江沅身边,一把便将萧江沅的胳膊握住了。 千牛卫们立即后退散开,以背而对,让出了一处不小的地方。 李隆业小心翼翼地凑到萧江沅耳边,望着萧江沅雪白的脖颈,双颊不由有点发烫,心跳也快了一些。他低声道:“我想清楚了,此事终究是阿耶不对,就算不是为了三哥和你,单单为了大唐,我也应该帮你,更何况……总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样多,我依然愿意帮你。” “多谢薛王。”萧江沅微笑,郑重地长揖,“奴婢可是不会客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江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明门那头,李隆业还是直直地站在门外,直到夕阳西下,他才被前来踩点的杨思勖给带了回去。这些,萧江沅就不知道了。 阔别了多年,她终于再度回到掖庭。 按理说,内侍省位于掖庭宫西南隅,萧江沅身为内给事,应当时常去内侍省点卯。就算因为大圣天后等人的缘故,她从没有机会回到掖庭去,也绝不至于需要这般感慨,她本该不会与掖庭一别就真的是多年不见。 掖庭宫内,梧桐、青松及翠竹偏多,所以不论四季,宫中皆是翠绿成荫。萧江沅四处张望了下,紧握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双手缓缓地松开了些许——这掖庭宫的景色,多年也未换一个模样。 掖庭宫还是当年的掖庭宫,萧江沅却早已不是昔日的萧江沅了。 千牛卫在前引路,这可不是谁人都能有的殊荣。萧江沅悠然自得地跟着他们走着,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回想,回想着自己昔年走过了每一条路,见过了每一处风景,忽然一个想法涌上了心头:“请问将军,奴婢在掖庭宫住在哪里,圣人和镇国公主可有交代?” 千牛卫头领道:“圣人并无交代,倒是镇国公主说,她会派人先去把屋子收拾出来,我等只管将萧内侍往掖庭宫西北隅引去,到时萧内侍自会认出,哪一间才是为你而准备的。” 萧江沅立即便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倒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想要住到自己幼时住的那间屋子里。 大概是被太平公主着人“整理”过的缘故,那间屋子简直跟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萧江沅的脸色,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施施然走进去,便开始自行打扫起来。她先是将所有脏污破旧的席子被子都扔了出去,再凭借自己在宫中的好人缘,得到了干净的席子和被子。至于枕头,她看到这只枕头的时候,便是微微一怔。 曾经的某一个晚上,那时她刚刚离开掖庭没多久。那晚整座长安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整个晚上电闪雷鸣不止。 上官婉儿对这个孩子十分偏爱,便让她就住在自己屋子里的隔间。夜深虽有雷鸣为伴,上官婉儿却恍若未闻,竟有几分惬意地倚靠在榻上的软枕上,借着烛火看着书。不一会儿,便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啪啪地传来,她抬眸去看,果然是鸦奴……哦不,是江沅,一手拿着一只枕头,光着脚就跑来了。 上官婉儿没有立即起身将小江沅抱起,也没有操心地惊呼小江沅怎么没穿鞋。她只是含笑瞥了萧江沅一眼,便继续看书,口中则淡淡道:“害怕了?” 小江沅一本正经地爬上上官婉儿的卧榻,放下枕头躺下的时候才干巴巴地道:“并没有。” 上官婉儿的眸光水般漾了漾,秀眉微微一挑:“那你为何紧紧地抱着我的软枕不放手?” 小江沅淡淡道:“……我喜欢。”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① ?此时此刻,萧江沅见到的这只枕头,便和当年上官婉儿的软枕极为相似。 倒是难为太平公主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能做到这等地步,她心下叹服着,却在换完席子和被子之后,当着众千牛卫的面,把那只枕头给烧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着的火苗,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回到屋子里去。她直奔卧榻处,将卧榻挪开,伸手向地上摸去。不一会儿,她唇角便微微勾起,纤手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想当初,抬起这块石砖,可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呢,原来它这样轻。 石砖之下,是一处足以一个人蹲在其中的地洞。萧江沅幼时妄想着逃离掖庭,以为从地下走,必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挖一条地道是那般费时。她却不急不躁,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每天有时间都挖一点。哪天能够逃离出去,她并不知道,但她莫名地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出去。 于是在不久之后,她就被上官婉儿发现,带出了掖庭宫。 这一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再无人居住。萧江沅本以为这个洞也是太平公主事先“整理”的结果,看清楚了土壤,她才知道,没有人发现过它,它一直保留了下来。 回想着刚刚的火苗,她定定地看着地洞,一时间脑中灵光一闪。 若只是验明正身,似乎太单调了些,更何况她家阿郎还在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会打乱她的计划。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有她家阿郎在,这三日别说圣人,就连镇国公主估计都顾及不到她吧。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会恢复女子身份,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坚持,是她抛弃所有也会最终留下的一条原则。就算是她家阿郎,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动摇。 要么生,要么死,她是萧内侍,不是萧娘子。 待到了宜春宫南殿,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长几上那两副碗筷之上:“看来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 武观月坦然一笑:“不论絮儿说的好坏,以三郎的性子,定然会过来的,不过是奖是惩,月娘便不知道了。只好紧紧地盯着,看絮儿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赶紧把膳食准备好——三郎忙了一上午,午膳还没用呢,就算絮儿说的不好,惹得三郎生气,三郎也得有力气生才好。” 李隆基忍俊不禁:“分明是你在窥探我,揣测我,可我怎么没有一点不悦?” “自然是月娘有能耐。”武观月说着请李隆基入座,刚为李隆基切下一片古楼子上的羊肉,便听李隆基摒退了众人之后,问道: “萧江沅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武观月意料。她本以为,他至少会像往日那样,跟她温存些时候,再谈起其他事。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十分直白地道:“看来阿沅比月娘还有能耐。” 除了萧江沅,李隆基对于女子心思之把控,简直不能更准。他当即明白了武观月的意思,不觉有些歉意,可他现在的确没那个心情,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我……” 武观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阿沅的确比月娘更有能耐。” “你……” “三郎莫气,月娘说的就是自己对阿沅此事的看法。”武观月仔细地打量了下李隆基,笑道,“看来三郎已然关心则乱,心乱如麻了,不然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月娘么?月娘身为女子,又是三郎妾室,尚且不能让三郎这般挂念,阿沅内侍之身,与三郎君臣之义,却能如此,可不是比月娘要更有能耐?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她竟能算计得来宋相公,这一点月娘尤其佩服。”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② ?此时此刻,萧江沅见到的这只枕头,便和当年上官婉儿的软枕极为相似。 倒是难为太平公主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能做到这等地步,她心下叹服着,却在换完席子和被子之后,当着众千牛卫的面,把那只枕头给烧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着的火苗,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回到屋子里去。她直奔卧榻处,将卧榻挪开,伸手向地上摸去。不一会儿,她唇角便微微勾起,纤手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想当初,抬起这块石砖,可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呢,原来它这样轻。 石砖之下,是一处足以一个人蹲在其中的地洞。萧江沅幼时妄想着逃离掖庭,以为从地下走,必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挖一条地道是那般费时。她却不急不躁,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每天有时间都挖一点。哪天能够逃离出去,她并不知道,但她莫名地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出去。 于是在不久之后,她就被上官婉儿发现,带出了掖庭宫。 这一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再无人居住。萧江沅本以为这个洞也是太平公主事先“整理”的结果,看清楚了土壤,她才知道,没有人发现过它,它一直保留了下来。 回想着刚刚的火苗,她定定地看着地洞,一时间脑中灵光一闪。 若只是验明正身,似乎太单调了些,更何况她家阿郎还在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会打乱她的计划。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有她家阿郎在,这三日别说圣人,就连镇国公主估计都顾及不到她吧。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会恢复女子身份,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坚持,是她抛弃所有也会最终留下的一条原则。就算是她家阿郎,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动摇。 要么生,要么死,她是萧内侍,不是萧娘子。 待到了宜春宫南殿,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长几上那两副碗筷之上:“看来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 武观月坦然一笑:“不论絮儿说的好坏,以三郎的性子,定然会过来的,不过是奖是惩,月娘便不知道了。只好紧紧地盯着,看絮儿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赶紧把膳食准备好——三郎忙了一上午,午膳还没用呢,就算絮儿说的不好,惹得三郎生气,三郎也得有力气生才好。” 李隆基忍俊不禁:“分明是你在窥探我,揣测我,可我怎么没有一点不悦?” “自然是月娘有能耐。”武观月说着请李隆基入座,刚为李隆基切下一片古楼子上的羊肉,便听李隆基摒退了众人之后,问道: “萧江沅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武观月意料。她本以为,他至少会像往日那样,跟她温存些时候,再谈起其他事。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十分直白地道:“看来阿沅比月娘还有能耐。” 除了萧江沅,李隆基对于女子心思之把控,简直不能更准。他当即明白了武观月的意思,不觉有些歉意,可他现在的确没那个心情,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我……” 武观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阿沅的确比月娘更有能耐。” “你……” “三郎莫气,月娘说的就是自己对阿沅此事的看法。”武观月仔细地打量了下李隆基,笑道,“看来三郎已然关心则乱,心乱如麻了,不然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月娘么?月娘身为女子,又是三郎妾室,尚且不能让三郎这般挂念,阿沅内侍之身,与三郎君臣之义,却能如此,可不是比月娘要更有能耐?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她竟能算计得来宋相公,这一点月娘尤其佩服。”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③ ?此时此刻,萧江沅见到的这只枕头,便和当年上官婉儿的软枕极为相似。 倒是难为太平公主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能做到这等地步,她心下叹服着,却在换完席子和被子之后,当着众千牛卫的面,把那只枕头给烧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着的火苗,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回到屋子里去。她直奔卧榻处,将卧榻挪开,伸手向地上摸去。不一会儿,她唇角便微微勾起,纤手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想当初,抬起这块石砖,可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呢,原来它这样轻。 石砖之下,是一处足以一个人蹲在其中的地洞。萧江沅幼时妄想着逃离掖庭,以为从地下走,必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挖一条地道是那般费时。她却不急不躁,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每天有时间都挖一点。哪天能够逃离出去,她并不知道,但她莫名地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出去。 于是在不久之后,她就被上官婉儿发现,带出了掖庭宫。 这一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再无人居住。萧江沅本以为这个洞也是太平公主事先“整理”的结果,看清楚了土壤,她才知道,没有人发现过它,它一直保留了下来。 回想着刚刚的火苗,她定定地看着地洞,一时间脑中灵光一闪。 若只是验明正身,似乎太单调了些,更何况她家阿郎还在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会打乱她的计划。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有她家阿郎在,这三日别说圣人,就连镇国公主估计都顾及不到她吧。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会恢复女子身份,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坚持,是她抛弃所有也会最终留下的一条原则。就算是她家阿郎,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动摇。 要么生,要么死,她是萧内侍,不是萧娘子。 待到了宜春宫南殿,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长几上那两副碗筷之上:“看来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 武观月坦然一笑:“不论絮儿说的好坏,以三郎的性子,定然会过来的,不过是奖是惩,月娘便不知道了。只好紧紧地盯着,看絮儿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赶紧把膳食准备好——三郎忙了一上午,午膳还没用呢,就算絮儿说的不好,惹得三郎生气,三郎也得有力气生才好。” 李隆基忍俊不禁:“分明是你在窥探我,揣测我,可我怎么没有一点不悦?” “自然是月娘有能耐。”武观月说着请李隆基入座,刚为李隆基切下一片古楼子上的羊肉,便听李隆基摒退了众人之后,问道: “萧江沅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武观月意料。她本以为,他至少会像往日那样,跟她温存些时候,再谈起其他事。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十分直白地道:“看来阿沅比月娘还有能耐。” 除了萧江沅,李隆基对于女子心思之把控,简直不能更准。他当即明白了武观月的意思,不觉有些歉意,可他现在的确没那个心情,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我……” 武观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阿沅的确比月娘更有能耐。” “你……” “三郎莫气,月娘说的就是自己对阿沅此事的看法。”武观月仔细地打量了下李隆基,笑道,“看来三郎已然关心则乱,心乱如麻了,不然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月娘么?月娘身为女子,又是三郎妾室,尚且不能让三郎这般挂念,阿沅内侍之身,与三郎君臣之义,却能如此,可不是比月娘要更有能耐?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她竟能算计得来宋相公,这一点月娘尤其佩服。” 【第18章·烈焰焚宫现深情】① 李隆业闻言,心怦然跳快起来:“好!” 武观月双眸微眯,便跟着走了过去。刚到小厨房门口,便见萧江沅将一束干草和火折子交给了李隆业:“多谢薛王了。” 李隆业仔细地看了看干草和火折子,发现干草是寻常不过的干草,火折子亦然,脸上鲜活的神情顿时一收,皱起眉头来:“生……生火就是你的麻烦事?” 萧江沅颔首:“这对于薛王来说不算什么,于奴婢而言,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为什么?” “因为……”萧江沅故作轻松地笑道,“奴婢怕火啊。” 李隆业定定地看向萧江沅,眼中有心疼显现。就在萧江沅以为李隆业信了的时候,李隆业眼中的心疼忽然尽散,双眸清明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笑容有一瞬的凝滞,萧江沅似没想到李隆业会突然这么问,一时节奏有些打乱,她却仍是很快便给拉了回来:“自小便有的。” 李隆业总觉得不大对劲,可见萧江沅如此一本正经,便只好信了:“那放着我来吧。”说着便接过干草和火折子,蹲在炉灶前,认真地生起火来。 若是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为了她操持贱役,李旦一定会致自己于死地吧。想到这里,萧江沅颇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她可是比谁都想活命的,可为什么自己的命,总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呢? “你叹什么?”李隆业生火生得很专心,却还是听到了萧江沅的叹息。 萧江沅垂眸一笑:“奴婢是在叹上苍。看来上苍还是眷顾奴婢的,昨晚不忍奴婢活在恐惧里,便直接将奴婢房中的烛台尽数熄灭。当时的奴婢可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这事我听说了。”李隆业轻哼道,“哪来的什么上苍,分明是有人故意捉弄你,看我逮住他们的,定要挑了他们的手筋脚筋,免得他们以后再出来害人!” 萧江沅语气温和地安抚道:“无论如何,烛火熄灭的确是帮了奴婢很大的一个忙。每日一到晚上,奴婢就发愁,若不点烛火,屋子里太暗,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可当夜深要睡了,奴婢既不敢凑上前去吹灭烛火,更不忍叫已经入睡的他人来帮忙,所以不管昨晚是天意还是人为,奴婢都并不恐惧,反倒十分感激。” “这么滥好人,都不像你了……”李隆业嘟囔道。 萧江沅的眉梢微微一抽,第一次想拿什么堵住李隆业的嘴。 武观月似笑非笑:“看来阿沅是真的很怕火。” 萧江沅恭敬躬身:“让良媛见笑了。” 这种话说出来连李五郎都不过尽信,难道别人就会相信?武观月是肯定不信的,她只是想看看,在她这般严密的监视之下,萧江沅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李隆基嘱咐她的便是,看住萧江沅,别让她乱搞小动作。 便在这时,一个黑影倏地从小厨房后方一闪而过,脚步声十分细碎,若不仔细听,便以为是李隆业手中的干草声了。那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听不见了。 武观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还真有人信啊? 她细细地品着方才萧江沅说的一切,却怎么都想不通,这位少年宦官到底想做什么。昨晚那事不出意外是镇国公主派人做的,圣人再怎么不喜欢萧江沅,也做不来这样的事,萧江沅说出这些话,无非是为了惹怒镇国公主,可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呢,难不成镇国公主还能给她放把火来泄愤? 若真是这样还好了,这便可以说是圣人和镇国公主心虚,要杀人灭口,到时候再验出萧江沅是男子,东宫的危机不仅全然解除,还可反攻圣人和镇国公主。 只可惜,镇国公主哪里是那般沉不住气的人呢? 这时候,李隆业已经将火生好了。说来他先前再不济也是一位郡王,却从未养出金尊玉贵的矫情性子,再加上他们兄弟联合其他官僚子弟,总是去狩猎打马球,野外生火吃饭事常有的事,他的手法便显得十分纯熟。 萧江沅看着淡笑不说话,武观月则顺口问了一句:“三郎也会?” “三哥当然会,就是没我生得好。”李隆业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武观月:“……” 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生火这种事也要比一比么? 本以为萧江沅在此番作为之后,还会有其他的动作,毕竟她方才可以算为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些别有意图的话,单凭那些话就想引发某种后续,似乎远远不够。 武观月没想到,对于萧江沅来说,那都算说多了——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隆业这里会出了点小岔子。 暮鼓早已敲响,一遍一遍传遍长安。行人纷纷自四方聚拢回各自的坊中,一扇扇坊门依次关上,等到最后一下暮鼓敲罢,整座长安都只剩下落锁的声音。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在这片宁静的古都之上。 灯火逐渐绽放了满城,宫城此处最为明亮,而再明亮的灯火,都不如掖庭宫那一场大火来得耀眼。 当时,众人都已用完晚膳。见天色已晚,萧江沅也没再做什么,估计也做不出什么来了,武观月便稍稍宽了心。想着亲自回去跟李隆基说一下这一天发生的事,她便留下了武絮儿继续看着,自己则离开了。 可刚走到掖庭宫门外,便听北边遥遥地传来了阵阵叫喊:“走水了!” 她抬眸一看,那火光不就是从萧江沅处所散发出来? “怎么了?”一阵熟悉的男声在身边低沉响起,武观月立即转头去看,正是李隆基来了。他刚走到掖庭宫门口,便也听到了一遍遍的“走水”,心头不由一紧,顺着萧江沅的方向便望了过去,双眸瞬间睁大。 “芷兮……”极低极轻的一声甫一落下,他已经冲开了守卫的禁军,直接疾奔过去。 “三郎!”武观月连忙追上,便听李隆基怒道: “我不是让你看住她吗?!” 武观月也不明白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难道镇国公主竟犯下了这样离谱的错误,还是……这火是萧江沅自己放的?可是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得低眉顺眼地道:“是月娘疏忽了,还请殿下降罪。” 李隆基再不理会武观月,脚步越来越快。好不容易赶到,他连气还来不及顺,便看到了萧江沅处所外不远站着的李隆业。 幼弟的脸上也有担忧之色,却并不焦急,若依他往常的性子,只怕现在就要往火场里冲了,可是他却乖乖地站着,只定定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才会像其他人一样,以为幼弟是被吓傻了。他一把便拉过了李隆业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李隆业这才被吓来了一跳:“三哥?你……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不是,你怎么来了?” 李隆基双目一眯:“你最好给我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萧江沅人呢?” 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救火,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李隆基等人,李隆业却还是紧闭着嘴,他答应过阿沅,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说的。可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哥,有点……可怕…… 见幼弟不肯说,李隆基当即便想到了什么,冷嘲轻笑了一声:“好,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只要说‘是’或‘不是’就行了。”说着他指了指燃着大火的屋子,“这是她的意思?” 李隆业还是不肯张嘴,却在犹豫再三之后,点了点头——他才没有告诉三哥,只是脖子有些难受,他随便活动了下罢了。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继续笑着问道:“她现在还在火场里?” 李隆业又点了点头。 李隆基一手攥住李隆业的衣领:“你就让她在里面待着了?” “是阿沅说……”李隆业连忙捂上嘴。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是在说你!”李隆基胸脯起伏不止,“你就不担心,不怕她就这么烧死了?!” 李隆业脸色微白:“她……她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的……” “……你就没想过水火无情,事有万一吗?!” 李隆业立即转眸看向火场,默了默,道:“不会的!她绝对不会的!她说过……” “她说过什么?”李隆基立即道,见李隆业又抿住唇,怒道,“她究竟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我……” “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李隆业终是没能抵得过三哥的急切,凑到三哥耳边说了起来。李隆基的恼怒这才静下来几分,他听完立即派心腹在这附近寻找起来,没一会儿,心腹们就回来,向他耳语了结果。 他的脸色一沉,望向李隆业的目光微凉,也带有一丝无奈:“他们告诉我,并没有什么密道,也不曾找到她。” 李隆业似是没听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大了双眼。他脸色骤然惨白,僵硬地转过身面向火场,怔怔地看了一眼,忽地闹起来:“她骗我……她骗我!她分明跟我说……她分明说……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第18章·烈焰焚宫现深情】② “五郎!”见身侧有宦官经过,手中拎着一桶水,李隆基立即抢了过来,朝李隆业的脸上便是一泼,“你闹够了没有?!” 李隆业立时便清醒了。自己再这样闹将下去,原本他们之前并不为人注意的对话,只怕也要人尽皆知,对阿沅的计划有害而无一利,想到这里,他忙强逼着自己隐忍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喃喃:“这不就成了是我害死她么……” 李隆基阴沉的脸色这才稍缓。他淡淡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下幼弟的肩膀,转头看向火场。他紧盯着火场的每一处,有些外围已经把火扑灭了,但是里头却越烧越旺,好在冬季天有些干,浓烟不是很多,还能隐约看清楚屋子里面的情况。 见他们兄弟终于安静下来,武观月才走上前去:“三郎,月娘以为,不如拆了这屋子吧。已经扑灭的地方,尽数拆走,如此一来,不仅外头的人更容易冲进里面,里面的人也好逃出来。” 却见李隆基又抢来一只水桶,抬起便往自己身上一浇! “三郎……”武观月立即便意识到了李隆基的想法,始料未及,十分惊异。 李隆基双手抹了把脸,白皙的面庞映着火光,和田玉般温润明亮:“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智谋并没比祖母差太多。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我把这外头交给你了,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在武观月的眼里,李隆基从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如今却为了一个宦官就……这下连她都不禁对萧江沅的性别产生了怀疑,表面却沉着地道:“月娘定不负三郎所托!” “好!”这一声还未落下,李隆基便已冲进了火场。 “三哥!”李隆业当即也要跟着冲进去。 武观月一声令下:“来人,把薛王拦下!” 李隆业第一次摆亲王的架子:“你们谁敢?!” “我敢。”武观月徐徐走到李隆业面前,往日笑容尽褪,只余傲然与威严,“薛王还嫌事情不够乱吗?若薛王在这里出了事,圣人会如何看待三郎,又会如何震怒?事情会否如她所愿那般发展?”顿了顿,低声斥道,“薛王就不能动动脑子想一想吗?” 见薛王在武良媛面前,都只能乖乖就范,众人立即便明白了此时的主心骨是谁,当即唯武观月之命是从。武观月趁热打铁,将救火的事安排了个明明白白,又召集了一群禁军,道:“你们五人一组,分别去三省六部,看看今夜都有谁在值班,有多少官员就找来多少。事出紧急,若是姚相公和宋相公不在宫城,便说是太子的命令,就算是把宫门攻开,也要把两位相公请进来。事关国本,一切罪责自有东宫承担,尔等为大唐效忠,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禁军当即领命而去——有大圣天后珠玉在前,他们早已默认,武家的女人绝不可小觑。 “你们回去,尽快将太子妃请来!”武观月对东宫内侍们道。待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絮儿。” 武絮儿一直叉手站在一边:“絮儿在。” 武观月的声音低沉而意韵悠长:“半个时辰之后,你再亲自带人,把圣人和镇国公主请来。” 半个时辰之前。 武观月刚刚离开,萧江沅便闻到了一股烧火的味道。看来他们真是等得太久了,为了嫁祸给东宫,他们只能尽可能等武观月不在的时候动手,奈何武观月一天都跟在萧江沅不远处,寸步不离,若再等些时候,他们是不是便要破罐破摔,干脆连同武观月连锅端了? 这股味道李隆业更是熟悉而敏感,刚要转身去查,就被萧江沅拉住了。他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十分兴奋地看着萧江沅,等待她的下一个指示。伴随着一串脚步声的远去,萧江沅才微微一笑,道:“薛王,来帮奴婢生火吧。” “哈?”此时正在萧江沅的处所中,李隆业左右看看,诧异道,“在哪儿生?” “哪里都可以。” 待除了门口,处所周围都已点上了火之后,萧江沅颇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薛王该出去了。” “你不跟我一块出去?”李隆业刚问完就觉察出不对了,“你放火是想嫁祸给阿耶和姑母,说他们想杀人灭口?可是你明明……就算要杀人灭口,那人也应该是三哥啊……”脑中灵光一闪,他睁大双眼,“你……你该不会是想……” 被火烧死的话,如果烧得够彻底,是男是女谁还看得清?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业立即抓住了萧江沅的双肩:“不可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实在的,萧江沅的确想过死,尤其是在李隆基坚持要让她恢复女子身份,嫁给他的时候。 若三日之期过后,李隆基真的做到了他所说的,萧江沅即便活下来了,也是生不如死。 在这世间,唯一理解她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沉睡在乾陵里了。 直到现在,她也在死与不死之间犹豫不决,这是她终此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优柔寡断。 面对李隆业认真的表情,萧江沅一时无法开口回答,只得将他领到了卧榻边,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一块石砖。李隆业不明所以,却仔细地听了听,惊诧道:“下面是空的?” 萧江沅点头:“那是奴婢儿时便挖好的一条密道,通往屋外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边。薛王放心,待奴婢让外面的人都确认,奴婢确实身在这屋子里,奴婢便会躲起来,等到人都到齐了再出来。这一生太短,奴婢还没有活够。” “……真的?”李隆业不敢置信。 萧江沅淡笑道:“薛王若再不出去,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圣人定然不会放过殿下,奴婢的一片苦心便都白费了,到时候无论殿下和奴婢,一个都保不住。” 李隆业不禁有些垂头丧气,终是乖乖地走向了门口,刚要推门,忍不住回头:“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萧江沅但笑不语。 李隆业皱眉,郑重地面向萧江沅,直视着她:“你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有事的,你会活着出来,对不对?” 火越烧越旺了,外头人声也越来越大,除了各种“走水”的呼声之外,渐渐地也有人开始焦急地呼唤着“薛王”了。萧江沅少不得有点心急,可见李隆业如此固执,只得好好地想了想,终是颔首道:“我答应你。” 李隆业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看了看李隆业的背影,又垂眸凝视着那块藏着地洞的石砖,萧江沅神情莫测。不知过了多久,烟越来越呛人了,四周也变得越来越热,她才象征性地拿水润湿了绢帕,捂在了口鼻之上。 这场大火并不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是她被李隆基逼急了,又窥见了一朝可以助李隆基反败为胜的机遇,才得以催生出的临时谋划。所以即便在很久之前,她在初步拟定计划的时候,并没有让自己殉国殉君的打算,而这番谋划之后,她却真的想到了死。 其实她死了,达到的效果才能最大,她要为李隆基争取的,才能更加强而有力地得到。若她活着,许多事总显得并没那般有说服力,比如杀人灭口。 杀人未遂和杀人,终归是两种罪啊。 不过,若是她死了,后续便再不能插手,事情会否如她所愿般进行,她并不吃准。虽有姚元崇和宋璟相助李隆基,但自己人都死了,尸首也任人处置,若是看不出男女,顶多再多一番争端,若是看出来了,姚宋二人本一心为国,公心为上,便也帮不了什么了。 萧江沅掀开石砖,一脚踏了进去,另一只脚却怎么也踏不进去。 若活着,则势必会面对那样固执的李隆基。想来真有些可笑,她所效忠的人,竟是她此生最大的隐患。 要么死不瞑目,要么生不如死,这可真难选择。 忽听一阵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带着几分嘶哑而显得十分不真切。萧江沅怔了一下,摇头失笑——他怎么可能会进来?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冷静而理智,从不感情用事。这里可是火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还可能伤及性命,而对他来说,性命便是最大的本钱,身份更是筹码,对此他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呢? 她家阿郎,就该冷静理智得近乎冷血,将挡路的情感都抛至九霄云外。 她最喜欢他的,不就是这一点么?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声音不仅越来越近,更清楚了许多,仿佛他就在这里,焦急呼喊着她的名字。 “阿沅?萧江沅!鸦奴!芷兮……” 李隆基的声音瞬间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也在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还从未露出过这般惊讶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神情,他深深地凝望着那人,唇角一勾,便冲了过去。 萧江沅转头定睛一看,便在已经开始坍塌的屋内,望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瞬间睁大了双眼,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四周所有的声音都霎时沉寂。直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① 检查过萧江沅没有受伤,李隆基拉起萧江沅的手便往屋外跑,结果刚迈出两步,烧得正旺的屋梁就轰然落下,险些砸到他们。李隆基又带萧江沅绕道而行,能走的出路走了个遍,却都被熊熊烈火挡住了,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再过一会儿,只怕没等外头的人拆完,这屋子自己便塌了。可现在前无进路,后无退路,难不成他们要死在这里了? 忽觉掌心一动,李隆基回过头去,只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脚步却往卧榻走去。他下意识跟了上去,低眸便看到了一块挪开的石板,石板旁边是一个颇大的深洞。他起初发现萧江沅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萧江沅一人身上了,没有看到它,此刻终于注意到它,不觉愣了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密道?” “是一个幼童的无知和妄想,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两人赶紧钻了进去。萧江沅是定要李隆基先进去的,李隆基虽不客气,却在进去之后,将背紧贴着洞壁,为萧江沅让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萧江沅迈步进去,脚竟一滑,李隆基当即便将她揽在了怀里。 洞本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躯,故而他们两人进去之后,十分拥挤。他们的身体互相紧紧地贴着。李隆基一手揽着萧江沅的腰,一手尚算自由,把石板挪到头顶盖住要害之后,转而似不经意地拂了拂萧江沅额比的乱发。 两个人都是侧躺着,石板在头顶上方,只合上了洞口的一半。火光透进洞来,照亮如白昼。李隆基侧过头看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光亮,不禁叹了口气,无奈地轻笑一声:“没准这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的惊慌和恐惧,竟有一股山涧般悠然的云淡风轻,他就像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最寻常的事,议论着自己的生死。 说完之后,本以为萧江沅会有所回应,却过了半晌,也什么都没听到。他转眸去看,却正正地对上了萧江沅的目光。 萧江沅自从李隆基出现在火场里,抱住了自己又立即松开之后,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的目光带着三分探究,三分不敢置信,再加四分震动,汇聚成了十分的情绪汹涌。 “怎么这么看着我?”李隆基被看得不禁轻咳了几声,目光转向别处。 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萧江沅声音平稳地道:“阿郎不该这样冲动。这场大火势必会惊动圣人和镇国公主,若是他们先到了这里,阿郎以为他们是会先救人,还是先救火?” “外头的事,我已经交给月娘了。若是她连这个都想不到,岂非枉为祖母的侄孙女?至于我,”李隆基轻哼了一声,“当然不该,这是我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的错。我就该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结果。若是你还活着,那我便松一口气,再去管你验身的事,若是你死了,尸首看不出男女,我便顺势而下,引群臣将矛头指向阿耶和姑母。但凡尸首能看出你是女子,我都要落井下石,像你之前说的,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你身上。这才是我最应该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阿郎既然知道,为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么?”李隆基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我分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当我看到这屋子烈焰冲天,当我知道你还在里面,没有平安地出来,我就除了救你,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恢复女子身份,什么嫁给我,什么太子东宫,一瞬间都不见了,直到找到你,我才回过神来,可为时已晚,后悔也来不及了。” 萧江沅眸波一漾,紧抿着唇道:“……阿郎日后,可绝不能再这样了。” “我们还有日后么?”李隆基摇头失笑,“你也真是的,就算是看在我为了救你,连命都忘了要的份上,你也该感激地对我说几句好听的吧?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心思,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能不能出去、能不能活命都不确定,你却还在埋怨……” 一个“我”还未出口,李隆基便睁大了双眼——萧江沅竟忽然前倾,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瓣微小而温热,有着最柔软的触感。李隆基刚刚感受到这不是在做梦,便立即收紧了手臂,闭上眼,将温热加深,变作了炙热。 萧江沅只是想用行动证明李隆基的话说错了,她以为只是学着之前小丛林时那样,贴上去便好了,却没想到李隆基竟会反过来那样……她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和感受,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她微微睁开眼,想要挣扎一下,却觉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双眼也被身前滚烫男子的手掌轻轻盖上。 原来是要这样才对……她试着去学去回应,以柔软的方式让李隆基先放开她,却不想这却引发了又一段长久。她的头已有些发昏,而他却仍犹嫌不足,直到头顶的石砖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 他忙将唇移开,凑到萧江沅耳边,深呼吸了许久,方微哑着道:“你……你对我……你这是……”顿了顿,他笑了笑自己,随即化疑问便陈述,“你终于承认了。” 见萧江沅急促地呼吸着,他顺了顺她的背,温柔地道:“别急。我原本觉得就这样和你死在这里真不值,现在却觉得,纵是死了,也好歹没有白死,倒没那么不容易接受了。” 萧江沅一动不动,也什么话都不说。 她算漏了李隆业也就罢了,李隆基竟会不顾性命地冲进火场来救她,他待她的心虽自私而充满着不理解,却仍是能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只怕会是她此生最大的失算,而这失算可以颠覆所有。 若只是自己便也罢了,她不想让他死,他也不能死,可是现在,她却已无能为力,只能伸手去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隆基何曾感受过如此顺从的萧江沅,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本要收紧的手臂却松了几分。想到方才自己做过的事以及现下血脉滚烫的全身,他的脸可疑地一红,手背掩鼻,便是一声轻咳:“……你,以后也再不许这样了。” 萧江沅自然知道李隆基说的是什么,没有应答。 李隆基接着道:“你不想恢复女子身份,不愿意嫁给我,可你喜欢我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些事都好商量,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反正事情还有很多,等一切安定了再说,也不是不行的。你何苦这般决绝,难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便不会再为你生气、为你发怒、为你算计么?你是一了百了了,可我呢?” 萧江沅开口要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缄默了。 他的生平,他的经历,都注定他不会理解她,除非……发生什么大事,足以撼动他的心,让他颠覆自己所有的认知。可惜,那种事应该不存在,至少在大唐,本不该存在。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李隆基横眉道。 萧江沅只得道:“奴婢……尽力而为。” “你就不能哄哄我吗?”李隆基心头那股气说着便又有复发的趋势,“这都什么时候了……” 萧江沅忽然抬起头:“获救的时候!” 话音方落,便有一杆长矛的利刃插入石砖之下一半,随即一挑,石砖连同上面压着的一切顿时飞起,紧接着被长矛杆子一扫,便飞落在了一旁! 王珺来得极快。 李隆基冲入火场的事,回东宫请她的宦官已经说了,她当时便只觉天旋地转,刚稳了稳,便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胡服,抄起一杆长矛,便也不管身后跟着的仪仗,直奔掖庭宫冲去。 见周围皆是井井有序,离得比较近的官员也到了一些,都在跟武观月问安,王珺的心更是咯噔一下。 三郎说过的,自己可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大唐国母,天子的正妻,跟武观月这样的妾室是截然不同的。她不能自卑,她得振作起来,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三郎。 她当即昂起头,便在众人侧目中,英姿飒爽地走到武观月面前。 见王珺来了,武观月忙谦逊行礼:“月娘给太子妃见礼。” “免了。”王珺怔怔地看着火场,“三郎还没被救出来么?” 武观月也满是担忧之色:“火势太大,确实冲不进去。” “胡闹!”王珺第一次这般发怒,“当时你既然在三郎身侧,为什么没拦住他?!” 此事最不好解释,武观月也懒得解释,便道:“是月娘的不是,还请太子妃降罪。” 那些宦官连李隆基冲入火场之事都能告诉王珺,那么李隆基在进去之前,把外头的一切交由她来处理一事,自然也不会不说。自己只要态度端正,又甘心认错,她王珺就算是太子妃,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李隆业凑了过来,哭丧着脸道:“三嫂,阿沅也在里面,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见过太子妃!”这时,杨思勖也带着义子们过来了。 王珺又看了眼火场,注意到火场周围的宦官宫人都在拆除已经扑灭的地方,握着长矛的手立时紧了紧:“杨常侍,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需要你和你这帮义子的帮忙。”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② 杨思勖道:“太子妃尽管吩咐,奴婢等在所不辞!” 未几,王珺便和杨思勖等人将火场包围了起来,人手一只长矛,同时挥舞起来,将还带着火的屋子支架一一打碎挑开,只余了些碎渣,其他的都被他们抛到了身后的地面上。眼尖的宫人宦官立即将水泼了上去,火苗瞬间熄灭。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火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下去,最终除了一些碎渣,什么都没剩下。在场的官员从不知道,出身将门的太子妃竟然这样彪悍,不由有点瞠目结舌,有些心思灵活地转眸看向了武良媛,却只见到了满眼欣赏与赞叹。 武观月对于这样英姿飒爽直来直往的王珺,的确很是欣赏,今夜王珺的表现更让她看到了大唐女子的另一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心潮不禁有些澎湃,赞叹之意自然流露于眼。只是没过多久,她就颇为可惜地低低一叹。 只可惜她挡在了自己的前面,不然国家来日若能多一个名正言顺的女将军,岂不甚好? 屋子已尽数拆除,却不见李隆基和萧江沅的身影,李隆业、武观月乃至官员奴婢都是心头一凉,唯有王珺没有放弃,仔仔细细地看着废墟各处,终于发现一处可疑的洞口,当即将长矛顺着洞口,贴着石砖横插进去,然后猛地一掀! 李隆基和萧江沅终于得救了,周围尽是欢腾之声。 同时,也终究还是有一些人注意到了李隆基和萧江沅获救之时,彼此是个什么姿势——这难道只是洞口太小的缘故? 他们相拥得那么紧,且萧内侍率先出洞,然后回身去拉太子殿下的时候,太子殿下那眼神根本就没离开过人家,连太子妃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他们哪里像一对单纯的主仆? 李隆业和武观月等人早已围了上去,此起彼伏嘘寒问暖,尤其是李隆业,声音大,动作也大,在三哥和阿沅之间来回地看,怎么都不敢确定是否无碍,忙不迭地便要叫尚药局所有当值的人都来。 李隆基并没有拦阻幼弟,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因为这把火既然萧江沅敢放,定然是早有准备。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位极为眼熟的内侍就被两名禁军押了上来,众人见到他,瞬间一静。 武观月在刚刚李隆业聒噪的时候,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默然中便将李隆基的身体观察了个明明白白,见他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便着人把不久之前灭火的同时,禁军抓到的可疑之人带了上来。 有萧江沅推波助澜,这场大火燃得极快,最初的纵火者尚未来得及逃离,便被人堵住了去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火会烧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慌张起来。他们想过融入到发现火灾的宦官中间,假意救火,找机会逃离,然而他们中间有一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人忽视,更不可能在混入救火宦官的人群之时,不被发现。 李隆基看了一眼,俊眉一挑:“……这不是阿耶身边的阿长?” 阿长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虽尖,却十分低沉:“正是奴婢。” 李隆基点点头,转眸看了武观月一眼,颔首致意。 得到了李隆基的肯定,武观月也回了一礼。 想到王珺还在身边,李隆基转过头去,郑重地道:“这次可多亏了阿珺了,若非有你,我和阿沅便都要死在里头了。” “三郎莫要胡说!”王珺微微皱眉,“就算没有我,三郎也一定可以活下来!” “阿珺真不愧是我的太子妃。”李隆基笑了笑,“只是……趁着现在阿耶和姑母还没到,你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过来,长矛也不要带了。” “……是。”王珺虽心知自己眼下装扮十分不得体,李隆基这样要求无可厚非,可心中还是不打舒服,那种感觉难以言说,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却没想太多,行过礼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时候,李隆基才继续十分客气地询问道:“不知阿长今夜来此,有何贵干?” 阿长道:“奴婢什么都没干过。” 武观月淡淡地道:“你的确什么都没做,那些事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那些小宦官都告诉我了,此事是你奉命前来,看着他们把火点上的,这样才好复命。” 阿长不过一个宦官,在众人眼中,当然是奉命前来,至于是奉谁的命,最显而易见莫过于当今天子。他能在李旦和太平公主之间辗转多年,自然是个心思灵巧之人,闻言想了想,道:“良媛说的是,奴婢知罪。” 其实他这回,还真不是奉命而来。他只是太过了解太平公主的个性,也太过效忠太平公主,他知道太平公主跟萧江沅不对付,又得知之前的熄灭烛火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怕太平公主不高兴,便自作主张再来一次。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之后,不出意外,也会让他再弄一回的——萧江沅便是料到了这一点,没想到阿长直接自己下令了,这对她的计划没有任何负面的影响,反倒是让整件纵火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尤其是在李旦和太平公主的眼中。 而无论是李旦、太平公主还是阿长,都绝不会不知深浅地纵火杀人,而只是吓吓,待到了适当时候,他们自然也会救火,却没想到…… 这一下祸事已成,他要尽力保住大家和镇国公主。 阿长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众人都是始料未及。李隆基和武观月对视一眼,刚要说话,便听萧江沅道:“敢问内监,究竟是奉何人之命前来,可是镇国公主?” 阿长道:“不……是大家。” “好一个刁滑的宦官!”姚元崇和宋璟姗姗来迟,闻听阿长这样说,姚元崇忍不住笑道,“你现在把罪都推到圣人身上,等到圣人来了,再翻供说是太子殿下所逼,到时候你估计是没事了,有事的就是太子了。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不去考取个明经,真是才华的浪费。” 宋璟则冷冷地道:“如此离间圣人父子,其心可诛,其罪当死!” 阿长立即跪下伏道:“太子殿下救奴婢!奴婢做了那么多,又那样说,不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奴婢如何会翻供,即便大家来了,也还是那样说,如此一来,大家便理亏,太子殿下不仅可以凭此据理力争,保住萧娘……萧内侍,还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可如今……太子殿下竟然任凭奴婢去死,实在让奴婢寒心……” 李隆基闻言好笑不已,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有人道:“哦?此事竟然是太子自己所为?” 李旦和太平公主也终于到了。 掖庭宫从未在夜里如此地明亮过,所有人都能看得清彼此。见李旦到了,众人纷纷长揖恭请天子的驾临。 阿长的声音立时多了几分底气:“正是!还望大家降罪奴婢,大家多年信任奴婢,奴婢却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其中愧意悔意简直跟真的一样。 “你且说来,你是什么时候跟了太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旦似真的信了一般,惊讶万分。 阿长便又是一通胡邹。李隆基实在忍不了了,在阿长刚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且不论我是否主动收买过你,让你在阿耶身边窥探,然后把一切都告诉我,咱们只说今日之事,我究竟是有多闲散,多想不开,能想到放把火烧一烧自己这种蠢法子?” “难道太子殿下忘了同奴婢说过什么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因为如此,才不会有人怀疑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纵火者,不是么?”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③ 四周顿时一静。 李旦竟有几分不敢置信之色,想了半晌才道:“太子,你怎么说?” 李隆基轻叹了口气:“水火无情,儿是如何被救出火场的,阿耶虽没有亲眼看到,但大可从在场众臣口中了解到。若非太子妃当机立断,儿此时就不会站在阿耶面前了。儿平日里如何谨小慎微,想必谁都是看在眼里的吧,纵观古今,谁曾见过儿这般如履薄冰的太子?” 不少臣子随声附和。宋璟刚要开口,就被姚元崇不经意地一拦,便见李旦似被李隆基苦涩的语气触动到了,讷讷地不说话。 这时,太平公主傲然道:“太子困在火场里,与谁是在皇宫中纵火之人,是两码事。太子只需回答,阿长说的有无道理便好。” 李隆基顺从地道:“阿长说得十分有理,可有一点,他似乎忘了。” 太平公主挑了挑眉:“哦?” “起初火场之中,只有萧江沅一人,火势那般大,很显然,那是为了杀人。我是纵火之人,这的确极有可能,而我既然已经打算要杀萧江沅了,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纵火不一定是为了杀人,也可能是为了嫁祸。你下令纵火,再亲自去救,如此便以为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而将纵火之罪嫁祸到别人头上,让群臣以为,是那人要杀萧江沅灭口。如此一来,萧江沅身份可想而知,几乎便不用验了,你也获得了清白,岂非一箭双雕?” “姑母说的有理。那我倒想问问,阿长,你是为了什么效忠于我?” 阿长道:“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太子殿下承诺过奴婢,待太子殿下龙登九五,奴婢便是内侍第一人……” 李隆基立即抢道:“难道你现在不是么?” 阿长因为是天子的贴身近侍,身份自然非比寻常,只是年纪资历的缘故,尚在内侍省领四品内常侍一职,与杨思勖一个职位。但论起谁是内侍第一人,谁都会说是阿长。他手握内侍第一人的实权,只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名头,且不论宦官大多重实权而轻名利,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再怎么厉害,也定然拼不过朝臣,只说这个名头过不了多久,天子自然会给他,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虚名便投靠了太子? 荣华富贵就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到有史以来,宦官所能抵达的顶点了,还能怎么样? 阿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可又不知道如何挽救,只得道:“总之,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错,辜负了大家信任,还请大家赐死!而在奴婢死前,奴婢一定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萧江沅是个女人!太子殿下早年便十分宠爱她,此番见其身份暴露,恐美人不保还殃及自己,便趁着大家将萧江沅关起来的时候,纵火嫁祸于大家!奴婢愿以死为证!” 说着阿长便站了起来,朝一根柱子便撞了过去,却被杨思勖轻飘飘地给扯了回来。 他本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甚至于都已经本着必死的心,用自己的性命去证明这件事情,群臣也该有点反应了,却不想群臣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就像在看一场好戏。 难道自己哪里演的不对? 就连李隆业都皱着眉:“其实阿长这招够厉害的了,只是准备得不够充分。三哥说的不对,他何止忘了一点?”说着走到阿长面前,道,“我且问你,阿沅在掖庭宫住了几日了?” 阿长道:“三日。” “这三日是谁留的?” “……大家。” 阿长立即便明白了。原来错误是在这儿!萧江沅被关三日完全是李旦的意思,李旦究竟为了什么,没有立即将萧江沅验明正身,而是非得将她先关起来,这其中的理由和猫腻,谁能看不出来? 显然李旦起初也不确定萧江沅的身份,怕验错了,而后来则想引太子前来,人赃并获。 太子对此不会不知。若萧江沅真的是女人,重则灭顶之灾,太子若真的要杀人灭口,或是行嫁祸之能事,须得尽早才行,眼下却等到了第三日才做,他就不怕圣人头两日便想起来,直接将萧江沅验了身吗?毕竟萧江沅在圣人的手里,而圣人的做法,往往是出人意料,一切皆有可能的,太子冒不起这个险。 再加上太子险些死在火里,便更不可能是纵火之人了,这分明是阿长太过刁滑,反嫁祸了一番。 群臣不傻,只是有些时候要难得糊涂才好,今夜并不是那个时候。 李旦也回过味来了,不禁转头看向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十分信任的妹妹,若有所思。太平公主也正转眸看他,见他这般望着自己,有点讽然地道:“圣人这是怀疑我?” 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我只让他去吓唬萧江沅了,哪里便那般傻,竟然能做出纵火杀人这种事? 在太平公主看来,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倒极像是李旦的手笔。 毕竟,阿长虽早年是她的人,可现在是李旦的心腹。阿长是一个人,人都是复杂的,他到底怎么想,她还真不敢确定。 李旦道:“我没有怀疑你,只是……我确实没让他这样做过……” 李旦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苍白无力。 其实就算李旦真的让阿长做了什么,为了维护天子声誉以及挽回自己的信任,太平公主都应该把这件事承担下来,不管她做没做过。这是个哑巴亏,她却只能吞下去。便是这样,她才更愠怒,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气氛有些僵住了。这时,姚元崇撤下来阻拦宋璟的手。宋璟低眸一看,同时抬步迈了出去,站定拱手向李旦,道:“启圣人,臣以为,今夜有此一事,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弄得宫里乌烟瘴气,都是未曾验明萧内侍身份之故。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为萧内侍验明正身,一则今日突如其来,不论是谁,事先都难以有所准备,足证清白,二则此事已然迫在眉睫,若再不行验证,只怕东宫不稳,国将不稳!” 姚元崇立即接着道:“至于谁是纵火之人,其实并不重要,无论是谁,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杀死萧内侍,这便说明了萧内侍的身份的确存疑。今夜一事,大可交由大理寺慢慢地查,萧内侍的身份,却再等不得几时,必须证实了。” 群臣附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旦顿时便明白了,这些个臣子都以为这场大火是他做的,甚至对萧江沅的怀疑都从她是不是女子,变成了她是不是男子。宋璟也就罢了,他没说务必将今夜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就已经很不错了,再看姚元崇,那分明就是一副包庇天子的口吻——什么叫“交由大理寺‘慢慢’地查”? 这不就是在说,好了圣人,我知道是你,这事传出去不好听,让大理寺拖着不了了之就行了,但是萧江沅这个人的身份必须得验,不然纵火这事就没完? 李旦不觉又看了妹妹一眼。定是她让阿长去吓唬萧江沅,结果阿长手底下人手脚不稳,把火势弄大了,这下倒好,她生着气,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却把所有的嫌疑都留给了他! 李旦性情再如何温和,此时也有些忍耐不住了:“太平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诧异地看向李旦,眸波一转便明白了李旦心中所想,又好气又好笑,当即道:“验就验!该怕的人又不是我?”说着她便把目光投向了李隆基和萧江沅。 自从有人帮自己说话起,李隆基就开始保持沉默,听着众人所言,捋着自己的思绪。最近从萧江沅被关到掖庭宫开始,事情就十分诡异,如今竟会如此发展,就像是一张网,逐渐地收紧了。其实这场大火解决不了什么,有宋璟在,萧江沅逃不过验身的,她怎么就敢…… 她真的另有准备吗? 李旦看向李隆基:“太子以为如何?” 任凭心潮翻涌,表面上李隆基强颜欢笑地道:“听凭阿耶吩咐。” 也罢,这个逃不过的,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以后再也别想做宦官了。至于她的这条命……不如,他还是上个表,将太子之位让还给大哥吧。 他倒不是放弃了,而是打算以退为进,太子毕竟是国本,怎可轻言废立,姚元崇和宋璟还是会帮他的,如此萧江沅这条命,尚有一线生机。 宫人们立即便打扫出了一屋单间。群臣这边自然是以姚元崇和宋璟为代表,李旦是天子,是公正公平的象征,也是两边势力的重合之处,他派谁代表自己去看都是不合适的,所以只能旁观。李隆基甚至李隆业都要避嫌,太平公主却不服,更信不过姚元崇和宋璟,执意要自己这方也派出一人进去。 宋璟冷冷地道:“若是崔左丞便罢了,如斯小人,我也信不过。” 许久不曾露面的薛崇简这时从太平公主身侧站了出来,道:“我来吧。太子是我表兄,镇国公主是我阿娘,我谁都不会偏帮,我只说实话。” 薛崇简的口碑还是极好的。见众人都没有异议,李旦便同意了。 加上萧江沅,他们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走入了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门关上又打开不过一刻,真相便大白—— 萧江沅是男子。 【第20章·天之骄女怎言败】① 萧江沅是男子?! 李隆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边强忍着一边悄悄后退,才没有被人发觉。 李隆基闻言之时便是一愣,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想了个通透明白——这场验身才是她一开始便谋划好的,而就连当初被阿耶令人带走,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先是找上姚元崇开诚布公,再通过姚元崇算计宋璟,将验身一事通过宋璟的口说出来,同时与他们二人都商议好,验身的结果只能是一个:她是男子。 他们根本不需要验证,只要清楚,唯有萧江沅是男子,姑母甚至于阿耶才不会得逞,大唐才能安稳,便足矣。 姑母这边的人选并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但无论姑母放出谁,只要他们没有把握劝服,都会以各种理由拒绝,而他那表弟来得正好。他那表弟向来说到做到,他绝不会偏帮,而只会说实话,除非与姚元崇和宋璟一样,为了大唐。 至于这场大火,虽也是阿沅嫁祸,但绝不是最终的谋算。她从未想过要让自己死,所以屋子里会有那个洞,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推波助澜,让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一早就算计好了…… 李隆基表面虽有一股不喜不悲不怒,仿佛事不关己的悲哀姿态,心却凉了下来。 “不可能!”太平公主怒道,当即便要冲进屋子,却被薛崇简拦了下来。 “阿娘,萧内侍真的是男子!” “连你也骗我?!”太平公主当即甩出一记耳光,可儿子拉住自己的手却没有任何的松动,不禁冷笑,“既然她真的是,为何不敢让我进去看看?” “奴婢宦官之身丑陋不堪,怎敢污了镇国公主的眼?”萧江沅这时已经穿好衣服,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宋璟道:“难不成,镇国公主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么?” 这话要是姚元崇说,太平公主都能顶回去,毕竟姚元崇或多或少,跟萧江沅都曾有过交集,可宋璟是没有的,甚至于因为宦官干政一事,他跟萧江沅还有些不对付,且为官多年,正直之名远播,群臣谁都不信,甚至连她这一方的薛崇简也不信,都不会不相信宋璟。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了姚元崇和宋璟一眼,道:“我现在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便要挣脱薛崇简的阻拦,朝萧江沅而去,便听李旦恼道:“够了!” 这件事对于李旦的冲击是相当大的。其实那日他起疑了萧江沅的身份,又联想出一串阴谋与野心,他心里是清楚,自己想的太过匪夷所思,很难成行。是妹妹告诉他,萧江沅的确是个女人,那些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信了她,结果她骗了他! 她利用他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也就罢了,她竟然利用他对李成器的偏向和对李隆基的疏远,在朝堂上搅起风云,最终还将所有的嫌疑都引向了自己? 他固然更希望李成器做太子,但是他也清楚,除非李隆基真的罪大恶极,不然一切也只能是想想。他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是希望儿子们都能平平安安。他的确怀疑过李隆基所谓狼子野心,直到今日,他才发现,真正有狼子野心的,正是自己酷似阿娘的妹妹! 转眸看到李隆基此刻的神情,李旦竟有几分愧意,想来这段日子,他一直被自己误会,为传言所累,正如他所言,古往今来的太子何曾这般委屈过?李成器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边,李旦答应了要去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这个三子,却从未真正做到过。 那便借着这个契机,好好补偿一下他吧。 补偿李隆基,却并不意味着要伤害他的妹妹。毕竟在这世间,他只剩下这一个一母同胞了,虽然她做事有些问题,但终究也曾为他考虑过,且换李隆基为李成器,这是他的想法,事情到今日这般地步,他并非没有一点责任,尤其是现在群臣分明是在怀疑他,若他真的惩罚了妹妹,只怕众人便都要以为,妹妹是他的替罪羊了。 于是,李旦道:“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此事便到此为止。天这么晚了,众位爱卿都先回去值班吧,姚相公和宋相公大可在宫中住上一晚。至于太平……你明日便回公主府吧。” ……这就完了? 群臣有些傻眼。不说为萧江沅正名一下吧,至少也该安慰一下太子,顺便表明一下自己绝对不会轻易废弃太子的态度吧? 宋璟横眉冷对道:“启圣人,方才阿长说了圣人,也说了太子,却唯独没有提到镇国公主,焉知不是在刻意保护自己真正的主人?” 意思就是,宫廷起火岂是小事,就算萧江沅身份已经证明了,一切所谓对东宫的威胁也都不攻自破,可今晚这场大火一事,可不能说完就完。 李隆基这时也站出来,双膝跪地,叩拜道:“启圣人,儿以为,今夜之所以有此大火,或许并非人为,乃是天意。天意示警,说儿非嫡非长,不配做这个太子,所以自从儿入主东宫以来,朝堂民间才会有诸多不安,更有许多传言诏令不止……一切都是儿的错,还望圣人降罪,废弃儿为庶人!” 一番说说得言辞恳切,隐约竟有哽咽,群臣听着,颇为不忍。李旦这才想起来自己少做了什么,毕竟平日里习惯了忽略这个儿子的感受,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他忙道:“三郎何出此言?” 就算废弃李隆基是他梦寐以求的,可也绝不应该是眼下,这一点,他作为一个皇帝,还是清楚的。见李隆基似有长跪不起的趋势,李旦连忙上前双手扶住李隆基的胳膊:“我怎么会废弃三郎呢?三郎有功于国家社稷,又这般纯孝悌义,我若是不肯定你,当初又为何立你为太子呢?” 李隆基还是坚持着不肯起身,俯首间竟有泪水落下:“阿耶还是立大哥为太子吧,大哥是嫡长子,自是名正言顺,绝无不妥的!” 李旦何曾见过风流恣意又张扬的李隆基这般落拓失意过?看来此番的确是自己和太平做得太过了,其实仔细想想,三郎自从做上太子以来,别说犯错了,就连政事他又参与过多少?他处处避嫌,谨小慎微,对大郎等兄弟也是一如既往,根本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李旦有些心虚,再加上李隆业也过来据理力争,才只得道:“镇国公主言行无状,着令明日即返回公主府,禁足一月。阿长,绞杀。萧内侍今夜受委屈了,这空出来的内常侍之位,便由你来接替。”顿了顿,最后才道,“太子……乃国本,我既然立了你,就绝不会轻易废了你。既然都说你非嫡非长,那好,自从我登基以来,还未来得及追封多年以前我死去的妻妾,现下也是时候了。礼部,拟定谥号与招魂入葬礼,元日一过,我便追封刘氏、窦氏为皇后。” 见李隆基感激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目光满是不敢置信,李旦硬扯出一抹自以为慈爱的笑,重新扶起李隆基。这次李隆基站起来了,李旦叹道:“你我至亲父子,日后再不可如此生分。我向来是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的,日后你也要多多担待起一些政事,一则为我分忧,二则若哪日我再也做不下去了,还需要你立即顶上呢。” “阿耶何出此言……”李隆基的声音仍有些嘶哑。 太平公主站在一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见大局已定,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谢罪,转身便昂首离开了掖庭。 待到了翌日的时候,宫里一切都恢复了宁静,仿佛昨夜的大火和喧嚣只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一则消息在市井里急速地传开——萧江沅已被验身,证明曾为男子之身。 “那现在呢?”这么问的人自己便咬到了舌头。 百姓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之前所有的传言都是假的,定然是有人想害太子殿下,差不离便是那条路上乘着步辇回府的镇国公主。 “他们姑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 “那便是天家的事情了。我只是可惜,那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原来也是假的。” 百姓们纷纷点头。比起冰冷的阴谋诡计,他们还是更喜欢看才子佳人终成眷属。 因镇国公主经过,百姓都已避让,整条路上,只要是镇国公主仪仗所经之处,必是空无一人。 太平公主昨晚便没有睡好,一直在思虑此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这才乘了步辇,不然依她的性子,策马狂奔出宫才是正理。 这一日晨起之后又想了半晌,直到现在,她才斜睨着身边不远跟着的崔湜,道:“萧江沅是女子,你当时看得一清二楚?” “她穿着围胸,勒得极紧。” “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 太平公主本是不经意一问,没想到问题竟然真的出在了这里:“你……不会是硬扒了萧江沅的衣服,才看到的吧?” 【第20章·天之骄女怎言败】② 崔湜此刻也回想起了当日,立即惊慌地奔到步辇正前跪倒:“臣有罪!” 步辇顿时一停。太平公主抄起手边的檀木香炉便朝崔湜掷了过去:“你还知道你有罪?!萧江沅是什么人,阿娘带过她,婉儿对她倾囊相授,你竟敢如此不知轻重,打草惊蛇?!” 薛崇简立即上前愠怒地拎起崔湜的衣领:“你竟然对萧内侍……博陵崔氏好好的门楣,你身为子孙,真是对得起它!” 崔湜被檀木香炉砸伤了额角,却始终不敢动,更不敢吃痛。薛崇简是太平公主最为宠爱的儿子,他自然也不敢反抗,只得暗自咬牙,恨自己无能。 “你闭嘴!”太平公主呵斥道,“你又强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阿娘,我……” “我只问你一句,”太平公主打断道,“萧江沅,到底是男是女?” 薛崇简不说话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下了步辇,忽然从守卫的腰间抽来马鞭,朝薛崇简背上便是一抽! “这一下,责你不孝!” 薛崇简立即跪在了地上:“忠孝不能两全,儿惹得阿娘生气,是儿的不对,阿娘尽管责罚便是,只要阿娘能消气,儿做什么都愿意!” “你……”太平公主拿着马鞭向薛崇简指了又指,望着他酷似薛绍的脸,眼圈不由一红。她立即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眨了眨眼,悠悠长叹,“忠孝不能两全……好一个忠孝不能两全!” 太平公主讽然地大笑起来,未几笑声戛然而止。她同时转身,弯腰面向儿子的脸,目光森然,唇角微抿:“你以为,你是帮了姚宋二人,力挽狂澜,救大唐于水火的忠贞之士?你以为萧江沅身为宦官,便对一切无可奈何,一直是被算计的那个?你以为李三郎从头到尾受尽冤屈,是最清白无辜的?我李幺娘聪明一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薛崇简明白太平公主的意思,却显然并不相信。现下还未回到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实在不愿不孝,却还是想把话说清楚,只得压低了声音:“难道命人将那些传言传遍长安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一直以来针对萧内侍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未曾缓解圣人对太子的疑虑,反倒推波助澜,一心只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全然不顾大唐安危的,不是阿娘而是我?” “你知道什么?!”太平公主反驳道,“别说是你了,只怕就连萧江沅,此番也不过是李三郎的一颗棋子罢了!自崔湜打草惊蛇开始,萧江沅就布置了这一切……她竟还联合了姚元之和宋广平——我说呢,姚元之何曾是如此避嫌之人,此番竟绝不开口,什么都让宋广平来说,不就是怕自己与萧江沅有过交集之事被人抖出来,致使他说的话,不足以为人所信么?他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的便是引我入局,好让我陷入今日这般境地,而李三郎就是幕后操纵萧江沅的人!” “他明知阿娘要害自己,难道还不能自保么?阿娘若是适可而止,又怎会有今日?”薛崇简苦劝道,“阿娘身为大唐镇国公主,就不能为大唐想想么?”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所以,在你眼中,我之于大唐,竟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 “儿只是说……”薛崇简叹了口气,“就算阿娘心是好的,担心太子做得不好,更做不好皇帝,可太子毕竟年轻,朝中贤臣良相,哪个不能教他?阿娘直接便要废了太子,转而立宋王,就没有想过这会让他们兄弟之间产生隔阂,而一个受天子疏离的太子和一个被天子宠爱的亲王之间有了矛盾,这意味着什么,阿娘难道不知么?大唐已经乱了几十年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就不能少点争斗吗?再者说了,阿娘尚不知道宋王是否愿意如此,若宋王一如当初让出太子之位的时候,不愿和太子起争端,那阿娘做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吗?” 太平公主一直冷眼看着薛崇简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一句,神色才微微变了变。她没再反驳薛崇简,而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边思忖一边道:“你倒是提醒了我……” “阿娘?” “澄澜,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五王宅,务必将宋王给我请来。你若请不来,那么你也不用回来了。” 望着崔湜疾奔离开的背影,薛崇简再忍不住了,呼道:“阿娘这又要做什么?” “那便与你无关了。”太平公主坐回到步辇上,“启程。” 步辇悠悠抬起,向前缓缓行进。薛崇简忙起身追了上去:“阿娘请宋王做什么?圣人已经令阿娘禁足一月了,阿娘不收敛也就罢了,竟还……” “圣人只说禁足,可没说不让我请客人到家里来陪我解闷。” “可是……” “你走吧。” 薛崇简顿时一愣:“阿娘……这是何意?” 太平公主已经将所有怒火尽数压下,语气十分平静:“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了,自然也就不用跟我回镇国公主府了。” 随行的镇国公主府人都是大惊,却都不敢求情。薛崇简从未想过,阿娘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待自己竟也会这般绝情。他的身子晃了晃,双膝跪地,声音微哑:“母子血缘,怎可轻易断绝……” “从你帮着李三郎对付我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顿了顿,太平公主回眸,最后看了薛崇简一眼,“我也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镇国公主的仪仗仍然缓缓向前,薛崇简却停在了原地,孤身一人,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直到李成器和崔湜从这里经过,他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了李成器的手:“大表兄,不要去!” 李成器温和一笑:“我得去。” 薛崇简不明所以:“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我有我的义务和责任,我也该为大唐再多做点什么。” 薛崇简缓缓松开了手——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无法抗拒君临天下的诱惑? 他撑着剧痛无比的膝盖站起身,将李成器伸来扶自己的手拨开,终是和镇国公主府渐行渐远。 李成器望了一眼薛崇简的背影,派了身边的一个小厮去照看,摇了摇头,便随崔湜再度启程:“不知崔左丞可知,姑母忽然找我前去,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崔湜对于太平公主的心思,是能猜出一二的,便道:“自然是天一般大的好事。” 李成器点点头,微笑着不再说话。 李成器被太平公主请入镇国公主府一事,第二日便被传入了宫里,一时间众说纷纭。李旦知道之后虽皱了皱眉,但想到若是妹妹果真有能耐,能让大郎坐上太子之位,他暂且不去管,倒也没什么——他的这个态度,让众人又一次摇摆起来。 李旦知道的同时,身在东宫的李隆基也知晓了。他先是挑了挑俊眉,对于姑母事到如今还能找出一条出路,表示惊讶与欣赏。 萧江沅就立在李隆基身侧,待报信的宦官退下之后,道:“镇国公主要么是病急乱投医了,要么便是她对宋王不够了解。” “怎么,你对大哥够了解?”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道。 自从验身之后,李隆基待萧江沅的态度就急转直下,再不复之前的温柔,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她发怒,而是像累了一般,浑身都透着一股无力,说话都是懒懒的、阴阳怪气的,好像她做了什么极其严重的错事一样。 萧江沅对于李隆基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此番却觉察出了不同。她却仍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仿佛知道李隆基为什么这样一般。 萧江沅面色不改,淡然微笑着道:“奴婢只是知道,宋王当年会向圣人推举阿郎为太子,便是不愿兄弟相争,此番无论镇国公主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大哥一定不会答应?还说不够了解他,我都不敢确定,你竟然敢?” 这时,殿外有宦官来报:“宋王求见太子殿下。” “请。”李隆基先是淡淡道,见萧江沅终于转头看向自己,才反应过来方才宦官说的是谁,立即便站起身来,在李成器入殿的同时,直接大步迈过了身前的长几,踉跄着向李成器奔去,“大哥,你……” 萧江沅道:“殿下和大王有正事要谈,奴婢们便先退下了。” “你站住,其他人都退下。”李隆基冷冷地道。 “慢着。”李成器忽然道,“我要说的事很简单,无需这样。” 萧江沅便只好退至一边挺直站好,听李隆基问:“大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李成器温和颔首道:“姑母昨日找过我,告诉我,她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替换下你,成为新的太子。我告诉她,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请个假&预祝五一小长假快乐 最近的情节不大好写,跟之前很多线索都要呼应上,对微蓝来说比较烧脑,每晚都写到了2点多,白天还要上班,今晚实在扛不住了,请个小假,明天继续更新。 今天下班就回家休假了,先预祝大家五一小长假快乐~~微蓝会尽可能利用好每一天去赶稿t_t和修稿,编辑一个月之前就让我修改第一卷,微蓝一直在纠结第二卷,还没顾得上,为了出版顺利快一点,修稿的动作也得动起来了~但一定还是以网站更新为主 《盛唐绝唱》请个假&预祝五一小长假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章·谁解心中思悠悠】① 李成器昨日抵达镇国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各坊门都已关闭落锁,他便在镇国公主府住了一晚。眼下这才晨起没多久,他便入得宫来,还有时间先去拜见过李旦,再来到东宫…… 拜见李旦是入宫务必要做的,不管李旦见是不见,所以姑且可以排除在外,这样一看,李成器竟是刚离开了镇国公主府,就来找了李隆基? 不论是亲眼见到还是耳闻李成器去了东宫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听大哥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李隆基认真地想了想,道:“大哥考虑的结果,便是把这件事告诉三郎?” 其实李成器在拜别了太平公主之后不久,便来拜访李隆基,这个行为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他能说得如此清白坦荡,也是心中无鬼的缘故,按理说他只需要把这件事讲明白便可以了,却非要加上一句“他还想考虑一下”,这是最让李隆基困惑的地方。 大哥的“考虑”,一定是真的考虑。李隆基知道,大哥不是想对付自己,也不是对皇位有太大的渴望,此刻这样说一定别有深意。果然李成器道:“我来找你,并不是考虑的最终结果。你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大哥且说。” “萧内侍验身一事,可是你一手策划?” “大哥何出此……”李隆基刚要轻笑,便是一怔。他的笑容骤然一敛,眉心微蹙了起来。稍稍一想,他便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这个计划的确太像他做的了。从起初洞彻姑母对萧江沅的注意,到后来一步步请君入瓮,利用忠臣为国为民的公心,将萧江沅的身份一锤定音,而他至始至终都无比无辜而冤枉,引得无数臣子同情和怜悯,在整件事过去之后,这些臣子的心情便都会转化为对太子的崇敬与忠心。 有人能这么怀疑自己,李隆基十分理解,毕竟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正是他。大哥此问一语双关,如若答案是“是”,大哥恐怕就要真的开始考虑了,如若答案是“否”,也可提醒到他——这件事,并没有全然结束,尚可死灰复燃。 “这是姑母说的?”李隆基苦笑了下,“大哥,若三郎说,此番最多知道姑母要对付自己,并没有付诸任何对抗的行动,一心在忙别的,而这件事,三郎是真的很无辜,几乎也是到了最后,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信么?” 这回轮到李成器微怔了。他先是沉思了下,然后看了萧江沅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隆基,才点了点头。他既有些叹息,又有点无奈地道:“三郎可不要责怪阿沅啊……” 李隆基只当没听见,道:“大哥只是想知道,此事是否与三郎有关?” 李成器见三郎不想提,便低叹着道:“我还想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若是依萧江沅,定然是打铁趁热,紧追不舍,一鼓作气让李旦彻底追究了太平公主,若是能赐死,简直便最好了。如此一来,不就一劳永逸,再不必面临这样的人物与危机?奈何她家阿郎却不这样想:“让一切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对姑母赶尽杀绝,但也希望她别太过分,不论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都留一点余地和退路。” 萧江沅这边既有点不甘又觉十分可惜,李成器却温然一笑:“如此正好。” “只是……”李隆基沉吟道。 萧江沅和李成器同时都看向李隆基,便听他道:“她在最不该有所作为的时候,找了大哥入府一叙,此事宫里已经尽知,那么朝臣们也不会知道得太晚,最早不过今日下午。姑母此事做得极为不妥,只怕要落人口舌,御史倒还差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可不会客气的。这个,我就拦不住了。” 李成器道:“就算如此,姑母也得不到太重的惩罚,至少绝不至于身死。路还长着,这才刚刚开始,姑母注定只能昙花一现,再怎么风光,还能继续风光多久?她早晚要退下来的,只是她还没想通。姑母是阿耶在这世上仅剩的一母同胞了,不管她犯下多大的错,阿耶就算表面罚了,心里只怕还是心疼的。” 李隆基颔首:“我明白大哥的意思。” “如此,我便可告辞了。” “大哥且慢!”李隆基忙道,刚要继续说什么,忽然看到萧江沅还在身边,板下脸来,“你下去吧。” 方才还死活不让自己走,这会儿又主动让她退下?她家阿郎这般喜怒无常,有暴君的倾向呢……萧江沅既无奈又有点担忧,表面却十分平静地退下了。 其余的宦官宫人也被李隆基摒退了,殿内便只余李隆基和李成器。他们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一如昔年五王宅之时。起初李隆基只默默地烹茶,再亲手端给大哥,几度欲言都是又止。最终还是李成器无奈开口道:“阿沅这样做,你很生气?” 李隆基几乎脱口而出:“我何止生气?”反应过来,又收敛了下,仿佛不在意地道,“可那又能怎样?我感受如何,情绪如何,会怎么想,是开心还是难过,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想着事情的经过与结果,会为她自己带来什么,会为我带来什么,却从不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 李隆基叹了口气:“我竟不知,自己的境况何时起就那般危急了。群臣还是向着我的,姑母不过是小打小闹,哪一件都能危及我的太子之位,可又见哪个太子是真的因为那些事,而最终被废的?再说传言,现如今分明是传我和她之间暧昧的更多,也更深入人心,它的威力早已大大减弱,跟本伤不到我。丑闻和佳话本就在一念之间,百姓该怎么想,还不是为政者几句话一挥手的事?怎么就必须要这般机关算尽,不惜以身犯险,引姑母入局,再一网打尽了?她为的真的只是我吗?” 事态若真的十分危急,他便不可能有心思琢磨娶萧江沅一事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其实还是公事至上的,他之前那般捣乱,一次次告诉萧江沅他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太平公主所做的事,尚且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而萧江沅要做的,才是他无法可控的。 “不。”李隆基摇了摇头,“她为了她自己,这一点,她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我。这下好了,此事过后,她便是真正的宦官了,这身份将从此天下皆知皆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怀疑她,哪怕她日后以女子妆扮出入宫廷,恐怕都没人信了。” “三郎应该听过,有句话叫‘人各有志’。” “大哥的意思是,顶着一个宦官的皮,这就是她的志向?”李隆基轻笑道,“她倒是同我说过为什么一定要做宦官,我听懂了,但并不尽数赞同,也不是全然理解。有些时候,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是要借着对付姑母,来坐实自己所谓的男子身份,她却还是对我……” 见李隆基有些说不下去,李成器淡淡地抿了口茶,温和地笑道:“阿沅那般坚持自己的宦官身份,这有一个原因,阿沅不愿意为了你恢复女子身份,甚至嫁给你,这又是另一个原因了。” 李隆基从未这样分开去想过,不禁定定地看着李成器不说话。李成器接着道:“阿沅待你是何等的情分,表面看不出来,你自己还感觉不到?她为何不愿意嫁给你,这个我不知道,难道你还想不到?” “……我确实想不到。”李隆基横眉轻哼。 “那这个问题便暂且先不去想。”李成器摇头失笑道,“她为什么那般坚持宦官的身份,我却是能明白一二的。三郎,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如若阿沅起初便是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你和她会是什么样?你可还会注意到她,与她一点点走到今日?” 李隆基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何喜欢她,你所爱慕的是阿沅这个女人,还是阿沅这个人?” 【第21章·谁解心中思悠悠】② 李隆基默然想了许久。 李成器也不急,将烹茶的工具接手过来,重新洗刷茶具、烧水、敲碎茶砖,再慢慢地注水,慢慢地加盐。整套动作下来,日头都斜了一寸。 抬眸见大哥如此惬意,李隆基胸口不禁一窒,他轻咳了一声,道:“阿沅这个人,本就是个女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么?” 李成器温然一笑:“还记得你我儿时看过的一套诡辩言论么?白马非马。” 李隆基立即扶额:“大哥千万别跟三郎说这个,当初我与大哥就此题来辩驳,大哥赞同公孙龙的观点,可将三郎绕得十分头痛。” “我想说的是,白马非马,而马,亦非白马。你若是不愿想其中内容,那便只看字面,但我想,现在的你,当仍是十分不认同的。”顿了顿,李成器安抚道,“不过没关系,你现在能像儿时一样,留我为你解惑,这说明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才是你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障碍,你已经找对了方向,那便离结果不远了。慢慢地,你总会明白的,不要急。” “我怎么不……”李隆基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有什么好着急的,身边要妻有妻,要妾有妾,生活从来不缺伴侣,正事上也自有东宫幕僚班底,日常里那些小宦官也在一点点长起来,他本来就不是离不开她,慢慢地,他就更不需要她了。该着急的是她才对。 李成器眸光淡淡一扫,便浅浅地勾了勾唇:“你和她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而此事也最不能操之过急,须得细水长流、水到渠成才好。阿沅待你十分忠贞,必将一生不离不弃,你还这般年轻,时间还长得很。总之,万万不能因为儿女情事,你便对阿沅有了偏见,你若是常人便也罢了,可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大事正事是绝对耽误不得的。” “没有了她,我的大事正事都会耽搁了?”李隆基轻哼道。 “一则,你用起她来更顺手,二则,她也确实比其他人能干。你将来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为稳妥起见,你暂时还是别动娶她的心思了,时机还不合适。” 李隆基本还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半自嘲半无奈地道:“我哪敢啊?那些大事正事若是被我耽误了,甚至弄错了,那时候就不是我跟她生气了,而是她跟我生气了。” “所以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李成器也无奈一笑,“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刻薄地待她,就算她心中并不在意你的态度,也仍是会被你推远的。” 李隆基默了默,有点烦躁地叹了口气,一口喝光了面前茶杯里的茶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隆基亲自送李成器出门,还没等走到殿外,便听一阵吵闹之声,还都是同一个人的。 “呦,这不是那个死里逃生,又得以验明正身,因祸得福,升了内常侍的萧内侍么?” “站住!我还没让你走呢,你敢告退?”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不过是碰巧遇到你了,看在三哥的份上,跟你寒暄几句罢了。” “我?我好得很!不用你关心!反正……你也根本不关心……” 李隆基呆呆地站在殿门前看了一会儿,见萧江沅一脸微笑地低着头,任凭身边那个男子绕着自己喋喋不休,笑容已有些挂不住,心头先是一阵痛快,转而又愠怒起来。他抬腿就想冲过去:“他竟然敢这么待阿沅,看我不……” 李隆基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李成器伸臂拦住了:“我听说,前晚五郎也在,当时阿沅在火场里,而他在火场外,是也不是?” “……是。” “那便对了。”李成器点点头,“如此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待阿沅早已……视为知己,只是他自己还不大清楚罢了。况且他虽这样,跟你方才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那是……”李隆基收回腿,背手站好,“阿沅是我的人,只有我能那样待她。五郎一个堂堂亲王,在东宫里那样责骂太子贴身近侍,成何体统?” 李成器忍俊不禁:“每到这时候,我都会特别感慨。” “……大哥感慨什么?” “感慨咱们果真是同根亲兄弟。” 不得不承认,眼前此景的确与自己之前待萧江沅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李隆基不自然地咳了咳,道:“大哥别以为这么说了,我便会放过五郎。”顿了顿,他定定地望着那挺直腰背垂首站着的微笑内侍,笑容终究还是温柔起来,只是语气仍十分无奈,“谁叫我见不得她如此,无论如何都想帮她、救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李成器这才收回手,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立即直奔而去:“李五郎,你够了!” 李隆业正说着起劲儿,见三哥过来,不由收敛了些气焰,却还是挺着胸脯,道:“是她对不起我在先!我又不会打杀了她,说她几句怎么了?” 李成器这时也走了过来,沉下脸:“五郎,给太子殿下见礼。” 李隆业的气焰又被浇灭了些。他满脸的不愿意,却还是缩了缩脖子,乖乖地给李隆基长揖致礼。李隆基冲李成器扬了扬眉,而后作揖还礼道:“行了,你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就随大哥一同回去吧,算是替我送送大哥了。” 李隆业立即道:“我……我有话要对阿……萧内侍说的!” 李隆基诧异道:“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还没说完呢?” 李隆业:“……” 他的确说了很多,但一句都没在点子上。他也不想的,但是一看到萧江沅,就立刻气得不行不行的了,一时便什么都忘了,只想要反驳她。 李成器摇了摇头:“阿沅似是有话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五郎的心结,只能由阿沅来解开。 萧江沅明白李成器是在给自己机会开口,感激地颔首致礼过后,道:“奴婢的确有话要对薛王说,只看薛王想不想听。” 李隆基道:“你想听么?不想听就赶紧跟着大哥一块走,我还有正事要忙呢,你……” “我想听还不行吗?”李隆业别扭地道,“你说吧,我不打断。”等你说完我再好好地反驳你。 萧江沅便道:“那夜奴婢的确欺骗了薛王……” “你!”李隆业没忍住开了口。 “薛王说过不打断奴婢的……” “……你继续。” “那夜,奴婢千不该玩不该,把一个地洞说成了一条密道。奴婢心想,若只是地洞,薛王定然还要担心,可若薛王继续困在火场里,别说是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只是衣服被烧了一块,圣人盛怒之下,奴婢也担待不起,所以才说得夸张了点。薛王若是不信,可以问殿下,也可以回想一下,殿下与奴婢获救之时,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殿下和奴婢既然能活着从火场里出来,除了太子妃居功至伟之外,便是那地洞的功劳了。奴婢答应过薛王,一定不会有事,一定活着出来,还望薛王看在奴婢已经做到的份上,原谅奴婢,可好?” 李隆业本来就是纠结于,自己差点亲手“杀”了萧江沅,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再细细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他的气焰便尽散了,只余一点心虚和别扭:“你……你说原谅便能原谅?我堂堂一个亲王,怎能听你一个宦官差遣?” “又不是没被差遣过……”李隆基毫不留情地道,“堂堂一个亲王……堂堂一个亲王还不顾影响和后果,在东宫里辱骂太子近侍,这人得傻到什么程度,能办出这等事来?” “我……我哪有辱骂?”李隆业说得十分无力。 李隆基轻笑了一声,以作回应。 “大哥……”李隆业委屈地皱起眉来。 李成器认真地道:“三郎说得对。” 李隆业:“……” 犹豫了下,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想让自己在人气上比较站住脚,他只好转头向萧江沅,“……阿沅……” 萧江沅十分想帮李隆业,顺便哄一哄他,奈何此事,她也不能姑息甚至说谎:“薛王还是听殿下得好。” 李隆业受不了了:“你们真是够了!”言罢,他便立即转身,终于选择了离开。 李成器纵容地笑了笑,与李隆基和萧江沅都拜了别,才慢慢地追了上去。殿前便只剩下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气氛顿时静谧了许多,两人都是半晌默默地不说话。 还是萧江沅自觉,毕竟自己只是奴婢,哪有让阿郎主动的道理,才道:“阿郎……可是也原谅奴婢了?” 李隆基立即答道:“没有!” “……当真没有?” “绝对没有!” 萧江沅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便没有吧。” “你……” “奴婢会耐心等到那一日的。”萧江沅抬眸正视李隆基的脸,目光坚定无转移,“奴婢相信,阿郎总有一日会明白奴婢的。” 李隆基迎着萧江沅的目光,脸色逐渐便缓和了下来。他低叹了一声,对自己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再不多言,转身回殿,本是一往无前,没有回头,却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还不快跟我进来?你我的事算私事,总不能耽误了正事。” 萧江沅凝视着李隆基的背影,眸光中终于泄露出几分爱慕。她脚步轻快地追了上去,同时心下的决定愈发坚定。这一辈子,她都跟定这个人了,忠贞节义,不离不弃。 与此同时,两仪殿里,姚元崇和宋璟正在向李旦进言。 【第22章·初尝败绩犹不甘】① 昨日太平公主出宫回府,开始了她一个月的禁足期,这本是一件极为不错的事情,结果没想到当晚,太平公主就请了宋王李成器到府里去,说是姑侄许久没见,实际上,她存了什么心思,官场里谁看不出来? 姚元崇和宋璟知道此事之后,次日晨起就到了李旦那里碰头。 姚元崇率先道:“事已至此,所谓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镇国公主对太子殿下若只是不满,那便也罢了,如今竟敢起废立之心,圣人若再不采取措施,只怕镇国公主会成为第二个韦庶人。” 李旦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不、不会的,太平她……她只是……” 他知道太平公主这时候请李成器入府,是有多不理智和不合适,但也明白她别无选择。他是有私心的,自然也就听之任之。如今引起了臣子们的反对和弹劾,他虽早就料到,却没想到就连姚元崇都说得这般严重。 宋璟开口道:“宋王是圣人的嫡长子,豳王是天皇长孙,论及血统尊贵而正统,此二人为李唐宗室之最。眼下镇国公主找上了宋王,结果尚未可知,若此番不成,镇国公主只怕便会再找上豳王。镇国公主先前散布谣言,制造事端,如今又在他二人之间互相构陷,必会危及东宫。为安大唐计,臣请圣人将宋王与豳王外放为刺史,将镇国公主与驸马安置到东都洛阳。” 李旦有些头疼——姚元崇还只是拿结果吓唬他,宋璟倒好,直接跳过这一步,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了。 做皇帝真的太没意思了。 可现在这个局面,自己想退也退不下来,那便再忍一段日子好了。 李旦刚要开口,姚元崇似刚想起来什么,道:“也请圣人同时免去岐王和薛王的左、右羽林大将军职务,任命他们为太子左、右卫率,以襄助太子。” 李旦:“……” 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放过?! 仔细考虑了下,李旦才敢开口回道:“我现在只剩下太平这一个一母同胞了。昨晚我还梦见了天皇天后,他们十分担心这个幺女,还叫我好好照顾她。虽然她确实犯了错,但我不是已经将她禁足了么?就算她仍有些小动作,可我又怎么能因此,便将她远远地安置到东都去呢?” 抬出了天皇天后啊……姚元崇心下暗暗点头,这圣人经历了这些事,的确比之前聪明了,别管那个梦是不是真的,说出来了,那就是孝道为大,这个他们也无话可说。但他们堂堂宰相,好歹开了口,总也不能一点结果都捞不吧……毕竟其他提到的也很重要。 姚元崇便道:“圣人的心情,臣很是理解。圣人只剩下镇国公主这一个妹妹,想如何疼爱都可以,只是……有些事防不胜防,务必尽早做好打算才好。” 听姚元崇这么说,宋璟道:“只要诸王之事解决,镇国公主就算再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了。若圣人不肯外放镇国公主,为大唐安定计,还请圣人答应,外放宋王豳王为刺史,岐王薛王改为太子左、右卫率!” 李旦自知讨价还价,自己是说不过这些老臣的,虽心疼李成器,但也只好先答应下来。想想犹有不甘,他又立即道:“此事必须要等到正月过后再办!” 姚元崇和宋璟齐齐拱手道:“自然。” 见姚元崇和宋璟答应得这般痛快,李旦总有一种,终究还是被他们两个老油条算计了的感觉。 景云元年的十二月就这样走向了结束,迎来了景云二年正月。 景云二年正月十九日,李旦追封亡妻刘氏为肃明皇后,亡妾窦氏为昭成皇后。同日为两位皇后招魂入葬东都城南,肃明皇后入惠陵,昭成皇后入靖陵,立庙则在京师,号为”仪坤庙“。 太平公主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禁足期,说是要为两位嫂嫂送行。李旦不仅准许了,还让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久,他便听闻,朝中众臣之心已经归于东宫。他装作不经意地向宰相们问起这件事,却还是被宰相们一眼看穿了。 姚元崇和宋璟要避嫌,这种话不能接,一向也对太平公主颇有意见的韦安石站出来道:“此等亡国之言,圣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见李旦一时说不出,韦安石道:“看来这一定是镇国公主说的了,不知公主从何得知,有何依据?圣人身为天子,既然问起了臣等,可是已然信了这胡说八道?太子殿下于国有功,为人又仁慈明智,贤德孝悌,此事天下皆知,还望圣人不要轻信谗言,误国误己!” 面对这样的问题,宰相们的回答无非就这一种,太平公主早已料到。李旦此时印证了妹妹的猜想,又想起之前姚元崇和宋璟让自己答应的事,心下不安起来。 想当年章怀太子不就是被阿娘废到外地之后,就被赐死了么?若大郎真的到了外地去,可会真的有活路? 他并没有想废掉李隆基,毕竟这样君臣一体,才是国泰民安的前提,这对于大唐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他现在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是想为李成器寻个安稳的归宿。可就在几日之后,他又听术士说:五日之内,必有急兵入宫! 这可把李旦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是三郎见自己不仅对太平不计前嫌,又开始宠信于她,还问了那般怀疑太子的问题,他觉得委屈,便直接…… 这不是完全没可能的,政变这回事,这个儿子可比自己熟多了。政变也是最直接最方便,也最有成效的一件事,他只要无畏于不孝之名,便可以凭借政变,直接登上皇位去! 这可怎生是好……李旦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问问宰相们的意见——太平的基本上不用问了,一定是先下手为强。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虽然心里不大喜欢宰相们,但还是愿意信任他们,尽管对于答案,他也早有预料。 这一日,宰相们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们没有愤怒,没有猜疑,没有反驳,更没有把这件事也归于太平头上。他们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如一汪深湖。 殿内静谧许久,李旦忍不住道:“诸位相公……就没什么想法?” 姚元崇身为首席宰相,率先道:“不知对于此事,圣人信是不信?” 李旦想了想,只得诚实地道:“我信,也不信。” 宋璟这才抬眸看了李旦一眼,道:“请圣人明言。” 李旦叹道:“我信,是因为我害怕,如果这兵是三郎的,我实在不敢想像,大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不信,则是因为……我已经追封了三郎生母为皇后,三郎太子之位已然稳固,他之前尚且那般隐忍,如今更没有理由,给自己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但若不是三郎,那这兵会是谁派入宫的呢?你们别说是太平,她一个公主,这样做就算能一时把自己推上皇位,又能坚持多久?如此得不偿失的事,太平也不会做。” 李旦身为皇帝,还从未对臣子这般坦诚过。宰相们也十分感慨,说的话也都实在了许多。 韦安石道:“圣人就没想过,那术士是骗您的么?” 李旦道:“……他有这胆子?” “他没有,可有的人有。” “都说了不是太平……” “即便是派兵一事,也不一定就与镇国公主无关。”近来刚刚上任,还没怎么说过话的张说道,“圣人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李旦道:“……怎么试?” “请圣人令太子监国,一切自会明朗。” 如果术士所言是真,兵又是太子所派,那太子无非是因为之前太过委屈绝望,终于忍无可忍。只要圣人给了他名正言顺的权力,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为防世人说自己不孝,定会放弃起兵。若兵是镇国公主所派,那便更好办了,今日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当然要做出防备,镇国公主毕竟只是公主,能差遣的军队只有自己的卫队,到时候太子这边不起兵,她想嫁祸的话,便只能自己来,可那些兵都是谁的人,一目了然。 如若术士所言是假,那么五日之后,圣人自会明白一切。而权力一旦交出,想要拿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圣人若给不出个合理的理由,他便休想从太子手中拿走那本就不算多的权力了。 ——张说是明摆着支持李隆基的,国家如何,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再说。 张说心里想的,李旦也基本上都想到了,这个法子的确面面俱到了。只是……他虽然不大愿意做皇帝,可眼下,他还不能就这样交出权柄。 宋璟这时冷冷道:“不论术士所言是‘真’是假,都绝非天意使然。” 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小小术士没那么大野心,也没那么大胆子,这种事现如今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大家都已心照不宣。 李旦此先没有想到这一处,经此一提醒,他原本对太平公主尚存的一些愧疚,渐渐地便压了下去。 已经不需要衡量了,他直接便道:“拟诏:以宋王为同州刺史,豳王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岐王为太子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为太子右卫率,镇国公主……迁往蒲州安置。” 【第22章·初尝败绩犹不甘】② 正好就在五日之后,太平公主接到了这封诏书。 待宣旨的宦官离开之后,她险些没将诏书扔出去。自小受父母宠爱,以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身份长大,她的骄傲几乎是天生的。她是皇帝的女儿、女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妹妹,是古往今来第一位镇国公主,任凭改朝换代,任凭谁做皇帝,她都稳稳地站在最耀眼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贬出长安,所安置的地方甚至不是东都,这对于她来说,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样一番合情合理又针对李旦的算计,竟然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李旦是转性了还是开窍了,还是姚元崇和宋璟跟他说了什么? 诏书都下了,她再怎么想都是无济于事,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结果,那便只好欣然接受。 她可以接受,当然,逼她接受这一切的人,也休想好过。 太平公主第二日就以谢恩为名,入宫觐见李旦。 李旦本来不想见,可是再不见,妹妹就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以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这一面还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心软,摆了一场极为丰盛的家宴,来迎接太平公主的到来。 只要妹妹别乱来,少说点耸人听闻或是别有目的的话,他还是很愿意疼爱她宠她的。 说是家宴,其实只有李旦和太平公主兄妹二人,这正合太平公主之意。 刚吃上没一会儿,太平公主就开口问道:“阿兄可还记得斜封官一事?” 李旦心弦立时一紧,动筷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此事刚过去不久,我当然还记得。怎么了,幺娘?” 太平公主有些好笑地扫了李旦持筷的右手一眼,继续道:“幺娘若是没记错,此事是由姚相公和宋相公主张建议,再由宋相公主理的。” 李旦点点头:“你没记错,正是如此。” “那便对了。”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拜请道,“还请阿兄治他二人大不敬之罪,绝不能轻饶!” 李旦诧异道:“两位相公做得好好的,并没有任何过错,为何要治罪?”想了想,脸色微沉,“莫不是幺娘以为,此番去往蒲州,都是姚宋二位相公的主意,所以便要报复?” 太平公主坦荡一笑:“我便知道阿兄会这样想,所以才先问了斜封官一事,没想到阿兄还是这般不识好人心。” 经历过萧江沅一事之后,对这个妹妹,李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全然信任了。昨日才刚有两个臣子跟自己说过斜封官一事,今日妹妹便开口了,这让他不得不多想,更何况妹妹所言还涉及了姚元崇和宋璟,他便更要多问问了。此时听妹妹这样说,李旦有些好奇:“哦?” 太平公主道:“阿兄想想,这斜封官是中宗皇帝在世时任用的,这已史书在册,不可更改。先帝尸骨未寒,姚元崇和宋璟便迫不及待地把一众斜封官,一下子都赶出朝堂去,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他们嫉贤妒能?”李旦不敢置信,那些个斜封官是什么水平,跟姚元崇和宋璟怎么比,他们犯得着嫉妒么? 太平公主摇摇头:“斜封官的能力的确参差不齐,素质普遍低下,中宗皇帝任用他们,的确不对,可就算不对,中宗皇帝已经去了,他之功过,难道还是臣子可以影射与议论的?姚元崇和宋璟这样做,不就一下子就让百姓们知道,这是中宗皇帝犯下的错么?” 而中宗皇帝毕竟是李旦的亲兄长,李旦的皇位又是从中宗皇帝儿子的手里“拿”过来的,就算中宗皇帝本身确实有问题,李旦实在找不出什么来夸赞其功德,但至少也别拿人家的错误,来彰显自己的贤德吧?这可太不厚道了。 李旦本身也不是那般不厚道的人,更何况全天下人,谁都有点护短的毛病,李旦也不希望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他是那个昏君的弟弟……” 太平公主又道:“况且,姚宋二人做的并不彻底。被罢免的斜封官何止千百,他们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为了个官身,倾家荡产的都有,现在你说罢免便罢免了,这是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怎能心甘?自然是四处民怨沸腾,只是阿兄久居宫中,已经听不到罢了。” 李旦很早就好奇,怎么那些斜封官罢免之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原来并非没发出,而是有人没让他听见…… “阿兄觉得,他们会埋怨谁?”太平公主问道,“姚元之,宋广平?不,这二人算什么。在我大唐,当家作主的当然是阿兄你,他们要怪,也只能尽数怪到你头上。再反观姚宋二人,自斜封官一事之后,不仅深得阿兄器重,朝中声望更一时无两,百官俯首,贤相之名也传入民间,怎么听都比阿兄的名声好听。” 李旦皱起了眉头。 太平公主趁热打铁:“身为臣子,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名声,不惜牺牲君主的声望,再怎么能干,也是不忠——至少,对阿兄是不忠的。”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比如东宫太子。 李旦的筷子已经放下了,美味佳肴近在眼前,他也再提不起任何的胃口。太平公主心知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到李旦身边坐下,为李旦斟了一杯酒,叹道:“幺娘知道,阿兄责怪幺娘,也开始不信任幺娘了,不就是因为一个萧江沅么?不论阿兄信或是不信,幺娘都要说,那场火,不是幺娘授意放的。幺娘也从来不觉得,验出来的结果就是真的。 “阿兄,你是我仅剩的兄长了,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又是我大唐的天子,我不帮着你,又能帮着谁?我做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你想废三郎而立大郎?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安分守己,什么时候都是镇国公主,只要是李家的皇帝,谁都得对我客客气气的,可到头来,我不仅要为你背负这所有的罪名,还要承受你的不信任,现在竟然还要被贬到蒲州去?” 太平公主的委屈都是真的,她没有任何隐忍,让泪水放肆地在眼眶里打转,必须要李旦看得清清楚楚:“阿兄,对我,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也要鸟尽弓藏吗?” “我没有!”李旦立即道。 “那阿兄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小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李旦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愧疚之色深深浅浅,好一会儿才终于坚定下来,“幺娘你放心,我只是现在不得不这样处置你,你且先去蒲州散散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太平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当然要回来,她必须得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回想一下,只跟太子斗有什么意思?斗完了之后呢,是不是还要跟下一个不听话的太子斗?斗来斗去,一切还不都是依靠皇帝做主,他敲定了什么便是什么,她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听从认命?就连自己这条命,还不是紧紧地握在皇帝手里,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了。 只是这样,可真的太没意思了。 在李旦这里埋下了嫌忌的种子,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太平公主安抚又坚定了李旦的想法之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这还能给李旦一种信任和坦荡的感觉。 李旦这次没让太平公主失望,在她离开之后,便直接颁诏,恢复之前罢免的所有斜封官官位。他根本没给宰相们商量的机会,就随便抓了一个中书舍人草拟诏书,跳过了一切繁琐的审核,直接通过门下省,发布了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这封诏书就名震长安了。 太平公主这才转身,往东宫而去。拜别过了皇帝,她也该去看看太子了。 对于皇帝这个兄长,太平公主还能强忍着温柔以对,可对这个小辈侄儿,她可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那样好的态度了。 李隆基正与王毛仲单独会面,刚聊了一会儿,便听萧江沅来报李旦最新颁布的诏书内容,内容才刚说完,太平公主就来了。 他这姑母来得太突然了,寻他寻得又急,他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只得顶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常服,去会上一会了。果然他刚抵达丽正殿,还没来得及以晚辈致礼拜见,从这一身衣服开始,到他整个人,都被太平公主臭骂了一顿。 李隆基从未见过姑母如此暴怒,连形象都不顾了,直觉其中有诈。而自己虽然是太子,可也是晚辈,只要是晚辈,对姑母这样的长辈,就得忍让多一些,他便装出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太平公主说什么,他都称是,直到太平公主这样说道: “你勾结宰相,让他们赶走我这个亲姑母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把宋王和豳王也赶出长安?!好一个李三郎!你就那般容不下你这些兄弟吗?!如此无情无义,怎堪东宫之位?!” 盛唐绝唱 【第23章·我欲传位与太子】① 四周宫人内侍顿时噤若寒蝉。 李隆基忙道:“三郎不敢!” 这时,天子制书至,着令太子监国,六品以下官员任命及徙刑以下罪犯审核,均由太子做主。 待宣旨的宦官离开之后,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你不敢?你马上就要开始监国了,就算之前有什么不敢的,日后也不会不敢了吧?” 这次倒不是李旦左摇右摆了。这封制书是与外放宋王、豳王及太平公主的那封诏书一同草拟,经过了几日的程序,才最终成型。外放的那封诏书已经在昨日通过门下省下发出去了,太子监国制书则是在今日才最终敲定。太平公主只是正好赶上了宣旨而已,并非是李旦故意为之。 对于这封制书的来临,李隆基是没想到的。他以为能外放大哥和大堂兄,甚至于如此尊宠的姑母都被安置到了蒲州而非东都,这就已经足够了,阿耶虽然不喜欢做皇帝,但权力还是揽得挺紧的,此番竟然会真的松一松手,这真是意外之喜。 可看姑母来势汹汹,更什么都不顾,这份喜悦便瞬间淡了,甚至还有一点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果然,还未等他回太平公主的话,便有东宫臣僚来报:圣人在刚刚下诏,说是之前废弃的斜封官,重新量才而用。 起初东宫臣僚看到太平公主在,入殿之后是没敢说话的,还是太平公主笑着问到了,再加上太子殿下也点头同意,他才开的口。这一番话说完了,太平公主笑容更艳丽了,冲着他不住点头,太子殿下的眸光却变了。 他刚刚说什么?李隆基仔细回想了下,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终于明白了姑母为什么敢这样地来,这样地闹,她果然是附带了阿耶的态度来的。 恢复斜封官官职这样的旨意一下,相当于立即推翻了之前姚宋二人的所有政绩,此二人已是岌岌可危,说不准什么时候,阿耶也会将他们贬官外放。阿耶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决定,不用问,一定是姑母的功劳。 她来这儿来责骂自己,是想告诉自己,就算她看似败了,也不会让他太好过,这不,算计得阿耶来剪除东宫的势力了? 太子监国的旨意虽然也下了,却是阿耶几日之前的想法,眼下连姚宋二人都猜忌而打算废弃了,对他的看法还能不变? 在这个旨意宣读完毕之后没多久,太平公主就离开了东宫。 王毛仲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却一直坚定地站在李隆基身后,未曾腿软,也没想远离。殿内一片寂静,他是最沉不住气的:“殿下,这……” 李隆基抬手制止了王毛仲的发言:“你等等,让我先仔细想一想。” 王毛仲立即闭嘴,同时转眸望向了萧江沅。若说能有谁可以同殿下几乎同时地想到同一处,他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他就见过萧江沅一个。 又静了半晌,萧江沅才道:“殿下不可坐以待毙。” 李隆基也想清楚了:“当然。”说着长叹了一声,道,“走吧,去甘露殿。” 王毛仲虽然听不懂他们所言的内容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得出,殿下这一声叹息,既有不甘和不舍,也藏着一丝丝的歉疚和愧意,但都在一个眨眼过后,淹没在深邃的眸波里。 李旦这边刚刚由姚元崇和宋璟二人联想到东宫太子,便听李隆基来了。他的心绪正纷乱着,也没听清是谁,便招手唤其进来了,待李隆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远,他才反应过来:“太……太子来此,可是有事?” 李隆基立即跪下,郑重地道:“姚宋二人离间姑母、大哥、大堂兄与三郎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儿来请阿耶务必对其二人处以极刑!” 李旦顿时懵了——姚元崇和宋璟可都是帮着他的,他怎么舍得? 李隆基深深跪拜:“只因三郎一人,竟要让姑母、大哥乃至大堂兄都被外放出长安,三郎实在心中不安!若真要如此才能让大唐安定,群臣安心,那三郎这个太子,不做也罢!还请阿耶下旨,废弃三郎太子之位,立大哥为太子!” 这个决定,当然让李隆基十分不舍也不甘,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阿耶早晚都要处置姚宋二人,倒不如让他来开这个口,结果同样是丢失支持与威望,可阿耶剥夺与他自己舍弃,效果截然不同。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将失去的减到最少,这种做法或许不留情面,甚至恩将仇报,但丢车保帅,才能来日方长。 姚宋两位相公在政治斗争这方面,可要比他有经验的多了,必然会理解的。他也绝不会从此放任他们不管,只要来日一切尘埃落定,而他们还活着,他定会将他们接回长安。 眼下,他不得不让他们吃些苦头了。他想保住自己,就必须先舍弃他们。 ——这或许还能为他们争取到一条活路。 他太了解自己的阿耶了,只有他把话都说死了,阿耶反倒会心软。哪怕起初真的动了要杀姚宋二人的心思,见此刻连他都不要他们了,他们又是祖母在世时便入朝为官的老臣,阿耶的处置都会因此而柔和许多。 果然不出李隆基所料,听完李隆基一番话,李旦道:“哪……哪里就这般严重了?姚宋二人的这番建议,我听来还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有些事,他们办的不好罢了,倒不至于要处以极刑,毕竟都是老臣……我看,就都外放为刺史吧,日后政绩若好,再召回来便是。至于你,不必如此多虑,也少牵扯上你大哥,太子之位也是能说换便换的?” “那便请阿耶不要外放姑母及两位阿兄,三郎实在于心不安!” 李旦想了想,若是真像三郎所说这样做了,那妹妹便相当于没有任何处置,东宫则元气大伤,这种形势太不平衡,于他于国都是不好。于是,便在太平公主出发几日之后,景云二年二月初九,他下诏将姚元崇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贬为楚州刺史,又过了两日,撤销了将宋王李成器和豳王李守礼外放的命令。 此一番斗争下来,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有所得也各有损伤,竟没分出胜负。 但他们知道,一切都没有结束,只要他们还活着。 日子还久,来日方长。 姚元崇离开长安的这一天,萧江沅去送了行。 宋璟早姚元崇一日离开了,当时萧江沅本也想去送送,可想到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还是望而却步了。相比较而言,还是姚元崇慈祥多了,虽然也大多是表面。 姚元崇的行装极少,似是从当初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还得离开,都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却只有一个小厮和一头毛驴、几个包袱,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 萧江沅本想把自己的马送给他,却被拒绝了。姚元崇笑着道:“你还是多顾虑一下自己吧,我可不觉得你已经安全了。” 萧江沅微微一笑:“奴婢如今的身份已经大白于天下,是经过了圣人认可的,除非圣人能推翻自己,否则这一辈子,奴婢都不会再有此类的危机。” 姚元崇摇头:“难道圣人没有推翻过自己么?” 废除斜封官是圣人亲自下的诏书,恢复斜封官也是,这难道没有自相矛盾? 萧江沅也是想到了此处,有些无言以对,却听姚元崇接着道:“但我说的,并不是你的身份。能给你带来危机的,并不只有圣人一个人。想当初,长安市井传出有关你的流言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那一定是有人操纵,才会传得那么快又那么厉害,而操纵流言之人……”说着姚元崇走近了萧江沅,耳语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并不止是镇国公主一人么?” 盛唐绝唱 【第23章·我欲传位与太子】② 姚元崇一直把这个想法深埋心底,生怕说出来,便会影响大局,好不容易大局终于定了,东宫终于尚稳,他才看在大圣天后的份上,勉强对萧江沅松松口,却不想人家不仅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一样,还垂眸抿唇,笑容都变得温存起来。 “已经没事了。”萧江沅道,“多谢姚公关心。” “没事?”姚元崇有点不甘地调笑道,“难不成……殿下甘心了?” 萧江沅但笑不语,长揖致礼,恭送姚元崇离开。 ——原来姚公也想到了,那些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情爱版本的传言,都是李隆基着人散布出去的。她还知道那人有王毛仲和号称长安第一侠的王崇晔,这两个一个是他一同长大又决心改过的家臣,一个是在长安里一同摸爬滚打过的兄弟,值得信任也能将事情办得极好。 其实最初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后来还是从传言里发现了端倪,而后又撞到了一番对话,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李隆基:“你这传言未免也太详细了,说的还都半真半假,也不怕露了痕迹。若是让她发觉,这传言是我让你们放出去的,这事可就不好办了——还有,端午节时,我亲自为她系长命缕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毛仲:“端午节结伴逐乐,长命缕人人都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原来是真的?” 李隆基:“……” 他还气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宦官身份,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想要通过民心来扭转乾坤,变丑闻为佳话,也从未是为了自己尚且稳定的太子身份,甚至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更多的则是为了让她变成真正的“她”,然后他来得到她。 两个人都各自心怀鬼胎,结果都出现了意外。 她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火场的那夜,他就那样浑身湿淋淋地冲了进来,来到了自己身边——这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吧?所以,在他听到验身结果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才会对她那般别扭。 她一直悠然自若地忍耐着他的所有脾气,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而他……看似选择了妥协。 慢慢来,他会明白自己,理解自己,妥协只是暂时的,他总有一天会支持自己的。 抬起头,她已经回到了东宫。 姚元崇和宋璟都被外放了,中书令和侍中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李旦选了韦安石和李日知来接替姚元崇和宋璟的职务,本以为他们好歹也在政事堂待了许久,向来无过,也曾说过些一针见血的话——特别韦安石,连太平的账都不买,若非有自己最为信任的郭元振救助,只怕便要被太平害死了——如斯人品,能力当也不凡,只是有向来独断的姚元崇和矫枉过正的宋璟珠玉在前,一直没机会出头罢了。 这回,他来做他们的伯乐,给他们机遇,让他们释放自己的才华。 下诏的时候,李旦觉得自己总算有了几分皇帝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像当年阿娘选官时的模样了。他一直以来虽然真的不大愿意做皇帝,但既然做都做了,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得好一点的,至少……比中宗皇帝好一点吧? 听着韦安石和李日知谢恩的话,李旦心情十分愉悦,如此君明臣贤,也许盛世就在眼前。 但是他没想到,人品和能力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它们犹如鱼和熊掌,也时常会此消彼长。宋璟?那是个例外。 自从韦安石和李日知领袖政事堂以来,大唐又恢复了昔日中宗皇帝在时的混乱模样,尤其是斜封官复位者太多,整个朝堂熙熙攘攘,上个朝仿佛到了西市一般,让李旦颇为头疼。 他也十分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或许是两位相公没能上手,可时间长了,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恶化了许多,这就让向来脾气不错的李旦,也不得不愤怒了。 然而任凭他训斥过,他努力过,可是好不容易商量出来的对策,真正实施的时候,却仿佛泥牛入海,根本丝毫不见效果,渐渐地,李旦便绝望了。 他早就说过,他不愿意也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他也想把国家治理好,可是……他真的无能为力。 要不……干脆把皇位传给三郎算了。 他立即便将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召了来:“我向来淡泊名利,生性喜好恬静的日子,从不以万乘之尊为心中至贵。我早年便做过皇帝,也曾任皇嗣,又差一点成了中宗皇帝的皇太弟,后来还不是都被我拒绝了?我是真的做不来,也不愿意做。如今我想将皇位传给太子,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没有任何回答——他们全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啊!圣人是怎么了?突发奇想还是另有目的? 天子退位不是小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拍板敲定的,总要商议个几天。便在这几天之中,这个消息如同雨后春笋般,蔓延生长,不过一日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蒲州。 太平公主愤怒不止:“他还没把我接回去呢,竟然先想着退位?他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梦见了中宗?” 崔湜劝道:“公主莫急。此事事先没有任何端倪,或许只是圣人一时意气,毕竟近两个多月以来,朝堂纷乱,政令更是混杂,圣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本来就对政事没太大兴趣,失望甚至绝望,也是有的。”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比我还了解他。” 崔湜道:“臣不敢,只是合理推断罢了。其实出了这件事,着急的并不应该是公主。” “你是说……太子?” “公主心中不安,太子也高兴不起来,谁知道圣人是不是突发奇想,试一试太子的忠心呢?太子可从来都没忘记,圣人所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他嫡出的大哥——宋王。” 太平公主满意地颔首:“这才是博陵崔氏的才子——可知会过京中的人了?” 崔湜恭谨地道:“公主放心,有太子严词拒绝,公主的人一定会顺势而下,竭力挽留圣人,只要有他们在,就算其他的大臣动了让太子继位的心思,也绝对开不了这个口。圣人向来耳根子软,时间一长,他一定收回成命。” 太平公主的手指轻轻拂过崔湜白皙的脸颊:“若是此番没能成功,你我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知道么?” 崔湜坚定地道:“不会的。惠文昭容的墓葬还未完成,一切还等着公主回京。” 当初上官婉儿被追谥为“惠文昭容”之时,李旦便听太平公主的,着令工部派人,在中宗皇帝陵墓旁不远,选定一处风水宝地,建造上官昭容之墓。此工程乃是由太平公主监管,可惜墓葬还未建成,她便被送出了长安。 太平公主抬眸看向长安的方向:“是啊,我还没让婉儿入土为安呢。” 听到阿耶要传位给自己的消息,李隆基的确一点都不高兴。 朝堂都乱得一团糟了,阿耶才想起来传位给他?这么大个烂摊子,他除非能短时间便解决掉,才能博一个临危受命、救时天子的名声,如若不能,什么果然年轻能力平平的话,便都要传出来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被臣子们看轻,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接手江山这个烫手的山芋。 ——废皇帝和废太子相比,下场只会更惨,且不再有悬念。 再者说了,拒绝是他的义务和权利,是他必须去做的事。只是原本或许象征性地拒绝个三次,他就可以登上皇帝的宝座,现下他却要拼尽全力去真正地拒绝了。 就算阿耶原本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也得让他像意气用事那样,赶紧把他那金口玉言收回去。 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旦虽然收回了成命,却没过几日,便颁了一封制书:凡政事皆取太子处分。其军旅死刑及五品已上除授,皆先与太子议之,然后以闻。 所有政事一律交由太子处理,军旅之事及五品以上官员任免,全都要先跟太子商议过了,再来上奏天子。 盛唐绝唱 【第24章·镇国公主归长安】① “阿耶……这是动真格的了?”送走了宣旨的宦官,李隆基呆了好一会儿,才道。 萧江沅显然也没有想到,不予置否地道:“天意难测,阿郎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表面看来,圣人已经铁了心要将皇位传给阿郎,这封制书便是他转移权柄的第一步,但只要镇国公主在一日,这一切都可瞬息万变。” “就好像当初,阿耶分明站在姑母那边,可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李隆基颇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阿耶这个性子,真不知是像祖母多些,还是祖父多一些。” 萧江沅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像天皇。” 李隆基:“……” 之前天子的退位之举,在李旦心意未明之时,李隆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现下这封制书,倒是不无不可了。一则,若要太子监国,这属于正常的权力范畴,即便没有制书,他也大可插手去做,二则,他又不是白白接受的。 阿耶对他这般“信任”,他为了表示感恩,自然要予以回应,给阿耶稍许安慰即可,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于是,李隆基在之后的日子里频繁地上奏,深觉自己愧对阿耶如此器重,要将太子之位让给大哥李成器。其言辞之恳切,态度之诚恳,纵然李旦心知这些都不过是姿态,也险些信了他的。 李隆基当然知道只做这些是不够的,总要有点实质性的东西才好。 在易位太子的请求被驳回之后,李隆基再度上奏:请天子赦镇国公主返回长安。 “圣人怎么说?”萧江沅一直在殿外等着李隆基,待随李隆基回到东宫之后,才道。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阿耶根本没想到我会请求这个,不敢置信地问了我好几句,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做梦一般。” “阿郎怎么说?” “她毕竟是我姑母,又是阿耶唯一的妹妹,先前不过犯了些小错,被贬出长安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如今时过境迁,早就该让姑母回来了,阿耶必是顾虑到我的感受,才迟迟不开口。阿耶待我这般好,我又怎能对阿耶的苦恼视若无睹,不为阿耶分忧呢?” 可以想见当时李隆基有多认真且纯良,萧江沅勾了勾唇:“然后圣人便准了?” “自然准了。”李隆基叹道,“这才三个月啊,姑母就要回来了,还是我请她回来的。” “回来了也好。她远在蒲州,若是想对阿郎做什么,奴婢可是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她回到长安的话,便不同了。” “你不会又想先下手为强吧?” 萧江沅摇了摇头:“奴婢这次想后发制人。” 李隆基:“……你说得这样明白,怎么,这次不自作主张了?” “贬出长安,这是镇国公主有生以来,唯一受过的耻辱,她这次回来,只怕要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萧江沅郑重地看着李隆基,“她不会放过阿郎的,阿郎可要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切莫再不忍心了。” 若要再战,那便不仅仅是权势的争夺了,而是生死之争,李隆基当然清楚这一点。他颇可惜地叹了叹,终是将回忆里的姑母彻底掩藏:“对姑母,我一向能不杀便不杀,但若真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又何必那么无私?” 李旦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尤其重视亲情,对于妹妹,他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的。先前把妹妹外放,固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是时间一长,他也实在思念得紧。想到幼年时,自己与妹妹最得父母宠爱,他便愈发觉得对不住妹妹,也对不住父母了。 三郎的这个请求来的正是时候,李旦本来也怀疑过儿子的用心,但想到就算是为了博得自己的欢心,三郎能主动与妹妹重修旧好,也属十分不易,便心安了许多。三郎才离开不过一刻,他便让中书舍人拟好了赦镇国公主回归长安的诏书。 在李旦的督促之下,没有了姚元崇和宋璟的中书省和门下省,审核工作进展得极快,不过两日,这封诏书便抵达了蒲州。 在离开不过三个月之后,镇国公主就回到了长安。 归来的镇国公主一反常态,不仅进城的时候,仪仗十分低调而简朴,其为人也变了许多。她再也不找太子殿下的麻烦,竟然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圣人的智囊,提出的几条建议都十分不错,却不居功自傲,只说那些都是圣人想到的,与自己无关。此举让李旦及朝臣们都很是信服。 太平公主尚且如此,李隆基只会更谦逊。两人仿佛从未有过龃龉,姑侄犹胜母子。 薛崇简自从被太平公主逐出家门之后,便一直住在五王宅李成器居处。听闻阿娘归来,为人更是大变,他既欣喜又觉得不对劲。他想回到阿娘身边看个究竟,他在镇国公主府门外足足跪了三日,可阿娘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阿娘的变化果然都是假象。 薛崇简心中澄净,更添几分绝望,前来接他入宫的萧江沅却一副平静的模样。见到她这般司空见惯,薛崇简心头忽然涌出几分恼怒。推开了她伸来扶自己的手,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早就知道阿娘她……”他终究无法亲口揭露,心中竟还存着一丝幻想,想着萧江沅不过是淡然惯了,并非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可当萧江沅看过来的时候,薛崇简心头一凉——她不仅对阿娘的真假洞悉于心,对于自己的想法,也一眼便看穿了。 萧江沅淡淡一笑:“大王,任何事情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反常,人心虽最为多变,也绝不至于如令堂一般。此事殿下也已心知,却什么都没说,奴婢也定然不会多嘴,毕竟镇国公主是大王的亲生母亲,更是殿下唯一的姑母,总有几分情分在的,还请大王放心。” 有太子的命令在,五王宅不会再收留自己,薛崇简只得随萧江沅入了东宫,与李隆基同吃同住。无论李隆基待他如何与当年一般模样,他也无法重现当时的自己了。 自从离开了镇国公主府,他便陷入了茫然,任凭李成器如何宽慰开解,他也谁都不敢信了。 对于表弟这样的改变,李隆基有些惋惜,更多的则是怀疑:“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二郎为了姑母,直接便杀了我?” 此时,薛崇简正一个人坐在李隆基的长几前练字,萧江沅与李隆基两人立在门外。听李隆基忽然这么问,萧江沅不觉有些好笑:“阿郎留立节王在身边同吃同住,本就动机不纯,五十步笑百步,奴婢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隆基始终觉得,姑母与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断绝关系这种事,太过离奇,必有猫腻。 他不是不信任薛崇简,否则便不会让薛崇简跟着自己同吃同住了。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要把薛崇简放到自己身边,想着或许这样,姑母对付自己的时候,能稍微手下留情,或者投鼠忌器,可见薛崇简这副样子,他有点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了。 薛崇简毕竟和自己的亲兄弟不一样,没有相依为命的骨肉情分,又是姑母最疼爱的儿子。先前为了大唐,他可以说萧江沅是男子,那也是因为就算如此,姑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现在不同了。 姑母能这般压抑自己,她要做的必然不是等闲之事,一旦败了,李隆基可就不会再放过她了——他要是再对姑母心软,那就是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了。 母子关系看似断绝,骨肉血缘却永世相连,薛崇简又向来是孝子…… 见萧江沅根本没将自己说的话当回事,李隆基板起脸来:“自从验身以来,你对我就不如从前那般恭敬了,现在更变本加厉,连我的命都漠不关心!” 萧江沅正定神远望着薛崇简写的字,听到李隆基说话,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见薛崇简写的只是小儿启蒙用的《千字文》,她稍稍安了心,正要对李隆基回话,便觉手臂一紧。 下一瞬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李隆基拉到了内廊的一处柱子后。她的背紧贴着微凉的殿柱,面前是距离极近的李隆基。她抬眸去看,便见李隆基微挑着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泄露出几分危险的讯息。 回想起方才李隆基所言,她才反应过来,李隆基刚刚的控诉里,竟藏着一缕薛王平日里撒娇的语气。 她温柔微笑,踮起脚尖,将唇凑到李隆基耳边:“阿郎放心,一切有奴婢呢。” 李隆基:“……”这种话难道不该是男子来说? 说完,萧江沅便退回站好,见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道:“阿郎不信?” 李隆基手背掩唇,看向别处的同时轻咳了一声:“……没有。” 萧江沅拉住李隆基掩唇的手,让他看着自己,坚定地道:“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面对死亡,也有奴婢挡在前……” 四周的气息骤然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隆基微哑的声音才十分暧昧地响起:“看你以后还乱说话……” 盛唐绝唱 12日恢复更新【杨贵妃剧透】 ?这一周开始,微蓝上班单位强制晚上7点下班,微蓝上周末就加班了,根本没休息一天,这几天真的太累了,让微蓝稍作休息下,12日恢复更新,么! 这次剧透一下杨贵妃好惹→_→本来想再藏一阵子的……【初步设定,写正文的时候,内容上也许会有修改,但形变而神不变】 “你说我长得美,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副皮囊而已,这是我的错?我喜欢音律所以能歌善舞,这是我的错?你们说圣人喜欢我,这是我的错?圣人不顾礼法伦理,十八郎懦弱畏惧,这是我的错?我抗拒不了皇命,心中又不愿,所以便只能选择死?凭什么?你说我苟且偷生也好,说我贪生怕死也罢,我这一遭,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若是圣人一怒之下杀了我那便最好,我是绝对不会自我了断的!” “我一直以为大唐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却不想他们竟会怕我一介弱女子的报复?杀我,就是为了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兄?我或许误国,并非一个称职的贵妃,却还不敢祸国!若是从前的我,必当要冲到他们面前好好地质问一番,我杨四娘与他们究竟何仇何怨,哪里对不住他们,又何曾做过祸国殃民的事来,让他们务必杀我而后快!” 《盛唐绝唱》12日恢复更新【杨贵妃剧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章·镇国公主归长安】② 萧江沅呆怔地眨了眨眼,竟觉得双颊有点发烫。唇上犹觉炙热,她微抿了下,牙齿咬痛了唇瓣,神思才清醒过来。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萧江沅淡淡地道:“接下来,阿郎打算怎么办?” 李隆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死。他横了萧江沅一眼,拂袖而去。 可到了次日,两人便又形影不离了。 对于此二人时而近得仿佛要贴上,时而又远得如相隔千里这等行为,众东宫宫人宦官表示,习以为常,不必见怪,朝臣们眼光就不同了,只是他们的目光现在还没有闲暇投到萧江沅身上——不过几日,李旦就下令,要为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建造两座道观,选址之处占有极多民居,且预计耗资极为巨大。 “之前那两座改建的道观不是住得好好的么?当初说要让女儿凑合一下的是他,如今觉得女儿住得不好,要改善女儿生活的也是他,这才过了多久?咱们大唐的天子可真是善变。” “不是天子善变,而是世道多变,东宫太子如旭日东升,看来啊……” “看来什么?” “天子都要为太子妥协了,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太子殿下要效仿太宗皇帝?” “这个我不知道,但天下要易主,这却是一定的了。” “你们都闭嘴吧,什么都敢说!” “我宅子都让人强占了,还不让我说几句了?” “快散吧快散吧……” 人群之外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幂离将她浑身盖得严严实实,直到她伸手掀开少许,露出那一双灵动却也有几分幽深的眼睛。 谁都没有想到,李旦此番意志竟然如此坚定,即便镇国公主回来了,也没放弃要传位给李隆基的想法。 太平公主对此并无一丝不满之色,反倒十分顺从李旦的一切决定,对李隆基的态度也好了不止一点。如此一来,朝臣们对东宫及李隆基,也不由自主地崇敬了起来,日常行礼都端正标准了许多。 两仪殿内,朝臣们针对金仙玉真两座道观一事,将李旦烦得恨不得立刻就退下皇位来。他的想法既单纯又简单,当初以为阿娘祝祷的名义,度了李隆基两个同母胞妹去做女道士,是为了压制李隆基,让他减少些助力,现在自己既然决定要传位给他了,那就得把压制尽可能消除。 这一时半会儿的,女道士还不能还俗,那就只能从住处入手了。当初他不是命人随便收拾了两座旧道观,便让她们住进去了么,这次他要重建,正好表明天子对于太子胞妹的重视,对太子更是器重,愿意委以重任。 结果这帮大臣未免太不合作。李旦不禁疑问,你们不是都帮着太子么,现在为什么拆他的台? 他并没有说出口,妹妹却看出来了,笑道:“众卿心向大唐与圣人,自然一切为大唐和圣人考虑,此等做法对太子有益处,对于国家和圣人,却是弊大于利的。” 听到这番话,李旦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豁然,甚至高兴。早在发现群臣对太子行礼都郑重许多的时候,他就有点不舒服了。他主动传位给太子是一回事,众人心向太子,等着他传位,让他不得不传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旦最终还是没同意群臣的话。他的想法依然单纯又简单:他都一个快退位的皇帝了,不想再被臣子牵着鼻子走,不过就是建造两座道观,能有多大的害处?只要道观建完了,谁还记得建造之前发生过什么? 可是群臣们想得并不简单,从此待太子愈发敬重起来。 结果又过了不到十日,李旦的新一道敕命如同一颗石子自高处坠入水中,掀起了万卷波浪。 “谁?谁又做了宰相?” “就是当年那个娶了韦庶人乳母的那位。” “窦从一?” “人家恢复原名了,叫窦怀贞——这名字可真讽刺。” “就因为之前只有他支持圣人建造金仙玉真两座道观?” “……自从韦庶人倒了,他就是镇国公主的门客了。” “我懂了。” 群臣对此议论纷纷,东宫里,李隆基则有些哭笑不得:“我可真是成也人心,败也人心。阿耶显然是觉得,我不用他提携,也可以顺理成章继位了。他心里不舒服,只怕这传位之事,要出岔子了。” “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比从前更加韬光养晦,这下可好,这么大一座皇宫,都不够你张扬的了。”李持盈自顾自地摊开双腿坐在席上,一边吃着梨子,一边撇嘴道。 “群臣现在大多见风使舵,他们要对我如何,我能拦得住么?”李隆基十分委屈。 “窦相公如今不过只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算不得正经的宰相,空有宰相部分权力,成不了大事,殿下和公主不必多虑。”萧江沅淡淡道,“倒是镇国公主,此番如此沉得住气,难得。” 李持盈道:“窦怀贞能做宰相,这便是姑母向三哥开战了,还旗开得胜,三哥也要还以颜色才好啊。” 李隆基道:“你方才不还让我韬光养晦么?” “方才是方才,阿耶的心思又有变化,三哥现在再如何收敛,在阿耶眼中,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博群臣同情的。这只会让阿耶更加反感三哥。”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李隆基笑了笑,转眸看向萧江沅,便听她道:“还有,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他需要让群臣看到他的魄力和与镇国公主对抗的决心,他是正统,要让群臣在支持他的同时,充满斗志与信心。同时,也要让圣人看到太子的实力。圣人和太子,从此刻开始,已经不是父子了。而君臣之间,孝顺是不适用的。” 李隆基补充道:“阴谋也不再适用,朝堂之争,还是阳谋居多。越是光明正大,反倒越难以战胜。首先,我得让天下人知道,我不是个挂名的太子,就算是姑母,也奈何不了我。” “所以三哥现在是已经知道要如何做了?” “我总不能让大臣们只盯着你和金仙看。”李隆基勾了勾唇角,眸光却是微暗,投向萧江沅的时候,竟然流露出一丝心虚。 萧江沅并不追问,也没关注李隆基的表情。反正阿郎既然要做,她早晚都能知道,等他做完,她若是未能预料到,这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惊喜。 李持盈却注意到了,不禁觉得自己在这里可真是多余。她刚起身要走,就被李隆基拦下:“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我怎么走?” “横着走。” “……” 玉真公主傲然从东宫走出,虽一身道袍,却比穿金戴银的公主还要趾高气昂。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李旦的耳朵里,他虽觉得有点不满,想要管管这个自小就性子跳脱让人操心的女儿,却最终未能成行。 其中缘由李隆基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 天子尚未如何提携,东宫就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的权势与人脉,这足以让任何一位天子忌惮了。李旦本就是优柔寡断多思多变的人,又一直以来都更倾向于废掉三郎换大郎,这种忌惮足以让他犹豫了。 在他眼中,李隆基显然是早有准备,自己要传位的打算,竟好像帮了人家的大忙。 既然如此,传位之事还是再看看吧,在那之前,朝中还是要平衡为好,所以自己自然会被李旦重新捧起来,对于东宫,他也会观望放任多于管教,最好东宫出点什么大错,正好让他得偿多年所愿。 一步一步,都按照太平公主的设想,十分稳妥地走着。 太平公主并没有任何的放松,只是有件事,她想要先做了,再继续下去,却不想在她之前,已经有人开口了—— “儿恳请圣人,让上官昭容入土为安。” 盛唐绝唱 【第25章·昭容入葬谥惠文】①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上官婉儿就被追封了“惠文昭容”,墓葬也已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建造起来,结果后来掖庭宫大火一事一出,太平公主就被贬到了蒲州,工部闻弦歌而知雅意,这项工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闻太子殿下主动请求圣人以二品昭容之礼,厚葬昔日与韦庶人站在一起、至死都不清不白的上官婉儿,镇国公主更破天荒地赞同了太子殿下,工部立即抓紧起来,几个月都没建成的昭容墓,不过半月就收尾了。 太平公主依然负责监督,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知道的感叹她与上官昭容的深情厚谊,不知道的以为她转了性子,对待太子的事情竟这般劳心劳力。朝中向来先观望后站队的一派,近来因此甚为头疼。 李隆基则正好相反,此事本是他首先提出,他却一来把监督墓葬建造一事让给了太平公主,自己则只兼领了随葬品的事宜,二来在李旦同意之后,他就再没有了上奏时的热忱,反倒甩手不干,做了悠闲散人。 负责随葬品的官员为此甚为发愁——二品内命妇的随葬品虽然都有规制,但此事既然是太子殿下负责,那必然需要太子殿下审看过后,方可敲定。可太子殿下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后来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萧常侍好心,透露了一句太子的真实想法:“上官氏虽为二品昭容,却与韦庶人狼狈为奸,看在其昔日尽心效忠天后的份上,能保全昭容位分已是天恩浩荡。” 说白了,上官婉儿追封了二品昭容又怎样,还不是罪人一个?追封她不过是为了彰显圣人仁德,能得到追封,已经是她莫大的殊荣与幸运了。想当初韦庶人落败、上官婉儿被杀,可都是太子殿下所为,这时候若是反倒对上官婉儿的事情表现出上了心的意思,太子该怎么做人,圣人又会如何想太子? 官员很是乖觉,心中了然便去行动,而此中深意自有天知地知,即便后来镇国公主问起了,他也绝口未提,只说一切顺利。 结果到了上官婉儿下葬这日,本该是忙活了多日的官员们终于能松口气的一天,却在下葬队伍出发之前,迎头顶上了一场霹雳雷霆。 “这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初见到随葬品之时,还以为是东西没有搬完,结果眼见便要启程,东西还是那些,她才终于发觉不对。稍一联想便知此事是谁的授意,她虽还不能对李三郎怎么样,但是对这些官员,她还是发得起火的,“这就是你们给婉儿备下的随葬品?这是正二品内命妇应得的?分明连个县君都不如!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他李三郎此刻也敢借着羞辱婉儿,来折辱近日来劳心劳力的自己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官员只低着头站着,什么都不说。 若是官员们有所反应,哪怕只是解释一句,太平公主也能继续追究下去,可他们竟这般安静,倒让太平公主有些无从下手了。气氛僵持着不动,太平公主正考量着,若是自己先提出一个官位不高的杀鸡儆猴,会不会被李旦反感,以至于让自己近来的心血白费,便听一阵熟悉而朗然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姑母这是怎么了?” 李隆基到了。 他今日一身素色圆领袍衫,只配了最为寻常的墨色幞头,像个寻常宦官人家的青年郎君一般。他的容貌本就俊朗伟丽,今日被素色衣衫一衬,更添几分秀气,让人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他便是那个年轻却行事老辣,再不韬光养晦的太子殿下。 太平公主则直接一身雪白,发间只有一只银色的宝相花缠枝纹梳篦,妆容更是素淡得不像是她。一见到李隆基,她就忍不住地想蹙眉,却还是忍住了,笑容比往昔都要慈爱许多:“随葬品一事,圣人既然交给了太子,不知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李隆基煞有其事地往载着随葬品的牛车上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啊。” “好?”果然是李三郎故意为之,太平公主压抑住心中所有不快,十分耐心地问。 “敢问姑母,墓葬可是以二品之礼所建,有五个天井?”迎着太平公主的笑容,李隆基的态度更是好得不行。 “正是——难道不该么?” “自然是应该的。”李隆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么随葬品这样准备,再恰当不过了。其实姑母何必那般劳累,这些事情交给礼部和工部不就好了,毕竟是阿耶下的圣令,他们怎么都不敢懈怠的。” 一听李隆基提到了“恰当”二字,太平公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怪李三郎总能逢凶化吉,原来他对李旦情绪思想的捕捉之准,自己已经难以企及。 然而若只是她自己的事,她或许还能再做妥协,可事关婉儿,又是墓葬这等大事,就算是让李旦对自己再度产生反感,她也想再争取一次,却被崔湜拦住了。 崔湜在太平公主耳边轻声道:“眼下一切都在依照公主的意愿进行着,无谓在这个时候与太子闹得不愉快,圣人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来日不可估量,届时想重修墓葬,重添随葬,还不都是公主一句话的事?想来惠文昭容九泉之下,也会理解公主的。公主此番归来,乃是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如此破釜沉舟,退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怎可有一丝行差踏错?” 经过萧江沅验身一事过后,崔湜也内敛了许多。 太平公主纵然知道崔湜说得对,可还是没办法在维持着笑脸的同时,再说出那些违心的话,便道:“也罢,吉时已到,就算能增些东西,也没有时间了。妾听太子殿下号令,眼下可否出发?” 李隆基表面看起来欣然无比,实则心下十分诧异——阿沅所料不差,姑母还真是这个反应。说起来她对姑母性子的把握,是不是比她对他的,更精准些? 这样可不好,他是她的阿郎,姑母是她什么人,她这样岂非本末倒置? 他却没有时间继续胡思乱想了,上官婉儿入葬一事要在今日完成,且萧江沅正看着自己呢。 说起这个萧江沅,她今日穿戴得十分隆重。自从五品内给事升作了四品内常侍之后,她的官服便从浅绯色变成了深绯色,腰带也从金带十銙变成了十一銙。她今天便是穿着崭新的官服而来,头上戴着墨色的毡帽,将三千青丝尽数束在其中,只漏出耳边的几缕碎发,显出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与俏皮——当然,在萧江沅自己眼中,这两个词绝对与她无关。 腰下环佩鱼符等配饰也是齐全,她就像是要参加一场极大的朝会似的,话都少了很多,这让李隆基心下产生了几许不安。他一直想把自己要做的告诉她,可每次即将开口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其他的事抢了先,也可以说,是他故意让那些事抢了先。 也罢,她向来是懂自己的,也许她已经料到他要怎么做了呢。 上官婉儿虽被追封为二品昭容,却并非帝后那般能得百官万民穿孝,又是罪人之身,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能打扮成这副素淡模样,参加她的葬礼,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萧江沅这样装扮,本无可厚非,但落到太平公主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无论萧江沅穿得多隆重,绯色就是绯色,极近朱红的颜色,血一般的颜色。 太平公主只觉分外刺眼,却又挑不出理来,便听李隆基道:“那便启程吧,侄儿纵马,为姑母开路!” 盛唐绝唱 【第25章·昭容入葬谥惠文】② 上官婉儿墓位于长安城西北约六十里处,与李唐百年来所建的几处帝陵相距都不近。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那里,像是广袤沙漠中独有的一棵枯木,在冷热与狂风中伫立。 此处依山傍水,风水倒是真好,不愧为太平公主精心挑选之处——以上官婉儿的身份来讲,这已经是太平公主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若是有更好的,还要留给未来的帝陵。 送葬队伍奔波了一路,抵达之后,见距离下葬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李隆基便先经过了太平公主的同意,才下令众人休息用饭。 方才一路之上,李隆基纵马走在最前,与领队的臣子及将军相谈甚欢——与中下级官员打好交道,这还是他在潞州时练就的本领。 萧江沅也骑着马,就跟在李隆基身后不远,见自家阿郎如此游刃有余,目光便不由得有些痴迷。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太喜欢他这副眸光深邃笑意盎然的模样。其实当年的大圣天后也时常这般模样,或许因为男女本就是不一样的,这两个人同样的神情,给她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 她之前还不懂,近来经历了这些事,她才终于明白,正如男女本就是不如一般,崇敬和爱慕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她向来标准的笑容多了些柔和的弧度,更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李隆基言笑晏晏的同时侧眸一瞥,唇角也勾了起来。 一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二品内命妇的下葬礼仪,自有礼部秉承章程而来,需要当朝太子及镇国公主亲身参与的地方几乎没有,其实送葬这一路,他们二人也完全可以不来,若是这样的话,礼部的官员们还会放松些。 他们何尝看不出来,太子这是开始跟镇国公主较劲儿了,可是这关他们什么事啊? 这下倒好,两位尊神都在不说,还处处都想参与,本来可以简化不少甚至干脆省略的礼仪,竟实打实地从头做到了尾,这两位身居高位,自然悠闲,可累坏了他们。 好不容易繁文缛节都结束了,只差将随葬品都搬入墓室,再将沙土和泥砖封好,入葬之礼便成。搬运的过程十分顺利,故而速度很快。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负责搬运的士兵脚步碎碎的声音显得十分明显而刺耳。 这种时候,太平公主已经懒得再去维持脸上的笑容了。她定定地看着那些是个墓葬就会有的随葬品,那般寒酸地充入了婉儿的墓葬,心中万分别扭,可偏偏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暗自发誓,只待来日,就算是叨扰了婉儿的安宁,也要将这墓室重新充满。而这些破烂,她要亲手砸碎,再丢进必将破败的五王宅里! 崔湜则一直斜睨着萧江沅,脸色有些阴沉——随葬品一事,必然是太子授意,她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绝不可能不知,也必能稍作拦阻,至少能在下葬的时候看起来好看一点,可是她显然没有。 萧江沅知道崔湜正看着自己,却不打算理会他。崔湜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如弃子一般的人了,成不了大气候,搞不出什么大事来了。她看着上官婉儿的墓葬便一点点填满,心中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她的死,自己会这般在意啊…… 待随葬品都已搬完,礼部官员先看了太平公主一眼,见其一副不愿意说话的模样,才不着痕迹地向李隆基拱手道:“禀太子殿下,可以入土了。” 李隆基看了萧江沅一眼,深吸一口气,转眸正视着太平公主的脸,肃然道:“且慢。” 太平公主只觉不对,迎上了李隆基的目光,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却强颜欢笑道:“三郎这是何意?” “在入土之前,有件事必须得做。”李隆基道。 太平公主秀眸微眯:“哪一件?” 李隆基转身面向了上官婉儿的墓葬,朗声道:“来人。” 葛福顺和陈玄礼带着各自的人马立即围住了墓葬——想当初在把太平公主赶到蒲州之后,李旦便将左、右万骑和左、右羽林军并为北门四军,让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统领。 如今得知太子殿下和镇国公主要随行送葬,他二人当即决定亲自率军护送,倒是给李隆基行了不少方便。 太平公主心中一凛——葛福顺和陈玄礼可都是李三郎的人,若是李三郎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也一并送入到这墓葬中…… 她可不觉得李旦会为了她而选择废了太子,反倒是混淆真相,颠倒黑白来得更顺手一些。 李隆基说完便停下了,一直在等姑母的反应,可左右怎么等也不来,只见姑母僵站着,什么话都不说。他有些困惑,便听萧江沅在耳边说了什么,这才明白过来。若是直接在这里杀了姑母,倒也不是不可…… 可是他不敢轻易去赌,他这阿耶的心思啊,绝对是这世间最赌不得的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动过要杀太平公主的念头。他一声号令,可是为了活着的太平公主准备的:“砸。” 太平公主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已经率军缩小了包围圈,更依次入了墓室,长刀飞舞如闪电,破碎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随葬品就已毁了大半。 “住手!”太平公主立即奔上前,大怒,可葛福顺等人竟丝毫不听,动作依然不停。她再也忍不了了,转头对李隆基怒目而视,“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昭容虽被追封,却不过是圣人仁德使然,这改变不了她是罪人这一事实。就算她享有了二品的墓葬规格,但她终究要同其他二品的功臣及夫人们有所不同,方可彰显我大唐之公正,也不会让功臣们寒心。”李隆基先是说得十分严肃,顿了顿才重拾微笑,语气也轻松了些,“正是因为如此,随葬品才显得寒酸了些,为的也是砸的时候能不那么心疼,毕竟都要国库出钱的,三郎身为国本,如今国家才刚刚休养生息,可得给国家省点钱才好。” “你……” “姑母放心,此事早在出发之前,三郎拜别阿耶的时候,就已经同阿耶说过了,阿耶十分赞同,否则三郎也不敢在姑母面前如此放肆。” 这个时候,破碎之声已经停了,一切都晚了。太平公主不再理会李隆基,只缓缓走到墓室门前。她静静地望了其中一眼,便将所有景象都记在了脑海里。 “如今才好,入土吧。”李隆基下令道。 官员们再不迟疑,直接便到太平公主面前请她离开。又过了半个时辰,墓葬里的土才填满,余下的不过是将砖石都铺在上面,再在先前定好的方位栽下树苗,如此便结束了。后面收尾的事情,李隆基就懒得管了,看天色也不早了,若再不回长安去,只怕今夜便要在此留宿,便走到太平公主身前道:“姑母,请吧。” 太平公主轻声一笑,抬眸凝视着李隆基的眼:“太子先请。” 李隆基此番没有任何的推辞:“恭敬不如从命。”说完便自太平公主面前走过,走向了自己的坐骑。 李隆基之后便是萧江沅,太平公主能轻易放过李隆基,却没打算就这么让萧江沅走。她盯着萧江沅若无其事般淡然的脸,咬牙低声问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隆基显然是听到了,脚步顿时一停。 在刚刚说下“砸”的时候,他便忍不住看了萧江沅一眼,却发现她只是双眼微微睁大了点,瞬间就恢复了常态。 萧江沅先向太平公主长揖了下,才微笑着道:“奴婢有些惊讶,因为此事殿下还从未告知过奴婢。” 太平公主冷笑道:“他何必告诉你?他凭什么一定得先告诉你了,才能放手去做?你以为你是谁,充其量也不过是他手下一条会耍会叫的狗罢了,他根本无需关注你的想法和感受,只要做出对自己有利的事就够了。” “可是……”萧江沅叹道,“奴婢觉得殿下此番做得甚好,不至于让九泉之下的惠文昭容承受不起这般厚重的福泽,从而魂魄不宁,也可保全大唐法度。圣人圣明,如此得以两全,最是功德无量的做法了——难道公主不这样认为?” “好……好……好一条忠诚的狗!”太平公主怒极反笑,“我且看你能得几时好!” 萧江沅笑容不改,只微微抬眸,眼中有精芒一闪,竟流露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凌厉:“还望公主三思而后行。” 此处剑拔弩张,在他人看来,却仿佛是太平公主也开始拉拢太子身边的萧常侍了,众官员们心下不禁同时暗叹,太子毕竟是国本,镇国公主再如何厉害也只是公主,终究是不同的啊。 这天啊,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虽听萧江沅那样说,李隆基却没有丝毫的放松,看向萧江沅的目光依然是深沉的,带有一丝探寻和些许愧意与不安。他想要凑到萧江沅身边,可一路之上都是骑马,又尊卑有别,根本没有机会。好不容易回到了东宫,他本想摒退众人,跟萧江沅说几句心里话,却迎面被妻妾们团团围住了。 王珺笑着万福:“恭喜三郎,杨良媛有喜了。” 盛唐绝唱 【第26章·福兮祸兮何所依】① 李隆基鲜少地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珺说的不是身为良娣的杨真一,而是良媛小杨氏。 他待妻妾不仅不苛刻不冷淡,且还对她们很好,时常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想到她们。毕竟她们都嫁给自己了,不论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骨子里便对女子所有的纵容与怜爱,他都不容许她们受太多委屈——她们若是想得到他的心,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最让人信服的是,即便是对待妻妾,他也能十分公正,就事论事,认法理却也容情,事事都处置得十分妥当,将每个人的感受都顾虑到了。这也是李隆基妻妾之间关系十分和睦的主要原因。 妻妾娶来纳来不是用来做摆设的,他也不可能为了萧江沅一个人,就让她们守活寡,一则对她们来说太不公平,二则对萧江沅和自己也不好,毕竟谁都知道他喜欢这个宦官,若是他为了这个宦官连妻妾都不顾了,不仅平白给她招惹祸端,也会让阿耶和群臣认为,这样的太子还是换了的好。 所以杨良媛能怀孕,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更可以说,不论是杨良媛还是谁,只要是东宫里的女人,怀的是他李隆基的孩子,他都持欢迎的态度。毕竟李唐皇族子弟已经被祖母杀得差不多了,也该多添添了,他若子嗣昌盛,不论于公于私,总是有利无弊。 可是这个时候,李隆基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尴尬。他极快地瞥了萧江沅一眼,见她不仅面色不改,更微微点了点头,心头涌起一股愠怒。 似赌气一般,李隆基道:“那我今夜便到小杨氏那里去。” 王珺笑道:“理应如此。大娘才出生不到半年,杨良媛就有喜了,看来日后三郎的子嗣不仅会越来越多,还极有可能来得越来越快。” 见妻子虽欢笑着,眉梢眼角难掩失落,李隆基温然一笑,拉住王珺的手,紧紧地攥了攥。他虽然什么都没说,王珺却懂了他的意思,也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家人一同用过晚膳之后,王珺刚携姐妹们离开,李隆基便要动身去宜秋宫——刘兰娘、赵柔姜、董良娣和杨良媛都住在这里,却被萧江沅拦住了。李隆基挑了挑眉,一丝甜意竟涌上了心头,却听萧江沅道:“阿郎莫不是忘了,今早临行之前,阿郎答应了武良媛,今夜要去她那里的。” 杨良媛刚刚得知身怀有孕,别说喜悦了,胆子都快吓破了,缩在床上不敢乱动。她的胎也确实不大稳,医师也是建议少走动多卧床,王珺便没让她跟着出来迎接三郎。她没出来,可武观月健康得很,方才一直都在。 听到李隆基的决定,她没有丝毫不悦之色,反倒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豁达而坦然。可是今晚李隆基去找她,目的也不是繁衍子嗣,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李隆基刚才只顾着气萧江沅了,可不仅萧江沅没气到,自己的一件重要的事竟还耽误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执着地问了一句:“你拦我,就是为了这个?” 萧江沅的眼神可疑地转了转:“也是为了杨良媛着想。她今晚没能出来迎接阿郎,必是身子不适,甚至可能胎儿不稳,她又向来胆小,奴婢听说孕妇不可情绪太过起伏不定,不可太过激动,若是三郎今晚过去了,把好好的子嗣吓没了……阿郎恕罪,奴婢并无恶意,刚才的话只当奴婢没有说过,只是奴婢认为,阿郎今夜不适合去杨良媛那里,还是武良媛那里更为合适。” 这些话听起来十分正经而认真,李隆基却还是从中捕捉到了几分别样的气息。他有点想笑,却强忍住了,道:“若是我今夜不过去,只怕她还要胡思乱想,还是过去的好。至于月娘那里……你替我过去吧,反正我想问什么,你都知道。” 说完不等萧江沅回应,李隆基抬腿便走,只留下一个潇洒俊逸的背影。萧江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微笑敛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便见到了李隆基那两个儿子,谈不上接不接受,结果都是那样,而是从孕育开始,她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来日还要面对这个孩子的诞生和到来,这个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这感觉很特殊而微妙,她之前从未经历过,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可理智告诉她,这个孩子来得没什么不好。 她也清楚地知道,日后这样的时刻还会有,他只要是太子,日后再做了皇帝,他的孩子会一个接一个地来,他的女人也会越来越多。 此时的感觉会一次次变淡,最终会习以为常,心绪再无起伏,她别放在心上就好了。 她只是忽然有些赶考,还好她一直坚守本心,没有成为他的女人,没有成为那许多中的一个,同时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她日后也绝对不会妥协的。 她是萧江沅,只是她自己。 她随即便启程去了宜春宫东院。武观月正在院子里烹茶赏月,茶盏放了一对,显然是在等人。见萧江沅来了,武观月微微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看来我所料不差。” 萧江沅冲武观月行过礼,才坐到了武观月对面的席子上:“奴婢劝过殿下,只是……” 武观月摆了摆手:“在我知道杨良媛有喜的时候,我就料到今夜会是什么情况了。你过来也好,若只是今夜……”武观月暧昧一笑,斜睨着萧江沅,“你跟三郎并没有多大分别。” 难怪薛王会怕武观月,会觉得武观月与大圣天后很像,萧江沅在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觉到,武观月果真和大圣天后是一家人。 自从太平公主回到了长安,李隆基便让武观月着手调查,之前太平公主安插在东宫,却一直没有使用的暗线。今日晨起,武观月便是想把结果告诉李隆基,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李隆基又有事,便把此事挪到了晚上再说。 武观月道:“太子妃、兰娘和柔娘两位阿姊自不必说,王府里就有的老人,必不会为镇国公主所用。我问过真娘,她说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三郎了,其他的她不能说,但也不会阻止三郎。董良娣那里我也去调查过,她的家族与镇国公主并无一丝交集,又是被王贤妃看中,才得以被李旦定下,而王贤妃显然同镇国公主不和,她便也没有嫌疑,那便只剩下一个了。” 萧江沅想了想:“良媛为什么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殿下的妻妾身上?” “你以为我在争宠?”武观月轻笑道,“我用得着跟她们争么?我之于三郎,本就和她们之于三郎,是不同的。以色侍人,难得长久,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容貌太多。我之所以把目光投向她们,完全是因为镇国公主性情使然。一个暗线,即便在之前给阿沅验身失败的时候,也没拿出来用,只能说明两点,要么因为这个暗线极为重要,不能轻易使用,要么是因为当时还用不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两点都占了。而不论那一点,都证明镇国公主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宦官宫人乃至禁军来做。” “……杨良媛有孕一事,难道有什么不好?”萧江沅问道。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武观月亲自给萧江沅倒了杯茶,“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王贤妃选定我等三人为三郎侧室,都是从哪方面考虑的?” 董良娣自然是因为家世清白,完全中立,样貌性情也比较出众,最稳妥不过的选择。武观月则是因为,毕竟是大圣天后之后,宫中长大缺无依无靠,总得给个还算不错的出路,这样圣人那里也说得过去,武观月本人也暗自争取过,王贤妃善心一发,便成全了她。 而杨良媛呢?家世算不得多显赫也不见得多清白,不过顶着个弘农杨氏的望族姓氏,还算有些份量。她的姐姐是节愍太子李重俊的妻子,即节愍太子妃,如今也是式微了。选秀的时候那么多佳丽,哪一个不比杨良媛强,怎么王贤妃就偏偏择了她? 武观月抿了一口茶,才接着道:“择选之前,我们这些候选之人的生辰八字都要送到太史局去,若有和三郎相生相克的,便先刷下一批。便是在那之后,李淳风出关了,杨良媛这个名额也定了。” “莫非杨良媛有极贵的命格?” “能让李淳风为之出关,必然不是寻常的命格,我猜的话,至少也是个**命格吧?她虽然胆小,又只知道侍奉三郎,别的什么都没做过,运气倒是不错,身体也不错。” 武观月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萧江沅也这样认为。若是这样的话,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杨良媛却怀孕了,若怀的是个男孩,岂非……便是来日的天子了?若圣人不知道那便罢了,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别说有特殊命格,太史局必会禀报给他,就算是王贤妃也会告诉他的,可直到现在,东宫都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圣人已对此命格有所忌惮,怕东宫有恃无恐,才故意不说的。要是圣人知道杨良媛怀孕了,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盛唐绝唱 【第26章·福兮祸兮何所依】② 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没说话。 即便眼下一切不过是猜测,依她来讲,也是宁可错杀三千而不能放过一个的,先安了李旦的心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只能先顾眼前,可若是依她家阿郎来看呢? 李隆基不是个心软的人,这不过是个还未稳妥的胎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若是真的危及了他的安危,就算是难得的子嗣,打掉完全是想都不想的不二选择,可是……这个命格太不一般了。 李旦知道了会因此忌惮,而李隆基知道了呢? 萧江沅对天命是鲜少敬畏的,然而其他人不是,包括她家阿郎。 更何况又是在他那般渴望皇位与权力的时候,天命所归对于他来讲,可太重要了,而那不是只有她认可就够了的。如果那个命格真的存在,又真的是李淳风所断,这对于李隆基的震撼,只怕不亚于太平公主向他认输。 “怎么了?”见萧江沅一直沉吟不语,武观月伸手在萧江沅眼前晃了晃,“不知道该如何同三郎说?嗯……我猜一下,你是怕三郎信了这命格,不好下手?” 萧江沅先是愣了一下,情急之下差点直接便紧抓了眼前的手,随即便清醒过来,告诉自己,大圣天后早就已经去了。她有点无奈地心下笑了笑自己,道:“良媛聪慧,一猜便中。” “我是一定支持打了这孩子的。”武观月命人将茶撤了,换上一壶酒来,自斟自饮间坦荡地道,“在我看来,命格这东西可信可不信,即便是信了,谁又能确定让她成为**的原因只是母凭子贵?诚然自入东宫以来,她一直默默无闻,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对谁都是怯怯的,这样的性子不招三郎喜欢,但来日如何谁能预料?且这个孩子打掉了,便不会有第二个来么?哪个是真命天子,谁又能知道呢?” 萧江沅闻言,心胸不禁豁然开朗:“而天命这东西,又岂是轻易便能转圜的?” “就是这样。”武观月笑道,“如果真是这个命格,小杨氏就是有做**的命,而这又是因为母凭子贵,这孩子打与不打,其实并没有太多影响。若是下了药没能打掉,说明他果然是真命天子,若是他顺利打掉了,则必将还有第二个来。再者说了,你不去问问三郎,怎知他究竟如何想?三郎虽敬畏天命,却也是个不认命的人,不是么?” “是奴婢多虑多思了,多谢良媛开解。”萧江沅朝武观月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武观月立即侧身一避:“你这般客气是做什么?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过。” 萧江沅便道:“既然如此,若良媛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武观月十分悠闲地把玩了下酒杯,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忽听不见武观月的反应,萧江沅默了默,又道:“良媛……” 这时,武观月看似不经意地道:“今日……惠文昭容入葬了?” “是。” 武观月点了点头:“三郎……果真当着镇国公主的面,把随葬品都砸了?” 萧江沅长揖的双手顿时一紧。 此事连萧江沅自己都是今日才知,葛福顺和陈玄礼只需听命行事便可,无需事先与他们商议,那么武观月怎会知道?她说的还是“果真”,仿佛早就知道一般,难不成……李隆基之前便已同她说过了,甚至是商量过的? 此事关乎萧江沅的感受,她家阿郎迟迟没有告诉她,却先让并不相干的武良媛知道了? 武观月道:“此事三郎之前同我说过,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且近来事情又多,难免耽搁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若是心中责怪三郎,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三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这毕竟是最说的过去,也最震慑人心的法子,至少对镇国公主来说是。” 萧江沅直起腰板,淡淡地道:“奴婢并未责怪殿下,眼下最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奴婢是清楚的。”顿了顿,“殿下身边还需奴婢当值,这便告退了。”说完,不等武观月应声,她便垂着头退了出去。 武观月似还有话要对萧江沅说,正要伸手去拉。见萧江沅离开得这般地快,她没有丝毫愠怒,反而讶然一笑。 向来八面玲珑,对谁都优雅守礼的萧江沅,竟也会有如此慌乱、甚至不敬的时候? 真是天助太平公主。 刚回到镇国公主府,太平公主就听闻了宫里线人传出来的消息——东宫杨良媛已怀有身孕。她愣了愣,缓缓地冷笑起来。 李三郎,我看你还能笑到何时。 小杨氏这枚棋子,太平公主不可谓不用心良苦。她其实是在从李旦那里得知了小杨氏的命格之后,才去收买小杨氏的。更准确地说,是收买小杨氏的父亲与家眷,包括节愍太子妃。 小杨氏那个胆小如鼠经不起大事的,若非这个所谓**命格的缘故,太平公主平日里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也正因为这一点,小杨氏天生具有掩护自己而让人相信的能力,入东宫这么长时间以来,愣是没一个人发觉她才是太平公主的暗桩,这也因为太平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做什么太难的事。 这样的一个女人,安安分分侍奉丈夫,努力怀上丈夫的孩子,也就够了。这是她愿意的,也是太平公主乐于见到的。 至于杨真一,既然不愿意合作,太平公主也不强求,但还是要亲手送到东宫里去,吸引住李三郎的注意,为小杨氏罩一把伞也好。 “恭喜公主,如愿以偿。”崔湜道。 “这还只是开始,”太平公主眸光深邃,“窦怀贞才只是同平章事,李日知也就罢了,韦安石那个老东西,先前不买我的账,还在圣人那里对我恶语相加,我想让他去大理寺坐坐,稍作惩戒,郭元振那个只认圣人的榆木疙瘩,还把韦安石给救了。这几个人现在都是宰相,外加一个虽说不上什么话,但好歹是李三郎手下的刘幽求,只凭窦怀贞一个,还远远不够呢。” 崔湜深以为然:“先前公主落败,最大的原因莫过于当时的宰相有姚元崇和宋璟,而此二人威望极高又支持太子,使得公主孤立无援。如今,窦相公只是块敲门的砖石,公主大可以他为起点,一边将韦安石等不服公主的人赶出政事堂,一边利用杨良媛有孕一事,离间圣人与太子的关系,同时继续安插自己的人做宰相。只要掌握了国家的命脉,圣人的心意便能是公主的心意,事成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这才是博陵崔氏的见识。你啊,我是早晚要送回政事堂的,且不能只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或者同平章事,要做就做最正经的宰相。” 崔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还有一事,公主最好不要只用窦相公与我这等名声不好的人,务必也要用一些名望高洁或德高望重之人,以博取民心及众臣之心。” 此事太平公主早就想到了,只是那些真正道德高尚的人大多是一些酸儒,最不容易为她所用,用了还不一定忠不忠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又跟国家大义大唐正统站到一起去了,太不稳妥,于是便不了了之。听崔湜这样说,太平公主有些意外,却十分赞赏,声音都温柔了许多:“澄澜可是心中已有人选?” 崔湜拱手道:“臣恳请公主向圣人请求,拜中书侍郎陆郎君为相!” “中书侍郎陆郎君……姓陆,讳象先?” “正是。” 太平公主恍然道:“就是那个之前做蒲州刺史的时候,说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那个陆象先?” 崔湜点头:“是他。” 太平公主赞道:“听闻他清心寡欲,言辞精妙,如此可见一斑。” “他也声望极高,颇受当世文人推崇。” “比张说也不差?”太平公主记得,张说可是随着姚元崇、宋璟和韦安石等,是支持李三郎的,也以影射的口吻,对李旦说过她的坏话。 “各有千秋。” “可是……”太平公主沉吟道,“他这种人,只怕不会为我所用。” 这一点崔湜心里也清楚,他却依然道:“陆郎君此等品格高洁又有名望之人,理应拜相,否则臣也不敢忝居宰相之位。他不必为公主做什么,只要他是经公主引荐才得以拜相的,便足矣了。” 太平公主立即明白了崔湜的意思。陆象先这种人就算能为她做什么,也绝不会是危及大唐正统之事,是她关注的地方偏了。他最大的用处,是能把她近年来颇为不好的声望,稍稍挽回些来,而这对于她来说,改善声望一事之重要性,比起安插自己的人做宰相也不差毫分。 “好,那便听你的。”太平公主当机立断。 只要她能把大部分宰相握在手里,声望再渐好,她便不仅值得信赖,还可真正而稳定地左右李旦的决定,再加上杨良媛一事,李三郎这个太子之位,只怕便要保不住了。 盛唐绝唱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①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珺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珺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珺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珺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珺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珺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珺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珺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珺。王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②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珺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珺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珺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珺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珺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珺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珺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珺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珺。王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③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珺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珺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珺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珺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珺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珺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珺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珺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珺。王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④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珺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珺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珺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珺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珺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珺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珺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珺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珺。王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第28章·一边谷来一边峰】① 这时已是景云三年,李旦改元为“太极”。 这边太平公主在紧锣密鼓地,让自己的人逐渐占据在大唐朝堂的各个高位。彼涨此消,朝堂位置有限,有人占了即意味着有人失去。政事堂里,太子李隆基本就失去了姚元崇和宋璟,这下更是损兵折将,他手里只有六品以下官员任免权,对此事完全力不从心。 于是对比日渐势盛的镇国公主府,东宫在极速地衰败下去。 朝臣大多是人精,眼力极好,对于权势的敏感度亦是极高,昔日分庭抗礼到如今对比悬殊,他们看得最是清楚,原本开始偏向东宫的脚步放缓了许多,而原本中立的则朝镇国公主府倾斜了些许。 局势对李隆基十分不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隆基会采取相应手段予以反击的时候,李隆基却什么都没做,只缩在东宫里,看似悠闲而知足地地在一条条敕书草稿上画“可”——昔日因反对韦庶人或武三思而流落江湖,如今已回到长安的进士学子,如今都有机会入朝为官,虽说刚起步只是八九品,但较平民而言已经相当不错,官身和良人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连通婚都难。 “我说这位郎君,你还是我三哥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知道愁,还在这批什么、什么八九品官的敕书?这些芝麻官有什么好管的,宰相不是进新人了么,让他们来呗!”李隆业现如今是太子右卫率,日常点卯都要进东宫,即便是休沐了,他也要入宫见王贤妃,连带着也逛逛东宫,可谓是东宫的大常客。 奈何他再如何常来,总有些很重要的事,他就是撞不上,比如杨良媛有孕。为此他心情已经很不好了。眼见东宫的势力这么快便落败下来,他又是心急又是担心,这几天端午休沐,他本该好好地睡几个懒觉,愣是压力大得几晚都没睡好。 昨日端午正日子,午时的饮宴结束之后,他便来过东宫一次,结果三嫂说三哥就没跟着回来,更了衣便出宫去了。 ——他还有心思出宫玩?阿沅怎么也不劝劝?! ……好吧,别看阿沅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实则正是个爱玩爱吃的呢,她怎么可能拒绝那么会玩会吃的三哥的要求。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想来三哥可能跟他一样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这也不是不行,他明日再来便是。 可今日来了,他三哥在干嘛呢?! 李隆基抬眸瞥了皱眉的五郎一眼,唇角一勾:“你可别小看这些芝麻官,他们离百姓最近,知道的、敢说的都是最多的。” “可一百个他们也顶不过一个宰相啊!” 李隆基轻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眼下,阿耶并没有把我监国的权力收回去,不是么?” 李隆业双眼一亮:“你是说,阿耶这回是心向你的?” “……怎么说得好像之前,阿耶从来没有心向过我一样。”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阿耶一日没把这权力收回去,那么这权力便还是我的,六品以下官员任免,相比宰相的任免自然无足轻重,但对于我来讲,得到他们的支持十分有必要。这些中下层官员大多是父母官,在民间素有名气威望。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个目标,想要一跃五品成通贵,封妻荫子。可五品这个分水岭太难逾越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某人一样,跟当时的皇帝关系好,就能随手得一个五品内给事,因此他们大多具备一个特点——敢抓住机会。我是能让他们最快达成目标的机会,而他们,也是我的机会,让我不至于被废得那么快的机会。” 被突然提及的“某人”闻言腰背愈发挺直——她家阿郎这语气中……竟然有几分无力和无奈,莫不是对圣人和未来有些心灰意冷? 李隆业顿时泄了气:“怎么会这样呢,三哥你之前不是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姑母一直都是强而有力的,我斗不过她也属正常。只盼着能多拖延些时日,让阿耶好好想清楚,究竟儿子与妹妹,谁更值得依靠,”顿了顿,李隆基自嘲地轻笑一声,“即便那个儿子是我。” 见三哥这样,李隆业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怎么之前就想也不想地说出那句话,让三哥伤心了呢!可现在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想说话又不敢说,只好求助般看向了萧江沅。 未等萧江沅开口,李隆基像是早就知道李隆业会求助萧江沅一般,敛容瞥了李隆业一眼,才恢复笑容道:“况且现在姑母锋芒正盛,我躲还来不及,怎能迎上去?我现在也没什么能与之抗衡的了。” “三哥!” “原来薛王也在。”近日武观月得了无通传亦可入丽正殿的准许,行使得不频繁却也一天没落下。 李隆业立即老实了:“我……我是来……” “月娘知道,薛王定是担心三郎,才特意过来的,不然今日辰光甚好,曲江那边定有好风景,若是往昔的薛王,想必现在已经到芙蓉园了。”武观月笑盈盈地道。 李隆业不住地点头:“是,就是这样。” 见李隆业这样,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道:“月娘来此可是有事?” 武观月道:“月娘刚去见过贤妃,聊了一聊。” 听到自己阿娘的封号,李隆业没忍住,道:“你找我阿娘聊什么了?”见武观月朝自己看过来,他忙摆手道,“没,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武观月但笑不语,只是把目光转向李隆基。见李隆基点头授意,武观月才道:“也没聊什么,就是问问圣人近日身体如何,饮食如何,心情如何,平日里遇到过什么烦心事,什么开心的事,对于朝中臣子往镇国公主一边倒的情形,必然不是向来执着于平衡的圣人乐于见到的,那么他却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会否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听得前面,李隆业还松了口气,听到后面,他就受不了了:“……良媛问的真直接。” “贤妃本就是个直爽的人,若是拐弯抹角了,她反倒会骂我。”武观月颔首道。 “那倒也是。”想到自己阿娘平日里的形象,李隆业由衷地点点头。 李隆基道:“贤妃阿娘如何回答?” “贤妃让三郎放心,近日圣人一切如常,只是时常会忧国忧民。” 见李隆基听完点了点头,便继续埋头画“可”,李隆业不明所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乖觉的武观月见李隆基都爱搭不理,自己更不会开口解释,只浅笑着望着李隆业,就是不说话。李隆业敢怒不敢言,只好又凑到萧江沅身边,小声道:“到底什么意思嘛?” 萧江沅颇觉无奈,亦小声道:“意思就是,圣人可能只是想改变朝堂混乱的现状,让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这毕竟事关国家与百姓,而圣人毕竟还是大唐天子。于圣人而言,现在还没到废太子那一步。” “可是姑母的人一日身在高位,对三哥的威胁便存在一日。我算是看清楚了,阿耶的心思太多变,他本来就想让大哥做太子,也不管大哥愿不愿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禅位给三哥了,又觉得三哥不好把控,不敢轻易放手,现如今姑母又权倾朝野了……”李隆业叹了一声,“三哥你真是运气太差了。” “你说我运气太差,我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昔日对抗韦庶人,对比也是很悬殊,后来阿耶要立太子,犹豫不决,再后来姑母想凭借给阿沅验身,来打击我从而废掉我,哪一个不危急,我不是都化险为夷,走过来了?你也说阿耶心思多变,可为何不觉得,他终有一次会为我一变呢?” “可是……三哥你赌得起么?” 李隆基双眸微眯,落笔道:“只要一日未能登上皇位,太子和庶人甚至罪人,其实没多大分别。人事已尽,听天由命吧。” 盛唐绝唱 【第28章·一边谷来一边峰】② 萧江沅听得这样的话,心中很不舒服。 她家阿郎往昔多么风流恣意,现如今竟也会如此失意?眼下的确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东宫今昔不同往日,他暂且也做不了什么能威胁到太平公主的事。但是……那份心气总该是有的吧? 这时,薛崇简来了。 薛崇简自从去年镇国公主自蒲州返回长安之后,就从五王宅搬到了东宫,与李隆基一同居住。随着太平公主的权势越来越高,远超昔年,他的性情也越来越安静,成天缩在偏殿里,年前还在写《千字文》,年后就开始遍寻有名气的诗文来写了。别的不说,他的书法是越来越好了。 他这些日子都鲜少出门,连李隆基都少见,李隆基也不去叨扰他,任他随心所欲。故而这一日,薛崇简来得十分突然。 见薛崇简规规矩矩地给自己和五郎、武观月见过礼,李隆基心下一叹,表面仍是朗然笑道:“表弟可是稀客,快来坐下,与我说说你近日都在写谁的诗文?” 薛崇简本有话要说,听李隆基问起来,便想了想,道:“王摩诘的诗。” 李隆基“啊”地叹了一声:“就是那个太原王氏的神童,讳维,字摩诘?” 薛崇简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祖上十余代曾为太原王氏,后迁居至河东,现如今在东都。” “这王摩诘现在最多不过十二岁吧,竟已有诗文传世了,名声还从洛阳传到了长安来,真是英雄出少年!”李隆基颇为赞赏,“如此才华,来日若参加科举,必能高中进士。只是他就算有名,小小年纪也不至于写出太多——你这几个月就写他一个人的了?也不觉得腻。” 薛崇简道:“他所传世的诗文虽还不多,但极为难得,道法自然也充满禅意,大千世界在他笔下,不过是一花一草一木,却比经书生动多了。抄写得多了,心也就静了。” 李隆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听薛崇简接着道:“但其实我并没有只抄写他的诗,还有另一个人的一篇文,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也常写的。”顿了顿,他神色微沉,语气一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 李隆基双眉微扬。萧江沅和武观月的表情相差无几,都是笑容一滞。李隆业看了看几个人的神色,默默低头喝茶,更不敢出声了。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阿娘若再这样下去,若非颠覆大唐正统,便是颠覆她自己了。我想去劝劝她。” “你从前又不是没劝过,你知道结果的。”李隆基微笑着拍了拍薛崇简的肩,“你若是觉得住在我这里,不好意思,大可不必这样。你我兄弟多年,何必见外?” 萧江沅这时道:“殿下,立节王今日本可以直接出东宫去寻镇国公主的,却这般严肃地先来告诉了殿下,殿下不问问其缘由么?” 这样一想,薛崇简今日的确很反常。当然这几个月他都挺反常,只是今日跟之前都不大一样。 薛崇简本是打算通知过表兄就离开的,他要去劝阿娘,原因是现成的,可从没想过会被人追问。萧江沅这么一说,李隆基便立即问了,薛崇简事先没有任何相关准备,顿时支吾了起来。 李隆基目光一沉:“你不会是……今朝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吧——你打算以死相谏?” 薛崇简沉痛地道:“……除了这个,我再想不出其他办法,能阻止阿娘了……” 李隆基转眸看向了萧江沅、武观月和李隆业。 李隆业已经坐到薛崇简身边,重重地拍了下薛崇简的肩膀,又重重地叹口气,什么都没说。萧江沅刚要开口,便听武观月道:“立节王以为,身死便能让镇国公主停下这一切么?” 薛崇简道:“……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武观月坦然地笑着,“你知道即便是自己死了,也无济于事。但你想着,自己总要做点什么,不论是为了大唐,还是为了三郎。月娘有些话想告诉立节王,或许不大好听,不知立节王可有兴趣?” “良媛但说无妨。” “争权夺利之事,除非自己死了,不然是停不下来的,因为一旦停下了,等于退步,而退步意味着万劫不复。所以即便立节王以死相谏,得到的结果必然是不好的。死,只有一种可能,而活着,却有千万种可能,立节王现在虽然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但不代表日后想不出,虽然不一定来得及。最重要的是,三郎一定不愿立节王走上这条路。” 见薛崇简陷入沉思,又过了一会儿无人说话,萧江沅才补上一句:“立节王若是去了,并不一定能死成,若是被镇国公主生擒,再放出消息,说立节王认错改过,镇国公主慈爱,已经恢复与其的母子身份,这会给东宫和殿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立节王可想过么?” 李隆基这才想点点头,可想起萧江沅还在吃武观月的醋,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 薛崇简摇摇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连一向支持太子殿下,为此甚至与亲生母亲镇国公主分道扬镳的立节王,最终都离开了东宫,回归了镇国公主府,看来东宫太子是真的气数已尽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李隆业问道:“他们即便这么想能怎样?这并不是事实啊。” 武观月恍然道:“这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们一旦都这样认为,原本还算支持东宫的,或恢复中立,或倒戈相向,而原本便中立、甚至是支持镇国公主府的便更不用说了。最可怕的是,他们认为废太子是必然之事,跟随镇国公主向圣人建议起来的时候,便会十分有底气,再加上这下没几个反对的人了,圣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还有悬念么?” 李隆基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表弟你可别给我添乱了,本来我还能再做几个月太子的,你这么一来,我连一个月都做不了了。” 自己方才说的时候,李隆基一点反应都没有,偏偏武观月说完,他立即赞同……萧江沅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离李隆基远了些。 薛崇简和李隆业都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想到这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登时再也不提去劝镇国公主的事了。薛崇简满脸歉意:“表兄……我实在……” “我说过,你不必这样见外。只要你愿意,你我兄弟还和从前一样。”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敕书和笔,亲手给薛崇简烹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啊,别想那么多,该来的总会来,谁也拦不住,不该来的,谁也推不来。我只盼着日后即便真的被废了,也可还做个闲散宗室,不至于如先前的废太子一般凄惨。” 一般来讲,废太子与废后不同,因曾经做过太子,身份与其他宗室不同,被废之后还能活着的极少。之前的废太子,距离此时最近的是李重俊,这与李隆基的性质不同。再往前推便是章怀太子李贤了,李贤先是被流放巴州,过了不短的苦日子,后来又实实在在地被大圣天后一封诏书赐死。 李隆业立即道:“不会的!就算三哥被废了,下一任太子便一定是大哥,阿耶本就心软,大哥便更不会了!” “……怎么你又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被废了似的?”李隆基无奈道。 李隆业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你赶紧回家吧。”李隆基也摆起手来。 李隆业忧心地扁了扁嘴,终是道:“那好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不用……”还没等李隆基说完,李隆业已经跑得没影了。 武观月掩唇一笑:“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他就得来点卯了,怎么着都得来。” 李隆基扶额:“我已经不想见到他了。” 待众人都离开,殿内只剩下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的时候,李隆基才敛去了所有的表情,瘫躺在席上,感受着其冰凉的温度,道:“这次,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不如……你去追随大哥吧。” 盛唐绝唱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① ?李旦就没有那么舒心了。 身为天子,有一日却面临上天示警,竟是有人马上就要取代自己了,那感觉不是谁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有的暴虐些,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有的温和些,那也是要将那种可能扼杀在襁褓中的。 到李旦这里,虽只是默默地不说话,脸色也终是发白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国母命格的小杨氏——就在这一年四月,她诞下了一个男婴,难产身亡。 那个男婴便是太子家的三郎,由太子妃王珺抚养。李旦当时为了安抚东宫,还特意亲自为其取名为“李嗣升”。如今想来,他这个“升”字取得真好,竟一语成谶——小杨氏已经身故,若国母命格是真,便一定是因为这小三郎而来,而子承父业,小三郎的帝位必然是从李三郎手中得来的,再联想到眼下的天象,可不就是天下要易主为李三郎的意思? 他自己不想做皇帝,日后谦让出来是一回事,被别人赶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有一个皇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是寿终正寝或是盛德禅让而离开这个皇位的。 堂堂天子,怎可狼狈如斯? 况且,这争夺还是带着血色的。 骨肉至亲,父父子子,为了一个皇位,竟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任凭历朝历代此事多么寻常,李旦都是怎么都不愿看到的。 见李旦沉思不语,太平公主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十分紧急,阿兄要早下决断才是。” 李旦点点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我再好好想想……” 太平公主觉得火候够了,为防万一,绝不可硬逼,便顺着李旦安抚几句,告退了下去。 思来想去,李旦只觉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房里左右碰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只觉得大殿中的自己,就像是困在他心中的情绪,他立即走到殿外,也没有让自己有丝毫的排解。 他想了想,直奔太史局而去。 李淳风尚在闭关,听闻李旦的询问之后,竟破天荒地从门缝里递出一块小小的丝帛,以作回应。丝帛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真。 昨夜天象是真,除旧布新是真,帝位更迭也是真。 李旦的不安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开。 此时东宫已然人人自危,对于李旦的动向十分关注,李旦才刚离开太史局,李旦问过李淳风一事就流传到东宫众人的耳朵里。 “你们说,圣人去问李天师,是不是因为更信任殿下,觉得天象有假?” “天象大家都看得见,怎么会有假?” “这不是问圣人对殿下的态度么?” “我看不像,圣人应是觉得事关重大,找李天师确认过之后,对殿下下起手来才安心。” “他们可是亲生父子啊……” “前朝的炀帝不是据说也……” “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朝来人望去,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萧内侍。此时她正一脸如常的微笑,并无情绪地看着他们,却让他们只觉心虚得不行。他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萧江沅走过去,却见她只走到他们中间,淡淡地道:“天象是真,难道不是更好?”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明德殿的方向,不由得心道,天象是真没错,难不成还能成真? 太平公主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她刚刚回到镇国公主府,这个消息便同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太平公主愈发舒了一口气,就算是李淳风又怎样,他还能看出些别的来么? 这一次,她稳赢了。 与此同时,李旦正在王贤妃的寝殿里呆呆地坐着。 从入殿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吃不喝,不说不动。王贤妃知道李旦不对劲,也知道他不对劲的原因,她身为后宫妃嫔,不论是本分还是意愿,都不想掺和这件事,便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李旦低沉的声音无力地响起:“芳娘,你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复更通知~ 历经了神龙政变、女皇去世、重俊政变、唐隆政变(你丫大唐政变真多→_→)之后,李三郎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太子之位。 然则父亲李旦一直想要换大郎李成器为太子,姑母太平公主也对他针锋相对,极力促使李旦将他废弃,李三郎表示心好累,但也一直努力让自己站稳脚跟。 《盛唐绝唱》复更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② ?李旦就没有那么舒心了。 身为天子,有一日却面临上天示警,竟是有人马上就要取代自己了,那感觉不是谁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有的暴虐些,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有的温和些,那也是要将那种可能扼杀在襁褓中的。 到李旦这里,虽只是默默地不说话,脸色也终是发白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国母命格的小杨氏——就在这一年四月,她诞下了一个男婴,难产身亡。 那个男婴便是太子家的三郎,由太子妃王珺抚养。李旦当时为了安抚东宫,还特意亲自为其取名为“李嗣升”。如今想来,他这个“升”字取得真好,竟一语成谶——小杨氏已经身故,若国母命格是真,便一定是因为这小三郎而来,而子承父业,小三郎的帝位必然是从李三郎手中得来的,再联想到眼下的天象,可不就是天下要易主为李三郎的意思? 他自己不想做皇帝,日后谦让出来是一回事,被别人赶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有一个皇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是寿终正寝或是盛德禅让而离开这个皇位的。 堂堂天子,怎可狼狈如斯? 况且,这争夺还是带着血色的。 骨肉至亲,父父子子,为了一个皇位,竟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任凭历朝历代此事多么寻常,李旦都是怎么都不愿看到的。 见李旦沉思不语,太平公主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十分紧急,阿兄要早下决断才是。” 李旦点点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我再好好想想……” 太平公主觉得火候够了,为防万一,绝不可硬逼,便顺着李旦安抚几句,告退了下去。 思来想去,李旦只觉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房里左右碰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只觉得大殿中的自己,就像是困在他心中的情绪,他立即走到殿外,也没有让自己有丝毫的排解。 他想了想,直奔太史局而去。 李淳风尚在闭关,听闻李旦的询问之后,竟破天荒地从门缝里递出一块小小的丝帛,以作回应。丝帛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真。 昨夜天象是真,除旧布新是真,帝位更迭也是真。 李旦的不安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开。 此时东宫已然人人自危,对于李旦的动向十分关注,李旦才刚离开太史局,李旦问过李淳风一事就流传到东宫众人的耳朵里。 “你们说,圣人去问李天师,是不是因为更信任殿下,觉得天象有假?” “天象大家都看得见,怎么会有假?” “这不是问圣人对殿下的态度么?” “我看不像,圣人应是觉得事关重大,找李天师确认过之后,对殿下下起手来才安心。” “他们可是亲生父子啊……” “前朝的炀帝不是据说也……” “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朝来人望去,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萧内侍。此时她正一脸如常的微笑,并无情绪地看着他们,却让他们只觉心虚得不行。他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萧江沅走过去,却见她只走到他们中间,淡淡地道:“天象是真,难道不是更好?”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明德殿的方向,不由得心道,天象是真没错,难不成还能成真? 太平公主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她刚刚回到镇国公主府,这个消息便同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太平公主愈发舒了一口气,就算是李淳风又怎样,他还能看出些别的来么? 这一次,她稳赢了。 与此同时,李旦正在王贤妃的寝殿里呆呆地坐着。 从入殿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吃不喝,不说不动。王贤妃知道李旦不对劲,也知道他不对劲的原因,她身为后宫妃嫔,不论是本分还是意愿,都不想掺和这件事,便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李旦低沉的声音无力地响起:“芳娘,你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③ 王贤妃先是一愣,道:“在我看来,做皇帝最没意思了。” 李旦道:“是啊,看阿耶,看阿娘,便能知道一二了。隔几天就要上一次早朝,时间长了还要有大朝会,寻常日子也不闲着,要见大臣,要批奏疏,要做很多重要的决定,要生很多闷气……我一早就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做皇帝,也不喜欢做皇帝,可为什么总有人要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来?阿娘从不让我做真正的皇帝,不过傀儡而已,太平和三郎呢,还不是利用我,稳固地位,得到他们想要的?阿兄的皇帝做得再荒唐,好歹有几分魄力,而我呢……窝囊得像一个笑话一样。” 王贤妃颇心软,柔情万分地握住了李旦的手,轻声道:“既然如此,莫不如八郎干脆不做了?” 李旦没有任何惊异的神色,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不做?这是说不做便能不做的么?” “为何不能?”王贤妃不解道,“你本来就不喜欢,再想想你做皇帝的这些年,虽无大过,但也并无建树,勉强守成都是夸你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嘛。趁着还没像中宗皇帝一样犯下大错,赶紧退下来,安享晚年方是正道,至少你不是废帝为王,而是做太上皇,谁都不会亏待你,不是么?” 话虽逆耳,但王贤妃对李旦向来如此,李旦也知道王贤妃是实打实地为自己好,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样替三郎说话,三郎知道么?” 王贤妃顿时翻脸:“你以为我是三郎的说客?” “我没……” “对,我就是他派来的说客,你别听我的,就在这皇位上困下去吧!”说完王贤妃便起身离开了寝殿,连同宫人宦官一并带了出去,留下李旦一人在殿里孤零零地坐着。 李旦在问到王贤妃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想过,要不要干脆撒手不干了,把一切纷乱都留给别人,但心中总有很多顾虑,让他无法做下决定。王贤妃的话对他是有影响的,他早先也已经开始向太子李隆基放权了,便是不排斥退位让贤,只是对这个三郎,他仍是心下有些别扭过不去。 三郎受了太多委屈吧,他会不忍,可三郎过得太顺太好,他又觉得不安。怪只怪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把大郎也放到储位的候选上来,若是他一早就一门心思认准三郎为太子,那么太平便不会拿大郎嫡长身份说事,大郎便不存在任何对皇位的威胁,他便可以安心退位。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且天象是真,天意如此,他就算真的动了杀死三郎的心思,大抵也杀不死吧? 也罢,既然没意思,那就不干了,谁拦着也没用了,这是他很早之前就想做的事,他终于下定决心了。 决定刚下,他便觉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李旦是轻松惬意了,其他人都懵了。 反应最激烈的非太平公主莫属。 崔湜踏到屋内的时候,正踩到一块碎陶,放眼一望,满室狼藉。 太平公主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决然不信的,那可是皇位,他李旦是一个皇帝,既然是皇帝,在面对这种天象的时候,怎么可能一点不发怒,还说什么:“既然天象如此,那么我便该顺应天意,将帝位传位有才德之人。” 可事实就是如此,永远都在情理之中,却让人始料未及。她高估了李旦作为一个皇帝的觉悟和对权力的渴望,而低估了李旦不想做皇帝的心意。本该是稳赢的局面,她却撞上了李旦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她快气疯了。她本是形势一片大好,这个时候李旦若是退位给李三郎,她好不容易重获的一切,不都瞬间打了水漂?她与李三郎争斗多时,每每有殃及性命之处,他李三郎若是登基为帝,怎么可能放过她? 摔过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太平公主也冷静下来了,刚见到崔湜,就让他联合窦怀贞等宰相联名上书,若是不行,就上万民书,务必请圣人收回成命。同时,她吩咐侍者更衣,即可入宫面见皇帝,李三郎登基的利与弊,她还需好好地跟她这位阿兄分析一番呢。 总之,她绝不认输,更不认命。 本该松一口气的东宫,此时却愈发沉默。 李旦的这个决定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包括向来了解李旦心思的李成器和李隆业在内,对这一决定的真假,都分辨不清,更别说李隆基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东宫,李隆基尤其不能有任何的失误,便着令整个东宫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得意之色,要比往日更加沉默谦卑才是。 李成器在家中避嫌,哪里都不去,李成义陪着他,李隆范和李隆业这两兄弟本来就在东宫任职,听到消息,马上就赶了过来,却扑了个空——天子说要退位给太子,李隆基已经去表明态度,严词拒绝了。 这一点是惯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 “三哥今天怎么没把你带在身边?”李隆业一入明德殿,便见萧江沅直直地站在大殿中央,十分惊奇地道。 萧江沅回过身行礼道:“许是腻烦奴婢了吧。” 李隆业:“……” 他才不信呢。 萧江沅道:“薛王来得正好,奴婢有件事想请薛王帮忙。” “跟我你不用这么客气,直说便是。” “奴婢想请薛王马上去见贤妃一面。” 李隆业登时反应过来:“对啊,我们不清楚阿耶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娘一定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问。”说完不等萧江沅拜谢,人便已跑得没影。 一脸持礼微笑腰板挺直微微躬身拱手的萧江沅:“……” 一直想插话但始终插不上被弟弟丢下十分尴尬的李隆范:“……” 自王贤妃处得知了李旦此番虽有一时兴起之嫌,但的确是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试探之意,李隆基安心了许多。第一次拒绝完了,若是阿耶坚持,则至少还有两次拒绝,会发生什么,他已不打算再预料了。 阿耶的心思,当真比天意更无常,此番就算是姑母,也不敢轻易确定了吧。 谁都以为期间会再添波澜,可这次的李旦却犹如一块磐石一般,任尔又说又写,或语重心长或冷嘲热讽,上书还是跪清,他都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这下众人明白了,圣人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李旦还是出岔子了。 不论是真心谦让,还是故作姿态,三请三让是历来要走的流程。第二次拒绝的时候,李旦的态度依然是难有的坚决,可到了第三次,李旦就有些迟疑了。 李隆基知道,近些日子以来,姑母没少同阿耶说话,没准哪句话便让阿耶听进去了。他却无可奈何,只能言辞坚决地拒绝,决定权始终在阿耶手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好在对于传位一事,李旦并无犹豫:“你说你只是有些微末之功,可大唐能够从韦庶人的手中转危为安,我之所以能够登临帝位,难道不是你的功劳?如今天象有变,我顺应天意传位于你,是要让大唐避免灾祸,你不必疑惑!” “可是……” 李旦疲惫地叹道:“我本就不想做皇帝,如今岁数大了,愈发没有精力,我实在是觉得累得很,又怕耽误国家大事,才要将帝位传给你的。你是孝子,难道非要等到哪日我累死了,才肯即位么?” 李隆基忙拜道:“儿惶恐!儿虽曾监国,也不过数月,对于国家大事尚未能了然于胸,只怕有负阿耶重托。”比起之前的严词拒绝,这已经相当于答应了。 李旦自然明白,倒不是有反悔的意思,只是发现三郎说的与妹妹不久前同自己说过的竟不谋而合,想来是有道理的,便想了想道:“三郎说的也对。我要传位,也是为了大唐的安稳,可不是想给国家添乱的,你还年轻,尚无太多处理国事的经验,若是直接便让你做了皇帝,只怕要手忙脚乱一阵,现在的朝堂可经不起了。” 李旦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且放心,我虽把皇位传给了你,又焉能忘记国家?日后军国大师,我自当兼顾,总不会让你没了主意。” 盛唐绝唱 【第30章·千古一帝登九五】① 李隆基完全能猜到,姑母究竟跟阿耶都说了什么,能让阿耶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不顾后果地说出这种话。阿耶心中所想固然有他所言之处,只怕也是存了点小心思,只要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如阿耶想得那般好,被废也不是不可能。 姑母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肯松口,让他能有机会登临皇位。 这个皇帝得来的可真没意思。 大局已定,大势所趋,圣人禅位、太子登基等大礼翌日便提上了日程。相似的事情只在百年前发生过,那时玄武门之变刚刚过去两个月,高祖皇帝便将帝位传给了太宗皇帝。当时高祖皇帝禅位之后,依然住在太极宫,太宗皇帝则还是住在东宫,今之圣人太子亦然,唯独有一点不同。那时的太宗皇帝大权在握,可眼下的太子依然处处掣肘。 圣人保留了处理军国大事及三品以上官员任免权,相当于最中枢最要害的权力依然掌握在他的手中,再看太子,这个皇位显然聊胜于无。 故而李隆基所表现出的无喜无怒,多为内心真实感受。 而无论众人都是怎么想,天终究是要变了。 天子更替,国之大礼,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这一年,李旦先是在正月的时候,将年号改成了“太极”,又在五月大赦天下之时,改年号为“延和”。这一年还未过去,年号就又要变了,而最最崭新的年号,将由大唐帝国的新帝改写了。 延和元年,八月初三,李隆基即位为帝,尊李旦为太上皇。初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先天”。 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一个崭新而蓬勃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 八月初三,明德殿。 在宫人的侍奉下,李隆基已经穿好了白纱中单,这还只是刚刚开始。转头见旁边那一排宦官端着的托盘上的东西,他只觉得头疼不已。 现在可是盛夏,最为炎热的盛夏!他十分想问问当年设计帝王冠冕朝服的礼官,到底是怎么想的,敢让堂堂皇帝受这样的罪?难怪太宗皇帝连祭天地和大朝会,都要十分任性地以平日里的幞头袍衫出席,并非真心无礼,而是实在吃不得那个苦,便连帝王尊严都不管了。 ——若是太宗皇帝的话,纵使他衣衫褴褛,谁也不能无视他的帝王尊严,可李隆基呢?他还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尤其在这一日,他必须以最隆重的姿态,让天下人都知道,从今往后,他才是大唐的天子。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几欲中暑的难受,任凭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挂上自己的身。整个身子一点一点地重了下来,李隆基干脆连走动都懒了,直直地站在地上,任由宫人们摆布。 王珺和武观月等人带着李隆基的三个儿子,就站在一边,远远地望着。想起昔日李隆基为临淄王时所受的艰难困苦,王珺颇为感慨,眼圈微红,将将便要落下泪来,在满是喜悦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李隆基转头便注意到了她。看着妻子笑中含泪,李隆基只觉昔日回忆都涌入脑海,本就不甚喜悦的心情,愈发沉郁了几分。他只淡淡地冲王珺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 朝服总算穿完了,稍走几步,便可听见环佩叮当。李隆基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双手都无处放,只得一手紧紧地攥着革带,一手则握住玉圭。微凉的触感自他的掌心传入他脑中,让他清醒了不少。 接下来便是戴帝王冠冕了。十二旒玉藻垂在眼前与脑后,其意在于让皇帝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而无徒,身为帝王,须懂得闭目充耳,可视而不见,可充耳不闻,举大德而赦小过,不可纠结于微末得失,而要着眼于天下大势。 冕旒刚一戴上,李隆基就不禁低叹了声:“好重……” 便听有人扑哧一笑,李隆基看过去,只见武观月手持团扇好不凉快,刚想反唇相讥几句,却听她道:“天下远远终于泰山,今后便要尽数压在三郎肩上了。帝王冠冕,岂有不重的道理?” 李隆基的神情由戏谑而变得郑重,他凝视着武观月的双眼,勾了勾唇。 “三哥,你好了没有?”李隆业忽然冲了进来,见昔日的三哥已经穿上了帝王冕服,再不复从前模样,只觉得心神一震。下一瞬,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臣拜见圣人,大唐万年,天子万年!” “五郎,你这是做什么?”李隆基一手扶着颤颤巍巍的冕旒,便疾步向李隆业冲了过去。 李隆业眼圈也是微红,却朗笑着抬起头:“三哥,你终于要当皇帝了!我……我替你高兴!从今以后,君臣有别,我的大礼,你自当受得!” 李隆基也不禁双眸微湿。唤人过来接过玉圭和冕旒,他面向李隆业,亦双膝跪地,伸臂抱住了幼弟。 李成器携余下的两个弟弟刚走到明德殿门口,便望见了这一幕。他们走到了李隆基和李隆业身边,也纷纷跪下,伸臂相拥。 李隆基有些哽咽地道:“我发誓,你我兄弟,此前如何,此后亦如何,此心此情,绝无更改!” “此心此情,绝无更改!” 一见此景,王珺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压抑和不同凡响——这还哪有一点新帝登基的喜庆意思?武观月虽也十分感动,但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打断温情的恶人只能自己来做了,便道:“今日是三郎登基,本是大喜之事,你们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又出什么事了呢。” “不得胡说!”王珺忙道,“今日大吉,不可冲撞神灵,误了三郎大事。” 武观月颔首表示虚心受教,见众人又不吭声,整座大殿安静得都能听清三郎衣服摩擦的声音,想了想,又道:“如此重要的大日子,萧内侍到哪里去了?” 此时李隆基五兄弟都已站起身来,宫人正为李隆基固定着冕旒,李隆业则把玩着李隆基的玉圭。闻听此言,李隆业立即道:“我说怎么觉得不大对劲,三哥,阿沅哪儿去了?” 看李隆基垂眸不语,李隆业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三哥你真的厌烦阿沅了?” 李隆基顿时一阵轻咳,冕旒又是一歪。他气急败坏地扶起冕旒,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是阿沅自己说的。” 李隆基:“……” 李成器温和一笑:“说起阿沅,她就在殿外啊。” 李隆基和李隆业异口同声道:“什么?” 李成器道:“她方才是同我们一起来的,可能是见殿内不大方便,就一直在殿外等。方才心潮涌动不息,我也不禁将她忘了,武良媛一提,才想了起来。” 世事变迁如此之快,李隆基始料未及。他要是知道结果是现在这样,当初绝对不会对萧江沅说那些混账话。今日这般重要,他只能一个人登上那高处,但她是他的贴身内侍,是可以陪伴他走完全程的。 他希望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她能陪在他身边。 只是身上的东西太过累赘,他动作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郎冲了出去。 “阿沅,还不快进……”李隆业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抬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李隆业愣了愣,颤颤巍巍地退了回来,险些被矮几绊倒,不久,萧江沅出现在明德殿门口,纤足迈过门槛,一步一步翩然而来。 盛唐绝唱 今天暂无,明天两更 晚上下班晚了,家里又出了点事,折腾了半宿,今天更新暂无,要是晚上没更,那就明天两更。 23.244.120.43,23.244.120.43;0;pc;2;磨铁文学 《盛唐绝唱》今天暂无,明天两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更新暂无,双更挪到7月1日 今晚跟男票家的人见了面,本以为十点怎么都能到家了,结果被拉着聊到现在才到家……最近一个多月微蓝几乎天天七点半下班,实在顶不住了,明天更新暂无,双更挪到后天去。 《盛唐绝唱》更新暂无,双更挪到7月1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千古一帝登九五】② 他们还从未见到萧江沅这副模样。 寻常日子里,萧江沅衣着十分朴素,只穿官品服色的衣衫,鲜少带有纹饰,头上戴着最平实不过的墨色幞头,自上而下别无他饰。而今日,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头上是墨色的毡帽,毡帽两侧盛开着两朵指甲大的黄金宝相花,花蕊处各垂下两条绛红色的长缕,轻擦在她耳边,一条系在她下颌,一条则坠着两枚方形的黄玉,随着她迈步而微动。额前处嵌着一朵花钿般大小的金色莲花,其中的莲蓬是一块极润的白玉,透着极水极柔的微光。 一身朱红色大团花圆领袍衫极为合身,仿佛贴在她身上量裁而出,甚是平整而服帖。深绯色三寸宽的圆领及袖口,尽织着金色的花鸟缠枝纹,一大片宝相花纹似圆月一般,绣在袍衫的后背与胸前。十一銙金带横在腰间,系于其上而落在双腿前的环佩叮当作响——李隆基一眼便看到,他送她的弯月玉佩就悬在萧江沅的左腿之上。 墨色的靴履亦点缀着金色的缠枝花纹,萧江沅缓缓走着,仿佛踏花而来。 她的双手轻握在胸前,左手中是一块象牙笏版,右手则攥着一个手柄。那手柄顺势而上,正搭在她的臂弯,一缕雪白而顺滑的雪白马尾就飘在她臂外,随风而动,在她一身红尘的繁华锦簇之中,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在这样一个尤为重要的日子里,李隆基衮冕加身,萧江沅盛装而来。 于他人而言,这是第一次见萧江沅将内侍的全副行头都搬到自己身上,对于萧江沅而言,这也是第一次,即便是大圣天后在时,她也不曾如此过——也没有机会如此。 她甚至在脸上涂了点妆,眼角眉梢处有浅浅的斜红,唇上更点了淡淡的胭脂,更显得她肤白而光洁,清秀也妩媚。 如此隆重,就算是李隆基,也只是在上官婉儿入葬的时候,看过类似的一幕——当时毕竟是葬礼,萧江沅衣着的色调虽明亮,却还是摒弃了所有的纹饰,更别提脸上的妆容了,而今日,她竟一反常态,一身张扬华丽而来,耀眼而夺目。 曾几何时的分歧与冷漠一时间尽数烟消云散,他站在原地整装待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定定相望的两双眼眸中有温柔流动,唇边噙着绵绵的笑容。 待走到李隆基面前,萧江沅才停了下来,同时守礼地垂下双眸,长揖道:“吉时将至,大家该启程了。” 此“大家”非彼“大家”,乃是近侍对天子独有的称呼。在此之前,萧江沅只这样唤过大圣天后,李隆基对此极为敏感而清楚。只是这里的人太多了,他着实不方便,便只得故作正经地道:“正是,阿沅来得正好。” 李隆业早就看得呆了,等萧江沅行完礼,三哥也回复过了,便忙不及地要黏到萧江沅身边去,刚迈了没几步,就被四哥李隆范拉住了:“你老实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么?” 听四哥声音极低,李隆业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我……我就是问候问候阿沅,这也不行么?” “要问候也得分时候吧?你看。” 李隆业应声望了过去,不禁怔住。 冠冕已然稳住,李隆基直起颈背,顿显身姿挺拔。一身衮冕虽厚重,却也没将他压制在那重重的经纬之下。 既然吉时将至,他便真的该启程,去面对未卜的来日了。 好在,是她接他来,也会送他去。这一路上,他们都会相携同行,直到最后。 萧江沅侧身退到一边,让出了面向大门的那条路。李隆基刚走出两步,便停了下来,将扶在革带上的右手抬了起来,正如神龙政变那夜的祖母一样。 他的右臂悬在半空里,久久没有收回,似在等着谁。众人的目光都不禁投向了距离他右臂最近的萧江沅,只见她怔了一下,便微笑着走到李隆基身边,抬起左臂,托在了李隆基的右臂之下。 李隆基张开手掌,将萧江沅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她的掌心握着自己的象牙笏版,他的掌心握着她。 感受着手背上微凉的温度,萧江沅抬眸去望,只见李隆基虽一如往日般恣意地笑着,脸色却有些白,额边更尽是汗。她先是抬起右手,用袖口为李隆基擦了擦汗,然后把手盖在李隆基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便恢复原状。 温存只一瞬而已,李隆基此番却十分知足。他携着萧江沅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也朝着自己的皇位与一生走去。 可迈了没几步,他便又停了下来。 他回首一望,殿中满是自己的亲人,见他们有含泪的也有带笑的,眸中皆是真意,他心中感慨万分也充满慰藉。他环视一番,最终看向了大哥,带着几分如犯错一般的忐忑,见大哥对自己温和颔首,笑容中满是肯定,心方大安。 他再度启程,此后再未驻足。 登基大典在长安南郊的圜丘举行。 南郊圜丘乃是大唐天子历来祭天地之所,除却封禅这等难遇的大礼之外,便属这里的祭祀最为重要。 圜丘是一处汉白玉的三层圆台,三重围栏环绕在圆台边缘,只有一条阶梯可通往其上。围栏之外,顺着阶梯蔓延至远方的道路两旁,文武百官整齐列队,犹胜军容。圜丘的最上层只摆放了铜鼎和御座,尚空无一人,次一层则坐着李旦,背东而朝西,最下层站着侍中窦怀贞及数位礼官和捧着诸多祭祀用品的内侍,皆是肃然而安静。 “天子至!”忽听礼官唱道,除了李旦之外,众人皆侧身迎向天子走来的方向,长揖致礼。 下了御辇,李隆基便又如方才一般携住了萧江沅,两人一同朝圜丘走去。 从东宫到南郊这一路之上,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到了这里,他便更沉默了,连呼吸的声音都要听不见了。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便低声道:“阿郎以为,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隆基放慢了脚步:“天子登基,我登基为帝的日子。” “此乃大喜,阿郎为何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喜从何来?”李隆基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个皇位,得了与没得,若说有很大区别,实在是骗人的,你向来精明,如何不晓?” “那是因为,阿郎是否登上皇位,的确是有很大分别的。” “哦?让我看看……”李隆基想了想,“政事堂里,只剩刘相公一个是我的人,如今还成了没有实权的尚书左仆射,其余的还有一个魏知古是阿耶的人,余下的尽是姑母的人,即便我做了皇帝,三品以上官员任免之权还握在阿耶手里,宰相这一块,我根本无能为力。宰相乃国事决策之根本,我没有政事堂的支持,对于军国大事,还要听阿耶的摆布,而做了皇帝之后,手中的兵权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的确是有分别的,似乎成为皇帝之后,我还不如做太子时的境况了。” “阿郎忽略了至关重要、足以反守为攻反败为胜的一点。” “……帝王之位?”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阿郎切莫忘了,过了今日,阿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新一代天子,既是天子,便是国家的主人,首屈一指。纵是太上皇,也顶多在‘孝’字上占些便宜,却终究不是天子了。天下至尊只有一人,从今往后,阿郎便是正统所在,任何想要对付阿郎,甚至于置阿郎于死地之人,都是谋逆。天子一呼百应,而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短期之内,阿郎或许得不到宰相们的帮助,但无论何时,只要国泰民安,天下诸多的臣民都是阿郎的人。” 盛唐绝唱 【第31章·太平镇国不太平】① 登基大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祭告过天地,拜谢过李旦,在端和而沉稳的礼乐中,李隆基正式加冕为帝,成为大唐历史上第六位君主。 典仪指挥着群臣朝拜天子,赞者将典仪的指令一遍遍高声传达,语音未落,礼乐便起,一时间绫罗摩擦翙翙作响,群臣齐齐稽首而拜,起身、再拜,如斯三次,再度起身的时候,他们更旋转着跳起了欢腾的舞蹈。 “大唐万年!天子万年!” “大唐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子们本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此刻拔高了音调,不论老少,皆朗然而震慑天地。在这般的气氛之下,没有人的话语不发自内心,纵使原本他们与新君并不在一个阵营。 无论如何,新君已立,大唐的未来掌握在他的手里,身为臣子,有时效忠谁并不重要,跟对了方向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大唐的臣民。 这一日天色极好,太阳也极烈,李隆基咬着牙做完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好不容易落座到御座之上。本想趁着衣服宽大,稍稍放松一下,可一见群臣如此,他便不由挺直了腰背。 众人跳舞的姿势自有不同的美丑,有的跟不上节奏气喘吁吁,有的更差点踩着衣角失仪摔倒,就连萧江沅,这舞拜礼行得都是极为有趣——她乃音痴,根本跳不到节拍上,李隆基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定定地望着这一切,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终于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 是啊,从今往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了,是皇帝至尊,是正统所在。所望之处,皆是他的土地,所见之人,尽是他的臣民。过了今日,他便与从前的李隆基再不一样了。正如武观月所言,天下比泰山更重,日后都是他肩上的责任,他要想的是国泰民安,区区一个镇国公主,怎能比得江山更重? 萧江沅一直跟到了圜丘的最上层,本该皇权独霸的地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位置。 没有一个人觉察出不对,就连李旦也莫名地觉得,那里本就该属于她。 许是她那一身出格而不合时宜的衣衫,让众人不禁回想起了女皇时代。见昔日在女皇身边举足轻重的她,如今又成了新帝身边至关重要的红人,仿佛一个轮回,众人不禁心下暗忖,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深意? 舞罢又是一拜。萧江沅刚刚便扫到了李隆基神色的变化,发现他又是风流恣意的他了,心下稍安,待最后一拜之时,才忍不住无视一次礼节,微微抬起头,朝御座之上的李隆基望去,正迎上李隆基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笑容张扬而肆意,与往日带着温柔情意的全然不同,清澈而直接,简单得一望见底。 ——你看,你选择的明主终于成为皇帝了,你我也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君臣。你当初那般待祖母,从今往后,可否也会那般待我? 萧江沅垂下眸,定定地看了右腕上已然起了毛的长命缕,重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君臣,我必将始终如一,磐石一般,绝无转移。 登基大典过后,众人随着仪仗回到宫中,还有一场饮宴在等待着他们。 内外命妇早已盛装打扮,在举行饮宴的太极殿外,静候新君与夫君归来。 王珺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在场的所有人尊崇,即便是在做太子妃的时候,遇到的也大多是敬而远之的人。如今封后制书随着登基大典的结束已经下达,她马上便要成为大唐最尊贵的女人,一国之母,她的心中忐忑不已,不论说起话来还是做事,都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她总想着斟酌之后再表态,千万别给三郎添麻烦,可往往都变成了吞吞吐吐。 再看武观月,她不知是天生还是什么,竟十分适应这种情景,待人接物十分自然,仿佛她从生来就是这样。 众命妇谁不知,太子旧人必定皆是后宫高位,这武良媛又最得太子宠爱,自然正一品四妃无疑,趁着还未册封,巴结巴结总是没错的。 待宦官传来了天子队伍抵达宫门的消息之时,太平公主才姗姗来迟。 原本十分和睦而言笑晏晏的太极殿外,一时间沉静起来。 这一日乃是新帝登基,众命妇皆是按品大妆,头上花树锦簇,身上色彩斑斓,脸上更是妆容浓艳,端的是华丽隆重。太平公主自是不甘落后,黄金的翔翼凤冠立在头顶,两支长长的立凤步摇自凤冠座底斜出,凤凰的喙坠着珍珠编织的花朵,九树花钗依次插在高髻两侧,一身花钗翟衣摒弃了原本的青色,而换上了绛红色,何止艳丽,简直霸气凌人。 王珺十分谨慎,仍就遵循太子妃的服制,丝毫不敢僭越,可落在太平公主眼里,怎么都是不对了:“皇后殿下怎的穿了太子妃的衣服,一会儿若圣人来了,皇后与圣人站到一处,岂非翁公与儿媳一般?” 纵使大唐再如何开放,此等言语也着实太过露骨而不敬。王珺直来直往惯了,若是之前平日,对面的人是长辈,又是三郎的姑母,她给过几分颜面之后,自己去练枪撒气即可。可现在,她是三郎的皇后,世事皆是先君臣后长幼,若是表现得太过软弱,是否会让三郎日后在姑母面前抬不起头? 她一边蹙眉一边想着,什么都不敢说,尚不知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软弱了,更错失了良机——武观月见王珺迟迟不语,又不能越过王珺直接同太平公主交锋,只得婉然一笑,走到王珺身边:“皇后可是中暑了,脸色这般不好?来人,给在场的贵人们各送一碗冰镇的酸梅浆来。” 太平公主本来也没指望着这些年轻人能迎上自己的挑衅,却也不甘就这样让武观月把话头岔过去,道:“武良媛真是大手笔,在场内外命妇不下百人,酸梅浆虽不算什么,可夏日里,冰却是极昂贵的。”说着环视一番周遭命妇,“尔等还不快谢过良媛?” 若受了这些命妇的谢,武观月可就真的打了王珺的脸了。她不是不愿,这于她而言是早晚的事,只是眼下她们还都是三郎这一阵营的,须得一致对外,便连忙道:“这都是皇后的美意,众位姨姑姐妹应谢过皇后才是。”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皇后什么都没说,良媛就能品出这一番意味,看来三郎的妻妾们果真相处融洽,真是吾等难以企及的。” 武观月垂眸一笑:“公主此言差矣,若说姊妹中谁与皇后最为融洽,必是杨良娣首屈一指。这杨良娣可是公主赠予圣人的,受得公主一手**,都比月娘等其他的姊妹要强上许多,更何况公主了?” 太平公主微一挑眉:“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武氏女。” 武观月笑容不改:“如今已是李家妇。” 武氏女,自然是武家的人,而一旦嫁了人,成为了李家妇,那便从此生死都是李家的人了。同样的道理,太平公主是李家女,嫁给了武氏,成为了武家妇,从此便是武家的人,于李家而言,再不是自家人了。武观月笑意颇深,说话也甚深,鲜少有人听出了这端倪。 太平公主便是那鲜少几人中的一个。她本想刺激一下这个莫名神似母亲的臭丫头,却不想反被刺激了一番。她武观月不过一介小小良媛,晋封四妃又能如何,竟也敢嘲讽她——不是李家人,便别再插手李家的事,你还不如我名正言顺呢。 盛唐绝唱 【第31章·太平镇国不太平】② 太平公主看看武观月,又看了看一直插不上话的王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不禁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此话虽轻,在场众人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有些聪明的一瞬便反应过来,收敛了谈笑,有些不够聪明的,在聪明的指点之下看过了王珺和武观月,便也都明白过来。 还真是极为相似的宿命…… 别说武观月,王珺也十分清楚太平公主的意思。可就如方才月娘站出来帮着自己一样,她是三郎的正妻,在外人面前护着三郎的妾室,让整个家团结,这也是她的责任。 于是,王珺站出几步,冲一旁呆站住的宫人宦官们道:“怎么,听不懂武良媛的话么?那么我便再说一次,你们快去给在场的每一位贵人都送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浆,若是晚了,一位贵人中了暑热,我便打你们十板,两位贵人身子不舒坦,我便打你们二十板,这回可听懂了?” 说的话虽是有些发狠的,可王珺向来宽厚待人,语气实在不够威严。好在她出身将门,自有一股飒爽之气在,且身份摆在那里,没有人敢不听,语音一落,宫人们就退下了好些。 太平公主颇好笑地看了看王珺和武观月:“我且看你们能安分到几时……” 酸梅浆刚送上来,以李隆基和李旦为首的大队伍便浩浩汤汤地来了,众女眷忙向大唐新天子行礼。大唐女子行礼,唯有肃拜,或站或跪,都不必磕头伏拜,否则云鬓之上的牡丹金簪金步摇哗啦啦落下一片,那场面实在太好看。 第一次觐见新君,虽不必伏拜,跪却是必须的。李隆基只见眼前万紫千红跪了一片,唯独一人鹤立其中,迟迟不动。 那自然是镇国太平公主了。 若非亲眼所见李隆基身着帝王冠冕,身旁伴着花枝招展的萧江沅,浅薄而张狂地过来,太平公主几乎都不敢相信,今日竟然就是他李三郎登基的日子。现在确定一切不是梦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崔湜说得那样,如此轻易便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太不甘。 他李三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配做大唐天子,竟还让他做成了? 李旦见妹妹干站着不行礼,大致明白妹妹的感受,可天子就是天子,哪有臣子见天子不行礼的道理?于是,李旦轻咳了一声。 李隆基十分宽和地笑了笑:“姑母想是气候太过炎热,身子不大舒服,那便免……”话还未说完,便见太平公主跪了下来,一如其他女眷一般,微微躬了躬身。 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宁死也绝不受你施舍! 可在李隆基统一说过“免礼”之后,她站起身的同时,竟真的觉得眼前一阵模糊,身子不由一晃,随即便被人扶住。她恐防自己摔倒出丑,便紧紧地拉住那人的手,用力之深,险些将那人的手捏变了形。 太平公主知道自己的力道不轻,本以为会有**之声,却什么都没听到。一时好奇,她转过头定睛一望,依稀可见,那人可不就是萧江沅? 她眉心微蹙着,看来手还是疼的,但她始终守礼地垂着眸,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也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这样的倔脾气,倒得了几分婉儿的真传。 她今日可真是妆扮齐全,不知婉儿在天之灵看到这样的她,是会宽慰更多,还是叹息更多,也不知当年从掖庭宫里将萧江沅带出来这一决定,婉儿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太平公主恩怨分明,虽十分不喜欢萧江沅,也曾经想不顾曾经对阿娘的承诺而致她于死地,但今日既然萧江沅帮助了自己,没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不管是李三郎为图赚名声刻意指使的,还是萧江沅主动为之,这一手之恩,太平公主记下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给萧江沅脸色看,只淡淡地道:“好了。” 萧江沅没有任何迟疑,立即松开手,退回到了李隆基身侧。 原本尴尬的气氛很快被窦怀贞等人岔了过去,整个饮宴下来,至少表面看来,还是父慈子孝,君臣相合,其乐融融的。然而,任何一处平静的海面,其下都是波涛暗涌不息。 自从李隆基政变成功以来,刘幽求本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尽情挥洒雄心壮志,可惜世事未能如愿。有镇国公主在一日,他所跟随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是皇帝陛下了——就一日不能全权理政,更不要说他了。 在此之前,这对姑侄几番争斗,各有输赢,还算平衡,可当镇国公主从蒲州回来,这平衡就被打破了。 那些分明是韦后余党、早就该被斩首示众的罪臣,近几年竟都回到了朝堂中枢,甚至重归政事堂,还将他这一个功臣挤到了一边,这自然都是镇国公主的功劳。再看圣人,姚宋二位相公外放了,政事堂里只剩他刘幽求一个,昔日崔日用、韦安石、张说等支持圣人的人,又已被派到了东都,圣人身边除了一个使不上力的宦官萧江沅之外,不过一个弄臣王琚,虽得了帝王的位子,却没有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权…… 帝位不稳,前景堪忧啊…… 他刘幽求当年提着脑袋跟圣人搞政变,可不是为了身在高位却依然受人恶气的。陆象先就罢了,窦怀贞崔湜等罪臣凭什么? 眼下,太平公主显然不甘于此,虽暂且要避忌圣人初登皇位之锋芒,不会做出什么,但不代表她日后也会这般安分。圣人已经忍耐她许久了,是时候先下手为强了。 待登基之后一系列的事都忙得差不多了,刘幽求便将自己的想法禀告给了李隆基。当时殿内所有宫人宦官都已摒退在外,只留了一个萧江沅,还有一个中书侍郎王琚。刘幽求见王琚在,本是不愿开口的,可见李隆基没有让王琚退下的意思,萧江沅也没有任何要提醒的意思,他不禁对王琚另眼相待。 听罢刘幽求所言,李隆基默了默,低声道:“刘公的意思是,再搞一场政变,把姑母拉下马?” 刘幽求道:“正是。” 李隆基想了想,点点头,转眸朝王琚一看:“王公怎么看?” 王琚五十几岁,留着山羊胡子,面象虽随和,神态却颇有几分狂傲之色。听李隆基问询自己的意见,他也不过捋了捋胡子,淡淡道:“倒不如我去炼几个丹药,保管镇国公主吃了之后,立即一命呜呼。” “王侍郎这是何意?”刘幽求问道。 王琚十分直接地道:“不知刘相公可曾想过,纵使圣人如今已是帝王,做什么事,也是需要理由的?镇国公主所犯何罪,竟然需要圣人以天子之尊,动辄政变来抓捕?” “镇国公主牝鸡司晨,多番想要致圣人于死地,意图动摇江山,其身可堪国贼,其心必当诛之!” “可是……曾经跟随圣人的人,要么外放,要么在京中养尊处优,想帮的帮不上,能帮的未必想帮,圣人只有你我,这政变如何运作,又能如何与镇国公主硬碰硬?” 这个问题,刘幽求早就想过。人心易变,曾经他们一无所有,为了功名利禄,不顾性命地拼一场,胜负都好,可现在他们已经得到了许多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东西,有的已经知足了,有的根本放不下,谁又能全心全意毫无顾忌地跟圣人再拼一次? 葛福顺和陈玄礼又身在要位,尚未被太上皇所猜忌。他们是圣人最后的屏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那么兵马这一块,谁能胜任呢? 刘幽求不再理会王琚,面向李隆基道:“圣人可还记得张瑋?” 盛唐绝唱 【第32章·赔了夫人又折兵】① 李隆基忘了谁,都不会忘了张瑋。 张瑋,潞州人士,家资雄厚而富有侠性,潞州豪杰皆对他马首是瞻。想当年李隆基外放为潞州别驾,一则性情相投,二则也是为了实打实地站稳脚跟,他没少跟张瑋打交道。当日两人的感情与亲兄弟无异,李隆基纳赵柔姜为妾室的时候,因家中不便,还一直把赵柔姜在张瑋宅中,没少让张瑋笑话。 李隆基后来做了太子,昔年交好的一些兄弟自然跟着沾光,正做着县令的张瑋便从潞州入了长安,几番辗转,如今也成了右羽林将军。因一直韬光养晦,如这世间最常见的小人物一般,故而太平公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注意到他的幕僚也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刘幽求便是联系到了他,初步定好了计划之后,才来禀告给李隆基。 王琚来到李隆基身边较晚,对于张瑋此人,并不熟知。听完张瑋如今的职位,他才稍稍点了点头:“这还像点样子。” “……”刘幽求根本不想理他。 刘幽求显然是有些急了,李隆基只会比他更急。刘幽求所面对的还只是宦海沉浮,李隆基面对的却是成王败寇,他就坐在这长满了刺的御座上,随时都可能被姑母倾覆掉。所以他登上帝位之后的首要大事,便是如何将姑母赶出朝野——他尽可能不杀她,以免伤了阿耶的心,也彻底断了他们父子之情。 政变简单而直接,胜则必达目的,就眼下这种境况而言,倒还真可行,刘幽求毕竟是有经验的,张瑋也是个机灵的,而王琚也没什么异议,此事便可提上议程,只是…… “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加上张瑋,只有你我五人知晓。在定好所有计划之前,此事绝对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准备也要暗中极隐秘地做,否则我纵然是皇帝,也保不了你们。”李隆基肃然而认真地道。 刘幽求道:“圣人放心。” 王琚懒懒地道:“若是刘相公,圣人自然放心,可那张将军……刘相公可莫忘了严加督促,豪爽侠义之人往往嗜酒,人喝了酒,那可什么都敢说。” “这便不劳王侍郎分心了。”刘幽求说完便告退,看都不看王琚一眼。 刘幽求一走,王琚再多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也退了下去。李隆基将刘王二人之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好笑不已,见萧江沅站在一旁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萧江沅回过神来:“此二人乃是同一类人,恃才傲物,他日若同朝为官,必将水火不容。” “谁问你这个了?” “……阿郎是问政变一事?” “……”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 萧江沅想了想,道:“的确可行,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就这样?” “……阿郎想奴婢怎样?” 李隆基:“……” 萧江沅又想了想,道:“刘相公和王侍郎所言皆有理。” 李隆基无奈道:“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萧江沅一时沉默。李隆基瞧出了些可疑的端倪,走到萧江沅面前,轻笑着道:“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怎么,不能告诉我?” 这时,皇后与众嫔妃殿外求见。 这个时辰,她们不该过来啊,今日是怎么了?李隆基虽疑问,却仍是让妻妾们进了来,这才想起来,今日乃是自己的生辰! “因才举行过登基大典,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御座上,那御座上之人的生辰,倒都抛到脑后了。”武观月说笑道。 李隆基道:“倒也不是,”目光朝御案上一抬,“祝寿的奏疏还是有的。” 王珺道:“妾已准备了家宴,也遣人去请了上皇和宋王等兄弟。圣人才刚登基,又年轻,一切从简,但求无过。” “皇后说得是。”李隆基道,“唯独一点不是——你我夫妻,何必那般客气,你们也是,从前如何叫我,日后还是如何,既是一家人,没必要那般生分。” 武观月道:“哪里是我们愿意生分?姊妹中唯独皇后是正了名分的,月娘等还都是东宫的位分呢,妾室和儿媳自然是不同的,哪能同三郎一般亲近?” 李隆基笑道:“好一张利嘴,竟敢明目张胆地来讨要名分?” 王珺道:“月娘说得是,三郎也要早日为众姊妹正位才好。” 李隆基笑容稍敛:“此事……先看阿耶如何打算吧。”气氛顿时有些凝结,他又道,“三郎怎么样?” 王珺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三子李嗣升,便道:“因是早产,又逢母亲难产,身子虚弱些也是有的,如今只是有些反复,并无大碍。” 李隆基点点头:“他现在由你抚养,最好不过,我放心。”刚有事想唤萧江沅,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李隆基不禁唇角一勾。 身在皇后和妃嫔中间,萧江沅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反正短时间内,阿郎是用不到自己了,她倒不如退下休息休息。刚走到殿外不远,她便见王琚正躲在一片树荫下,朝自己招了招手。 萧江沅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琚时的情景。 王琚乃是昔日武三思党羽,后来一直出逃在外,听闻天子赦免,才急匆匆地赶回到长安。又过了不久,太子监国并下令,酌情让那些改邪归正的罪臣重新入朝为官。王琚认识宝昌寺和尚普润,便借了普润的东风,得了个八品的小官。 他王琚是何许人也,区区八品怎么能够满足他?是福是祸,都是自己拼出来的,他不看好镇国公主,偏偏看好当朝太子,他便已谢恩为名,努力挤进了东宫。 李隆基当时好歹也是个太子,哪能是随便哪个小官说见便能见的?于是,他便以纱帘作为隔挡,继续自顾自地批阅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奏疏,其他的事懒得去管也不想去管。却不想王琚进了殿之后,对于自己即将与太子的会面一事,不焦不急。 见王琚入殿之后不仅没有行礼谢恩,还不肯告退,就站在大殿中央,四处扫了一眼,眸光骄傲而睥睨,李隆基有些好奇,便给萧江沅递了个眼色。 萧江沅也对王琚产生了兴趣,便掀开纱帘走了出去,亲自会会这位。她微笑着道:“殿下说,量才而用本就是朝廷本分,郎君应该感谢大唐和天子,殿下不过在他们都同意之后,盖上了专属的章而已。郎君不必介怀,且家去吧。” 却听王琚诧异地问了一句:“殿下?在哪儿?” 萧江沅道:“殿下就在帘子那头呢。” 王琚更诧异了:“我只听说过镇国太平公主,不知这殿下是从何处来?” 李隆基随即亲自会见了王琚,一番研讨下来,他发现王琚之才并不亚于刘幽求等人。刘幽求等人,尤其是姚元崇和宋璟,目标都太大了,无论怎么示弱,都会是姑母攻击他的前奏。为了保住王琚,李隆基便让他以弄臣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身边。王琚表示,此乃天降大任的先兆,无论是什么样的苦,他都能接受并且吃掉。 对于这样的人,萧江沅本该欣赏,对王琚她却怎么都欣赏不起来。 能力是一回事,人品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能当着阿郎的面,与刘幽求对立,显然是以为阿郎是偏向他的,对自己眼下的地位知之甚少,来日所收获的却有所期许,这样的人可以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 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张瑋嗜酒,人一旦喝了酒,便什么都敢说。 但若刘幽求去警告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盛唐绝唱 【第32章·赔了夫人又折兵】② “王侍郎找奴婢何事?”萧江沅走到王琚面前,作揖道。 “不敢不敢。”王琚忙还礼,“王某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萧内侍。” “王侍郎但问无妨。” “……萧内侍以为,刘相公此番谋划,能否成事?”王琚莫名以为,圣人必然会问到萧江沅这个问题。萧江沅是圣人身边的第一红人,说的话自然极有分量。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王琚一眼,叹道:“这个奴婢就无法预料了,但有件事,奴婢须得于王侍郎多嘴一句。” “萧内侍请讲。” “眼下是大唐,并非春秋战国,纵横家那一套已经不新鲜了。王侍郎之才,无人可替,大家知之惜之,王侍郎不必多虑。” 一时间被人看透了心思,又是萧江沅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人,王琚不禁干笑几声。萧江沅乃是圣人贴身内侍,许多时候都是代表圣人出面,那么这句话便极有可能是圣人想对他说,却不好开口的。 他王琚的确是想一家独大,成为第一功臣,原本以为真正有能力的对手,此刻还在京外安生地生活着,圣人身边必然“空虚”,今日一见,才发现刘幽求并非只是个寻常投机的小吏出身。他本想通过询问萧江沅,来探知一二李隆基的想法,却没想到,李隆基身边的这个小宦官也不是吃素的。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位宦官,虽也听说过她的名声,但最多不过是她的身份之谜和与圣人之间的暧昧罢了,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站在圣人身边最近的位置,多年来屹立不倒。 王琚郑重地朝萧江沅长揖一礼:“方才王某轻视萧内侍了,这厢赔罪,还望萧内侍不要见怪。” 面对王琚的坦坦荡荡,萧江沅的神色软了一些,侧身避过,长揖还礼:“王侍郎言重了。奴婢还有些事,这便告退了。” “萧内侍请。” 待回到明德殿的时候,王珺等人已经离开了。李隆基一个人做在御案之后,单手托腮看着御案上的什么,眉心微锁,见萧江沅回来,才渐渐舒展开。听萧江沅说过王琚一事之后,李隆基笑道:“你竟没像往常一样,笑着含糊过去,竟然这样认真?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王琚。”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一眼李隆基:“大家难道便喜欢么?” 在“喜欢”这两个字上,萧江沅着重了几分语气。 李隆基不禁呛了一口:“……你若这么说,我自然也是不喜欢的。”顿了顿,轻咳了两声道,“他当初语出惊人,无非就是想引起我注意。他说出那样的话,我夺他的官,将他打出宫去,也属应当,他既然有那样大的胆子,我便看看他的才华是否配得上他的胆子,结果还好,诡谋之才,与你、刘幽求等差不太多。” “大家心中清楚便好。有些人可用,却不可用一世,有些人不可用,却能够用一时。” 李隆基俊眉一挑:“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祖母教你的?” “这是奴婢根据大圣天后之用人,浅浅总结出的,大家姑且一听,至于如何做,大家心中必然有数。” “听你说阿谀奉承的话,也觉得是真的,心里舒坦得紧。”李隆基懒洋洋往圈椅上一靠,“你能有这样的想法,不错,看来不用我从头教。” 萧江沅不解道:“教什么?” “你以为做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光有智谋就够了?难道祖母就没有说过,你适于乱世,却并不适合太平盛世?” 大圣天后自然说过,这也是她临终前对萧江沅最为担心的一处。萧江沅听得清楚,意思却一直不大明白。 李隆基稍稍敛容,认真地道:“再过一阵,等时机成熟了,我便把内侍省交由你和杨思勖共同打理。杨思勖是个不管事的,其实也就是交给你一人了,到时你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你若是想长久地待在我身边,做皇帝身边最为重要的大宦官,仅是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见李隆基如此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竟没有让她恢复女子身份的意思,而是帮她继续以宦官身份存活于世,一时间心绪有些波动。萧江沅犹豫了下,终是道:“还请大家随臣过来,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李隆基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嗯?去哪里?” 萧江沅走得极快,方向该是她居住的院落。李隆基在后面跟着,一边猜想着一边忍不住抿嘴笑着,忽然间萧江沅脚步一停,他连忙驻足,险些撞到萧江沅身上。 “怎么不走了?”李隆基边问边绕过萧江沅往前走去。 “别——”萧江沅横臂一拦,低叹道,“晚了。” 李隆基还是看到了,眼前不远有一片小小的昙花田,只是花都枯萎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转头凝视着身边有些自责的女子,眼中温柔万千。想了想,他轻快地道:“这样也好,不然你送我昙花一现作为生辰贺礼,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一则,昙花盛开时甚美,二则,昙花一现不是为了影射大家,而是为了警醒大家。如今这个时代,女子当政是昙花一现,眼下的困苦也可算作昙花一现,大家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成为一代雄主明君,臣希望大家若有朝一日成功,那成功万莫也是昙花一现。” 李隆基:“……” 多缠绵悱恻的氛围,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家为何这样看着臣?” “……没什么,你说的很对。” “可惜晚了一步。”若非皇后等人到了,她家阿郎应该正好赶上最美的时刻。 李隆基回想了一下为什么会晚,忍俊不禁:“这可不是我的错。” 萧江沅:“……” 张瑋着实争气,完全如王琚所料一般地误事了。 昔日同僚侍御史邓光宾邀请他一同前往一处饮宴,那一处遍地都是不满镇国公主派当政,怀才不遇之人。大家凑到一处,很快便打成了一片,酒更是没少喝。张瑋喝得最是起劲儿:“尔等放心便是,镇国公主长久不了了。圣人已密令于我,一有机会便要将镇国公主……”忽然间想起了刘幽求多番叮嘱,张瑋稍稍收敛了些,没将最重要的说出口,可又忍不住,便将手比作一把刀,在咽喉前一横。 正逢李隆基因此事召刘幽求和张瑋入宫商议,为求慎重,还让萧江沅亲自来寻。萧江沅随小厮赶到酒肆的时候,正好听到这番话。 张瑋的小厮还想疾奔进去唤主人,萧江沅已经二话不说,转头就走。酒肆中有几人官位稍高,大朝会入宫之时远远见过萧江沅,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又是在听到那要命的话之后,瞬间酒皆醒了,一个接一个也借口匆忙离开,只留下张瑋和邓光宾拉扯着继续醉饮。 李隆基和刘幽求正在明德殿里等着,见萧江沅孤身一人回来,便觉不对。待得知方才发生的一切过后,李隆基大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幽求忙道:“圣人息怒,此事既已泄露,又是在闹市酒肆,过不了多久,只怕便要传播开来。镇国公主府在民间而非宫里,必然比上皇知道得早,圣人要早作打算!” 李隆基怒极反笑:“什么打算?” 刘幽求道:“此事一出,张将军便只能是弃子了,圣人务必尽快赶到上皇那里,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张将军身上!” 盛唐绝唱 【第33章·沉浮起落萧内监】① 殿内一时宁静。 刘幽求言之有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李隆基虽气盛,也很快便让自己冷静下来。沉着思虑一番后,他抬眸看了刘幽求一眼,似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刘公所言甚是,我这便……” “尚且不够。”萧江沅这时道。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嗔怪地望向萧江沅,见她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便走到刘幽求面前,一脸志在必行,便只好乖乖闭嘴——这个坏人,还得是阿沅来做合适一点。 刘幽求稍稍一品,便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仍挑眉问了一嘴:“不够?” 萧江沅将刘幽求的神态都收入眼底,迎面微笑道:“不错,不够。”见刘幽求沉下脸,她笑容不改,“区区一个羽林将军,就算上皇信了,也喂不饱镇国公主的胃口。” 刘幽求转头看向李隆基,见他虽面有愧色,却还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既不拦阻也不处置萧江沅,显然是默认了萧江沅的言辞与行为。 这倒不是君主凉薄,刘幽求自己也清楚,此事若是落到了李隆基头上,刚刚到手的皇位都能丢掉,而他是李隆基的人,近来又与张瑋走得极近,是绝对难以从此事中摘出去的,只是他好不容易从一介小吏登堂入室,成为帝国宰辅,如今因他人之过,他何止要被打回原形,甚至性命都不保,这叫他如何甘心? 不甘心而又舍不得,所以他不想去面对,甚至刻意去无视,眼下却被萧江沅毫不留情地道明了。 李隆基没有拉下脸来亲口对他说,已经是极念旧情了。有这份旧情在,他这条命还可能留住,只有命还在,方可期来日。 先天元年,八月十九日。刘幽求、张瑋及邓光宾三人行为乃是离间天子骨肉亲情,其罪当斩,经天子李隆基以刘幽求在当年拥立李旦登基的政变中立有大功为由求情之后,太上皇李旦将斩刑改为了流刑。 八月二十六日,刘幽求被流放封州,张瑋被流放峰州,邓光宾被流放绣州。 李隆基虽保住了自己,却也再度元气大伤,更暴露了自己对太平公主的心思,可谓最张扬的打草惊蛇——表面上李隆基是无辜的,实际上谁不知道,刘幽求和张瑋作为他的人,能这样计划是怎么回事。他对此无可奈何,也无法挽回。 这对于太平公主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多好的事。 李隆基早晚要对自己下手,这是她从一开始要与李隆基争斗之时便已知道的,而今得知李隆基对自己竟有政变夺命之心,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欣慰——这才是她大唐李氏的风范! 先前那些勾心斗角实在登不上台面,真不如政变来得痛快。 后来听说了张瑋酒醉泄密一事,太平公主还惋惜了一下。一则惋惜李隆基身边竟已无能人,政变这等大事竟要交给张瑋这厮去做了,二则,若是李隆基没有自行举报,而是任政变发生了那该有多好,她正好捉贼拿赃。 眼下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此事只能如此结束,对太平公主没有坏处但也没多大好处,着实鸡肋。可一想起自己差点就被李隆基杀了,心中着实不甘,她便在李旦下达了改斩首为流刑的命令之后,对他道:“看到了吗?” 李旦的神色一直在变,深深浅浅,难以捉摸:“看到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这便是你选择的继承人,刚一登临皇位,就想着对我下手了,这要是来日坐稳了,下一个会是谁?” 这个问题,答案有很多,太平公主就是不明确地告诉李旦,只让他自己去想。 而李旦会想到什么呢?无非是李成器和他自己。 太上皇,终究和皇帝不一样了。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废黜李隆基,另立新君。只要李旦动了这个念头,那一切都好办了,唯独与之前不同的一点在于,太平公主不会把一切都押在李旦身上了,无论李旦决意如何,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个镇国公主,她也有点做够了,手中的一切已再也无法满足她,她也再不想继续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这条命,她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旦其实是理解李隆基的。太平公主之于李隆基,不正是当年的阿娘之于他么,只是不同在于,他不会像李隆基一样,即便政变也不会动杀人的念头。只是比起李隆基,他还是更重视李成器等诸子,一则情感使然,二则,他都把皇位传给三郎了,三郎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只要其他四个儿子平安富贵,三郎不会连这都不答应吧? 他实在是个难以下决定的人,这一纠结便过了两个月。 先天元年十月,太上皇李旦着令皇帝李隆基巡视边疆,可直到先天二年正月,这一番巡边也没有成行,不仅行期经常变动,就连各地招募的士兵也都大多遣返。东宫里李隆基吓得不轻,太平公主简直要被折磨疯了,最让她气愤且不解的是,最后,巡边这件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不仅如此,李旦还亲自下制,封李隆基长子封良娣董氏为贵妃,良娣杨氏为淑妃,良媛武氏为贤妃。董良娣和武良媛都是昔日李旦授意王贤妃,也就是如今的薛王太妃选出送入东宫的,李旦亲自下制晋封,封的还都是正一品四妃。 余下的要么是之前刚入东宫不久的新人,要么是陪伴李隆基多年的老人,李旦就不插手了,以示他的确重视皇帝,而非一点权力和空间都不留的限制。 李隆基便将跟随自己时间最长的刘氏封为德妃,赵柔姜封为昭仪,追封良媛小杨氏为昭仪,初入东宫没多久的皇甫氏封为昭容,柳氏封为婕妤。 在这样多的制书之下,有一封敕书显得十分微不足道——晋萧江沅和杨思勖为内侍监,掌管内侍省,统领众宦官。 内常侍为从四品,内侍监为正四品,看起来品阶没什么太大提升,那是因为自从大唐开国以来,以史为鉴,历代皇帝都没给过宦官四品以上的高位。所以萧江沅的宦官生涯,看似到了顶端了。 她本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如此一来愈发地位卓然,权势也添了几分。 杨思勖显得很是茫然:“你也就罢了,大家怎的也晋了我?” 萧江沅淡淡一笑:“阿兄毕竟是阿兄,哪有屈居于弟弟之下的道理?” 杨思勖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吧,大抵是因为内侍监就设有两名,大家若是只立了你,另一个空着,不太像话,最主要的是那会给你增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大家伙个别的眼红什么的。你可别小瞧这点小脾气,平日里最是难缠,你又这般年轻,内侍省中毫无资历,难免让人不能心服。把我一并提上来就不一样了,第一,众位兄弟无话可说,这第二嘛,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即便错了,众位兄弟也会担待些,这便给了你学习和适应的时间和机会——大家待你可真是体贴——第三……” 若非杨思勖这样说,萧江沅便真的只以为是杨思勖有那个能力及与她结拜兄弟之故了。 她微怔地喃喃道:“……他这是……说到做到?” 杨思勖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方才说,阿兄或许想错了。许是阿兄能力超群,大家本就看中了阿兄,只是因我跟了他不短的时间,又曾吃过苦头,便以此来褒奖我。我不过是顺带着给了份虚名,阿兄才是真正的内侍监。” 盛唐绝唱 【第33章·沉浮起落萧内监】② 杨思勖瞥了萧江沅一眼:“你少来。我平日里做事还好,领导别人做事,除非领兵打仗,不然也是万万不能,即便我今日成了内侍监,也是绝对不愿意管事的,这一点你知道,大家也知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实权终究是要归于贤弟手中的。大家用心良苦,你可莫要装作不知,叫大家寒了心。” 萧江沅不予置否地微微一笑,道:“可阿兄也知道,这些年来,就连点卯,我都鲜少到内侍省里来,对于其中大事小情,我了解的着实不多,若只是我自己,一时间也难以琢磨清楚,阿兄还得帮我。” 杨思勖道:“那是自然。其实有关庶务这一块倒好说,顶多事情繁琐点,你熟悉熟悉,很快便能上手,主要注意两点就行。一则,贤弟须得知道,不论皇太后还是皇后,宝玺金印都是束之高阁的,平日里向来直接用咱们内侍省的印,故而内侍省在内廷不仅举足轻重,权势更是首屈一指,内侍省负责之事又常与外朝有所关联,是唯一一个能集内廷与外朝事务于一身的官署,其地位之特殊敏感,非外人不可想象。” “阿兄是想告诉我,务必看清自己的身份,不得在内廷勾结,更不可与外朝结为朋党?” “宦官们都是直接对帝后皇家效忠的,像你我,从前只是对天子,今后还要加上皇后。大家待你我不薄,又有知遇之恩,自然是要效忠到底的,万不可为了权势,效仿那些奸宦——咱们宦官的名声都是被那些人搞臭的!”杨思勖说着鄙夷地撇了撇嘴,见萧江沅似笑非笑,忙道,“我并非质疑贤弟的人品,只是看得出,贤弟之成就绝不会止步于四品。人在高位往往会有所迷失,贤弟如此年轻,将来便只会一帆风顺了,没有挫折,人便难以保持清醒,从而铸成大错,这样可惜的少年,我可见过太多了。” 对于自己将来是否会飘飘然到忘了初心,一步步踏入权力的漩涡,再难脱身,萧江沅还真不敢确定。她知道杨思勖是真心担忧自己,便颔首道:“阿兄放心。” “二则……”杨思勖轻轻一叹,“咱们做宦官的都是苦命人,竞争也好,谋利也罢,切记就算你不会相帮,也绝不可拆彼此的台。” 任何地方都会有些不写在条例上的规矩,众人皆默认并心照不宣地执行,这个萧江沅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宦官中的竟是这样——若当真都能做到这般坦荡友好,那倒是不错。 这样想着,便见宦官们来贺喜了。 杨思勖对于这样的场面见过不少,可还是非常不习惯,一直傻笑着打哈哈,回头见萧江沅依然一脸平日里最常见的微笑,看似亲和不摆架子,实则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凌然而生,不觉暗叹,自己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贤弟这样的人,本就是为权力而生的,她站在那里最合适不过,仿佛她本就属于那里一般。 一整个下午都与陆陆续续络绎不绝的宦官待在一起,萧江沅这还是第一次。相处下来才知道,这宦官的门道何止杨思勖说得那样简单,她要学的还有很多,正如她家阿郎说得那样。 一时间不觉抬头,透过窗子看向乾陵的方向。从前她总觉得,在则天皇后暮年之时,是自己在守护她,今日方知,则天皇后将自己保护得有多好。 暮色西沉,该是晚膳的时候。萧江沅迈向明德殿的脚步比往日多了几分轻快,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只是经过的宫女宦官,都莫名地感到少了几分疏离而多了几分切实的暖意。他们尚且能感到,李隆基的感觉来得就更明显了。 他从御案后抬起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唇角一勾:“只是升官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 能看到她如此情绪外露,可太不容易了,想来她如今最多不过十七岁左右的年纪,若是别人登临正四品,何止如此?他倒是希望她再鲜活点,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言出必行,这对奴婢来说更值得高兴。” 李隆基闻言有点心虚。他是帮着她以宦官身份在内廷外朝站稳脚跟,可不代表他已经放弃了恢复她女子身份。 萧江沅道:“薛王太妃对后宫事务已全然放手给皇后,奴婢上午便去两宫行过礼了,皇后让奴婢来问大家,是否要再推脱推脱?” 李隆基道:“推脱倒不必,薛王太妃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既是交给阿珺,便不会有别的意思,只是……” 见李隆基忽然看了看别处,没有说下去,萧江沅想了想,道:“大家的意思是,皇后只是无奈接受,并不动手管理,后宫暂且一如既往,也先不许内侍省众领头宦官及众女官前来拜见?” “不错。” “……至于阿兄与奴婢,也先不必将内侍省打理起来?” 李隆基点了点头。 萧江沅明白了:“原来,不论是封妃还是将阿兄与奴婢提到这个位置上来,都只是大家对上皇心思的试探?” 原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而给她内侍监的身份,不过是如同他待妻妾时稍微用心的一哄罢了。相比其他女子,他待她并非没有不同,但也仅止于此,作为一个心怀雄图大志的帝王,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李隆基抬眸瞄了萧江沅一眼,心下暗叹她太机灵,嘴上则无奈道:“阿耶想让我外出巡边,可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啊,且阿耶的心思向来多变,不试试怎么行?”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明白。” “……”李隆基道,“阿耶亲自为我封妃,这算是一种表态,解释了一下他为何最后放弃让我巡边。他在妹妹和儿子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我。他为何会忽然想得这样明白,姑母不理解,我更不理解,我也不大敢信,所以我也跟着封了一圈后宫,再把内侍省的头儿换成了你和杨公。阿耶若是真心的,至少在此之后,不会有任何表态,或者干脆放下宫中大权,甚至他会再推我一把。时间不必太长,等个几天就够了。” “妹妹和儿子孰轻孰重,上皇本就分得清。若镇国公主掌权,对上皇来说,好处不会更多,而大家掌权天经地义,群臣归心,上皇当初既然选择禅位,心里必然是清楚的。只是上皇心念诸王,多有犹豫罢了。其实只要大家足够孝悌,让上皇安心,不试探也无妨。” 李隆基苦笑道:“你以为……阿耶与我还是寻常父子么?我也不愿阿耶与我之间唯有相互试探,方能明白彼此心意,我也希望能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可是……他不肯给我机会啊。况且,阿耶不会轻易放弃姑母的,他就算倾向于我,也必然是有条件的。” 萧江沅沉声道:“……可镇国公主不死,国必不安。” 李隆基沉吟道:“所以我试探阿耶,其实也是在试探姑母。若阿耶当真选择我,只要姑母别太过分,我留她一命,来换阿耶肯定,也不是不行。” 萧江沅微微一笑:“大家以为这可能么?”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你是觉得哪一个不可能,是姑母不会太过分,还是……我会留姑母一命?” 萧江沅但笑不语,行礼告退,转身传膳去了。 不过三日,李旦便给出了答案:命皇后王氏于三月初六行亲蚕礼。 盛唐绝唱 【第34章·月娘雄图初微露】① 亲蚕礼又称“先蚕礼”,是历朝历代由皇后主持的最高等级祭祀典礼,主要是为了祭祀先蚕西陵氏,即蚕神嫘祖。皇后以**之尊,带领众内命妇及外命妇,亲自养蚕、采桑和缫丝,一则祈愿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二则以自身作为表率,劝勉天下女子蚕桑之事。 整个祭典不论是祭祀者还是被祭祀者皆为女子,这在众多祭典之中尤为不同。前朝便罢了,大唐开国以来,不论文德皇后,还是则天皇后,亦或是废后韦氏,皆主持过此祭典。只是不论是长孙皇后也好,则天皇后也罢,哪怕是后来风头全然盖过中宗皇帝的废后韦氏,都未曾在帝王登基之后的一年之内,便行亲蚕之礼,高宗皇帝结发妻子王皇后,在身为皇后的六年中,更从未主持过。 “天子亲耕以供粢盛,后亲蚕以供祭服。农耕与蚕桑,向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基础,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皆是希望五谷丰登,百姓不缺衣少食,如此天下方能大安。天子初初登基,尚未行过亲耕之礼,皇后却要先行亲蚕之礼,上皇这是何意思?” “这你还看不出来?若是天子让皇后亲蚕,那是对皇后身份的肯定,既是上皇让的,自然就是对圣人的肯定了。” “那上皇为何不直接让圣人亲耕?” “你啊,真是……你且说说,上皇为何总是偏向镇国公主,却最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圣人?” “上皇心疼妹妹,但也知道轻重。” “这便是了,上皇向来温和含蓄,若是直接让圣人亲耕,以此来巩固圣人帝位,镇国公主感受如何?上皇还是想在这个唯一的妹妹面前有点说话的余地的,故而拐了个弯,让皇后亲蚕,就好像是说,你看,我没向着天子,我只是喜欢我这儿媳妇。” “……上皇这是何必呢……” “也是为了镇国公主面子上能好看些,毕竟再怎么权倾朝野,也到了上皇授意的隐退之时。” “你觉得,镇国公主会甘心么?” “嘘——非礼勿言。” 这两个一身浅绯色官服的官员并没发现,崔湜已经跟在他们身后很久了。他脸色微沉,收紧双拳,听这两人不再说下去,便疾步绕过,出了太极宫便上马,往镇国公主府而去。 听闻皇后要行亲蚕礼,太平公主愣了一愣。她并非没有料到李旦的态度是这样,只是当真的发生了,她竟有点不愿相信。她在这世上仅剩的阿兄,终于还是抛弃了她。阿兄以为这样便可以保她一命么?他李隆基既然已经动了政变的心思,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千百年来,前车之鉴还不多么? “公主有何打算?”崔湜问道。 “崔郎认为,我现在还能怎么做?”太平公主自嘲地一笑,眼波似微风中昆明池的春水,随着秀眉的微挑,轻轻地漾了一下。 同样是得知皇后亲蚕一事,王珺本人十分诧异还有些手足无措:“圣人现在何处?哦对了对了,这个时辰是在明德殿批阅奏疏呢……那内侍监阿沅何在?还不快把他请过来?” 宫人正要出门,便见萧江沅如沐春风迎面而来:“萧内监来得正是时候,皇后正寻呢。” 萧江沅当即踏入殿中,拱手道:“皇后安好。” “快免礼,赐座。”王珺忙道,“阿沅,你来了,我便安心了一半。” “若是为亲蚕一事,皇后尽可安心。”萧江沅十分优雅地跪坐下,挺直着腰板,微笑道,“大家的意思也是如此。” 听闻是三郎的意思,王珺松了一口气,想起萧江沅是主动到来,便道:“阿沅前来是为了安我的心,还是有别的事?” 萧江沅道:“大家说,这日后宫里的事,皇后也可以正式接管起来了,上皇与薛王太妃那边,一如既往地孝顺即可,也可时常召诸王妃公主入宫一聚,不知这样说,皇后可明白大家的意思?” 皇后想了想,道:“圣人特意这样嘱托,必有自己的道理,我虽不甚明白,但一定会照做。”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眼王皇后——阿郎在说完这番嘱托的时候,自己嘟囔了一句,估计王皇后会如何回答,王皇后所言与阿郎所估的竟不差毫分。 心下低叹一声,萧江沅面色不改,仍是耐心地把皇后需要为亲蚕礼做的事简单说了下,答应皇后一定尽心助她后便行礼离开。她的脚步有些快,依照她家阿郎所吩咐的,一旦王皇后果真这样回答,她还要去武贤妃那里,把类似的嘱咐说一次。此番内侍省也要正式统领起来,千头万绪,她的时间着实不够用。 武观月得到消息,正替李隆基和自己暗自欢喜,十分悠闲地摆弄着花草,听说萧江沅这个时候来了,不觉有些意外。听得萧江沅来意及嘱托,武观月眸波一转,便了然了大半:“我说呢,萧内监此时应该在皇后那里才对,怎的却来找我了——萧内监方才对我的嘱托,刚刚也对皇后说过吧?” 萧江沅坦然颔首:“那是大家的嘱托,只让奴婢告诉了皇后和贤妃。” 皇后和贤妃孰轻孰重,谁不清楚? 武观月碰了个软钉子,向来对此不以为忤的她,此时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先前幼年她住在宫里的时候,想见一次姑祖母都难,这小小宦官竟可以日日相随;如今她自认不论模样风度都继承了姑祖母六七分,正想要拉拢这小小宦官,大展雄心鸿图,结果人家不仅刻意不理会自己,竟还疏离得紧。 她笑容微敛,端倪着萧江沅:“替我回禀圣人,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贤妃聪慧。既然如此,奴婢内侍省还有事,便先告退了。”说着萧江沅便要退下。 “且慢。”武观月忙道。 “……贤妃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武观月似不经意地拨了拨花瓣:“萧内监以为,距离亲蚕礼已不足一个月,皇后既要接手管理后宫,又要时刻关心亲蚕礼一事,会否分身乏术?” “多谢贤妃提醒。”萧江沅拱手道,“奴婢初领内侍省,的确有些手忙脚乱,也怕未能好好替皇后解忧,反倒惹出麻烦。请贤妃放心,奴婢一定尽快适应,率领内侍省及众女官,协助皇后将后宫大小诸事都打理好,尽一切所能,不让皇后有这样的后顾之忧,专心投入到亲蚕礼一事中去。” 花瓣忽地落下几片,武观月先叹了一下,舒然一笑:“那便辛苦萧内监了。也是我太过热心,自小太习惯了,萧内监不会放在心上吧?” “贤妃只是随口一问,奴婢听了便忘了,还望贤妃不要见怪。” “萧内监新官上任,事情那么多,平时忘了个一句两句的,有情可原。况且圣人都没有责怪,我便更不会了。”说着武观月抬头看了看太阳,“快是午膳的时候了,萧内监就算再怎么忙,可绝不能忘了亲自给圣人传膳。” 萧江沅从善如流:“若非贤妃提醒,奴婢恐怕真的要忘了。奴婢谢过贤妃,这便告退。” 离开了武观月这里,萧江沅莫名松了口气。 这位武贤妃,真是越来越像则天皇后了,更多了几分侠士一般的正直气息,可萧江沅一点都不想帮她,不帮她也不害她,这已经是萧江沅能做到的极致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盛唐绝唱 【第34章·月娘雄图初微露】② 虽不至于东施效颦,可武观月再怎么像则天皇后,也终究并不是。这一点萧江沅清楚,她也明白,自己不想帮助武观月,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也因为他—— 她家阿郎,李隆基。 的确,她若助武观月一臂之力,对于她家阿郎来说,不仅眼下没有任何切实的好处,长久来看,一旦来日涉及后妃大争,还必会引得朝堂动荡。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他效忠至此? 武观月不是则天皇后,她家阿郎也不过是则天皇后众多孙子中的一个,在她心目中,谁都及不上则天皇后半分。她怎么会这么早这么快,便将则天皇后抛之脑后,连与则天皇后有六七分相似的武观月,都提不起任何相帮之意? 她家阿郎不是一个会为了感情而耽误事业之人,所以他就算对武观月有所偏爱,也不会轻易动摇**之位,更不会让武氏女重登后位。大抵是因为她也是这种人,更清楚这一点,既然知道帮了武观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可能惹得她家阿郎嫌恶,断送自己大好前程,所以才不肯相帮? 但若武观月是则天皇后,萧江沅亦明知出手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还会害了自己,她还是会选择袖手旁观? “阿沅?阿沅?!” 萧江沅立即回过神来,抬眸望向唤自己那人:“薛王唤奴婢何事?” 为避讳昭成太后谥号及天子名讳,四兄弟都已改了名字,李成器与李成义如今是李宪与李撝,李隆范和李隆业则为李业和李范。这一日休沐,李隆基便召诸兄弟入宫相伴,公用午膳。 李业从一开始就发现萧江沅若有所思,虽然事事仍有条不紊,没出现什么差错,她即便沉思,也多是在几位兄长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可他还是发现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发现萧江沅的不对劲之时,心中竟有些窃喜。 趁着萧江沅借着内侍省有人来寻的由头退下,李业也自称要更衣,一溜跟了出去。见萧江沅与一些宦官说完话之后,便站定原地久久不动,李业才走到萧江沅跟前。 “你发什么愣呢?从刚才在殿里,你就是这样。”李业道。 萧江沅浅笑道:“奴婢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一时间想不清楚。” 李业本以为萧江沅定会像往常一样,虽有礼却也十分敷衍地对自己说什么没事,听萧江沅竟开始把自己的事分享给他听,他的窃喜瞬间就要从心里喷涌出来。若非知道萧江沅尚有疑惑不能解,他简直就要朗然笑出声来。 李业生生地忍着笑:“那……你……阿沅可以与我说说,虽然我不如几位阿兄聪明……除了四哥之外,不知能否解答,但至少,我一定守口如瓶。”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李业一眼,不知为何就同意了。不得不说,每次与李业相交之时,她是真的全然放松,什么都不必去想,由内而外,浑身都舒服,这个是连则天皇后都不曾给过的——谁让则天皇后总拿她取笑。 李业随萧江沅去往了内侍省,见萧江沅直到之前火场之处才停下脚步,他的心有一瞬的微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起初想起的时候,他会气萧江沅,可渐渐地,他的自责多了起来。他险些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很重要的人,也是在那一夜,有些事,他才恍然惊觉。 转头见萧江沅盯着火场上重建的宫殿不言不语,李业忽觉有些委屈,轻哼道:“你以后不许再带我来这儿。” 萧江沅侧过头:“说起来,奴婢还未曾正式地向薛王道过歉。” “不要不要不要!”李业连忙摆手,“你这一辈子都不许向我道歉!” 见李业反应突然如此激烈,萧江沅有些不解:“薛王这是何意?” 李业垂下头:“你好好活着就好了,别动不动杀啊死的,什么道歉不道歉,哪有人命来得重要?”见萧江沅还要说什么,便道,“你不是说心有疑惑么,这里没别人在,你赶紧说。” 萧江沅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听话地把方才的心结简单而隐晦地说了说。李业听得很是认真,本以为有多难,结果竟是这样。他十分意外地看了看萧江沅,道:“这么简单你都想不通?” 萧江沅也有些意外:“还望薛王教我。” 从小到大,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求他教,李业顿时就心觉身负与人传道授业解惑之责,不由得身板挺拔了许多,唯唯昂起头道:“你不很早便是三哥的幕僚了么?那么你效忠三哥,这是应该的啊,你做起来也并不讨厌,不是么?” 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业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效忠三哥,效忠就是效忠了,我只听过忠与不忠,哪有什么程度深浅之分?祖母是很厉害,你曾经侍奉过她,只怕日后追随的人不论是谁,你都会觉得不如她,可这也没办法啊,只看当世,有谁的成就能够越过她呢?只是祖母已经故去了,你也已经无法继续效忠于她,而如今活着的人是三哥,三哥就是三哥,他不是祖母,也不会成为第二个祖母。” “至于你说对武贤妃‘没有任何感觉’……”李业说着又想了想,皱眉道,“唯独这点我不大明白,难道你应该对她有什么感觉么?她是很像祖母,可她不是啊,相比而言,你不是应该对三哥才有感觉么?” 这句话的意味就远不同之前几句单纯了。 萧江沅笑容一滞:“奴婢明白了,多谢薛王。” “你才不明白呢。”李业眉眼很是认真,“你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了,尤其是自己,而有的时候自己一旦不似预期所想,你便会纠结。如此伤神,也不怕伤身?你的意愿,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因为很多时候,人会自己骗自己,会固步自封,但身体不会,心更不会。这一点你还要向我学习……哎,阿沅,你去哪儿?等等我啊!” 萧江沅转身离开走得飞快,李业也不知她何时习得了这样辛苦的本领,是内侍省的事太多,还是总有人要她跑腿?太过分了,怎么底下人都不知道给她分忧的,她可是内侍监,跑腿的是都应该小的们去干啊,一会儿等到了内侍省,他一定得帮她立个威。 这么想着,便又落下了几步,李业连忙追上去,进了内侍省的屋子,抬头定睛一看,方才的想法立时便飘散到九霄云外去了:“……二表兄?” 萧江沅躬身行礼:“立节王安好。” 薛崇简本是背对着他们,正抬首凝视着内侍省的牌匾,闻声侧身避礼道:“萧内监多礼了。” 见薛崇简如此沉静别扭,全然不似往昔豁达疏朗之态,李业心弦一紧,笑着走到薛崇简身边:“二表兄,你怎的会在这儿?我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说我也常常到宫里来和三哥他们吃饭啊,你从三哥是太子的时候,就住在宫里了,怎的总是见不到你?你也不出来看我等兄弟一眼,还当不当我是兄弟啊?我都想你了,何时有闲暇,咱们再一起去击鞠?” 薛崇简眸光温柔地看着李业刻意欢笑的啰嗦,眼中有几分怀念,转瞬却变成了全然的坚定。他正视了萧江沅一眼,便一掀袍摆,双膝“砰”地跪地:“崇简来此,求萧内监一件事,望萧内监务必答应,否则崇简长跪不起!” 盛唐绝唱 【第35章·母子恨极或情深】① “二表兄你这是做什么?!”不等萧江沅反应,李业已经单膝跪地,扶住了薛崇简。 萧江沅淡定地侧身一避,然后重新向薛崇简躬身一礼:“大王何故如此多礼,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奴婢便是。” 望着萧江沅不曾更改的微笑,薛崇简只觉曾经一切美好都恍如昨日,更显得今日之痛苦。他忽然有些气,什么人都在变,为什么只有她可以做到不变,这些年在他眼中,如此多的事不论千丝万缕都与她脱不开干系,为何她仿佛置身事外?一时间,长日被烈酒浇灌的颓废挥发出几分深沉的嘲讽:“萧内监那般聪慧,难道会不明白,崇简为何行此重礼?” 李业闻言皱眉,转头看向了萧江沅——怎么好像阿沅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注意到李业清澈而单纯的目光,萧江沅竟觉心头一软,便收起了软钉子,温然道:“大王说有事相求,特行此大礼,自然是说,此事非同一般,恐不好办。可奴婢不过一个四品的宦官,若真有什么非同一般、值得大王如此大礼相求的事,怎么会求到奴婢头上?” 薛崇简咬了咬牙,悲凉地一笑:“因为我已走投无路。” 李业见到昔日那般疏朗爱笑的二表兄,如今变成了这副颓然沉寂的模样,本就心中难受,听到他这样说,险些要哭出来:“二……二表兄,到底是什么事啊?阿沅说得对,她再怎么厉害,地位摆在那里,很多事也无可奈何,要不你跟我也说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薛崇简既感激又怜惜地望了李业一眼:“此事你无法插手,”说着面向萧江沅,深深一拜,“求萧内监助我出宫。” “什么?”李业忙又扶起薛崇简,不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二表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你想出宫,跟三哥打声招呼不就可以了?他是看你被姑母赶出家门才让你入宫的,一则有个地方住,二则给你撑个腰,又不是要关着你!” 薛崇简目光一黯:“……你当我不曾求过他么?我何止求过他,我还求过上皇,求过太妃,求过皇后。他起初还劝我,过了几次,就干脆避而不谈,甚至拒绝得十分干脆;上皇连见都不肯见我,只派个宦官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听圣人的;太妃和皇后更不必说……五郎啊,你可知你猜对了?” 李业瞬间睁大了双眼:“这……这怎么可能?” 薛崇简抬眸看向萧江沅:“你若不信,就看看萧内监的脸,不管我说什么,她的神色从未有过一丝的变化,显然是早就知道,我来寻她所为何事。” 对于薛崇简的来意,萧江沅的确并不意外。上有皇帝亲自提起,下有耳目殷勤告知,薛崇简这几番奔走,她想不知道都难。唯独一点她没想到——他竟然肯如此放下身份地来求自己? 见萧江沅没有否认,李业愤然道:“三哥为什么要关着二表兄?” 萧江沅淡然安抚一笑:“薛王仔细想想,若大家真的关了立节王,他还能否在宫中自由走动?偌大的宫廷,寻常臣子尚有避讳,何尝如立节王一般,如出入无人之境?立节王这么说,若是让大家知道了,只怕要寒心呢。” 薛崇简道:“那他为何始终不肯放我出宫?” 萧江沅道:“其中缘由,想必大家早就同大王说过了。” 薛崇简轻笑一声:“我在宫中才是最安全的?让我不出宫是为了保全我?” “大王既然知道,何苦非要出宫去?”萧江沅叹道,“镇国公主既已将大王赶出家门,便是断绝了母子情分,此后公主不论做什么,皆与大王没有任何关系了。大王若出宫了,镇国公主安分守己还好,若是没有,难免会有人为了寸许功劳,胡乱编排大王罪名,毕竟瓜田李下……” “萧内监慎言,家母对大唐忠心耿耿!” 萧江沅抿了抿唇:“那么,大王出宫是为了什么?” 薛崇简眸波微变,垂下眸来,没有说话。 萧江沅走到薛崇简面前,扶他站起身来:“大王知道,以镇国公主的性子,面对如斯境地,绝不会善罢甘休。虽已断绝母子关系,但毕竟血浓于水,大王又生性至孝,自然不希望看到镇国公主有一日泥足深陷,犯下滔天大罪。可大家也该问过大王吧,即便大王出宫了,又能做什么呢?大王若能改变镇国公主的想法和作为,此先便不会被赶出家门了。若大王只是想保护母亲,请恕奴婢放肆,大王届时所保护的究竟是母亲还是逆贼,心里可有数?大王不愿承认,不代表事情就不会发生。” 说到这里,萧江沅不禁想起了方才的自己,这一句话对自己竟也如此适用。 薛崇简沉思了好一会儿,仍是坚定地道:“那我也要出宫!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论母亲做了什么,她终究是我亲生母亲,她不认我,但我不能不认她。生,我陪她生,死……我替她死!” “二表兄你别胡说!”李业咬着唇,“姑母不会的,你也不会的!阿沅,你说这到底怎么办啊?”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薛崇简一会儿,态度不由一转:“大王不是已经求过了大家与上皇,他们都不同意,我一个小宦官能怎样?” 薛崇简道:“上皇听圣人的,而圣人……听你的。”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是……李业不由暗自点头。 萧江沅忙道:“大王莫要折煞奴婢,大家英明圣主,自是亲贤纳谏,并非听我一人的。” 李业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些人里,三哥还是最听你的。” 萧江沅:“……” 李业叹道:“我也不知道,二表兄究竟应不应该出宫,但他都这样求了,阿沅,咱们就帮帮他吧。”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想帮,反正也是为了二表兄好,别说三哥,我也都听你的。 萧江沅暗叹一声,道:“昔日镇国公主府,大王替奴婢说过话,如今是奴婢报恩的时候了。奴婢会帮大王劝劝大家,只是若还是之前的理由与说辞,大抵起不了什么作用。” 薛崇简道:“萧内监有话直说。” 萧江沅道:“奴婢的意思是,换一番说辞即可,比如……大王出宫,为的是亲自搜罗镇国公主谋反罪证,为大唐除害出一份力,大义灭亲!” 薛崇简道:“我这么说……圣人会信么?” “大王说的若是谎话,大家如何能信?但大王若是实话实说,大家就一定会信。” “你……”薛崇简怒道,“你根本不是让我说说而已,而是打算让我真的去做!” 见萧江沅颔首,李业忙拉住萧江沅的袖子:“阿沅……让儿子去害母亲,这也太……” 阿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就像……就像祖母一样,用最慈祥的笑容,去说最残忍的话。这跟他认识的阿沅不一样。 “要么,如奴婢所说地做,大王得以出宫,要么,大王就当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回去安然歇着。是成为一个重诺却不孝的人,还是成为一个不忠无信之人,选择在大王自己手里。”萧江沅没有理会李业,端然行礼道,“奴婢还有事,这便告退了。” “你站住!”薛崇简拦道,“我、要、出、宫!” “此时大家正与诸王用膳,正是时候。大王便随奴婢来吧。”萧江沅引领薛崇简走了几步,才发现李业没有跟上来,见他微微扁着嘴,她微微一笑,“薛王出来更衣的时辰也不短了,随奴婢一同回去吧。” 盛唐绝唱 【第35章·母子恨极或情深】② 诸位兄弟都在,且薛崇简给出的理由又甚为让人心疼,李隆基瞄了萧江沅一眼,便答应了让他即刻出宫。 薛崇简本还以为此番即便能够出宫,也要多说上一些,却没想到这般轻易,听到李隆基同意的时候,甚至只觉身在梦里。直到李业替他谢过天子,他才回过神来,扣下头去。惊喜之余,他不禁心下苦笑,敢情不论上皇、太妃还是皇后诸人,竟果真都不如一个宦官来得有效。 从前他只觉得萧江沅此人温和而周到,却忽略了她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这一事实,后来他对她另眼相待,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求到她头上,也竟然真的唯有她能帮到自己。 时移世易,人也再不是从前的人了。 待薛崇简谢恩后退下,殿内便静了下来,除了依然自斟自饮的大郎李宪和满怀欣喜的五郎李业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异。 这自然逃不过李隆基的眼睛,宫人内侍除了萧江沅之外,自然都低垂着头,神色随他们变,反正也不敢乱传,至于萧江沅,他不看也知道她有多满意。故而,他只看了一眼垂下眼帘的二哥李撝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眼神却十分飘忽的四弟李范,便颇觉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这宴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先散了。大哥,阿耶十分想念你我兄弟,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大哥便带着二哥和两位弟弟,去阿耶那儿坐坐吧。” 李宪放下酒,起身拱了拱手:“是。” 李隆基微微皱眉:“大哥这是……” 李宪温然一笑:“三郎放心,在臣眼中,三郎始终是三郎,但君臣之礼,不可废。” 一听“君臣之礼”四字,其他三兄弟也忙站成一排拱手道:“臣告退。” 就连向来与自己最为亲近、性子也最为活泼的五弟李业也老实了不少,只剩眼神还滴溜溜地往萧江沅身上转悠。李隆基看在眼里,不禁哑然失笑。 好吧,这该是最权衡的办法。待殿中只剩下萧江沅和自己,李隆基才唇角一勾,眼波往萧江沅身上荡然一漾:“他到底还是让你弄出宫了。” 萧江沅面不改色:“奴婢一早便怀疑,镇国公主将立节王逐出家门一事,颇有蹊跷。立节王本是镇国公主最疼爱之子,仅凭所谓政见不同,就要断绝至此,究竟是镇国公主果真强势而决绝,还是另有目的……大家,此事事关重大,任凭是谁,不得不防。” 李隆基叹道:“他绝非姑母细作,你看他这些日子的表现也该知道。” 萧江沅道:“大家不怀疑他在宫里到处奔走,或许别有用心?” “你觉得他不仅仅是为了出宫?” “奴婢只是在想,立节王并非只有五王宅及皇宫可以寄居,长安城里那么多佛寺,哪家不能让他一个郡王住上一段时日?他是因为反对镇国公主而支持大家才被逐出家门,若是依他往日的性子,该是躲入清静之地避世修行,以求得母亲宽恕和独善其身才是,实则却转身搬进了五王宅,而后不久又受大家之邀入宫居住……看似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而眼下是时候出宫,与镇国公主会合了。” 李隆基默默了一会儿,忽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说得好像二郎一走,姑母不再投鼠忌器,便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似的。” “大家以为,事到如今,镇国公主还会善罢甘休么?”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反应有些不解,“先前的争斗各有胜负,涉及高位大权却还并未直指生死,暂且不论,可大家、刘幽求和张瑋所筹谋之政变犹在眼前。奴婢知道,大家其实存了那么一点心思,想要趁着镇国公主犯下大错之前,将一切尽快了结,好能遂上皇心愿,留镇国公主一命。此后大家善待公主而不予实权,上皇自然能明白大家苦心,从而对大家安心放权。可政变尚未开始便败露了,如今天下人只怕都以为,大家是要狠下心肠杀了自己的亲姑母了,镇国公主当然也不例外。” “你以为我政变只是为了姑母?”李隆基站起身,走到萧江沅身前,定定地看着她,唇边轻笑悠然:“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改变不了的。” “……大家这是何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朝堂是我的朝堂。我是喜欢你不错,但也只是喜欢你而已。”不等萧江沅反驳,李隆基语气重了几分,“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薛崇简出宫之后,宫内的饮宴较之前多了起来。先是婕妤柳氏所生的大公主满月,后有修容钱氏产下皇四子后升暇,追封为德妃,刘德妃、皇甫昭容与几个新入宫的才人又身怀有孕,王妃、公主、县主及有名分的命妇,都被邀请入宫,或欢喜或凭吊,陪着薛王太妃和王皇后,忙活了好一阵日子。 太平公主自然在邀请之列,因是薛王太妃亲自邀她,她不好拒绝。任是身子多好的一个人,经过这几番紧锣密鼓的折腾,也要有些吃不消,此番庆贺皇甫昭容有孕的小宴刚刚开始,太平公主就翻了个白眼——平日里看不出来,三郎在子嗣之事上这般勤奋,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大唐开国百年,后宫何曾如此热闹过。 她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后宫还会更热闹。李隆基会成为大唐开国至灭亡,甚至整个帝王历史上,子女最多的帝王,没有之一——那便是后话了。 眼下对此最为头痛的却不是太平公主,而是萧江沅。 后宫之事自然有皇后主持,但所谓主持也不过只是“主持”。都说智者劳心,能者劳力,实则高位者劳心,低位者劳力,而王皇后又是个思维比较简单的,掌小家丝毫没有问题,管起整个后宫就明显差得远了,于是不仅“力”,“心”也得萧江沅一并代劳。 萧江沅是喜欢这种高位者的,完全放开手让她尽显才华与能耐,一如她心中的则天皇后一般,所以她对王皇后印象极好,也十分敬重。不管王皇后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能全然信任和放手,这本就是一种魄力。 只是她忘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这般放任,包括她自己。她现在还十分享受这种繁忙和经常措手不及的痛苦,唯一不满意的是,自己无法预料或者及时看出,哪位嫔妃身怀有孕,好早些做出准备,两个月以来,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未免有点多,险些打乱了她的计划。 ——还不都是怪她家阿郎。 面对顺利举行的饮宴,萧江沅悄然松了口气,顺便瞥了瞥自家阿郎。 最近这段日子,李隆基总能见到萧江沅拿这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瞥自己,因那眼神总是稍纵即逝,李隆基总是来不及品味其中意思,只觉得自己万分无辜。今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侧头小声道:“我召幸嫔妃本不是特别频繁,又雨露均沾,这个你也是看得到的,可她们就是怀孕了,我有什么办法?” 萧江沅微笑如故:“……奴婢恭喜大家子息繁盛,这是皇家之幸,也是大唐之幸。” 李隆基眉心抽了抽,轻哼道:“你要怪就怪祖母,谁让她杀了我李家那么多人,老天是公平的,先前死的那些,估计都要从我这里补回来,这还只是个开始。” 盛唐绝唱 【第36章·宫人微末不起眼】① 萧江沅不知道李隆基究竟在别扭什么,只觉得此话十分刺心,却无从反驳。他是皇帝,后宫雨露均沾是他的义务,子嗣绵延更是他的责任,她从他登基那日起就清楚。这段时日,她忙于此类之事,也只觉得措手不及和忙碌,并未有其他感觉,此时听李隆基这么说,才觉得有些不适。 那种不适对于她来说过于陌生,所以她很快就忽略了。 她现在更关注的是太平公主。 此时的太平公主正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着,只等着什么时候薛王太妃要走了,自己跟着离开,却不想薛王太妃十分珍爱这几个孩子,逗弄起来没完没了。太平公主淡淡地瞥了一眼,心下低叹——这么多年都在养别人的孩子,竟还没够。 王珺任是再粗心大意,也发觉了太平公主的不耐。太平公主毕竟是圣人的亲姑母,她不论是以后宫之主还是侄媳的身份,都不敢怠慢,便想过去邀其一同来看孩子,刚迈一步,却被刚会走路的小三郎拉住了。只晚了这一步,便见武观月款款而去,王珺的脚便再迈不出了。 “稚子可爱,公主怎的不去看看?”武观月微微肃拜,笑容标准而得体。 太平公主单臂靠着圈椅,侧着双腿悠闲地坐着,并不起身还礼:“今日之宴,是为几位先后有孕的妃嫔而设的家宴,主要也是为了庆贺她们有孕之喜。我是来看她们的,不是来看孩子的。” 武观月笑容不改,转头将刘德妃、皇甫昭容几人皆唤了过来:“几位姊妹要好好谢谢镇国公主,她今日可是专程来祝贺你们的。” 刘德妃向来对一切都淡淡的,偌大后宫,也只与皇后和赵昭仪感情好些。因皇后数度为武观月神伤,她本不想与武观月过从甚密,此番也不想轻易应下,还是皇甫昭容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又见圣人与他身边最为亲密的宦官都似有似无地看向这边,这才与其他姊妹一同向太平公主肃拜而谢。 若只是武观月一人,她太平公主仗着是天子的姑母,借口酒醉,不起身便不起了。这一下来了这么多,又都是有孕的,她若再不起,好像她倚老卖老欺负小辈似的。 见姑母虽不情愿,还礼也十分敷衍,却好歹站了起来,李隆基望向武观月的目光愈发温柔了几分——好一个武氏女,李家妇,倒还真有几成姑母克星的意味。 这时,薛王太妃总算有些乏了,便要回宫,众人包括李隆基在内均起身相送。太平公主等的就是这一刻,立即便跟了上去,一刻也不多留。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刚要转身去看长女,眼神却落在了太平公主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宫人身上。 既是宫人,自然眉清目秀,当然李隆基关注到的不仅于此。那宫人连他看起来都有些陌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似乎这段日子,只要姑母入宫,她便会出现在姑母身边。 镇国公主入宫,自然身边都会带人,别说这太极宫她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走明白,就算需要引路,也都是宦官来,何曾需要一个宫人时常侍奉在侧了? 李隆基这样想着,侧头对萧江沅低声道:“姑母身边那宫人是谁?” 萧江沅只看了一眼便道:“那宫人是先前大家即位大赦天下时,从掖庭宫里释放出来的,姓元。” “元氏,掖庭宫出来的……”李隆基喃喃道,眸光如狮子的爪子般倏然一紧,“查查她的底细,看看她跟姑母有什么关系。” 萧江沅道:“是。” 自从李旦改变主意让王珺亲蚕以来,太平公主就不大想见到自己仅剩的这一个兄长,故而跟薛王太妃走了一段,便声称有事要先出宫。薛王太妃从不假惺惺地挽留他人,便随她去了。 一边往承天门走,一边望着身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太平公主有些怅然若失。她鲜少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时候,且儿时大多都是住在大明宫,对这里也没什么留念可言,今日竟这般怅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些皇子皇女的模样。 “公主小心脚下。” 这柔婉而轻微的声音刚刚响起,太平公主便感到脚下一深,原来是一处台阶,自己想得入神,竟没有注意到。身边侍女自然会及时地扶住自己,这个声音的主人却也算功不可没,太平公主看过去,果然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宫人。 这几番入宫,这小宫人都会默默地跟随在自己身边,起初她也起疑,让人查过她的底细。原来也是掖庭宫出来的,重要的是,她跟李隆基没有丝毫关系。那她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着自己,只在身体和语言上多番照顾,却从不讨赏邀功,也未曾投诚以求名利? 这么一想,太平公主便问了出来。 宫人答道:“奴婢儿时曾受惠文昭容授业解惑之恩,惠文昭容与镇国公主交好,那么想必镇国公主安好,便是惠文昭容所愿。奴婢微贱,能做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只求报恩罢了。” 太平公主闻言,向来傲然的笑容多了一丝温婉:“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道:“奴婢姓元,尚无名字,宫中姊妹向来直接唤奴婢‘元儿’。”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赏。” 元儿忙要推辞,便听太平公主道:“这是你应得的。你若一直如此待我,日后还会有更好的。” 元儿忙跪地行礼:“奴婢敬谢镇国公主赏赐。” 见元儿只感谢却不趁机投诚,太平公主又点了点头,叹道:“同是被她授业解惑,人竟如此不同。”顿了顿,“你且回去歇息吧,不必再送了。日后还有圣人的寿宴,我还会进宫来的。” 元儿俯首道:“是。” 一个小宦官已躲在稍远处的树丛里看了好一会儿,见太平公主与元儿分开,才悄悄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已搬到武德殿居住的李隆基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姑母与宫中宦官宫人有些联系,我是知道的。她的眼线早已不知遍布了多少,纵然是你,一时间也捉不过来,她没有必要额外结交一个如此微末不起眼的宫人啊……” 萧江沅淡淡道:“微末不起眼,有时反而是好处。” 李隆基道:“你是说……姑母也许是想凭借这元氏,做些微末不起眼的事?” 萧江沅的语气有些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镇国公主如此不知收敛,怪不得奴婢怀疑她。” 李隆基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得道:“那你便先派人盯着吧,万莫捅出什么大事来。” 萧江沅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指地道:“若是镇国公主当真胆大妄为,做出些大事,于大家而言,难道不好?” 李隆基眉心一紧:“我自有我的主张,你既尊我为主,且听我的便是。” 当晚,才人郑氏小产。刘德妃与皇甫昭容及其他有孕嫔妃也有些不适,但有的发现得早,有的治疗及时,便都没什么大碍。武观月则直接卧病不起。 此事不仅惊动了李隆基,还惊动了太上皇李旦——薛王太妃也有点不舒服。 后宫突然这么多妃嫔出事,还大多是有孕妃嫔,绝非吉兆,不是天灾便是人祸。而这些嫔妃在今日本都好好的,都是在与镇国公主接触之后,才依次不适,与镇国公主交谈最多离得最近的便数贤妃武观月,也是她病得最重。 见太医署的两位奉御皆吞吞吐吐,性子温吞的李旦也忍不住怒气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唐绝唱 【第36章·宫人微末不起眼】② 年轻一些的奉御被年老的那位瞪了一眼,只得无奈上前,拱手道:“启圣人,诸位夫人身体不适,并非巧合,而是……毒物所致。” 李旦心中已有猜想,听闻当真如此,还是惊了一下,怒道:“毒……毒物?宫中怎会有毒物?!” 年轻奉御垂首道:“经臣等多番排查,宫中并无问题,毒物该是自宫外而来。” 此事相关诸人,除了卧床修养的之外,现在都在薛王太妃殿中,闻听奉御此言,皆神色各异,一时缄默不语。 本十分愤怒而誓要追究责任的李旦神色变化最大。极为少见的咄咄逼人顿时消散无踪,他似还有问题要问,却几番欲言又止。薛王太妃一见夫君这样,当即便明白了什么。想到小产的妃嫔,她只气不打一处来,便故意开口道:“这毒物是从哪里查出来的?” 年轻奉御道:“各位夫人的衣袖上都沾了些,再有便是郑才人的羹汤里——臣已查过,这个大抵是意外,因为郑才人的袖口有沾湿了羹汤的痕迹,该是郑才人食用前,袖口不小心碰到了羹汤,她服用了羹汤,以致小产。其他夫人只是沾及肌理,故而仅是不适,并无性命之忧。” 薛王太妃怒道:“胡说!那武贤妃是怎么回事?” 年轻奉御这才想起来,忙道:“人之体质各有不同,贤妃并无如郑才人一般服用了毒物的症状,本该与太妃及各位夫人一样,却这般‘病重’,便该是这种缘故。” 其实他也不知道,武贤妃为何会看起来那么严重,脉象上并无表示,她的体质也绝非虚弱之流,难不成是听闻了这么多贵人都和她一般不适,甚至还有小产的,被吓到了?看不出来武贤妃这般胆小——身体好坏跟天生体质有关,跟后天心态也有关,只是他身为臣子,总不好当着上皇和天子的面,说人家儿媳和小妾胆子小,故而只得如此托词。 也不知是毒物的缘故,还是自己太过气急,薛王太妃有些头痛地扶了扶额:“这毒物是市面上就有卖的,还是……怎的毒性如此猛烈,只是稍作触碰都不能幸免?” 年轻奉御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下李旦,见他紧蹙着眉心,分明也想知道结果,眼睛却看向别处,像是抗拒的模样。年轻奉御犹豫了一下,终是道:“是经过特别调制做成的药粉。” 毕竟用处非凡,若只是寻常便能买到的药粉,哪会如此满足使药之人的需要?药性这般猛烈,下起药来不就容易多了,比如今日,当成香粉撒在衣衫上,只要事先服好解药,怎愁大事不成?就是这法子……似乎太冒险了些,如此明显,当然容易被查出来,不像是事先计划好的,反倒像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一招。 ——这种话就不是他一个区区奉御能说的了,他上面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自当比他看得透,没准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好啊……”薛王太妃意味深长地一叹,“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奉御道:“回太妃,臣姓韩,单名一个‘玉’字。” 薛王太妃道:“你与我儿薛王府中的医者韩四可相识?” 年轻奉御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拱手道:“正是家父。” 薛王太妃瞄了一眼李旦,故意大声道:“那此事便由你去彻查!宫廷里竟然出现毒物,谋害的还是妃嫔皇嗣,岂非谋逆?” “这个……”韩玉脸色一黑,正不知该如何拒绝,便听李旦忽然道: “不许查!” “上皇!”薛王太妃道,“此等险恶之人,害的可是你的亲孙,圣人亲子!今日已是如此,若上皇姑息,来日又当如何?” “我已说过了此事不许查!”李旦终是下定决心,厉声说罢,转眸看向李隆基,“此事到此为止,若是谁敢胡说出去,杀无赦!” 别说殿内众人,就连薛王太妃都是第一次见到李旦如此坚决且凌厉。见薛王太妃已含泪负气看向别处,迎着父亲目光的李隆基忙上前一步,深躬拱手道:“阿耶放心。今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这一个决定似乎用尽了李旦的力气,亦或许是他真的年老,身躯多了几分佝偻,对李隆基等人下的逐客令更是说得有气无力。李隆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暗叹了一声,便携妻妾诸人行礼离开。 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皇后妃嫔们经受过太上皇的怒火,也不敢多言,唯独萧江沅一脸意料之中的淡然。 斜斜一瞥便可见到那刺眼的神色,李隆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方才在殿中,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一则想问的问题薛王太妃都问了,无需他开口,二则就算薛王太妃没说话,只因此事于上皇而言之敏感,他也不会开口,否则今日首当其冲的就不是薛王太妃和那无辜的韩玉了。 若说对此事的看法,他只觉得漏洞百出。那药性既然那般猛烈,为何在姑母入宫的时候没有检查出来?姑母虽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主,但性子高傲到令人发指,从未在这种敏感的事情上体现自己的特殊。 他也并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姑母,会使出如此拙劣又毫无意义的手段。其一,阿耶眼下再如何偏向于自己,姑母依然宰相在手,大权在握,朝中士子多受她恩惠,她若想做什么,大可光明正大用阳谋,实在没必要下毒,毒的还不是他;二则此招本是下下之策,又阴损至此,怎会是姑母的风格? 但显然阿耶信了。阿耶本就愧疚自责于自己对姑母的放弃,想到昔日那般骄傲的姑母,如今无可奈何,绝望到出如此“昏招”,他只怕会心疼多于愤怒。 李隆基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阿耶信了。若阿耶也怀疑这不是姑母做的,那么还会想到谁能嫁祸姑母?到时这连亲生骨肉都要利用的险恶用心和卑鄙手段,便要让他背锅了。他李三郎隐忍多时,可不是为了等阿耶下定废立之心,让自己终临绝境的。 这样一看,这还是个险招,若非他确实与此事够不上一丝干系,只怕阿耶也要怀疑他。 此事当然不是他做的,但若也不是姑母所为,那还会是谁?细细地想过近日与姑母过从甚密之人,李隆基忽地眉心一跳,脚步立时一顿。 其他人也跟着一停。此时此地除了李隆基,便是皇后王珺地位最高。她本一脸不忍与愁绪,见李隆基如此,以为他哀伤忧愤过度,忙担心地伸手扶住:“三郎……”甫一开口,发现自己嗓间竟只有哽咽。 ——她嫁给李隆基多年一无所出,对于李隆基所有的孩子都只当亲生的来养,突逢今日之事,只怕比亲生母亲还要心疼难过。可她无可奈何,上皇是那样的态度,三郎又能如何? 却见李隆基沉着脸色,道:“我无妨。阿珺,你先带着她们回去,我还有些事。” 不等王珺回应,李隆基便已转身离开。萧江沅是贴身内侍,韩玉是外臣,便都匆匆依礼拜别后妃,紧跟了上去。 王珺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喃道:“……无妨?” 想到方才上皇的冷漠与现下三郎的“无妨”,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 “那……可都是他们的亲骨肉啊……” 刘德妃距离王皇后最近,闻言上前一步,声音极低地道:“皇后慎言。” 皇甫昭容肤白而貌美,纵使身怀有孕消耗了些许元气,又中了轻微的毒,因其年轻,容色也并无甚损。因这雪白的肤色为大唐子民素来喜欢的东西之一,她入宫以来人缘一直不错,说的话也使人信服。众人只觉得她才貌双全,性情温和,却不知她看事极透:“恕妾多嘴,皇后身为**,有此慈爱之心自然是好,但有时也要学学贤妃呢。” 盛唐绝唱 【第37章·别有忧愁暗恨生】① 李隆基的语气里有很危险的讯息,萧江沅心弦一紧,一时竟不敢抬眸去窥探他的神色,轻声细语道:“阿郎方才说的,难道不是给他们听的么?” 李隆基怒极反笑了两声,干脆不理她了。 见李隆基拂袖而去,萧江沅挂心的同时愈发茫然:“难不成是说给我听的?” “他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不过次日,李隆基的一番言论就传到了太平公主的耳朵里。 崔湜此前做过东宫属臣,宫中还有些交好之人,打听些绝非机密的事来,还是很容易的:“圣人虽性情旷达,在情绪上却十分隐忍,此番失控确有几分可疑,多半有诈,公主不必理会。” 太平公主却嗅到了几分不比寻常的气息:“可眼下……他还有余力使诈么?” 崔湜想了想,道:“如今圣人身边除了一个王侍郎,只剩萧鸦奴一人可用,其余臂膀若非身居敏感要职,不可轻举妄动,便是在长安之外,鞭长莫及。巡边一事尚未销声匿迹,又出政变未遂一事,圣人腹背受敌,确实已濒临绝境,只要公主请群臣重提让圣人巡边,圣人撑得了一时三刻,却绝撑不过一年。只要圣人启程去巡边,那便离被废不远了,圣人就算没有余力,想来总要垂死挣扎一番。” “眼下是他生死攸关之际,他不想着如何绝地反击,却转而向我服软示好……”这时太平公主正在品尝时下最为鲜美的生鱼鲙,她亲手片下一缕薄鱼,将鱼片包起些许冰碎,用筷子夹起,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阿娘在时,他便能屈能伸,此刻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崔湜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若是假意示好引君入瓮,之后呢?圣人就算有手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或许……”崔湜未还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圣人只是在求公主饶他一命,并无其他?” 太平公主瞥了崔湜一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他李三郎从前蛰伏,不仅仅是因为势单力孤,更因他身份所限,能做的更是有限。可他现在是天子,是天下正统所向,他有着这世间最大的优势,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怕是事有转机,他有了反扑的机会……” 她含下生鱼,就着冰碎的丝丝凉意,十分惬意地在盛夏里闭着眼,咀嚼之后,唇边溢出的话却如绷紧的弦,只能发出低沉涩涩的声:“……去查查最近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上皇李旦只说,太平公主毒害皇嗣一事不许宫中向外传播,但是外人若非要来查,萧江沅还是愿意行个方便,透露些许的。于是几次三番过后,太平公主便得知了大概。 “这当然不是我做的!”太平公主怒极,像吞了只蝗虫一样恶心,手中的团扇摇摆得错乱无章,只觉盛夏愈发炎热得让人烦躁,“此等阴私下作,只有那萧家无知小儿才做得出来!” “公主息怒。”崔湜忙劝道,“毕竟上皇还是心向公主的,不然也不会将此事压下来。否则以萧鸦奴用心之狠,这盆污水早成江河之势,虽对公主权势撼动不得一二,却难免让人离心,有失威望……” “阿兄要保我,就该让大理寺查个清清楚楚,还我清白,如此模棱两可不明不白,好像……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一般!”太平公主眸光一闪,团扇也先停了下来,“——阿兄不会真以为是我做的,怕查了也白查,所以才这么做?” 相信她是清白的而保和相信是她做的才保,这两者的差别可大了。前者是真的心之所向,有些动摇也无妨,后者则极有可能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她的原罪,因未能及时调查,她百口莫辩,若非自己派人查过,恐怕哪一日因此获罪送命,自己还对缘由一无所知! “在这个时候李三郎向我示好……他莫不是以为仅凭这个和天子名分,就有了与我分庭抗礼的能力与资格?笑话!”太平公主拂袖一掷,团扇便飞向了门槛,撞得弹起,却没能飞出屋外,只留得一声闷响。 崔湜到底长了副好皮囊,他匆忙走到门槛边将团扇捡起,分明是谄媚的意味,却一身风流不堕分毫,一如当世许多世家男女,很能骗得了人。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扇上水墨的山水图样——像极了则天皇后当年的那架屏风,便转头望向太平公主挺拔而笔直的背影,又觉得像极了早已逝去的碧绿身影。 他极快地让自己散去不该有的思绪,道:“那此事便是圣人的意思了?” 屋内霎时一静。太平公主默了默,冷静稍许,犹有不甘,却仍是摇了摇头:“不,不是三郎。”气话归气话,正事还得正经来想,“观三郎从入主东宫到如今之行事,是个通政理明政事的,此事太过幼稚,他做不来。看他能透出这种话来给我听,想必他对此等作为,也是不赞同的。” 崔湜点了点头:“那便只能是萧鸦奴了。”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那萧家竖子本意必是想把此事闹大,加上皇后与贤妃近些日子以来对外命妇的影响,让倾向于我的群臣逐渐离我而去。她想以此逼我至绝境,也许还想过我可能会沉不住气,为求自保率先出手政变,那时她在暗处已静待多时,我自然没有胜算,谋反大罪便再逃不掉了。” 听见此言,崔湜不由沉默——以太平公主的性格,若这么污糟的事当真闹大,还逼得她到了那般田地,就算明知败局,她也会殊死一搏,那根本不是“也许”,而是“一定”。 这一点,太平公主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嘴硬罢了。 ——这该死的奴婢将我摸得倒透。 崔湜忽然想起一事:“若一切如公主所言,那萧内监……竟能做得了天子的主?” 太平公主十分敏锐地发现了崔湜在称呼上的变化:“是啊,天下之大,无人能替天子作主,身为奴仆,更不可为主人作主。她不过区区一介内官,既非乱世谋臣,又非在外之将,确是十分僭越,不可饶恕。” 她忽然就明白了李隆基为何如此反常——他们主仆之间的矛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细细回想,她愈发觉得这二人从在一起开始,就十分貌合神离,实在不搭。萧江沅显然走的是乱世谋臣的路子,忠心可表,甚至可以为了李三郎豁出命去,可他李三郎不吃这一套。看李三郎这次的反应,像是自己早有计划却突然被萧江沅打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或多或少也有几分真性情在其中。趁着上皇插手,李三郎这个枝节也横生得十分微妙,好像生怕萧江沅再搞出其他事来不可收拾似的。 可即便如此,太平公主也知道,这对她来说,并非如崔湜提醒的那样,是一个可以进一步对付李三郎的可乘之机。李三郎与萧江沅只是术不同,道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让李三郎坐稳皇位,让她镇国公主远离朝堂,甚至干脆身死。纵有嫌隙,他们依然密不可分,至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个已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人,李三郎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免得尾大不掉,反倒惹祸上身。 不过事后就难说了。若是李三郎败了,他们自然一损俱损,反之,萧江沅这样自作聪明的人会是什么结局?昔年鸡肋杨修早已给出了答案,到时候只看自小便戏称自己为“阿瞒”的李三郎,究竟做不做得成真正的曹阿瞒了。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不觉有些可笑,笑自己分明胜券在握,怎的却想起了败绩之后他人之事?于是便道:“澄澜,将几位相公和府内谋士请来,我想看看他们对三郎此事都有些什么看法。” 【第37章·别有忧愁暗恨生】② 李隆基的语气里有很危险的讯息,萧江沅心弦一紧,一时竟不敢抬眸去窥探他的神色,轻声细语道:“阿郎方才说的,难道不是给他们听的么?” 李隆基怒极反笑了两声,干脆不理她了。 见李隆基拂袖而去,萧江沅挂心的同时愈发茫然:“难不成是说给我听的?” “他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不过次日,李隆基的一番言论就传到了太平公主的耳朵里。 崔湜此前做过东宫属臣,宫中还有些交好之人,打听些绝非机密的事来,还是很容易的:“圣人虽性情旷达,在情绪上却十分隐忍,此番失控确有几分可疑,多半有诈,公主不必理会。” 太平公主却嗅到了几分不比寻常的气息:“可眼下……他还有余力使诈么?” 崔湜想了想,道:“如今圣人身边除了一个王侍郎,只剩萧鸦奴一人可用,其余臂膀若非身居敏感要职,不可轻举妄动,便是在长安之外,鞭长莫及。巡边一事尚未销声匿迹,又出政变未遂一事,圣人腹背受敌,确实已濒临绝境,只要公主请群臣重提让圣人巡边,圣人撑得了一时三刻,却绝撑不过一年。只要圣人启程去巡边,那便离被废不远了,圣人就算没有余力,想来总要垂死挣扎一番。” “眼下是他生死攸关之际,他不想着如何绝地反击,却转而向我服软示好……”这时太平公主正在品尝时下最为鲜美的生鱼鲙,她亲手片下一缕薄鱼,将鱼片包起些许冰碎,用筷子夹起,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阿娘在时,他便能屈能伸,此刻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崔湜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若是假意示好引君入瓮,之后呢?圣人就算有手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或许……”崔湜未还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圣人只是在求公主饶他一命,并无其他?” 太平公主瞥了崔湜一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他李三郎从前蛰伏,不仅仅是因为势单力孤,更因他身份所限,能做的更是有限。可他现在是天子,是天下正统所向,他有着这世间最大的优势,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怕是事有转机,他有了反扑的机会……” 她含下生鱼,就着冰碎的丝丝凉意,十分惬意地在盛夏里闭着眼,咀嚼之后,唇边溢出的话却如绷紧的弦,只能发出低沉涩涩的声:“……去查查最近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上皇李旦只说,太平公主毒害皇嗣一事不许宫中向外传播,但是外人若非要来查,萧江沅还是愿意行个方便,透露些许的。于是几次三番过后,太平公主便得知了大概。 “这当然不是我做的!”太平公主怒极,像吞了只蝗虫一样恶心,手中的团扇摇摆得错乱无章,只觉盛夏愈发炎热得让人烦躁,“此等阴私下作,只有那萧家无知小儿才做得出来!” “公主息怒。”崔湜忙劝道,“毕竟上皇还是心向公主的,不然也不会将此事压下来。否则以萧鸦奴用心之狠,这盆污水早成江河之势,虽对公主权势撼动不得一二,却难免让人离心,有失威望……” “阿兄要保我,就该让大理寺查个清清楚楚,还我清白,如此模棱两可不明不白,好像……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一般!”太平公主眸光一闪,团扇也先停了下来,“——阿兄不会真以为是我做的,怕查了也白查,所以才这么做?” 相信她是清白的而保和相信是她做的才保,这两者的差别可大了。前者是真的心之所向,有些动摇也无妨,后者则极有可能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她的原罪,因未能及时调查,她百口莫辩,若非自己派人查过,恐怕哪一日因此获罪送命,自己还对缘由一无所知! “在这个时候李三郎向我示好……他莫不是以为仅凭这个和天子名分,就有了与我分庭抗礼的能力与资格?笑话!”太平公主拂袖一掷,团扇便飞向了门槛,撞得弹起,却没能飞出屋外,只留得一声闷响。 崔湜到底长了副好皮囊,他匆忙走到门槛边将团扇捡起,分明是谄媚的意味,却一身风流不堕分毫,一如当世许多世家男女,很能骗得了人。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扇上水墨的山水图样——像极了则天皇后当年的那架屏风,便转头望向太平公主挺拔而笔直的背影,又觉得像极了早已逝去的碧绿身影。 他极快地让自己散去不该有的思绪,道:“那此事便是圣人的意思了?” 屋内霎时一静。太平公主默了默,冷静稍许,犹有不甘,却仍是摇了摇头:“不,不是三郎。”气话归气话,正事还得正经来想,“观三郎从入主东宫到如今之行事,是个通政理明政事的,此事太过幼稚,他做不来。看他能透出这种话来给我听,想必他对此等作为,也是不赞同的。” 崔湜点了点头:“那便只能是萧鸦奴了。”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那萧家竖子本意必是想把此事闹大,加上皇后与贤妃近些日子以来对外命妇的影响,让倾向于我的群臣逐渐离我而去。她想以此逼我至绝境,也许还想过我可能会沉不住气,为求自保率先出手政变,那时她在暗处已静待多时,我自然没有胜算,谋反大罪便再逃不掉了。” 听见此言,崔湜不由沉默——以太平公主的性格,若这么污糟的事当真闹大,还逼得她到了那般田地,就算明知败局,她也会殊死一搏,那根本不是“也许”,而是“一定”。 这一点,太平公主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嘴硬罢了。 ——这该死的奴婢将我摸得倒透。 崔湜忽然想起一事:“若一切如公主所言,那萧内监……竟能做得了天子的主?” 太平公主十分敏锐地发现了崔湜在称呼上的变化:“是啊,天下之大,无人能替天子作主,身为奴仆,更不可为主人作主。她不过区区一介内官,既非乱世谋臣,又非在外之将,确是十分僭越,不可饶恕。” 她忽然就明白了李隆基为何如此反常——他们主仆之间的矛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细细回想,她愈发觉得这二人从在一起开始,就十分貌合神离,实在不搭。萧江沅显然走的是乱世谋臣的路子,忠心可表,甚至可以为了李三郎豁出命去,可他李三郎不吃这一套。看李三郎这次的反应,像是自己早有计划却突然被萧江沅打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或多或少也有几分真性情在其中。趁着上皇插手,李三郎这个枝节也横生得十分微妙,好像生怕萧江沅再搞出其他事来不可收拾似的。 可即便如此,太平公主也知道,这对她来说,并非如崔湜提醒的那样,是一个可以进一步对付李三郎的可乘之机。李三郎与萧江沅只是术不同,道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让李三郎坐稳皇位,让她镇国公主远离朝堂,甚至干脆身死。纵有嫌隙,他们依然密不可分,至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个已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人,李三郎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免得尾大不掉,反倒惹祸上身。 不过事后就难说了。若是李三郎败了,他们自然一损俱损,反之,萧江沅这样自作聪明的人会是什么结局?昔年鸡肋杨修早已给出了答案,到时候只看自小便戏称自己为“阿瞒”的李三郎,究竟做不做得成真正的曹阿瞒了。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不觉有些可笑,笑自己分明胜券在握,怎的却想起了败绩之后他人之事?于是便道:“澄澜,将几位相公和府内谋士请来,我想看看他们对三郎此事都有些什么看法。” 【第38章·如何谁能为天子】① 萧江沅悄悄将袖袋中藏着的莲花银簪拿了出来,在纱帘的掩护之下,微微探出头去。莲花银簪长而尖锐,银光白皙似雪,萧江沅素手亦如雪,唯有握着银簪的手背上,有条条青绿色泛起。 萧江沅当然知道,此乃下下之策,但若太平公主并非故意打草惊蛇,而是真有此意,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殿内静了少许。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只相隔一只长案,面对而坐。他已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唯一的姑母了。在他的童年里,亲眷凋零,伯父一家被贬在外,父母与兄弟与他一同被软禁于宫内,母系更是被祖母灭门,只剩下已出嫁为人妇的姨母,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谨小慎微的,是灰蒙蒙天空的颜色。 只有一抹姹紫嫣红,在他失去母亲的那一天,伴着雪白细嫩而温热的手掌,遮到了他的眼前。那颜色炙热而艳烈,强而有力,刺痛了他的眼睛。在那之后,他才发觉世间所有颜色,都不如赭黄朱紫更加让人赏心悦目。 世人只知道,昔年的压抑让他成长而早熟,却不知真正给了他启蒙的,正是姑母的张扬。 所以太平公主之于李隆基,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不同于姨母似母亲般的温柔,更像是个严师,她从未教过他什么,却能让他学到许多。她给过他亲情,却也可以对他无比绝情。 李隆基并非是个冷血之人,相反他十分多情而重情,对女子就更是心软,这也是他始终不同意萧江沅对太平公主欲除之而后快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姑母明艳一如从前,唯独鬓间的点点银丝暴露了她的年华,也让李隆基适时地清醒过来: “三郎当然怕,但三郎也知道,姑母并非那般轻率之人。” 这“轻率”一语双关,太平公主垂眸一笑:“我不轻率,所以不会转身告密,也不会随随便便打草惊蛇,给你灭口的机会,那同样的,我也不会轻易就答应你那……匪夷所思的请求。” 李隆基讶然道:“姑母竟会觉得匪夷所思,而非早就该如此?” 固然李隆基率先暴露自己以表诚意,太平公主仍恍如未闻:“太上皇既已禅位,确实不该继续把控朝政大权,可这……也不是我区区一介公主能管得了的。” “姑母乃镇国公主,曾经是大唐二十年中唯一的公主,又是天皇天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贵崇高,又有从龙之功,岂非一般公主可比?更何况姑母礼贤下士,朝中承恩之人不在少数,甚至政事堂里七位宰相,都有五位时常出入姑母的公主府。”李隆基无奈叹道,“就连那中书王侍郎当年都曾言,百姓只知姑母,而不知有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太子呢。” 太平公主颔首致礼:“三郎言重,如今你已是大唐天子,再不会无人知晓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那又怎比得姑母深入人心?姑母身为大唐公主,为大唐尽心竭力做过不少好事,不仅百姓记得,三郎也记得,所以三郎今日才找上姑母,来相助一二。” 见李隆基神情认真,话虽恭维,说得却真诚而有理有据,太平公主敛去些许轻挑,道:“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三郎怎么敢找我。” 李隆基笑道:“三郎为何不敢呢?” 太平公主道:“自从上皇登基,三郎与姑母就不复先前合作时的融洽与默契了,是真正‘过命’的交情了。” 李隆基点点头:“正是。可三郎何曾主动出手伤过姑母?三郎是想做太子,所以越过了大哥与姑母合作,三郎本以为凭借那段时日的相互扶持,姑母就算不在立太子一事上帮三郎一把,至少也不会反对,可结果……不提也罢。” 太平公主微微挑眉:“这事姑且算你委屈,可后来呢,姚元崇宋广平将我逐出了长安,可是帮你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然后三郎就奏请阿耶将他们杀了,谁让他们离间你我姑侄之情,这个姑母难道忘了?”李隆基哭笑不得,“三郎那时不过初涉政坛,哪里来的与姑母抗衡的能力,姚刺史也就罢了,那宋刺史也是当时一介区区太子的我能左右得了的?”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还不是我当时去东宫骂了你一顿,给你扣了顶大帽子,不然你怎么肯?” “……姑母若非要这么说,这事姑且算三郎的不是,三郎这厢赔礼。”李隆基当即拱了个手,委屈道,“姑母为人坦荡,还请姑母细细想过,这数年来,哪一次‘过命’的交情,不是姑母先出手,三郎为求自保而反击?纵是反击了,也只伤及姑母些许皮毛,哪像姑母,次次直击三郎骨肉。三郎待姑母一直以来只有敬重,自然没什么心虚的,找姑母帮忙又如何,难道侄儿有难,姑母不该帮上一帮?”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三郎似乎忘了不久前刚被流放的徐国公和张将军?” 刘幽求先前爵位为徐国公,张将军自然是酒后泄密直指太平公主的张瑋。太平公主本以为提完他二人,李隆基定然脸色一变,再无言反驳,却不想他先是摇头失笑,而后神色严肃起来:“不知姑母信否,三郎先前与他二人筹划之事,并非针对姑母。” “哦?” “他二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说他二人了,就连与我最为亲密之人……”想起那个倔强的身影,李隆基心下一叹,“不也认为我要对付的人只是姑母,而非其他么?” 太平公主想到李隆基今日所请,目光一凌:“你那时想对付的人……便已经是上皇了?他已经在帮你了,再等一等,他便会彻底放权给你……” “这一点,姑母敢信么?再等等……”李隆基的声音随之一沉,“又要等多久呢?” 见太平公主双目微眯,仿佛在重新认识自己,李隆基略微松了口气,继续道:“自从做了皇帝,三郎的敌人就再不是姑母了,姑母的敌人也从来不该是三郎。三郎并不想落下不孝之名,还在想着如何不动兵戈,一切都只在筹划,如何敢让刘张二人知晓?” 一直躲着的萧江沅早已将莲花银簪收起。听到李隆基说自己自从做了皇帝,想对付之人就从太平公主换成了太上皇,她惊讶得呆怔住了。这确实是她从未想到的一点,她一瞬间懂了她家阿郎对她气愤之所在,可仍是觉得今日阿郎之作为,胜算不大,弊大于利。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可三郎凭什么以为,你今日找我,我就一定会答应?” “姑母若肯助三郎一臂之力,日后便是大唐的大长公主,镇国公主之号永生不废,还会累加尊号,五千户食邑永世不减,若国力盛则增,子女尽可世袭,代代荣华富贵。” “你竟能容得下我?” “姑母谬矣。眼下姑母这般的公主,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即便我不是皇帝,换了大哥,也依然如此。” “你倒实在。”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阿兄至少绝不会伤我公主的体面以及性命,你凭什么保证,得权之后,不会对我下手?” 李隆基坦然道:“一个有势而无权,德高望重的忠义公主,我为何要下手?” 太平公主不敢置信道:“你想让我助你,好处尚未给到手,竟就先想让我放权了?” “事实上,姑母并无参奏政事之权,又何来放权一说?就算有,若真的换了大哥当皇帝,姑母以为阿耶和大哥不会这样做么?阿耶待大哥与待我可全然不同,为了为了不肖子孙我,阿耶尚且可以将姑母送出长安,为了让大哥坐稳皇位,姑母最后恐怕也只剩一条命而已了。至于大哥,他只是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真做了皇帝,不会比我待姑母更温柔。” “为何……天子就只有你和宋王两种选择?” 这个问题出乎了李隆基意料。见太平公主眸波幽深,显然意有所指,他不禁问道:“姑母这是……” “何意”二字还未问出口,便见太平公主坐直了腰背,昂起首道:“我便不能自己做皇帝么?” 【第38章·如何谁能为天子】② 萧江沅悄悄将袖袋中藏着的莲花银簪拿了出来,在纱帘的掩护之下,微微探出头去。莲花银簪长而尖锐,银光白皙似雪,萧江沅素手亦如雪,唯有握着银簪的手背上,有条条青绿色泛起。 萧江沅当然知道,此乃下下之策,但若太平公主并非故意打草惊蛇,而是真有此意,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殿内静了少许。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只相隔一只长案,面对而坐。他已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唯一的姑母了。在他的童年里,亲眷凋零,伯父一家被贬在外,父母与兄弟与他一同被软禁于宫内,母系更是被祖母灭门,只剩下已出嫁为人妇的姨母,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谨小慎微的,是灰蒙蒙天空的颜色。 只有一抹姹紫嫣红,在他失去母亲的那一天,伴着雪白细嫩而温热的手掌,遮到了他的眼前。那颜色炙热而艳烈,强而有力,刺痛了他的眼睛。在那之后,他才发觉世间所有颜色,都不如赭黄朱紫更加让人赏心悦目。 世人只知道,昔年的压抑让他成长而早熟,却不知真正给了他启蒙的,正是姑母的张扬。 所以太平公主之于李隆基,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不同于姨母似母亲般的温柔,更像是个严师,她从未教过他什么,却能让他学到许多。她给过他亲情,却也可以对他无比绝情。 李隆基并非是个冷血之人,相反他十分多情而重情,对女子就更是心软,这也是他始终不同意萧江沅对太平公主欲除之而后快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姑母明艳一如从前,唯独鬓间的点点银丝暴露了她的年华,也让李隆基适时地清醒过来: “三郎当然怕,但三郎也知道,姑母并非那般轻率之人。” 这“轻率”一语双关,太平公主垂眸一笑:“我不轻率,所以不会转身告密,也不会随随便便打草惊蛇,给你灭口的机会,那同样的,我也不会轻易就答应你那……匪夷所思的请求。” 李隆基讶然道:“姑母竟会觉得匪夷所思,而非早就该如此?” 固然李隆基率先暴露自己以表诚意,太平公主仍恍如未闻:“太上皇既已禅位,确实不该继续把控朝政大权,可这……也不是我区区一介公主能管得了的。” “姑母乃镇国公主,曾经是大唐二十年中唯一的公主,又是天皇天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贵崇高,又有从龙之功,岂非一般公主可比?更何况姑母礼贤下士,朝中承恩之人不在少数,甚至政事堂里七位宰相,都有五位时常出入姑母的公主府。”李隆基无奈叹道,“就连那中书王侍郎当年都曾言,百姓只知姑母,而不知有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太子呢。” 太平公主颔首致礼:“三郎言重,如今你已是大唐天子,再不会无人知晓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那又怎比得姑母深入人心?姑母身为大唐公主,为大唐尽心竭力做过不少好事,不仅百姓记得,三郎也记得,所以三郎今日才找上姑母,来相助一二。” 见李隆基神情认真,话虽恭维,说得却真诚而有理有据,太平公主敛去些许轻挑,道:“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三郎怎么敢找我。” 李隆基笑道:“三郎为何不敢呢?” 太平公主道:“自从上皇登基,三郎与姑母就不复先前合作时的融洽与默契了,是真正‘过命’的交情了。” 李隆基点点头:“正是。可三郎何曾主动出手伤过姑母?三郎是想做太子,所以越过了大哥与姑母合作,三郎本以为凭借那段时日的相互扶持,姑母就算不在立太子一事上帮三郎一把,至少也不会反对,可结果……不提也罢。” 太平公主微微挑眉:“这事姑且算你委屈,可后来呢,姚元崇宋广平将我逐出了长安,可是帮你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然后三郎就奏请阿耶将他们杀了,谁让他们离间你我姑侄之情,这个姑母难道忘了?”李隆基哭笑不得,“三郎那时不过初涉政坛,哪里来的与姑母抗衡的能力,姚刺史也就罢了,那宋刺史也是当时一介区区太子的我能左右得了的?”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还不是我当时去东宫骂了你一顿,给你扣了顶大帽子,不然你怎么肯?” “……姑母若非要这么说,这事姑且算三郎的不是,三郎这厢赔礼。”李隆基当即拱了个手,委屈道,“姑母为人坦荡,还请姑母细细想过,这数年来,哪一次‘过命’的交情,不是姑母先出手,三郎为求自保而反击?纵是反击了,也只伤及姑母些许皮毛,哪像姑母,次次直击三郎骨肉。三郎待姑母一直以来只有敬重,自然没什么心虚的,找姑母帮忙又如何,难道侄儿有难,姑母不该帮上一帮?”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三郎似乎忘了不久前刚被流放的徐国公和张将军?” 刘幽求先前爵位为徐国公,张将军自然是酒后泄密直指太平公主的张瑋。太平公主本以为提完他二人,李隆基定然脸色一变,再无言反驳,却不想他先是摇头失笑,而后神色严肃起来:“不知姑母信否,三郎先前与他二人筹划之事,并非针对姑母。” “哦?” “他二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说他二人了,就连与我最为亲密之人……”想起那个倔强的身影,李隆基心下一叹,“不也认为我要对付的人只是姑母,而非其他么?” 太平公主想到李隆基今日所请,目光一凌:“你那时想对付的人……便已经是上皇了?他已经在帮你了,再等一等,他便会彻底放权给你……” “这一点,姑母敢信么?再等等……”李隆基的声音随之一沉,“又要等多久呢?” 见太平公主双目微眯,仿佛在重新认识自己,李隆基略微松了口气,继续道:“自从做了皇帝,三郎的敌人就再不是姑母了,姑母的敌人也从来不该是三郎。三郎并不想落下不孝之名,还在想着如何不动兵戈,一切都只在筹划,如何敢让刘张二人知晓?” 一直躲着的萧江沅早已将莲花银簪收起。听到李隆基说自己自从做了皇帝,想对付之人就从太平公主换成了太上皇,她惊讶得呆怔住了。这确实是她从未想到的一点,她一瞬间懂了她家阿郎对她气愤之所在,可仍是觉得今日阿郎之作为,胜算不大,弊大于利。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可三郎凭什么以为,你今日找我,我就一定会答应?” “姑母若肯助三郎一臂之力,日后便是大唐的大长公主,镇国公主之号永生不废,还会累加尊号,五千户食邑永世不减,若国力盛则增,子女尽可世袭,代代荣华富贵。” “你竟能容得下我?” “姑母谬矣。眼下姑母这般的公主,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即便我不是皇帝,换了大哥,也依然如此。” “你倒实在。”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阿兄至少绝不会伤我公主的体面以及性命,你凭什么保证,得权之后,不会对我下手?” 李隆基坦然道:“一个有势而无权,德高望重的忠义公主,我为何要下手?” 太平公主不敢置信道:“你想让我助你,好处尚未给到手,竟就先想让我放权了?” “事实上,姑母并无参奏政事之权,又何来放权一说?就算有,若真的换了大哥当皇帝,姑母以为阿耶和大哥不会这样做么?阿耶待大哥与待我可全然不同,为了为了不肖子孙我,阿耶尚且可以将姑母送出长安,为了让大哥坐稳皇位,姑母最后恐怕也只剩一条命而已了。至于大哥,他只是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真做了皇帝,不会比我待姑母更温柔。” “为何……天子就只有你和宋王两种选择?” 这个问题出乎了李隆基意料。见太平公主眸波幽深,显然意有所指,他不禁问道:“姑母这是……” “何意”二字还未问出口,便见太平公主坐直了腰背,昂起首道:“我便不能自己做皇帝么?” 【第39章·欲问君王终憾事】① 莲花银簪忽然挣脱了袖袋,被萧江沅抽了出来。 李隆基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不过笑容一僵。 萧江沅也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好不容易松口,提出的条件除了方才她家阿郎承诺的之外,竟然是她的命。萧江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得罪了太平公主,惹得其一直以来厌恶又轻蔑,后来为了她家阿郎,她与太平公主明争暗斗,甚至不惜中伤,直指其性命,太平公主也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怎么这时,太平公主这般在意她的存在了? 萧江沅并不了解,有时候一个人始终厌恶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在意,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加重,最终化成心中的一个死结。 但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她与太平公主,早已阴错阳差,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而对于太平公主的松口,萧江沅也并没有李隆基那般欣慰而感动,她不太懂他们之间怎么就达成了共识,毕竟大唐大周对她来说,从来便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会想,即便太平公主眼下会信守承诺,功成之后,会不会继续钳制她家阿郎,也不过是其一念之间的事。人心多变,太平公主眼下心思的转圜不正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自己好像并不担心阿郎的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萧江沅微微一怔。她对她家阿郎,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安全感。 便听李隆基迟疑着道:“此时……并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是因为她死之后,上皇会联想到宫女元氏的死因,以为是三郎心虚,杀人灭口,还是……你舍不得?”太平公主秀眉微微一挑。 李隆基为难地道:“毕竟祖母留下来的,只剩她一个了。” 太平公主完全不信,冷笑一声:“你少用阿娘来压我。我就不明白了,萧鸦奴究竟有什么好,阿娘待她那般好,婉儿对她倾囊相授,悖逆庶人在时都对她痴迷无比,就连你都对她如此看重?” 李隆基道:“祖母等为何如此,三郎并不知道;姑母说三郎看重她,也着实抬举她了。” “这么说来,三郎不肯杀她,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哪怕她几番僭越,根本不把你这个主君放在眼里?” “不然姑母说,三郎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太平公主忽然抬手一指:“可是眼下,我需要看到三郎的诚意,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 李隆基顺着太平公主所指的方向一瞥,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步流星疾速而去,一手猛然往帘后一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姑母与我的谈话!” 李隆基的力气突入起来又大的要命,萧江沅还未来得及躲,便被他带了出去,一阵踉跄,摔到了地上。莲花银簪霎时脱手,叮当一声落在她身前不远处,泛着点点窗外折射进来的日光,分外刺眼。 “当真是偷听么,不是三郎特意派来的证人,或者上皇收买的眼线,亦或是……”太平公主盯着莲花银簪双眼一眯,“自作主张的杀手?” 李隆基见到萧江沅的那一刻简直暴怒。他好不容易取得了姑母的信任,眼看胜利在望,她却出现了,还是以这种瓜田李下的姿态。他本想先将姑母搪塞过去,日后待他大权在握,一个宦官的生死自然做得了主,可谁知萧江沅竟然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已对太平公主全盘托出,就算对太平公主之野心也已知晓,但只要她转身出去,将此事告诉阿耶,他对阿耶说再多太平公主的不好,也不过是反击之言,不足为信。 她就那般不信自己,那般想致姑母于死地么,不惜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 李隆基不甘,他想向萧江沅证明自己,更不愿努力终究成空。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他没有回答太平公主的话,只径直走到萧江沅面前,拾起莲花银簪便往她胸口一刺! 这回轮到太平公主讶然了。 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就离间了他俩?原本以为是不可能的事,眼下成真,她只觉得一切恍如在梦中,万分的不真实。可此事绝非事先便能预料,要杀萧鸦奴是自己向李三郎要求的,他以这种行为向自己表达诚意亦是自己所愿,萧鸦奴紧锁的眉头是真的,她胸前流出的鲜血也是真的。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不会做这样没头脑的事情,萧江沅也不会是上皇的眼线,这一切都是萧江沅个人的行为。只是既然有可能,她总要试上一试,万一萧江沅真的死了呢?婉儿在地下便不会孤独了。 目的已经达到,她便冷眼旁观,只见萧江沅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便只剩下了了然:“原来我在你眼里,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应当如此,理应如此……” 话音未落,她已经昏死过去。 李隆基双手都在发抖。他这半生并没有上过战场,也就没有机会亲手杀人,人的鲜血也是第一次溅到自己的手上。他却很快冷静下来,甩甩手便站起身,依然风姿潇洒:“三郎的诚心,姑母可看到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还算满意,只是时机不对,你要怎么对上皇解释?” 李隆基道:“那便先不公布死讯,只说急病修养,暂时告假,姑母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低眸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已无血色的萧江沅,低低地道:“便依三郎所言。” 近日阴雨连绵不绝,上皇李旦简单地过完生辰之后,便开始了斋戒沐浴,以求上苍垂怜,国家暂时交由李隆基看管。 众臣纷纷发觉,圣人与太平公主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也有一部分人发觉,一直跟在圣人身边的萧内监不见了。 中书侍郎王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第一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人,也是第一个发觉其中确实有问题之人。他最擅纵横之道,自然一眼就明白圣人是什么意思,而太平公主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当然不甘自己就这样从铁打的功臣退居成普通的追随者,太平公主便是他们这些他日从龙功臣的绊脚石。下朝之后,他当即便要去寻告假养病的萧内监,却发现宫中并无萧内监踪影,就连内侍省另一个杨内监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 “想必是宫外吧,毕竟最近多雨,太极宫闷热潮湿,并不利于养病。”杨思勖抬头望天,担心地道。 王琚心中一凉——萧内监不会是死了吧…… 她与镇国公主有最直接的生死冲突,难不成为了取信镇国公主,圣人便弃了她? 王琚又去找了在闲阚里负责看管战马的王毛仲——圣人近臣,除了萧内监,便数这个自小跟随的小厮与圣人最为亲密了。王毛仲对萧内监的去处并不感兴趣,倒是对未来功臣的身份很是上心,这次可不像之前,他并没有背叛阿郎,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帮他,想必阿郎便不会怪罪了吧。 就算一时心存怪罪之心,可他从阿郎这里学过一句话,叫“法不责众”,阿郎又是重情之人,时间一长想到自己的好,总会原谅的。 于是,他便带王琚又去找了李宜德。 李宜德如今官虽不大,却也是一军领袖,人数虽不多,但配上王毛仲的战马,也是一股力量。王琚总算看到了些许希望,只是希望如何便大,却怎么都绕不开李隆基。他们背靠天子,才算师出有名,若李隆基始终不同意,今日能抛弃萧内监,来日也能抛弃他们,到时候他们与逆党何异? 所以,还是要取得圣人同意才好,可怎样才能让圣人同意呢? 【第39章·欲问君王终憾事】② 莲花银簪忽然挣脱了袖袋,被萧江沅抽了出来。 李隆基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不过笑容一僵。 萧江沅也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好不容易松口,提出的条件除了方才她家阿郎承诺的之外,竟然是她的命。萧江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得罪了太平公主,惹得其一直以来厌恶又轻蔑,后来为了她家阿郎,她与太平公主明争暗斗,甚至不惜中伤,直指其性命,太平公主也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怎么这时,太平公主这般在意她的存在了? 萧江沅并不了解,有时候一个人始终厌恶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在意,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加重,最终化成心中的一个死结。 但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她与太平公主,早已阴错阳差,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而对于太平公主的松口,萧江沅也并没有李隆基那般欣慰而感动,她不太懂他们之间怎么就达成了共识,毕竟大唐大周对她来说,从来便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会想,即便太平公主眼下会信守承诺,功成之后,会不会继续钳制她家阿郎,也不过是其一念之间的事。人心多变,太平公主眼下心思的转圜不正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自己好像并不担心阿郎的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萧江沅微微一怔。她对她家阿郎,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安全感。 便听李隆基迟疑着道:“此时……并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是因为她死之后,上皇会联想到宫女元氏的死因,以为是三郎心虚,杀人灭口,还是……你舍不得?”太平公主秀眉微微一挑。 李隆基为难地道:“毕竟祖母留下来的,只剩她一个了。” 太平公主完全不信,冷笑一声:“你少用阿娘来压我。我就不明白了,萧鸦奴究竟有什么好,阿娘待她那般好,婉儿对她倾囊相授,悖逆庶人在时都对她痴迷无比,就连你都对她如此看重?” 李隆基道:“祖母等为何如此,三郎并不知道;姑母说三郎看重她,也着实抬举她了。” “这么说来,三郎不肯杀她,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哪怕她几番僭越,根本不把你这个主君放在眼里?” “不然姑母说,三郎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太平公主忽然抬手一指:“可是眼下,我需要看到三郎的诚意,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 李隆基顺着太平公主所指的方向一瞥,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步流星疾速而去,一手猛然往帘后一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姑母与我的谈话!” 李隆基的力气突入起来又大的要命,萧江沅还未来得及躲,便被他带了出去,一阵踉跄,摔到了地上。莲花银簪霎时脱手,叮当一声落在她身前不远处,泛着点点窗外折射进来的日光,分外刺眼。 “当真是偷听么,不是三郎特意派来的证人,或者上皇收买的眼线,亦或是……”太平公主盯着莲花银簪双眼一眯,“自作主张的杀手?” 李隆基见到萧江沅的那一刻简直暴怒。他好不容易取得了姑母的信任,眼看胜利在望,她却出现了,还是以这种瓜田李下的姿态。他本想先将姑母搪塞过去,日后待他大权在握,一个宦官的生死自然做得了主,可谁知萧江沅竟然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已对太平公主全盘托出,就算对太平公主之野心也已知晓,但只要她转身出去,将此事告诉阿耶,他对阿耶说再多太平公主的不好,也不过是反击之言,不足为信。 她就那般不信自己,那般想致姑母于死地么,不惜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 李隆基不甘,他想向萧江沅证明自己,更不愿努力终究成空。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他没有回答太平公主的话,只径直走到萧江沅面前,拾起莲花银簪便往她胸口一刺! 这回轮到太平公主讶然了。 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就离间了他俩?原本以为是不可能的事,眼下成真,她只觉得一切恍如在梦中,万分的不真实。可此事绝非事先便能预料,要杀萧鸦奴是自己向李三郎要求的,他以这种行为向自己表达诚意亦是自己所愿,萧鸦奴紧锁的眉头是真的,她胸前流出的鲜血也是真的。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不会做这样没头脑的事情,萧江沅也不会是上皇的眼线,这一切都是萧江沅个人的行为。只是既然有可能,她总要试上一试,万一萧江沅真的死了呢?婉儿在地下便不会孤独了。 目的已经达到,她便冷眼旁观,只见萧江沅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便只剩下了了然:“原来我在你眼里,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应当如此,理应如此……” 话音未落,她已经昏死过去。 李隆基双手都在发抖。他这半生并没有上过战场,也就没有机会亲手杀人,人的鲜血也是第一次溅到自己的手上。他却很快冷静下来,甩甩手便站起身,依然风姿潇洒:“三郎的诚心,姑母可看到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还算满意,只是时机不对,你要怎么对上皇解释?” 李隆基道:“那便先不公布死讯,只说急病修养,暂时告假,姑母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低眸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已无血色的萧江沅,低低地道:“便依三郎所言。” 近日阴雨连绵不绝,上皇李旦简单地过完生辰之后,便开始了斋戒沐浴,以求上苍垂怜,国家暂时交由李隆基看管。 众臣纷纷发觉,圣人与太平公主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也有一部分人发觉,一直跟在圣人身边的萧内监不见了。 中书侍郎王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第一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人,也是第一个发觉其中确实有问题之人。他最擅纵横之道,自然一眼就明白圣人是什么意思,而太平公主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当然不甘自己就这样从铁打的功臣退居成普通的追随者,太平公主便是他们这些他日从龙功臣的绊脚石。下朝之后,他当即便要去寻告假养病的萧内监,却发现宫中并无萧内监踪影,就连内侍省另一个杨内监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 “想必是宫外吧,毕竟最近多雨,太极宫闷热潮湿,并不利于养病。”杨思勖抬头望天,担心地道。 王琚心中一凉——萧内监不会是死了吧…… 她与镇国公主有最直接的生死冲突,难不成为了取信镇国公主,圣人便弃了她? 王琚又去找了在闲阚里负责看管战马的王毛仲——圣人近臣,除了萧内监,便数这个自小跟随的小厮与圣人最为亲密了。王毛仲对萧内监的去处并不感兴趣,倒是对未来功臣的身份很是上心,这次可不像之前,他并没有背叛阿郎,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帮他,想必阿郎便不会怪罪了吧。 就算一时心存怪罪之心,可他从阿郎这里学过一句话,叫“法不责众”,阿郎又是重情之人,时间一长想到自己的好,总会原谅的。 于是,他便带王琚又去找了李宜德。 李宜德如今官虽不大,却也是一军领袖,人数虽不多,但配上王毛仲的战马,也是一股力量。王琚总算看到了些许希望,只是希望如何便大,却怎么都绕不开李隆基。他们背靠天子,才算师出有名,若李隆基始终不同意,今日能抛弃萧内监,来日也能抛弃他们,到时候他们与逆党何异? 所以,还是要取得圣人同意才好,可怎样才能让圣人同意呢? 【第40章·踏破铁鞋无觅处】① 李旦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三郎登基不到一个月就筹备政变对付妹妹,更觉长子日后堪忧,这明德殿便坐不住了。 见阿耶默默无言,神色几番变化,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托词离开,李隆基既不多问也不挽留,只用自己最无害的笑容迎上父亲的目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送到了宫门。待李旦走后,他的笑容才敛去些许,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的不安很快得到了验证——李旦次日便把本已无限延时的皇帝巡边日期,定在了这一年的八月。 这是要更换新帝冠冕堂皇的先兆,在上皇改变初衷的半年之后,再度确立。朝堂风向自此更清晰了,原本中立的朝臣们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偏移,所有人看向皇帝的目光里,都夹杂了些许复杂的感情,有叹息,有怜悯。此一番,天子真当绝境了。 这一日是先天二年六月初五。 太平公主这边,最高兴的莫过于崔湜:“公主,天子眼下既无谋臣又无兵马,还剩不到两个月,已然无法反败为胜。这大局,终是定了。” 太平公主已什么都不想说。她的心情过于复杂,先前虽已与李三郎谈妥,但心中总有不甘,如今上皇心思变化,她又有了机会,当然做不到视若无睹。可她也不愿失信于李三郎,失信于大唐,且上皇心思向来多变,她也并不觉得现下就稳妥。 ——上皇突然有此行为,在李三郎看来,会不会以为是她跟上皇说了什么?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太平公主郑重地向众位幕僚告诫道,“天子毕竟是君,此看似国事,也可能只是天家父子家事,我等臣子不宜插手。反正到了八月,一切自有分晓。” 她既不帮着上皇反咬李三郎一口,也不帮着李三郎对付上皇,她自认这已是仁至义尽。 上皇、天子与她三方势力,天子最弱,其次为上皇,最强大的是她。正因如此,有权利选择合作方的,才只能是她。谁赢了,谁才有资格跟她合作。这对于她来说, 三郎,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我才能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六月初六,李旦召幼子李业入宫。 李旦要保护长子李宪,就必须要让他完全置身事外。而在这五个儿子之中,又聪明又让李旦最信得过的,莫过于这个幼子了。他让李业利用京中杂而广的人脉帮忙查查,萧江沅究竟在哪儿,看看她的情况是否如三郎所说的一般无二,若三郎所言属实,他大可再将皇帝巡边一事延期,或者干脆取消,若三郎所言有假,他便要真的重新考虑帝位一事了。 而无论结果如何,萧江沅杀无赦! 见自己的说法好像吓到了幼子,李旦心下一软,拍了拍呆立的李业的肩:“五郎心善,阿耶也是不得已,萧江沅不除,我心难安,而你三哥之心,我也看不分明,只希望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如此五郎也好做些。” 李业明白阿耶心意已决,那些询问和劝阻的话便吞下了肚子。他微皱着眉头,想着阿耶对阿沅之死的再三叮嘱,虽点着头,却垂着眼帘,躲闪着阿耶的目光。他从未觉得皇宫如此让人透不过气,便很快就离开了。 回到五王宅,他才觉得松了口气。他抬眸定定地看着自家府邸的大门,虽有几分愧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当晚,三封信就从五王宅传出,分别往长安本地王琚、东都张说和荆州崔日用三处快马而去,内容皆是:镇国公主毒害圣人未遂,恐有不臣之举,情况危急,还望襄助! 若非已经宵禁,王琚甫一看完信,便要登门五王宅了。他强迫自己尽快安抚下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又细细地将信上笔迹确认了一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之前想干脆起事,将太平公主全然扳倒,还担心圣人不同意,没想到上皇转眼就给了圣人同意的理由。他还没来得及找圣人道出心中所想,便又来了这一大助力。 显然依附圣人之人,都跟他想法一致,如此又添了薛王等兄弟的加持,圣人便更没有理由不同意了。只要圣人答应,以他天子之尊师出有名,破釜沉舟,绝处逢生,一旦事成,从龙者居功至伟,自然前途无可限量。 圣人身边现在只剩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可信之人,开口首告此事,舍他其谁? 为了保险起见,次日晨起,坊门刚开,王琚便先去五王宅拜访了薛王,将心中所想确认无误后,才入宫觐见。 明德殿中,李隆基正望着一扇屏风发呆,在王琚看来,甚是颓唐。王琚当即便道:“臣从前只是不知太子,如今恐怕要不知天子了!” 得知王琚来了,李隆基便将殿内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连起居郎都没有留,双眼没有一刻离开过面前的屏风。听闻王琚此言,李隆基也不过轻笑一声:“你这话对我没用,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王琚最擅长的战国策士这一套,突然如萧内监所言一般不管用了,听圣人这话,那日萧内监与他说起这个,竟像是圣人授意的?他当即乖乖行礼道:“臣无能。” 李隆基这才转头看了王琚一眼:“你过来。” 王琚听命立即上前。 “这屏风很有意思。”李隆基说着便将这万年山水仿制屏风的来由,娓娓道来,“有的人,似是生来就有那个能力,做事玲珑,面面俱到,只可惜有些事,注定要有所取舍。” “那要看所取谓何,所舍谓何。”王琚已不敢瞎猜,只能顺着李隆基的话头,道出此行目的,“若所取者乃是天下,则其他皆可舍。” “可我仍有不甘,为何鱼和熊掌,偏偏不可兼得。吾乃天子,此事难道也不成?” “臣说一句不敬的话,圣人先前若犹豫,那是心中有情,可此时此刻,一切已由不得圣人了。”王琚恭谨地道,“其实我大唐开国以来,历代天子皆为成大事者,一代比一代不拘小节,圣人身体里流淌着这样的血脉,即便臣不说,圣人也会那样去做。” “终究是时势不由人啊……”李隆基叹道。 “圣人所言正是,如今形势紧急,迫在眉睫,若再不赶紧下定决心,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只是,此事该如何解决呢?几日之后,东都张说给了李隆基答案——他派人给李隆基送了一件礼物:一把锋利的仪刀! 刀乃凶器,凶者,兵也。 李隆基拆开张说礼物的时候,王琚就站在他边上。见张说的意思与五王宅中那位不谋而合,他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自然也是想快刀斩乱麻,毕竟时间所剩不多。只是这可怜的天子手底下并无什么可靠的兵力可用,连之前政变所用的万骑骁骑都碰不得,还不如他从前做临淄王的时候。这时,王毛仲站了出来。 自从李隆基登基,王毛仲便被派去总理京中战马,官职不低,权限也不小,虽仅限于战马这一块,可战马与将士息息相关,他人又爽快圆滑,着实结识了不少朋友。他游说了多日,终于有三百兵士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 与此同时,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和平日里与李隆基尤其交好的兄弟如姜皎、李令问等,也联合起来,决意助他一臂之力。 待到六月末,崔日用也回京“述职”了。 【第40章·踏破铁鞋无觅处】② 李旦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三郎登基不到一个月就筹备政变对付妹妹,更觉长子日后堪忧,这明德殿便坐不住了。 见阿耶默默无言,神色几番变化,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托词离开,李隆基既不多问也不挽留,只用自己最无害的笑容迎上父亲的目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送到了宫门。待李旦走后,他的笑容才敛去些许,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的不安很快得到了验证——李旦次日便把本已无限延时的皇帝巡边日期,定在了这一年的八月。 这是要更换新帝冠冕堂皇的先兆,在上皇改变初衷的半年之后,再度确立。朝堂风向自此更清晰了,原本中立的朝臣们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偏移,所有人看向皇帝的目光里,都夹杂了些许复杂的感情,有叹息,有怜悯。此一番,天子真当绝境了。 这一日是先天二年六月初五。 太平公主这边,最高兴的莫过于崔湜:“公主,天子眼下既无谋臣又无兵马,还剩不到两个月,已然无法反败为胜。这大局,终是定了。” 太平公主已什么都不想说。她的心情过于复杂,先前虽已与李三郎谈妥,但心中总有不甘,如今上皇心思变化,她又有了机会,当然做不到视若无睹。可她也不愿失信于李三郎,失信于大唐,且上皇心思向来多变,她也并不觉得现下就稳妥。 ——上皇突然有此行为,在李三郎看来,会不会以为是她跟上皇说了什么?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太平公主郑重地向众位幕僚告诫道,“天子毕竟是君,此看似国事,也可能只是天家父子家事,我等臣子不宜插手。反正到了八月,一切自有分晓。” 她既不帮着上皇反咬李三郎一口,也不帮着李三郎对付上皇,她自认这已是仁至义尽。 上皇、天子与她三方势力,天子最弱,其次为上皇,最强大的是她。正因如此,有权利选择合作方的,才只能是她。谁赢了,谁才有资格跟她合作。这对于她来说, 三郎,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我才能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六月初六,李旦召幼子李业入宫。 李旦要保护长子李宪,就必须要让他完全置身事外。而在这五个儿子之中,又聪明又让李旦最信得过的,莫过于这个幼子了。他让李业利用京中杂而广的人脉帮忙查查,萧江沅究竟在哪儿,看看她的情况是否如三郎所说的一般无二,若三郎所言属实,他大可再将皇帝巡边一事延期,或者干脆取消,若三郎所言有假,他便要真的重新考虑帝位一事了。 而无论结果如何,萧江沅杀无赦! 见自己的说法好像吓到了幼子,李旦心下一软,拍了拍呆立的李业的肩:“五郎心善,阿耶也是不得已,萧江沅不除,我心难安,而你三哥之心,我也看不分明,只希望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如此五郎也好做些。” 李业明白阿耶心意已决,那些询问和劝阻的话便吞下了肚子。他微皱着眉头,想着阿耶对阿沅之死的再三叮嘱,虽点着头,却垂着眼帘,躲闪着阿耶的目光。他从未觉得皇宫如此让人透不过气,便很快就离开了。 回到五王宅,他才觉得松了口气。他抬眸定定地看着自家府邸的大门,虽有几分愧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当晚,三封信就从五王宅传出,分别往长安本地王琚、东都张说和荆州崔日用三处快马而去,内容皆是:镇国公主毒害圣人未遂,恐有不臣之举,情况危急,还望襄助! 若非已经宵禁,王琚甫一看完信,便要登门五王宅了。他强迫自己尽快安抚下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又细细地将信上笔迹确认了一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之前想干脆起事,将太平公主全然扳倒,还担心圣人不同意,没想到上皇转眼就给了圣人同意的理由。他还没来得及找圣人道出心中所想,便又来了这一大助力。 显然依附圣人之人,都跟他想法一致,如此又添了薛王等兄弟的加持,圣人便更没有理由不同意了。只要圣人答应,以他天子之尊师出有名,破釜沉舟,绝处逢生,一旦事成,从龙者居功至伟,自然前途无可限量。 圣人身边现在只剩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可信之人,开口首告此事,舍他其谁? 为了保险起见,次日晨起,坊门刚开,王琚便先去五王宅拜访了薛王,将心中所想确认无误后,才入宫觐见。 明德殿中,李隆基正望着一扇屏风发呆,在王琚看来,甚是颓唐。王琚当即便道:“臣从前只是不知太子,如今恐怕要不知天子了!” 得知王琚来了,李隆基便将殿内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连起居郎都没有留,双眼没有一刻离开过面前的屏风。听闻王琚此言,李隆基也不过轻笑一声:“你这话对我没用,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王琚最擅长的战国策士这一套,突然如萧内监所言一般不管用了,听圣人这话,那日萧内监与他说起这个,竟像是圣人授意的?他当即乖乖行礼道:“臣无能。” 李隆基这才转头看了王琚一眼:“你过来。” 王琚听命立即上前。 “这屏风很有意思。”李隆基说着便将这万年山水仿制屏风的来由,娓娓道来,“有的人,似是生来就有那个能力,做事玲珑,面面俱到,只可惜有些事,注定要有所取舍。” “那要看所取谓何,所舍谓何。”王琚已不敢瞎猜,只能顺着李隆基的话头,道出此行目的,“若所取者乃是天下,则其他皆可舍。” “可我仍有不甘,为何鱼和熊掌,偏偏不可兼得。吾乃天子,此事难道也不成?” “臣说一句不敬的话,圣人先前若犹豫,那是心中有情,可此时此刻,一切已由不得圣人了。”王琚恭谨地道,“其实我大唐开国以来,历代天子皆为成大事者,一代比一代不拘小节,圣人身体里流淌着这样的血脉,即便臣不说,圣人也会那样去做。” “终究是时势不由人啊……”李隆基叹道。 “圣人所言正是,如今形势紧急,迫在眉睫,若再不赶紧下定决心,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只是,此事该如何解决呢?几日之后,东都张说给了李隆基答案——他派人给李隆基送了一件礼物:一把锋利的仪刀! 刀乃凶器,凶者,兵也。 李隆基拆开张说礼物的时候,王琚就站在他边上。见张说的意思与五王宅中那位不谋而合,他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自然也是想快刀斩乱麻,毕竟时间所剩不多。只是这可怜的天子手底下并无什么可靠的兵力可用,连之前政变所用的万骑骁骑都碰不得,还不如他从前做临淄王的时候。这时,王毛仲站了出来。 自从李隆基登基,王毛仲便被派去总理京中战马,官职不低,权限也不小,虽仅限于战马这一块,可战马与将士息息相关,他人又爽快圆滑,着实结识了不少朋友。他游说了多日,终于有三百兵士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 与此同时,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和平日里与李隆基尤其交好的兄弟如姜皎、李令问等,也联合起来,决意助他一臂之力。 待到六月末,崔日用也回京“述职”了。 【第41章·舍情取权动刀戈】① 李业眉心浅浅一蹙:“王侍郎有什么事,不妨先同我讲,若是我无法回答,你再到五王宅来。” 王琚没想到李业会这么答复,一时语结道:“这……” 李业唇角一扬:“王侍郎有难言之隐,难道见到我那位贵客,便可开口,我便不行?” “王某不敢,大王说笑了。”王琚想了想,终是道,“那便请大王代王某问询一下,那位贵客可曾想过来日?” 此番若能与她联合,他总有机会能成为国之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相辅相成,她也能站稳脚跟,不再为天子可有可无。 却听李业道:“她的来日,她自有主张,我都管不了,自然也无需王侍郎费心。” 王琚能看得出来,李业并非故意刁难他,也就是说,李业说的是事实。可她险些就成了天子的弃子,此番行动又将她剔除得一干二净,若此次事成,对于她来说,日后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居功至伟了,她不与外臣联合,还能有什么主张? 身边李业已翩然离去,王琚怎么也想不通透,只得用心从政变入手了。 先天二年,七月初二。 崔湜虽是太平公主的幕僚,但其弟弟崔涤效忠的则是李隆基。这在乱世比较常见,毕竟清河崔氏是大族,各个阵营都有自家的人,无论哪个阵营获胜,对家族的影响都不会太大。崔涤与他长兄崔湜不同,是个开朗爱笑爱说话的人,官职又尚低,所以李隆基虽信任他,但政变这种严密的事,便没有跟他说,只通过他将崔湜找了来。 崔涤对于李隆基的境遇很是担心,便很热切地帮了他这个忙,硬是将崔湜拖了来。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崔湜本不想来,但拗不过幼弟,也对李隆基寻他的原因有些好奇,最终便来了,却不想李隆基开口便是要让他更换阵营,改投天子麾下。 崔湜:“……” 天子该不会是傻了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圣人究竟是真想试上一试,若他崔湜真的“识时务”,圣人就有了转机,还是圣人已经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崔湜转头,见幼弟崔涤也是一脸懵然,便知自己没有听错,因他从未想过李隆基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应答不出来。 但他清楚,自己与太平公主可不仅仅是幕僚与主君的关系,更有肌肤之亲,不论公事还是情感上,这数年的积累早已让他与太平公主密不可分,让他离开太平公主,转而效忠他人,不如企盼六月飞雪,希望还来得大些。 所以不论幼弟跟着李隆基一起如何循循善诱,苦苦相劝,崔湜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绝无松口。足足半个时辰过后,李隆基终于放弃,让崔湜回去了。 见长兄长舒一口气,行完礼便仓皇逃离的背影,一直有点插不上嘴的崔涤眨眨眼,觉得有点奇怪。回头看圣人悠闲地背着双手,唇边带笑,崔涤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明显了——圣人放长兄走的时候,也太洒脱痛快了,与方才坚持不懈时判若两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涤刚想问,便听李隆基道:“九郎慎言,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不说话得好。” 崔涤最让李隆基喜欢的一点就在于听话。他闻言便立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自己只是来问个安,拱手便告退了。 明德殿内,李隆基抚摸着大唐的版图,定定地看着,久久平静,方低声一叹:“姑母,对不住了……” 镇国公主府里,太平公主正悠然自得地插着花。这盛夏牡丹开得最盛,今日她兴致所致,偏偏让人寻了些枯枝来搭配,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听崔湜言及今日发生在明德殿的一切,太平公主手中枯枝“啪”地断成了两半。 听崔湜在耳边不停地讽刺嘲笑着,太平公主有些呆怔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断枝,许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夏日正是众生最为蓬勃的时候,枯枝本不好找。但既已是枯枝,便是有再多水土栽培,恐也再无法回春。三郎眼下……便如这枯枝一般了。” 崔湜道:“既然是这样,公主,不如我们……” 太平公主制止道:“我不帮忙,于三郎而言,已是置他于死地了。” “可是……” “三郎毕竟是君。从前逼阿娘退位时,我也是跟在身为太子的先帝后头,如今上皇还未动手,我若不安分,那我成什么了,谋逆叛臣?上皇可还容得下我?” 还有一点,太平公主没有对崔湜说——她与三郎,毕竟姑侄一场。 她不帮忙,是为自己;不落井下石,是成全血缘与几番相交、相较之情。余下的,只能靠李三郎自己,或生或死,至少她不会去干预。 先天二年,七月初三。 虽说李隆基是天子,但也并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像崔日用说的那样,下一道制书就行,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次行动更是如此,还是需要师出有名。李范和李业兄弟已经在宫外,负责太平公主相关事宜了,明德殿便只来了崔日用、王琚等人。他们正商量着用什么名分,便有宦官来报:魏知古魏相公到访。 魏知古是从偏门入内,神秘兮兮小心翼翼。崔日用和王琚立即便敏感地看向了李隆基,见李隆基面上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道魏知古会来,顿时放了一半的心——果然不出他二人所料,魏知古已是倾向天子的了,那郭元振应也八九不离十。 天子行事缜密妥当,谋略不落于臣后,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魏知古便罢了,那郭元振可是有名的性格倨傲偏执,行事异于常人,不是那么容易变通的,天子是怎么把他也拉拢过来的? 李隆基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若什么都靠臣子提点,自己毫无作为,哪与那扶不起的阿斗有何区别,怎么服众?他可是要战胜一切,将来统领这些臣子,将大唐治理成盛世的君主,总要有些让人心生敬意的过人之处,比如说卓越智慧的谋略和知人善任的能力。 魏知古在刚当上宰相的时候,李隆基就或浅或深地联络过他,这几年来关系越来越近,且魏知古效忠的是皇帝,既然李旦已经是太上皇了,在他看来,权力本就该交给李隆基的,更何况太平公主? 至于郭元振,李旦让他回到长安,就是为了擢升他为宰相,这一点李隆基是清楚的,所以在郭元振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隆基就以皇帝的身份接触过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直到最近这几日,郭元振正式成为宰相之时,才向他正式表了态。 这还要多亏在五郎家养伤的某人,李隆基也很想知道,她怎么就对上了郭元振的胃口,一击即中。 说起来,他已有二十余日没有看到她了。从认识她到现在,好像从未分离过这么长时间,李隆基虽气她,不得不说,也很想念她。他厌憎自己这般不争气,也无奈于深情人不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积累了这许多天,所有想对她说的话,都等事成之后再问吧。 再见面时,希望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别再惹他生气。她是女子这一最大的把柄还紧握在他手里呢,她若是连这些都想不清楚,他便只好下决心娶她了,免得她日后祸害内廷朝堂。 魏知古到访之后,绘声绘色地告发了太平公主计划在本月四日,即明日发动叛乱,并指使常元楷、李慈率领羽林军突入武德殿,另派窦怀贞、萧至忠、岑羲等人在南衙举兵响应! 【第41章·舍情取权动刀戈】② 李业眉心浅浅一蹙:“王侍郎有什么事,不妨先同我讲,若是我无法回答,你再到五王宅来。” 王琚没想到李业会这么答复,一时语结道:“这……” 李业唇角一扬:“王侍郎有难言之隐,难道见到我那位贵客,便可开口,我便不行?” “王某不敢,大王说笑了。”王琚想了想,终是道,“那便请大王代王某问询一下,那位贵客可曾想过来日?” 此番若能与她联合,他总有机会能成为国之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相辅相成,她也能站稳脚跟,不再为天子可有可无。 却听李业道:“她的来日,她自有主张,我都管不了,自然也无需王侍郎费心。” 王琚能看得出来,李业并非故意刁难他,也就是说,李业说的是事实。可她险些就成了天子的弃子,此番行动又将她剔除得一干二净,若此次事成,对于她来说,日后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居功至伟了,她不与外臣联合,还能有什么主张? 身边李业已翩然离去,王琚怎么也想不通透,只得用心从政变入手了。 先天二年,七月初二。 崔湜虽是太平公主的幕僚,但其弟弟崔涤效忠的则是李隆基。这在乱世比较常见,毕竟清河崔氏是大族,各个阵营都有自家的人,无论哪个阵营获胜,对家族的影响都不会太大。崔涤与他长兄崔湜不同,是个开朗爱笑爱说话的人,官职又尚低,所以李隆基虽信任他,但政变这种严密的事,便没有跟他说,只通过他将崔湜找了来。 崔涤对于李隆基的境遇很是担心,便很热切地帮了他这个忙,硬是将崔湜拖了来。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崔湜本不想来,但拗不过幼弟,也对李隆基寻他的原因有些好奇,最终便来了,却不想李隆基开口便是要让他更换阵营,改投天子麾下。 崔湜:“……” 天子该不会是傻了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圣人究竟是真想试上一试,若他崔湜真的“识时务”,圣人就有了转机,还是圣人已经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崔湜转头,见幼弟崔涤也是一脸懵然,便知自己没有听错,因他从未想过李隆基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应答不出来。 但他清楚,自己与太平公主可不仅仅是幕僚与主君的关系,更有肌肤之亲,不论公事还是情感上,这数年的积累早已让他与太平公主密不可分,让他离开太平公主,转而效忠他人,不如企盼六月飞雪,希望还来得大些。 所以不论幼弟跟着李隆基一起如何循循善诱,苦苦相劝,崔湜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绝无松口。足足半个时辰过后,李隆基终于放弃,让崔湜回去了。 见长兄长舒一口气,行完礼便仓皇逃离的背影,一直有点插不上嘴的崔涤眨眨眼,觉得有点奇怪。回头看圣人悠闲地背着双手,唇边带笑,崔涤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明显了——圣人放长兄走的时候,也太洒脱痛快了,与方才坚持不懈时判若两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涤刚想问,便听李隆基道:“九郎慎言,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不说话得好。” 崔涤最让李隆基喜欢的一点就在于听话。他闻言便立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自己只是来问个安,拱手便告退了。 明德殿内,李隆基抚摸着大唐的版图,定定地看着,久久平静,方低声一叹:“姑母,对不住了……” 镇国公主府里,太平公主正悠然自得地插着花。这盛夏牡丹开得最盛,今日她兴致所致,偏偏让人寻了些枯枝来搭配,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听崔湜言及今日发生在明德殿的一切,太平公主手中枯枝“啪”地断成了两半。 听崔湜在耳边不停地讽刺嘲笑着,太平公主有些呆怔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断枝,许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夏日正是众生最为蓬勃的时候,枯枝本不好找。但既已是枯枝,便是有再多水土栽培,恐也再无法回春。三郎眼下……便如这枯枝一般了。” 崔湜道:“既然是这样,公主,不如我们……” 太平公主制止道:“我不帮忙,于三郎而言,已是置他于死地了。” “可是……” “三郎毕竟是君。从前逼阿娘退位时,我也是跟在身为太子的先帝后头,如今上皇还未动手,我若不安分,那我成什么了,谋逆叛臣?上皇可还容得下我?” 还有一点,太平公主没有对崔湜说——她与三郎,毕竟姑侄一场。 她不帮忙,是为自己;不落井下石,是成全血缘与几番相交、相较之情。余下的,只能靠李三郎自己,或生或死,至少她不会去干预。 先天二年,七月初三。 虽说李隆基是天子,但也并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像崔日用说的那样,下一道制书就行,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次行动更是如此,还是需要师出有名。李范和李业兄弟已经在宫外,负责太平公主相关事宜了,明德殿便只来了崔日用、王琚等人。他们正商量着用什么名分,便有宦官来报:魏知古魏相公到访。 魏知古是从偏门入内,神秘兮兮小心翼翼。崔日用和王琚立即便敏感地看向了李隆基,见李隆基面上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道魏知古会来,顿时放了一半的心——果然不出他二人所料,魏知古已是倾向天子的了,那郭元振应也八九不离十。 天子行事缜密妥当,谋略不落于臣后,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魏知古便罢了,那郭元振可是有名的性格倨傲偏执,行事异于常人,不是那么容易变通的,天子是怎么把他也拉拢过来的? 李隆基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若什么都靠臣子提点,自己毫无作为,哪与那扶不起的阿斗有何区别,怎么服众?他可是要战胜一切,将来统领这些臣子,将大唐治理成盛世的君主,总要有些让人心生敬意的过人之处,比如说卓越智慧的谋略和知人善任的能力。 魏知古在刚当上宰相的时候,李隆基就或浅或深地联络过他,这几年来关系越来越近,且魏知古效忠的是皇帝,既然李旦已经是太上皇了,在他看来,权力本就该交给李隆基的,更何况太平公主? 至于郭元振,李旦让他回到长安,就是为了擢升他为宰相,这一点李隆基是清楚的,所以在郭元振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隆基就以皇帝的身份接触过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直到最近这几日,郭元振正式成为宰相之时,才向他正式表了态。 这还要多亏在五郎家养伤的某人,李隆基也很想知道,她怎么就对上了郭元振的胃口,一击即中。 说起来,他已有二十余日没有看到她了。从认识她到现在,好像从未分离过这么长时间,李隆基虽气她,不得不说,也很想念她。他厌憎自己这般不争气,也无奈于深情人不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积累了这许多天,所有想对她说的话,都等事成之后再问吧。 再见面时,希望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别再惹他生气。她是女子这一最大的把柄还紧握在他手里呢,她若是连这些都想不清楚,他便只好下决心娶她了,免得她日后祸害内廷朝堂。 魏知古到访之后,绘声绘色地告发了太平公主计划在本月四日,即明日发动叛乱,并指使常元楷、李慈率领羽林军突入武德殿,另派窦怀贞、萧至忠、岑羲等人在南衙举兵响应!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① 至于魏知古是怎么发现的,甚至这消息是真是假,没有人去关注。他们早已定了今日操起刀戈,去争取未来的荣耀与权力。 这次行动的流程是早就制定好的,一切突如其来,就是为了让人意想不到,难以防备,如此便必须要快。对于李隆基这一方而言,最大的劣势在于兵力,故而李隆基一出明德殿,便在王琚、王毛仲及王毛仲所率领的三百将士的陪伴下,直入虔化门禁军驻地,召追随太平公主的那两位羽林将军——常元楷和李慈觐见。 常李二人哪里知道今日有此一变,听闻圣人召见,怎敢不来。可刚走到李隆基面前,看这架势不对,还未反应过来,王琚便使人将他二人的头颅砍下。羽林军不乏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归顺了天子。 首战告捷,李隆基来不及高兴,便带着王琚王毛仲等往朝堂去。这一日正是朝参日,晨鼓已毕,大臣们正在殿外廊下等着上朝,却迟迟不见天子人影,正各自不解窃窃私语之时,便听兵甲之声霍霍传来,不久已有重重将士将众臣围在了殿前。 不少臣子都顺势躲到了殿内,萧至忠等几位宰相毕竟为百官之首,当即走上前,将百官挡在身后,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当众谋反?” 将士们闻言纷纷挪步,让出了一条路。晨曙破云而出,光芒如长剑一般,直指檐下廊庑。 有人一身赭黄圆领袍,脚踩墨色靴履,在剑雨之中,大步流星而来。他头戴墨色的翼善冠,与以往只着幞头的随性样子大为不同,更蓄了点点胡须,似一瞬间成熟了起来。 眉似黛黛远山,其形又如一把锋利的唐刀,眼若璀璨星辰,目光更似一团灼灼的火焰。眼角是深沉的坚定,唇边是张扬的笑意。青松般挺拔的身姿,流水般波动的袍角,一静一动,仪范伟丽,尽数风流。 群臣已多少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无论心中是否有鬼,都急忙向走来并站定的天子李隆基拱手行礼。未等免礼,便听李隆基也厉声道:“将萧至忠、岑曦等人拿下,斩首示众!” 十数位将士立即动手。群臣唯恐避之不及,也怕那“等人”之中有自己,一时又是后退又是躲避,殿门一时十分热闹,还有不少踩到别人脚的,多数大臣年纪也都不小了,顿时“哎呦”之声不断,更添几分滑稽可笑。 几位相公很快便被拿住,将士们手起刀落,血溅朝堂,唯独萧至忠拼死挣扎开将士的禁锢,冲到李隆基面前,同时回头冲追上来的将士一声怒吼:“吾乃大唐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身居相位,百官之首,尔等区区小卒,也敢对我动手?!” 一时竟吓得将士们不敢上前。 见萧至忠仓皇之间仍能风采依旧,神色无一丝慌乱,李隆基暗叹了句“可惜”,仍是狠下心,朗声道:“镇国公主意图与卿等合谋造反,尔等已是我大唐的叛臣,人人得而诛之,遑论我大唐壮士?!” 不等萧至忠反应,李隆基立即道:“还不动手?!” 下一瞬,萧至忠的头颅已经滚到了李隆基靴前。 “这里才只有四位相公,昔日国母乳母之夫窦怀贞呢?”王琚讽然笑道。 窦怀贞从前为了攀附废后韦氏,娶了废后韦氏年迈的乳母为妻,还常以此为傲,又为避废后韦氏父亲韦玄贞名讳,更名为窦从一。后来唐隆政变,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推翻了废后韦氏和悖逆庶人李裹儿等,窦怀贞为了保命杀妻请罪,继而依附太平公主,重新拜相,便又将名字改了回来。 早在见到有兵围上来的时候,政治嗅觉一向灵敏的窦怀贞就躲入了殿中,藏在群臣身后,听得镇国公主谋逆,立时便从偏门逃了出去。 李隆基冷冷道:“阖宫搜捕,若是找不到就全城搜捕,一旦发现,立斩无赦!” 众将士齐声道:“是!” 见其余众臣噤若寒蝉,殿前台阶鲜血刺眼,李隆基随和一笑,让语气温柔了几分,道:“我知道此事与尔等无关,纵有知情不报者,我也不再追究,毕竟姑母权势滔天,嚣张跋扈实在迫人,我与尔等感同身受,怎能不理解?谋逆之罪十恶之首,还需尔等主理或协理调查,只盼众爱卿日后,不要像这几位相公一样,让上皇和我失望。” 群臣立即异口同声道:“臣谨遵圣人教诲!” 外朝声势如沸,内廷却一片平静。 这场政变将注定李隆基全家生死,故而他并没有对皇后王珺隐瞒其中利弊和真实意图,还让她无论如何安定好后宫,尤其是上皇妃嫔,即便是在没有任何兵力可以分给她的情况下。 自从李隆基做了太子,又当了皇帝,他和王珺便远不如从前郡王夫妻时亲近了,王珺将门虎女,习武之人,再如何心胸宽阔,也不缺细致敏感,对此自然是意识到了的。 所以当李隆基将此重任托付给她的时候,她虽知其中凶险,心中却高兴更多。她的丈夫仍信任她,依赖她,他们之间多年的情分还在,此番又是与丈夫一同犯险,这都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没有任何惧怕。 这几年,她的地位虽然急速攀升,她却从未放弃习武,故而她重新拿起熟悉的长枪时,更添了几分自信。 她是李隆基正妻,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妃,如今又成了大唐国母,理应包容万象,后宫之宠或不宠,都不该是她在意的事,至于妒忌?不存在的。她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明理识礼。她知道皇后与嫔妃不同,更是一种政治身份,她不仅是皇帝的妻子、未来太子的母亲,在特殊的时候,她还是内廷唯一一位可以名正言顺干政的女人。她要做的是协助李隆基处理好内廷的一切、针对前朝的事适当提出建议和早日诞下嫡子。她深知李隆基的优秀,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也与太宗长孙皇后看齐。 如今,她终于有机会离梦想更近一步。 这一日晨起,上皇一出薛王太妃寝宫,王珺就率领众嫔妃、皇子和公主,去给薛王太妃请安,同时命内侍监杨思勖带了数十个身强体壮的宦官,将这寝宫包围了起来。 贤妃武观月已经停止了禁足,自然也在请安嫔妃之列。李隆基并未把自己的打算对武观月全盘告知,只透露了自己绝不会等死,定要护妻儿周全,还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协助好皇后。武观月何等耳聪目明,一见到杨思勖和那些宦官,她便确定今日必是李隆基反击之时。 同时也意识到,太过深入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管,圣人对她虽信任,但大权还是在皇后手里。她接受得坦然,心中却有一丝丝的不甘——对于皇后与宠妃之不同,武观月并非不知,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体验过。 而且皇后为人太过坦荡直接,行事也简单粗暴——杨思勖手里拿着的,不正是她平日里最常用的长枪么?一旦这寝宫里的宫人或是宦官看到了杨思勖等人的存在,密报给薛王太妃,皇后还能无视孝道,硬要将薛王太妃扣押在此么,那岂非直接撕破了脸?就算手段强硬,面上也该过得去啊。 此事若是她武观月来办,必要更妥当一些,这一点圣人必然清楚,却不愿给她这个机会。她知道,这倒不是因为她姓武,武家已经败落不足为惧,一切只是因为她,不是皇后。 不让她主理,却要她协理,以弥补皇后的不足。她还不能拒绝,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君主和丈夫的信任。 见嫔妃、皇子和公主来得齐全,武观月暗叹一声:想必皇后也已尽她所能了。 皇后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方便众人一同保护,二则希望人多,也能让谈资和乐趣多些,尽可能地多耗些辰光,好不让薛王太妃发觉外头的剑拔弩张。可她忘了,薛王太妃已近年老,精力不似当年,若真是一直陪着皇子公主玩,与后妃说话,撑不了多长时间,就该要休息了,那时后妃还能赖着不走么?薛王太妃又不是傻子。 武观月想了想,借口更衣出了一趟殿,先假装奉皇后之令,让杨思勖注意外敌的同时,也不要放过任何薛王太妃宫里的人,以防他们入内给薛王太妃传递消息,然后便一脸惊慌地回到殿中,与王珺耳语道:“皇后可否与妾借一步说话?” 王珺见武观月神色,心头一紧,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当即便起身与武观月走到一旁。薛王太妃正被皇子和公主逗得十分欢乐,虽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不对劲,却并没有太过在意。 武观月神色一敛,目光灼灼,低声道:“妾不敬,有句话要问皇后,还望皇后坦诚以告。” 王珺心知自己武力有余,智慧不足,需要人协助,在圣人的事上,武观月值得信任,便深吸一口气,道:“你且说。” “今日……圣人是否要绝地反击?”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② 王珺不禁心下暗叹,贤妃不愧为则天皇后的侄孙女,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许是已有心理准备,武观月并没有因为凶险而觉得害怕,反倒踏实了许多。她冲王珺安抚一笑,接着问道:“圣人必是要动用武力,发动政变,否则不会让皇后稳住后宫。圣人此番行动,不仅是要自救,也要夺权,他身为人子,不能与上皇正面对抗,所以要借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应是镇国公主吧?” 王珺“嗯”了一声,道:“镇国公主意图谋反,圣人拨乱反正,诛灭奸邪。” “多谢皇后坦诚。”武观月认真地道,然后将自己觉得不妥的地方和方才与杨思勖下的命令,都告诉了王珺。 王珺细细思量了下,点头同意的同时,眉心微微皱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多亏贤妃襄助,少了一层隐患,只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武观月让王珺附耳过来,轻声道:“与其等薛王太妃发现,皇后不好解释,不如……” 未几,便听王珺惊道:“什么?贤妃可不要胡言乱语!” 薛王太妃见这对妻妾方才还仿佛关系极好,现在却突然就吵起来了,不明所以,忙将王珺和武观月叫了过来:“这是怎的了?” 武观月跪在薛王太妃面前,双手抓着薛王太妃的裙袂,急道:“方才妾出去更衣,听有好几个宦官前来报,说是……说是镇国公主要带着自己手下的宰相和兵马,推翻上皇与圣人,自立为帝!” 这可不是小事,也无人敢拿此等事说笑,故而薛王太妃当即便信了:“我记得北衙禁军的两个将军都是镇国公主的人,内廷岂非危险?” 武观月道:“启太妃,据妾所知,内侍监杨思勖武力卓绝,手底下不乏与他相似的宦官,可让他们过来,先将这里包围,稍作保障,若真有乱兵过来,好歹还能撑上一阵。” 薛王太妃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上皇!那上皇怎么办?” 王珺立即道:“太妃放心,上皇那里有圣人呢。” 武观月正要回答,闻皇后所言,差点咬到了舌头。皇后是全心信任圣人,所以才这么说,但她不知道,别人可不一定如她一般相信圣人。薛王太妃跟随上皇这么多年,什么政治变故没见过,她只怕最担心的就是上皇和圣人在一起——谁知道圣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夺取上皇手中大权呢? 若上皇不肯给,会不会就会传出噩耗,说镇国公主造反,杀害了上皇呢? 薛王太妃倒真有几分不安,却不是担心李隆基会不会夺权未果,便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在这一点上,她还是相信李隆基的。但她也相信,只要一有机会,李隆基一定会趁机夺权,从而让自己将来再不受任何威胁。她只关心李旦的感受。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一队禁军前来,奉圣人之令,保卫内廷。 殿内众位后妃皆松了口气。王珺与武观月相视一眼,微微一笑,都已知晓,李隆基必是成功掌控了禁军,如此政变便胜了大半,只余那天家父子姑侄之间,最后的对决了。 行动进行到现在,早已是纸包不住火,消息向四面八方急速传递。 这一日是朝参日,不仅众臣要入宫上朝,李旦也会与李隆基一同参与。众臣在两仪殿廊下等着,李旦就在两仪殿西南处不远的百福殿等着。因距离很近,故而李隆基率兵屠杀宰相之时,李旦还可以听到些许声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让宦官出去看,待宦官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个虎背熊腰之人,正是他最近提拔上来的郭元振。不等郭元振说话,那宦官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朝李旦跪下俯首道:“启上皇,大事不妙,圣人……圣人杀了相公!” 李旦的头忽地一晕,脸色骤然青白。他强撑着拍案而起,怒道:“大胆!你竟敢污蔑天子?!” 宦官浑身发抖:“奴……奴婢不敢,上皇若是不信,大可问郭相公!” 见郭元振点了点头,李旦回想起从前的数场兵变,一时又惊又怒又恐又惧,百感交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元振见惯了沙场厮杀,人数这么少的宫廷兵变,根本不入他的眼,故而面色始终淡淡,语气也淡淡:“据圣人所言,镇国公主谋反,那几位相公,都是镇国公主的党羽。” 李旦有些踉跄地踱步,一边想一边摇头:“不……不对……欲加之罪……这都是欲加之罪!若太平当真谋反,被他李三郎发现,为何不经人举报弹劾,让三司会审?反倒兴兵宫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谋反?他李三郎才是谋反!” 李旦被气得有些头晕,郭元振刚要扶,却被他大力推开。 郭元振稍稍一怔,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上皇,昔日的压抑和沉稳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他紧蹙的眉头,愤怒的目光,微微抽动的唇角,无一不提醒着郭元振,他李旦始终是李唐血脉,更是天皇李治和则天皇后的儿子! ——怎么可能毫无一丝血性? “我当初为何摒弃嫡长,让他来做太子……我到底为了什么,竟还传位于他!”李旦又悔又恨,“我当初……为什么没让他随他母亲去死,竟容他到现在!” 跪在地上那宦官忽然道:“上皇,现在可不是愤怒悔恨的时候啊!这百福殿离两仪殿那么近,圣人结束了那边的事,定是要来找上皇的啊!圣人固有孝心,然刀剑无眼啊!” “对……正是!”李旦拉住郭元振的手臂,“郭爱卿,快,带我往南逃,去……去承天门!那里易守难攻,又与外朝相连,即便李三郎追到了也无妨,我便不信,外朝的兵马,会只认他而不认我!” 这便是要与李隆基分庭抗礼了,若真的闹到天下皆知父子相争这一步,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郭元振当机立断,带着上李旦就往承天门而去。 刚出百福殿,李旦等便迎上了李隆基的人马。不等李隆基开口,李旦便下令让百福殿镇守的将士们随郭元振一同,护送自己逃跑。 李隆基一时也有些气结:他的亲生父亲,该不会以为他会大逆不道到弑父吧?当即下令道:“追!” 王毛仲等人立时便追了上去,李隆基则悠闲地走着,待他抵达承天门时,他所率领的禁军已经将承天门重重包围。 外朝的将士毕竟有限,就算听李旦的,在楼下与王毛仲等人厮杀过几番,也因以少敌多,撑不了多久。面对数百禁军的逼近,丧失信心的他们只能慢慢地往城门楼上退。 李旦一见此景,急怒之余,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想他父母兄弟六人,五人为天子,如今只剩他一个了。不论从前被母亲压迫也好,后来被兄长猜疑忌惮也罢,他都不曾觉得这般屈辱。他怎能想到自己已经当了皇帝,又成了上皇,有朝一日竟能被逆子逼到如此境地,身边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个郭元振! 这时,郭元振道:“圣人也是奉上皇的命令诛杀逆臣,上皇不用害怕。” 原来……郭元振也已是李隆基的人?! 此刻李旦只觉万念俱灰,与其等着自己死于亲子之手,倒不如他自行了断,干净又痛快。心甫一狠,他便骑上了承天门的围栏,向下遥遥一望,咽了口唾沫,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他双手已是无力,虚扶着身前的柱子,摇摇欲坠,便听楼下传来一阵焦急地怒喊:“阿耶且慢!” 郭元振等随从当即便要上前,却被李旦伸手阻止:“都别过来!再过来……再过来我便跳下去!”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③ 李隆基立即冲进承天门,沿着城门上的楼梯,朝楼上疾奔而去。 正在楼梯中上方对峙的双方将士见到天子,都不敢再刀戈相向,却也不敢就此放下自保的家伙,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李隆基站在双方将士之间,神色冷峻,盛夏暑日,也让众将士不禁打了个寒战。 “尔等,擅自于皇宫兴兵,当斩,然护上皇周全,有功。”李隆基尽量控制着情绪,,“吾乃上皇亲子,此番是要去救上皇于危难。若是尔等立即放下兵刃,让我上去,此番罪责全免,功绩照赏不误!” 见拦路的将士们已有些松动,李隆基回头,先让身后自己的士兵全部放下兵刃,表明态度,然后怒道:“若上皇在上面有了些许闪失,尔等是打算以全家性命,为上皇陪葬吗?!” 李旦在承天门栏杆上几欲坠落,楼上楼下的人都看得见。保护李旦的将士听李隆基这么说,齐齐立即弃去手中兵戈,跪在楼梯两排,让出了一条路来。 见李隆基马上便到,李旦急道:“李三郎,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跳下去了!” 此时李隆基已经抵达了楼上,距离李旦尚有一丈远。见李旦迟迟不跳,李隆基十分想直接上前,将父亲拽回来,跟父亲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偏见与不公,然而他不能。他此刻必须听从李旦的话,停在原地,因为只要他动了,便是意图逼死君父,落得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将再度被父亲反转,就算最后他赢了,这个帝位也坐不稳当。 这可不是李隆基此次拼尽一切政变的目的。他要的,是一了百了,是尘埃落定。 只好伺机而动了,还得让阿耶放权呢。李隆基低下头,深吸几口气,沉下心来,再度抬头的时候,脸上已重拾几分笑意。他先朝李旦拱手行了一礼,安抚道:“儿不孝,让阿耶受惊了,这便来接阿耶回去。阿耶若是有什么疑问,咱们回甘露殿,儿必将此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绝无一丝一毫隐瞒。” 李旦心下冷笑,自己若真就这么跟李隆基回去了,只怕就要被软禁了:“你是不孝,竟敢污蔑你亲姑母谋反?!” 李隆基惶然道:“儿冤枉!姑母谋反一事,儿也不愿相信,奈何姑母有权有兵,富可敌国,又有良臣弹劾举报,儿不得不信!” 太平公主确实有谋反的条件,但这不代表她便有谋反的念头和举动。李旦只剩这一个妹妹,仍承载着他前半生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如何他也想保下妹妹一条命,就算有罪,罪名也绝不能是谋反。想了想,李旦问道:“何人举报?” “正是阿耶最信任的魏相公啊!” “魏、魏知古?”李旦的脸色愈发青白,“……就算如此,太平有没有起兵造反,我也不曾看到,我只看到了皇帝兴兵宫阙,当朝斩杀宰相!” 李隆基趁着李旦不注意,往前挪了一步:“那是因为魏相公说,姑母与萧至忠、崔湜等人谋划,明日便要行动。如此危急,儿若不先一步安定外朝内廷,如何能护阿耶、庶母与妻小周全?” 内廷,庶母?李旦心头一紧。是啊,皇帝既已掌控了禁军,内廷自然也已握在手中。李旦的态度收敛了些许,却仍不肯退让:“那……证据何在?” 李隆基缓缓地道:“待四郎与五郎从镇国公主府回来,阿耶便会看到证据了。” “四郎和五郎也参与进来了?” “阿耶放心,四郎和五郎此番过去,只是为了查问,他二人宅心仁厚,必不会伤及姑母。就算姑母畏罪反抗,也自有儿派去的人为他俩出谋划策,而他俩只负责坐镇,安全得很。” 李旦想起自己之前还让五郎去杀萧江沅,现下估计是未能成行了,他却并不生幼子的气,只开始担心这两个儿子的安危。 “阿耶若不信,往那边看。”李隆基说着朝西南方向遥遥一指。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李旦目光一递便可见镇国公主府所在的方向,有浓烟直入青天。李旦的身子顿时一晃,李隆基等人立时往前进了几步,便见李旦伸手将柱子一抓,稳住了自己。 他若还坚持太平冤枉,那便是说皇帝有罪,别说他现在赢不了皇帝,便是真的赢了,连皇帝都要处置,遑论两位亲王?他只能放弃这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浑身的力气顿时泄了大半,说话也无力了许多:“……那大郎和二郎呢?” 李隆基缓缓直起腰背,浅笑中添了几分严肃和郑重:“大哥和二哥向来无心政事,儿也不敢轻易叨扰。眼下,他二人应是在五王宅里赏花弄鸟,好不惬意呢。” “若你兄弟五人,日后也能如此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我便是死也可瞑目了。”李旦说着,便要从栏杆上下来,双腿却已有些僵硬了。 郭元振距离李旦最近,忙伸手去扶,却被李旦推了开:“皇帝,不该你来扶我吗?” 李隆基应声上前。李旦紧紧地握住李隆基扶着自己的手,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道:“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安排。” 待回到薛王太妃的寝宫,李旦让后妃都散了,在薛王太妃的搀扶下坐到榻上。薛王太妃见丈夫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我只是累了。”李旦拉着薛王太妃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咱们一起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可好?” 薛王太妃便什么都不再问,只知足而温柔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笑容让李旦想起了太平公主,也想起了方才入殿之前,他让李隆基去忙正事的同时,多嘴问的那句:“幺娘……可还能活?” 当时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只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在李隆基追赶李旦的同时,窦怀贞已经逃出了太极宫,直奔镇国公主府传递消息。却不想当他抵达镇国公主府时,岐王和薛王已经率领府兵登门“拜访”。 岐王和薛王都骑着马,身后则跟了一辆牛车,四周围帘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坐的是谁——难不成是为太平公主准备的? 一刻之前,太平公主刚听这两个侄子敢带兵前来,便知来者不善,或许是李旦心思又变,或许是李隆基身处绝境便百无禁忌,皆是想要她的命,可她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束手就擒? 她当即令大部分府兵与岐王和薛王的兵马对峙,剩下的一小部分分为四组,分别护送其他三个儿子和她以及薛崇简从后门离开——自从出了宫便一直在镇国公主府外徘徊的薛崇简,被太平公主勒令与她一同离开。 窦怀贞见正门已都是兵马,便绕到镇国公主府的后门,想跟着一起逃走,竟看到了薛崇简——他不早就被太平公主逐出了府,还断绝了母子关系? 就这一恍惚,太平公主和薛崇简等人便已扬鞭,窦怀贞连忙疾奔追赶起来。见太平公主明明已回头看到了自己,却根本没有救他的意思,他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喊出来,希望能换自己一条命。然而太平公主再未回头。 待逃到长安城壕之处,窦怀贞忧惧交加,最终自缢。 太平公主则成功躲入了长安附近终南山下的一座寺庙里。薛崇简正帮母亲安顿着,便听母亲轻声一问:“窦怀贞方才说了什么?” 薛崇简细细回想了下:“隐约听见了‘谋逆’二字。” 如此,太平公主怎还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忽地轻笑起来,久久不能停:“好一个李三郎,好一招绝地反击,我竟有一日,也能成了他的弃子。” 太平公主一共在这座寺庙里待了三日。寺中不过一日,世间变幻万千,来之前她还是权势滔天无法撼动的镇国公主,待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却成了一无所有的罪人。 薛崇简苦劝道:“朝廷既然无人来搜捕,阿娘何必非要回去,回去认那莫须有的罪名吗?” “想我纵横一世,到头来成了罪人,竟无人在意是否归案?”太平公主自嘲一笑,“也对,李三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是生是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至于那个罪名,当初我一逃,这罪名便坐实了,没有人会为我翻案,我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 “阿娘……” “你不必再劝我,这三日我已经躲够了。”太平公主已盛装打扮好,目光坚毅,“我乃天皇和则天皇后之女,一生荣华富贵享尽尊荣,怎可在这破庙里草草余生?我要回到我的府邸,纵然赴死,也绝不窝囊!” 【第43章·文人风骨今何在】① 萧江沅很少反驳事实,便但笑不语,伸手请太平公主上牛车。 “去哪儿?”太平公主问道。 “……回家。”萧江沅想了想,答道。 太平公主微怔,思绪辗转间似悲似叹:“我的家……在大明宫。”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整个大明宫最明亮最肆意的存在,兄长疼爱,父母宠爱。之后将近二十年,整个大唐都只有她一个小公主,得天独厚,婚礼惊天动地,尊贵无可比拟。 而在萧江沅听来,只能想到一件事——那个时候,则天皇后还在。 她仍是没有反驳,也没有纠正,笑容依旧,仍在伸手。 “你坐过的,我不坐。”纵然占着口舌之利,她也已无力扭转未来,太平公主心里清楚,却仍要固执着仅剩的骄傲。她转头看向李业,“姑母要你一匹良驹,侄儿不会舍不得吧?” “姑母说得哪里话?”李业说着忙把自己的马儿牵来,“侄儿扶姑母上马。” 太平公主刚迈出一步,便见身边薛崇简也上前一步,还伸出手又颤颤地收回。她抬眸,眸波微漾,将这经此一难之后仅剩的存活于世的儿子,最后沉沉地望了一眼,便毅然从他身前走过。经过他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忘了,回长安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薛崇简听到之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见太平公主上马时,连仅存的儿子都不去扶,反而是侄儿尽心竭力,照顾周全,一边看着的百姓不由小声唏嘘。 “传闻他们母子不和,今日竟到如此地步……” “你知道什么,若非如此,这立节王如何能活?镇国公主的三个儿子,可在三日之前被抓到的时候,就直接斩首了……” 太平公主坐稳之后,指了指萧江沅:“你来为我牵马。” 这便是要让萧江沅徒步随她回到镇国公主府了。李业担心萧江沅的身体,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拦住:“我无妨。薛王还是赶紧带立节王入宫,圣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薛崇简早已不忍再看下去,闻言便拖着李业离开了此地。太平公主见薛崇简远去,才悠然起步,缓缓驰马在朱雀大街的正中间。 朱雀大街甚是宽阔,道路两旁不仅有树,还有又宽又深的沟渠,以便城中排水。此时晨鼓已毕多时,街道上行人者众,不绝如缕,一片繁忙而充满着生机的景象。 有结束了宫中值夜的官员正骑着驴儿回家,甫一见到太平公主,一边以为自己看错,一边就手忙脚乱地从驴上滚下,在小厮的帮扶下,忙朝太平公主遥遥拱手见礼。 有结伴而行出门郊游的世家之女们,特意停下牛车,下车肃拜,幂离朦胧之间,也依稀可见其中或容色姝丽,或资质平凡,举手投足却皆不乏高贵,品格亦如空谷幽兰般高洁。 有正匆忙赶去西市的商贩,因曾有缘见过几次家居西市之畔的太平公主的容颜,忙知会身边同伴,侧身面向太平公主的方向,齐齐致意,直到太平公主经过,才重拾焦急的脚步。 有迎面而来的豪华车架,见来人是太平公主,不仅连忙下车致礼,还让车马纷纷避开,让太平公主先行。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上朱雀大街,却都不敢上前,只在大街两侧遥遥一拜,便目送太平公主离开。 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实则什么都变了。 一路上所见的这一切,萧江沅是没有想到的。但若易地而处,马上的是则天皇后,而她就在这群百姓中间,那么她也会是一样的,所以不难理解。她微微回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只见她眼中隐约有泪,却依然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脖颈和腰背却要比出发时挺直多了。 萧江沅不禁轻叹一声,心下暗道:不论帝后也好,皇子公主也罢,这骨子里的倔强,真是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不停地流淌。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许多的不甘和怨愤,此番归来也是要争一口气,心绪一定不宁。如今走了这一路,她的心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无论发生什么事,在大唐的子民中,她始终都是大唐的公主。 但,只能是公主。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她今日也要带着它一同死去。她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分,自始自终,从未辜负过她。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野心而抛弃它。 脚步虽慢,辰光却快。待太平公主重新将长安一草一木印记在心里之时,暮鼓已起,坊门将关,她与萧江沅也已抵达了镇国公主府。 如今的镇国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资产已尽皆被抄,屋内连家具草席都不剩,然这府邸还有搬不走的亭台楼阁,山水奇景,正好去所有雕饰,以素颜示人。 太平公主自府门踏入,每走几步,便将身上一件华丽而价值不菲的饰物丢弃。先是头上的金簪步摇玉搔头,再是耳环项链手镯臂钏,最后便是身上华衣。待她行至正房之时,她已是长发如瀑般垂顺披散在身,一袭雪白的齐胸襦裙纤尘不染。 她已四十有余,但多年保养得当,此时望见,犹似小女儿年华。 正房里,只放着一只矮案,矮案上方,正悬着一条随风轻舞的白绫。 太平公主走过去,将白绫当成披帛,一侧披在肩膀,一侧挽在臂间。她细细地抚摸着这丝柔滑爽的质地,忽地嫣然一笑:“白绫价贵,三郎竟也舍得?” 那笑容再无嘲讽,只如一朵芙蓉,在荡漾清水间盛开。 萧江沅微笑之余,也多了几分人情与认真:“毒酒污人颜色,匕首见血不洁,圣人想来想去,唯有这个,可全公主颜面。” 太平公主颔首,朝北方遥遥肃拜:“太平,敬谢君恩。” 萧江沅道:“圣人从不奢望能得到公主的原谅,甚至感谢,故而未敢亲身前来,只让奴婢代圣人向公主道一句感谢,也道一句:‘对不住’。” 太平公主摇摇头:“我这里不过是一死,他是天子,无谓亲自来此。只是这么说出来不好听,你倒是会替他说话办事,有几分婉儿当年的风采。” 萧江沅郑重道:“无论公主信或不信,那日圣人与公主在大唐版图前的对话,确是奴婢自作主张偷听,圣人当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 事已至此,萧江沅没必要欺骗,太平公主自然清楚这一点。她看似表面已不甚介意,可当她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心情还是舒畅了些许,也放心了些许。 太平公主盯着萧江沅捧了一路的卷轴,道:“如此,大唐得一雄主,来日可期,我虽死不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宣读制书,让我早些赴死?” 萧江沅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轴,什么都没说,只前行了几步。见萧江沅向自己走来,太平公主垂眸,凝视着萧江沅一步步接近时流动的袍角,轻抚白绫的双手缓缓收紧。 萧江沅将卷轴递给了太平公主,道:“这不是赐死的制书,而是侄儿给姑母的临别礼物。” 太平公主秀眉一挑,问道:“圣人不怕没有制书,我不肯就死?” 萧江沅道:“圣人曾言,公主若回,必是视死如归,就算他不提,也不外乎这个结局。”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没下制书,便是没有对太平公主的罪人身份盖棺定论,这才能让她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死去,而这白绫其实已经代表了圣人的意思,太平公主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 太平公主这才伸手拿过那个卷轴,打开一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怔忡:“这是……婉儿的诗集?” 萧江沅道:“正是。圣人欣赏惠文昭容的才华,故而很早以前,就派人将她的诗都集录起来,做成书卷,以供天下人传看,近日才得了这第一份终稿。” “还是张道济做的序?不愧为文坛领袖,当代之大手笔。”道济是张说的字。太平公主细细翻来看去,忽道,“你可知,我方才曾想趁你不备,用这白绫先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然后带着你一同去见婉儿?”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太平公主轻笑起来,又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婉儿为何一直纠结,你和她应是一类人?”看萧江沅沉默不语,她接着道,“因为你与她太相似了。若你最终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便会觉得好受一些,认为这是唯一的结果,她没有任何过错。” 这些,其实萧江沅都知道。 “你当真以为,婉儿希望你与她一样吗?”太平公主抚摸着书卷上的字,“婉儿是个惊采绝艳的诗人啊,何尝不愿有文人风骨?然时势不由人,你看这官场,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到处都是倒戈之人,今日跟随你,明日跟随他,真正能做到忠贞的有几个?婉儿不忠于人,不忠于国,她只忠于权力。在我看来,她没有错。她毕竟教养你一场,你是因她才有今日,何必一边用着她给的东西,一边鄙夷她?” “我从来都没有鄙夷过她。”萧江沅立即道,反应到自己有越礼之处,又道,“奴婢只是认为,从来识时务者,都是心甘情愿,所谓时势相逼,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无可奈何的借口,来日好说明自己与淤泥不同,仿佛如此,就可依然洁净不染。可天下万事,多在人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行一些什么样的事,都只看人自己,看他自己的心,不能因为世道如何,就让自己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还觉得自己不得已很无辜。这便是奴婢与她,最大的不同。 “世间万事,有道有术,奴婢可以用最卑劣的术,却不会背叛道。有些人变了,只是道变了,心也变了,没有其他的托词和解释。倘若真如公主所言,她始终忠于权力,那她这一生,其实已经成全了她的意愿与忠贞,她当无遗憾可言,可公主依然为她解释这么多,看来孰是孰非,公主与她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不需要奴婢多嘴拙舌。” “即便如此,她仍是教出了这样的你。”太平公主叹道,“我现在相信了,你与她确实不同,但我还是不喜欢你。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我多嘴问一句,你将来便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不恢复女子身份?” 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奴婢乃是宦官,没有女子身份那一说。” “也好。”太平公主想了想,颔首道,“这世间现下还属于男子,我们曾有机会改变一二,可在我死之后,恐再无机会了。或许日后,世间会给女子一个与男子平等的机会,但我想你应是等不到的。你若想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像现在这样,还要有阿娘的杀伐与决心,要比男人更加不择手段,弃得了情爱,狠得下心肠才行,还有——这是我这个过来人,能给予后生的最后忠告了——” “小心李三郎。” 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镇国太平公主自缢于府邸。 持续了几十年的女子涉政,险些为大唐带来灭国之难的红妆时代,到此全部结束,且未来再无开启。 【第43章·文人风骨今何在】② 萧江沅很少反驳事实,便但笑不语,伸手请太平公主上牛车。 “去哪儿?”太平公主问道。 “……回家。”萧江沅想了想,答道。 太平公主微怔,思绪辗转间似悲似叹:“我的家……在大明宫。”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整个大明宫最明亮最肆意的存在,兄长疼爱,父母宠爱。之后将近二十年,整个大唐都只有她一个小公主,得天独厚,婚礼惊天动地,尊贵无可比拟。 而在萧江沅听来,只能想到一件事——那个时候,则天皇后还在。 她仍是没有反驳,也没有纠正,笑容依旧,仍在伸手。 “你坐过的,我不坐。”纵然占着口舌之利,她也已无力扭转未来,太平公主心里清楚,却仍要固执着仅剩的骄傲。她转头看向李业,“姑母要你一匹良驹,侄儿不会舍不得吧?” “姑母说得哪里话?”李业说着忙把自己的马儿牵来,“侄儿扶姑母上马。” 太平公主刚迈出一步,便见身边薛崇简也上前一步,还伸出手又颤颤地收回。她抬眸,眸波微漾,将这经此一难之后仅剩的存活于世的儿子,最后沉沉地望了一眼,便毅然从他身前走过。经过他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忘了,回长安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薛崇简听到之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见太平公主上马时,连仅存的儿子都不去扶,反而是侄儿尽心竭力,照顾周全,一边看着的百姓不由小声唏嘘。 “传闻他们母子不和,今日竟到如此地步……” “你知道什么,若非如此,这立节王如何能活?镇国公主的三个儿子,可在三日之前被抓到的时候,就直接斩首了……” 太平公主坐稳之后,指了指萧江沅:“你来为我牵马。” 这便是要让萧江沅徒步随她回到镇国公主府了。李业担心萧江沅的身体,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拦住:“我无妨。薛王还是赶紧带立节王入宫,圣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薛崇简早已不忍再看下去,闻言便拖着李业离开了此地。太平公主见薛崇简远去,才悠然起步,缓缓驰马在朱雀大街的正中间。 朱雀大街甚是宽阔,道路两旁不仅有树,还有又宽又深的沟渠,以便城中排水。此时晨鼓已毕多时,街道上行人者众,不绝如缕,一片繁忙而充满着生机的景象。 有结束了宫中值夜的官员正骑着驴儿回家,甫一见到太平公主,一边以为自己看错,一边就手忙脚乱地从驴上滚下,在小厮的帮扶下,忙朝太平公主遥遥拱手见礼。 有结伴而行出门郊游的世家之女们,特意停下牛车,下车肃拜,幂离朦胧之间,也依稀可见其中或容色姝丽,或资质平凡,举手投足却皆不乏高贵,品格亦如空谷幽兰般高洁。 有正匆忙赶去西市的商贩,因曾有缘见过几次家居西市之畔的太平公主的容颜,忙知会身边同伴,侧身面向太平公主的方向,齐齐致意,直到太平公主经过,才重拾焦急的脚步。 有迎面而来的豪华车架,见来人是太平公主,不仅连忙下车致礼,还让车马纷纷避开,让太平公主先行。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上朱雀大街,却都不敢上前,只在大街两侧遥遥一拜,便目送太平公主离开。 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实则什么都变了。 一路上所见的这一切,萧江沅是没有想到的。但若易地而处,马上的是则天皇后,而她就在这群百姓中间,那么她也会是一样的,所以不难理解。她微微回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只见她眼中隐约有泪,却依然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脖颈和腰背却要比出发时挺直多了。 萧江沅不禁轻叹一声,心下暗道:不论帝后也好,皇子公主也罢,这骨子里的倔强,真是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不停地流淌。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许多的不甘和怨愤,此番归来也是要争一口气,心绪一定不宁。如今走了这一路,她的心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无论发生什么事,在大唐的子民中,她始终都是大唐的公主。 但,只能是公主。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她今日也要带着它一同死去。她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分,自始自终,从未辜负过她。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野心而抛弃它。 脚步虽慢,辰光却快。待太平公主重新将长安一草一木印记在心里之时,暮鼓已起,坊门将关,她与萧江沅也已抵达了镇国公主府。 如今的镇国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资产已尽皆被抄,屋内连家具草席都不剩,然这府邸还有搬不走的亭台楼阁,山水奇景,正好去所有雕饰,以素颜示人。 太平公主自府门踏入,每走几步,便将身上一件华丽而价值不菲的饰物丢弃。先是头上的金簪步摇玉搔头,再是耳环项链手镯臂钏,最后便是身上华衣。待她行至正房之时,她已是长发如瀑般垂顺披散在身,一袭雪白的齐胸襦裙纤尘不染。 她已四十有余,但多年保养得当,此时望见,犹似小女儿年华。 正房里,只放着一只矮案,矮案上方,正悬着一条随风轻舞的白绫。 太平公主走过去,将白绫当成披帛,一侧披在肩膀,一侧挽在臂间。她细细地抚摸着这丝柔滑爽的质地,忽地嫣然一笑:“白绫价贵,三郎竟也舍得?” 那笑容再无嘲讽,只如一朵芙蓉,在荡漾清水间盛开。 萧江沅微笑之余,也多了几分人情与认真:“毒酒污人颜色,匕首见血不洁,圣人想来想去,唯有这个,可全公主颜面。” 太平公主颔首,朝北方遥遥肃拜:“太平,敬谢君恩。” 萧江沅道:“圣人从不奢望能得到公主的原谅,甚至感谢,故而未敢亲身前来,只让奴婢代圣人向公主道一句感谢,也道一句:‘对不住’。” 太平公主摇摇头:“我这里不过是一死,他是天子,无谓亲自来此。只是这么说出来不好听,你倒是会替他说话办事,有几分婉儿当年的风采。” 萧江沅郑重道:“无论公主信或不信,那日圣人与公主在大唐版图前的对话,确是奴婢自作主张偷听,圣人当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 事已至此,萧江沅没必要欺骗,太平公主自然清楚这一点。她看似表面已不甚介意,可当她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心情还是舒畅了些许,也放心了些许。 太平公主盯着萧江沅捧了一路的卷轴,道:“如此,大唐得一雄主,来日可期,我虽死不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宣读制书,让我早些赴死?” 萧江沅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轴,什么都没说,只前行了几步。见萧江沅向自己走来,太平公主垂眸,凝视着萧江沅一步步接近时流动的袍角,轻抚白绫的双手缓缓收紧。 萧江沅将卷轴递给了太平公主,道:“这不是赐死的制书,而是侄儿给姑母的临别礼物。” 太平公主秀眉一挑,问道:“圣人不怕没有制书,我不肯就死?” 萧江沅道:“圣人曾言,公主若回,必是视死如归,就算他不提,也不外乎这个结局。”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没下制书,便是没有对太平公主的罪人身份盖棺定论,这才能让她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死去,而这白绫其实已经代表了圣人的意思,太平公主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 太平公主这才伸手拿过那个卷轴,打开一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怔忡:“这是……婉儿的诗集?” 萧江沅道:“正是。圣人欣赏惠文昭容的才华,故而很早以前,就派人将她的诗都集录起来,做成书卷,以供天下人传看,近日才得了这第一份终稿。” “还是张道济做的序?不愧为文坛领袖,当代之大手笔。”道济是张说的字。太平公主细细翻来看去,忽道,“你可知,我方才曾想趁你不备,用这白绫先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然后带着你一同去见婉儿?”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太平公主轻笑起来,又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婉儿为何一直纠结,你和她应是一类人?”看萧江沅沉默不语,她接着道,“因为你与她太相似了。若你最终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便会觉得好受一些,认为这是唯一的结果,她没有任何过错。” 这些,其实萧江沅都知道。 “你当真以为,婉儿希望你与她一样吗?”太平公主抚摸着书卷上的字,“婉儿是个惊采绝艳的诗人啊,何尝不愿有文人风骨?然时势不由人,你看这官场,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到处都是倒戈之人,今日跟随你,明日跟随他,真正能做到忠贞的有几个?婉儿不忠于人,不忠于国,她只忠于权力。在我看来,她没有错。她毕竟教养你一场,你是因她才有今日,何必一边用着她给的东西,一边鄙夷她?” “我从来都没有鄙夷过她。”萧江沅立即道,反应到自己有越礼之处,又道,“奴婢只是认为,从来识时务者,都是心甘情愿,所谓时势相逼,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无可奈何的借口,来日好说明自己与淤泥不同,仿佛如此,就可依然洁净不染。可天下万事,多在人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行一些什么样的事,都只看人自己,看他自己的心,不能因为世道如何,就让自己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还觉得自己不得已很无辜。这便是奴婢与她,最大的不同。 “世间万事,有道有术,奴婢可以用最卑劣的术,却不会背叛道。有些人变了,只是道变了,心也变了,没有其他的托词和解释。倘若真如公主所言,她始终忠于权力,那她这一生,其实已经成全了她的意愿与忠贞,她当无遗憾可言,可公主依然为她解释这么多,看来孰是孰非,公主与她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不需要奴婢多嘴拙舌。” “即便如此,她仍是教出了这样的你。”太平公主叹道,“我现在相信了,你与她确实不同,但我还是不喜欢你。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我多嘴问一句,你将来便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不恢复女子身份?” 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奴婢乃是宦官,没有女子身份那一说。” “也好。”太平公主想了想,颔首道,“这世间现下还属于男子,我们曾有机会改变一二,可在我死之后,恐再无机会了。或许日后,世间会给女子一个与男子平等的机会,但我想你应是等不到的。你若想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像现在这样,还要有阿娘的杀伐与决心,要比男人更加不择手段,弃得了情爱,狠得下心肠才行,还有——这是我这个过来人,能给予后生的最后忠告了——” “小心李三郎。” 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镇国太平公主自缢于府邸。 持续了几十年的女子涉政,险些为大唐带来灭国之难的红妆时代,到此全部结束,且未来再无开启。 【第44章·乱世终结启开元】① 萧江沅腕上还带着当年端午节,李隆基为她亲手系上的长命缕,腰间还悬着李隆基所赠的,原本属于李隆基母亲的弯月玉佩。这两样东西从前只让萧江沅变得些许柔软,如今却又硬又似发了烫,灼得她难以忍受。 她当即扯下弯月玉佩,打算并长命缕一同呈上以表决心,可这长命缕也不知是如何系的,竟怎么都解不开。 李隆基见萧江沅拿出弯月玉佩,心头便是一紧,又见她想要解开长命缕,更是一急,忙按住萧江沅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按,李隆基竟觉她十分虚浮无力。他将她身子扶起,只见她微蹙眉心,闭着双眼,一脸痛苦的样子,便知是胸口伤口又痛了,便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去往内室,安置于榻上。 这伤口虽是萧江沅自找,也毕竟是因他而来。他初次下手不知轻重,着实担忧了一阵子,待知道萧江沅在五郎那里已然无事,还给自己写信赔罪,他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与她分别了将近两个月,虽初时气她怒她,但那怒气也早已被分离的时光和生死较量间默契的合作,给消磨得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刻骨的相思。萧江沅只知自己入殿时心虚紧张,却不知李隆基比她更要如是。 李隆基还好面子,是怎么都不肯那么爽快就原谅萧江沅的,便一直端着架子。只是后来也不知怎的,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发泄了个痛快。气氛一度十分尴尬,他看萧江沅确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便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求婚就是心口胡诌,毫不认真。 萧江沅的反应其实已经给了李隆基答案,他却还是有点不死心,非要听她亲口说,便在喂萧江沅喝了一杯热水,确认她好多了之后,道:“其一,我送你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继续收着,不许再还给我。其二,我想娶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心里该清楚;我待你是什么感情,你待我又是什么感情,你心里也清楚——我们两个都清楚,只不过我今日又把话挑明了而已。你若是精力有限,说不了太多,只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也可以。” 萧江沅立即道:“臣不愿意。” 李隆基凉凉地道:“真是一点都不犹豫……” 萧江沅跪坐在榻上,低着头道:“臣对大家知无不言,乃是本分。” 李隆基坐在榻边,静静地凝视了萧江沅低垂的眉眼一会儿,忽地唇角一勾,轻笑道:“也罢,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萧江沅却并没有因为李隆基的松口而松气——他……怎的应得这么痛快? 李隆基确实没有说完:“让你继续做宦官,在我身边做事,也无不可。” 萧江沅的怀疑又重了几分,如不出她所料,下一句就该转折了。 “只是……”果然,李隆基接着道,“你能做得好么?” 萧江沅还以为李隆基要说的是什么条件,却不想是这一句。她懵然抬眸去看,只见李隆基的眸中有璀璨星芒闪现,令人目眩神迷,唇边的笑意也温柔无比,像丝萝缠绕住了萧江沅的目光,明知无礼,也再难转移。 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反应很满意,见她鲜少这样呆呆地不说话,不禁笑容又漾开了些许,道:“告诉我啊,来日你究竟能不能胜任。” 萧江沅立即清醒过来,垂眸道:“臣还年轻,虽不知自己具体年岁是多少,但根据则天皇后所估计,到今年为止,也大抵不会超过二十。别人在臣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做到臣这一步了吗?” 萧江沅脸上浮现出的几分傲然的笑意,让李隆基眼前一亮。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十分捧场地道:“没有。” “那别人出将入相之时,都是多大年岁了?”萧江沅又问。 李隆基道:“最年轻不过知天命,年老者,古稀过后的也有——你不会让我等那么久吧?” 萧江沅已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淡然微笑神色:“臣的意思是,天赋和后天努力所产生的结果若是一样,那么区别便只会在于时间。臣不用走科举那一关,也不必外放累积经验,这便又省了大半时间。臣有成事之决心,又有好学之勤奋,上有大家提点,下有外朝内廷之历练,届时想不胜任,也难吧。” 这话说得狂傲,不失唐人风范。萧江沅毕竟年轻气盛,李隆基已年近三十,举手投足间的意思,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过过多少真正张扬肆意的日子,可性子使然,心中的那股火注定按捺不了多久。眼下他打败了所有强于他的对手,正是脱离了所有束缚,打算大刀阔斧干一场的时候,自是意气风发,不比萧江沅差。 所以萧江沅的答复让李隆基很是满意:“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让你试一试了。” 萧江沅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臣谢大家知遇之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是该好好谢谢我……”李隆基笑道,“来日我若还有什么请求,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乍一听像是在说笑,其中隐约的若有所指,萧江沅怎能捕捉不到?一时间她全明白了,什么理解与温柔,都是她会错了意,她家阿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利的选择呢?她早该想到的。 天子之所以被称为孤家寡人,是因为从第一日登临九五开始,所谓夫妻父子亲眷朋友,都变作了君臣。既是君臣,便不尽是情分了。他们之间会有利益之纠葛,严重者伤及人命,甚至会威胁到天子本身。而朝堂的大臣本就是臣子,多多少少历经多朝,或忠于国忠于民,却不一定只忠于这一个天子,即便是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近臣,也有他自己的利益所重。所以,天子会相信他们,却不能尽信。 同是君臣,宦官却不同。它比之臣子,更像是天子家奴,根基比朝臣浅得多,又无后代可绵延权势,真有什么事的时候,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也不会选择保护他们,这让他们一身荣辱,只能系于天子一身。这一点,足以获得天子大多的信任。 而仅剩的那一点点不信任,在萧江沅这里,是不存在的。 这样一个有潜在能力,彼此也全然信任,自己更用惯了手的宦官,可当真不好找。萧江沅不知道,在她离宫的这一个多月,李隆基每天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之前还觉得自己身边的小宦官都挺机灵的,随他这个主人,结果萧江沅一走,他才知道机灵这东西,也不全是天分使然。 他今日求婚虽也认真,但也确实更希望萧江沅拒绝,一来他不缺女人,二来反正萧江沅就在他身边,细水长流徐徐图之也无不可。强扭的瓜不甜,熟透了不得已自己掉下来的瓜甜得发苦,都不是他想要的。 萧江沅不肯嫁他,他正好乐得满足自己眼下迫切需求的同时,给萧江沅一个人情。待日后盛世已定,他不再需要她作为宦官在身边的时候,再谈婚嫁之事。但若萧江沅答应了,他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或许,他到时会担心萧江沅反悔,便赶紧促成,至于像她这么好的宦官,只得再挖掘提拔,生活中再如何头痛,也得先受着了吧。 故而见萧江沅笑容一滞,李隆基反倒有点担心:“你该不会是要反悔吧?” “大家会给臣这个机会么?”萧江沅反问道,“大家是因何如此痛快地成全了臣的心思,若臣连这都想不到,也就不配在大家身边服侍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道:“可你不愿意是真,我成全你是真,来日助你成就你的梦,也是真。此恩此情,你就是要报答的。” 萧江沅认真地道:“臣会努力让自己早已成为能臣,也助大家成就大家的梦,这便是臣最好的报答。” 李隆基最无法抗拒的便是萧江沅这个表情,便不再纠缠下去,转而道:“我方才问你薛二郎神色如何,你还没回答我。” 萧江沅道:“臣答了,臣没有注意到。” “你当真没注意到?” 萧江沅实话实说:“方才臣心中只念着大家,这才没关注到其他。” 这在萧江沅心里,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在李隆基听来,就是情话无疑了。只是这情话太过突如其来,他很是猝不及防,险些破功,急忙以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萧江沅想了想,问道:“大家打算怎么处置立节王?” 李隆基正经起来:“只当他早已与姑母断绝了母子关系,此番便算无罪,赐姓李,在外放下去,永世不得回京。”见萧江沅不解,他接着道,“我问过他,姑母该放还是该杀,他回答我,该杀。态度上,我可以放了他,但在情分上,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想必他对我也是这样。所以放他出去,一别两宽,也好。” 萧江沅点点头:“那这国家,大家来日打算如何开创盛世?” 李隆基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却炯炯有神:“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前路崎岖,任重道远,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萧江沅抬眸便望见李隆基充满野心和朝气的神色,一时竟有些痴迷,不肯挪开视线:“比如?” “自祖母当政以来,曾有酷吏,废后韦氏又携悖逆庶人等,卖官鬻爵,更有姑母以万贯家财收众高官于麾下,其间朝代更迭,势力变换,皇权式微,外戚权臣当道,墙头草比比皆是,道德沦丧,节操全无!我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振我皇权,正朝堂不良之风,只有这个完成了,这个国家才有祈望盛世的资格。”李隆基迎上萧江沅的目光,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萧江沅道:“臣主意已定,来日必登一品,着紫衣!” “你可别后悔。” 先天二年七月初四,太上皇李旦下诏:“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七月初七,太平公主自缢身亡,其党羽或死或流放,崔湜等人皆在其中。 八月初一,而之前或流放或贬官在外的刘幽求、张说等亲信,皆被李隆基召回,分别拜以高位。刘幽求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赐爵徐国公。 九月七日,张说官拜检校中书令,赐爵燕国公。其他参与了此番政变的谋士,比如王琚、崔日用、姜皎等人,虽无宰相之位,也可论政。 十二月初一,李隆基改元“开元”。 这场政变史称“先天政变”,它改变了皇权的最终归属,让李隆基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这一年距离则天皇后退位,已有八年的时间,距离李隆基诛杀韦后等人,则过去了三年,而距离他登上皇位,也已一年半了。 他才二十九岁。作为男子,他已经趋向成熟。而作为皇帝,他正年轻。 【第44章·乱世终结启开元】② 萧江沅腕上还带着当年端午节,李隆基为她亲手系上的长命缕,腰间还悬着李隆基所赠的,原本属于李隆基母亲的弯月玉佩。这两样东西从前只让萧江沅变得些许柔软,如今却又硬又似发了烫,灼得她难以忍受。 她当即扯下弯月玉佩,打算并长命缕一同呈上以表决心,可这长命缕也不知是如何系的,竟怎么都解不开。 李隆基见萧江沅拿出弯月玉佩,心头便是一紧,又见她想要解开长命缕,更是一急,忙按住萧江沅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按,李隆基竟觉她十分虚浮无力。他将她身子扶起,只见她微蹙眉心,闭着双眼,一脸痛苦的样子,便知是胸口伤口又痛了,便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去往内室,安置于榻上。 这伤口虽是萧江沅自找,也毕竟是因他而来。他初次下手不知轻重,着实担忧了一阵子,待知道萧江沅在五郎那里已然无事,还给自己写信赔罪,他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与她分别了将近两个月,虽初时气她怒她,但那怒气也早已被分离的时光和生死较量间默契的合作,给消磨得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刻骨的相思。萧江沅只知自己入殿时心虚紧张,却不知李隆基比她更要如是。 李隆基还好面子,是怎么都不肯那么爽快就原谅萧江沅的,便一直端着架子。只是后来也不知怎的,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发泄了个痛快。气氛一度十分尴尬,他看萧江沅确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便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求婚就是心口胡诌,毫不认真。 萧江沅的反应其实已经给了李隆基答案,他却还是有点不死心,非要听她亲口说,便在喂萧江沅喝了一杯热水,确认她好多了之后,道:“其一,我送你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继续收着,不许再还给我。其二,我想娶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心里该清楚;我待你是什么感情,你待我又是什么感情,你心里也清楚——我们两个都清楚,只不过我今日又把话挑明了而已。你若是精力有限,说不了太多,只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也可以。” 萧江沅立即道:“臣不愿意。” 李隆基凉凉地道:“真是一点都不犹豫……” 萧江沅跪坐在榻上,低着头道:“臣对大家知无不言,乃是本分。” 李隆基坐在榻边,静静地凝视了萧江沅低垂的眉眼一会儿,忽地唇角一勾,轻笑道:“也罢,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萧江沅却并没有因为李隆基的松口而松气——他……怎的应得这么痛快? 李隆基确实没有说完:“让你继续做宦官,在我身边做事,也无不可。” 萧江沅的怀疑又重了几分,如不出她所料,下一句就该转折了。 “只是……”果然,李隆基接着道,“你能做得好么?” 萧江沅还以为李隆基要说的是什么条件,却不想是这一句。她懵然抬眸去看,只见李隆基的眸中有璀璨星芒闪现,令人目眩神迷,唇边的笑意也温柔无比,像丝萝缠绕住了萧江沅的目光,明知无礼,也再难转移。 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反应很满意,见她鲜少这样呆呆地不说话,不禁笑容又漾开了些许,道:“告诉我啊,来日你究竟能不能胜任。” 萧江沅立即清醒过来,垂眸道:“臣还年轻,虽不知自己具体年岁是多少,但根据则天皇后所估计,到今年为止,也大抵不会超过二十。别人在臣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做到臣这一步了吗?” 萧江沅脸上浮现出的几分傲然的笑意,让李隆基眼前一亮。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十分捧场地道:“没有。” “那别人出将入相之时,都是多大年岁了?”萧江沅又问。 李隆基道:“最年轻不过知天命,年老者,古稀过后的也有——你不会让我等那么久吧?” 萧江沅已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淡然微笑神色:“臣的意思是,天赋和后天努力所产生的结果若是一样,那么区别便只会在于时间。臣不用走科举那一关,也不必外放累积经验,这便又省了大半时间。臣有成事之决心,又有好学之勤奋,上有大家提点,下有外朝内廷之历练,届时想不胜任,也难吧。” 这话说得狂傲,不失唐人风范。萧江沅毕竟年轻气盛,李隆基已年近三十,举手投足间的意思,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过过多少真正张扬肆意的日子,可性子使然,心中的那股火注定按捺不了多久。眼下他打败了所有强于他的对手,正是脱离了所有束缚,打算大刀阔斧干一场的时候,自是意气风发,不比萧江沅差。 所以萧江沅的答复让李隆基很是满意:“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让你试一试了。” 萧江沅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臣谢大家知遇之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是该好好谢谢我……”李隆基笑道,“来日我若还有什么请求,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乍一听像是在说笑,其中隐约的若有所指,萧江沅怎能捕捉不到?一时间她全明白了,什么理解与温柔,都是她会错了意,她家阿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利的选择呢?她早该想到的。 天子之所以被称为孤家寡人,是因为从第一日登临九五开始,所谓夫妻父子亲眷朋友,都变作了君臣。既是君臣,便不尽是情分了。他们之间会有利益之纠葛,严重者伤及人命,甚至会威胁到天子本身。而朝堂的大臣本就是臣子,多多少少历经多朝,或忠于国忠于民,却不一定只忠于这一个天子,即便是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近臣,也有他自己的利益所重。所以,天子会相信他们,却不能尽信。 同是君臣,宦官却不同。它比之臣子,更像是天子家奴,根基比朝臣浅得多,又无后代可绵延权势,真有什么事的时候,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也不会选择保护他们,这让他们一身荣辱,只能系于天子一身。这一点,足以获得天子大多的信任。 而仅剩的那一点点不信任,在萧江沅这里,是不存在的。 这样一个有潜在能力,彼此也全然信任,自己更用惯了手的宦官,可当真不好找。萧江沅不知道,在她离宫的这一个多月,李隆基每天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之前还觉得自己身边的小宦官都挺机灵的,随他这个主人,结果萧江沅一走,他才知道机灵这东西,也不全是天分使然。 他今日求婚虽也认真,但也确实更希望萧江沅拒绝,一来他不缺女人,二来反正萧江沅就在他身边,细水长流徐徐图之也无不可。强扭的瓜不甜,熟透了不得已自己掉下来的瓜甜得发苦,都不是他想要的。 萧江沅不肯嫁他,他正好乐得满足自己眼下迫切需求的同时,给萧江沅一个人情。待日后盛世已定,他不再需要她作为宦官在身边的时候,再谈婚嫁之事。但若萧江沅答应了,他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或许,他到时会担心萧江沅反悔,便赶紧促成,至于像她这么好的宦官,只得再挖掘提拔,生活中再如何头痛,也得先受着了吧。 故而见萧江沅笑容一滞,李隆基反倒有点担心:“你该不会是要反悔吧?” “大家会给臣这个机会么?”萧江沅反问道,“大家是因何如此痛快地成全了臣的心思,若臣连这都想不到,也就不配在大家身边服侍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道:“可你不愿意是真,我成全你是真,来日助你成就你的梦,也是真。此恩此情,你就是要报答的。” 萧江沅认真地道:“臣会努力让自己早已成为能臣,也助大家成就大家的梦,这便是臣最好的报答。” 李隆基最无法抗拒的便是萧江沅这个表情,便不再纠缠下去,转而道:“我方才问你薛二郎神色如何,你还没回答我。” 萧江沅道:“臣答了,臣没有注意到。” “你当真没注意到?” 萧江沅实话实说:“方才臣心中只念着大家,这才没关注到其他。” 这在萧江沅心里,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在李隆基听来,就是情话无疑了。只是这情话太过突如其来,他很是猝不及防,险些破功,急忙以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萧江沅想了想,问道:“大家打算怎么处置立节王?” 李隆基正经起来:“只当他早已与姑母断绝了母子关系,此番便算无罪,赐姓李,在外放下去,永世不得回京。”见萧江沅不解,他接着道,“我问过他,姑母该放还是该杀,他回答我,该杀。态度上,我可以放了他,但在情分上,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想必他对我也是这样。所以放他出去,一别两宽,也好。” 萧江沅点点头:“那这国家,大家来日打算如何开创盛世?” 李隆基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却炯炯有神:“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前路崎岖,任重道远,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萧江沅抬眸便望见李隆基充满野心和朝气的神色,一时竟有些痴迷,不肯挪开视线:“比如?” “自祖母当政以来,曾有酷吏,废后韦氏又携悖逆庶人等,卖官鬻爵,更有姑母以万贯家财收众高官于麾下,其间朝代更迭,势力变换,皇权式微,外戚权臣当道,墙头草比比皆是,道德沦丧,节操全无!我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振我皇权,正朝堂不良之风,只有这个完成了,这个国家才有祈望盛世的资格。”李隆基迎上萧江沅的目光,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萧江沅道:“臣主意已定,来日必登一品,着紫衣!” “你可别后悔。” 先天二年七月初四,太上皇李旦下诏:“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七月初七,太平公主自缢身亡,其党羽或死或流放,崔湜等人皆在其中。 八月初一,而之前或流放或贬官在外的刘幽求、张说等亲信,皆被李隆基召回,分别拜以高位。刘幽求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赐爵徐国公。 九月七日,张说官拜检校中书令,赐爵燕国公。其他参与了此番政变的谋士,比如王琚、崔日用、姜皎等人,虽无宰相之位,也可论政。 十二月初一,李隆基改元“开元”。 这场政变史称“先天政变”,它改变了皇权的最终归属,让李隆基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这一年距离则天皇后退位,已有八年的时间,距离李隆基诛杀韦后等人,则过去了三年,而距离他登上皇位,也已一年半了。 他才二十九岁。作为男子,他已经趋向成熟。而作为皇帝,他正年轻。 【第一章·功臣能臣何为相】① 李隆基并不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眼下也正是爱才惜才的时候,但也并非像菩萨一般,对谁都无比宽容。李峤险些害得李隆基全家万劫不复,已让他毫无好感可言,可人家有贤名在,又主动辞职,态度诚恳,偏偏年纪六十八,要说致仕也合情合理,所有的一切都让李隆基很是被动,好像他不同意便不行似的,这一点尤其让他不舒坦。 李隆基肯定是不想再看到李峤了,可就这么顺利地同意,他也颇不乐意。他是一个年轻的皇帝,资历非常浅,故而他可以做到虚心听从一切良谏,却并不容许自己被老臣轻视,甚至相逼。 这段时日,李隆基已经让朝臣看到了一个勤政且十分有天赋的皇帝形象,这样一个并不算复杂的人事任命,竟然在他手中搁置超过一日,朝臣们都很诧异和不安。韦庶人一事都过去那么久了,眼下在处理太平公主一事的时候,重新被引出,事关身家性命,朝臣们不得不忧心于朝堂动向。 萧江沅将那些不安尽收眼底,在李隆基用午膳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道:“大家切莫因一人而失大局,无论是也好,放也罢,决定宜早不宜晚,总得先让朝臣安心,才好继续为大家办事。” 李隆基自然清楚萧江沅所指,眼珠一转,扬唇道:“那你说,李峤是该杀还是该放?” 萧江沅十分敏锐地觉察到,李隆基在给自己挖坑,忙道:“此乃大家之政事,臣乃内宦,不敢置喙。” 李隆基轻笑一声,道:“无妨,恕你无罪,说。” 萧江沅不为所动:“那也要看大家所想。大家如今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有许多事后续跟上才行。大家若是想杀,那么便要做好杀人之后安抚群臣的准备,大家若是想放,便要把施恩的理由说清楚,恩威并施才好。” 听萧江沅在“施恩”二字上加重了音,李隆基挑了挑眉,姑且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萧江沅拱手道:“臣惶恐。” “我就随口一说,你也随口一应便是。” 见李隆基似是玩笑,又如引导,萧江沅忽然想起有人说过,很多话,天子虽然那么想,却不能亲口说,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臣下来替他说了,比如昔日天皇想要废王立武之时的许敬宗。 李隆基曾经承诺的“永不算计”言犹在耳。 萧江沅忽然便有些固执,一时冲动间,她不仅没顺着李隆基把答案说出口,反而道:“大家是需要一个人,把杀他的决定,讲出来么?” 李隆基脸色微变:“你说什么?”不等萧江沅重复,李隆基恍然大悟,“你想哪儿去了?” 萧江沅眸波微漾:“难道大家……不是这么想的么?” 多年来萧江沅鲜少有脾气,李隆基看着新鲜,却不忍让她气太久,忙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那种,谁知你怎么都不肯说——你是不是被我训怕了?” 萧江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此次的拒绝便没有方才那么强烈了,仅用无声来表态。 李隆基此时简朴得很,午膳仅是一碗热汤饼,一边跟萧江沅聊,一边就把汤饼吃了个干净。他喝了口温水漱了漱口,便往圈椅上一靠,有点悠闲地抱住双臂:“一定是。” 见萧江沅仍不说话,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你当我这些经验都是哪里来的?有些臣子说我有天赋,那哪是什么天赋啊,不过是自小到大,多听多看的结果罢了。我没有犯错的机会,是因为没有人给过我尝试的机会,也因为曾几何时,错即是死。你也想少说话,多听多看多学,这并没什么不对,不同的是,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而你现在有我。我也需要你对我畅所欲言——我不想成为孤家寡人。” 萧江沅心神一震。 她许久没有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脸颊也有些发烫。仿佛知道这样的自己面容会有些改变,她躬身低头,虔诚而坚定地道:“有臣在,大家永远不会孤独。” 李峤一事,李隆基并没有继续追问,等到第二日宰相们前来议事的时候,才重提。其实李峤的选择再明智不过,宰相们也好,李隆基也罢,心中都十分清楚。若李峤真的该杀,早在杀惠文昭容的时候,便不会放过他了。眼下尘埃落定,宽容的天子才会让朝臣安心,故而宰相们口径十分统一。 张说还道:“李峤当时虽未能分辨忠奸,但毕竟各为其主,其出谋献策之尽心竭力,也称得上是一个忠臣了。” 李隆基当即便决定,同意李峤致仕,却在九月的时候,任命李峤之子李畅为虔州刺史,让李峤随子前往养老。 这个决定并不在萧江沅之前提及之列。她本以为,待有人提出建议杀李峤,李隆基犹豫一下再同意致仕,这是恩威并施,却原来,她家阿郎一边恩准李峤的要求,一边将其子李畅贬到外地任职,这才是。 萧江沅还未品味出其中的不同和奥妙,这一日朝参的官员们已经离开,便听李隆基低声道:“看来真的不行啊……” 萧江沅道:“大家哪里不行?” 李隆基凝视着臣子们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暂且哪里都不行……”语音方落,他便反应过来,“你说谁不行?” 萧江沅一脸茫然:“大家说的是谁?”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静谧中一个眨眼,萧江沅便率先守礼地垂下眸,解释道:“臣方才没听清大家的话,大家在说什么不行?” 李隆基掩唇轻咳一声,道:“你跟我来。” 见李隆基起身往殿外走,萧江沅忙跟上。刚走到廊下,李隆基便停了下来:“看。” 萧江沅抬头,放眼望去尽是朝臣们相伴而行,或相谈甚欢忍不住停下脚步,或稍作招呼便急忙前去办公,都是司空见惯,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李隆基再道:“看仔细点。” 萧江沅闻言,便将注意力落到每一人身上。朝臣虽多,萧江沅却早已把他们的模样与身份都记在了脑子里,一一对应之后,她便看出些门道来了。 大臣中有能干的,有不能干的,有端方的,也有圆滑的,性格更是不尽相同,人性之复杂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有了多种的组合和体现。他们各个家族之间又多有联姻,彼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彼此平日里走得近些,再正常不过,只是恐防朋党之嫌,从不敢在宫里太过明显。 但自从李隆基掌握大权开始,这种现象便稍稍有了些改变。眼下的朝堂,已经可以分为两派了,其一便是跟随李隆基发动政/变的功臣派,只有寥寥数人,要么有宰相之位,要么有宰相之责,另一个则是未能跟随李隆基起事的能臣派,占了朝堂大多数,也有不少官居高位之人。 上朝的时候尊卑有度,尚还看不出来,一旦散朝,便可见一斑了。能臣派并不会聚众那么明显,也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却都不约而同与功臣派保持着距离。功臣派似乎知道,除了张说之外,却都毫不在意。 其他的功臣便也罢了,多是因有功而骤然高位,还没来得及跟能臣派联姻,故而说不上太多话,能臣派多世族出身,瞧不上也是正常的。可张说自上官婉儿死后,便隐有文坛领袖之象,从前也常拜相,在与能臣派联络感情的时候,却也碰了软钉子。 她家阿郎现下十分勤政,三日一朝,故而这个景象,他应是看得多了。 朝臣们在日常生活里刻意躲避甚至孤立着功臣,那么在办公之时呢,会否因此耽搁了政令的执行?功臣多为宰相,宰相为百官之首,不能团结百官,运转政务,便是最大的失责。 且这一年六月以来,关中大旱,这些个宰相对此事之处理的说法和奏表,总是让李隆基暴躁又头疼。她尚不熟悉这些实务,听不出孰好孰坏,不过看她家阿郎的反应,大抵都是不专业的——她忽然在那些功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又想起,在她去右监门卫点卯办公的时候,许多人也似有似无地躲避着她,却并非瞧不上,而是因为……恐惧。如今想来明白了,她也是功臣之一啊。 功臣因政/变而生,一身功名源于血腥,让人恐惧而难以接近,又都是善奇谋,生死与共过来的伙伴,日后必然抱团,而这便是朋党,她家阿郎的大忌之一。 “看到了吧?”见萧江沅已有所恍然,李隆基道。 “大家原来在说……宰相不行。”见李隆基不予置否,萧江沅道,“可是臣有一事不明。” 【第一章·功臣能臣何为相】② 先天二年七月初八,李隆基改元“开元”的五个月前。 萧江沅在这一日正式受封为右监门卫将军,晋升至三品的行列,她昨日才说过自己立志要“着紫衣”,今日之后,她便可以名正言顺穿紫色官袍了。 由于一品二品多为赠予或是追封,并无多少实权,故而三品大员在朝堂之中,已是顶尖的品级。许多人都羡慕萧江沅这么年轻,官路就走到了很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尽头”,可萧江沅心里清楚,这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开始。 当年太宗皇帝在时,是不曾在内侍省设三品官职的,宦官们只是拿着国家的俸禄,做一些把守宫门、传达诏令诸如此类的事情,看似接触权力中枢,实则插不上话也插不了手。大唐开国近百年来,即便是则天皇后女主登位的时候,也没有让宦官参政。 中宗皇帝在位时,纵使有许多受他亲信宠爱的内侍,级别在七品以上的甚至可达一千余人,但是四品以上的还不多见,等到了李隆基的时代,被任命为三品的宦官才越来越多。 从此,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属于他们的权势应运而起,更在日后逐渐膨胀坐大,待到中唐乃至晚唐时期,他们已经可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甚至干涉帝王废立与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他们还挡住了大唐重新走向安定繁荣的脚步,亲手将大唐推向了灭亡。 而这一切,都源于萧江沅的发迹,正如政坛上的红妆时代,源自则天皇后的成功一样。 此时的萧江沅,是想不到自己对后世竟有如此深远之影响的。她受封之后便到右监门卫授职,拿到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她对朝中官职都是有所了解的,自然知道做了这右监门卫将军之后,手下会统领一批兵马,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份重要的职责——掌管各宫各门的钥匙。 难怪在她来之前,她家阿郎意味深长地对她笑道:“你可不能辜负我,日后我能不能睡个好觉,就要看你的了。” 这样一来,她不仅要主持内侍省大小事宜和掌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还有所有宫廷进出之安全,更多的时间还要随侍在李隆基身侧,可有的忙了。 李隆基比她更忙。大局已定,大权初握,许多官员之任免都要他亲自处理,同时还有外交事宜要过问。他先是赏罚分明,将太平公主麾下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先前为人正直,虽身在太平公主麾下,心却从未背弃天子的陆象先则只是外放。而他麾下有功之人,则大加封赏。 王琚任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侍郎,封赵国公;姜皎任银青光禄大夫、殿中监,封楚国公,仍然充当内外马厩使;李令问任银青光禄大夫、殿中少监,兼管皇上食物诸事。他们虽不是宰相,但大加封赏之外,李隆基也多少给予了他们些议政之权。 至于王毛仲,则任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马厩兼任监牧使,封霍国公;皇后之兄王守一任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同正员,封晋国公。 李隆基还得让朝堂尽快正常运行起来。政事堂七位宰相,被他杀了五个,余下的两个还不是他嫡系的人马,虽有功可封赏,但早晚都会被他外放出去,如此谁为宰相,便是首要中的首要。 他自然也是优先在自己的这批嫡系功臣中选择,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这些功臣也都是从漫长的政治之路上走过来的,既对他忠心,也十分有经验,能力自然也不差。他先让张说做了检校中书令,暂且稳定住朝局,另一个宰相人选,他已心里有数,只是那人还流放在外,得等他回来再说,那人便是刘幽求。 七月二十五日,突厥使臣,即突厥可汗默啜之子杨我支来唐,替其父求娶大唐公主。李隆基一边腹诽他们这时机掐得真是巧,一边极快地确定了蜀王之女南和县主晋为公主,和亲突厥,又尽快地将这帮突厥人送走了。 见前后不过两日,不仅和亲人选都定好了,连突厥的归期都已敲定,刚把右监门卫那些钥匙及对应宫门开锁落锁时间和规矩捋明白的萧江沅,一时脑子有些转不开,想得有些呆住了。 李隆基喝水的闲暇,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便继续挑灯翻看群臣的奏疏,过了一会儿见萧江沅还是那副怔怔的模样,李隆基翻了个白眼,道:“反应太慢!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吧。” 萧江沅立即重拾微笑,上进地道:“去年这突厥使者曾来过大唐一次,当时上皇许的是宋王之女金山公主,如今要接公主过去完婚了,大家却什么都没说,直接换成了南和县主……” “我舍不得我大哥的女儿,不成?” “臣只是没想到,突厥对此竟也毫无疑问。” “他们想问什么,能问什么?”李隆基一边文不加点一边道,“头几年才败给大唐,这才请和求亲,反正最后都是以公主之仪出嫁,至于是哪一个公主,他们不会在意,也没有资格较这个真。就算来了个没眼色的使臣当真开口问了,我便说金山公主重病在身,他还敢真的去查?” 萧江沅这才点点头:“那是臣想左了。臣本以为,郭相公尚在朝中,他原是西北名将,若是因此事,突厥向大唐开战,大家不是正好将他外派出去?” “你以为我在故意惹怒突厥?”李隆基嫌弃地道,“其一,郭元振只是个臣子,两国交战乃是大事,孰轻孰重,你心里应当有数。我大唐虽在中宗皇帝在时,曾大败突厥,让默啜着唐衣向我大唐请和,但不代表如今若打,就一定打得过,就算打得过,我也没必要再为郭元振添上一功。 “其二,若要完成我心中所愿,突厥早晚都是要打的,但不是现在。攘外必先安内,我此刻安定国内尚来不及,哪有功夫东征西讨?突厥既然来求亲,便是希望和平,这也是我所愿。和亲之所以进展得这么快,正是我和默啜一拍即合的缘故。” 这下萧江沅彻底明白了,便听李隆基又道:“望你懂得举一反三,同类的问题我不想再回答第二遍。你若是想再学得快些,送你一句话: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有了李隆基这句话,萧江沅便可名正言顺去看史料实录及典籍了。萧江沅谢过李隆基,又为李隆基倒了一杯茶。李隆基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杯,唇角微微一勾。 待他看下一份奏表的时候,轮到他怔住了。 这封奏表是李峤所写,主题就两个字:致仕。 李峤何许人也?加冠进士,文采斐然,曾与骆宾王、杜审言和苏味道等齐名,更三度拜相。想当年中宗皇帝驾崩之后,废后韦氏企图篡权夺位之时,李峤任宰相,曾劝韦氏把相王五子皆外放出去,以防万一,可韦氏没把当时涉政未深的五兄弟放在眼里,让李隆基有了喘息之机,得以联合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把当时的相王李旦推上皇位,而他自己也凌驾于嫡长子,成为了大唐的太子,如今的天子。 若韦氏当时听李峤的,大唐的今天乃至他李隆基的今天,恐怕便大不一样。 这事李隆基本该不知,架不住有的是欠缺道德节操之人,在他刚当上太子仿佛春风得意之时,赶忙进言邀功啊。 但距离那时,毕竟也过了好一段日子,若李峤不上表,李隆基都想不起来了。如今他李峤想要退休,此人该如何处置呢? 【第二章·易相风波平地起】① 殿外廊下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李隆基便带萧江沅回了武德殿。李隆基先是在宫人的协助下,把这一身有些繁复的礼服脱下,换上一身天青色的圆领常服,再由萧江沅帮他摘下发冠,换上黑色的幞头。当这一切都结束,他才松了口气,直觉得自己死里还生。 “登基和元日要穿的冕服复杂累赘些也就算了,祭祀和上朝穿的礼服也这样,一年大小祭祀加起来已是不少,我又三日一朝,单是这些衣服就能把我折腾个好歹。”李隆基每次换衣服都忍不住抱怨,“难怪太宗皇帝平日里什么场合都只穿常服,戴翼善冠,当真是省事不少。” 太宗皇帝穿常服登靴履已是相当随意,若还戴幞头,未免太不庄重,所以才设计了翼善冠。这一点,萧江沅在书里看到过。见李隆基十分困扰,她便道:“那大家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有太宗皇帝在前,朝臣们不会说什么的。” “我是一定会那样做的,但不是现在。”李隆基说着坐到席子上,疲累地靠上圈椅,“太宗皇帝当时之所以能那么任性,一是因为大唐开国之时,他居功至伟,又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才登上皇位,实力朝中独大,没几个人能管得了他,二是因为太宗皇帝确实是一个好皇帝。他不需要经常用衣服这种小节,来提醒臣子们,记得他的身份与权威,但我暂时还不行。” 其实说白了,只要皇帝做得好,臣子们才不会那么多事,连皇帝穿什么都要管。李隆基目前还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实力又薄弱,只能先受点苦,人靠衣装了。 “这对于大家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萧江沅一脸微笑,凝视着李隆基的常服,目光因信心而坚定。 萧江沅的信任像是掠过湖面的手,激起了李隆基心海片片涟漪,他忙手背掩唇,转头看向别处,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事不明么?坐着说。” 萧江沅走到李隆基身边,跪坐下来:“臣是想,既然大家觉得宰相不行,那么最快也最好的办法便是更换了他们,可眼下大家只有功臣这些嫡系人马,若把他们换下了,大家还能用谁呢?” 李隆基脸色倏地一变,眉心一蹙,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江沅:“谁说我只能用功臣——我的嫡系人马了?” 李隆基态度变化之快,让萧江沅捉摸不透。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联系上她家阿郎的反应和言语——难不成她家阿郎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说的是,天子只能依靠功臣,不然就无人可用,甚至是,用不动? 李隆基接下来的话给了萧江沅答案: “现在早已不是先帝复辟大唐,初登帝位的时候了。那时先帝有父亲、姑母和功臣那样强大的掣肘,需要重新启用武家人来平衡,去争夺微弱得近乎可怜的皇权的一席之地,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而我也不是七伯。” 李隆基缓缓直起身子:“我只允许朝堂存在一种权力,那便是皇权,这朝堂内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皇权的,所谓相权乃至其他臣子的权力,不过是皇权的执行者,依附皇权才能生存。功臣也好,能臣也罢,谁也不能凌驾于我,凌驾于皇权!” “所以,这宰相,我想用谁,便用谁。” 天子之言,掷地有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萧江沅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面对这样的李隆基,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她的阿郎,已经逐渐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也愈发地吸引着她。 其实,她只是想问问,李隆基可有新宰相的人选,若是有了,看看那人是谁,便着手去办,需要她做什么,吩咐便是,若是没有,她便要劝他暂且还是不要流露这样的心思,平白让功臣寒心。 没有注意到说话的方式,引得阿郎误会,这是她的过失。若是从前,任凭她再不通达,在为人处世上,却是从不会让人拿到错处的。她这段日子光顾着接纳新的才学,却忽略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优势,这样可不行。虽然一时的误会给了她意外之喜,她却无法允许自己以后再犯同样的错。 ——她更不忍刺痛她家阿郎敏感的自尊心。所以,她没有解释自己真正的意图,而是像最近一样,如同一个乖顺的徒弟一般,问道:“大家可是心中有目标了?” 李隆基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等刘幽求到了之后,再看看吧。” 李隆基知道,自己是一个年轻的、没有太多经验的新手皇帝,所以对于臣子的轻视,特别敏感,他又一心想巩固皇权,不想像之前的皇帝一样,被功臣牵制甚至凌驾。乍一看是因为宰相的事,他跟萧江沅发了脾气,实则他已经忍耐很久了。 功臣们的得意与自傲,能臣们明里暗里的那些事,都以为他看不见吗? 李隆基的雄心与忍耐,萧江沅都看得见。 听李隆基这么说,萧江沅既明白,又不那么明白。看来她家阿郎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并不是刘幽求,那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说呢? 就算是帝王,也有许多想做却不能做、做不到或者做起来十分麻烦的事,或许眼下,她家阿郎就是如此。他不是为了等刘幽求,而是此时此刻,他虽然想,但还做不到。 功臣毕竟是功臣,他对多少罪臣都可以宽恕,待功臣只能更好,否则便会得一个寡恩之名,这与他一直以来塑造的仁君形象多有不符,而那些功臣,多多少少都是他曾真心相交的异姓兄弟,还是有感情的。 尽管,在权力面前,感情多须让位,但只要功臣们安分守己,不要触碰到他的逆鳞,他也并非容不下他们。所以这件事,他要静待时机,既要找到一个可使能臣们服气又没有距离的宰相,并让其成功拜相,也要同时让功臣们收敛,学会安享富贵,一切都要滴水不漏才行。 萧江沅渐渐开始找到摸清她家阿郎心思的门道了。现在的他,面子里子都要,贪心得紧,亦不是之前鱼和熊掌只能二择其一时的他了。 “你可以先猜猜,我心中的宰相人选到底是谁。”李隆基忽然道。 这时的李隆基,唇边已经重新挂起了惯有的狡黠笑意。 看来,他现在就有目标了,萧江沅心道。那么她便试试,看此番还会不会弄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二,待刘幽求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十了,又逢朝参日。下朝之后,萧江沅主动走到廊下,看众臣离去的身影,便清楚了刘幽求归来的含义。 刘幽求并不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功臣,毕竟诛杀太平公主,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和其他功臣不太一样,要更依附李隆基,而这一点,最让李隆基安心。这说明他会更在乎李隆基所思所想,更多地站在李隆基这一方。 宰相之更迭乃国之重事,直接关系到政令的方向与实施,一个国家的繁荣与否并不仅仅在于是否有一个明君,也要看有没有几个有能力的宰相辅佐,盛世的造就非上下得力、齐心协力不可。这可不像李峤说罢便能罢,李隆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有这样的决心。 眼下时机敏感,易相意味着李隆基要与功臣对立,而新宰相的人选,决定了他是否要与能臣对立。这是一场急需实现的改革,他已经等不及要去做。 “快十月了,准备一下,我们去骊山吧。”李隆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萧江沅身边。 他微微一笑,语气十分轻巧。 【第二章·易相风波平地起】② 大唐天子每逢冬季,基本上都要去骊山住上一段日子,为了不耽误国事,连带着朝政和臣工也要跟着过去,故而骊山不仅有行宫,还有许多臣子的别院。达官贵人多了,负责守卫的兵马也相应增多了不少,加上长安镇守的府兵,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之数。 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心思有所猜测,但不知对是不对,于是问道:“大家要去骊山,可是因为骊山脚下地势开阔?” 萧江沅的突飞猛进让李隆基添了几分惊喜,他却不肯从面上表露出来,只干巴巴地道:“确有这个原因,但不仅仅因此。” 能猜对一个,便说明方向没错,萧江沅点点头,便浅笑着不再说话,并没有把李隆基的“不以为然”放在眼里——这在李隆基看来,便成了万分的谦逊。 她能看透这一点,已胜过从前许多了,若是能因此而猜到新宰相的人选,这一回便算她合格了。李隆基也不知为什么,萧江沅有进步,便意味着她做宦官愈发游刃有余,只会离女子身份越来越远,也是离他越来越远,他却没有不开心,还替她感到高兴。也许是因为,她做得顺手了,对他来说利大于弊吧。 嗯,一定是因为这个。 她在努力做好一个良臣,他也在往明君的方向努力,让大唐向盛世靠近。两人携手并进的感觉,让李隆基感到新鲜和甜蜜。 ——却并不能让他觉得满足和满意。在他看来,男子与女子相爱,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行嫁娶之事,结两姓姻缘。在一起也是需要名正言顺的,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李隆基忍得了一时,可忍不了一世。 待日后天下大安,盛世太平,他和她的梦想都完成之后…… 那得等多久啊?李隆基想到这里,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隆基要去骊山的打算,很快就在朝野上公开了。其实即便李隆基不说,冬季去骊山也算是惯例了,臣子们早晚也会提及,所以很多人并没有因此而多想,但中书令,即首席宰相张说多想了。 他已经观察天子很久了,故而别人没看出来,他可看出了不少,比如说天子对功臣的忍让和不满。之前的几届功臣,下场都不怎么好,很多时候原因并不在帝王的肚量上,而是功臣本身确实存在问题,比如功高震主还不收敛,跋扈得敢跟天子分庭抗礼,那不是找死么? 他可不想成为那样的功臣。趁着天子还年轻,还没有多少经验,有的经验也还不老道,他毕竟四朝元老又多番拜相,还能对付得了,有些事该未雨绸缪了,比如易相。 别说圣人对大部分宰相不满意,他又何尝不是?那些人哪是当宰相的材料,这么长时间要不是因为有他张说在,朝政早就出娄子了。只要是个正常的天子,想换是必然的。 张说庆幸一切还在他意料之中,自己又有资历和能力傍身,即便易相,也该轮不到他,但其他功臣伙伴,除了新上任的刘幽求之外,恐怕都不行了。唇亡齿寒,张说不得不为长远打算,不能只是冷眼旁观,他得出点力,左右一下新宰相的人选,至少别是个跟他不和的,否则他也离罢相不远了。 所以,他对于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天子提出要去骊山,他便不禁往易相一事上联系了起来。这一联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真的看出了什么。 圣人可别千万让那人拜相啊…… 为了以防万一,张说立即便寻了交好的御史大夫赵彦昭,请他写封奏表弹劾那人。赵彦昭第二日就把奏表呈上去了,却没见任何反应。 按这位年轻天子处理奏疏的顺序来说,是军国大事、御史谏言弹劾和百官问安依次而来。眼下最大的事莫过于关中大旱缺粮,这事张说一直处理得不错,这一日也没有相关奏表呈上,那么赵大夫的弹劾奏表,天子不可能没看到,但凡想做一个明君的天子,哪有不重视御史弹劾的? 张说有点急了,这是不是说明,天子要换上来的新宰相就是那人,所以才会如此包庇? 要是那人拜相了,那还有他张说什么事啊?论能力,他不及那人,论威望,他也不及那人,他还和那人多多少少有过不和,只要那人一来,又有天子撑腰,他张说只有认输的份。他虽年纪大了,但不甘之心犹胜少年,故而扭头又去找了楚国公姜皎。 姜皎此人,与李隆基是自小到大的交情,早已便是通家之好,同皇后及皇后娘家关系也相当不错,别的臣子轻易不能入后宫,他却可以出入无阻。他又是殿中监,负责帝王贴身诸多事宜,和萧江沅也有不少工作交汇之处。 萧江沅从前跟他不熟,这段日子也不由得熟悉了起来——姜皎这个人十分自来熟,热情又风趣。 这一日正午,萧江沅刚从右监门卫出来,便见到了行色匆匆的姜皎,正常情况下遇见,一定是姜皎先跑过来问候,这次却很是反常,他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既然认识,没有见了面不打招呼的道理,萧江沅刚一走近,便见一男子追上了姜皎。 看那男子的穿着装束,正好是右监门卫隔壁右千牛卫的一个小直长。那小直长同姜皎不仅认识,还挺亲近,面上有几分隐忍的焦急,唇边尽是无奈苦笑,似乎在拦阻着姜皎。 看来人家有事,萧江沅便遥遥拱了个手,转身欲先走一步,却不想姜皎这时看见她了,连忙过来,拉住了她:“鸦奴可是要入宫?” 萧江沅端正着身姿,微微一笑道:“正是。” “皎也正好有事要觐见圣人,如此便顺路了。”姜皎一改方才之态,朗然笑道。 “是啊,真巧。”萧江沅说着,转眸看向站在一边的千牛直长,这一看,便不禁多看了几眼。 看起来是与她家阿郎相仿的年纪,也已蓄出了短短的胡须,不同的是她家阿郎蓄的是八字胡,短小干练,扬唇微笑的时候还能略显几分狡黠,而他蓄的是山羊须。他有着一双丹凤眼,虽从见到萧江沅开始,就守礼地垂下了眼帘,但其微扬的眼角,仍然可见。 看起来也是个狡黠的人呢。 “还不快见过右监门卫将军?”姜皎一边忙道,一边冲萧江沅笑道,“这是我阿姐家的儿子,宗室之后,名林甫,家里行十,小字哥奴。” “原来是十郎,幸会。”李林甫?宗室之后却只做了个小小的直长,难怪萧江沅没有听说过他。 “他这个人啊,最啰嗦了,我是他舅父,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还能比他糊涂?”姜皎若有所指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虽是抱怨,目光却不失怜爱,“行了,你且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说着挽起萧江沅的胳膊,不由分说直奔长乐门,入太极宫。 留下李林甫凝视着舅父和那宦官离去的背影,暗自扬唇,嘟囔了一句:“不听我的,肯定出事,且走着瞧吧。” 入宫这一路上,姜皎跟之前一样,跟萧江沅讲了一些近期听说的奇闻,不过奇闻毕竟有限,故而等姜皎说完,两人还没到武德殿。萧江沅便插空问了句:“不知国公今日入宫找圣人,所为何事?国公别误会,奴婢只是想看看,是否有有奴婢帮得上忙的地方,若国公不方便透露,不说也无妨。” 姜皎想了想,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反正圣人应该会同意,你早晚都会知道的。不是有人说,我就会跟圣人皇后处好关系,给了宰相的议事之权,也并没什么用处么?我今日就要让他们看看,我这权力,还是有用处的——我啊,今日找圣人,是要荐官。” 【第三章·帝心所向为何人】① --> 李隆基抬眸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恨恨地道:“我本来还想考考你的!” 萧江沅闻言一怔,笑道:“谁知被楚国公提前公布了答案——大家若只是为了这个生气,便更不必了。” “你想得美!”李隆基忙道,神色严肃起来,“最让我生气的是,我还没怎么样呢,这帮功臣就能抱成团,反应这般强烈,那日后我若是表明了态度,与他们对立,侵犯到他们的权益,他们又会如何反对?我若不听他们的,难免有言官说我不虚心纳谏,固执己见,我若听他们的,来日还怎么重振皇权?他们又都是靠政变起家的,昔日能助我,来日也能助他人,万一……我是绝不允许有那种‘万一’存在的。” 原来功臣的隐患这么大,难怪生死与共相交一场,最终却难免失去信任,只剩忌惮。萧江沅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日,她家阿郎也会这样猜忌她?刚一想到,她就否认了。在本质上,她与那些功臣便已不同,对她家阿郎的意义更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的性情摆在这里,这么多年他还不清楚么? 自从太平公主一事过去,萧江沅便对李隆基心服口服,十分有信心:“大家不是已经计划好要怎么做了么?那种‘万一’,绝对不会出现。” 李隆基这才算消了气,却仍是道:“这个考题没了,我还有别的考题。只给你半天的时间想,今晚你值夜的时候告诉我——他张说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 说是半日,萧江沅下午还得去内侍省、殿中监和六局二十四司,忙天子出巡骊山的相关事宜,李隆基对此不是不知,所以实际上他给萧江沅的时间,能有半个时辰便不错了。 看来是个简单的问题,只不过于萧江沅而言,尚可算一考题。 萧江沅一边暗叹她家阿郎愈发刁钻的苛刻,一边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了一个笨蛋,便听李隆基道:“继续吃饭啊,我让膳房特意给你做的古楼子。” 萧江沅不敢置信,面上只露十分之一。她双手拈起面前盘中雪白的大饼,又多看了几眼,问道:“那……这上面的肉酱呢?” 李隆基不觉挠了挠自己的耳垂:“……我是不太爱吃古楼子的饼的,但那肉酱,确实风味绝佳。” “所以……臣这饼上的肉酱,是被大家吃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我可不是从你的饼上吃到的,厨郎们还没开始刷酱呢,我就……” “大家不渴么?”萧江沅没想到她家阿郎口味这么重,那未刷上饼的肉酱,味可颇咸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渴,嗓子也有些发紧。”李隆基说着摸了摸喉咙。 萧江沅却没再理会李隆基,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没有肉酱的古楼子,就是一个大号的胡饼,又干又硬,萧江沅勉强吃了半张,便已撑得不行。待她起身打算告别的时候,也没给李隆基倒杯水,而是微微一笑:“不用等到晚上了,大家方才的考题,臣已经有答案了。” 李隆基意外地道:“说来听听?” “大唐惯例,天子出巡,所在方圆三百里的官员都要前来拜见。姚元之乃同州刺史,而同州正在骊山周边三百里之内——不知臣说的对是不对?” 萧江沅说得当然对。李隆基对于易相之事慎之又慎,虽已有目标,却并不知道此刻的姚崇究竟能不能做这个宰相,若是直接将姚崇召入长安,恐结果有变,又打草惊蛇,让功臣不安,所以才按照惯例巡幸骊山,这样见面,既不明显又来得自然,还留有余地。这是有迹可循的“巧合”,所以张说能想到,也在李隆基意料之中。 萧江沅不明白的是,李隆基是如何确定,了解他心意并让姜皎入宫,想化危机于无形的人,就是张说?她心存不解,便开口问了,李隆基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其他功臣有几斤几两,我太清楚了么?他们若有能耐和张说分庭抗礼,哪怕有姚崇一半的能力,我都不至于非要换掉宰相。正是因为他们与张说相差太过悬殊,我才必须这样做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换宰相,早晚张说一人独大,相权独大,势必威胁皇权,正是李隆基所容忍不了的。萧江沅心已了然,便欣然告退。 这一年关中大旱,到了冬季也仍然没有雨雪,粮食产量大减,李隆基以自己为表率,餐食大简,还穿起了没有纹样的常服。 皇后王珺随后有样学样,还召集了众妃嫔,让大家都向天子看齐,妃嫔们虽有些不忍吃苦,但一则想要讨李隆基的喜欢,二则也对向来宽厚正直的皇后王珺心服口服,所以也都答应得十分痛快,贤妃武观月甚至在帝后这样做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斋戒祈福,衣着饮食都很简朴。 怪不得圣人最宠爱她……后妃们心照不宣,互相看了看。 只可惜……几个有孕的妃嫔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抿嘴笑了笑。 对于自己承宠最多却始终没有身孕这件事,武观月心知肚明却并不着急。她还年轻,也让侍御医查过,身体并没什么问题,有孕是早晚的事。况且这两年宫里就没短过婴啼,喜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还没到非要生个孩子来固宠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眼下功臣势盛,皇后之兄王守一也是功臣之一,如今成了晋国公,国丈王仁皎更刚特进了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她若是这时候怀了孩子,势头压过了皇后,对她来说弊大于利,没有身孕倒是好事。 好在,就算忍耐,她也无需忍耐太久,在这一点上,她和李隆基还算同一阵营的盟友。毕竟帝王的宠爱说不上多可靠,还是在交心的同时,加上利益的捆绑更让人安心。当年的姑祖母不也是通过与天皇目标相同一致对外,才得以战胜王皇后萧淑妃,最终登临后位的么? ——再者说,皇后都不着急,她急什么? 其实王珺也不过是表面逞强罢了,心里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她也算是这宫里最急于怀孕生子的人了。一则她是皇后,无子后位便不稳,二则她嫁给李隆基已多年,年纪也渐渐大了,同龄女子的孩子都快赶上母亲高了。她膝下虽养着三皇子,母子比亲生的还要亲,就算日后一直无子,也可将他记于名下,但终究还是想要一个属于三郎和她自己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好,总好过连生都不能。 武观月一直没能怀孕这件事,王珺虽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就算她们二人注定回不到三郎政变之时那般,彼此信任,携手共进退,能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也挺好。 见众妃嫔都欣然同意,王珺想了想,道:“太上皇和薛王太妃是长辈,年岁又大了,他们那儿与从前无异,几位有孕的姊妹则根据医嘱,适当减少。” 众妃嫔道:“是。” 王珺颔首道:“我们都是三郎的妻妾,更是天子的妻妾,自当为天下臣民之榜样,此乃大贤大善之事,众姊妹回宫之后,也要时常斋戒祈福,希望来年我大唐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谨遵殿下懿旨。” 待众妃嫔都退下之后,萧江沅才从延嘉殿内室走了出来:“皇后殿下果然深得圣人之心。” 【第三章·帝心所向为何人】② --> 李隆基抬眸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恨恨地道:“我本来还想考考你的!” 萧江沅闻言一怔,笑道:“谁知被楚国公提前公布了答案——大家若只是为了这个生气,便更不必了。” “你想得美!”李隆基忙道,神色严肃起来,“最让我生气的是,我还没怎么样呢,这帮功臣就能抱成团,反应这般强烈,那日后我若是表明了态度,与他们对立,侵犯到他们的权益,他们又会如何反对?我若不听他们的,难免有言官说我不虚心纳谏,固执己见,我若听他们的,来日还怎么重振皇权?他们又都是靠政变起家的,昔日能助我,来日也能助他人,万一……我是绝不允许有那种‘万一’存在的。” 原来功臣的隐患这么大,难怪生死与共相交一场,最终却难免失去信任,只剩忌惮。萧江沅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日,她家阿郎也会这样猜忌她?刚一想到,她就否认了。在本质上,她与那些功臣便已不同,对她家阿郎的意义更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的性情摆在这里,这么多年他还不清楚么? 自从太平公主一事过去,萧江沅便对李隆基心服口服,十分有信心:“大家不是已经计划好要怎么做了么?那种‘万一’,绝对不会出现。” 李隆基这才算消了气,却仍是道:“这个考题没了,我还有别的考题。只给你半天的时间想,今晚你值夜的时候告诉我——他张说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 说是半日,萧江沅下午还得去内侍省、殿中监和六局二十四司,忙天子出巡骊山的相关事宜,李隆基对此不是不知,所以实际上他给萧江沅的时间,能有半个时辰便不错了。 看来是个简单的问题,只不过于萧江沅而言,尚可算一考题。 萧江沅一边暗叹她家阿郎愈发刁钻的苛刻,一边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了一个笨蛋,便听李隆基道:“继续吃饭啊,我让膳房特意给你做的古楼子。” 萧江沅不敢置信,面上只露十分之一。她双手拈起面前盘中雪白的大饼,又多看了几眼,问道:“那……这上面的肉酱呢?” 李隆基不觉挠了挠自己的耳垂:“……我是不太爱吃古楼子的饼的,但那肉酱,确实风味绝佳。” “所以……臣这饼上的肉酱,是被大家吃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我可不是从你的饼上吃到的,厨郎们还没开始刷酱呢,我就……” “大家不渴么?”萧江沅没想到她家阿郎口味这么重,那未刷上饼的肉酱,味可颇咸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渴,嗓子也有些发紧。”李隆基说着摸了摸喉咙。 萧江沅却没再理会李隆基,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没有肉酱的古楼子,就是一个大号的胡饼,又干又硬,萧江沅勉强吃了半张,便已撑得不行。待她起身打算告别的时候,也没给李隆基倒杯水,而是微微一笑:“不用等到晚上了,大家方才的考题,臣已经有答案了。” 李隆基意外地道:“说来听听?” “大唐惯例,天子出巡,所在方圆三百里的官员都要前来拜见。姚元之乃同州刺史,而同州正在骊山周边三百里之内——不知臣说的对是不对?” 萧江沅说得当然对。李隆基对于易相之事慎之又慎,虽已有目标,却并不知道此刻的姚崇究竟能不能做这个宰相,若是直接将姚崇召入长安,恐结果有变,又打草惊蛇,让功臣不安,所以才按照惯例巡幸骊山,这样见面,既不明显又来得自然,还留有余地。这是有迹可循的“巧合”,所以张说能想到,也在李隆基意料之中。 萧江沅不明白的是,李隆基是如何确定,了解他心意并让姜皎入宫,想化危机于无形的人,就是张说?她心存不解,便开口问了,李隆基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其他功臣有几斤几两,我太清楚了么?他们若有能耐和张说分庭抗礼,哪怕有姚崇一半的能力,我都不至于非要换掉宰相。正是因为他们与张说相差太过悬殊,我才必须这样做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换宰相,早晚张说一人独大,相权独大,势必威胁皇权,正是李隆基所容忍不了的。萧江沅心已了然,便欣然告退。 这一年关中大旱,到了冬季也仍然没有雨雪,粮食产量大减,李隆基以自己为表率,餐食大简,还穿起了没有纹样的常服。 皇后王珺随后有样学样,还召集了众妃嫔,让大家都向天子看齐,妃嫔们虽有些不忍吃苦,但一则想要讨李隆基的喜欢,二则也对向来宽厚正直的皇后王珺心服口服,所以也都答应得十分痛快,贤妃武观月甚至在帝后这样做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斋戒祈福,衣着饮食都很简朴。 怪不得圣人最宠爱她……后妃们心照不宣,互相看了看。 只可惜……几个有孕的妃嫔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抿嘴笑了笑。 对于自己承宠最多却始终没有身孕这件事,武观月心知肚明却并不着急。她还年轻,也让侍御医查过,身体并没什么问题,有孕是早晚的事。况且这两年宫里就没短过婴啼,喜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还没到非要生个孩子来固宠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眼下功臣势盛,皇后之兄王守一也是功臣之一,如今成了晋国公,国丈王仁皎更刚特进了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她若是这时候怀了孩子,势头压过了皇后,对她来说弊大于利,没有身孕倒是好事。 好在,就算忍耐,她也无需忍耐太久,在这一点上,她和李隆基还算同一阵营的盟友。毕竟帝王的宠爱说不上多可靠,还是在交心的同时,加上利益的捆绑更让人安心。当年的姑祖母不也是通过与天皇目标相同一致对外,才得以战胜王皇后萧淑妃,最终登临后位的么? ——再者说,皇后都不着急,她急什么? 其实王珺也不过是表面逞强罢了,心里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她也算是这宫里最急于怀孕生子的人了。一则她是皇后,无子后位便不稳,二则她嫁给李隆基已多年,年纪也渐渐大了,同龄女子的孩子都快赶上母亲高了。她膝下虽养着三皇子,母子比亲生的还要亲,就算日后一直无子,也可将他记于名下,但终究还是想要一个属于三郎和她自己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好,总好过连生都不能。 武观月一直没能怀孕这件事,王珺虽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就算她们二人注定回不到三郎政变之时那般,彼此信任,携手共进退,能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也挺好。 见众妃嫔都欣然同意,王珺想了想,道:“太上皇和薛王太妃是长辈,年岁又大了,他们那儿与从前无异,几位有孕的姊妹则根据医嘱,适当减少。” 众妃嫔道:“是。” 王珺颔首道:“我们都是三郎的妻妾,更是天子的妻妾,自当为天下臣民之榜样,此乃大贤大善之事,众姊妹回宫之后,也要时常斋戒祈福,希望来年我大唐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谨遵殿下懿旨。” 待众妃嫔都退下之后,萧江沅才从延嘉殿内室走了出来:“皇后殿下果然深得圣人之心。”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① 底下的将士们除了个别阵营,彻底大乱。有的听鸣金之声停了,有的听战鼓之声仍在继续,还有的夹在两者之间,左右彷徨不知该听谁的好。其中一队正在进攻的士兵们,第一排正要收兵,可后面的还在进攻,两相碰撞,有一人没有站稳被自己的脚绊住了倒在地上,还从而引发了一片的摔倒和踩踏。 李隆基大怒,一手将鼓槌掷向了郭元振:“这便是你带出来的兵?!” 鼓声已停,军人们纷纷收兵站好,便见高台之上,臣子们已纷纷跪倒。他们忙跟着跪下,心里俱是忐忑不已。 这是多年未有的阅兵礼,又是在这么多百姓面前,他们竟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不仅打了主帅郭元振的脸,也让天子、让大*威蒙羞,他们万死不能恕其罪! 郭元振毕竟穿着盔甲,区区鼓槌并不能伤了他,可鼓槌砸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与天子的喝令之声一同,击穿了他的耳膜。 骊山脚下霎时一片安静,就连百姓也都跪下,收敛了所有嘈杂。 “寡人亲自击鼓指挥尚且如此,遑论平日?军纪如此涣散,如何保家卫国?兵部尚书郭元振!”寂静之中,李隆基的声音既清晰又传得极远,“你可知罪?!” 因盔甲之故,郭元振无法像平日里那般俯首跪下,只得直着身子,低下头,痛快地道:“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再说一遍。” 郭元振诧异抬头,便见李隆基肃然的目光灼灼地定在自己脸上。他的心顿时没底了:“……臣……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大点声,郭将军莫不是老了?!” “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和天子站在同一方,同时也觉得这个郭大将军不大会说话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让圣人赐罪,别管多大的惩罚先担下来,留待日后再求情说话?一门心思只想恕罪,一点苦一点亏都不愿吃,一旦彻底惹怒了圣人,看你怎么收场。 平头百姓都能看出其中症结,大臣们自然更是眼明心亮,张九龄和李林甫则都是闭目摇头——此时还妄想恕罪,真当自己功高盖主,凌驾于君王么? 便听李隆基喝道:“其罪当诛,你让寡人如何恕罪!来人!郭元振玩忽职守,耽于军纪,致使军容不整,如此渎职之臣,寡人如何能留?带下去,斩首示众!” 大唐完备的律法自天皇永徽年间才终于确立,名为《永徽律疏》。其中曾提及,若非十恶不赦之罪,不动斩刑,死刑则多为绞刑。一旦动用了“斩”字,那便是滔天大罪,几乎无法赦免了。 可……可郭元振是功臣啊,从龙之初立有大功,此罪又可大可小,怎能将他说斩就斩?唇亡齿寒,张说和刘幽求既是功臣,也是领衔的宰相,百官之首,当即率先求情。 几番求情下来,李隆基的决定才终于松动了些许。郭元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去一切职务,流放新州。令人把郭元振带下去之后,李隆基怒气犹然未减,又让人把负责此番礼仪的官员唐绍抓了起来,也要斩首。 众臣又是一番求情,结果此次负责押人的是金吾将军李邈。李邈是个急性子,还没等李隆基松口,就已经使唐绍人头落地了。这下众人都知道,天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只有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在听闻唐绍被斩于旗下的时候,右边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他惊讶的表现,还带有一丝责备,仿佛在说:怎么杀得这么快? 她家阿郎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只是为了立威虚张声势,可眼下却真的死了一人,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其实这对他和功臣们来说都是好事,唐绍一死,功臣们受到了真实的震慑,他也不会再继续追究。 这一下,她家阿郎的目的便达成一半了。从此,功臣便会知道,天子本有生杀予夺之权,看在有功的份上才会稍显纵容,但这纵容却不是他们藐视皇权的资本,一旦犯下天子无法容忍的过错,就会大祸临头,性命难保。 同时巩固了皇权,在大唐的军队面前建立了属于天子的威望,又收获了民心,一举四得。 ——若能拿下姚崇,那便是一举五得。 萧江沅愈发佩服她家阿郎了,政治阳谋原来可以这样用。 当晚是萧江沅值夜,李隆基睡在行宫正殿的榻上,萧江沅卧在不远处的脚踏上,中间只隔着两层纱帘。纱帘薄如蝉翼,纵是两层,李隆基也能借着烛光,看见萧江沅的身影,凭借她的动作,还能猜到几分她在做什么,只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在看书,呼吸那般平缓,想来看得很是认真。李隆基就那样静静地托腮看着萧江沅,只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整颗心都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让他微醺。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打滚笑出声来,便听萧江沅道:“大*队都松散成那个样子了,大家竟还能笑得出来?” 才习得了多少能耐,便开始学御史谏言了?李隆基觉得这样的萧江沅很是新鲜,扬眉道:“你是说我惩罚郭元振之前,还是之后?” 萧江沅放下书,掀帘走到李隆基面前,跪坐下:“臣不明白,大家惩罚郭元振之后,何必又要阅一次兵呢?将士们腿都有点吓软了,不仅没有整齐一些,反而更慌乱了,大家看到就不生气么?” “我得看看立威的效果啊。”见萧江沅如此认真,一副潜心求学的模样,李隆基也跪坐起来,与萧江沅面对面,却微微仰着头,做出一副良师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矛盾?身为国君,当然还是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军队能军容整齐,威风凛凛,但若真的这样,我今日的立威便不会有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大家便盼着军容不整?” “那是昏君行为——你在骂我?”李隆基逗道。 “臣不敢。”萧江沅很是冤枉。 李隆基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啊。也许我的军队就是毫无差错,到时我只能顺应天意,总不能故意扰乱,做得太过明显吧?我可不敢盼着军队不好,可当我真的看到它不好,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隆基叹道:“当时是真的生气,现在我也是真的开心。今日情景早有预料,毕竟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日后多多操练便能解决,并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好在,我的目的都达到了。想我登临皇位以来,又是人祸,又是天灾,近两年没一天安生日子,今日总算有件事能让我开心一下了。” 李隆基顿时觉得有些累,便要躺倒。萧江沅便帮李隆基把枕头放好,待他躺下之后,为他盖上被子,浅浅一笑:“看来是臣多虑了。” 李隆基轻哼一声:“那当然,政事上我比你周到。”见萧江沅盖完被子便要起身离开,他也不知今夜是怎么了,大脑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将萧江沅揽在了怀里。 萧江沅顺势倒在了李隆基胸口,听着李隆基渐渐加快的心跳,她有点茫然,也有些不安:“大家……这是何意?” 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是被萧江沅若有若无的痴迷目光所牵引,又像被她不同于平时的嫣然浅笑所蛊惑,总之他想抱就抱了,真要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肯这么快就松手,他已许久没跟她这样亲近过了。 殿内只有他俩,静谧了半晌,李隆基才有些哑声地道:“你可知,我的梦是什么?”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② 底下的将士们除了个别阵营,彻底大乱。有的听鸣金之声停了,有的听战鼓之声仍在继续,还有的夹在两者之间,左右彷徨不知该听谁的好。其中一队正在进攻的士兵们,第一排正要收兵,可后面的还在进攻,两相碰撞,有一人没有站稳被自己的脚绊住了倒在地上,还从而引发了一片的摔倒和踩踏。 李隆基大怒,一手将鼓槌掷向了郭元振:“这便是你带出来的兵?!” 鼓声已停,军人们纷纷收兵站好,便见高台之上,臣子们已纷纷跪倒。他们忙跟着跪下,心里俱是忐忑不已。 这是多年未有的阅兵礼,又是在这么多百姓面前,他们竟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不仅打了主帅郭元振的脸,也让天子、让大*威蒙羞,他们万死不能恕其罪! 郭元振毕竟穿着盔甲,区区鼓槌并不能伤了他,可鼓槌砸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与天子的喝令之声一同,击穿了他的耳膜。 骊山脚下霎时一片安静,就连百姓也都跪下,收敛了所有嘈杂。 “寡人亲自击鼓指挥尚且如此,遑论平日?军纪如此涣散,如何保家卫国?兵部尚书郭元振!”寂静之中,李隆基的声音既清晰又传得极远,“你可知罪?!” 因盔甲之故,郭元振无法像平日里那般俯首跪下,只得直着身子,低下头,痛快地道:“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再说一遍。” 郭元振诧异抬头,便见李隆基肃然的目光灼灼地定在自己脸上。他的心顿时没底了:“……臣……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大点声,郭将军莫不是老了?!” “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和天子站在同一方,同时也觉得这个郭大将军不大会说话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让圣人赐罪,别管多大的惩罚先担下来,留待日后再求情说话?一门心思只想恕罪,一点苦一点亏都不愿吃,一旦彻底惹怒了圣人,看你怎么收场。 平头百姓都能看出其中症结,大臣们自然更是眼明心亮,张九龄和李林甫则都是闭目摇头——此时还妄想恕罪,真当自己功高盖主,凌驾于君王么? 便听李隆基喝道:“其罪当诛,你让寡人如何恕罪!来人!郭元振玩忽职守,耽于军纪,致使军容不整,如此渎职之臣,寡人如何能留?带下去,斩首示众!” 大唐完备的律法自天皇永徽年间才终于确立,名为《永徽律疏》。其中曾提及,若非十恶不赦之罪,不动斩刑,死刑则多为绞刑。一旦动用了“斩”字,那便是滔天大罪,几乎无法赦免了。 可……可郭元振是功臣啊,从龙之初立有大功,此罪又可大可小,怎能将他说斩就斩?唇亡齿寒,张说和刘幽求既是功臣,也是领衔的宰相,百官之首,当即率先求情。 几番求情下来,李隆基的决定才终于松动了些许。郭元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去一切职务,流放新州。令人把郭元振带下去之后,李隆基怒气犹然未减,又让人把负责此番礼仪的官员唐绍抓了起来,也要斩首。 众臣又是一番求情,结果此次负责押人的是金吾将军李邈。李邈是个急性子,还没等李隆基松口,就已经使唐绍人头落地了。这下众人都知道,天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只有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在听闻唐绍被斩于旗下的时候,右边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他惊讶的表现,还带有一丝责备,仿佛在说:怎么杀得这么快? 她家阿郎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只是为了立威虚张声势,可眼下却真的死了一人,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其实这对他和功臣们来说都是好事,唐绍一死,功臣们受到了真实的震慑,他也不会再继续追究。 这一下,她家阿郎的目的便达成一半了。从此,功臣便会知道,天子本有生杀予夺之权,看在有功的份上才会稍显纵容,但这纵容却不是他们藐视皇权的资本,一旦犯下天子无法容忍的过错,就会大祸临头,性命难保。 同时巩固了皇权,在大唐的军队面前建立了属于天子的威望,又收获了民心,一举四得。 ——若能拿下姚崇,那便是一举五得。 萧江沅愈发佩服她家阿郎了,政治阳谋原来可以这样用。 当晚是萧江沅值夜,李隆基睡在行宫正殿的榻上,萧江沅卧在不远处的脚踏上,中间只隔着两层纱帘。纱帘薄如蝉翼,纵是两层,李隆基也能借着烛光,看见萧江沅的身影,凭借她的动作,还能猜到几分她在做什么,只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在看书,呼吸那般平缓,想来看得很是认真。李隆基就那样静静地托腮看着萧江沅,只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整颗心都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让他微醺。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打滚笑出声来,便听萧江沅道:“大*队都松散成那个样子了,大家竟还能笑得出来?” 才习得了多少能耐,便开始学御史谏言了?李隆基觉得这样的萧江沅很是新鲜,扬眉道:“你是说我惩罚郭元振之前,还是之后?” 萧江沅放下书,掀帘走到李隆基面前,跪坐下:“臣不明白,大家惩罚郭元振之后,何必又要阅一次兵呢?将士们腿都有点吓软了,不仅没有整齐一些,反而更慌乱了,大家看到就不生气么?” “我得看看立威的效果啊。”见萧江沅如此认真,一副潜心求学的模样,李隆基也跪坐起来,与萧江沅面对面,却微微仰着头,做出一副良师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矛盾?身为国君,当然还是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军队能军容整齐,威风凛凛,但若真的这样,我今日的立威便不会有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大家便盼着军容不整?” “那是昏君行为——你在骂我?”李隆基逗道。 “臣不敢。”萧江沅很是冤枉。 李隆基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啊。也许我的军队就是毫无差错,到时我只能顺应天意,总不能故意扰乱,做得太过明显吧?我可不敢盼着军队不好,可当我真的看到它不好,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隆基叹道:“当时是真的生气,现在我也是真的开心。今日情景早有预料,毕竟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日后多多操练便能解决,并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好在,我的目的都达到了。想我登临皇位以来,又是人祸,又是天灾,近两年没一天安生日子,今日总算有件事能让我开心一下了。” 李隆基顿时觉得有些累,便要躺倒。萧江沅便帮李隆基把枕头放好,待他躺下之后,为他盖上被子,浅浅一笑:“看来是臣多虑了。” 李隆基轻哼一声:“那当然,政事上我比你周到。”见萧江沅盖完被子便要起身离开,他也不知今夜是怎么了,大脑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将萧江沅揽在了怀里。 萧江沅顺势倒在了李隆基胸口,听着李隆基渐渐加快的心跳,她有点茫然,也有些不安:“大家……这是何意?” 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是被萧江沅若有若无的痴迷目光所牵引,又像被她不同于平时的嫣然浅笑所蛊惑,总之他想抱就抱了,真要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肯这么快就松手,他已许久没跟她这样亲近过了。 殿内只有他俩,静谧了半晌,李隆基才有些哑声地道:“你可知,我的梦是什么?”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③ 底下的将士们除了个别阵营,彻底大乱。有的听鸣金之声停了,有的听战鼓之声仍在继续,还有的夹在两者之间,左右彷徨不知该听谁的好。其中一队正在进攻的士兵们,第一排正要收兵,可后面的还在进攻,两相碰撞,有一人没有站稳被自己的脚绊住了倒在地上,还从而引发了一片的摔倒和踩踏。 李隆基大怒,一手将鼓槌掷向了郭元振:“这便是你带出来的兵?!” 鼓声已停,军人们纷纷收兵站好,便见高台之上,臣子们已纷纷跪倒。他们忙跟着跪下,心里俱是忐忑不已。 这是多年未有的阅兵礼,又是在这么多百姓面前,他们竟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不仅打了主帅郭元振的脸,也让天子、让大*威蒙羞,他们万死不能恕其罪! 郭元振毕竟穿着盔甲,区区鼓槌并不能伤了他,可鼓槌砸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与天子的喝令之声一同,击穿了他的耳膜。 骊山脚下霎时一片安静,就连百姓也都跪下,收敛了所有嘈杂。 “寡人亲自击鼓指挥尚且如此,遑论平日?军纪如此涣散,如何保家卫国?兵部尚书郭元振!”寂静之中,李隆基的声音既清晰又传得极远,“你可知罪?!” 因盔甲之故,郭元振无法像平日里那般俯首跪下,只得直着身子,低下头,痛快地道:“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再说一遍。” 郭元振诧异抬头,便见李隆基肃然的目光灼灼地定在自己脸上。他的心顿时没底了:“……臣……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大点声,郭将军莫不是老了?!” “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和天子站在同一方,同时也觉得这个郭大将军不大会说话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让圣人赐罪,别管多大的惩罚先担下来,留待日后再求情说话?一门心思只想恕罪,一点苦一点亏都不愿吃,一旦彻底惹怒了圣人,看你怎么收场。 平头百姓都能看出其中症结,大臣们自然更是眼明心亮,张九龄和李林甫则都是闭目摇头——此时还妄想恕罪,真当自己功高盖主,凌驾于君王么? 便听李隆基喝道:“其罪当诛,你让寡人如何恕罪!来人!郭元振玩忽职守,耽于军纪,致使军容不整,如此渎职之臣,寡人如何能留?带下去,斩首示众!” 大唐完备的律法自天皇永徽年间才终于确立,名为《永徽律疏》。其中曾提及,若非十恶不赦之罪,不动斩刑,死刑则多为绞刑。一旦动用了“斩”字,那便是滔天大罪,几乎无法赦免了。 可……可郭元振是功臣啊,从龙之初立有大功,此罪又可大可小,怎能将他说斩就斩?唇亡齿寒,张说和刘幽求既是功臣,也是领衔的宰相,百官之首,当即率先求情。 几番求情下来,李隆基的决定才终于松动了些许。郭元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去一切职务,流放新州。令人把郭元振带下去之后,李隆基怒气犹然未减,又让人把负责此番礼仪的官员唐绍抓了起来,也要斩首。 众臣又是一番求情,结果此次负责押人的是金吾将军李邈。李邈是个急性子,还没等李隆基松口,就已经使唐绍人头落地了。这下众人都知道,天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只有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在听闻唐绍被斩于旗下的时候,右边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他惊讶的表现,还带有一丝责备,仿佛在说:怎么杀得这么快? 她家阿郎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只是为了立威虚张声势,可眼下却真的死了一人,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其实这对他和功臣们来说都是好事,唐绍一死,功臣们受到了真实的震慑,他也不会再继续追究。 这一下,她家阿郎的目的便达成一半了。从此,功臣便会知道,天子本有生杀予夺之权,看在有功的份上才会稍显纵容,但这纵容却不是他们藐视皇权的资本,一旦犯下天子无法容忍的过错,就会大祸临头,性命难保。 同时巩固了皇权,在大唐的军队面前建立了属于天子的威望,又收获了民心,一举四得。 ——若能拿下姚崇,那便是一举五得。 萧江沅愈发佩服她家阿郎了,政治阳谋原来可以这样用。 当晚是萧江沅值夜,李隆基睡在行宫正殿的榻上,萧江沅卧在不远处的脚踏上,中间只隔着两层纱帘。纱帘薄如蝉翼,纵是两层,李隆基也能借着烛光,看见萧江沅的身影,凭借她的动作,还能猜到几分她在做什么,只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在看书,呼吸那般平缓,想来看得很是认真。李隆基就那样静静地托腮看着萧江沅,只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整颗心都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让他微醺。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打滚笑出声来,便听萧江沅道:“大*队都松散成那个样子了,大家竟还能笑得出来?” 才习得了多少能耐,便开始学御史谏言了?李隆基觉得这样的萧江沅很是新鲜,扬眉道:“你是说我惩罚郭元振之前,还是之后?” 萧江沅放下书,掀帘走到李隆基面前,跪坐下:“臣不明白,大家惩罚郭元振之后,何必又要阅一次兵呢?将士们腿都有点吓软了,不仅没有整齐一些,反而更慌乱了,大家看到就不生气么?” “我得看看立威的效果啊。”见萧江沅如此认真,一副潜心求学的模样,李隆基也跪坐起来,与萧江沅面对面,却微微仰着头,做出一副良师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矛盾?身为国君,当然还是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军队能军容整齐,威风凛凛,但若真的这样,我今日的立威便不会有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大家便盼着军容不整?” “那是昏君行为——你在骂我?”李隆基逗道。 “臣不敢。”萧江沅很是冤枉。 李隆基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啊。也许我的军队就是毫无差错,到时我只能顺应天意,总不能故意扰乱,做得太过明显吧?我可不敢盼着军队不好,可当我真的看到它不好,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隆基叹道:“当时是真的生气,现在我也是真的开心。今日情景早有预料,毕竟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日后多多操练便能解决,并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好在,我的目的都达到了。想我登临皇位以来,又是人祸,又是天灾,近两年没一天安生日子,今日总算有件事能让我开心一下了。” 李隆基顿时觉得有些累,便要躺倒。萧江沅便帮李隆基把枕头放好,待他躺下之后,为他盖上被子,浅浅一笑:“看来是臣多虑了。” 李隆基轻哼一声:“那当然,政事上我比你周到。”见萧江沅盖完被子便要起身离开,他也不知今夜是怎么了,大脑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将萧江沅揽在了怀里。 萧江沅顺势倒在了李隆基胸口,听着李隆基渐渐加快的心跳,她有点茫然,也有些不安:“大家……这是何意?” 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是被萧江沅若有若无的痴迷目光所牵引,又像被她不同于平时的嫣然浅笑所蛊惑,总之他想抱就抱了,真要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肯这么快就松手,他已许久没跟她这样亲近过了。 殿内只有他俩,静谧了半晌,李隆基才有些哑声地道:“你可知,我的梦是什么?”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① 见百官之中,天子第一个便点自己的名,姚崇有些意外。待瞥了一眼宰相们,又把听闻的阅兵一事和这渭州的地理位置稍稍一品,他便对天子的心思有了一定的把握。封侯拜相,无论谁碰上了都是大喜事,谢主隆恩犹有不及,可对于现下的姚崇来说,却是避之不及。 且先不说国事千头万绪,陈年弊端层出不穷,做起来本就有难度,他盛名在外,做得好了纯属正常,做得不好了就是晚节不保,只凭功臣们尤其张说还在政事堂里,他就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这和上皇登临皇位的时候还不一样,那个时候上皇势弱,太子被掣肘,镇国公主权势滔天以臣凌君,为了天子和太子,他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同时也是在其位而谋其政。如今上皇释权,镇国公主升暇,天子即大唐正统,已经没有了危机与险阻,至少目前在他看来,并不是他拜相的好时机,除非…… 姚崇立即便否认了心中的想法。天子确有太宗皇帝的血性,也有则天皇后的胆色,可有没有天皇的治国之能和大刀阔斧的魄力,尚且不知。只看他这么年轻,又是初揽大权,按照正常推断,维稳犹嫌不够,哪能顺着他搞什么“除非”?他还是一门心思能避则避吧。 他当即向李隆基行了大礼,在李隆基伸手来扶的时候,不着痕迹一躲,同时慈和一笑:“圣人别来无恙。” 可惜他这一躲并没有逃过李隆基的眼睛,也收入了萧江沅眼底。待李隆基免了姚崇的礼,萧江沅便上前蹲下,双手扶住姚崇的胳膊,动作毋庸置疑。姚崇微惊之余,只得与之相视一笑,一同站了起来。 “多谢萧内监。”姚崇一边说一边拂下萧江沅的手,笑容可掬的同时,眸中精光闪闪。见萧江沅无辜地颔首致礼,重新站到了李隆基身后,他才又冲李隆基一拱手,“今日得见圣人康泰,老臣心满意足,这便退下,但愿为圣人猎上一些好猎物。” 见姚崇说完就要走,李隆基忙有样学样,双手拉住姚崇:“原来姚爱卿也会打猎?” 萧江沅秀眉微微一挑——她家阿郎莫不是紧张了?这种问题也能问得出,大唐男儿,有多少不会打猎的?更何况姚崇还曾出将入相。 话刚一问完,李隆基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正担心气氛会尴尬,便见姚崇朗朗笑道:“老臣何止是会打,便说精通也不为过。” 李隆基顺势喜道:“哦?” 姚崇先挣脱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圣人以为老臣是什么人?少年时说是浮夸孟浪也不为过。二十几岁的时候,老臣的家就住在广成泽,那时老臣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胡服臂鹰,纵马打猎,故而老臣早已练就了一身打猎的好技艺。不知圣人想吃什么,老臣这就去打。” 到时候再说没打着,老脸羞见天颜,便可躲得远远的了。姚崇心里打着算盘,却未料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李隆基紧紧地牵着,怎么都不肯放。 李隆基也并没有接姚崇的问话,而是另起话题,掌握主动:“姚公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真是难以想像。敢问姚公,后来怎么便想要入仕了?” 臣子的问话,天子可以忽略,天子的问话,臣子却不能亦然。且“姚爱卿”变成了“姚公”,意味便又是不同,前者或许还端了一点皇帝的架子,后者便全然是敬重了。天子的尊敬重如泰山,身为老臣可不能不知好歹。 姚崇心知,天子已经发觉了自己的闪躲,并意图继续争取,他却并不想这么简单就放弃自己的意志,想来只得先装傻充愣了。 姚崇笑道:“此事恐圣人不信。老臣曾碰到一位老丈,说老臣日后出将入相,是个国家栋梁,还劝老臣千万不要虚度光阴浪费才华,趁着年轻,须得努力上进。老臣这才幡然醒悟,从此用功读书。后来,圣人与在场同僚便都知道了。” 姚崇借家族门荫,成为孝敬皇帝之挽郎初入官场,后中下笔成章举,又在军中多年历练,累进为相。可谓文武双全,实打实的出将入相。 李隆基讶然道:“竟有此等奇事?” 姚崇又道:“别看老臣六十有二,已是花甲之年,一副老迈之态,打猎却是宝刀未老,绝对不在话下。圣人可想食鹿?且让老臣为圣人打来。” “那姚公便带我一起去吧。”李隆基说着便拉姚崇走到一匹英姿勃发的骏马身边,伸臂请姚崇上马,大有要亲手去扶的架势。 姚崇:“……” 一起便一起,那他便不客气了,话已经放了出去,在场这么多同僚,他也是要面子的,便不能装作打不动了。万一装模作样过度,给了那些曾弹劾自己的人以理由,或是惹怒了天子,让他今后连刺史也做不成,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他才六十几岁,还年轻呢,若因此这么早离开官场,他可不甘心。 没准圣人看他打得比自己好,心生芥蒂,便打消了让他拜相的念头,也说不定。 这次,姚崇没躲开李隆基扶着的手。待他上了马,便见李隆基一个口哨,引来了自己的猎鹰,仪态潇洒,风姿卓然。猎鹰落在了李隆基的手臂上,左右一顾,很有傲视群雄睥睨全场的意思,与谦和有礼的李隆基产生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姚崇却莫名地觉得,那猎鹰才是李隆基真正的态度。他很快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深呼吸,静待天子和他的贴身近宦上马跟来,只见那两人的步伐并不快,还离得极近,似在耳语什么。 李隆基正背对着姚崇,往自己的坐骑照夜白那里走,边走边觉得奇怪,便小声问道:“你说姚公……是不是在躲着我?” 萧江沅显然早就看出来了,极痛快地答道:“是。” 李隆基皱眉不解:“他躲我做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依臣所见,既然张相公可以洞悉大家的想法,姚刺史能力不亚于张相公,自然也能。他躲着大家,不外乎一个原因:他不想做宰相。” “这世间还有人不想做宰相?”不等萧江沅应话,李隆基便想到了什么,道,“也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据我所知,还有不想嫁给皇帝的女人呢。”说完还不忘把耐人寻味的目光,投向身边这位男生女相的贴身宦官。 萧江沅:“……” 大唐建国百年来,因科举之故,士人多重文采,便有不少惊采绝艳的诗人纷纷登场,如骆宾王、贺知章、张九龄等,远在西域的碎叶城,有一位名为李白的少年已著诗百余首,小有名气,而近几年的长安,还有一名为王维的神童横空出世。 诗人们不乏有将仕途之事拟人成婚嫁,将君臣关系比喻成夫妻关系,故而李隆基的类比顺理成章,萧江沅毫无反驳的余地,只好吃瘪。 好在李隆基是个会看脸色的人,揶揄完了便继续思虑正事:“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想做宰相?” “那臣只能瞎猜了。也许是因为对功臣霸占的政事堂有所抵触或不满,也许是不想陷入朝堂千头万绪的麻烦中,亦或是因为……”萧江沅唇边笑意一深,“当今天子,他自认辅佐不来。” 让人难以辅佐的帝王,基本上不是德行有碍的暴君昏君,就是才能一般的庸君。李隆基知道这是萧江沅在报复他刚才的揶揄,取笑他欠缺明君魅力,无法让凤凰栖梧,却并没生气,还觉得有几分道理:“眼下在治理国家上,我确实还没有拿得出手的建树,他质疑我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萧江沅惊讶的目光下,李隆基继续自顾自地轻声道:“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否认我啊,能力是需要时间来验证的,我相信只要他做了宰相,不出两年,他就能认可我——你怎么这么看我?”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② 见百官之中,天子第一个便点自己的名,姚崇有些意外。待瞥了一眼宰相们,又把听闻的阅兵一事和这渭州的地理位置稍稍一品,他便对天子的心思有了一定的把握。封侯拜相,无论谁碰上了都是大喜事,谢主隆恩犹有不及,可对于现下的姚崇来说,却是避之不及。 且先不说国事千头万绪,陈年弊端层出不穷,做起来本就有难度,他盛名在外,做得好了纯属正常,做得不好了就是晚节不保,只凭功臣们尤其张说还在政事堂里,他就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这和上皇登临皇位的时候还不一样,那个时候上皇势弱,太子被掣肘,镇国公主权势滔天以臣凌君,为了天子和太子,他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同时也是在其位而谋其政。如今上皇释权,镇国公主升暇,天子即大唐正统,已经没有了危机与险阻,至少目前在他看来,并不是他拜相的好时机,除非…… 姚崇立即便否认了心中的想法。天子确有太宗皇帝的血性,也有则天皇后的胆色,可有没有天皇的治国之能和大刀阔斧的魄力,尚且不知。只看他这么年轻,又是初揽大权,按照正常推断,维稳犹嫌不够,哪能顺着他搞什么“除非”?他还是一门心思能避则避吧。 他当即向李隆基行了大礼,在李隆基伸手来扶的时候,不着痕迹一躲,同时慈和一笑:“圣人别来无恙。” 可惜他这一躲并没有逃过李隆基的眼睛,也收入了萧江沅眼底。待李隆基免了姚崇的礼,萧江沅便上前蹲下,双手扶住姚崇的胳膊,动作毋庸置疑。姚崇微惊之余,只得与之相视一笑,一同站了起来。 “多谢萧内监。”姚崇一边说一边拂下萧江沅的手,笑容可掬的同时,眸中精光闪闪。见萧江沅无辜地颔首致礼,重新站到了李隆基身后,他才又冲李隆基一拱手,“今日得见圣人康泰,老臣心满意足,这便退下,但愿为圣人猎上一些好猎物。” 见姚崇说完就要走,李隆基忙有样学样,双手拉住姚崇:“原来姚爱卿也会打猎?” 萧江沅秀眉微微一挑——她家阿郎莫不是紧张了?这种问题也能问得出,大唐男儿,有多少不会打猎的?更何况姚崇还曾出将入相。 话刚一问完,李隆基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正担心气氛会尴尬,便见姚崇朗朗笑道:“老臣何止是会打,便说精通也不为过。” 李隆基顺势喜道:“哦?” 姚崇先挣脱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圣人以为老臣是什么人?少年时说是浮夸孟浪也不为过。二十几岁的时候,老臣的家就住在广成泽,那时老臣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胡服臂鹰,纵马打猎,故而老臣早已练就了一身打猎的好技艺。不知圣人想吃什么,老臣这就去打。” 到时候再说没打着,老脸羞见天颜,便可躲得远远的了。姚崇心里打着算盘,却未料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李隆基紧紧地牵着,怎么都不肯放。 李隆基也并没有接姚崇的问话,而是另起话题,掌握主动:“姚公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真是难以想像。敢问姚公,后来怎么便想要入仕了?” 臣子的问话,天子可以忽略,天子的问话,臣子却不能亦然。且“姚爱卿”变成了“姚公”,意味便又是不同,前者或许还端了一点皇帝的架子,后者便全然是敬重了。天子的尊敬重如泰山,身为老臣可不能不知好歹。 姚崇心知,天子已经发觉了自己的闪躲,并意图继续争取,他却并不想这么简单就放弃自己的意志,想来只得先装傻充愣了。 姚崇笑道:“此事恐圣人不信。老臣曾碰到一位老丈,说老臣日后出将入相,是个国家栋梁,还劝老臣千万不要虚度光阴浪费才华,趁着年轻,须得努力上进。老臣这才幡然醒悟,从此用功读书。后来,圣人与在场同僚便都知道了。” 姚崇借家族门荫,成为孝敬皇帝之挽郎初入官场,后中下笔成章举,又在军中多年历练,累进为相。可谓文武双全,实打实的出将入相。 李隆基讶然道:“竟有此等奇事?” 姚崇又道:“别看老臣六十有二,已是花甲之年,一副老迈之态,打猎却是宝刀未老,绝对不在话下。圣人可想食鹿?且让老臣为圣人打来。” “那姚公便带我一起去吧。”李隆基说着便拉姚崇走到一匹英姿勃发的骏马身边,伸臂请姚崇上马,大有要亲手去扶的架势。 姚崇:“……” 一起便一起,那他便不客气了,话已经放了出去,在场这么多同僚,他也是要面子的,便不能装作打不动了。万一装模作样过度,给了那些曾弹劾自己的人以理由,或是惹怒了天子,让他今后连刺史也做不成,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他才六十几岁,还年轻呢,若因此这么早离开官场,他可不甘心。 没准圣人看他打得比自己好,心生芥蒂,便打消了让他拜相的念头,也说不定。 这次,姚崇没躲开李隆基扶着的手。待他上了马,便见李隆基一个口哨,引来了自己的猎鹰,仪态潇洒,风姿卓然。猎鹰落在了李隆基的手臂上,左右一顾,很有傲视群雄睥睨全场的意思,与谦和有礼的李隆基产生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姚崇却莫名地觉得,那猎鹰才是李隆基真正的态度。他很快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深呼吸,静待天子和他的贴身近宦上马跟来,只见那两人的步伐并不快,还离得极近,似在耳语什么。 李隆基正背对着姚崇,往自己的坐骑照夜白那里走,边走边觉得奇怪,便小声问道:“你说姚公……是不是在躲着我?” 萧江沅显然早就看出来了,极痛快地答道:“是。” 李隆基皱眉不解:“他躲我做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依臣所见,既然张相公可以洞悉大家的想法,姚刺史能力不亚于张相公,自然也能。他躲着大家,不外乎一个原因:他不想做宰相。” “这世间还有人不想做宰相?”不等萧江沅应话,李隆基便想到了什么,道,“也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据我所知,还有不想嫁给皇帝的女人呢。”说完还不忘把耐人寻味的目光,投向身边这位男生女相的贴身宦官。 萧江沅:“……” 大唐建国百年来,因科举之故,士人多重文采,便有不少惊采绝艳的诗人纷纷登场,如骆宾王、贺知章、张九龄等,远在西域的碎叶城,有一位名为李白的少年已著诗百余首,小有名气,而近几年的长安,还有一名为王维的神童横空出世。 诗人们不乏有将仕途之事拟人成婚嫁,将君臣关系比喻成夫妻关系,故而李隆基的类比顺理成章,萧江沅毫无反驳的余地,只好吃瘪。 好在李隆基是个会看脸色的人,揶揄完了便继续思虑正事:“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想做宰相?” “那臣只能瞎猜了。也许是因为对功臣霸占的政事堂有所抵触或不满,也许是不想陷入朝堂千头万绪的麻烦中,亦或是因为……”萧江沅唇边笑意一深,“当今天子,他自认辅佐不来。” 让人难以辅佐的帝王,基本上不是德行有碍的暴君昏君,就是才能一般的庸君。李隆基知道这是萧江沅在报复他刚才的揶揄,取笑他欠缺明君魅力,无法让凤凰栖梧,却并没生气,还觉得有几分道理:“眼下在治理国家上,我确实还没有拿得出手的建树,他质疑我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萧江沅惊讶的目光下,李隆基继续自顾自地轻声道:“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否认我啊,能力是需要时间来验证的,我相信只要他做了宰相,不出两年,他就能认可我——你怎么这么看我?”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③ 萧江沅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意,郑重道:“臣只是没想到,一向对臣子的轻视十分敏感的大家,在面对姚刺史的时候,不仅不急不怒,还反省自身,当属明君典范。” “别的臣子轻视,是小瞧我,同时欺负我。姚公可不一样,他若觉得我能力不足,必是有据可依,实事求是。” “大家不是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信么?” “以姚公之卓越,恐怕对我的评判标准,不会低于祖父、祖母甚至太宗皇帝。这样一比,我可不就是能力不足了?”此刻李隆基已行至马前,摸了摸照夜白通体雪白的毛,“且姚公行事向来出于公心,不为自己算计功利,想来他不愿做宰相的原因,真的与我的德行和才能有关。” 看来这场打猎不能太随心所欲了,须得好好表现才行。君主可以选择臣子,臣子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历史上不也有臣子考验君主的先例么?姚崇若拿定主意拒绝拜相,李隆基这个一心想要做明君雄主的人,还真不能拿这个三朝元老怎么样。 可是李隆基为了姚崇做了这么多铺垫,临到头姚崇若是不肯,李隆基就白忙活了,暂时还想不到有谁比他更适合取代功臣为相。此刻,功臣才刚刚受李隆基威慑,自然老实,可若让他们继续在宰相之位上待着,时间一长,这次的威慑就没用了。 李隆基翻身上马,冲姚崇灿然一笑,同时抿嘴低声道:“姚公啊,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啊……” 猎场很大,李隆基这一日也是让群臣不要拘礼,自顾玩乐即可,于是便没有太多臣子,跟上他和姚崇的队伍。 功臣们已互通过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抵是个什么想法,便更不会不知趣地上前了。却没想到,待天子和姚崇猎完归来,天子虽龙颜大悦,姚崇却仍是个刺史。是圣人压根就没提,还是姚崇……拒绝了?功臣们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世间会拒绝封侯拜相之人,或许有,但一定少,至少刘某是没见过的。”刘幽求不以为然道。 张说则道:“一直以来,我太过在意天子所想,却忽略了姚元之的想法,万一他真的不愿意拜相呢?那么一切便有转机了。” 说完,张说看向张九龄,却见张九龄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张说这才想起来,张九龄受他提携,跟他关系是好,却并不喜欢与功臣为伍,更不喜欢在人背后议论是非,何况还有揣测天子圣意之嫌。 姜皎给一旁的李林甫使了个眼色,表示询问,李林甫只伸手在他背后写了四个字: 欲、擒、故、纵。 另一边,李隆基还在神采飞扬地跟姚崇讨论着方才的围猎,不论李隆基问什么,姚崇都能应答,且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政事上的难题,也能得到惊醒梦中人一般的点拨。 唐人打猎并非直冲冲地穷追猛打,也要讲究策略,毕竟丛林之中,猛兽与弱禽皆在,这和行军布阵还有异曲同工之妙。方才几番围猎,李隆基便见识了姚崇所言不虚,其围猎之手法十分高明,还有几分兵法的模样,纵是当世猎中才俊,他也不遑多让。李隆基在这方面,乃是才俊中的才俊,自当不甘示弱。两人合作起来相得益彰,十分默契,再加上姚崇本人精力旺盛,惊采绝艳,这便让李隆基愈发确定,这就是他要的宰相。 与此同时,姚崇也对这位朝气蓬勃又胸怀天下的天子添了许多好感,不觉间,心竟有些动摇了,却仍是不敢轻易做决定。或许……他应该亲自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他能辅佐的君主,若是则皆大欢喜,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不是,原因也不在他。总要给天子一个机会才好,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 见李隆基并不急于揭露目的,而是循序渐进,十分照顾姚崇的情绪,萧江沅很高兴。可一眨眼太阳都西斜了,再不趁热打铁,等到明日,姚崇等地方官就要回到任上去了,萧江沅便适时地插了句话:“天色已晚,大家该启程回去了。” “已经这样晚了么?”李隆基呆了一下,摇头失笑,“我与姚公相谈甚欢,竟不觉时辰之变化!” 姚崇心觉重头戏要来了,敛去了些许笑容,双眸显现出几分肃然。李隆基恍若未觉,一边上马一边道:“我还有好多事要请教,姚公便请跟宰相一起走吧,离我还能近些,说起话来方便。” 这便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见姚崇既不同意也没谢绝,李隆基满心欢喜,只觉拜相一事成了,便放心地领头启程。却不知待队伍行进,姚崇虽也跟着其他臣子一样步行起来,步伐却慢了几分,任宰相和功臣们越过他,直到他回到刺史的队伍里,才恢复正常的行速。 萧江沅提醒道:“姚公并没有跟上来。” 李隆基立即回过头去,见果真如此,忙勒马停下。等姚崇走近了,他才藏起心头不安,朗然笑道:“姚公怎的没与宰相在一起,反倒远远落在后面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垂眸道:“老臣官职品级低下,不敢与宰相同列。” 听姚崇这么说,李隆基便放了一半的心。看来时机已到,他毫不犹豫地说:“这好办。今日起,姚公擢升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此便可名正言顺了吧?” 姚崇与方才一样,还是不予置否。他良久的默然引得周遭群臣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也让李隆基不解。这时,萧江沅走到姚崇身边,试探地道:“姚相公可是高兴得忘了谢恩?” 见姚崇还是没什么反应,李隆基半开玩笑地道:“姚相公莫不是嫌官小?” 至此,姚崇已经褪去所有笑意。他一脸严肃地双膝跪地,拱手伏拜道:“老臣不谢恩,并不是因为官小,而是有十个请求还未提。圣人若能同意老臣的请求,这宰相之位,老臣才能应下,否则,老臣纵万死而不敢从命!” 李隆基忙下马,双手扶起姚崇,郑重而礼敬,既兴奋又好奇:“姚相公快说,晚生洗耳恭听。” 姚崇也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位天子能否如他所愿的那样。寒风拂过山岗,吹动了他的山羊胡一摆一摆,他伸手捋了捋,拱手放言:“第一,自从则天皇后当政以来,朝廷一直严刑峻法,铁腕重典,更有酷吏当道,捕风捉影毫不负责之举报,致使天下风声鹤唳,苦不堪言。老臣请圣人以后广施仁政,以仁义为先,可否?” 李隆基眼前一亮:“这正是我期望姚相公做的事,整顿吏治,早已刻不容缓,当然可以。” “第二,现下国力有限,又逢天灾,民生未稳,老臣请圣人数十年之内,莫动刀兵,不起开疆拓土之念,可否?” “国库不丰,我早已心中有数,此等忧患还在,当然不能打仗。” “第三,从前女主临朝,重用宦官,虽品级不高,然势力不小,此乃国之隐患。老臣请圣人日后不要让宦官参政,左右国事,可否?” 姚崇说前两个请求时,群臣还只是由衷或不由衷的赞叹,待到了这第三个请求,他们则神色各异起来,然后纷纷看向了同一个人。 萧江沅一脸坦然,并没有因此便惊或怒。有目前政治能力远高于她的李隆基在,她本来就没到左右国事那个地步,也谨守着宦官的本分,李隆基就更坦然了:“宦官参政祸国殃民,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姚崇的心方才还有些忐忑,现下便定了:“第四,自则天皇后以来,武氏一族就开始踏入朝堂,后来韦庶人、悖逆庶人及镇国公主相继揽权,官员之选用就更加混乱。老臣请圣人自今以后,不要任命皇亲国戚任何重要的官职,像斜封官、员外官等来路不明的杂官则一概罢免,可否?” 快刀斩乱麻,真是痛快!李隆基心潮汹涌,不禁神采飞扬:“当年我还是区区郡王之时,便知那些杂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免他们,还朝堂一个清明,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 “第五,近来许多亲信之臣,纵使犯法,也因各种关系而豁免,老臣以为十分不妥,请圣人以后不论官员大小亲疏,都能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可否?” “这种事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当然可以。” “第六,宗室外戚曾竞相为天子进攻珍宝,此等风气不慎蔓延,国都与地方的官员则纷纷效仿,敢问他们手中的珍宝都是从何处来?自然是从百姓手中搜刮而来。老臣请圣人日后除了正常的赋税以外,再也不要接受其他供奉,可否?” “百姓尚不富庶,何谈太平盛世?此事我应了。” 见李隆基听得两眼发亮,姚崇也说得愈发自信而掷地有声:“第七,则天皇后曾造福先寺,先帝曾造圣善寺,上皇则造了金仙和玉真两个道观,太过劳民伤财。老臣请圣人以后,切莫再建造这些无用的宫殿与寺院,可否?” 李隆基叹了一声,道:“我每每看到这些建筑,既高大又华丽,便觉触目惊心。姚相公请放心,从前姑母去抄宗楚客的府邸,为其府内华美,竟感叹平生虚度,待我收姑母家产之时,更觉国库寒酸不已。此后别说无用的宫殿和寺院,不再建造,若是哪个臣子的家宅过分华美,我也不容。” “第八,从前几朝,天子待大臣颇不尊重,更有甚者还以国之栋梁为商贾,玩乐于宫中。士者,可杀而不可辱,老臣请求圣人以后礼待臣子,可否?” “本该如此,有何不可?” “第九,之前曾有好几位大臣因谏言获罪,长此以往,谁还敢向圣人进谏忠言?老臣请圣人允许,日后所有的大臣都可以劝谏天子,批评时政,可否?” “我可以向姚相公保证,这一生,我都将拥有这等容人之量。只要谏言说得对,我必当照办,纵然说得不对,我也绝不追究。” “第十……”姚崇讲到这里,已是震撼万分,见天子如此开明,竟有几分哽咽,“圣人必然知晓,外戚专权差一点就使从前的大汉走向灭亡,我大唐经历女主临朝,曾一度更国号,改国姓,比大汉时期的情况还要严重。老臣请圣人将女主掌权一事铭记史书,以警醒后人,可否?” 武周一事,乃是李隆基人生中最初的梦靥。甫一听姚崇提起,也觉鼻子微酸,他双手扶住姚崇的双臂,让姚崇站直:“这是我大唐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身为李唐皇室,大唐天子,怎敢忘怀?” 到此,姚崇所提的十个请求,李隆基都答应了。姚崇只觉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有些不敢置信:“圣人当真应了老臣所有的请求?” 李隆基认真地道:“朕是皇帝,一言九鼎。” 姚崇这才跪下谢恩:“此乃大唐之福,百姓之福!老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人,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后世称姚崇这十个请求为“十事要说”,此记载为《新唐书》所引用,乃是君明臣贤的一代佳话。姚崇因此成为了与太宗时期房玄龄和杜如晦并称的大唐贤相,而李隆基也确实因为姚崇的精明强干,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④(肥章) 萧江沅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意,郑重道:“臣只是没想到,一向对臣子的轻视十分敏感的大家,在面对姚刺史的时候,不仅不急不怒,还反省自身,当属明君典范。” “别的臣子轻视,是小瞧我,同时欺负我。姚公可不一样,他若觉得我能力不足,必是有据可依,实事求是。” “大家不是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信么?” “以姚公之卓越,恐怕对我的评判标准,不会低于祖父、祖母甚至太宗皇帝。这样一比,我可不就是能力不足了?”此刻李隆基已行至马前,摸了摸照夜白通体雪白的毛,“且姚公行事向来出于公心,不为自己算计功利,想来他不愿做宰相的原因,真的与我的德行和才能有关。” 看来这场打猎不能太随心所欲了,须得好好表现才行。君主可以选择臣子,臣子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历史上不也有臣子考验君主的先例么?姚崇若拿定主意拒绝拜相,李隆基这个一心想要做明君雄主的人,还真不能拿这个三朝元老怎么样。 可是李隆基为了姚崇做了这么多铺垫,临到头姚崇若是不肯,李隆基就白忙活了,暂时还想不到有谁比他更适合取代功臣为相。此刻,功臣才刚刚受李隆基威慑,自然老实,可若让他们继续在宰相之位上待着,时间一长,这次的威慑就没用了。 李隆基翻身上马,冲姚崇灿然一笑,同时抿嘴低声道:“姚公啊,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啊……” 猎场很大,李隆基这一日也是让群臣不要拘礼,自顾玩乐即可,于是便没有太多臣子,跟上他和姚崇的队伍。 功臣们已互通过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抵是个什么想法,便更不会不知趣地上前了。却没想到,待天子和姚崇猎完归来,天子虽龙颜大悦,姚崇却仍是个刺史。是圣人压根就没提,还是姚崇……拒绝了?功臣们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世间会拒绝封侯拜相之人,或许有,但一定少,至少刘某是没见过的。”刘幽求不以为然道。 张说则道:“一直以来,我太过在意天子所想,却忽略了姚元之的想法,万一他真的不愿意拜相呢?那么一切便有转机了。” 说完,张说看向张九龄,却见张九龄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张说这才想起来,张九龄受他提携,跟他关系是好,却并不喜欢与功臣为伍,更不喜欢在人背后议论是非,何况还有揣测天子圣意之嫌。 姜皎给一旁的李林甫使了个眼色,表示询问,李林甫只伸手在他背后写了四个字: 欲、擒、故、纵。 另一边,李隆基还在神采飞扬地跟姚崇讨论着方才的围猎,不论李隆基问什么,姚崇都能应答,且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政事上的难题,也能得到惊醒梦中人一般的点拨。 唐人打猎并非直冲冲地穷追猛打,也要讲究策略,毕竟丛林之中,猛兽与弱禽皆在,这和行军布阵还有异曲同工之妙。方才几番围猎,李隆基便见识了姚崇所言不虚,其围猎之手法十分高明,还有几分兵法的模样,纵是当世猎中才俊,他也不遑多让。李隆基在这方面,乃是才俊中的才俊,自当不甘示弱。两人合作起来相得益彰,十分默契,再加上姚崇本人精力旺盛,惊采绝艳,这便让李隆基愈发确定,这就是他要的宰相。 与此同时,姚崇也对这位朝气蓬勃又胸怀天下的天子添了许多好感,不觉间,心竟有些动摇了,却仍是不敢轻易做决定。或许……他应该亲自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他能辅佐的君主,若是则皆大欢喜,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不是,原因也不在他。总要给天子一个机会才好,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 见李隆基并不急于揭露目的,而是循序渐进,十分照顾姚崇的情绪,萧江沅很高兴。可一眨眼太阳都西斜了,再不趁热打铁,等到明日,姚崇等地方官就要回到任上去了,萧江沅便适时地插了句话:“天色已晚,大家该启程回去了。” “已经这样晚了么?”李隆基呆了一下,摇头失笑,“我与姚公相谈甚欢,竟不觉时辰之变化!” 姚崇心觉重头戏要来了,敛去了些许笑容,双眸显现出几分肃然。李隆基恍若未觉,一边上马一边道:“我还有好多事要请教,姚公便请跟宰相一起走吧,离我还能近些,说起话来方便。” 这便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见姚崇既不同意也没谢绝,李隆基满心欢喜,只觉拜相一事成了,便放心地领头启程。却不知待队伍行进,姚崇虽也跟着其他臣子一样步行起来,步伐却慢了几分,任宰相和功臣们越过他,直到他回到刺史的队伍里,才恢复正常的行速。 萧江沅提醒道:“姚公并没有跟上来。” 李隆基立即回过头去,见果真如此,忙勒马停下。等姚崇走近了,他才藏起心头不安,朗然笑道:“姚公怎的没与宰相在一起,反倒远远落在后面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垂眸道:“老臣官职品级低下,不敢与宰相同列。” 听姚崇这么说,李隆基便放了一半的心。看来时机已到,他毫不犹豫地说:“这好办。今日起,姚公擢升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此便可名正言顺了吧?” 姚崇与方才一样,还是不予置否。他良久的默然引得周遭群臣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也让李隆基不解。这时,萧江沅走到姚崇身边,试探地道:“姚相公可是高兴得忘了谢恩?” 见姚崇还是没什么反应,李隆基半开玩笑地道:“姚相公莫不是嫌官小?” 至此,姚崇已经褪去所有笑意。他一脸严肃地双膝跪地,拱手伏拜道:“老臣不谢恩,并不是因为官小,而是有十个请求还未提。圣人若能同意老臣的请求,这宰相之位,老臣才能应下,否则,老臣纵万死而不敢从命!” 李隆基忙下马,双手扶起姚崇,郑重而礼敬,既兴奋又好奇:“姚相公快说,晚生洗耳恭听。” 姚崇也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位天子能否如他所愿的那样。寒风拂过山岗,吹动了他的山羊胡一摆一摆,他伸手捋了捋,拱手放言:“第一,自从则天皇后当政以来,朝廷一直严刑峻法,铁腕重典,更有酷吏当道,捕风捉影毫不负责之举报,致使天下风声鹤唳,苦不堪言。老臣请圣人以后广施仁政,以仁义为先,可否?” 李隆基眼前一亮:“这正是我期望姚相公做的事,整顿吏治,早已刻不容缓,当然可以。” “第二,现下国力有限,又逢天灾,民生未稳,老臣请圣人数十年之内,莫动刀兵,不起开疆拓土之念,可否?” “国库不丰,我早已心中有数,此等忧患还在,当然不能打仗。” “第三,从前女主临朝,重用宦官,虽品级不高,然势力不小,此乃国之隐患。老臣请圣人日后不要让宦官参政,左右国事,可否?” 姚崇说前两个请求时,群臣还只是由衷或不由衷的赞叹,待到了这第三个请求,他们则神色各异起来,然后纷纷看向了同一个人。 萧江沅一脸坦然,并没有因此便惊或怒。有目前政治能力远高于她的李隆基在,她本来就没到左右国事那个地步,也谨守着宦官的本分,李隆基就更坦然了:“宦官参政祸国殃民,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姚崇的心方才还有些忐忑,现下便定了:“第四,自则天皇后以来,武氏一族就开始踏入朝堂,后来韦庶人、悖逆庶人及镇国公主相继揽权,官员之选用就更加混乱。老臣请圣人自今以后,不要任命皇亲国戚任何重要的官职,像斜封官、员外官等来路不明的杂官则一概罢免,可否?” 快刀斩乱麻,真是痛快!李隆基心潮汹涌,不禁神采飞扬:“当年我还是区区郡王之时,便知那些杂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免他们,还朝堂一个清明,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 “第五,近来许多亲信之臣,纵使犯法,也因各种关系而豁免,老臣以为十分不妥,请圣人以后不论官员大小亲疏,都能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可否?” “这种事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当然可以。” “第六,宗室外戚曾竞相为天子进攻珍宝,此等风气不慎蔓延,国都与地方的官员则纷纷效仿,敢问他们手中的珍宝都是从何处来?自然是从百姓手中搜刮而来。老臣请圣人日后除了正常的赋税以外,再也不要接受其他供奉,可否?” “百姓尚不富庶,何谈太平盛世?此事我应了。” 见李隆基听得两眼发亮,姚崇也说得愈发自信而掷地有声:“第七,则天皇后曾造福先寺,先帝曾造圣善寺,上皇则造了金仙和玉真两个道观,太过劳民伤财。老臣请圣人以后,切莫再建造这些无用的宫殿与寺院,可否?” 李隆基叹了一声,道:“我每每看到这些建筑,既高大又华丽,便觉触目惊心。姚相公请放心,从前姑母去抄宗楚客的府邸,为其府内华美,竟感叹平生虚度,待我收姑母家产之时,更觉国库寒酸不已。此后别说无用的宫殿和寺院,不再建造,若是哪个臣子的家宅过分华美,我也不容。” “第八,从前几朝,天子待大臣颇不尊重,更有甚者还以国之栋梁为商贾,玩乐于宫中。士者,可杀而不可辱,老臣请求圣人以后礼待臣子,可否?” “本该如此,有何不可?” “第九,之前曾有好几位大臣因谏言获罪,长此以往,谁还敢向圣人进谏忠言?老臣请圣人允许,日后所有的大臣都可以劝谏天子,批评时政,可否?” “我可以向姚相公保证,这一生,我都将拥有这等容人之量。只要谏言说得对,我必当照办,纵然说得不对,我也绝不追究。” “第十……”姚崇讲到这里,已是震撼万分,见天子如此开明,竟有几分哽咽,“圣人必然知晓,外戚专权差一点就使从前的大汉走向灭亡,我大唐经历女主临朝,曾一度更国号,改国姓,比大汉时期的情况还要严重。老臣请圣人将女主掌权一事铭记史书,以警醒后人,可否?” 武周一事,乃是李隆基人生中最初的梦靥。甫一听姚崇提起,也觉鼻子微酸,他双手扶住姚崇的双臂,让姚崇站直:“这是我大唐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身为李唐皇室,大唐天子,怎敢忘怀?” 到此,姚崇所提的十个请求,李隆基都答应了。姚崇只觉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有些不敢置信:“圣人当真应了老臣所有的请求?” 李隆基认真地道:“朕是皇帝,一言九鼎。” 姚崇这才跪下谢恩:“此乃大唐之福,百姓之福!老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人,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后世称姚崇这十个请求为“十事要说”,此记载为《新唐书》所引用,乃是君明臣贤的一代佳话。姚崇因此成为了与太宗时期房玄龄和杜如晦并称的大唐贤相,而李隆基也确实因为姚崇的精明强干,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第六章·有人欢喜有人忧】① “你倒与别的嫔妃不同,大方得很,只是拿我来做人情,真是大胆。”李隆基没去皇后寝宫,自有他自己的考量。他知道王守一借着自己殿中少监的名头,说是率先回来替皇帝安排衣食住行,实则必是有事要告诉皇后——无非就是功臣受挫那点事,李隆基不想去皇后寝宫,就是怕撞上还没来得及离宫的王守一,或是听到皇后说功臣的好话。 自从萧江沅把职分之内的事融会贯通,便不需日日去右监门卫和内侍省点卯了,白日里李隆基都是让她在身边侍奉,晚上则与其他贴身宦官轮班值夜。这一夜李隆基怜她一路辛苦,给了她假,让她回去睡了。她不在,李隆基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意思,其他嫔妃那里要么有孕,要么刚生完孩子,要么聊得不来,唯独武观月这最得他心,结果他这位一品贤妃竟突然贤惠起来,把他往出撵。 武观月直呼冤枉:“月娘可不敢拿三郎作送给皇后的人情。只是后宫嫡庶有别,尊卑有度,长幼有序,无论怎么排,都轮不到月娘来迎接夫君远行归来的第一夜,月娘只是安守本分而已。三郎如今已得良才,正是要一心在外朝意气风发、大刀阔斧的时候,内廷须得安定,以免三郎后顾之忧。” “你以为行事以尊卑法度,一切以德理服人,内廷便能安定了?” “外朝那么大尚能如此,更何况区区内廷?”见李隆基并不赞同地微微撇嘴,武观月好笑道,“莫不是三郎觉得女人只会拈酸吃醋弄是非,小瞧女人?” “不不不!”李隆基忙摆手道,“我可自小就不敢小瞧女人。” 武观月心知李隆基如此,便只是开个玩笑,可听李隆基此话一出,她不觉有些尴尬,毕竟李隆基自小不敢小瞧的女人,首屈一指便是她的姑祖母——则天大圣皇后。 李隆基也有些尴尬。他十分体贴武观月的感受,干笑几声道:“那我便先去皇后那了,明天再来看你。” 武观月顺势恭送。李隆基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咸池殿外,她的笑容便失了大半,只余几分苦笑。如今已经是咸池殿阿监的武絮儿,方才一直与其他宫人内侍一同守在殿外,见武观月送走了李隆基,便跟到武观月身边,安慰道:“夫人切莫失意,圣人多情,妃嫔子女又渐渐多了,想做到一视同仁,难免顾此失彼,那位又是皇后,是争无可争之人啊。好在,圣人回宫第一个便来看夫人了。” “争无可争……好一个争无可争。”武观月摇了摇头,“圣人是我主动送到皇后那儿的,我怎会与她们争这区区一朝一夕之宠呢?” “那夫人是为何事失意?” “这个你现下不方便知晓。”武观月转头,凝视着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宫女,“你需要知道的是,我想要争的,并不仅限于内廷,日后不要再用狭隘的心胸来揣摩我。你既然打算在我身边做事,也存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思,那么便要把胸怀放大,眼光放远。我会努力让自己做得比皇后更好,你也须得比皇后身边的宫正更好才是。” 见武絮儿郑重肃拜应下,武观月才略微松了口气,然而只是这个,撼动不了她沉重的心分毫——姚崇十策的最后一策,竟然是要把武周一事铭记史册,时刻提醒李唐后人,不要重蹈覆辙。 连曾经那么忠于姑祖母的姚崇都这样,其他的臣子的防备之心只怕更重。曾几何时,她的姓氏是此身此生最大的优势和保障,如今却是她如履薄冰的根源所在。还好她并不着急,时间是一种万能的良药,这种仇视与防备总有一日可以消退,她相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等李隆基抵达延嘉殿的时候,王守一已经离宫了。王皇后本以为今夜李隆基要在武观月那里歇下了,自己便也卸妆更衣打算早点睡,却不想李隆基竟然过来了。一时衣衫不整,手忙脚乱,十分窘迫。 李隆基本以为王皇后要么失落要么生气地坐在妆镜前独自等待,哪怕他今晚可能不会来,或者听完王守一的话一脸忧色,一路上还打了许多应付妻子的腹稿,却怎么都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的皇后没有失落,没有生气,也没有忧愁,不仅接受了他回宫的第一晚可能宿在武观月那里这件事,还安之若素地洗洗睡了?诚然身为皇后,能有这样的心胸也是他的福气,但李隆基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她好歹是他妻子啊…… 王皇后完全没想到李隆基会来,故而李隆基微愣,她也一脸茫然地好奇着李隆基的来意。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安静了好一会儿,李隆基自觉男子汉大丈夫,或许应该先开口,便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王守一肯定找过她说过什么了,眼下他李隆基人都到了,这不正好是她对他诉说的好时机?他这皇后怎么一直傻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他找她有事似的。 王皇后不禁腹诽,明明是你来找我,却问我有什么事?罢了罢了,谁让她的丈夫是皇帝,总要多多少少让着点,更何况她确实有事要同他说。无奈一笑,她拉着李隆基坐到榻上,说起了王守一的婚事。 这更在李隆基意料之外了:“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是这个?” “不然三郎以为,我要说什么?”王皇后愈发一头雾水了。 若是武观月,此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并能给出合理又让人舒服的答案了,可眼前的偏偏是发妻阿珺。李隆基不禁有些犹豫,虽是夫妻,也是天子和皇后,多了这层关系在,有些话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白地把话说开说透呢?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开口。一则他家阿珺从来就是个直脑筋直肠子,说话绕弯多了,她不一定能领会他的意思,二则他也不希望,自己才刚坐稳皇位,就沦落为孤家寡人。他始终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可以保全父母兄弟和妻妾子女——这种事情写到史书上,那也是传奇佳话,流芳百世的啊。 “我以为我那大舅兄今日来找你,求的应该是别的事。” 王皇后本也没打算瞒着李隆基,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便道:“阿兄今日确来找过我,也确实想求些别的事,被我骂回去了——他什么身份,那也是他能管的?在我看来,避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 在大体大局大义之上,王皇后从来没出过岔子。李隆基听妻子这么说,开怀不少:“皇后贤明,堪比文德。” “三郎敢这么说,我可不敢认。”王皇后被丈夫逗得发笑,“这婚事,阿兄也求了,还想让我帮他看看五姓女里有没有合适的,这不是难为我么?” “天下男子,谁不想娶五姓女?他想娶,才是上进呢。”李隆基眼珠一转,“不过我心里那个合适的人选,却并不出自五姓七望,但地位不低,这样的女子,大舅兄可会满意?” “三郎可别太惯着他。”王皇后忙道,“要我说,门第差点没关系,主要性格和顺,善良贤德才好。” “性格倒也和顺,善良贤德也没什么大问题……” “三郎说的究竟是谁?” “你先别急,待我们明日去给阿耶请安,问问阿耶的意思再说。” 王皇后有些忐忑道:“我阿兄的婚事,还要麻烦上皇,不太好吧?” 李隆基笑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意做这个媒人,可也得有阿耶这个父母之命才好办啊。” 王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三郎……是想让阿兄尚主?” 李隆基颔首道:“尚主之后,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国丈国舅乃至整个家族,都已地位稳固,不需要再以功绩标榜自己了。你今日做得很对。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姚公新官上任,少不得要踢掉几块绊脚的石头,大舅兄离其他功臣远点,别溅了一身土。我可是答应了姚公,对皇亲国戚绝不徇私的,可千万别拖我后腿啊。” 见丈夫仍回护自家人,一如从前一般,王皇后既开心又感动。世间总说夫妻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三郎和她一定不会如此。她郑重点头答应了丈夫,又听丈夫自顾自计划道:“什么时候请岳父岳母入宫来,一起吃个饭。想当年我没少去岳父岳母家蹭吃蹭喝,如今我出息了,也该好好孝敬一下他们……” 王皇后不禁轻抚小腹,欢欣之余有些惆怅——若是此时,肚子里再有一个孩子,一切便圆满了。 得知李隆基打算把清阳公主嫁给皇后长兄王守一,李旦虽舍不得*出嫁,但并不反对这门婚事。毕竟公主加入皇后娘家,这种事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就有了,对公主来说也不算辱没。王家本对尚主一事喜忧参半,得知清阳公主与从前的许多公主不同,是个比较安分的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到了成婚那日,李隆基还扶着李旦,与几个兄弟一同去了王仁皎宅邸道喜,还亲自在公主府证婚观礼。皇帝之妹与皇后之兄结为连理,皇帝与国舅互为大舅兄,皇后与公主互称“阿嫂”,一时传为佳话。 妃嫔自此以后,对皇后愈发恭敬有加。便在这时,咸池殿传出了武观月有孕的消息。 【第六章·有人欢喜有人忧】② “你倒与别的嫔妃不同,大方得很,只是拿我来做人情,真是大胆。”李隆基没去皇后寝宫,自有他自己的考量。他知道王守一借着自己殿中少监的名头,说是率先回来替皇帝安排衣食住行,实则必是有事要告诉皇后——无非就是功臣受挫那点事,李隆基不想去皇后寝宫,就是怕撞上还没来得及离宫的王守一,或是听到皇后说功臣的好话。 自从萧江沅把职分之内的事融会贯通,便不需日日去右监门卫和内侍省点卯了,白日里李隆基都是让她在身边侍奉,晚上则与其他贴身宦官轮班值夜。这一夜李隆基怜她一路辛苦,给了她假,让她回去睡了。她不在,李隆基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意思,其他嫔妃那里要么有孕,要么刚生完孩子,要么聊得不来,唯独武观月这最得他心,结果他这位一品贤妃竟突然贤惠起来,把他往出撵。 武观月直呼冤枉:“月娘可不敢拿三郎作送给皇后的人情。只是后宫嫡庶有别,尊卑有度,长幼有序,无论怎么排,都轮不到月娘来迎接夫君远行归来的第一夜,月娘只是安守本分而已。三郎如今已得良才,正是要一心在外朝意气风发、大刀阔斧的时候,内廷须得安定,以免三郎后顾之忧。” “你以为行事以尊卑法度,一切以德理服人,内廷便能安定了?” “外朝那么大尚能如此,更何况区区内廷?”见李隆基并不赞同地微微撇嘴,武观月好笑道,“莫不是三郎觉得女人只会拈酸吃醋弄是非,小瞧女人?” “不不不!”李隆基忙摆手道,“我可自小就不敢小瞧女人。” 武观月心知李隆基如此,便只是开个玩笑,可听李隆基此话一出,她不觉有些尴尬,毕竟李隆基自小不敢小瞧的女人,首屈一指便是她的姑祖母——则天大圣皇后。 李隆基也有些尴尬。他十分体贴武观月的感受,干笑几声道:“那我便先去皇后那了,明天再来看你。” 武观月顺势恭送。李隆基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咸池殿外,她的笑容便失了大半,只余几分苦笑。如今已经是咸池殿阿监的武絮儿,方才一直与其他宫人内侍一同守在殿外,见武观月送走了李隆基,便跟到武观月身边,安慰道:“夫人切莫失意,圣人多情,妃嫔子女又渐渐多了,想做到一视同仁,难免顾此失彼,那位又是皇后,是争无可争之人啊。好在,圣人回宫第一个便来看夫人了。” “争无可争……好一个争无可争。”武观月摇了摇头,“圣人是我主动送到皇后那儿的,我怎会与她们争这区区一朝一夕之宠呢?” “那夫人是为何事失意?” “这个你现下不方便知晓。”武观月转头,凝视着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宫女,“你需要知道的是,我想要争的,并不仅限于内廷,日后不要再用狭隘的心胸来揣摩我。你既然打算在我身边做事,也存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思,那么便要把胸怀放大,眼光放远。我会努力让自己做得比皇后更好,你也须得比皇后身边的宫正更好才是。” 见武絮儿郑重肃拜应下,武观月才略微松了口气,然而只是这个,撼动不了她沉重的心分毫——姚崇十策的最后一策,竟然是要把武周一事铭记史册,时刻提醒李唐后人,不要重蹈覆辙。 连曾经那么忠于姑祖母的姚崇都这样,其他的臣子的防备之心只怕更重。曾几何时,她的姓氏是此身此生最大的优势和保障,如今却是她如履薄冰的根源所在。还好她并不着急,时间是一种万能的良药,这种仇视与防备总有一日可以消退,她相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等李隆基抵达延嘉殿的时候,王守一已经离宫了。王皇后本以为今夜李隆基要在武观月那里歇下了,自己便也卸妆更衣打算早点睡,却不想李隆基竟然过来了。一时衣衫不整,手忙脚乱,十分窘迫。 李隆基本以为王皇后要么失落要么生气地坐在妆镜前独自等待,哪怕他今晚可能不会来,或者听完王守一的话一脸忧色,一路上还打了许多应付妻子的腹稿,却怎么都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的皇后没有失落,没有生气,也没有忧愁,不仅接受了他回宫的第一晚可能宿在武观月那里这件事,还安之若素地洗洗睡了?诚然身为皇后,能有这样的心胸也是他的福气,但李隆基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她好歹是他妻子啊…… 王皇后完全没想到李隆基会来,故而李隆基微愣,她也一脸茫然地好奇着李隆基的来意。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安静了好一会儿,李隆基自觉男子汉大丈夫,或许应该先开口,便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王守一肯定找过她说过什么了,眼下他李隆基人都到了,这不正好是她对他诉说的好时机?他这皇后怎么一直傻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他找她有事似的。 王皇后不禁腹诽,明明是你来找我,却问我有什么事?罢了罢了,谁让她的丈夫是皇帝,总要多多少少让着点,更何况她确实有事要同他说。无奈一笑,她拉着李隆基坐到榻上,说起了王守一的婚事。 这更在李隆基意料之外了:“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是这个?” “不然三郎以为,我要说什么?”王皇后愈发一头雾水了。 若是武观月,此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并能给出合理又让人舒服的答案了,可眼前的偏偏是发妻阿珺。李隆基不禁有些犹豫,虽是夫妻,也是天子和皇后,多了这层关系在,有些话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白地把话说开说透呢?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开口。一则他家阿珺从来就是个直脑筋直肠子,说话绕弯多了,她不一定能领会他的意思,二则他也不希望,自己才刚坐稳皇位,就沦落为孤家寡人。他始终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可以保全父母兄弟和妻妾子女——这种事情写到史书上,那也是传奇佳话,流芳百世的啊。 “我以为我那大舅兄今日来找你,求的应该是别的事。” 王皇后本也没打算瞒着李隆基,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便道:“阿兄今日确来找过我,也确实想求些别的事,被我骂回去了——他什么身份,那也是他能管的?在我看来,避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 在大体大局大义之上,王皇后从来没出过岔子。李隆基听妻子这么说,开怀不少:“皇后贤明,堪比文德。” “三郎敢这么说,我可不敢认。”王皇后被丈夫逗得发笑,“这婚事,阿兄也求了,还想让我帮他看看五姓女里有没有合适的,这不是难为我么?” “天下男子,谁不想娶五姓女?他想娶,才是上进呢。”李隆基眼珠一转,“不过我心里那个合适的人选,却并不出自五姓七望,但地位不低,这样的女子,大舅兄可会满意?” “三郎可别太惯着他。”王皇后忙道,“要我说,门第差点没关系,主要性格和顺,善良贤德才好。” “性格倒也和顺,善良贤德也没什么大问题……” “三郎说的究竟是谁?” “你先别急,待我们明日去给阿耶请安,问问阿耶的意思再说。” 王皇后有些忐忑道:“我阿兄的婚事,还要麻烦上皇,不太好吧?” 李隆基笑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意做这个媒人,可也得有阿耶这个父母之命才好办啊。” 王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三郎……是想让阿兄尚主?” 李隆基颔首道:“尚主之后,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国丈国舅乃至整个家族,都已地位稳固,不需要再以功绩标榜自己了。你今日做得很对。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姚公新官上任,少不得要踢掉几块绊脚的石头,大舅兄离其他功臣远点,别溅了一身土。我可是答应了姚公,对皇亲国戚绝不徇私的,可千万别拖我后腿啊。” 见丈夫仍回护自家人,一如从前一般,王皇后既开心又感动。世间总说夫妻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三郎和她一定不会如此。她郑重点头答应了丈夫,又听丈夫自顾自计划道:“什么时候请岳父岳母入宫来,一起吃个饭。想当年我没少去岳父岳母家蹭吃蹭喝,如今我出息了,也该好好孝敬一下他们……” 王皇后不禁轻抚小腹,欢欣之余有些惆怅——若是此时,肚子里再有一个孩子,一切便圆满了。 得知李隆基打算把清阳公主嫁给皇后长兄王守一,李旦虽舍不得*出嫁,但并不反对这门婚事。毕竟公主加入皇后娘家,这种事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就有了,对公主来说也不算辱没。王家本对尚主一事喜忧参半,得知清阳公主与从前的许多公主不同,是个比较安分的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到了成婚那日,李隆基还扶着李旦,与几个兄弟一同去了王仁皎宅邸道喜,还亲自在公主府证婚观礼。皇帝之妹与皇后之兄结为连理,皇帝与国舅互为大舅兄,皇后与公主互称“阿嫂”,一时传为佳话。 妃嫔自此以后,对皇后愈发恭敬有加。便在这时,咸池殿传出了武观月有孕的消息。 【第七章·不欺君王为贤相】① --> 此时,李隆基的第六个儿子才刚刚出生没多久,七个女儿虽夭折了两个,但余下的加起来,也算子嗣旺盛了。按理说李隆基已经过了初为人父的兴奋劲儿,听闻武观月有孕,却显得尤其开心。 为何会如此,李隆基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因为在后妃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武观月,爱屋及乌,武观月的孩子自然也与其他孩子不同了。 相比而言,萧江沅就没那么开心了。宫里在短时间内多了好几个孩子,相应的侍奉人手也要随之增多,开销自然也多了不少。但国家人口不丰,近几年又天灾频发,粮食勉强够吃,赋税便跟不上,虽不至于让皇家缺衣少食,也只是在良好的调度之下,比如禁止皇帝随便赏人钱帛,显得还过得去而已。 皇后平日里盖的印都是内侍省的,又是国母,人上之人,断没有事无巨细都要管的道理,跟皇帝一般总领全局即可,故而宫中人事钱财诸事,大多便落到了萧江沅这个底下人的头上。 虽然她也有许多底下人,可以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但她对自己向来要求甚高,那些事大大小小,甚至细微至一个数字,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不说,皇后随机查问之时,她还要能张口就来,且答案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这才算让自己满意。白日里,她得跟在李隆基身边侍奉,晚上便愈发忙得要命了。 李隆基见萧江沅眼圈渐黑,也颇心疼:“要不最近,你白日里只半天在我身边,其他时候去料理你自己的事?” 萧江沅没理他。 李隆基又道:“你眼下刚刚上手,心里没底,细致些也就罢了,日后还是要学会放开手,把事情拨出去给适合的底下人,这样你会轻松很多,也能多些时间休息。你看皇后扬长避短多聪明,你平日里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这时候只知道傻干?” 萧江沅淡淡道:“臣可没有姚相公那样厉害的底下人。” 见萧江沅情绪似有不对,李隆基单手托腮,一边观察一边道:“姚公那样的人才自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很多底下人是可以带出来的,比如我手底下的你,不是已小有成效了?” 萧江沅不说话,也不知是认同还是懒得理他。李隆基将批阅奏疏的笔放下,有些忐忑地猜道:“你……是在跟我闹别扭么?” 萧江沅秀眉一扬,一时睁大了双眼,似含惊讶之色,也有几分茫然蕴含其中。她仍是没有说话,而是歪头看向了李隆基,好像在找寻答案。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会因为他的问话而疑惑,说明他猜对的可能更大。他压下心里的小惊喜,确认着再问:“你……是为了这些孩子在吃醋?” 萧江沅眨了眨眼,默然低下了头。李隆基权当她默认了,更开心地道:“我是皇帝啊,雨露均沾繁衍子孙本就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你说妃嫔都入宫了,我怎能不管她们呢?至于这两年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孩子……” 李隆基才不会露骨地说自己能力有多强,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得好,思索了许久才想到了一个理由:“也许是之前祖母杀了太多李唐宗室,上天怜我们李氏子孙凋零,作为补偿,这才……” 道理说得过去,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李隆基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却见萧江沅认真地听了,还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她的神色还立即变回了往日最寻常不过的浅笑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 他方才说话解释,确实是为了哄萧江沅,可见她这么快就宽心,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正想再说点什么,便见小宦官入内道:“启圣人,姚相公到。” 姚公来了?算萧江沅运气好。李隆基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直奔殿门而去,面带笑容,行色匆匆。 萧江沅忙跟上去,便见李隆基不许姚崇见礼,担心腊月的天冻着姚崇,还训斥了小宦官不会办事,应直接将姚崇请入殿中。话音未落,他还亲自扶起了姚崇的胳膊,便要往殿里走。 ……这还是李隆基么?就算是对他亲阿耶,也不曾如此吧。 萧江沅还是第一次见李隆基这样,讶然之余,她不动声色地冲姚崇行了礼,还被她家阿郎斥了一声:“礼不好入殿以后再行?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气候。还不躲开,让姚公入殿暖和暖和?” 萧江沅连忙先绕到了李隆基身后,才告了声罪。 殿外,姚崇不曾拂李隆基的面子,算是领了天子的情,也是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为自己官场的未来铺平道路。进殿之后,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李隆基的体贴了。坚持让李隆基上座之后,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道明来意。 李隆基对姚崇的态度十分满意,可听到其来意之后,他的态度就微妙地变了:“我没有听清,姚公此番过来,是为了上报什么名单?” 姚崇便又说了一遍:“郎吏。” 确认过了,李隆基便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大半,只留下几分挂在唇边,让人看不出喜怒。他原本坐得极为端正,本打算待姚崇说完来意,便请他坐下谈,可现在他单臂撑在圈椅的栏杆上,身子随之歪了些,赐座的事更绝口不提。 殿内一度十分安静,尴尬得紧。 萧江沅也搞不清楚李隆基这是什么意思,见姚崇看向自己,面有询问之色,便只好先点了点头,让他该如何便如何。 姚崇便拿出郎吏的名单,见天子没有看的意思,便直接将名字一个接一个念了出来。一串名字念下来,一盏茶的时间便过去了。 “……不知圣人觉得,可否?”姚崇合上名单,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却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抬头看着房梁出神。 ……这是行还是不行啊?看着房梁算怎么回事啊?刚才对自己还热情得要命,怎的现在理也不理?是这名单有问题?有问题直说不就行了,难不成有什么低级的问题他没发觉,圣人说了怕他老脸过不去,还是自己方才念得太快,圣人根本没听清,又太年轻了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他转眸看向萧江沅,见她也是一脸茫然,甚至还顺着圣人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显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算了,他还是把语速放慢,重新念一遍吧,没准念到哪里,圣人便张嘴了。 姚崇便把名单再度翻开,慢慢地,重新念了一遍。这一念,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有个随侍的宫人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萧江沅着人拖去了掖庭。 宫人求情的哭喊声那么凄惨,也没能让李隆基把视线移开,他仍抬头望着房梁,任姚崇怎么问,萧江沅怎么提醒,就是不说话。 姚崇这下发觉不对劲了。圣人当然是故意的,为的却不是慢待自己,他是真的要礼贤下士,是听闻自己来报郎吏名单,态度才转变的,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份名单上。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让圣人不能亲自开口呢? 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摸不清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心。他只得合上名单,再不多言,直接告退,去细细体味琢磨圣人深意了。 这时,李隆基才有反应。他重新堆起一脸和善又朗然的笑意,起身走到姚崇身边:“姚公这便要走了?我送姚公。” 送到殿外还不够,李隆基把自己的披风亲手盖在了姚崇身上,在姚崇的坚持下,才无奈受了他一礼,最后目送他离开。待回到殿中,见萧江沅盯着自己方才看过的房梁思索,李隆基扑哧一笑:“看什么?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第七章·不欺君王为贤相】② --> 此时,李隆基的第六个儿子才刚刚出生没多久,七个女儿虽夭折了两个,但余下的加起来,也算子嗣旺盛了。按理说李隆基已经过了初为人父的兴奋劲儿,听闻武观月有孕,却显得尤其开心。 为何会如此,李隆基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因为在后妃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武观月,爱屋及乌,武观月的孩子自然也与其他孩子不同了。 相比而言,萧江沅就没那么开心了。宫里在短时间内多了好几个孩子,相应的侍奉人手也要随之增多,开销自然也多了不少。但国家人口不丰,近几年又天灾频发,粮食勉强够吃,赋税便跟不上,虽不至于让皇家缺衣少食,也只是在良好的调度之下,比如禁止皇帝随便赏人钱帛,显得还过得去而已。 皇后平日里盖的印都是内侍省的,又是国母,人上之人,断没有事无巨细都要管的道理,跟皇帝一般总领全局即可,故而宫中人事钱财诸事,大多便落到了萧江沅这个底下人的头上。 虽然她也有许多底下人,可以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但她对自己向来要求甚高,那些事大大小小,甚至细微至一个数字,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不说,皇后随机查问之时,她还要能张口就来,且答案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这才算让自己满意。白日里,她得跟在李隆基身边侍奉,晚上便愈发忙得要命了。 李隆基见萧江沅眼圈渐黑,也颇心疼:“要不最近,你白日里只半天在我身边,其他时候去料理你自己的事?” 萧江沅没理他。 李隆基又道:“你眼下刚刚上手,心里没底,细致些也就罢了,日后还是要学会放开手,把事情拨出去给适合的底下人,这样你会轻松很多,也能多些时间休息。你看皇后扬长避短多聪明,你平日里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这时候只知道傻干?” 萧江沅淡淡道:“臣可没有姚相公那样厉害的底下人。” 见萧江沅情绪似有不对,李隆基单手托腮,一边观察一边道:“姚公那样的人才自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很多底下人是可以带出来的,比如我手底下的你,不是已小有成效了?” 萧江沅不说话,也不知是认同还是懒得理他。李隆基将批阅奏疏的笔放下,有些忐忑地猜道:“你……是在跟我闹别扭么?” 萧江沅秀眉一扬,一时睁大了双眼,似含惊讶之色,也有几分茫然蕴含其中。她仍是没有说话,而是歪头看向了李隆基,好像在找寻答案。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会因为他的问话而疑惑,说明他猜对的可能更大。他压下心里的小惊喜,确认着再问:“你……是为了这些孩子在吃醋?” 萧江沅眨了眨眼,默然低下了头。李隆基权当她默认了,更开心地道:“我是皇帝啊,雨露均沾繁衍子孙本就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你说妃嫔都入宫了,我怎能不管她们呢?至于这两年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孩子……” 李隆基才不会露骨地说自己能力有多强,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得好,思索了许久才想到了一个理由:“也许是之前祖母杀了太多李唐宗室,上天怜我们李氏子孙凋零,作为补偿,这才……” 道理说得过去,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李隆基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却见萧江沅认真地听了,还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她的神色还立即变回了往日最寻常不过的浅笑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 他方才说话解释,确实是为了哄萧江沅,可见她这么快就宽心,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正想再说点什么,便见小宦官入内道:“启圣人,姚相公到。” 姚公来了?算萧江沅运气好。李隆基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直奔殿门而去,面带笑容,行色匆匆。 萧江沅忙跟上去,便见李隆基不许姚崇见礼,担心腊月的天冻着姚崇,还训斥了小宦官不会办事,应直接将姚崇请入殿中。话音未落,他还亲自扶起了姚崇的胳膊,便要往殿里走。 ……这还是李隆基么?就算是对他亲阿耶,也不曾如此吧。 萧江沅还是第一次见李隆基这样,讶然之余,她不动声色地冲姚崇行了礼,还被她家阿郎斥了一声:“礼不好入殿以后再行?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气候。还不躲开,让姚公入殿暖和暖和?” 萧江沅连忙先绕到了李隆基身后,才告了声罪。 殿外,姚崇不曾拂李隆基的面子,算是领了天子的情,也是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为自己官场的未来铺平道路。进殿之后,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李隆基的体贴了。坚持让李隆基上座之后,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道明来意。 李隆基对姚崇的态度十分满意,可听到其来意之后,他的态度就微妙地变了:“我没有听清,姚公此番过来,是为了上报什么名单?” 姚崇便又说了一遍:“郎吏。” 确认过了,李隆基便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大半,只留下几分挂在唇边,让人看不出喜怒。他原本坐得极为端正,本打算待姚崇说完来意,便请他坐下谈,可现在他单臂撑在圈椅的栏杆上,身子随之歪了些,赐座的事更绝口不提。 殿内一度十分安静,尴尬得紧。 萧江沅也搞不清楚李隆基这是什么意思,见姚崇看向自己,面有询问之色,便只好先点了点头,让他该如何便如何。 姚崇便拿出郎吏的名单,见天子没有看的意思,便直接将名字一个接一个念了出来。一串名字念下来,一盏茶的时间便过去了。 “……不知圣人觉得,可否?”姚崇合上名单,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却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抬头看着房梁出神。 ……这是行还是不行啊?看着房梁算怎么回事啊?刚才对自己还热情得要命,怎的现在理也不理?是这名单有问题?有问题直说不就行了,难不成有什么低级的问题他没发觉,圣人说了怕他老脸过不去,还是自己方才念得太快,圣人根本没听清,又太年轻了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他转眸看向萧江沅,见她也是一脸茫然,甚至还顺着圣人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显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算了,他还是把语速放慢,重新念一遍吧,没准念到哪里,圣人便张嘴了。 姚崇便把名单再度翻开,慢慢地,重新念了一遍。这一念,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有个随侍的宫人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萧江沅着人拖去了掖庭。 宫人求情的哭喊声那么凄惨,也没能让李隆基把视线移开,他仍抬头望着房梁,任姚崇怎么问,萧江沅怎么提醒,就是不说话。 姚崇这下发觉不对劲了。圣人当然是故意的,为的却不是慢待自己,他是真的要礼贤下士,是听闻自己来报郎吏名单,态度才转变的,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份名单上。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让圣人不能亲自开口呢? 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摸不清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心。他只得合上名单,再不多言,直接告退,去细细体味琢磨圣人深意了。 这时,李隆基才有反应。他重新堆起一脸和善又朗然的笑意,起身走到姚崇身边:“姚公这便要走了?我送姚公。” 送到殿外还不够,李隆基把自己的披风亲手盖在了姚崇身上,在姚崇的坚持下,才无奈受了他一礼,最后目送他离开。待回到殿中,见萧江沅盯着自己方才看过的房梁思索,李隆基扑哧一笑:“看什么?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第八章·姚崇独霸政事堂】① --> 每逢初一、十五,便是长安三品以下文武百官觐见天子的朝参日。这一日是十二月十五,乃是年前最后一次朝参了。上次朝参除了改元开元,李隆基还大赦天下,内外官均赐勋一等,这次朝参便显得没那么多大事可说,文武百官依次问候下来,日中才散朝。 此时,李隆基已经是“开元神武皇帝”了。这尊号在改元之前百官就给了,起初李隆基不好意思接受,拒绝了几次,见百官坚持,就应了下来,毕竟这尊号就好比祖父祖母的“天皇天后”,叫出来确实威风许多。 散朝之后便是午膳的时间,朝参日廊下赐食,百官便依次在大殿廊下坐好,等着宦官宫人把吃食送上来。冬日里的廊下冷风嗖嗖,最是考验百官仪态,百官一边端正地坐着,一边拿余光观察监察御史巡视到了哪里,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毫不留情地弹劾。 齐浣当年也是从监察御史做起的。在他看来,监察百官虽威风凛凛,官阶虽小,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自己,实则没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不对的,你弹劾了吧,人家觉得你多嘴,不弹劾吧,别的御史看到你放水了,还要弹劾你。最惨的是,百官吃饭的时候你还不能吃,得四处巡视,时刻准备抓人。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此时他是中书舍人,成了被监察的对象,倒舒坦了许多。吃食已开始上了,可他目光流转了几番,也没看到姚崇的身影。想来是根据自己告诉他的消息,给圣人进言呢。可上朝足足半日的时间,他都绝口不提,散朝了才说,这是何必呢? 齐浣猜得不错。在百官鱼贯而出的时候,姚崇就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还一瘸一拐起来。李隆基对姚崇最是关注,一见此景,赶忙走下丹陛,扶住了姚崇,问道:“姚公何时有了足疾,可寻医瞧过了么?” 姚崇拱手道:“老臣乃是心病,并非足疾。” 李隆基何等聪慧之人,一听便知瘸腿乃是假装,实则有话要说。他没在朝会上说,也没主动找上自己,这话估计别有深意。李隆基想到这里,当即摒退左右,只留一个萧江沅,问姚崇:“姚公这心病从何说起啊?” 姚崇这才道:“老臣前几日看到中书令往岐王家去了。” 李隆基对着姚崇,向来笑容满面,一听这话,神色一肃:“姚相公没有看错?” 姚崇道:“老臣与张相公共事多年,不会连他都认不出。岐王是圣人心爱的弟弟,张相公是当朝宰相,却在私下里乘车去见岐王,老臣担心岐王风雅之人过于单纯,会被张相公所误,所以心中很是担忧。” 萧江沅听出了几分门道。姚崇话里说担心岐王,实则是担心李隆基。岐王李范是李隆基的亲弟弟,还给李隆基立过大功,身份相当敏感。想当年,李隆基也是从一个隐形宗室起步,靠着和功臣一起搞政变,才登临皇位的。眼下功臣在朝中不得意,就转头去找了另一个宗室亲王,这不得不让李隆基怀疑其用心。 要说张说真有几分活该,他既是私下里去见岐王,便知此事不可为。他明知故犯,瓜田李下在先,也就不怪姚崇告密,行非君子所为了。岐王也不无辜,就算她家阿郎信得过,也不该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单看这一点,薛王可比岐王强多了。 单凭这些个人行为,是无法定下什么罪的,确实不适合在朝会上直接说出来。李隆基听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姚公快去用膳吧。” 姚崇目的已经达到,便再无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李隆基则带着萧江沅直接回了武德殿,便见玉真公主李持盈正坐在殿里,专心致志地烹着茶:“玄玄?” 一听见自己小名,李持盈才回过神来,起身向李隆基微微鞠了一躬:“化外之人玉真,给圣人见礼了。” “你少来。”李隆基挥了挥手,“怎的今日想起了见我了?” “我想见你便来见了,可我忘了今日是十五,这一大清早宫门口人山人海的,也不怕挤死个人。”李持盈不等李隆基赐座,就径自坐了下来,“来尝尝?” 李隆基便顺势坐到了妹妹的对面,端起一杯茶,想起了方才姚崇所言,不觉陷入沉思。李持盈很快就注意到了李隆基的愣神,却不打扰,而是转头冲萧江沅招手,问她发生了什么。李隆基对这个妹妹向来坦白,萧江沅便让李持盈附耳过来。 李持盈听完了之后,垂眸笑了一声:“可巧不巧,我今日来找三郎,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扬眉以示询问,便听李持盈接着道:“不同的是,我不是来告发张相公的,而是想给四郎说个情。四娘自小到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三郎清楚,此事他绝非故意,也万万不敢有其他的念头。” 李隆基道:“这我自然清楚,我也没想因为这个事,就对四郎如何如何,毕竟是亲兄弟,而且说到底,四郎也没做什么。只是张相公这里,却不好处理了,若是直接罢相,会否这敲打重了些,若不罢相,只是言语上告诫一番,继续留他在朝中,我又始终不能放心——玄玄怎么看?” 李持盈愣了愣,失笑道:“我又不懂政事,你问我做什么?” 李隆基有些无奈地给萧江沅递了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这个妹妹哪怕只是一个出了家的公主,也知道在政事上把自己摘得干净,再看我那四弟? 叹了口气,李隆基又道:“无妨,你随便一说,我随便一听便是。” 李持盈想了想,道:“别的我不懂,但我见过寻常百姓,就算是在长久无雨的时候,也会把粮仓的屋顶加盖几层茅草,用来抵御无法预料的大雨。三郎既然心中已有怀疑,总要想个办法把怀疑打消了,总不能等到怀疑变成现实的时候,再后悔莫及吧——阿沅,你怎么看?” 见李隆基和李持盈四道目光突然都指向了自己,萧江沅也微愣了一下。听李隆基含笑让自己说说看,她道:“臣以为,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张相公,而是如何安置姚相公。” 李持盈一头雾水,却见李隆基唇边笑意渐深。 萧江沅继续道:“如今谁都知道,大家拜姚相公为相,可谓志向高远。若罢免了张相公,那空出来的中书令之职,大家打算给谁?若不罢免张相公,一山不容二虎,大家又打算如何让姚相公尽情施展那十条国策?处置一个宰相,易;事后如何安排,难。” 李持盈恍然大悟,看李隆基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不禁轻哼了一声,道:“原来三郎心中早有答案,方才又何必问我,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做阿沅前头的那块砖么?” 李持盈并未生气。抛砖引玉,萧江沅当得起美玉之称。 李隆基叹道:“张相公毕竟做过我老师,我虽有打算让他离开政事堂,给姚公让路,却没想要这么早,也没想过是发生这种事之后。我本来想要明升暗贬,给他晋个二品闲职,至少面子上过得去,眼下却不好如此了。”顿了顿,又道,“既然要处理,便都处理了吧。” 十日之后,李隆基将张说贬为相州刺史,尚书右仆射、侍中刘幽求则降为太子少保,免知政事。又次日,拜姚崇为中书令,同时任命素来名望甚高,办事能力却一般的门下侍郎卢怀慎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从此,政事堂便是姚崇的天下了。 【第八章·姚崇独霸政事堂】② --> 每逢初一、十五,便是长安三品以下文武百官觐见天子的朝参日。这一日是十二月十五,乃是年前最后一次朝参了。上次朝参除了改元开元,李隆基还大赦天下,内外官均赐勋一等,这次朝参便显得没那么多大事可说,文武百官依次问候下来,日中才散朝。 此时,李隆基已经是“开元神武皇帝”了。这尊号在改元之前百官就给了,起初李隆基不好意思接受,拒绝了几次,见百官坚持,就应了下来,毕竟这尊号就好比祖父祖母的“天皇天后”,叫出来确实威风许多。 散朝之后便是午膳的时间,朝参日廊下赐食,百官便依次在大殿廊下坐好,等着宦官宫人把吃食送上来。冬日里的廊下冷风嗖嗖,最是考验百官仪态,百官一边端正地坐着,一边拿余光观察监察御史巡视到了哪里,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毫不留情地弹劾。 齐浣当年也是从监察御史做起的。在他看来,监察百官虽威风凛凛,官阶虽小,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自己,实则没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不对的,你弹劾了吧,人家觉得你多嘴,不弹劾吧,别的御史看到你放水了,还要弹劾你。最惨的是,百官吃饭的时候你还不能吃,得四处巡视,时刻准备抓人。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此时他是中书舍人,成了被监察的对象,倒舒坦了许多。吃食已开始上了,可他目光流转了几番,也没看到姚崇的身影。想来是根据自己告诉他的消息,给圣人进言呢。可上朝足足半日的时间,他都绝口不提,散朝了才说,这是何必呢? 齐浣猜得不错。在百官鱼贯而出的时候,姚崇就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还一瘸一拐起来。李隆基对姚崇最是关注,一见此景,赶忙走下丹陛,扶住了姚崇,问道:“姚公何时有了足疾,可寻医瞧过了么?” 姚崇拱手道:“老臣乃是心病,并非足疾。” 李隆基何等聪慧之人,一听便知瘸腿乃是假装,实则有话要说。他没在朝会上说,也没主动找上自己,这话估计别有深意。李隆基想到这里,当即摒退左右,只留一个萧江沅,问姚崇:“姚公这心病从何说起啊?” 姚崇这才道:“老臣前几日看到中书令往岐王家去了。” 李隆基对着姚崇,向来笑容满面,一听这话,神色一肃:“姚相公没有看错?” 姚崇道:“老臣与张相公共事多年,不会连他都认不出。岐王是圣人心爱的弟弟,张相公是当朝宰相,却在私下里乘车去见岐王,老臣担心岐王风雅之人过于单纯,会被张相公所误,所以心中很是担忧。” 萧江沅听出了几分门道。姚崇话里说担心岐王,实则是担心李隆基。岐王李范是李隆基的亲弟弟,还给李隆基立过大功,身份相当敏感。想当年,李隆基也是从一个隐形宗室起步,靠着和功臣一起搞政变,才登临皇位的。眼下功臣在朝中不得意,就转头去找了另一个宗室亲王,这不得不让李隆基怀疑其用心。 要说张说真有几分活该,他既是私下里去见岐王,便知此事不可为。他明知故犯,瓜田李下在先,也就不怪姚崇告密,行非君子所为了。岐王也不无辜,就算她家阿郎信得过,也不该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单看这一点,薛王可比岐王强多了。 单凭这些个人行为,是无法定下什么罪的,确实不适合在朝会上直接说出来。李隆基听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姚公快去用膳吧。” 姚崇目的已经达到,便再无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李隆基则带着萧江沅直接回了武德殿,便见玉真公主李持盈正坐在殿里,专心致志地烹着茶:“玄玄?” 一听见自己小名,李持盈才回过神来,起身向李隆基微微鞠了一躬:“化外之人玉真,给圣人见礼了。” “你少来。”李隆基挥了挥手,“怎的今日想起了见我了?” “我想见你便来见了,可我忘了今日是十五,这一大清早宫门口人山人海的,也不怕挤死个人。”李持盈不等李隆基赐座,就径自坐了下来,“来尝尝?” 李隆基便顺势坐到了妹妹的对面,端起一杯茶,想起了方才姚崇所言,不觉陷入沉思。李持盈很快就注意到了李隆基的愣神,却不打扰,而是转头冲萧江沅招手,问她发生了什么。李隆基对这个妹妹向来坦白,萧江沅便让李持盈附耳过来。 李持盈听完了之后,垂眸笑了一声:“可巧不巧,我今日来找三郎,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扬眉以示询问,便听李持盈接着道:“不同的是,我不是来告发张相公的,而是想给四郎说个情。四娘自小到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三郎清楚,此事他绝非故意,也万万不敢有其他的念头。” 李隆基道:“这我自然清楚,我也没想因为这个事,就对四郎如何如何,毕竟是亲兄弟,而且说到底,四郎也没做什么。只是张相公这里,却不好处理了,若是直接罢相,会否这敲打重了些,若不罢相,只是言语上告诫一番,继续留他在朝中,我又始终不能放心——玄玄怎么看?” 李持盈愣了愣,失笑道:“我又不懂政事,你问我做什么?” 李隆基有些无奈地给萧江沅递了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这个妹妹哪怕只是一个出了家的公主,也知道在政事上把自己摘得干净,再看我那四弟? 叹了口气,李隆基又道:“无妨,你随便一说,我随便一听便是。” 李持盈想了想,道:“别的我不懂,但我见过寻常百姓,就算是在长久无雨的时候,也会把粮仓的屋顶加盖几层茅草,用来抵御无法预料的大雨。三郎既然心中已有怀疑,总要想个办法把怀疑打消了,总不能等到怀疑变成现实的时候,再后悔莫及吧——阿沅,你怎么看?” 见李隆基和李持盈四道目光突然都指向了自己,萧江沅也微愣了一下。听李隆基含笑让自己说说看,她道:“臣以为,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张相公,而是如何安置姚相公。” 李持盈一头雾水,却见李隆基唇边笑意渐深。 萧江沅继续道:“如今谁都知道,大家拜姚相公为相,可谓志向高远。若罢免了张相公,那空出来的中书令之职,大家打算给谁?若不罢免张相公,一山不容二虎,大家又打算如何让姚相公尽情施展那十条国策?处置一个宰相,易;事后如何安排,难。” 李持盈恍然大悟,看李隆基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不禁轻哼了一声,道:“原来三郎心中早有答案,方才又何必问我,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做阿沅前头的那块砖么?” 李持盈并未生气。抛砖引玉,萧江沅当得起美玉之称。 李隆基叹道:“张相公毕竟做过我老师,我虽有打算让他离开政事堂,给姚公让路,却没想要这么早,也没想过是发生这种事之后。我本来想要明升暗贬,给他晋个二品闲职,至少面子上过得去,眼下却不好如此了。”顿了顿,又道,“既然要处理,便都处理了吧。” 十日之后,李隆基将张说贬为相州刺史,尚书右仆射、侍中刘幽求则降为太子少保,免知政事。又次日,拜姚崇为中书令,同时任命素来名望甚高,办事能力却一般的门下侍郎卢怀慎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从此,政事堂便是姚崇的天下了。 【第九章·掖庭十年一轮回】① 萧江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义子?” 守在门外的静忠忽听“义子”二字,也是一惊,不觉往门上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萧江沅和杨思勖的谈话。 “你……不是想收他为义子,才这么厚待他?”杨思勖不觉松了口气。 萧江沅还是不懂:“什么义子?为什么要收为义子?” “你不知道?”杨思勖耐心地解释起来。 宦官分为两类,一类是成年有子之后,入宫为宦,另一类是幼年就净身,在宫中长大的宦官。前者还享有过妻儿之乐,入宫多是为了让家人更有势或更富有,后者就注定此生无子。但宦官也是人,也渴望有家,所以不少宦官得势之后,都娶了妻,但儿女一事上却是无能为力,认义子便成了众宦官之间心照不宣的留有后代的方式。 他们想要传承的并非香火,而是自己花了多年精力累积的权势与人脉。他们彼此之间无法有姻亲关系,又不能只依靠友情或兄弟情来维系关系,认子则能让交情更深,关系更加稳固。而有了义子,便也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了。 宦官要么年岁到了,要么权势有了,都可以认子,历代皇帝对此也都是默许的。杨思勖便认了十数个义子,教他们习武,还让他们在多番宫廷政变里起到了不小的守卫作用。以萧江沅如今的权势与地位,就算认个比自己岁数大一倍的义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而且在外人看来,萧江沅也到了可以认子的时候,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想到萧江沅面前来表示孝心了。要是能认了萧江沅为义父,在皇帝面前都成了有脸面的人,另一位内侍监杨思勖还成了自己大伯,岂非前程似锦,一生无忧? 所以,静忠的横空出世,才让整个宫廷宦官系统为之撼动——有权有势的义父哪是那么好认的,他们还没出手呢,怎么这个长子的名额就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丑八怪身上了? 杨思勖担心的则是:相由心生,这孩子长得这么不招人待见,圣人也不喜欢,听圣人说心眼还不少,贤弟可别一时冲动,认了个惹祸精。万一将来这孩子犯了什么罪,贤弟也是要连坐的。 不过看贤弟连宦官间认义子这个事都不清楚,他就放心多了:“现在这事你知道了,可不准动那个心思。你现在喜欢他,就放在身边侍奉着,哪天不喜欢了,随便派去哪个帝陵,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萧江沅想了想,道:“我是不会认义子的,一个都不认,阿兄放心。” 若她真要认,她家阿郎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那时候可不是她盯着他看一会儿,就能让他妥协了的。她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就算有一日她家阿郎能同意,她也确实没有那个打算。 杨思勖皱眉道:“那也不行。你不认义子,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阿兄不可以么?” “……我是不会不管你,但我比你至少大二十岁吧,你觉得我活得过你么?” 萧江沅点点头:“那……就在临死前跟天子求个恩典,让他随便找谁,把我葬在他的陵寝旁就行了。别的,都无所谓。” 杨思勖对这个贤弟向来都是无可奈何的,听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得叹了口气,任她去了。这一夜是杨思勖在李隆基那儿当值,见天色渐晚,杨思勖便离开了。 静忠在杨思勖走远了之后,才重新踏入萧江沅的房间。原来宦官之间还有认子这一说,他起初听了还很惊喜,以为萧江沅真的对自己动了认子的心思,听到后来虽有点失望,但也放心了一些。 萧江沅不会认子,他在萧江沅身边便永远是第一人,任谁也越不过他去。可眼下的他对萧江沅来说,确如杨思勖所言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来日不喜欢了,抛弃他,那可怎么办呢? 这不过一日,他就感受到了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强烈转变,怎还肯回到从前的境遇里?萧江沅不肯认义子,虽杜绝了其他人的介入和抢夺,但也让他和她的关系便无法进一步稳固。 静忠静静地看着烛光下潜读史书的萧江沅,忽然间福至心灵——人和人的关系有千百种,谁说只有父子才稳固?当即鼓起勇气,走到萧江沅身前,郑重道:“请收我为徒。” 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断舌头,把自己埋在哪块土里。自己怎么那么唐突,那么直白,语气还那么生硬?她连义子都不想收,徒弟这种不如义子亲近的关系,只怕更要拒之于千里之外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会不会因此便觉得自己烦,后悔带自己出来了?会不会…… “好啊。” 静忠所有的不安都被这两个字打翻。他愣愣地抬头,见萧江沅仍在看书,神情和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萧江沅也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说要拜师么,我听说徒弟给师父行拜师之礼时,是要交束脩的,还得跪下敬茶。束脩你若拿不出来,我便不要了,但这茶……” 萧江沅第一次见静忠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手忙脚乱地倒好茶,向自己跪下,再双手端茶举过头顶,一套动作下来,茶已经洒得差不多了。静忠很是窘迫,萧江沅却觉得很有意思,毫不嫌弃地拿过茶,把仅剩了一点茶水喝了,道:“那么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的徒弟了。明天,你便去和宫里的小宦官和小宫人一同进学,先学一个月,看看你的学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届时我再另行安排。我已经把隔壁批出来,给你一个人居住,你一会儿把这里收拾了,便回去睡吧。” “师父不用徒儿侍夜么?”静忠听说宫里但凡有点权势的宦官,都会学那些贵人,睡觉的时候留个人在身边侍奉,以备不时之需。 萧江沅淡淡地道:“除了圣人,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静忠想起那个十分嫌恶自己的,脾气不是很好的天子,不禁一哆嗦。萧江沅见之笑道:“圣人其实很好的,你不用这么怕他。” 静忠腹诽道,我这哪里是怕他,分明是讨厌他,他哪配跟我师父一起睡? 表面上,静忠笑容依然:“是,从今往后,徒儿什么都听师父的。” 萧江沅收静忠为徒一事,再度震惊了宫廷,静忠一下子成为了宫里许多目光的焦点。杨思勖对这个善变的贤弟,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李隆基为此跟萧江沅生了一日的闷气,最终在萧江沅承诺,日后绝不让静忠在李隆基身边贴身服侍之后,才肯跟萧江沅说话,开口却仍是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他分明在利用你,好在这宫里一步登天,你平日里智谋卓绝,怎么现在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算计你?” “臣知道他动机不纯,但臣还不至于奈何不了他。”萧江沅道,“臣的事已经定了,大家还是说说,在臣休沐的昨日,大家都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李隆基闻言,双眼不禁看向了别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臣子大惊小怪。他们唤我‘圣人’,就真想把我往圣人的方向培养了,可我毕竟是一个凡夫俗子啊!成日里勤奋政务,我也会累,稍稍放松一下有何不可?再说我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礼乐俗乐本就不同,礼乐归太常寺管,我没意见,怎么我插手俗乐,就说我不合时宜玩物丧志?” 萧江沅不为所动:“那大家去民间搜罗乐工和舞者,还把他们安置在梨园,另设教坊,又是怎么一回事?” (.=) ps:书友们,我是蔚微蓝,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九章·掖庭十年一轮回】② 萧江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义子?” 守在门外的静忠忽听“义子”二字,也是一惊,不觉往门上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萧江沅和杨思勖的谈话。 “你……不是想收他为义子,才这么厚待他?”杨思勖不觉松了口气。 萧江沅还是不懂:“什么义子?为什么要收为义子?” “你不知道?”杨思勖耐心地解释起来。 宦官分为两类,一类是成年有子之后,入宫为宦,另一类是幼年就净身,在宫中长大的宦官。前者还享有过妻儿之乐,入宫多是为了让家人更有势或更富有,后者就注定此生无子。但宦官也是人,也渴望有家,所以不少宦官得势之后,都娶了妻,但儿女一事上却是无能为力,认义子便成了众宦官之间心照不宣的留有后代的方式。 他们想要传承的并非香火,而是自己花了多年精力累积的权势与人脉。他们彼此之间无法有姻亲关系,又不能只依靠友情或兄弟情来维系关系,认子则能让交情更深,关系更加稳固。而有了义子,便也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了。 宦官要么年岁到了,要么权势有了,都可以认子,历代皇帝对此也都是默许的。杨思勖便认了十数个义子,教他们习武,还让他们在多番宫廷政变里起到了不小的守卫作用。以萧江沅如今的权势与地位,就算认个比自己岁数大一倍的义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而且在外人看来,萧江沅也到了可以认子的时候,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想到萧江沅面前来表示孝心了。要是能认了萧江沅为义父,在皇帝面前都成了有脸面的人,另一位内侍监杨思勖还成了自己大伯,岂非前程似锦,一生无忧? 所以,静忠的横空出世,才让整个宫廷宦官系统为之撼动——有权有势的义父哪是那么好认的,他们还没出手呢,怎么这个长子的名额就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丑八怪身上了? 杨思勖担心的则是:相由心生,这孩子长得这么不招人待见,圣人也不喜欢,听圣人说心眼还不少,贤弟可别一时冲动,认了个惹祸精。万一将来这孩子犯了什么罪,贤弟也是要连坐的。 不过看贤弟连宦官间认义子这个事都不清楚,他就放心多了:“现在这事你知道了,可不准动那个心思。你现在喜欢他,就放在身边侍奉着,哪天不喜欢了,随便派去哪个帝陵,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萧江沅想了想,道:“我是不会认义子的,一个都不认,阿兄放心。” 若她真要认,她家阿郎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那时候可不是她盯着他看一会儿,就能让他妥协了的。她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就算有一日她家阿郎能同意,她也确实没有那个打算。 杨思勖皱眉道:“那也不行。你不认义子,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阿兄不可以么?” “……我是不会不管你,但我比你至少大二十岁吧,你觉得我活得过你么?” 萧江沅点点头:“那……就在临死前跟天子求个恩典,让他随便找谁,把我葬在他的陵寝旁就行了。别的,都无所谓。” 杨思勖对这个贤弟向来都是无可奈何的,听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得叹了口气,任她去了。这一夜是杨思勖在李隆基那儿当值,见天色渐晚,杨思勖便离开了。 静忠在杨思勖走远了之后,才重新踏入萧江沅的房间。原来宦官之间还有认子这一说,他起初听了还很惊喜,以为萧江沅真的对自己动了认子的心思,听到后来虽有点失望,但也放心了一些。 萧江沅不会认子,他在萧江沅身边便永远是第一人,任谁也越不过他去。可眼下的他对萧江沅来说,确如杨思勖所言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来日不喜欢了,抛弃他,那可怎么办呢? 这不过一日,他就感受到了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强烈转变,怎还肯回到从前的境遇里?萧江沅不肯认义子,虽杜绝了其他人的介入和抢夺,但也让他和她的关系便无法进一步稳固。 静忠静静地看着烛光下潜读史书的萧江沅,忽然间福至心灵——人和人的关系有千百种,谁说只有父子才稳固?当即鼓起勇气,走到萧江沅身前,郑重道:“请收我为徒。” 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断舌头,把自己埋在哪块土里。自己怎么那么唐突,那么直白,语气还那么生硬?她连义子都不想收,徒弟这种不如义子亲近的关系,只怕更要拒之于千里之外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会不会因此便觉得自己烦,后悔带自己出来了?会不会…… “好啊。” 静忠所有的不安都被这两个字打翻。他愣愣地抬头,见萧江沅仍在看书,神情和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萧江沅也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说要拜师么,我听说徒弟给师父行拜师之礼时,是要交束脩的,还得跪下敬茶。束脩你若拿不出来,我便不要了,但这茶……” 萧江沅第一次见静忠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手忙脚乱地倒好茶,向自己跪下,再双手端茶举过头顶,一套动作下来,茶已经洒得差不多了。静忠很是窘迫,萧江沅却觉得很有意思,毫不嫌弃地拿过茶,把仅剩了一点茶水喝了,道:“那么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的徒弟了。明天,你便去和宫里的小宦官和小宫人一同进学,先学一个月,看看你的学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届时我再另行安排。我已经把隔壁批出来,给你一个人居住,你一会儿把这里收拾了,便回去睡吧。” “师父不用徒儿侍夜么?”静忠听说宫里但凡有点权势的宦官,都会学那些贵人,睡觉的时候留个人在身边侍奉,以备不时之需。 萧江沅淡淡地道:“除了圣人,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静忠想起那个十分嫌恶自己的,脾气不是很好的天子,不禁一哆嗦。萧江沅见之笑道:“圣人其实很好的,你不用这么怕他。” 静忠腹诽道,我这哪里是怕他,分明是讨厌他,他哪配跟我师父一起睡? 表面上,静忠笑容依然:“是,从今往后,徒儿什么都听师父的。” 萧江沅收静忠为徒一事,再度震惊了宫廷,静忠一下子成为了宫里许多目光的焦点。杨思勖对这个善变的贤弟,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李隆基为此跟萧江沅生了一日的闷气,最终在萧江沅承诺,日后绝不让静忠在李隆基身边贴身服侍之后,才肯跟萧江沅说话,开口却仍是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他分明在利用你,好在这宫里一步登天,你平日里智谋卓绝,怎么现在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算计你?” “臣知道他动机不纯,但臣还不至于奈何不了他。”萧江沅道,“臣的事已经定了,大家还是说说,在臣休沐的昨日,大家都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李隆基闻言,双眼不禁看向了别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臣子大惊小怪。他们唤我‘圣人’,就真想把我往圣人的方向培养了,可我毕竟是一个凡夫俗子啊!成日里勤奋政务,我也会累,稍稍放松一下有何不可?再说我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礼乐俗乐本就不同,礼乐归太常寺管,我没意见,怎么我插手俗乐,就说我不合时宜玩物丧志?” 萧江沅不为所动:“那大家去民间搜罗乐工和舞者,还把他们安置在梨园,另设教坊,又是怎么一回事?” (.=) ps:书友们,我是蔚微蓝,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10章·姚崇新政安社稷】① --> 李隆基理所当然道:“礼乐有太常寺管,俗乐既已分离出来,自然也需有司管理。在梨园另设左右教坊司,一司歌曲,一司舞蹈,乐工与善乐者则由我亲自打理,分工明确,还占不到我太多时间。我这想法这样好,竟还有人不理解……阿沅,你可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也不懂我吧?” 萧江沅面不改色,标准的微笑依然:“那东宫宜春院里的十数个娼妓,大家又打算如何解释?” “娼妓怎么了?”李隆基端倪着萧江沅的神情,想找出她吃醋的痕迹,却什么都没看出,“本就命苦,从小做了那人下之人,吃了多少苦,才成为了名动长安的色艺双绝。让她们在平康坊草草一生,被所谓的风流才子召来唤去,太暴殄天物了,倒不如我给她们用武之地,让她们真正靠自己的才华过活。” 萧江沅不说话了。她家阿郎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他意已绝,登基以来也确实只有这一件事可让他顺遂,她心一软,便随他去了。 是啊,娼妓又如何呢?皇二子的生母赵昭仪,不也是娼妓出身,能歌善舞才被她家阿郎看上的么。她家阿郎爱好虽广泛,其他的如打马球、狩猎等,因动静太大,不能时常享受到,确实唯独音律,是他最容易接触到的,让他静心开心的事物了。 萧江沅心里的想法,虽不常于表面表达出来,李隆基却察觉得十分敏锐,不觉欢喜道:“我便知道阿沅懂我心疼我。” 萧江沅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李隆基了:“姚相公对此怎么说?” 却不想李隆基大笑道:“要不怎么说姚公比其他人强呢,他一直在忙正事,根本就不曾跟我提过这个,更别说进谏了。” 想了想,李隆基又轻哼了一声,语气中竟有几分委屈:“其他臣子就知道盯着我这点细枝末节,一到正事就总差点什么,我还不能当面反对他们的话,听到什么特别让我生气的,还不能惩罚他们,不然就是违背了我广开言路、善待臣子的承诺。就比如说这次进谏的梨园一事,我还得承认意见是好的,给予夸赞甚至奖赏,但也仅止于此。别的事都好说,此事于大唐于我都无碍,又是我挚爱之事,我是绝不会让步的。” “欣然接受,绝不采纳?”萧江沅简单做了个总结。 “当然不是所有的谏言,我都会这样对待。”李隆基叹道,“难怪阿耶说,做皇帝不过如此……” 但他却不会和阿耶一样,稍不如意便动了退缩的心思。这皇位是天赐的,也是他拼尽全力争取的,他的梦想还未实现,他还不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千古一帝,他心中的盛世也还未曾出现,他才不会轻易放手这权力。 天色尚早,姚崇今晚不用值夜,便趁着距离暮鼓敲响还有一段时间,赶来武德殿跟李隆基汇报近日的政务。 李隆基还是老样子,直奔殿门将姚崇扶进来,一脸笑容仿佛亲密无间,入殿之后在姚崇的坚持下,草草受了一礼,就让姚崇坐下说话了。 自从张说离开政事堂之后,姚崇就开始大刀阔斧的行新政之事了,首要的便是人口及户口问题。大唐已奉行均田制多年,即各州县抛除贵族官僚的永业田和赐田之外,根据百姓人头数,平均分配田产。这让百姓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起初是一片欣欣向荣之相,但天灾频繁以来,大多百姓赖以生存的农桑不丰,不少家庭交完赋税便要饿肚子,便逐渐有人将田产卖出,做了佃户。佃户再养不饱家人,便选择背井离乡,逃避赋税,成为了逃户。 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有些可恨了。自先帝继位以来,皇亲国戚竞相营建佛寺,奏请度人出家,其中竟有不少是弄虚作假。出自富裕人家的子弟,甚至身强力壮的男子,也纷纷削发为僧,只为了逃避徭役。 其一尚有情可原,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善,短期内看不出太大成效,但其二对于姚崇来说,当下就能解决。 起初因姚崇方法简单粗暴,有些臣子看不过去,觉得亵渎佛法,恐有天谴,姚崇没理他们,而是直接跟李隆基进谏道:“佛图澄未能使刘氏的大赵国运长久,鸠摩罗什也无法使姚家的大秦免于覆亡,齐襄帝、梁武帝同样未能因尚佛便免于国破家亡。只要圣人能够使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有福之身,哪里用得着剃度奸诈之徒为僧,岂非让他们败坏佛法?” 百官们顿时无话可说。李隆基当即便接受了姚崇的建议,让各州县纷纷筛选并淘汰全国不合格的僧人尼姑,今日姚崇来报的,便是筛选过后因弄虚作假被勒令还俗的僧尼人数。 李隆基只觉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多少?” 姚崇悠悠一笑:“一万两千余人。” “好!”李隆基抚掌大笑,“我还要下道敕命:从今以后各地均不得新建佛寺,原有的佛寺如有已毁坏、应修缮的,一律上报到地方,经查验属实,方可动工修缮。今后最好每年都筛选一次,我看谁还敢逃避徭役赋税?” “至于百姓之逃户,天灾难免,只能尽力而为。日后若得丰年,圣人以减税或干脆免上一年两年的赋税,将田地‘归还’百姓,同时不追究百姓的逃户之责,此情必有改善。” “嗯……这个还急不得。接下来便是百官一事——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姚公用着可还顺手?” “天子脚下的官员,自然没有粗笨的。” “那地方官员呢?” 姚崇因不敢小瞧天子,故而李隆基说的每句话,他都会思量一二。他也足够敏锐,捕捉到了李隆基有弦外之音,却还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便道:“吏部每年都会对地方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校,大多都……还算不错。” “那跟两京官员相比呢?” “自然是两京官员能力稍胜一筹。” “这是为何?” “学子进士及第之后,多从底层官员做起,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便会去地方历练,其中政绩卓越者,才会回到两京任职。如此看来,两京官员多为全国官员之佼佼者,地方官员当然有所不及。” “可也有不少是从两京外放到地方的,姚公之前是,宋广平宋刺史也是。即便如此,地方官员总体来看,也是远不及两京官员的吧?” 宋广平便是宋璟,如今正在极南之地做刺史。想起自己和这个老搭档,姚崇也不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听到这里,他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便不再圆滑着说话了:“圣人所言甚是。也是因此,许多为了缓解天灾给百姓造成的伤害,而制定的方略,在地方往往效果不佳。地方官员的素质若一直如此,他们直接面对百姓,早晚会引得民怨四起,于圣人大业无益。此事已迫在眉睫,老臣请圣人,尽早下定决心,改善此类情形!” 李隆基朗然一笑:“姚公果然深知我心!我想把京中能力极强的官员,派到地方去做都督或刺史,而地方官员中眼界开阔、政绩突出者,则召回两京为官。此等官员之流动并非仅限眼下,日后要发展为惯例,最好每隔几年便流动一次。姚公以为如何?” 姚崇看向李隆基的目光里满是赞赏:“圣人英明!” 李隆基当晚便命值班的中书舍人拟好相关制书。姚崇是个讲究效率的人,次日便把这封制书过了尚书、中书二省的审校,同时通过了李隆基的画日画可,第三日就通过门下省,昭告天下。 此举有效地改善了地方官员的能力和素质,让许多京中下发到地方的政策得到了有效的实施,还激发了有些在地方待了太久而懒政的官员上进之心。众多父母官或发掘或重启或运用自己卓越的能力,安抚了治下诸多百姓,让不少人回到了自己的田地里,静待开春新一度的耕种,企盼这一年能有一个久违的丰收。 一时间,整个大唐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有一位官员的事迹,却格格不入地听进了许多官员的耳朵里。 【第10章·姚崇新政安社稷】② --> 李隆基理所当然道:“礼乐有太常寺管,俗乐既已分离出来,自然也需有司管理。在梨园另设左右教坊司,一司歌曲,一司舞蹈,乐工与善乐者则由我亲自打理,分工明确,还占不到我太多时间。我这想法这样好,竟还有人不理解……阿沅,你可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也不懂我吧?” 萧江沅面不改色,标准的微笑依然:“那东宫宜春院里的十数个娼妓,大家又打算如何解释?” “娼妓怎么了?”李隆基端倪着萧江沅的神情,想找出她吃醋的痕迹,却什么都没看出,“本就命苦,从小做了那人下之人,吃了多少苦,才成为了名动长安的色艺双绝。让她们在平康坊草草一生,被所谓的风流才子召来唤去,太暴殄天物了,倒不如我给她们用武之地,让她们真正靠自己的才华过活。” 萧江沅不说话了。她家阿郎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他意已绝,登基以来也确实只有这一件事可让他顺遂,她心一软,便随他去了。 是啊,娼妓又如何呢?皇二子的生母赵昭仪,不也是娼妓出身,能歌善舞才被她家阿郎看上的么。她家阿郎爱好虽广泛,其他的如打马球、狩猎等,因动静太大,不能时常享受到,确实唯独音律,是他最容易接触到的,让他静心开心的事物了。 萧江沅心里的想法,虽不常于表面表达出来,李隆基却察觉得十分敏锐,不觉欢喜道:“我便知道阿沅懂我心疼我。” 萧江沅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李隆基了:“姚相公对此怎么说?” 却不想李隆基大笑道:“要不怎么说姚公比其他人强呢,他一直在忙正事,根本就不曾跟我提过这个,更别说进谏了。” 想了想,李隆基又轻哼了一声,语气中竟有几分委屈:“其他臣子就知道盯着我这点细枝末节,一到正事就总差点什么,我还不能当面反对他们的话,听到什么特别让我生气的,还不能惩罚他们,不然就是违背了我广开言路、善待臣子的承诺。就比如说这次进谏的梨园一事,我还得承认意见是好的,给予夸赞甚至奖赏,但也仅止于此。别的事都好说,此事于大唐于我都无碍,又是我挚爱之事,我是绝不会让步的。” “欣然接受,绝不采纳?”萧江沅简单做了个总结。 “当然不是所有的谏言,我都会这样对待。”李隆基叹道,“难怪阿耶说,做皇帝不过如此……” 但他却不会和阿耶一样,稍不如意便动了退缩的心思。这皇位是天赐的,也是他拼尽全力争取的,他的梦想还未实现,他还不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千古一帝,他心中的盛世也还未曾出现,他才不会轻易放手这权力。 天色尚早,姚崇今晚不用值夜,便趁着距离暮鼓敲响还有一段时间,赶来武德殿跟李隆基汇报近日的政务。 李隆基还是老样子,直奔殿门将姚崇扶进来,一脸笑容仿佛亲密无间,入殿之后在姚崇的坚持下,草草受了一礼,就让姚崇坐下说话了。 自从张说离开政事堂之后,姚崇就开始大刀阔斧的行新政之事了,首要的便是人口及户口问题。大唐已奉行均田制多年,即各州县抛除贵族官僚的永业田和赐田之外,根据百姓人头数,平均分配田产。这让百姓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起初是一片欣欣向荣之相,但天灾频繁以来,大多百姓赖以生存的农桑不丰,不少家庭交完赋税便要饿肚子,便逐渐有人将田产卖出,做了佃户。佃户再养不饱家人,便选择背井离乡,逃避赋税,成为了逃户。 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有些可恨了。自先帝继位以来,皇亲国戚竞相营建佛寺,奏请度人出家,其中竟有不少是弄虚作假。出自富裕人家的子弟,甚至身强力壮的男子,也纷纷削发为僧,只为了逃避徭役。 其一尚有情可原,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善,短期内看不出太大成效,但其二对于姚崇来说,当下就能解决。 起初因姚崇方法简单粗暴,有些臣子看不过去,觉得亵渎佛法,恐有天谴,姚崇没理他们,而是直接跟李隆基进谏道:“佛图澄未能使刘氏的大赵国运长久,鸠摩罗什也无法使姚家的大秦免于覆亡,齐襄帝、梁武帝同样未能因尚佛便免于国破家亡。只要圣人能够使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有福之身,哪里用得着剃度奸诈之徒为僧,岂非让他们败坏佛法?” 百官们顿时无话可说。李隆基当即便接受了姚崇的建议,让各州县纷纷筛选并淘汰全国不合格的僧人尼姑,今日姚崇来报的,便是筛选过后因弄虚作假被勒令还俗的僧尼人数。 李隆基只觉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多少?” 姚崇悠悠一笑:“一万两千余人。” “好!”李隆基抚掌大笑,“我还要下道敕命:从今以后各地均不得新建佛寺,原有的佛寺如有已毁坏、应修缮的,一律上报到地方,经查验属实,方可动工修缮。今后最好每年都筛选一次,我看谁还敢逃避徭役赋税?” “至于百姓之逃户,天灾难免,只能尽力而为。日后若得丰年,圣人以减税或干脆免上一年两年的赋税,将田地‘归还’百姓,同时不追究百姓的逃户之责,此情必有改善。” “嗯……这个还急不得。接下来便是百官一事——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姚公用着可还顺手?” “天子脚下的官员,自然没有粗笨的。” “那地方官员呢?” 姚崇因不敢小瞧天子,故而李隆基说的每句话,他都会思量一二。他也足够敏锐,捕捉到了李隆基有弦外之音,却还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便道:“吏部每年都会对地方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校,大多都……还算不错。” “那跟两京官员相比呢?” “自然是两京官员能力稍胜一筹。” “这是为何?” “学子进士及第之后,多从底层官员做起,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便会去地方历练,其中政绩卓越者,才会回到两京任职。如此看来,两京官员多为全国官员之佼佼者,地方官员当然有所不及。” “可也有不少是从两京外放到地方的,姚公之前是,宋广平宋刺史也是。即便如此,地方官员总体来看,也是远不及两京官员的吧?” 宋广平便是宋璟,如今正在极南之地做刺史。想起自己和这个老搭档,姚崇也不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听到这里,他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便不再圆滑着说话了:“圣人所言甚是。也是因此,许多为了缓解天灾给百姓造成的伤害,而制定的方略,在地方往往效果不佳。地方官员的素质若一直如此,他们直接面对百姓,早晚会引得民怨四起,于圣人大业无益。此事已迫在眉睫,老臣请圣人,尽早下定决心,改善此类情形!” 李隆基朗然一笑:“姚公果然深知我心!我想把京中能力极强的官员,派到地方去做都督或刺史,而地方官员中眼界开阔、政绩突出者,则召回两京为官。此等官员之流动并非仅限眼下,日后要发展为惯例,最好每隔几年便流动一次。姚公以为如何?” 姚崇看向李隆基的目光里满是赞赏:“圣人英明!” 李隆基当晚便命值班的中书舍人拟好相关制书。姚崇是个讲究效率的人,次日便把这封制书过了尚书、中书二省的审校,同时通过了李隆基的画日画可,第三日就通过门下省,昭告天下。 此举有效地改善了地方官员的能力和素质,让许多京中下发到地方的政策得到了有效的实施,还激发了有些在地方待了太久而懒政的官员上进之心。众多父母官或发掘或重启或运用自己卓越的能力,安抚了治下诸多百姓,让不少人回到了自己的田地里,静待开春新一度的耕种,企盼这一年能有一个久违的丰收。 一时间,整个大唐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有一位官员的事迹,却格格不入地听进了许多官员的耳朵里。 【第11章·一生兄弟一世情】① --> 萧江沅见李隆基为难,顺势上前扶住他,对众臣道:“圣人怒极,突感不适,今日便先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萧江沅虽比李隆基还要年轻许多,毕竟是天子近侍,臣子们不论官位高低,多少都要给她些面子。更何况她向来客气和善又周到,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都对她印象极好。眼下又是以天子身体为理由,众臣没有不从的。 刚一回到武德殿,李隆基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原样,冲萧江沅笑道:“你倒机智。” “大家是顾及薛王,想要赦免王国舅么?”萧江沅问道。 “五郎若是入宫来求我,我怎能不顾兄弟之情?”李隆基虽有无奈,目光却转而一定,“所以你方才处置得非常好,我今日身子不爽,谁都不见。这位王国舅便算是我向天下证明,绝不姑息皇亲国戚的决心,只要事情属实,一定会罚。只是……” “只是薛王是一定会入宫求情的,大家不见他,但上皇和太妃一定会见。”萧江沅凉凉地道。 “我就是头疼这个。阿耶才不会帮我呢,太妃又向来听阿耶的,若被五郎说动,我这便不好办了。” “那就让他们别被薛王说动,或者干脆,让他们反过来说服薛王。” “五郎确实最听太妃的话,可……我要罚太妃的亲弟弟,还让太妃帮我劝五郎别为此事生气求情……我可不敢,也没那个脸。”李隆基越想越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阿耶一定会骂我的。” “那便让臣去替大家挨骂吧。”萧江沅微微一笑。 见萧江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隆基考虑再三,终是道:“那便趁着五郎还没入宫,你赶紧过去。若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我就去阿耶那救你。” 自从李旦交大权于李隆基,便从甘露殿搬了出来,携薛王太妃一同住到了承庆殿。李隆基却不敢马上住进甘露殿,除了留宿在后妃宫里,便是在武德殿或立政殿居住。李隆基自是表达对上皇的尊崇和孝心,李旦则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自那以后,他便安心和薛王太妃同宿同起,醉心书画音律,一时竟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这一日萧江沅到来的时候,他正和薛王太妃一边打羯鼓,一边借着拍子,作箜篌的曲子。雅兴突然被打扰,来的人又是萧江沅,李旦很不开心,便对萧江沅爱搭不理。 薛王太妃向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又颇喜欢萧江沅,便欢欢喜喜地道:“阿沅今日怎么来了,可是三郎有事?” 萧江沅是带了李隆基的礼物来的,本想寒暄一番再说正事,见薛王太妃如此心直口快,她便也直接将御史弹劾王仙童一事,告诉了薛王太妃:“……国舅毕竟是太妃的亲弟弟,又是薛王的亲舅父,此事圣人自是想压下来的。奈何国舅此事已在民间声名颇显,引起了不小的民怨,那御史可是在朝会上正大光明弹劾,所列出的罪状证据确凿,先前圣人为了拜姚相公为相,又承诺过绝不姑息皇亲国戚……” 薛王太妃打断道:“所以圣人,是打算处置他了?” 萧江沅垂眸叹道:“圣人为了此事,方才在朝会上竟发了头痛病,还不曾做决定。奴婢想……” 薛王太妃忙拉了拉李旦的袖子,见李旦仍低头看着乐谱,丝毫不为所动,急道:“三郎可请了侍御医看?这种时候,你不在他身边侍奉,来我这做什么?” “圣人本想亲自过来的……” 薛王太妃又打断道:“李家的头痛病哪有不严重的,赶紧请侍御医,卧床休养才是,可别让他乱动了。” “正是。”连着被打断了好几次,萧江沅暗叹这薛王太妃虽老矣,急性子却不曾改变,好在她尚有应变能力,“圣人一向身体康健,突发头痛,多为心病。依奴婢看,圣人此番应是会惩罚国舅无疑了。” 萧江沅说着双膝跪地,伏拜道:“圣人无法亲自对太妃解释此事,心中实在有愧,奴婢斗胆,请太妃体谅圣人之苦和至孝之心,若真有降罪国舅那一日,太妃千万别怪罪圣人。” 萧江沅是代表李隆基来的,说的话自然便是李隆基的意思。一番话下来,李隆基的犹豫和无奈均已表明,决定也已透露,还占了先机,让人开不了求情的这个口,可谓是滴水不露。只可惜这些她想好的一番说辞,被薛王太妃断成了几截,效果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一样,对李旦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至于为何敢主动请缨过来,一则目前别无选择,二则她对薛王太妃的人品,还是蛮有信心的。果然,薛王太妃命身边宦官上期扶起萧江沅,道:“我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三郎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待上皇之心,待我之心,待兄弟之心,我最明白不过。都是我那弟弟不知检点,从前家中长辈溺爱,我也不好说什么,眼下正好,罚罚他,让他以后老实一些,这也是为了他好。是我家给三郎添了麻烦才是,我哪有怪罪三郎的道理?” 萧江沅当即顺着薛王太妃的话,拍了几个不着痕迹的马屁,逗得薛王太妃掩唇直笑:“不过……阿沅带来的东西,可不仅仅是上皇和我喜欢的,想来不仅仅是为了跟我解释吧?” 萧江沅只得投薛王太妃所好,开门见山地说了:“薛王想必过会儿便入宫了,到时还请太妃宽慰薛王一二,也替圣人在薛王面前多美言几句,别因为此事,伤了兄弟感情。” 薛王李业重情又冲动的性子,薛王太妃最清楚不过了,她闻言不禁一叹:“阿沅说得客气,实则担心伤及兄弟之情的,该是五郎啊。只是他……哎,我会与他好好说的。你以后若有事过来,万不可再像今日一样拐弯抹角了,听得我都急。” 萧江沅一时哭笑不得,便听一直沉默的李旦也开了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那副看似周到的行事,让别人就算心有疑惑或不满,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你在三郎身边,如此行事也就罢了,到了我面前,收起你那副样子。” 萧江沅忙应下,见李旦挥手让她退下,她求之不得,刚要离开,却正好赶上了薛王李业的到来。 见自己刚来,萧江沅就要走,李业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腕:“你等一会儿!” 李旦抬头皱眉道:“五郎,你还有没有规矩,放开她!” 李业蠕了蠕嘴,终是没说什么,分明一脸的不乐意,却仍是把手松了开。薛王太妃左右看了看这对父子,笑着缓和道:“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们了,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李业乖乖地走到薛王太妃身边坐下:“阿娘,舅父出事了。我今日入宫,就是想给舅父求个情,但我又说不过三哥,你和我一起去跟三哥说说吧。” 薛王太妃和萧江沅对视一眼,道:“你三哥今日因为这事,气得犯了头痛病,你可知道?” “他哪来的什么头痛病,装的吧?”李业一脸莫名其妙。 两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女人闻言都是眉峰一跳。萧江沅尚能维持脸上的微笑,薛王太妃因为面对的是儿子,又有萧江沅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虽还是笑着,却分明可见几分僵硬和咬牙切齿:“就你精明,是吧……” 李业不禁打了个寒战,转而冲萧江沅道:“阿沅,三哥对此事是怎么打算的?” 不等萧江沅回答,李旦先斥了一声:“身为天子亲兄弟,又是功臣,竟敢向天子近侍打听政事?” “阿耶,我就随便问问……”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舅父欺凌百姓,证据确凿,罪不容恕,就算三郎不罚,我也不容!”无视幼子的不敢置信,李旦安抚地牵住薛王太妃的手并紧握,见她仍是一脸谅解的浅笑,脸色才温柔了许多,“此事事关国家整顿吏治,五郎你不得插手。这不仅仅是为三郎计,也是为国家计。” 李业仍有不忍:“可……那是我亲舅父啊,自小便对我极好的……” “那你见过那些被他欺凌的百姓么?”见幼子摇头,李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可知我拦着你,也是在护着你啊。你三哥让阿沅过来,又何尝不是顾及你的心情?你是这样,四郎前些时日还敢与宰相过从甚密……三郎确实重视你等兄弟,可身为天子,就算再讲情分,很多事也不得不防。你们都跟大郎学学,远离政事,做一个闲散的富贵亲王,让三郎放心,也让我放心,不行么?” 【第11章·一生兄弟一世情】② --> 萧江沅见李隆基为难,顺势上前扶住他,对众臣道:“圣人怒极,突感不适,今日便先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萧江沅虽比李隆基还要年轻许多,毕竟是天子近侍,臣子们不论官位高低,多少都要给她些面子。更何况她向来客气和善又周到,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都对她印象极好。眼下又是以天子身体为理由,众臣没有不从的。 刚一回到武德殿,李隆基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原样,冲萧江沅笑道:“你倒机智。” “大家是顾及薛王,想要赦免王国舅么?”萧江沅问道。 “五郎若是入宫来求我,我怎能不顾兄弟之情?”李隆基虽有无奈,目光却转而一定,“所以你方才处置得非常好,我今日身子不爽,谁都不见。这位王国舅便算是我向天下证明,绝不姑息皇亲国戚的决心,只要事情属实,一定会罚。只是……” “只是薛王是一定会入宫求情的,大家不见他,但上皇和太妃一定会见。”萧江沅凉凉地道。 “我就是头疼这个。阿耶才不会帮我呢,太妃又向来听阿耶的,若被五郎说动,我这便不好办了。” “那就让他们别被薛王说动,或者干脆,让他们反过来说服薛王。” “五郎确实最听太妃的话,可……我要罚太妃的亲弟弟,还让太妃帮我劝五郎别为此事生气求情……我可不敢,也没那个脸。”李隆基越想越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阿耶一定会骂我的。” “那便让臣去替大家挨骂吧。”萧江沅微微一笑。 见萧江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隆基考虑再三,终是道:“那便趁着五郎还没入宫,你赶紧过去。若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我就去阿耶那救你。” 自从李旦交大权于李隆基,便从甘露殿搬了出来,携薛王太妃一同住到了承庆殿。李隆基却不敢马上住进甘露殿,除了留宿在后妃宫里,便是在武德殿或立政殿居住。李隆基自是表达对上皇的尊崇和孝心,李旦则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自那以后,他便安心和薛王太妃同宿同起,醉心书画音律,一时竟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这一日萧江沅到来的时候,他正和薛王太妃一边打羯鼓,一边借着拍子,作箜篌的曲子。雅兴突然被打扰,来的人又是萧江沅,李旦很不开心,便对萧江沅爱搭不理。 薛王太妃向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又颇喜欢萧江沅,便欢欢喜喜地道:“阿沅今日怎么来了,可是三郎有事?” 萧江沅是带了李隆基的礼物来的,本想寒暄一番再说正事,见薛王太妃如此心直口快,她便也直接将御史弹劾王仙童一事,告诉了薛王太妃:“……国舅毕竟是太妃的亲弟弟,又是薛王的亲舅父,此事圣人自是想压下来的。奈何国舅此事已在民间声名颇显,引起了不小的民怨,那御史可是在朝会上正大光明弹劾,所列出的罪状证据确凿,先前圣人为了拜姚相公为相,又承诺过绝不姑息皇亲国戚……” 薛王太妃打断道:“所以圣人,是打算处置他了?” 萧江沅垂眸叹道:“圣人为了此事,方才在朝会上竟发了头痛病,还不曾做决定。奴婢想……” 薛王太妃忙拉了拉李旦的袖子,见李旦仍低头看着乐谱,丝毫不为所动,急道:“三郎可请了侍御医看?这种时候,你不在他身边侍奉,来我这做什么?” “圣人本想亲自过来的……” 薛王太妃又打断道:“李家的头痛病哪有不严重的,赶紧请侍御医,卧床休养才是,可别让他乱动了。” “正是。”连着被打断了好几次,萧江沅暗叹这薛王太妃虽老矣,急性子却不曾改变,好在她尚有应变能力,“圣人一向身体康健,突发头痛,多为心病。依奴婢看,圣人此番应是会惩罚国舅无疑了。” 萧江沅说着双膝跪地,伏拜道:“圣人无法亲自对太妃解释此事,心中实在有愧,奴婢斗胆,请太妃体谅圣人之苦和至孝之心,若真有降罪国舅那一日,太妃千万别怪罪圣人。” 萧江沅是代表李隆基来的,说的话自然便是李隆基的意思。一番话下来,李隆基的犹豫和无奈均已表明,决定也已透露,还占了先机,让人开不了求情的这个口,可谓是滴水不露。只可惜这些她想好的一番说辞,被薛王太妃断成了几截,效果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一样,对李旦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至于为何敢主动请缨过来,一则目前别无选择,二则她对薛王太妃的人品,还是蛮有信心的。果然,薛王太妃命身边宦官上期扶起萧江沅,道:“我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三郎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待上皇之心,待我之心,待兄弟之心,我最明白不过。都是我那弟弟不知检点,从前家中长辈溺爱,我也不好说什么,眼下正好,罚罚他,让他以后老实一些,这也是为了他好。是我家给三郎添了麻烦才是,我哪有怪罪三郎的道理?” 萧江沅当即顺着薛王太妃的话,拍了几个不着痕迹的马屁,逗得薛王太妃掩唇直笑:“不过……阿沅带来的东西,可不仅仅是上皇和我喜欢的,想来不仅仅是为了跟我解释吧?” 萧江沅只得投薛王太妃所好,开门见山地说了:“薛王想必过会儿便入宫了,到时还请太妃宽慰薛王一二,也替圣人在薛王面前多美言几句,别因为此事,伤了兄弟感情。” 薛王李业重情又冲动的性子,薛王太妃最清楚不过了,她闻言不禁一叹:“阿沅说得客气,实则担心伤及兄弟之情的,该是五郎啊。只是他……哎,我会与他好好说的。你以后若有事过来,万不可再像今日一样拐弯抹角了,听得我都急。” 萧江沅一时哭笑不得,便听一直沉默的李旦也开了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那副看似周到的行事,让别人就算心有疑惑或不满,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你在三郎身边,如此行事也就罢了,到了我面前,收起你那副样子。” 萧江沅忙应下,见李旦挥手让她退下,她求之不得,刚要离开,却正好赶上了薛王李业的到来。 见自己刚来,萧江沅就要走,李业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腕:“你等一会儿!” 李旦抬头皱眉道:“五郎,你还有没有规矩,放开她!” 李业蠕了蠕嘴,终是没说什么,分明一脸的不乐意,却仍是把手松了开。薛王太妃左右看了看这对父子,笑着缓和道:“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们了,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李业乖乖地走到薛王太妃身边坐下:“阿娘,舅父出事了。我今日入宫,就是想给舅父求个情,但我又说不过三哥,你和我一起去跟三哥说说吧。” 薛王太妃和萧江沅对视一眼,道:“你三哥今日因为这事,气得犯了头痛病,你可知道?” “他哪来的什么头痛病,装的吧?”李业一脸莫名其妙。 两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女人闻言都是眉峰一跳。萧江沅尚能维持脸上的微笑,薛王太妃因为面对的是儿子,又有萧江沅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虽还是笑着,却分明可见几分僵硬和咬牙切齿:“就你精明,是吧……” 李业不禁打了个寒战,转而冲萧江沅道:“阿沅,三哥对此事是怎么打算的?” 不等萧江沅回答,李旦先斥了一声:“身为天子亲兄弟,又是功臣,竟敢向天子近侍打听政事?” “阿耶,我就随便问问……”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舅父欺凌百姓,证据确凿,罪不容恕,就算三郎不罚,我也不容!”无视幼子的不敢置信,李旦安抚地牵住薛王太妃的手并紧握,见她仍是一脸谅解的浅笑,脸色才温柔了许多,“此事事关国家整顿吏治,五郎你不得插手。这不仅仅是为三郎计,也是为国家计。” 李业仍有不忍:“可……那是我亲舅父啊,自小便对我极好的……” “那你见过那些被他欺凌的百姓么?”见幼子摇头,李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可知我拦着你,也是在护着你啊。你三哥让阿沅过来,又何尝不是顾及你的心情?你是这样,四郎前些时日还敢与宰相过从甚密……三郎确实重视你等兄弟,可身为天子,就算再讲情分,很多事也不得不防。你们都跟大郎学学,远离政事,做一个闲散的富贵亲王,让三郎放心,也让我放心,不行么?” 【第12章·木秀于林风必摧】① --> 申王的某些亲眷,当真有那么多事要求么?那些事当真有那么重要么,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就非要去求别人,为什么有些东西穷苦之时没有也能过好日子,如今就必须得有了? 这些事归结为一点: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萧江沅自幼入宫,幼时在掖庭五年,很多事其实记不起来了。之后便被上官婉儿带在身边,再后来更跟在了则天皇后身边侍奉,到如今屹立在李隆基身侧,已近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她接触的都是皇亲贵胄或世家子弟,虽也出过宫,却都是在西市、曲江池等热闹繁华的地方出没,这样贪得无厌又嘴脸难看的人,别说见,她连听都没听过。 这个问题对于她家阿郎来说,大抵便很简单了吧……那她还是不跟他提了,自己琢磨一下好了。 待回到住所,萧江沅便坐着发呆,没一会儿便见静忠回来了。她唤静忠进屋,想着自己的徒儿应该不会笑话自己,便把心中疑问,简单跟静忠讲了讲,便听静忠毫不意外地道:“这个世间就是会有这种人,徒儿入宫之前可见的多了。他们往往穷苦的时候,也并不像师父想得那样老实,一旦乍富乍贵,更是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很多东西,他们不是因为想要才要,而是他们认为,那就该是他们的。有事求上了你,反而你要感到荣幸,因为他们没有求别人。你若满足了他们,他们不一定会感恩戴德,你若满足不了,他们不仅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说给你听,说给别人听,更有甚者还会仇视。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就好比师父。” 静忠提起这种人就滔滔不绝,可见心中对其厌恶已久。讲着讲着,便见师父面色渐沉,他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多,惹师父不高兴了,便忙简单收个尾,临了还嘴甜了一下。 殊不知萧江沅只是陷入了沉思而已。静忠最后的恭维对她来说,就是在阐述一个连她自己都认可的事实,故而对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静忠才刚到萧江沅身边没多久,对她的习性还摸索不透。他以为是自己太笨,实则这与萧江沅本人很多时候不循常理也有关系。便如此时,寻常的师父多会笑嗔徒儿一句,此事便过去了,萧江沅却什么都不说,让静忠更不知所措了。 屋内静谧了半晌,静忠才试探着开口:“师父……今日怎的想起问这个了?” 萧江沅回过神来:“今日正好遇到了,不是很懂,所以才问。” “是谁?那人唐突师父了吗?师父可有受气?”静忠一听,急了起来。 萧江沅见静忠反应这么大,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关心,这才浅浅一笑:“他们可唐突不到我这里来,受气便更不会了。” “那师父如此耿耿于怀……” “我只是想不通而已,听了你方才说的,似乎明白一些了……” 静忠悄然松了口气,壮着胆子说起笑来:“原来世间也有师父不懂的事啊……” 他起初是真的觉得,他的师父博学又万能,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又好看又高大,值得信赖,可以依靠。今日却发现,连他都懂的事,师父却显得十分茫然,他不觉要开始重新审视他这位年轻的师父了。 “当然。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也有那么多的事,我寥寥一人,怎能了解得详尽又清楚?” “那……我之前问师父的那个问题呢?”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李隆基的办法,便道:“待你什么时候身处高位,便能知道其中奥秘了。” 说完,萧江沅便换了身衣服,出发去给李隆基值夜了,留静忠独自一人在房内。她没有看到静忠变幻莫测的神色,也没有听到他意味深长的低语:“这是不是说……只要我身处高位,我的权力便可以压过律法……” 这个问题,却不能再问下去了。 李隆基今夜宿在立政殿。萧江沅刚一入殿,便觉气氛不大对。放眼望去,宫人内侍噤若寒蝉,殿内安静得连纱帘随风掠过地面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 见萧内监到了,殿内的宫人内侍才纷纷松了口气。领头的杨思勖正好顺势跟萧江沅换班,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萧江沅忙低声问,便听杨思勖道:“刚有人上奏,说是功臣对大家不满,大家已经下令收押了。” 说实在的,功臣们一路跟着李隆基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扶持李隆基坐稳皇帝宝座,期间同生死共患难,命都差点不要,结果功成之后,大权没拿到手,位极人臣也只是曾经拥有,官位一降再降,赏赐一减再减,有的甚至还被贬出了两京,他们心中有落差实在在所难免。不论是非曲折,只看结果的话,他们对李隆基寒心,甚至怨恨也不为过。 别说他们,朝中官宦郎吏,民间儒生百姓,也有一些同情他们的,但大多不过放在心底,想起来的时候暗自感叹感叹也就罢了。历代功臣嚣张跋扈几乎成了惯例,就算有几个不是这样,其骤然从小吏登临高位,也很难让人心服口服,所以就算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 历代功臣中,不得好死者也比比皆是。倒不是因为帝王嗜杀,而是功臣的存在,对帝位产生了威胁。不少功臣仗着自己为帝王立下过汗马功劳,便以为自己一生无忧,想如何便如何,谁也阻挡不了,甚至还可以与帝王共掌大权,同享江山——这,便是功高震主,帝王大忌之一。 李隆基对这些功臣多少有些惭愧,但自认绝非苛待。他罢免他们的相位,收回他们的相权,是因为他们大多并不适合做宰相,且有私通亲王之嫌;他一点点收回赏赐给他们的食邑,是因为天灾面前,国家更需要税收——他并非全都收回,也留下了足够他们富贵余生的财力;他把王琚贬到外地,起初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话,但后来仔细想想,王琚出入外朝后宫毫无限制,自己没管他,却不代表认可他的行为,结果皇后竟以为他王琚是多大的功臣,还派女官去慰问他的老母亲——长此以往,他王琚还不更猖狂? 说句难听的话,他李隆基至今为止还没动过要杀他们的心思,他们还嫌不够仁慈? 李隆基一直闷着,纾解不开,便不肯睡觉。萧江沅第一次见他这般任性,终是无奈地道:“也并不是所有功臣都这样吧,我看王将军,他就老实了很多啊。” 萧江沅说的是自小便跟在李隆基身边做小厮,如今也成了将军,还管着军马和闲厩的王毛仲。 李隆基阴阳怪气地道:“只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谁又像刘公和钟将军那般居功至伟,便敢于直抒胸臆呢?” 原来是刘幽求和钟绍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萧江沅恍然点了点头:“既已收押,大家打算如何处置他二人?” “我打算明日,等姚公来了之后再说。” 萧江沅便知李隆基会这样回答:“既是如此,大家为何不肯就寝?”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横了萧江沅一眼。又闷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他才主动从榻上走下来,张开双臂站好,等宫人为自己换上寝衣。见萧江沅去倒安神茶,倒完还用素白的手轻轻地扇,神态安逸,他的心也不由一静。犹豫了一下,他问:“你也是功臣,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凉薄?” 萧江沅扇着茶上热气的手微微一顿:“……会啊。” 【第12章·木秀于林风必摧】② --> 申王的某些亲眷,当真有那么多事要求么?那些事当真有那么重要么,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就非要去求别人,为什么有些东西穷苦之时没有也能过好日子,如今就必须得有了? 这些事归结为一点: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萧江沅自幼入宫,幼时在掖庭五年,很多事其实记不起来了。之后便被上官婉儿带在身边,再后来更跟在了则天皇后身边侍奉,到如今屹立在李隆基身侧,已近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她接触的都是皇亲贵胄或世家子弟,虽也出过宫,却都是在西市、曲江池等热闹繁华的地方出没,这样贪得无厌又嘴脸难看的人,别说见,她连听都没听过。 这个问题对于她家阿郎来说,大抵便很简单了吧……那她还是不跟他提了,自己琢磨一下好了。 待回到住所,萧江沅便坐着发呆,没一会儿便见静忠回来了。她唤静忠进屋,想着自己的徒儿应该不会笑话自己,便把心中疑问,简单跟静忠讲了讲,便听静忠毫不意外地道:“这个世间就是会有这种人,徒儿入宫之前可见的多了。他们往往穷苦的时候,也并不像师父想得那样老实,一旦乍富乍贵,更是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很多东西,他们不是因为想要才要,而是他们认为,那就该是他们的。有事求上了你,反而你要感到荣幸,因为他们没有求别人。你若满足了他们,他们不一定会感恩戴德,你若满足不了,他们不仅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说给你听,说给别人听,更有甚者还会仇视。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就好比师父。” 静忠提起这种人就滔滔不绝,可见心中对其厌恶已久。讲着讲着,便见师父面色渐沉,他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多,惹师父不高兴了,便忙简单收个尾,临了还嘴甜了一下。 殊不知萧江沅只是陷入了沉思而已。静忠最后的恭维对她来说,就是在阐述一个连她自己都认可的事实,故而对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静忠才刚到萧江沅身边没多久,对她的习性还摸索不透。他以为是自己太笨,实则这与萧江沅本人很多时候不循常理也有关系。便如此时,寻常的师父多会笑嗔徒儿一句,此事便过去了,萧江沅却什么都不说,让静忠更不知所措了。 屋内静谧了半晌,静忠才试探着开口:“师父……今日怎的想起问这个了?” 萧江沅回过神来:“今日正好遇到了,不是很懂,所以才问。” “是谁?那人唐突师父了吗?师父可有受气?”静忠一听,急了起来。 萧江沅见静忠反应这么大,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关心,这才浅浅一笑:“他们可唐突不到我这里来,受气便更不会了。” “那师父如此耿耿于怀……” “我只是想不通而已,听了你方才说的,似乎明白一些了……” 静忠悄然松了口气,壮着胆子说起笑来:“原来世间也有师父不懂的事啊……” 他起初是真的觉得,他的师父博学又万能,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又好看又高大,值得信赖,可以依靠。今日却发现,连他都懂的事,师父却显得十分茫然,他不觉要开始重新审视他这位年轻的师父了。 “当然。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也有那么多的事,我寥寥一人,怎能了解得详尽又清楚?” “那……我之前问师父的那个问题呢?”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李隆基的办法,便道:“待你什么时候身处高位,便能知道其中奥秘了。” 说完,萧江沅便换了身衣服,出发去给李隆基值夜了,留静忠独自一人在房内。她没有看到静忠变幻莫测的神色,也没有听到他意味深长的低语:“这是不是说……只要我身处高位,我的权力便可以压过律法……” 这个问题,却不能再问下去了。 李隆基今夜宿在立政殿。萧江沅刚一入殿,便觉气氛不大对。放眼望去,宫人内侍噤若寒蝉,殿内安静得连纱帘随风掠过地面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 见萧内监到了,殿内的宫人内侍才纷纷松了口气。领头的杨思勖正好顺势跟萧江沅换班,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萧江沅忙低声问,便听杨思勖道:“刚有人上奏,说是功臣对大家不满,大家已经下令收押了。” 说实在的,功臣们一路跟着李隆基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扶持李隆基坐稳皇帝宝座,期间同生死共患难,命都差点不要,结果功成之后,大权没拿到手,位极人臣也只是曾经拥有,官位一降再降,赏赐一减再减,有的甚至还被贬出了两京,他们心中有落差实在在所难免。不论是非曲折,只看结果的话,他们对李隆基寒心,甚至怨恨也不为过。 别说他们,朝中官宦郎吏,民间儒生百姓,也有一些同情他们的,但大多不过放在心底,想起来的时候暗自感叹感叹也就罢了。历代功臣嚣张跋扈几乎成了惯例,就算有几个不是这样,其骤然从小吏登临高位,也很难让人心服口服,所以就算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 历代功臣中,不得好死者也比比皆是。倒不是因为帝王嗜杀,而是功臣的存在,对帝位产生了威胁。不少功臣仗着自己为帝王立下过汗马功劳,便以为自己一生无忧,想如何便如何,谁也阻挡不了,甚至还可以与帝王共掌大权,同享江山——这,便是功高震主,帝王大忌之一。 李隆基对这些功臣多少有些惭愧,但自认绝非苛待。他罢免他们的相位,收回他们的相权,是因为他们大多并不适合做宰相,且有私通亲王之嫌;他一点点收回赏赐给他们的食邑,是因为天灾面前,国家更需要税收——他并非全都收回,也留下了足够他们富贵余生的财力;他把王琚贬到外地,起初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话,但后来仔细想想,王琚出入外朝后宫毫无限制,自己没管他,却不代表认可他的行为,结果皇后竟以为他王琚是多大的功臣,还派女官去慰问他的老母亲——长此以往,他王琚还不更猖狂? 说句难听的话,他李隆基至今为止还没动过要杀他们的心思,他们还嫌不够仁慈? 李隆基一直闷着,纾解不开,便不肯睡觉。萧江沅第一次见他这般任性,终是无奈地道:“也并不是所有功臣都这样吧,我看王将军,他就老实了很多啊。” 萧江沅说的是自小便跟在李隆基身边做小厮,如今也成了将军,还管着军马和闲厩的王毛仲。 李隆基阴阳怪气地道:“只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谁又像刘公和钟将军那般居功至伟,便敢于直抒胸臆呢?” 原来是刘幽求和钟绍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萧江沅恍然点了点头:“既已收押,大家打算如何处置他二人?” “我打算明日,等姚公来了之后再说。” 萧江沅便知李隆基会这样回答:“既是如此,大家为何不肯就寝?”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横了萧江沅一眼。又闷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他才主动从榻上走下来,张开双臂站好,等宫人为自己换上寝衣。见萧江沅去倒安神茶,倒完还用素白的手轻轻地扇,神态安逸,他的心也不由一静。犹豫了一下,他问:“你也是功臣,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凉薄?” 萧江沅扇着茶上热气的手微微一顿:“……会啊。” 【第13章·范阳卢氏有贤名】① --> 姚崇和魏知古不对付这件事,但凡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得出。姚崇经常以魏知古小吏出身说事,势要让自己压魏知古一头,成为宰相中的一把手。 魏知古怎能甘心示弱?他身为功臣,在上皇还是相王的时候,就在其身边做事,和郭元振一样,算上皇的人,却未曾如郭元振一般遭李隆基猜疑贬斥;经历张说、王琚、刘幽求和钟绍京等事之后,他依然屹立在政事堂里,地位不降反升。他的能力不及张说,也不如王琚讨天子欢心,天子还能这般待他,那不就是因为自己对天子来说,不可或缺么? 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一点让天子这般看重,事实上早在张说被贬外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暗自把行李收拾好了。但既然天子留下了他,还让他做到了门下侍中,他就要秉承天子之志,为了缔造盛世,发挥且奉献自己的一切。 ——这一点,魏知古着实误会李隆基了。 李隆基本意是想为姚崇找一个副手,他本以为魏知古这个人性子较软,又是功臣里难得听话的人,且能力一般,政事上便不能与姚崇一争高下,想争也争不过。可李隆基怎么也没想到,功臣别的坏习惯,魏知古没沾染上,唯独跟姚崇八字不合这一点,继承了个十足十。 好在姚崇和魏知古二人表面虽不合拍,工作中倒还相安无事,政事分配相宜,竟无一丝耽误。但李隆基也知道,这就好比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得抓紧时间,尽快找到下一个能胜任门下侍中之人才行。 这边李隆基的眼波在姚崇和魏知古两人身上转来转去,那边魏知古已经向李隆基行过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正事,便见姚崇抚掌而笑:“方才圣人与我正说到这主理选官之人选,没想到这么快,这人选便到了。” 话音未落,李隆基和魏知古便都睁大了双眼,先朝姚崇看去,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姚崇会推荐魏知古主理选官?他们没听错吧…… 李隆基转头冲萧江沅挑了挑眉,见萧江沅点头,不禁想走到殿外,看看天上是不是有两个太阳。 魏知古对此也很诧异,但他想的是,姚崇能这样做,其中一定有问题,他还没想对姚崇如何呢,这姚崇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姚崇这个田舍汉,连他这个仅存的功臣宰相都不肯放过,心肠未免也太黑了。 魏知古心下虽这么骂,面上也合不来,但眼下毕竟是在天子面前,姑且给姚崇几分薄面:“魏某不知姚相公是何意思。” 李隆基看向姚崇:“我也不知姚公到底有何打算。” 姚崇笑道:“选官一事,乃是吏治重中之重,向来两京并行。长安的人选,老臣已心中有数,稍后再禀,这东都的人选,便非魏相公莫属了。” 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魏知古人在东都,门下省的庶务便得另着人暂时代理,这样一来,日后罢免魏知古的相位,改拜别人,也显得不那么突兀又绝情,李隆基也正好可以仔细审查一下,最好便从门下省提出一人来顶替魏知古的位置。 五月选官,事多繁重,两位首席宰相一个坐镇长安,一个赴东都主理,倒也合理。魏知古一见李隆基神色,便知此事恐怕拒绝不了,再说去东都选官对他一个吏部尚书来说,也是份内之事,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可心底终究有些不甘心,他便开口,非要问上李隆基一句:“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李隆基自然是支持姚崇的,却不能那么说:“我觉得满朝文武之中,没人比魏相公更能胜任的了。” 魏知古暗叹一声,拱手道:“既如此,臣听圣人的。” “好好好……”李隆基笑容可掬,“魏相公到时可要早去早回啊。” 李隆基本是客气客气,魏知古就不这么认为了。他对于圣人这一隐晦的“承诺”很是信任和感动,不禁挺直了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比姚崇神气一些。 这自然逃不出姚崇的法眼。他却只是笑笑,随魏知古去了。对于他来说,能与圣人心照不宣把魏知古支出长安,就是成功。目的既已达到,这魏知古想必在政事堂里待不了多久了,让一让他又有何妨? 这样一耽搁,魏知古便把自己今日来见李隆基的目的给忘了,李隆基想要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毕,姚崇接下来也没什么话好说,殿内便陷入了一种既莫名又尴尬的安静之中。 见君臣三人笑容满面,半晌都不说话,萧江沅轻咳了一声:“大家,今日魏相公来此,想必有事要说。” 魏知古这才想起来,刚一开口,便见姚崇一副憋笑的神情,一句话直接呛在了嗓子眼里。李隆基忙让萧江沅给魏知古端杯茶喝。见魏知古的脸也不知是羞愤的还是咳的,已是通红,他单手托起腮来,掩住自己飞扬的唇角。 萧江沅一边为魏知古轻抚胸腹顺气,一边瞥了李隆基一眼:自古明君雄主,哪有笑话臣子的? 李隆基当即正色起来:“魏相公可还好?” 魏知古正冲萧江沅拱手感谢,闻言垂手也垂下头:“臣失仪了。” 李隆基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治魏知古的罪:“魏相公今日可还是为了突厥的事前来?” “正是。” “此事交给姚公就行了。”李隆基轻描淡写地道,“魏相公从今日开始,便在选官的事情上多加留心吧。东都虽不比长安,可也是大唐两京之一,那里的朝廷官场也务必清明才是。这是个重任,我便交给魏相公全权负责了。” 魏知古当确定自己要去东都的时候,便知会有此结果,所以并不意外,接受得也十分坦然:“东都那边,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圣人所托。长安门下省这边,臣也不想有失,但到时臣毕竟不在长安,许多事便力不从心,臣想举荐一人,替臣暂理门下省,不知可否?” 退位老臣举荐新臣继续担任自己原来的官位,这在朝廷之中,都算不成文的惯例,更何况只是委任一人暂理?一般这样的要求,天子是不会拒绝的,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可魏知古提出一个,姚崇便以其无能或者资历尚浅等理由否决一个,如此反复几番,魏知古性子再软,也有些急了起来:“那不知姚相公觉得谁比较合适?” 见魏知古恼了,姚崇笑了:“门下省乃魏相公直辖,姚某怎么好插手?” 见姚崇笑了,魏知古更气了:“那姚相公方才是在与魏某说笑呢吗?” 眼见两位宰相越说越不对劲,萧江沅才刚回到李隆基身边站好,就又暗自活动起筋骨,准备随时冲下去拉架了,却听一阵苍老的咳声突然响起,随后便见一位身穿灰白色圆领布衣袍衫的白发老者,缓缓地走到了姚崇和魏知古之间,道:“两位相公当为百官之表率,不可失礼于君前啊!” 殿内众人皆被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来的?既然没有通报,便是在方才姚崇和魏知古依次入殿的时候一同到了。姚崇肯定是一个人来的,他又是门下侍郎,想必是和魏知古一起的了。他一直没作声,萧江沅和李隆基等人便一直没发觉他的存在。 魏知古从得知东都选官一事开始,便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起初以为是忘记禀报的突厥一事,可这事交给姚崇之后,他还是没能安下心来。方才举荐官员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了,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全然想起。 这卢怀慎还是他领来的呢,结果他竟也给忘了…… 他忙拉着卢怀慎往前迈了一步:“圣人以为,卢公代臣暂理门下省,如何?” 李隆基好笑地看向姚崇:“姚公此时可还有异议?” 姚崇拱手道:“但凭圣人做主。” 李隆基这才看向卢怀慎。此人存在感极弱,众人往往是只听得他声名,却不见他人影,此次也是李隆基第一次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可除了一身暗淡的旧衣,能让李隆基知道此人廉洁清贫,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位卢老丈,竟能让姚崇和魏知古收敛且意见统一,多少也是位奇人,看来他得多了解了解了。 【第13章·范阳卢氏有贤名】② --> 姚崇和魏知古不对付这件事,但凡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得出。姚崇经常以魏知古小吏出身说事,势要让自己压魏知古一头,成为宰相中的一把手。 魏知古怎能甘心示弱?他身为功臣,在上皇还是相王的时候,就在其身边做事,和郭元振一样,算上皇的人,却未曾如郭元振一般遭李隆基猜疑贬斥;经历张说、王琚、刘幽求和钟绍京等事之后,他依然屹立在政事堂里,地位不降反升。他的能力不及张说,也不如王琚讨天子欢心,天子还能这般待他,那不就是因为自己对天子来说,不可或缺么? 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一点让天子这般看重,事实上早在张说被贬外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暗自把行李收拾好了。但既然天子留下了他,还让他做到了门下侍中,他就要秉承天子之志,为了缔造盛世,发挥且奉献自己的一切。 ——这一点,魏知古着实误会李隆基了。 李隆基本意是想为姚崇找一个副手,他本以为魏知古这个人性子较软,又是功臣里难得听话的人,且能力一般,政事上便不能与姚崇一争高下,想争也争不过。可李隆基怎么也没想到,功臣别的坏习惯,魏知古没沾染上,唯独跟姚崇八字不合这一点,继承了个十足十。 好在姚崇和魏知古二人表面虽不合拍,工作中倒还相安无事,政事分配相宜,竟无一丝耽误。但李隆基也知道,这就好比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得抓紧时间,尽快找到下一个能胜任门下侍中之人才行。 这边李隆基的眼波在姚崇和魏知古两人身上转来转去,那边魏知古已经向李隆基行过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正事,便见姚崇抚掌而笑:“方才圣人与我正说到这主理选官之人选,没想到这么快,这人选便到了。” 话音未落,李隆基和魏知古便都睁大了双眼,先朝姚崇看去,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姚崇会推荐魏知古主理选官?他们没听错吧…… 李隆基转头冲萧江沅挑了挑眉,见萧江沅点头,不禁想走到殿外,看看天上是不是有两个太阳。 魏知古对此也很诧异,但他想的是,姚崇能这样做,其中一定有问题,他还没想对姚崇如何呢,这姚崇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姚崇这个田舍汉,连他这个仅存的功臣宰相都不肯放过,心肠未免也太黑了。 魏知古心下虽这么骂,面上也合不来,但眼下毕竟是在天子面前,姑且给姚崇几分薄面:“魏某不知姚相公是何意思。” 李隆基看向姚崇:“我也不知姚公到底有何打算。” 姚崇笑道:“选官一事,乃是吏治重中之重,向来两京并行。长安的人选,老臣已心中有数,稍后再禀,这东都的人选,便非魏相公莫属了。” 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魏知古人在东都,门下省的庶务便得另着人暂时代理,这样一来,日后罢免魏知古的相位,改拜别人,也显得不那么突兀又绝情,李隆基也正好可以仔细审查一下,最好便从门下省提出一人来顶替魏知古的位置。 五月选官,事多繁重,两位首席宰相一个坐镇长安,一个赴东都主理,倒也合理。魏知古一见李隆基神色,便知此事恐怕拒绝不了,再说去东都选官对他一个吏部尚书来说,也是份内之事,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可心底终究有些不甘心,他便开口,非要问上李隆基一句:“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李隆基自然是支持姚崇的,却不能那么说:“我觉得满朝文武之中,没人比魏相公更能胜任的了。” 魏知古暗叹一声,拱手道:“既如此,臣听圣人的。” “好好好……”李隆基笑容可掬,“魏相公到时可要早去早回啊。” 李隆基本是客气客气,魏知古就不这么认为了。他对于圣人这一隐晦的“承诺”很是信任和感动,不禁挺直了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比姚崇神气一些。 这自然逃不出姚崇的法眼。他却只是笑笑,随魏知古去了。对于他来说,能与圣人心照不宣把魏知古支出长安,就是成功。目的既已达到,这魏知古想必在政事堂里待不了多久了,让一让他又有何妨? 这样一耽搁,魏知古便把自己今日来见李隆基的目的给忘了,李隆基想要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毕,姚崇接下来也没什么话好说,殿内便陷入了一种既莫名又尴尬的安静之中。 见君臣三人笑容满面,半晌都不说话,萧江沅轻咳了一声:“大家,今日魏相公来此,想必有事要说。” 魏知古这才想起来,刚一开口,便见姚崇一副憋笑的神情,一句话直接呛在了嗓子眼里。李隆基忙让萧江沅给魏知古端杯茶喝。见魏知古的脸也不知是羞愤的还是咳的,已是通红,他单手托起腮来,掩住自己飞扬的唇角。 萧江沅一边为魏知古轻抚胸腹顺气,一边瞥了李隆基一眼:自古明君雄主,哪有笑话臣子的? 李隆基当即正色起来:“魏相公可还好?” 魏知古正冲萧江沅拱手感谢,闻言垂手也垂下头:“臣失仪了。” 李隆基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治魏知古的罪:“魏相公今日可还是为了突厥的事前来?” “正是。” “此事交给姚公就行了。”李隆基轻描淡写地道,“魏相公从今日开始,便在选官的事情上多加留心吧。东都虽不比长安,可也是大唐两京之一,那里的朝廷官场也务必清明才是。这是个重任,我便交给魏相公全权负责了。” 魏知古当确定自己要去东都的时候,便知会有此结果,所以并不意外,接受得也十分坦然:“东都那边,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圣人所托。长安门下省这边,臣也不想有失,但到时臣毕竟不在长安,许多事便力不从心,臣想举荐一人,替臣暂理门下省,不知可否?” 退位老臣举荐新臣继续担任自己原来的官位,这在朝廷之中,都算不成文的惯例,更何况只是委任一人暂理?一般这样的要求,天子是不会拒绝的,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可魏知古提出一个,姚崇便以其无能或者资历尚浅等理由否决一个,如此反复几番,魏知古性子再软,也有些急了起来:“那不知姚相公觉得谁比较合适?” 见魏知古恼了,姚崇笑了:“门下省乃魏相公直辖,姚某怎么好插手?” 见姚崇笑了,魏知古更气了:“那姚相公方才是在与魏某说笑呢吗?” 眼见两位宰相越说越不对劲,萧江沅才刚回到李隆基身边站好,就又暗自活动起筋骨,准备随时冲下去拉架了,却听一阵苍老的咳声突然响起,随后便见一位身穿灰白色圆领布衣袍衫的白发老者,缓缓地走到了姚崇和魏知古之间,道:“两位相公当为百官之表率,不可失礼于君前啊!” 殿内众人皆被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来的?既然没有通报,便是在方才姚崇和魏知古依次入殿的时候一同到了。姚崇肯定是一个人来的,他又是门下侍郎,想必是和魏知古一起的了。他一直没作声,萧江沅和李隆基等人便一直没发觉他的存在。 魏知古从得知东都选官一事开始,便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起初以为是忘记禀报的突厥一事,可这事交给姚崇之后,他还是没能安下心来。方才举荐官员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了,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全然想起。 这卢怀慎还是他领来的呢,结果他竟也给忘了…… 他忙拉着卢怀慎往前迈了一步:“圣人以为,卢公代臣暂理门下省,如何?” 李隆基好笑地看向姚崇:“姚公此时可还有异议?” 姚崇拱手道:“但凭圣人做主。” 李隆基这才看向卢怀慎。此人存在感极弱,众人往往是只听得他声名,却不见他人影,此次也是李隆基第一次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可除了一身暗淡的旧衣,能让李隆基知道此人廉洁清贫,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位卢老丈,竟能让姚崇和魏知古收敛且意见统一,多少也是位奇人,看来他得多了解了解了。 【第14章·心思犹如海底针】① --> 屋内静了一刹。 李隆基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他只抬眸看向萧江沅,俊眉稍稍一挑——还不赶紧嫁个人给他看看,好让他放心? 见李隆基既不追问也不反驳,萧江沅也乐得无视李隆基眼中的意思,一起装傻,就当李业什么都没说过。 萧江沅女儿身一事,李宪曾看穿过,却只作不知,口风极严,如今李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洞悉了——这还只是说出口的,也许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他们尚未知晓。 这件事,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戳破,或许是为了保护萧江沅,或许是觉得没必要,或许是斟酌再三之后发现这样最好,总之,萧江沅宦官的身份是越坐越稳了。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既危险又安全,很值得开心,可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只剩下无奈了。 最后还是李业自己觉得言语有失,忙道:“三哥,你会和以前一样,护着我的,对么?” 李隆基郑重点头:“当然,吾等兄弟,我都会好好守护的。” 李业急急坐起身:“那三哥你白纸黑字写下来……” 话音未落,李业的软枕因他急忙的动作稍稍一挪,露出了下面的一角雪白来。李隆基的目光随即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 不等李业伸手去抢,李隆基已经将那雪白拈了出来,原来是一块丝绢的手帕,通体雪白无暇,上面毫无花样。 这手帕李隆基再熟悉不过了。他人不论男女,其手帕多少都会绣点东西,或是姓氏,或是花草植株,只有一个人的手帕上什么都没有,而且只用雪白之色——萧江沅。她的手帕什么时候跑五郎这里来了,还藏在枕下,不想被人看见? 李隆基看向萧江沅,发现萧江沅盯着这块手帕若有所思,好像根本没认出来,再看五郎,只见他垂着头,时不时地瞟一眼萧江沅,活脱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问,只噙着笑,目光在萧江沅和李业两人之间流转,看他们到底怎么办。 李隆基所知的手帕的习惯,萧江沅并不知晓,便始终不能确认,还从袖间拿了一条新手帕出来,拎到了李隆基手边,然后转头看向了李业。她记得自己有条手帕在李业这里,但是这么久了李业一直没有归还,她便以为那手帕要么被李业丢了,要么李业自己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并没有追问,也打算不了了之。今日,她怎么都没想到手帕不仅还在,更是在离李业如此之近的地方。 李业看得出萧江沅在疑问些什么,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过会亲自洗干净了还你,你看我都洗干净了,可我好歹是个亲王,再怎么闲散,自己王府里的事情也有很多的。你这手帕不过小事,我自然总想不起来,所以我今日才放到枕下,就是想着等你来了还你的。” 李隆基突然道:“她必然是跟着我行动的,可我今日要来,事先没通知任何人,你怎么知道今日便能还她的?” 李业语结了一会儿,道:“三哥你出去了那么久,自然有些事没看到。” 李隆基长长地“哦”了一声,把手帕放回到李业手里,道:“那你还等什么,我们就要回宫了,快还她啊。” 李业暗自瞪了李隆基一眼,手虽把手帕往萧江沅那边送,手指却捏得极紧:“那……你拿回去吧。” 见五郎每说一个字,都要看一眼萧江沅的反应,却除了一脸茫然什么都看不到,李隆基就觉得好笑。犹觉不够,他更添了一句:“阿沅,我们该走了,你赶紧收起来啊。” 李业的嘴扁得更厉害了,却听萧江沅轻柔地道:“薛王若是喜欢,送您便是。不过一块手帕而已,改天奴婢还可以送你十条八条的,换着用,薛王觉得可好?” 李业抬头看着萧江沅浅笑嫣然的脸,脸微微一红,也抿唇微笑起来,还不忘冲李隆基扬了扬眉,却见李隆基宠溺地看着自己。他顿悟了什么,朗然对萧江沅道:“那就不用了,这一个就行。” 待回到太极宫,李隆基刚在武德殿坐下,就听小宦官来报,说是魏知古从东都洛阳回来了,下午曾到访觐见,等了许久不见李隆基归来,便说明日上午再来,请李隆基务必在殿里等他。 “可有奏疏留下?”李隆基一边在御案上翻找,一边问道。 小宦官答:“不曾,魏相公也没说过究竟为何事前来。” “什么事这么急又重要……”李隆基暗自嘟囔了一句,又问,“还有谁来过么?” “姚相公,来得还很巧……”小宦官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不知道该不该提,便住了嘴。可话头已起,勾起了李隆基的好奇心,岂是他住嘴便能不说的?在李隆基的严厉催促下,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姚相公到来,正好赶上魏相公离开。” 李隆基眼波流转一番:“那又如何?” “以往魏相公都会敬姚相公年长,又得大家宠信,先行礼于姚相公,此番却等姚相公拱手之后才有所动作。而且魏相公从前都不直视姚相公的,总是行完礼就匆匆离开,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此番不仅直视姚相公看了好一会儿,还跟姚相公说了几句话。奴婢离得远,魏相公说什么,奴婢就听不见了。” “姚公听完有何反应?” “姚相公只是笑。”小宦官没说,他觉得姚相公对魏相公特别不以为然,但这话就不应该他来说了。 仅凭一个“笑”字,李隆基已经意会到小宦官言下之意,转头冲萧江沅笑道:“你带出来一个好帮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受宠若惊:“奴婢边令诚。” “哪个令,哪个诚?” “命令的令,诚实的诚。” 李隆基颔首道:“阿沅,你看看,这不比你那个静忠强?” 萧江沅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边令史,你该轮休了。” 边令诚忙拱手告别,退出了武德殿,其速度之快让李隆基瞠目结舌,不觉心下感叹,这莫不是在逃命?李隆基毕竟是皇帝,这种小事不过一笑而过,很快他又被魏知古的归来和不寻常吸引过去。 卢怀慎才被他召回来拜相,魏知古就在东都坐不住了,想来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欲有所挽回。魏知古能对姚崇那样,想必是成竹在胸,觉得自己不仅可以保住门下侍中之位,还能超越姚崇,统领政事堂。 李隆基不禁好奇起来,这魏知古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事,竟能使政局有这样的改变?魏知古可是在东都选官,姚崇就算有什么把柄,也落不到那里去啊。 这时,萧江沅想起了卢怀慎一事,便将卢怀慎的疑问和自己的回答,告诉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不觉头痛起来。这一天天的,国事就够烦了,五月已至,江南第一度收成又歉收,西边突厥阿史那默啜骚扰边境被打败了,还好意思自称大唐驸马又来求亲,这几个官员竟更不让人省心,又是竞争又是胡思乱想的。 国事倒还好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策之后分发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动手便是。可姚魏之争除了天子李隆基没人能处理,卢怀慎老臣之心敏感脆弱,恐防他自以为是李隆基用来和姚崇与魏知古博弈的棋子,有机会还得点拨解释一番。这次单靠萧江沅的言辞是远远不够份量的了,也得李隆基亲自来。 ——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第14章·心思犹如海底针】② --> 此病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一旦患上,便是一生。若说昨夜,李宪等兄弟还担心李业患急性之症而命不久矣,眼下则都松了口气。若是慢性之症,好好将养着,没准还能寿终正寝。他们家早已度过了最难挨的日子,如今拨云见日,闲散与富贵接踵而来,最适宜养病了不是? 所以李隆基纵是听到了李业患心疾一说,也没有太过悲痛,反而松了口气:“知道是什么病便好办了,好在是你我都司空见惯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五郎还这么年轻,养得回来。” 这时,李业的房门开了,医师走了出来,拱手道:“启圣人,薛王请圣人及诸位大王入内。” 李隆基当即便携李宪等人抬步而去。刚迈了两步,发现萧江沅并没有跟上来,他停顿回首皱眉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跟进来?” 萧江沅见李宪诸王都没有带随从跟着一起入内,便叉着手恭谨地道:“薛王大病初愈,臣恐薛王呼吸不似常人松快,房内应是容不下太多人。大家与诸位大王乃是薛王亲兄弟,理应入内照看,臣只不过是一介内侍,不敢相随。” 不等李隆基回应,便听房内有一小厮冲出来传话道:“薛王说了,让萧内监一同入内。” 萧江沅:“……” 李隆基:“……” 李宪温柔一笑:“走吧,阿沅。你对于我们而言,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内侍。” 一进屋内,走到榻前,便见李业起身靠着软枕,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双眼也不复从前一般熠熠生辉、闪闪发亮,清朗的笑容却犹胜从前,李隆基心头软肉似被什么一揪,鼻子便是一酸。他轻声一笑,坐到了李业榻前,轻轻地点了点弟弟的额头,嗔道:“小小年纪,竟这么让人操心。” 李业一脸无辜:“我也不想这样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兄长们都是康健的,唯独我突然得了这个病。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我一个人把全家的病都患了,你们就不会生病了,不是么?三哥你还得感谢我呢。” “胡说八道。”李宪摇头失笑,一边轻叹,一边把手轻抚在李业头上。 “我没有胡说,我是认真的。”李业说着想起了什么,冲李隆基埋怨道,“三哥,你那十几个宦官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正难受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来了之后问的问题就一个,一个字都不带差的,一点也不会办事情。三哥你也是,连着派十几个宦官来,动静搞得那么大,哪还瞒得了阿耶和阿娘?你看我也没什么大毛病,日后入宫却又少不得被唠叨了。” 李隆基连连点头:“是是是,三哥的错,三哥以后改。” 李业瞬间睁大了双眼:“大哥,二哥,四哥,你们听到了么?我这个病没白患一场,三哥都知道认错了。” 李撝和李范这才发现李隆基今日的不同。他好像是真的被李业濒死吓到了,脸上的笑意是强撑着的,眼圈更是微微发红的,性子也软了许多,竟不似从前那般跟五郎唇枪舌剑闹个不停了。他们抬头看向大哥李宪,却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发觉了似的。 李业乃是当事人之一,感受自然更加深刻。见三哥这副模样,他也不禁哽咽起来,脸上却仍笑着:“三哥,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肯定是那十几个宦官含含糊糊什么也说不清楚,才让你有所误会——阿沅,宦官可都是你管的,这事你须得负责。” 萧江沅忙上前道:“这是自然,臣管理不善,还请薛王责罚。” 李业歪头想了想:“那便罚你……给我们做点汤饼吃吧。从前你在上阳宫给祖母和我们做过的,好久没吃到了。” 如此,李隆基便留在五王宅用了午膳。几兄弟此番没有喝酒,单纯吃着汤饼,喝着果浆,饭后还玩起了奏乐。期间,李隆基借着更衣时分,去看了下李业的药,还亲自照料了一会儿。 李宪见李隆基久久不归,便让萧江沅出去找找。待萧江沅找到李隆基的时候,李隆基正拿着一把蒲扇,冲着熬药的药罐扇风。 萧江沅一边走近一边道:“大家不是不喜欢亲力亲为么?” 李隆基太过专心,萧江沅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本就靠药罐极近,这么一抬头,蓄了许久的胡须便戳到了火里,转眼便烧短了一截。萧江沅急奔过去将李隆基拉起身来,仔仔细细检查了许久,才确定只烧到了胡须。 李隆基被萧江沅又是挎了下手臂,又是捧着脸来回地看,烧到胡须的恐惧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蠢蠢欲动的兴奋和得意洋洋的开心。 “好不容易修剪得这样好看的胡须,一把火毁成了这样。”萧江沅轻叹道。 李隆基顺势握住萧江沅的手,让它继续贴在自己脸上:“只要五郎喝下这个药能够痊愈,我的胡须又算得了什么?” 萧江沅想把手抽出来,却几次都无法得手,便道:“那……药熬好了么?” 李隆基忙松开手,回头看药,笑道:“正是时候,看我不逼着五郎喝得一滴都不剩!” 若说天子亲弟薛王李业在当今这世间还怕什么,一是阿娘薛王太妃,二是大哥李宪和萧江沅,三是阿耶李旦和三哥李隆基……除了这几人之外,最怕的便是喝药。他本想让兄弟们看看自己也是个坚强的郎君,故而把患病的恐惧深深掩藏在心底,可一见了药碗,他的笑容就端不住了。 此时此刻,任凭是最温柔的大哥,也不会依着他的,更何况眼前四个兄弟都在。李业的心已经绝望了,身体却仍本能地有所挣扎,最终在四兄弟的联合动作之下,总算把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夕照已被染红,天色不早,李隆基该回宫了。李业躺在榻上,一手拉着李隆基,一手牵着萧江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宪眼见李业眼中满是不舍,无奈劝道:“五郎,三郎若再不回宫跟阿耶和薛王太妃说清楚,只怕今夜阿耶和薛王太妃便要来此留宿了。” 李业的手微微松了松,转瞬又收紧了起来:“大哥,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三哥和阿沅说。” 待屋内只剩下彼此三人,李业才企盼地望着李隆基,轻声地道:“三哥,你是天子,都说真龙天子乃是天选之人,与上天是有感应的,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李隆基的心瞬间被什么攥紧,痛得他倒抽一口气。原来弟弟跟自己一样,都是装模作样,心里也怕得要命。他双手紧握住弟弟的手,努力地扬起唇角,让自己扯出一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脸:“瞎想什么呢?你可是我们最小的弟弟,将来我走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这时的李隆基还想不到,他才是兄弟间最晚辞世的那一个。他终将一次又一次地见证兄弟们永远的离去,最后一个人伫立在人世间。 见三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前兄弟之间有过的不快尽数销声匿迹。李业沉浸在李隆基轻哄的语气里,嘴巴一扁,委屈巴巴地哭出声来。李隆基便像小时候一样,把弟弟揽在了怀里,便听李业断断续续地道: “我……我不想死……我还没……还没好好孝顺阿耶阿娘……我还没跟你们做够这兄弟……我……我还没看到……阿沅……嫁人……” 【第15章·相位危机巧暂解】(1) 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甘愿成为帝位的走狗,还期待着有一天,他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然后高高稳坐在御座之上,既忙碌又清闲。到那个时候,再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宰相伴着,他就可以放肆地松手,闲坐梨园,纵情享受起帝王的尊贵与荣光。 可以说,他现下这样勤政,不仅是为了大唐盛世在努力,也是为了早日抵达那一天而奋起。 次日一早,晨鼓刚刚敲完,魏知古就到了武德殿。此时李隆基在立政殿才刚刚起床,衣服都还没穿好:“他是不是昨晚就在门下省歇的,怎么来得这么早?阿沅,你快过去迎迎他,不许说我才起身,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萧江沅闻言,便将李隆基穿衣梳头的事交给了边令诚看顾着,自己先到了武德殿。魏知古一入眼,萧江沅便觉出几分不对。在萧江沅的印象里,魏知古平日里多埋首做事,今日一见,他却神采飞扬,眉梢隐有几分带喜,果真如昨日边令诚所言一般。 她想不到魏知古会拿什么来让姚崇下台,但她知道,她家阿郎尚有很多用得到姚崇的地方,所以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派人去政事堂等姚崇了,只待姚崇一到,便将他领到武德殿来。 作为天子身边的大宦官,她不能透露太多,但以姚崇的聪明才智,未必就察觉不到什么,这时她再破天荒地主动请他赶紧来见天子,姚崇至少也能有所警惕,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李隆基才到,表面镇定,实则大气喘个不停。此时众人正低头行礼,便只有上前扶李隆基上御座的萧江沅看到了这一幕。 唇角微微一抿,她将按捺不住的笑意悠悠藏起,却仍是让李隆基看了个究竟。李隆基极轻地冷哼一声,胳膊一拐,嫌弃地弹开了萧江沅的手,然后笑请魏知古坐下,道:“魏卿今日好早,究竟何事让魏卿如此心急?” 魏知古一改方才神采飞扬之态,一脸肃穆地跪下俯首道:“臣要启奏圣人东都选官一事。” 从刚一入殿便见魏知古穿了正经官服前来,李隆基就知道他今日要说的事非同一般,见魏知古得态度又这样严肃,李隆基也不禁为姚崇担心起来:“可是出了什么腌臜事?” 姚崇尚未结党,人又在长安,东都那边选官出事,能干他什么事啊? 魏知古义正言辞地道:“有两位官员竟向臣开口,要将其亲眷知交十数人安插入朝!且不论那二人暗中知会臣这一行为,仅凭那十数人皆是不学无术的庸才,臣就不肯允准,严词拒绝,却不想此二人丝毫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臣开口,更无一丝请求之态,仿佛臣乃他家之家臣,朝堂乃他家之朝堂一般!” 李隆基拍案而起:“放肆!何人如此大胆?” “此二人正是姚相公之子!” 魏知古这句话掷地有声,震动了李隆基的心神。这么一说,他想起来,姚崇确实有两个儿子在东都为官。魏知古能亲自告发,说明事情或许没他说得那么过分,但也绝无冤枉。 荐官一事朝中常有,但都是光明正大,摆到明面上来说。举荐者都是倾慕其才华,哪怕被举荐者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也不吝嘉奖,尽心一荐。这样蓬勃向上的风气,李隆基是很喜欢的,大家一心为公,不徇私情,如此长久下来,朝廷才能人才济济,国家方可政通人和。 就算偶尔举不避亲,那被举荐者也是声名在外腹有实学之大才,定是让人心悦诚服的,绝不至于落人口舌。姚崇这一家倒好,当阿耶的在长安统领群臣日日号召整顿吏治,当儿子的在东都明目张胆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他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这下好了,撞政敌刀口上了,一旦查明,证据确凿,别说他这宰相,全家都得收拾铺盖滚出朝堂! 李隆基目前自然是舍不得,可又怒姚崇儿子不争气,竟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说起来魏知古这个主理东都选官的人选,还是姚崇一手促成,不知姚崇知道今日一事,该做何感想,反正他就两个字:活该。 见李隆基显然已对姚崇有所不满,萧江沅上前,给李隆基倒了一杯茶:“大家息怒,先让魏相公起来吧。”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生闷气了,全然忘了魏知古还跪着呢,忙亲自过去,把魏知古扶了起来。与此同时,边令诚沿着殿边一路碎步,小跑到萧江沅身边,耳语了一番。 萧江沅转头,定定地看了边令诚一眼,轻声道:“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 边令诚恭恭敬敬地低头,小声道:“这也是跟随内监多日耳濡目染之故。” 萧江沅不予置否:“人既然已经在外头了,便让他进来吧。” 边令诚得令,又一路碎步小跑了出去。这一来一回间,李隆基对魏知古所言之事,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我并非怀疑魏相公,只是有一事不解,姚公二子官位尚低,平日里与你并无往来,怎的便能直接寻了你,还张口便是此等隐秘之事?” 魏知古面色一僵,方才还慷慨陈词,此时却说不出话来。殿内一时静得有些尴尬,萧江沅抬眼一望殿门,趁机道:“大家,姚相公到了。” 姚崇刚一入殿,便见魏知古垂首站着,李隆基则盯着魏知古,唇边是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笑。他不禁问道:“圣人,这是……” 李隆基道:“没什么,魏相公从东都回来,简单说了说东都那边的趣闻。姚公昨夜才在中书省值夜,今日就这么早,可是有要紧事?” 姚崇道:“臣老了,睡眠便少。今日起得早,便干脆早些来了。”接着便把近日的一些国事处理及进度跟李隆基说了说。 李隆基对姚崇的办事能力一直都是很满意,点了点头,殿内气氛从刚才的紧张逐渐缓和过来。 见李隆基迟迟不问姚崇有关其子的事,魏知古不觉有些吃味,看来即便出了这档子事,圣人方才那样生气,也还是舍不得姚崇——可那又如何?圣人一直没让自己退下,必是存了当面对质的意思,他又没冤枉了姚崇的儿子们,只要圣人开口问及了,姚崇必落得一个问罪的下场。 可国事都谈得差不多了,圣人怎么还不问呢……漫长的等待让腰板硬且直的魏知古不由得心虚起来,他努力按捺下自己愈发不安分的耐心,告诉自己结党营私是圣人的底线,圣人一定会问责追究,把姚崇赶出政事堂的。到时政事堂便是他的天下,他再不用被姚崇压迫,受那股子闲气了。 由于心中过于急切,魏知古忍不住在李隆基与姚崇的谈话停顿下来的时候,轻咳了一声。 姚崇关切地问道:“魏相公这是怎么了?” 魏知古正了正脸色:“只是嗓子突感不适,多谢姚相公关心。” 姚崇笑道:“姚某是觉得有趣。方才分明是圣人与姚某一直在说话,魏相公只字未提,怎的圣人与姚某都未曾嗓子不适,魏相公却……” 魏知古刚要发作,便见萧江沅走到自己身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魏相公快润润喉咙,看看可会觉得好些。” 魏知古忙双手接过茶杯,一边道谢一边横了姚崇一眼。 李隆基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无奈。这两个臣子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像个孩子似的斗来斗去?想到魏知古所言确实非同小可,李隆基就算仍是想保姚崇,也得先问了再说,总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便仿若不经意地道:“说起来,两位相公也与我共事多年了,我却对两位相公都不太了解,两位相公不会觉得我不关心臣下吧?” 魏知古忙道:“臣不敢。” 姚崇却道:“圣人日理万机,一身兼家国大小事,能惦记着问一句,老臣就感激涕零了。” 魏知古暗自翻了个白眼:就你会说话! 李隆基颔首道:“姚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啊,儿女多少,可入朝为官?” (.=) ps:书友们,我是蔚微蓝,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15章·相位危机巧暂解】(2) 李隆基语气十分轻快,仿佛平日里闲话家常一般,姚崇却仍是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想到魏知古的变化、萧江沅的邀请和李隆基突如其来的亲切询问,他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微微一转,便泛出了几分精光。 姚崇悠悠一笑,也学李隆基一样用轻松的语气道:“老臣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东都为官。说起老臣的这几个儿子……”姚崇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臣自问这辈子什么都能做得极好,唯独在子女之教育上,始终有愧。” 魏知古还等着姚崇用以往护短的那套说辞,听话头这么一转,他意外地挑了挑眉。魏知古的神态动作正落在李隆基的眼里,他正担心姚崇会护短,那便真坐实了结党,他便断断容不得了,听姚崇这么一说,他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笑吟吟地问道:“姚公怎的如此说?” 姚崇道:“老臣这两个儿子苦日子过多了,便怕了,故而贪财好利,又因年轻行事不够谨慎,老臣也担心他们远在东都,离了老臣的耳提面命,做出什么奸邪之事。然此月的家书尚未写,老臣还未来得及问——圣人今日突然问起他们,想必是他们在东都不老实,求魏相公做了些不好的事吧?” 听姚崇说得这样直接而坦白,李隆基起初以为是萧江沅向姚崇透露了些什么,可转头又想到,在魏知古开口之前,萧江沅哪里能知道这些,而且自从姑母一事以来,萧江沅确实乖觉了很多,此等内侍不该做之事,她想必不会沾。她做主叫姚崇来,既是顺应了他的心思,也是在行分内之事。 那姚崇怎会猜得如此精准?猜到是他儿子犯了事很容易,可姚崇是怎么确定,他儿子是找了跟他并不对付的魏知古办事——选官一事,上下人甚多,并非只有一把手能放水,他儿子怎么就偏偏找上了魏知古呢? 这个问题,李隆基方才问过魏知古,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本怀疑,是不是魏知古有了这样的名声在外,而这样的名声源于魏知古确实做过这样的事,可随后一想,又觉得不对。魏知古并不蠢钝,不会为了对付姚崇把自己搭进去。 那魏知古方才为何不答呢?李隆基想着既然魏知古不肯说,那就问姚崇好了:“姚公是如何猜到的?” 姚崇道:“魏相公曾做过小吏,初入官场,潦倒之时,老臣曾为他引荐过,算不得什么大事,事后老臣便忘了。可老臣的儿子们知道这件事,他们太过愚笨,以为魏相公为了报答老臣的恩情,一定会为他们办事,却忘了魏相公乃是替圣人选官,又怎会做出徇私舞弊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老臣既了解儿子,也了解魏相公为人,故而得以猜到这一切。” 听姚崇又是拿自己小吏出身说事,又是把昔日恩德再拿出来压他,魏知古又羞又愤。他并没有忘记,昔日姚崇曾经帮过自己,所以一直以来,任凭姚崇如何独断,魏知古都没跟姚崇太过较真。可是时间一长,百官俨然以姚崇马首是瞻,完全把他这个门下侍中忽视了,这个魏知古就忍不了了。 只可惜姚崇行事虽霸道,为人倒还端正,一眼望去挑不出任何错处来,直到他到了东都,才从姚崇的两个儿子身上,拈出了把柄。却没想到为了这恩惠,他的秉公处事,也要被姚崇扭转成不义之举了! 他随后便见姚崇起身向李隆基跪拜了下去: “老臣的儿子不遵法度,其罪不可恕,老臣有教养之责,也不能置身事外,还请圣人罢老臣相位,让老臣告老还乡!” 李隆基忙奔过去把姚崇扶了起来:“怎的便严重到了此等地步?”说着转头问魏知古,“姚公的儿子们想要保的那些官员,你可有准许?” 听李隆基态度骤变,魏知古忙道:“自然没有!” “那便是了。”李隆基淡淡地道,“姚公的儿子确有犯错,却并未对吏治造成不好的影响,为将来的朝廷埋下隐患,就算要罚,贬职即可。他们身在东都,姚公虽有管教之责,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有大功于社稷,便算功过相抵——魏相公,你以为如何?” 魏知古再如何心有不甘,也不能违背李隆基行事,便只得迎合,随后便被遣退了武德殿。 待魏知古走后,李隆基冷笑一声:“姚公虽为儿子所累,仍忠正坦荡,他借着公义之名,却行恩将仇报之事,德行又好到哪里去?他根本不配做宰相!” 姚崇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劝道:“圣人万万不可这么想。本就是老臣的儿子犯了错,魏相公告知圣人,那是忠先于义,如此耿直,正是宰相之德。” 李隆基讽然一笑:“他何曾如此耿直过?” 姚崇适时地但笑不语。 李隆基又道:“你分明有恩于他,自你登临相位以来,他却始终不甘居于你之下,事事与你不对付,已是忘恩之举,如今更是负义,虽没有影响到国事,我却忍不得朝中有这样德行的宰相,更何况他还是功臣……此事你不必管了,让你的儿子以后端正起来,再不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对姚崇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说话,姚崇自认理亏,又从不敢小觑李隆基,忙恭谨地拱手道:“老臣遵旨。” 随后几日,朝中一片风平浪静,魏知古还以为这事便算过去了,最多以后要继续受姚崇的磋磨,却不想紧接着就收到了罢相贬官的敕书,从此再无与姚崇一争之力。 刚罢黜了魏知古,李隆基便任命卢怀慎为新任门下侍中。卢怀慎政事上能力远不如姚崇,恐防自己事事碍手碍脚耽搁了国家大事,便干脆任姚崇独揽相权。此事传扬了出去,因着宰相们办公日用饭,皆在政事堂会食,卢怀慎便得了个“伴食宰相”之名。 听闻自己被人说成是只能陪着姚崇吃饭的宰相,卢怀慎再如何好脾性,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上次萧江沅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想明白圣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找机会听圣人亲自说说缘由,或是干脆让他改任他能做的官职,这一日刚到武德殿门外,便见圣人行色匆匆地出来。卢怀慎忙拱了拱手:“圣人,老臣……” “是卢公啊,可有什么要紧事?” “……事关老臣而已,倒不甚要紧,只是……” “既然如此,改日再说吧。还望卢公见谅,阿瞒这个倒是顶顶要紧的事。” 话音未落,卢怀慎便见圣人转身绝尘而去,还是萧内监好心冲自己行了个礼,慢悠悠地道:“咸池殿武贤妃诞下了一位公主,听说公主诞生之时,咸池殿彩霞笼罩,光芒漫天,应是天降吉兆之故,圣人才如此心急。” 卢怀慎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便要恭喜圣人了。” “卢相公来找圣人所为何事,可方便说与奴婢,再由奴婢亲口传达给圣人?” 卢怀慎无奈谢绝:“不敢劳烦将军,改日卢某自己与圣人说罢。” 萧江沅颔首:“也好。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一转眼,李隆基及仪仗已经走远了,萧江沅连忙追赶了上去,便没有看到卢怀慎失落的背影。 见萧江沅一路上抿唇笑个不停,李隆基不解道:“新得女儿的是我,你高兴什么?” 萧江沅闻言收敛了一两分笑意:“公主应吉兆降生于大家在位期间,臣自然高兴。”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李隆基皱了皱眉,想到萧江沅是与卢怀慎说完话才这样的,便问:“难不成你也笑话卢公是什么‘伴食宰相’?” “臣是断然不会这样的。”萧江沅认真地道,“臣是很喜欢同卢公说话,卢公很不一样,同大家及所有人,都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李隆基有些不乐意。 “至少在称呼上就不一样。别人都是唤臣‘萧内监’,大家与皇后殿下乃至宫内诸位贵人,经常唤臣‘阿沅’,可卢公……”说着萧江沅又抿嘴笑了起来。 李隆基许久不见萧江沅这么开心了,见她停顿,不由急了起来:“你倒是说啊,他叫你什么?” 萧江沅转头,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将军。” (.=) ps:书友们,我是蔚微蓝,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16章·花萼相辉安兄弟】(1) 只是叫了个“将军”,她便这样开心?既然如此,他以后也这样唤她便是。李隆基这样想着,问道:“卢公到底有什么事啊,之前他也来找过我,当时五郎生病,便岔过去了,此后便一直没想起来——可是同一件?” 萧江沅点了点头,便把卢怀慎的忧虑说与了李隆基听。 李隆基皱眉道:“他该不会以为,我把他当成和姚魏二人博弈的棋子了?” 萧江沅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卢公倒还能开心些。” “此话何解?” 对于李隆基的虚心求教,萧江沅感觉十分新鲜。已经许久了,李隆基对她颐指气使,她迟钝了半分,他能说她天生愚笨。虽说严师出高徒,她的脾气又向来好,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风水轮流转,如今也到了他愚笨的时候。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李隆基觉察出一分不对劲:“你倒是说话呀。” 萧江沅提醒道:“咸池殿到了,大家还是先去看望贤妃吧。” 李隆基不疑有他,便径自进了咸池殿。刚一入殿,就听见软糯的婴啼阵阵,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等看清襁褓中的女儿,李隆基又欢喜了几分:“这孩子真是会长,可是我几个女儿中最漂亮的一个了。” 因诞下的是个女儿,武观月不是不失落的。但女儿好歹是自己亲生,应了祥瑞吉兆,生得又如此好看,她初为人母,便很快就把旁的抛下了,一心放在女儿身上。 王皇后和一众妃嫔也在,听李隆基这么说,竟无一人有不满,还相视着笑了起来,弄得李隆基不禁一愣,他抱着女儿,回头看向武观月,想用眼神来问询,却不想武观月也掩唇轻笑,竟是没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当回事。 怎的今日自己搞不明白的事这样多?李隆基把女儿交还给乳母,别扭地坐了下来:“皇后,你说,你们笑什么呢?” 见李隆基闹脾气了,几个入侍时间尚短的年轻嫔妃立即收声敛容,却见自潜邸就跟在天子身边的后妃仍是笑吟吟的,放松得多。她们心下忐忑又不解,便见王皇后走到天子身边坐下,一边给天子倒茶一边道:“我们笑的自然是三郎了——三郎莫气,这可怪不得我们,谁让三郎每有一个女儿出生,都要把方才的话说上一遍呢?” 李隆基断然不信,仍忍不住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会么?” 见王皇后和一众妃嫔都连连点头,李隆基转头向榻上的武观月求证,却见武观月忍俊不禁,无奈地点了点头。李隆基不觉整肃了下面容,清了清嗓子,听武观月道:“公主们一个赛一个美丽,这是好事。妾看着宫里皇子渐多,公主也渐多,想必三郎是个多子多孙的命数,如今见孩子们的模样也都甚好,该感谢上天庇佑。” 王皇后接道:“贤妃说的极是。妾正想找一吉日,同妃嫔们一起,去金仙公主的金仙观祈福,祈求来日还有更好看的皇子和公主诞生。” 见妻妾和睦,李隆基很是满意,便松了脸色:“那倒不必。你们这么多人,金仙会头痛的。再说,暑日将至,天越来越热了,我见阿耶和薛王太妃都有些受不得的样子,便打算下个月搬到大明宫去避暑。” 这个消息让殿内众人都高兴了起来。太极殿虽好,地势却低,一到夏日多雨时节,便阴湿得紧,她们随李隆基登基住了几年,弄得腰酸腿痛的,真是住够了。大明宫可是个好地方,想当年那是天皇和则天皇后给自己养病避暑用的,续建之时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既不老旧,地方也比太极宫要大得多。 见妻妾们开心,李隆基也开心:“移宫之后,还得皇后你将诸人的居所分一下。”说着贴近了王皇后的耳朵,轻声道,“贤妃那时才刚刚出月,身子元气尚未恢复,给她安排个好点的地方。” 众妃嫔只道是天子与正妻情深意重,尤其见到王皇后颔首的时候,更觉夫妻情趣,却都不妒不嫉。那毕竟是皇后,而她们只是妃妾,身份之差,大不相同。天子跟正妻打情骂俏,那叫帝后恩爱,国家之福,若天子哪日在众人面前跟她们这些妃妾调情了,那可就没什么好名声了。 且不论天子在不在乎名声,她们自小受着良好教育长大,又成了妃嫔,再不能做寻常百姓女子,个性可以有,名声也得要——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族里的其他姊妹着想。 只有王皇后自己知道,情分犹在,却终究不复从前。 好在宫里一切太平,娘家自尚主以后也老实了许多,要是她能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便圆满了。王皇后不禁轻抚自己的小腹,暗忖:它怎的就是一直没有动静呢…… 殿内人多,故而要比外头热上几分。李隆基见女儿热得直把胳膊往襁褓外拱,便让王皇后等人先回自己寝殿了。王皇后临走之前,额边有汗流下,身边宫人刚拿出绢帕要帮她擦,手却一滑,绢帕落在了地上,这时,萧江沅递了一条过去。 王皇后道过谢,刚要接过去,便见眼前一晃,萧江沅绢帕便落在了追过来的李隆基手上。随后,李隆基拿出自己随身的帕子,亲自给王皇后擦汗,道:“别用她的,用我的。” 王皇后受宠若惊,不由想起了从前刚成婚时的日子,最后欣喜而甜蜜地离开了。待陪武观月单独坐了一会儿之后,李隆基离开了咸池殿。 刚一出殿,李隆基就把绢帕丢还给了萧江沅:“你就那么喜欢把帕子送人?五郎也送,皇后也送,该不会你的帕子,这宫里人手一方吧?” 萧江沅忙捂住胸口差点滑落的绢帕,不解地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是区区一条帕子,大家怎会如此想,莫不是……大家觉得臣的帕子不配给贵人们用?” “萧将军的帕子,怎么不配?但我不许。皇后便罢了,赠帕子给五郎算怎么回事……” “……民间不是有‘手帕交’一说?” “你以为那是说你和五郎的啊?”李隆基愠怒道,说完俊眉便是一挑,“嗯?你一直觉得,你和五郎是手帕交?”话音未落,李隆基便径自恍然地点点头,“无事了,你这样认为挺好的。但即便如此,以后也不许把你的绢帕赠与别人,谁都不行。” 萧江沅歪头,一扬唇角:“大家也不行?” 李隆基道:“我想要你的帕子用得着你送么,直接拿不就行了。”说着就动手,把萧江沅捂在胸前,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绢帕抽了出去,收在了自己的袖口里,“至于卢公一事,你都能想得通,我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想拿捏我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你了。” 开元二年六月,李隆基在获得太上皇李旦的理解之后,为了安定朝堂,暂贬自己的诸位兄弟为四州刺史,然后携一家老小与朝廷,自太极宫挪到了大明宫去。 太上皇李旦与薛王太妃居含凉殿,李隆基居紫宸殿,王皇后居蓬莱阁,武观月居绫绮殿,其余妃嫔分居内廷各处。 这段日子以来,长安总起大风,把朱雀大街两边的树都连根掀起了数棵。李隆基起初以为又要有天灾,还担心了好一阵子,直到各地上报了丰收的消息,他才松了口气。即位以来历经数年天灾不断,总算有一年遂心的日子,李隆基十分珍惜,更万分高兴。 高兴之余,他为表自己俭朴贤德,刚搬进大明宫,就在紫宸殿前焚烧珠玉,以表自己勤俭治国之决心,还因听闻老百姓说他要入民间选美,干脆反其道而行,放出大批宫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在八月的时候,他还暂禁了歌舞伎。 见皇帝这样勤勉,不思富贵取乐,内廷后妃自当夫唱妇随,外朝臣子更有效仿者,举国上下一时一片清明。 在这样欣欣向荣的氛围下,武观月长女夭折一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可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十分痛心,因这女儿的灵位曾有彩霞环绕之景,他追封女儿为上仙公主,期盼她断了这百般苦的尘缘过后,便真能羽化登仙。 当下医学尚不发达,幼儿夭折者甚多,一家若有五个孩子,能长大三个便是好的。武观月自己身子就不甚健壮,上仙公主先天不足,其夭折也算意料之中。只是作为母亲,武观月每见女儿活过一天,便觉得夭折的风险少上一些,所以当结果出现,她许久都无法接收这一现实。 她只能努力吃饭,用心滋补,让自己的身子尽快好起来,希望下一个孩子,再不要因为她的缘故,早早地离开人世了。 刚到九月,李隆基便让兄弟从外地回来了,本让他们仍住在五王宅,长兄李宪却不肯,还奏请他建五王宅为宫,改兴庆坊为兴庆宫。皇帝龙潜之时所居之处,自与别处不同,改建为宫并无不可,再加上姚崇入主政事堂以来,皇帝确实很听姚崇的话,李宪的这个奏请便很快让整个朝廷通过了。 可是这样一来,他这几个兄弟住哪? 【第16章·花萼相辉安兄弟】(2) 李隆基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在兴庆宫外相邻几坊,择其中最好之处建四王宅邸,待以后他搬进兴庆宫,他们兄弟就能一如往昔住在一起了。 兴庆宫起建之前,工部曾向李隆基呈上草图。李隆基先是对调了南外朝北内廷的固有格局,然后着令在兴庆宫西南角建两座高楼,其一为“勤政务本楼”,用于日后日常办公只用,另一座高楼则命名为“花萼相辉楼”,意在比喻他们五兄弟如花萼一般相辅相辉。 工部侍郎见天子一副早有计划的样子,便把自己的设计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挥动毛笔,把天子的要求一一记下来,一边虚心地问:“请问圣人,此二楼多高为好?” 李隆基对建造兴庆宫的确有不少自己的想法,但他毕竟不是专业搞建筑的,所以许多具体的东西他都想不到,这楼高多少便是其中之一。勤政务本楼倒也罢了,这花萼相辉楼确实蕴含了他一个特殊的目的,他也不知道多高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便道:“能让我登高远眺之时,看到周围至少四坊之景,便差不多了。” 工部侍郎笔触一顿,有些含糊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李隆基心思向来玲珑,温言道:“这要求让你为难了?” 工部侍郎近几个月才因政绩卓然从地方调回长安,当年去地方任职的时候,还是中宗皇帝在位,对当今天子便不太熟悉。他把握不准天子的脾性,一时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听闻天子身边的大内监是个良善忠义之人,便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李隆基跟臣子说话的时候,宫人内侍就算恭谨地垂首站着,也会目光来回流转,细致地捕捉着一切可能捕捉到的讯息,萧江沅是其中最耳聪目明者,自然不会错过工部侍郎的眼神。此等举手之劳,又能有助于李隆基与臣子沟通,萧江沅向来不会拒绝,此番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 只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显然是看到了工部侍郎向她递眼色。李隆基这样的神情总有一种摄人的意味,虽是充满了君臣之间的那种似怀疑似防备的意味,却震慑不到萧江沅,只能让她多一分安心。她甚至特别喜欢看到李隆基露出这样的神色,和李隆基认真处理国事时的神情一样,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沉迷。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李隆基则犹是一位称职的明君,在立志开拓盛世的雄主的道路上,稳稳地行走着。 ——即便是建一座新宫,立两座高楼,都透露着他君王的小心思。 萧江沅温和一笑,道:“侍郎有什么难题,据实以告便是,总要让圣人了解清楚才好。” 侍郎这才壮了壮胆子:“圣人的要求,确有几分难为,不知圣人最想看到哪里,可在地图上划出一个范围,如此臣便心中有数了。” 这下不仅李隆基,萧江沅脸上常有的笑容也僵了几分。若早知还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她家阿郎何不把目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倒多费这一番口舌。这侍郎是不是在地方待久了,也太不敏锐了些。萧江沅刚心下暗叹了一声,便接收到了李隆基的眼色。 她想了想,道:“恕奴婢多嘴。圣人的意思是闲时登花萼相辉楼最高处俯瞰之时,若能看到周围四坊的百姓如何生活,便大抵能知整个长安的情态了。当然,若是因此楼太高了,不仅建造时有难度,日后圣人登高恐也不便,其中如何取舍,自然要由侍郎等,依实际情形来决定,只是有一点,圣人友爱兄弟,四王宅邸也在兴庆宫周围四坊,若能让圣人时常得偿对兄弟的思念之情,那便最好,也不负这花萼相辉之名了。” 工部侍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句多么多余的话。仔细一想,天子的真实目的便昭然若揭,他握着毛笔的手不仅抖了一抖,忙对李隆基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负圣人所望。” 兴庆宫和四王宅邸这便先后动工起来。宅邸落成之前,李隆基邀四兄弟入大明宫一同起居,早年做好的长枕大被便又派上了用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感念赞叹这位开元神武皇帝之孝悌,就连太上皇李旦,都因此对李隆基温和体贴了许多。 待到九月中,李隆基在大明宫正殿含元殿举行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千叟宴。长安八九十岁的贤德老人悉数到场,他们有的依然精神矍铄,有的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有的夫妻二人相扶而来,有的则是兄弟联袂。待他们在内侍的引领下纷纷落座之后,李隆基才搀扶着李旦姗姗来迟。 李旦不得不承认,放权以后的日子确实比当权时舒坦了许多,可时间久了也总觉得无趣。听闻皇帝要举行千叟宴,他便极想凑这个热闹,不为别的,就为这宫里除了薛王太妃,再无年龄相近之人可以交谈。他却对李隆基这个儿子始终拉不下来脸,还是薛王太妃看出了苗头,给萧江沅递了口风。 萧江沅那时正在王皇后的蓬莱阁,这口风便托给了静忠转交。 后宫诸事,萧江沅已尽数交给了六局二十四司分工打理,自己则渐渐从替皇后主理,变为供皇后顾问,故而最近几个月,她已经很少到皇后这里来了。这次她是随李隆基一起过来的,却赶上了颇为尴尬的一幕。 彼时王皇后月事刚过几日,因着久久无孕,而后宫嫔妃又陆续怀上了几个,她不觉有些心灰意冷。身边侍奉最为得力的王宫正为了让皇后开心,便设计让王皇后回想起出嫁前的闺中乐趣,还让王皇后操练了起来。 反正此番又没怀上,王皇后便没了什么顾虑,径自在蓬莱阁外的蓬莱池畔练起了枪法。时节已然入秋,树叶纷纷由绿转红,色彩缤纷,随风而落。王皇后便一身嫣红胡服,手持长枪,在那落红间翩若惊鸿。眉心的愁绪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去,昔日英气自她清澈的目光里勃然而出,她的心情果真舒爽了许多,动作便愈发大开大合。 她太过沉浸其中,没有看到来探望她的李隆基正从树丛之后绕行过来,长枪已然刺了过去,她惊诧之余连忙抓紧长枪,并收敛了力道,却没能阻止枪头的进击,眼睁睁看着它往李隆基喉咙刺去! “三郎!”她一边惊呼,一边见萧江沅挺身站在李隆基身前,却被李隆基拦腰一揽,甩到了身后。 李隆基这一甩,正好躲过了长枪的凌锋,可长枪停住之时,其枪刃仍正好横在李隆基咽喉前,不过毫厘之间。 王皇后忙收枪丢在一边,疾奔到李隆基面前,见李隆基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又是懊恼又是忐忑,便要下跪。此时王皇后的随侍宫人内侍已经跪了一片,王宫正更膝行到李隆基身前几步远,伏拜道:“此乃奴婢之过,与皇后无关,还望圣人降罪!” 李隆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王皇后垂着头,又忍不住抬眸看夫君的脸色,感受到夫君不让自己下跪的手温热如故,她却觉得心底微凉。她看见她的丈夫在一手扶着自己的同时,另一只揽着萧江沅的手,并没有同时松开,仍收得极紧,隐约有一丝颤抖。 她知道李隆基十分宠信萧江沅,却从没想过他们竟然是……那种关系?! 就连李隆基母亲遗物的那块月形玉佩,都在萧江沅腰间挂了多年,她早该想到的。皇帝有男宠这件事,从前的大汉便不少见,故而王皇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多少有些吃味。 现在却不是吃味的时候,她方才可是险些弑君,若真的论罪只大不小,严重者不仅废后,恐还殃及家族,几十年前便已经有一个无子被废的王皇后了,她并不想做第二个。 “三郎……圣人,妾有罪!”想到丈夫毕竟亲手扶了她,不让她下跪,应是没有大怒,王皇后心底稍稍有了底气,态度却愈发恭谨。 萧江沅低头凝视着李隆基揽在自己腹前的手,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王皇后开口才回神来,忙挣脱开,低头叉手退到一旁,许久才平复汹涌的呼吸。 李隆基斜睨了萧江沅一眼,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结发妻子身上,不觉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看到她这般英姿飒爽、欢快愉悦的模样了?好像自从封后以来,她就刻意收敛了往日的神采,无时无刻不在要求自己做一个称职的好皇后。 他能感知她那份自尊又自卑的感受,又怎么会责怪她呢?便朗然一笑,道:“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又不是故意的。阿珺,让你的人都起来吧。” ……有多久没有听到丈夫唤自己的名字了? 王皇后受宠若惊地抬头,见丈夫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什么无孕的忧郁和迟来的吃味,都立时被她抛去了九霄云外。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把瞬间满腹的委屈都向丈夫一一倾诉。想法刚刚萌生,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1)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见王珺哭。 他的妻子因是将门小户之女,向来心胸开阔且容易知足,自小练武更显英气不让须眉,婚后十分爱笑,更曾是他起事时有力的后盾。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也添了多愁善感。李隆基心里颇不是滋味,更添几分愧疚,想说的话便不忍再开口。 谁说国母便不能舞刀动枪了?也罢,她喜欢,便随她去吧,毕竟比起现在,他还是更喜欢她从前的模样。 李隆基虽什么都没说,王珺却再未任自己在宫中练武,直到她成为废后,这便是后话了。 待李隆基与王皇后相携启程回宫,萧江沅才与王宫正相视颔首,各自叮嘱起帝后的随行之人来。这时萧江沅才发现,静忠在自己身后,不知站了多久。她让其他人先随李隆基入蓬莱阁,自己则拉着静忠走到一边,问道:“今日下学倒早?” 早在萧江沅要替李隆基挡那一枪的时候,静忠就到了。李隆基的反应,萧江沅的怔忡,他一样也没漏看。他本来就不喜欢李隆基,这下更不喜欢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当李隆基揽上师父的时候,他颇想把李隆基的那只手砍下来,虽然他不敢。 见师父的微笑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静忠也赶忙拾起自己最灿烂的笑容,乖巧地点头道:“是。徒儿知道师父忙,本不该来打扰的,是薛王太妃托人来给师父递个话,徒儿怕耽误事,这才……” 话未说完,静忠便觉眼前一花,一股淡淡的莲花香气当即充斥在鼻前。他看到师父正拿着一张素白的绢帕为自己擦着额边的汗,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全都忘光了。 听静忠突然沉默,萧江沅不解地歪头:“什么话?” 静忠忙抢过萧江沅的绢帕,低下头道:“薛王太妃问,圣人举行千叟宴,是否该邀请上皇一同参加。” 萧江沅闻言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道:“你且去回,大家这千叟宴,本就是为上皇办的,因想给上皇一个惊喜,才一直没向上皇提起,却不想弄巧成拙。今日晚膳,大家会亲自去含凉殿请罪的。” 静忠道:“师父,您不用先去问问圣人?” 萧江沅伸手去拿静忠手里的绢帕:“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静忠懵懂地点了点头,手不禁微微收紧:“师父,让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不过一张绢帕而已,等他洗干净了,没准师父就忘了,到时候他便能留着了。静忠暗自打着小算盘,却不想师父认真地对他道:“那你可记得一定要还啊。” 静忠始料未及,没忍住皱眉抬头,便见师父转头看向蓬莱阁的方向,颇无奈地道:“不然有的人又该不乐意了。” 静忠对师父的要求,自然是欣然接受,绝不违抗,连态度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然而心底已经骂了皇帝无数次了——连手帕都不让送人,管得真宽。 他却并没有因此就故意曲解了萧江沅的回话去回薛王太妃,以离间李旦和李隆基的关系——尽管他确实这样想过。可这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完成,绝不能给师父丢脸。 所以,这一日的千叟宴,众老人看到的上皇和天子,正是父慈子孝,毫无挑剔之处。李宪等兄弟也出席了,见父亲和李隆基的关系缓和了这许多,也都安慰了不少。 千叟宴后几日,李隆基又带着李旦、众兄弟和群臣,搬去了骊山汤泉。李隆基本以为到了年尾,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却不想群臣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特别沉重的话题:立太子。 太子乃国之根本,早立可安定朝堂和民心,亦可杜绝兄弟夺位之心,而对于通过特殊方式得继皇位的李隆基来说,这也算是对他地位的一种巩固。大唐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东宫都没闲着,他李隆基也不能例外。 可他着实觉得早了点。他人生中的壮年才刚刚开始,就要从儿子里提出一个年长的放在身边,日日等着自己死好继承这大好江山? 他从前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能在姑母和他这个亲儿子之间来回摇摆不定,总是对自己不放心,这下全都明白了。太子还没立呢,他便这般草木皆兵,日后若是立了,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多疑,且不论父子之情是否会因此淡薄起来,最起码这皇位他就坐不舒服了。 他本还再等等王皇后的嫡子的……可这么多年都没有,只怕不会有了吧。他并不是个无视大局的君主,目前也不会任自己的感受高于一切,便在十二月先将四个年长的儿子封了亲王,又在开元三年正月初四,正式册立次子李嗣谦为皇太子。 初初得知李隆基这个决定的时候,萧江沅便觉得奇怪,见群臣没有反对的,她就更奇怪了:“既无嫡子,为什么不立皇长子呢?” 皇长子的生母刘德妃潜邸入侍的时间也比皇次子生母赵昭仪要长,且是良家出身,赵昭仪则是伎者贱籍。 李隆基没想到萧江沅不知这个原因,反问道:“你以为你当初是凭什么被祖母安置在身边侍奉?” 这个问题跟她方才问的有关系?萧江沅愈发不明白了,便听李隆基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萧江沅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怎么都无法相信答案像李隆基说得这样简单。连天皇遗妃都说她有时神似年轻时的则天皇后,她还为此沾沾自喜过,结果今日通过李隆基的嘴,她竟然了解到了第二种答案,她还隐隐觉得,以则天皇后的性子,这答案很有可能是真的。 她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便道:“那么,大家立皇次子为太子,便是因为皇次子比皇长子好看?” 李隆基先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你说的也算对,但主因不在二郎身上。”说着李隆基愧疚地沉沉一叹,“说来也是我对不住大郎,若不是我带着大郎去打猎,又没照顾好他,他的脸也不会受伤,更不会丢了这太子之位。” 萧江沅知道大唐选官首要看脸,但没想到立太子也这样,还这般严格。 这边萧江沅豁然开朗,那边王皇后呆坐在蓬莱阁中,默然良久,终不过笑叹一声,然后将聒噪的母亲和兄长赶出了宫。 她没有任何过错,三郎不会学汉武帝那样,废后再改立太子生母为后的。她只要像萧江沅说的那样,安安分分做一个称职的皇后,三郎那样多情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她无数次地安慰自己,却仍是忍不住轻抚小腹,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绫绮殿贤妃武观月又有孕了。 太子之确立并未使得内廷平静安定下来,反倒激起了些许暗潮汹涌。李隆基并非不知,只是水花太小,远不及外朝国事来得重要,他便只是安抚了王皇后,其余的让王皇后去做。 她若真想做一个称职的皇后,这才是考验她的时候。 李隆基不是不想帮她,而是他实在分身乏术——姚崇的一个儿子死了,便得回家休一段日子的丧假,李隆基并不想做一个不近人情的天子,便再多不舍也只得放姚崇走了。 这样一来,许多急需决策办理的国家大事,便得李隆基亲自操刀了。没了姚崇,他感觉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萧江沅还没出师呢,卢怀慎……算了。 听说姚崇刚走几日,政事堂的案卷就积压了满满一桌子,卢怀慎竟一个都处理不了,还不如跟着姚崇的那个中书舍人齐浣! 李隆基头痛之余,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萧江沅见李隆基不气反笑,道:“大家似乎早就知道,卢相公会有今日。” 李隆基叹道:“这只能怪我自己,谁让这个宰相是我执意让他做的呢——我当初也确实没指望他能跟姚公一样,做个‘伴食宰相’便不错了。” 萧江沅知道卢怀慎一直在忧心什么,听李隆基这样说,讶然道:“大家这又是何必?” 李隆基刚想解释,就见边令诚小跑着进殿,急忙道:“大家,不好了,刚刚……卢相公就在殿外,现已离开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隆基不禁愈发头痛了。见萧江沅看想自己的目光竟隐含了几份埋怨,他忙站起身,口齿都不伶俐了:“你、你们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江沅问道:“那大家是哪个意思?” 李隆基气急:“你!” “大家息怒!”边令诚忙劝道,“兴许……卢相公什么都没听到……”这话说完,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便又道,“再说,卢相公既没有因此辞官,或许是……以此为鞭策,立志去做一位好宰相?”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边令诚一眼,道:“但愿如此。” 见边令诚忙恭谨地低下了头,李隆基扬眉,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萧江沅:“萧将军如今官威甚大。”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2) 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唤萧江沅“将军”,虽语气不太对,萧江沅却听得甚是舒坦,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十分顺从地冲李隆基拱了个手:“臣的一切都是大家所赐,所谓官威,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腹诽的同时轻哼一声:“那将军以为,卢相公此事该如何处理为好?” 萧江沅道:“臣以为,大家与其主动找卢相公澄清自己的想法,唐突又落了痕迹,不如暂且以不变应万变,先前卢相公既然能来询问,此后自然也能。只是……大家当真不是那个意思?” 李隆基严肃了几分:“你方才不是刚问过,我何必呢?” “那……” “你以为选官只看容貌和能力?卢相公的能耐和价值,从来就不在庶务上。” 那选官还看什么?萧江沅还是没想明白,却不敢继续问了,免得挨骂。 半个多月之后,姚崇回到了政事堂。见到了堆满桌面的案卷,他既没惊讶也没生气,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一般,这让卢怀慎更尴尬和惭愧了。 姚崇安慰地冲卢怀慎笑了笑,便让他去休息,自己则留下齐浣一人,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政事来。见卢怀慎一直没走,姚崇便让卢怀慎坐到自己身边,还把自己每一个处理完的案卷,都交给卢怀慎复核一下。 卢怀慎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姚崇看透了。他不肯走,是因为他想看看姚崇的能力究竟强到何等地步,这段日子遗留的这样多的案卷,他是真的觉得很难办,他想知道对于姚崇,是不是也一样难办。 却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时辰,姚崇便把所有案卷都安排完了。因每一卷批阅完,卢怀慎都能看上一眼,他便知道,姚崇绝非为求数量而胡乱处理。心神震撼于姚崇的能力之余,卢怀慎自惭形秽,便去紫宸殿找李隆基去了。 齐浣怪道:“卢相公这是怎么了?” “年岁再大,脾性再好,也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卢老不想只做一个‘伴食宰相’,却没有把握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表现,我方才便是让他知道,一切只能怪他自己。”望着自己今日的成果,姚崇颇为得意,“齐郎君,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相公直接问便是了,这么客气做什么?”听姚崇突然唤自己”郎君“,齐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崇微微一笑,眸光如星光般闪耀:“我为宰相,比之管仲、晏婴,如何?” 齐浣默了默,摇头道:“不怎么样。” 姚崇笑容瞬间一垮。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了指政事堂外,又指了指地上堆成小山一般的案卷,不敢置信地道:“为何?” 齐浣淡淡地道:“管仲和晏婴乃是古之贤相,他们所行之政策虽未能传诸后世,但在他们任职期间,能始终保持一致,想是可一劳永逸之万全良策;而相公所制定的法度虽好,却总是随时机的变化而更改,大抵是先天不足的缘故。相公的法度尚且不如管晏二人的国策高明,相公本人跟他们自然就更比不得了。” 姚崇认可齐浣的说法,却仍有几分不服:“那我也相当不错了吧?” 见齐浣僵硬地摇头,姚崇道:“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宰相?” 齐浣细细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姚公乃救时之相。” 姚崇扬眉哈哈一笑:“这便是了。救时之相,也不是谁都能做成的。” 姚崇正为齐浣难得的一句夸赞振奋又高兴,卢怀慎则跪拜在李隆基面前,郑重请求致仕。 为着姚崇归来,李隆基开心了大半天,还没等他松口气,就赶上了卢怀慎辞官。他和萧江沅相视了一眼,双双觉得:时辰已到。他若不趁此机会把误会澄清,恐怕就要伤了老臣之心了。 李隆基便没有立时应声,而是先双手将卢怀慎扶起来,让他同自己坐在一处,还亲自为他烹茶。等卢怀慎喝下一口,气氛缓和了许多,李隆基才笑盈盈地道:“卢公何出此言啊?” 卢怀慎双手捧着小小的茶碗,低着头长长一叹:“老臣无能,多日来于国事有误,不敢继续忝居宰相高位,还请圣人恩准,让老臣辞官回乡。” 李隆基温和地道:“卢公以为,何为宰相?” 卢怀慎道:“宰相者,百官之首也,须得能力超群,方可为众臣之表率。” “像姚公那样?” “正是。” 李隆基点点头:“那卢公以为,阿瞒为什么非要卢公来做这另一位宰相呢?” “这也是臣久思而不得解之处。老臣与姚公相比,能力相差实在悬殊。”话刚一说完,卢怀慎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紫宸殿外听到的天子同萧将军的对话,“难道……圣人当真只需要老臣做一个毫无作为的宰相?” 总算问出来了。李隆基心下稍安,正襟危坐,诚恳地道:“诚如卢公所言,宰相乃是百官之首,众臣之表率。百官之首乃是权位,这个我能给,然而众臣表率却不是我说是便是的。为官之人,除了要有姿容和才能,最为重要的却是要有德。” 见卢怀慎意识到了自己的深意,也端坐正色起来,李隆基继续缓缓地道:“所以,卢公不必要求自己如姚公一般能干,因为卢公本就不是姚公,而我拜卢公为相,为的也不是能力,只为卢公清廉端正。朝堂庶务,我已委付予姚公之能,而这天下臣民,尚需卿之德行以作榜样!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为官之最高境界,当属身兼姚公之大能和爱卿之大德!” 听年轻天子对自己竟有这样的评价和用意,卢怀慎感动得热泪盈眶,犹恐是梦中,又忐忑地问:“所以,老臣对国家、对圣人、对同僚以及对百姓,不是无用之人?” 原来卢怀慎最担心的是这一点?看来自己果真没有选错人,李隆基心下赞赏感叹之余,对卢怀慎更添几分敬重:“当然不是。阿瞒日后还需爱卿镇抚朝堂风气呢!” 这样卢怀慎便放心了。李隆基只当致仕一事没有发生过,让卢怀慎安心回家,然后瘫坐在了圈椅上:“这下该安生一段日子了吧?” 萧江沅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自去年冬日开始,便再未落下一滴水的晴空,深觉她家阿郎的愿望不会达成。 一如萧江沅所料,这一年又大旱了。若只是大旱便罢了,因这几年总有旱灾,而大旱之后总有大蝗,去年李隆基君臣便是战战兢兢度过的,结果除了大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以为这劫难要过去了,却不想积压了数年的蝗灾,在这一年旱灾来临之时,突然全面爆发了。 自山东而起,蝗虫过境如乌云压城,其形遮天蔽日,其声如风如雨。所到之处,无不成灾,庄稼稻禾,多受其害。民以食为天,若因此今年颗粒无收,百姓连最起码的吃食都没有,只怕民心不稳,要出更大的乱子! 李隆基为了旱灾一事,已经令人查阅刑狱,杜绝冤假错案,自己还避离正殿,减少膳食,灾难却并没有因此好转,还引来了更大的一劫。李隆基此时已褪去了不少意气风发,疲惫和挫败让他沉郁了许多,甚至在深夜临睡前,他还问过萧江沅一个问题: “自我即位以来,天灾不断,难道……真是我得位不正的缘故,上天在示警,亦或惩罚我?” 萧江沅还从未见过这样失意的李隆基。她曾以为自己会因为太过倾慕张扬肆意的他,而嫌弃这样的他,可当她亲眼见过,心里却只剩下柔软了。她跪坐在李隆基榻边,温柔地道:“姚相公今日不是进谏了么,面对这种灾难,祭天拜神都是无用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赶快捕杀。” “你没看到姚公刚一开口,就遭到一片反对么?” 回想起常参官们空前统一的反对,萧江沅不以为然:“就算天地之间当真有神祗存在,蝗灾真的是某一种天谴,也不代表我们只能承受。如今是尚有余地,他们才有这种话说,若真到了颗粒无收,饿得连命都保不了的地步,他们必定是另一番腔调了,只是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大家也反对么?” 李隆基没有回答。皇帝,天子也。天子,上天之子,则受命于天。李隆基就算别的不信,这个也是信的。他起初那般艰难,最终都能成功继承皇位,成为天子,便以为自己必然是天命所归,可他现在,却没那么确定了。 蝗灾已经从山东蔓延到了河南,拖延不得,故而翌日天还未大亮,李隆基就起身,单独召了昨夜在中书省值夜的姚崇前来。 姚崇道:“山东的农民只敢设坛焚香,祈福祭拜,不敢下手杀一只蝗虫,结果如何?现在蝗灾的范围越来越大,还请圣人号令百官,并派遣御史到地方,监督各地刺史,与百姓联手抗击蝗灾!” 【第18章·齐心协力定蝗灾】(1) 李隆基其实已经动了捕杀蝗虫的想法,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便问道:“如今蝗虫铺天盖地,数量庞大,能杀得过来么?” 见天子透了口风,姚崇趁热打铁:“那也务必要尽力一试,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如今山东蝗虫漫山遍野,黄河南北两岸的百姓都已开始逃亡,圣人和臣等怎还能继续坐视蝗虫啃食粮草而无动于衷?灭蝗势在必行,能杀多少是多少,再耽搁不得了!” 李隆基仍有所犹豫,便听姚崇道:“圣人可是还有什么疑虑?老臣若能解决,必当尽力而为!” 李隆基叹了口气,看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并不懂这蝗虫有什么不能杀的,但理解李隆基的顾虑。见他不好意思说,她便道:“圣人担心的是,蝗灾乃是天降,圣人身为天子,若当真决定捕杀,是否会被上天视作不敬,继而施以更严重的惩罚?” “圣人所虑极是。”姚崇也表示理解,“说实话,老臣也不知道,捕杀蝗虫之后,会不会又出现别的灾害,但老臣可以确定,若再任由蝗灾蔓延,国将生乱,民不聊生!既然圣人有此顾虑,老臣身为人臣,理应为君分忧——今后有关捕杀蝗虫的一切政令,无需圣人出敕令,皆以老臣宰相的名义下达谍书。若上天真要惩罚,便都算在老臣一人头上吧!” “姚公竟有如此决心!”李隆基毕竟年轻,见姚崇年近古稀,犹意气未尽,他便踏实了许多,也增了几分信心,“好!我必将全力支持姚公!只不过……” 姚崇笑道:“只要圣人坚定不动摇,其他的,老臣自有办法。” 朝阳既出,晨鼓已毕。 自打搬进了大明宫,上朝便安排在了紫宸门前的宣政殿。李隆基今日特意早早地进了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一边按照惯例稍做休息,一边等朝臣们陆续抵达。他回想着方才在紫宸殿时姚崇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到姚崇往日的独断与霸道,便有点期待今日的朝会了。 萧江沅正为李隆基端上一碗温热的酪,便见昨夜还失意得不行的李隆基,此刻已双眸泛着精光,唇边噙起了她最熟悉不过的浅笑——那是她最痴迷的他的神情,每当看到,便是他大展宏图之日,也是她意气风发之时。 想来,她家阿郎是很信得过姚崇,也下定了灭蝗的决心。 待李隆基接过酪,萧江沅便把视线转到了窗外。 这一日是六月初一,乃是朝参日,除了每一年的元日大朝会外,便数这一日入朝参见的官员最多。近日因蝗灾一事,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此时在宣政殿外,纷纷议论更声声不止。 整个大唐,上至大部分朝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视蝗虫如天兵天将,不敢造次。萧江沅尊重他们的想法,知道灭蝗对于他们来说,心中必有极大的恐惧和负担。此事若想成行,难如登天,此番朝会,也不过第一步而已。 姚崇究竟如何应对那咄咄逼人的悠悠众口,她也很是好奇。 果然上朝之时,姚崇刚正式启奏灭蝗一事,群臣反对之声不绝如缕,就连卢怀慎都破天荒地主动站了出来:“蝗虫乃是生灵,灭蝗便是杀生,如此有伤阴鸷,恐不容于天。” 卢怀慎崇尚佛家经典,又是众臣之表率,就算百官对姚崇偶有不服,对他却是十分敬服的。而且此种说法如今正是盛行,故而朝中有类似想法之人占了多数,便都随声附和起来,却听姚崇冷哼一声,道:“蝗虫是生灵,难道百姓就不是?卢相公不忍心看蝗虫死,难道便忍心看我大唐百姓饿死么?!” 卢怀慎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却被姚崇问得一愣。是啊,若不灭蝗,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处理此事么? 刚刚附和过卢怀慎的朝臣们则顿时噤声。明明说这些话的人不止卢相公一人,姚相公不趁机连他们一起指责,而直奔卢相公而去,分明是杀鸡儆猴。他们却不敢越过卢怀慎作出反驳,只得把希望都寄托在口舌远不如姚崇的卢怀慎身上。 李隆基和萧江沅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不就是束手就擒了么? 便听姚崇又道:“卢相公若实在担心,倒也好办。姚某已同圣人说过,灭蝗一事,由姚某来下令至各个州府,倘若真有天谴,大可落姚某一人头上,与他人都不相干!” 卢怀慎闻言又羞愤又急恼:“姚相公这是什么话?你我同为大唐宰相,灭蝗虽不得已,终究是为国家、为百姓计,倘若真有天谴,只落姚相公一人头上算怎么回事?也罢,既然姚相公决心如此,卢某便随姚相公一同担此重责!” 如此,天子和两位宰相都已决意灭蝗,其他臣子再如何反对也无话可说,此事便就此敲定。大唐当前再无其他大事,朝会便很快结束,文武百官或无奈或不甘,终究散去。姚崇直接拉着卢怀慎去准备谍书了,李隆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卢公此人,连我都摸不清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姚公倒是很了解他,一击即中。” 萧江沅虽也为李隆基高兴,却仍有忧思:“只是……单是朝堂便已如此,待政令下到地方,因不是大家的敕令,或许有人会不听呢。” “是啊,就怕到时候灭蝗的令下了,收效却甚微,甚至愈加严重,再有人反过来以为是灭蝗无用,那便遭了。” 李隆基一语成谶。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只是他如何都没想到,此事最突出之处竟发生在了倪若水身上。 倪若水此人,在李隆基之前颁布诏令,使两京官员与地方官员交替有序之时,曾追过同僚策马奔向长安时溅起的尘土,说同僚此去仿若登仙,那尘土到了他口中,也成了“仙尘”。但这种意志消沉并没有持续太久,抵达地方任刺史后,为了早日回归两京,他十分勤政,爱护子民,确实是一位称职的父母官。又因李隆基广开言路,倪若水的耿直秉性更在奏疏中表露无遗。 为此,李隆基很喜欢他,却不想此番灭蝗,倪若水不仅不奉行政令,在众反对的地方官员中还反应最强烈——他又给李隆基递奏疏了。 若只是递奏疏,自然没什么激烈的,只是这奏疏的内容,让李隆基对他的好印象霎时消失殆尽。 此时正是杨思勖当值。他还从未见李隆基这般生气,任自己面对强敌时再如何威武雄壮,面对君上时也不由得怵了几分。他一边忙让边令诚去寻萧江沅,一边小步往旁边挪了挪,希望远离了李隆基一些,便可以少些池鱼之殃。结果他才刚迈一步,李隆基的目光就扎了过去。 杨思勖浑身一凛,眼观口鼻,再不敢动。 此时的萧江沅正在替李隆基,向太上皇李旦和薛王太妃询问明日上皇生辰的家宴事宜。进来因天灾一事,李旦的心情已不是很好,见边令诚急匆匆入殿,行礼之后便说天子急请萧江沅回去,李旦便更烦躁了:“国难犹在,政事又这般繁重,何必还花时间弄什么寿宴?” 萧江沅也不赞同给李旦祝寿,虽然并不宴请群臣,大肆庆祝,仅仅是让诸王入宫,办一个简单的家宴。她觉得,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来日能不能吃饱尚是问题,天子却在庆祝上皇的寿辰,就算是为了孝,时机也不太合适。 见李旦并不领情,反而斥责她家阿郎,萧江沅再好的脾气,也被这段时间的紧张和忧虑而消失殆尽:“上皇圣明。既如此,奴婢便回去向圣人复命了,天下百姓也会感念上皇同甘共苦之义,歌颂上皇大德。” 萧江沅说完便要退下,便听李旦愠怒道:“跪下!” 萧江沅自然不会拒绝李旦的要求,当即恭谨跪地,垂头不语。 李旦走到萧江沅身前,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的心思能瞒得过我,你以为我是因为办不成寿宴而生气,你以为我是那等无视国家灾难只顾自己享乐的昏聩之人?!” 萧江沅伏拜道:“奴婢不敢。” 薛王太妃也没想到李旦会发这么大的火。阿沅再如何也不过一个奴婢,做了将军也改变不了她身为内侍,便是天子家奴的身份,李旦若有不满,直接惩处便是,怎的还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才肯罢休? 李宪等兄弟这时也在,李撝、李范和李业都和薛王太妃一般不解,唯独李宪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扶住李旦:“阿沅当然不敢,纵是三郎,也不敢的。” 萧江沅当然明白,李旦的火并不是跟自己发的,只是借自己而向李隆基发火,那些问题,也都是透过她,询问李隆基的。其他人如何想他,当然不重要,但一个从自己手里夺过皇位的儿子如何想他,他却不得不在意。 【第18章·齐心协力定蝗灾】(2) 长子的劝对李旦来说向来管用,他便舒了口气,道:“回去告诉三郎,太宗皇帝曾有言:‘君为舟,而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蝗灾事关民生之本,先安顿好了百姓,再来向我尽孝心也不迟!” 不论李旦曾经给大唐带来过什么,身处皇位之时是否庸庸碌碌,甚至后世会否有人说他过大于功,都改变不了他曾是大唐天子这一事实。他先是大唐的上皇和天子,才是他自己,这是他的责任,他从未忘怀过。 萧江沅不由对李旦正式改观,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待她回到紫宸殿,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路上,起初边令诚还催过,见萧江沅斜睨了自己一眼,脚步继续一如往常,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萧将军的心思瞒不过上皇,正如他的作为瞒不过萧将军一样。 可他再如何机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没有说是杨思勖找萧江沅,而是假传了李隆基的命令,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至于上皇的感受,对他来说哪有天子之怒重要? 这半个时辰,对于边令诚来说已是万分煎熬,对于杨思勖更恍若半生。 李隆基一直紧攥着倪若水的那封奏疏,纸卷都因他的发力而有些褶皱,他什么都不说,似是陷入了一种怀疑中。直到萧江沅回来,他才醒过神来,把所有对自己的怀疑都抛到了脑后。 他是天子,他的意图便是上天的意图,绝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他便坚定了许多,再看倪若水的奏疏,更觉万分厌恶。他实在气不过,又无处宣泄,便只得将奏疏往地上重重地一掷,仿佛那奏疏如倪若水本人一般。 那奏疏就砸在萧江沅脚前。 李隆基当政以来,从没有不尊重臣子的时候,此番能这样做,看来是动了真怒,且事情还很严重,怪不得连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义兄,都乖乖噤声。萧江沅却只觉得好笑,蹲下便要将奏疏捡起,随即听李隆基喝道:“不许捡!” 萧江沅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仍是将奏疏握在了手里,还将纸抚平了些许,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你!”李隆基颤抖着手,指向萧江沅,只见萧江沅浅浅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抹安抚之意,像在哄他那刚会走路的小皇子一般。他为此更生气了,“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了“放肆”这个词,刚要出口却立时一怔。 ——萧江沅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手上摊开的奏疏,眉眼与唇角皆缓缓浮现出与往常全然不同的鲜活笑意。下午的日光正透过窗子将宫殿照亮,她肌肤本就雪白,如此便更如发光一般,晃得李隆基的双眼闪闪发光。 萧江沅看完合上奏疏,起身走到李隆基御案之前,放回到桌面上:“大家便是因为这个,气成这样?” 李隆基目光灼灼:“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都说了什么?!” 萧江沅颔首道:“蝗灾乃天降,上天示警,人力无法解决。大家身为君主,该好好检讨自己,完善德行才是,却想着灭蝗,与天意对抗。从前那个叫刘聪的皇帝在位之时,曾行过灭蝗一事,不仅没有除尽,还越杀越多,最后连国都亡了,这便是前车之鉴。” “你瞧瞧他说的这叫什么话,他就差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德无能了,所以才会有蝗灾,一切的责任全都在我,实在不该麻烦他们去违抗天命,替我消灾!”李隆基起身拂袖,在殿内踱步道,“自从我广开言路,这些臣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萧江沅十分淡定:“这还是敢说出口的呢,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只怕更多。” “你!” “虚心纳谏已有成效,大家该高兴才是。至于灭蝗一事,既已有人揽了去做,便本不该让大家这般烦心。” 李隆基还没有被气昏头,自然瞬间领会到了萧江沅的意思,当即派人把姚崇找了过来,让他去回复倪若水的奏疏。这封奏疏其实并不好回,它代表着所有反对和不敢奉行灭蝗政令的地方官员的态度,若回复无法让他们心服口服,灭蝗一事在地方便无法好好实行。 其实李隆基最生气的还不是倪若水的不客气,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能既不堕天子威风,又能让群臣心甘情愿的服从听话。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年轻,果真是一块难以忽视的短板。 这事对姚崇就简单多了。首先他是宰相,便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来替天子回复臣子的话,天子不能说的话,他都可以说,便少了许多顾虑;其次他多番为相,经验丰富又老道,类似刁蛮的奏疏,他处理过许多;最后,他的辩才乃是朝中公认的好,对付倪若水便更不在话下了。 次日,姚崇便下了谍书给倪若水道:“刘聪伪主,德不胜妖;今日圣朝,妖不胜德。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今坐看食苗,何忍不救,因以饥馑,将何自安?幸勿迟回,自招悔吝。” 你竟敢把当今圣君跟刘聪那个昏君来比较德行?依你所言,地方官若贤良,蝗虫该避境不食才对,可你的地界蝗灾也不轻,岂非是因你无德所造成的?!你眼睁睁地看着蝗虫吃掉百姓赖以生存的粮苗,怎的便能忍心不救?来日百姓因此陷入饥荒,你又怎能自安?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若姚崇只是用皇权强压,倪若水自有话说,可世人多视德行高于性命,他便什么都不敢再瞎说,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灭蝗当中。 至此,其他的地方官员心中有再多疑虑,也不得不率领着治下兵马,联合当地百姓,正式向那铺天盖地的蝗云,发起了一场气势滔天的战争。在这一战中,官、兵、民前所未有地同心协力,再加上姚崇动不动就把各地的捕杀情况通过邸报发布全国,还要凭借此次灭蝗的情况来判定政绩和赏罚,同时还请李隆基派御史下到地方监督,各地刺史们就再不管什么上天示警有伤天和什么的了,全都积极勤勉了起来,故而不过一月有余,效果就已显著。 仅倪若水所在的汴州,其灭蝗数量便有14万石,若以后世的度量衡来测量,足有1400万斤!其余各州自也不甘落后,故而除了初时受灾严重的几处,其余被蝗灾蔓延的地界,收成都保住了大半。 李隆基喜不自胜,为了鼓励朝臣百姓,便要在大明宫麟德殿,设宴庆祝灭蝗之大成。 此宴会由李隆基亲自督办,连萧江沅都插手不得,众人便对此宴很是好奇,直到饮宴那日,李隆基稳坐天子之位,三下击掌,众人便见一新菜上到了每张餐桌上,这才明白天子之深意。 ——那新菜竟然是熏烤过的蝗虫! 向来不动如山的萧江沅,笑容都一僵,李隆基看在眼里,心里快笑开了花。他洒然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蝗虫,冲群臣道:“这两个月,众卿与我做成了一件大事。现在看来,小小一只蝗虫算什么,还不是成了我等盘中之餐?可当时它成千上万,漫天飞过犹如天兵天将,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我等竟多时不得其法,任其肆虐,害得许多百姓颗粒无收,还将它捧为天赐!可笑至极啊……” 群臣闻言皆拱手道:“臣惶恐!” 李隆基又道:“此时此刻,众爱卿仍觉得,这蝗灾乃是天意么?” 麟德殿内阔大而乐声不绝,这时听来,竟更空旷了些。 姚崇看了看其他臣子噤若寒蝉的模样,扬唇一笑,道:“自是天意无疑。” “哦?姚公此言何解?” “老臣以为,圣人登位不同寻常,恐在上天意料之外,此番蝗灾便是上天对圣人的考验,看圣人是否可为一圣明之君。今日承蒙圣人天恩,老臣等在麟德殿得享盛宴,庆贺灭蝗之胜,结果如何不言而喻——蝗灾确是天意,而圣人折服了天意。”姚崇说着正襟危坐,双手端起酒杯,向李隆基恭谨一敬,“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群臣忙跟随道:“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一时间,乐声再恢宏,也听不见了。 李隆基朗朗一笑,将蝗虫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此前他都没怎么见过蝗虫,更别说吃了。入口之前,他心里也是鼓声不断的,但还是保持着自信而张扬的微笑,死守天子颜面。僵硬地嚼了两口,他才放松下来,真心实意地吃了起来——这炙烤的蝗虫,还挺好吃的嘛。 天子都亲自吃了,臣子们虽不胆小,但也忍着恶心动了筷子,本想意思意思,吃个一只两只就算了,却不想也觉得意外地好吃,便停不下来了。 李隆基一边吃,一边令人给上皇和薛王太妃,甚至后妃都送了一些尝尝鲜。薛王太妃是个胆大的,知道君臣都吃了,她就连筷子都不用,抓了一只便吞。李旦只觉李隆基一定是开心疯了,心下劝解自己别跟这小儿一般计较,同时在薛王太妃的劝解下,挑了一只小的尝了尝,心情瞬间平复了许多。 诸妃嫔正在蓬莱阁和王皇后一起品茶聊天,见到蝗虫不禁都花容失色,可见王皇后吃得津津有味,便也都尝试起来,不一会儿,一盘便光了。 那些灭蝗成功之后仍心有不安之人,吃罢蝗虫,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吃上一只。 这炙烤蝗虫,李隆基也不是谁都赏的,上皇太妃自要孝敬,后妃乃是分享,群臣这段日子真的是尽心尽力,这便是额外的恩赏,唯独萧江沅,是此外唯一一个被天子点名亲赏之人,她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只供奉而不敢食,说完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麟德殿。 这理由说得通,群臣便没在这一点上多加注意,他们的关注点都被吸引到了另一处。 ——圣人唤萧内监什么? 将军? 【第19章·上皇崩于百福殿】(1) 蝗灾既过,百姓收成得保,国家大安,李隆基连蝗虫都吃了,足见他有多高兴。待到了年底,得知武贤妃再度有孕,李隆基愈发开心,趁着年节,痛快地赏赐了一番。 而王皇后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她自觉此生注定没有子息,逐渐便看淡看开了,想着好好抚养太子也是好的。可后宫之中,李隆基的孩子越来越多,几乎有宠的嫔妃都已有生育,这使得皇后的无子愈发突出,至少在国丈家看来是如此。 早在立太子的时候,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便有些坐不住了,可终究也没说什么,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就做不到这般沉稳了。自那以后,他遍寻民间偏方,时常让妻子清阳公主往妹妹那里送,弄得王皇后哭笑不得。 为了让家人安心,王皇后再不愿,也将那一碗又一碗的偏方都灌进了肚子,却还是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她便让清阳公主回去同父亲和哥哥好好说说,就当她这个皇后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只要她无其他过错,就绝不会有被废的那一天,他们一家也能安享富贵,若家中不安分守己,那将是比她无子更大的祸害。 多年以来,这话已被王皇后说了无数遍。王仁皎向来是听女儿话的,也会约束儿子王守一,可女婿就鞭长莫及了。 开元四年,上元节刚过,朝会前就出现了这样一景:御史大夫李杰头戴獬豸冠,身着官服,一脸肃穆地站在宣政殿前的广场上。最奇怪的是,他的官服不仅不是整洁无损的,还十分破烂,仔细看去,他的脸上似乎也有些淤青。 所有的官员都避开他站得远远的,小声议论不断。 “正常来讲,李公穿了这么一身,定是有大事,不是要弹劾某一大官,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可这官服……” “仪容不整,这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啊,可他自己就是御史……” “你看,那帮小御史都不知所措了……” 每次朝会,李隆基都会提前来到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稍作休息,用些吃食,故而殿前的所有,他都能看得见。目光刚落到李杰身上,他就沉了脸。 萧江沅见李隆基动了真怒,道:“那官服必然不是李御史自己弄坏的。” “我知道。”李隆基冷冷地道,“你且看吧,今日的朝会很有意思呢。” 朝会刚开始,就有官员出来弹劾李杰衣冠不整,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杰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臣也不愿,但臣不得不如此!臣之发肤遭受损伤,不过皮肉之苦,无足道哉,但臣的朝服衣冠乃是国家天子所赐,受此欺凌,便是让我大唐的尊严受辱!臣怎能甘心忍气吞声,又怎能不让圣人与百官看个分明?!” 李隆基眉头深锁:“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杰身为言官,口才甚好,很快便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是王仁皎的女婿,也就是王皇后的妹夫长孙昕,连同他的妹夫杨仙玉,因与李杰不睦,竟然埋伏在小巷中,将经过的李杰痛打了一顿! 这事若搁在别人头上,大多就吃了这哑巴亏了,毕竟那是外戚,得罪不起。李杰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性子火爆,又是众言官之首,这事是肯定要闹大的。为了让效果更好些,他今日还特意搞了这么一出。 御史乃是言官,连天子都打不得,李杰更是御史大夫,乃是众御史之首。官员相殴打一事,朝堂上意见不合时虽也有过,但人家那都是光明正大的,像这般卑鄙恶劣的,李隆基还是头一次见。 最让他气愤的是,犯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外戚,皇后的妹夫,他的连襟,若非有皇后这一层关系,给长孙昕十个胆子也不敢殴打言官! 姚崇当初同意任相之时,可是明确说了,让李隆基切勿包庇亲眷。李隆基也跟王皇后说过很多次,千万别让外戚出事,那不仅是给皇后脸上抹黑,也是让他出丑。前几年相安无事,李隆基还十分赞赏,多给了些恩典,没想到这恩典给错了,竟让他们愈发放肆起来! 李隆基当即着人把长孙昕和杨仙玉拖上殿来。 眼见龙颜大怒,长孙昕和杨仙玉都吓得不轻,见李杰官服破损犹如乞丐,大呼冤枉。长孙昕是尚衣奉御,平日里给李隆基打理衣物的,自然知道他平时上朝都是戴幞头穿常服,大臣们自然跟着圣人的步伐走。他们打李杰的时候,李杰穿的也是常服,怎的今日他们损毁的便成官服了?! 殴打官员已是有罪,损毁官服又是一罪,再加上李杰“辱国”的头冠一扣,他们的命还能保? ——可是李隆基只问他们打没打过李杰。 长孙昕忽然明白,他姐夫是不想保他了,顿时面如死灰。 李隆基当然不想保,此番外戚给官场造成了多么不好的影响,他若不大义灭亲,就连皇帝的权威都会受到影响。他又不是没有千叮咛万嘱咐过,怎的王皇后就没约束好家人? 杨仙玉可不是李隆基的妹夫,早就吓得招认了。李隆基当即命人将长孙昕和杨仙玉二人,就在这宣政殿里,即刻杖杀! 待长孙昕和杨仙玉死后,李隆基微笑看向李杰,劝道:“此二人乃是我的近亲,是我平日训导不力,才使得他们竟敢侵犯朝廷大臣。现已将他们处以极刑,犹不足以谢罪,但望爱卿仍以刚正之心,万莫把此等恶人放在心上。” 李杰想到了李隆基会狠狠处罚此二人,却没想到处罚得这般快又狠,忙对李隆基拱手谢恩。 朝堂之事,这便雷厉风行地过去了,内廷后宫,这才刚刚开始。 王皇后因此事被李隆基勒令闭门思过,后宫之事暂由武贤妃打理。 皇亲国戚经此一事愈发老实了起来,也有一些不死心的,入宫觐见太上皇李旦,想通过太上皇劝劝圣人,别让亲眷们太过委屈了,却被李旦气急拒绝。这一气,竟气出了大病,病势短短几日便急转直下,眼见李旦即将油尽灯枯。 李旦此时已经搬回了太极宫居住,居于百福殿。李隆基想回太极宫亲自侍疾,却不想今年又起蝗灾,实在走不开。这时王皇后上表,说要替李隆基去太极宫侍奉上皇,李隆基稍作犹豫便同意了。 李宪等四兄弟早已入太极宫,轮流侍奉汤药,可李旦久久不醒,惹得薛王太妃不停垂泪。 他们都知道,这位曾两让皇位又两度即位的传奇男子,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蝗灾刚有起色,李旦就在百福殿崩逝,李隆基终究没赶得及看他最后一面。 在李旦死前,他曾睁开过眼睛,却把李宪错认成了李隆基,口口声声仍说着:“善待兄弟……” 当时,李宪紧握着父亲的手,默然良久,沉沉一叹,在眼泪落下之前闭上了双眼。其他兄弟则在李旦断气的那一刹那,全都哭出声来。 李隆基赶到的时候,李旦已经换好了帝王服制,静静地躺在棺里。是薛王太妃亲自为李旦妆点,使人望去,虽死犹生。 李隆基始终不敢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心中似被什么扯空了一块,钝痛久久不散。他哭不出声,也没有眼泪,他只呆呆地坐在父亲的棺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萧江沅一直守在他身边,在无人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身边,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似是这样,就能给他一些温暖。出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直到李宪到来,她才似懂非懂。 她看着李宪什么都没说,只轻抚了抚李隆基的头,然后将他抱在了怀里。不久,李隆基就哭出了声音,也有了眼泪。 上皇崩逝,乃是国丧,天下缟素,不听乐声。虽如此,此番蝗灾比去年的结果更快更好,再加上武贤妃生下皇九子,还是让李隆基从悲痛中解脱了些许。结果没过几日,他就又收到了两份晴天霹雳。 “姚公病了,卢公也病了?”李隆基只觉脑子翁地一声。 萧江沅道:“许是两位相公年事已高,先前蝗灾又过于耗心费力。既如此,大家不如暂选两人代替,让两位相公好好歇歇吧。” 李隆基心道,我还想好好歇歇呢,本以为这么大的事都办完了,终于可以过段省心的好日子,这下可好。他又不能让两位相公带病操持政事,那样他成什么人了?而且…… 李隆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道这暂代之人是好选的?臣子们向来敏锐,对朝中风向把握得十分精准,我选来虽只为暂代,可在他们眼中,就是日后接替姚公和卢公之人,不说别的,单是能力就要服众。” 萧江沅想了想,却道:“大家若只为暂代,何必管群臣如何看,选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德行上没有问题的便是。若非要能力出众,短期恐不可得,便要误国事了。” 李隆基意外地打量了一下萧江沅,只见她身量似乎又长了几分,也丰盈了些,使得她这一身紫衣都紧了一点。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穿着肥大得毫不合身的绯衣的模样,顿觉恍如隔世:“你着实长进了不少啊……” 【第19章·上皇崩于百福殿】(2) 萧江沅对李隆基突然的夸奖,也感到十分意外。微笑中的真意多了几分,她拱手道:“是大家教得好。” “近日又捕杀了些蝗虫,新鲜得很,再给你做上一盘,权作奖励吧。” 萧江沅的唇角顿时抽搐了一下:“臣不要。” “你竟敢拒绝我?” “臣拒绝大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等李隆基开口,萧江沅紧接着道,“该义兄当值了,臣告退。” 李隆基的玩笑本开得十分无力,见萧江沅如此鲜活,才多了几分真的开怀。 他最终选择了进士出身又气质爽朗的源乾曜为同平章事,暂代宰相之责。他心知源乾曜能力有限,便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想着自己多用点心,政事便不会出太多问题,而源乾曜也确实让他很欣慰且省心,这位源相公十分有自知之明,但凡遇到点事,都会先去姚崇那里问一问。 起初李隆基也是不知道的,但他对姚崇的行事风格很熟悉,故而当源乾曜几度说到让他满意的观点和建议时,他便问了一嘴:“这是姚公的主意吧?” 源乾曜也是一位有骄傲的官员,不希望自己一直做姚崇的传话小厮,便试着自己拿几次主意,可每到这个时候,李隆基就会很不满意:“你怎么不先跟姚公商量商量再来?” 源乾曜对此也很绝望,他万万没想到天子和姚公之间,竟已有了这样大的默契。 不仅如此,数日不见姚崇,李隆基还想念得紧。这一日政事较少,闲得便早,他便想出宫去看看姚崇。此番乃是微服,他便只带了萧江沅,正换着常服,便听萧江沅道:“虽说同为宰相之时,姚公先于卢公,但卢公更为年长,病也更重,为此还辞了相位,大家还是先去看看卢公吧。” 李隆基一直敬卢怀慎品德高尚,闻言便点了点头。 他以为范阳卢氏名门望族,居于长安也必然高门大户,是以当他抵达卢怀慎宅邸门前的时候,左右看了好几次,若非门口仍陈列着代表官居几品的戟,他便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阍室中空无一人,李隆基无从通传,便径自抬步迈过了卢怀慎宅邸的门槛。这是个极小的院落,除了正屋和两间厢房,便只有一间厨房。厨房的米缸里空空荡荡,蔬果也丝毫不见,唯独炉旁的白色粗布上,放着一些湿润的药渣。院子里除了一株快枯死的枣树,便只有一石磨,却也是许久无人推动的模样了。 这与李隆基的想像相差太远了,世家大族,宰相门庭,竟廖落至此? 这时,有一老丈从正屋里走出,看到李隆基和萧江沅正在院中徘徊,先拱手致了一礼:“老奴乃是卢公管家,方才听得声音,出来看看。二位是何人,入我卢宅,所为何事?” 见老管家一身麻衣,竟是重孝,李隆基惊道:“卢公他……” 老管家面露沉痛之色,却无过分沉溺,仍端正着道:“郎君来得不巧,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卢公便……去了。” 李隆基大惊失色:“可否……让我见卢公一眼?” “不知郎君是……” “某姓李,家中行三,老丈唤我三郎便可。” 老管家眸波一动,显然是意会到了什么,却面不改色,仍彬彬有礼地请李隆基和萧江沅入正屋,一派大家气象。李隆基对此点了点头,转头便见萧江沅学着老管家的模样,调整起自己的身姿气度起来,一时沉痛之余,稍有几分慰藉。 卢怀慎乃是病故,却似乎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面色虽死犹生。李隆基双手掀起袍摆,当即便要跪下,却被老管家一拦:“卢公尚简,郎君不必多礼。郎君今日能有此心,前来探望,卢公纵死,必也无憾!” 李隆基闻言,虽未跪拜,却仍是郑重拱手三拜,而后顺着老管家所请,于东厢房坐下。他实在有太多疑问了,不吐不快,等老管家送上吃食和茶水之后,立即便道:“小子未曾投帖,徒然拜访,唐突之处,还望老丈见谅。” 老管家一直不肯坐于李隆基对面,而在侧面与萧江沅并排跪坐着。听李隆基对他一介家仆都这般客气,他忙道:“不敢。郎君已尽过心意,却不愿离去,想来是有话要问,不妨直说,老奴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便要更加唐突了。”李隆基从见到卢怀慎宅邸开始,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卢公出身大族范阳卢氏,又官居三品,怎的这宅邸……这样寒酸?”他说着看了看桌上清水般的茶水和碗中的黄豆,“家中竟无余粮,饮食上也这般……清苦,难不成有人敢克扣卢公的俸禄?” 老管家道:“那倒没有。只是郎君有所不知,范阳卢氏是大族不假,卢公这支却是其中最穷苦之一,卢公领了俸禄,往往先去接济族人了,待等到卢公自己,便不剩什么了。这清水黄豆看似清苦,却是卢公家中能奉于客人最好的饮食了。” “可我看其他的三品高官,也有些族人要救济的,并未如卢公一般清贫至此。” “恕老奴直言。卢公两袖清风,除了俸禄,别无粮帛可领,对待族人又过分尽心尽力,而卢公的族人,因有卢公在便不思进取者大有人在,卢公虽不软弱,却过于包容,这与其他高官家中情形都是不同的。便是再给卢公三倍的俸禄,也是不够的。” “此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吧?” “卢公居住于此已有多年,接济族人又是年年常有,邻里邻居,来来往往的,想必知道的人不少。”老管家不太明白李隆基问这句话的意思,他刚说完,便见李隆基双眸一垂,脸上便只剩惭愧。 ——这也就是说,他只要平日里多关心关心卢公,多问那么一句,便能知道这许多,可他没有。他任凭他的宰相一边做着百官表率,一边受着“伴食宰相”的委屈,更一边过着这样贫苦的日子,连最起码的生计,都要殚精竭虑,他却对此毫无作为,甚至一点知觉也无! 这是他大唐的宰相啊,是他倚重的臣子,他却只知道从他身上榨取他的价值,那些比卢公级别低一些的官员,因为讨他喜欢,都能被他多问几句,偶有赏赐,唯独卢公。他明知道卢公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索取,只求自己有用,然后奉献一切的那种人,他怎么就没多问一句,最终让卢公这般惨淡地离开人世? 这是他作为君主的失察,更是他作为相识的晚辈的失职! 想起卢公往日件件破旧的常服,想起卢公得知自己并非无用,而是因德行为百官表率时的高兴,李隆基不禁有些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忙冲萧江沅递了个眼色。 萧江沅便从身上拿出一只锦袋来,交付在老管家手中:“卢公乃是大德之人,国之栋梁,今猝然离世,我家阿郎甚为悲痛,这是我家阿郎一点心意,管家还要操持卢公后事,切莫拒绝。” 如今卢宅确实没有钱财能为卢怀慎了却身后事,管家便没推脱,只冲李隆基跪下,拜了三拜。李隆基忙亲手去扶,深吸一口气,道:“这只是一点绵薄之力,管家放心,卢公的后事,断不会这般草草了事。” 管家已经猜到了李隆基的身份,听李隆基这样承诺,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李隆基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院落,忽然想到:“卢公重病,那些他救济过的族人,竟无一人前来侍疾?” 管家用袖口擦了下眼泪,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李隆基沉沉说完,便拜别了老管家。 待出了卢宅,李隆基无声在路上走了许久。萧江沅牵着他们的两匹马,在他身后默默跟着,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就算相交时日不长,也能有这般君臣之义,根深蒂固而牢不可破,卢公当不负此生了。那么,她呢? 卢怀慎在长安有自己的宅院,日子虽苦,在那些长安为官多年仍买不起一座房子的官员眼中,也算不错的了。像姚崇,就一直没有自己的宅邸,只能借宿于罔极寺中。而罔极寺中蚊虫颇多,姚崇此番的病便是由这蚊虫而来的疟疾。 由于此病会传染,所以姚崇怎么也没让李隆基进去看他。 李隆基已经失去了卢怀慎,不想再失去姚崇了,回宫后便派了好几个侍御医去看,一日十几个使者地遣去问安。同时,他着专人负责卢怀慎的后事,更勒令让那些卢怀慎救济过的族人,必须前来披麻戴孝,有不从者,要么还钱,要么杖责。他还更加重视了宰相的待遇,在已有的俸禄基础上,更添了三百食邑。他决心要让他大唐的宰相,一心只操劳国事,做真正的国之肱骨,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只苦了源乾曜也要继续奔波,终于有一日他忍无可忍了,建议李隆基把姚崇迁到四方馆去居住,一边养病一边办公。 “姚公还病着呢,你让他迁居便罢了,还让他带病办公?”李隆基颇不满地道。 【第20章·自毁长城遭罢相】(1) 源乾曜忙解释道:“一则,臣自知不如姚相公能干;二则,姚相公的病已有了很大好转;三则……不然臣也要日日去问询姚相公,不如让姚相公亲自来,也节省了圣人的时间。” 听源乾曜这么一说,李隆基就觉得很有道理了,但因担心姚崇身体,仍有几分犹豫,便听萧江沅道:“方才来人报,说姚相公的病确已大好,目前已无传染之虞,再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源相公所请,着实可行。况且姚相公官居中书令,在长安却只能客居寺院,说出去多少不大好听,而四方馆乃大家所有,多用以接待外国来使,既离宫城近了不少,屋舍也多,足以供姚相公居住了。” 李隆基这才同意,当即下令。不过两日,姚崇刚搬到四方馆,李隆基就带着萧江沅去探望了,弄得姚崇受宠若惊,一时颇有些手忙脚乱。 李隆基大手一挥,免了所有繁文缛节,还亲自扶姚崇安顿于榻上,便见姚崇低着头道:“老臣惭愧,何以能居于四方馆中,圣人此举当真不可行,折煞老臣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道:“设四方馆,本也是为了部分官员办公,我请姚公居住于此,那也是为了国家公务,有什么不可行的?再者说,若非有法度拘着,我恨不得让姚公直接住到宫里来,区区一个四方馆算什么?” 这话说得可重了。姚崇知道天子倚重自己,但没想到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竟这般重要,不由得老怀安慰,感激涕零。古往今来,哪个臣子不期盼君明臣贤,亲密无间?这真是君臣之间最理想的状态了。当年则天皇后在时,唯狄阁老才有这样的待遇,如今也轮到他了。 感动之余,他不禁得意了几分,更加期待病愈之后,重返政事堂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叫赵诲的小吏出事了。 姚崇在中书省,时常依赖两个副手,一个是中书舍人齐瀚,另一个便是中书主书赵诲。齐瀚是官,又与姚崇志趣相投,既说得上话,也交得了心;而赵诲是吏,主要负责的是把姚崇的政令变成文字,传达下去,纯是工作上的下属。 但赵诲这个人十分机灵,能极快地领会到姚崇的意思,故而姚崇十分重用他。而正因姚崇对赵诲的这份重用,让他这个小吏身价倍增。诸多胡商不明就里,以为凭赵诲就能搭上姚崇,进而给自己谋求好处,给他送了不少珠宝财物。 最后一次,恰巧被跟随师父出宫的静忠碰到了。 静忠自从出了掖庭,恢复了正常规律的饮食开始,身体就迅速成长起来,尤其在这一年,个子已经和萧江沅一般高了。宫里宦官份内的布料所做成的衣服,已经远远赶不及静忠的长大,故而萧江沅今日正好休沐,就带静忠来到西市,买些衣料,顺便见见世面。 萧江沅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师父,也是听义兄杨思勖说,像他们那些做义父的,如果没有交好的宫人,就会亲自给义子做衣服,以全父子恩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江沅想,师父和义父之间,差别应该不大。 其实宫中也有一些不仅不疼爱义子,还让义子伺候自己的宦官,不过都让萧江沅和杨思勖管制了。 这是静忠第一次来到西市,便被这繁华缭乱了双眼。而就在那缤纷缭乱当中,他发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那不是总跟在姚崇身边的赵诲么?他面前那个好像是胡人,穿得那般好,应该就是师父说过的胡商。那胡人还递给了赵诲一个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 静忠本来只是好奇又好玩,就悄然走到赵诲身边,假装无意间碰到,将包裹扯落在地。可当他看到包裹打开之后,熠熠生辉的珍珠宝石裸露出来,折射着日光,闪花人眼时,他立即就嗅到了一股大事的味道,当机立断,把萧江沅唤了过来。 赵诲看到静忠的时候,还想不起来此人在哪里见过,待见到萧江沅,膝盖就忍不住一软,险些跪了下来。静忠轻笑一声,伸手将赵诲擒住,道:“师父,此人该如何处置?” 萧江沅淡淡地道:“直接交付大理寺。” 若只是贪污纳贿,跟姚崇又没有直接关系,李隆基知道之后,是不会这般生气的。可偏偏在六个月前,选官之际,李隆基收到了数封弹劾姚崇之子的奏疏。那时姚崇正忙着灭蝗,李隆基虽心有不满,却不太好意思开口,也心疼老臣疲累,故而压下未动。奏疏所弹劾之事不是别的,正是从前魏知古告发过的结党营私,不同的是,从前姚崇之子官位不高,需要攀附他人,此次他们已是四品官员,轮到别人来攀附他们了。 结党营私向来为帝王所不容,李隆基有许多前车之鉴,深知其害,便更不能例外。姚崇教子不善,其子恶劣名声在外,他的名声便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如今更好,连他手底下的小吏都敢受贿,钱数还不少,还不是承了姚崇的看重才敢如此?而赵诲受贿的那些钱,有没有进过姚崇的口袋,尚不得而知,这样便不仅仅是贪污纳贿那么简单了。 一旦跟结党靠上边,李隆基便再不能包庇了。姚崇的儿子,李隆基可以先不处理,但是赵诲,李隆基绝不放过:“就当是对姚公的一次敲打吧,身为宰相,也不能太过分了。” 那些弹劾姚崇之子的奏疏被萧江沅整理到一处,已能堆成一座小山。萧江沅不禁叹道:“大家是担心相权会越过皇权去?” “我相信姚公,但我不相信权力,便无法做到不担心。”李隆基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我是皇帝。姚公此次若是能明白我的意思,那么皆大欢喜,若他不能……” 听李隆基声音渐低,最后竟干脆缄口,其寓意之深让萧江沅不敢相信:“难不成……大家还能罢相?” 见李隆基闻言缓缓看向了自己,那眸波中意蕴深沉,似在反问,又像在责备,萧江沅不禁浑身一凛——不会吧,难不成为了此事,她家阿郎便真动了罢相的念头?那宰相还不是别人,而是对他和大唐意义重大,他尊之敬之的姚崇? 萧江沅却并不担心姚崇,那老丈那般深谙政道,定不会违背她家阿郎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她想错了。 待大理寺调查完毕,证据确凿之后,李隆基断然下令处死赵诲之时,众臣无不称快,唯独姚崇上书一封,说赵诲罪不至死,请李隆基从轻处罚。 李隆基看完奏疏,面色沉如寒冰。萧江沅对此也始料未及,更十分不解。 李隆基从萧江沅的脸上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便道:“何为党争?” 萧江沅想了想,道:“朝中党派之争。” “那何为党派?” 萧江沅立即明白了过来:“所谓党派,乃是由数人组成。其党之首必有庇佑其朋党的能力,才能让那些朋党安心地随他党争。姚相公此番便是在行使这样的能力,可是……他能这样做,难道真是没明白大家的想法?” “不,他明白。”为了让姚崇明白,李隆基还特意将有人弹劾姚崇之子结党一事,放了消息出去。 “他既明白,为何还要这样做?” “因为跟结党比起来,贪污受贿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连他儿子都没动,他便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地位重要而不可撼动,他现在已经吃定我会依从他的意思了。”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即便如此,我还是敬他,爱他。他之于大唐,之于我,确是无可替代,无出其右。只可惜眼下已经是皇权与相权之争了,我不能让步,皇权必须至高无上独一无二,其他任何权力,都不能左右它!” 萧江沅已经知道姚崇的结局了,却仍忍不住想问:“那大家打算怎么做?”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释怀了此番姚崇带给他的不悦,笑道:“姚公始终是姚公,此番的过错也都并非他本人犯下。我与他君臣一场,自然要给彼此都留些颜面,便如夫妻一般,好聚好散。且姚公的智慧远不止于此,日后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我还要继续请教他呢。” 萧江沅仍有所不解和不忍:“……只能这样么?” “你觉得我太冲动了?”李隆基轻笑了一声,“我身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不深思熟虑。宰相乃百官之首,拜相、罢相都不是轻易便能为的,我怎会仅凭此事,就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还有其他的原因?” “当然。”李隆基刚要说,眼珠倏地一转,话风便一转,“你想知道?” “……”萧江沅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 李隆基指了指御案上的茶杯:“空了。” 萧江沅一脸标准的微笑,徐徐为李隆基续了满满一杯热茶,双手奉上,举案齐眉:“请大家用茶。” 李隆基满意地接过茶杯,颔首道:“将军态度如此诚恳,我必当好好为将军答疑解惑——请坐。” 说完,李隆基伸手,冲自己身边的位置请了请。 【第20章·自毁长城遭罢相】(2) 殿内并无他人,萧江沅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李隆基敛了戏谑的语气,正色道:“姚公做宰相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他立功无数,威望甚高,此次能有赵诲,若再继续下去,来日恐怕还会有张诲、李诲,等到那时,姚公羽翼已丰,朋党已成,我再想削弱相权,就不如眼下好办了。这权力啊,放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就难了。再则,姚公善应变,我初登大宝、乱象丛生之时,他为宰相最合适不过,可如今大唐已趋于稳定,更需要宰相坚守制度,不朝令夕改,推动稳定之治,姚公过于随机应变,便不合适了。还有……” 这第三点,萧江沅已经猜出来了:“还有,姚相公虽非无德,却甚权诈,也偶有小人行径,再加上教子无方,驭下不严,已经不能做百官之表率了,作为道德表率的卢公又已去世,与其再挑出一位品德高尚却能力较差之人,做新的‘伴食宰相’,不如干脆择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宰相——可是,大家心中有新宰相的人选了么?” 李隆基虽摇头,却并不着急:“这个好办。到时候看看姚公都推荐了何人,再议不迟。” 先前卢怀慎因病请辞相位之时,曾上表推荐过下任宰相,此乃惯例。来日姚崇罢相,也会有所推荐。在李隆基看来,姚崇虽不再合适,但他推荐的人选必不会错。他大唐子民,在推荐别人的时候,往往一心为公不遗余力,比自荐还要真心实意,故而李隆基并无其他担心。 开元四年十一月,李隆基大赦长安罪犯,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都可以一律免罪,放还归家。就在所有人——包括姚崇在内——都以为李隆基已向姚崇妥协,即将放了赵诲的时候,李隆基在敕书上添了一句:中书主书赵诲不在此列。 虽本着此番大赦的宽恕之心,李隆基免了赵诲的死罪,却仍是将其杖责一百,流放岭南——基本上与死无异了。 姚崇七窍玲珑,如何会不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得知这一切之后,他并不意外,似早有所料一般,坦然潇洒地笑了笑,转头便写起了辞表。 他确实赌了一把。若天子应承了他的请求,他会更加感激,也会从此收敛,以防晚节不保;倘若天子没有应承,一心维护皇权统治,他也无妨,天子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眼下,他们君臣停留在如胶似漆的时候,没有形同陌路,也不曾两看相厌,真真最好不过了。 开元四年闰十二月,在姚崇几番请辞之后,李隆基正式同意了姚崇的请求,将姚崇擢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源乾曜则罢为京兆尹。 到目前为止,姚崇已经做了三年又三个月的宰相。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日里,他拨乱反正,让大唐尽快从乱象中回归正途;他整顿吏治,让国家迅速地正常运转起来。面对不断变化的朝局,他以机变应天下务;面对层出不迭的天灾,他以人力终胜天。十事要说,流传千古,开元盛世,奠基于此。所谓救时宰相,毫不夸张。 至此,两位宰相全部更换,新宰相的时代,即将到来。 夜已深,李隆基在榻上悠悠入睡,萧江沅坐在不远处,手上缝着静忠的新衣服,心里则思考着别的,久久不得其法——姚崇最后推荐了谁,朝中当真有德才兼备之人么?就算有,能力能赶得上姚崇么?她家阿郎此番却一直不肯告诉她,连拜相的制书都不让她看,神秘兮兮的。 突然指尖一痛,萧江沅嘶了一声,手从衣服上弹开,心下暗道,还好没有出血,不然新衣服还没做成,反倒脏了。她刚要继续缝,衣服就忽然被什么抽走。她抬头一看,李隆基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李隆基早就听说了,近几个月萧江沅一闲下来,就去找司制学习裁衣,吓坏了整个尚宫局。他也觉得十分奇怪,也好奇她是在给谁做。可萧江沅唯有值夜的时候,才会缝上几针,他平日里朝政又太忙,便一直没能看上几眼。 今夜得见这布料虽差点,颜色却是他喜欢的,李隆基便心里有了底。萧江沅从未量过他的身体,想必是要给他个惊喜,即便如此,她却能直接裁衣,想必是对他已经非常了解了。这样一想,他不禁甚是欢喜。刚美滋滋地睡下,就听到她吃痛的一声,他便有些后悔任她做这个劳什子了。 可当他拿起来才发现,这衣服……好像跟自己的尺寸不大合? 见李隆基拿着自己刚做出雏形的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一脸的怀疑和不肯相信,萧江沅略歉意地道:“这确实不是给你做的。” “那你是给谁做的?” “静忠啊。” 李隆基轻哼一声,拿着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情极度烦躁:“你为什么给他做,不给我做?” 萧江沅眨了眨眼,甚疑惑地道:“大家的衣服有殿中监和尚宫局准备,用不着臣越俎代庖吧?” 说完,萧江沅起身,伸手拉住衣服,想拿回来,却见李隆基往自己那边一揪:“他有自己的份例,不许你给他做。” “他长得太快,今年的份例都用光了。” “那也是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 “……我是他师父啊。” “反正我不许。” 萧江沅觉得李隆基今夜十分不可理喻,便不再劝,直接把衣服往回拉,李隆基更不肯松手了,也往自己那边扯,两人便这般僵持起来。几番来回,便听寂静的殿内响了分外刺耳的“呲啦”一声,衣服扯成了两半。 萧江沅:“……” 李隆基:“!!!” 李隆基忙松开手,一脸无辜:“你……你看你针脚缝得这样不好,多不结实,真要让你徒弟穿了,不到一天就要破!” 萧江沅低头仔细看了看,竟认同了李隆基的说法,不禁叹了一口气。 李隆基见萧江沅没生气,缓缓靠近她,软声道:“你啊,就没有做衣服的天赋,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学些政事官场上的事。衣服,还是得交给司制房的人,你堂堂一个内侍省之首,三品将军,我身边的大红人,难不成让司制房的一个女史给你徒弟做件衣服都办不到?” 萧江沅点点头:“也对。” 翌日,萧江沅便将之前所买的布料都送去了司制房,还让静忠去司制房量体。 静忠见师父忽然改变主意,不给自己做新衣服穿了,既失落又不解。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问问师父,就看到了那被扯成两半的残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宫里谁敢这般跟师父过不去,只有皇帝一个人。 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静忠表面没有流露出什么,心里却越想越生气,愈发坚定了自己要在内侍省站稳脚跟的决心,以待日后伺机而动,给臭皇帝个好看。 萧江沅去往司制房的时候,杨思勖已到紫宸殿当值。他今日刚走进紫宸殿就觉得不大对劲,先是颇喜欢跟宦官聊天的李隆基莫名沉默了,还总动不动看自己,眼神似在打量,又仿佛在刺探,让杨思勖毛骨悚然。 终于忍无可忍,杨思勖开口道:“大家,您有事直说,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隆基展颜道:“是件好事。” 杨思勖不禁兴奋起来:“哪儿又打仗了吗?” 在此之前,杨思勖因勇猛善战,随军出征过几次,乃是众人眼中的良将。见李隆基看着自己思量许久,还说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杨思勖就自动又想到打仗了。刚一振奋,他就被李隆基泼了盆凉水:“你就不能盼着点大唐好?” 杨思勖忙拱手:“臣有错。” 李隆基自御案上拿起一卷黄绢,装入了一个竹筒里,交给了杨思勖:“这是一封制书,你替我亲手交给广州都督,然后请他随你一同回长安。” 杨思勖恍然道:“这就是大家选定的新宰相?” 李隆基不予置否:“听说过?” “鼎鼎大名,当然听说过,就是没接触过。” “正好这次接触看看,等你回来之后,把广州当地的情形和这一路上有关他的见闻,都与我说说。” 李隆基这样一说,任务就显得重要多了,杨思勖当即打起精神:“大家想让臣何时出发?” “现在?” “臣还没收拾行李呢。” “……那你倒是快去啊。” “是!臣告退!”说完杨思勖就大步流星地退下了。 李隆基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到底行不行啊…… 可眼下除了萧江沅,没有比杨思勖更合适的了,李隆基怎么可能让萧江沅离开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此番这位新宰相,不仅姚崇推荐了,也是卢怀慎推荐的四人中的首位,李隆基觉得十分合适,但也打心眼里发怵。这人跟姚公不同,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当年刚正不阿得连祖母都不怕,虽不至于不敬天子,但注定是个魏征第二。自己当年做太子时,还让人家受过委屈,虽说官场上起起落落替主受过也算常事,李隆基也十分过意不去而心里发虚。 【第21章·宋广平持天下正】(1) 这是一次全新的合作,为了从一开始就跟他处好关系,李隆基特意让自己身边最得力、品级最高之宦官,亲自去迎他入京,来表达自己对他的看重。希望他入京之后,能够对自己温柔一些,进谏的时候也最好婉转一些,自己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他务必轻拍——希望是渺茫的,但总要有,不是么? 杨思勖刚走,萧江沅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广州都督……那不就是宋璟? 萧江沅恍然大悟。若说朝中有谁德才兼备,为人处世可为表率者,除了宋璟,真没有谁更合适的了,只是他这些年总在地方任职,萧江沅便一时没能想起他来。 他要是入京做了宰相,来日可就有意思了。萧江沅不禁万分期待起来。 杨思勖就没有萧江沅这样的好心情了——他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李隆基看到杨思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可是宋公出了什么事?” 杨思勖更委屈了:“有臣在,怎会让宋相公出事?” “那你哭什么?” “大家您不知道,宋相公他……”杨思勖刚要说,就听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道: “阿兄,不可因私情而进谗言。” 杨思勖急了起来:“你把你阿兄当成什么人了?我虽心有不满,也必将实话实说!再说了,是大家让我回来之后,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快说。”李隆基忙哄道,便听杨思勖讲述起来。 杨思勖本来就十分敬重宋璟这样的正人君子,抵达广州之后听当地子民对宋璟也多是敬仰感激之语,便更加期待与宋璟的会面了。可当他真的与宋璟见面的时候,宋璟不仅始终板着脸,还从不主动跟他说话,交流就更没有了。 他一开始还替宋璟找理由,比如宋璟可能天生就不会笑,也天生沉默寡言,可后来同行返回长安的路上,他发现宋璟对其他官员都正常说话,唯独对他始终默然,最起码的问候也用点头来代替了。 杨思勖是个活泛的人,一路上大眼瞪小眼,什么话都不说,可真是把他憋坏了。即将抵达长安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欺骗自己,确定了宋璟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杨思勖自认是一个忠君爱国秉性正直的好宦官,不说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好歹也官居三品,宋璟才刚刚重新拜相,就这般瞧不起他,实在是目中无人。 他说完一切,忙再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污蔑宋璟,弄得李隆基哭笑不得:“我就算不信你,也得信宋公啊。” 杨思勖傻了:“大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臣以死明志么!” “不不不,”李隆基忙安抚道,“我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与我认识的宋公一模一样,只是你误会了,宋公并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 萧江沅接着解释道:“阿兄是宦官,而宋相公是朝臣,本就不能与阿兄过从甚密。” 杨思勖仍有所不解:“那也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能说吧?” “这正是宋公的难得之处。”李隆基赞赏道,“若是其他的官员,必会因你的身份多些客气,但宋公持正,严于律己,宁可矫枉过正,也不容有失。这正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宰相,有宋公在,看谁还敢徇私枉法,结党营私。” 杨思勖细细想想,点头道:“臣明白了,原来宋相公是这样的人。在臣有权势傍身之时,宋相公不阿谀奉承,若有朝一日臣无权无势了,宋相公也不会落井下石。”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 李隆基笑道:“这下,你不委屈了吧?” 杨思勖颇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比哭还难看几分,李隆基便让他下去休息了。见萧江沅自从知道了新宰相是宋璟,就十分开心的样子,李隆基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开心些什么?宋公可不是姚公,别说干预朝政了,就连参政的机会,他都不会给你的。” 萧江沅针锋相对地道:“只要于大家有利,臣无妨。” 将来的日子谁更不好过,还不一定呢。 开元四年末,在姚崇和源乾曜都被罢相之后,宋璟和苏颋成为了新的政事堂主人。 文武百官对此二人都很是信服。宋璟自不必说,不仅能力为众人所认可,且多年前就敢直言极谏,其刚正更无人能及;苏颋则是先许国公苏瑰之子,儿时便是神童,长大后更文采斐然,曾与昔日的宰相张说并称“燕许大手笔”,若说张说是文坛领袖,苏颋也不遑多让。 “臣想起来了,”萧江沅道,“唐隆年间,大家推翻韦庶人,曾一夜之间要颁布数十道制书敕命,那时刘幽求尚在,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那晚在中书省值夜的,就是苏相公。” 李隆基点头道:“当时多亏了他文思泉涌,不仅一道制书都没耽搁,写得还都十分好看,那时我便觉得他甚好了。” 不仅如此,李隆基还特意让苏颋手抄了几封制书的副本,留给他日后学习写文章用。萧江沅此时正在帮李隆基整理摆放奏疏的架子,正好看到了那些副本:“那怎的大家现在才想起来拜他为相,还让他同宋相公一起?一个有能,一个有才,大家不担心他二人互相竞争?” “当时他只是中书舍人,尚需历练,不足以为相,也因为当时功臣太多,拜功臣还来不及呢。后来又有了姚公和卢公,如今也正因为是宋公,我才让苏相公做另一位宰相。宋公刚正有余而柔顺远不足,苏相公的脾气就随和多了,” 萧江沅懂了:“大家是希望宋相公和苏相公,能像当时的姚相公和卢公那般。” 李隆基背靠圈椅,放松地道:“我可不像太宗皇帝和祖母那样,有那许多精力和能力,可以一边任命群相,一边又身兼皇帝和宰相双职。我啊,就喜欢一主一辅,两个宰相足够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才华,我给他们权力,也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放手去做,至于我,若能垂拱无为,便是最好。” 那时,想必就是太平盛世了。 宋璟和苏颋并没有让李隆基失望。 自大唐开国以来,突厥一直在大唐北边,时常肆虐。近百年来,大唐虽也打败过他们,也遣公主和亲过,可突厥始终死性不改,在边境骚扰不断。如今的突厥首领名为阿史那默啜,战败之时还曾自称过是大唐的女婿,弄得李隆基又好气又好笑。 前段日子,阿史那默啜又不老实了。他率领人马去攻打了一个叫拔曳固的小部落,突厥势大,自然大胜,可就在返回的路上,在一片小柳树林里,堂堂的阿史那默啜竟被一个小小的拔曳固战士埋伏致死! 突厥人忽然群龙无首,一哄而散。拔曳固族虽反败为胜,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为防突厥复仇,他们就把阿史那默啜的首级,交给了当时正出使突厥的大唐将领郝灵荃。 郝灵荃惊呆了。打仗时论功行赏,这首级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项参考,而现在落在他手里的,可是大唐多年的宿敌,突厥首领的首级!他赶忙折返回到长安,以为自己凭借这个盖世奇功,怎么都能当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却不想朝廷换了宰相,那新上任的宋相公只给他安排了个四品郎将,就再不搭理他了。 郝灵荃大失所望,一时接受不了,吃不下饭,又悲愤抑郁,不过几日,竟死了。 武将们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其实李隆基为了这事开心了好一阵子,本也想给郝灵荃个将军当当,可是宋璟不同意。如今郝灵荃死了,李隆基想着不然追封一下也成,可宋璟仍是道:“臣以为不可。姚公的十条国策乃是治国之根本,应当秉承下去。其中有一条,是希望圣人数十年不幸边功,来让大唐休养生息。此次若圣人厚赏郝郎将,臣担心会有侥幸之徒急功近利,再起战事,蛊惑圣人走上穷兵黩武这条路。故而此头不可开,此风不可长,日后若再有类似的情形,也当一并如此处置。” 紫宸殿内顿时寂静一片。群臣面面相觑,圣人还没说什么呢,怎的就扯上穷兵黩武了? 萧江沅见李隆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该插嘴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就见苏颋如沐春风一笑,冲李隆基拱手道: “且不论郝郎将这功勋本就是白捡来的,就算真是他亲手屠杀了默啜又如何,一切当以国策为主。宋相公的意思是,圣人还年轻,尚有英雄意气,难免更喜好刀兵之事,可如今大唐才刚刚步入稳定,实在不宜如此。” 李隆基这才重拾笑容,允准了宋璟之请。 下朝之后,李隆基便去了绫绮殿探望武贤妃和皇九子。 这一年来,王皇后因外戚之故失宠,虽后来李隆基解了她的闭门思过,她也鲜少出殿了,内廷之中,便数暂管着后宫之权的武贤妃最得圣宠。如今武贤妃又有了皇子,便俨然成了内廷领袖。 见李隆基虽逗弄着稚子,看似高兴,眉眼之间却仍有苦恼之色,武贤妃轻笑一声,道:“三郎这是被宋相公训了?” 李隆基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武贤妃又道:“说起来,九郎还没取名呢。这名字除了君父恩师,长辈也是可以取的,往往取了名字之后,那长辈和孩子父母的关系,也能更近上一层呢。” 【第21章·宋广平持天下正】(2) 李隆基微一扬眉,看向武贤妃,未几两人相视一笑。 这也不外乎是个拉近他和宋璟之间关系的办法嘛。 可萧江沅并不看好,还在随李隆基离开绫绮殿之后提醒了一句:“方才,贤妃干政了。” 李隆基现在听到萧江沅的声音就生气。方才上朝的时候,她怎么不替自己解围,一见到宋璟就怕得跟什么似的,怪不得毫不担心宋璟拜相之后自己的处境,是啊,只要她老老实实地不插手政事,宋璟就不会对她如何。 一想到这里,李隆基就故意地道:“你不能帮我想办法,还不让别人帮我想?” 萧江沅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涌出。她向来随和,很少生气,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滋味似酸,又有点苦,让她陌生又茫然,一时站住了脚。 等发现萧江沅没有跟上来的时候,李隆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李隆基回过头,发现萧江沅一个人站在方才的位置,一动不动,不觉有些心虚。他方才是不是说得过分了? 他赶忙走回去,表面上还维持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背着手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听李隆基这么一问,萧江沅就觉得没刚刚那般难受了。她想不分明这其中的奥妙,竟一时无法同往常那般重拾微笑,只认真地道:“臣并不是袖手旁观,臣也想替大家想出好的办法,但臣以为,以宋相公的性子,大家其实无需与他像与姚公那般好。宋相公一心为公,是不会为个人感情所影响的,他自觉该说的话,也不会因为哪日同大家的关系好了,就能不说。” 李隆基不得不承认:“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我还是想试试。宋公的心也是肉做的,他若一直这样处处反对我,我再如何宽宏大量,早晚也是受不了的。” 萧江沅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大家便试一试。无论如何,臣是不会抛下大家,让大家一人去面对艰难困苦的。” 李隆基已经许久没听到萧江沅说这样的话了。自从他手握大权以来,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公事。他这时才恍然惊觉,方才的萧江沅,应是吃了武观月的醋。心情愈发好了起来,若非这里人太多,李隆基真想牵着萧江沅的手走回紫宸殿。 此后,李隆基又斟酌了十数日,才同宋璟“闲聊”起来。他没有让宋璟只给武贤妃的皇九子取名,而是干脆定了三十个名字,以作备用,就连公主的封号也定了三十个,只是他实在很喜欢自己的小九郎,所以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下,希望宋璟可以在三十个皇子名字中,单取一个最好听的,女儿也一样,单定一个最好的封号,留待后用。 果然不出萧江沅所料,李隆基被宋璟狠狠地拒绝了:“臣做不到。” “宋公进士出身,只是取名字而已,怎会难倒宋公?” 宋璟板着脸道:“启圣人,若只是取三十个名字和三十个封号,臣的确现在就能办到。但若在其中单取一个两个最好的,臣便做不到了。圣人是天子,天子当有公正之心,不论对儿女还是对百姓,都应当如此。圣人因宠爱哪位妃嫔而爱重哪位皇子,臣不敢过问,但圣人不能让情分越过法度,否则内廷恐有纷争,国家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民间尚不能宠妾灭妻,圣人也切莫做得太过。” 李隆基真是拿宋璟没办法,只得欣然接受他的教导,还得称赞人家敢于直谏,同时自省,此后就再也不动跟宋璟搞好关系的想法了。 武贤妃得知了这件事情,便亲自来向李隆基请罪,还赞同了宋璟的话,请求李隆基将内廷之权归还王皇后。距离长孙昕事件已经过去一年了,李隆基自己也知道一直这样对待皇后不合适,便准了武贤妃之请。 回到绫绮殿之后,武贤妃坐在榻边,看着襁褓中的幼子,喃喃地道:“还不是时候啊……九郎,你一定要平安长大,到时阿娘就有底气争上一争了……” 忽觉地面一阵震动,武贤妃立即抱起幼子,问道:“絮儿,怎么回事?!” 武絮儿忙道:“奴婢这便派人去打听!” 与此同时,紫宸殿中的李隆基也感受到了这份震动,不过半个时辰,就有臣子来报,竟是太庙坍塌,足足损坏了四座房屋。李隆基当即下令,将祖宗牌位尽快移到太极殿,自己则避离正殿,去偏殿居住,同时停朝五日,每日他都亲自祭祀,希望可以平息这一切。 此前,因为关中粮食常紧缺,李隆基已经决定按照惯例,搬去东都“就食”,以减轻长安的负担。眼看即将准备就绪,再过几日便要出发了,太庙偏偏出了问题,李隆基颇觉不安。 该不会又是什么上天示警吧?他好歹也是天子,上天怎的总跟他过不去。 因着太庙一事,宋璟、苏颋率领常参官入宫觐见,商议相关事宜。李隆基就不想往上天示警上扯,这样一来,他就去不了东都了,毕竟长安缺粮是当务之急,他不能明知道这样,还留在长安跟百姓争饭吃。 可这时,宋璟道:“睿宗皇帝驾崩不过半年,圣人当在长安守孝才是,却执意要去东都就食,着实不该。臣也有错,当时理应反对得更加坚决才是,如今亡羊补牢,犹未迟也,还请圣人取消就食,留在长安!” 苏颋见宋璟又和李隆基出现矛盾了,心下虽无奈,却还是要笑着缓和道:“宋相公所言,若是平日,并无不对。只是眼下长安缺粮,圣人去东都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因为东都粮食充足,若能解决了粮食的问题,圣人自然就能留在长安了。” 宋璟接收到了苏颋的提醒,可仍觉得任何难事都不应该越过孝和德去,故而还是坚持己见,不肯让步。 殿内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而尴尬,连苏颋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众臣不由得习惯性地朝久无声息的萧江沅看去,只见她气定神闲,不仅没有丝毫的担心,竟好像还松了口气? 萧江沅早就知道今日会有这般情形了。还好还好,她一早就派边令诚去把姚崇请入宫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快到了。 果然,就在这时,边令诚碎步入殿,报道:“启圣人,姚开府至。” 李隆基刚才正想着,若今日还探讨不出个结果,就要去问问姚崇,结果姚崇这就来了?他瞥了萧江沅一眼,见她唇角微扬,悠然自得,不觉心中一暖,忽然觉得让她在自己身边做宦官,当真是个正确且不错的选择。 可这个念头刚刚涌现,就被他驱散了。 李隆基忙起身,亲自去门口将姚崇迎了进来:“我正要去找姚公呢,姚公就来了。” 这话不知真假,姚崇却仍听得心花怒放。他扫了一眼殿内,随着李隆基的搀扶,在众人中间走过。他的目光在宋璟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宋璟抬头看向自己,他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因国事仍要麻烦从前的宰相出面,宋璟已经十分惭愧,见姚崇看向自己的目光并无责怪,更多的是理解和安抚,他更觉有些难受,便垂头不语。心想既然姚公来了,姚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吧。 李隆基恭敬地请姚崇坐下,然后将方才的问题简单同姚崇讲了讲。姚崇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太庙损坏了……它早就该坏了啊。”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就连萧江沅和李隆基都不例外。 姚崇现在无权无责一身轻,见他们都是这副表情,只觉得有趣,却也知不能耽误正事,故而收敛了忍俊不禁的神色,紧接着道:“这太庙可是从前秦国苻坚留下来的,到如今几百年了,又都是木头,偶有损坏,再正常不过了,它若一直不坏,才事有反常恐为妖呢。再则,圣人若留在长安,那便需要从东都往长安运粮,这得需要多少粮食,才能喂饱所有人,还要同时担负起满朝文武的俸禄?东都粮食是足,可运过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一路上又会有多少损耗?” 李隆基不住地点头,双手紧握着姚崇的手,深以为知己。 见宋璟陷入了沉思,姚崇又道:“尔等可曾想过,我大唐建国以来,为何会有‘就食’这一习惯,为何从未从他处运粮过来,而是天子携朝廷往东都去,不正是为了不与百姓争粮,也减少那许多的麻烦么?若老臣没有记错,圣人此前已经宣布要去东都,如今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李隆基忙道:“正是。” “那便更得去了。长安这里已做好准备,东都那边必然也一样,圣人若此时改变主意不去,那不就白忙活了?圣人崇尚节俭,可不能这样浪费。至于太庙,坏了便修,交给工部就是了,难不成这样的事,也需要圣人亲自劳神?” 【第22章·君臣相和治清明】(1) 事情便这样确定了,宋璟心服口服,再无话说。 李隆基本想留姚崇多待一会儿,却被姚崇拒绝了。看着昔日年轻的天子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成熟,姚崇很是放心。此番过来,一则是被萧江沅所请,二则是他知道天子同宋璟合作之初,必有许多矛盾,但他当初既然推荐了宋璟,就是因为他对宋璟也放心。只要解决了君臣之间的矛盾,朝政乃至国家,都会越来越好,他身为人臣,也算职责所在。 于是离开之际,姚崇拉着李隆基走到一边,低声叮嘱道:“圣人当初罢免老臣,拜广平为相,为的是什么,可还记得?广平事事以德为先,这也是如今治国为官之方略,人的德行若好了,恶人恶事都会随之减少,国家会因此而更加安定,到时政通人和,国情蒸蒸日上,何愁盛世不得?眼下虽有摩擦,还望圣人宽宏大量,广平的好处,日久方能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也小声地冲姚崇郑重道:“我与姚公说实话。宋公这样,我确实有些不满,但我并不怪他。毕竟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宋公能不为宦海沉浮而磨平棱角,始终如一又能力出众,我是极喜欢和敬佩的,这样的宋公也是我所期盼的。我相信,在宋公这样严厉的影响之下,文武百官乃至平民百姓,都会为其所影响,进而蓬勃向上。到时国力日盛,百姓再不用为最基本的衣食发愁,又品德高尚,我才好进行下一步呢。” “下一步?”姚崇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禁对眼前的天子愈发敬服起来。天子必然是对大唐的未来有着远大的目标和严谨的规划,才能如此头脑清晰,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才能办到。也正是因为天子是这样有天赋又有心胸,才能从一个旁系宗室一步步走上御座,应下他的十条国策,给他和后续的宰相以最大的权限,放手让他们治国。 他早该知道,天子是这样的人啊。 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告别了李隆基,姚崇又把宋璟拉到了身边:“你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方方正正的?” 宋璟仍是板着脸:“宋某天生如此,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圣人是位明君。” 宋璟以为姚崇误解了自己对天子的看法,看了姚崇一眼,干巴巴地道:“宋某知道。” “圣人拜你为相,是想要做大事的。” 宋璟叹了口气:“这个宋某也知道……是宋某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没找到方法。圣人一直在忍让你,尊重你,不愿拂你的意思,你可看出来了?” 宋璟点了点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姚崇悠悠一叹,“你若实在改不了,日后少说几句总行吧?你当小苏相公为你圆话很容易呢?” 宋璟闻言忙站住脚,冲苏颋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了。” 苏颋忙扶住宋璟:“折煞下官了。职责所在,苏某尽力而为是应该的。就算日后宋相公还是无法改变也无妨,下官会努力成为圣人与宋相公之间的桥梁,毕竟我们都是想把国家治理好。” 宋璟不由向姚崇叹道:“宋某与苏家父子都共事过。老苏相公为人宽厚,已是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宋某看来,小苏相公要比老苏相公更胜一筹。” 这一点,苏颋倒没否认,只笑不语,也没开口认同。姚崇见苏颋如此灵活,才终于放下心来。气氛活跃了许多,姚崇才撑起胆子,劝宋璟道:“你日后……对萧将军别太苛刻了,今日若不是她寻我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宋璟很不喜欢众朝臣跟着天子一同唤萧江沅“将军”,便固执地道:“如何收场那是宋某的事,宋某不会因为萧内监今日相助,就会容许她日后干预朝政。有宋某在一日,便不许任何宦官干政。” 姚崇哭笑不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圣人待她,其实与待我们,没什么分别,都是给予权力,让咱们放心大胆地作为,为的是让圣人能更容易、更方便地勤政爱民。别的宦官姑且不提,但是她,与你我看似不同,实则一样。我们的职责在外朝,而她的职责在外朝与内廷之间。就比如说今日,她既是在帮你,也是在协助圣人,一心为公而已,算不得干政。” 宋璟想了想,道:“若她能一直如此,不多迈出一步,宋某自然不会对她如何,宋某又不是无礼之人。” 姚崇和苏頲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姚崇竟突然咳了起来,本就年近古稀的身体也随之站不稳当起来。宋璟和苏頲忙一左一右搀扶住姚崇,苏頲似想到了什么,不由暗叹一声,宋璟则恍然惊觉,姚崇的头发又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花白了许多。 “姚公的身体……”宋璟眉心微锁,流露出关切之色。 “若不是这个原因,圣人请我五日一参,以备顾问,你道我为什么不答应?”姚崇深吸几口气,止住咳嗽,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年岁上,你没比我小多少,还担心我呢,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如今正是隆冬,天寒地冻。担心姚崇老迈畏冷,李隆基特意把自己的披风交给了萧江沅,让她拿出去给姚崇披上。萧江沅刚刚追上姚崇等人,看到的就是宋璟那向来正经,如今却因悲戚而有些拧着的脸,一时不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知道姚崇自从罢相,就把一切都看开了,眼下更是将生死都置之度外。她的双眼不禁有些模糊,她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便习惯性地重拾她平日里最常见的微笑,将一切汹涌压入心底。她让静忠先唤住姚崇等人,然后快步走上前,亲自将披风披在了姚崇的身上:“姚公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圣人时刻惦念着呢。” 姚崇向紫宸殿遥遥拱手致礼,然后对萧江沅道:“萧将军也要好好保重,为圣人效力啊。” 萧江沅颔首,便与姚崇等人相互拱手拜别,目送他们离去。 静忠自从宫学学成,就跟在了萧江沅身边学做事情,自然是师父去哪,他就去哪。见到连从一品的姚开府对师父都是毕恭毕敬,他既觉得与有荣焉,挺胸昂首了几分,也暗自打算起来。他虽不能抢夺师父的权位,但师父总有年老致仕的时候,那时他若能如师父今日一般威风,便不枉此生了。 萧江沅的所见所闻,最终自然会落入李隆基的耳朵。第二天。李隆基就派了两个侍御医去四方馆,专门照顾姚崇的身体。李隆基遣人的时候,众常参官刚入紫宸殿等着议事,不禁对李隆基爱护老臣的行为纷纷赞扬起来,被李隆基玩笑道:“众爱卿这样夸我,是担心将来你们也有这一天的时候,我厚此薄彼,不管你们吧?” 众臣之中,唯独宋璟既没夸赞也没言笑。他定定地看着御座之上朝阳般精力充沛的天子,忽然便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就算此生无法向姚公那样,提出十条国士之策,名垂千古,也要尽自己所能协助天子,让国家比从前更好,向盛世再迈进一步! 待殿内重归安静,宋璟主动出列,向李隆基提起了就食东都一事。 李隆基本还有些尴尬,不知道今日怎么起这个头,却没想到宋璟主动提及,还建议他既已决定,那便早些出发,当即龙颜大悦。 连宋璟都松口了,东都一行便没过几日,就正式开启。 长安距东都八百里,今冬又难得降了场不小的雪,故而路远而难行。一路之上,身体不差的臣子都跟李隆基一样骑马了,随行的后妃及官员女眷则都是坐马车。像萧江沅这样随侍在主人身边的,一般都是步行。 李隆基自是不肯让萧江沅一路走到东都,出发前便想让王毛仲给萧江沅配一匹,还没对王毛仲开口,就被萧江沅拒绝了。 自从李隆基成了皇帝,又坐稳了皇位,王毛仲虽曾有过失,也因为自小跟随的情分,仍是被李隆基给予了高官厚禄。因王毛仲擅长养马,李隆基便将战马营及宫中饲养鸟兽的闲阚一并交给了他打理。 王毛仲当真十分有相应的天赋,区区几年,不仅良好的战马源源不断,日常用马和马球用马,甚至闲阚里的飞鸟走兽,都在他的打理之下,稳定繁衍,十分充足,所以此番就食东都的车架,才能都用上马。 见萧江沅不肯,李隆基也不强求,便让萧江沅去武贤妃的马车上坐了,对外就说是皇九子太过年幼,路途遥远人手不足,让她协助照顾皇九子。 别人不明白李隆基的真实意图,武贤妃还能不明白么,故而一直都没让萧江沅真去照顾。而且无奈的是,萧江沅一路上都在晕车,还有些发热,身体甚是虚弱,更谈不上侍奉别人了。 每当途中到了驿站,或是因道路拥堵而停留,萧江沅就会回到李隆基身边侍奉。这一日晨起出发没多久,刚到崤山,路又堵了,队伍只能又停下来,萧江沅便下车回到了李隆基处。 李隆基见她小脸惨白,无视王毛仲等随侍在侧的人的眼光,赶紧让她先坐下,还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 王毛仲见状撇了撇嘴,思索少时,忽然唇角一扬,开口就主动要给萧江沅配一匹马来。李隆基看了看萧江沅现在的模样,刚要同意,就听萧江沅淡淡地道:“多谢王将军美意,萧某不用。” 【第22章·君臣相和治清明】(2) 无论别人有什么样的缺点,萧江沅都能坦然对之,唯独不忠,所以她虽表面对王毛仲跟其他人一样客气恭谨,实则心底还是瞧不起他。王毛仲帮自己,哪怕只是简单如弄一匹马来,她也不想接受。 因王毛仲养马有道,给军队们提供了大量战马,不仅李隆基对他愈发宠信,就连那些将军士兵们,也对他甚是敬服,故而王毛仲认为此时的自己站在萧江沅面前,已经足以傲然睥睨,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没有底气了。 他本想着,自己这回好歹帮萧江沅一把,一则给圣人卖个好,二则萧江沅终究是圣人的身边人,总不好一直让她与自己不对付,三则他最不喜欢萧江沅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当年为着自己胆小怕死,萧江沅差点没把自己弄死,如今他不仅没跟她计较,还主动去帮助她,她就算是个铁石心肠,也该难受难受吧,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他的情。 王毛仲不乐意了:“你都吐成了什么样了,还逞强?” ——你不想接受,我还不愿帮你呢!谁一辈子还不能犯点错,改了就是了,圣人都释然了,你我的恩恩怨怨也过去那么久了,我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还紧抓着不放? 萧江沅抬眸看了一眼王毛仲,刚要说什么,就忍不住捂住嘴,疾奔到一边,又吐了起来。 她、故、意、的! 王毛仲如蒙奇耻大辱,委屈又愤然地看向李隆基,希望主人可以给他做主,却见李隆基单手扶额,突然怒道:“这路程是早就制定好的,也在启程之前就已知会沿途地方官员,如何一路还是这样磕磕绊绊?!” 李隆基知道他俩互相看不惯,更明白萧江沅的想法,所以从未想过让他俩重归于好,如今王毛仲却偏偏搞了这么一出,当真以为他看不透他心底的那点小九九么?他本来就因为路的问题生气,现下更顺势冲王毛仲喝道:“还不去把河南尹和知顿史给我叫来!” 王毛仲见李隆基动了真怒,当即忙不迭地便要离开,便听李隆基又道:“再叫个侍御医过来!” 侍御医到得最快,原以为是天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刚到就被天子指派到了萧将军那儿去。河南尹和知顿史是与宋璟及苏頲一路过来的,礼还没行完,就听李隆基命人把自己抓了下去,还要免官! 看出了李隆基脸上怒容未消,苏頲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宋璟的衣袖,宋璟却依然立即站了出来:“圣人不可。” 苏頲心下暗叹一声,不由打起了精神。李隆基虽也精神为之一振,却很快就心虚起来,便听宋璟有条不紊地道:“圣人尚年轻,若因为巡游时道路不畅,就要罢免两位大臣,臣担心臣子们都会因此以为圣人是位贪图享乐的君主,日后圣人再出巡到各地,地方官员们定会为了让圣人满意,大做表面文章,到那个时候,不仅百姓要受苦,圣人再想探看当地的真实情况,就难了。” 李隆基此番是带着整个朝廷搬去东都,再加上子女渐多,随行之人便也比从前几次都多了不少,再加上雪天路滑,道路难行也是有的。他刚才是一时冲动,才会说出免官的话,还没等宋璟开口就已经后悔,此时正好顺势改口,还能讨宋璟个好:“宋公说得十分有理,方才是我错了,那便不免官了。” 听李隆基这样痛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没有任何反驳地顺从,宋璟觉得十分意外,不禁抬眼看了一眼天子。他仿若从未识得李隆基一般,又觉仿佛在梦中,转而瞧了瞧坐在不远处、正让侍御医看诊的萧江沅。 萧江沅一直注意着李隆基这边的一举一动,宋璟的眼神便落入了她的眼。见宋璟正经又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茫然的神色,萧江沅颇觉有趣,却还是第一时间颔首,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宋璟此等守正之人,她是不忍心戏弄的。 宋璟虽已心里有底,却仍是想了想,道:“圣人不可。” 萧江沅和苏頲都是一愣,李隆基则是疑问的同时,气又不打一处来:这宋璟什么意思,免官不对,不免了也不对,他到底想让他怎么做? 宋璟继续道:“圣人本已要治他二人的罪,却因臣的一句话,就要赦免他们,这不是把过错归于圣人,反倒让臣有恩于他们?不如圣人暂且将他们免职,留朝待用,日后圣人再寻机让他们官复原职,那时他们感激的便是圣人了。” 宋璟自看过李隆基一眼之后,便一直守礼地垂眸,所以他没看到李隆基闻言之后飞扬起来的俊眉。 李隆基不禁极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这还是他认识的宋璟么? 宋璟这一番言论,若是其他臣子说出,多少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出自宋璟之口,便实打实地是为李隆基着想了。李隆基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更为心神震动。 归恩于上,过归于己,这是为臣之大德,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李隆基之前认为,宋璟一直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是因为自己没有达到宋璟心中对明君的要求,今日他才真切地感到,宋璟是认可自己的。 更让李隆基欣喜的是,在李隆基决意自省,尽量体味宋璟之深意,而逐渐言听计从的这段日子,宋璟虽还和之前一样直言极谏,却也分明有了些许变化,就如方才一样。 这一点,苏頲体会得最为深刻。他看的清清楚楚,若李隆基固执坚持,所坚持的又并非不对,且与私情无关,宋璟在与他商量之后,便会想要主动松口,而李隆基往往在宋璟决定松口之前,就听从了宋璟的意思——这可真是省了他不少的精力。 君臣二人都在上次闹僵之后,开始学会真诚地为对方着想,同时反省自己的不足,才终于有了今日的君臣相和。今日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变化,就连他这个旁观者看在眼里,都觉得甚是感动。 李隆基情不自禁走上前,双手握住宋璟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宋公,从前我不懂事,让宋公劳心了。宋公说得对,日后还望宋公继续提点我,要言无不尽才好。” 其实宋璟这种性格,尽管让人敬佩,但君主往往还是不喜欢的居多,就像当年的则天皇后,也曾被宋璟气得直要罢相。这个宋璟自己也是知道的,他为了自己的这份耿直,也吃过不少的苦头,但是他为官乃是为了国家和百姓,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君王喜欢的,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但今日,当他发现李隆基是喜欢这样的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怀和心动了。 这样的君主,让人如何不忠贞不渝,尽心辅佐呢? 萧江沅也为此浅浅地笑了起来。 有了李隆基的赞赏和认同,宋璟为相便愈发大胆起来。他先是选拔出了许多人才,根据其才能之不同,来授予相应的官职,使得满朝文武各称其职。同时,他严于执法,公正廉明,对上直言极谏,对下不徇私情,百姓也为之歌颂赞叹。 一时间吏治清明,国家安稳,李隆基便全然放下了心,也放开了手,让宋璟全权处理国事了。 这下他的时间可多了起来。抵达东都之后,他首先便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小儿子的名字。他之前请宋璟帮忙想过,可是被宋璟一通大道理给拒绝了,如今更不会想破坏这美好的君臣关系,同时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众妃嫔之中,武贤妃最合他心意;众子女当中,他这幼子又最好看,不能怪他最喜欢。此时此刻的李隆基,就只是一个钟爱幼子的平凡父亲,一门心思想给幼子一个最好的名字,既能体现幼子对他而言与众不同的意义,又能寄予他无限的希冀。 既然宋璟都说了,他不能像之前那样,取三十个名字,择其中最好者,赋予他这最爱的儿子,这样不公正,那他就不取那么多了。现如今唯独幼子久久无名,他只取一个最好的给他,不与其他的作对比,这样便可以了吧? 那什么样的名字才是最好的呢?李隆基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 李一! 萧江沅:“……” 武贤妃:“……是很特别。” 王皇后:“……真挺好的?” 其他嫔妃:“……三郎开心就好。” 宋璟及群臣:“……人家的儿子,名字爱怎么取便怎么取,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唯独王皇后的兄长王守一心事重重,次日就奔入了王皇后殿里:“那孩子单名一个‘一’字,皇后难道不明白其中深意?” 王皇后叹道:“跟‘一’有关的好意头多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万里挑一,独一无二,三郎疼爱小九郎而已,怎的到了兄长嘴里,便成了别有用心?” 王守一急道:“我的好妹妹,你自小读书便少,都能知道这许多含义,这说明这个‘一’字确实是个好字!其他皇子名字什么样,这九皇子名字又是什么样,且还不论这‘一’字是万数之首呢。” 【第23章·嫉恶如仇治恶钱】(1) “太子已立,兄长慎言。”王皇后颇觉头痛,“难不成兄长还嫌妹夫一家有罪不够,非要将咱们一家也拖下水么?” 王守一一想起长孙昕那个妹夫,就不由叹了口气,语气放软劝道:“臣是一心为皇后着想。皇后也不想想,来东都这一路上,圣人派了谁去,独独看顾这九皇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有立便有废,皇后也是如此。从前天皇废王皇后而改立则天皇后,距今才不过七十余年,圣人本就宠爱武贤妃,众皇子中又最爱九皇子,还给了他这样的名字……如今是九皇子太小了,真待日后九皇子长大,圣人的深意昭告天下,那就晚了。等九皇子成了太子,她武贤妃还肯屈居于四妃之位么?” 王皇后宽待后宫诸人,对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唯独对武贤妃只能维持表面和平,这便是其中原因。如今被兄长亲口道破,王皇后轻抚小腹,既无奈又失落。 这时,清阳公主道:“三兄并非绝情之人,三嫂也不必太过担心。武贤妃若只是最得宠,九皇子也只是最得三兄喜爱,其实并没什么,在我这众兄弟之中,阿耶也是最喜欢五弟的,可还不是只封过作为嫡长子的大兄和后来有功而居上的三兄为太子?若真是因爱而定江山社稷后继之人,首先朝臣就不会答应,更何况此时的武氏早已不是彼时的武氏了。” 王守一想了想,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清阳公主可笑道:“一动不如一静,人家还没做什么呢,三嫂始终还是皇后,你有什么坐不住的?” 王守一向来是说不过自己这位妻子的,便只好看向皇后。王皇后便问道:“阿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守一本已动了心思,可听妹妹问起,又不敢说了。清阳公主也好奇起来,见丈夫支支吾吾,又有忐忑恐惧之色,出身于皇家的敏感让她不禁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她先让殿内仅剩的外人王宫正去帮忙添些茶水,然后肃容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谋害皇子吧?” 王皇后当即拍案道:“大胆!我王家世代忠良,绝不会做出此等欺君罔上、泯灭人伦之事!” 王守一连忙跪下道:“臣不敢!臣……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断然不敢为之,否则臣就直言不讳了!” “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清阳公主松了口气,将丈夫扶了起来,嗔怪道,“你若真敢,日后败露,连我都保不了你。” 王皇后直觉心有余悸,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说。九皇子虽是武贤妃所生,那也是三郎的儿子。我是三郎的结发妻子,是孩子的嫡母,那孩子便也是我的儿子,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倘若真有此等事发生,即便是阿兄你,我也只会大义灭亲,你可明白了?!” 王守一忙道:“明白,明白!请皇后息怒!” 王皇后知道兄长是担心自己,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生子傍身,终究是她自己的过错,不觉深感自责。她便软了语气,道:“阿兄也请放心。若日后武贤妃当真动了夺嫡之心,我是断断不会容她的!” 王守一不住点头道:“如此,臣便能放心了。” 可就在他们谈话过后不到一个月,皇九子李一因急病去世,享年不过一岁多。李隆基十分悲痛,追封其为夏王,谥号为悼。 王皇后几番确认李一确为病死,同时修家书,让王守一务必老老实实之后,才放下心来。见到武贤妃失子后那般失魂落魄,王皇后虽也感同身受,但也忍不住怀疑,武贤妃哀恸至此,究竟是因为失去了亲生的儿子,还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为她一争权位的皇子? 武贤妃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他妃嫔的孩子不是没有夭折的,但为何唯独她的孩子,生下便夭折,一个也不剩下?可无论她如何调查,两个孩子都是病死无疑。她不禁有些灰心,难道是她命中无子么?那上天为何不像待皇后那样,干脆让她不生?既然让她生下了孩子,又为何要夺走? 她想做皇后有错么?她想成为未来天子的母亲,这有错么?她想重复则天皇后的传奇,这有错么?她是绝不会因此便放弃的! 自从失去了李一,李隆基少了许多玩乐之心,除了上朝和理政,他便只待在寝殿里,修改从前的各类乐谱。这是他多年以前就想要做的事情,反正国事被宋璟料理得井井有条,他不用担心,其他的又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萧江沅率人端着吃食走进寝殿的时候,李隆基正坐在御案之后默然写着什么。他的左边是羯鼓和散落在地的鼓槌,右边则斜放着一架墨色宝相花纹的琵琶,他时而拿起鼓槌敲一敲羯鼓,时而抱起琵琶拨弄一番,然后继续在御案上涂涂写写。 萧江沅是听不懂那些乐曲的,只知道好不好听,所以无论李隆基问她什么,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次数一多,李隆基就有些不乐意了,萧江沅便道:“不如臣去请武贤妃过来?” 李隆基默了默,道:“也好。” 武贤妃来了之后,便和李隆基一同修改起乐谱来。李隆基说什么,武贤妃便用琵琶试奏一番,两人别无他话,倒还默契。待国乐修改完毕,李隆基突然道:“月娘……咱们为九郎作一首悼曲,如何?” 武贤妃愣了愣,见李隆基神情认真,感情真挚,温柔一笑:“不过徒增伤心而已,不必了。三郎和月娘该往前看才是,我们一定会有平安长大的孩子的。” 见武贤妃如此坚强又洒脱,李隆基不由赞叹,不愧是武氏的女儿,同时也添了几分心疼。他自小便见多了刚强又能力出众的女子,却仍认为女子柔弱,需要男子的保护,可当他看到武贤妃如此逞强,毫不将自己柔弱的一面展露给他看时,他保护的欲望竟不减反增。 武贤妃所受之盛宠,也随之愈发深厚起来。 自开元初年以来,有姚崇稳定朝局,有宋璟规范吏治,不过几年,人口便增至一千余万户,米每斗三钱,比开元前便宜了不少。战事见少,将士多忙于农桑,有的丁壮之夫,甚至不识兵器。赋役宽平,刑罚清省,海晏河清,四方物产愈发丰富,百姓安居乐业,亦逐渐富庶,商贸也随之繁荣起来。 由于商贸发展得太过迅速,虽说粮食和绢帛也可作为货币来使用,且已使用多年,但毕竟存在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其难以携带,其换算也往往因异地而不同,总不如铜钱方便,久而久之,朝廷所铸造的铜钱便不够用了。 百姓不会因为钱不够用便不用了,所以有些商人就开始私造铜钱。他们虽然也是比照着开元通宝的样子仿制,但造出来的铜钱,不论材质、大小、薄厚还是成色,都远不如朝廷所造的铜钱那样精致耐用,甚至两个私钱都比不上一枚官钱的分量,却仍顶着一枚官钱的面值,百姓便称之为“恶钱”。 恶钱好歹也是钱,也是可以通过其价值来买卖的,甫一出现,便引得物价飞涨,商贸看似愈发繁荣,实则存在很大隐患。 宋璟知道这件事后,很是头疼。他是儒臣,又是文人,本就视钱财如粪土,对商人的印象很不好,听闻他们竟敢私造铜钱,引得市场混乱,就更痛恨了。事关民生,他恐防时间一长,引发更大的混乱,见江淮之地恶钱最盛,便派遣了一位名为萧隐之的监察御史赴江淮整顿。 李隆基也对此事深恶痛绝。钱币唯独朝廷可造,私人竟也敢染指,若往严重了说,告他谋反也不为过,但李隆基毕竟比刚登基的时候年长了几岁,也成熟沉稳了几分,想着也是因为朝廷铸钱过少,才引发了此事,便没想把事情闹得太严重。 宋璟赞同李隆基的想法,但也觉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赏罚分明还是要有的,这一点李隆基也赞同,便将此事交给宋璟全权处置了。 半个月后,萧隐之的奏疏到了。宋璟看完觉得甚是满意,便上交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对宋璟很是放心,自然对宋璟择选之人也很放心,故而并没有着急看,等夜幕降临,他改完了又一篇礼乐,才让萧江沅看了,然后转述给他听。 萧江沅看完也甚是满意:“萧御史到了江淮之后,将所有持恶钱者,以恶钱多少为凭,都予以了法办,还没收了所有恶钱,收归朝廷重新铸造,同时下达了禁止再使用恶钱的命令——嗯,真是痛快。” 李隆基正将新礼乐谱卷起封好,听完手不禁一抖,乐谱滚落在地,又散落开来。萧江沅忙放下奏疏,去捡地上的乐谱,却听李隆基厉声道:“把奏疏给我!” 萧江沅微怔了一下,便照着李隆基的吩咐,拿起奏疏交给他。见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数遍,神色不仅没有喜色,反而眉心紧锁,萧江沅觉察出不对:“是萧御史办得不够好?” 李隆基没有理会萧江沅的问话,喃喃地道:“那萧隐之不过是一个御史,做这些之前必得征求宋公的同意……宋公竟同意了?” 【第23章·嫉恶如仇治恶钱】(2) 听李隆基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人家,萧江沅便知他已经非常生气了,却有些不解。待李隆基扶额冷静了许久,似终于想通了什么,她才开口问及,便听李隆基重重一叹:“我怎的忘了,宋公是进士出身的儒臣呢?人以群分,他所择选之官员必然是与他相似之人,他们那般刚正的儒臣,除了执法必严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嫉恶如仇,怎会容得下为了利益公然违法之人?私造铜钱者,固然要严惩,可手持恶钱者,多为寻常百姓,他们不仅惩处了他们,还夺走了他们手中所有的恶钱……” 萧江沅不觉得宋璟他们有什么不对:“若非如此,便不能有效地杜绝。” 李隆基无奈笑道:“此法不仅有效,还简单快捷。但如今市场中,货币已有定数,商贸交易愈发繁荣,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朝廷没收了所有恶钱,可来得及铸造好新的官钱,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对于百姓来说,恶钱也是钱,朝廷夺走了所有恶钱,却不给予任何补贴,这不就相当于从百姓手里抢钱么?事情是有效地解决了,可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让百姓不怨?” 萧江沅这才明白其严重性:“那大家打算如何补救,要让宋相公他们停下来么?” 李隆基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须得继续支持他们才行。” “这又是为什么?”在萧江沅看来,既然发现有错,亡羊补牢便可。 李隆基苦笑道:“再如何补救,民怨已成,改变这个需要时间,短期不可得。既然如此,倒不如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几日后,李隆基以皇帝的名义正式颁布敕命:禁止所有恶钱流通。 又过了几日,在萧江沅似有似无的提醒之下,宋璟通过长安的民意,终于发现了其中不足之处,当即与苏頲一同向李隆基进言:其一,请太府拿出二万缗钱来设立南北两市,以平价购买百姓手中那些可供官府使用的滞销之物;其二,允许东西两京文武百官预支俸禄,来让官钱尽快流通到民间。 李隆基欣然同意,立即执行,又令京兆府及京府所辖各县共出十万石粟出售,以便将民间所剩的恶钱收回,再交由少府监销毁。至此,恶钱一事才算终结。 开元六月十一月,李隆基率众返回长安。太庙业已修葺完毕,李隆基便将父亲睿宗皇帝的灵位请入太庙,以作附祭。 李隆基刚轻松两天,就亲临了王皇后父亲,即他的岳父大人、开府仪同三司王仁皎的病逝。 李隆基本就十分敬重自己这位岳父,便想尽力给他死后哀荣,正好王皇后和其兄王守一也有相应的请求,他便答应了,结果几处出格的地方都被宋璟否决了。这其实在李隆基意料之中,但想着有他亲外公之先例,宋璟又正好为恶钱一事有所反省,此事不至于不能成,结果宋璟一码归一码,仍是据理力争。 李隆基自知理亏,便只好顺从了宋璟的意思,还夸赞并赏了宋璟和苏頲四百匹绢作为奖励。 王皇后得知了这件事,也主动放弃了那些要求。有失必有得,她同李隆基的关系因此缓和了许多,虽回不到少年夫妻的时候,王皇后也十分欢喜和珍惜。然而好景不过几个月,她就知道了武贤妃再度有孕的消息。 ——这是睿宗皇帝孝期过后,后宫里的第一个孩子。 妃嫔们不禁侧目议论,他们三郎可真是宠爱武贤妃,孝期刚过,就与她有了孩子,她武贤妃也确实厉害,竟能几年内接连有孕。她们不禁纷纷想起了则天皇后,从而发出感叹:大抵武氏的女儿都是这般体质吧。 同时,她们也渐渐地发觉,王皇后与武贤妃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已可见分庭抗礼之势了。 内廷之事总是不如外朝国事重要的,故而那些议论,李隆基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每日四更起身,除了偶尔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以作放松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政事中摸爬滚打。眼下一年一度的选官又开始了,宋璟和苏頲虽得力,他却也要多留心——他得开始着手选拔下一任宰相了。 宰相可专任而不可久任,恐其势力稳固吸引朋党,先前姚崇便是只做了三年多的宰相,如今宋璟在相位上也快三年了。宋璟虽也做得甚好,却过于刚正,适应不了这几年铺天盖地的变化。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会问的,却没想到她只是看了看他列出的名单,目光又在“开元七年”四个字上流连了一番,便明白他的想法了: “大家怎的选了,又划去了?” 李隆基将自己列出的最后一个名字也一笔划去,道:“不得不说,朝中能胜过姚公和宋公者,相当难找。” 萧江沅点点头:“近来选官有一件趣事,大家想必还没听说,是有关宋相公的。” “哦?” “东都那边,因人多而官位少,许多官员毛遂自荐,想方设法,大显神通,其中有一官员名为‘宋元超’,干脆声称是宋公的远方叔叔,竟一路顺风到了终选。” “宋公可知道此事?” “宋相公本来不知。东都那边负责选官之人或许是不知宋叔父之真假,或许是想给宋相公卖个好,便亲笔给宋相公修书一封,问及此事。” “宋公怎么说?” “宋相公亲自写了封公函,说那人确是其叔父无误。” 李隆基脸色微沉,想起了从前姚崇涉嫌结党之时——难道不论多正义凛然的臣子,一旦身居高位,都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一个也是,两个也是,满朝文武论能论德本已不及,日后恐也难已避免如此。 却听萧江沅继续道:“但那叔父常在东都,而宋相公总在长安,故而无甚亲故。若那叔父不提及身世便罢,该如何选官便如何,一切秉公办理,但既然他那叔父提及了,那就必须让他落选。” 李隆基被这转折惊得愣了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双眸才重现光亮。他久久无话,最终悠悠一叹:“宋公严于律己,以一己之身而范百官,持天下之正,此等高洁品行让人佩服——但我不能因此,就让他继续做下去啊。” 萧江沅终于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的盛世,并非富足安乐便能够的——你可知近百年来,最大的盛世是在哪个年代?” “……贞观年间?” 李隆基摇了摇头:“是前隨,大业五年。” 大业乃是隋朝炀帝所用的年号。萧江沅虽也看了不少史书,但对于国力之盛颓,她是没有概念的,所以李隆基突然问她这个,她只能凭直觉回答。太宗皇帝是众所周知的明君,而隋炀帝是暴君昏君,在她眼中,自然是太宗皇帝的贞观年间更有盛世的可能,却不想事实竟然正好相反? 李隆基解释道:“太宗皇帝在位之时,国家刚刚结束了多年战乱,国力远不及前隨,实属正常。而炀帝……确实是一个相当有才华的皇帝,大业五年时国力之强盛,便是大唐开国直到现在,都未能企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像通南北大运河之类的,若是能分摊给太宗皇帝、祖父乃至我,数代皇帝慢慢做下来,就是千古流芳大善之举。可惜他虽知国力雄厚,却自视甚高,又操之过急,几重民怨砸下来,大隨根基未稳,如何不亡?” “曾几何时,我的目标也和前几代皇帝一样,是重现大业五年之盛况,可后来又想,大唐总有一日会超过大隨的,在那之后,大唐应该是什么样?她总要有她自己的模样才对啊。”李隆基说着站起身,转而面向背后悬挂着的大唐版图。 他双手背后,微扬着头,目光坚定而深远,语气镇静而恢宏:“如今我是大唐的皇帝,她的模样便要由我来定!只是重复前朝曾有的荣光,那算什么?我要让这大唐走上一个亘古未有的盛世,我要让她富饶开放,尊贵繁华,更要文治武功,样样兴盛!待后人提起,她将不是国力强盛便足以形容,也不是文武农商任意一个首屈一指,便能包含其所有!” 萧江沅静静地凝视着李隆基的背影,胸中意气随之汹涌,久久难以平复:“阿郎想要的……是一个全盛的大唐?” 李隆基回眸,迎上萧江沅的目光,唇角一扬,自信而肆意:“是。” “……宋公不足以助阿郎完成大业?” 李隆基垂眸一笑,走到萧江沅面前:“不是不足以,而是不适合了。你一定在想,姚公宋公那样的人才,尚且只能让大唐稳稳走到当下这一步,朝中比他俩更有能耐的人又难找,日后如何能让大唐越来越好,对吧?” 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隆基伸手,用食指重重点了一下萧江沅的额头:“你莫是忘了万事开头难?若非姚公宋公奠基,我怎敢有那超乎寻常之想?日后再择之宰相,乃是为了让我的计划往更合适的方向进行,就比如说接下来,我打算发展文治,而国家还有许多新生的问题,等待宰相帮我解决,宋公一不如姚公圆滑,二任期已久,苏相公虽为文人领袖之一,也存在着与宋公相似的问题,不换怎么行?” 【第24章·刑狱含冤成旱魃】(1) 萧江沅意外道:“两个都要换?” 李隆基点了点头。见萧江沅仍有不舍之色,他想了想,轻叹道:“终究是相位配不上宋公,并非宋公之过也。他耿直孤正,经多年磨砺仍保有赤子之心,做人太干净也太理想了。若世间人都如宋公一般,像恶钱、犯罪之事,便都不会出现了——可惜,那是仙境,不是人间。” 之前的那些话,萧江沅还似懂非懂,需要细细体味,李隆基方才所言,她却立刻就明白了。 仿佛为了印证李隆基这段话,不久之后,刑狱上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此时的大唐虽安定富足了许多,犯罪之人事因此虽从未杜绝,但也少了不少。按理说上至大理寺,下至刑部及地方刑狱,都应该轻闲些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不论何时,总有那许多明明已经证据确凿,根本无从抵赖的罪犯,始终嫌自己所受的刑罚太重,而频频上诉。这使得众多案件迟迟无法结案,众官员不堪其扰,历经多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直到宋璟拜相。 在大唐,宰相只作称呼,不作职位,其具体官职要么是尚书令、中书令和门下侍中,要么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部分是兼职,宋璟的本职乃是刑部尚书,此事便正好在他份内。 宋璟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为害人间的罪犯。在那些罪犯当中,不乏以自身之可怜博取同情的,还有给受害之人泼脏水,来显得他们有情可原和大义凛然的,都是不肯老老实实认罪伏法的。若只是这样,宋璟还能耐着性子,凭证据来让他们心服口服,可没想到他们竟还敢利用自己上诉鸣冤的权利,屡屡在法律与道德的底线边缘试探?! 如此嚣张,实在可恶! 宋璟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很早以前就想教训这帮刁民了,所以他刚做刑部尚书没多久,就给御史台下达了一道命令:凡是认罪态度良好的罪犯,可从轻处罚,其罪过轻者可当庭释放,但若坚持上诉、扰乱司法者,直接由御史台关押,关到他们认罪为止。 此令初下之时,着实成效显著,刑部乃至大理寺都对宋璟十分敬服且感恩戴德,可时间一长,其弊端就显现出来了——那些上诉之人,并不都是真正的罪犯,也有不少是真的含冤。除了上诉,他们别无他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因为宋璟这条命令,纵使含冤,也仍是被关进了监牢,更无论如何诉说,都不得平反之希望。 嫌犯家人申诉无门,便只能在民间口耳相传,到开元七年年底的时候,舆论已然沸沸扬扬。 李隆基信任宋璟,对宋璟本职内的事从不插手,再加上这两年看到刑部欣欣向荣,每年统计结案之情况又都甚好,便一直没有发现什么。而民间的议论想传到宫里,着实需要些机缘,李隆基实在太忙,已多时未微服私访,便对此事一无所知。 若是平日,萧江沅也能利用空闲时间偶尔出宫,替李隆基了解些民情,可偏偏她也太忙了。先是武贤妃诞下了皇十五子,其他嫔妃紧随其后得了几位小公主,她既要安排人手,又要帮王皇后重新掌握内廷之权,一时间分身乏术,难以顾全李隆基。 好在静忠极有天分,许多小事,他已能独当一面,萧江沅便让他暂代自己,随侍在李隆基身边。 李隆基一开始自是不肯,还说静忠太过丑陋有辱天子门面,后听萧江沅说几日便可,他才松口道:“那便姑且容他几日——就几日啊。” 萧江沅这次是故意的。这几年,她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自从国家和皇位都稳定以来,虽表面上,她家阿郎一直孜孜不倦地教导她有关政事庶务的所有,实则已渐渐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免在各种地方用到她。 这对萧江沅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一旦有一日,李隆基所有大事小情都无须她亲自处理,她彻底沦为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甚至于一个单纯的毫无用处的旁观者,她的身份就会轻易被别人代替了。到那个时候,她是谁? 萧内监,萧将军?恐怕整个前半生,她都要告别。除非一死,否则她难以避免成为那些嫔妃中的一员。这与她此生的原则与意愿相悖,她绝不能妥协。情爱固然令人愉悦,她却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她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趁着王皇后想要重新掌握权力,需要她的帮助,她便干脆把李隆基这边的一切都甩手不干,专心协助王皇后和做好本职工作。说是几日,可要让一个识字不多,又从未学过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的女人,直接做成一个称职的好皇后,哪里是几天就能完成的事? 萧江沅自己都没有相关的经验,尚需摸索,这就更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家阿郎将会十分深刻地感受一下,没有她作为宦官随侍在侧的日子,他究竟好不好过。 ——这正合李隆基心意。 这几年来,萧江沅在内侍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逐渐专权,根本就没有培养下一代内侍监的想法,李隆基看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固然有杨思勖懒得管事的原因,萧江沅本人的心思也不容小视。 若只是内侍省便也罢了。与内侍省在职分上有往来的殿中监,她往来密切;与右监门卫相对应的左监门卫,竟以她为尊?内廷后妃也都爱护她,外朝臣子更颇敬重她,这一下,他李隆基的衣食住行与工作生活,尽在萧江沅掌握了。 朝臣可专任而不可久任,是因他们一举一动皆为公,所以天子要尽可能杜绝他们的私心,宦官却不同。宦官只为天子一人做事,自然是越稳定越好,这样天子用着才顺手。若宦官也短期便一换,天子便总要适应新人,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到他处理国事,那便因小失大了。 想要稳定,便得久任,一旦久任,必将专权,而一旦专权,再想放手就难了。李隆基正愁没机会让萧江沅离这些权力远一点,好让他有理由找别人代替她的位置,进而一步步瓦解萧江沅的意志,让她可以心服口服地放弃宦官的身份,从而嫁给他,成为他的女人。 只要这段时日跟之前的差别不大,他就可以着手办这件事了。 ——哪怕那个能顺利代替她的人是静忠也好。 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的暗潮汹涌,外人是看不清的,此番便只当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临时调整,唯独静忠窥探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然不喜欢李隆基,但毕竟是师父所托,便想把事情做好。可他不过一个刚学成的小宦官,骤然登高,代替师父办事,他心里十分忐忑,毫无自信,便去找师父谈了谈,却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你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多想。做得好了,那是你的功劳,若做得不好也无妨,自有师父替你担着。” 乍一听,静忠觉得十分暖心,可细细一想,便觉出不对了。一般别的义父或师父,在这种时候,不都是会嘱咐许多,再尽可能多教一些,恐防徒弟做得不好,让圣人不痛快,进而连累自己失了圣心么?他的师父却丝毫没有类似的担心。 师父是对他太有信心了,还是自己太有信心,亦或是……根本就没想让他做得好? 李隆基过得是好是坏,静忠是不予考虑的,他只想完成师父真正想要的,哪怕因此触怒李隆基也无所谓,反正师父说了,会替他担着的,他便没什么畏惧的了。可什么才是师父真正想要的呢? 静忠最终决定暂时先听师父的,看看效果。他会的无非就是端茶传膳,其他的尚无经验,不敢轻易为之,区区几日,便弄得李隆基气闷不已。 看到李隆基生气,静忠自然是开心的,但惦记着师父的想法,便只要不值夜,就要回去跟萧江沅说会儿话。他会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同萧江沅讲一讲,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同时暗自观察着萧江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 萧江沅表面看来不甚在意,实则一字一句都听得甚是仔细,得知这几日李隆基非常不习惯,因此还总发脾气,她甚至唇角浅浅一抿。静忠看在眼里,既兴奋又不解。他兴奋的是,只有他猜对了师父的心思,不解的则是,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难不成是为了让李隆基知道她的好处?师父在李隆基身边随侍多年,她的好处,李隆基应该早就清楚了才是。此番还是师父主动为之,像是在证明些什么,可是师父在李隆基身边已经是一等一的红人了,她还需要证明什么,她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第24章·刑狱含冤成旱魃】(2) 感到萧江沅心思之深沉,静忠对她愈发敬重了几分,想着既然师父不肯说,他便不问。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师父想要什么,便努力替师父办到就是。 这一年关中又逢旱灾,今冬更无雪,为了明年能够风调雨顺,元日大朝会之后不过几日,李隆基就在宫中举办了一场火烧旱魃的仪式。 正所谓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旱魃就是神话里一种可以导致旱灾的怪物,传说其为冤魂组成,所到之处,无不大旱。火烧旱魃,就是让两个优伶演一出戏,一个打扮成旱魃的样子,另一个则演判官,待判官审问完旱魃,再将旱魃教训一顿,最后将旱魃之扮相全部烧毁便算完成。 短期之内,李隆基其实并不想举办任何仪式,因为几日前的元日大朝会,已经让他受了一波折腾了。外朝虽有礼部打理,朝会上也有宰相主持,但跟他本人有关的一切,那都是殿中监、内侍省及尚宫局负责准备的。 虽说自从阿耶去世以来,已经有两年没举行过元日大朝会了,但许多内容都是依照惯例,按部就班就能准备出来的。这次倒好,萧江沅不管事了,负责殿中监的姜皎乱了些许阵脚,暂领内侍省的杨思勖此前没有任何经验,唯独尚宫局安排得还算妥贴。 临到元日那天,各种丢三落四,李隆基当天本就被厚重的冠冕袍服压得喘不过气来,抵达含元殿前又一路手忙脚乱,连步辇都被抬得七扭八歪,颠得他险些在大朝会上背过气去。 火烧旱魃倒简单,有条件的百姓,自己在家也烧,故而李隆基没有邀请官员一同观礼。他实在是忍不住担心再出什么问题——不会因为萧江沅不在,这火就能把大明宫烧着吧? 他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倒出了另外一档子事。只见两个演员扮上之后,判官演道:“朗朗乾坤,圣君临朝,尔何以入人间为害众生?” 旱魃道:“吾乃奉相公之命。” 判官怒道:“尔竟如此大胆,污蔑当朝相公?” 旱魃道:“非吾大胆,实乃相公之力!有负冤者三百余人,宋相公尽数狱之,冤声滔天,吾不得不出。” 贱籍优伶,竟敢以戏剧讽刺当朝宰相,李隆基杖责他们也不为过,但是他没有。他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任他们演下去。待旱魃烧完了,他还命人赏了那两个优伶些许财物,然后笑吟吟地往紫宸殿走。 边令诚在李隆基身边,随侍时间已久,自然一眼便能知道,李隆基其实很生气。 李隆基怎能不生气?宋璟是姚公卢公联袂推荐,更是他信任器重的贤相,如今竟沦为优伶讽刺的对象,其讽刺之事,他更浑然不知。优伶能演绎出来,说明此事已经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了,倘若萧江沅在,必能尽早告知于他,他也好尽早处理,不至于今日闹出这么个大笑话。 想到这里,他看身边人愈发不顺眼了。 边令诚对于李隆基的心思,多少能琢磨出来几分。见李隆基走到紫宸殿门前的时候突然站定,回头扫视了他们一众宫人宦官一番,他忙低下头去,当即便知李隆基一会儿恐要迁怒于他们了。 既然如此,他就绝不会去触这样的霉头。再说了,如今顶替萧江沅成为李隆基身边第一人的是人家静忠,这等好事也该人家第一个上。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让自己留在了殿外,任静忠等跟着李隆基走进了紫宸殿。 果然过不多久,静忠就被赶了出来。 边令诚不禁有那么一丝丝的得意。本来萧江沅不在,该是他顶上去的,结果凭空降下来个静忠,他已经为此不服气很久了。这下静忠完了,终于要轮到他了。 边令诚不禁有些倨傲地看向静忠,却见静忠直直向自己走来,笑容可掬的同时,似有几分深沉的意味。他登时心觉不妙——自己方才做得那般不露痕迹,难不成这毛头小子能看出来? 便听静忠站定之后道:“圣人嫌我无能,侍奉不了人,便让我去闲厩侍奉鸟兽去了。今日本来是我值夜,眼下却不能了,劳烦边令史又要值夜。” 边令诚不动声色地道:“不敢,都是为了圣人。” 静忠又道:“我此番都是咎由自取,这个我自己清楚,但是我师父清不清楚,我就不知道了。这段时日,圣人有多思念我师父,边令史也能看得出来。我师父来日是一定会回来的,她看你在我待过的位置上,做得风生水起,深得圣心,而我却被赶去了闲厩,不知到那个时候,我师父该做何感想呢?” 若单论静忠,边令诚自是不放在眼里,可萧江沅,边令诚就不敢放肆了。他刚要说什么,静忠却不听了,草草拱手告辞,便翩然离去,留他一人在紫宸殿前沉思。 静忠早就知道,若自己一直这样“无能”下去,李隆基早晚会受不了,难免会换人,到时不管换了谁,他都会说上这样一番话。那人虽不会因为他的话,就跟他一样故意做得不好,免得招惹龙颜大怒丢了性命,但至少,那人不会做得太好太出挑,而这便足够了。 他师父那样优秀的人才,寻常人耗尽心力,才能勉强与她一较高下,倘若有所保留而无功无过,便恐连师父十中之一都比不得了。 夜已垂幕。静忠并没有为了以后要去闲厩做粗活,就意志消沉,反倒因为不用再侍奉李隆基,开心了许多。 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恐还以为他今晚值夜,不回来了呢,他须得悄悄地,给师父个惊喜。这样一想,静忠便放慢了脚步。 他越走近萧江沅的屋子,就越觉得奇怪。除了值夜,每晚萧江沅都会读书,故而屋内的烛光总是很亮,今夜却与往常大不一样。隐约还有水声自屋内传出,莫不是……师父在洗澡? 静忠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立即转身,想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去,可刚走一步,他就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流转不停,映着月华也闪烁不定。他似在挣扎和犹豫,最终却还是将身体转了回去。 他对萧江沅的屋子早已无比了解,故而知道从哪个窗子看进去便是卧房。他只再迟疑了一下,便抬步往那个方向去了。蹑手蹑脚,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窗子前,缓缓蹲下身去,只余头在窗子右下一角。 萧江沅向来喜欢轻透的窗纱,而轻透的窗纱往往容易破。果然,静忠不过稍稍一扯,那一角窗纱就被他掀开了少许。而那少许,已足以让他看到所有了。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一幕! 静忠又是震惊,又是害怕。他忙让自己镇定下来,屏住呼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轻手轻脚地离开。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瘫坐在席上,一手支撑在面前的矮案上,一手犹在颤抖,不知道放在何处才好。 他静了许久,才像梦醒一般看向矮案上的茶壶。他紧盯了茶壶好一会儿,突然一手夺过,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冷冰冰的茶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方才他看到了什么?师父竟然是……是一个女子? 这事还有谁知道?师父在宫里这么长时间,宫里一丝相关的言论都没有,想是师父瞒得极紧的缘故。那就好,那就好……等等,那李隆基呢,李隆基知道此事么? 静忠从第一眼见到萧江沅开始,一点一滴,回想到今日,再联想到近日他想不通的那些疑问,似乎只有一个解释,能说通这一切。所以师父会担心,会想要提醒李隆基她存在的价值,还有李隆基看向师父的眼神,师父对待李隆基的态度……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震惊之余,静忠只觉心头漾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涟漪,那感觉似暖而甜,又如冷而酸,扰得他一夜未眠。 当晨鼓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第二天。 他每次值夜过后,都会尽快回来,希望能赶在师父离开之前,跟师父问声好。若师父不着急走,他还能跟师父多聊一会儿。可今日,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了。 他正踌躇着,却见师父竟过来了。 若是平日,萧江沅是不会特意等静忠回来之后,自己再离开的。这一日特意等了,却迟迟不见静忠过来,她不禁有些担心,是静忠出了什么事,还是她家阿郎…… 见静忠好端端待在房里,她才淡淡舒了口气,问道:“怎的今日不去找我了?” 静忠呆愣愣地看着萧江沅,良久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低下头:“徒儿……徒儿没脸见师父。圣人昨日龙颜大怒,把徒儿贬去闲厩了。” 静忠说着把昨日发生的事告诉给了萧江沅,见萧江沅没有一丝意外之色,他心下暗道:难不成……师父早就知道宋相公刑狱一事,也知道民议如沸,却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没有告诉李隆基? 【第25章·君臣同住紫宸殿】(1) “你想去闲厩么?”萧江沅问道。 静忠想了想,道:“徒儿自是不愿去,但这是圣人之命,徒儿不得不从。师父千万别因为徒儿,让圣人迁怒,且让徒儿去那待一阵子,等日后有机会,师父再把徒儿捞出来吧。” “那你便要吃些苦头了。” 静忠欢喜于萧江沅的关怀,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又想到昨夜看到的一切,他咬了咬唇,鬼使神差地道:“别的都好说,唯独一点,徒儿身份有变,按照规矩,是不能继续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了,可徒儿不想去闲厩住……” “你担心闲厩条件太差?”萧江沅回想了一下,道,“我虽还未去过,但毕竟有一部分宦官都在那里居住,所以那里的条件,我是知道的。最多比这间屋子小了点,你毕竟是我的徒弟,他们不敢给你安排太坏的地方。” “可是……闲厩太远了。” “都是在宫里,有那么远么?” “远!对徒儿来说,很远了。”静忠认真地道。 萧江沅点点头:“那便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否则一往一返,实在折腾。” 静忠有点急了:“师父,徒儿的意思是……徒儿去了闲厩,就离师父太远了。徒儿不怕麻烦,白日里要在那边干活儿,这是徒儿改变不了的,但至少晚上住在哪里,徒儿想自己选择。可是徒儿也不想师父为了我这点小事而徇私,败坏了师父的名声,所以……不如……” 在萧江沅的印象中,静忠是个爽利的孩子,今日却总是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萧江沅向来善解人意,便道:“你不想住在闲厩,也不想住在这里?” 见自己的心思被师父精准地捕捉到,静忠抿住唇,目光游移了一下,半晌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想住哪里?” “……徒儿想和师父一起住!”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忙道,“我知道,当年师父把我带出掖庭的时候,就对徒儿说过,师父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但这几年来,难道徒儿对于师父来说,仍是‘别人’么?” ——原来……他们成为师徒,已经好几年了么? 萧江沅仔细地看了看静忠,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了。 见静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那质问分明带着几分委屈,萧江沅既好笑又不解。心底有一股陌生的暖流微微漾开,让萧江沅的心忍不住一软。她浅浅一笑,道:“怎的突然就问到这个了?” 静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心底的话给问出来了,正忐忑和后悔,却见师父不仅没有生气,还对自己多了几分温柔。他不禁欢欣雀跃起来,勇气再度鼓起:“若师父不把徒儿当外人,就让徒儿住进师父的屋子吧。以后徒儿守在师父身边,会尽心尽力好好侍奉师父的!” “……你就那么喜欢我那屋子?” “嗯!” “那好,你今日就搬过来吧。” 萧江沅离开处所之后,并没有如最近这段日子一样,直接去了王皇后的蓬莱阁,而是转而去了多日未见的紫宸殿。 对于萧江沅的突然到来,李隆基又是惊喜又是不甘。惊喜的是,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萧江沅了,思念早已在心里扎根,钻得他万分难受。他们分明就在一座宫里,总不至于相互写信那么麻烦,可若要派人给她传口信,问问她过得怎么样,他又万分地不甘心。 他是皇帝,他凭什么主动问候她?明明是他赋予了她权力,也是他给了她成就自己的空间,是她离不开他才对,怎能弄得仿佛他非她不可一般?他原本可还多准备了几个理由,打算让萧江沅晚点回来呢。 ——虽然一个都没用上。 李隆基不得不承认,没有萧江沅在,他确实既不习惯又不心安,也着实耽搁了不少事。可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了他原本的目的。他认为这段日子总有一日会过去,到时候萧江沅想回来也无她立足之地,届时他便赢了。 可当他看到她在内廷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得风生水起,而他在紫宸殿孤军奋战,什么事都能为难之时,他怎的觉得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 一个多月,那也是数十日了,她一次问安都没有,难不成真是乐不思蜀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仿佛彻底失去她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不情愿。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萧江沅有意为之。 萧江沅此次的主动归来,正好让李隆基找回了一些信心,也让李隆基多了几分心软:要不然……就暂且先放过她?看她做宦官做得那么开心,再让她多做几年? 静忠已经被他贬走了,他是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朝令夕改,若再不让萧江沅回来,他再想获知她的消息,就要麻烦一些了。而且这段日子虽短,他也着实有些受不了了——他是皇帝,总不能为了钳制一个女人,就耽误国事吧? 李隆基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一本正经,还故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拿起一卷奏疏打开,似与萧江沅从前在时一样。 他的眼睛却根本没落在奏疏上。他知道萧江沅一向守礼,鲜少抬头直视自己,便以奏疏吸引萧江沅的目光,自己则大咧咧地对萧江沅重新打量。见她容色犹胜从前,他不觉有些不安——自己这段日子过得那么不顺利,只怕看起来很是灰头土脸吧? 不行,他得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才对。他当即清了清嗓子,朝萧江沅朗然一笑:“回来了?” 就好像萧江沅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手中的奏疏,犹豫了一下,道:“大家手中的奏疏拿反了。” 李隆基先是怔了一下,见奏疏果真如萧江沅所言,连忙卷起,又稳稳放置一旁,轻笑道:“你回来得正好,先把那边的奏疏整理整理吧。” 见萧江沅没有应声而动,李隆基有些意外,便听萧江沅道: “臣的事还没有办完,尚不能回来。” 这实在出乎李隆基意料:“那你来做什么?” 萧江沅拱手一礼道:“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大家答应。” 李隆基有些不乐意:“若是为了你徒儿的事,你就不用开口了。区区一个闲厩奴婢,也配让萧将军亲自登门相求?” 听李隆基语气不对,萧江沅虽不解他生气的症结,却仍是好声好气地道:“大家误会了,臣不是为了静忠,而是为了自己。” “哦?” “臣想请大家在寝殿里单辟出一个小隔间来,容臣日后居住。这样一来,臣虽白日在内廷忙碌,夜晚却可就近照顾大家。” 这是什么请求?她要和他一起住?李隆基不由心跳加快起来:“……那你自己的屋子呢?” 萧江沅无奈一笑:“静忠自从掖庭出来,就似乎很喜欢臣那间屋子。此番是因臣不在,他才有机会惹怒大家,去了闲厩,臣心中过意不去,就把那屋子让给他居住了。” 李隆基顿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生气,还是高兴于这意外之喜了。见萧江沅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李隆基便不忍怀疑,这偌大的皇宫,萧江沅为什么偏偏选择他身边居住了。 许是因为喜欢,或是亲近,或是在他身边觉得最安心,亦或是全部都有,总之,他没办法拒绝她这个请求:“那你今日便搬过来吧——皇后那里,还有多久才能结束啊?” 萧江沅先谢过李隆基,道:“皇后很是聪慧,大概快了。” 没了静忠这双眼睛,萧江沅也很头痛于今后如何及时获知李隆基的讯息,既然静忠想住她的屋子,那她便顺势搬到她家阿郎这来,这样她不就可以亲自观察了么?她虽对自己有信心,也得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可别把一手好棋下脱了手。 当静忠得知此事的时候,萧江沅已经搬入紫宸殿了。他一边对师父的理解哭笑不得,一边有些不服气。师父不是说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么,怎的直接就搬到了那人身边?那紫宸殿虽大,可终究是一座殿宇,师父她和那人终究男女有别啊。 该不会师父对那人也已经……情根深种? 不觉间,静忠更恨了李隆基几分。 自从火烧旱魃以来,李隆基便坚定了罢相之心,但罢相之后,须得有新相接替上来,方可将人事之变动对朝政之影响降到最低,他便开始琢磨起下一任宰相的人选。 为了此事,他数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本想着萧江沅好歹过来住了,他寻她聊聊,或许能有所启发,可是几日来,她要么不回来住,要么回来就早早睡下,或者干脆称病,请求他让她多休息休息,别说照顾了,几句话都没说上。 这做得也太过明显了吧?李隆基就差没当面拆穿萧江沅良苦用心了。 李隆基忍无可忍的那晚,正巧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就在他嘴边,他却怎么都说不上来。身边值夜的宫人内侍没一个能用的,他干脆直奔萧江沅的小隔间,竟发现萧江沅不仅根本没睡,还开着门——他在寝殿里的一切,她都能听得到。 他怒极反笑,当即摔门而出,传了中书侍郎韦抗过来。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韦抗就李隆基的描述猜测道:“圣人说的莫不是……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张公?” 【第25章·君臣同住紫宸殿】(2) 李隆基也不是很确定,但想着那人姓张,又隐约记得是北方的武将,这两个条件都符合之人,应该没几个了,便迟疑着道:“那也许……就是他了?” 韦抗道:“那臣这就去草拟拜相制书?” 李隆基缓缓地点了点头,摆摆手让韦抗退下了,就在这时,殿内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且慢。” 韦抗本来为着李隆基阴晴不定的样子,心里很是忐忑,见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萧将军,顿时暗自松了口气。 李隆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你不是病了么?” 萧江沅没理会李隆基的冷嘲热讽,而是径自走向御案后的书架,拿了一卷奏疏,交给了李隆基:“大家方才说的那人,恐不是朔方节度使,而是……他。” 李隆基气人归气人,却不会跟政事过不去,当即打开奏疏一看,那个久久叫不上来的名字忽然清晰了起来:“对,是他!韦侍郎,我欲拜之新相,乃是并州天兵军大使,张嘉贞张公!” 张嘉贞此人,明经出身,初为县尉,后遭免官,经则天皇后面试,才得以重新入朝为官,此后历任监察御史、兵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秦州都督、并州长史。开元五年的时候,突厥九姓内附唐朝,散居在太原以北,张嘉贞为此上表朝廷,请求驻扎重兵,好对其加以震慑。李隆基深觉有理,因只是陈兵而非兴战事,并未违反姚公之国策,便准了张嘉贞所请,在并州设置了天兵军,还任命张嘉贞为首任天兵军大使。 萧江沅之所以知道并记得他,是因为在开元六年的时候,张嘉贞曾回京述职,遭人诬告谋反而险些全家丧命,李隆基本想严惩诬告之人,却不想张嘉贞为其求情,理由是恐防殃及日后,堵塞言路。李隆基当时对张嘉贞印象极好,还曾道:“日后有机会,必拜卿为相。” 若是其他的臣子,此时多少都会谦虚一些,有的还会再感恩戴德一点,可张嘉贞却道:“当年高唐县公徒步入长安,得太宗皇帝重用,五十岁而终。倘若太宗皇帝再晚器重高唐县公几年,那样好的人才,便要错过了。圣人若真想要重用臣,可务必尽早,万莫等臣老了,那便来不及了。” 大唐子民多率真,大实话常有,而君王面前语出惊人者却不常有。张嘉贞一番话引得群臣神色各异,同时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君臣逗得忍俊不禁,真可谓引人瞩目,印象极深。 此番李隆基既是践诺,也是真觉得张嘉贞有几分才干,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的人选,姑且让他一试。 韦抗已经听命退下草拟制书去了,殿内便只剩下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 李隆基随即看也不看萧江沅,径自走到御案后,背对着萧江沅,双臂抱膝坐下。萧江沅不看也知道,她家阿郎的脸色会有多差。 殿内静谧半晌,李隆基始终没有听到萧江沅离开的脚步声,便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发现她竟真的没走。他正想她是不是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听一阵轻微的咳嗽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真的假的……”李隆基嘟囔了一嘴,回头去看,萧江沅竟真的在掩唇轻咳。灯火明灭不定,她不过一身轻薄的雪白袍衫,孑然立在这偌大的殿宇之中,咳声中充满隐忍,尤其显得她弱小、可怜又无助。 李隆基的愠怒瞬间收拢,只凝结于眉心一处。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眸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终不过一声长叹,他抿了抿唇,道:“你快休息去吧。” 语气中充满了不甘、愤慨与无奈。话刚说完,李隆基的头就又转了回去,所以他没看见,萧江沅垂眸间的嫣然一笑。 萧江沅这一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咳嗽也不是装出来的,但她知道,这在她家阿郎看来,就不是如此了。可他明明觉得她情况有假,却仍是催她回去休息,这等心意,萧江沅纵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心动和铭记。 更何况将心比心,她能让他心软,他又何尝不能? 李隆基身材高挑而挺拔,当他抱膝而坐的时候,整个身体却能变成小小的一团,与两端堆满了奏疏如两座山一般的御案相比,不仅弱小、可怜又无助,还多了一份孤独。 从前侍奉则天皇后的时候,她也会常常有类似的感受,但在她眼中,则天皇后太过强大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安抚和帮助,她家阿郎就不同了。倒不是说她家阿郎比则天皇后弱,而是相比起则天皇后,她似乎更能体会她家阿郎内心的感触,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都能捕捉。 所以,她没有离开,而是一步步走近了李隆基。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隆基既意外又好奇,脸上却仍挂着装模作样的嫌弃。当瞥到萧江沅在自己身边跪坐下来,他立即侧过头去:“做什……” “么”字还未出口,李隆基已经愣住了。 萧江沅也发愣了一下,忙将身体往后一挪,才让自己的唇离开了李隆基的唇。 她原本是有一句话,早已在心底酝酿已久,方才一时冲动,便想对李隆基说。可那句话对她来说,是无法以宦官的身份,对君主讲出来的,她便想着对李隆基耳语,却不想他突然转头,既让萧江沅清醒了过来,也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臣冒犯了,臣这便回去,静思己过。”萧江沅说着便起身,趁着李隆基还没反应过来,就退了下去。 等等……谁冒犯谁? 方才的吻虽是误会,却仍是让李隆基的头脑着实停顿了好一会儿,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殿里了。 她方才分明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一边想一边低头,看向了方才由萧江沅拿给他,又被他放在了御案上的张嘉贞的奏疏——她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么?他再坚持坚持,顺便寻觅几个伶俐的宦官,时间一长,她必会担心自己今后的处境,到时候,她还不乖乖地回来?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那时他想知道哪个不成? 没错,他便要让她亲眼看着,他离了她,没有什么不行的。 刚咬牙切齿完,李隆基就忍不住回味起方才稍瞬即逝的缱绻与柔软,当即唤边令诚进殿,让他明日一早传一个侍御医过来,给萧江沅看看身体。 边令诚力求上进的心瞬间破碎了。 先前因恶钱一事,李隆基已经罢免了萧隐之,来平复百姓们的怒火,如今旱魃一事,再无人能替宋璟受过了。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李隆基擢升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苏頲为礼部尚书,同时以张嘉贞为中书侍郎,源乾曜为门下侍郎,此二人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到这个时候,宋璟拜相也已经三年又半个月了。他秉承姚崇的十事要说,大革前弊,以一己之身对于道德与原则的坚守,改变了许多朝臣的风气,使朝廷变得清明,也让朝政步入了正轨。 前有房杜,后有姚宋。姚崇和宋璟的存在,不仅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还使大唐摆脱了几十年的乱象,开启了太平治世,让李隆基得以有足够的实力与空间,去开展他的下一步,从而佐唐使中兴也。 而卢怀慎和苏頲则坚守本分,从不予恶意竞争,来扰乱政事之进行。姚崇与宋璟能得此成就,固然有李隆基知人善用的缘故,卢苏二人亦功不可没。 在这数年之中,天子广开言路、勤政爱民,臣子清正廉明、锐意进取,整个朝廷都洋溢着一股君明臣贤的绝佳气氛——这也是大唐能如此迅速繁荣起来的原因之一。 可惜自此以后,这种气氛便要逐渐消失了。 传说婴孩偶有得见天机之能,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是为了祭奠一个时代的逝去,在宋璟和苏頲罢相的三日之后,武贤妃所诞下的皇十五子急病夭折。 这孩子本就是早产,武贤妃心中早已有了这样的准备,可当孩子真的没气了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相信,更怨天道不公。当看到王皇后执掌内廷俨然得心应手之时,她不禁愈发不甘。 这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多年来分明无宠,却仍能掌握权力,被天下人所仰慕,三郎也对她多有敬重。而自己分明宠冠后宫,待遇还是众妃嫔之首,可只要一日不是皇后,那权力便无法在她手中停留。 想当年姑祖母身为昭仪之时,也是宠冠后宫,她武观月究竟差在哪里,竟多年无法再进一步?姑祖母让自己和天皇一条心,她也如此,姑祖母子嗣众多,她也…… 天皇最终废王立武,是为了他自己和权力,纵是太原王氏和关陇贵族又如何,还不是败在了皇权的脚下?如今皇后的娘家远不及太原王氏,还曾犯过大错,再加上皇后无子又无宠,阻力微乎极微,怎的就不行了? 总不至于是外戚权势太过薄弱,让三郎觉得不值一提吧? 还是……三郎已经打消了废后这个念头? 【第26章·昭成遗物终易主】(1) 武贤妃很确定,李隆基考虑过废后一事,那还是在他掌权之初,与皇后关系尚好的时候。 两情缱绻时尚且如此,感情淡了之后,他的念头该愈来愈重才是。 她以为,既然李隆基已然想要废后,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等到那一天。她不用着急,还可以利用等待的日子,让自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适合的继后人选。可等了这许多年,不仅废后没等到,她寄予厚望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她思来想后,都自觉无愧于天地,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报应。就算她做错过什么,上天怎的不惩罚她,却要把她的孩子带走? 王皇后待她从一开始就与旁的妃嫔不同,她向来敏感,如何察觉不出。她既有一争后位之心,又已遭皇后猜忌,以后就算不争,王皇后也不会信了。数年来,她虽一连生下一女二子,却都接连夭折,这固然是她与三个孩子缘分太浅,也未尝不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更何况她姓武…… 也许她很快就要失去三郎之心了,往后她该如何是好? 李隆基奔入绫绮殿时,便见武贤妃鬓发凌乱地缩在卧榻的一角坐着,目光有些呆滞,眼泪似已哭光,与往日之明艳动人大相径庭。李隆基低叹一声,已觉不忍,便见武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武絮儿抱着一个嫣红的襁褓,走到自己身边,忍着泪恳求道: “圣人,再看小皇子最后一眼吧。” 李隆基皱了皱眉,很快恢复了往日神色。他亲自接过这软软的身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这样稚嫩的小脸,嘴唇刚抖了抖,就被他紧紧咬住。他努力让自己微笑,仿佛这孩子还能看得见一样,然后用最温柔的声调,徐徐地道:“小十五,阿耶才刚为你取好名字。你叫敏,聪敏之敏,敏捷之敏,本想让你既聪慧,身体也康健的……只怪阿耶太忙,文采太浅,这名字取得太晚了,都是阿耶不好……” 武贤妃的眼中立即便有了神。她不敢置信地转头,动作僵硬而迟疑。当她看清那人确是李隆基无疑的时候,她的眼中又瞬间蓄满了泪。 她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她缓缓地挪着身体,然后在武絮儿的搀扶下离开卧榻,走到李隆基身边。似被襁褓的嫣红刺痛了双目,她眯了眯眼,转而竟绽放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与李隆基方才的如出一辙。 李隆基以为她要再抱抱儿子,便要递给她,却见她弹开一般地后退一步。凝视着襁褓,连连摇头: “三郎,让十五往生去吧。” 李隆基一直只觉得武贤妃坚强,就像祖母那样,却比祖母多了许多温和与柔韧。而今见她这样,他才知道,原来再坚强的人,都会有即将崩溃的时候。不是痛不够深,而是她藏得太深了。 这样的武贤妃,让李隆基怜爱和心疼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同时也很爱武贤妃,爱她容貌姣好,爱她善弹琵琶,更爱她与他有着相似的头脑。这么多年,他每每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人间常乐,万分舒心。她是那么地懂他,有着其他女人所没有的通透与智慧。他讲的话,她都能听懂,而他未讲出来的话,她也可以只凭一个眼神,就全然意会到。 初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温顺,与他所认为的武氏女全然不同,却不知她其实也有刚硬与倔强的时候。当他与她谈及国事时,他以为她会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毫不搭话,却不想她十分坦荡,毫不避嫌,仿佛忘了她背着一个敏感的姓氏。他当时问过她:“难道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忌惮你,从此远离了你?” 那时她笑得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如今坐在月娘面前者,可还是能驭天下良才之天子乎?” 既能驾驭天下众良才,如何征服不了自己的妃嫔?李隆基明知武贤妃在取笑自己,却并不生气,因为她说出了他心底的想法。 此后他便经常与她探讨国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锐利锋芒在闪闪发光。 李隆基虽是在类似的女子当中,一步步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却并不代表他厌恶甚至痛恨这样的女人。他的祖母、伯母和姑母等,都让他知道了女子的谋略并不逊于男儿,也让他看到了女人的另一种美。他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欣赏,更有自信将其收为己用,不让她们左右皇权。 但同理,这也不代表他从无防范。 他的确从掌权之初,就已经在考虑废后一事了。他并没有直白明显地提过,因为这是件注定震惊朝野的大事,他须得慎之又慎。他只是闲来不经意间,问过武贤妃那么一句:“皇后近来做得可还顺利?” 却没想到,武贤妃太过懂他,一叶初落,便可知秋。 可他,却没那么懂她。他只在多年的相处中,逐渐摸清了她的性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无比接近,可心与心之间,却总隔了那一层皮肉无法逾越,唯独在面对共同的子女时,可以再靠近一些。这不能怪她。是他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却无法确定她最终的目的,所以无法面对,便只好装聋作哑。 所以,李隆基不想失去她。 这个月娘,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比他的结发妻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月娘,他要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会给她信心,让她继续留在他的生命里,鲜活而明艳地活下去。 所以,在李隆基将襁褓交给武絮儿之后,他就伸臂拥住了武贤妃。 这时,王皇后正携萧江沅,亲自来为皇十五子致哀。她立即拦住了要为她通报之人,低头淡淡一笑,便原路返回。 就算孩子没能留住,可终究有过。只要有过,便能多一层牵绊和情分,想要失宠,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而她,高居皇后之位,终究寂寞空庭,还不是为着无子的缘故。她已经没有子女了,还失了夫君之心,这天子正妻、一国之母的身份,她绝不能再失去了。 “皇后殿下。” 忽听萧江沅的声音轻轻响起,那安之若素的语气,竟让王皇后觉得心绪稍宁:“怎么了,阿沅?” 因着李隆基开始叫萧江沅“将军”,宫内外诸人对于萧江沅的称呼也随之有了改变,甚至连太子都客气地唤他“二兄”,王皇后却始终叫她“阿沅”,说是这样才不显生分。 萧江沅恭谨地垂头叉手道:“臣想起一件急事,需要立即去办,还望皇后准许臣先行告退。” 王皇后温和一笑:“那便快去吧。” 若是李隆基,可不会这般痛快。萧江沅一时好奇,便问道:“皇后不问问,臣是为何事,须得马上离开皇后去办?” “为何要问?”王皇后爽快地道,“那是你的事,我不必过问。” “哪怕臣这件事,恐对皇后有所妨碍?” “阿沅,你一心只为三郎,我是知道的。便是因此,你才会毫无保留地帮我,好让三郎无后顾之忧。但我也知道,你并非冷血冷情之人,这段时日你我相处如何,我相信不是我自作多情。用最简单的道理来想,你既然肯帮我,就一定不会害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王皇后已经从逐渐上手的权力上,慢慢找回了一些自信,再加上将门出身的磊落,更显得她坦坦荡荡。 萧江沅虽一直尽力帮助王皇后,却并没指望王皇后会对她感激或是有其他的表示,毕竟皇后的请求即是命令,上位者的命令,便是她的分内之事。可见王皇后不仅感激,还对她甚是信任和器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便郑重拱手道:“臣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皇后。” 王皇后欣然颔首,道:“再过一阵子,你便可以回到三郎身边了。” 萧江沅不予置否,拜别了皇后,转身往绫绮殿而去。 据她了解,李隆基对付女人相当有一套,尤其会说话,做的事更颇讨后妃们的喜欢。后妃们一般都顺着他,并不与他生气,但李隆基孩子较多,婴孩易夭折,故而需要安慰的嫔妃常有。李隆基虽忙,但于此道仿若天生,信手便能完成。 可刚刚,她却看到李隆基竟要亲自用拥抱,来安抚武贤妃了。这固然有他爱重武贤妃的缘故,但也侧面说明,他已然无计可施。 因为武贤妃乃是则天皇后侄孙女,偶有神似则天皇后之时,所以萧江沅一直对她很是注意。武贤妃的遭遇,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也深表同情,故而此次她虽然还在与李隆基较劲,却仍愿意帮助李隆基,来安慰一下武贤妃的心情。 ——毕竟相比起现在的武贤妃,还是从前的更像则天皇后一点。 见萧江沅去而复返,武絮儿便知她恐寻李隆基有事。现在,她不太想入殿打扰,便欲拦下萧江沅。可萧江沅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似的,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就道:“阿监有礼。我是奉圣人之命,来为贤妃送礼的。” 【第26章·昭成遗物终易主】(2) 别管李隆基什么时候给萧江沅下的命令,就算根本没有这个命令,萧江沅既然说了,她武絮儿便无法再拦,只得替她通报,放她入内。 李隆基并没有否认萧江沅的说法,一则武贤妃就在身边,他没法否认,二则他知道,这人一定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此番力不从心,便要多管闲事,让他知道她存在的重要性,他姑且给她这次机会,且看看她如何助他,再决定是否治她这个大不敬之罪。 便见萧江沅行礼过后,双手奉上了一枚他再熟悉不过的弯月玉佩,道:“此乃昭成太后仅存之遗物,圣人一直让臣代为保管。因其质地一般,圣人一直犹豫,如今才终于决定,要将此物赐予贤妃,臣便马不停蹄地送来了。贤妃看看,可还喜欢?” 武贤妃再喜欢不过了。这玉佩质地虽不算极好,却是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遗物,连王皇后都不曾得,如今竟给了她,这如何让她不感怀慰藉。她的心安定了许多,情绪也好了许多:“三郎已陪伴月娘多时了。虽是有情可原,月娘却不敢因一己之私耽误国事,还请三郎回紫宸殿吧。” 李隆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晚上再来看你。” 刚踏出绫绮殿,李隆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让其他宫人内侍都远远地随在后头,只让萧江沅紧紧地跟在身边,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齿地道:“你倒大方。” 李隆基当然明白,萧江沅这是在告诉他,她虽然跟他住在了一起,却仍是没有改变初心,让他不要误会,也不要多心。 萧江沅既然敢做,就知道李隆基大概会有什么反应。一切尚在她意料之中,故而她顺理成章地道:“是大家大方。昭成太后只剩这一件遗物,大家曾让它保过臣的平安,还让臣一直代为保管,臣心中无比感念大家之恩德,但它终究不是也不该为臣所有。眼下贤妃才是最需要它的人,就算没通过臣的手,而是经大家亲自赠予,大家也不会舍不得吧?” 李隆基突然站住脚,转身面向萧江沅。他低头一瞥,轻哼一声,冷冷地道:“你既然这么不想要我的东西,还留着那长命缕做什么?” 话音未落,李隆基就将手,往萧江沅的右腕伸去,动作飞快,却仍是比萧江沅慢了一步。 萧江沅正叉手站着,听李隆基言语不对,便本能般地做出了反应。她后退一步,与李隆基拉开了距离,然后扯了扯袖口,将右腕上已经有些褪色的五彩长命缕藏了进去:“既是长命缕,戴着方能长命。” “你……”李隆基忽而一笑,“好,我便让你长命,且看你能活出个什么样子!” 说罢,李隆基拂袖而去。 萧江沅静静地望了一眼李隆基的背影,便一笑如常。她转头给边令诚一个眼色,待他带领众人跟上李隆基之后,才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说起来她已有十数日没有见到静忠了,今日且去闲厩看看也成。 对于师父的到来,静忠是很开心的,他却一直躲在鹰厩棚后,不肯出来。萧江沅刚要走过去看,就被静忠急切地拒绝。 “你到底怎么了?”萧江沅开口问道。 “徒儿……徒儿比从前更丑了。”静忠的声音越说越低。 萧江沅敏锐地察觉到了静忠的不对劲,见他反应强烈,便没有上前。她想了想,然后尽量轻松地道:“静忠不喜欢别人说你丑?” 见师父没再走近,静忠稍稍松了口气。听师父这样问,他背靠墙壁,低下了头:“那又不是什么好字,徒儿当然不喜欢。” 萧江沅见静忠没注意,悄然往前进了一步:“那静忠以为,何为美丑?” 静忠想也不想便道:“师父是美,徒儿是丑。”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萧江沅的意料。她愣了一愣,忍不住轻笑起来:“这是为何?” “因为……他人看到师父,往往会心生欢喜,可看到徒儿,大多是心生厌恶。”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情况似乎真如静忠所言,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连朝廷用人,都要优先看容貌,天下人自然有样学样。” 萧江沅又走进一步:“我曾听人说,相由心生,但我从不这样认为。相貌是天生的,谁也左右不了,但人心易变。长得美便是好人,长得丑便是坏人,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啊。你若心是好的,相貌再丑,也可以让人心生欢喜,反之长得再美也让人心生厌恶。就好比当年的悖逆庶人,有人称她为大唐第一美人,但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成了悖逆庶人,是众人口中的恶人,没有人对她心生欢喜,不是么?” 见静忠不言不语也不动,似在思考,萧江沅又上前几步:“再者万事无绝对,长得美也不见得就人见人爱,长得丑也可能为人信服、敬重爱戴。” 从来没有人跟静忠说过这样的道理,静忠也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样的见解。他心神震动,仿佛有一只手,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他窥见了更广阔的一番天地,他想迈出去,他的信念却迟迟难定:“可是,此前并没有这样的人啊……” “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就算真的没有,你成为第一人,难道不好?” “我……真的可以么?” “大唐开国以来百余年,宦官上三品者,自我而始。在我之前,也并没有这样的人。倘若我当时像你现在这样,不敢想,不敢做,便不会有今日的我。” “可师父是师父,我不过是……” “我只问你一句,”萧江沅打断了静忠的话,“你要么?” 自儿时到如今所受的所有屈辱,开始在静忠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静忠犹有恐惧,仍然难以释怀,但他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双拳缓缓握紧,他的声音终于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要。” “那便去想,去做。” 静忠瞬间坚定了信心,也鼓起了勇气:“那……师父见徒儿,会心生欢喜么?” 萧江沅此时已经走到了静忠身边:“我若不欢喜你,何必带你出掖庭,还肯收你为徒?” 听师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静忠吓了一跳。来不及狂喜,他忙用胳膊捂住头,转身走向一边,却被师父扯住了衣服。 只一瞬间,足以让萧江沅看到了静忠此刻的模样:“这里虽苦些累些,怎会让你鼻青脸肿?” 见师父已然看到,静忠便把胳膊放了下来:“是……是……” 静忠很想随便说个缘由搪塞过去,却无法对师父说谎,可若是说了实话,恐怕会给师父惹麻烦,一时左右为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让萧将军大驾光临,王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这声音对萧江沅来说很是耳熟,她立即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余光见王毛仲一身秋香色大团花胡服,大腹便便地走来,萧江沅忍俊不禁。她先凑近了静忠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看吧,即便为师长得好看,也有人不喜欢为师,这便是其中一个。” 然后,她才面向王毛仲,端正拱手道:“王将军有礼。” 见萧江沅根本不理会自己的话,王毛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方才刚听手下来报,说萧江沅本人来了,他就立刻奔了过来。如今他是龙武卫大将军,官位可要比萧江沅的右监门卫将军高些,况且这里还是他的地盘,他就算不还礼,也没人敢说什么。机会难得,他可不能轻易放过。 他微一摆手,便有十数个士兵将萧江沅和静忠包围了起来。 静忠立即挡在了萧江沅身前。他刚来的时候总受欺负,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这王毛仲是和师父有过节的,今日一见,恐过节还不浅呢,他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师父去。 萧江沅抬眸,顺着静忠的肩头,看向静忠的侧脸。从前是她护着他,如今易地而处的感觉,让她既新鲜又愉悦。 见萧江沅没有任何惊慌和恐惧的神色,连她那小徒弟都敢正面迎上,王毛仲深感意外。他原本只是想戏谑一下萧江沅,并没真想伤害她,此刻却认真地生起气来。想当年,他可是差点就死在她手上了,此后数年,她更屡屡跟他做对,他越想越不服气,便道:“萧将军今日既然来了,何不随王某去喝一杯茶?” 今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教训一下她! 萧江沅虽愉悦,却并没有真的想让静忠替她做什么。静忠此后还得继续留在这里,直到他敢想敢做之后出人头地,她不想给他增添难度,便轻拍了拍静忠的肩膀,走上前去。 闲厩毕竟在宫里,把守的士兵身上只配了充当装饰的仪刀,所以对于萧江沅来说,他们人数再多,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且那些士兵是认识萧江沅的,见萧江沅浅笑着走来,便也不敢真的拦阻,还随着萧江沅前进的步伐,连连后退。 王毛仲见状更生气了:“她已经不是圣人身边的红人了,你们还怕她做什么?” 【第27章·位极人臣平生志】(1) 萧江沅脚步一顿,目光在周围的士兵们身上一扫,发现王毛仲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竟真的没再后退,似乎多了几分底气。她的心中随之涌现出一个疑问,这疑问既让她疑惑不解,也让她恍然大悟。 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在王毛仲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立即道:“你胡说!” 王毛仲喝道:“大胆阉奴,竟敢无视尊卑,这样与我说话?看来是这段日子的教训还不够多。来人,把他绑起来!这次就不能只是拳打脚踢了,该让他尝尝驯马的鞭子!” 有两个士兵立即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了静忠,还有一个取来了绳子,当即便要把静忠捆绑起来,却听萧江沅淡淡地道:“王毛仲,你且试试看。” “你……你!”王毛仲大怒,这阉奴竟敢直呼他的名字,这已经不仅仅是无礼不敬的问题。她在与他撕破脸,她在从心底里轻视他,侮辱他! “来人,把她也给我捆起来!师徒两个一起打!” 静忠又忧心又着急,刚想让师父快走,却见师父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还有一些兴奋——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呢。 恍惚间,他的师父褪去了平日里的纯白,显露出几分深沉的颜色来。 在场众人包括王毛仲在内,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萧江沅?一直以来,她都是以笑示人,脾气甚好的,从不摆天子身边红人的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寻了她,没有帮不成的,她本人又端正持重,所以上至圣人后妃与朝臣,下至宫人内侍,外加相识的将士,都十分敬重她。 王毛仲手底下的人马虽与萧江沅没什么交集,也多有耳闻。尽管他们与王毛仲交情甚深,也不敢真的对萧江沅不敬,更何况萧江沅此刻虽仍在浅笑,其气势也甚是逼人。 他们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王毛仲跟萧江沅到底有什么过节,现在看来,只觉得是人家一个老实人,硬生生地被他们这位王大将军,给逼怒了。 见四周无人敢动,王毛仲抢过绳子,大步走向萧江沅:“你们不敢,我亲自来!” 萧江沅施施然抬起双手,给王毛仲行了个捆绑的方便,同时笑道:“做了几年大将军,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王毛仲一把扯过萧江沅的手,将绳子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你说什么?” “我不过两月不在圣人身边,我的徒儿不过一朝不慎惹怒了圣人,被派遣到这里来,便可说明我已失了圣心?那你可知,我这两个月去了哪里,又跟谁在一起?你大概一心都在为圣人养马驯兽,已许久不曾入紫宸殿请安了吧?那你可知,我如今住在哪里?” 趁着王毛仲思索,动作迟钝,萧江沅一把拉住了王毛仲的胳膊,将他拉近了自己,与自己面面相对:“便是这些都不论,就当我真的失宠了,可我还是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统御,官位再不如你,也是朝廷命官。上一位欺辱朝廷命官之人,后来怎么样了,你可还记得?那是皇后的妹夫、圣人之连襟,尚且那般收场,你不过是圣人从前的家奴,又当如何?” 王毛仲不禁有些闪躲萧江沅灼灼的目光,却犹有几分侥幸。这里是闲厩,是他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倘若斩草除根,对外给出另一种解释,以圣人对他的宠信,必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宦官而杀他。毕竟他与圣人,那是自小的情分,相比而言,这个阉奴算什么? 见王毛仲眸中有凶光显露,萧江沅似早有意料一般,笑意见深:“你该不会当真觉得,在闲厩,你便可以一手遮天了吧?”说着她将唇贴近了王毛仲的耳朵,意味深长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我想杀你么?你在紧要关头弃下圣人逃走,圣人虽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责怪,但若没有对你的这份救命之恩,日后怎敢放心用你?” 这正是王毛仲多年来最想不通的地方。她萧江沅再如何厉害,当年也不过一个五品宦官,怎么便敢自作主张杀他?倘若真要杀他,为何迟迟不动手,只一直殴打教训?若真如她方才所言,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但那也同样说明,圣人对他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多情。 ——萧江沅没有当着众人讲出来,倒还算给他留了脸面。 王毛仲捆绑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萧江沅后退站好,轻轻一挣,便将绳索脱了手。她把绳索随手往地上一扔,便转头看向了静忠身旁的两人。她仍淡淡地笑着,什么都没说,那两个士兵便立即意会了她的意思,手忙脚乱地替静忠解了绑。 静忠已经被他的师父惊呆了,直到萧江沅冲他招手,他才醒过神来,跑到了萧江沅身边。 见王毛仲迟迟不言,想是拉不下来脸,萧江沅便爽快地率先开口道:“方才不过一场误会,下官言语有失,但想必王将军心胸宽广,定不会介意。” 王毛仲只得将满腔愤懑都按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萧江沅又道:“小徒乃是因有几分天分,才被圣人派了过来,日后仍会在闲厩中历练,还请王将军多加照顾。” 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在场众人的目光瞬间都移到了王毛仲身上——人家都这样给你台阶下了,你还不知趣,难道非要把事情闹大,让圣人知道了震怒才好? 王毛仲毕竟是闲厩领袖,也需收拢手下之心,再如何不愿,也只好给萧江沅还了个礼, 算是将这件事彻底揭过,便听萧江沅转头问她的小徒弟:“今日的活都干完了么?” 这才上午,自然是没干完的,静忠却眼珠一转,真诚地道:“干完了。” 王毛仲:“……” 众士兵:“……” 萧江沅赞赏道:“真是不错,那便随我回去,好好歇歇——王将军告辞。” 言罢理也不理众人,拉上静忠,她就离开了闲厩,往她从前的居所,即静忠如今的处所去了。 从静忠口中得知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杨思勖拍案而起:“咱们都是跟着圣人干上来的,谁还不是天子宠臣了?他王毛仲对付不了你,就拿静忠出气?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当年咱们就该干脆一点,直接扑杀此狗奴才对!” 静忠已经好奇很久了:“师伯……当年,师父与他到底是什么过节啊?” 萧江沅一入正厅,便寻了地方坐下,似在思索什么,久久不语。见她不反对,杨思勖就把从前的事讲与了静忠听。静忠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早在那时就威武霸道过了,他还一直以为师父是小白兔,却不想原来…… 见静忠一脸惊讶和崇拜,杨思勖慈爱地笑了笑:“让你师父吓到了?这算什么,你师父好歹是惠文昭容高徒,早年又在则天皇后身边历练,王毛仲对你师父来说,最多不过一只连叫声都不好听的蛐蛐儿。” 听杨思勖提到了惠文昭容上官婉儿和则天皇后,静忠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杨思勖不敢置信道:“不是吧,拜师都几年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说着转头冲萧江沅道,“你没告诉过他?” 萧江沅怔怔地摇了摇头。杨思勖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到自己问的问题,只得冲静忠笑道:“这么说,你才知道,你师父切开来是黑的?” 静忠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们……难道都没发现师父是女人?那她们也不过如此嘛。 静忠不觉有些得意,等杨思勖哈哈大笑完了,他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乖巧地问道:“师父,你刚刚究竟跟王将军说了什么,竟真的让他把我们放了?” 萧江沅看了看静忠,又看了看杨思勖,见他们都一副好奇的模样盯着自己,不禁垂眸一笑,有些自嘲地道:“谎话而已,却是诛心之语,不值得一提。” 杨思勖忍不了了:“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萧江沅叹道:“为什么他会认为,只要我失宠于圣人,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我,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就算我一开始说的那些情况他都不知道,但为着殴打御史大夫一事,而被圣人当庭杖毙的长孙罪人,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前车之鉴言犹在耳,他还敢动杀我灭口的念头?” 杨思勖皱眉道:“那要分人,只有王毛仲那么没脑子的,才干出来这种事。其他人都会维持表面客气,但确实不会如你得宠时那般敬畏你。” 静忠暗忖了一会儿,试探着道:“许是因为师父在他们眼中,只有天子身边第一红人这一个身份?” 萧江沅冲静忠点了点头:“原来我官居三品,在他们眼中依然一文不值。” 那在她家阿郎眼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静忠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道:“这世间众人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不都是圣人给的么?” 杨思勖也无奈叹道:“谁叫我们是宦官,而不是真正的朝臣呢?他们敬重我们,其实多少也有点我们这品阶的关系,但更多的是看圣人的面子。我们是圣人身边人,才得以在众宦官中脱颖而出,被他人高看一眼。所以说,我们的权势是圣人所给,没有什么不对。” “也就是说,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始终掌握在圣人手里。他想收回,随时都可以,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杨思勖实在是搞不懂他这贤弟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挫败的情绪,还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当然了,他是圣人啊。” 【第27章·位极人臣平生志】(2) 萧江沅顿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站起身来,在正厅几番踱步。杨思勖和静忠面面相觑,这下不仅杨思勖不明白,静忠也想不通萧江沅的意思了。他们叔侄间不停地交换着眼色,想着萧江沅是不是生病了,正研究要不要请个医师过来,就见萧江沅站住了脚,转回身来面向他们。 方才的困惑和彷徨都已从她脸上消失,只留下唇边一抹自信如故的浅笑,还有那一双充满着坚定目光的双眼。 “不对。”萧江沅认真地道。 “什么不对?”杨思勖不解道。 萧江沅道:“我的权势、权力和地位,是我用忠诚、功劳和能力换来的。圣人对我的宠信,也该源于此,而非其他。” 杨思勖与静忠相视一眼,道:“……本来不就是这样,不然圣人为什么宠信你,难不成和则天皇后一样,想找你做面首啊?” 静忠心下暗道:许是想让师父做妃嫔也说不定…… 萧江沅继续道:“而我失去了圣人的宠信,便要为人轻视,其原因追根究底,其实与圣人关系不大——只怪我手中的权力太少了。” 静忠闻言,似能想到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身不由己屏住了呼吸,双眸闪闪发光。 杨思勖则仍有不明,因他一向重实干,便直截了当道:“那……你要怎么做?” 萧江沅微微一笑,道:“我要位极人臣。” 室内骤然一静,杨思勖和静忠瞬间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走近他们,低声道:“唯有这样,我才能拥有尽可能多的权力,到时纵是圣人,又能奈我何?” 杨思勖想了想,慎重地道:“那你可要答应我,绝不能因此而误国。” 萧江沅颔首道:“这是圣人之国,我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国。” 杨思勖这才有了几分兴奋的神采:“好!大唐可还从未有过一个位极人臣的宦官呢,为兄支持你!” 静忠跟着道:“我也想和师父一样!” 杨思勖朗朗一笑:“好孩子,有志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贤弟你果然很有眼光,挑了个好徒弟。” 杨思勖不过把静忠的话当说笑,萧江沅却很当回事,还煞有其事地问:“那你明日回到闲厩,知道该怎么做么?” 静忠唇角一勾:“凭今日大开眼界,徒儿已经知道王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徒儿心中有数,日后定会让师父见到一个全新的静忠!” 杨思勖见他们师徒这般热火朝天,在一边凉凉地道:“不管怎样,咱们内侍省和他王毛仲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萧江沅和静忠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次日静忠回到了闲厩,发现他的境遇确实比之前好了一些,再也没人欺负他,也再也没人给他安排又脏又累的活计了,但是闲厩众人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因此就热情一点,更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他对他们来说,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内宫宦官。 这倒在他意料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同在闲厩的宦官们,经此一事之后纷纷向他靠拢,俨然有以他为尊的趋势。他乐得如此,正好也借此确立他在闲厩的威信,好给予他一个可以与王毛仲对酒交谈的资格。 “你说什么,那个静忠要请我喝酒?”王毛仲又好气又好笑,“他如今不过区区七品,只因他有个好师父,竟以为自己配与我同席饮酒?” 王毛仲的手下也十分不解:“他明知道将军与他师父有过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他却非要主动招惹将军,事有反常,恐不是好事。将军不用理他。” 王毛仲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阉奴,即便真想给他师父报仇,有了什么不好的意图,难不成我还怕了他?” “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这么说我就不服了,我还偏要看看,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静忠便在众将士意蕴复杂的目光中,一脸微笑地把王毛仲请入了自己并不宽敞的厅堂之内。宴席准备得还算妥当,是王毛仲意料之中却不至于嫌弃的规格,酒却真是好酒,花光了静忠先前攒下的所有积蓄。 有小宦官曾问过他,这样大手笔准备出来,就不怕王毛仲根本不来么?静忠当时但笑不语。 他一定会来,他当然会来。他不一定有多想来,却一定不愿被人以为他不敢来,尽管他到来的同时,还带了一小队人马,包围了他的屋子。 静忠对此既不惊讶也不畏惧,因为他原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见王毛仲自从入了屋子,便一直毫不掩饰地审视着自己,静忠微微一笑,请了王毛仲上座。王毛仲自然不与他客气,刚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竟会想请我喝酒,到底有什么意图?” 静忠端正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敬酒,率先喝下:“小人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王毛仲只觉万分可笑:“你?同我?交友?” 静忠道:“小人从前不知缘由,昨日误解了将军,先在这里自罚三杯,给将军赔罪。” 王毛仲缓缓地转着手中的酒杯,一滴都没有喝:“这么说,你现在是知道缘由了?” “是,昨日家师和杨内监把当年之事告诉了小人。” “他们怎么说的?” 静忠看了看四周王毛仲的众手下,没有应答。 在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便不多,到如今,众人便只知王毛仲与萧江沅不和了。王毛仲自知一旦说明为何不和,势必要把当年他犯下的错事牵扯出来,到时他还要不要这颜面了?而且,先前萧江沅为了自救而对他耳语的那番话,字字诛心,言犹在耳,他实在拿捏不住其真假,便很想知道在她亲近的徒弟面前,萧江沅又是怎样的说法。 若是有所不同,便可说明她当日是在骗他,亦可印证圣人对他从无杀心,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于是,王毛仲不顾反对,让自己的手下全部退下,厅堂之内便只剩了他和静忠两人。 想来静忠瘦弱,真要做点什么,他也是能摆平的。 静忠这才道:“家师倒不褒不贬,只说将军在圣人起事诛杀韦庶人党羽时,曾独自逃走,待成事之后才归来。家师当年想杀了将军,一来树立自己在功臣中的威信,二来可铲除将军,好让她取而代之,成为圣人身边的第一人。无奈将军福泽深厚,终被圣人所救。” 这与王毛仲早年所想的完全一致。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对萧江沅表达怨愤了,闻言只悄悄地长舒一口气:“……那杨内监怎么说?” “这个……”静忠干笑两声,又饮了一口酒。 “你倒是快说啊!” “小人若是说了,将军可别生气。” “你说你说,我不生气。” 静忠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杨内监说,将军早年贪生怕死,弃主而逃,已是死不足惜,如今竟敢自持权势欺辱师父,他真后悔当年没直接扑杀将军。” “杨思勖这老匹夫!”王毛仲刚拍案而起,又觉有些不对劲,一边思索一边坐下,道,“你不是萧鸦奴高徒么,那杨匹夫便是你的师伯,他们的话,你会实话实说告诉我?” “若要交友,首先便要以诚相待。将军有所问,小人若恰好知晓,自当知无不言。至于师父师伯什么的……”静忠走到王毛仲身边坐下,亲手给王毛仲斟了一杯酒,凑近了王毛仲,低声地道,“宦官平日里认个义父拜个师父,究竟为了什么,将军不会不知吧?” 王毛仲若有所懂,一脸意想不到地看着静忠,讶然半晌才道:“可我还是不信,她萧鸦奴能为你所蒙蔽。” “当然不能,所以小人也是付出了真心的。”静忠笑道,“正是为了从中获利,小人才真心实意拜她为师啊。” 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既新鲜又巧妙,王毛仲闻之大笑,便听静忠继续道:“况且,小人是从掖庭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自认理解昔日为奴的将军。贪生怕死怎么了,珍惜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对?生而为奴已是不幸,难道我们连好好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么?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为了主人,便一定得舍生忘死,又凭什么认为做不到的我们,便是该死之人?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静忠之前的话,不过让王毛仲减少了一些对萧江沅之徒的偏见和猜疑,把目光放到静忠本人的身上,而此时此刻静忠的话,则使得王毛仲对他大大改观——这说的可都是他王毛仲的心里话啊! 这么多年,就连他妻儿亲友,都无一人可以理解他当年的作为,知道的都曾说他小人行径、有辱圣恩。他们怎么能懂当时的那种情况,谁敢断定圣人一定会赢,谁又能料到圣人此后便换了运道,平步青云最终成了九五至尊?圣人当年若败了,以韦庶人之狠心,还不连诛三族?他不过是圣人的家奴,他一家老小都逃不了! 想到这里,王毛仲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始喝起酒来。酒不过三巡,他便已将静忠引为知己:“我……我不管了,哪怕你别有用心,想着一边得你师父的好处,一边再得我的,也……无妨!就凭你这么懂我,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第28章·萧郎自请还伴君】(1) 静忠也已微醺,听王毛仲说得这般坦坦荡荡,一时心里竟有几分不是滋味。他明知道他动机不纯,还心甘情愿如此,看来王毛仲也是个性情中人。也罢,只要王毛仲再也不得罪师父,他就算真交了这个朋友,往后在师父面前多护着他点,又有何妨? 深宫多寂寞,那些女人是如此,他们宦官又岂会不是?他有师父,可师父总要陪到那个讨厌的人身边去,留下他一个人。他既然想和师父一样日后位极人臣,从现在开始,便必须要有自己的圈子,不能总围着师父转了。 想到自己的个子已经比师父的还要高了,想起初次俯视师父时心中的悸动,静忠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他如今长大了,该让他来保护师父了。 他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师父了。 此后,闲厩众人都开始对静忠另眼相看起来。不过三个月,静忠虽才七品,可在闲厩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见静忠这么快就在闲厩站稳了脚跟,杨思勖大呼意外,又几番感叹萧江沅眼光独到,最后更对静忠断言:“你的前途必当无可限量!” “谢师伯夸奖。”静忠说着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萧江沅,一脸兴奋与期待,却只见她单手托腮,独坐在一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失落——难道是自己的成就太小了,师父瞧不上眼么? 杨思勖看出静忠情绪的变化,一边含着笑,一边自认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萧江沅。 这一碰竟吓了萧江沅一跳。他们还从没见过萧江沅如此失控的模样,呆愣而茫然,尽管只是一瞬,也让他们万分新鲜和想笑。杨思勖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便笑出来了,静忠则强忍着。他觉得这样的师父比往日更加好看,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冒出来,就瞬间挥散到了他脸上,形成了一抹微红的霞。 萧江沅虽然在想事情,也听得见他们方才在说什么。见杨思勖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务必给个反应,她轻轻一叹,道:“静忠确实比我要更懂得宦海沉浮之道,有些事,我是如何都做不来的。” 杨思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你这到底是夸,还是贬啊?” 见静忠颇紧张地望着自己,萧江沅浅浅一笑:“当然是夸。” 静忠这才放松下来,想到师父方才的模样,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萧江沅点点头:“最近这位新宰相,似乎并不能让圣人满意。” 他不满意就不满意呗,静忠虽这样腹诽,表面却纯良地道:“此乃圣人之虑,与师父有何相干?” “事关我等宦官势力,能否在日后举足轻重,是否可以为我位极人臣打下最坚实的基础,我怎能不仔细思虑呢?” 杨思勖和静忠都不大明白,便听萧江沅继续道:“姚宋二公在时,十条国策执行得太过严格,为了不让圣人为难,我没有过多地参与朝政,但此后就不一样了。放眼望去,整个朝中,恐再无人能如姚宋二公那般,让圣人无比信任、满意又重视了。天子不完全信任宰相,又不够满意和重视,在皇权和相权之间便会有缺口,而这个缺口,正是我等宦官能顶上去的。” 杨思勖疑问道:“难道其他朝臣,或是武将,就不能?” “只要是朝臣都不能。且不论满意和重视,单是信任这一点,便没有谁能像我们一般,满足圣人的要求和条件了。”萧江沅解释道,“我们是宦官,没有朝臣那般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且朝臣的根扎于国家乃至朝堂,而我们的根是和圣人的缠绕在一起的。在宰相没办法让圣人完全信任的时候,圣人就需要我们,去平衡朝臣们的势力。” 静忠暗忖道:“况且,倘若师父一直如之前那样,在朝政上无法置喙,那么便永远只能是一个困守在内廷的宦官,一切皆由圣人予取予夺,眼下这三品便是终点。但若顶上这缺口,让圣人非师父不可,情形便大不一样了……” “静忠果然很聪明。”萧江沅摸了摸静忠的头。 杨思勖问道:“那你说的是哪个宰相,圣人分明亲选的,却不满意?” 与张嘉贞一同走入政事堂的,还有源乾曜。 萧江沅这段日子虽仍沉浸在后宫,时常在王皇后和武贤妃等地流连,每晚回房的时候,却总能碰上来征求建议的边令诚,许多事她便能一清二楚了。比如张嘉贞是如何精明强干,但是李隆基却始终不予置否;源乾曜比姚崇在时多了些自己的主意,还如宋璟一般严于律己,让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到地方,说是要换两个德高望重的人才回京任职,倒是让李隆基比从前多了些赞赏。 但也仅此而已。 正因为实在揣测不出李隆基的真实心意,边令诚才不得不跑来跟萧江沅取经——他最近实在是挨了太多骂了,但凡说得不合李隆基心意,都会被训斥:“她每晚就在隔间里睡,你不会去问问她的意见?” 这倒很像从前姚崇生病时源乾曜的境遇了。边令诚有苦说不出,早知如此,不如让静忠继续留着好了,可现在再让人家回来,别说圣人不肯,人家在闲厩混得风生水起,只怕更不肯了。好在萧江沅没有因为静忠的事而有所猜忌和使坏,这让边令诚放心了一点。 萧江沅对边令诚的小心思尽数洞察,只对他说了一句:“同为宦官,已是身有残缺同病相怜,但人和人那般不同,确实会有合不来一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怜惜这段缘分,不要做出残害自己人的事。你若真有志气和胆量,就把目标往外面放。” 这次边令诚是真的听进去了,也心服口服——在圣人那里,萧江沅真的是无可取代之人。 他们谁都不知道,对于萧江沅来说,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有关李隆基的心思,萧江沅并没有跟杨思勖和静忠透露太多,言尽于此便启程回了紫宸殿。 她想,李隆基不满意的,应属张嘉贞无疑。可这才几个月,张嘉贞又不过是性情急躁了些,政事和庶务上都不耽误,那便仅仅是小节,她家阿郎不是最不拘小节了么? 难不成是他还没从失去皇十五子的悲痛中走出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既已追立为怀王,谥号也定了“哀”这个字,这三个月来,她还让边令诚何时何地都不要提起,他岂非这样儿女情长的人,该不会一直沉溺才对。 不过他此次确立宰相,确实匆忙了些,一时后悔也有可能。他之前说过,接下来他想发展文治,可张嘉贞虽然也有文人素养,却终究是明经出身,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觉得张嘉贞不足以助他完成目标? 那他为什么还要拜张嘉贞为中书令,源乾曜则为门下侍中?他运用宰相向来一主一辅,他若是对张嘉贞不满意,而对源乾曜印象更好,他们俩的职位该换一下才对。 或许……在他眼中,源乾曜是个合格的副手,而作为首席宰相的张嘉贞,却并没有那般称职,所以他正式拜张嘉贞为中书令,是想用更多的权力来作一场考试,看看张嘉贞究竟能否独当一面,让他满意? 可“令公四俊,苗、吕、崔、员。”的传闻一出,只怕他不仅不满意,还不放心了。 令公乃是众人对中书令的尊称,所谓“苗、吕、崔、员”乃是四个人,四个由张嘉贞提拔而得以揽权之人。刚做宰相半年就有结党的趋势,萧江沅也不知该夸张嘉贞太过率真,还是叹他过于实在。 不过即便如此,李隆基也还是一直压下不发,仍是让张嘉贞安然坐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只是脾气要较之前略冲了几分。 眼下已是六月。这一晚暑热难耐,御案和书架上的奏疏又都乱了,李隆基想找什么都找不到,便气得又摔毛笔又砸茶盏。茶盏的碎片飞起,划破了一个宫人的手。见那宫人容颜清秀,又一直忍耐不哭,李隆基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阿诚,赏她两百钱,给她找个医师看看。” 边令诚正要去寻萧江沅求救,闻言忙转回身拱手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带她去。” 边令诚想趁机逃离这里的想法,李隆基怎会看不出来,当即怒极反笑:“你走,你立刻走,你们都走!” 殿内的所有宫人和内侍,谁也没跟李隆基客气,他话音未落,他们就都如离了弦的箭一般,退到了殿外。李隆基这才安静了下来,却不是因为消气——他这样怎么会消气?他只是面对这偌大的紫宸殿,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忽然有些委屈。 这才几年,他就成孤家寡人了么? 这段时间,他提拔了不少身边人,自认给了他们比萧江沅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让他们揣摩如何侍奉好自己,可还是没一个如她那般得力的。就连那个总去请教她的边令诚,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勉强能用罢了。 她不在的日子,就连朝臣都有点不习惯了。张嘉贞倒是没经历过她在的时候,可与同僚们在一起耳濡目染,竟也想见见她,那双眼睛总往隔间瞟。他们这帮没事找事的朝臣,就差没去请萧江沅出山了吧?不过区区一个宦官,至于么,他不就是近来脾气不好些,难不成有她在,他就能好了? 李隆基颇不服气,低头看了看御案,又抬头望了望书架,便决意亲自动手收拾一番。他还就不信了,这最起码的活计,他也非萧江沅不可? 可半个时辰下来,他却觉得自己越收拾越乱,就连原本有些章法的地方,都杂乱无章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情更糟了。他左看看,右看看,竟气得鼻子一酸,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叹。 【第28章·萧郎自请还伴君】(2) 李隆基顿时身子一僵,忙深呼吸,将酸意驱散,然后冷哼一声,像没听见一样,故作了然地继续摆弄起来。 萧江沅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苦笑道:“书架自左往右,乃开元四年至开元七年的重要奏疏、制敕副本和大家喜欢的文章。臣每年都会将书架重新整理一次,让这书架上的卷宗,都是至今近四年的内容,而之前的则会收入紫宸殿书库。像一般的问安奏疏,大家批阅过后,大部分会发回朝臣手中,而有一部分,因大家尤为喜欢其行文或书法,也留在了紫宸殿书库。御案旁堆的那一座小山,往往放置的都是本年的重要奏疏,而御案之上放着的,往往是近三日的奏疏。” 这些李隆基都知道了。早些时候,他见萧江沅能极快地找到张嘉贞的奏疏,来提醒他拜相的真正人选,他便想着摆脱她,让边令诚从她那里,问来了书架及御案的摆放规律。他本以为边令诚知道以后便可以做到,却没想到他胆子太小,想着与其做了出错,倒不如不做,才导致了如今的这般杂乱无章。 ——她是以为他记性那么不好,才几个月就忘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没有回头:“我知道。” 萧江沅又轻叹了一声,走到李隆基身边:“大家到底想找什么?” 李隆基觉得自己抱着一堆奏疏的样子十分丢脸,便当即将怀里的奏疏全都丢在了地上,转而坐回到御案之后:“近二十年出将入相者的述职奏疏。” “大家想从中择选出新的相公?”萧江沅说着便开始了整理。眼下各年的卷轴都混合在了一起,她也颇觉头痛,却只好耐心地先分起类来。 见萧江沅坐在自己身边,低着头认真整理的样子,李隆基竟真的觉得情绪平复了许多:“……是啊。” 萧江沅又道:“近二十年,大家不怕择选到了之后,发现那位相公早已作古了?” 李隆基道:“那有什么办法?我若缩小范围,只找近十年的,最近八年的便要抛除在外,而最早的那是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不说斜封官盛行,好宰相难找,就算有,为着韦庶人之故,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萧江沅怔了怔,道:“那倒也是。” 殿内顿时无话。静默许久,见萧江沅已将众卷轴分好类别,便要开始往书架上搬,离开了自己身边,李隆基忙开口道:“哎……” 萧江沅转头看他:“大家有何吩咐?” 那浅笑,那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没离开过一样。李隆基不由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才多大力气,等你一人侍弄完,我明早也找不到我想要的那些。”说完,他便从地上搬起了一摞奏疏,“这是开元几年的?” “开元四年。”萧江沅刚说完,就见李隆基走向了书架的最左边。他的背影高挑而笔直,充满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萧江沅定定地望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是才刚说完,近八年的不要么,他要找的本来便不是在这里就能找到的,却还是那样说,许是想不到其他借口了吧。 萧江沅抿唇一笑,便干脆把剩下的奏疏往哪里摆放,一一告诉给了李隆基,然后自己转身便要走。李隆基一看,当即把萧江沅叫住:“我好心帮你,你竟顺势把一切都安排给我,还有没有点君臣主仆之分了?” 萧江沅无辜地道:“臣要节省时间,赶紧去书库把大家需要的奏疏都找出来啊。” 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李隆基却还是不服:“那你也不能……你可以把阿诚叫进来帮我。” 萧江沅颔首退下,不一会儿,边令诚就弓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李隆基当即把手中的奏疏全放下,按照萧江沅刚才说的,尽数指使边令诚去干了,导致边令诚又挨了几顿骂。 不过一个时辰,御案周围的一切便都整理完了,萧江沅也抱着十数卷奏疏回到了这里。李隆基当即冲边令诚道:“还不快去接过来!” 边令诚忙奔到萧江沅面前,接过奏疏回到李隆基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到了御案上,再一一摆放在李隆基眼前。 萧江沅抱进来的时候,李隆基只觉得太多太沉,可铺在御案上一看,怎的才十数卷?李隆基来来回回数了两遍,问道:“就这些?” 萧江沅道:“臣找遍了自开元元年开始,一直到二十年前的所有出将入相者的奏疏,一人只取了一卷,再抛除已经去世的,便只剩了这些。” 李隆基先摆手让边令诚退下,才沉沉叹了一声。他本还希望从中择选出更合适的宰相人选,可选择这样有限,这叫他如何是好? 见李隆基半晌无话,只肃容地一个接一个翻看奏疏,萧江沅能明白他的忧虑,便道:“大家为何一定要从过去的人才中找,难道如今朝中无人么?” 李隆基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些还太过年轻了,一旦任用,反倒容易出岔子。” “比如?” “司勋员外郎张子寿。他那样好看的模样、那么脱俗的风姿、又那般出众的文采,可谓是一个完美的宰相人选,只可惜历练不足,威望也不大够。”提起张九龄,李隆基立即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恰好这时,他在面前的奏疏中也发现了那人的名字。他俊眉一扬,立即拿起那卷奏疏,看了许久,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其他的奏疏,李隆基都命人拿回原处了,唯独留下这一卷,放在御案上他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见自己今夜都忙得差不多了,萧江沅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李隆基甚是意外,刚要问及,就见萧江沅冲他跪拜俯首,竟突兀地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 “恳请大家,让臣回来吧。” 这一拜,大大地满足了李隆基的虚荣心。 他原本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打算向无情的现实做出暂时的妥协,只因较真和不甘,才一直别扭到现在。既然萧江沅主动开口了,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只不过…… “是你求我让你回来的,可不是我请你回来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是。” 次日,萧江沅向王皇后正式告了别,就回到了李隆基身边。自这一日开始,紫宸殿又恢复了久违的一团和气。 张嘉贞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萧江沅的作用,这一日退朝之后,他还特意跟亲送出殿的萧江沅问了个好。有张嘉贞为例,其他常参官也跟萧江沅愈发客气起来,萧江沅再不复从前一般谦逊婉拒,而是颔首接受再予以还礼。 只有源乾曜发现了萧江沅这处不同,虽是最后一个,他却仍是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对萧江沅更敬重了几分,却见萧江沅扶住了自己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敢当。” 这声音太轻,其他人都没有听到,源乾曜因萧江沅相待的这份独特,不觉多了几分底气。 萧江沅则趁机仔细看了一眼源乾曜的容貌,暗暗点了点头——她之前问过李隆基,开元这八年,别的宰相都只用了一次,唯独这源乾曜二度起用,究竟是何原因,当时她家阿郎只反问了她一句:“你不觉得源相公长得很像一个人?” 萧江沅今日仔细看了,才发觉源乾曜着实有几分形似萧志忠——那是当年效忠于太平公主的宰相,也是姿容俊秀风度非凡。她家阿郎竟还惦念着,甚至因此对源乾曜爱屋及乌,丝毫不为太平公主之故而有嫌隙,也算是胸襟开阔了。 他要是能对她也这般胸襟开阔便好了。 待她回到紫宸殿,李隆基竟又开始看昨夜那封选定的奏疏了。她走到李隆基身边,微一低头便可见此奏疏的落款——张说? 改元开元之前,她家阿郎不是便把他罢相,贬去地方么?八年了,张说如今已是继张嘉贞之后,下一任并州长史和第二任天兵军大使,难道仅因要发展文治,就要将他起复? 想必她家阿郎还没有确定内心的想法,不然就不会总看这奏疏,而是直接下达制书了。亦或许,她家阿郎还在等,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这人选很快就出现了。 自大唐开国以来,有两个严峻的问题始终存在,且愈演愈烈,那便是人口虚假与财政吃紧。财政吃紧又大都源于人口虚假,所以在李隆基看来,解决了人口问题,财政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前隨大业五年时,有八百九十多万户人家,人口约四千六百余万。而直到中宗皇帝神龙元年为止,大唐共有六百一十五万户,总计三千七百一十四万多人。人口都少在哪里了?这其中固然有大唐开国时期的战乱所导致的死亡,但毕竟经历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李隆基认为,就算眼下的国力仍是没办法赶上大业五年时期的,那少了的九百多万人,也不可能都是死了的或者没出生的。 更何况,户口统计有误这种事,前隨便有了,他们虽也大肆整顿过,可后来改朝换代,管辖一松,百姓们就又不老实了。大部分百姓是为了逃避兵役、徭役和赋税,有的在户籍造假上下功夫,比如把年龄改大或者改小,甚至直接把男改为女,有的就更干脆了,举家逃亡,成为逃户乃至黑户。 而在大唐有一条规定,若有逃户,其邻居们将承担其遗留下来的所有兵役、徭役和赋税,邻居们无法担负,最终也会选择逃亡。再加上大唐初制百姓人均有田,之前许多天灾致使百姓或卖地成为佃户,或抛荒成为逃户。而大唐是根据土地来确认人口,再根据人口来进行兵役和徭役的实施,同时收取相应的赋税的。眼下这种现象已经遍布了全国,国家财政怎能不吃紧? 李隆基立志要缔造真正的大唐盛世,对自己也有着同样严格的要求。他希望自己能比之前的每一任皇帝做得都要好,那么这种前辈们无法或没有精力解决的问题,他就一定要在他在位时解决。 李隆基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朝臣无人敢答。还是散朝及廊下赐食之后,李隆基回到紫宸殿不久,才见源乾曜领了一个眉眼有几分胡风的青衫郎君来到自己面前。 李隆基认得此人,他是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刚刚还在廊下监察官员用餐是否合乎规矩呢。 他叫宇文融。 【第29章·覆田劝农宇文融】(1) 源乾曜本就与宇文融交好,自然希望他能才华尽显,平步青云。见宇文融在听到李隆基在朝会上的提问之后,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连在监察百官廊下用食的时候,他也有些心不在焉,源乾曜便知他必然是有了主意。廊下食刚一结束,他就不顾宇文融的否认和拒绝,拖着便往紫宸殿跑了。 “启圣人,臣有一人想要举荐。” 李隆基十分敏感地道:“源相公此番举荐,是否为了人口一事?” 源乾曜郑重点头:“正是。宇文御史心怀社稷,胸有大才,想必能帮得上圣人。” 进殿之后除了行礼便缄默不言的宇文融,闻听此言,转眸看了源乾曜一眼,那目光中竟似有一抹不情愿,动作虽小,却还是被萧江沅和李隆基捕捉到了。 被推荐到天子面前展露才华,多了一个升官立功的机会,其他底层官员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监察御史虽才八品,但也是常参官,是要每日入宫参见李隆基的。宇文融做监察御史的时候,就很不爱说话,给人一种惜字如金的感觉,虽比起其他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对天子臣民发表不满意见的御史来说,显得没那么尽忠职守,但却因此很得李隆基喜欢——谁会喜欢那些总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呢? 但御史就是干这个的,李隆基不仅不能发怒,人家骂得好了,他还得给赏赐呢。宇文融不声不响,既不让李隆基不开心,也不用李隆基破费,正合李隆基心意。但也因为这样,李隆基一直以为宇文融才华平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被源乾曜推荐到自己面前,为的还是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开口的大问题。 他一直想要找的人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见李隆基盯着宇文融不说话,宇文融更不开口,源乾曜一时尴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胳膊碰了碰宇文融,示意他主动点。可宇文融就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还是眼观口鼻,一尊石雕一般。源乾曜绝望了,忙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也觉得一直这么沉默不是个事,便对李隆基耳语道:“大家,看来宇文御史确如源相公所言。这种异于常人的小脾气,不正是那份才华才能给予的自信么?他既有大才,又极有可能帮助大家解决这最重要的问题,大家身为君主,礼贤下士也属应当。” 想当年李隆基拜姚崇为相的时候,不也被姚崇拿捏了一下么?这种事他清楚,不论是臣子给自己抬高身价也好,还是像姚公那样恐防所托非人也罢,确实都可以佐证萧江沅刚刚说的话。李隆基便道:“源相公说,你能帮得上我,是真是假?” 宇文融这才道:“是真。” “你心中可是已有计划?” “是。” “那你打算如何帮我?” 宇文融又不说话了。 源乾曜有点急了,小声地道:“圣人正问呢,你倒是说话啊!” 李隆基和萧江沅相视一眼,都是意外地一笑。李隆基想了想,问道:“你是担心自己官位太低,没有议论此事的资格?” 宇文融摇了摇头。 李隆基又问:“那你是看满朝文武都没开口,你不过是区区八品御史,所以不敢?” 宇文融又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不想告诉我吧?”李隆基笑容犹在,声音却渐低。 萧江沅这时道:“圣人乃是爱才之人,御史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圣人不仅不会治罪,还会给予赏赐,以回报御史对大唐和圣人的忠心。” 谁说我不会治罪了?他这样戏弄于我,我还给他赏赐?李隆基心下喧嚣不断,却只能微笑着吃了这哑巴亏,便听宇文融暗叹一声,道:“臣是不愿。” “为何不愿?” “臣担心说了也没用,不仅圣人不会认可,满朝儒臣恐也嗤之以鼻。” 李隆基忍不住有些发笑:“你就对你自己这样没信心?” 宇文融淡淡地道:“臣是对圣人和满朝儒臣没信心。” 这个宇文融刚才说什么?李隆基不禁有些不服气,一时竟忘了有些臣子是喜欢一开始语出惊人,来引起君主注意的,比如当年的王琚。他立即道:“那便请宇文御史好好地讲一讲,我自当虚心学习,洗耳恭听。” 宇文融仍是没说,而是先问:“臣敢问圣人,是否决心要解决此事?” “当然。” “那么臣的建议,是否只要可行且有效,圣人便能同意?” 你到底还说不说了?李隆基忍不住腹诽,面上则道:“当然!” 宇文融终于不再惜字如金,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他告诉李隆基只需做好两件事,这个问题便能得到有效的解决,其一为检田,其二则为括户。 所谓检田,是检查全国的农田,第一是看看其中有多少是已经买卖、不再记于原百姓名下的,还有多少成了无人管问的荒地,好予以重新分配和管理;第二是要将那些逃户离家之后开垦的荒田,重新录入户部档案,开始新一轮的征税。 所谓括户,就是彻底清查全国的户口,要由特定的官员深入各地逐一排查,目的是为了把那些逃户甚至黑户,全都找出来。这样一来,农田比以往更多,交税的人也多了,时间一长,财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就这样?”李隆基的胃口方才被宇文融吊得有点大,只是这样针对问题提供最简单的方法,可满足不了他,“若只是如此简单直接的办法,满朝文武也能想得出来。” 宇文融颇具胡风的眉梢轻轻一挑,淡淡一笑道:“他们是能想到,但他们不愿想,而臣不仅想了,还说出来了,这就是不同。” “这倒新鲜了,你既然也承认,他们可以想出这样的办法,那他们为什么不愿想,难道他们不愿意为国家和百姓做事?” “他们愿意,但不愿以这样的方式。” “那他们就不怕惹怒我么?” “他们怕,但他们更怕做不好,更有甚者根本就嗤之以鼻。”宇文融知道李隆基还要问为什么,便率先答道,“三个原因,难办,麻烦,不为士大夫儒家理念所容。” “的确。像你这样敢说敢言的人不多啊,别看你那些同僚平日里嘴就没停过,但还真不如你这样不爱说话的一针见血。”李隆基这才认同地点了点头,“你方才说的办法,倘若执行得当,的确最直接也最有效果,但也确实难办又麻烦。其中又有许多需要具体商议的地方,那些细节,你可都想过了?” 宇文融实话实说:“时间尚短,臣有的还来不及想。” 听他这么一说,李隆基便有心考考他,看看能不能挫挫他骄傲的态度:“别的先不说,那些逃户该如何处理?他们当年为了逃避赋税兵役等,举家迁徙,拖欠了不知多少年的赋税,清查户籍是为了重新征税,对于那些逃户来说,是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他们会愿意么?他们毕竟触犯了律法,如今要清查他们,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说法?是按律惩处,让其返回原籍,还是如何?” “时移世易,朝廷不能一味强硬,过于理想。圣人想要的是妥善处理,增加税收,而不是激怒百姓,引起民愤,那就要考虑百姓的所思所想,适当给予满足,到时圣人自会得到想要的回报。” “比如?” “那些逃户当年大多无奈为之,多年以来因其身份所限,始终无法获得国家的承认与保护。圣人可以免去他们一切罪责,包括他们之前欠下的所有赋税,让他们在当地录入户籍,给予他们大唐子民的合法身份。” 李隆基想了想,欣然道:“可以。” 宇文融没想到李隆基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见李隆基神色认真地等着自己说下去,他才敢确定,方才李隆基并不是敷衍,而是真正地采纳了他的意见。他的胸腔忽然起伏得更明显了一些,他第一次在这位君主面前,有了紧张的感觉。 他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尽可能让自己跟方才一样淡淡地继续道:“同时,在一定年限之内,圣人可以适当减免他们的赋税。当下每个男丁每年要缴纳一千九百钱,那些逃户哪怕只交一千五百钱,加起来恐也是一笔不小的税收了。且在百姓看来,圣人是在让利于民,百姓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大力支持,执行起来便会更容易。” 李隆基唇角一勾:“可此事这般繁琐复杂,不仅需要户部的协调,还要各个州县倾力协查,涉及官员众多,等到执行的时候,处处都受制约,这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宇文融终于摇了摇头。 答不上来了吧?李隆基暗暗得意,道:“这个好办。只要我赋予主理此事的官员足够的权力便可。” “可除了主理官员外,还有许多要深入地方的官员,难道圣人也能给予他们同样足够的权力?” “有何不可?”李隆基反问道。 “那……朝廷不就乱了么?” “那我就让你和他们都不归朝廷管辖,而直接上达于我,这样一来,宇文御史以为如何?” 【第29章·覆田劝农宇文融】(2) 还……还可以这样?宇文融当真被李隆基震惊到了,还破天荒地语结起来:“若……若真能如此,臣当然……赞成。” “好!”李隆基意气风发地站了起来,走到宇文融面前,同时让中书舍人拟诏,道“即日起,任命正八品监察御史宇文融为正五品御史中丞。设立使职,由宇文融全权主理检田括户一事,便名为……”说着李隆基轻笑一声,道,“若说是检田括户,一听就知道是要管百姓要钱,不好听,得换个说法。” 李隆基踱步细细想了想,笑道:“就唤你为‘覆田劝农使’吧。此后,我给你半年的时间,你可以在文武百官之中,任意抽调合适的人才,他们便是即将要深入地方的‘劝农判官’。你们所有人在行使使职权力的时候,都不归朝廷体制。他们归属于你,而你直接对我负责。明白了么?” 宇文融本来觉得,今日圣人能把他的话认真听到心里去,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目标不仅轻易达到,升官的旨意更突如其来。事情太过超乎他的预期,让他高兴也不是,忧虑也不是,便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源乾曜简直快被这个宇文融气疯了,平时挺灵巧的一个人,怎的今日又是别扭又是呆呆傻傻的。见他竟然忘了礼数,愣愣地直视君主,源乾曜忙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宇文融这才回过神来,郑重跪地伏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不负圣人所托!” 看到源乾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萧江沅无奈垂首一笑,提醒道:“御史中丞还未谢恩。” 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无妨,你能做好此事,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在李隆基这里,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这份草拟好的任命制书,却毫无疑问地被驳了回来,甚至还没发出中书省。以中书令张嘉贞为首的百官纷纷反对,说宇文融敛财过度,不仅扰民,还给百姓加重负担,其心不可取,其法不可行。 这确实是李隆基即位以来,所遭受到的规模最大的反对之一,上一次还是在治理蝗灾的时候。那一次多亏了姚崇,这一次,李隆基便想自己来了。他只在朝会上问了一句:“那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果然立刻鸦雀无声。李隆基便态度强硬起来:“既然你们没办法,那就听我的。覆田劝农,势在必行,若再有人反对,一律免职!” 百官立时议论如沸,李隆基见语言上的强硬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效果,便干脆真的挑出几个人来免职,这下朝堂彻底安静了。 萧江沅在一边静静看着,心下暗道,这个方法虽然管用,但为了天子的名声不至于沦为暴君,她家阿郎却不能常用。这次用完,以后可要有一段日子不能用了,似乎她家阿郎并没有这样的担忧呢。 此时此刻,李隆基正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稳坐高位,目光深远而灼灼。他调动起自身所有的豪气,风发万丈,由内而外证明着他方才的话是多么掷地有声。萧江沅凝视着这样的李隆基,忍不住笑意见深。 这样的阿郎,她如何不倾慕呢? 便听源乾曜和宇文融立即拱手道:“臣遵旨!” 其他官员见此,也只好暂且选择妥协。如今的圣人已经不是当年初登皇位的君主了,他们还是尽量少跟他正面冲突,姑且静观其变。等那些劝农判官真正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他们再上疏弹劾,那就是有理有据,无可挑剔了。 只可惜,他们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政令正式下达实施,各地逃户竟都欢欣鼓舞,有的人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把那些劝农判官称为“父母”。反响之好,执行之顺利,那是连李隆基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宇文融倒并不意外。这些年来,逃户们固然不用服役交税,看似过得比从前好,实则一无律法保护,平日里遭遇不公,连父母官都不敢找;二无良民身份,连婚嫁都成问题。他们还要一直躲躲藏藏,过提心吊胆的生活,长此以往,谁又能受得了? ——这便是后话了。 眼下,宇文融因此一跃成为李隆基的新晋宠臣,还是个精通实务之能臣,其风头之劲,竟是新任宰相张嘉贞都无法比拟。 张嘉贞此时已经决定要忍一时风平浪静了,宦海沉浮从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此刻花团锦簇,彼时又当如何呢?宇文融毕竟还算个年轻人,路还长着呢。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李隆基对他的看法。他回到长安已经半年有余,特意去打听过前两对宰相的事迹,为此还总在萧江沅送他出殿的时候,拉着人家问个不停,甚至还塞过小礼物。李隆基对前两对宰相如何,他已经心里有数,再对比一下自己,他不禁有点不安和难过。 以前姚崇、宋璟、卢怀慎和苏頲,那可是圣人亲自出殿去迎,再亲自送走的,天冷的时候会特意让萧江沅亲自去给送披风,天热的时候还会赐冰。那姚崇更是盛宠之下搬进了四方馆去住;宋璟更是不论怎么对圣人言辞激烈,圣人都笑呵呵地不生气,随便他骂;卢怀慎什么都不做也能让圣人亲自遣人安排后事,那苏頲罢相之后,圣人还总找他谈论文章。 再看看他张嘉贞,圣人不仅从来没亲迎亲送过,称呼上都不一样。叫姚崇宋璟,那都是“姚公”和“宋公”,叫他就直接是“张相公”,多生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圣人对他的能力不够了解啊!圣人若真的足够了解他的真才实学,便该知道他也是大才之人,亲近与尊重便会油然而生,怎会是如今这个境况? 可张嘉贞越急于表现自己,就越给人急躁刚愎的印象,再加上其门下四俊不够洁身自好,渐渐地,满朝文武也和李隆基一样,对他没那么满意了。张嘉贞向来敏感,对于这种风向的把握尤其精准。 近来刚刚回到长安任金吾将军的张嘉佑,乃是张嘉贞的同胞弟弟,见兄长当了宰相还总愁眉苦脸,便忍不住劝:“无论如何,阿兄都是中书令,百官之首。圣人不还没表现出要罢相的意思么,那就是在给阿兄机会。前两对宰相都做了三年多,阿兄你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呢。阿兄你千万别急,你越急越容易出问题,先让你那四个门生老实一阵子吧,我平日里随兄弟们在长安各个城门和街巷里巡逻,可没少听他们的坏话,阿兄以为,圣人远在深宫就听不见那些话了么?” 张嘉贞平日里最是宠信自己的这个亲弟弟。被弟弟训了这么一通,他顿觉通体舒畅,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愿,很快又出现了一件事,让张嘉贞莫名又有了危机。 开元八年九月,武贤妃再度有孕。李隆基和武贤妃却都是喜忧参半的样子,更双双提前四方询问起,有没有什么办法或是偏方,可以让小儿摆脱夭折的命运。 王皇后见武贤妃比从前憔悴了一些,又想到她那三个夭折的婴儿,也有些不忍,便时常带着几个与武贤妃交好的妃嫔,去绫绮殿安慰。 殿中监姜皎一直与李隆基交情甚好,与王皇后也是熟人。自从开元初年姚崇拜相之后,他更听从了外甥李林甫的话,再不过问朝政,被李隆基引为通家之好。数年来,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后宫,是后妃们的座上之宾,更因容貌俊美风趣开朗,而深得后妃喜欢。 王皇后去安慰武贤妃的时候,便总带着他。而有了他在,武贤妃确实能放松开怀。 这一日李隆基也在,还带了李宪等四兄弟夫妻一同过来。因时节已入秋,太液池旁树影婆娑,红绿相间甚是好看,李隆基便干脆在太液池旁摆了宴席,让众人都入座赏秋。 酒过三巡,姜皎道:“臣特意去民间寻访,发现也有不少像圣人和贤妃这样的父母。那些父母往往会在新的孩子降生之后,把他送到亲戚或朋友家里抚养,待孩子长到四五岁,身体康健,没什么危险了,再给接回来。送出去的孩子几乎都能活下来,此后那些父母再生育,就少有夭折之事了。” 李隆基喜道:“当真?” 姜皎道:“臣和臣的家仆打听了将近三个坊,连那些高寿老人都是这么说的,想来无误。” 李隆基看向武贤妃:“月娘认为呢?” 武贤妃抚了抚小腹,脸上闪过不舍和担忧,最终化为了坚定:“不妨一试,只是……交给谁抚养合适呢?” 一时间,宴会上只能听见丝竹班子伴奏的声音了。 那是李隆基改编的《紫云迥》,奇怪的是,这曲子刚刚奏到一半,就听一阵羯鼓声急急掠过,却似有章法,愣是将曲子带入了另一首的谱中。 【第30章·文治武功复为相】(1) 这宫里的乐曲没有李隆基不熟的,其中不乏他亲自作曲,也有不少是他改编过的,仅还剩二十余首,他还没来得及动。鼓点刚换,李隆基就反应过来了。他在丝竹班子里寻了许久,才把目光定在了坐在最边上的那个鼓手身上。 音乐的变换,在场众人虽没有李隆基那般敏感,但也能听出些许,唯独萧江沅略显茫然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那鼓手虽不过十五六岁,穿得也是和众乐手一般,可偏偏容色姣好,肤白胜雪,眉若青黛,唇红齿白。浑身上下无不流露出自信与贵气,那是寻常人家如何也培育不出来的,使得他尤其出众耀眼,根本藏不住自己。 萧江沅忽然想了起来,方才她为众人取李隆基亲酿的酒时,曾有一人撞了她一下,她刚转身去寻,那人却已跑远——原来是偷跑去换衣服了。她刚摇头失笑,便见李隆基起身走向了那个鼓手,随手还从一边的花丛中,折了一支红槿花,戴在了那鼓手的砑绢帽上。 红槿花茎身为光滑,砑绢也是如此,可任凭那鼓手如何敲打羯鼓,直到乐曲结束,那花也没有从帽子上掉下来。李隆基不禁抚掌而笑:“好一首《舞山香》,好一个大唐羯鼓手!” 李宪与妻子元氏相视一眼,又是自豪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花奴,还不下来向圣人、皇后与众长辈行礼?” 那被唤作“花奴”的鼓手闻言放下鼓槌,一边站起,一边将帽上的红槿花拿下来,拱手举到李隆基面前,道:“三叔有礼!三婶有礼!诸位夫人,叔叔婶婶都有礼!” 一番话,引得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 武贤妃定定地看着花奴,心道:这就是宁王李宪的嫡长子,汝阳王李琎?此前也不是没见过,但因场合不同,距离稍远,便不能看仔细。今日一见,果然对得起“花奴”这一小字。看他言语虽调皮,礼仪上却没有任何错处,落落大方,气质卓然,果真是宁王那样温柔超脱之人,能够教育出来的偏偏君子。 在众子侄当中,李隆基最喜欢的莫过于李琎,一来他长得最好看,二来性格也好,像那些皇子公主,对自己多少有些惧怕,但李琎就不会,简直比他亲儿子还要亲密。见李宪起身要训斥李琎,李隆基忙扶起侄儿,把侄儿挡在身后:“大哥,无妨。我就喜欢他这样。花奴方才姿质明莹,肌发光细,一眼望去,恍非人间人,照我说啊,必是天上神仙谪堕凡尘也。” 李宪失笑道:“三郎莫要惯着他了。” 李隆基十分任性地没有听大哥的话,还让李琎跟自己坐在一起,便听李琎道: “三叔方才是夸自己曲子谱得好呢,还是夸花奴这羯鼓拜了个好师父呢?” 李琎的羯鼓师父,不正是李隆基本人,他闻言又是哈哈大笑:“你这花奴,真该让你父亲好好管教。” 李宪这次却装听不见的样子了。 宴会的气氛瞬间回暖,再不复方才静默尴尬。 见武贤妃总盯着李琎和自己看,李宪善解人意地发现了武贤妃的想法。他趁着李隆基和李琎说话,没有看着自己,转头同妻子耳语了一番,见妻子同意,才像李隆基拱手道:“倘若贤妃信任,那新生的婴孩,便交由臣与臣妻暂时抚养,三郎以为如何?” 李隆基大喜:“大哥所言当真?”说着转头看向武贤妃,“月娘可同意?” 武贤妃感激地向李宪行了个肃拜礼:“妾见汝阳王如此出众,便有了这样的心思,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不想宁王竟愿主动成全,妾在此先谢过宁王了!” 李宪和妻子忙起身还礼:“不敢当。若能替三郎和贤妃解忧,也是臣与臣妻的福分。” 李琎这时道:“到时候,侄儿和父母一起养育弟弟,三叔和贤妃就放心吧。” 李隆基宠溺地摸了摸李琎的耳朵:“那可不行,你得常入宫来陪我,还有二十几首曲子没改呢,要不……都交给你?” 李琎有模有样地起身拱手行礼道:“臣定不负圣人所托!”说着见萧江沅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李琎心虚地抓了抓头发,又向萧江沅拱了拱手,“还望萧将军原谅,小子方才无礼之处。” 众人不明所以,李隆基当即问询,才知道李琎今日来时,穿的是一身大红色宝相花纹的圆领袍,怕颜色太过突出,不足让他悄悄入席,便去找了乐师们的衣服换上。路上刚好碰到了萧江沅,来不及躲闪,又怕被萧江沅发现,刚一撞完,他只得拔腿就跑。 这一番讲述绘声绘色,又楚楚可怜,任是谁都没法怨怪他了。 萧江沅只得无奈地道:“那汝阳王现在可以随奴婢去把衣服换回来了?” 李琎乖乖地走到萧江沅身边,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身穿大红色圆领袍的李琎,比方才更加姿容出众,让武贤妃不禁有了些许畅想,或许这腹中的孩子,日后也能如花奴一般,知礼而俊朗。 本该宾主尽欢,偏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疾奔至李宪身边,递给李宪一卷六寸宽的书信。书信虽小,李宪还是放到桌下看的,可还是没逃过李隆基和萧江沅的眼睛。所以李宪眉心的微蹙,也促成了李隆基和萧江沅相视目光中的疑惑。 李宪既是宁王,也是天兵军节度副使。李隆基甚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消息,竟能让向来云淡风轻的大哥变色? 这时,李隆基听萧江沅道:“臣这便着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以供诸王安寝。” 李隆基点了点头,当晚便让几位兄弟还跟从前一样,住在宫里,和他同枕同被。李宪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李隆基,便主动找了李隆基,把那封信交给了他。其实李隆基不这样,李宪也早晚要告诉他的,因为这封信里写的是公事。 朔方节度使名为王晙,之前大败突厥,降服了一些突厥的小部落。他近日怀疑,他所管辖的突厥降将又要反水,勾结突厥密谋占领唐军驻守的受降城,便把他们都给诱杀了。 那些投降的小部落有十数个,除去王晙所杀的那些之外,还有几个部落,比如拔曳固、同罗等散居在大同横野军附近,他们得知这个消息,都深恐自己也会是这般结局。而这些部落,是由并州长史、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负责管辖的。 这些部落人心惶惶,若是骚动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对大唐领土之稳定将大大不利。为此张说决意亲自进行安抚,这封信写的便是张说的决定。 李宪坦然地道:“此事本不该臣管,只因臣担负了天兵军节度副使的虚名,又是三郎的兄长,张长史才将这信交付于臣,再由臣转呈给三郎。臣以为,张长史若去安抚,无异于以身饲虎,当立即去信给张长史,让他不要轻信蛮夷,护好自己方为上策。” 李隆基看了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摇头失笑:“恐怕来不及了,大哥。看这最后一句,‘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雪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张长史不是在与大哥商量,是在告诉大哥主意已定,他只怕早已动身前往了。看来他是胸有成竹,过一阵子,我们应该就能得到他成功的消息了。” 李宪也无奈一笑:“臣确实对政事知之甚少,看不出那许多来。”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把信先给你,再呈给我……”李隆基定定地看了大哥一眼,朗然笑道,“不过是毛遂自荐的伎俩,他若直接给我来信,便显得太过热切。他是个才华出众的文人,总喜欢拐着弯来。去年先许国公、也就是老苏相公忌日,他特意让一个小厮,给许国公府上送了一首他写的诗,是夸老苏相公的,文采斐然。可谁不知道,他诗中特意提及老苏相公后继有人,父子二人皆拜相,这哪是夸老苏相公,分明就是夸当时还是门下侍中的现任许国公苏頲苏延硕啊。” 李宪道:“张长史想必是想回长安了。” 李隆基颔首道:“我知道。他若事情办得好,且还好好活着,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他回来了。” 张说此番何止办得好,简直办得精彩。他只率领了二十个骑兵,就直接奔入部落,在每一个部落首领的牙帐里都住了两三天,跟他们聊大唐是多么地庞大繁华,国家有一位多么圣明的君主。 诸部落本就没有骚动的意思,只是很害怕张说也跟王晙似的,要剿灭他们,见张说轻装简从地前来,根本没担心他们会杀他,这不就是足够信任他们的证明么?诸部落不由大为感动,便同样以信任相报,彻底安定了下来。 消息传来时,李隆基正在紫宸殿批阅奏疏,不禁大呼痛快:“想不到他这般有勇有谋,当真是出将入相之良才!” 见李隆基这么开心,萧江沅也忍不住笑意见深,问道:“那大家考虑清楚了么?” 【第30章·文治武功复为相】(2)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问的是什么,便道:“再等等吧。” 萧江沅已经和李隆基有了默契,知道李隆基想等的,是宇文融的政绩。 待到开元九年正月,李隆基率众抵达骊山汤泉宫的时候,宇文融终于选完了所有劝农判官,完成了覆田劝农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在所有人最放松的时候,上奏李隆基,正式开启了这场最无法放松的政事。 短短数月,宇文融在民间的声望拔地而起,在朝中更是风光无限。 与此同时,河曲地区的一批已经投降的胡人造反了。足足六七万人,能征善战,很快就控制了河曲六胡州。不过半月,见六胡州声势浩大,距离他们不远的党项族也与他们同流合污起来。 河曲距离长安颇近,再加上近几年大唐与外邦不得不起的战争,输比赢多,本来就颇好武力的李隆基终于受不了了。 盛世之下,怎能武力不强?开元初年,那是大唐休养生息的时候,他可以同意姚崇的观点,为了不幸边功一直压抑战事,可现在人家都快欺负到头上了,大唐也逐渐兵强马壮,再不是从前的样子,怎能不予以反击,给敌人以痛击? 他当即下令给河曲附近的几位节度使,让他们联合出兵讨伐,同时把王毛仲及其麾下兵马也一并派了过去。 张说的天兵军也在其中。他得令之后,并没有与其他节度使一样,去与胡人大军主力交战,而是先是与王毛仲会合,得到了大批优良的战马,然后转道往西,直奔党项族军队而去,把党项族打了个落花流水! 党项族连忙投降,还说要戴罪立功。王毛仲对这等反复小人,还是很看不下去的,便劝张说:“干脆杀了算了,省得以后他们再反叛。” 张说立即道:“这怎么能行?我大唐兵马乃王者之师,岂能杀降?” 此时党项人就在一边听着,赶忙向张说跪拜,感激他的大恩大德,从此便安定下来了。而因为张说一举撤了党项族对六胡州的响应,还让党项族心甘情愿地反过去攻打六胡州,此次战事很快便获得了大胜。 李隆基得知此消息,只对萧江沅说了一句:“时也,命也。” 萧江沅便明白了。归来的王毛仲对张说万分赞扬,从前的宰相苏頲也予以推荐,张说本身允文允武,更符合了她家阿郎此刻想要大兴文治武功的想法,看来这新宰相,已定了是张说无疑了。 开元九年九月,李隆基正式任命天兵军节度大使、右羽林将军、暂代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燕国公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这一道制书是由王毛仲亲自送过去的,张说接到的时候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甚至手舞足蹈,还亲吻了王毛仲的靴尖。他开元元年的时候离开长安,如今已经八年了,他想尽了办法,终于可以回到长安,重新做回宰相了! 上天垂怜,皇恩浩荡! 让萧江沅奇怪的是,李隆基此番虽任命了张说,却并没有罢免张嘉贞和源乾曜。 “他们才做了一年多宰相,并没有出什么错,且两位张相公都是出将入相之良才,不像从前宋公接替姚公时那样界限分明,先这样看看吧。”李隆基此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暂且先让张说和源乾曜一样,辅助张嘉贞,若是不行,再行调整。 这一看就看到了开元十年。好巧不巧,四月的时候,朔方那边又出事了,满朝文武,李隆基就觉得张说能行,便把他派出去兼任朔方节度使了。 这时,距离武贤妃诞下皇十八子已经一年多了。小皇子仍是没有取名,只唤“十八郎”,送到宁王宅后,竟真的健康地成长起来。为了缓解李隆基和武贤妃的思念之苦,李宪和王妃元氏时常抱十八郎入大明宫觐见,后妃们见了,都说十八郎龙眉凤目,粉雕玉琢,简直是众皇子中的佼佼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太子生母昭仪赵柔姜,乃是李隆基从前做潞州别驾的时候,所宠幸的倡优,因其能歌善舞,着实宠爱了一阵子。但自从武贤妃来到李隆基身边,他对赵昭仪的宠爱就淡了,但终究还是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 为此,赵昭仪生怕王皇后和育有皇长子的刘德妃心里不痛快,便对她二人甚是敬重,甚至常有做低附小之态。王皇后和刘德妃与赵昭仪,那是从李隆基龙潜之时开始,就在一起的情分,故而对她没那么大敌意,渐渐地便让赵昭仪放下心来。 可她武贤妃是什么人?身负武姓,又无家世,在根本上可以算是与她赵昭仪一样的人。她比自己年轻,便比自己受宠,这些赵昭仪都可以接受,唯独接受不了她的孩子才不过一岁多,竟能无视太子的突出与尊贵,成为众人口中皇子里的佼佼者,还平白多了宁王这样一个大靠山。 赵昭仪越想越不舒服,便去找王皇后诉苦了。见到十八郎身体康健,王皇后虽欣慰,还义正言辞地把赵昭仪给劝了回去,自己却始终无法心安。如今武贤妃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又得盛宠,就算从前心是老实的,如今恐怕也会有变化,更何况她本来就…… 自从父亲王仁皎去世之后,大哥王守一承袭爵位,便愈发无法无天起来,王皇后再如何严厉也压制不住,这对王皇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嫂嫂清阳公主倒是清楚并理解她的处境,时常入宫以作宽解,但也仅此而已。 如此种种,让王皇后愈发心绪不宁,夜里更无法安眠。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想要练武抒发一下,可一想到李隆基,她便无法拿剑举枪。是啊,她是一国之母,是大唐皇后,又不是国家无人,怎能轻动刀兵? 她唯一的发泄途径,就这样被自己堵死了。她终于无计可施,更逐渐无法控制自己,好几次面对李隆基的时候,她竟也说出了许多不该说的气话。她的丈夫却再也不像从前那般理解她,而是毫无耐心地拂袖而去。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这种变化是否来源于绫绮殿的那位。 她想到了萧江沅,不知为何,整个宫里,竟然只有这个宦官能给她心安的感觉,她便把她唤了过来。 萧江沅近来瞧出了王皇后的不对劲,却并不想多管。她只服从于自己和李隆基的意志,对于后宫和朝堂的争斗,她都必须置身事外,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不被动摇。可当她看到王皇后脆弱无助的模样时,她不仅有些心软,心头还浮现出了一抹异样的感觉。 多年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那种感觉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么多年,她眼睁睁地看着王皇后从最初的飒爽洒脱,变成了如今的患得患失。若说是为了后位和家族,那便罢了,可王皇后,分明就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啊。 萧江沅忍不住想问,为了那样的李隆基,值得么? “阿沅,阿沅?” 听见王皇后连声叫自己,萧江沅忙回过神来:“皇后请吩咐。” 王皇后走到萧江沅面前,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你可愿帮我?” 萧江沅心弦一紧:“皇后想做什么?”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三郎他……近日可曾提到过我?” 萧江沅极快地抬眸看了王皇后一眼,便将她脸上所有的情绪收入眼底。她立即便反应到,王皇后问的,绝非字面上那般简单。她想知道的,是李隆基如何提到了她,其言辞是好是坏,会否对她造成威胁。 【第31章·忆往昔深情犹在】(1) 很可惜,李隆基近日一次都没有提到过王皇后,萧江沅便实话实说。王皇后的目光随即微微一颤,一时间,她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落,便听萧江沅轻声问道: “皇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皇后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直觉,既源于她长久的不安,也来自她对李隆基并不算多的了解。 见王皇后摇头不语,萧江沅便再不多言:“那臣便先告退了。” 王皇后幽幽一叹,转身坐回到榻上:“回去吧,好好照顾三郎。” 蓬莱阁对于萧江沅来说是个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见过扬眉吐气的韦庶人,见过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也见过艳绝四方的李裹儿,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彷徨寂寞,甚至有些孤独的大唐皇后。 她忽然想起了王皇后的闺名:王珺。 珺者,精雕细琢之美玉也,在萧江沅看来,更是玉中的君子。如今美玉蒙尘,不知将破碎还是腐朽。 她这样思虑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紫宸殿。萧江沅松了口气,本以为总算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转移她的精力,却在刚刚走到内室门外的时候,听到李隆基在里面正与姜皎说话: “皇后久久无子,我想废黜她,你觉得可行么?” 姜皎的语气十分震惊:“圣人怎的突然这样想?” 李隆基默了默,道:“我若说,我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多年的深思熟虑,你信么?” 姜皎道:“臣自然没什么不信的。只是……皇后虽无子,并无其他过错,圣人为何一定要废后?”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回答我,是否可行?” 萧江沅听得出来,姜皎十分为难:“……这当然不可行……废后这一行为,将会成为圣人身上的污点……” 李隆基的声音比冬风还要寒冷:“你应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不是可不可以,而是以我现在的权力,若要废后,能否成功,甚至顺利。” “……这……这个……” 见姜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李隆基当即明白了什么,便有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紫宸殿对于姜皎来说,向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在,此刻却让他如坐针毡。李隆基提起废后时的镇定和平静,让他既熟悉又陌生,更有几分恐惧。他不禁想起了开元年前,李隆基对待功臣的凉薄与狠心,难道那一切还没有结束,连大唐国母都不能幸免? 那么……他姜皎呢? 他忽然不敢在紫宸殿待下去了:“启圣人,臣忽然想起家中有事,圣人若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李隆基似正在思索什么,便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直到姜皎起身退后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慢着。” 姜皎身子不由一僵,脚步停住:“圣人有何吩咐?” 李隆基走到姜皎面前,拉住姜皎的手:“曾经与我如兄弟般交好的朋友,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也就是面对你,我才能畅所欲言,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只同你一人说。你应该知道,废后事关重大,我又尚未下定决心,不可妄言吧?” 姜皎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李隆基的意思:“圣人放心,臣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事的。” “好。”李隆基拍了拍姜皎的肩膀,便放他走了。 姜皎刚退到殿门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萧江沅正微笑着看着他。 见姜皎愣了一下,险些就要叫出声来,萧江沅忙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姜皎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姜皎去了自己居住的隔间。 “方才圣人同国公说的话,萧某都听见了。” 因着李隆基的缘故,姜皎早就把脾气好又没有威胁的萧江沅引为至交了。听萧江沅这么说,他立马拉住了萧江沅的手,愁眉苦脸地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要是圣人亲近我的缘故,我宁愿这亲近少一点!” “萧某明白国公的为难之处。国公既是圣人挚友,对于皇后来说,更如亲兄弟一般,又同国舅交好,夹在其中,实在两难。”萧江沅安抚地一笑,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引姜皎坐下,还给他倒了杯避暑的凉茶。 “说的就是啊!”姜皎猛灌了一口,“圣人虽叫我不要说出口,但我既然知道了,若不知会一句,如何对得起皇后和国舅?但我要是说了,以后被圣人知道了,龙颜大怒是必然的,而我……现在已经看不懂圣人了,实在想不出到时候圣人会如何惩罚我。阿沅,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萧江沅也在犹豫。若是李隆基下定了决心要废后,她是必然要站在李隆基那一边的,但李隆基既然只找了姜皎密谈,想必还在考虑,尚未下定决心。这样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至于李隆基对姜皎的感情……萧江沅想了想,道:“这么多年,圣人待国公如何,萧某都是看在眼里的,相信国公也有感觉。如今与圣人自小便认识的挚友只剩国公一人了,这种情分,不是他人可以比拟和取代的。王大将军从前只是圣人家奴,如今圣人都能对他那般包容,难不成国公还不如他么?” 姜皎这么一听,腰板挺了一些:“我自然是比他强上一些的。” 萧江沅继续道:“况且,谁说此事圣人就一定会知道呢?” 姜皎反问道:“阿沅的意思是……” 萧江沅贴近姜皎,低声道:“国公可以将此事告知皇后和国舅,只是让他们仅仅知道圣人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便可,然后让他们切记此事绝不可明说,一则是为了保护国公,二则朝臣中虽不乏爱戴和同情皇后之人,但也有为了升官发财肆意投机者,此事一旦公诸于众,便很难不掺和其他的目的和势力,届时什么都可能发生,就不好收拾了。圣人为何不让国公说出去,是因为心里没底,担心打草惊蛇,一朝废不成,日后再想废就难了,而皇后那边也该有类似的担忧才是——此事按下不发,帝后还是恩爱夫妻,武贤妃再如何得宠,圣人也不曾宠妾灭妻,否则皇后和国舅就是亲自把圣人推向了对立的一方,国公可明白萧某的意思?” 姜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国公务必让皇后和国舅知道,若要保住后位和家族荣光,必须收敛自身,不给圣人任何废后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萧江沅说着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哪里是为了皇后,终究还不是为了圣人好,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废后呢?正如国公所言,废后乃是污点,圣人要做的是千古圣君,就算圣人日后知道了真要怪罪,萧某也无怨无悔!” 听萧江沅这样一说,姜皎莫名意气上涌入脑,道:“阿沅如此忠君,无畏无私,让我深感惭愧。也罢,此事阿沅你一无所知,真有什么不好的,都由我一人承担便是!当然……最好还是别有什么不好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道:“只要国公依萧某所言,说服皇后和国舅,圣人便无从知晓此事,一切一如既往,毫无冒险可言。” “只是……此事自然越早告诉皇后越好,可我才刚刚从圣人那里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若是贸然去探望皇后或是国舅,未免太过明显了,圣人必会疑心的。” 这个萧江沅在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国公可以先去寻一个人,再由他去劝诫皇后和国舅。” “谁?” “滕王。” 滕王名为李峤,此李峤非彼李峤。数年前那个李峤乃是赵郡李氏,做过宰相,后因曾协助韦庶人而致仕,而这个李峤乃是宗室,太宗皇帝四子李泰之孙,与天皇李治之孙李隆基正是同祖嫡亲的堂兄弟,与姜皎自然也是旧识。最合适的地方在于,他的妻子王氏还是王皇后和王守一的妹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姜皎寻李峤名正言顺,李峤去拜访国舅王守一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说毫无破绽。 只是不论王皇后还是王守一,都没能做到萧江沅说的那样镇静。 王守一得知了这个消息,又惊又惧,急躁不已。他虽依妹夫李峤所言,没有联络朝臣,却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身为皇后的妹妹身上。他只觉得是妹妹无能,既不能生子,还无法笼络丈夫的心,字字句句虽还算尊敬,其训斥讽刺之意却昭然若揭。 王皇后与王守一虽名义上为君臣,在无外人在时,仍以兄妹关系相处。王守一在谈及此事的时候,自然不会让外人在场,故而说话渐渐百无禁忌。见王皇后自从听到了“废后”二字,便一直呆坐着,毫无反应,王守一恨铁不成钢:“我那杀伐决断的妹妹哪里去了?!就算你奈何不了圣人,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宠妃?”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今日实在太过震撼了,心也抽痛得无以复加,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思考了。听兄长提到宠妃,她便想到了武贤妃。是啊,三郎怎会突然想到要废后呢,是她,一定是她! 王皇后一时悲愤交加,她站起身,一边喃喃,一边推开了挡在身前的王守一,直奔绫绮殿而去! 【第31章·忆往昔深情犹在】(2) 王守一立觉不对,妹妹此去恐要闯下大祸,得赶紧拦下来才是。可当他跑出蓬莱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王皇后此去步伐甚快,身后仪仗小跑起来也跟不上去,唯独王宫正因为自小就跟着王皇后,也曾习武,才勉强跟随。 王宫正方才也被王守一赶到了殿外,所以不知道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王皇后一直说着“是她,一定是她……”,看到她去往的方向正是武贤妃的绫绮殿。王宫正心觉不对,恐王皇后受苦,便一路拦着,可王皇后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脚步越来越坚定。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王宫正便遣了个小宫女,让她赶紧去把萧江沅找来。 王皇后气势汹汹,不等宦官通报,直接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满殿盈盈春意一般的喜悦和欢愉,她愈发觉得心中刺痛,一把拉住了正要向自己行礼的武贤妃,委屈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害我?!” 武贤妃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见王皇后丝毫冷静也无,便不与她正面交锋,转而问王宫正道:“皇后这是怎么了?” “你不用问她,她什么都不知道!”王皇后双手抓紧武贤妃的衣袖,往自己身前一提,“但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难道你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吗?” 见王宫正什么都说不出来,武贤妃愈发困惑:“妾确实什么都没做,不知皇后为何会有此疑问。” “敢做却不敢当?”王皇后气极反笑,将武贤妃推到了地上,“你好大的胆子!我究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数年来,我对你从无照顾不周之处,你的孩子,我也尽可能当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王守一这时已经赶到了,赶紧拉住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见兄长出现在眼前,王皇后的眼中不禁蓄满了泪水。她始终咬着牙不肯流泪,一只手将兄长拂到一边,另一只手微颤着指了指武贤妃,又抬起指向她的亲兄长:“你逼我……你也逼我,连三郎都逼我,你们全都逼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皇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她走到武贤妃身前,一把将一脸担忧地护着武贤妃的武絮儿扯开:“你会不知道三郎……他要废我?” 武贤妃方才还在忧心地用宽袖护着自己的身体,闻听此言不由一怔。她觉得自己仿佛幻听了一般,不敢确认刚刚听到的一切:“皇后说什么,妾没听清。” “三郎要废了我,你可还满意?” 要说不满意,那是说谎。武贤妃盼了许久,如今愿望成真,怎能不悦?她只是奇怪,废后一事为什么从未听外头提起,竟是通过皇后的嘴才得知,看来她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事情恐怕尚有转机。她藏在宽袖下的手忍不住轻抚了下小腹,定睛看了一眼此时的王皇后,不由想起了姑祖母的长女安定思公主。 她要不要……给这废后的火苗再浇上一斗油呢? 不过一瞬,她就重新护住了小腹,缓缓站起身,迎上了王皇后的凝视。她为了镇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如往常一般温柔一笑,行礼道:“妾不敢。妾怎么会害皇后呢?皇后多虑了,此事必是谣传,不可信的。” 王皇后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难看,看着武贤妃仪态得体,便愈发羞愤。她不相信武贤妃的话,一句也不:“那……你想做皇后么?” “什么?” “你想做皇后,是么?” 武贤妃想了想,终是但笑不语。 “你回答我!实话告诉我!”王皇后越说越不能冷静,开始摇晃武贤妃的身子,“你是不是想做皇后,是不是,是不是?” 武贤妃只觉小腹有些坠痛,忧心之余终于忍无可忍:“是!” 王皇后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武贤妃趁机挣脱了王皇后鹰爪般强硬的手,眼中都有防备,面上却淡然一笑,强调道:“是,我想做皇后。” 王皇后定定地望着武贤妃,默了半晌,忽然含泪一笑道:“看吧,我便知道是这样。” 对于王皇后笃定的语气,武贤妃有些不服和反感,第一次顶撞道:“我就是想做皇后,又如何?天下间那么多女子,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吧?我只不过比她们更有能力,更有机会,便遭皇后猜忌至今。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害过你。” 见王皇后仍不肯信,武贤妃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想不想做皇后,跟我有没有害过你,这是两码事。我就算想,也有我自己的方式,我不是则天皇后。你若实在不信,我可以向天盟誓,今生今世,我既从未有过,也不会害你。”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更不屑。” 对于武贤妃的连篇鬼话,王守一是充耳不闻,更谈不上相信的。见妹妹有所动摇,王守一忙拉住妹妹:“别听她的,快跟我回去!”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王守一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不远处传来了李隆基震怒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见武贤妃衣衫不整,发丝微乱,脸色更是苍白,李隆基快步走到她身边,亲自扶住了她,对王皇后道:“这难道就是你对于月娘再度有孕的贺礼么?” 原来在王皇后抵达绫绮殿之前,武贤妃刚好觉得身子不适,请了侍御医前来诊脉。得知自己又有了身孕,武贤妃立即便派人去请李隆基过来,没想到竟能碰巧赶上这些事。 王皇后自然也没有想到。她的心绪纷乱,已经无法让她做出合适的反应,还是王宫正拉了她衣袖一下,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跪倒在地:“妾有罪!” 王守一忙跟着跪了下来:“请圣人明察!今日是贤妃对皇后无礼在先,竟然自持有孕,声称想做皇后,皇后才……” “才大闹绫绮殿?”李隆基冷哼一声,“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妃嫔若真不敬皇后,皇后有权惩处,我也不会说什么。我倒想知道,皇后为何不依法处置,竟做出此等草野泼妇之举?” 草野泼妇?这四个字汇聚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刺穿了王皇后的心。她紧抿了抿唇,便拂衣站了起来,抬眸直视着李隆基:“原来我在三郎心中,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王皇后性格虽硬,嫁给李隆基以来,为人处事却一贯柔顺,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李隆基硬碰硬。李隆基意外之余,愈发愤怒起来。他从未想过,如今已经手掌大权坐稳皇位的他,竟然也有被人侵犯权威的一天,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等荒谬?如此妒忌,怎堪……”李隆基连忙抿住唇,终是压下了心中想法,没让自己脱口而出,却见王皇后惨淡一笑: “怎堪皇后之位,是么?” 见王皇后毫无惊讶意外之色,笑容中竟还有几分意料之中的意思,李隆基惊道:“你……” “三郎属意的皇后,是她么?”王皇后说着看向了武贤妃。 李隆基的目光有几分闪躲:“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在胡说?”王皇后轻笑一声,“三郎不是想废了我么?”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李隆基的脸色渐渐沉肃了下来,在他抵达绫绮殿之前发生的事,他已可以大致想到。他想了想,先对武贤妃道:“月娘……” 不等李隆基说完,武贤妃就温柔地道:“三郎放心,月娘身子无碍。方才绫绮殿什么都没有发生,月娘也什么都不曾听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后拉起王皇后的胳膊,瞪了一眼王守一,就转身大步离开。 王守一、王宫正及其他宫人内侍赶忙跟了上去,唯独萧江沅慢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武贤妃一眼。见武贤妃已经在武絮儿的搀扶下坐好,却仍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她萧江沅正好撞上武贤妃的眸光,便毫不尴尬地微微一笑,拱手一礼。行完礼,她刚要走,便听武贤妃幽幽地道:“你是不是在疑惑,我刚刚为什么没有落井下石?” 不等萧江沅回答,武贤妃仿佛有点后悔地无奈叹了一声,道:“终究还是做不来啊……” “贤妃保重身体,臣告退。”萧江沅只作听不懂,告辞离去。 自从在前往绫绮殿的路上,碰到了王皇后殿里的小宫女,并从她的口中得知了王宫正的求救,萧江沅便知,此事终究还是让王皇后和王守一搞砸了。她本以为通过姜皎、李峤和王守一之口,让王皇后知道李隆基已经动了废后的心思,可以让王皇后清醒并振作,却不想这个刺激对于王皇后来说实在太大,直接爆发了她多年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痛苦。 萧江沅本还打算伺机而动,旁敲侧击,让李隆基打消了废后的念头,这一下只得按兵不动了。好在即便发生了那般不愉快的事,李隆基也仍是决定先保住王皇后,不好的是,经此一事,李隆基废后的决心,只怕会更加坚定了。萧江沅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那么远了,她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跟上李隆基的脚步,尽可能把姜皎保住。 一进蓬莱阁,李隆基就松开了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若说之前,王皇后心中仍存有一丝幻想,此时此刻,她终于绝望了。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喉咙也不知被什么噎住,她数度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李隆基便不再理会王皇后,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王守一,废后一事,是你同皇后说的?” 王守一连忙跪下:“臣……臣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啊。这不是谣言么?臣是想让皇后转呈圣人,好让圣人派人好好查查这谣言的出处,将那有心之人抓住并惩处啊!请圣人明鉴!” “大胆!”李隆基一拍面前矮案,厉声道,“你莫非以为我是傻子,连你说的是真是假都分辨不清了?” “臣不敢!臣确实是从别处听来的……是……是滕王告诉臣的!” 听到这里,李隆基如何想不到其中辗转?当即冷笑一声:“王守一,滚回你的国公府,日后无事,不许再来扰皇后清静!”待王守一伏拜过后退出蓬莱阁,他转头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王皇后,一时竟无话说。 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站起身,抖了抖袍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李隆基的处理让王皇后感到意外,她本以为经过今天,自己已经无法翻身,却没想到李隆基待她,终究还存有几分旧情。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从自己眼前走过,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她忙上前几步,双手抓住了丈夫衣袖的一角。 李隆基的脚步随之一停:“皇后还有别的事么?” “……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三郎生辰时,阿耶的那件紫色半臂么?” 【第32章·叹帝王夫妻缘薄】(1) 李隆基何止记得,只怕永世都不会忘记的。 那时他还是临淄王,刚与王珺成婚不久,因自小没有享受过多少父母情分,便对岳父岳母十分亲近,常常带着王珺去岳父王仁皎宅中吃饭。那一日恰逢他生辰,他又随王珺回了娘家。 王仁皎本就官职不高,俸禄有限,又生平爱喝酒,从不知道攒钱,等李隆基到来的时候,手头上竟拿不出多少像样的银钱绢帛,好替李隆基做一回生日。无视于妻子的埋怨和女儿女婿的阻拦,王仁皎二话不说就出门了,半天才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件紫色的半臂不见了,却带回了一斗面和两壶酒。 等王仁皎进了灶间,王珺悄悄跟了进去:“阿耶,你那半臂呢?” 王仁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怪阿耶平时太过贪杯,手里没有余财。可三郎来了,又是生辰,怎能不给他做点好吃的呢?阿耶这一时三刻的,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用那旧半臂换了些面和酒,好歹做个汤饼绰绰有余了。” “阿耶,你若没钱就跟女儿说啊,女儿身上带了的。”王珺说着就要把钱袋拿出,却被王仁皎按住了手: “胡闹!你身上的那不是三郎的俸禄?回去仔细打算着,好好给三郎吃用,拿来给我,那不是糟蹋了?” 李隆基这才探出头。此时王仁皎背对着他,王珺则正好面对他,他使了个眼色,让王珺别作声,然后招手让王珺出来。 王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夫君的钱,她想拿来补贴娘家,还被夫君发现了,也不知道夫君会不会责怪她:“三郎……我……” 果然听李隆基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王珺低下了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丈夫继续道: “你怎能如此直白地把钱交给岳父大人?” 王珺愣了一下,呆呆地抬头看向李隆基。李隆基觉得自己的小妻子此刻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岳父大人顶天立地,你这么给他,他当然不要。”说着唇角一勾,温柔地一眨眼,“给岳母大人啊。” “对啊。”王珺恍然一笑。 李隆基恐岳父听到,忙“嘘”了一声。他看了看灶间的岳父仍在忙活没有回头,便从身上也拿出了一个荷包,塞到王珺手里:“我这里还有一点,都给你。我在这儿帮你看着岳父大人,你悄悄的,快去。” 王珺点头就走。刚走出两步,她有些羞涩地侧身回过头:“三郎……谢谢你。” 李隆基的笑容如朝阳般绚烂:“你我结发夫妻,说什么谢不谢的?” 王珺脸一红,赶紧抬脚走了。与此同时,李隆基走入了灶间:“岳父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啊?这汤可真香!” “香吧?”王仁皎哈哈笑道,“三郎你有所不知,我做的汤饼啊,不比外头有名的庖厨们差!三郎你坐,一会儿就好!” ——那时的日子虽苦却美好,只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李隆基并不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对于过去的温存也十分眷恋,想到当时蔷薇般的王珺,还有那比亲生父亲还要亲近的岳父,他在与姜皎谈话之后便暂且按下的废后念头,如今竟动摇了几分。毕竟十数年的夫妻情分,他终是没能无情地挣脱王皇后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萧江沅赶到蓬莱阁的时候,李隆基已经从蓬莱阁里走了出来。他的情绪恢复了许多,似得到了某种安抚,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皇后没事。蓬莱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家阿郎改变了主意?既然皇后都安然无恙,那么姜皎应该也…… 她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李隆基刚走到萧江沅面前,就丢下了一句话:“姜皎妄谈宫闱,挑拨离间,散播谣言,立即将他捉拿,杖责六十,发配岭南。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李隆基的铁面无私让萧江沅心弦一抖。她立即便感觉到,她家阿郎根本没有改变主意,只是或因时机不对,或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暂时放下而已。他对于姜皎的这种严厉的处罚,正是代表他废后的决心,已经如磐石般坚硬。 她实在想不通李隆基为何执意废后,但已经可以想见,那必然有更加重要的理由。看来,她不能再帮助王皇后了,但姜皎,她仍想再试一试:“大家不再见楚国公一面?” 见面三分情,到时也有话说,没准她家阿郎念及往日感情,网开一面也说不定。萧江沅这样想着,却听李隆基道:“不见。” “不听听他的想法?” “不听。” 这可是她家阿郎最后一个朋友了,萧江沅明知不该再追问,却仍是开了口:“大家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看向萧江沅:“你何时开始,对我的决定有了这么多疑问?”想了想,道,“今日之事不会与你有关吧?” 萧江沅是不会欺骗李隆基的,当即就要开口,便听李隆基立即道:“行了,你别说了,以后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情。至于姜皎……我没有要他的命,他的家人还可以继续住在长安的宅邸中,已经是我宽宏大量了。” 虽然李隆基没想要姜皎的命,可姜皎毕竟养尊处优多年,一遭被杖责六十,又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在路上就伤势加重,过世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废后一事终是逐渐流传开来,李隆基大怒,连带着将姜皎的亲族株连了一番,有的赐死,有的流放,有的贬到地方做刺史,唯独姜皎的妻子儿女仍被允许留在长安宅邸,为姜皎举丧。 然而亲族尽散,昔日门庭若市的楚国公府邸,如今门可罗雀,整个丧礼凄凄清清,登门吊唁的人都屈指可数。 萧江沅便是其中之一。 姜宅家奴也已散去大半,只留了管家一家三口,照顾姜皎妻子、女儿和尚在襁褓的幼子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还有一人留在了姜宅。 萧江沅见过那人,那数年以前的事了,当时那人还是千牛直长,后来借着姜皎的提携,做到了正五品太子中允,虽是没有实权的闲职,好歹也步入了通贵的行列——李林甫。 姜皎死后,家中无成年的儿子,妻子又伤心过度,故而丧事便由外甥李林甫来主持。姜家的人都在哭,唯独李林甫一点哀戚之色也无,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萧江沅一见此景,不由多看了李林甫几眼。 一身重孝,面容有些憔悴,目光却仍闪闪发亮。山羊胡须剪短了些许,少了一点狡黠,更显几分干练。许是宗室之后的缘故,薄唇和下巴有几分像她家阿郎。 见到萧江沅亲自到来,李林甫颇感意外。这并没有耽误他持礼上前,迎萧江沅入灵堂,还给了他就近观察这位天子近臣的机会。 模样清秀,气质温和,身姿挺拔而匀称,还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意味。十分年轻,与当年初见时几乎没有分别——究竟是天子派她来的,还是她自己要来的呢? 姜娘子和姜小娘子并没有见过萧江沅,听李林甫介绍过后,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竟是直接默认了萧江沅是被天子派遣来,恐萧江沅开口就是什么不好的事,比如赐死。姜夫人怀中的姜家幼子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恐惧,突然哭了起来。 萧江沅善解人意地道:“我今日来此,圣人是不知道的。” 这一句话,让姜家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在众人对他们避之不及的此时此刻,萧江沅仍肯以自己的名义登门,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萧江沅知道他们会想到什么,并没有多余地解释,安然地应承了他们的想象。 她还带了一些钱财和礼物过来:“还请节哀。” 李林甫代表姜家众人谢过了萧江沅,道:“舅父乃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没有殃及舅母和表弟表妹,已是万幸,还要感激圣人天恩兼顾,念及旧情。” 萧江沅觉得李林甫这个人十分有意思,姜家人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惧死亡,轻易便接受了她,偏偏李林甫不仅不相信,还时刻防备着,说的话却是一语双关,既是对她说的,也是对姜家人说的。若她真是李隆基派来的,日后将此话转呈给她家阿郎听,只怕她家阿郎也会对他另眼相看吧。 失去了舅父姜皎,李林甫便再无其他往上走的途径,他另寻机会也属正常,只是萧江沅没想到,他竟如此见缝插针,任何机会都不放过。那欲望如此迫切,尽管被他尽力收敛,却仍有所泄露。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夸下海口要位极人臣的自己。 “听闻在数月之前,姜小娘子与韦氏的一位俊才订立了婚约?”萧江沅开始言及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 姜家人正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婚事发愁,却没想到萧江沅主动提及,似有相助之意。姜娘子忙给李林甫使眼色,让他好好与萧江沅说说。李林甫则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不落井下石的就算是好人了,雪中送炭者,在世间根本不存在。萧江沅若真不是被圣人派来的,那就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第32章·叹帝王夫妻缘薄】(2) 李林甫心里虽怀疑,面上却仍彬彬有礼:“正是。只可惜如今却不知能否高攀了,那人可是薛王妃的亲弟弟,如今下官这表妹乃是罪人之后,虽皇恩浩荡,尚未没为贱籍,与那等高门郎君,却已不门当户对。” 萧江沅点点头:“韦氏乃是名门望族,家学渊博,自当清楚婚约乃是重诺,不可轻毁。娘子和十郎该如何准备,还如何准备,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我会登门来喝姜小娘子的喜酒。” 韦氏是不是真的不会悔婚,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萧江沅这句话,这婚事就能成。姜娘子和李林甫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怎么不明白其中含义,纷纷拜谢萧江沅大恩。姜娘子是真的感激,李林甫则接受得理所当然——就在方才,他确定了一件事:舅父之死,与这位萧将军定有关联。 萧江沅位高权重,来此已是纡尊降贵,还主动伸出援手,李林甫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出于往日情谊,更像是一种补偿。他虽与舅父亲近,却并没有因此恨上萧江沅。他自小便知诸如爱恨一般的感情,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事,舅父人死如灯灭,倒不如趁此机会把握住萧江沅这个人,为自己以后的仕途铺路。 李林甫正思考要如何与萧江沅这个宦官交往,才能不着痕迹,至少不被御史抓住外臣与内宦过从甚密的把柄,便见萧江沅向舅母伸手,抱了抱他那幼小的表弟,还说了一句: “这孩子模样甚好,必有后福。” 李林甫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萧将军不会只想着补偿舅父一家,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吧。待萧江沅告辞,他将她送至宅子门口的时候,他才听她道: “日后若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下李林甫可心里有底了,面上却不惊不喜。他也没有立刻请求什么——萧江沅是何许人也,作用可大着呢,他得把她留在最重要的时刻,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静忠一直等在姜皎宅邸门外,见师父终于出来,忙喜盈盈地迎了上去,便听到了师父对这位陌生郎君的允诺。他觉得奇怪,便在随师父离开的路上问了起来。 “哦,那人名唤‘李林甫’,你可以叫他十郎或者哥奴。他现在是太子中允,平日里在东宫任职,难怪你没见过他。” 静忠有点不开心:“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徒儿的问题。” 萧江沅站定想了想,笑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这种允诺?” 静忠点了点头。 萧江沅道:“为了我自己啊。” 李林甫的小心思,萧江沅看在眼里,却并不反感。她其实十分喜欢这种务实的人,而且她认为,李林甫心思如此活络,想必才能也不差,日后若为高官,必能对她家阿郎有所助益,对她的地位也有所保障,所以日后若真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相助一下也无妨,当然前提是,不妨碍到她家阿郎。 听完萧江沅的解释,静忠轻哼一声,道:“他有那么大能耐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不知道,边走边看呗。” 萧江沅偶尔的这种随意和任性,几年来静忠虽已见怪不怪,却仍有些哭笑不得。他越了解师父,就发现师父与自己往日的想象和认知偏离得越远。他并没有任何落差,反而愈发着迷,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师父,我们现在是要回宫了么?” 萧江沅脚步一顿,默然不语。静忠见此,问道:“师父还不想回去?” 萧江沅其实不用非得在今日去姜皎宅邸,尽管这一日是姜皎的头七。而她之所以选择今天出宫,是因为张说回来了。 因着姚崇的缘故,萧江沅并不太喜欢张说。她虽不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到她对李隆基的协助,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张说对她的亲切拜访。 静忠对此了解一二,笑道:“说起来,大张相公确实有些过分热情了,不光是师父,他和王大将军也十分火热呢,圣人身边的红人,他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王大将军指的便是王毛仲了。提起王毛仲,萧江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三日前,王大将军跟圣人闲话,想提拔你的官职,你可知道?” 这事王毛仲跟静忠提过:“你瞧瞧你那师父,太不像样了,你都在七品的位置上待多久了,还不帮你往上走走?” 静忠对此也颇无奈。他敏感地觉得师父有点不开心,忙道:“师父,他非要这样,徒儿也没有办法。” “这不是挺好的么?”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 坏了,静忠心下暗道,忙拉住萧江沅的衣袖:“师父你别生气,我始终是师父的人,是内侍省的人!” 萧江沅抬手甩了甩衣袖,见静忠抓得死死的,无奈一笑,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妒忌而已。” ……师父刚才说什么?静忠心跳加快起来:“师父刚才说的是……妒忌?”见萧江沅点头,他突然傻了,“师父……也会妒忌?” 萧江沅觉得有点可笑:“谁说我不会妒忌?” 静忠的脸刷地就红了。因为自己与王毛仲走得太近,师父竟然会妒忌,他简直要开心得飞起来了,却听萧江沅继续道: “我妒忌他自小就跟着圣人,哪怕犯过不忠的大错,也仍能得圣人器重。就连大张相公,都是先去讨好他,再来讨好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朝臣的眼中,我不如他受圣人爱重,我还不是圣人身边的第一人。而他仗着圣人宠爱,竟越来越过分——你是我的徒弟,何时需要他来提携了?” 原来师父妒忌的是……这个?一想到李隆基,静忠就开心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道:“师父放心,徒儿是不会背叛师父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要将他斗下去?” 静忠只犹豫了一瞬,便道:“是。” 萧江沅浅浅一笑,顺势拉住静忠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我们回宫吧。” 因张说比张嘉贞年长一些,故而朝中都称张说为“大张相公”,张嘉贞自然便成了“小张相公”。张说对此甚是满意,张嘉贞就很不乐意了,明明他的官位更尊贵些好吧? 源乾曜还是一如从前副手的位置,他倒也十分自得,并不想更进一步。张嘉贞和张说就不这样想了,过去几年朝中都是一主一辅两位宰相,唯独他们这届是三个,就算源乾曜甘居二线,首席宰相这里仍是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二张之间必须得争出个高下来! 萧江沅刚回到紫宸殿,便听见两位张相公又意见相左了。此次是广州都督裴伷先犯了罪,张嘉贞认为,应该在朝堂上杖责以示惩戒,同时还可震慑百官,张说则认为士可杀不可辱,刑不上大夫,裴伷先按律当流放,何必另杖责羞辱?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张说不论说话做事都更有章法,别说李隆基,萧江沅也觉得此番张说更有道理。结果可想而知,退出紫宸殿的时候,张嘉贞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忍不住对张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这般较真?” 张说神清气爽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张相公,倘若国之大臣都可以这般羞辱,今日是裴都督,来日难保不是你我。张某方才那样说,可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人,也是为了天下所有士子,当然也包括你我啊。” 说完,不等张嘉贞有没有话说,张说便冲送他们出来的萧江沅拱手一礼,再冲张嘉贞颔了下首,最后施施然离去。 张嘉贞气得跟萧江沅告别时,都带着几许愤然之气。他不想让萧江沅觉得他无礼,可又实在忍耐不住,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萧江沅不以为意,还劝他放宽心,他才松了口气。 等萧江沅再度回到紫宸殿里,便见李隆基左手是张嘉贞的奏疏,右手是张说的,左看看右看看,时而摇头,时而叹气。她忍俊不禁道:“大家何必如此苦恼,谁更好,选谁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隆基终于开怀起来。 自从废后一事一出,众嫔妃便像是约好了一般,不论他去谁那儿,都劝他去皇后那里,就连武贤妃都是如此。皇后为人爽朗大度,多年来得众妃嫔爱戴敬重,他不是不知,只是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地步,这可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他便更不好废了。 也因此,这段日子以来,李隆基过得着实不算好——去哪个嫔妃那里都被往出撵,这样的皇帝,他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吧? 与此同时,他发现武贤妃被孤立了,想来是听说武贤妃想取王皇后而代之的缘故。他本来就因为王皇后和王守一,觉得武贤妃十分无辜,如今她与自己同病相怜,便更宠爱了武贤妃几分。 见李隆基近日这般与妃嫔们呕气,萧江沅十分好笑。趁着李隆基心情好,萧江沅便把心底的疑问提了出来:“大家……究竟为什么非要废后呢?” 【第33章·丽正书院集众才】(1) 李隆基笑容一僵,若有所思地看向萧江沅,久久不语,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连这个都想不到? 看来这不是个难解的题,萧江沅便往最简单了想,那便是……为了武贤妃?原来她家阿郎已经这样喜欢武贤妃了。她不禁想起了则天皇后,莫非大唐历史上,将要再出现一位武皇后?她家阿郎就不怕重蹈覆辙,重现武周么? 这时,李隆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御案?”说着拿起一卷奏疏,刚看就皱起了眉,“我还不够放权么,怎的有些小事还要呈于我来决定?我说这奏疏怎么越来越多,敢情他们为了偷懒,连权力都不肯要,想累死我么?” 萧江沅已经跪坐到了李隆基身边,听李隆基这么说,便伸手去拿李隆基手中的那卷奏疏。看过之后,萧江沅想了想,道:“是啊,此等小事,连臣都知道该怎么办。大家若嫌麻烦,不如以后都交给臣来处理吧。” 李隆基怎会不知,萧江沅这是在趁机揽权,说是要帮他,实则是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好让他渐渐再也离不开她,一切非她不可。她做得这样明显直接,他倒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便顺势考了萧江沅几番。见她应答得头头是道,早非从前生疏模样,李隆基犹豫了。 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有限的大好时间,都浪费在诸多小事上,可又不想任萧江沅达到她的目的,思来想去,他终究败给了自己的感受,同意了萧江沅的请求。 从此,但凡呈给李隆基的奏疏,不再仅仅先经过萧江沅的眼,还要经她的手,只有真正的国家大事,才会放到李隆基的眼前。而那些相对来说的小事,则全权由萧江沅代为处置,只需她随时知会李隆基一声即可。 起初李隆基还一一都听,后来见萧江沅都处理得甚好,李隆基就没有耐心花时间听了。至此,萧江沅的权力又大了几分——有些奏疏,她不想让李隆基看到,李隆基便看不到了。 道理是如此,萧江沅却从未这样做,一则还没有这样的奏疏,二则她想做的是权臣,而非奸臣。 就这样一直到了开元十一年二月,李隆基才在御案上又看到一件说大不大的小事:“怎么,官员贪污受贿,这事你不知道怎么处理?” 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反问颇感意外:“大家莫不是忙忘了,这次贪污受贿的不是别人,是金吾将军。” “那又如何?” “他是小张相公的弟弟。” 李隆基瞬间沉了脸。 这事闹得很大,张嘉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般通透的弟弟,有朝一日也能拖自己的后腿。想当年姚崇手底下一个小吏贪污,都能使得他丢了相位,如今更遑论自己的亲弟弟?张嘉贞焦虑得头发都白了不少,他门下四俊这下也没办法了,还是听同在政事堂的张说劝道:“你再如何急又有何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令弟是只能俯首认罪了,更重要的是保住你的相位啊。” 张嘉贞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与自己竞争的张说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惭愧又虚心地道:“那张相公,某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张说道:“你赶紧回到家里席蒿待罪,近日就别入宫了,免得圣人看到你生气,反倒不好。圣人见你诚心悔过,念你一直以来尽忠职守,没准就饶恕你了。” 张嘉贞连连点头,恭恭敬敬谢过张说,就收拾东西回了家。 结果,他不仅没有等到李隆基的宽恕,反倒等来了一道贬谪令——即日起赴幽州为刺史,速速出任,不得有违。 张嘉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入了张说的算计。他不入宫面见圣人,便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可不是任张说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圣人一定是听了他的谗言,才…… 他再如何悔恨,也改变不了发生的一切,只好愤然出京,离开了长安这个伤心地。 十数日后,张说正式继任中书令。 众人都以为张说争权夺利,只有他自己清楚,在多年地方的任职中,他已经看到了许多国家的弊端。他既然成了宰相,唯有集权,才能让自己不再束手束脚,大刀阔斧地改变他想改变的一切。他的目标,是让大唐更加繁荣昌盛,辅佐李隆基成为更加圣明的君主,同时让自己可与姚崇宋璟争辉,成为史书上最精彩的一笔! 他确实做到了。 他先是解决了军事上的两个严峻的问题。其一是过多的边疆守军,他一次性削减了其中三分之一,足足二十万大军,让他们解甲归田,一来他出将入相,知道边疆用不了那么多将士,二来国家以农桑为本,多了二十万精壮劳力在农耕之上,粮产便多了几分保障。 其二是过少的两京守军。这个他做得更加彻底,直接将运用已久的府兵制撤销了。所谓府兵,都是均田制的农民,没有战争的时候在家种地,一旦有了战争就要离家出征,连装备都要自己准备,好处是国家不用花太多的钱在养兵之上。在从前大唐建国,战乱初定的时候,这个制度还能行得通,可近年来征战渐多,府兵一没有时间在家里种地,保障家中吃用,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就逐渐不愿意当兵了。 ——当年的逃户,就有一部分源自府兵。 当兵的人少了,想要抽调其中一些来两京戍卫便更难。边防放出的二十万大军是要回到附近的家乡重拾农桑的,想从中调一些人来两京,那属于朝令夕改,且治标不治本,断不可行。 于是,张说干脆将府兵制改为了募兵制,即以钱财雇佣百姓来当兵,只要身体强健,无论是何出身都可以。这样一来,不出半月,仅在长安就招募到了十二万精兵。他们无须种田,只专心戍卫两京,其兵之精也较从前更上一层楼。 兵农之分,由此开始。 李隆基心知这是个好办法,可还是斟酌了许久才答应,因为国家的财政好不容易才在宇文融的手中,逐渐有了起色。眼下钱刚攒下一些,就都花出去了,李隆基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宇文融覆田劝农甚有起色,李隆基才放下心来。 改革完了军事,张说就把目光投向了政事。之前他将许多小事提交给李隆基处理,其中确实有一些他的小心思。皇帝会觉得累,他也一把年纪了,自然也觉得累。他有自己的专职,已经很忙了,还要同时兼职宰相,天天奔波在紫宸殿、政事堂和自己的本部之间。而且就算他累死累活地得出了决策,门下省说驳回就驳回,弄得许多事情没有效率也就罢了,面对许多官员,他就算是首席宰相也指使不动,尤其是宇文融。 ——张说真的太讨厌超脱朝廷管辖之外的使职了。 他便干脆上奏李隆基,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同时在其下设立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和刑礼房五房。取消门下省审核这一步,日后政务直接决议,随后便盖上“中书门下”的印。这样一来,宰相改兼职为专职,从此无所不管,总揽朝政。 这大大提高了推行政令的效率,也让宰相的权力有了更高的集中,不仅解决了许多繁琐和麻烦,也给李隆基减少了一部分压力——从前的一封制书,从草稿到最终定稿,是需要至少三度审核的,每一次都少不了李隆基这一步,他须得画日画可,事情才能往下进行。 李隆基从不吝啬给予宰相权力,如此便对张说更加器重。 萧江沅思来想去,总有不安:“这样一来,宰相的权力会不会过大?” 李隆基若无其事地点头:“会啊。” “那……” “那又如何?” 萧江沅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相权过重不一定是坏事,得看宰相如何运用。一个好的宰相,是不会弄权,误国误民的,而能否用到一个好的宰相,或者带出一个好的宰相,这是只有她家阿郎才能决定的事。 对她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相权重了,若有一天她家阿郎心生忌惮,而宰相还没到可以罢免的时候,她家阿郎便会扶植另一股势力与之相平衡。那股势力必须得是她家阿郎完全信任的,仅凭这一个标准,军人不行,朝臣不可,便只剩了宦官——天子家臣。 在这种时候,就连王毛仲都得靠边站,可不就是非她不可了? 整顿完了军事和政事,张说终于开始做他最想做,也最上手的事了。这也是李隆基最初想要任命张嘉贞和他张说为宰相,最终在二张之中选择了张说的主要原因。 从前中宗皇帝在位时,曾于太极宫中举行诗会,由惠文昭容上官婉儿来称量天下才俊,不少诗人自那以后声名鹊起,许多佳句也是从那时开始流传开来。 那样文采斐然的诗之盛会,给李隆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自那以后,他心目中真正的盛世,就与诗有了不解之缘。他还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国家不仅富饶了,就连那街头的小儿都能出口成章,百姓不论做什么都能吟出诗来,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又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大唐? 【第33章·丽正书院集众才】(2) 只是在即位之初,大唐才刚刚安定,李隆基便将自己一腔热血与心思,都放在了最基本的民生之上,使得文坛沉寂多年。而经过了这多年的经营与发展,国家终于农桑稳定,财政蒸蒸日上,武功也已反败为胜,边疆步入安定,便只剩下文治,需要有人帮助他大张旗鼓地复兴起来了。 张说可是文坛领袖,和苏頲并称“燕许大手笔”,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张说的建议下,李隆基设立了丽正书院,用作编修经史,为天下文士提供了更多的官职。他任命张说为修书史,以总领书院众学士,同时招纳了太常博士贺知章等文学之士,让他们或著书立说,或为天子讲论文史,还给予了他们十分优厚的供应和待遇。 萧江沅并没有像李隆基那样兴奋,她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件只能花钱,却得不到什么丰厚结果的事。她的不以为然其实藏得很深,但还是被李隆基捕捉到了: “怎么,你讨厌文人?” 此时,萧江沅和李隆基正坐在紫宸殿里看奏疏,没有外人在,萧江沅便坦然地道:“谈不上讨厌,只是也没那么喜欢。” 比起文人,萧江沅更喜欢像宇文融那样的能臣,因为他们更实用,可以解决实际问题,而不少文人都有着同一个毛病:过于理想,不切实际。官吏之间,她也更喜欢吏,因为官往往只提供决策和命令,而真正办事的却是吏。 李隆基笑道:“惠文昭容竟给你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么?” 萧江沅闻言怔了一下,仔细一想,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李隆基不解道:“不对啊,按理说你是被惠文昭容领出掖庭悉心教导的,该对文学之士印象极好才是。” 萧江沅淡淡地道:“所谓文学,不过是一个被惠文昭容用来谋权权力的物件,是许多人初入官场时所投的门帖,还曾让一个叫宋之问的文官,仅仅为了抢夺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杀死了那诗的作者、他的亲外甥,所以一直以来,臣总觉得它既不干净,也不单纯。” 还有一句,萧江沅没有说出口:对于李隆基重用文士,让他们可以仅凭文学便得高官厚禄,其前景,她也并不看好。 李隆基反驳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文学本身或许不够单纯,但绝不是不干净的,甚至是美好的,若有污点,那也是运用它的人犯了错,你不该怪到文学的头上,而那些品行高洁的真正文士又何等无辜?” “比如?” “太常博士贺公,我看就很不错。为人旷达,才学甚高,书法也好,德行更没有问题。” 萧江沅回忆了一番,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李隆基扬眉笑道:“你看,你连他的诗都会背,还说不喜欢。” 萧江沅点了点头:“贺博士确实很好。” 李隆基一听这话不对,细想了想,恍然道:“该不会是有惠文昭容珠玉在前,如今的一些文士,便入不了你的眼吧?” 萧江沅翻阅奏疏的动作微微一顿,嘴上却紧接着道:“有大家这般重视,文学必会越来越兴盛,才子才女亦会越来越多。惠文昭容毕竟已经作古,再如何也不能做得更好了,而后生可畏,来日尚可期。” 话是好话,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可李隆基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就是如他所言的那样,瞧不上当下许多诗人文士。他还就不信了,等他发扬了文治,还出不来多少能比得过上官婉儿的才子?李隆基这样一想,大笔一挥,就让张说和贺知章等人都入了集仙殿办公修史。 朝文武百官众多,对于李隆基的这项政令,自是众说纷纭。科举出身的文官,大多喜不自胜,武官也不乏文采斐然者,一半有余也不反对,其余的则和萧江沅持相似的看法,中书舍人陆坚更在朝会上启奏李隆基:“臣以为这些人比当年的斜封官虽好上许多,对国家的益处却十分有限,可以说平白耗费钱财,还请圣人将其废除。” 不等李隆基反应,张说就先站了出来:“自古以来,许多帝王在国家安定之时,要么大兴土木扩建宫室,要么广增声色之好,可咱们的圣人呢?却在礼遇博学的大儒,致力于修撰先圣遗留的诸多文献典籍。这其中所费之钱财分明极为有限,对我大唐臣民乃至子孙后代的好处却是绵绵不绝。陆舍人好歹也读过圣贤书,所言怎的如此不明事理?” 一番话说得陆坚久久无法反驳。 李隆基便顺势大力推行,还改丽正书院为集仙书院。不久之后,他还罢免了陆坚,经张说推荐,改任张九龄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便算是天子近臣了,要与起居郎和部分史官一同,时常跟在天子左右,故而张九龄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紫宸殿中。 因为紫宸殿主人李隆基并不是个严肃的人,萧江沅又向来以好脾气著称,所以一直以来,紫宸殿并没有众人想象得那般森严肃然,甚至有些张扬肆意。宫人和宦官在紫宸殿当值的时间一长,待把李隆基和萧江沅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便都轻松胆大了一些,有的还敢开李隆基的玩笑。可自从张九龄一来,紫宸殿就少了许多聒噪,竟反而安静规矩了许多。 宦官还好,不过是挺直了身躯,让自己显得更有姿仪,那些宫人就很明显了,不仅再无说笑之态,更连往日里得明艳活泼也收敛了不少,乍眼一看,要多贤淑就有多贤淑。 若只是他们便也罢了,连李隆基见到他,都更添几分端正明君气质,萧江沅看在眼里,不觉好笑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张九龄确实姿容绝世,风仪超然,可他竟能引得众人如此,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此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朝中选官用人之时,为何容貌要放在第一位。 不知为何,在看到张九龄仕途顺畅的时候,她竟想起了李林甫。倘若姜皎还在,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还不一定是张九龄的吧。 距离姜皎逝世已经半年多了,武贤妃都已顺利诞下了公主,李林甫却迟迟没有来寻自己,萧江沅不觉有些好奇,那人分明有着汹涌深沉的野心,不会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做吧。 李林甫当然不会这样浪费时间。自从把姜皎的丧事办完,他就开始另觅高枝,没过多久,就与源乾曜之子源洁攀成了熟识。 按理说两位宰相,源乾曜显然不如张说权重,若想攀交情寻帮忙,也该找那最有能力的。李林甫不是没想过找张说手底下的人,碰碰运气,比如近日风头正劲的张九龄,只可惜想法刚刚涌现,就被他打消了——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林甫在文学上毫无造诣,只有实干这一项拿得出手,别说高攀不上,就算攀上了,也会被日日歧视,好没意思。倒不如源乾曜这边,虽权势上差了不少,可好歹也是个侍中,有些人事上的事,多少还是能使上劲的—— “近日不是有司门郎中一职空缺了么,区区五品,堂堂宰相还做不得主了?” 源洁最受不得有人质疑他父亲的权力和能力,本来父亲成天被张说压着一头,他已经够不服气的了,因为父亲一直都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他才没发作过。认识了李林甫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朝中有不少人都为父亲抱不平。 “不就是个五品郎官么,我亲自带十郎去找父亲,就不信办不成了!” 张九龄近日之所以风头正劲,并不仅仅是因为紫宸殿的变化,这要源于之前的一日,李隆基一时兴起,非要在下朝之后上丹凤门上看风景。 萧江沅心里清楚得很,这哪里是要看风景,分明是要看那下朝归家的人啊。她一时忍不住,便问:“张舍人……当真就好看到那种地步么?” 李隆基瞥了萧江沅一眼,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你怎的连美丑都分不清了?” 萧江沅认真地反驳:“……臣分得清啊。” “你分得清就不会让静忠做你的徒弟。”李隆基微微翻了个白眼。 这都几年了,他还斤斤计较这个事?萧江沅哭笑不得,无奈叹道:“这是两回事。臣知道美丑,却不会因此就鄙视那些天生貌丑之人——那不是他们的过错。而臣今日不理解大家的是,张舍人再如何好看,也不及大家,大家日日看着自己的容貌,为何还能对张舍人如此欲罢不能?” 一阵冷风袭来,让李隆基呛了一口:“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过分了。” 他还没自视甚高到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步。 “大家不这样认为?” “当然不!” 萧江沅看了看其他宫人宦官:“你们也不这样认为?” 要不是刚刚李隆基表过态,宫人宦官此时就得哭出来——天子就在这里呢,你让他们怎么回答? 见众宫人宦官也连连点头,萧江沅有些困惑:“可……臣是真的觉得,就算是朝臣中的佼佼者张舍人,也不如大家长得好看。难不成……臣真的在美丑这里,分辨能力差了些?” 【第34章·今年花落颜色改】(1) 若是别人,这就真成了谄媚之言了,可这话从萧江沅嘴里说出来,就自带了一种让人信服的意味。就算她说的与事实相违背,众人也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表里如一,言即其想,更何况心中知道萧江沅绝不会欺瞒自己的李隆基? 萧江沅话里话外无意间流露出的意味,也只有他才能感应到,并瞬间明了。 李隆基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他的心在悸动,脸竟也发烫起来,让他忍不住以手背掩唇,看向别处,轻咳几声。不一会儿,他蹭到萧江沅身边,附耳低声地道:“不是你难以分辨,而是因为我对于你来说,与他人都不同。” 萧江沅想了想,点头道:“阿郎于臣而言,确实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这四个字从萧江沅嘴里说出,还是用来形容他的,可真着实不易啊。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这是不是说明,他在她心中,不仅仅有情爱所系,就连地位也终于超过了祖母? 一定是的。李隆基一时神清气爽,轻哼着花奴近来修好的曲调,望着张九龄的翩翩风姿,真觉得这世间尽是美好。 忽然,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你们快来,看看张舍人拿的是什么?” 朝臣上朝,要带笏板和鱼符。鱼符是在入宫时作身份检查之用,笏板则是要写好即将上奏的事项,以免事情太多,朝臣上朝时给忘了。朝臣一般只带一个小厮,或骑马或骑驴,自家中到大明宫之间往返。 出宫之际,许多不拘小节的朝臣都直接把笏板和鱼符别在腰间,然后飞身上马,就离开了。李隆基之前没见过,如今看见了,只觉得太过随性,粗俗无比,难以入眼。 再看看人家张九龄,提前准备了专门的布袋,将笏板和鱼符分别装好,然后系在腰间,再在小厮的帮助下上驴,怎么看都显得仪态优雅。 这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帮朝臣都不知道学学的吗?李隆基不乐意了,他希望满朝文武都能像张九龄那样俊秀风雅,便让萧江沅着令尚宫局,为每一位官员都配两个款式优美的布袋,要尽快,争取下次大朝会的时候就发下去。 萧江沅:“……” 李隆基说得简单,萧江沅办起来就难了。先不说款式,这用料和颜色就得先确定,毕竟朝臣们各有品级,不能都用一样的,尚宫局也为此煞费苦心。老尚宫直接累瘫,告老退休,萧江沅还得再启禀王皇后,再择选出一个尚宫来。 尚宫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除了卧病在床的太子生母赵昭仪,后妃都推荐出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其他嫔妃与王皇后站成一线,推荐的都是同一人,唯独武贤妃推荐的是另一个人。 萧江沅对后宫的尚宫之争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希望她们能再快点,别耽误了李隆基的事。可武贤妃一反常态,面对后妃孤立,态度也强硬了起来,最后这样一件小事,竟牵扯出了内廷女官贪污受贿一事,那罪人正是王皇后及其余妃嫔所荐之人。 听闻内廷也有贪污受贿一事,李隆基大怒并亲自插手,最终尚宫之争,武贤妃大获全胜。 此后后宫诸事,尽归武贤妃管辖。 萧江沅心知大局已定,便在王皇后又寻上自己的时候,只告诉王皇后,专心生子,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尚宫一定,事情办得就顺畅了起来,虽还是未能赶上大朝会发下,但等到十月初一,将布袋与天子所赐的冬衣一同赏下,还是来得及的。 结果这时候李隆基又出幺蛾子了——他非要亲自给宰相设计布袋,所以直到十日以后,启程前往骊山汤泉宫的前一日,属于张说和源乾曜的一共四个布袋子,才终于完工,还要由萧江沅亲自,送到两位宰相手中。 如今政事堂已经改名为“中书门下”,为了方便,众人便干脆称此处为“中书院”,愣是把门下省忽略了。源乾曜作为门下侍中,对此却看得很开,一直以来,都和张说十分融洽地同在这中书院里办公。 这一日,萧江沅抵达这里的时候,屋内并无一人。 自从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同时设立了五房之后,宰相就很少去往别处做事了,今日这样空旷,倒真难得,萧江沅便趁此机会四处看了看。 屋内格局和摆设,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然而萧江沅仍是看得很新鲜——从前姚崇宋璟在时,她可是从来都没进来过。 与墙上都是法律条文的大理寺和刑部完全不一样,与其他官署也不相同。这里一眼望去,让人完全无法和国家最高行政之所相联系,它就像是一间比邻山水的书房,只容许风月无边,实际上却可谈笑间,就能纵横权力,摆布天下。 忽然,萧江沅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交谈的人声,是源乾曜和一个青年男子。 “我这还要同张相公一同去集仙殿呢,你拉我回来做什么?” “阿耶又不是集仙殿学士,张相公让你跟着一起过去算什么?” “你这孩子……” “好了,阿耶。儿要不是有事,也不会如此。” “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事?” “阿耶,此事不好在外头说,反正张相公也去集仙殿了,咱们回政事堂说。” “是中书门下。” “好好好,阿耶说什么就是什么。” 耳听这父子二人就要进中书院了,萧江沅一时既不想打断他们父子的谈话,又想知道是什么秘事,竟如此神秘兮兮。见南墙设立了一架高大的山水屏风,她便悄悄地躲了进去。 刚一走到屏风之后,萧江沅就怔愣在原地—— 李林甫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一边拱手行礼,一边摇头示意她别发出声音。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类似的场景,恰好在萧江沅和李林甫舅父姜皎之间发生过,只不过眼下,她的身份变成了另一个。 萧江沅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林甫。她的眸波在李林甫和屏风外的父子身上来回流转,终是停留在了屏风外。 只见源洁问道:“阿耶,司门郎中一职,是不是还空着呢?” 源乾曜点了点头:“是啊。” “那张相公可有人选顶上?” “不过五品郎官而已,他还看不上,此事便交由我全权处置了——怎么,你想做?” 源洁乖巧地笑道:“有阿耶在,儿自然有更好的去处,儿今天啊,是给阿耶引荐人才来了。” 源乾曜冷哼一声,断然道:“我不想见。” 源洁的脸色瞬间一垮:“别啊,阿耶。” “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推荐出什么人才,别总什么狐朋狗友都往我这推。”源乾曜说着,便径自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屏风里的萧江沅闻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虽没有发出声音,却还是让一直紧盯着屏风外的李林甫感觉到了。他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发现她也正凝视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冲她耳语了一句:“我还真是个狐朋狗友,源相公果真目光犀利。” 见李林甫如此坦然便接受了这个并不算好的词汇,不以为耻,竟还有些得意的样子,萧江沅愈发觉得李林甫有趣了。 便听屏风外源洁又道:“阿耶,儿发誓,儿这次推荐的绝对是个大才!” 萧江沅和李林甫闻声看去,便见源洁已经黏到了源乾曜身边:“阿耶就算不见,好歹听儿说说,待知道了那人是谁,阿耶就明白儿此番绝无虚言了。” 源乾曜拿自己的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想着听听而已,也无伤大雅,万一真是个人才,也算他儿子有功于社稷了。只听源洁道:“太子中允,李家十郎!” 源乾曜颇觉意外,朝紫宸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道:“皇族宗室之后,先楚国公之甥,名为‘林甫’那人?” “正是他!怎么样,儿此番所荐之人,是不是相当合适?” 源乾曜脸色一沉:“你以后不许再与他相交。” 源洁往屏风瞄了一眼,忙道:“这话从何说来?阿耶,十郎十分精明强干,又已经是太子中允,不过平级调动而已,又不是升官。他的能力只做个闲职太亏了,到底……” “郎官虽小,却须得品行端正有威望,岂是他哥奴能任的?”源乾曜肃容道,“为父的话,随你听不听,此事我不答应!” 说完,源乾曜就拂袖离开了中书院。 待源洁一脸歉意地走到屏风后时,李林甫已经整理好了脸上的神色。不等源洁开口,他先反过来微笑安抚,仿佛自己浑不在意一般。 等他们都走出了中书院,萧江沅才从藏身的窗帘后走了出来。 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李林甫在听到那句话时突然紧蹙了一下的眉心、双眸的倏然微眯,以及他唇边与笑意融合在一起、分离不开的狰狞。 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把布袋在两位宰相各自的桌案上放好,便回了紫宸殿。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生平第一次,向李隆基开了荐官的口:“八品监察御史尚缺一位,大家以为,李林甫此人,如何?” 【第34章·今年花落颜色改】(2) 李隆基对李林甫并非全无印象,只是印象不深罢了,但还记得他是宗室的后代、姜皎的外甥:“他现在是五品太子中允,你却要他改任八品御史?” “他的官职是因先楚国公才得来的,如今先楚国公已死,他也该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 李隆基想了想,道:“阿姜死都死了,何必对他的外甥赶尽杀绝,你当我真那么冷酷无情?他做这太子中允也有一段日子了,便升他为国子司业吧。” 这倒是意外之喜。国子监副手司业,从四品下,掌儒学训导之政,不仅升了职,也算有点实权了。 萧江沅回想起李林甫那一瞬间失控的神情,竟有些暗暗期待起来。她今日给了他机遇,不知日后,他能否用行动证明自己。一个在当朝宰相看来,连个郎官都不称职的哥奴,日后能在朝堂上走到哪一步呢? 她正想着,边令诚急匆匆入殿来报:“不好了,大家,出事了!” 萧江沅闻言声音一沉:“理好思绪,好好说话。” 边令诚忙道了一句“是”,才接着说:“张尚书和张相公打起来了!” 张相公自然是张说,这个张尚书指的则是近日刚被李隆基召唤回京,任职户部尚书的张嘉贞。 眼下已是开元十二年,据户部统计,自从宇文融覆田劝农三年来,全国上下足足增添了八十余万户子民,同时有大量土地随人口入籍,得税收百万余贯。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与此同时,户部的工作量也大了起来,李隆基便觉得现任的户部尚书能力不足了。想到从前张嘉贞确实精明强干,便把他召了回来,结果没想到人才回来没几天,就又出事了。 ——还是在这一晚,李隆基亲自安排,于中书院所设的接风洗尘饮宴上。 李隆基不觉有点头疼,便听又一个宦官入内报道:“启圣人,左监门卫将军凯旋,人已在大明宫外了!” 右监门卫将军是萧江沅,左监门卫将军正是她结拜义兄杨思勖。七月五溪蛮族作乱,李隆基便派了杨思勖率兵前去平乱。杨思勖早在开元初年就小试牛刀,已得李隆基信任与肯定,如今更不负众望,很快就平息了乱象,赢得十分痛快。 李隆基大悦之余,刚见到杨思勖,就让张九龄拟制:晋杨思勖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加辅国大将军衔。然后,他笑对萧江沅道:“你这义兄数年来步步高升,你怎么还在原地?” 萧江沅谦逊地道:“阿兄高升,乃是军功之故,理所应当,无可指摘。臣无能,只能在大家身边,于一些小事上略加帮衬,多年不升官也算正常。” 更何况今日之前,她的位置还是大唐开国以来,宦官中最高者,而今日之后新的最高者虽换了人,却还是她的义兄,其实差别不大,都在为宦官的势力添砖加瓦。她虽不满足,却并不着急,只要她身份不变,加官进爵是早晚的事。 萧江沅身无大功,贸然升官恐会引得朝野侧目,确实不如杨思勖顺理成章,但这不代表李隆基不会想别的办法,提高她的真实地位。 萧江沅这些年来对李隆基的好,他心里还是念着的,便道:“你这就妄自菲薄了。将军当上,我寝方安,这便是将军的功劳,谁也难以企及,谁都无可比拟。” 杨思勖也帮腔道:“正是。大家身边事或大或小,千头万绪,若是老臣,可绝对做不来的,贤弟却能得心应手,未曾出错,又得大家如此赞誉,真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不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多年来的照顾也好,合作也好,他一定会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虽然他平日里很少表达。但她没想到,就在今日,看似寻常如每一日,他竟突然地开口了。她更没想到,他竟会用如此直接的表达方式,说出口的话竟也这般有份量。 萧江沅一直以来,情绪上很少有波动,今夜却着实感动了一番。这代表她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些许的回报,也代表李隆基认可了她作为宦官的价值和意义,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李隆基会因此便放弃让她回归女子的身份。 萧江沅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并不容易知足,可今夜,她想细细品品这滋味。 这话的份量确实不轻,竟能让一直淡淡坐在一边安然办公的张九龄,极为偶然地笔下一顿,就连刚刚听闻张嘉贞和张说打架的时候,他作为张说引为同宗又大力提携之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此时,张九龄已经拟好了晋封杨思勖的制书。李隆基看罢,只觉得万分满意:“天色已晚,这里也无其他事了,你且随边令史去用一用晚膳,然后再去中书省值夜吧。” 张九龄感激过李隆基的细心,又向萧江沅和杨思勖相互致礼,便退出了紫宸殿,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待张九龄离去,李隆基不禁叹道:“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一身正气却温文尔雅,不锋利而坚韧,怎么跟张相公聚到一起了呢?除了文采,张相公能与他说得上话,其他的,张相公怎么同他比啊?” 再如何逃避也没用,李隆基终是让萧江沅亲自去中书院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让张说和张嘉贞承诺,以后他们二人必将和平相处,只是表面上的也可以。实在不行,他学一学中宗皇帝的方法,干脆让他二人连为同宗结拜兄弟也成。 萧江沅把李隆基的话转达成了淡淡的威胁,这下张说和张嘉贞都老实了。 待萧江沅离开,张九龄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刚刚来通知过张说,日后对待萧江沅,要以尊敬为主,保持距离为辅。具体是为什么,他身为中书舍人,为了保证天子身边的事至少不从他的口中泄露,便怎么都不肯说。 张说起初不明白,却仍是照做了,尽管他是挨打的一方,就算闹到天子面前甚至朝堂之上,他也理直气壮。 张嘉贞则是觉得,今晚的萧江沅与他从前见过的不太一样,让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听话,反正听她的准没错。 一场闹剧到此结束,欢笑却并没有停止。李隆基对萧江沅的赞誉,也渐渐地在萧江沅和杨思勖,甚至李隆基本人的授意下,流传开来。 前朝很是热闹,后宫则意外地安静。 自从尚宫之争落败,王皇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蓬莱阁里,再未出门。李隆基听闻了此事,不觉有些担心,就去蓬莱阁看过她几次。可每次过去,王皇后要么在率领身边所有识字的人,苦读医书,要么让清阳公主入宫,给她尝试各式各样的民间助孕偏方。 于是,李隆基就不太想去了。一则压力甚大,二则……他看到王皇后那般充满热忱几近痴狂的模样,会觉得愧疚。 ——因为他从来就没放弃过废后的念头。 这一年,机会终于来了。 王皇后多年未有身孕,能尝试的方法都尝试过了,故而她再如何强求,也没有让结果有任何的改变,更何况李隆基都不怎么来了。百般无奈之下,她上书李隆基,请求他务必准许,让她的哥哥王守一入宫相见,聊表慰藉。 李隆基没有拒绝王皇后,王守一便再度堂而皇之地出入宫闱了。在王皇后的决心之下,王守一请来了一个法号为明悟的僧人,对外说是帮皇后静心,实则是行压胜之术,希望这最后不得不行的办法,能让他们愿望达成。 那明悟帮王皇后做了一场“祭祀南北斗”的法事,然后将法事中用到的那块刻有“天”、“地”和“李隆基”五字的霹雳木,交给王皇后,让她佩戴在身上,然后照着与霹雳木放置在一起的符文绢帛念上一遍,就算大功告成,最后静候佳音即可。 只可惜,佳音未得,噩耗已至。 蓬莱阁发生的一切,李隆基早已心知肚明,便拿捏好了时机,人赃并获。 但有一点,李隆基始料未及,他也没有想到,他的结发妻子,竟真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那符文上写着的咒语是: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第35章·明年花开复谁在】(1) 蓬莱阁乃是后宫里最大的殿阁,在当年韦庶人居住于此的时候,就曾修缮过,故而大明宫虽已建立多年,蓬莱阁却还是崭新的。既名为阁,便是立在高台之上,一共两层。夏日时住在二层,只需开窗,便可感受到习习凉风,吹散心头一片盛夏带来的暑热。 李隆基喜欢登高,又不耐热,往年是很喜欢在夏日来这的。 今日来此,他却觉得由内而外,彻骨寒冷——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手中紧紧攥着霹雳木和符文,愤怒让他讲不动仪态,松松垮垮地坐在主位之上,俯视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众人。 殿内一片静谧,只能听见明悟法师瑟瑟发抖时,袈裟的摩擦声。清阳公主和王守一及众宫人宦官都俯首跪着,唯独王皇后微微昂首,端正站着,神色平静地面对着李隆基。 她以为她会恐惧,会请罪或是求饶,可真事到临头的时候,她不仅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竟然还觉得解脱。 ——这漫长的折磨,终于走到了尽头。 王守一见妹妹迟迟不说话,连跪都不肯,不觉又气又恨,刚要开口,就听李隆基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紧接着,李隆基不听任何辩解,抬手便发落了诸人: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宦官,一律免去所有官职,杖责八十,罚入掖庭;按照亲疏,如王宫正这等贴身侍婢,直接杖毙;清阳公主立即与其夫王守一和离,并去玉真观居住,无诏不得外出;王守一贬为潭州别驾,即可滚出长安;皇后王氏…… 李隆基默了默,先让萧江沅去处理蓬莱阁宫人宦官一事,然后命人把清阳公主直接押到玉真观,王守一则立刻赶出宫去。 殿内立即喧嚣起来,充满了慌乱的哭喊。萧江沅有备而来,当即令一队卫兵将众人都拖出殿去,自己则最后离开,还十分贴心地为李隆基和王皇后关上了殿门。 蓬莱阁中,终于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 说是夫妻,此刻却如同陌路。 李隆基走到王珺面前,一手举起符文,一手指着符文上的字,几度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王珺抬眸便能看见李隆基既愤怒又有些受伤的神情。她明白他的愤怒,却想不通他受的伤源自何处。他不是早就想废了她么,如今她给了他机会,他该高兴才是。 她的目光流转到了符文上,忽然垂眸,自嘲地一笑:“妾无话可说。” 被王珺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一激,李隆基随手便将霹雳木一掷。断裂之声骤然响起,刺痛了王珺的耳朵。 她皱了皱眉,转眸望了望那几块碎木,叹道:“三郎想听妾说什么?说妾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若非万不得已,走投无路,如何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就算妾说了,三郎会信么?就算三郎信了,又会放过我么?” “你看看这符文上都写了些什么?你这是只想要一个孩子?!” “原来我佩戴了这条符文,便是有意颠覆三郎的权位和江山?所以三郎不仅愤怒,还有些受伤和难过……不知三郎是失望于皇后的不忠,还是妻子的异心?而我,是应该惭愧于自己有负君主的信任,还是应该感念三郎对我,仍存了些夫妻之情?” 李隆基被王珺问得一愣:“你我既是帝后君臣,也是多年夫妻,自然既有忠义,也有情分可言。” “是么?”王珺正视着李隆基的眼睛,“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三郎究竟为何执意废后——恐自我封后那日起,三郎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对吧?” 似被戳中了心事,李隆基躲开了王珺的目光。 王珺浅浅一笑:“三郎未免太抬举我,竟会担心,我会紧随其后,成为第二个则天皇后?三郎分明知道,我虽是皇后,却更是三郎的妻,可惜这么多年的了解和情意,都抵不上一个莫须有的怀疑。今日,不过是印证了三郎的忧虑和猜忌而已。” “终究到头来,我已不再是王珺,而三郎也不再是三郎,我早该清楚的……”王珺悠悠一叹,“早在当年三郎做太子,想打掉杨氏腹中的小三郎来自保之时,我就该知道了……我真正想做的,始终只是临淄王李三郎的妻。” 至于国母,皇后?若与李三郎无关,谁又稀罕? 王珺从来都没对李隆基说过这样多的心里话,李隆基一时心神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但也仅此而已。早在他当年决定废后时起,就已然注定了今日的结局,眼下大局已定,更毫无转圜的余地。 王珺心里清楚,便深吸一口气,终于跪了下来:“压胜之术,大逆不道,妾甘愿领罪,请圣人废后。民间夫妻缘薄,尚可和离,一别两宽,妾别无所求,只希望圣人能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给妾留一些体面与尊严。” 这一点,李隆基满足了王珺。他虽将王珺废为庶人,却让王珺住进了罔极寺,一应皇后待遇照旧,俸禄不减,也有人侍奉。 至于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好命了——王守一在贬职的路上,被李隆基的一道诏书追上,就地赐死。 此时王珺还不知此事,她正素衣白裳,长发厚厚一挽,通体无饰地站在蓬莱阁前,抬头定定地望着这座殿宇。她刚摇摇头,转身要走,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皇后留步!” 她回过头,是刘德妃携皇长子和皇六子,急匆匆地追过来,双眸含泪,而泪中满是不舍。自从刘德妃出声,病中的赵昭仪也被太子搀扶着走了出来,一直养在王珺跟前的皇三子更直奔王珺跟前跪下,紧紧地抱着王珺的腿,痛哭失声。 其余的妃嫔也渐渐出现在蓬莱阁前,围在王珺身边,或像皇甫昭容一般强忍着不哭,或如柳婕妤一样用袖口拭泪,皇子公主们大都受过王珺的疼爱,也都拉着王珺的衣服不让走。 王珺先把皇三子扶了起来,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然后爱抚地摸了摸其他孩子们的头,虽一直笑着,眼中也忍不住湿意渐浓。她刚一抬头,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就看到不远处,一身正红盛装的武贤妃已经到了。 见王珺凝视着一处不说话,众人顺着王珺的目光看过去,方才悲戚却温馨的氛围顿时一收,像是街面上的尘土,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细雨,压实在了地面。 武贤妃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犹豫过,却仍是决定过来送送王珺,好歹多年来相识一场,也算有些姊妹情谊。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宫里怎样的排挤——她并不在意,也完全承受得起,她却不知道王珺看到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先是一如从前一般,给王珺行了个礼:“殿下安好。” “我已是庶人,你不必向我行礼。”王珺一边说,一边一步步朝武贤妃走过去。 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立即让开了一条路,便见王珺脚步越来越快,马上就要抵达武贤妃面前的时候,她却方向一转,朝一边的卫兵迈去。 她一把抽出卫兵的仪刀,翻身舞动起来,像春日里枝头因风而弹动的桃花,似夏日中倾盆的大雨,如秋日间疾驰而过的风,又好似冬日时慢慢落下的雪,时动时静,时缓时急,时而柔和,时而又凌厉。 众嫔妃虽知道王珺会武,可除了李隆基临淄王时期便随侍的那几位老人,其他人都尚未见过,这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武贤妃也是第一次见,便看得十分专注和认真。 王珺的动作虽不生疏,身子却不如从前柔软了,甚至会因为她用力过猛而略显抽痛。可无论她皱眉还是如何,唇边都始终噙着笑。 当动作停止时,她手中的仪刀正好指向武贤妃! 【第35章·明年花开复谁在】(2) 那刀尖离武贤妃的眉心,不过毫厘而已,武贤妃却不躲不避,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仿佛早就知道王珺不会动她。 王珺见此,立即收势,然后走到武贤妃面前,将仪刀郑重地交到了武贤妃的手中。见一个尚未及自己腰高的小男孩正躲在武贤妃裙后,偷偷地看着自己,她温柔一笑:“十八郎都长这么大了,身体还康健吧?” 武贤妃接过仪刀:“是,等他过完生辰,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这襁褓里的,是咸宜公主?” “是。” 王珺怜爱地摸了摸咸宜公主的小手:“你是有福气的,别的公主都是下降的时候,才有封号,你才刚出生没多久,封号和食邑便都有了。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别再让你的父母伤心了。” 武贤妃见王珺如此,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我确实从未害过你。” 王珺微怔了一下,道:“我知道。” “……你多保重。”武贤妃又道。 王珺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方道:“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你若能听进去自然是好,听不进去也无妨——三郎,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可他过于英明,多少会伤害到身边人。他还是一个多情的人,却也薄情,他的柔情,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绝情。倘若有一日,他对不住你,希望你能原谅他,好好地跟他在一起。” 王珺的话里有武贤妃品不透的意思,武贤妃却依然能看得出来,王珺乃是出自真心,并非有所图。既是真心,如何不能应? 见武贤妃欣然应允,王珺便放心了。她转身面向众妃嫔,朗声道:“多年未练,技艺粗陋。今当别离,不复相见。谨以此舞赠与众姊妹,从此天高云远,各自……珍重!” 蓬莱阁前又响起阵阵哭声,待王珺启程,竟是武贤妃率先领子女与众宫人宦官朝王珺拜礼: “恭送……皇后殿下!” 众妃嫔这才对武贤妃有所改观,也随之拜别王珺。“皇后殿下”这四个字声声入耳,响彻云霄,就连紫宸殿里的李隆基,都可以听得到。 萧江沅见李隆基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下,便知他的心思已经飞远了。想了想,她道:“若舍不得……许还来得及。” “胡说!”李隆基立即回过神,“废后诏书已天下,此事已成,不必多言。” “那……不如让臣替大家去送送废后。”萧江沅并不是在询问李隆基的意见,而是说完,就径自离开了紫宸殿。自始自终,李隆基都没有阻拦。 过了一个多月,后宫里终于开始有了猜测新后人选的言论:有的认为是太子生母赵昭仪,可赵昭仪近来重病,也不知能不能好,恐立了也白立;也有人认为是武贤妃,毕竟她宠冠后宫,又子女双全,还掌握着后宫大权。 偏偏李隆基那里一丝反应也无,竟仿佛根本没有立新后的意思。武贤妃知道王珺对李隆基来说意味着什么,便从不提新后一事。其他人也都开始意识到,或许……圣人又舍不得废后了。 可就在这时,罔极寺传来了废后重病不治的消息。又过了一个多月,消息竟直接变成了“神志不清,昏迷不醒,恐病入膏肓,该备其后事矣”! “大家要不要去看看废后。”这一次,萧江沅还是没有向李隆基征求意见,而是直接拉着李隆基换上便服,去了罔极寺。 可在他们进入到王珺所居住的院落时,他们分明看到王珺一身绛紫色花鸟团纹的胡服,脸上也带了清丽的妆,纤纤站在院中松柏之间,微笑着仰头,沐浴着温暖的日光。 她的长发如马尾一般束起,十分英姿飒爽。李隆基望之不由一愣,这景象,他分明在何时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下一瞬,王珺已手拿长枪,在院中舞动起来,一招一式,都让李隆基无比熟悉。 可没过一会儿,她就瘫倒在地。 萧江沅忙奔了过去。见李隆基没跟上来,她回过头,只见他站在原地,神情恍然又怔忡。 李隆基看到了,他看到她方才回眸一笑,正如新婚后第一日晨起。她分明看见他了,却仍能笑得出来,想必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当年的临淄王李隆基。 ——那是他永远也回不了的过去。 他也从未想回去。 可他仍是一步步走近,将王珺抱在了怀里,却听萧江沅轻轻地道: “废后已逝。” 李隆基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怅然若失”。而残酷的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但他并不后悔。作为天子,他曾几何时,便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儿女情长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要的是一个完全稳定、毫无隐患和威胁的皇权与国家,而直到现在,他才真的开始放下心来。 王珺死后不久,李隆基的二哥李撝也去世了,李隆基因此沉寂了好一段日子。他虽还是照常上朝和处理国事,也依照惯例,一到冬日,就带领着臣工们往骊山汤泉宫奔,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哪怕张说把张九龄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然后把张九龄推到李隆基面前去,李隆基也不过赞赏了几句,仅此而已。 张说慌了。他还有事要跟圣人说呢,虽说是个大好事,但若圣人一直沉浸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中,这该怎么开口啊,万一触了圣人的霉头,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了。 对了,他可以先向萧将军取取经啊。 想到便做到,张说这一日跟李隆基谈完国事,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便不由分说非要请萧江沅去中书门下喝茶。 萧江沅忍不住皱了皱眉:“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不不不,萧将军误会了!”张说笑嘻嘻地道,“张某是有事要说,有要事要说。” “可奴婢还要侍奉圣人……不如这样,相公到奴婢那里,也可不为外人知晓。” 谁还不知道萧江沅是跟李隆基睡在一个殿里的?张说更不放心了,便只好拉着萧江沅走到一边树荫下,轻声细语地道:“近来圣人还在为废后过世一事感伤?” 萧江沅点了点头:“毕竟多年夫妻,与亲人无异。” “可圣人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是啊,所以圣人一直以来,仍是以国事为重,难道相公不这样认为?” “不不不,张某的意思是,有一件比日常政事更加重要的事,圣人就没考虑过?” “相公说的是何事,可方便……说与奴婢听?” “萧将军这是哪里话?”张说说着便与萧江沅耳语了一番,“……此事事关重大,能否请将军趁着圣人心情好的时候,问问圣人的意思?” 若是平常,萧江沅决然不会答应。一则这属于她与朝臣过从甚密,二则她替朝臣问了,万一李隆基一个不高兴,受苦的可是她。张说这是宰相独大,风光无限,底气多得影响了脑子,萧江沅此番却并没在意,相反这个机会,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也想让李隆基振作起来,一如从前般张扬肆意,璀璨如最耀眼的一颗星。这事又着实有意思,难怪张说分明已经成为了历任宰相第一人,却还是想让这事发生在他的任期里。这样一来,他就真是一个盛世宰相,青史留名了。 萧江沅对此事也有自己的期许,故而当晚,她就行动了起来。 她先是把跟山东有关奏疏全都挑了出来,放置在李隆基面前,问道:“大家可曾去过山东?” 李隆基一边翻阅一边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年任潞州别驾时,去过的潞州。山东,那可太远了。” “山东可是孔孟之乡,想必文才众多,大家既想发展文治,就不想去看看?” “即位以来,我只巡幸过东都、骊山乃至渭州,再远点的地方,确实还没去过……”李隆基想了想,“都这么长时间了,臣子们都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可我都没见过,是不是应该出去看看了……” 见李隆基有了这个意思,萧江沅徐徐地道:“泰山……也在山东。臣记得,当年则天皇后便去过泰山。” 李隆基点了点头:“是啊。祖父和祖母都去过,他们是去泰山封禅,祭天地,然后告功业于众生。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也不知是个怎样振奋人心的场面。” 见李隆基说着便露出了几分向往的笑容,萧江沅坐到李隆基身边,认真地道:“大家若想,未尝不能一观。”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你是在鼓动我去泰山封禅?” 萧江沅道:“大家拨乱反正,安定江山,乃是有大功于社稷。在臣的眼里,大家比之太宗天皇乃至则天皇后,皆不遑多让,天皇和则天皇后能去封禅,大家如何不能?” 李隆基忽觉双颊微烫,轻咳了一声,道:“当真?” “当真,大家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后资格去泰山封禅的帝王。” “我不是说这个,我自己究竟如何,心里还是清楚的。”李隆基忙摆了摆手,“我问的是……在你眼中,我当真有那么强?” 【第36章·九天阊阖开宫阙】(1) 萧江沅怔了怔,忍不住轻笑道:“难不成只有臣觉得强便行了?” “当然不是。”李隆基靠在圈椅上,看向别处,“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对人的要求太高,你若觉得我没问题,或许别人也能这般认为了。” 萧江沅分明看到了“口是心非”四个字,却仍是郑重地道:“那么臣告诉大家:当真。” 李隆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找回了几分往日的得意与嚣张:“是张相公让你来问我的?” 萧江沅本来也没想瞒着李隆基,故而方才试探得十分拙劣:“是。” “你去告诉他,古往今来,哪有自己主张封禅的帝王?”李隆基轻哼一声,起身抬腿,“走,今晚去绫绮殿。” 得到了萧江沅的消息,张说这下放心了,便开始联络群臣。待他第一个向李隆基建封禅之议后,满朝文武群起响应,屡屡上表,络绎不绝。 待谦辞了三次,做足了姿态过后,李隆基终于颁了一道《允行封禅诏》,告知天下,他将于开元十三年十一月,登顶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自古以来,封禅的帝王屈指可数:秦朝始皇帝、汉朝武帝、汉光武帝,然后便是大唐天皇和则天女帝,因为所谓封禅,乃是古往今来规格最高也最盛大的帝王典礼,是帝王“受天命,告成功”的仪式,只有在天下大治、四海升平,且君主具备崇高德行的时代,当朝皇帝才有资格举行。 齐鲁之地的儒生皆以为,群山之中泰山最高,故而除了则天女帝是封禅于中岳嵩山之外,其他帝王都是封禅于泰山,自认如此才算真的受命于天。 经过了这十数年光阴,李隆基为大唐奠定了和平,带来了稳定和安宁,让广大百姓得以不愁吃穿、安居乐业,又文治武功双双兴盛,已然是圣明之君,而眼下的大唐也已开始呈现出盛世景象,所以他要封禅,实至名归。 而他本人,也确实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天子,他为这个国家立下了怎样的丰功伟绩,他带领着群臣,让大唐走向了一个怎样的盛世! 萧江沅曾遍观史书,自然知道封禅的意义有多重大,她更清楚这意义之重大不仅是对于帝王,对于参与其中的臣子亦然。所以封禅一事定下来之后,不仅满朝文武都沸腾了,就连她也被那种向往所牵引,开始无比期盼明年十一月的到来。 这样一个声势浩大的盛典,李隆基哪怕留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准备,臣子们也犹觉不够。好在当下,财政、人力和物力都是不用担心的。经过多年的积累,再加上宇文融敛财效果相当明显,国家已足够富足,担负得起。此行所需的一应物件,别说国库之中本来就有,哪怕全做新的,宇文融也能帮李隆基变出钱来。 粮食方面,数年来虽仍有大小天灾不断,但各地父母官为了尽早回京任职,都治灾有方且十分有效率,故而粮食产量大多得到了保障,各地粮仓也都堆得满满的,所以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随行的马匹,那就更不用担心了。王毛仲别的不行,养马绝对是一把好手,到目前为止,不仅战马供应不绝,还多了各色舞马若干,个顶个是千里良驹也就罢了,还能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可谓深得李隆基之心了。 至于长安到泰山之间的往返路线,那是最早确立下来的。李隆基不想走回头路,这两条路线便鲜少有重叠的地方,正好他也想顺道看看各地民情,自然能看到的越多越好。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圈了两处地方,是此行必须要去的,其一为大唐龙兴之地、也是他祖母的故乡并州,其二便是让他第一次了解到民间疾苦的地方——潞州。 听说会途经并州,萧江沅常服的颜色都鲜亮了起来——她往往是达到了什么样的官位品级,就穿什么色系的衣裳,自从到了三品,她就摒弃了绯色而穿起了紫色,这几日竟破天荒地穿起了蔷薇红! 李隆基也觉得,他近来得到的侍奉都比之前贴心周到了许多……赶情她之前对自己还有所保留,并没尽心尽力? 路线确定之后,沿途负责接待的官员就忙活起来了。许多物资都是需要沿途地方准备的,不然长安到泰山路途遥远,未免太过麻烦。或许是封禅这事太难得也太大的缘故,沿途地方官也十分紧张,有体贴到准备了十余个棺材的,也有把粮食干脆煮熟结果都腐坏了的,这两位还是父子,诸如此类,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当此类故事写进奏疏,上奏到李隆基跟前,由张九龄阅读出来的时候,紫宸殿先是静谧了一瞬,然后不论是在上朝是总会故作正经的李隆基,还是一向能良好控制住情绪的萧江沅,不论是性格向来外方的张说,还是内敛淡泊如张九龄,都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地笑出声来。 “也……难为他们了……”李隆基强忍着道,“不要太苛责他们……毕竟……都是为了……哈哈哈……” 张说以为自己已经忍住了:“臣明白了……哈哈哈……” 待众臣商讨完,退出了殿,李隆基单手撑着额头,犹没缓过来:“真是……非其父不得其子……你说他们怎么想的呢?还好今日情状没被御史看到,不然我还好说,他们还不都要被弹劾言行无状?” 萧江沅还认真地想了想:“此行山高路远,百官又不乏年迈之人,没准真会有谁不幸,正好需要用到棺材……至于煮熟的粮食,臣就真的理解不了了……” “行了你别说了……哈哈哈……我忍不了了……” 余下便是相关的礼仪和安全这两个问题,需要百官着重商讨并解决。礼仪方面,太久远的参考不到,而就近来说,不论天皇还是则天女帝的封禅大典,对于当代的君臣来说,除了基本的流程之外,都没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地方。 李隆基本来就厌烦于处理太过琐碎的事,便直接将此事交给了善于引经据典的集仙书院学士们。 其实封禅大典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要改变的是细节。祭天的封礼没什么可变的,主要是祭地的禅礼。从前,祭天所配的是开国君主、祖父或父亲这些男子祖先,而祭地所配的则是女子祖先,则天皇后就是以此和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在天皇封禅礼时充当了祭地的亚献,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大唐乃至李隆基君臣,都无法再容忍一个这样的女子出现,张说便干脆改了个彻底:祭天配开国皇帝高祖,祭地则配天子之父睿宗。如此一来,封禅的首献自是天子无疑,亚献则由天皇长孙、章怀太子长子邠王李守礼担任,终献则是天子长兄宁王李宪。 李隆基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萧江沅却觉得有些遗憾——若非如此,祭地所配的祖先便该轮到则天皇后了吧。 当礼仪敲定之后,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半年。 安全方面倒是简单了许多,主要分为内外两点。于内,此时国泰民安,老百姓都安心地生活,既没什么山贼土匪,也没有意图杀掉“昏君”的刺客,与此同时,因募兵制之故,李隆基周围的兵马也都比从前专业了许多,所以一路之上,可以说都很安全。 而于外,无非就是那几个总要捣乱的部落,比如突厥、吐蕃、契丹等。张说做过多年武将,第一反应就是往边疆派遣更多的军队,严防死守。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建议刚在朝会上提出来,就被兵部的一个郎中反对了:“封禅,乃是为了将圣人的成就与基业告知上天。圣人最大的成就不仅是安顿民生,更是令国富民强、四海敬服!如今我等却一边为封禅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边却惧怕着戎狄,恐防延边生事,相公不觉得可笑么?” 那兵部郎中名为裴光庭,乃是天皇在位时期的名将裴行俭之子,其母库狄氏还曾是则天皇后身边的女官。萧江沅当年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时候,见过库狄氏一两面,裴光庭倒是近年才得以相见。 他的容貌很像他母亲,听则天皇后说,性格是很像他父亲的,既认真又严谨,所以在当下张说一家独大的朝廷之中,似乎只有他敢于当面反驳张说的话,也只有他能让张说不仅不恼羞成怒,还真的反思起来: “那……裴郎中看,此事如何是好?” 裴光庭正色道:“四夷之中,突厥为大,只要突厥无事,其他部落便也不敢如何。自从阿史那默啜亡故之后,突厥一直向我大唐求娶公主而不得,下官以为,相公大可派遣使臣过去,告诉突厥的可汗,只要他们将王子或是重臣派来,随同圣人封禅,和亲一事便有望达成。届时且不论他们有人质在我大唐,单是和亲一事,便足以让他们安定老实,我大唐自然得以高枕无忧。” 张说大喜道:“不愧为裴公之子,张某多有不及——圣人以为如何?” 【第36章·九天阊阖开宫阙】(2) &ngua=&ot;java&ot;sr=&ot;/gaga/pa-tprightjs&ot;> 李隆基本来还担心张说独大,便可能容不下朝堂中出现别的声音,见他尚能不耻下问,还听得进去意见,不觉放心了不少。他自认君明,又得见臣贤而多年未变,朝堂之上更是这等相辅相成、一心为公的祥和气氛,十分高兴:“此法乃是两位爱卿相和而得来,如何不行?张相公,我已想不出还能赏什么了,先欠着,至于裴郎中,即日起擢为鸿胪少卿。” 百官在张说的带领下,纷纷跪下高呼“圣明”。 早在李隆基昭告天下要行封禅大礼之后不久,周边各附属国及部落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少与大唐向来交好的,纷纷派遣使臣,哪怕过早出发也无妨,务必赶在李隆基出发封禅之前抵达长安,亲身随行并亲眼目睹这天朝上国的崇高盛典。 其中大唐东边的岛国日本最是兴奋。在这之前,它就已派遣了多批遣唐使来大唐学习衣食住行和佛法,其中有一个叫阿倍仲麻吕的学生,天资聪颖,很得李隆基喜欢。在他考取进士之后,李隆基还赐名“晁衡”,亲自为他任命了官职。这一下,不仅学生要来,许多僧人也要乘船跟过来,哪怕风浪再大、危险再多也在所不惜。 新罗也不甘示弱。它本就是大唐的附属国,与日本这一个独立的国家还不太一样。在此之前,他们已学习了大唐的文字,为自己日常所使用,还学去了许多风俗习惯,比如五月初五端阳节。听闻最近诗风大起,他们便要来学习大唐的诗。他们还有许多经商之道,希望能与大唐的商人们交流切磋。 天竺各国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大唐,既要发扬佛教,也要与大唐的道教好好聊一聊。而那些往日里总不安分的部落,自大唐使臣去往突厥邀请其前来观礼之后,都学乖了起来,还不甘落后于诸国和部落,纷纷自称大唐的女婿,前来进贡并祝贺。 迄今为止,大唐已经足足有七十余个附属国了。这一年来,大唐越来越热闹,尤其是长安,已然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中心。平日里在大街上,都可以轻易见到外国来宾,在商业发达的东西二市,新鲜人物更是屡见不鲜。胡姬妖娆而轻盈的舞蹈,异国丰富多彩的乐器和音乐,憨厚老实的昆仑奴,乃至各国五彩缤纷的衣裳饰品,一时间霸占了许多人的目光。 这一日又逢端阳休沐,李隆基大手一挥免了宫中饮宴,转头拉着萧江沅微服出宫了。此时此刻,他正穿梭在西市间,眼见繁荣景象,心情大好。 萧江沅只觉得世间万物应接不暇,长安也仿佛不再仅仅是长安。 “你快看!”李隆基忽然道,“这么多年了,那家樱桃毕罗还在,吃不吃?” 在吃这方面,萧江沅从来不会拒绝。尝过鲜后,她凝视着对面酒肆里胡姬的旋舞,喃喃地道:“改日也带静忠出来看看。” 李隆基听见了,瞬间拉下了脸:“我带你出来,可不是为了给你徒弟寻开心的。” 萧江沅笑道:“这可不是寻开心,我带徒弟出来,是要言传身教,让他见识见识阿郎的伟大。” 李隆基的脸色这才缓和些:“这里只能听见各国的俗乐,若是想听礼乐,看来还是得跟那些使臣聊聊。” “咱们大唐的乐曲,基本上已被阿郎修完了,难不成别国的乐曲,阿郎也不想放过?” 李隆基意气风发地道:“我啊,是想作一首曲子,一首亘古未有,容纳了大唐及各国的乐曲特点,一如海纳百川一般,既恢宏又优美的曲子。它将会是这个盛世里最动人的点缀,也必是古往今来的乐曲史上最璀璨的星辉。” 萧江沅舔了舔筷尖:“那阿郎想好名字了么?” “还没有,等我作完曲了,再想也不迟。”李隆基说起音乐,整个人都闪闪发光。萧江沅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心想着,等到泰山顶上,她家阿郎一定更加好看。 李隆基被萧江沅火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站了起来:“吃完了?那咱们去别处看看!” 萧江沅就这样任李隆基拉着,时而快走,时而小跑,随他去哪都不去想。她眼中满是他朗然的笑意和扬展的眉峰,周遭万物再如何绚烂,都不过是他的陪衬。 从前,盛世于她而言,不过是史书上冰冷而死板的文字。而今,当它立体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终于懂得一个帝王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也明白了做到何等程度,他才配称为一个真正的天子。 在她眼中,大唐历任皇帝,哪怕是则天皇后,也终不及他。 她家阿郎,果然天命所归! 这个时候,她还以为盛世已经到达了巅峰,虽替她家阿郎高兴,却多少有些担忧。她怕这盛世太短,恍如一场美妙的梦境,而水满则溢,月盈而亏,极致之后往往便是坠落。 其实包括她在内,许多人都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盛世,因为它前所未有,所以对它一无所知。他们不敢想象大唐可以有多强大,也不敢期许大唐有多繁荣富贵,所以他们不是天子,也不是李隆基。 泰山封禅,看似是李隆基志得意满的一笔,实则不过是他为以后的盛唐所演奏的序曲。 一个彪炳史册、永世难忘的全盛大唐,眼下不过才刚刚开始。 别说臣子紧张,李隆基自己也摩拳擦掌。眼看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他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给众皇子改名字,去嗣字辈复名,而改为水旁单名,同时大封诸子。此后除了太子和年纪尚幼的皇子之外,其余一律出阁。 出阁就是皇子成为郡王或是亲王之后,出宫住到自己的王府里去。李隆基对于权力的把控力极强,更不想让自己从前走上皇位的老路重演,便特意选址在安国寺旁边,建了一座大宅,让诸皇子搬过去分院而居,是为“十王宅”。 无论如何,皇子们终于离开了父母的管辖,去往了更加自由的天地,还有了亲王爵位,都是开开心心离开大明宫的,反倒是因年纪尚幼被母亲留在身边的皇子们对此羡慕不已,竟丝毫不感念亲王之封的殊荣,让李隆基和诸妃嫔哭笑不得。 趁着尚有时间,李隆基忙里偷闲,还送了自己的长女永穆公主出嫁。 李隆基的女儿虽和皇子一般多,他或许顾不过来,却都是喜欢的,所以永穆公主出嫁这日,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太子纳妃之时,我还没有这么深的感觉,可当女儿出嫁,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萧江沅一直陪在李隆基身边,笑道:“如今不过嫁出去一位公主,大家就如此感伤,日后那么多公主都要出嫁,可怎生是好?” 李隆基气道:“你……” “大家莫恼。”萧江沅忙道,“在臣看来,大家永远也不会老。” “说得好听。”李隆基虽扭头,仿佛没理会萧江沅,唇角却还是扬了起来。 “大家若实在担心,封禅之时,不是还要撰写玉谍,以作祭祀之用么?反正玉谍内容秘而不宣,大家不如趁机向上天祈求长生。那样难得的典礼,又是这样难得的大家,或许上天会应准也说不定。” 李隆基闻言沉思起来,没一会儿竟微微皱起了眉心。 一切终于准备就绪,开元十三年十月,李隆基正式率众出发,往泰山而去! 【第37章·万国衣冠拜冕旒】(1) &ngua=&ot;java&ot;sr=&ot;/gaga/pa-tprightjs&ot;> 随行者有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和儒生文士,更有四夷之君臣和边国之特使。天子身边有宫人宦官,臣子身边也有随侍之人,再加上护卫的将士,竟足足有数十万人! 上至君王下至奴仆的衣食器物也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车队,紧随人马之后,绵延了好几百里。当李隆基觉得车中憋闷,干脆一马当先,抵达第一站休憩之驿站时,队伍尚有一半还未出发。 一路之上,浩浩汤汤,各色旌旗列列如天上彩霞,地上马匹更是各色成伍,鳞次节比,昂首挺胸,比人还要精神几分。 为此,纵然是一向看不惯王毛仲的萧江沅,此番也不得不佩服王毛仲之能了,再加上他们本就骑马跟在李隆基左右,有李隆基在,他们便很是难得地度过了一段平和而融洽的日子。 萧江沅此番本想破天荒徇私一次,让静忠跟在身边,一则长见识扩胸襟,二则希望可以趁李隆基心情大好的机会,让他对静忠改观,却没想到还没等她动手,李隆基竟主动提及了此事:“让静忠也跟着一块去泰山吧。一来,你也需要人侍奉,二来,让他长长见识,多学一学,好歹也是你的徒弟,别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 好吧,人长得不好看,连做什么也成了鬼鬼祟祟。好在她家阿郎此举与她不谋而合,省了她些许力气,她便顺理成章,让静忠紧跟在自己身边了。 路上所见,确实都是静忠从未见过的景象,所以他一直相当兴奋,等晚上安营扎寨了,还拉着萧江沅,一边注意着李隆基的神色,一边小声说个不停。李隆基见此心道,毕竟是自己嘴欠,说出去的话,大不了离远点,耳不听为静。 静忠原来还觉得,什么封禅,不就是李隆基非要显摆一下自己所谓的功绩么?大张旗鼓,劳民伤财不说,他还听说一开始源乾曜源相公是不赞同的呢,结果李隆基非要弄,还要借张说的口。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是随行宦官中的一员,对封禅这种让师父和自己分开好一段时间的事情,就更加不满了,却不想结果和缘由都让他始料未及。 他第一次没相信师父说的话,一定是师父做了什么,或是师父求来的。即便如此,毕竟有李隆基的准许,他才能陪在师父身边,他对李隆基便多少有些感谢,同时心下感慨,这封禅也太神了吧,好似无论何事,在它的笼罩之下,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当他看到师父和王毛仲相安无事地相处在一起时,他更觉如是。 “……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所到之处,无不张灯结彩,一眼望去,仿佛满城都是喜事!”火堆旁边,静忠拉着萧江沅坐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难道……这就是天子一呼百应的权威?” 萧江沅颔首道:“是啊。” 静忠一边回忆一边眉飞色舞:“还有沿途的那些巍峨连绵的山脉,滚滚滔滔的江水,林间不绝的鸟鸣,误闯入队伍的松鼠和鹿,还有被那些广州来的‘兵痞’逮住炖了汤的蛇……这就是江山?” 萧江沅虽也是第一次见,却清楚地知道:“是,这就是。” “这样一看,就算是长安的大明宫也无比渺小,朝廷就更小了。可偏偏在那样小的朝廷里,君君臣臣仅凭言语,就能左右这天下……” “这便是权力。”不等静忠问,萧江沅已经回答了上来,说着还抬起头,仰望着夜空中明亮的紫微星,“既让人生畏而避之不及,也令人热爱而趋之若鹜。” 静忠似懂非懂,又若有所思。他顺着师父凝望的方向仰首,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比宝蓝色更深的广袤夜幕。在那长幕之上,有群星烁烁,或近或远、或密或疏地遍布在紫微星周围,似肱骨又如手足。 他定定地望了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同时,他偷偷斜睨了李隆基一眼,又转头看向了绵延四周数十里的帐篷,以及帐篷内外、火光中形形色色的众人,忍不住喃喃道:“师父……” “嗯?”萧江沅说着看向了静忠。 “眼下……当真是一个难得的时代啊……” 这感叹既突兀,又不似静忠往日的口吻,萧江沅听完先是微怔了一下。待她也看过了周围众人,又抬首看了看天,才轻叹道:“其实早在圣人改元开元的时候,这时代就开始了。天下这么大,仅凭圣人一个人是不能成事的,所以有姚宋卢苏在政事堂引领群臣,有文武百官在两京与地方穿梭交替,有文以载道的儒生,有勇武非凡的将士,有站在圣人背后的后宫佳丽,也有围绕在圣人身边的我们。若非是圣人,若非是十余年的众人与我们,便不会有这样的时代。” ——这样一个无以伦比而群星闪耀的时代。 “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宦官,天子家奴罢了,又身有残缺,如何能与那些贵人相提并论?”静忠不禁有些泄气和自嘲。 “如何不能?”萧江沅第一次对静忠严肃起来,“虽说权力是由人来操纵,但人也多屈从于权力,你行至高位,就会有人尊重你,不过有个前提——你不能轻贱你自己。” 静忠虽没有尽懂,却仍是坚定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元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李隆基等人终于抵达了泰山脚下。 此时阴云密布,阳光熹微,入冬的风便似又冷了几分。众人已经把披风大氅都拿出来披上了——山上只怕比山脚更冷。 可是人这么多,并不是都能上得了山的。李隆基其实也没想到,泰山之行竟有这么多人跟来,泰山再怎么高大,这么多人都上去,恐怕也站不下吧。 可众人来都来了,官职略低和那些番邦过来的使臣也就罢了,本来封禅仪式就不需要他们参与,但其他朝臣呢?若是不让他们跟上去,恐怕会大失所望,毕竟随行到泰山之上的官员,是可以推恩升官甚至超拔的。 李隆基想了想,把张说拉到了一边:“天上的神仙都好清静,咱们人实在太多了,怎么清静得了?宰相、诸王和礼官是一定得跟着的,至于其余的名额……便由你来取舍。” 对于李隆基来说,这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计,虽然他身为天子,很多时候并不怕得罪臣子,但当下不一样。封禅本就是他为了彰显自己的功业与权威,同时笼络臣民之心而举行的,可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遭臣子们的恨。 而这对于张说来说,可就是莫大的权力和恩赐了。 李隆基和张说说话的时候,萧江沅就随侍在侧。见张说喜盈盈地接了命令,她脸上的微笑便开始有些勉强,不由想起了不久前的夜晚,静忠自嘲的那句话。 难道到头来,一切不过是她太过乐观? 这登山观礼的名额虽有限,对于其他人,至少还有的商量,而对于宦官,竟是想都未想纳入其中。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跟上去。她要站在她家阿郎身畔,亲眼见证他受命于天,恩泽四海! 却不想不等她主动争取,李隆基就已率先开口道:“你想跟我一同上去?”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陈述。萧江沅便知道,她的想法瞒不过他。她刚要点头,便见李隆基扬唇一笑。 他已经许久不曾对她这般温柔地笑了,平日里更多的是运筹帷幄的自信,意气风发的张扬,偶尔无奈一笑。所以萧江沅不禁有些发愣,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听李隆基亦万般温柔地感叹道:“你当然得跟我一起了。这么多年,始终忠于我、帮助我、陪伴我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说完,李隆基向萧江沅伸出了右手。 【第37章·万国衣冠拜冕旒】(2) 恍惚间,萧江沅似看到了登基那日的李隆基,但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掌心向上。 似无关风月,他只是在单纯而诚挚地邀请一个多年的伙伴,相携同行。 天子独一无二,凌然于众生之上,受尽仰望尊崇,也注定一生孤独,所以萧江沅自始自终都未如此妄想过与他并肩而立。她只是想以臣子、宦官以及非女子的身份,跟着他一路同行,为他排忧解难,同时成就自己的功名。 而今时今刻,他给了她最想要的回应。 她定定地看着李隆基的邀请,迟疑了半晌,才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萧江沅的手微凉,李隆基刚一接触就立即握紧,将自己的温热往她的指尖传递。 那边张说已经确定好了随行上山的名单,李隆基早已等不及了,便当即下令启程。留在山脚下的朝臣、仪仗、军队和四夷邦国的国君、少君以及使臣们,听到了李隆基的命令,纷纷下拜,三呼道: “恭送陛下!” “恭送大唐皇帝!” 一时间声震八荒,自李隆基所在之地始,跪拜之人如浪如潮,滔滔绵延至四方。那浪潮色彩绚烂而缤纷,却并不杂乱,正如版图上的千山万水,自有其自然规整。李隆基看着他们,正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江山。 豪气顿时油然而生,李隆基把萧江沅拉近了,转身便往泰山顶而去! 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往日时不时就要松快一下身体的李隆基倒还好,在宫里虽忙碌,实则却十分养尊处优的萧江沅就有些受不住了。而随行的朝臣们,其中身居高位者,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朽,更是有些吃力。李隆基便顺势常常下令休憩,还博了个体贴老臣的好名声。 张说跟萧江沅更亲近了——李隆基连王毛仲都没点名要求跟在身边,却独独留了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虽说他家圣人也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萧江沅的侍奉,可这第一位随君登泰山封禅的宦官,也是很不一般了。他刚要凑到天子身边,和天子一起拉着萧江沅前行,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到了一边,只得讪讪道:“……薛王有礼。” 李业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张相公有礼。” 说完,李业就挎起了萧江沅闲着的胳膊,跟李隆基说笑起来。李业刚一上前,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和邠王李守礼就也跟了上来,张说便只好悻悻地退回到朝臣的行列。 被这几兄弟包围着,萧江沅不觉想起了从前在上阳宫的日子,只觉白驹过隙,恍如隔世。 如此走走停停,直到初九那日下午,众人才得以登顶。 萧江沅本以为,已经走了这样远的一路,再如何高兴和兴奋,眼下也该归于平静。可当她真正一点一点走到泰山顶时,她才明白,这种感觉只会因接近而愈发厚重,无从消退,还能把风尘疲惫尽数逼退。 天已经阴了好几日,随着夜幕降临,气候更冷了几分。此时已安营扎寨,众人燃起了许多火把和火堆用来取暖,然而急促的北风十分刺骨,纵是掺了棉的厚衣,也仍是一打就透。 李成器等人到底还算年轻,除了先前刚生过一场大病的李业,在兄弟们的督促之下,别别扭扭地披上了李隆基亲赐的貂毛披风,其他人尚还轻便。都是第一次来到泰山,虽天色逐渐暗了,他们也要四处走走看看。 老臣们就不行了,刚刚安顿下来,就纷纷拿出了各类毛皮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相互依偎在营帐里,各品一壶热酒。世家出身的卫士们则太过年轻,衣服带少了不说,还要负责跟着张说准备封禅的仪仗,就没有那么惬意了。张说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穿得不多却满头大汗,乐此不疲。 李隆基将这众人百态看在眼里,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不已。他一转头,便见萧江沅抱膝坐在火堆前不远,竟是破天荒地拘谨,伸手取暖都不大方。忽见她打了个寒战,李隆基便转身进了他的营帐,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雪白狐皮的大氅。他刚想披到萧江沅身上,想了想,转而往自己身上一搭,双臂一撑,然后坐到了萧江沅身边,直接把她包进了自己的怀里。 萧江沅愣了一愣,便挣扎着起身,肩膀却被李隆基死死按住: “你也不怕动静闹大,引人侧目。” “难道大家和臣如此这般坐在这里,就不引人侧目了?” 李隆基只当没听见,道:“怎么,明明是我要封禅,你却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感受到这狐狸皮确实相当保暖,萧江沅便不再难为自己,收回烤火的手,将大氅往腿上裹了裹:“臣只是瞧着天色不好,有些担心。” “担心我这大典美中不足,有给人说嘴的地方?” “大家毕竟是天子,若天公不作美,可不是要失了颜面?” “谁失了颜面?”已逛完四周的李业突然探头过来,坐到了萧江沅的另一边,他伸手摸了摸狐狸皮,忍不住赞叹道,“这狐狸皮真好!颜色也好!三哥……” 李隆基立即冷冷地道:“不给。” “我拿这件貂毛的跟你换!” “不换。” 李业:“……” 李成器等人也都围坐过来,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听闻了萧江沅的担忧,李业断然道:“不会的!我三哥是天命所归,登基以来四海安定,哪次祭祀不是好天气?这一回,上天也不会这么不给面子的。放心吧,阿沅。” 话音未落,李业便觉鼻尖一湿,他刚伸手摸了摸,便感觉到更多的水滴落在了头上和脸上,一时怔愣,什么也再说不出来。 见这几位贵人面面相觑,仿佛被雨敲傻了一般,萧江沅忙起身招呼他们进营帐避雨,同时忙去将张说寻了过来。 帐内十分安静,气氛有些诡异,让张说颇忐忑不安。封禅是他提出来的,大多准备也是他做的,顺利了一整年,眼看便要大功告成了,偏偏这个时候,竟然开始下雨了?阴风阵阵,凄风苦雨,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可怎生是好? 他最担心的是,圣人此番还是把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人世间的事都好说,这下不下雨是天注定,他实在无能为力啊。他正忧虑不已,忽听李隆基道:“封禅大典……自然还是要如期举行的。” 知道了李隆基的意思,张说多少松了口气:“圣人放心,不论明日是晴是雨,老臣都会备好一切,力求万全。”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直到营帐内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二人,他才轻声叹了口气,往榻上无力地一倚。 萧江沅走到李隆基身边坐下:“大家不改大典之期,便是不避讳这雨。这圆满随上天给不给,这口气,大家却总要争上一争。” 李隆基轻哼一声:“上天选择在此时开始下雨,或许是想说我不该封禅,不配封禅,我若是因此而改期,岂不就是承认了这一点?我偏不!都说这皇权天授,可上天除了年年给我天灾,都做过些什么?江山是我治理的,国情蒸蒸日上,是我殚精竭虑熬出来的,我要把我这些年的辛苦和成就,跟这上天说上一说,有何不可?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我是不会因为一场雨就退缩的!” 话虽如此,李隆基却仍是一晚上都没睡着。他越想越气,竟真的跟上天闹起了倔脾气。萧江沅始终侧耳倾听着帐外的声音,希望能有奇迹发生——钦天监说,这雨已酝酿了许久,恐会下上三日不止。 寅时刚过,便听外面喧哗起来,萧江沅和李隆基对视一眼,好奇地走到帐外。只见所有人都欢欣雀跃,朗然而笑,四处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帐外便站满了人。 “雨停了!太好了,雨停了!” 李隆基刚一出来,便被这句话砸蒙了脑子。他愣了一下,亲自伸手到半空中探了半晌,才敢相信这是实情。 萧江沅甫一出帐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不仅仅是因为众人显而易见的欢喜,更因这天光亮了,比登山那日要亮上许多。此时雨过天晴,她打量着辰光,便往东方看去,果真见到雪白无暇的翻涌云浪之上,有半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朝霞便在这时,洒满了天地。 封禅大典终于得以顺利举行。凌绝众山之巅,云海苍茫之上,李隆基在最高处仰望天空,回忆过去,感慨万千。儿时的压抑凄苦,少年时的不得志,还有青年时的力争上游,在他脑中一一掠过,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已是不惑。 有几分酸楚涌上了李隆基的鼻尖。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苦尽甘来。他历经了多少挫折,才从一个被臣子在忐忑中期待、甚至有些轻视的年轻天子,变成了今日让臣民心悦诚服、甚至有几分崇拜的成熟帝王?他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此时便有多百味杂陈。 萧江沅一直跟在李隆基身边,为他更衣,戴上冠冕,也经手了他所有的礼仪。她每一步都伴随着李隆基前行,此时忽见李隆基落下一滴泪,她不由一怔——今日当是她家阿郎有生以来,最痛快之日,理应无比开怀,为何反倒会哭? 李隆基虽落泪,唇边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到了呈玉牒之时,李隆基动作一停,开口问道:“爱卿们有谁可知,先代封禅的帝王,为何非要将这玉牒秘而不宣?” 李隆基的提问甚是突然,并不在流程之中,使得众臣甚是意外。张说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昨夜也急得一夜未睡,此时便有些迟钝,还是集仙书院学士、礼部侍郎贺知章答道:“启圣人。玉牒本用于上通神明,先代帝王所求各异,或希望长生不老,或想要羽化登仙,皆是帝王私事,故而不好公开。” “原来如此。”李隆基恍然道,“可我此行,乃是为了给苍生祈福,我这牒文里写的也不是那些事,没什么不能公诸于世的。便请贺公念于天地苍生听。” 因着贺知章所说的缘故,这玉牒往往都是由帝王亲自书写,百官们多少知道一些,便并无觉得不妥。李隆基这样的作为,让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也对他玉牒上的内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贺知章恭恭敬敬地接过玉牒,定睛一看,俊眉不由一展,朗然道:“有唐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李氏,运兴土德;高祖太宗,受命立极;高宗升中,六合殷盛;中宗绍复,继体不定。上帝眷佑,锡臣忠武。底绥内难,推戴圣父。恭承大宝,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岱宗,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大典的最后,是由李隆基将燎坛上的祭柴点燃。火树骤然腾空,山顶上的群臣顿时跪倒一片。山脚下的众人遥遥望见了山顶上的烟柱,也随即响应起来。 “大唐万年!陛下万年!” “大唐万岁!陛下万岁!” “大唐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顶山脚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久久不绝。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莫大的喜悦中,与有荣焉。跪拜之后便是群舞,整座泰山便都陷入了欢乐的汪洋。 此情此景,李隆基只觉豪情万丈。他激动不已地拉着张说:“大唐能走到今日,多亏了宰相辅佐,还望你我君臣,能永远如今日一般啊!” 这句话说得张说差点哭出声来。他曾经是从龙的功臣,却一朝失手遭贬。他在地方辗转多年,四处放低身段,赔笑求人,才得以回到宰相的位置上来。即便重新拜相,他仍心有不安,一直忐忐忑忑,想着尽快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到如今,这一切愿望终于达成,他也终于重新获得了圣人的信重,他本已十分满足,却没想到,圣人竟对他说出了这样动情的话来?! 这份沉甸甸的意外之喜,叫他如何不感动? 李隆基亲自拿了手帕给张说擦眼泪,然后便让他与他人同乐去了,自己则转身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俯瞰山下。 此时已雾散云开,金光遍地,山下远近景致,皆能收入眼底。 李隆基看着天下,萧江沅看着他。 紫衣金带,斜红入鬓,手持拂尘,今日的萧江沅自然也与他人一般,盛装打扮。 而今日的李隆基,则身穿最为隆重的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冕,隐去了平日里的肆意和潇洒,更添几分高贵与稳重。 大唐是他的梦,而他是她的梦。 她缓缓走到李隆基身边,与他一同俯瞰这江山。她想与他说些什么,却想了半晌,也未曾想出一句来。 忽听李隆基道:“看到了么?” “看到什么?” “这,便是我的大唐!” 萧江沅看到了。她看得仔仔细细,想要将一切都铭刻到心里。 最终,她发现自己最想对他说的话,其实也不过是一句—— “愿你我,永如今日。” 她的声音太低,而周遭的声音过于喧嚣,李隆基什么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萧江沅转头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浅浅一笑:“大家的愿望可以公诸于世,臣的愿望却仍是想要秘而不宣。” 李隆基自是不依,可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都得不到答案。萧江沅前所未有地固执,怎么都不肯说。李隆基只得无奈一叹,道:“亦愿你我,永如今日。” 萧江沅微微一怔,便见李隆基牵住了自己的手,继续道: “两心相知,两情不移。” 【第三卷完】 【第一章·须臾鹤发乱如丝】(1) 开元十三年的天子封禅一事,是许多臣民人生的转折点。 早在一年前,封禅一事初定的时候,郑镒就从自家岳父的口中,听说过类似的话。郑镒当时不明白,临到今时泰山脚下,他才意识到了岳父之意——天子竟将随行上山官员的名单,全权交由岳父裁定! 对于郑镒来说,能来到泰山,参与到封禅这种意义非凡的盛大典礼中去,毕生之幸虽有,却吃不到摸不着,可若是再跟上山去,那实惠便落到掌心,再跑不掉了。 郑镒正高兴着,却见岳父一向信任的张九龄微微蹙眉地开口,劝岳父再斟酌斟酌,若真是以这份名单的官员随行上山,恐招摇过甚,引来众怒。他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想他岳父乃是百官之首,又深得圣人信重,若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岂非笑话?圣人都没说什么,其他官员愤怒又如何? 果然岳父不为所动,还是让他这个嫡亲的女婿和一干亲信跟上了泰山之巅。 若非此等机遇,他郑镒一个九品小官,如何能这般近距离地,得见圣人天人一般的绝艳风采,又如何能如此切身地,感受到河山万里尽于足下的赫赫豪情?大唐的江山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里,得遇圣主的荣幸第一次涌入他的内心。他终于明白了岳父为何对这位圣人心服口服,同时深深地认为不虚此行。 若非此等际遇,他得兢兢业业多少年,才能跻身这五品通贵,朱衣金带不说,还能在封禅过后的庆功宴上,与圣人同处一室,同饮这庆功之酒?一时间,郑镒只觉扬眉吐气。 以往的他在这种时候,多在觥筹交错间恭恭敬敬地躬身低头,什么都无暇去看,而眼下的他,终于有机会对周围的一切好好打量,哪怕是高居主位上的圣人。 他刚以举杯饮酒作势,看向圣人,便迎上了一道淡淡的目光。 那目光来自圣人身边的第一红人,内侍监、右监门卫将军,也是岳父口口声声说不能小看,甚至还要客客气气相待的萧江沅。平时他几乎遇不到她,身在泰山之巅时也并没有注意到她,所以他只认得她紫色的官服,却并不识得她的长相,此刻正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 只见她肤白如皓雪,秀眉纤长入鬓,远山一般,鼻梁挺直似陌刀,眼尾微微上扬,唇如应季的樱桃。她的唇边始终噙着微微的笑意,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忍不住想亲近,即便他早就从岳父的口中得知,那只是她的礼貌而已。 他无法相信萧江沅本性疏离,特别在今日一见过后。他甚至反过来怀疑起岳父是不是过于谨慎,这位萧将军的风评向来是温柔平和,安全好脾气,怎的便能看出“疏离”二字? 她投来的目光淡若微风一拂,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四目相对之后就转向了别处。见她侧身跪坐在圣人左侧,不时地替圣人试菜布菜,郑镒便转而看向了圣人。 圣人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正一边吃菜,一边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愉悦闲适的样子,却自有威仪,让人油然生敬。想到岳父同圣人的那股子亲近劲儿,郑镒很想跟岳父说说,圣人这个才叫“疏离”呢。 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虽还在微笑,眉心却轻轻紧了一下,扭过头便同萧将军说起话来。 郑镒毕竟只有五品,他的座位离皇帝的还是有一段距离,室内又有乐声阵阵,所以他听不到李隆基和萧江沅在谈些什么,只好通过他二人的神态来判断是好是坏。 他见萧江沅笑容不变,李隆基也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便放下心来,却紧接看到李隆基的目光,在环视室内一周之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还来不及诧异,便听见了李隆基唤自己到他跟前去。 他忙放下手中的酒盏,起身快步走上前,拱手致礼,便听李隆基问道:“昨日见你还是九品青衣,怎的今日摇身一变,竟穿起了五品红袍?” 郑镒的脸腾地一下便红透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李隆基的神色:“臣不敢僭越,服色更换,自然是因为官阶变了。” 李隆基闻言俊眉一扬:“经泰山一行,随行官员都有升迁,可都不如你,竟连升四品。你能得如此超拔,定是立过什么大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你且说说看,免得众人不服,若是五品不够,我也好亲自为你正名。” “这……”郑镒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难道要他明明白白地讲出来,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宰相的女婿?他岳父不要脸面,他还要呢。 室内众人神色各异,有看好戏的,有看笑话的,就是没有想伸手帮一把的。宰相张说自然在场,刚要起身,就被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侧的张九龄按住了肩膀。张说抬眼看去,张九龄风仪翩翩地掀袍跪坐,姿容赏心悦目,神情却严肃得紧,还冲自己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有个优伶一边敲打着羯鼓,一边开口打破了这一瞬间的平静:“此乃泰山之力也。” 室内顿时响起了阵阵笑声。郑镒脸色发白,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摇头失笑的李隆基挥挥手,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晚宴结束之后,见张说完全放下心来,张九龄暗暗叹了口气,跟上张说,道:“相公莫不是以为郑郎君一事,今日便算完了?” 张说一脸微醺,自信满满:“不然呢?” 张九龄眉心微蹙道:“圣人分明是察觉了大部分官员和将士等人的不快,继而想到了是相公徇私引发众人不满,便故意挑相公的女婿出来询问,借此敲打相公。” 张说扬眉一笑:“我知道。” “相公既然不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明日便调整一下郑郎君的官位,七品也好八品也罢,或者干脆调往地方,予以升迁亦然,只是好歹别这般打眼。相公眼下已是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个遍,可相公的善政还未结束,万不能再失去圣人的信任,因小失大。” “子寿不必忧心,我心里有数。”张说知道张九龄平日里只好好做事,并不参与其他,能对他说上这许多,乃是真心待他的缘故。见张九龄固执地拦在自己去路,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张说不由失笑,解释道: “经过了泰山封禅,圣人待我之情意已然超越了前几任宰相,不然以圣人从前之严格,他今日怎会这般轻飘飘地放过?圣人的心情远比你我想象得要好,他敲打了,我也知道了,这便足够了。如子寿所言,今日升阿郑为五品,明日再降,我宰相威仪何在?圣人也是为了保住我的颜面,才没在方才给出任何处置。” 泰山之巅上,李隆基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愿你我永如今日——这哪里是寻常的君臣之情所能达到的程度? 借着郑镒这事,张说也算是将李隆基对他的情意检验了一番。在他看来,这事若是都能请请放过,那么李隆基待他便是实打实地信任和爱重了,那时他就真的是权倾朝野、无出其右了——这话就不能同张九龄说了。 往后几日,李隆基果然没再提及此事,这不仅让张说愈发笃定,也让张九龄暗暗松了口气。可就在一众人从泰山脚下出发,按照预定的路线返程途中,李隆基突然以扰民为由,贬郑镒官复原职。 这理由虽牵强,但并非无迹可寻,故而纵是有张九龄的再三提醒,张说也仍是觉得,这是郑镒自己犯错在先的缘故,影响不了他分毫。 一个从五品重新回到九品的小官,确实撼动不了当朝首席宰相,却能撬动人心。 李隆基将张说的态度看在眼里,表面上毫不介意,仍对他言笑晏晏,可一转身便能拉下脸来,一丝笑意都留不下来,可见忍了不是一天两天。 只要李隆基憋着不开口,萧江沅就一次都没哄过。她一点都不担心李隆基,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家阿郎志得意满的大好心情,遭到伤筋动骨的破坏。一时的不满而已,留待日后回到洛阳再说也来得及。 这一日众人抵达了并州文水。因这里是则天皇后的家乡所在,李隆基便特意在这里多停留了数日。他还带着萧江沅,微服去街上逛了一逛。听老乡说,自则天皇后离乡入宫已数十年,并州可谓沧海桑田,其变化之大,远不是物是人非四字便能概括的。 故而萧江沅开心之余,多少有些失落。如此一来,恐怕在并州任何一处,都找不到则天皇后曾经的身影了。 对此,李隆基倒是得意得很:“看不到祖母,你可以看我啊。” 萧江沅:“……” 本就冬日,又逢天旱,往年的这个时候,李隆基正率文武百官,在洛阳就食,此行返程的终点便更长安为洛阳。宋州是抵达洛阳前的最后一站,这一晚也是封禅一行的最后一晚,李隆基特意下令准备晚宴,与众臣同乐一番。 【第一章·须臾鹤发乱如丝】(2) 天子想与臣子同乐,臣子的心意就没那般单纯了。他们的这位天子十分沉得住气,往返一路之上,任凭各地臣子轮番表现,随行大臣不甘示弱,人家赏罚分明,就是不多说一句。既已是最后一晚,被责罚的不再加批评也就罢了,受赏赐的也该夸夸吧? 这么多同僚都在,宰相张说也在,谁若能得天子亲口赞赏,便可特殊得令人印象深刻,于仕途有利而无害。 仿佛是深知臣子们的心意,李隆基在饮宴上还真着重夸奖了几人。 “从前,我经常派遣使臣去地方考察官吏,那时真是觉得,我大唐人才济济,何愁盛世不成?可此番出去走了一遭才知,他们欺我欺得好苦啊。” 李隆基这话说得轻松又愉悦,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满,饮宴中的乐曲却是一停,群臣的动作也皆是一顿,唯独张说环视了群臣一番,轻笑一声道:“请圣人放心,若真有使臣胆敢欺君,臣必当严查。不知圣人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会有此感想?” “不论我看到了什么,该罚的都已罚过,从此一笔勾销,以观后效便是。好在并非所有人皆是如此,至少有四人德才兼备,须得我好好夸上一夸,尔等皆要向其学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群臣立即拱手齐声道:“谨听圣人教诲。” 见张说既没同群臣一起拱手,也没有任何言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李隆基眸中笑意微敛,本已趋向成熟的他竟忽然找回了年轻时的意气,故意道:“也包括你,张相公。” 张说本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与众臣不同,所以李隆基的有意点名,让他略感意外。他的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便听李隆基依次点了四个人:其一为怀州刺史,除了供应基本物资之外,再无其他孝敬;其二魏州刺史,提供的帐篷都是朴实无华、装饰甚少的;其三济州刺史裴耀卿,为李隆基上了一个奏表,写了许多劝谏良言,其中着重提到了不可扰民;其四便是眼下宋州的刺史。 李隆基冲宋州刺史含笑举杯:“你可知我为何要着重夸你?因为这两日身边的人总向我告状,说你为大家准备的饭食过于简单朴素。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巴结我周围的人,来为自己的仕途铺路。之前那三位良臣,或廉洁或俭朴,或见解深刻,你则更为可敬。来,我敬你一杯。” 见天子亲自敬酒,张说忙率领群臣,齐齐向宋州刺史敬了一杯,这才见上座的李隆基唇角勾了勾。 早在几年前,李隆基就和萧江沅心照不宣,凡有饮宴,他桌上的酒一律要被萧江沅换成水。倒不是为了逃酒,若是只同亲兄弟们在一起,那便怎么喝都好,若是同文武百官,他就不肯了。 且不说酒饮多了恐会误事,在他做到垂拱而治之前,面对文武百官,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所以在宴席结束之后,许多官员脚步虚浮之时,李隆基虽靠在萧江沅的身上离去,却仍耳聪目明。 这一夜是十二月十九,夜空中的月虽不复前几日圆,却明亮了几分。李隆基一侧头便能看到,在他天子仪仗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不出所料的身影。可直到走至行宫寝殿门前,他才依依不舍地自萧江沅肩上抬起头,还将她推开了少许:“将军留步。” 萧江沅一路上都歪头躲着李隆基温热的呼吸,好不容易可以直起脖颈,李隆基开口的同时,正好有骨骼的脆响自她颈间传出。她微怔了一下,有些无奈地道:“……大家有话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显然她也看见了。 “他又不是来找我的。”李隆基撇了撇嘴,说着便抬手等人来扶。边令诚刚想上前,静忠已经领会到萧江沅的眼色,率先抬臂承起了李隆基的重量。 李隆基扫了一眼静忠躬身低头的恭敬模样,又看了看微笑依然的萧江沅,不予置否,踏入寝殿。 静忠自是不愿的,但更不会违背师父的意思。他接触到李隆基的身体时,浑身忍不住一紧,等离开了师父的视线范围,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滚。” 静忠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这位也是在师父面前做戏呢。他从没有这般听话地顺从李隆基的意思,不仅松手,还后退了好几步——你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与此同时,寝殿外的萧江沅已经迎来了张说的拜见。该装的样子还是要有的,她微笑道:“圣人酒醉,不欲见人,相公有事明日再说吧。” 果然见张说不自然地看了看周围,将萧江沅拉到了一边的树下阴影处:“不瞒将军,张某此行并非求见圣人,而是有事想向将军求教。” 萧江沅忙道:“不敢当,相公有话直说,奴婢尽力而为。” 关心和窥探天子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张说再如何自大自满,也知道拿捏好其中分寸有多重要,且这个行为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哪里能真的有话直说,便道:“……不知,圣人对封禅一行,可还满意?” 萧江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相公明知故问。” “那……这一路上,圣人可有什么不遂心之处?”这个范围可就大了,可这问题好就好在范围太大,怎么解释都对,张说想问的自然是与他有关的部分,他不相信萧江沅意会不到,却见萧江沅想也不想地就道: “文水变化太大。” 张说:“???” 萧江沅还是第一次见到,精明如张说也会目瞪口呆。这种反差让她多了几分愉悦,忍俊不禁道:“不过圣人也说过,反正已经如此,无谓为了追思而刻意把文水改回原来的样子。” 张说这才回过神,僵硬地点了点头:“应该……不是只有这一处吧?” “当然。”萧江沅敛了少许笑意,淡淡道,“有些官员为了讨好圣人,做出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坏事,这一路上被责罚或贬职的历历在目,想必相公记得更是清楚。封禅本是多大的好事,才让圣人只是略觉扫兴,并无盛怒,可那毕竟已经过去了。” 张说的神色这才多了几分慎重:“是啊,恐怕再也没有比封禅更大的盛事了……” 听到张说口中满是惋惜之意,萧江沅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领会到她的提示与点拨。她太了解李隆基作为一个皇帝,对待趋于权臣的张说该有的态度,她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是一切以李隆基意愿为准,所以说到这里,已是不能再多。 可她看着张说因信任李隆基而产生的少许迟钝,竟有了些不忍。 她想了想,终是开口道:“正如圣人今夜所言,过去的一笔勾销不再追究,但来日若有再犯,亦绝不轻饶。想此番盛事,功劳最大的非相公莫属,可遍寻今夜饮宴,圣人可有夸过相公一句?” 张说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来寻萧江沅,希望可以通过她,了解一下天子具体的心意,他好及时动作,以巩固他与天子之间这亲密无间的关系。听萧江沅主动言及主题,他忙凑上前一步:“还望将军教我。” 萧江沅难得地重重叹了一句:“水满则溢啊,张相公。” 见萧江沅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隐约多了几分郑重,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似乎因此而拉近了些许,张说有点受宠若惊。再顺着萧江沅的话头这么一想,他终于明白,今夜圣人为什么那般待他了。 看来自己近日实在是风头太劲,一时无两,又多少得罪了些人,引发了百官不满,圣人借着夸那四人,表面冷待甚至敲打自己,实则是在转移百官的嫉妒,平息他们的怒火——圣人这是在帮他呀! 李隆基确实有这种想法,但不全是。 张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放萧江沅回去了。该说的话已说完,萧江沅也不欲多留,回到寝殿之后,便将方才的对话给李隆基重复了一遍。 李隆基一腿曲着,一腿伸直,十分闲适地倚着圈椅,一只手臂搭在他面前的长案上,手指不住地轻敲着桌面:“……你方才话有些多。” “有么?” “你别跟我装傻!”李隆基怒极反笑,“我又不瞎,看得见那些官员举杯时笑得有多勉强;我也不聋,听得见将士们私下里的抱怨。好好的一个封禅,普天同庆的大事,他只带亲信上山,还超拔自己的女婿,已是结党,后又沽名钓誉,只赏了将士们虚衔,美其名曰替国库省钱,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源相公向来性情和顺,从一开始就觉得劳民伤财,不同意封禅,这下可好,跟他更加不睦了!他一举将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还让我来平衡了结?!那夜饮宴,你劝我为他留些颜面,免得百官遵循我的态度,影响到政事,我答应了,对郑镒轻拿轻放,不加苛责,可他呢,仗着我心情好,器重他,明知道我在敲打他,还不动如山,试探我对他的包容限度?他可真是长能耐了! “我把郑镒贬了,他没有任何反应,今夜他又是那副样子,当真以为有封禅这个政绩傍身,他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动不得他了?” 【第一章·须臾鹤发乱如丝】(3) 听李隆基气话连篇,越说越不像话,萧江沅给他倒了杯茶:“大家息怒。张相公多年压抑,一时扬眉吐气,张扬得过分也是有的。今夜臣已经说得那样明显,想来张相公能听懂,必会有所收敛,不如……大家过一阵看看,再做决定?大家不是说过,希望与张相公君臣永如当日一般么?” 李隆基盯着萧江沅捧给自己的茶,半晌没接:“他这宰相……做了有三年了吧?” 萧江沅心下一凛,却听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也罢,年底了,一年一度的选官又将开始,我且再看看他。若他当真收敛,再做个一年半载的宰相也无妨,然后像姚公宋公那般安然退下,我与他君臣便还能如当日一般。” 这一夜,并不是所有人在宴席结束之后,都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张说如此,张九龄亦如是。见张说尾随天子仪仗而去,他本想跟上去,却忽然被人轻轻一撞。他挪开几步站稳,定睛一看,竟是往日里几乎没有交集的李林甫。 李林甫双颊带着霞意,脚步有些不稳,态度却十分诚恳,匆忙拱手向张九龄致歉。张九龄自然没有把这个小意外放在心上,两厢见礼之后,他本想立即告别离开,不想李林甫竟拉住他寒暄了起来。 他素来性情平和,鲜少拒绝别人,一时再如何心急,也只好随李林甫去。等到李林甫离开,他再跟上前去,想把张说拉回来,却已是来不及了。 他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不适的感觉,只让他觉得不对劲,却一时也想不通哪里不对。 ——张九龄方才走得太急,所以没能看见,李林甫在他转身之后便直起了身子,再无虚浮之意,双眼清明,浅笑意味深长。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宇文融的眼睛里。 李林甫刚一转身,就看见宇文融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心知自己的作为已被发现,李林甫却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到宇文融面前拱了拱手,道:“宇文公有礼。方才下官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希望能助宇文公早日替代张相公,入主中书门下。” 宇文融双眸一亮:“这话从何说起?” 按照他的想象,此时该装傻的应该是李林甫,若他不是宇文融,今夜可能就给他这个面子,双双含糊过去了。想不到这个李林甫竟然反客为主,如此过分地坦荡,倒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主动装傻了。 李林甫请宇文融到自己的住处去,浅笑堆在眼角眉梢:“封禅过后,张相公便惹了众怒,若他谨小慎微,而非得意洋洋锋芒毕露,便可守住圣人的宠幸,那么百官之怒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可今夜看来,张相公在圣人那里也将失宠了。圣人是圣明天子,并不会因为一时的个人好恶来判定一国宰相的去留,但张相公本人已经因自负而迟钝,方才在席上,想必宇文公也看在眼里了。 “可笑的是,张相公还不够迟钝,还能感觉到圣人的不满,从而跟上圣人的仪仗,想去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是否动摇,顺便巩固一下圣人与他之间的关系。可惜无论他如何做,都不会有任何效果。且不提他这个宰相已经做到了极点,权臣总让天子猜忌,只说圣人的不满是早在下了泰山那日便种下的,他现在才想起来照顾圣人的情绪,已经太晚了。 “眼下,他只有安分守己这一条路可走,这一点张舍人也是心知肚明。早在几年前,张舍人便被张相公引为同宗,平日里也算是张相公的智囊,一旦他真的把张相公拦了下来,那便是张相公危机中的转机。下官方才之所以去拦下张舍人,为的便是让这转机消弭于无形。张相公去了再好不过,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出了什么错,彻底惹怒了圣人才好,如此一来,宇文公才有出头之日,下官等非文人出身的官吏亦如是。” 这话可是说到宇文融心坎里了。宇文融和李林甫,都是以实干或荫封踏足官场,属于朝堂中能臣一派,而像张说等通过科举入仕者,则属于文臣一派。这两派向来互相看不过眼,文臣嫌弃能臣没文化又利字当头,能臣则厌恶文臣之酸腐和不切实际。从前姚崇是能臣,手腕强势而镇住朝堂,宋璟是文臣,一身铮铮铁骨又奉行姚崇之治,更是让众臣心服口服,可他张说是什么? 宇文融当初覆田劝农的时候,就曾因权力过大而被张说处处掣肘,后来张说还干脆设立了中书门下,扩大宰相的权力,生生把他一个不在五行中的使职,也纳入了宰相之管辖。这已经够让宇文融恶心的了,自那以后没多久,宫里又设了个什么丽正书院,没几天又改名叫集仙书院,其中招揽了一帮学士,说是要修书? 听说圣人在去泰山之前,还曾在集仙殿设宴款待众学士,说什么“与卿等贤才同宴于此,宜改集仙殿为集贤殿”。集贤,那不就是罗织贤才么?这可是大大提高了文臣的地位啊。 张说这厮真是太过分!表面上帮助圣人发扬文治,实际上以权谋私,誓要让文臣的风头彻底盖过能臣。他们能臣一派,或许有的能力欠缺,配不上“能臣”二字,但也都是脚踏实地,靠着实绩一点一点爬上来的,他们文臣写几句诗修几本书就飞升到他们前头,宇文融不甘心。 最让宇文融愤慨的是,他张说分明是集文臣与能臣于一身之人,没有实干,就凭他写些文采斐然的碑文,他能有今天?他却只自恃文坛领袖的身份,对实干能臣一压再压。这一下于公于私,新仇旧恨,无一不让宇文融下定了对付张说的决心。 宇文融何等精明,又旁观者清,其实一早就看出了李林甫的目的。他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惊奇的是,御史台曾经出过这么一号人物,他身为御史中丞竟从未注意到;诧异的是,他也就罢了,这李林甫官位尚低,却敢于以一己之力撬动当朝宰相的地位,是该说他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是该说他心机深沉未雨绸缪? 宇文融很清楚,如若自己没有发现李林甫的作为,李林甫是不会主动找上他,说出方才那段话的。也就是说,所谓助他一臂之力,想要能臣一派跟他宇文融一样有出头之日,很可能不过是临时编的谎话,并非出自李林甫真心。 但是宇文融不在意。一则,李林甫和他目标一致;二则,毕竟现实是李林甫在他面前人赃并获,就算话中有假,但李林甫向他投诚靠拢是真,多一个帮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三则,他实在是很喜欢李林甫。 反应机敏,当机立断,如斯后生,当真可畏!再历练个几年,必能独当一面,替能臣在这朝堂里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李林甫说是在帮他,他便应下这份人情,也帮李林甫一把。 待一众君臣在东都洛阳安顿下来之后,宇文融便向李隆基推荐了李林甫,让其重归御史台,与他一同担任御史中丞之职。 朝中荐官之事常有,文武百官别的不说,惜才爱才之心比比皆是,在这方面往往可以做到最大限度的大公无私,故而李隆基并不意外。他本就器重宇文融,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宇文融的举荐。 萧江沅唇边笑意见深——投诚宇文融,他李林甫倒真下了一步好棋。 张九龄身为中书舍人,除了另一位中书舍人当值和夜里值班,他须时刻跟在李隆基身边,以便及时拟制。宇文融前来荐官之时正是他当值,这封擢升李林甫的制书,便正好出自他之手。 下笔的同时,张九龄不禁想起了几日前的夜晚,他与李林甫少有的一次交集。他终于明白他的不适源于何处了。他知道那晚李林甫的接近十分突兀和可疑,也想过李林甫是不是刻意为之,但最终他否认了。他原本以为,张说之于李林甫遥不可及,又从无过节,李林甫既没有动机,也实在没必要如此,却忽略了李林甫也可能成为他人之党羽。就算那晚他可能还不是,但眼下,他一定是了。 此时李林甫也在殿内,见张九龄什么都没说直接下笔,虽然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悄然松了口气——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晚的他居心不良,就算张九龄告诉了李隆基,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且根据他对张九龄的观察与了解,这位风采卓然的郎君其实甚有风骨,决计不会允许自己通过告状这等小人途径,去阻碍别人的仕途。 朝堂如战场,他张九龄若真起了胜负之心,也会用政绩,光明正大地赢你,更何况他本一心为公? 御史中丞,正五品上。 张九龄位居中书舍人,亦是正五品上的官阶。 至此,张九龄和李林甫这一对仿佛宿敌一般的人物,终于开始平起平坐,并在未来的数年之中,逐渐势均力敌,分庭抗礼。 在玄宗一朝,文臣与能臣残酷而激烈的决战,也在此刻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一章·须臾鹤发乱如丝】(4) 李林甫升官一事,张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对于他来说,李林甫实在太过渺小,哪怕当日其舅父姜皎在世之时,他也没有多看李林甫几眼,如果可以,他连宇文融都不想多瞧。 更何况眼下对于他来说,把握住选官才是最重要的。 选官一年才只有一次,乃是朝堂盛事,张说正打算好好操办一次,让圣人更加信重自己,却不想还未等他开口,宇文融又说话了: “历年选官,都是由相公主理,吏部尚书协理,今年若仍是如此,臣以为有些不妥。” 这一句话立时在张说的心底点燃了一把火——他宇文融接下来想说什么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他竟已狂妄到要跨过吏部,甚至代替百官之首来主持选官?他也配! 张说刚想问出口,便听李隆基那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 宇文融的这番话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隆基意外之余只觉得好笑。他正盯着张说的反应,忽听见这声音,立时转头朝身边看去:“你身子不舒服?” 萧江沅身体并无恙,刚刚轻咳一声,无非是想提醒一下张说谨言慎行,可见李隆基一脸关切,一时便有些心虚,忍不住掩唇多咳了几声,道:“这几日确实受了点风寒,并不严重,多谢大家关怀。跟国家大事相比,臣的身体不值一提,宇文中丞的观点甚是新奇,大家就不好奇到底有何不妥么?” 说完,她淡淡地瞥了张说一眼。 张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方才实在太不冷静了,那是天子和宇文融之间的对话,天子尚未应答,他就先插嘴,若在平时也就罢了,眼下可不合适。宇文融既然敢当着他的面开这样的口,那么所谓的“不妥”,即便他不问,宇文融也会说,他急什么?待宇文融说清楚之后,他再据理力争,这才是正经的章法。 他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这般沉不住气?张说一边心下劝诫自己,一边听宇文融道:“臣以为,这选官一事总是由相公和吏部尚书负责,时间一长,难免有结党营私的风险。” 这既是无可挑剔的大实话,也正是李隆基所担忧的:“……张相公怎么看?” 张说还能怎么看?他觉得宇文融就是在故意针对他,但他不能真这样讲出来,便道:“臣可以向圣人保证,臣绝对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吏部尚书,臣也可以为他担保。” 他直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看宇文融还能怎么讲。 张说的言行确实暂时难住了宇文融的嘴,就连强词夺理如李隆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殿内便在这时静了一瞬,正当李隆基转头,想要给萧江沅使个眼色时,有人忽然开口了。 众人抬眼一看,正是那个入殿之后,除了行礼和谢恩就没再开过口的李林甫。 “臣斗胆多言,请圣人、相公见谅。”李林甫虽不如张九龄仪态万千,但规矩且标准,辅以一脸让人不由自主放下心防的笑容,自打踏足官场,便百战而无一败,“相公和吏部尚书的人品,自是没得说,可是选官一事过于庞大,身涉其中的人也过多,相公虽能保证自己和吏部尚书不犯国法,却无法保证所有人。 “宇文中丞的意思是,宰相和吏部尚书负责选官,这是多年惯例,众所周知,难免有的人会动了些歪心思,给大大小小的考官请个客或送个礼,这也是历年都有的事。国家昌盛固然是圣人劳心的结果,也须得有底下的众多人才劳力才是,若因一些人的私心左右了朝廷用人,继而影响到国家,相公固然清白,恐也会自责于失察,深感有负圣人重托吧?” 话刚落地,宇文融就挺了挺胸。 张说则又惊又怒,惊得是李林甫这个小喽啰竟然会成为今日的变数,怒的是他当年跟姜皎的关系着实不错,如今竟被他的外甥给落井下石了。他定定地注视着那本来不甚起眼的小人,像从未认识李林甫一样。 张九龄也颇觉意外。他之前只听说李林甫庶务能力很强,有过交集之后,也不过对其多了个心机深沉的印象。若没有方才那段话,今日过后,李林甫在他眼里,恐还是像许多宇文融似的能臣、甚至有些文臣那样,虽有实才却过分功利,可敬却也可惜。 可李林甫开口了,一切便不一样了。 若说张说是集文臣与能臣两者之大成,那么在张九龄眼里,李林甫便是既不与文臣搭边,但也不是个十足的能臣。他甚至觉得,李林甫方才所言不仅很有一番道理,还多少有些就事论事、一心为公的意思。 瓜田李下,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张相公以国事为重,至于天子的心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足矣了,可张相公……显然不会如他所愿啊。 其实宇文融想说什么,张九龄听了开头,便大致能猜出来了。宇文融话里的内容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宇文融本可以私下里奏禀圣人,如今却选择当着张相公的面,公开质疑其德行与能力,这不仅是主动打破了之前的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正面出击——这也是最让张相公始料未及和无法容忍的。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张相公却处于失常的阶段,已是失了先机。 对于李林甫的表现,李隆基也甚感惊喜,还忍不住多看了李林甫几眼。 不愧是宗室之后,血缘虽隔得远了,其眉眼跟他的却仍有几分相似,鼻子和嘴唇则与姜皎的颇像。嗯,长相不差,身姿挺拔,看似无辜无害,实则四两拨千斤。想到这,李隆基不禁斜睨了萧江沅一眼——论为人处世,这俩人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最让李隆基满意的是,李林甫表面上是在帮宇文融说话,实际上是在帮他。 他可不能让李林甫就这么被张说记恨上,便不等张说开口,道:“宰相和吏部负责选官一事,乃是在其位而谋其政,毋庸置疑。此法就算有所积弊,既能沿袭多年,便说明它确实可行且有效,不然能改早便改了。方法没有错,错的是人,提出问题不难,难的是如何解决问题。张相公,你说是吧?” 张说忙道:“臣也是此意。” 李隆基点了点头:“宇文中丞,今日你既然能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已有解决的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正是。”宇文融道,“臣以为,此番选官,圣人可以在百官之中,择十位德高望重、品行兼优之人为特使,让他们来主理。此后历年选官,这十人都由圣人临时选定,如此一来,其中弊端便可大大减少,选拔人才也能更加公平公正。” 张说能想到宇文融大概要说什么样的话,但没想到能过分到如此地步。他彻底忍不住了:“你这是肆意扰乱朝中官制,这是胡闹!你从前覆田劝农也就罢了,如今选官也要增加使职,日后国家大小事,你是不是都要安排个特使,或监督或干脆主事?!特使谁来做,你么?那还要你御史台何用,要文武百官何用?!整个朝廷因此而变成一盘散沙,你知道这会给大唐带来什么样的隐患吗?!宇文融,你为了一己私利,竟敢罔顾朝廷公器?!” 张九龄忙起身过去,死死地拉住张说,没让他上前扯住宇文融的衣领。宇文融则一副冤枉又委屈的模样,急急上前几步,跪倒在李隆基御案之前:“臣一心为国,就事论事,请圣人明鉴!” 李林甫知道张说会发怒,但没想到张说的反应竟然这么大。他跟着宇文融一同跪倒,眼神则飘向了萧江沅所在之处。 只见她略显无奈地看了张说一眼,便垂下眼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跟萧江沅学准没错,此时他的确不适宜再开口,免得把张说得罪得狠了,到时张说还没罢相呢,他的仕途先停了,那就得不偿失了。这么想着,李林甫又看了看自御案之后走出来的李隆基,不想正好对上了天子的目光。 他怔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于自己接收到的眼色,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时便改了主意,道:“张相公何必如此急躁?所谓特使,不过临时而已,日后是否需要,自然日后再说,而在当下,一切尚有圣人定夺,难道相公能想到的,圣人便想不到么?” 李林甫的语气虽苦口婆心,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张说着想,可在宇文融听来,就是恍如天籁。难得见张说吃瘪,他的感受已经不足以用通体舒泰、神清气爽来形容了。 李隆基则差点没笑出声来。他是给李林甫使了眼色,想让李林甫接句话来,给他个台阶下,但他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李林甫反应竟如此之快,还始终没让自己跟张说发生太大的纠纷。 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无非就是安抚一下张说,但是事情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李隆基当即任命了宇文融、苏頲、怀州刺史等十人为特使,主持选官一事,但是宰相和吏部的权力并不剥夺,最终的名单将由李隆基、宰相和吏部、以及十位特使三方协商决定。 这可是把张说狠狠地气了一次。 【第一章·须臾鹤发乱如丝】(5) 待事后张说回到私邸,张九龄特意登门劝谏。当他说到宇文融“形迹可疑,其意恐不仅于此”的时候,便听张说冷哼了一声,道:“鼠辈而已,有何能为?”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千里之堤上能毁于蚁穴,纵是鼠辈,亦不能小觑。相公听也好,不听也罢,下官言尽于此。” 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张九龄都因昔日情谊,倾吐了个干净。至于张说究竟要如何做,他虽可想而知,却终无力回天。 不出张九龄所料,选官一事起初十分顺利且和气,十位特使——哪怕是宇文融——也都廉洁公正,确实选拔出了不少人才,可当名单交予张说审核之时,那些人才竟都变得不入流起来。 经过张说的指指点点挑挑拣拣,原本二月就该结束的选官愣是拖到了三月,官员名单也七零八落一塌糊涂,李隆基对此怒不可遏,若非萧江沅劝说,只怕当即便要罢了张说这个宰相! 张说对此却是不得而知的,他已经被另一件事牵制住了心神——武贤妃向他示好,希望他可以助自己荣登后位。 这事可不好办。论宠爱,武贤妃的确宠冠后宫,但论名分,她虽然是正一品贤妃,却不如昭仪赵氏来得名正言顺——赵昭仪可是太子生母,虽有重病在身,卧床休养多年,但只要一日未死,圣人若想立后,就不能绕过她去,否则便是让储位不稳,至少在当下,文武百官是不会答应的。 他也并不十分确定,这位武贤妃可否有七十余年前则天皇后的魄力与风采,如若有,那么他冒个险,支持一下未来的皇后未尝不可。太子可立亦可废,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改立武贤妃的寿王为太子,从此两朝富贵,唾手可得。 此事事关重大,他须得慎重考虑才是。他并不知道,还未等他考虑出结果,他就不再有捧出一个皇后的能力了。 选官一事刚过,李隆基便打算另寻一人,填补上御史大夫的空缺。 李隆基对李林甫印象之好,萧江沅看在眼里,便试着举荐,却立即被李隆基否定了:“他才刚做上御史中丞,宇文融尚未擢升,哪里轮得到他?说起这李十郎,你当年不是去过阿姜的葬礼,可见过他,印象如何?” 萧江沅点头道:“自然是见过的。当时楚国公失宠于大家,门庭冷落,家中又只余夫人与小娘子,李中丞便以外甥的身份,主持了楚国公的葬礼。在臣看来,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很有意思?”李隆基仔细地品了品萧江沅对李林甫的评价,“……无关好坏?” “大千世界,恐无一人是十足的好人亦或坏人。譬如臣,就根本不是个好人。”萧江沅本来正坐在李隆基身边,一边说话,一边将被她筛选过的奏表一一放置到御案之上,此时动作却停了下来,抬眼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大家看待臣子,也从未立足于好坏之分,不是么?” 李隆基上下打量了萧江沅一番,噗嗤一笑:“那倒是。” 萧江沅想了想,道:“不过御史大夫毕竟是御史台之首,是要率领一众御史监察百官的,若本人欠缺德行,恐不能服众。大家若实在想不出人选,不如召张相公来问问,看看张相公可有人选推荐。” 李隆基笑容微敛:“若是问他,就不能这样问了……” 次日朝会,当着众位常参官的面,李隆基道:“如今御史大夫尚有空缺,我打算让河南尹崔隐甫入朝任职,张相公以为如何?” “圣人不可。”张说立即反对道,“此人胸无点墨,与其做御史大夫,不如让他改任金吾将军。至于御史大夫,臣有更合适的人选。” 李隆基笑容不改,却挑了挑眉:“哦?说说看。” “中山郡公崔日知。”张说回忆着道,“此人颇通文墨,亦精明强干,臣曾与他共过事,深觉此人要更胜任御史大夫一职。” 崔日知此人,乃是当初从龙功臣崔日用的堂兄,确实文采斐然又能干,李隆基对他记忆犹新却并非因此,而是几年前他被贬职之时,罪名是贪污纳贿。 李隆基没再多说什么便退朝了。几日之后,他直接任命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崔日知则为羽林将军。 这一下,张说仿佛大梦初醒,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天子的宠幸和信任,地位岌岌可危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宇文融最是开心不过,顶头上司崔隐甫刚一入朝就自动成为了张说的对头,他稍加拉拢便成功,可只有他二人还不够。御史弹劾官员,讲究的是让人信服,他和崔隐甫都与张说不对付,只凭他俩来弹劾,恐会被人说有失公允。 于是,宇文融把李林甫也拉拢了过来。毕竟在众人眼中,李林甫与张说从无龃龉,更无甚交集,谁能想到他会害张说?就算知道他有份加害,也想不通动机——张说自相位退下之后,也轮不到李林甫继任宰相。李林甫与张说无仇无怨,更无利可图,又是自己人,当真是最佳人选。 李林甫自然不会拒绝,就算现在轮不到他,谁知道来日将如何?只要张说一日在相位,下一任宰相就登不上去,不是么? 有御史大夫亲自下场,辅以两位御史中丞一同搜集罪证并弹劾,再加上张说本身并不干净,这一场仗,张说输得极惨。 姚崇是主动请辞,宋璟虽遭罢相,却又擢升荣养,等到了张说,却是被李隆基下令逮捕入狱,三司会审。 因张说的罪证并非捏造,故而就连张九龄也无法替他求情。而此前因封禅一事,张说已将文武百官都得罪了个遍,如今便如大厦倾颓,毫无挽救之余地。 就在这时,百官发现,圣人的心思似乎有了变化——萧将军受他派遣,入狱中探望张说。 狱中阴暗潮湿,萧江沅还从未来过,而眼下张说的模样,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不过数日,张说便仿佛老了十岁,鬓发斑白,衣带渐宽。 见惯了张说或自负或阿谀,或得意或沾沾自喜,如今看到他鹤发纷乱如麻,向来心如止水的萧江沅也不禁觉得震撼。泰山顶上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日,李隆基那句“愿你我君臣永如今日”的誓言,亦声犹贯耳,萧江沅一时竟有些齿冷,脚步也有些不稳起来。 她忙扶住牢狱的栏杆让自己站稳,正好碰到了门上的锁链,发出了一阵铛铛的响。 张说的视线立即被吸引了过来。见是萧江沅来,他略显浑浊的双目也立时清晰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他的手从栏杆的缝隙里伸出,紧紧地扯住萧江沅的袍角,留下一个又一个黝黑的指印。 萧江沅蹲下身,将张说的手裹在掌心,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少些客套,而多些人情味:“你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当初从龙的功臣已剩下不多,葛福顺和陈玄礼老老实实地领兵,从不插手政事,王毛仲虽荣宠异常又官爵甚多,也是游离于朝政之外。此时此刻,除了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的她,便只有张说还活跃在朝中。 萧江沅明白帝王之道总少不得鸟尽弓藏,但仍想改变些什么。她家阿郎虽狠心也重情,总该和从前的帝王不那么一样。 听得萧江沅所描述的张说之惨状,李隆基也是唏嘘不已。张说有功于社稷,这是毋庸置疑的,又是四朝的老臣,李隆基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只是有一点,他很好奇:“阿沅,你应该清楚,作为我身边最亲近的宦官,不该与朝臣过分亲密,甚至在感情上有所偏向。你平日里躲他都来不及,何以近日会连连帮他,还替他求情?这很不像你,至少不像从前的你。” 萧江沅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回忆,又像在犹豫。直到看到李隆基走到自己面前,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她才深吸一口气,淡然一笑道:“因为臣担心,他的今日,会成为臣的明日。” 李隆基眉眼间的柔情顿时一凛,他不觉有些好笑:“我……竟会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臣只是觉得,臣若真的只是臣子,恐并不例外。” “谁又让你只做臣子了?” “若不为臣子,这明日恐怕会来得更快。” “你凭什么如此笃定,就凭我如何对待阿珺?那你怎么不看看我是怎么对待月娘的?” 萧江沅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便立即跪下道:“臣言语有失,请圣人恕罪。至于张相公,虽确有其罪,然罪不至如此,还望大家念在他于国有功的份上,酌情处置。” 李隆基刚想说话,便听殿外宦官来报,说是武贤妃有请。 他瞬间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拂袖而去。 萧江沅转头看着李隆基离去的背影,却垂眸浅笑起来,眸中柔情似水,带了一点算计得逞的歉意——你若是不想让我有这种感觉,或者说,如若我于你而言当真是例外,那么便用行动来证明吧。 【第二章·宛转蛾眉能几时】(1) 李隆基最终还是宽恕了张说的罪过,将他从牢狱里放了出来。 他的确心软了,不仅仅是萧江沅的缘故,也因为张说曾经做过他的老师,就算张说做错了许多事,可他和他之间,总还有几分恩情在。 更何况还有泰山顶上意气相投间的一番盟誓。 李隆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在泰山之巅俯瞰天下的那一刻。那一刻让他标榜史册,成为寥寥可数的千古一帝之一,而这是张说带给他的荣耀。只要他想起封禅,便会想起张说。 ——可他本来没想放得这样早。 这都要怪萧江沅,擅自把张说的兄长放入殿来,让他有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割耳代罪! “你现在满意了?” 当夜深人静,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李隆基才突然开口,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服气,更多的则是难以捉摸的低落和沉寂。 “这是大家重情,与臣无关。”萧江沅怔了一下,却仍是清醒地答道,“大家不觉得,对于张相公来说,这是更恰当的责罚么?” “你是说曾几何时,张嘉贞兄弟落入张说手中之时是何等倒霉,如今这便算一报还一报?” “攻心为上,大家果然圣明。” “少来。”李隆基冷哼一声,“我虽然放了张说,还让他一切如旧,但这宰相,他是决计不能再当了。为防有人效仿,他兄长我也是要罚的。” 这就不在萧江沅的求情范围里了。她得偿所愿,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大家仁慈。” 李隆基仍是一副别扭的模样,却总忍不住往萧江沅这儿看,时而撇嘴时而皱眉。不知过了多久,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随即站起身。 “该安寝了,大家这是要去哪儿?”萧江沅正在为李隆基的床榻熏安神香,见李隆基动作迅捷而突兀,忙问道。 “摆驾,我要去月娘那儿。” 萧江沅只微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起身唤静忠和边令诚入内,先让边令诚去通知武贤妃,又令静忠为李隆基引路:“夜深路暗,务必照顾好大家。” 李隆基俊眉一挑:“你不随我一同去?” 萧江沅笑道:“今晚本不是臣值夜,且臣还有些政务上的事没做完,事关大家信任,臣不敢怠慢。” 待李隆基不予置否地离开之后,萧江沅脸上的笑意才逐渐褪去。 对于自己的反应,她十分困惑。她只是他的臣子,本不该如此啊……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在她沉沉的心底,她的身份,终究有了根本上的转换? 若在从前,她是决然不肯的,可是今夜,想到李隆基的别扭和小心翼翼,她竟开始不排斥了。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酸涩与甜蜜,这是她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天地。 她是不是……应该尝试相信他一次? ——当然,是在不妨碍她继续做宦官的情况下。 张说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李隆基的宽宏大量而就此结束。 萧江沅从张说被放出的第二天开始,就发现群臣的上表中多了不少指责张说的内容,就连张说从前的一些政令,也被鸡蛋里挑骨头了。她起初以为是正常现象,毕竟李隆基虽罢了张说的相位,但也*裸地偏袒了他,朝臣有所不服也属应当,可没过几日,她又在朝臣的奏表中发现了一些与指责张说针锋相对的内容,更有甚者明明白白地剑指宇文融和崔隐甫,说他俩为官不正,以公谋私。 她不禁摇头失笑,随即从辩论两方各挑了几卷文笔直白或辛辣的,打算呈给李隆基去看。可当萧江沅踏足殿内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李隆基的身影。 静忠一眼便知师父的意思,忙走了过来,低声道:“大家去武贤妃那儿了。” 萧江沅眉心微蹙:“又在武贤妃那儿?” 静忠听出了几分不对劲:“武贤妃宠冠后宫,大家时常在她那里不是很寻常么?从前不也是如此……” 萧江沅闻言,立即不着痕迹地舒展了神色:“大家没让你跟着?” 静忠撇了撇嘴:“师父,你以后还是别总让我跟在大家身边了,大家不喜欢我,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大家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不会跟我一般计较,但……”说着,静忠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徒儿真的也不太喜欢大家。” 萧江沅也放低了声音,连语气也多了几分低沉:“你不想跟着大家,难道是想跟着王毛仲去闲厩里熬鹰放马?” 封禅只是让萧江沅和王毛仲有了短暂的相安无事,却并没有让他二人的关系真正缓和,王毛仲的闲厩连同与他交好的将士们,依旧与萧江沅的内侍监颇不对付,只是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李隆基的事而已。 静忠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虽与王毛仲有所交往,可也自认游刃有余,绝不可能让师父有类似他会叛变的想法。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能让师父一时间失了往日的温柔与随和。 如若不是自己的原因,那么便是……李隆基? 静忠双眼一转,便意识到了一件于他而言了不得的大事。 他的情绪也立时不稳了。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许多话堵在咽喉,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听萧江沅道: “也罢,或许你本该有另一番事业。” 静忠再看,萧江沅已经恢复了平日模样,转身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抬手轻抚胸口,那里面有着异常颠簸的跳动,却久久不能如常。 直到傍晚时分,李隆基才回来,听闻萧江沅找过自己,便支使静忠把萧江沅叫来问问。 萧江沅便将之前挑好的奏表放在李隆基的御案之上,先请李隆基观赏了一番。 李隆基看完,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见李隆基如此,萧江沅便知他和自己一样,一打眼便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右丞身陷数罪,却被大家重重提起后轻轻放下,宇文中丞如何能甘心,更担心有朝一日张右丞起复,会报复于他,如此他与崔大夫不就白忙活了?可张右丞好不容易才从牢狱中走出来,又怎么会容许有人继续中伤于他,自然要联络旧人,予以反攻。眼下还是奏表上的针锋相对,待几日后的大朝会,又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 李隆基却从中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李十郎的奏表呢?” 向来对答如流的萧江沅意外地语结了一下。她细细回想了一番,忍俊不禁道:“李中丞没有上表。” “当真?” “满朝文武,只有两人没有就此事而上表,一个是张舍人,另一个就是李中丞。” 李隆基笑道:“子寿如此,我不问也知道,但我没想到李十郎也能如此。亏得崔大夫和宇文中丞与他公事,怎的就不跟人家学学,脑子再清楚一些?” “臣又想起来一件事——这几日李中丞还告了病假,宇文中丞数番登门皆无果。” 李隆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宇文中丞不想学他,而是没得学。这李十郎当真深得我心,有意思,十分有意思。” 见一贯认真勤政的李隆基竟被李林甫带跑题了,萧江沅惊讶之余忙拉回来:“大家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经过了十几年的洗礼,李隆基对朝政和百官已然游刃有余,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不影响国事,随便他们怎么吵。” “国不可一日无相,张右丞既已罢相,总要有新人顶上去才是。” “他们吵得正酣,我若这时定了谁为中书令,朝廷还不立时如沸水一般?” 萧江沅想了想,道:“没有中书令,还可以有别的。” ——是啊。 中书令加门下侍中这个双宰相模式,是由李隆基所设立并延续数年,他已经习惯了,一时竟忘了在此之前,宰相还有其他说法。 不久之后,李隆基便选中了户部侍郎李元纮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源乾曜一同履行宰相职责。 萧江沅没有想到,李元纮不过拜了个见习宰相,并非中书令这个首席宰相,竟也能为朝中燃烧起来的争吵,添了一大把柴火。 那也不能因为他们吵架,她家阿郎就不拜相了吧?这李元纮虽为行伍出身,身负军功又能敛财,乃是能臣一派,那也是廉洁奉公才出将入相,老房经年不修,家财散尽亲眷,颇有当年卢怀慎之风,文臣派也下得去口? 能臣派呢,不就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值得得意一番,还多处骈丽夸天子圣明,想把她家阿郎拉下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江沅多日看着这样的奏表,只觉得头痛。想着近日李隆基因寿王回宫之故,频繁出入武贤妃寝殿,还把许多不太重要的政事都交给了她,看起来逍遥自在得很,她就深以为,这份头痛,该原封不动给李隆基感受一下才行。 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李林甫会告病假,她也会。 李隆基不仅头疼,还烦得要命。这帮人吵老吵去无非都是老生常谈,国事是真没耽误,但一直这样也让人实在难耐。若是有什么事能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或者干脆让他们暂时地统一一下战线,那便好了。 见萧江沅自称有病,却毫无病态地在房里悠闲地弹着跑调且刺耳的箜篌,李隆基一怒之下,计上心头。 “我要立后。” 【第二章·宛转蛾眉能几时】(2) 立后一事一出,萧江沅的病立时便好了,朝中也难得地清静了两天。 不错,这份清静仅仅保持了两天。待到大朝会这一日,两个派系还是争论了起来,却并无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反倒一派和气。 此时的李隆基,已非彼时刚刚登基的他那般不够自信。除了衮冕加身的元日大朝会,四季祭祀的礼服皆已被他压了箱底,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大朝会,他也再懒得繁复,只穿了平日里最寻常不过的圆领袍,来主持朝会。 这十数年来,不仅大唐有了前所未有的快速发展,他身为天子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早已不需要用礼服来彰显身份与权威了。昔年太宗皇帝尚还设计并佩戴了翼善冠,圆领袍则多为赭黄色,算是在隆重和方便之间做了个折中,等到他则干脆如日常一般只戴幞头,衣服则五颜六色都有。比如今日,他的圆领袍就是雀蓝色的。 天子如此,臣子们自然有样学样,除非要上奏特殊的大事,或怀着必死之心弹劾重臣等等,他们也很少公服加身了。 渐渐地,乱世时严肃且慎重的朝会,又变得和太宗皇帝时期一般,轻松且活泼起来。 因李隆基只说了想立后,却没说想立谁,哪个臣子问起了,他也只是但笑不语,反问群臣到底行是不行。 群臣面面相觑: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不知道皇后的人选,他们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朝会之上果真未见到李林甫的身影,李隆基一边暗暗点头,一边觉得可惜,他还想把这个问题问给李林甫听听,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张说尚在朝中,虽不久前经历的大劫让他老实了许多,但未改其机灵。他想了想便出列,却没有回答李隆基的问题,而是先把宇文融崔隐甫等能臣好好地夸赞了一番,然后把问题抛给了他们。 宇文融自然不甘示弱,礼尚往来。这一下,立后的问题便成了一只皮球,在文臣和能臣之间踢来踢去。 此情此景让李隆基始料未及。 站在李隆基身侧的萧江沅不禁垂眸一笑,这笑容看在李隆基眼里,有着十分明显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隆基的视线从萧江沅的脸上往下移。如今她也不需要成天穿着那身紫色的官服,来显示自己的官职与地位了,巧的是,今日的她也是一身雀蓝色的圆领衫,只是颜色要比他这身浅上少许。 经年娇养,她的皮肤越来越细嫩而白皙,被这雀蓝色一打,更显几分出尘。她仍是只画长眉,稍点绛唇,纵是身姿纤纤,也只让人觉得清秀而已,绝想不到她并非男子。 她仿佛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一样活着了。 李隆基的心绪忽然有些纷乱。他听着大殿之内的滔滔不绝,只觉得越来越烦躁,最后忍无可忍,竟刷地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殿内瞬间安静了。 感受到众臣充满疑问的眼神,萧江沅上前几步,对百官颔首道:“圣人突感不适,既无其他事,朝会便散了吧。诸位请廊下就食。” 说完,萧江沅便疾步追上了李隆基:“大家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李隆基淡淡地道。 这便是有什么了,萧江沅一边腹诽,一边道:“大家这是要去武贤妃那儿?” 李隆基闻言立即站定,眯起双眼,转头打量起萧江沅来。 ——她方才的语气……似乎不大对劲? 李隆基的突然停步,让萧江沅差点撞到他身上。她忙止步,便感到了李隆基的目光正灼灼地笼罩着自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道:“臣以后会注意服色,不再与大家相撞。” 李隆基介意的当然不是这个,却并没有纠正。他含含糊糊地应下,便继续前行,方才还紧抿的唇角,这一瞬则缓缓地扬了起来。 萧江沅:“???” 男人的心情真如海底针一般难以打捞——啊不对,难以摸索。 李隆基原本便没打算去找武贤妃,而是去了太子那里。迈过太子寝殿的门槛之前,他还特意停顿了一下脚步,扭头冲着萧江沅的耳朵轻声地道:“意不意外?” 不等萧江沅反应,李隆基便进殿扶起了拜迎的次子:“我可不是来探望你的,快把你的长子抱出来让我看看。” 太子在封禅之前,便被李隆基更名为李鸿,更名之后不久,他的长子便诞生了。原本父亲的突然造访,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和措手不及,听父亲这样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想父亲刚刚抱起自己的儿子,还未来得及逗弄,便对他道:“我想立后一事,你怎么看?” 太子李鸿自小因生母赵氏得宠,颇得李隆基宠爱,这才在长兄脸部受伤之后,顺利受封太子。后来武贤妃得宠,赵氏失宠,李隆基对太子李鸿便逐渐冷淡了。太子李鸿虽心有不甘,也有些伤心,但在他心底,始终还是认定,父亲至少是信重自己的。 可今日一问,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 父亲和他,从他成为太子的那一日开始,就不再是普通的父子了。 太子,是等皇帝死后,继承皇帝一切的人,身份虽高贵,却也敏感。纵观古今,不少太子都没有好下场,顺利继位者寥寥可数,他怎么能只凭从前一时的温情,便放松警惕? 太子李鸿先抬眼看了看萧江沅,见她神色安然地点了点头,他才缓缓地道:“寻常晚辈,尚不能多言长辈之得失,儿既为子,怎能信口断言父母之事?” “你是乖觉的。”李隆基定定地看了太子李鸿一眼,“可去看过你母亲了?” 太子李鸿不禁流露出几分哀痛之色:“儿每日都去看望母亲,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阿耶可去看过母亲?” 他每次去,都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 李隆基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是每次去,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话。她总是觉得王氏被废,是贤妃之祸,又生怕我会待你不好,频频自称福薄,一来二去,我便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了。” 太子李鸿不敢直言,其实他和几个兄弟,也是这样认为的。 父亲突然来访,又对他说这许多,究竟是何意思?若非因为病重,母亲本该是新后的不二人选,父亲却迟迟不肯吐露到底想立谁,显然他心目中的新后,并非母亲。难不成……父亲是来试探自己对武贤妃的感观? 莫非……父亲想立武贤妃为后? “不过你放心,”李隆基继续道,“你母亲在我微时便与我一起,我是不会对她太绝情的。立后一事,我自有打算。不论朝臣怎么辩论,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太子李鸿心下一激灵,立即道:“是,阿耶放心。” 李隆基这才逗弄起怀里的孙儿,还时不时地与萧江沅和太子李鸿说笑。婴孩可爱,萧江沅尚能笑得出来,太子李鸿却只剩下假笑了。 与此同时,武贤妃听说了李隆基探望太子一事。 在王皇后被废之后便顶替了宫正职位的武絮儿,走到武贤妃身边跪坐下,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夫人,圣人……不会是想立那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为后吧?” 武贤妃此时正端坐在镜前。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姿虽因生育而有了些丰盈,容貌却还是如少女时一般明媚,眼神却不同了。相较从前的淡然自若,此刻的眼中充满了急躁与迫切。 若是从前,她还可以等,可现在是她立愿想距离最近的一次,她没有办法任凭机遇从指缝间溜走。 更何况,三郎废弃王皇后,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做皇后? 她宠冠后宫,儿女双全,名声尚好,又无外戚之隐患,难道不是最佳的皇后人选? 当初王皇后被废出宫之时,曾把一把仪刀交到她的手中,难道不是权柄传承的意思? 她甚至曾经想过,封禅要祭拜天地,而曾有一次封禅,也让女子参与过。那时男子祖先配天,女子祖先配地,则天皇后以男女之防为由,硬是充当了那次封禅的亚献。她想着三郎也要封禅了,若依照旧例,是不是也需要皇后来祭地,而当下没有皇后,会不会让她来代替皇后的角色。 可惜不久之后,希望便落空。 现实再一次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贤妃是正一品又如何,妾就是妾,后妃之间的鸿沟又不仅仅如寻常妻妾一般,其意义之分大不相同。看来,她必须先在其位,才能再谋其政了。 她本想与张说交好,希望朝上能有人帮自己一把,却不想皇后未立,张说自己便出事了,其他朝臣在她看来,能力和权势又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三郎亲口将立后一事提上了日程。 ——机会来了! 她在李隆基面前向来真实而坦荡,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故而她和他的合得来是真的,而非粉饰出来的。她多年宠幸不衰,正说明李隆基喜欢她这样。既然如此,她便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去请圣人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第三章·江山未老红颜旧】(1) 李隆基赶来武贤妃这里的时候,发现宫人和宦官都在殿外齐齐地站着。起初他只觉得奇怪,听武絮儿说贤妃只让他一人进去,他才想到了什么。 萧江沅因此被留在了殿外。她也联想到了什么,却和李隆基一样,有点不敢置信。 很快,李隆基就走了出来,神色还算平静,只是较方才多了些异样。 仅仅是这微妙的异样,就已经让武贤妃的宫人和宦官们绷紧了全身。他们等了许久,都没听见李隆基开口,当他们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李隆基已经走远了。 武贤妃受宠以来,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对她表露出这样的态度——他们夫人到底同圣人讲了什么? 李隆基只在萧江沅面前站定了一下,欲言又止便径自离去,没有给萧江沅任何观察的机会。萧江沅便只好一边紧跟上李隆基的脚步,一边回头望了一眼。 方才李隆基走到殿外之时,殿门便已大开,此刻武贤妃正亲自出门恭送。 见到武贤妃一身那样的打扮,萧江沅便确定了心中所惑,只是仍久久无法相信。 也许武家的女子,天生便有则天皇后那般的勇气? 李隆基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寝殿,而是走到了宫内的凝碧池边。萧江沅心领神会,让左右都离得远些,自己则单独跟了上去。刚一站定,她便见李隆基转头定定地看着自己,忽然问了一句:“你想不想做皇后?” 萧江沅没有一丝的犹豫,摇了摇头。 李隆基又思索了一会儿,道:“为什么?” 萧江沅流利对答:“因为臣是宦官。” 他们之间又是一静。 “……是啊,你这个身份早已根深蒂固,哪里能说换就换?”李隆基原本百味杂陈的心情被萧江沅这么一打断,不仅没有丝毫地变好,反而愠怒丛生,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平静地道,“你不用时时刻刻拿话刺我,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天下的女子,都有一个皇后梦。” 萧江沅方才心弦便是一绷,听李隆基这样说,也不敢彻底放松:“臣以为,不是。就算放低所有选后的门槛,这天下的女子,也并不都想到这深宫里来。大家听说过百姓为了避免入宫,都做过哪些有趣也无奈之事吧?而已经入了宫的女子,妃嫔或许还有些希望,尚要等时机待命运,至于寻常女官和宫人,她们可要比大家想的要实际得多,只要有机会出宫重获自由,她们是绝不会放过的,就算以皇后之位作为交换,其中恐也有不少是不屑一顾的。” “这后位……竟这么遭人嫌弃?” “皇后乃是天子之妻,臣等连怠慢都不敢,何谈嫌弃?”萧江沅垂眸一笑,“只是那个梦过于虚幻,女子生存于世本就不易,若不脚踏实地而好高骛远,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所以……现在是‘时机’到了?”李隆基喃喃地道。 萧江沅问道:“武贤妃方才可是亲口对大家说,她想做皇后?” 李隆基点了点头。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虽在李隆基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他没想到的是,她竟能做到那般极致,给了他此生难忘的一次震撼。 当时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似空无一人,但李隆基从迈进去第一步时便知,武贤妃就在那屏风后面。 他缓缓地走近,每行进一步,心里便做好一层准备,可当武贤妃从屏风后走出,他还是惊讶到了。 ——武贤妃穿戴了册封贤妃时的冠服,明媚的容色在浓妆之下更显端庄隆重。 文臣若想死谏,则公服加身;御史若要弹劾重臣,则头顶獬豸冠;就连比邻大唐的小国新罗,亦有郎妆决意。盛装代表了穿戴者的决心,或不惧生死,或义不容辞,都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执着与勇气。 昔年太宗皇帝在时,曾愤恨于魏征之谏,想要杀之而后快,文德皇后长孙氏便是换了一身花冠翟衣,劝得太宗皇帝回心转意。 行为上,武贤妃学了个十足十,言谈上,却仍是则天皇后才能有的内容与口吻。 “你可知她是怎么同我说的?”李隆基一边回想一边道,“她说她是最适宜的皇后人选,如若她成为皇后,她不仅会一如既往将所有的皇子公主视如己出,还会按捺外戚,再无当年之祸;她会统御后宫,善待一众妃嫔;她会在我需要的时候,走到前朝来帮我,成为我手中最好的一把刀;而她最想要的,是成为我的妻子,从此与我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武贤妃说得十分在理。”萧江沅点了点头,“侍御医两日前便已确认,一旦暑热起,赵昭仪恐熬不过去。这样一来,后宫里论宠爱资历与品行,武贤妃的确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连你也这么认为?” “臣不明白,大家究竟在犹豫什么。如今时机成熟,武贤妃也正有此意,可谓万事俱备,且当初大家废王皇后,不就是为了改立武贤妃为后?” “什么?你是这样认为的?”李隆基大惊失色,“你们……该不会都是这样认为的吧?” 这下轮到萧江沅讶然了:“……难道不是?” 李隆基忍不住摇头失笑:“既然都这么认为,那便是了。” 他立即止住了话头,没有深说下去。 眼下只是她认为的那样,她便对自己有了芥蒂,倘若知道他真实所想,她的心恐怕会离他更远。 见萧江沅眉心微蹙仍在思索,李隆基恐她会想到什么,当即道:“你就从没想过,趁此机会更上一层楼么?” “大家不会是想……立臣为后?”萧江沅的脸上虽仍有浅笑,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自全身渗透了出来。 “麻烦是麻烦了点……”李隆基说着俊眉一展,尽是自信之色,“但也没什么做不到的。” 萧江沅不吃这一套:“……大家是怎么答复武贤妃的?” “这个……”李隆基不觉有些尴尬,“我说,好吧,我试试。” 此事来得甚是时候,他正好以此引开朝臣们的注意力,只是有些对不住武贤妃。 “既如此,天子一言九鼎,请大家务必言出必行。”萧江沅恭敬而标准地躬身拱手,“臣的病尚未痊愈,恐要多休息几日,还望大家体谅准许。” 这边李隆基因心急而说错了话,无法解释,只能干瞪眼,那边听到武贤妃自荐封后的宫人与宦官,则也大眼瞪小眼,还冒了一身冷汗。 他们夫人不愧为则天皇后家族的后人,竟敢如此兵行险招,真不知该说她太傻,还是胆色可嘉。 武贤妃一边任人卸下钗环,一边回想着李隆基的反应,心下也有些不安。 他说:“好吧,我试试。”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但当时她只觉自己离愿想又近了一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或许三郎只是不敢轻易承诺,亦或许…… 没过多久,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武贤妃这一事迹。 太子李鸿正因李隆基的探访而惴惴不安,赶来探望生母,想顺便商议一番。听闻此事,他还没说什么,赵昭仪已经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她……她竟敢?” 不顾儿子的劝阻,她急急地道:“圣人怎么说?” 宫人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武贤妃盛装打扮,像是……向圣人谢恩。” 赵昭仪立即咳出了一口鲜血,拉住儿子的衣襟,泫然欲泣:“只怪我身子不中用!倘若我康健,怎轮得到她?” 太子李鸿吓得忙劝:“阿娘,身体要紧,切莫心急。” 这一下他心里有再多的不安,也只能憋在心底,再不敢说与阿娘听了。 赵昭仪的精力仿佛在刚才那一刻用尽。她无力地倒在儿子的肩上,喘了好几口气,才叹了一句:“也怪我不比她胆大。” 当年王皇后在时,后宫众人心服口服,无人有非分之想,而自从王皇后被废身死,这后宫里的女人,就都活泛了起来。可就算她们想做皇后,又有谁能如武贤妃一般,面对圣人宣之于口? 太子李鸿见生母如此,心痛不已,当即屏退了众人,低声对母亲道:“阿娘放心,儿不会让武贤妃得逞的。” “不……”赵昭仪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你什么都不要做……以保全自身为上,我儿乃是大唐太子,一切指望都在后头,无谓做一时之争。” 赵昭仪原本只是地方上最渺小不过的一个舞姬,若非得遇时为潞州别驾的李隆基,怎知人生竟能有此际遇?她曾几何时也只是想专于歌舞,让丈夫开心,可当儿子成为太子,丈夫就不再允许她跳舞了。而她的丈夫,很快就有了其他的女子为他舞蹈。那武观月虽宠冠后宫,却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去学一切她并不感兴趣却不得不学的东西,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这幅她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眼下她终于快死了,她不想再为丈夫和儿子活着,她想把自己找回来。 太子李鸿表面上自然无有不依,他已经听说了侍御医的诊断,他不能再让母亲为自己忧心了。 至于武贤妃,她若是当了皇后,下一步是什么?定是要废了他这个太子,改立她的十八郎。他本敬她是长辈,既然她率先与他对立,他便只能应战,与她为敌。 次日,李隆基便开诚布公:“贤妃贤德,我欲以之为后,众卿以为如何?” 【第三章·江山未老红颜旧】(2) 文臣和能臣立即统一了战线,严词反对。 朝臣们终是对大唐更忠心。七十年前,曾经有一位武氏女战胜了王皇后,从而登后位换太子,与天子并称二圣,最后竟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一时改朝换代,腥风血雨,李唐险些覆灭。 七十年后,他们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一遍。天子今日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们看来,那是在拿大唐国祚开玩笑! 就连曾经被武贤妃延揽,甚至还对此动过心的张说,此番也没有因为要与能臣有所争斗,而给出不一样的表现——他不敢。 “启圣人,民间多有传言,说张右丞欲取立后之功,已向贤妃投诚。此事不论真假,难道圣人想要再次看见,后宫与朝臣勾结所能造成的恶果吗?” 张说闻言忙跪倒在地:“臣冤枉!立武贤妃为后一事,臣也以为不妥!” 见朝中久违地只剩下一个声音,李隆基不禁有些欣慰。他习惯性地转头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萧江沅告了病假,这几日都不在身边。 他不过一个转神,殿内群臣已陆陆续续都跪了下来,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 ……怎的还是这样吵? 他忽然又有些烦闷:“你们说够了没有?” 殿内顿时一静,不过一瞬,又有一臣子起身出列,向李隆基郑重拱手道:“启圣人,礼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虽有则天皇后在上,然我大唐曾因武氏而亡国,人所共见,武氏的女子岂可以再为*?再则,太子非贤妃所生,贤妃有亲生之骨肉,倘若贤妃封后,太子又当如何?臣万死不能任圣人置大唐与太子于危难之中,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群臣立即齐声道:“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李隆基知道百官会反对,但没想到他们的态度能这般激烈。 他若是为了多过几天好日子,再拖上一阵子,只怕下次朝会,放眼整个大殿都是公服朝冠,那事情可就闹大了。他终究是一个知人善任也兼听广闻的天子,不可能全然不顾百官的意见,且他们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李隆基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番,道:“既如此,那便不立后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想起了武贤妃盛装跪拜自荐为后的那一幕。那时的她是那样自信满满,在密闭得有些幽暗的宫殿里,犹闪闪发亮。特别是她那双流露了野心而充满希冀的眼睛,让李隆基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便怎么都无法拒绝了。 这么多年,他与月娘既是朝夕相伴的夫妻,亦是心意相通的伴侣。他和她的感情,早就不是一般妃嫔可以比拟的了。 李隆基想了想,肃然而郑重地道:“终此一生,我都不再立后。” 不等朝臣反应,他紧接着又道:“后宫制度沿袭多年,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妥。《礼记》曾言:古天子立后与六宫,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其中王后正位宫闱,与王同体,夫人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世妇主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我大唐正一品后宫却有四妃,不若改为三妃,以效古礼。舍人拟制——” 张九龄看了看殿内众位同僚,只低下头,并没有任何动笔的意思。 李隆基明白张九龄的意思。中书舍人的职责虽为拟制,但并不是所有皇帝下达的旨意,都可以被拟出来。倘若旨意是错误的,届时皇帝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没有劝谏,还顺从了皇帝心意的中书舍人。 他会一度成为朝臣们攻击的对象,旨意的错误有多大,他的下场便会有多惨。 张九龄不是不能为皇帝抗下所有诟病与压力,但那是要在他认为正确的时候,而眼下这件事,他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忽然想到了李林甫。听说他告了病假,也不知若他在此,会给予圣人什么样的反应。 李隆基此时也想起了李林甫。他病了,萧江沅也“病”,此二人都不在,这个台阶便只好由李隆基亲自创造了: “怎么,立后一事,我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如今我要更改后宫制度,此事与国政无碍,尔等还要反对?” 文臣与能臣面面相觑,都想等对方先开口,再谋定而后动。 见殿内一改方才的吵闹,安静如斯,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不说话?那么我便当众爱卿同意了。既然此时都是无话,尔后若再有他言,那便是故意与我作对,大不敬之罪!” 听李隆基语气加重,隐有怒意,众臣们便只得称“是”,认下了方才的意思。毕竟天子都已退了一步,他们也得见好就收,不能把天子得罪得狠了。互相退让与成全,这才是朝廷安定长久之道。 李隆基又道:“舍人拟制——” 张九龄这才一手揽袖,一手持起笔来,沾了沾墨水,动作优雅而风流。 “如今之六宫,德妃刘氏跟随我最久,又诞有长子,着改立为正一品‘华妃’,以昭其德;昭仪赵氏乃是太子生母,着晋封为正一品‘丽妃’,以彰其功;贤妃武氏,幽闲令德,温恭淑慎,母仪天下,着改立为‘惠妃’,三妃之首,以正其位!” 不仅如此,李隆基还特意拔高了武惠妃的所有待遇,一应如皇后——这就不方便大喇喇地写到册封制书里了。 至此,刘华妃、赵丽妃和武惠妃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刘华妃一直都很低调,不卑不亢,不争不抢,得知这道旨意之后,也不过是往李隆基的方向遥遥一拜,以示谢恩,便继续一如往常地过活。 宦官将制书送到赵丽妃寝殿之时,却哪里都没能找到她的身影。 “什么,丽妃失踪了?”散朝后不久,李隆基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刚刚坐下的他又立即起身,便要带人去寻,“她不是重病在身,卧床多日,怎的会失踪?她宫里那帮宫人和宦官是怎么侍奉的?” 还不等李隆基走到殿外,太子李鸿已经疾奔了过来,跪倒在李隆基身前哭道:“阿耶,儿该如何是好!” “哭什么哭?”李隆基愠道,“还不派人去找?平日里她常去的地方也好,不常去的地方也罢,动用宫里所有人,就算把整个宫都翻过来,也要把丽妃给我找到!” 太子李鸿这才有了主心骨,忙擦干了眼泪,甚是依恋地跟在李隆基身边,一时既忧虑,又悲喜交加。 最终是宫城明德门的将士听闻了此事,才急忙将赵丽妃的下落告知了宫人。 ——赵柔姜就在明德门的城楼之上。 那是整座宫城唯一一座,能望到宫外洛水的城门。 赵柔姜薄施粉黛,双环望仙髻上只绑了两条朱红色的发带,上身是一件胭脂色的宝相花半臂和雪白色的缠枝暗纹坦领,下身则是一条翡翠色与姜黄色的小团花间色裙。裙摆极大,铺展开来时,犹如孔雀开屏,璀璨而艳丽,配合着她的舞姿,美得动人心神。 赵柔姜的贴身宫人最先赶来了这里,她跪在舞动的赵柔姜身边不远,担心地看着她的主人,一边劝主人随她回去,一边将李隆基的旨意讲述给她听:“圣人封夫人为丽妃。圣人始终还记得,夫人姿容姝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赵柔姜的舞步只有稍稍地一顿,便继续旋转起来,仿佛宫人所讲的一切,一字一句都与她毫无干系一般。 当她彻底停下的时候,便是她倒下的那一刻。 她没有等到丈夫和儿子过来,只单单地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她抚了抚地上的尘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到眼前。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如她所怀念的那样微末而渺小,却真实而自在,终于含笑而终。 没能见赵丽妃最后一面,太子李鸿悲痛欲绝,倒在母亲灵前泣不成声。 细细听宫人讲了赵丽妃死前的情状,李隆基既了然也怅然。 江山未老,红颜已旧。 她就算打扮成与他相遇前的模样又如何?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既不想被这种哀伤的情绪捆绑住,也不想看到儿子痛哭的样子,正好有宦官疾奔到他身边耳语了一番,他便就势离开了赵丽妃的寝殿——这是他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才不过休息一日,宫里便出了这么大的事,萧江沅听闻之后再无托词,整装便直奔而来。 见到萧江沅撑着“病体”前来为赵丽妃打理后事,太子李鸿十分感动,再加上自小便识得她,便有几分孺慕之情转移到了她身上。 李隆基的孩子,几乎都是萧江沅从小看到大的,而其中皇长子李琮和太子李鸿的时间最长。见太子李鸿如此哀恸,她的心也不由紧了一紧。她快步走到太子李鸿身边跪坐下,学着当年的则天皇后一般,伸手抚摸了一下太子李鸿的鬓边,然后将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其实对于她一个宦官来说,对太子做出这样的动作,实属不敬,她却并不担心太子李鸿会怪罪于她。她打心底里觉得,太子李鸿不仅不会反感,还会十分接受。 “二兄……”这样温暖的怀抱,太子李鸿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了。他一如萧江沅所料那般,不仅全盘接受,还甚是依赖地回抱了过来。 【第四章·飞歌一曲过楼头】(1) ——自从李隆基在公开场合称萧江沅一声“将军”以来,上至太子下至朝臣将士,都陆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对萧江沅的尊称。而在大唐,哥与兄也有父亲之意,萧江沅对太子乃至皇子公主来说,乃是自小便亲近的长辈,又是君父身边的红人,太子便唤她为“二兄”,皇子公主则唤她“阿翁”,驸马则直接呼为“阿爷”。 这称呼听起来亲近,实则比尊称还要尊敬,大大地抬高了萧江沅的实际地位。萧江沅曾以为这不过是看在天子面子上的客气,今日一听,却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她忽然便觉胸口一闷,心似被什么揪着一样微痛。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茫然,她有点恐惧于这样的未知,忙深吸一口气,轻柔地问道:“圣人呢?” 太子李鸿摇了摇头。 萧江沅便让人把边令诚唤了过来,才得知李隆基此刻竟然在武惠妃那里。 感受到衣服正在被太子李鸿缓缓抓紧,萧江沅的心也微微一沉。 即便是从今日开始,便能享受到所有皇后的待遇,只要一日无法履行皇后的义务和职责,便一日只能是惠妃。武惠妃终究意难平,一时情绪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侍御医已经过去诊断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如今赵丽妃这边倒是尘埃落定,再无需他悬心了。 萧江沅忽然心有不甘,轻轻地拍了拍太子李鸿的肩:“殿下,老奴去去就来。” 当她抵达武惠妃这里的时候,发现王毛仲正站在宫殿外面。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便径直要入内,却被王毛仲伸臂一拦:“惠妃有孕,圣人大喜,看你这一身素衣,准是从赵丽妃那里过来的吧?那便不用进去了,圣人不想听见有关赵丽妃的一切。” “是圣人让王开府在此拦萧某的?” 泰山脚下,李隆基便因养马有功,给王毛仲加了个特进,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李隆基一朝只有过四位开府,除了姚崇、宋璟和李隆基的岳父王仁皎之外,便是王毛仲了。 “那倒不是。”王毛仲抱臂道,“巧得很,听闻圣人立三妃,我本要过来祝贺,却正好赶上赵丽妃死讯传出,我便改道前去安慰圣人,又正好赶上圣人离开赵丽妃的灵堂。圣人见到是我,便让我随行在侧,我这才发现,萧将军你竟然没在圣人身边……” 懒得听王毛仲絮絮叨叨,萧江沅打断道:“既然不是圣人的命令,王开府还是莫要假传圣旨得好。” 说完,她便不再理他,绕道继续入殿,便听王毛仲在身后道:“我一见圣人那样子,便知他是从赵丽妃那里逃出来的。” “……逃?”萧江沅立即站住了脚。 “不错。”王毛仲嘲讽地一笑,“萧将军多年陪伴圣人身侧,竟然还是对圣人这么不了解?” “自然不如王开府了解。” “那是自然。想当年我跟随在圣人身边的时候,萧将军恐怕连则天皇后的面首都还不是呢吧?” 萧江沅认真地回想了一番,好像还真是。她却没再说什么,垂眸一笑便迈过殿门。 “你还敢进去?”王毛仲追问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开府何时起,竟对萧某有了这样的好意?不过都是为了圣人而已,此等好意,萧某可不敢接受。”萧江沅走了两步又稍稍一顿,“萧某虽然不如王开府了解圣人,但萧某的方法,一定比王开府多。” 王毛仲本想让萧江沅吃瘪一次,却不想反倒把自己给气着了。 他确实没有对萧江沅心存好意,只是不想她干扰到圣人的心情罢了。圣人他还不了解么,有担当的时候,生死都能置之度外,没担当的时候,比谁都自保得厉害,可他是皇帝啊,自然都是对的。 生来有情,也算重情,偏偏对女子过分多情。人都死了,再如何愧疚又能有什么用?难道逃离了那处地方,不去看、不去提、不去想,愧疚就能凭空消失?那些让他觉得愧疚的事,就全然未曾发生了? 她萧江沅想去便去好了,惹得圣人大怒才好呢。 如今活跃在朝堂内外的从龙功臣,可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了。分庭抗礼终不如*,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巧得很,萧江沅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王毛仲确实乖觉老实,勤奋踏实。且不提闲厩里充当玩乐的鸟兽,单说养马,这十年全国的战马数量都翻了个番,足见他确有几分能力。足足数十万匹战马,开销甚大,可王毛仲不仅自己不贪污,御下也极严格。他还十分善于管理,每年都能为国库省下不少钱粮,还能利用每年损耗的马来赚钱,一年进项足有八万匹绢。 李隆基对那些会赚钱的官员,总是多几分欣赏的,比如宇文融,更何况战马事关兵力,李隆基本就打算文治之后便是武功,这样能耐的王毛仲,如何不让他器重? 这样一来,不仅李隆基心里对王毛仲的那点疙瘩被大致抚平,王毛仲还因自小便跟随李隆基的情分,得宠愈盛。若只是连年累官、赏赐不断也就罢了,哪个宠臣不是如此,偏他不太一样——李隆基还赐给了他一个正妻。 王毛仲本有正妻,而大唐律令规定,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个正妻,不论是以妾为妻还是停妻再娶,都是要论罪的。李隆基便为他开了特例,两位正妻都封为国夫人,这等赏赐,可谓全天下独一份。 萧江沅毕竟只是宦官,根基再深也如水面浮萍一般,能有一朝富贵已是难得。而王毛仲就不同了,他可以有子孙,而子孙会形成家族,若子孙争气,几代下来便可成为高门望族,与王毛仲交好,极可能世世代代长长久久。故而萧江沅虽被百官所尊敬,却不如王毛仲地位崇高、势力稳固。 最重要的是,不论是过去的南衙府兵十六卫,还是募兵制以来的北衙禁军,王毛仲都十分吃得开,俨然自成了一方势力。就算是昔年亦为李隆基出过力,如今本本分分领兵的葛福顺和陈玄礼,在她二人之间,也更倾向于王毛仲。 这就不是萧江沅一个人的私事了。 李隆基固然信任王毛仲,连带着信任与王毛仲交好的将士们,可臣子的忠心,如何仅凭感情来维系? ——情,当真是这世间最变幻莫测之事了。 就连张说都难免被功劳与天子宠爱迷了眼,一改往日之谨慎,张扬起来,区区王毛仲如何能免俗?他以为不贪污就没有问题了?他以为他和万骑将士近年来的欺男霸女,她不知道么? 眼下王毛仲都敢假传圣旨了,长此以往,若他有朝一日变了心,李隆基就如置身于刀山火海一般,险象环生了。 所以不论是为公为私,萧江沅都必须把王毛仲打压下去,如有必要,置他于死地也无不可。 毕竟她若要位极人臣,朝臣或许不挡路,王毛仲却一定是绊脚石。 进入武惠妃寝殿之后,萧江沅先行了礼,然后向武惠妃表示了祝贺,只字未提赵丽妃之事,只说朝政繁忙,宰相初定,还有许多事等着李隆基去处理。 她本就没打算提,因为她这身素衣,已经胜过所有言语了。 李隆基怎么会不明白萧江沅的意思,却仍是告别了武惠妃,随萧江沅走到了殿外,引得王毛仲惊讶不已。 萧江沅在前面领路:“大家可知,这样有多伤太子的心?” 李隆基轻哼道:“他若为孝子,就该理解为父感伤之心,而不是来要求我如他所愿——难不成,他还指望我追封他生母为皇后?” 只有在极度心虚的时候,李隆基才会如此偏激,反客为主。 就算心知这话多为气话,萧江沅还是被其中的凉薄拦住了脚步。她刚转头看向李隆基,就听跟在身后的王毛仲道: “丽妃仙逝,最伤心的便是圣人了。且不论此时应该是太子前来安慰圣人,萧将军乃是圣人贴身宦官,怎的也不为圣人多着想着想,反倒开口便为太子说话?” 这话便是诛心了。李隆基自然清楚这话的重量,忙揽住王毛仲的肩膀,道:“阿王此言甚是。明明我才是最难过之人,将军不怜惜我,反倒怜惜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心术不正,竟敢收买君父的贴身宦官呢。将军也要多注意言行才是,还好我了解将军,若是那多疑的皇帝,将军此刻只怕已经是刀下鬼了。” ——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里单独说的?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王毛仲一眼,不再多言。 她并没有引李隆基到赵丽妃那儿去。王毛仲不想让李隆基烦心,她又何尝想? 见萧江沅带自己出来,竟然真的只是为了国事,李隆基不禁松了口气。待三人都入了殿之后,李隆基才彻底放松:“听说我赐予你的那位夫人,近日为你诞下了一个儿子?” 王毛仲道:“正是,三日后便是满月酒,奴本来想请阿郎去喝两杯的,如今却不方便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我人虽不到,礼却一定会到,只是要迟上一些。待丽妃丧仪结束之后,你这儿子,便是五品通贵了。” 李隆基一拖再拖,原本是希望岔开方才所有的话题,却不想说多错多,还是给自己留下了话柄。待王毛仲谢恩离去,萧江沅才开口道:“大家,昔年张右丞的女婿郑镒尚不能够五品,如今一个刚落地的无知小儿,竟也能封五品官?” 此事,李隆基就自信多了:“阿王是一早就跟过我的家奴,本就比其他人值得信任,虽犯过一次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今他战马养得极好,闲厩也打理得不错,有功当赏,有何不可?” “既如此……”萧江沅想了想,浅浅颔首道,“臣跟随大家多年,可有寸功?” 李隆基忙道:“何止寸功?你居功至伟,无出其右。” “大家方才说过,有功当赏,可还算数?” “天子一言九鼎,自然算数!”李隆基心里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想要什么?” 萧江沅施施然躬身拱手:“臣要娶妻。” 【第四章·飞歌一曲过楼头】(2) “你说什么?!” “臣、要、娶、妻。”萧江沅正经而郑重,“难道宦官就没有娶妻的权利了么?” 李隆基可以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反客为主,萧江沅也可以。 “有是有,也不是没有宦官娶过,可是你……” “那么臣也可以。” 萧江沅这要求提得突然,要求的内容更是让李隆基始料未及,她的话又急,让李隆基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他只好直接变脸,企图用皇帝之尊压制住萧江沅的放浪:“你不要太过分。” 此时的李隆基色厉内荏,萧江沅看得十分清楚,便面不改色道:“臣哪里过分了?臣是大家的贴身宦官,乃是众宦官之首,娶妻不过是锦上添花,世人见到了,也不过觉得臣名副其实,不愧为天子宠臣而已。臣不仅要娶妻,还要为未来的妻子争取诰命,召妻子的父兄入朝为官——跟王开府比起来,臣这可差远了。” 李隆基一听这话语气不对:“……你这是在……争宠?” 这下轮到萧江沅语结了,但她的反应要比李隆基快上许多:“大家既然不反对,那便是同意了。臣谢大家隆恩。” 说完萧江沅便跪拜了下去。 “你……”李隆基哭笑不得,“行,就算我同意了,你要娶妻,总得有人让你娶吧?你哪里认识什么女人了?” 直起身见李隆基一副不信邪的神色,萧江沅浅浅一笑:“且不说这宫里女人千千万,臣多少有些人脉,既然想娶,总会有媒人自发上门的,这便不劳大家费心了。” 说完萧江沅就告退了,她答应过太子去去就回。 她走得太快,李隆基根本来不及拦,可他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之前刚吃过月娘的醋,如今连王毛仲也不放过……他当年享受过的微痛与酸涩,如今总算也让她尝尝了。 萧江沅的这番变化,真是让李隆基深感不易,百感交集。 第二天开始,那感觉就只剩下忿忿与无奈了。 ——萧江沅不仅放出想要娶妻的风声,还开始在宫外置办土地与宅邸。 此时杨思勖已经从战场上得胜归来,几番军功加身,更显威武不羁。听闻贤弟动了娶妻的念头,他甚为开心,不仅十分积极地帮忙物色,还干脆给萧江沅买了座园子。 “他王开府有园子,我贤弟也要有。不就是个养马的么?竟还攀上从一品了。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总欺负你?看来我的军功还是不够……” 许久未见,杨思勖便有着说不完的话,萧江沅忙打断:“他哪里能欺负得到我?倒是阿兄,打了几次胜仗回来,气势都变了,迎面走来,不用闻都能感觉到血腥气。” “就是这样才好!”杨思勖笑道,“你没看见王毛仲见到我时的样子,面露惊恐,敬而远之,差点连马都没牵住。” “师伯回来了?”静忠刚当完值,就直奔了进来,先给杨思勖见礼,然后跪坐在了萧江沅身边。 杨思勖见静忠根本不怕自己,眼睛一亮:“虽说我这侄儿模样差了点,但几年不见,也有点意思了。” 见萧江沅颔首,一副赞同的意思,静忠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伯,你快与我讲讲战场上的事。” 杨思勖的话匣子立即便重启了。听到杨思勖对待俘虏甚是残忍,又是剥皮又是抽筋,萧江沅便大概明白这血腥气来自于哪里了。 萧江沅笑容微敛,不予置否。静忠则听得睁大了眼睛,尤其是见到杨思勖说起这件事时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禁十分敬佩。他虽惊讶,却没有一丝的害怕,反而心底里还有几分痛快与过瘾。 “……静忠,你若是敢帮着那王毛仲,不帮你师父,小心我也把你变成那样。”杨思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师伯我不敢的……”静忠忙摇头摆手,“而且……我甚爱重师父,怎舍得背弃她呢?” 他一边说,一边往萧江沅那边瞟。见师父看着自己微笑,还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静忠只觉心跳加速,脸也烫了起来。 杨思勖一眼便看出了不对劲,目光在萧江沅和静忠之间流转了好几遍,最终落在了萧江沅身上。他这贤弟啊,平日里无比精明,有的时候却莫名迟钝,这小子分明对她有了非分之想,她却毫无知觉。 至于他这侄儿……真是有眼光。 只可惜不论年纪、性别还是辈分,他们都绝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贤弟要娶妻了啊。 ——静忠是从王毛仲口中得知的这件事,这让他不开心,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对师父的真正感情。 他没有任何不适就接受了这件事,仿佛他一早就意识到了一般。然后他才发现,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待师父的视角,就发生了变化。 从前他是仰望,后来他长高了,长得比师父还高,他便发现了师父的另一番模样。她也会失策,会茫然无知,会深爱一个人。如果说于他而言,以前的师父就如神祗,如今的师父便逐渐落了实,成为了凡尘间最普通也最特别的一个女子。 王毛仲曾经问他,师父到底有什么好?他当时就是觉得师父有千般万般好,毫无理由。 而现在,他也会反问自己,是啊,师父有什么好呢?然后再回答—— 她纵有万般不好,可他喜欢。 “师父,如若你需要,我可以把王毛仲的头,提到你面前。” 这承诺倒是很合杨思勖的口味:“贤弟,看来还是你眼光独到,挑了个可造之材做徒弟。” 萧江沅却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静忠一眼:“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做的事,只需为了你自己。” 开元十四年四月,李隆基率后宫与众臣等返回了长安。 李隆基尚未坐定,宫外就传来了岐王李范病逝的消息。 刚开始蠢蠢欲动的朝堂又暂时地安静了下来——岐王李范乃是圣人四弟,自幼感情极好,即便圣人做了皇帝之后也十分亲厚,这位亲王跟已然失宠的赵丽妃可不一样。 这病来得太急,消息亦太过突然,以至于李隆基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他呆了半晌,才起身换了素衣,带着萧江沅就纵马去了岐王宅。 见到这满园缟素,李隆基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奔入灵堂,便见大哥宁王李宪和五郎薛王李业都在,亦是一身素服,跪坐在地。他免了他们的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泰山回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的……” 李宪沉沉一叹:“听医师说,是突发风疾,根本来不及救治。” 风疾……李隆基默然无语。他们这个家族,常有因风疾而过世之人,只是这样快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竟然便是他的亲兄弟。 萧江沅一入灵堂,目光就被李业吸引了过去。 昔年惠庄太子李撝去世之时,李业哭得甚是伤心,如今与他从小斗嘴到大的四哥过身了,他却万般安静。 想到李业的身子向来不大好,时常生病,她一时心下有些不安。待拜祭了李范又向李宪见礼之后,她便走到了李业身边跪坐下来。 李业僵硬地转过头,见真的是萧江沅本人,才开始眼中泛泪。他拉住萧江沅的手,刚要开口说什么,却直直地喷出了一口血,晕倒在萧江沅身上。 直到傍晚,李业才悠悠醒转。 屋内安安静静,只有萧江沅守在他塌边。似守得时间长了,萧江沅已沉睡了过去。李业不想吵醒她,便想靠自己坐起来,可他刚一动,萧江沅就醒了——萧江沅正把他的手臂当枕头呢。 李业这才发现,自己始终紧握着萧江沅的手,应是用力很重,即便晕倒之后也没松开,导致眼下松手的时候,她的手上红印很重。 “对……对不住。” 萧江沅的手确实有些麻,她却不以为意:“圣人与宁王在亲自为大王煎药。” “……让他们担心了。” “医师说,大王只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日后服药静养便可。大王这一下着实把圣人吓得不轻,他方才差点没把医师宰了。如今圣人只剩下宁王和大王两位亲兄弟,大王可务必要善自保重啊。” 李业乖乖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的。我不想再让大哥和三哥,感受到我今日之痛了。” “可是时间一久,这样的事在所难免。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离去,而终有一日,自己也会离开这尘世。”李宪一边感叹,一边与李隆基一同走进房来。 他们没用宦官跟着,李隆基甚至亲自端药,闻言道:“我不许。” 李宪看着已然不惑却仍有些孩子气的三弟,目光一如儿时般温柔:“阿沅,你说呢?” 萧江沅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时候,奴婢会是怎样的一番境遇。” “你有没没完?” “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隆基和李业齐声道。 李隆基有些急躁和愠怒:“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以天子之尊命令你们,都好好活着!” 李业则拉住萧江沅的手,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自此以后,李隆基便日日遣人给李宪和李业赐食,时不时地派遣医官前去请个平安脉,有什么珍稀药材,也都直接打包给他们送过去,自己竟很少留。 见李隆基如此脆弱,萧江沅便不忍再与他闹别扭了。 所谓娶妻,也不过是气话而已。就算有女人肯,她也不愿拖累,因为她不仅是个宦官,亦是一个女子。 可她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遇到了合适的妻子人选。 她虽暗自放弃了娶妻的打算,但仍打算在大明宫外置办一处只属于自己的宅院。李业知道了这件事,便亲自去帮她挑了几处。这一日她正应李业之约,出宫来选宅子,刚登上第一处宅邸的高楼,遍观四处美景,便听楼外传来了一阵悦耳的歌声。 【第五章·兴庆宫中神武帝】(1) 萧江沅虽不懂音律,但知道是否好听。想着帮李隆基填充梨园,便探头去看。 歌声立刻被一阵嬉笑怒骂声打断了。 “那不是万骑的将士……”李业皱眉道,“竟敢当街强抢民女,还伤了那位小娘子的父亲,他们莫不是把我大唐律法当摆设?我要去告诉三哥!” 李业刚要转身下楼,就被萧江沅伸手拦了下来:“此事奴婢自有打算。” 李业闻言,便派遣仆人借他之威,将那小娘子先救下来,还替那小娘子的父亲请了他家的医师韩四过来,只可惜那老翁受伤过重,还没等韩四抵达,人就咽了气。 因着救人,弄脏了这家的院子,萧江沅也不打算再去看其他,便直接将这座宅子过了户,当晚还请李业派人来,就在这宅子的正堂里,给小娘子的父亲搭了灵堂。 李业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阿沅……这可是你的新宅子,乔迁酒宴还尚未办,便先弄了个葬礼,还与你无亲无故的……” 萧江沅并不在乎所谓晦气一类的事。她想了想,意味深长地道:“也许很快就有亲有故了。” 李业:“???” 小娘子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清瘦,容貌清丽。虽无过多哀伤之色,她却仍跪拜道谢。 萧江沅觉得颇有趣:“娘子姓什么,可读过书?” “奴姓吕,双口之吕。”吕娘子不禁自嘲一笑,“先父曾开私塾,后来家道中落,便打算把奴送到平康坊的勾栏院去,做那跟达官贵人打交道的名妓,故而悉心教导过——可惜今日失败了。” 所以,她才会在街上展颜高歌,却不想引来了一群登徒子。 李业奇道:“世间怎还会有这样的父亲?” 吕娘子道:“听这位郎君称呼您为‘大王’,想必不是亲王便是郡王了,自然不清楚人世间之恶,可以匪夷所思到何等地步。” 李业又问:“看你父女二人衣着打扮,似乎还没到那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吕娘子语气甚淡,仿佛说的事根本与自己无关:“为了给家兄换取银钱置办聘礼,传宗接代。” 萧江沅暗暗点了点头,道:“我们救下你,帮你父亲安排后事,还将会为你的家人在长安置办一处小院子,为你兄长娶得贤妻。” 吕娘子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郎君若有什么吩咐,大可直言。” 萧江沅走到吕娘子面前,向她伸出了手:“嫁给我。” 吕娘子一直镇定自若,即便在猜到面前两人地位高贵可比郡王之时,也不觉得有多惊讶,毕竟长安是天子脚下,贵人总是一把一把的。可当她听见这个初次见面的郎君,开口便要娶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双颊微红地恼道:“郎君虽为奴之恩人,奴却并非郎君之玩物。” 李业也大惊失色:“你……你还真的要娶妻啊?” “我是认真的。”萧江沅浅浅一笑,“这位是圣人亲兄弟,薛王,在下乃是圣人贴身近侍,右监门卫大将军、内侍监萧江沅。你今日碰到的那些人是万骑的将士,因为与龙武卫大将军王毛仲交好,才有胆量做出今日般猖狂之事。他们不敢对薛王和我做什么,却什么都敢对你做。你今日运气好,却不一定日日运气好,嫁给了我,他们就不敢动你了。而我,正好需要一个人来帮我看宅子。” 李业插嘴嘟囔道:“如果只是看宅子,我可以帮你找人,做什么非要……” 心知萧江沅既能说出口,便是心意已决,李业终不过一声长叹。年轻时他或许会阻拦,说些张扬而不计后果的话,如今他也是年将不惑,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自然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口无遮拦了。虽不能理解或无法认同,但他可以尊重和顺从萧江沅的一切决定与选择,甚至无条件提供帮助。 李业此等情状,吕娘子看在眼里,心下又惊了一番——她只听说过龙阳之好,这还是第一次见。 而眼前这位宦官,确实模样清秀,那浅浅的笑容也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亲近。吕娘子并不是那等浅薄之人,会嫌弃宦官并非真正的男子。她也认得清现实,早就不对自己的婚配抱有什么奢望了,如今这宦官对她来说,其实是良配中的良配。 只是她仍入坠梦中,因为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她在受益,这让她心里很不踏实。不料萧江沅仿佛能看穿自己的心一般,她尚在沉吟,萧江沅已经开口: “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牢记今日之事,来日我会需要你的证词。” 李业方才的不解,立时便有了答案。 吕娘子仔细回想了萧江沅说过的话,也明白了什么。 萧江沅又道:“眼下之婚配,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如若你不愿,待将来我的事办完了,我可以给你和离书,还能帮你备一份嫁妆。你也知道,我是宦官,所谓成婚不过是个形式,且我平日里都在宫里当值,鲜少有机会回来,每个月……也就三五天吧。你要做的只是帮我看好宅子,在我回来的时候,给我做点饭菜吃,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其实吕娘子在刚刚就已经安心了些,也做好了决定,却没想到萧江沅竟然这么为她着想,没有因为利用她,就不把她当人看。 看这薛王凝视萧内监的眼神,吕娘子便知,萧江沅并不是有意为之,甚至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体贴而周到的人了。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萧江沅在长安有了府邸一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与之同时,她的宅子里住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等李隆基知道的时候,萧江沅已经在广发喜帖了。 眼下四郎丧仪才过,黄河便犯了水灾,朝堂上众臣又开始争执起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累积下来,李隆基已经很是心烦了,又听闻她当真要娶妻,当即大怒。 见李隆基动了真怒,萧江沅先是摒退了众人,然后乖觉地走到李隆基身边坐下。她刚想说话,就见他转身一挪,背向了自己。她便又到他对面坐下,不想他又是一挪,还把头也转向了她不在的那一边。 萧江沅:“……” 好不容易她服个软,他竟然还端起了架子。 李隆基本来没想端这个架子,因为早先萧江沅想要娶妻,是因为他过分偏宠了王毛仲,当时因为赵丽妃之死,他多少有些心虚,且一时错口之下还答应了。而今他虽然生气,但知道自己气得十分不讲道理,一开始也不知道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对的,直到他看到萧江沅。 他不知道萧江沅经历了那些心思上的改变,此番心虚的竟然是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尽情释放,更待何时? 他虽如此,却并不安心,时不时地用余光窥探萧江沅的反应。 只见萧江沅笑容中多了些无奈,还叹了口气,道:“臣做此事是有原因的。” 李隆基忍不住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原因?娶妻可以巩固你宦官的身份,谁能想到女人也能娶妻,不过都是你在防备我罢了。” 萧江沅闻言先怔了一下。 事实上,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她也不想解释,便道:“臣向大家保证,等时机成熟,臣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隆基轻哼了一声,道:“那我拭目以待。” “既要成婚,臣想告假……” 李隆基翻了个白眼:“我只给你一日的假,婚仪结束之后,立即给我滚回来!” 萧江沅此番成婚,确实成为了长安近两个月最为火热的话题。满朝文武没有不送礼的,可忙坏了吕娘子。她提议萧江沅好歹是个三品官,买些奴仆和侍女壮壮门脸,也能帮帮她,结果萧江沅买是买了,婚仪结束就又卖了,说是不想家里有外人。 听出自己已经是内人的意思,吕娘子脸颊微红,又一青:“那这么大个宅子……是要我一个人打扫么?” 见萧江沅呆愣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吕娘子哭笑不得:“萧郎莫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道:“那你便雇几个洒扫的人吧,要身强力壮可以看家护院的那种,人数越少越好。不允许他们到内院来,我的屋子,我自己可以打扫。”想了想,又道,“之前收的礼记得登记造册,及时回礼,自此以后,再有人登门送礼,一律不收。” 吕娘子只觉得奇怪。成婚那晚,他们俩就分房睡的,这虽让她松了口气,但也觉得颇不是滋味。就算他是宦官,可他们既然已经成婚,就该在一个屋子里睡,哪怕不在一张榻上呢,不然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还不知要怎么笑话她—— 连个宦官都对她这个女人不满意。 不对,她何必要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她当初能答应嫁给一个宦官,就应当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才是,反正在世人的眼中,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宦官,已经是个笑话了。 这么一想,她便又豁达了起来。 “你……”萧江沅想要叫吕娘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吕娘子对此不仅不甚在意,还想让萧江沅帮她重新取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过去的我,今后的我,将是一个全新的我,就从一个新名字开始好了。” 萧江沅想了想,道:“那便单名一个‘云’字,云娘。” 青云直上。 【第五章·兴庆宫中神武帝】(2) 李隆基逐渐接受了萧江沅已婚这个事实。他也想开了,两个女人成婚能如何?只是他有些担心,听萧江沅的评价,那个吕云娘是个豁达的聪明人。聪明意味着敏锐多思,万一哪天发现了萧江沅是女子怎么办,会不会说出去? 等等,他怎么开始担心这个问题来了?她女子的身份被发现甚至被公开,这不是正合他意么? 罢了罢了,顺其自然。 萧江沅这边总算是不跟自己闹别扭了,李隆基稍稍安下心,开始专心处理起政事来。 萧江沅道:“臣以为,不能再这样任其发展下去了。大家有必要遏制一下,如今这纷乱之势。” 李隆基点头:“我也正有此想。众臣那样喋喋不休,他们不累,我都累了。” 次日,李隆基就下制:张说、宇文融贬官;源乾曜,罢相;崔隐甫,罢官。 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崔大夫家中老母不是身体不好么,那就回家去专心做孝子吧。” 九月,他又任命了安西副都护杜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再次启用双宰相总理国事。 这下朝堂该消停了吧? 不,真正的争斗,这才刚刚开始。 李隆基和萧江沅本以为,李元纮和杜暹都有正直耿介、公正廉洁之名,想必会性情相投,很合得来,结果却让他俩大失所望。 李元纮和杜暹之间不仅有争执,政事之处理也很难统一。原本宰相给出国策,李隆基只需说同意或不同意就行了,可他俩连个统一建议都没有,每次都要李隆基亲自衡量拍板,还要帮着其中一个说服另一个,害得李隆基多了好几根白头发。 若是知道其中原因,萧江沅便能帮李隆基想想办法,可此事奇就奇在:没有原因。 萧江沅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去寻找此二人不合的原因,都是无功而返。最终她只能对李隆基道:“或许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可其中一个看到另一个,就会觉得讨厌。” 若是这样,李隆基倒是明白——他对静忠不就是这样么? “无论怎样,萧相公和杜相公的能力倒是没得说,只是无法说服对方而已。政事上有大家把关,倒没出什么错处。” 李隆基无奈叹道:“这也是我用了他们两年的原因。” “相位不宜勤换,恐国政不稳。但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大家……可是打算罢相?” 李隆基想了想,道:“先搬入兴庆宫再说吧。” 自从开元初年,宁王李宪上奏改兴庆坊五王宅为兴庆宫以来,李隆基便一直盼着这座宫殿的落成。不论是太极宫还是大明宫,都距离这几个兄弟的住处太远了。当他同辈的兄弟只剩下大哥、五弟和六伯李贤之子堂哥李守礼,而萧江沅又在大明宫外置办了自己的宅院,开始学上官婉儿——夜里不当值就回家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便更迫切了。 ——兴庆宫离几个兄弟的宅子近,离大明宫旁边的萧江沅宅可就远了。 从开元初年到开元十六年,李隆基等了十多年。如今总算能搬进去了,他久久被朝堂这片乌云所笼罩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自这一年开始,李隆基就一直在兴庆宫中勤政务本楼听政办公,饮宴则是在花萼相辉楼。夜里可能会去武惠妃的交泰殿,也可能在自己的南薰殿就寝。 他还特意依照旧例,在南薰殿离单辟了一间房,专门给萧江沅居住。 把李隆基得逞的笑容看在眼里,今晚本要当值的萧江沅,仍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李隆基告了三日的假。而李隆基竟然只想了想,就同意了。 就算平日里不再回了,这几日,无论如何她也要回去。她已经享受过两年放松无忧的日子,都是这个家给她的,她已经割舍不掉了。至少在这几日,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舒服些。 这一舒服,就有了些懒散。而一懒散,就算平日里行事再如何缜密,也容易出现纰漏。 吕云娘这两年已经摸清了萧江沅的性子,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见萧江沅日上三竿也不起床,十分反常,吕云娘担心萧江沅的身体,便径自推门,进了萧江沅的房间。 她甫一走近,便被吓得不轻——萧江沅随手丢在地上的亵裤上面……竟然有血?! “你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吕云娘忙掀开萧江沅的被子,检查起来。 萧江沅早就醒了,只是觉得不爽利,便懒得起身。她在家本就懒得动脑,这一下更无时间反应,便只得任吕云娘摆弄。一时间她也忘了,自己亵衣松散,领口甚大,正露出一抹香肩来。而在那衣领的交界处,还有几许香艳的风景,撞击着吕云娘的眼睛。 吕云娘将萧江沅双腿摸了个遍也没发现伤口,正觉得奇怪,就看到了萧江沅的胸口。 她愣了一下,初始竟只觉得眼熟,没有多想,可当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便立即全明白了。这个事实实在太过令人惊异,直接把她吓得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自从嫁给了萧江沅,吕娘子便总在惊讶中度过。先是婚礼时收到的礼,堆积起来竟然一整件房都装不下;后来见到了那威风凛凛一身杀气的结义兄长,看似乖巧实则并不把她这个师母放在眼里的丑徒儿,想不通萧江沅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他们关系那么好;至于那些达官贵人,除了谪仙一般的宁王和贩夫走卒都能礼遇的薛王,久而久之,她都见怪不怪了。 ——她死去父亲的愿望,有朝一日竟能这样达成,真是世事无常。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嫁的这个人不仅是个宦官,还干脆就不是个男人! 吕云娘反应了一会儿,便起身从萧江沅的衣柜里找出深色的布,把萧江沅的亵裤包了起来:“等洒扫的奴仆出了院子,我亲自给你洗。” 萧江沅却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并没有任何的惊慌,甚至还反过来安抚吕云娘:“云娘,你先坐下吧。” 被萧江沅这样的态度一激,吕云娘有些生气。她先去把房门关严,然后走到萧江沅的塌边坐下,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这个事都有谁知道,皇帝知道么?” 萧江沅点了点头:“宁王和薛王,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不太确定。” 吕云娘刚松口气,又急起来:“什么?这么多人知道?!你这应该是个大秘密,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 “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去的。”若是想说,早就说了。 想到宁王和薛王的为人,吕云娘姑且信了萧江沅。她想了想,忽然又一激灵:“我也不会说出去的,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萧江沅微微睁大了眼睛,忽地垂眸一笑:“你是我妻子,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若是从前,萧江沅说这话还能让吕云娘脸红,到了今天,吕云娘只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一点:“也罢,谁说女子和女子便不能成婚了?难道只许他们男人有龙阳之好,不许我们女人相亲相爱?” 见萧江沅颔首,吕云娘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两年来吃得愈显丰满的胸脯:“还好不是欺君之罪,你可吓死我了……” 说完,她又觉察出几分不对劲:“等等,你说皇帝知道这件事,他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江沅回想了一番,道:“一场意外,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吕云娘又惊讶了一番,“他怎的会容你那么久?” 这句话将萧江沅问住了,她似乎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从前他不强求她,或许只是因为有用,那后来呢,现在呢? 她沉默了半晌,才倚靠在枕头上,悠悠一叹:“是啊……所以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萧江沅的反应让吕云娘更感意外。一直以来,之所以吕云娘被瞒得死死的,不是因为她笨,而是萧江沅平日里太像一个男人了,若非今日疏忽,她可能直到死都发现不了。 想来也是,二十余年啊,起初或许只是假扮,后来只怕一切举手投足都成为了习惯,逐渐融入骨血。若不是每个月的这几日,恐怕就连萧江沅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其实是一个女人了吧。 但此时此刻,萧江沅就像吕云娘见过的许多女子似的,眼睛虽看向毫无意义的别处,目光却柔情缱绻。 吕云娘觉得自己有朝一日,真的很可能死于非命——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但是萧江沅此人,她还是信任且关心的:“你是不是……喜欢皇帝?” 萧江沅的睫毛微微一颤,她的回答却没有任何的犹豫:“是啊。”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他了。” 【第六章·相思门里有萧郎】(1) 她她她竟然这么痛快就承认了?吕云娘自己想到是一码事,听萧江沅亲口承认,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一时间,吕云娘百感交集。经过了这两年的时间,她已经完全接受了她们之间有点特殊的夫妻关系,还把萧江沅当成了至亲家人来看待,一转眼夫妻变姊妹也就罢了,“夫君”竟然还心有所属,这让她着实有些消化不良,甚至有点想笑。 可是仔细想想,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明码标价的交易而已,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想着她们能像世间最平凡的夫妻那样,搭伙把这辈子走完便好。只是当她感觉到萧江沅骨子的疏离之时,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罢了。 但现在,萧江沅的所有都已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即便如此,萧江沅仍承认她的妻子身份,甚至于刚刚,萧江沅还对她知无不言……吕云娘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凭她这妻子的身份,她应该生气才对吧?可她不仅气不起来,还有些感动——萧江沅这不就是把她当自己人了么? 咦,难道这个对于她来说,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也罢,反正女人和宦官的夫妻关系已经很特殊了,不仿再特殊一点,反正外人又不知道。两个女人在一起,也要比从前方便许多。 吕云娘想开了便放松了,干脆把想问的都问出来:“那他喜欢你么?” 萧江沅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已经求娶我三次了……” “这便是喜欢你了。不然他也不会容你二十年这么久,怪不容易的。” 萧江沅不觉苦笑:“所以在他看来,我总是不知好歹、不解风情的。” “既然皇帝求娶过三次,你怎么还是宦官……你没答应?”见萧江沅颔首,吕云娘不解道,“笑什么笑,为什么不嫁给他做妃嫔、做皇后,堂堂一国后妃,难道不比你做这个宦官强?” 萧江沅认真地道:“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不愿做后妃,反倒愿意女扮男装去做宦官的女子。你怎么会想要去做宦官呢,还做了这么久?二十多年前,你也就是个小丫头。” “因为掖庭宫也是重男轻女的,小宦官总比小宫女能多吃半块饼。后来惠文昭容接我出掖庭,也并没有让我重拾女装打扮,即便是我的第一位主君则天皇后,也让我继续这样下去……” “什么什么?”吕云娘打断道,“则天皇后和惠文昭容也知道这件事?” 萧江沅今日总是在点头。 “……那你能瞒到今天也真是不易。”想了想,吕云娘又道,“就算当初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你非做宦官不可,可这二十年来,你就没想过要恢复身份,重新做回女子?堂堂一国之君,可是求娶了三次啊,你就一次都没有动摇过?” 萧江沅终于摇了一次头。 “为什么呢……”吕云娘忽地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啊,我知道了。听说咱们这位皇帝子嗣特别旺盛,不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有二十多个了,是么?” “……迄今为止,公主共有二十六位,若是算上武惠妃近来诞下的小皇子,皇子便是二十一位。” “……你看,他孩子都这么多,妃嫔也一定不少,如果是我,我也不嫁!”吕云娘瞠目结舌,又觉匪夷所思,“他都这般多情了,你喜欢他什么?” 萧江沅连想都不用,便缓缓地道:“他谋略超群,野心膨胀,自小便有张扬傲骨;相貌出众,姿仪风流,曾经在马球场上迷倒了大唐和吐蕃无数的小娘子。他当机立断,胆色过人,曾无惧生死,救大唐于水火,也将自己一步步带向了至尊的宝座。他一本正经处理国事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发光。你没有见过他在泰山之巅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吕云娘连连摆手。 如果皇帝是这样的人,那倒难免会动心。只是…… “什么时候他能专一了,你再答应他。”吕云娘一锤定音。 萧江沅浅浅一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答应他的。” “你喜欢他,却又不肯嫁给他,这个道理,我却怎么都想不通了。” “这两件事难道是不能共存的么?你且就当做他还不够专一好了,反正,他一辈子都不会专一的。” 吕云娘深以为然:“的确,让一个富有四海的皇帝,只对一个女子钟情,这要求确实太高了。” 她们当时都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李隆基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那便是后话了。眼下因为这一番交谈,萧江沅和吕云娘之间的关系亲厚了许多,当晚便同榻而眠了。 此后在宫外,她俩还时常出双入对地逛东市西市,认得萧江沅的官员将领见到,都会赞一句:“鹣鲽情深。” 每到这时,萧江沅便会和吕云娘相视一笑,那笑中深意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萧江沅和吕云娘同房的事,很快便被经常登门拜访的静忠和李业发现了。 此时杨思勖又出去平乱了,静忠又不能跟王毛仲谈及此事,犹豫再三,也不知道该不该帮师父灭这个口,便只好先按兵不动,看他这“师母”日后能如何。 至于李业,担心许久,隐忍再三,终是跟李宪提起,李宪却只“哦”了一声,不以为意。他便只好去找了李隆基,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此事,还连夸了萧江沅几句“得配佳偶”“伉俪情深”,等李隆基变了脸色,他才随便找了个由头告退。 ——此事,三哥一定比他处理得要好。 阿沅也真是的,怎可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人呢?吕娘子人品虽不错,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是她们之间……本就比男子更容易建立信任? 李隆基的心绪就要复杂多了。这吕云娘不会真把她一个女子当成丈夫来看待了吧?所以在知道萧江沅的身份之后,不仅没有一丝的透漏,还替她遮遮掩掩。萧江沅又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杀人灭口,还跟她“伉俪情深”? ……她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了吧? 他这样想着,便见萧江沅端着十数卷奏疏走入殿来。 如今正值四月,长安已开始有些闷热,李隆基便将花萼相辉楼四面的门窗都让人打开。清风徐来,带有阵阵桃花的香气,将殿内的月白色的纱帘悠然卷起。萧江沅一身胭脂色的圆领袍,便在这隐隐的花香中漫步而来,仿佛她便是那散出花香的苞蕾。 李隆基见她如此,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加不开心了。 “这儿是花萼相辉楼,不是勤政务本楼。”李隆基没好气地道。 萧江沅脚步顿了顿,这才发现李业已经离开了:“早知薛王走得这样早,臣便在勤政务本楼等大家回来了。” 李隆基轻哼一声,摒退了左右,道:“听说你近来甚是得意。” “大家何出此言?”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得配佳偶,可不是人生一大喜事?” 萧江沅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臣与云娘同房,是因为云娘已经知道了臣的事。臣与她颇合得来,既有夫妻之名,又本是一样的人,同房而居,臣以为并无不妥。” 李隆基眼睛一亮:“……你与她同房,只是因为你与她是一样的人?” 萧江沅眸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也因为我们是夫妻。” 李隆基现在一听见“夫妻”二字就觉得头疼:“你少跟我提你俩是夫妻!” 萧江沅装傻道:“臣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生气,从未听说有天子插手臣子床帷之事。” “你……”李隆基气得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却在经过萧江沅的时候,被她扯住了袖子。 只见她垂眸抿唇,眼底唇边尽是浅浅笑意,李隆基不由得心一软,便听她道: “大家放心,臣的事,臣自己已经处理妥当了。多谢大家关心。方才是臣不好,臣不该故意惹大家生气。” 李隆基眸波几番流转,轻咳了两声,道“……当真不用灭口?” 萧江沅微微一怔:“如若需要,大家会帮臣么?” 李隆基背着手,昂首道:“当然不会,我乐不得她将这件事抖落开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身份。” 萧江沅紧攥了一下李隆基的袖子,倏地便放开了。 李隆基甚是敏感,当即便觉察出萧江沅情绪的变化,忙牵住萧江沅的手,道:“你……给我送来的这些,都是什么?” “是臣从往年的奏表里,寻出的宰相的候选名单。”萧江沅挣开了李隆基的手,重新双手捧着胸前的奏疏,“大家便回勤政务本楼再看吧。” 说完,萧江沅就转身先出了殿。 “我还没消气呢,你又生气了?”李隆基忙追了上去,见萧江沅径自下楼,没有任何反应,只得又道,“我方才是说笑的。” 萧江沅淡淡道:“那又如何?一国天子坐拥后宫三千便是天经地义,臣一个宦官娶一个正妻却要为人非议,都是这世间最愚蠢的道理。” 李隆基不由得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六章·相思门里有萧郎】(2) 她……在骂他? 她放肆,她大胆! 即便如此,李隆基方才生的那些气,还是从这一刻开始,消了个干干净净。 萧江沅向来言辞谨慎,行事周全,脾气甚好,从无行差踏错。衣帽只要穿戴,都是服帖而整齐的,腰背若非行礼,也永远都是挺直的。再看今日,骂人虽拐着弯不吐脏字,倒是符合她的一贯秉性,但这情绪上的波动,真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从来都没遇到过。 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坐拥后宫佳丽,一直以来她都没说什么,她只是娶了个“妻”,他便冷嘲热讽,这样看来,好像真是他严以待人,宽于律己,过于小器,无耻卑鄙。 可男子和女子本就是不一样的啊,男子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可没听说过一个女子同时拥有好几个丈夫的——情人不算。 更何况他是天子,拥有后宫佳丽是他这个权位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和权利,且不仅仅是为了他的个人享乐,他可是有一个皇位要继承下去的,先前李氏子孙又被祖母杀得太多,他乃至幸存于世的叔伯兄弟们,哪个能不多努力努力? 最让李隆基理直气壮的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向他提过这样的要求,哪怕是萧江沅自己。 世间众人,就连女子自己,都已经司空见惯,接受现状了,不是么? 总之,无论怎么想,萧江沅对他情根深种一事,都算是确定了。 李隆基一想到此,便觉得神清气爽,走路生风。而最让他愉悦的是,萧江沅也终于开始流露出些许女儿情态了。 他忽然想见见这位吕云娘了。 听萧江沅的描述,吕云娘大部分时候,都和这世间最平凡的少女一般无二,都崇尚美丽,自然娇媚。年少的经历让她的性格中添了几味豁达与通透,再加上腹有诗书,便又比一般的少女多几分独特的韵味。 以李隆基对女人的了解,这吕云娘必然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姿容形态,举手投足,无一不证明。 想来这两年萧江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多少有些启发,这才有了今日之失态。 奇怪的是,萧江沅多年以来也见过不少女子了,大气如则天皇后,才情如惠文昭容,娇嗔如悖逆庶人,骄傲如太平公主,简单如废后王氏,坦荡如武惠妃,还有那数不清的后宫妃嫔与宫人……可以说世间各式各样的女子,她只怕都看尽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让她开窍。 那个吕云娘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嫁”给她两年,就有这样的见效,想来是友非敌,至少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可用之才。 等会儿到了勤政务本楼,他得跟萧江沅提一提这件事。 却不想萧江沅根本不给他谈私事的机会。她将捧着的那些奏疏一一展开,放到李隆基面前:“大家曾说,住进兴庆宫之后,便会着手罢相,另拜新相。臣从开元初年的宰相奏表一一翻找至上个月,发现有一位官员,其实在很早以前,就该入大家之眼了。” 谈起正事,李隆基还是不含糊的:“哪位?” “兵部侍郎萧嵩。一向眼光很高的文献公姚崇曾经推荐过此人,说他文章虽不显,实务上却有大能。” 李隆基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姿容俊秀,比张舍人也不差。文章上确实差了点,昔年我拜许国公苏頲为相的时候,他还是中书舍人,让他写个任命制书都麻烦得要命。” 此事萧江沅也有印象:“当时他在制书里写许国公为‘国之瑰宝’,触了许国公父亲的名讳,大家建议他当场改掉,却见他一脸为难地纠结了半天,还以为写的是何等绝世文章,一看方知,他不过是把‘国之瑰宝’,改成了‘国之珍宝’,一字之差,竟把他难为成那样。” “这样的人……当真能做宰相?” “臣以为,大家就算不信臣的,也该信文献公的。人各有所长,大家不能因为兴了文治,就忘了能臣的好。” 怎么说得好像他是个鸟尽弓藏、忘恩负义之辈……李隆基一边腹诽一边道:“也罢,反正暂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罢相一事不急,我再考考他。” 这两年,大唐的边境就没消停过。先是南边的春州、泷州刺史叛变,李隆基任命杨思勖为骠骑大将军,领兵前去平叛;后又有吐蕃攻占西北的瓜州,回纥趁火打劫,击杀河西节度使王君毚及其妻巾帼英雄夏夫人,虽有刺史张守珪奋力击破,但这对李隆基来说远远不够。 ——他可不是即位之初一切维稳的新君了。他想要的大唐盛世,亦绝不止步于某一方面,而是全部的繁荣。如今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文治亦已大兴,武功便也不能差。四方蛮夷既然敢在他大唐的土地上点燃战火,扰他大唐子民,若不把他们打得服服帖帖,此事没完。 南边有单靠名字就能吓死人的杨思勖,李隆基一点都不担心,西北这边却急需选出一位新的节度使,来安定人心,统御战事,完成他之所愿。 既然姚崇推荐过,那便让萧嵩来吧。 起初萧嵩还有些迟疑,毕竟临危受命,顿感压力如山。李隆基为了安抚他,直接提拔他为兵部尚书,兼任河西节度使。 在萧江沅看来,其中深意已经很明显了——当年姚崇也是兵部尚书进而拜相,自那以后,为官者能做到兵部尚书,便说明离宰相仅有一步之遥了。萧嵩此番又是“出将”,若大胜而归,迎接他的不就是“入相”了? 萧嵩还真有几分聪明,立即领会了李隆基的意思,再无犹疑,干劲十足。他没有对不起姚崇的推荐,也没有辜负李隆基的信任。虽非武将,他却懂得攻心为上,一招离间计便大败吐蕃,甚至攻破了吐蕃的国门,擒大将一人,斩首上万级! 李隆基大喜,在萧嵩凯旋而归之后不久,便拜其为相,更在罢免了李元纮和杜暹之后,把自从张说罢相便一直空着的中书令之位,也给了萧嵩。 思来想去犹觉不够,李隆基便把女儿新昌公主许配给了萧嵩的次子,跟他结了个儿女亲家,甚至在萧嵩夫妇入朝觐见的时候,亲口称萧夫人为“亲家母”。 私下里,萧江沅忍不住提醒:“大家以往任命宰相,不都是一次任命两位,一主一辅,并驾齐驱么?” 李隆基颔首道:“你放心,另一位,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既要才能与资历并重,还要性格上跟萧嵩合得来,李隆基觉得裴光庭此人甚是合适。早在封禅那年,裴光庭就凭借一段话,解决了封禅时大唐边境的安全问题,让张说都不由得佩服,自那时起,李隆基就有意无意地在培养他了,如今也算正得其时。 最重要的是,李隆基真是受不了臣子之间争执不休了。萧嵩和裴光庭都是沉默寡言之人,这总吵不起来了吧? 起初,朝堂还真的安静了不少。 萧江沅也觉得舒坦了许多,便见李隆基扭头又把宇文融召了回来,任黄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下了朝之后,萧江沅忍不住道:“大家莫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隆基也很无奈:“这不是国库又吃紧了嘛……这么多年以来,也只有宇文侍郎真正做到了度支敛财啊,我不找他找谁?” “且不说赋税年年递增,究竟有没有国库吃紧这一回事。从前的覆田劝农,或许好处多于坏处,但也不乏几处地方激起了些许民怨。再让他去敛财,恐怕便是真的与民争利了。” “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再说宇文侍郎行事之前,肯定是要问过我的,若是不妥,不为便是。总之,我就是缺钱,平时赏赐个大臣,我都束手束脚的——不然将军把宅邸卖了,稍稍帮我一把?反正宫里也有将军的住处,将军若是担心家中娇妻,大不了也接进宫来一起住。”李隆基眉眼含笑,挑逗至极。 萧江沅却清楚地知道,李隆基何止是自己手头紧,战事方面亦然。近年的胜利大大滋长了李隆基在武功方面的野心,萧江沅从他对萧嵩的态度,便能感受到李隆基的渴望与热切,心下不觉凛然。 战事得利,除了领兵作战之人有功,配备军需之人亦功不可没,尤其是源源不断提供优良战马的王毛仲。她若再不动手,恐怕日后就撼动不了他了——听说九月份,王毛仲还要跟功臣将领葛福顺结亲呢。 说曹操,曹操到。 萧江沅刚想到王毛仲此人,王毛仲便来勤政务本楼觐见了。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向李隆基要恩赐的。 王毛仲之得力,让李隆基见到他就眉开眼笑:“你女儿三个月之后便要出嫁了,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大可告诉我。” 王毛仲委屈道:“奴万事具备,却不得贵客。” 李隆基有些不悦:“张右丞、源左丞等一、二品的大员,难道请不来?” 难不成那些臣子见王毛仲是他的家奴出身,便敢表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却瞧不起?王毛仲再如何不堪,也是替他豢养战马,为国效力,为他分忧之人,他们若敢瞧王毛仲不起,那便是瞧他不起。 王毛仲忙道:“这些都已请来了,只是有一人,奴托了无数的关系,就是请他不来。此人若是能屈尊观礼,葛将军与奴必当蓬荜生辉,面上光彩,此后便再无人敢小瞧奴等了。” 忽听一声轻笑,李隆基和王毛仲一同看过去,便见萧江沅以袖掩唇,动作竟有几分小女儿之态。 【第七章·宋璟刚直老弥笃】(1) 李隆基目光定定痴痴,王毛仲则翻了个白眼。 她现在倒是知道笑话人的时候,要掩起来别让人看见了,从前不是还大大方方,还有一套又一套的言辞来撇清自己,仿佛她最清白无辜——他是不是应该夸夸她? 萧江沅若真的想偷笑,便不会让人发觉,她此番就是故意的:“王开府说笑了,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个敢小瞧当朝开府?” 一句话弄得王毛仲根本没法接,还是李隆基醒过神来,见王毛仲尴尬,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你放心,我明日亲自帮你请。” 对于李隆基对萧江沅的袒护,王毛仲只当没看见,还佯装喜出望外:“那奴便先谢过阿郎大恩了!” 等王毛仲走了,萧江沅淡淡地道:“宋开府不会去的。” 此时姚崇虽已逝,宋璟却还活着,乃是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李隆基出门封禅的时候,便是委任他来主持长安大局。 李隆基曾在罢免宋璟宰相之位的时候说过,就算宋璟不做宰相了,他也会把宋璟的话当作至理名言来遵守。当然当时,他只是客气一下,可宋璟并没有没跟他客气。封禅出发前,宋璟担心李隆基会开始志得意满好大喜功,便真的给李隆基上了一封奏表,来规范李隆基的言行,李隆基看后心有戚戚,乖乖地便将那封奏表剪裁得当,贴在了御座的右侧,美其名曰:为诫终生。 有些人年轻时刚直不阿,经过了多年挫折或周围环境之磨砺,往往到年老的时候,会变得世故而圆滑,但宋璟没有,所以萧江沅听出王毛仲想请谁之后,便一言断定了结果。 李隆基偏不信那个邪:“将军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敢问大家,赌注是什么?” “当然是……” “那臣不敢。” “……” “大家难道真的敢去求宋开府么?”萧江沅太清楚她家阿郎的胆色了,对于宋璟那般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人,李隆基不论是宽容忍耐也好,气急败坏也好,都是又敬又怕的表现。平时躲还来不及,为了一个王毛仲,他还能舔着脸凑上去找骂?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打了这个赌,赌注是三匹当下最为时兴的蜀锦。 这个赌注是萧江沅提出来的,说是逛街的时候吕云娘多看了两眼,因为贵没舍得买。 李隆基这便更不能让她赌赢了。他不仅真的舔着脸去找宋璟,使出浑身解数把宋璟劝服了,还在朝会上特意同满朝文武讲:“此等盛事,众爱卿也应当要去啊!” 天子都这样说了,臣子们还能怎么办? 萧江沅颇不服,说是要等婚礼当日,亲眼确认宋璟真的到场了,才算李隆基赢。李隆基深知宋璟重诺,便不与萧江沅一般见识,等就等,且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赌约尚未兑现,李隆基的生辰先到了。他已经过了多次简简单单的生辰了,这一次他不甘心了,便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宴请宗室百官,誓要好好地庆贺一番。 饮宴尚未开始,百官就纷纷到了,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一片和气得仿佛平日在朝堂上,从没吵过架一般——平日也就罢了,今日可是天子生辰,敢在今日让天子不痛快,下一个不痛快的就是自己了。 宇文融终于从地方调回长安,又得拜相,正是扬眉吐气之时,身边围了不少阿谀奉承的,他却都瞧不上眼,一直心不在焉地寻觅着李林甫之所在。 回想昔年,他和崔隐甫太过心急,不顾圣人萌生之旧情,追了张说那穷寇,最终惹祸上身,此事纵有再多不对,他李林甫好歹相识一场,不说提醒还托病毫不参与,真是自私都让人挑不出理来。也正是因此,宇文融深以为,此番若要站住脚,除了把圣人的事办好,还是得联合李林甫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才更稳妥。 却见李林甫正在人潮之外,与几个宦官宫人聊得正欢。 若说宦官和宫人最喜欢哪位朝臣,除了容仪俱佳的张九龄,便是这见谁都笑的李林甫了。这两种喜欢还不太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张九龄就是那高山上的雪莲,仅可远观而已,而李林甫却是路边的野花,最是没有距离。 看着李林甫的除了宇文融,还有张九龄。 张九龄就简单多了,只是单纯地发觉,和他一般在群臣圈外的,竟然只有李林甫。 宇文融回到长安之后不久,张说也被李隆基召了回来,只可惜他抑郁成疾,卧病在床,恐时日无多了,就连今日的饮宴都没能出席。每想到此,张九龄都觉得唏嘘。 自从张说罢相之后,张九龄便被牵连,先是改任为闲职太常少卿,后又去地方祭祀,也做过地方刺史,这一年因张说多次推荐他为集贤殿学士,才终于得以回京。 他其实很是倦怠,想要听母亲的话,干脆辞官不干,回乡尽孝,图一个平凡自在,可是李隆基没有放他,张说也不肯让他走。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正暗自叹息着,李隆基的天子仪仗已经到了。 众臣立即拱手以拜,待礼毕抬头一看,不仅太子、诸位成年王和已经出嫁的公主在,武惠妃也在。他们圣人登基以来,还从未携后妃一同出席百官饮宴呢,看来武惠妃如今,真真是无可动摇的后宫之主了。 ——那又如何,没有皇后之名,享受再多皇后的待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做不得数的。 武惠妃今日打扮得有多隆重而光彩照人,她心里便有多清楚这一点。她太无可奈何,便只好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她低头看了看身边落落大方的儿子寿王,只觉得人生还有希望。 待李隆基率领众人落了座,饮宴正式开始。 这一日是开元十七年八月初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也是在这一日,众臣在首席宰相萧嵩的带领下,群起而上书,请李隆基将他之诞辰设为“千秋节”,与其他传统之节日并立,从此年年岁岁普天同庆。 生辰作为节日,这既是褒奖,也是尊崇,李隆基自觉凭借功绩,足以与之相配,便欣然接受——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由皇帝的生辰所设立的节日,自李隆基开始,后世的皇帝大都有样学样,只是逐渐不再以功绩论短长,什么样的皇帝都能如此了,此乃后话。 楼上楼下顿时三呼万岁,跳起舞来。 饮宴进行到一半之时,武惠妃有些不胜酒力,便下楼去更衣。待她回来的时候,便见楼梯上站了一位含笑的绯衣官员。她起初不以为意,径自经过,却忽然脚下一滑,那绯衣官员立即伸手扶住了她,还低声说了一句: “臣愿尽己所能,效犬马之劳,誓死捍卫寿王。” 这声音甚低,若非一时间武惠妃离这绯衣官员有些近,恐也听不清楚。她若有所思地站直了身,一边上楼,一边低声问:“阁下是?” “臣乃御史中丞李林甫,家中行十,小字哥奴。” 武惠妃不止一次地从李隆基的口中听得过此人,还都是好话,像什么心思细腻,脑子活泛之类的。李隆基常与她说起朝中之事,甚至偶尔也会咨询她的建议,可她还从未听到过,只有好话没有坏话的官员。今日一见,她先是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这样的聪明人,会是张九龄那般风姿绝佳之辈,却不想长相平平,只有眉眼因与李隆基有几分相似,看起来还好看些。 心思果真细腻,脑子亦确实活泛。 武惠妃并不以貌取人,只稍一犹豫,便颔首道:“十郎有心了。” 说完,她便给李林甫使了个眼色,让他停留此地,待她回到楼上一会儿之后,他再回去。李林甫果然心领神会,当即便松了搀扶着武惠妃的手,拱手恭送。 李林甫抬眸望着武惠妃款款离去的身影,回想着方才那一声“十郎”,倏然松了口气。 他说到做到,必会尽己所能捍卫寿王,只是他眼下不过只是一个五品御史中丞,权限实在是太小了。武惠妃称他“十郎”而非“哥奴”,想来是听懂了他的话,他一直以来交好宦官与宫人这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只是他没想到,武惠妃刚刚上了楼,萧江沅便走了下来。 见李林甫在楼梯上站着不动,萧江沅微眯了下双目,却什么都没说,只跟李林甫见了个礼,便从他身前走过了。 她本是要更衣,却不想偶然间有了意外发现。 她并不打算把此事告知给李隆基,一则无凭无据,二则她也想看看,昔日被源乾曜判定连郎官都不配做的李林甫,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当然,这是在对她家阿郎的权力与江山没有影响的情况下。 她并不知道,日后的李林甫在精明强干统御国事的同时,给大唐和她家阿郎,留下了多少的盛世危机。此时的她只觉得李林甫是个有能力的聪明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为她家阿郎储备一个宰相的人选。 他能想到武惠妃这条路,在萧江沅看来,作用虽不大,却也算神来之笔。果然李林甫比张九龄有意思多了。 待李隆基生辰过后,又过了中秋,便到了王毛仲之女与葛福顺之子缔结良缘的良辰吉日。 葛福顺宅邸已经坐满了宾客,就连萧江沅也代表李隆基,携妻亲临,可偏偏等了又等,也不见宋璟到来。 【第七章·宋璟刚直老弥笃】(2) 吕云娘不由疑惑,小声问道:“这位宋开府究竟是什么人,他不来,所有人都不敢动筷子?” 萧江沅笑道:“连圣人都怕他,你道他是何人?” 眼下已是正午,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再不开宴可就说不过去了。萧江沅扫了一眼王毛仲,只见他握紧双手,脸色一言难尽。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让她意外的是,太子竟然也没来,这可有几分意思了。 还不等萧江沅得意,便听屋外小厮唱道:“宋开府到——” 全场朝臣都不由松了口气,唯独萧江沅眉心微紧。 吕云娘则直接唉声叹气:“看来我的蜀锦怕是没指望了……” 待宋璟落座,王毛仲便宣布开宴。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不止,不停地有人起身去向王毛仲和葛福顺敬酒,气氛刚热闹起来,就见宋璟只饮下一杯酒,便起身告辞。 王毛仲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拦道:“宋开府怎的刚来便走,可是下官招待不周?实在抱歉,下官自罚三杯,还望宋开府海涵。” 王毛仲说完便要饮酒,丝毫不给宋璟反对的机会,可宋璟仍是伸手将他拦下。 “宋某怎当得起王公自称‘下官’?”向来板着一张脸的宋璟,此时语气也干巴巴的,“宋某来去匆匆,乃是因为年事已高,骤饮冷酒,突感腹痛,急需医治,这才不敢久留。” 宋璟的年纪可要比王毛仲大多了,却尊称王毛仲为“公”,任宋璟如何严肃认真,众人听来也只觉讽刺。再加上宋璟虽自称腹痛,理由充分,却腰背挺直,一副老当益壮之象,不仅王毛仲一时哑口无言,席上众人不乏有嫉恨王毛仲贱籍家奴亦能翻身在万人之上的,也暗地里幸灾乐祸起来。 这时葛福顺也出来赔了笑脸,王毛仲亦反应过来,说是家中亦有良医,可先诊断一二。宋璟则再不多言,抬步便要离开,却被葛福顺死死拦住去路。 正当僵局,萧江沅携吕云娘一同走到宋璟身边道:“王开府家中良医再如何妙手,也比不得宫里的。圣人最是看重宋开府的身体,既然宋开府觉得身子不爽,正该由下官带宋开府去宫里瞧瞧才是。王开府,葛将军,恭喜二位缔结姻亲,下官告辞了。” 说完,不等王毛仲和葛福顺开口,萧江沅便搀扶着宋璟便往大门扬长而去。 刚出了葛福顺的宅门,就听宋璟依旧干巴巴地道:“萧将军止步。” 萧江沅立即松手,后退两步,行礼恭送:“看来宋开府身子好了,那下官便放心了。” 宋璟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宋某这身子再好,也年将古稀,往后这朝堂,都是后生的天下——萧将军并没有比里头那位……好上多少啊。” 别说宋璟,就连昔日姚崇,不也号称杜绝宦官干政?他们对自己的看法,萧江沅早就心里有数了,也充分理解,所以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反倒垂眸笑了一下:“但终究有所不同。” 回想起姚崇在时,尚对萧江沅保留一丝纵容,宋璟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好自为之。” 待宋璟走远,一直跟在萧江沅身边的吕云娘才惊叹道:“你和里头那位,一个是天子近宦,一个是圣人宠臣,他却哪个都不怕得罪,我行我素,敢说敢做,真真是铮铮铁骨,刚正不阿。” 萧江沅望着宋璟离开的方向,叹惋道:“他从前便是这样,连则天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如今老了,不仅一点没变,反而愈发如此。这样的纯臣甚是难得,所以才尤为令人敬佩,也不知道圣人这一朝,还能不能出现第二个。” 吕云娘的心思却很快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你说……眼下是这么一个情况,圣人和你的这个赌约,到底怎么算啊?” 萧江沅笑而不答,先让吕云娘回家,自己则直奔兴庆宫,向李隆基复命。 “恭喜大家,是臣输了。” 李隆基此时正在花萼相辉楼上的栏杆旁,眺望四周街景。本也对宋璟并不那么吃定,所以心存忐忑,听萧江沅说得如此痛快,他才踏实下来。他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迎着清爽的秋风,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哦?你同我讲讲,是怎么个输法?” 萧江沅便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简单单地讲了一遍。她虽不添油加醋,亦不加任何形容,李隆基却从那只言片语中,想象到了一幅相当详细的画面。 这……倒确实是宋璟能干出来的事。 萧江沅又道:“无论结果如何,当时大家与臣打的赌,是看宋开府人是否到场,如此看来,确是臣输了。大家果然说到做到,圣明无误。只是……望大家日后切莫再为难老臣了,强扭的瓜,终究不甜,恐还发苦,岂非得不偿失?” 李隆基闻言转过身来,凝视着萧江沅,似笑非笑。 此时李隆基背对着夕阳,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若隐若现,萧江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久久不语:“……大家?” 李隆基冷哼道:“将军这话别有深意啊。” “臣不敢。” 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笑容一点点显现:“愿赌服输,你的赌注是三匹蜀锦,我的可不是。” 萧江沅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自从打赌以来,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时她过于自信,只说了李隆基输了会如何,却没有敲定自己输了会如何。 这下……岂非一切任凭她家阿郎处置? “不知……大家打算如何?” 见萧江沅看似淡定,实则忐忑,李隆基这才消了消气,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我想见见将军娇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罢了。拣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着令她入宫觐见。” “大家独独约见臣妻,说出去恐有不妥吧?” “那就说是惠妃要见——怎的,事情一旦与将军娇妻有关,将军便乱了阵脚,连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听李隆基语气越来越偏,萧江沅只得应了下来。 “什么?皇帝要见我?” 当晚,萧江沅便安排了他人值夜,自己则回到家来,将此事告知给了吕云娘:“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见你,或者说,为什么非要见你。他分明问过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认讲得也够清楚,结果……我本不该替你做这个决定,但他主意已定,君命难违,而我也……” 吕云娘并不怪萧江沅,只是觉得惊讶而已:“无妨,他要见便见。依我看,我是被堂堂一国之君嫉妒了,我好笑还来不及。咱们这位圣人又不是暴君,只要我老老实实的,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还有你呢。” “我是想说,明天或许是个好机会。” “你是说……我的证词能派上用场了?”吕云娘稍稍一想便恍然道,“你从两年前便想对付那人,其实就是今日那位王开府吧?” 萧江沅点点头:“他根基已深,又久得圣人爱重,想要立即连根拔起,恐伤筋动骨,亦不可能,故而得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我想了一下,你的证词只是开始,除了圣人和你,以及薛王与我,可以不为他人所知,这样一来,既动摇了圣人对他的信任,也能让你最为安全……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吕云娘立即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微热的脸:“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样为我考虑过……” 萧江沅浅浅一笑:“因为你是我妻子啊。” 吕云娘立即推了萧江沅一下:“你少来。” 此刻屋内烛火通明,从屋外看映在窗纱上的剪影,仿佛真是一对小夫妻在打情骂俏。 萧江沅心里装着正事,便很快又正经起来:“你务必记得,只有圣人问起的时候,你才能说,圣人若是不问,我们便另待时机,切勿过于刻意,操之过急。” 吕云娘点头道:“我知道,得让皇帝觉得,这不是你一早设计好的——当然本来就不是——证词越偶然,对皇帝的作用就越大。” “吾妻若早生三十年,恐也能在那红妆年代书写一笔。” 自从知道了萧江沅是女子,吕云娘就越来越受不了她成天一副男人的举止与口吻了。她眼波微转,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包袱,放到萧江沅面前来:“夫君那样惦念我的平安,为妻者,自然也惦记夫君的吃穿。” “给我的?”萧江沅正坐在卧榻上,包袱则放在她膝盖上。她将包袱一层层打开,发现竟是色彩斑斓的数件小衣。一时间烫手一般,她立即将包袱扔到了卧榻的另一头,转眼又犹自淡笑自若。 吕云娘忍俊不禁,重新把包袱拿到萧江沅面前,与她并排坐下:“我看你平日里的束胸都是素白的,实在寡淡,便给你做了这几件换着穿。石榴红,秋香绿,鹅蛋黄,孔雀蓝,你最喜欢哪一件?” 见萧江沅盯着包袱里的斑斓不说话,吕云娘笑道:“我看你平日除了官服,也穿得花枝招展的,什么胭脂红芙蓉色,也都是穿过的,怎的内里衣服却连碰都不敢?” 【第八章·萧郎价值何所如】(1) 这下萧江沅连看都不看了。 吕云娘又道:“你都做了三十年男子了,怎会因为几件小衣,就变回女子呢?” 萧江沅终于开口叹道:“我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有了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但有件事你得明白,束胸固然只有女人穿,但这天底下诸多颜色的衣料,可是不分男女,都能用的。”见萧江沅似从梦中惊醒一般,吕云娘笑了起来,“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你就真的一件都不喜欢?” 萧江沅这才把包袱拿到自己怀里:“我都喜欢。” “喜欢便都试试吧。”吕云娘说完,就伸手去扒萧江沅的外衫。 “……?!” 次日一早,萧江沅便携吕云娘入了宫,可直到午膳过后,李隆基才“腾出时间”,在勤政务本楼的偏殿见了吕云娘一面。 李隆基先是摒退左右,连萧江沅也没让留在殿中。等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之后,他才起身,缓缓向吕云娘走去。 此时在殿中乖觉伏拜行礼的女子,姿容虽清秀,却也略显寻常。他环绕着吕云娘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仔细的打量,默然良久才*地道:“……也不过如此嘛。” 便见吕云娘身子一僵,然后缓缓地直了身来,垂首道:“……妾让圣人失望了,请圣人恕罪。” 李隆基脚步一停,眉尾挑了一下——他该说她过于谨慎小心,一丝不对也不敢有,还是该说她过分胆大,哪句不服都不放过? 他随意地往离他最近的席上一坐,慵懒地倚靠着身边的扶栏,开始盘问一切他想知道的东西:“你籍贯何处?” “回圣人,妾籍贯长安万年县。” “家中还有何人?” “家中尚有四人,母亲与长兄、去年嫁过来的一位嫂嫂和今年出生的一个小侄儿。” “你是怎么与萧将军认识的?想你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娘子,怎会如此想不通,在一个宦官身上便托付了终生呢?” 吕云娘本还打算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证词说出,帮萧江沅一把,正苦苦寻找时机,甚至考虑自己创造时机,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比她想的还要俊俏的皇帝陛下,果真对萧江沅十分上心,这下一点难度都没有了,她只需实话实说便可。 她便将当日发生的事,详细地给李隆基讲了一遍。 这两年中,萧江沅每次回到家,不是睡着便是醒着发呆。在她醒着的时候,往往会问吕云娘一些长安民间的趣事。吕云娘肚子里本就有些墨水,一来二去便练就了一副绘声绘色的口舌,此番正好派上了用场。 李隆基分得清哪句真哪句假,知道哪些实实在在,哪些又是春秋笔法,但还是被吕云娘讲故事的本事吸引住了注意力。尤其在他听到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有人竟敢强抢民女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几分义愤填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伙贼人!不过当时薛王和萧将军都在,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在京兆府尹的监牢里了吧?萧将军英雄救美,又为你父亲操持丧事,你感恩戴德,便以身相许?” 吕云娘摇了摇头:“那伙贼人,现在还在逍遥法外。” “哦?”李隆基多了几分认真,“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圣人当真要知道?” 李隆基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坐直了身子:“你且说来听听。” “当时薛王认出了他们,乃是万骑的将士。” “不可能!”李隆基立即道,“他们敢?” “妾不敢欺君,圣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薛王。” “既如此,薛王当时为什么不与我说,萧将军也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那是因为……妾不敢言。” “恕你无罪。” “因为万骑有所依傍,而那依傍是薛王心有不服却不敢惹的,至于萧将军……” “萧将军如何?” “她是不想圣人知道之后失望伤心。” 李隆基先是愠怒,心道王毛仲什么时候开始地位如此特殊,连他的亲兄弟都敬而远之,不敢招惹?听吕云娘把话讲完,他又怔了一下,一时心中柔情百转:“……这是她对你说的?” 吕云娘顿了一下,道:“这是萧将军那日对薛王说的,妾是偷听来的。” “你胆子不小,竟敢偷听亲王与大将军的对话。”李隆基虽这么说,却并没有生气,“那你今日为什么要把此事告诉我,你们夫妇不该一体同心的么?她不想我失望伤心,你却违背了她的意愿,这又是何道理?” “……圣人既然问到了,妾怎敢不说?” 李隆基想过吕云娘这一番话是出自萧江沅的安排,可即便如此,事情本身也不至于有假,更何况吕云娘是他要见的,那些内容也正如吕云娘所言,是他主动问到才得知的,一切都十分偶然,薛王还是证人之一。 而且此时,他的心思已经被萧江沅所左右了。他更多地以为吕云娘之所以违背萧江沅的意愿,是因为杀父之仇,以及她作为萧江沅的“妻子”,深知并嫉妒萧江沅对他的用心。 在吕云娘回答之前,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所以当吕云娘把责任推给他,他不仅没有生气,还觉得她口是心非,欲盖弥彰,从而更愉悦了些。 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劲,他便又问道:“萧将军乃是我的肱骨之臣,她待我如此上心,我待她亦是如此——听说萧将军和你近来开始同房而居,不知感情会否融洽,你……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李隆基就差没直接问她,知道萧江沅是女人之后,到底想怎么样了。 吕云娘自然明白这一点,便道:“臣知道萧将军实为女儿身,臣敬佩她,也敬佩能容纳她在朝中为官的圣人。” 李隆基轻笑了一下,道:“万骑一事,今日我若不问,你便当真不说?” 不等吕云娘开口,李隆基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 吕云娘便拜道:“即便圣人不问,妾也是会找机会说出来的。妾原本已经放弃申冤报仇了,人都死了,那还有什么用?妾不过一介民妇,又怎敢以民告官,且家中尚有老母、兄嫂与侄儿,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可今日,妾面君了,这可能是妾这一生中唯一的机会,可以把万骑的恶事直达天听,妾是俗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 “也就是说,你若见不到我,就不会再追究此事了?” “……妾追究不起。” 区区五个字,却道尽了某种无奈与绝望。 殿内一时安静无比,李隆基思忖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一直在民间,有关万骑的事情或传闻,你若知道,便都与我说说吧。” 若万骑当真那般嚣张,此类事情不会只有一件,李隆基最想知道的是,那些受其迫害之人,是否也像见到自己之前的吕云娘一家一般绝望——他们这绝望并不是对自己的,而是对他这个天子乃至整个朝廷的。 见李隆基这便严肃慎重起来,竟有几分要严查此事的意思,吕云娘既意外,又有些心神震动与感激。这位皇帝……确实有几分魅力,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萧江沅的感觉。 原来,皇帝还是在意百姓的,吕云娘对李隆基的印象立时便好了许多。 她便十分听话地,将她所知道的一一告诉了李隆基。只见李隆基的神色越来越沉,她不禁想到了天子一怒便伏尸百万,终于开始有了几分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没有了?”李隆基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压抑。 “妾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李隆基点点头,忽而展颜一笑,道:“我今日找你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李隆基情绪变化之快,让吕云娘愈发觉得皇帝心思深不可测,便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不知妾还有什么,能为圣人效劳?” “她在家里……可有提到过我?”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吕云娘意料,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见李隆基问得比她还要小心翼翼,吕云娘想着萧江沅可没说这个不让说,便一点不少地都讲了出来。 “她……当真是这样看我的?”李隆基手背掩唇,鼻尖与指骨轻触,一声轻咳溢出了喉咙。 “其实这个,圣人应当比妾更清楚才是。” 这个答案,李隆基十分受用。他考虑了一下,道:“我可以赏赐你五十匹蜀锦,从今以后,你要照顾好她。她近来渐有女儿之态,这很好,想必是受了你的影响,我希望她能越来越好。日后你若有机会再入宫来,她在家中的事,也愿你能尽数如实相告。” 吕云娘默然犹豫了半晌,才道:“萧将军……就值五十匹蜀锦?” 【第八章·萧郎价值何所如】(2) 李隆基先是一愣,反应了一瞬才忙道:“当然不是!”顿了顿,又道,“你回去之后不许瞎说!” 这个吕云娘真不愧是市井里出来的,心思另辟蹊径,连他都料之不及不说,还如此贪心,竟敢跟他这个当朝天子讨价还价? 纵是心存不满,李隆基仍是咬咬牙,又补了一句:“再加四百匹绢。” 就算是当年身在相位又进谏有功的宋璟,也不过如此了。 李隆基不禁为自己感到了几分悲哀。这边宇文融才刚回来,尚未大展身手,才使得他不过赏下四百匹绢,就要咬咬牙了。 堂堂天子如此捉襟见肘,说出去,世人不仅不会相信,恐怕还会当个笑话讲。若是即位之初也就算了,当下他可是盛世天子,不出意外他还会将这盛世延续数十年,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该有个充盈的私库,让他不必为银钱发愁,可以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赏赐就赏赐,这才算对得起他的身价吧。 至于萧江沅,他是真的尽力了。 他有些心虚地斜睨着吕云娘的反应,心道她可别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却见她一手缩于袖中,抬起掩唇一笑。 这动作如此眼熟,李隆基立即便记起了那日在他和王毛仲面前,萧江沅虽故意,做出来却十分自然的一笑,与此刻眼前的这一幕异曲同工。 还真是从她这学来的啊…… 李隆基忍不住想象起来,想萧江沅是如何偶然之下发现了吕云娘的笑,又是如何困惑而茫然,不知不觉地学了起来。她可能起初动作笨拙又奇怪,但终究同为女子,一通而百通。 他不觉有些心软,对吕云娘的不满也消散了大半,却见她笑罢摇了摇头,道: “恕妾不能答应。” 李隆基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你想要多少?” 吕云娘摇了摇头,郑重而认真地道:“妾什么都不要。萧将军与妾就算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也是交了心的好友,圣人如此命令妾,是在让妾出卖她,背叛她。妾对她好,是从心而行,妾希望她别丢了女子仪容与风骨,这也只是妾的心意而已。倘若妾当真应了圣人之令,受了圣人的赏赐,妾就再无颜见她了。妾不知好歹,还望圣人恕罪。” 今日吕云娘此人,已经给了李隆基太多的意料之外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地正眼看了看她,然后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样才对,毕竟是阿沅的眼光,总是不差的。 李隆基并没有强求,虽仍是赏了五十匹蜀锦,但再没提任何额外的命令或请求。他一边叫人进来,送吕云娘去领赏并出宫,一边令人寻萧江沅回来,却听来人说萧江沅并不在殿外。 萧江沅身兼数职,事多忙碌也是有的,早年李隆基并不总把她拘在身边,给她时间去处理好分内之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来,她早已游刃有余,且底下人大多得力而忠心,早就不需要她事无巨细*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抛下小娇妻,非要亲自去办不可? 吕云娘对此就了解不多了,只觉得萧江沅忙,不在也正常,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了。 她刚到楼下,就见萧江沅款款而归:“你去哪了?圣人方才还寻你呢。” 萧江沅将吕云娘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无碍?” 吕云娘笑道:“放心,你快上楼去吧,别让圣人等急了。” 萧江沅抬眸看了一眼楼上:“无妨,我先送你回去。” 吕云娘见她说完便伸臂揽住自己的腰,不由有些惊慌,一边推她一边小声道:“你在闹什么别扭?他没让你留下来听他和我的对话,可没说不让我告诉你啊!” “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萧江沅淡淡地道,“我又何尝想听了?” 见萧江沅唇边笑意愈发敷衍,吕云娘只觉好笑,不再挣扎:“好好好,你不听,那我便不用说了,倒省了些力气。” 萧江沅:“……” “看吧,你还是想听。” 她们两人先去了南薰殿萧江沅的房间,等待五十匹蜀锦搬来,同吕云娘一起回府。萧江沅也摒退了左右,便听吕云娘极为简单地讲述起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圣人仍心存百姓,也对你确实用心。” 见萧江沅恢复了正常,吕云娘才放松下来,便忽地想到了什么,道:“你可记得与薛王对对口供!” 什么不告诉李隆基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伤心,当然不是萧江沅说的,她既没有说,薛王更无从听来,一切不过是吕云娘哄李隆基的。事后想起,她只觉得后怕——天那,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亲手铸成欺君大罪,真是一个可怕的改变。 她这边惴惴不安,萧江沅却十分淡然:“不用了。” “还是对一对吧,稳妥起见。” 萧江沅明白吕云娘心中所想:“圣人的脸面说厚也厚,说薄也薄,他不会去找薛王求证的。类似这样的话,我也不是没当着他的面亲口讲过,他如果真想求证,会直接来找我。” 吕云娘这才稍稍安了心,开始有了玩笑的心情:“说起来,我今日一直想笑,觉得圣人找我觐见一事特别有意思。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圣人就算是当朝天子,与你情深弥久,真要细细盘算,也该尊称我一声‘大妇’吧?” 她终究没敢说得太明显——李隆基这副样子,跟那些拈酸吃醋的小妾有什么分别? 萧江沅虽也觉得好笑,却仍是道:“不一样的。” “在你眼中,他是圣明天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吕云娘正笑着,便听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当即噤声。听小宦官说是蜀锦到了,可以回府了,吕云娘便拒绝了萧江沅的相送:“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圣人生气了。” 刚抬步要走,便又想起了什么,吕云娘的笑容不由一敛,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地一沉。听萧江沅问起,吕云娘才迟疑着小声道:“在圣人与你忙于国事,留我一个人在偏殿里等候召见的时候,静忠来同我闲聊了几句。” 萧江沅知道静忠对吕云娘只有表面礼貌,实则敬而远之连话都懒得说的,所以此番主动交谈,才显得有些奇怪。 “他都说了什么?” “他让我小心应对,最好时刻让圣人知道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这样圣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便会对我多些宽容,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见萧江沅双眼微眯,吕云娘思索着道,“静忠可知道你要对付王毛仲,还有我的来历?” 萧江沅摇了摇头:“他毕竟与王毛仲交好,我相信他,但不相信变数。” 吕云娘点了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其实他说的没什么不对,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意外却寻常的召见,他不知道我在你的授意之下别有目的,也不知道你是女子,而圣人是喜欢你的,我若真按照他说的去做,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话音方落,吕云娘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不是不是,不是这样!他就是在故意让我惹怒圣人,不然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作何解释,难不成他两年都没正眼瞧过我,突然便有‘孝心’了?” 吕云娘越想越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他不认我这个师母,我与他总无仇无怨吧,他做什么非要害我?难道……” “你想到了什么?” “他是今日才知道圣人要召见我的,听闻之后,他好像很开心。还有,平日里我就觉得他与你过分亲近,甚至时常不顾男女大防,我当时以为你俩同为宦官,又是师徒,便没有多想。今日见了圣人提到你时的眼神,我起初只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刚刚才发现,那跟静忠有时看你的眼神……很像。” 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静忠对萧江沅心存妄念,故而李隆基也好,吕云娘也罢,在他眼中都是情敌。他动不了贵为天子的李隆基,也没有机会动吕云娘,所以今日见李隆基和吕云娘“鹬蚌相争”之时,他才会觉得开心,因为他或许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这还不是最让吕云娘担心的:“他……可知道你是女子?” 萧江沅对这方面向来迟钝,故而吕云娘说得再有道理,她也总觉得想不通,甚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静忠对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我不确定,我从未告诉过他。” “宁王和薛王,你也不曾告诉吧?” 不等萧江沅开口,门外便传来了小宦官催促的声音,吕云娘想了想,道:“也罢,他毕竟是你的徒弟,又对你……即便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害你,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静忠这个人,我总觉得看不透,说不清……但你的大事更为重要,心里有数便可,切勿分心。” 萧江沅和吕云娘刚离开房间,静忠便从梁上跃了下来——自从身量渐长,他便从高杨思勖那里学了不少拳脚功夫。 知道吕云娘被李隆基召见,他将手头上的事都放下,跑去亲眼见识了一番,又不曾离开太远,始终躲在勤政务本楼附近。当他发现吕云娘不仅平安无事,还和师父一起到南薰殿等待那五十匹蜀锦的赏赐,他既意外,也觉得可笑。 他毕竟是萧江沅的徒弟,又与王毛仲交好,宫里无人敢对他不敬,更别提阻拦,他便得以顺利进入南薰殿,躲在了师父的屋外。 当真相呼之欲出的时候,他才让小宦官去催,打断了她们。 待萧江沅和吕云娘走远了,他才走出南薰殿:“今日,我可曾来过这里?” 守在南薰殿的宫人宦官立即道:“没有,奴婢不曾见过内侍。” “那个小宦官叫什么名字?” “辅璆琳。” 嗯,他是个乖觉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静忠也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南薰殿,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听到的一切,特别是在小宦官催过之后,那最后的一番话: “……但你的大事更为重要,心里有数便可,切勿分心。” “我知道。” “……倘若,静忠对你真是那种感情,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里,静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便听师父的语气依旧淡淡,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正如他所熟悉的那样,没有丝毫的波动与变化: “拒绝他,不给他任何虚无缥缈的希冀。如有必要……我会跟他断绝师徒关系,甚至,杀了他也可以。” 【第九章·宠臣盛衰成兴替】(1) 王毛仲女儿的这场婚宴,被有心人看出了不少的门道。 圣人为此特意亲口给百官施压,太子却没去;宋璟人虽到了,却又是那副样子;传言与王毛仲不合的萧江沅,虽顶着天使的名头,终究携妻到访,却借着宋璟的势,连酒菜都没碰过便离开了。 如此一来,王毛仲颜面扫地,圣人的脸面也不太好看。圣人敬重惧怕宋璟,宠爱萧江沅,这俩人怎么做,圣人都说不得也没得说,但是对太子就没有好脸色了。 萧江沅也没有想到,太子李鸿竟然敢公然拂李隆基的面子。事后太子李鸿遭到了李隆基的寻衅责罚,萧江沅曾以李隆基的名义去了一次东宫,才知道太子李鸿早就听闻,在赵丽妃故去那日,她之所以没能把父亲带回来,不是因为武惠妃的拦阻,而是因为王毛仲多事。 太子李鸿的态度,着实是萧江沅的意外之喜。她本来以为,王毛仲因为跟各部将士交好,俨然是军中无冕之王,太子李鸿对他会拉拢居多,这可是个难题,如今倒迎刃而解了。 她已经按捺两年了。这两年来,她看着王毛仲逐渐膨胀,忘乎所以,终于为所欲为,近来竟开始有意识地扩张自己的权势,交结统御兵马之将领的同时,借李隆基的手去联结朝臣也就罢了,前两天还敢跟她家阿郎旁敲侧击地索要兵部尚书一职——这已经严重逾越了他的本分,也触及了她家阿郎的底线。 王毛仲早已不是当年缩在李隆基身后的家奴了,他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是掌管着天下战马的将军,是大唐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一旦文武相济,又做了与新任宰相无异的兵部尚书,岂非满朝文武都无法与之匹敌? 那时,她当如何自处? 她不相信她家阿郎想不到这一点,不然他不会拒绝王毛仲的请求,只是他太过自信,以为王毛仲始终在自己掌握之中,便忽略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拒绝之后,只笑笑便将王毛仲轻轻放过。 她承认对付王毛仲,公心虽有,但私心更多。她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王毛仲临阵逃脱的胆怯与不忠,后来还嫉妒他受到李隆基更多而过分的器重与宠爱,再后来不知不觉,她就与他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了。至于她为什么从不对付朝臣,只是因为她与他们并无竞争,乃是并存关系罢了。 庆幸的是,王毛仲为人虽低劣不堪,但确有几分真本事,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这让她给自己的虚伪和卑鄙,找到了些正当的理由。 更何况李隆基是知道她和王毛仲不和的,所以就算真要动手,也不能是她来。 所以她在李隆基召见吕云娘之时,去了一趟吏部,见了一位故人。 她相信凭借吕云娘的口舌,她家阿郎必然会把万骑的事情放在心上,从而把心底深埋的专属于王毛仲的那根刺,轻轻拨出来少许。日后再加上朝臣的提醒,他再如何自信,多少也会起疑,甚至是肯定——毕竟王毛仲实在过于嚣张,很多事已趋于明显,就差摆在台面上说了。 这一日与常参官们讨论完国事之后,李隆基望着萧嵩俊美的容貌,感受着朝堂久违的安静,只觉神清气爽。至于那安静之下的不平静,他暂时不想去理——裴光庭是不与萧嵩吵架,但是政事上仍是有许多矛盾,比如说选官这一块,萧嵩遵循的是从前的惯例,官职高低以才能博寡来论,可是裴光庭说,才能高低如何仅凭历年铨选的三注三唱便能确定,倒不如循资历,一目了然。 两边都有道理,可两边都过于极端。若仅凭才能,那才能平庸却脚踏实地、资历深厚的官员该何时晋升?若仅凭资历,又岂非才不配位,消磨人才? 分明两个人融合一下便能解决,他不信他们两个会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便忽略这一点,又把朝堂弄成之前的那副鬼样子。 许久没去梨园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便去瞧瞧吧。李隆基正这样打算着,没有注意到群臣退出勤政务本楼时,有一个官员慢了几步,最后竟干脆留了下来,还是萧江沅提醒了他: “大家,齐侍郎好像有话要说。” 李隆基这才回过神,见吏部侍郎齐澣一脸凝重地去而复返,关心地道:“齐侍郎这是怎么了?” 这齐澣便是当初与姚崇交好,还曾说姚崇是“救时宰相”的人。那时他还只是中书舍人,便有“解事舍人”之称,如今做到了吏部侍郎,更是独当一面。李隆基曾想过等他岁数再大些,历练得再多些,可以让他继承姚崇的遗志,也做个宰相试试,所以待他甚是亲厚。 齐澣先是稳稳地行了个大礼,道:“有一事,臣始终觉得不妥,但见圣人难得开怀,一直不忍滋扰圣人,可眼下臣若再不说,恐防之不及,还望圣人恕罪。” 李隆基展颜正色道:“侍郎有良言进谏,何罪之有?且照实说来,我必洗耳恭听。” 齐澣这才侃侃而谈:“臣以为王开府与葛将军联姻一事,甚为不妥。王开府执掌天下战马,葛将军则统领禁军,朝中虽有举亲不避嫌,但联姻不该如此。大唐开国以来,将士和战马向来分开管理,为的便是预防有人势力坐大之后,对大唐和圣人产生威胁,如今他二人联姻,成为盟友,其心可诛! “且王开府本就是轻浮之人,权宠过盛,易生奸变,若不尽早铲除,恐生大患!前两日他向圣人讨要兵部尚书一事,已经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兵部尚书是何等职位?他王开府又是何许人?此人不良居心已昭然若揭,臣请圣人早做准备,切莫为一小人所误!” 齐澣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李隆基听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惋惜。 他怎会不知,自己对王毛仲的恩宠已经到了何等过分的地步,又如何不晓,齐澣说的句句有理?甚至于早在齐澣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 他固然愤怒过王毛仲的逃离与背叛,也厌恶他得陇望蜀人心不足,但只要听到王毛仲唤他“阿郎”,他就仍以为,王毛仲还是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曾与他同甘共苦,在他晦暗的年少时给过他无数温暖与欢喜的小奴仆。 那段日子,可是连萧江沅都不曾参与的人生啊。 ——可惜,都过去了。 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王毛仲,终究为臣。 君臣有义,亦有间别。君不可干预过多,臣也不能僭越。 “齐卿忠心为国,我心中有数。”李隆基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不得草率,王毛仲毕竟掌握着京中兵马,他可动,兵马不可动,容我想一个万全之策,切勿伤筋动骨才好——齐卿先起来吧,赐座。” 齐澣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圣人所言甚是,理应审慎。万望圣人严守此事,不要让那小人率先得知了。” “这是自然。”就算齐澣不说,李隆基还想主动提醒,毕竟这些年,他没少吃这种亏。 齐澣又道:“也是圣人过于爱才,又重情的缘故,否则王开府怎会有今日?其实像闲厩、群牧一类的职位,与圣人关系那般紧密,本不应交由王开府那等人,最好是连朝臣都别交。” 李隆基奇道:“那还能任命谁?” “萧将军为人谨慎小心,能力超群,又是宦官,无朝臣之患,足以在宫中任事,圣人尽可以委以心腹,又何必舍近求远,重用王开府呢?” 这句话,萧江沅可没让齐澣说。 想他聪明一世,竟也会犯这等愚蠢的错误。好在事情解释得通,众所周知她与王毛仲不合,齐澣贬王毛仲,既是为公,也是为了讨好圣人身边的另一个红人,即萧江沅,只不过他做得更明显了一些,倒不能因此便断定,他就是萧江沅找来的问路石。 就算李隆基不管不顾地认定了齐澣是她找来的又如何,难道王毛仲做的那些,便都是假的了?反正萧江沅也没指望,仅凭齐澣的一次进谏,就能扳倒王毛仲。 但她没想到,这次的失败来得那么快。 问题还是出在了齐澣身上。他一边希望李隆基保守秘密,一边却在送别旧友时,酒醉妄言,别说保密,一个秘密也没藏住。他那旧友名为麻察,原本是大理寺丞,近日因罪贬为地方小官,本就愁闷,齐澣的话就好比一条绳索,仿佛拉住了,就能将功折罪,留在长安。 他毫不犹豫地便将齐澣卖了,还是进宫,将此事直接捅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很无奈。这些年来,他怎么总能遇上这种人?!张瑋,姜皎,如今又加了个齐澣。这个麻察卖友求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怒之下,他直接下制,以“离间君臣”的罪名,将齐澣和麻察都贬到了极远之地,还是九品小官。 “就这么个口风,还做什么宰相?从头来过吧!”李隆基下完了任命,犹觉不消气。 萧江沅给李隆基烹了杯茶,双手奉上:“大家息怒。” 李隆基见茶盏烫手,先接过来放到了御案上,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萧江沅:“怎么你好像并不泄气?” 【第九章·宠臣盛衰成兴替】(2) “……臣没什么好泄气的。” “你说没有便没有吧。”李隆基不以为然。 其实萧江沅说的是真的。 “圣人已经对王毛仲产生了戒心甚至龃龉,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不过损了个齐澣而已,还不是怪他自己。只要王毛仲再接再厉,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回到家后,听吕云娘问了和李隆基一样的问题,萧江沅解释道。 吕云娘不解道:“此事一出,难道王毛仲不会察觉圣人待他之心有变,从此老实起来?” 萧江沅脱下圆领外衫,露出了里面秋香绿的束胸。不知是无奈于吕云娘对这多彩束胸的执念,还是王毛仲此人,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因此而愈发放肆,便是他心明眼亮了。” “此话何解?” “圣人那样做,本就是为了安抚王毛仲和他背后的军队,给他们一个交代。王毛仲又不是那等敏感之人,他不仅不会认为是圣人猜忌了他,反而会把此事当作圣人对他的袒护,从此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你倒对他很是了解。” “毕竟再如何不和,也共事多年了。” 此时她们正在吕云娘着人建造的一间浴室里,有一座十尺见方的石制浴池正盛满了水,热气腾腾。浴池的石壁光滑而无雕饰,简单而雪白,正是萧江沅喜欢的样式。 “你让人在家里鼓捣大半年,为的就是这个?”萧江沅问道。 吕云娘已经下了水:“不是你说的,骊山的温泉池虽好,却总有一些多余的雕饰,不一定有多好看,却十分硌人么?家里这水质自然没有骊山的温泉好,但也聊胜于无了。” 李隆基几乎年年冬日都要去骊山汤泉宫待半个月。起初几年,萧江沅每一次随行,都计划着找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可是她的身份本身就是障碍,若她在骊山置有别业还好,可偏偏她认为自己在骊山一共待半个月,且每日都要伴架,实在没必要买一处宅子闲置在那里。 如此一来,她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过了几年,她便对去骊山没有那么大的兴致了,甚至还觉得那些雕琢精致的池子越来越不顺眼,在吕云娘去年一脸期盼,想让她带着去一次的时候,她还顺嘴抱怨了出来。 不曾想,她说者无意,吕云娘听者有心。 看来她真的要在骊山置办一座宅子,带吕云娘去一次了。 萧江沅一边这样打算着,一边将束胸和下裤脱下,迈入池子,将自己全部埋入了温腾腾的热水中。 “你不怕淹死啊?”吕云娘的惊叫声自水面上传来,听来聒噪,萧江沅却觉得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身子也无比地放松,仿佛下一瞬便能睡过去了似的。 此后,她便养成了泡澡时睡着的习惯,每一次都让吕云娘无比后悔,后悔她为什么要如此多事,弄这么一个浴室出来。 但也不是毫无好处——她终于有机会仔细量一下萧江沅的尺寸了。 年底,萧江沅果然携吕云娘一同去了骊山汤泉宫。 萧江沅本以为,此番在吕云娘的掩护之下,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泡一次温泉了,却不想李隆基不仅不许她在骊山附近置办别业,还直接将吕云娘打发去了玉真公主那里。 萧江沅翻阅奏疏的声音都不由得重了些。 “生气了?”李隆基轻哼道,“那你排除异己,我可说了什么?” “臣不敢生大家的气。”萧江沅淡淡道。 “我不让你买别业,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你没有别业,吕云娘在骊山就无家可归,我让她去玉真那里,是以为玉真从不歧视别人,定会给她最好的照顾。至于你……难道你忘了早年我曾带你寻过一处野汤泉?”李隆基委屈地轻叹着,眼神不住地往萧江沅那里飘。 只见萧江沅微微一怔——原来他知道她心中所念啊,可是…… 萧江沅也低低一叹:“那里……早就变成了平地。” 若非李隆基提起,萧江沅并不愿想起此事。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可时间过去得越久,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越浓。 李隆基颇觉尴尬,想了想,唇角却是一勾:“那……倒也简单,有一处池子上盖有房屋,池子又很大,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那里……” “……大家是在说莲花汤么?” 莲花汤,便是李隆基专属的温泉。 被戳穿了心思的李隆基轻咳了一声,道:“你莫要以为我是那等轻浮的登徒子,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借用我的池子,我可没说要和你一起泡。” “臣不敢僭越。” “祖母的星辰汤你都敢在里面泡脚……” “……” 待萧江沅进了莲花汤,李隆基背对着坐在屏风之后。他本想趁这个时间再处理一下政事,却不想萧江沅那边的水声虽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扰乱他的心神。 他想了想,终是卷上了奏疏,干脆开口道:“宇文融此事,你怎么看?” 自从齐澣事件过后,宇文融也出事了。原本他在宰相的位置做得好好的,同时兼任了多个使职,给李隆基谋划来不少钱,哄得李隆基十分开心。但不想没过多久,宇文融就被裴光庭等人给弹劾了。 他们说他身为特使,夺走了许多朝廷官职的权力,还苛捐杂税与民争利,惹得民怨四起,罪不可恕。 在李隆基看来,所谓民怨四起,乃是夸张的说法,主要还是使职干预了朝臣正当权力的行使,宇文融又因敛财而受他宠爱,不论为权还是为了圣心,他们都受不了宇文融,所以才有这一番弹劾。李隆基十分理解,便既没处置宇文融,也没责怪那些朝臣。 但后来,宇文融走了昔年张说的老路,为了堵住他人可能会有的入相之路,竟妄图陷人入罪,还被人家给逮了个正着,这下李隆基没法包庇了,只得将宇文融再度贬去了地方。 可是宇文融走了不久,钱就又不够花了。 李隆基烦闷起来,看裴光庭就不那么顺眼了:“你们总挑宇文刺史的毛病,如今他走了,你们倒是出一个人,帮我解决国用不足一事?” 至于另一个宰相萧嵩,凭借他俊眉的容颜,逃过了这么一劫。 而眼下,李隆基刚犹豫要不要把宇文融再召回,便有人举报宇文融在任汴州刺史的时候,贪污了数以百万计的公款,且证据确凿。 所以,萧江沅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既然证据确凿,那便依法处理。” “他的那些事……李十郎没有参与其中吧?” “臣听闻,宇文刺史之前回京重新拜相之后,曾几番登门去寻李中丞而未果。” “……那便希望朝中尽快出现一个比宇文融还要厉害的财政能臣吧。” 一代能臣宇文融,就这样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李隆基所盼望的财政能臣,将在未来的十数年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助他将盛世送上巅峰,也用一场豪赌,输光了他的一切。 ——那便是后话了。 王毛仲确实如萧江沅所料一般,不仅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愈发猖狂起来。这次不仅萧江沅不肯放过他,李隆基也有些忍无可忍了。 年底正逢王毛仲新添麟儿,李隆基却仍是比照着旧例,不仅赏赐了许多酒肉金帛,还给王毛仲的儿子授予了五品的官职。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仍是在犹豫,这时候便需要她,来为他下定这个决心。 她便将传旨的活计揽了过来:“臣亲自去,才显得大家器重,若换了其他的小宦官,恐王开府多心猜忌。” 李隆基立时有些不悦:“他敢猜忌什么?他若是敢对你不敬,你回来便告诉我!” 萧江沅浅浅一笑道:“臣与王开府不和,臣说的话,大家会相信么?” “……你骗过我么?” “……臣不记得了。” “那从今往后,你不能再骗我了。” “臣,遵旨。” 不到两个时辰,萧江沅就回来了。不等萧江沅开口,李隆基先问道:“他又有了一个尚在襁褓便五品官的儿子,可还高兴?” 萧江沅摇了摇头,道:“王开府抱着那新任的五品官,只反问了臣一句:‘此儿难道不够封三品官么?’” 其实王毛仲还说过,若是萧江沅有了儿子,必然大富大贵远胜于他这稚子。萧江沅虽然知道这是侮辱与讽刺,她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已经输定了,不是么? 果然李隆基勃然大怒:“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埋怨我么?此高丽蛮夷昔年是个什么货色,我都不曾怪他,如今他成了开府,又是殿中监、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都使,还与万骑等北衙禁军有所勾结,他便敢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嫌弃我赐的官职低了?他的儿子生下来就要做三品官,那他想做什么?!” 经过两个月的筹备,等到开元十九年正月,李隆基不仅以“不忠”和“怨望”为罪名,将王毛仲贬去偏远的南方为别驾,还将与他交好或有姻亲的葛福顺、李守德等禁军将领,全部贬为地方别驾。王毛仲有四个年长的儿子,则一律贬到边荒之地做参军,还株连了数十个与王毛仲关系甚好的朝臣,动作之大之快,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失去了将领的北衙禁军,很快被李隆基安抚了下来,令其暂归入杨思勖和萧江沅名下的卫兵。萧江沅则干脆将杨思勖留在宫里的义子义孙与北衙禁军融合起来,建立了内飞龙兵,杨思勖征战在外,一切便都由她统领。 从此,天子宠臣便唯有萧江沅*,宦官这一特殊的群体,也终于沾染上了军权,从而走上了权势愈胜的道路。 几日之后,李隆基犹觉不够,又下了一道旨意,要将王毛仲赐死。 萧江沅想了想,便将这旨意交给了静忠:“你与他相交一场,便由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第十章·树欲静而风不止】(1) 静忠赶到永州驿馆的时候,只觉得扑面而来尽是酒气,熏得他头疼。 “天使见谅,我家郎君他……” “无妨。”静忠淡淡地道,然后大步迈进,推门而入。 房间里只有静忠和王毛仲两个人。王毛仲此时正靠着墙,坐在地上,被数十个酒瓶簇拥着,看到静忠来,他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还十分家常地问候了一句:“你来了?” 见王毛仲发须凌乱,放浪形骸,静忠没有走近,只将自己所带的东西放到了桌上,然后端正坐到了桌子后的席上:“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我只是知道圣人不会这么放过我,他或许会让你来传旨,也算是他对我,还存有几分旧日的情分了。” “是师父让我来的。” “哦?竟然是她?该说她是好心施舍,还是说她用心残忍,以此来检验你的忠诚?”见静忠听完不动声色,王毛仲诧异笑道,“你近日很是奇怪,从前我若说你师父一句不好,你可是要与我发火的。” “因为你快死了,而且我发现,师父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好。她也只是个凡人,甚至……是个普通的女人。” 王毛仲这才稍稍坐直:“她……当真是女子?” “是啊,”静忠讽然一笑,“你竟然输在了一个女子的手里。” “不,”王毛仲摇了摇头,“我是输给了皇帝。” “挟旧日恩义,终究也将被旧日背叛所裹挟——这是师父让我转达给你的话。” “原来是这样……当时一念之差的失足,竟会被记到今日,亏我还曾以为,这只是鸟尽弓藏而已。”王毛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又如何,我恣意过,痛快过,成王败寇,我便随她笑话又如何,焉知我的今日不会是她的明日?” 静忠沉下脸来:“够了。” “怎么,我说她一句不好,你还能忍受,多说了两句,便受不了了?”王毛仲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静忠身边坐下,扯住了静忠的衣领,“纵然她有再多的不好,你还是不希望她落到我今日的下场?可她对你也是这样么?若真是一样,她便不会无视你的感受,让你亲手送我去死了。” “我说,够了。”静忠看向王毛仲,眸中有寒光凛然一闪。 “我一个濒死的罪臣,还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难道我都这样了,还得战战兢兢地逢迎你,道一句‘天使息怒’么?” 静忠伸手打开了桌面上的包袱,里面有一只银制的酒壶。酒壶的外皮虽雕纹精致,白得发亮,壶口处却乌黑。 王毛仲盯着银壶看了一会儿,倏尔讽刺地一笑:“她能如此待我,也能如此待你,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然你对她那点肮脏的心思,你敢让她知道么?皇帝自私,她萧江沅比皇帝还要自私!” 静忠立即握住了银壶,指尖一弹,壶塞便不知飞去了何处。 王毛仲以为静忠要给自己灌酒了,便松开双手,直直跪好,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动静。他睁开眼,便见静忠只紧握着银壶,手背上血脉贲张,纹丝不动。 他的眼圈忽然一红:“为什么?为什么不动手?” 静忠声音微哑:“圣人命刺史自尽,小人不过一个传令的,如何能代劳?” “既如此,我便最后听阿郎一次。”王毛仲将银壶自静忠的手里掰出提起,“……既是毒酒,我就不敬你了。” 话音方落,王毛仲仰头尽饮。 “……我是高丽人,儿时便被卖到了大唐。第一次见到阿郎的时候,他才七岁,当时的皇帝还是则天皇后,睿宗皇帝刚被废为皇嗣……那是阿郎第一次出阁开府,说来好笑,一个被关在宫里数年、不得宠的皇子,做了亲王又如何,哪里知道宫外的险恶?刁奴欺主,若不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决定追随他的……啊,对了,那年我随他入宫觐见,曾为一个叫武懿宗的狗奴所拦,他小小力气,却一鞭抽了回去,还大骂了他,真是痛快……” 王毛仲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双目也已阖上,唯有唇边笑容尚有停留,久而不褪,仿佛他永远地留在了那段时日。 静忠平静地等王毛仲断了气,才整衣起身,步伐稳稳地走出了驿馆。 唯有在迈出房门的时候,他稍一停顿,似悲似叹了一句:“你可知从此,我便再也没有朋友了。” 得知王毛仲已死,李隆基也怅然了一下,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别的吸引过去了。 这几年本就天灾不断,好在萧嵩和裴光庭政务上都没得说,尽管彼此情颇不协,朝政也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这开元十九年的年初就不一样了,正是科举放榜、铨选官员之际。李隆基为了表现自己对宰相的信任,此番选官并没有采取之前十铨使的制度,而是将权力交给了宰相,可宰相一共有两位。 好巧不巧,裴光庭虽然撵走了宇文融,但政事上着实做得不错,新年刚过,李隆基就将裴光庭正式任命为侍中,也跟中书令萧嵩一样,是正式的宰相了。 偏偏选官还是萧嵩和裴光庭政见最不合之处,究竟是看才能还是凭资历,短期之内要确定官员名单,他们就算再沉默寡言,这回也很难不吵起来。 好在科举这一块,众人的意见都十分统一,总算是给李隆基省了些心。 三甲虽是经过殿试之后,由天子亲自选出,但每年学子那么多,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了解,所以在殿试之前,天子往往会先问问近臣的意见。 萧江沅已经通过眼见与耳闻,给了他一个名字,就连他的亲妹妹玉真公主都亲自开口推荐,他没想到萧嵩和裴光庭所推举的状元人选,也是那个人。 看来还真是众望所归,李隆基不由得庆幸,多亏是那个人啊,不然又有得争了。 ——新科状元不是别人,正是早年有神童之名,后又号称以诗入画,自有佛性,年方而立的王维、王摩诘。 在玉真公主的建议下,李隆基便下令殿试放榜之后,于曲江池旁设宴款待新科进士。他还打算亲自到访,与民同乐,一起领略才子们的风采。 李隆基要赴曲江宴,萧江沅自然随行在侧。 曲江池于她而言,乃是旧地重游,她可要比其他人对曲江池了解更多——至少她知道初春时曲江池的水有多冷。 李隆基一瞥萧江沅便知她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唇角一勾,忽然伸手推了她一下。 此时他们正在池边的亭子里临水而立,李隆基虽未使劲,萧江沅却始料未及,仍是被栏杆绊了一下,当即便要落到池水中去。 李隆基当然没想真让她落水,所以在推完之后,手也不曾离开萧江沅周身,故而反应极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一带。 萧江沅下意识地抓紧了拉住自己的手,便直直地落入了李隆基的怀中。 初春乍暖还寒,尚无花开,李隆基却隐隐地闻到了一阵芙蓉的香气。他的鼻子往前凑了凑,细细一嗅——竟真是萧江沅身上的味道。 感受到李隆基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萧江沅浑身一凛,松手便是一推,却不想李隆基正微怔着,而她又没有站稳,两人便都顺势被栏杆一挡,栽入到冰冷的池水中! 偏偏曲江宴的注意力都在新科进士那边,李隆基又是微服出巡,除了萧江沅,竟什么人都没带。 还是玉真公主所坐之处视野最是开阔,见这边水波翻腾,站起身定睛一看:“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他们!” 新科进士都是在殿试时见过李隆基的,那可是他们第一次觐见天子,虽不敢多看,也仍是将李隆基的脸记了个清楚明白。见在水中狼狈不堪的竟是当朝天子,他们面面相觑,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还是王维忍住笑,温和地说了一句:“此人真是幸运。” 玉真公主走到王维身边,问道:“人家都落水了,你还这么说人家,从前我怎么不知,你也会幸灾乐祸?” 王维道:“此人神似大唐天子,当然幸运。” 玉真公主这才注意到落水人的脸,立时睁大双眼,捂住了嘴,然后恨不得自己下水去救,被王维拦了下来:“公主,此人只是神似,并非天子本人啊。” 玉真公主当然知道王维这是在替皇帝挽回颜面,可是……那可是她亲三哥啊,自己既然不能上,那便只好催促其他人了。 待李隆基被人救上来,众人才发现李隆基怀中还有一人。那人头戴墨色幞头,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已然昏迷了过去。 李隆基根本顾不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他往萧江沅的胸前一扫,便赶紧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萧江沅身上,然后横抱起她,便往芙蓉园外奔去。 玉真公主忙追了上去:“园外有我的马车!” 李隆基始终黑着一张脸,见来人是妹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玉真公主还从没见三哥这样过,既愤怒又无奈,既嫌弃又担心……她的目光落在了李隆基怀里的萧江沅身上,仔细一瞧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第十章·树欲静而风不止】(2) “三郎,你把萧……郎君裹得太严实了,她本来就淹了水,你这让她怎么喘气?”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将李隆基的外袍掀开了少许, 李隆基刚要阻拦,便见玉真公主停了手。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见萧江沅只露出了脖颈,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对,他不是一直盼望着这个么,为什么还要帮她隐瞒? 一时愤怒无奈嫌弃担心之余,更添了几分不甘。 待上了马车,玉真公主问道:“回兴庆宫?” “不,去翊善坊。” 萧江沅的宅子,就座落在翊善坊。 玉真公主虽搞不懂,为什么分明兴庆宫更近,李隆基却舍近求远地选了萧江沅的宅子,但仍是照做了。 马车刚一行进,李隆基就斥责了一句:“慢一点!” “别听他的,快一点!”玉真公主忙道,“你们俩浑身湿透,我车上可没有换洗的衣物,你怕颠簸,我还怕时间拖得久了,你和萧将军都要受风寒呢!” 李隆基这下老实了,想了想,又道:“快派人去五郎那里,让韩四先去萧宅等着。” 玉真公主更不解了:“宫里那么多好医师,你不给萧将军用,反而去抢五郎的?” 李隆基一时解释不清,急躁了起来:“让你做什么就快做,我还是不是皇帝了?” 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跟玉真公主发脾气。玉真公主年纪虽然见长,却因身在道家自在惯了,性情还和少年时一样,也不管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当即委屈地扁起嘴来:“我连摩诘都抛下了,就是因为担心你,结果你竟然……” 李隆基闻言俊眉一挑:“你和王摩诘什么关系?” “君子之交,不可以吗?”玉真公主气得转身面向别处,一边照着李隆基的吩咐做了,一边道,“我再也不是你最疼爱的妹妹了……我想阿娘,我想阿耶……” 李隆基顿觉头痛欲裂,仿佛真的受了风寒一般。 等到了萧江沅的宅邸,不仅韩四在等着,薛王李业也在。见姐姐玉真公主随行而来,他先行了礼,目光便被李隆基怀中的萧江沅吸引去了目光。他刚要开口叠叠地问出一串问题,就被玉真公主拦了下来:“你最好什么都别问,免得圣人发火。” “可是阿姐……” 玉真公主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李业:“云娘,快带我们去卧室。” 萧江沅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一直昏迷是因为头部有一处磕伤。韩四三两下就包扎好了,还建议她醒来之后,最好泡个热水澡,说完便退到了内室外的厅堂。 吕云娘忙给萧江沅换了一身干爽的亵衣,想着热水也要尽快备出来,免得她醒的时候手忙脚乱。她刚起身,却感到袖子被人一拉。 李隆基正在厅堂的屏风后更换着衣衫——玉真派人去薛王宅的时候,特意让他管李业要了一套——便听玉真公主奇道:“三哥为什么不去内室更换?” 在玉真公主的眼里,宦官本质上也是男人,李隆基又跟萧江沅关系那么好,着实没必要避这个嫌。 李隆基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便听厅堂里坐着的李业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三……三哥是皇帝,想在哪儿换就在哪儿换。” 玉真公主:“……” 这真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她今日一连听了两次,兄长是这样,弟弟也是如此,真不愧是亲兄弟。 这时吕云娘走了出来,冲三位贵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萧将军恐要睡上许久,还请圣人、薛王和公主先去正厅等候。” 三人齐声道:“不要!” 李隆基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腰带:“五郎,你身子本来就不太好,别被她过了病气。玄玄,你和萧将军交情平平,留在这做什么?” 话刚说完,他自己就先打了个喷嚏,便听玉真公主道: “用完我的马车,就想撵我走……” 最后还是韩四开口,说最好让萧江沅静养半日,留吕云娘一个人便可,人多了反而不好,他们才纷纷去了正厅。 此时也顾不及什么待客之道了,吕云娘一心把他们送出去,刚关上房门,回到内室,就见萧江沅一手捂着头,一手撑着坐起身来。 “你方才竟然都是装的?”吕云娘小心翼翼,声音极低,“可把圣人急坏了,脸色又黑又臭,薛王倒是脸色发白,白得骇人。” “好痛……”萧江沅只觉头疼欲裂,不敢点头,“是……我在半路上就醒过来了,只是一直不想说话而已。” 她刚醒转的时候,就听见李隆基和玉真公主在吵架,回到家里也不得安宁。 “薛王他……没事吧?” “有韩医师在,他缓了一会儿就好了,你放心。”吕云娘说着坐到卧榻边,给萧江沅背后塞了几个枕头,“倒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江沅也想知道,这一切都来得莫名奇妙又十分突然。突然他便推她入水又救了她,突然她便被他抱在怀里了,突然两人就一起掉进了曲江池…… 萧江沅会水,可李隆基却一副好像忘了此事的样子,一脸焦急,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臂,还搂紧了她。她知道他想带着她游到岸边,可两人衣衫吸了水之后本就沉重,拉着彼此的身体往下坠,衣衫下摆再交缠在一起,别说游水了,能漂浮在水面等人来救的时间都十分有限。 最让萧江沅不适的是,池水虽冷,两人贴紧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她便一边解着衣衫下摆的死结,一边挣扎着推开他。李隆基自是不肯放开她,两人便在水下撕扯起来,她便是在那时呛了几口水,头还不小心撞上了亭下入水的石柱。大抵是挣扎得过于用力,头刚一撞伤,她便失去了意识。 后面的,吕云娘就都知道了。 “……你们还真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吕云娘干脆聊起了别的,“可惜,刚给你熏的芙蓉香,这下全没了。” “以后……还是不要熏香了。” “可我看长安达官贵人都熏得香香的,有的还呛人呢。” “那……就找些清淡的吧,芙蓉香……” “芙蓉香怎么了?” 过于娇媚,不适合她——萧江沅只在心下答了,没有说出口。 见萧江沅不说话,吕云娘便没继续问:“想来也是奇怪,圣人的外衣也是湿淋淋的,做什么还要裹到你身上?那种时候,难道不该尽快把湿衣尽除么,就算你的身份不允许,他也不该雪上加霜啊,难不成……他会傻到以为那样,便会让你更暖和?” 关心则乱,也不是不可能。 萧江沅想了想,道:“许是月白色的外袍被水一打便透……” 吕云娘顺着萧江沅的话头道:“里面秋香绿的束胸显现出来了?” 萧江沅不由得呆怔了一下:“你方才为我换衣,可发现了么?” 吕云娘摇头道:“没有啊。现在虽是初春,可天还冷呢,你那外袍可是夹了棉的,怎么可能会透?” 吕云娘也疑惑道:“莫非是圣人看错了,或是看到没透,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还是……” 这没透,竟比透了更让萧江沅心绪不宁。 正厅里的李隆基也有些心绪不宁。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水下的一幕幕,萧江沅略显慌张的脸色和动作,躲闪的眼神,她身上各处柔软又滚烫的触感…… 他才不会告诉别人,方才在水中,他已经把萧江沅身上摸了个遍。 天地良心,他可不是那等趁人之危、乘虚而入的小人,谁让她都那个时候了,还在意男女之防,挣扎个没完。 她……不会因为这个生他的气吧? 他今日已经表现得够好了,她还想怎样? 心里一烦乱,李隆基便看什么都不太顺眼:“这宅子怎么回事,一点景致都没有,单调寡淡得要命,简直寒酸——五郎,这就是你帮阿沅寻的宅子?” 李业忙道:“我想帮阿沅修葺一番的,但阿沅说不用,当时还遇到了云娘,阿沅便直接入住了。” “那也不能毫无修整,堂堂天子近宦,三品官职,又是大将军,大门不开在坊墙上也就罢了,门前又不立戟,谁知道这里是哪家的宅院?万一有宵小之徒……”欲行不轨四个字,因着玉真公主在,李隆基终是没说出口,“还有,她的俸禄不低,平时我也给过她不少的赏赐,怎的便过得如此清贫,只有一些洒扫的仆人,一个像样的丫鬟都没有?” 玉真公主只觉得莫名奇妙:“萧将军位高权重,却仍能两袖清风,廉洁简朴,这不是好事么?更何况,萧将军回家来显然是为了休息,可不是为了讲排场耍威风。” 李业心思一转,道:“要我说,这还是三哥的错,对亲近的臣子关注太少,不然早就派将作监来帮着修葺了,何来今日的闲气?” 让掌管宫室建筑的将作监,来为萧江沅一个宦官兼将军修葺宅邸?这可有点过分了,还违背了萧将军自己的心意,玉真公主刚要拦,便听李隆基大梦初醒道: “五郎说得对啊。” 【第11章·宰相纷争何时休】(1) 玉真公主:“……” 你们兄弟开心就好。 玉真公主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要被气死,便起身告辞。 “阿姐,你要去哪儿?”李业起身去送。 “回曲江池收拾残局……” 李业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曲江宴!王摩诘在么?” “我不在,摩诘一定会留下主持大局的,怎么,你要与我同去,不等等萧将军了?” 李业回头看了一眼李隆基,便知他看似不在意,实则盼着自己赶紧随玉真公主离开。他没有不满或生气,反而朗然一笑,道:“走吧。” 还是把这里,留给他们两个人吧。 还没等到萧江沅“苏醒”,李隆基便先发了高热,喝了韩四的药,便干脆睡在了萧宅的客房里。迷迷糊糊之中,他总觉得有人在自己塌边坐了一会儿,抚平了自己习惯性紧蹙的眉心。他想伸手去牵住那人的手,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等次日醒来之后,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李隆基虽然四十几岁了,但是年年围猎,月月打马球,身体一向硬朗,一副药下去,又沉沉睡了一晚,便无大碍了。倒是萧江沅比他约莫小了十岁,虽也泡了热水澡,却仍是高热不止,还引发了咳嗽,膝盖也隐隐作痛起来。 李隆基便只好留她在家,独自回了兴庆宫。他刚一在勤政务本楼坐下,便着人往萧宅送了一批好药材。 负责送药材的小宦官刚走,武惠妃便到了:“三郎昨日不是去曲江了么,竟然夜不归宿,让月娘好生担心。” 面对多年夫妻的武惠妃,“夜不归宿”四个字让李隆基感到了些许尴尬和心虚,他便干笑了两声:“无妨,临时兴起,去将军那住了一晚。” 李隆基口中的“将军”,自是萧江沅无疑。 武惠妃闻言四处看了看:“萧将军怎的没随三郎一同回来?” “她病了。”李隆基单手托腮,说着便担心起来,“也不知道刚刚那批药材够不够用……” “……三郎与萧将军当真是君臣情深,昔年姑祖母待萧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李隆基立即不服道:“我待她,可比祖母待她好多了,奈何她是个没有良心的……”说着发觉武惠妃语气不大对,迎上武惠妃的笑意与目光,“月娘……莫不是吃醋了?” 武惠妃坦坦荡荡地承认:“是啊,所以月娘前来想求三郎一个恩典,这恩典三郎若是给了,月娘就不吃醋了。” 李隆基忍俊不禁道:“你且说来听听,只要不是故意为难我,我都可以答应你。” “月娘想亲自为咸宜择婿,为寿王选妃。” “我若未给太子选妃,你也不会来找我提及此事——咸宜和十八郎才多大?” 不久之前,李隆基刚刚下令要为太子李鸿择太子妃。其实从立太子那年开始,李隆基就一直在物色太子妃,只是一直都没有太合适的人选。太子身份敏感,他又是个控制欲过强的君主,实在不想给儿子配一个势力过于雄厚的妻族,导致太子李鸿侍妾和孩子都有了好几个,年纪也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个单身郎君。 近来李隆基有了相中的人选,才正式下令。 他相中的那小娘子出身于薛氏。薛氏曾多次尚主,与李唐皇室是历代的姻亲,昔年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也是这薛氏的儿郎,后来被弟弟谋反连累丧命,薛氏一族自那以后也离朝堂更远了——这正是李隆基选中薛氏的原因。 这一点武惠妃是知道的,正因如此,她才斗胆前来。她对儿女都是有期望的,可不希望女儿嫁得平凡,儿子的王妃更平凡。她鲜少向李隆基提要求,上一次还是自荐为后的时候,那也是李隆基先答应了,为着朝臣反对才没能如愿,这一次事情简单了许多,李隆基也不会拒绝才是。 她劝道:“十几岁了,也不小了。更何况一个公主,一个亲王,婚事提前一年准备都恐有遗漏,不如再早一些,物色人选也需要时间,如此算来,至少也得三四年呢,月娘现在来求都晚了。” 李隆基想来也觉得有理,太子择妃不也是如此?若非他心里已经定下人选,加上三书六礼至少也得个三四年,太子年纪反正也大了,再多蹉跎一两年也没什么,咸宜和寿王是他自小便偏疼的儿女,还是要早作准备为好。 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除了休沐,常参官们几乎每日都要到勤政务本楼来,与李隆基商讨国事。因武惠妃在里面,他们已经在殿外等了一阵子了。武惠妃得偿所愿,款款告退,还亲自将众常参官迎了进来。 众官员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唯独站在一处的张九龄和李林甫面不改色,恭谨行礼。 武惠妃定定地看了李林甫一眼,才转身离去。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连后宫之主都为张九龄风仪而倾倒之美谈了。 自从去年年底张说去世,李隆基便将张九龄擢升为中书侍郎,兼任集贤殿学士,任凭他以家有老母为由数度请辞,也仍是固执地将他留在了身边,甚至为了安张九龄的心,干脆把张九龄的两个弟弟张九皋和张九章派去岭南附近任职,以便就近照顾其母。 张九龄终究没被张说拖累,反而仕途蒸蒸日上,众朝臣看在眼里,不免有些羡慕和妒忌。 相比之下,因武惠妃之故擢升为吏部侍郎的李林甫,就没那么显眼了。 他们今日要商讨的,还是选官的名单。李隆基本就避之不及,心里又担心萧江沅的情况,便有些心不在焉。还是李林甫最先看出了端倪:“圣人可是身子不适?” 李隆基立即顺着道:“正是。我昨日去了曲江,便受了些风寒,此刻头疼欲裂,众爱卿的话自是有理,我却听不大清。不如这样,先把那些既有才学又有资历的选拔出来,确定名单,委以重用,其余的且看哪些官职尚有空缺,其官职是侧重于才能还是经验,你们商讨清楚了,再来与我说吧。今番选官我便不再插手,尽托付于两位相公了。” 说完,李隆基便起身离开了勤政务本楼,不给众官员任何拒绝的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两位相公的矛盾始终没有解决,仍僵持在这里啊。 其实李隆基已经给出解决办法了。除了之前的十使铨选,选官历来都是宰相与吏部一同来办的,宰相之间若有矛盾,无妨,还有吏部的意思可做参考。只有吏部听话,宰相才做得了选官的主,所以哪位宰相能在这次选官中获胜,其实就是看吏部更支持谁。 李隆基若仍插手,萧嵩便还有靠山,李隆基既已退出,萧嵩便毫无赢的希望——裴光庭是吏部尚书。 选官一事事关重大,自然不能仅凭裴光庭一家之言,裴光庭本人也为了公平起见,让身为吏部侍郎的李林甫代表吏部,来参与到这次选官当中。他自是希望,李林甫是因为同意自己的政见,才追随和支持自己,但可惜的是,李林甫并非如此。 因为此时的李林甫,根本就不同意裴光庭的“循资历”选官法。他自认才能出众,不逊于人,渴望凭这点一飞冲天都来不及,怎么甘心论资排辈?至于那些资历颇深却久无升职的平平之辈,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与其可怜他们,不如多可怜可怜自己。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无条件、无底线地支持着裴光庭的一切主张,谁让裴光庭是他的顶头上司呢? 更何况他和裴光庭之间,还存在着另一个缠绵悱恻的关系呢——李林甫是裴光庭妻子裴娘子的情人。 裴娘子娘家姓武,正是那武三思的女儿。昔年武三思被节愍太子李重俊诛杀满门的时候,她因为已经出嫁而免遭一劫。自从武惠妃宠冠后宫,她便频频出入后宫,成为了武惠妃的心腹。武惠妃得知李林甫有心助寿王一臂之力之后,因身份之故,无法与李林甫相见,便通过裴娘子与李林甫联络。 李林甫对付女人颇有一套,这一来二去,裴娘子便与李林甫结了鸳鸯之好。 此事裴光庭是否知晓,无人知道,萧江沅却是看出过几分端倪的。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武惠妃是神似则天皇后,这裴娘子却甚是形似。萧江沅没有见过则天皇后年轻时的模样,但想来无非就是更妩媚一点,更艳丽一些了。 虽然裴娘子与则天皇后只是形似,萧江沅也十分清醒,但她对裴娘子总是不由自主地释放出几分关心和爱护,甚至是宠溺。再加上长安的贵妇,没有情人的反而是少数,萧江沅就算看出了什么,也当作不知,随她去了。 李隆基是很不喜欢这位裴娘子的,不为她长得像祖母,就凭萧江沅对她那般不同,他便总想把她撵出宫去。他甚至还曾私下里旁敲侧击地问过裴光庭,要不要他出面帮其换个妻子,结果被裴光庭严词拒绝。 他还能怎么样,难道非要跟一个臣子的妻子,一介弱女子一般计较么? 他才不会说,他收手是因为怕萧江沅生气呢。 等萧江沅回到兴庆宫的时候,选官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李隆基刚神清气爽,便见萧江沅脸色苍白地跟他行礼,立时脸就拉了下来:“病还没好,就老老实实躺在家里休息,你这么急着回来,难道是怕我会借机找别人顶了你的位子?” 【第11章·宰相纷争何时休】(2) 萧江沅还真这么想过,但当然不会这么说:“臣是怕底下人生疏,耽误了大家的事。难道……大家不想臣尽快回到你身边么?” 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两声:“那……你的病究竟如何了?” “多谢大家赐药,风寒已无大碍,只是这膝盖仍有些问题,韩医师已为臣调理,只要日后少受湿寒,就不会有大碍了。” 萧江沅说得云淡风轻,李隆基却皱起了眉:“这个若是严重了,可能连走路都成问题,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好糊弄?” 昔年住在太极宫的时候,多少宦官宫人年纪大了都有这病症,睿宗皇帝善待他们,曾为他们延医问药,当时的侍御医说,因为太极宫地势偏低,夏日闷热,冬日阴冷,四季都处在潮湿之中,故而引发此症。 李隆基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只要一疼,便是要逢雨雪,比太史令算得都准。 他忽地便想起了五郎几天前说过的话——他可能对她,真的关注得太少了,连她什么时候开始染了这样的病,都浑然不知。 其实萧江沅又何曾知道?若非此番膝盖疼得明显了,她也还不当回事呢。 “臣还年轻,总能调理。眼下是大家的国事更为重要。”萧江沅走到李隆基身边跪坐下,让他看清楚自己确实已无大碍,“听闻……” “等一下。”李隆基突然打断,“来人,多拿几个垫子过来。” 待宫人拿来了数个垫子之后,李隆基便示意萧江沅起身,然后亲自给萧江沅铺好,才让她坐下:“以后除非大朝会,你不必跪拜,平时没有外人,也无需正襟危坐。” 萧江沅低头看了看膝下的垫子,唇边笑意深了几分:“臣多谢大家关心。” 李隆基扭头看向了别处:“你是不是听闻了选官的结果,想问我在这两个宰相之中,我是否已经做出了选择?” 萧江沅颔首道:“大家英明。此事过后,恐怕不仅臣一人这样认为了。” 李隆基却道:“我的本意是要尽快把此事解决,至于方法与结果倒在其次。其实我还是更喜欢萧相公一点,如有一日非让我做个选择,我也会选择把裴相公罢相。” 正所谓天子心机深不可测,便是如此了。众臣分明眼见天子站到了裴光庭那边,自己的站位也有了相应的调整,可没想到天子竟然是这么想的。 最巧妙的是,命运更是如此。正当两位宰相再度燃起战火,终于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众臣都已经做好了萧嵩要被罢相的准备,却不想裴光庭突然急病,死了。 众臣:“!!!” 萧嵩:“???” 这也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萧嵩不战而胜,恍如梦中,久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故而当李隆基跟他说,让他亲自择选下一任侍中,协助他料理国政的时候,他就像耳朵聋了一样,在萧江沅几番提醒之下,才明白李隆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可以、亲自、挑选与自己合作的宰相?! 这、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前所未有的权力,圣人原来竟如此看重他,这叫他如何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待萧嵩感激涕零地叩拜告退之后,李隆基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我真是没办法了……换一对吵一对,这回让他自己挑,总不至于如此了吧?” “那是自然,”萧江沅唇边眼角泛着藏不住的笑意,“难道萧相公还会特意选出一位,让他跟自己过不去么?” 李隆基这也是给萧嵩一次施恩于人的机会,新相感念他推举提携之恩,便能对他言听计从,做好辅助之职,如此便不会有不和与纷争了。 萧嵩当然清楚这一至关重要的一点,于是便在自己的好友知交之中,仔仔细细地挑选了起来。 几日过后,见萧嵩一直没什么消息,李隆基问道:“将军,萧相公挑得怎么样了?” 萧江沅想了一下,道:“萧相公……好像看中了右散骑常侍王丘。” 王丘此人,李隆基印象很深。当年封禅过后,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共就夸过四个人,其中第一个便是王丘,也正是因为王丘当时地方刺史做得很好,后来他才召其回京任职。 若是王丘,内敛谦虚,倒也还算合适。 李隆基都已经做好拜王丘为相的准备了,结果萧嵩与李隆基说起新相人选的时候,却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尚书右丞韩休、韩良士。” 李隆基虽觉得奇怪,却没有直接问萧嵩,而是道:“萧相公可看好了?一旦拜相,除非他犯下大罪,否则短期之内便不能更换了。” 李隆基是担心,萧嵩却以为李隆基是质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便对韩休大为夸赞,就差没拍着胸脯向李隆基保证,此乃堪为一代贤相之大才了。 既然如此,李隆基没有不准的理,当即便吩咐中书舍人拟了制书,擢升韩休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萧嵩刚欣然告退,李隆基便派萧江沅去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查事并不需要萧江沅*,自然有底下的小宦官去打听,不过半日,小宦官就回来与萧江沅耳语了一番。萧江沅含笑点头,便让小宦官下去领赏了。 又经过了这半个多月的调养,萧江沅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李隆基看起来甚是宽慰,心情也好了起来。他语气轻快地道:“看样子,事情挺有趣?” 萧江沅笑道:“萧相公确实选中了王常侍,只是被王常侍执意拒绝了。” 挑选新相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得暗地里观察和判断,觉得差不多了,还得问人家一嘴,看人家愿不愿意。一般来说是不会不愿意的,除非像当年姚崇那样,为相也是有条件的,毕竟这可是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领导百官,何等的难得。于是萧嵩便直接与王丘说,日后你我同为宰相,可要相互扶持,切勿不和啊。 若说萧嵩最看重王丘的是哪一点,便是他老实厚道,绝不会与自己争抢什么,结果王丘过于老实,觉得自己根本干不了宰相,所以无论萧嵩怎么说,他就是摇头不应。 谁能想到还会有人拒绝宰相之位?萧嵩便有些心急。虽说圣人让他亲自挑选了,可也不能拖得太久,免得引起圣人多思。还好王丘也不知是急于脱身,还是真为国家、圣人和他着想了,紧接着便给他推荐了一个人选,便是韩休。 萧江沅一边讲,一边回想着韩休的履历:“尚书右丞——哦不,该改称为黄门侍郎韩休,字良士,制举入仕,曾因品德高尚、为人正直,而被举荐为贤良,多年为官从无不妥,听说平日里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王常侍能第一时间推荐他,想必是人以群分,知道他也是柔和易制,适宜萧相公之人。” 李隆基对韩休的了解就更少了:“随他是什么个性都好,我只希望从今以后,朝堂都给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别再出什么争斗不休、吵吵嚷嚷的幺蛾子,我便谢天谢地了。” “应该……不会了吧?”萧江沅又何尝不这么期盼,毕竟那些吵吵嚷嚷的奏疏,可是要先过一遍她的眼,筛选之后再给李隆基看,所以大部分的烦扰,其实都是被她承受了。 李隆基也想到了这一点,便破天荒地主动准了她一次假,让她可以提前出宫,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萧江沅并不与李隆基客气,不仅欣然接受,还想现在就走。 现在?才刚过了正午。可李隆基话都说出去了,便不好反悔,只得表现出自己宽宏大度,放萧江沅告退了。 萧江沅先去把内侍省和内飞龙兵的事都处理好了,才整装出宫,在宫门处正好遇到了也要出宫的裴娘子武氏。 裴娘子何等机灵,知道萧江沅待自己与其他贵妇不同,便也与之甚是亲近,更因萧江沅是天子近臣,回回遇见都主动过来见礼。她分明比萧江沅年纪还大些,却学着亲王公主,也叫她一声“阿翁”。 近日她刚刚丧夫,本该在家中守孝,闭门谢客,可她认为,守孝看的是心而不是身,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要做,哪能为了死去的人,便都耽误了呢?她能为先夫穿上三年素净的衣裳,已经是用情至深了。于是丈夫刚下葬没多久,她便又活跃了起来。 想到裴娘子与李林甫的关系,萧江沅忽然心中一动。 【第12章·成王败寇尽东流】(1) 多年以来,萧江沅虽然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声望,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位置,也有不少朝臣对她心服口服,甚至颇为依赖,但也不乏有些老顽固,总想拿她的宦官身份说话,尤其是历任宰相。 他们不论是文臣也好,能臣也罢,本质上都是不赞同宦官干政的,只是有的如姚崇宋璟,敢于说出来,有的则迫于萧江沅身份与权势,虽有想法却不敢言,而这对于萧江沅来说,区别并不大。因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算没有女子的身份,也还是会被他们赶出朝堂,回到所谓属于她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的位置在哪,哪能凭他们来决定? 只可惜她早年生存于掖庭,若非女子,便只能是宦官,否则她一早便扮成真正的男子,走科举一途,未尝不能有一片天地。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她只能死死地守着宦官的身份,一步一步往前,不能退步也不能回头,否则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宦官做到三品,已是大唐开国以来的极致,若能再往上升自然是好,但目前看来很难。她如今约莫也就三十几岁,年纪过轻,难以服众,就算不用循资历,也得等年纪再大些的,这方面她倒是很有耐心。 往上走不急,那便多些兼任。她如今内外兼顾,又掌兵权,已经有些忙不过来,大抵也差不多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她想要更多的保障,越多越好。 李隆基固然对她有情,但她不能仅凭情意,便对李隆基放心。人心易变,情更如此,正如天子不能仅凭情义全心相信并器重臣子,臣待君亦不能如是。这并非冷血凉薄,而是最安全的做法,至少对自己来说。 萧江沅心动了,便那么去做了。趁着闲聊,她便悄悄将韩休即将拜相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娘子。 此事与裴娘子无甚关联,却可以与李林甫息息相关,她相信裴娘子转头便会去李林甫府上,将此事转告于他。 机会,萧江沅已经给了,李林甫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与其等着宰相心不甘情不愿地与自己交好,不如她亲手推出一位来。 开元二十一年三月十六日,韩休正式拜相。 萧嵩这次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连累了萧江沅和李隆基。 都说韩休寡言少语,品行高洁,为人正直,柔和易制。 他做闲职的时候,的确寡言少语,不是他份内之事,便从不多说一句;他确实品行高洁,让人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点毛病;他亦为人正直,正直到不仅如此要求自己,也会这样要求他人;至于柔和易制,当你和他政见统一,或者所作所为符合了他的标准,他确会如此。 可现在,他是宰相了,在其位而谋其政,许多话,他都可以说了,许多事,他也都可以做了。 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李隆基已经有些志得意满,听不得太直接的谏言了,所以不论萧嵩也好,底下官员也罢,上奏国事之时,都会心照不宣地调整言辞,使之圆滑委婉一些。韩休对此早就听不顺耳了,只是从前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如今便可名正言顺驳之斥之了。 就连推举他为相的萧嵩,他都没有放过,甚至第一个便拿萧嵩开刀。 这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谁都没想到,韩休竟然刚上任就这么不给萧嵩面子,听说萧嵩可是在天子面前为韩休夸下了海口,如今被恩将仇报,还不得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偏倚萧嵩的官员忍不住为萧嵩抱不平。 对于恩将仇报的说法,韩休嗤之以鼻。他认为萧嵩举荐他为宰相,是身为宰相的职分与责任,是在为国举才,不该成为萧嵩树立私恩的手段。所以,他没有必要惦记着所谓“恩德”,便对萧嵩服从甚至奉承,一切当以社稷法度为重,只为公心,不徇私情。 有些官员忍不住看起了笑话,结果没过多久,也被韩休用他们各自的错误驳斥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萧江沅开口缓和气氛,则被韩休用宦官不得干政的老生常谈,正面怼了回去。 这下只能李隆基出面了。本以为韩休多少会给自己留些颜面,却不想韩休列举了这些年李隆基所做不足之处,还指出他近几年狩猎见多,去梨园渐多,料理国事反而少了,言之凿凿,一点都不客气。一套话说得李隆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偏偏都是实情,他找不出任何话可以反驳。 他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恐惧,曾让他抵制,也让他踏实。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位新相并非针对谁,也不是与谁不和,而是严师一般一视同仁,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哪怕是天子也不特殊对待。 若说之前,朝堂尚能和风细雨,保留几分安静与和平,自此以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凄风苦雨不说,还有夹带着冰晶的寒风,阵阵吹过众人的脊梁。 韩休此人,真是让李隆基又敬又怕。 以往对于同一个人,萧江沅的态度总会和李隆基的不那么一样,而此次,他们保持了高度一致。 如此守正不阿,只认死理,胸怀赤子之心,言行直来直去,这么多年他们只见过一人,而今终于见到第二人了。 韩休的出现,只让一个人感到了由衷的高兴,那便是宋璟。他在听闻韩休的言行之后,还特意给李隆基上表,夸赞韩休有自己当年风范,比太宗皇帝时期的魏征也不遑多让,希望李隆基可以听从韩休的忠良谏言,多多重用韩休这样的官员。 李隆基看完这封奏表眼皮直跳,见萧江沅笑意盎然,横眉道:“明明你也被他当面驳斥了,这可是这么多年一来头一次,你怎的一点挫败和不悦都没有,反倒好像比之前更高兴了些?” “因为对于大家来说,韩相公的存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说萧江沅最怀念从前哪个时候,除了则天皇后在世之时,那便是宋璟为相的日子了。那时的她能日日见到李隆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模样,而那时的李隆基几乎从不犯错,乖巧得如一只温顺的兔子。 她并非不担心自己,只是韩休的驳斥已经晚了,此时此刻根本撼动不了她的权力和地位,凡是上奏给李隆基的奏疏,仍是都要过一遍她的手眼,宫里的内飞龙兵,仍然只听她的号令。更何况宰相专任而不久任,最长三四年,总会被更换的,她不急在这一时。 她也不怪韩休,因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他能有胆量做,已经让她十分欣赏了。 此后,她不仅不会刻意隐藏韩休的上表,反而会优先给李隆基观看。 “这可真是奇了。”李隆基头痛地扶额道,“我给了你这样的权力,你居然不用……” “正因如此,大家才对臣放心,不是么?” “该用的时候,还是可以一用的……” “这可不行——韩相公是一个好官。” 还是她敬佩却做不到的那种好官。 韩休把一腔热血都倾洒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他是一心想要通过自己的直言不讳,让君臣醒悟并改过,从而让大唐更好的。或许急了些,偏激了些,动作大了些,但有些隐患是积弊多年的,或许正需要这种快刀,萧江沅没有任何理由阻拦他,甚至还暗自帮助他立威。 自从王毛仲死后,金吾大将军程伯献便来找萧江沅结拜了异姓兄弟。听闻程伯献骄奢淫逸,萧江沅查明确有其事之后,并没有为其隐瞒,反而是写了一封匿名信,投递到了韩休的手里。 第二日,李隆基正打算处置万年县尉李美玉,韩休便把程伯献一事捅了出来,执意让李隆基若要处置,先处置官位更高且罪行更大的程伯献,否则他便不同意对李美玉进行处分。李隆基拗不过韩休,却见韩休犹觉不够,矛头直指萧江沅,认为程伯献是凭借萧江沅的权势,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李隆基自是想袒护的,却见萧江沅主动站了出来,自请受十下杖刑,罚俸一年。 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原本对韩休还有些不满,见萧江沅都能如此,便也开始认认真真地听起韩休的话来,一如当年乖巧模样。 只是他没办法把自己一直困在兴庆宫里,大门不出,玩乐俱无,便不顾萧江沅的劝解,偶尔微服出宫,或去禁苑围猎,或是去梨园。他还令人扩建了一下花萼相辉楼,使其楼下多出一条夹道,可以直通芙蓉园和曲江池。 然而总是不能尽兴,因为他总觉得心虚,每当兴致最盛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韩休那张板着的脸,然后浑身一激灵,拉着萧江沅小声问:“咱们这次出来,韩相公真的不知道吧?” 每每见李隆基如此,萧江沅都忍俊不禁:“就算现在不知,早晚也会知道的。” “你们小点声,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所以大家为何如此叛逆,直接忍个两三年不好?” “这哪里是能忍得了的?”李隆基反驳道,“你不擅围猎,又不通音律,当然无法理解我的感受。” “但臣和大家一样心虚。” 李隆基:“……”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第12章·成王败寇尽东流】(2) 待到端午,李隆基难得想在宴请百官的时候穿得稍微隆重一些,却发现原本合身的礼服已经宽松了。一时哭笑不得,他只好换回了便服。 见李隆基被韩休弄得白天待不好,晚上睡不好,眼下都发黑了,萧江沅也有点不忍:“不如……” 犹豫再三,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的意思,摇头失笑道:“有韩相公在,我虽然瘦了,天下必肥。从前我听着萧相公说什么四海升平,国政稳定,话虽好听,心里却总觉得不安,如今韩相公时不时地说我几句,我反倒踏实了。我用韩相公,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啊。” 见萧江沅定定地望着自己,眸光深深而灼灼,李隆基忍不住抬手掩唇,轻咳道:“似乎很多年的端午,我都不曾带你出去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江沅的手腕上,一根五色的长命缕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周身泛着细小的长短不一的纤毛,已经很是破旧,仿佛下一瞬就要断开似的。 他忍不住伸手过去,道:“都这么多年了,我给你换一条吧。” 萧江沅虽面不改色,却立即后退了一步,系着长命缕的左手也往身后一藏:“无妨。臣实在惫懒,不想如其他人一般,年年系又年年断。” 这么说来,就连洗澡睡觉也都是带着的?李隆基思来想去,总觉得过分轻佻,便没有问出口,而是道:“可是它都这么旧了,丝线再如何坚韧,时间一长,终究还是会断开的。你若实在喜欢,不如摘下来收藏,往后……我每年都亲手为你系,如何?” 萧江沅却固执地道:“我不会让它断开的。” 虽然被拒绝了,李隆基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反而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对谁都和颜悦色起来。纵然韩休时刻紧绷,连端午饮宴都不放过,借着献江心镜这一由头,劝谏他正衣冠德行等等,他也春风化雨,硬是以绕指柔缠住了百炼钢。 韩休的为人固然让人敬佩,但时间一长,也终将触及众人的忍耐限度。 最先忍不了的便是萧嵩,他的表现主要在于疲惫与绝望。他认为自己可能和宰相这个位置八字不合,自从当了宰相,就没怎么顺利过。他本来就不够强势,年纪大了反应也不快,韩休则刚好相反,还口齿伶俐,动辄引经据典。萧嵩倒是想据理力争,可这偏偏是他的短板,心有余而力不足。 刚过了半年,萧嵩就不想跟韩休继续吵下去了,甚至连宰相都不想干了。 可是他若是辞职了,那中书门下岂不就是韩休的天下了,他不就相当于认输了?每每想到韩休还是自己引狼入室来的,萧嵩便万分不甘。 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一年冬天,李隆基依照惯例,率领前朝后宫众人前往了骊山汤泉宫。 吕云娘仍是被李隆基赶去了玉真公主那,临走之前,还跟萧江沅耳语道:“这个小妾可真是放肆,竟敢驱逐大妇……”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吕云娘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了一句:“我给你准备的行装里,有一个青色的包袱,里面装了很好的东西,记得要看,但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了。” 萧江沅虽疑惑,却不动声色,直到夜深人静,李隆基也睡了之后,她才把那个青色的包袱翻出来。甫一打开包袱,她便是一愣。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拎起来看,发现猜测与现实一致之后,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雀蓝色缠枝莲花的丝裙,酡颜色连珠纹的短衫,大红色宝相花纹的披帛……她不知道吕云娘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尺寸,还给她做出了一套女装,更选择在这骊山汤泉宫,把这衣服交给她。 她这才意识到,好像自从那年她落水,李隆基亲自把她抱回了家,又着令将作大监亲自为萧江沅设计并修葺宅邸之后,吕云娘对李隆基就逐渐改观了。 若说初见,吕云娘只是对那见不到摸不着的天子,有了实实在在的认识,并且打从心底里开始崇敬,那么那一日,吕云娘眼中的李隆基便一步步走下了神坛,成为了深陷情网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男人。 用吕云娘的原话说便是:“圣人若非妻妾太多,真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等宅邸修葺好了之后,望着宅中焕然一新的景致,吕云娘更是叹息过:“毕竟是一国之君,本就与常人不同啊,这样一想,妻妾太多这一点好像就没那么不能接受了……总不能因为这类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委屈了自己啊。” 萧江沅当时听来,只觉得是吕云娘习惯性的自言自语,却不想那些话,原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希望自己可以解开周身的桎梏,接纳李隆基的情意,也释放自己的感情,及时行乐,无论结果。 所以她给她送来一套女装,希望在汤泉宫,她与李隆基最为亲密之时,她能换上这套衣服,然后去……勾引他? “阿沅?” 汤泉宫毕竟只是行宫,其规模自然不能与长安和洛阳的几座宫殿群相比。之前不论在大明宫,还是在兴庆宫,李隆基都能在自己的寝殿,单辟出一间不错的屋室,专供萧江沅居住。到了行宫,也不知真是因为随行的妃嫔、皇子及公主人数太多,导致了屋室的紧张,还是李隆基私心的缘故,竟只能在李隆基的寝殿中,多加上一张卧榻,以屏风相隔。 往年来到汤泉宫的这半个月,都是萧江沅与几个小宦官值夜,萧江沅自当不用整夜不睡,有什么要吩咐的,李隆基也是唤那几个小宦官使,可这一晚,李隆基怎么都睡不踏实。最后,他便干脆睁眼起身,见萧江沅这边灯还亮着,便想来寻萧江沅说说话。 他刚唤一声,绕过屏风,便见萧江沅手脚忙乱地往包袱里藏什么东西。 灯光虽暗,但他眼睛极尖,只一眼便知道了那些都是什么。 要说李隆基此人,当真是艺多不压身,平日里朝政游刃有余便也罢了,像是打马球、斗鸡、围猎、作曲和乐器等,他也能玩得又顺又明白。若是别人,爱好广泛了,便难精通,可他不是,那些个玩乐的项目,单拿出来哪一个,他都是佼佼者。 但要说他最了解什么,还得是跟女子有关的一切。 这倒不仅仅因为他风流多情,不论何时何地,总是最有女人缘的一个,更因为他自小便生活在女人的世界里。女人做皇帝,女人做权臣,女人或凭权力或凭智慧,左右国家,翻云覆雨。 他曾经那样地仰望那些女人,直到他做了许多年皇帝之后,才算是真的找回了属于男人的自信。 他宠爱武惠妃,除了在众妃嫔中,他与她最合得来,便是因为她就像他仰望过的女人们那样,美丽且聪慧;他会爱上萧江沅,又何尝没有这些原因,使得偶然变成必然。 阿沅……竟然主动打算穿女装了? 看她难得这般慌乱,难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惊喜? 那他可不能就此拆穿,须得当作没看到,不知道,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反正他也等了这么多年,只要她动了这样的心,他再多等一段时日,又有何妨? 见李隆基走过来之后,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笑,萧江沅起身走到李隆基面前,挡住了杂乱又窝囊的包袱,道:“这么晚了,大家还不睡,可是有事需要臣去做?” 李隆基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什么来着?” 想了好一阵,他才把最初的来意回忆起来:“是这么回事,方才在莲花汤,萧相公不是来找过我么?” 萧江沅点了点头:“大家爱重亲家,便邀请萧相公一同沐浴,萧相公却一身官服,死也不肯入室僭越。” “我听你说他穿得正式,便只好先出了汤,穿戴整齐之后,与他在寝殿的正厅见了面。” 莲花汤上也盖有屋室,并非没有待客的正厅,李隆基之所以带着萧嵩跑去寝殿见面,乃是要给萧江沅单独泡温泉的机会,故而他和萧嵩的此番会面,萧江沅并不在侧,也就不知道他们之间都谈了些什么。 李隆基笑容微敛,长叹一声,道:“我这老亲家此番是来请辞的,一副对宰相之位心灰意冷的样子,我自然要问他原因,你猜他说什么,‘臣蒙厚恩,待罪宰相,富贵已极,及陛下未厌臣,故臣得以从容引去;君已厌臣,臣首领且不保,安能自遂!’,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萧江沅无奈笑道:“君何以会厌臣,臣何以必须隐退,还不是因为有人经常言及臣的错处?臣年纪大了,一心只求平安,希望可以在君未厌臣之时,从容退下,至于那个经常挑臣之错处说个没完的人,便请君看着处理吧——想不到萧相公与韩相公之间的积怨,竟已如此之深,让萧相公不惜同归于尽,也要让韩相公离开宰相的位置。” 【第12章·成王败寇尽东流】(3) “我这老亲家也算不错了。别的人排挤他人,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这叫排除异己,他却大不相同,虽也是要把别人拉下马来,却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适,故而请辞以作赎罪。他决心如此之坚,倒叫我不好拒绝了。” 听李隆基语气中有着明显无比的无辜,萧江沅不为所动:“其实……大家也对韩相公忍耐到极点了,对吧?” 李隆基轻咳了两声,道:“这半年来,韩相公给我上的谏表,可要比当年宋开府为相两年的还要多,我再如何大度,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更何况萧相公都被逼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韩相公是已经犯了众怒了,我总不能不顾群臣的感受吧?这个时候,就得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那大家想好由哪两位接任了么?”萧江沅以为,罢相可以,也得等新相人选确定了之后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隆基又是一叹,“不得不说,近些年的相公们,真是没法跟当年的姚宋张三人相比,还天天吵个没完。”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道:“大家就没有想过,可能是……选错了人?” 李隆基眉心一蹙:“你的意思是,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我识人不明?” 见李隆基当真变了脸色,萧江沅忙道:“臣失言了,还请大家恕罪。” 方才还见萧江沅欲穿女装柔情似水,转眼就又惹自己生气,还这般疏离拘谨,李隆基气到极点,竟反倒没了脾气。他自然知道在萧江沅的眼中,自己何时最具魅力,为了挽回些许,便耐心地解释道:“或许有这个原因,但你若觉得责任全在我,我是死也不服的。就算要求我有识人之明,选出正确的宰相人选,最起码也得让我有的选吧?纵是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 “选出来的臣子平庸了,就说是皇帝的眼光有问题,怎的这与群臣的资质便没有丝毫关系了?我是天子,但我没有神力,做不到点石成金。群臣就在这里,我能从中找出我认为适合的,亦足够优秀的,已经是我尽职尽责了,宰相自己没有做好,这也要怪我?怎的没人怪他们不如姚宋呢?” 这一套观点乍一听来颇有道理,若是初涉朝堂的萧江沅,基本上就被糊弄过去了,可现在的萧江沅经历了多年宦海沉浮,这个论调对于她而言,就略有些站不住脚了。 数度科举,年年选官,难道那些通过层层严格选拔,源源不绝汇入朝堂的新人并非良才?难道是普天之下所有的读书人资质都变差了,才导致了近年来朝中官员资质普遍平庸?难道朝中所谓平庸的官员们,便没有他们所擅长至精通的领域,以至于一直平庸至今?年年考核皆是优的官员,难道也尽是庸才? 昔年则天皇后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有许多遗珠都在李隆基这一朝发光发热,譬如姚崇、宋璟、张说等等。当下看似青黄不接,后继无人,这固然跟臣子们的资质有所关联,但与李隆基才更是息息相关。 一个国家,若是臣子平庸,只要天子足够圣明,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若是臣子精明,天子平庸,只要臣子足够忠心,亦是如此。但若在臣子平庸的情况下,天子还不够圣明,甚至还总想着垂拱而治,不吝放权,那么国家是早晚要出大乱子的。 历经多年励精图治,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李隆基有些志得意满也属正常,但他逐渐懒政,却是不该。他毕竟还是皇帝,既有自己的权力和待遇可以享受,也有专属于他的责任与义务需要承担。 早年择选新相之时,李隆基时刻悬心,数度夜不能寐,对于他欲确定的人选,也有着深入且清晰的了解,拜相时无比自信。可近几年来,李隆基对于其他臣子的了解太少,选定宰相之时总是本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总想着选定宰相之后便撒手不管,如此能择出正确人选才怪。 纵是萧江沅如何尽力帮李隆基去查看去择选,可她终究不是李隆基,总觉得自己没有他选定姚崇宋璟时的眼光和魄力。 萧江沅方才尝试着开口,想把心里的话都说与他听,却发现他反应如此之大,想来眼下不是好时机,便暗自作罢。可无论如何,若没有经历深思熟虑地选定了新相,他就不能罢相,这一点萧江沅是不会让步的。 好在李隆基目前仍心存百姓,理智也还清醒着,他虽然动了罢相的心思,但也同意了萧江沅的想法。为了近几年的乱象不再重演,他终于重新殚精竭虑地考量起朝中的人才,等到从骊山去到洛阳之后,有一个人选便确定了—— 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九龄虽出身岭南寒门,却也是自小聪敏,二十岁时便一举进士及第,多少名门望族的名士才子也难以匹敌。早年张说便总提拔张九龄,还曾放言他将是“后来词人称首也”。自从张说与苏頲这一对“燕许大手笔”双双辞世之后,张九龄不负众望,不仅真的成为了下一代文人之领袖,还继承了张说的集贤殿知院事一职。多年以来,国家制诰几乎都是出自张九龄之手,不是因为无他人可用,而是李隆基认为,只有张九龄的文采方能彰显大国气度。 他本就风仪出众,令人倾慕,才华更是卓越,让人心服口服。 李隆基思来想去,总觉得即皇帝位多年以来,还是张说为相的时候最为痛快,特别封禅泰山之时,何等的豪迈?他把这些都归功于文治的兴盛,便决定此番拜相,还是以文臣为主,能臣为辅。 纵观天下,文中第一非张九龄莫属,故而这新一任的首席宰相,舍他其谁? 张九龄这个人选甫一确定,李隆基便觉得事情已然解决了大半,刚想放松放松,就听萧江沅道:“能臣这一块……” 李隆基忍不住长吁短叹:“你让我先歇歇行不行……” “臣只是想说,若大家实在想不出适宜的人选,或许可以投机取巧,问问萧相公和韩相公,看看他们可有推荐。” 历代宰相离任之前,都会给李隆基推荐几人以作备选,比如宋璟与萧嵩,都是姚崇当年推荐过的,张九龄还是张说力推过的。 大唐的官员们对于自己欣赏的后辈,总是引为知己,不吝提拔与引荐的。宰相乃百官之首,不论眼光还是能力都脱颖而出,其推荐的人选,自然也会高他人一筹。更重要的是,同僚对同僚往往比君对臣有更多的了解,能开口推荐出来的,最起码是足以胜任的人才。 这确实是一个讨巧的办法,可以给李隆基省去不少精力与时间。 看来……她还是心疼自己的。 她怎么还不把那套女装穿给他看呢…… 见李隆基显然思绪不专,萧江沅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大家?” 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颔首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没了?萧江沅挑眉看着李隆基,便见李隆基起身走到了窗边,远眺里坊街景,道: “天光大好啊,眼看又要过年了,百姓都比之前更忙碌了……” 萧江沅:“……” 这可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萧江沅的脾气只是外人看起来甚好,实际上如何,她自己知道。 李隆基也知道,所以当萧江沅拱手,打算随便寻个理由告退一下的时候,他连忙道:“你觉得京兆尹裴耀卿此人如何?” 萧江沅站定回头:“京兆尹裴耀卿,开元十三年为济州刺史,封禅过后,大家一共夸过四人,他便是其中之一。而后他历任宣州刺史、冀州刺史、户部侍郎,还曾于去年出将,立过军功。今年关中多雨,导致粮食歉收,也是他建议大家疏通漕运,征调江淮粮赋,大家虽仍要率领朝廷来东都就食,却解决了关中大部分的饥荒——臣以为,此人甚可。” 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李隆基正式罢免了萧嵩和韩休的相位,改任萧嵩为尚书右仆射,韩休则为兵部尚书,同时任命张九龄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张九龄和裴耀卿以身作则的带领之下,朝堂上终于少了许多争吵,逐渐找回了开元初年的精诚团结,乌烟瘴气散去之后,唯有清风徐来。 面对久违的此情此景,李隆基差点没哭出来。 萧江沅也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九龄和裴耀卿都是品行高洁、才华横溢之人,性格上一个端和,一个温吞,不仅政事上观点与行事相似,私底下也颇合得来。起初萧江沅和李隆基还暗暗担心过,会不会因为彼此过于相似,反倒易生竞争之心,不想此二人对自身要求甚高,皆一心为公,丝毫不图私利。 如此,李隆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李隆基拜张九龄为中书令,裴耀卿为侍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人也成为了宰相,还是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更为正式一些的,同中书门下三品。 依照惯例,罢相之时,李隆基会咨询萧嵩和韩休几个备用的人选,萧嵩谁也没有推荐,韩休则只推荐了一个。 此人不仅为韩休所荐,武惠妃和萧江沅对他也颇多赞赏,如此众望所归之人,李隆基没有理由不让他试试宰相之位,反正有张九龄和裴耀卿在,若是不妥,罢了便是。 此人正是黄门侍郎李林甫。 【第13章·蜡烛有心还惜别】(1) 李林甫拜相一事,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要说众官员对李林甫的印象,不过三点:能力不差、文采平平、见谁都笑。 第一点倒还好,为官吏者,就没有能力太差的,有也是被那些过于优秀的对比出来的;第二点虽然减分,但满朝文武也并非都是科举出来的才子或大儒,对于文臣来说,这或许还鄙夷得起,而对于其他官员来说,只要别犯下太过低级的错误,引人发笑,没准还能成为引为知己的理由;至于第三点,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因为这第三点,有的人觉得李林甫此人谄媚,有的人则认为他甚好相处,忍不住亲近,这两种人偏偏都有些固执己见,分散在文臣与能臣的两极。 其实李林甫此前就职过御史台,任国子司业期间,曾使得国子监焕然一新,之后又不图虚名,是有过贤名之人,担任刑部侍郎和吏部侍郎之时,政绩亦是斐然。多年下来,年纪与历练都已然够了,他又得天子和武惠妃的欢心,有朝一日成为宰相本属正常,本没什么好意外的,真正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入相的时机和途径。 眼下正是张九龄和裴耀卿强而有力地入主中书门下之后,他们刚刚平息了多年以来朝堂之中的争执与嘈杂,安定了文武百官之心,让众人心服口服地跟随他二人,齐心协力为大唐和天子效力。天子向来喜欢一次任用两位宰相,一主一辅,如今好不容易趋于稳定,按理来说就算有新相要拜,也不该在此时,更何况两位宰相携手并进,也根本没有第三者插足的余地。 而其中最让人瞪大双眼、险些惊掉下巴的便是,竟是身为文臣又如松柏般刚正的韩休,在为相七个月后的罢相之际,其所言一字一句最让天子看重的时候,推举了身为能臣的李林甫为接班人! 就算韩休要推荐,也轮不到李林甫吧?他们俩什么时候开始,关系这么近了?李林甫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能让韩休折服并开了金口? 一时间诸多疑问与猜测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说起这个,李林甫真该好好感谢一下萧江沅。 若非当日萧江沅给裴娘子透露了韩休即将为相一事,李林甫也得不到消息,便不能在韩休拜相之前,便登门去道贺。韩休虽刚正,但崇尚道教,信鬼神,心底也有着出将入相、为国效力之梦想。眼看梦想将要达成,他自然会多信几分,且当时的李林甫在他看来,无从听得天子决定,平日里与自己也无甚交集,却能言之凿凿脱口而出,事后还真能实现,这对于他而言,有如神迹。 自那以后,韩休便把李林甫当成了自己人生中的贵人,对李林甫也多了不少的关注,从而看出了他的野心,以及他与那庞大野心相匹敌的能力。 李林甫向来行动比想的还要快——没过几日,萧江沅就听吕云娘说,李林甫给她投递了一个请帖,希望她能赏脸到西市里酒水最醇的酒肆,一同畅饮。 萧江沅不仅没去,还让吕云娘给李林甫回了一封信,信上只写了八个字: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李林甫对此当然不信。在他看来,没有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和索求地去帮助别人,更何况向来与朝臣保持距离,不行差踏错一步的萧江沅,这么多年,只这样提拔过他。事有反常必为妖,他能够想到萧江沅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她此刻为什么这样回复他。 她用宰相的位置,来交换干政的权利,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她仍有自己为官的操守,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成为宰相之后,或沉或浮,是福是祸,就得他自己来决定了,甚至来日若他哪里做得不好,她还很可能会成为他罢相的助力。 可是……她怎么确定,自己一定会与她成交这笔交易,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李林甫自认是一个真小人,他眼中的萧江沅是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君子。难不成……她是把自己也当成了君子,便自顾自地认为,这样的君子协定一定稳固,永不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这种感觉对于李林甫来说,可真的太过新鲜了。 满朝官员之中,若还有谁没有因李林甫此时经韩休而拜相,感到了任何的意外与惊讶,那便只有张九龄了。 这一天是李林甫正式来到中书门下来办公的日子。 门下侍中裴耀卿恰恰就是觉得李林甫谄媚而无德的那批官员之一,虽然李林甫是自己的直属下属,他也知道李林甫能力不俗,但对其的印象始终不佳,且根深蒂固难以更改。 但是他品行高洁,既然天子已经拜了李林甫为相,他便不会容许自己因私情而误国事,更不会卑鄙无耻地给李林甫下绊子。他反而会客客气气地对待和尊重李林甫,也希望李林甫能和自己一样,一切以国事为主。 可他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这还只是第一日,李林甫人还没到呢,他就已经觉得不满了。见张九龄淡然自若地审阅着各地官员的奏疏,他便习惯性地凑到了张九龄身边。他知道张九龄待李林甫的态度必然和自己一样,但他无法理解,张九龄如何便能做得比自己更好,竟丝毫负面的情绪都不流露。 他与张九龄之间向来有话直说,这也是他们之间并不像之前的几组宰相一样,彼此猜疑不止的原因。他心中有了疑问,便直接开口问了,只见张九龄抬头微怔了一下,淡笑道:“裴公为何会觉得,张某会对此有所不满呢?张某……并不讨厌李相公啊。” 所以并不是张九龄能够藏得住情绪,而是他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情绪?裴耀卿对此颇为讶异:“李十郎此人分明……”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张九龄微笑制止道:“且不说我们对他的了解尚过于片面,只论此后他便是我们的同僚,便不好再如此说他了。” “分明拜相之前,圣人曾问过你我的意见,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耀卿知道,张九龄不是那等碍人仕途之人,但他身居相位,既然天子问起了,他便须得据实以告。当时他口口声声说李林甫此人虽贤明,但擅攀附,易结党,论事犹如醉言,若以为相,恐对宗庙社稷不利。 其他几个缺点便算了,裴耀卿也是这样想的,唯独论事那点,他听来只觉得奇怪——李林甫再如何不着调,也不至于如此,张九龄为何偏偏这么说,难不成他当真听过李林甫的醉话? 听裴耀卿问起这事,张九龄低叹了一声,道:“张某还真的听过。” 裴耀卿只作玩笑,没有当真,想了想又问:“你当时便没有任何惊讶之色,难道你早就知道圣人必将有此一问,甚至早有预感,李十郎终有一日,会与你我一同站在这里?” 张九龄默了默,失笑道:“张某并非道家仙人,岂会未卜先知?” 裴耀卿想想也对。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在天子开口的那一刻,一种莫名的凛然藤蔓似的爬上且包住了他的心房,尽管随即他就重新唤醒了理智,挣脱了那层裹挟,但那种感觉仍是久久不能忘。 他忽然想起应答之前,张九龄虽未惊讶,却怔了半晌——或许他的这种感觉,张九龄也有。 “也不知日后你我与他,究竟是和是争……” “若是和,自然最好,即便是争……也无妨。” 这话听起来有些敷衍,是张九龄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了。 亦或是,不敢继续。 裴耀卿清楚张九龄的为人,他就算不敢,怕的也并非是自己恐遭罢相,而是宰相又起争端之后,混乱误国的朝堂。他自是希望自己能与李林甫和平共处,齐心协力报效国家,为此他可以与李林甫亲密无间地合作,如有可能,引为知己或挚友也无不可,甚至若有一日,李林甫足以成为一代贤相,想要他这中书令的位置,他也能够慷慨相让。 张九龄能如此,他裴耀卿可不行:“纵我不说他为人,可你看这都几时了,我们两人都到了一阵子了,他还没来。第一日便迟到,这实在是……” 语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伴随着这朗朗的笑声,李林甫一身簇新的紫衣,大步踏入了中书门下,远远便向张九龄和裴耀卿躬身拱手,行了一个敬意十足的大礼。 裴耀卿向来温吞,心也软些,见李林甫认错态度良好,便消气了,随后便有点心虚,不知道方才他和张九龄之间的对话,李林甫可曾听去,又听去了多少。于是,这一日他待李林甫,便要比之前在门下省做上下属时,和顺得多。 李林甫怎么会在第一日便迟到呢?他不过是好奇两位同僚对自己的看法,所以在听到了话头之后便止步,故意晚入了一会儿罢了。 裴耀卿的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他本以为张九龄也不外如是,毕竟他二人之前还有些不愉快的交集,却不想竟是这样。 他的注意力都放到张九龄身上去了,所以没能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隆基不放心三位宰相同处一室,便让萧江沅亲自去看看情况,李林甫躲在门外仔仔细细地听着,时不时勾勾唇角的模样,正落入了萧江沅的眼中。 【第13章·蜡烛有心还惜别】(2) 萧江沅说到做到,对于李林甫便再无帮助,毫无修饰地将看到的一切都告知了李隆基。 “如此,我便放心了。”听萧江沅说完,李隆基舒展着四肢,平躺到了席上,一时心情大好,便要寻几个兄弟入宫饮宴奏乐。 见李隆基没有为李林甫的作为而不悦,萧江沅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想让李隆基舒坦舒坦,此番便由着他去了。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诸王前来,就连派去的小宦官也不曾归来。萧江沅心下不安,便随李隆基登花萼相辉楼,将那宁王和薛王的宅邸纷纷看过,只见自从她落水那日起,便被李业留在萧江沅宅邸行医的韩四,此刻正急急地入了薛王宅的大门。 萧江沅尚未反应,李隆基已经转身下楼,一边疾步一边急道:“备马!” 等萧江沅和李隆基抵达薛王宅的时候,宁王李宪和玉真公主都已经到了。 “五郎怎么样了?”李隆基一挥手便免了众人的礼,然后扯住了大哥李宪的袖子。 李宪温和地道:“三郎莫急,五郎只是……到时候了而已。” 自从萧江沅落水那日被惊了一番,而后去了曲江又受了凉,李业便开始长久地卧床休养了。其实包括李隆基在内,所有人都知道李业身体久久不好,这一下恐是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但李隆基始终没有放弃,名医良药不断地送,竟让李业多活了这么多时日。 听大哥这么说,李隆基的心瞬间抽痛了一下:“什么叫到时候了,五郎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虽然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也……” 玉真公主眼中含泪,却仍固执地微笑道:“想想四郎,还有前年去世的金仙阿姐,年纪又大到哪里去了,还不是病甫一起,便急急地丧了命?像五郎这样拖了许多年,已经是又福气的了。想我李家子孙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类似的病症竟如这皇位和皇亲的身份一般,也一代代传承了下来……三哥,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或许是习惯了这样的病症,或许是看多了生死,任是再如何炽烈的哀恸,也终将被悠长的岁月抚平,成为一块淡淡的疤痕。 但李隆基接受不了。从韩四的口中得知五郎只剩下一个月左右的寿命之后,他怎么都不认,非要勒令宫里宫外所有的名医,让他们无论如何,务必要从上天手中把这条命抢过来。 他曾经成功地抢夺过,如今也一定可以! 但他忘了,天道总无情。 最终还是萧江沅安抚住了愤怒而狂躁的他,让他回了兴庆宫。 而她,在李业的请求下,“借”到薛王宅当值一个月。 这一个月,李业谁也不要,只让萧江沅在身边陪着,或出宅逛逛曲江芙蓉园,或去西市买些物件,用些好吃的吃食,或干脆就呆在家里,随便做点什么都好。 与其说是萧江沅陪李业,不如说是李业陪伴萧江沅,将她曾经想要做的事,都一一地做了一遍。萧江沅怎会感受不到李业的温柔与体贴,可她曾经问过李业,难道他自己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么,李业却没有任何回答,只看着她笑。 这一个月来,李宪和玉真公主也总来薛王宅。在萧江沅的心目中,李宪一直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她便将自己的不解问给了他。 李宪遥遥地望了一眼在卧榻上沉睡的五郎,温然一笑,道:“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啊。” “仅仅是如此?” “如此便足够了。” 萧江沅是个不知足的人,所以她无法理解,竟然有人会有这样的知足。但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了,她便可以安心地伴在李业身边,陪他走完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李业的妻妾儿女,也早就对他的生死,做好了心理准备。心知李业待萧江沅关系甚好,却终此一生没什么机会和她相伴,既已时日无多,他们便由着他放纵自己了。 让人无奈的是,萧江沅总是在这种时候特别迟钝,众人都心有所觉,但亦作不解,唯独她是真的不解。 玉真公主有些看不下去了,便私底下问李业:“既已做得如此明显,何不干脆让她知道?” 李业望着院中树荫下专心处理着事务的萧江沅,装傻道:“知道什么?” “你以为你藏在枕头下的那方丝帕,我看不见?” “……一方丝帕能说明什么?” “那要不我替你还给人家?” 一听这话,李业只得如儿时一般乖巧地靠着玉真公主的肩膀,心急得要喘上好几口气,才能把一整句话说完:“为什么……非要让她……知道呢?这样就很好了……” 玉真公主只以为是五郎不愿与三哥争抢,便道:“你不用担心三哥,他那里有我。情之一字最讲究你情我愿,不是他身为天子便能胜的。” “可是……阿沅的你情我愿,早就在多年以前,便给了三哥了……我……从不曾让她知道,阿姐你也千万别……” 玉真公主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也对,若真你情我愿,她又怎会迟钝如斯?也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是怎么想的,贤妻美妾不缺,却偏偏看上一个宦官……情之一字,也真是最没有道理可讲。” 李业笑道:“就像阿姐和摩诘?” 玉真公主忙道:“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我和摩诘真的只是知己,清清白白!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你别不信我啊……” 姐弟二人说着便闹将起来,一如儿时一般言笑不断。李宪正在院中侍弄花草,见到此景,与刚入院中的李隆基相视一笑。 就这样悠闲而快乐地过了一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萧江沅为李业送药和早膳的时候,发现李业衣冠整齐,竟是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七月初七刚过了三日。因着近几日的天光都甚好,萧江沅帮李业晒的书还没收起;李隆基在这里住了几日,昨天才不得不回宫去;李宪特意从自己的宅院中移栽了一些名贵花草,花苞尚未开启;玉真公主答应了去催王维的新诗,诗稿亦尚未拿到手里。 一切分明都还在继续,一切偏又都有了结局。 萧江沅忽然想起,昨夜的蜡烛曾燃烧得分外炽烈,蜡液不住地垂落,李业还说,那真像是眼泪。 他没有看到烛火正如他的生命,正在将生命的最后一点火热尽情地释放,却注意到了烛台上流淌不止的“眼泪”。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指着那烛台说:“那是不舍的眼泪。” 说完,他破天荒地早早便催萧江沅去睡了。 等萧江沅离开,他起身将衣冠穿好,把枕下的丝帕取出,塞入了衣襟里。然后,他才安下心来,缓缓地在卧榻上躺好。他最后定定地看了烛台一眼,然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唯独还能说话:“若有来生……” 静了半晌,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便只留了这半句,从容睡去。 李业葬礼那日,天降大雨。 李隆基把每一个死去的亲兄弟,都追封了太子之位。二哥李撝是惠庄太子,四郎李范是惠文太子,五郎则为惠宣太子。几个兄弟都是以太子之礼,随葬于睿宗桥陵,去陪伴父亲。 “大家让几位太子都去陪伴睿宗皇帝了,那大家自己呢?” 这一日,长安众官员都去参加了惠宣太子的葬礼,而葬礼是由李宪亲自主持。所有人都怕他哀思过度,不肯让他送五郎最后一程。 萧江沅却是必须到场的,故而李隆基便去了武惠妃那里。可没过多久,也不过一时没注意,李隆基竟然失了踪影。武惠妃几乎把整个兴庆宫都翻了过来,也还是没能找到。天子失踪,此事可大可小,她第一次在宫里发了大怒,直到萧江沅心绪不宁提前归来,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萧江沅听说兴庆宫里没有李隆基的踪迹,便直接把找寻一事揽了过来。她谁也没带,径自出了宫,走到了薛王宅的大门前,果然在那台阶上看到了李隆基佝偻坐着的身影。 大雨滂沱之中,她出来得急,没有带伞,偏偏李隆基也没带,两人便在雨中淋了半晌,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李隆基显然比萧江沅淋雨的时间更长,嘴唇都开始发紫了,萧江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思来想去便开了这样一个口。 李隆基沉声道:“我谁都不用……” 历代帝王陵寝都有无数亲眷臣子的随葬墓,可在他看来,后妃也好,皇子公主也罢,生前已经牵绊了一生,死后又何必继续纠缠,永世不得安宁? 萧江沅跪坐到李隆基面前:“那……臣呢?” 李隆基缓缓抬起头,只见萧江沅正认真地凝视着自己。有水滴不停地在她脸上滑落,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伸出手,轻抚住她的脸颊,默然良久,忽地唇角一勾:“平日你侍奉我,已经够累的了,死后不想好好休息休息?” “臣当然想,但臣更无法放任大家孤身一人。” 【第14章·杨家有女初长成】① “你快看,那就是东市!” 一辆牛车正在大雨中缓缓行进。车上还算宽敞,共坐了主仆与驾车小厮三人。 见自家小娘子不顾风雨也要掀开窗帘去看,丫鬟虽无奈也习惯了,便道:“东市又如何,今天这光景,怕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也就只有我们,托了小娘子的福,在路上看热闹耽搁了些时日,不得不在雨天赶路。” “这怎么能怪我呢?”纵然外头因为这雨而显得阴暗沉闷,小娘子仍是看得兴致勃勃,“宫里来的大官不是说了,今日抵达兴庆宫便可,你家小娘子我何等的神机妙算,从东都到长安,一路上那么多好玩的,一个个看下来也没有耽误行程。至于今日这雨,又不是我让它下的。” 丫鬟顿觉有些头痛:“若非阿郎让小娘子提前些出发,小娘子只怕要误了大事。” 却见小娘子胸有成竹地道:“阿耶若没有让我提前出发,我也能今日到的。” “小娘子总是嘴硬……可还记得临行前阿郎的嘱托?咱们家族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兴盛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小娘子切莫任性,一切以大事为重啊。” “不就是做个女傧相,这算哪门子的大事?”小娘子单手托腮,一脸的百无聊赖。 “那也要看是谁的女傧相不是?寻常女子的自然算不得什么,这次的新妇可是……” 不等丫鬟说完,小娘子目光一定,唇角扬了起来:“谁说街上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的?” 丫鬟“咦”了一声,凑到了小娘子身边:“还真的有人……真是奇怪,他们分明就坐在一座宅院的大门前,为什么不进去,非要在外头淋雨?” “宅门开在了坊墙上,门口还有那么长一排戟,这户人家若非王侯,也是将相,门上还挂了白灯笼和白幡……想必他们并不是这家的人,又恰巧这户人家今日出殡,底下的奴仆便不好做主,请他们入内避雨了。”小娘子猜测道,“你听,他们好像在哭呢。” 雨帘细密,雨声又大,丫鬟也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又听了一会儿,才道:“正是呢。看他们穿的是素白的衣裳,许是与这家人相识,来此吊唁,正伤心难过呢。咦,不对,既是凭吊,这家的奴仆放他们入宅避雨才是礼数啊……” 小娘子立即让驾车小厮停了车:“你去问问他们家在哪。我既看见了,这大雨天的,总不好一直让他们淋着,车上还有地方,可以搭他们一程。” 丫鬟立即拦住了小厮:“不可!他们一看就都是男子,小娘子身为女子,又未出阁,怎能与陌生男子同车?” 小厮也道:“霜姐说得有理,小娘子还是老实些吧,奴可不想再被阿郎打了。” 他们阿郎一生无子,只从死去的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女儿过来,当成亲生的女儿,自小如珠如宝地疼爱着,也纵容着,使得这位小娘子总是胆大包天的,还十分淘气。好在小娘子心地善良,不曾因骄纵便坏了心肠,只要他们一提因她被打,她就会听话一些。 不出丫鬟和小厮所料,小娘子果真理亏地犹豫了一下,道:“那给他们送把伞,总是可以的吧?” 丫鬟忙指着小厮道:“让他去!” 小娘子笑道:“那是自然,我这身衣裳,是阿耶特意找东都最好的绣娘做的,可不能弄脏了,一会儿还有大事要办呢。” 这话丫鬟爱听,终于露了几分笑脸,拿出两把伞递给了小厮。 小娘子单手掀着窗帘,看着小厮撑伞奔了过去,便见那两人中更瘦弱一些的男子,松柏一般站起了身,向她遥遥拱手致礼。她刚要颔首回礼,便见丫鬟刷地将窗帘拉了下来,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这么大的雨,他们看不清我的。”小娘子不在意地道。 “那也不行。”丫鬟轻哼道,“这一路上,小娘子的脸可惹来了不少麻烦,若非阿郎是官身,还给了小娘子凭证,咱们能不能顺利抵达长安还是两说呢。更何况……那等无礼之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小娘子不解道:“无礼?人家不是好好地行礼致谢了,是你不让我回礼,却又说人家无礼,你才是无理。” 丫鬟道:“那个瘦些的郎君自是没得说,可另一个身材魁梧些的汉子,始终稳稳地坐在台阶上,对咱们的好意理也不理。” 小娘子想了想,道:“那人必是伤心过度了,我送我的伞,成全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何必计较那么多?好了好了,小厮回来了么,咱们出发吧。” 牛车只在巷口停了少时,便缓缓地离去了。 因着雨太大,彼此又有一段距离,萧江沅没能看清恩人的脸,只隐约听到了恩人车里的几句对话。她本想稍作打听,好来日还伞,却听小厮说是来自东都,来日也要回到东都去,这伞乃是赠予,便不用还了。 她为李隆基撑开伞,道:“倒是个不俗的小娘子呢。” 李隆基方才放肆地哭了一场,如今有些筋疲力竭。见萧江沅变着法地安抚自己,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一手接过伞,一手把萧江沅往自己的怀里猛地一拉,替她挡住这漫天大雨:“我本以为来到这里,便能再见到五郎,到时我便可以向所有人证明,五郎没有死……可我只看到了这门上的白灯笼和白幡。” 想要的证明没有得到,反而更加清晰地面对了现实,李隆基哪还有心思敲门躲雨,直接便无力地坐了下来。他忽然就走不动路了,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直到一袭白衣出现在他面前,因为跪坐而沾染了地上的泥浆,他才找回了思绪,也终于放任了自我,把这些年的悲痛,一时尽数释放。 五郎是他最小的弟弟,自小也是被他抱着追赶着长大的,性子又活泛,乃是几个亲兄弟里,与他感情最好的一个。都说长兄如父,他待五郎便如父如兄,总要偏疼。如今五郎去了,他的心都碎了。 萧江沅轻轻地拍着李隆基的背,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心粘回了原样。 等他们回到兴庆宫的时候,雨势已收了大半。 武惠妃虽仍稳坐在南薰殿中,心却早就乱了。她看了看端坐在席上,亦是一脸担忧的儿子寿王,又看了看急得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停的女儿咸宜公主,纤手不由得握紧了起来。 三郎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她也就罢了,大不了随他一块去,可她的儿女还尚未成家,独当一面呢…… 这样想着,当有宦官来报李隆基回宫的时候,武惠妃第一次反应不及,直到李隆基一身潮湿踏入南薰殿,她才回过神,起身去迎。不等她问,便听一同潮湿着归来的萧江沅道: “圣人在薛王宅,还请惠妃快着人备热水与衣裳,别让圣人着凉了。” 听萧江沅出言提醒,武惠妃便不再多问,还给了寿王和咸宜公主一个眼色,让他们也不要问。 李隆基见儿女也在,便提起了几分精神,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都去忙自己的吧。十八郎,你近日多去看看宁王,顺便也让花奴多进宫来看看我。” 寿王恭谨行礼道:“是。” 咸宜公主搓了搓父亲冰凉的手:“那女儿晚上再来看阿耶,要是那时候,阿耶的手还是凉的,女儿可就要罚阿耶了。” 见儿子挺拔安静,女儿娇俏贴心,李隆基忍不住笑了笑:“好。” 等儿女都退下了,他便在武惠妃的搀扶下,向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推开萧江沅:“你也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 听武惠妃也一起劝自己,萧江沅便收回了手,直到眼前的夫妻进了内室,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亲自服侍李隆基泡了澡,武惠妃才长舒了一口气:“三郎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吓月娘了。” 李隆基闭了闭眼睛:“咸宜和十八郎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他们两个为着此事,连午膳都没用。” “那太子呢?” 武惠妃根本就没把此事告诉给太子,一则此事事关重大,为防江山不稳,首要便是保密,二则她确有私心,所以整个宫廷,她只告诉了自己的这对儿女。 李隆基问得漫不经心,武惠妃却不能答得也随性,便道:“三郎若还不回来,月娘就必须告诉太子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这几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同我说过,但我记不清了。” 武惠妃按了按李隆基的肩膀:“是咱们的咸宜年底便要出嫁了,我找了几个家世清白、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来为咸宜做女傧相,不是什么大事。月娘还想,惠宣太子新丧,咸宜和十八郎的婚事,都该往后推推,只是这些小娘子是早就通知了今日进宫的,还有一个是从东都过来的,不好临时取消。” 李隆基道:“无妨,儿女的婚事,该如何办还如何办,我当初既然答应了都交由你,便没有食言的道理。至于五郎……与我的这些儿女关系都甚好,也是带着他们玩到大的,想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他们的事。” “那……这女傧相,三郎可要与月娘一起去看看?” 【第14章·杨家有女初长成】(2)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见李隆基提不起兴致,武惠妃便不再多言。她刚走出南薰殿,身边的大宦官牛仙童便回来了,道: “禀惠妃,小娘子们都到了,此刻正在交泰殿候着。” “听说别的小娘子提前三五日便到了,一直在在宫里学习礼仪与规矩,只有一个,偏偏今日才来?” 牛仙童起初也觉得这小娘子不识抬举,可见了之后,就心服口服了:“惠妃息怒,姗姗来迟,是有道理的。” 武惠妃并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真生起气来,见向来眼高于顶的牛仙童也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她的兴趣被调动了起来:“让咸宜也来交泰殿。” 她这个女儿继承了她多数的智慧,眼光也不错,自从懂事以来,便逐渐成为了她的小诸葛。 “那……寿王呢?” 武惠妃淡淡地横了牛仙童一眼:“你说呢?” 她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把女婿选定,儿媳妇也择选出了五人,等咸宜的婚礼结束之后,再做最终的决定。 可惜寿王还不是太子,做不到太子选妃那般光明正大,但也不能私下里相看那般委屈,所以这女傧相的真实意义,她虽未明言,但也没藏着掖着。只等着咸宜的婚礼,她便会让寿王大大方方地瞧上一眼,不是选妃也胜似选妃了。 她这十八郎自小受宁王耳濡目染,安静守礼,最是听话省心,也不知这五个小娘子之中,他会最喜欢哪一个。 因着雨天阴沉,交泰殿里早早就灯火通明。 殿内一共站了五位官家小娘子,其中四位被她们各自的丫鬟包围着,站在一起言笑晏晏,只有一位与自己的丫鬟站在不起眼的一边,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殿内的一切,一边跟丫鬟小声交谈着什么。 “这雨天真是讨厌,再怎么注意,小娘子的裙子还是沾上了些泥点。也不知道惠妃会不会觉得小娘子殿前失仪,生气发火……” “宫里的贵人脾气会这么大么?”小娘子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裙摆,最多不过心疼了一下阿耶花出去的钱财,别的倒不觉什么,脸上仍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他们也是人,必也会通情达理,惠妃又是后宫之主,相当于天下人的母亲,女儿裙子脏了而已,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 见丫鬟又要说什么,小娘子忙道:“你看,她们的裙子也沾到了。” 丫鬟还真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消停了不到半晌,便急道:“她们的裙子哪里沾到了?小娘子惯喜欢蒙我的,倘若咱们没给出去一把伞,我和小厮两人两把伞,怎么都能把小娘子护住!” “好好好,都怪我……你看这皇宫就是不一样,兴庆宫便已是如此了,想那太极宫和大明宫,不知更是何等的宏伟壮观……” “小娘子还有心思想别的?”丫鬟这回可不被小娘子的顾左右而言牵着鼻子走了,她又凑近了自家小娘子一点,道,“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吗?” “听见了啊,她们在说寿王。” “阿郎刚接到惠妃的邀请时,便觉得奇怪,长安那么多名门贵女,为何大老远地来东都请咱们杨氏的女儿,会不会……” “会不会表面上是做女傧相,实则是在为寿王选妃?” “对对对,小娘子这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四位小娘子别看是长安人,竟有几分咱们蜀中女子的辣劲儿,真真是又自信又骄傲,当仁不让,就差没说寿王妃舍我其谁了,我若这还听不出来,那不是蠢到家了。” “难怪阿郎说机遇难得,让小娘子好好表现,这可是一步登天啊,小娘子……” 丫鬟还没说完,便听殿外唱道:“惠妃至,咸宜公主至!” 小娘子立即冲丫鬟眨了眨眼,颔首走到那四位小娘子身边。待武惠妃和咸宜公主径直入内,落座之后,那四位小娘子便仿佛约好了一般,连同自己的丫鬟站成了两个横排,迎到了武惠妃与咸宜公主面前,生生地将这位东都来的小娘子挡在了后面。 丫鬟不由得有些生气,却见自家小娘子只歪头看了一眼,便依旧笑吟吟地跟在了她们身后,一副和在家里一样没心没肺的模样。丫鬟忍不住头痛地闭上了眼——她家小娘子究竟成不成啊? 便听牛仙童微细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开始为武惠妃和咸宜公主,将这殿中的小娘子们一一介绍。介绍到了哪一位,哪一位便上前一步,向武惠妃和咸宜公主行礼,再被两位贵人开口询问几句。 为防几位小娘子把自己父亲的官位高低太当一回事,牛仙童得了武惠妃的命令,先看到谁,便先介绍谁。他一边介绍一边觉得奇怪,今日抵达的那位小娘子怎的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若非他记忆深刻,没准便要忘了。 倘若那小娘子泯然众人,倘若他真的忘了,那小娘子必然不好意思站出来自报家门,只能吃了这哑巴亏,他的主人武惠妃事后发现了她,也不一定会有多在意,最多赏赐多点,但这寿王妃之位,怕是彻底无缘了。 可惜啊,各人有各命,该是凤凰的,就不会落入燕雀的窝里。 等第四位介绍完了,武惠妃与咸宜公主也开口寒暄过了之后,牛仙童便如练习了多次一般,熟练地道:“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之长女,见过惠妃与公主。” 他的语气中,竟若有若无地多了几分恭敬。 武惠妃一听其父官职,便知这位就是那个从东都过来,今日才抵达的小娘子。她不由自主地褪去了几分慵懒,提起了一些精神,却久久不见有人上前。她与女儿咸宜相视了一眼,正觉得奇怪,便听一阵宛如击玉的声音,自人群之后遥遥传来: “几位阿姊挡着路了,可否让我一让?” 一句话说得甚是理直气壮,语调却俏皮娇嗔,像自家最得宠的幼妹一般,让方才再如何羡慕嫉妒的人,也生不起气来,有的竟还无奈地叹了声气,摇头失笑便退到一旁。 而起初没退的,见武惠妃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也立即动了动腿,给后面的这位让了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仿佛帷幕拉开,少女缓缓走上前来。 阴沉的乌云早在刚刚便开始散去,眼下正好雨过天晴。夕照灿烈如嫣红的牡丹,朵朵绽放,将天边铺展成花田。那光芒则如火焰,穿透了窗纱,比灯光更盛,照亮了整座宫殿。 这宫殿本就建得富丽堂皇,在这样的光亮烘托之下,更显几分威严。就连武惠妃怀中的咸宜公主,都忍不住坐直了些,可那少女却仍恍若未觉。 她穿着浅缃色小团花的绣衫,挽着淡绯色宝相花纹的披帛,拖着自胸前绵延而下的鹅黄色缠枝花的纱裙,一步步走到武惠妃面前:“惠妃万福,咸宜公主万福。” 此时不若初唐,因着盛世的缘故,世人皆以丰盈而纤长为女子之美,这等极致本就难得,眼前的少女却能刚刚好;她看似娴静端庄,实则灵动明媚,这个分寸也不是谁人都能拿捏得好的,可偏偏她恰到好处。就连她裙摆上零星的几个泥点儿,都没有减损了她的颜色,反倒为她增添了更多的鲜活。武惠妃凝视着这少女的姿容,顿时便明白了牛仙童臣服的原因。 她是那丛丛牡丹中独树一帜的梨花,浓郁之中仍能令人沉醉的一抹清香,她给这沉闷的宫廷添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让这冰凉的宫殿都变得暖洋洋。 她的存在,让其他四位少女任是如何娇艳,也都黯然失色,却并不在于容颜有多美丽,而在于那一份与众不同,是多么地得天独厚。 咸宜公主也有些愣神,目光最终落到了少女的发间。单螺髻上,发丝乌黑而茂密,只点缀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夹竹桃花。 “你这头上的花儿,是在殿外现摘的吧?”咸宜公主问道。 少女答道:“回公主,正是。” “有意思。”咸宜公主说着冲母亲笑了笑。 武惠妃亦颔首道:“不愧为弘农杨氏的女儿,举手投足自有世家遗风。” “此乃家父之功,妾替家父多谢惠妃赞赏。” 武惠妃点了点头:“可取了名,是否有小字?” 这个问题,可是先前四个小娘子上前时,都没有问过的。 听武惠妃的语气亲切如母亲一般,少女嫣然一笑:“妾不曾取名,只有一小字,为美玉之玉、环佩之环。” “……杨玉环?” 盛唐绝唱 【第15章·一生一世一双人】(1)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武惠妃便让这五位小娘子都下去休息了。咸宜公主正要说什么,武惠妃打断道:“你不是还要去看看你阿耶?等你回来再说。” 咸宜公主毕竟还是一个少女,便冒冒失失地去了,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怎么这么快?”武惠妃奇道。 咸宜公主笑道:“阿耶在与阿翁谈正事,特意让我把手摸了,还说阿翁会看着他灌下好几碗的姜汤,叫阿娘和我务必放心,便撵我回来了。” 这“阿翁”二字,指的便是萧江沅了。 “他们在谈什么,你可听到了一二?”武惠妃随口问道。 咸宜公主道:“是在说修订律法的事,高宗皇帝在时的《永徽律疏》沿用至今已是多年,似有一些法令不适宜了,正好现在的大相公是张大才子,阿耶大概是想让他负责此事。” “你阿翁怎么说?” “女儿还没听见呢,就被赶回来了。” 萧江沅与裴娘子的亲近、对李林甫的提拔,武惠妃耳聪目明,自然看得见,当然也看得出自从李林甫做了宰相,萧江沅就立即收回了一切助益,老老实实地做回了天子近宦。武惠妃也不知是该说她太过谨慎,只知明哲保身,还是该说她为官清正,从不行差踏错。 律法修订,办完便是一功,此事萧江沅不管,武惠妃却得为李林甫好好筹谋。毕竟李林甫是站在寿王这边的,既然说过会尽己所能捍卫寿王,那她便竭尽所能地给他更多的权力,让他能办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如此一来,寿王离太子之位,不也越来越近了? “阿娘,阿娘?” 听女儿连声唤自己,武惠妃才回过神来,神色重新温柔起来。她亲手帮女儿褪衣洗漱,然后揽着女儿上了卧榻:“这五位小娘子,你以为如何?” 咸宜公主奇道:“阿娘这还用问我么?” “那杨家玉环确实十分出众,但我要为十八郎择妇,又不能只看这个。若只求美,民间比她貌美的女子数不胜数,可为娘为何选出了这五个人来,难道你不懂?” “我自然知道阿娘的选择本就有限。太过势盛的大族,别说过不了阿耶那一关,愿不愿意与我武氏联姻,还是一说,阿娘何等骄傲,怎肯纡尊降贵?”说着便被母亲纤指点了额头,咸宜公主缩了缩脖子,娇蛮一笑,“可太过清贫的寒门,又配不上十八郎,思来想去,还是那些曾与李武两家都联姻过,又曾是名门望族的,才最相宜。其中最合适的,莫过于弘农杨氏,早在前隨,李杨两家便有姻亲,多年来几乎代代不绝,而当年则天皇后的母亲,不也是弘农杨氏的女儿?” 虽然弘农杨氏到如今已经没落,选出来的这五个小娘子都是来自远系旁支,但骆驼瘦死总比马大,弘农杨氏四个字还是有份量的。 “不得不说,除了这玉环,其他的四个也确实小家子气了些。”武惠妃叹道,“可这玉环……我又总觉得她傻了些,不思进取了些。” 咸宜公主对这五人的印象倒都不错:“也不能这么说。自从则天皇后以来,咱们大唐的女人,可是越来越自信了。那四位倒不一定是想碍着玉环妹妹,只是太过当仁不让了些。至于玉环妹妹……是有些憨傻之气,但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啊。依女儿所见,她不一定是真傻,阿娘仔细想想,压轴的向来最引人瞩目,四位小娘子再如何做,不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再者说,难道那四个挡住了她,我们便见不到她了?距离女儿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月,她们作为女傧相不仅要学习礼仪,还要与我朝夕相处,争这一时的意气有什么用?” 武惠妃颇觉有理,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道:“看来阿娘是老了,你们这代年轻女孩的心思,我竟要问你才能弄明白了。” 咸宜公主忙道:“阿娘可一点都不老。” “那你说……这寿王妃,便非杨玉环莫属了?” “女儿觉得玉环合适,根本就没看容貌,原因就两点:一则家世,二则性格。家世就不用再说了。这性格嘛,弟弟安静,玉环灵动,一静一动再合适不过了。” 武惠妃的神色严肃了几分,语气也低沉了一些:“那她……可堪为太子妃?” 对于母亲的想法,咸宜公主早有所觉,所以并不觉得意外。她甚至颇为支持母亲,也希望自己的弟弟能成为太子,不然目前的这位太子兄长总是瞧他们姐弟不顺眼,也不知道来日会怎样。 咸宜公主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反问道:“阿娘,你看薛家嫂嫂,配做太子妃么?” 皇太子李鸿于去年五月纳薛氏为太子妃。 武惠妃摇头失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说,包括玉环在内这五个小娘子,其实都不配为太子妃。是啊……且不说太子妃是未来的**,我对十八郎寄予厚望,自然希望能有一个顶好的女子,协助他、伴他一生,但若是那女子太适宜做太子妃了,你阿耶怕是不允呢。” “而玉环,不仅在这五个当中是最好的一个,单看容貌,比我那些嫂嫂也要胜上许多。十八郎平日里太过安静,不争不抢,凭这一个艳冠群芳的妻子,让他好好出一次风头,也拔一回众皇子中的头筹,阿娘觉得不好么?” 武惠妃想了想,道:“那玉环和阿娘比,谁更好看?” “在女儿的眼中,自然是阿娘更好看。” 武惠妃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尚未现出白发的青丝,又轻抚上了自己并未松弛的脸颊,幽幽地轻叹了口气:“你惯会哄为娘的。为娘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玉环才多大,怎能相提并论呢?”想了想,她又摇了摇头,“不,这与年纪无关,就算为娘再年轻个十来岁,也还是没她好看。” 咸宜公主不解道:“阿耶喜欢阿娘,又不仅仅是因为容貌,阿娘智谋卓绝,阿耶不也曾叹服过?阿娘常告诫女儿,万不能做那以貌取人、以色事人者,今夜怎还有了容颜之困扰?” “平日里面对那些妃嫔,毕竟大多是多年相伴的老人了,倒没觉得如何。今日见了五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是十八郎的备选王妃,为娘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些老了……”武惠妃忍不住自嘲一笑,“可能女人到了为娘这个年纪,无论是谁,多少会有此感慨吧。” “要这么说,阿耶也有点老了。” “这可不许胡说!” “女儿才没胡说。阿耶都有那么多儿媳妇和女婿了,孙儿也有不少,宫里都住不下了,干脆赶到宫外住十王宅和百孙院——都这样了,怎么不老?” 依照惯例,成年皇子须出阁开府,不再在宫中居住。而开元年间,因为皇子公主实在太多,又因为李隆基自己便是以子凌父,才得来的太子之位乃至皇位,故而他对女儿虽仍主张晚嫁,对儿子则总有担心,所以常常不等儿子成婚或成年,便让他们出阁。 他还担心儿孙们有了自己的王府及府兵之后,会有不安分的想法,便直接在安国寺外建了十王宅,后又在十王宅外建了百孙院,让儿孙们集中居住。 “而且……阿耶虽然身强体壮一如从前,围猎马球斗鸡也总是玩得最好,但他的脸上也还是有了些皱纹,特别是笑眯眯的时候,眼角非常明显,两鬓也有了几根白发,可朝臣们都是怎么说的?他们都说阿耶这是成熟老练,稳重可靠呢。” 听女儿说到最后,语气竟满是不服,颇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武惠妃展眉一笑:“是啊,这世间就是这样不公平。若岁月有痕,在男人的脸上便是成熟,在女人的脸上便叫苍老,前一个推崇,后一个却排斥,什么道理?” “就是就是!” “不过,你阿耶是真的好看——老了也好看。” 咸宜公主:“……” 寿王妃之位便在武惠妃母女的促膝夜谈中决定了下来。至于其他四位小娘子,武惠妃打算等咸宜公主大婚的时候,再让儿子看上一眼,若还有喜欢的,便一并纳了,却不想第二日与儿子说起此事的时候,一向顺从听话的儿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意: “阿娘,既已决定了人选,儿便不用再看了。” 这倒让武惠妃吃不准儿子的心意了:“你是因为阿娘替你做主,觉得不快,还是心中……有了别的人选?” 盛唐绝唱 断更及复更公告 因更新制度临时调整,需先审后发, 微蓝要在周五交一部分稿子,审过之后,用于下周更新; 所以从今天开始直到周日,盛唐将无更新; 复更时间最早为下周一,时间还是9点。 如果临时有调整,会微博通知,微博昵称:cary蔚微蓝adams 下周一一旦更新,如无意外将持续每日至少一更,直到完结,不会再断更。 杨玉环都登场了,完结还会远么? 《盛唐绝唱》断更及复更公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章·一生一世一双人】② “阿娘莫要误会,儿既没觉得不快,也没有心上人。儿只是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么多女人,只要一个妻子便够了。” 武惠妃定定地望着儿子温柔的微笑,竟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宁王李宪的影子。也对,当年她生了三个孩子,纷纷夭折,为防十八郎也是如此,儿子甫一诞下,便被她送到了宁王那里。等儿子足足长到了七岁,才把他接了回来。 宁王为人温和而通透,有大智慧,经了他七年的熏陶,十八郎稚龄时便气质超然,与众不同,她曾为此而骄傲,如今却有些不安了。 三郎的皇位固然是自己争取来的,与宁王的拱手相让也不无关系。她这十八郎从小不争不抢,不会对太子之位,也存了相让的心思吧? 除了夭折的三个,她膝下共有四个儿女。她与女儿咸宜公主、太华公主、幼子二十一郎都能坦诚相待,唯独这十八郎,因为相隔了七年的岁月,也因为这孩子太过孝顺懂事,她总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对待才好。近了,他会不着痕迹地躲,远了,又恐母子情分越来越浅。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可是……你注定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值得庆幸的是,她这个儿子有着和三郎一样聪颖的头脑,能听得懂她所有的弦外之音。 寿王眸波微微一漾,笑容不改:“那便等时机到了再说吧,好么,阿娘?” 他的确听得懂,只是与生俱来的柔和性子让他不欲与人争执,更何况眼前的女子,还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待自己之情,他不是不知,虽仍觉得有些距离,但既然她给了自己生命,他就会敬爱她,用一生来孝顺她。她给他选定了谁为妻子,那便是谁;她想让他取太子而代之,他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反对。 反正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武惠妃总是无法拒绝她的十八郎。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武惠妃不禁觉得他们母子之间有些尴尬,便笑道:“听说你一早便出宫去了宁王宅,可把汝阳王找来了?” 寿王颔首道:“花奴兄已经去勤政务本楼候着了,只等阿耶商讨完国事,便上楼拜见。” “你也过去一起等着吧,你们兄弟也许久不见了不是?” “是。” 直到儿子顺从地告退,离开了交泰殿,武惠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 修订律法一事,李隆基最终还是决定交给李林甫去办,至于张九龄,李隆基给他安排了另一件事——编修国史。 其实这件事早在张说为相的时候,就已由集贤殿学士着手去做了,只是多年以来还未做完。李隆基认为,律例法条清晰明断即可,要什么文采,若让张九龄去做了,岂非大材小用?让张九龄继承张说遗志,把文采运用到编修国史上,这便合适多了。 “大家为何不把修订律法一事交给裴相公,反而直接给了李相公?”等三位相公和常参官们纷纷退下,萧江沅开口问道。 分明昨夜在南薰殿,咸宜公主来时,他还没做决定,今日一早竟然就想好了。 萧江沅学东西甚快,李隆基已经许久没有为人师的感觉了。听她竟有不解,他忙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地道:“这你便不懂了吧?律法若要沿用,便是百年,如今我们所用的虽是《永徽律疏》,追根究底也是从前隨的《开皇律》一点一点修整而来。该改掉的严苛法度,早已修正,不宜再宽,如今要做的修订,是要让律法更加扎实而周密,精炼且明晰。裴相公为人温吞,若是看哪些法条严厉而有所不忍,那可是会坏了大事的。” 萧江沅点了点头:“所以再过一阵子,大理寺公厨墙上的条条律例,又要重新粉刷?” 所谓公厨,便是食堂,大理寺官员在官署办公之时,便是去公厨用饭。也不知是谁最先提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公厨的墙上写满了大唐律法,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李隆基根本没想到这方面的事,也没觉得如何:“律法修订没个两三年做不完,便须得重新粉刷,那也是将作监的事,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琐碎的事也要你来操心了?” “因为一旦重新粉刷,大理寺的公厨暂时便不能用了,那大理寺的官员去何处用饭?” “高宗皇帝在时也有过这种事,你看过史书,当时是怎么做的?” “当时是挤了礼部的公厨。礼部公厨的墙上也写满了字,都是礼仪方面的内容,和风细雨似的,大理寺的官员好不适应,那一段日子便一顿都没吃好。” “这也是史书上写的?” “是臣打听来的。”萧江沅含笑道,“臣以为,这次不如让大理寺的官员去与御史台的挤一挤,场面或许十分好看。” “吃一顿饭便吵一架?”李隆基哭笑不得,心里却分外温暖。 他又何尝不知,萧江沅是看他那般悲痛,所以从昨夜开始,便以国事来转移他的注意,更时不时地提些有趣的小事,来逗他开心。 她能有这样的心,已经让李隆基分外感动,更何况她较之前,还少了几分沉闷——他得再赏吕云娘五十匹蜀锦。 这几年来,李隆基总觉得,他和萧江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促使他轻轻起身,走到萧江沅身边坐下。他刚要把手放到萧江沅的肩膀上,便听萧江沅忽然道:“既然大家不反对,待律法修订完,臣便那样安排了。汝阳王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还是寿王一大清早去宁王宅请来的,大家还不见?” 李隆基只得收回手来,起身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快宣。” 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动作有所觉察,便特意亲自去宣。刚走到楼外,她就看到刚刚下楼的张九龄、裴耀卿和李林甫等人,正在向汝阳王和寿王行礼。 分明都是拱手躬身,偏偏李林甫距离寿王最近,腰也弯得最深。萧江沅双眼微眯,觉得很有意思。 寿王倒还好,始终安静微笑,端正而守礼,对李林甫视而不见,颇有几分宁王昔日的风采,竟比宁王的亲儿子汝阳王更为神似。 看到寿王,萧江沅才暗暗点了点头,一步步走下台阶,告别诸位官员之后,将寿王和汝阳王请上了楼。 刚踏至殿内,便听汝阳王十分熟稔而亲热地朗朗一笑:“听说三叔宫里又来美人了?” 李隆基正在喝茶,闻言立时呛了一口,见萧江沅对此没什么反应,才清了清嗓子,道:“只是咸宜的五个女傧相而已,既是女傧相,便是咸宜的陪衬,能有多美?” 汝阳王忍笑道:“听三叔这意思,仿佛咸宜公主不美似的。” 李隆基忙道:“我可没这么说,咸宜若是知道了,让她怪你去——十八郎,到时你务必要为我作证。” 寿王摇头失笑:“是。” 汝阳王又道:“侄儿进宫这一路来,可听见不少的人说,昨日入宫的五位小娘子中,有一位分外好看。三叔莫非是没见到?” 李隆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时不时地瞟萧江沅一眼:“若说好看的,我身边就有,何必舍近求远?且就算要见,也不该是我去见啊。” 汝阳王心领神会,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寿王:“小十八,你可见过了?” 寿王一直置身事外,自顾自地看书饮茶,忽听堂兄点了自己的名,先是微愣:“见过什么?” “见过你未来的王妃!” 寿王手里的茶杯顿时掉到了地上。他忙低头去捡,以求掩藏住自己微烫的双颊,却听头顶传来了父兄开怀的笑声。 “看来是还没见过了。”汝阳王道。 “我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便带你弟弟,悄悄去看一眼吧。” “阿耶!”寿王忙道,见父亲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心下又是无奈又是焦急,便转而看向了萧江沅,“阿翁……” 萧江沅虽也觉得李隆基此番有些为老不尊,却仍是道:“若是圣人年轻的时候,根本无需人提,自己便翻墙去看了。大王谨守礼仪固然是好,可也太老实了些。” 这回轮到李隆基手中的茶杯落地了。 汝阳王忙忍住笑,拉着寿王便告退了:“这下,咱们可是奉旨偷看了,礼节哪有圣令大,跟我过来吧!” 寿王便只好由着堂兄去了。见堂兄直奔到沉香亭边不远,分明就是早就打算偷看的样子,他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刚要摇头,目光便被亭中景致吸引住了。 沉香亭中只有一对主仆,丫鬟立在一侧,正在为小娘子遮阳,而那位小娘子则坐在亭中的席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香甜地睡在身前的矮案上。 “海棠春睡,不过如是。”汝阳王点了点头,“另外四个呢?啊……在那边,许是起得太早,此刻正是休息的时候,那四个虽仍睁着眼,恐也撑不了多久了。小十八?小十八……” 听寿王没有反应,汝阳王转头一看,便见他这位堂弟此刻正定定地凝望着亭中,目光温柔而缠绵,双颊泛起了暧昧的颜色。 盛唐绝唱 【第16章·曲有误时何人顾】① 汝阳王暗暗一笑,问道:“是她么?” 寿王唇边忽而微微一扬:“是她。” “你不是还没见过?” “那我也知道是她。”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这便是与我携手共度此生之人。” 汝阳王正觉不解,便见亭里的丫鬟发现了他们二人,赶忙伸手将她家小娘子晃醒了过来。小娘子猛然被人惊醒,立即坐直了起来。她眉心微皱,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丫鬟,睡眼惺忪间尽是茫然,可怜又可爱。 听丫鬟说了句什么,小娘子才醒过神来,忙整衣站起身,转身面向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家教良好的闺秀了。见她遥遥施礼,汝阳王怕堂弟看呆了,忙去扯堂弟的衣袖,却扑了个空——人家早已端端正正地拱起手来,微一躬身,礼节毫无指摘之处,倒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慢了一步。 刚行完礼,汝阳王就被自己这情窦初开的堂弟拉着离开了沉香亭,一边走一边还听他道:“阿兄,你把她吓到了。” “那是我吓得么?”汝阳王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讶异道,“小十八,你还会埋怨人了?” 寿王微怔了一下,脚步一停便低下头去,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却听堂兄笑道:“无妨,这是好事。你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过分安静,不似寻常的孩子,如今也该活泛些。不然你这么寡言无趣,怎么讨弟妹喜欢啊?” “阿兄……” “好好好,我不说了。” 与此同时,杨玉环在沉香亭里悄然松了口气:“阿霜,那两位郎君是谁啊?” 被唤作“阿霜”的丫鬟正摇着头,便听不远处四位小娘子有人惊呼道:“那不是寿王和汝阳王?” “哪个是寿王,哪个是汝阳王?” “有胡子的是汝阳王,没胡子的是寿王!” “只剩背影,还怎能看出谁有胡子谁没胡子?” “谁让你总不去曲江玩……” 听着她们的言笑,阿霜立即拉住了杨玉环的袖子:“小娘子,你刚刚的蠢样子被寿王看到了!” “只是睡着了而已,哪里蠢了……”杨玉环掩了掩鬓间的碎发,“原来寿王长这个样子啊……” “怎么?” 杨玉环凑近了阿霜的耳朵,低声笑道:“还没有我好看呢。” 阿霜眉心一阵抽搐:“……小娘子的要求未免有点高。且不说这世间比小娘子还好看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杨玉环抢白道:“那是你见识少。” “……反正在奴婢的眼中,就是这样的。寿王的容貌比小娘子的略差几分,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世间多是妻比夫美,还有不少老夫少妻呢。且寿王这长相,放眼整个东都都是凤毛麟角,小娘子还有机会嫁予年纪相当的皇亲贵胄,真真是天大的福气了。小娘子身负阿郎的期望而来,又是为着自己的终身,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认真一些呢?” 这怎么说着说着又跑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呢? 杨玉环不服气地道:“我哪里不认真了?只是这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反正我是尽力了,成与不成要看天意,回家之后不许与阿耶胡说。” 待冬日去罢骊山汤泉,李隆基率领朝臣们去了东都洛阳就食,女儿咸宜公主的婚礼便也在东都如期举行。李隆基和武惠妃皆是盛装亲临,接受百官及官眷之恭贺,场面十分热闹。 萧江沅也换了一身鲜亮的丁香色圆领袍,始终站在李隆基身侧偏后,四处张望,见吕云娘和玉真公主站在一起,也正望着自己,便浅笑着点了点头。 却见吕云娘冲自己摆了几个口型,萧江沅稍一想,便知吕云娘方才问了些什么:“新束胸穿了么?” 就在半个月之前,吕云娘给她做成了一件绣着鱼戏莲叶纹样的红底束胸。萧江沅虽不知鱼戏莲叶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纹样。若非束胸是穿在里头,不为外人所见,她是绝对不肯穿的,就好比那套早已束之高阁的女装一样。 “你们俩在聊什么?” 忽听李隆基扭头问询,萧江沅淡淡道:“不过夫妻之间的一些私事罢了。” 这种话现在已经刺激不到李隆基了,甚至听完,他还能嗤笑出声,朝萧江沅耳语道:“是你们女人之间的秘密吧?我不问就是了。先前花奴不是说过,咸宜的女傧相模样不错么,怎的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此时咸宜公主正持扇入内,朝李隆基和武惠妃跪拜,身后跟着的五个女傧相也陆续走到人前。 萧江沅定睛看了看,也觉得有些奇怪:“莫不是……故意扮丑?” 此时驸马杨洄也已入内,恭恭敬敬地聆听武惠妃的教诲,李隆基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才肯放女儿女婿离去。 几位女傧相及驸马的傧相陆续上前向帝妃致礼,再跟从公主驸马一同离去。李隆基一一看下来,愈发觉得百无聊赖,直到最后一位女傧相肃拜之后转身之时,他才眉心一动。 礼乐未止,绕梁而不绝。 李隆基和那最后一位女傧相同时转头,瞧向了人群之外的乐团。 没有人看出发生了什么,包括萧江沅在内。 咸宜公主可不等人,所以最后一位女傧相马上便收回了目光,快步跟了上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李隆基才转回头来,暗暗道:“左边第二个琵琶手,第三段,第一节,第六个音。” 余下的礼仪便是在公主府完成的了。众宾客簇拥着新郎新妇走到殿外,武惠妃也起身跟着,打算到公主府继续观礼。 李隆基自然也要跟着的。他刚起身,便听萧江沅问到了方才的小小意外,笑道:“有人弹错了一个音。” “仅是如此?”萧江沅向来音痴,是决计听不出来的,看众人的表现,恐也是没听见,唯独…… 听萧江沅把方才殿内情状简单描述了一遍,李隆基奇道:“想不到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耳力?她虽能听出有错,也不知能不能听出错误究竟在哪。” 与此同时,众人已经纷纷上了自己的马车。 丫鬟正在车上等着自家小娘子,只见小娘子刚上车,就拉着自己道:“阿霜,想不到宫里的乐师也会弹错音。左边第二个琵琶手,第三段,第一节,第六个音。” 阿霜只觉头有点痛:“小娘子还有心思听礼乐?方才没有露出真容吧?” “放心,你给我化了这么厚的妆,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不会抢了咸宜公主的风头的。”杨玉环拿出镜子,又照了照自己,“你还说这世间没几个人长得比我好看呢,今日我就见到了一个。” 阿霜好奇道:“何人?” “皇帝陛下。” “圣人春秋……快五十了吧,还那么好看?” 杨玉环认真地点了点头:“还不是一般的好看,仿佛正因为有了岁月的积淀,才显得分外好看。若是女子也能越老越好看,那就好了。” 等到了公主府,李隆基才从武惠妃那得知,那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儿子十八郎未来的王妃——杨玉环。 “很好,”李隆基颔首道,“日后熏陶着十八郎学学音律,没准能让十八郎的性子开朗些,别总看书画画,书呆子似的。” 武惠妃摇头失笑:“月娘也是这么想的。这玉环天性单纯,娇憨活泼,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十八郎也很是喜欢呢。” “哦?”李隆基惊喜道,“十八郎开窍了?” “他还问过我,是不是女子都不喜欢他那个安静沉闷的性子,还说若我知道了玉环平日里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务必要早早告诉他,让他提前有些准备。”每当想起这个,武惠妃便又是欢喜,又忍不住含泪,“这么多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与我说了这么多话。他问了我好多问题,还向我求助,希望我可以帮他……直到这时候我才确定,我真的是他的母亲。” 李隆基不由想起了早年夭折的三个爱子,想到十八郎自小的经历,一时情动,拉住了武惠妃的手紧紧握住:“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武惠妃温柔一笑,不住地点头。 萧江沅就站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本以为自己该司空见惯的,却不想心下还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刚低低叹了口气,便见身边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见他两鬓多了些白发,她拱了拱手,一如往日微笑道:“看来修订律法一事,李相公着实上心了。” 李林甫悠闲地抚了抚鬓角:“此事于国于民皆有利,又是圣人钦点,哥奴怎敢不尽心尽力?” “可是为着此事,李相公疏远了朝堂政事,可会有不甘心?” 李林甫笑道:“那都是张相公和裴相公的事,哥奴不过是为两位相公打打下手罢了,有我没我都是一样。” “当真?”萧江沅可不信李林甫能如此做小伏低,就算有,也恐怕是暂时的。 盛唐绝唱 【第16章·曲有误时何人顾】② 果然,李林甫但笑不语,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圣人很是喜欢现在的朝堂。”萧江沅意味深长地道。 三个宰相,一个沉在律法里忙来忙去,另外两个和和气气带领群臣齐心协力,大事小情几乎都不需要皇帝亲自来操心,且丝毫不影响国势昌盛与安稳,哪个皇帝不喜欢?李林甫一边腹诽一边道:“哥奴也很喜欢。” “当真喜欢?” “只要是圣人喜欢的,哥奴都喜欢。” 这话落在了李隆基的耳朵里。他转过头来扬唇一笑:“还是十郎深得我心。” 武惠妃也跟着道:“十郎确实难得,他能让三郎在劳苦中顺心遂意,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李林甫忙冲帝妃拱手道:“圣人惠妃谬赞,臣愧不敢当。” 这一幕刚好落在了不远处裴耀卿的眼中。此时他正与张九龄、严挺之等同僚闲话,便道:“看李相公为着修订律法忙前忙后,头发都白了不少,我真是有些惭愧,之前许是看错他了。” 张九龄闻言也看了李林甫一眼,但笑不语。他身边的尚书右丞严挺之则不以为然:“弄獐相公而已,他做得再多再好,也是个胸无点墨之人,始终德不配位。” 裴耀卿不解道:“何为弄獐相公?” 严挺之笑道:“你们还没听说?先前李十郎的表弟添了个儿子,李十郎便写了封贺信,抬头便是‘闻有弄獐之喜’,你们猜,他写的是哪个‘獐’?” 裴耀卿还是没明白:“自然是玉旁的‘璋’。” “非也,”严挺之道,“是禽兽的‘獐’!” 这一下,就连平日里最为淡定的张九龄,也不禁怔愣了一下。听裴耀卿和严挺之纷纷低声笑了起来,他低声道:“既是贺信,严兄如何能知道内容?此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怎可在此取笑别人?” 严挺之道:“子寿你不知道,这事还得怪李十郎自己,谁让他成了相公呢?他那表弟本家道中落,便指着他那封贺信给自己长脸,看信的时候不仅没避着别人,还铺展在桌上,这一下众人想不知道都难。” 李林甫除了宰相一职,还是黄门侍郎,正好是裴耀卿这个侍中的下属。听严挺之这么笑话他,裴耀卿虽也觉得好笑,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这个错误,着实犯得下等了些……” 张九龄却道:“律法修订利国利民,李相公为此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此等……小错,无伤大雅,你们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严挺之道:“不是我过于拘泥,而是文臣与能臣泾渭分明。就好比子寿你,边将张守珪败吐蕃平契丹,数月前又立了军功,圣人想召他入相,你不也硬生生地拒绝了?” “严兄这话便是说错了。李相公等能臣如何能与功勋卓著的良将相提并论?我大唐多数宰相都是出将入相,子寿又怎么会容不下张将军?实在是因为……”裴耀卿说着放低了声音,“圣人近几年开始追求边功,若不时常遏制,真给了张将军一个宰相做,日后边将为了官爵,也为了满足圣人之心,仗还不打得没完没了?不怕别的,就怕圣人最后穷兵黩武,我大唐好不容易繁盛起来的国力,便要因此衰弱下去了。” 严挺之忙向张九龄施礼致歉:“原来如此,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子寿公见谅。” 张九龄叹息着摇了摇头:“文献公的十事要说,果真是治世大策,我也不过是追崇先贤,亦步亦趋罢了。” 裴耀卿也叹了一口气:“为着这事,子寿还惹了圣人好大一个不高兴。” 严挺之想了想,郑重地道:“那子寿可要注意了,虽然像宋开府和韩公那样的人,必当名垂青史,但圣人若真受得了那等的直言进谏,便不会罢了他二人的相位。李十郎此人顺从惯了,颇得圣人和武惠妃喜欢,若是碌碌无为那便罢了,就怕他有了政绩,不甘于此,子寿和裴公可就成了他的绊脚石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裴耀卿无奈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子寿是听不进去的。相位对他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祉的必经之路而已,真要是有一天,有人能取而代之,哪怕那人是李十郎,子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张九龄这时却道:“当然,也要他当真足以胜任才行。” 严挺之冷哼道:“李十郎此人,就算穷其一生,也做不好一个真正的宰相。”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李隆基决定给众皇子改名,弃水旁诸字,改为玉旁。太子李鸿更名为李瑛,长子庆王李潭更名为李琮,忠王李浚更名为李玙……寿王李清更名为李瑁。 萧江沅也搞不清楚,分明开元十三年才给众皇子改名,如今才过了十年,做什么非要换一批名字。上善若水,难道水旁的字不好? 回到家中,泡在浴池里,她昏昏欲睡,便听吕云娘猜测道:“许是近几年水灾太多了,圣人觉得水旁不好,便换了玉旁?” “也可能是继承了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的爱好与习惯,只不过他们改的是年号,圣人改的是人名……我只希望皇子们别因为一个名字,就胡思乱想,因为他们无论怎么揣摩上意,都不会是好事。” “且不说太子尚在,不过一个名字,他们还能品出天命来?” “圣人对儿子们不信任,难道诸皇子不知?他们住在十王宅里看似安安稳稳,实则过得颇不安心。他们之中或许有的会通过改名,来猜测圣人对自己的心意,有升有降有废有兴……名字固然都是好名字,只怕他们想错了方向。” “所以说儿子那么多有什么好?偏偏这世间的人都以为多子多福,就连皇帝都不例外。”吕云娘不以为然道,“那些又不是你的儿子,你何必为他们操心?你该不会……大方到把他的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当然不会。” 吕云娘暗自点点头——阿沅骨子里竟然还是个悍妒的女子。这就对了,她能对那些孩子客客气气已经很不错了,若还视他们如亲生,那也太便宜皇帝了。 却听萧江沅接着道:“我自小便没有父母,也不知道为人父母该是什么样子。皇子就是皇子,于我而言虽是孩子,也是主君的孩子。” ……原来是这个原因? 吕云娘知道萧江沅自小在掖庭受过苦,恐怕是哪个家族的女眷,因罪没入宫廷,那种情况下没有父母再正常不过,可听她亲口提及,这就是另一码事了。 直到这时,吕云娘才清晰地感知到,萧江沅在这世上,是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吕云娘想了想,道:“你就没想过……哪一日也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宫里孩子那么多,萧江沅早就见识过妃嫔生子时的盛况了。听吕云娘提起这个,她第一反应便是皱了皱眉:“很疼。” “那倒是……”吕云娘喃喃地道,“估计皇帝也不差这一个孩子,可是你……” 贫瘠如她,尚且有老母、兄嫂与侄儿,虽然关系也就那样,好歹有血缘牵系,人生在世总不觉得孤独,可是阿沅…… “我有静忠,不需要其他的孩子了。”萧江沅浅浅一笑,见吕云娘还要说什么,问道,“云娘以为……人为什么非要生孩子?” “因为要传宗接代,延续姓氏……”刚一说完,吕云娘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延续的都是男人的姓氏……” “所以,女子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 吕云娘恍然道:“对啊,为什么?难道不生,我就不是女人了?” “云娘若是哪一日想有自己的孩子了,自然也无不可,到时候你看上了谁,我来帮你去办,若是不想,也没有人能置喙。” “我有侄儿便够了,在这里也挺好的,不打算二嫁了,你休想摒弃糟糠之妻。”吕云娘忙道,“我……只是担心你。” 却听萧江沅思索着道:“而且……我一个人也生不了吧?” “那当然了,总得……”吕云娘的脸霎时红了。 “总得如何?” 吕云娘惊讶道:“你在宫里那么久,难道不知那些皇子和公主,都是圣人宠幸了妃嫔之后,才有的?” “这个我知道,但……每当圣人要去宠幸妃嫔,他便不会让我守夜。”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宠幸是怎么一回事?” 萧江沅点了点头:“你知道?” “我……”吕云娘一时语结,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本来她虽然已婚,却仍是处子,应该是不知的,可是…… 见萧江沅歪头看着自己,一脸的好奇,吕云娘咬咬牙,将头发随便一挽,便抬步走出了浴池。她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便离开了浴室,没一会儿就走了回来。 萧江沅趴在浴池边,都快睡着了,便见一卷书画铺展在自己面前。她定睛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她也算是看过不少书画的人了,却从没见过这种人物不着寸缕的。转头见吕云娘正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得十分勉强,她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宠幸,或者说,是……夫妻之礼?” 盛唐绝唱 【第17章·欲把相思说似谁】① 其实吕云娘也不是主动去买的,只是听萧江沅说想看看市井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书,她便替她去买了。当时这卷书画是作为赠品,一并交给她的,若非偶然打开,她也不知道里面是这样的内容。 可她不通人事,自然也会好奇,这是最为私人的小秘密,便连萧江沅,她也瞒过了好几年,直到今日,她得知这么多年以来,萧江沅竟然也还是…… 所以这位皇帝这么多年到底都做了什么?将近六十个孩子了,竟然一个都不是萧江沅的,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吕云娘摊了摊手。 夜已深,萧江沅已穿好衣服,与吕云娘回到卧房。两人趴在枕头上,就着床头的灯光,并头看着那春色旖旎的书画,一个已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另一个不仅面色不改,眼神还充满了探究。 “原来皇子和公主们,都是这么生出来的……” “皇帝和别的女人这样,你就不在乎?” 萧江沅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在看到书画之前,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平日里见到李隆基和妃嫔亲昵,她也时刻谨记他们只是君臣,便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 后来渐渐地,李隆基总去武惠妃那里,萧江沅曾经心下不快过,但当时王毛仲尚在,她便觉得自己的不快,都是因王毛仲而来,也没有想太多。 可今夜她终于知道所谓男女之间的亲密,究竟是什么样子了。现在一想起李隆基,她的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他与那些妃嫔的种种场景,再想到那些风姿俊秀、亭亭玉立的皇子与公主们,心里就没那么舒坦了,尽管她清楚地知道,孩子都是无辜的。 “我只是他的臣子,也只愿做他的臣子。”萧江沅顿时不想再看,便翻身背对着吕云娘“我……我睡了。” 吕云娘便将书画收了起来,等她回到卧榻上时,萧江沅竟然已经睡熟了。 静静望了一会儿萧江沅疲惫而安详的睡颜,吕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女扮男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跟那些男人争一方天地,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又爱而不能爱……不过想想也对,谁说我们女人便不能争了,谁又说这天下,只能是男人的囊中之物?有得必有失,以后你便只管继续操劳你的,家里一切有我,你在家就只管好好地睡一觉,别的都不必想了。” 与其说萧江沅是在忧心李隆基的皇子们,不如说她在为李隆基的皇位操心。这些少年若不安分,对李隆基来说,那便不再是儿子,而是仇人。若真有那个时候,就算他们都是萧江沅看着长大的,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若他们一直安分,是李隆基一直在怀疑和压迫,甚至因此而引发朝野动荡不安,她作为李隆基的第一近臣,也要从中调解,至少要保住太子。须知太子已立二十余年,从无大过,若非他当真谋反,对李隆基产生了实质危害,她便必须以捍卫储君为先。如此国本稳固,大唐才能继续安稳,这也是对李隆基权位最好的保护。 更名一事甫过之时,众皇子尚无什么反应,可就在开元二十三年年底,寿王纳妃杨氏并正式出阁之后,有关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三人的传言,就开始在宫里宫外传开了。 传言中,三位皇子对李隆基颇多怨怼之词,改名不过是其中一则,其余的还有李隆基偏宠武惠妃,导致三位皇子的生母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失宠一则,偏疼寿王李瑁以致动摇储位又是一则。 流言虽于无形,却最容易伤人,当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斗法之时,萧江沅便吃过流言的亏。以她对太子李瑛的了解,传言或有几分是真,但她也清楚,那都是针对武惠妃而言,太子李瑛绝不敢怨怼李隆基。 她知道这传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却无证据证明,好在目前只是传言,她家阿郎虽不悦,却不能仅凭这个,便给一国太子治罪。 可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愈发郁闷生气:“昔年王毛仲嫁女,我的意思挑明了,是让能去的都去赴宴,就连宋公都亲至了,偏偏他不去。自从丽妃过世之后,他的性子也越来越阴沉怪异,愈发没有个储君的样子!” 什么阴沉怪异,不过是因为敬畏父亲,一紧张便少言寡语罢了。萧江沅一边腹诽,一边耐心劝道:“但要说太子怨怼大家,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臣却是不信的。” “你凭什么不信?” “宫里的孩子都是臣看着长大的,臣最了解不过。大家是他们的生身父亲,难道不比臣更加了解?这么多年来,大家想方设法地抑制诸皇子,使得他们就连最基本的才学,也要比大家的兄弟们差上许多,说句失礼的话,庸才比比皆是,大家难道还不放心?” 早年李隆基尚不如此,可看着儿子们陆续成人,他虽自负于对国家与朝政的掌控,可心里仍是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这种忧心。那时,他才终于了解到,昔年祖母为何对李氏皇族那般捕杀,睿宗皇帝在位之时,又为何会有那种矛盾又不安的情绪。近年来,随着成年的皇子越来越多,就连排行至十八的寿王都成婚了,他的那种担忧便愈演愈烈了。 但那毕竟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有偏疼,也从无不疼。要是他们当真做出了什么不忠不孝的事,倘若真有能耐杀了他,一了百了倒也罢了,否则最为伤心愤怒的,莫过于作为君父的李隆基。 他其实也怀疑过传言的出处,但武惠妃那里干干净净,找不到一处疑点,反倒是太子李瑛那里,总有与传言吻合之处。 他一时语结,犹有不甘,一气之下竟然道:“太子又不是你的儿子,你为何要这么为他说话?你该不会是被太子收买了吧——他敢收买你?” 见萧江沅脸色稍变,浅笑微敛,李隆基忽然心一慌,起身便拉住了萧江沅的手:“我……我方才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你别怪我……” 好不容易朝臣老实了,李隆基却又添了这样的困扰,萧江沅也替他忧心。她知道他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却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太子当然不是她的儿子,是他和别的女人那样亲近之后,所生的孩子。 她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恭谨地叉手站着:“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时何地,臣都不会背弃大家,还望大家明鉴。” 听萧江沅的语气这般生疏客气,李隆基又急又怒,又不知如何是好。平日对女子游刃有余的能力纷纷不知哪里去了,竟逼得他只能拂袖转身,逃避似的不再看萧江沅。 殿内静了少时,只听萧江沅叹了口气,又道:“大家该担心的是,日后大唐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上,还能否续写盛世。” “他若资质平庸,那不正好该换掉?” “臣不是这个意思。太子自小十分好学,也甚是聪颖,并非资质平庸之辈,只要大家好好培养……” 李隆基忽然冷笑一声,缓缓回过头,目光沉沉:“一旦培养成了,若我还在,到时我与他,又当如何?” 正如太宗皇帝与高祖皇帝,李隆基与睿宗皇帝,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总是这样难以捉摸,变幻莫测。 见萧江沅一时无话,李隆基低叹了一句:“或许在皇位面前,只有君臣,没有父子……” 也没有夫妻,萧江沅心下暗道。 开元二十四年,便在传言中战战兢兢地到来。 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李隆基总觉得近几个月国事尤其繁忙,许多以前不会找到自己的小事,如今也经常要问及他的意见了。太子李瑛近来也开始严格执行晨昏定省,往往还带着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一起,其目的昭然若揭。可惜的是,这不仅没重新获得李隆基的信任,反倒让李隆基愈发反感疏远了。 感受到皇帝与太子关系的微妙变化,张九龄和裴耀卿身为宰相,自然也要出力缓和,却也逐渐遭到了李隆基的不满。没过多久,李隆基便转手将李林甫从层层律法的书卷之中提了出来,让他谨记自己宰相的身份,别光顾着律法,也来管管其他的事。 李林甫起初虽觉得分身乏术,心下却兴奋而欢喜。他在张九龄和裴耀卿面前乖觉了将近两年,总算快有出头之日了。 七月暑热正盛,闲厩那边得了品质上佳的白羽,李隆基见过之后甚是喜欢,便着人制成了白羽扇,自留一把,送了萧江沅和武惠妃一人一把,再下赐了宰相每人一把。 萧江沅只定定地瞧了白羽扇一眼,便收了起来,打算哪日回家的时候,丢给吕云娘。 武惠妃则把扇子转赠给了儿媳杨玉环:“听说你怕热,一到盛夏便汗流不止,这顽物便给你了。” 盛唐绝唱 【第17章·欲把相思说似谁】② 杨玉环盯着那羽扇很久了,闻言嫣然一笑,倚在武惠妃身上撒了个娇:“谢谢阿娘。” “天怪热的,别腻在我身上。”武惠妃甚是喜欢这个娇蛮的儿媳。虽然她也是有女儿的,可咸宜偏于成熟,太华又过于孤僻,与她这个母亲从无话聊,这样一比较,倒是儿媳更像是亲女儿,让她忍不住偏疼。 杨玉环闻言立即起身,奔到了夫君身边,神采飞扬地给夫君晃了晃手中的羽扇,却见夫君又是和往日一般,没什么反应。她微微一怔,开心顿时少了大半,笑容也不由勉强了许多。她嘟了嘟嘴,终是把玩着手里的羽扇,缓缓低下了头,像一只被水打湿了的鹦鹉似的。 这自然落入了武惠妃的眼中。她眸波流转了一番,便明白了这其中的问题。她将杨玉环支了出去,拉着儿子问道:“十八郎,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见儿子摇摇头,一副犹然未觉的模样,武惠妃失笑道:“方才玉环给你看她新得的羽扇,你只微微一笑,别的什么都没有,你不觉得这很敷衍?” “我怎么会敷衍她?”寿王忙道,“我对她……最是在意不过了。” 听着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武惠妃叹了一声,道:“那你难道看不出来,方才玉环很失落?” “儿……看得出来。”寿王说着也低下了头,“成婚这半年多来,她时常如此,可儿始终不知缘由,便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惠妃让儿子坐到自己身边:“你啊……我本以为凭玉环这样的性子,多少可以改变你,让你可以不那么沉闷,日子也能过得开心恣意一些,可不想你这性子竟如此之顽固。你便不能学着、试着去改变自己,配合一下玉环?” “儿并非没有试过,只是……学不会,也做不来。” “你若连这个都做不到,若是日后……”武惠妃听着便有些生气,语气也沉了些,“你们都先下去。” 交泰殿内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你若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日后若是成了太子,甚至是皇帝,你难道也要像现在这样……” “阿娘慎言。”寿王立即跪在了武惠妃面前。 武惠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拾笑意:“你快起来。阿娘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个女子的热情是有限的,你若一直没什么回应,时间长了,她就会把热情收回去了。你们眼下还是新婚,一切都还能补救,真若是这样下去,苦的是你自己。你总不希望这一辈子,她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与你离心吧?” “那……儿究竟该怎么做?” “你对她的在意总要表露出来,才能让她知道啊。” 沉香亭里,杨玉环百无聊赖地扇着羽扇。丫鬟阿霜忍不住道:“其实……寿王已经对王妃很好了,从成婚那日开始,便对王妃的好恶了如指掌,什么都为王妃料理妥当。一边把王府大权都交给王妃,一边又怕王妃劳累,给王妃安排了一众能干的侍女,还有……”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杨玉环打断道,“他待我何等无微不至,我又不是草木,自是知道的。只不过……分明是至亲夫妻,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千里。他身上尚无官职,整日都在家,却总是在看书作画,很少与我说话。等我去找他说话了,他又都是那副样子……” 没有话聊,连架都吵不起来。就连床笫之间,他也过分地温柔,每每都怕弄疼了她,到最后,两人竟都不能尽兴。 渐渐地,杨玉环就不再找寿王,自己玩自己的了。偌大的十王宅里,她与妯娌也话不投机,便越来越孤独寂寞。这王府之于她,竟仿佛一座金丝编织成的牢笼,只是半年,便已让她喘不过气来。 “阿霜,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么?这段时日以来,我都快憋死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能试的我都试过了,难道这辈子,我就要和他这样过下去了?” 一听这话,阿霜吓了一跳:“不然呢?王妃莫不是还想和离?” 杨玉环双眼一亮:“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对啊,还有和离……” “等等,王妃!寻常夫妻便罢了,哪有王妃和亲王和离的啊?” “为什么不可以?倘若有一天,我彻底跟他过不下去了,那自然是要和离的,不能因为他是亲王,就欺负我啊。”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说错话了。”阿霜急得直接跪了下来,“王妃,你就当奴婢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这个念头可千万要打消!虽是夫妻,可亲王和王妃也是有君臣之分的,跟王妃缔结婚姻的不是别人,是皇族啊!” 杨玉环气得将羽扇一甩,任其掉落在地,然后低着头,眼泪便流了下来:“我想阿耶,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本以为阿霜会立即来哄,可等了半天都不见她来,杨玉环正觉得奇怪,便见阿霜根本没有起身,而是恭恭谨谨地,朝自己身后行礼。 难道是寿王来了?杨玉环立即回过身去,却见一姿容清绝的宦官正拿着那把白羽扇,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那宦官见杨玉环回身,便端正而标准地行了个礼,同时双手将羽扇呈上:“臣萧江沅,见过寿王妃。” “阿……阿翁?”杨玉环忙接过羽扇。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天子近臣接触,竟如沐春风一般,不觉得有任何距离。 萧江沅笑了笑:“王妃若是喜欢,也可以这样称呼臣。”说完朝阿霜也拱了拱手,“小娘子此礼,在下愧不敢当。” 阿霜忙站起身,簇拥到杨玉环身边,福了福身:“萧将军有礼。方才……” “臣若是说什么都没听见,恐怕王妃也不信。” 杨玉环本来还有些害怕,见萧江沅如此坦荡,反倒胆子大了起来:“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行的端坐的正,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哪怕阿翁与他人说了也没关系,没准寿王知道了之后……会主动休了我也不一定。” 倒真是不凡,萧江沅暗暗点头,道:“无论王妃信或不信,臣是不会把今日之事透露出去的,只是臣有一个条件。” 不等杨玉环反应,阿霜忙道:“萧将军请说。” “还请王妃再耐心一些,多给寿王一些机会。” 杨玉环嗫嚅道:“我也不是……立时便要与他和离……我也不是真的便想和离……” 毕竟夫妻一场,虽然他从未给过她心动的感觉,但也确实待她很好,她也知道,寿王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就算是和离,那也得是当真过不下去,万不得已的时候。此时才不过成婚半年多,她还记得大婚之时,所有人都说他们一动一静,年岁相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真是如此,他们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分开的,倒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她就跟寿王大闹一番,有话直说,若还不行,再商议和离之事也不迟。 “既如此,臣就祝愿王妃早日发现寿王的好,从此夫妻恩爱,相偕百年。”萧江沅拱手道,“臣还有事,这便告退。” 凝望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阿霜揉了揉眼睛:“王妃……这位萧将军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咱们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人啊……”杨玉环松懈下来,便又想哭了。 “王妃这又是怎么啦?” “我就是想哭,不可以么?”杨玉环将白羽扇塞到了阿霜的怀里,直接在亭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王妃,这于礼不……” “于礼不合是么?我就想这么坐。” “好,我陪你。” 杨玉环一听声音不太对,刚抬头去看,就见寿王不知何时站在了眼前,正微笑着坐到了自己身边。 见妻子哭得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一般,甚是可怜,寿王心中钝痛,拿出手帕来亲手为她擦拭。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神情也分外认真,仿佛眼前的女子是一个无价之宝。 杨玉环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感受着脸颊上偶尔擦过的,他的指腹上的温度,一时竟忘了哭,然后便听他如幽谷中竹风铃一般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对不起。” 杨玉环本来还有许多怨气,可听寿王道了歉,不仅那些怨气都没了,反而还反省起自己来,想着会不会是自己太任性了,而她的夫君是想做好的,只是不得其法。 这样一来,她的眼泪反而多了起来,引得寿王一阵手忙脚乱,也语无伦次起来:“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顾着自己,却没顾及到你,都是我的错……你别,你别哭了,我……我确实是太无趣,又太沉闷,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看夫君这般笨拙的样子,杨玉环又突然笑了起来。 这下轮到寿王愣住了。 妻子破涕为笑的样子,真的是分外好看。 盛唐绝唱 【第18章·白羽扇赋金镜录】① 寿王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重新给妻子擦脸上的泪痕,便听妻子道: “你就是很无趣,闷得要命,总是一脸的波澜不惊。我给你奏乐,给你唱歌,给你跳舞,你总是说‘很好’,可你知不知道,若都是‘很好’,那便都‘不好’了。” 寿王不解道:“这是何道理?” “没有道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寿王拉住了杨玉环的手,双颊竟腾地红了。他低下头去,仿佛只是一个拉手,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我……我会尽力的。” ……好吧,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杨玉环向来容易知足,此番便决定先饶了他。 见阿霜正在身边对自己挤眉弄眼,杨玉环也觉得脸发烫起来。 想她这夫君温柔体贴,俊秀优雅,对他动心并不该是一件难事。既然已经成婚,若没有意外,这一生都要相守在一起,她再努力一下,应该可以爱慕上他,两个人好好地过下去。好歹他们两个在一起,锦衣玉食,皇亲贵胄,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用时常俯首,倒还自在。 大约这寿王妃之位,便是她人生的顶点了。 此时萧江沅已经回到了勤政务本楼。方才她不过是回南薰殿处理些事情,没想到返程经过沉香亭时,竟能碰到寿王妃,还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好在那附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否则这个天真的寿王妃还不知会怎样。 这些年来,她在宫里照拂过不少皇子公主,如今一个王妃,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寿王本身,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她认出杨玉环来了。 李隆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羯鼓,见萧江沅回来,才打起精神来。见她唇边含着与往日不太一样的笑,脚步也轻快了一些,他俊眉一扬:“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萧江沅点了点头:“寿王真是娶了一位不俗的王妃。” “哦?十八郎夫妇今日进宫了?” “正是。惠妃爱护儿媳,还把大家所赐的白羽扇,转赠给了寿王妃。” “婆媳和睦,这是好事。可这能看出什么来,竟让你对寿王妃有这样的评价?” “大家可还记得曾有一位小娘子,赠过大家和臣一把伞?臣记得她的声音。咸宜公主大婚那日,与大家一同发现曲有误的那位女傧相,也正是寿王妃。” “那倒真是不俗,只是……”李隆基不了解儿媳,但了解萧江沅。他慧眼如炬,一眼便知萧江沅藏掖了什么,道,“当真仅是如此?今日应该也发生了什么吧。” 萧江沅施施然道:“这是寿王妃和臣之间的秘密,臣已承诺,绝不说与他人知。” “连我都不行?” “还望大家恕罪。” 李隆基本没觉得如何,见萧江沅如此,便不由得对寿王妃产生了兴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寥寥数面,便能让萧江沅如此认可和……喜爱? 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羡慕。 杨玉环身为女子,却能为自己而活,活得潇洒又惬意,率性而自在,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至少萧江沅便不行,而她所结识的这芸芸众生,也大多不行。 既是如此稀少,自当珍贵,呵护都还来不及,怎么忍心看着她逐渐萎靡凋谢? 接到白羽扇的其他三人,也是态度不一。 李林甫直接便送往家中供了起来,别说用,就连落了灰都不肯,还派了专人看管。 裴耀卿则把这扇子与节庆时宫中赏赐下来的粽子、冬衣、口脂等一般看待,就放在中书门下,热的时候便拿起扇上一扇,顺便夸夸这羽毛确实不错。 转头见张九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看着扇子不说话,裴耀卿走了过去:“子寿,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张九龄忽然放下扇子,提笔便在桌面上铺展开的空白奏疏上,洋洋洒洒地书写了起来。 张九龄文不加点,裴耀卿一边看一边念了出来:“当时而用,任物所长。彼鸿鹄之弱羽,出江湖之下方,安知烦暑,可致清凉?岂无纨素,彩画文章?……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之何忌?肃肃白羽,穆如清风,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子寿这是……写给圣人的?” 为了制作这一把羽扇,鸿鹄付出了性命,只要能在炎夏为主人送来清凉,虽死又有何妨?哪怕秋日来临,扇子终将被闲置于箧中,它也会因为主人曾经使用过自己,而无限感激。这不就是以白羽扇自比,告诉圣人,哪怕圣人对自己不满,哪怕终有一日圣人会罢了自己这个宰相,他也依然会感念圣人知遇之恩,一心效忠,此心可鉴日月? “圣人亲赐羽扇,身为臣子,总要有所表示。”张九龄便用这羽扇,将奏疏上的字扇干,然后将奏疏卷起,便站起身来。 裴耀卿忙道:“子寿,你不会是要越过萧将军,直接向圣人呈上吧?” 张九龄但笑不语,直接转身离开了中书门下。 对于这个要越过自己直接呈上的奏疏,萧江沅并没有任何的刁难,直接便放张九龄入内了。她虽不知这奏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既然他非要让她家阿郎看见,那便由他去。 张九龄送完奏疏便告退了。听闻这是张九龄感念赐扇之德而奉上的回礼,李隆基消了不少气,等张九龄离去之后,他还与萧江沅笑言道:“我每次见到张相公,都精神顿生。他可真是不一样,就连这回礼,都充满了文墨之气。” 说完,李隆基便将奏疏打开,铺展在了御案之上。刚定睛一看,他的笑容便冷了下来。 萧江沅觉得奇怪,便坐到李隆基身边去看,这才发现问题——难怪张九龄要亲自来呈,若是经了她的手,必然不会让李隆基看到。这不是她要滥用职权,而是她要保护张九龄这一位贤相。 这《白羽扇赋》写得虽好,可也要看谁人读。此时的李隆基只怕是…… “他这是什么意思?”李隆基怒极反笑,“以秋后的扇子自比,是在说我绝情么?虽然因为太子的事,我对他是有不满,可也还没想过罢弃他,他这是做什么?” “张相公或许只是自证清白,他为太子说话,是一心为公,正如当年大家为太子时,有文献公和宋开府为大家说话一般,绝非为了私利,与太子有所勾结。” “张子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我又不是不信他!他这又是何必,弄得跟个怨妇似的……” “忠言逆耳,难怪大家不爱听。” “他刚说我无情,你又说我不虚心纳谏?” “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家说得是。” “你……”李隆基顿时泄了一口气,“也罢,你亲去赏赐张相公二百匹绢,好好安抚一下他,就说他于我而言,绝非秋后之扇。眼下正值暑热,我还需要他。” 然而等到千秋节时,张九龄又险些惹怒了他。 其实在萧江沅看来,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无论是端午也好,千秋节也好,百官都喜欢给天子送铜镜作为礼物,张九龄无非就是与众不同了些,写了本《千秋金镜录》,送给了李隆基。 太宗皇帝说过,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张九龄的这本《千秋金镜录》写了不少从前的帝王兴国亡国的故事,其目的与太宗皇帝这话一般无二,乃是忠心之举。 可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或许真是太扫兴了。这其中的道理他又不是不懂,何必耳提面命,他都稳坐皇位三十年了,该经历的差不多都经历过了,以后国家再发生什么事,他也有办法有经验去处理。难不成国家已经这般繁盛安稳,还能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么,难道他都这么大了,还能犯下什么大错么? 大材小用,小题大做。 别说李林甫,裴耀卿都比他柔顺。 尽管如此,对于张九龄的文采斐然和廉洁刚正,李隆基还是佩服居多,正如萧江沅所劝的那样,这样的人做宰相,他才能真的放心垂拱而治。 可李隆基夜里还是忍不住跟萧江沅道:“有时,我真的不希望张相公这般有文采。” 萧江沅:“……” 秋日时节,李隆基又按照惯例,率领朝廷去往东都就食。刚住下没几日,他便觉得夜风阴凉,阵阵刺骨,心绪不宁,总是睡不好。起初他以为只有他如此,第二日一提方知,十数个官员也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李林甫,差一点便病倒了。 不久,东都就有了闹鬼的传言。 李隆基是信鬼神的,不然也不会年年季季虔诚地拜祭天地。更何况昔年祖母当政时,主要便是在东都,祖母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如今她安息了,那些冤魂出来作祟,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江沅则颇不以为然:“则天皇后都去世多少年了,要有冤魂作祟,早就该出来了。依臣看,这极有可能是人为。” 李隆基轻哼道:“若是人为,动机是什么?” 这个萧江沅确实想不通。不仅是动机,还有能力,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还能让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能有类似的感觉。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必然有组织有阴谋,可是扮鬼吓人,图什么呢? 李隆基想了想,道:“要不……咱们回长安吧。”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18章·白羽扇赋金镜录】② 就在李隆基透露出想要回长安的意图之后,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入宫见了武惠妃。 驸马杨洄绘声绘色地,把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在宫外聚会,言谈间尽是对武惠妃及寿王的鄙夷辱骂一事,告知给了武惠妃。 咸宜公主道:“阿娘,此前阿耶已经对太子有所不满,若非张相公和裴相公,还有阿翁一力压下,只怕那时,太子便该被废。不至于拖到现在,让太子见阿耶虽不满却不动他,便以为有臣子护佑,太子之位高枕无忧,如今竟也不藏着掖着了,在南市的酒肆,就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实在过分!” “在南市的哪个酒肆,他们常去么?”武惠妃不惊不怒,淡笑着问道。 驸马杨洄道:“回岳母,便是春香坊。此酒坊有一特色,与其他酒坊不大一样,酒水并未泛绿,而要清澈不少,酒味也要更辛辣一些,他们只要一有时间,便会去那里聚饮。” 武惠妃点了点头:“听说萧将军在东都也购置宅邸了?” 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相视一眼,道:“正是。阿翁曾说,总是让自己的妻室离了长安便去叨扰玉真姑母,心中过意不去,便干脆在东都尚善坊买了一处三进的院子,阿耶为此还派了将作监去修葺。” “咸宜,你明日起便派人去萧将军宅邸附近,只说那春香坊酒水是何等的难得,来了东都却未曾喝过,是何等的可惜,别的都不必做。驸马,叫你派去监视太子的人,睁大了眼睛,只要发现他们又去春香坊了,便想办法让春香坊在那日,半价售酒。” 驸马杨洄尚未想清楚,咸宜公主已经明白了过来:“然后这个只在那日半价售酒的消息,女儿便要派人尽快传到阿翁的宅邸。只是这样还不够,最好把太子聚饮时隔壁的房间包出来,请阿翁家的娘子入内等候,如此便可水到渠成。” 驸马杨洄担忧道:“可是……岳父不是已经打算回长安了么,会不会来不及?” 武惠妃悠然自得地扶了扶发髻:“即便真能回去,也得等上好一阵子呢。这个你们便不用管了,听我的便是。” “那我们这便去办。”咸宜公主说完,便带着驸马杨洄向武惠妃拜别。 等咸宜公主夫妻离开了,武惠妃才叹了一口气,道:“出来吧。” 从内室里走出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寿王和杨玉环夫妻。寿王倒还好,早便有此心理准备,便不觉得意外,看起来淡然依旧,杨玉环就并非如此了。她是刚刚知道这些事,更是第一次接触到权力斗争。她也从未见过,向来温柔可亲的婆母,竟会有这样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沉着,镇定,美丽,坦荡。她这才想起来,婆母原是姓武的。 “十八郎,你总觉得为娘不安分,是在渴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娘年轻时,确实有几分是如此,所以从未与你辩驳。但今日听了太子他们的言论,你总该知道,为娘并不仅是如此了吧?难道为娘不争,便能改变太子及诸王对于为娘的看法,便能为太子所容?不过是在新君即位之后,为娘若还活着,比死更难受罢了。为娘争的,早就不仅仅是自己的愿想了,还有你我这条命。你生于皇家,只要踏足了这漩涡,不争,即死。” 见杨玉环紧靠着寿王的手臂,双手还抓紧了寿王的衣袖,武惠妃温柔一笑,向杨玉环伸手:“过来。” 寿王立时上前一步,挡在了杨玉环身前:“阿娘!” 见儿子能有此担当,武惠妃颇有几分惊喜,颔首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媳妇。玉环,过来。” 见夫君这样护着自己,杨玉环新鲜地歪头看了一眼。胆色也壮了不少,她便松开了夫君的袖子,大大方方走到武惠妃面前。 武惠妃点了点头,双手握住了杨玉环的手:“玉环,别怕。这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便是我做不成,我也要让你做成。” 李隆基刚一提出返回长安,便遭到了以张九龄裴耀卿为首的一众官员的反对。理由十分合理:此时沿途的农田正被收割,若是这么大队人马出动,必将扰民。农耕乃一国之本,事关百姓的口粮与来年的种子,还是等农闲之时,再回长安比较好。 李隆基听来有理,便姑且先同意了。 又到了每月萧江沅必当休假的那几日,萧江沅虽从未因为休假而耽误正事,但这不代表李隆基会舍得让她离开,特别在最近这种闹鬼的夜晚。 “不如……这几日我住到你那里去?”李隆基兴致勃勃地道。 “……臣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一定是人为,就算不是,也绝非闹鬼。大家顶天立地,又是真龙天子,纵有阴邪,也决不敢近身。” “就住几晚。白日我会回宫处理政事,晚上我就去你那里,就这么说定了。” 萧江沅:“……” 这一晚李隆基的驾临,着实让吕云娘大吃了一惊。她忙把李隆基请进来,然后凑到萧江沅身边,小声地道:“这……这怎么回事?他怎么晚上来了,不会是想……” 萧江沅不明所以,也跟着小声道:“想什么?” “想那个啊!”见萧江沅还是不明白,吕云娘指了指卧房,还双手比划出了一幅画的样子,“就是那个……” 萧江沅脚步一顿:“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一定是他说了什么。我告诉你啊,千万不要相信男人这张嘴,我那死去的阿耶就不知骗过我阿娘多少次……” “你们在说什么?”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的李隆基,见这两个女人迟迟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 吕云娘瞬间换了张笑脸:“没什么,圣人驾临,妾问问夫君,是否要准备些好点的酒宴。” “不必了,”李隆基继续迈步道,“宫里都吃腻了,随便来点清淡的小菜便够了,至于酒,我早就不喝了。” 吕云娘奇道:“圣人一年那么多饮宴,还能不喝酒?” 萧江沅点头道:“他没骗你,因为他会提前让我把酒都换成水。” 吕云娘:“……” 见萧江沅淡然地跟了上去,吕云娘忙快走几步拉住了她:“你今晚务必跟我一起住!” “……我不是一直跟你一起住?” 吕云娘一边盯着李隆基的背影,一边道:“反正今晚,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萧江沅疑惑道:“每次去骊山,你都把女装塞给我,又给我做鱼戏莲叶纹样的束胸,难道没存过这样的心思?” “我那是心疼你情根深种,想让你主动一些,可你不是没有嘛,那便说明你不愿。你既然不愿,他便不能强迫你,这是两码事。” 萧江沅这才点了点头:“放心吧。正如你所言,就算他想,也要看我是否愿意。” 当晚,萧江沅便把自己的正房让给了李隆基,自己则与吕云娘携手去住客房。见李隆基痛痛快快根本没拦,吕云娘改观道:“看来咱们圣人还真是个君子。不过……大妇竟要给小妾腾地方,真是闻所未闻。” 萧江沅:“……” 第二晚,吕云娘便提到了春香坊的酒。 吕云娘想买的,萧江沅没有不允的,既然自己也在家,那便正好陪她一起去。 巧的是,第三日竟有消息称,春香坊这一日一律半价。于是择日不如撞日,萧江沅便携吕云娘,打算午时之前过去,顺便在南市用一次饭。 更巧的是,李隆基今日没什么事,便足足提前了大半日,回到了萧江沅的宅邸。听看门的奴仆称她们去了南市春香坊,他便干脆没有进宅,转道去了南市。 春香坊今日生意甚好,李隆基在庶民堆里挤了半晌,才终于走到柜台前。掌柜见他一身穿戴,便知非富即贵,听他所形容的贵客又刚好有,便引他入内了。 李隆基刚踏入包间,就见萧江沅和吕云娘皆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自己,那眼神似有不对,好像并不仅仅是出乎意料的惊讶,还有几分欲言又止。 他让掌柜退下,然后关紧了房门,刚坐到席上,便低声道:“怎么了这是?” 未等萧江沅回答,他便听到隔壁间里传来了甚是清楚又熟悉的声音—— “十八郎那个闷葫芦,身无长处,也配有艳冠群芳的王妃,武惠妃真是用心良苦!” “她何不干脆在那寿王妃的身上,弄一个皇后命格出来,倒更直接一些。” “二哥,你怎的来了就只知道喝酒?” “不喝酒……我便忘不了阿娘去世时的样子……” “说来也真是过分,死者为大,当时丽妃姨母已经过世,武惠妃不过又有身孕而已,竟把阿耶哄了过去,让二哥独守灵堂。” “听说阿翁为了二哥还特意去请,结果被那个王毛仲给顶了回来。” “王毛仲已死,下一个便是……” “二哥慎言,我们虽对武惠妃有诸多不满,但若真杀了她,恐说不过去。” “我为什么不能杀她!是她夺走了阿耶,夺走了阿娘所有的恩宠,让阿娘抑郁而终。我阿娘便是因她而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仅要杀她,我还要杀十八郎!” “不错!不仅是丽妃姨母,你我阿娘的恩宠,不也是被武惠妃夺走的?妖妃惑主,奸妃误国!她竟还妄想凭借十八郎,动摇二哥的太子之位,简直愚蠢透顶!殊不知就连宰相都是向着二哥的,阿耶之前就算不满,不也没动得了二哥?阿耶已经老了,日后的大唐必然是二哥的,到时候武惠妃和十八郎还不是随二哥处置?你怕什么!” “是啊,你怕什么?” 话音未落,三皇子便听“咣”地一声,房门瞬间被踹开,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笑着。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19章·废立太子引争端】① 三皇子顿时被吓呆了,还是萧江沅清了清嗓子,才让他们回过神来,连忙纷纷自席上起身,又连连跪倒在地。 此处架势太猛,声音太大,引来了许多百姓围观。酒坊掌柜和沽酒博士一脸呆愣,犹不知发生了什么,正习惯性地赔着笑脸上前来劝,却被那背着手、昂首站着的伟丽男子凛然一瞪。 他们虽知此人必是贵人,却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哪里来的这般威势,只一个眼神,便吓得他们两腿发软。可他们还要做生意,包间的门都给踢坏了,他们若不拦着,这贵人若把整个酒坊都拆了可怎生是好?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们面面相觑,数度欲言又止。 也为这伟丽男子的缘故,他们虽然看到,人家身边站了一位看起来脾气甚好的清绝男子,也不敢轻易上前了。还是清绝男子主动找上了他们,浅笑和善,往掌柜的手中放了一个分量不轻的金锭,轻言轻语道: “任何毁坏的物什,我们都会赔偿,绝不赖账。至于这里发生的事,掌柜最好什么都别知道。劳烦掌柜与外头的百姓们解释一下,这余下的酒,我们都包了,热闹看多了恐引祸上身,还是管好口舌,早家去得好。顺便还要烦请掌柜以及这里所有的沽酒博士和搬运工仆,将我们买下的那些酒,都送到尚善坊萧宅,云娘——” 吕云娘忙道:“在。” “劳驾为他们引路,今日我恐怕回不了家了,不用管我。” “哦,好。”吕云娘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早就想走了,听萧江沅发话,便拉着掌柜就要离开这里,却见掌柜已经石化了。 尚善坊只有一个萧宅……那不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大宦官萧江沅的宅邸?这位清绝男子说那是他的家,所以他就是……那这位娘子恐怕就是萧夫人,这位伟丽男子的话……莫非是天子?! 原本有人提前给他们结了一笔钱,让他们在老主顾前来的这一日半价售酒,还让他们把老主顾隔壁的房间空出来,这事就已经很是奇怪了,却不想更奇怪的在后头。他们身为商人,势单力孤,平日里背靠大树都来不及,怎敢得罪有权有势的人,便再如何不解,也只能照做,却不想今日来了更有权有势的,恐还是堪称大唐之最的那种。 这事一看就很严重,朝廷会不会查到他们头上,春香坊会不会因此就完了?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是绝不认账,继续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还是干脆主动告发,以求功过相抵? “我家夫君有意放你春香坊一马,你若再不跟我走,可就真是摊上大事了!”吕云娘咬着牙低声道。 掌柜闻言,忙带着一众奴工跪下朝李隆基和萧江沅磕了三个响头,便随吕云娘出去,按萧江沅吩咐办事。他们还机灵地将门窗关紧,将屋内的人与屋外的喧嚣与嘈杂彻底隔绝开来。 萧江沅点点头,重新把视线移回到李隆基身上。 除了最初的暴怒和冷笑,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宁静之中。这宁静让萧江沅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也让跪在地上的三皇子不敢多言。 只是听闻之时,李隆基尚能发得出脾气,可当他真的听见看见了,那些外放的情绪竟都迅速收敛,随即便冷静了下来。在萧江沅看来,这不是个好兆头。 对此,李隆基也没有想到。他原本以为,自己定会大怒,或是亲拿木杖责打儿子,或是骂得他们无地自容,总要把自己胸中的气都散出去了,才会到目前这一步——这大抵也是当儿子犯下大错时,世间父亲最常有的反应吧? 却不想事到临头,他竟忽然觉得愤怒毫无必要,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稳定朝局,甚至紧接着就在脑中分析出利弊,做好接下来的所有步骤与打算,同时让萧江沅联络外头巡逻的金吾卫,让他们临时抽派一队兵马过来。 作为父亲,可悲乎,可笑乎? 可作为君主,这是他应该做的。 听父亲要派兵马过来,三皇子便知此事已经极为严重,几乎不可挽回,便纷纷膝行到父亲身前,拉着父亲衣衫的下摆,不住地求情喊冤,却被父亲厉声打断: “在这么一个连严密都称不上的酒肆,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们都能宣之于口,想必在东宫或是王宅里,更是肆无忌惮了。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你们有何冤枉?”李隆基的语调甚是平和,让人根本听不出来他的情绪,“想杀武惠妃,还想杀十八郎,那下一个……便该是我了吧?” 这便是欲加之罪了,也比口出狂言要严重得多,三皇子又听父亲语气平静,更是恐惧得不行,忙道不敢。见萧江沅联络完金吾卫回来了,便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却只见她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便垂下眼帘,继续静默地站在父亲身边。 难道连萧江沅都觉得他们没救了…… 李隆基再无一言,直到金吾卫到了之后,才下了命令:“把这三个逆子,都给我押到东宫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他们谁也不准离开,更不许与外界通信,如有违者……以谋反罪论处!” 吩咐完金吾卫,李隆基又对萧江沅道:“等他们到了东宫,便让你的内飞龙兵接替金吾卫,把东宫包围起来,一个也勿放进去,一个也别放出来!” 此时三皇子已经被押解走了,酒水也已被搬运完,启程送往了尚善坊,酒肆中便只剩下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个人。听李隆基这样安排,萧江沅叹道:“看来大家还是爱护太子和两位大王的。” “此话何解?” “大家这样一来,既是软禁,也可以说是一种保护。” 李隆基冷哼道:“我保护他们做什么?” “大家是否也察觉到,今日一事处处蹊跷?看似都是巧合,可巧合多了,或许便不是巧合了。” “那又如何?话是他们自己说出口的,可有人逼他们?别跟我说什么太子只是一时失言,在我来之前,你们已经听了一阵子,或许在你们来之前,他们便在此有过数度大放厥词了。” 更何况在李隆基看来,是他自己选择了出宫,也是他自己选择去了春香坊,一切不过临时决定,他却仍能听到三皇子的妄言,这难道不是天意?他对此等传言早有耳闻,心里也早就有了这样的担忧,而现实完全符合了这一点,他怎么能不深信不疑?若非三皇子说出了那些话,他即便人来了,也没得听不是? 就算真是有人故意安排,此人居心可诛,难道这便代表三皇子无罪了吗? 萧江沅明白李隆基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方才三皇子在时,她始终没有为他们求情。她甚至动摇了保太子的想法,因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听得真真切切。 太子已然动了杀武惠妃和寿王的想法,如若没有今日,他或许能得手,那么再进一步杀李隆基,也不过是多一个步骤,至于弑君弑父的罪责,自有死人帮他担着。太子的存在对李隆基来说,已经产生威胁了,那她还保他做什么呢? 但她始终心有疑虑,便在李隆基打算正式提出废太子的前一晚,回了一趟家。 “前日春香坊掌柜,可曾与你说了什么?”萧江沅以为,为着自己护了春香坊一场,掌柜若是真的知道什么,或许会跟吕云娘透露一二,“你可问过他,为何偏偏那日半价售酒?” “我先问了掌柜,包间里头的三位贵人可常来,掌柜说‘是’,但他们平时谈什么,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又问他,怎会突然半价售酒,掌柜说是因为他家的酒尚不够出名,所以想试一日薄利多销,打响名号。”见萧江沅若有所思,吕云娘担心道,“你怀疑,我们那日是被人算计好了的?” “掌柜的这些话倒也说得通……”萧江沅沉吟道,“也许一切真的只是个巧合……” 正常来说,此事一出,春香坊是要暂且封店,而其中诸人也要下狱审讯的。一旦确定太子大不敬,甚至是谋反,春香坊池鱼之殃,至少也是流放两千里。倘若春香坊的人知道了这一点,或者真的下狱了,应该能吐出更多实话吧…… 思索一番,萧江沅又摇了摇头。他们不过只是一心想做好生意的平头百姓而已,就算真知道什么,也不过皮毛,最多只能让人确定,此事背后确实有人牵线而已。但那人究竟是谁,萧江沅乃至众人虽能想得到,却不见得能从春香坊诸人的嘴里得到证据。 李隆基此时一心都在太子身上,未尝把一介商人和酒坊放在眼里,但日后若是想起,恐会因此心生猜忌。而那人最倚仗的,莫过于寿王和李隆基的宠爱与信任,她应该不希望这种不利于自己的口供出现,可若等春香坊下狱了再动手,那就太欲盖弥彰也太容易出错了。 所以,春香坊还不能下狱,萧江沅得留着它,看看它会是什么结局。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19章·废立太子引争端】② 至于太子这边,她便打定主意,不再施以援手了。 萧江沅自是拿得起放得下,说不帮便不帮,因为她即便忠于大唐,也是因为她忠于李隆基,可那些忠于国家优先于君主的朝臣便不一样了。 在他们看来,李隆基就算是君主,也做不了证人,而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二十余年来,确实从无大过,突然废黜必然引起朝堂动荡,尤其会动摇诸皇子的心境,恐有夺嫡之祸。大唐才安稳三十余年,难道又要动乱? 在以张九龄为首的朝臣眼中,太子不过是跟君父有所误会和不睦,这不能作为废太子的理由。若真想要废除太子与二王,须得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和更毋庸置疑的罪名才行。 朝堂意见统一,这曾经是李隆基多么盼望的事,如今却让他恨得牙痒痒,而朝臣的执意反对,更是让他气得直接在朝会上拂袖而去。 无论什么事,只要动了刀兵,那便是大事了。而只要是大事,就没有能瞒得住的。 武惠妃实为后宫之主多年,诸多消息更是灵敏,就连李隆基今日朝会冷待朝臣一事,她也不过半个时辰,便知道了清清楚楚。 自从东宫被内飞龙兵团团围住,咸宜公主便入宫小住了起来。进门见阿耶不在,她便摒退左右,凑到了母亲身前,笑道:“真是痛快!” 武惠妃摇头失笑:“切勿喜怒形于色,此事究竟是什么结果,还不得而知呢。” “依女儿看,连上天都在帮我们,结果如何不是显而易见了?” “我原本打算,先通过吕娘子让萧将军知道传言是真,再通过萧将军让你阿耶也知道,可那日偏偏那般巧,不仅萧将军亲临,你阿耶也在。这确实是意外之喜,但也正是因此,罪名反倒不好成立了。那些迂腐的朝臣们,只会认为这是你阿耶不喜太子,想要废太子而凭空捏造出来的借口,决计不会答应的。若朝臣一直坚持下去,恐怕你阿耶最终也得妥协,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除非……朝臣并非铁板一块,而其中那几个领袖,都是能被影响的。武惠妃说着暗自思虑起来,便听女儿又道: “阿耶是天子,还是执政多年、威震天下的天子,若是心意已决,单单只是朝臣反对,便让阿耶只能妥协,没有其他办法?” 这番话仿佛一把锋利的斧头,将武惠妃心底久久模糊、不得清楚的一团疑云,瞬间劈开。她霎时心头一亮,恍如大梦初醒。 见母亲一时怔愣,咸宜公主担心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武惠妃忙回过神,笑道:“没什么,阿娘只是觉得,咸宜说得很有道理……” 女儿的这个疑问,早在开元十四年立后失败之时,她便有了,只是她当时不过心有所觉,未曾细想,多年来便逐渐想不起来了。即便今日想起来了,她也有些想不通,甚至本能地不愿深思,仿佛那答案竟是比皇权更危险的东西。 咸宜公主展眉一笑:“现在便只剩下一件事,女儿想请阿娘拿个主意。” “你说。” “春香坊……” 武惠妃立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你想灭口?” 咸宜公主道:“正是。虽然此事咱们从未露面,任是怎么查都查不到咱们头上来,可女儿总觉得不妥。想来也奇怪,连东宫都被围了,春香坊却什么事都没有,许是阿耶暂时无暇顾及,但若朝臣继续反对,这春香坊恐怕就要过审了。平头百姓如何受得了刑讯,必是知道什么全盘托出,到时候朝臣若抓住了疑点,说此事是有人陷害太子,那么最有嫌疑之人,不就是阿娘了?与其这样,不如干脆……” 武惠妃打断道:“我也曾以为,你阿耶恐要迁怒,事实却非如此,你竟想不到这其中的缘由?” “阿娘的意思是,阿耶这是故意的?” “春香坊若是此时出了事,那不正好证明太子一事另有隐情?到时候朝臣顺势把矛头指向我,虽然没有证据,最终也不过不了了之,但太子便必然废不了。至于春香坊本身,他们可是商人,最是精明不过了,纵然下狱也不敢乱说,哪怕是实话。他们就算说了,难道就能证明太子无罪么?只会让自己陷入设计太子的罪行当中,再不能独善其身了,倒不如守口如瓶,最多吃些皮肉之苦,但至少还能保命。” “但若阿耶是真的把春香坊给忘了呢?” “那就更没必要做什么了。”武惠妃扶了扶女儿的发髻,笑容浅浅,眸光认真,“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性命。你这念头,只许有这一次。” 见女儿有所不解,似也不大认同,她叹息着低声道:“我虽想成为则天皇后,但我终究不是她。” 见母亲的眸中流露出几许看不懂的神色,似有些自嘲与伤感,咸宜公主忙道:“女儿听话就是了,阿娘不要不开心。女儿马上派人去把玉环叫进宫,阿娘也见见她新作的舞?” 听到儿媳的名字,武惠妃才忍俊不禁起来,顺势道:“这孩子,竟不像是你阿耶的儿媳,倒像是亲女儿,若说这宫里与梨园,在音律上的天赋能赶上你阿耶的,也就是她了,虽不会打羯鼓,但精通箜篌与琵琶,笛子也会吹,舞竟也跳得不错……你与其让我看,不如带她到你阿耶那儿去,若是投了你阿耶的缘,十八郎也能因此更得圣宠。” “此时阿耶正为了太子的事烦着呢,我可不带玉环去触他的霉头。” 李隆基何止是烦,简直是头痛不已。 他已经控制住了太子和二王,杜绝了兵变的可能,本以为废太子一事水到渠成,却不想朝臣们为了维护正统,竟敢不相信他的证词?尤其是那个张九龄,言之凿凿,就差没直说,一切都是他这个父亲故意给儿子泼的脏水了,反正他不喜欢这个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他偏偏拿不出更多的罪行和证据,以致于此事一度陷入僵局。 萧江沅也真是的,说是昨晚有事,临时回趟家,今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 他正腹诽着,便见萧江沅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清清爽爽地迈进了勤政务本楼,走到他面前来。他的心不由得一静,气也消了些:“怎么,可查出什么疑点了么?” 萧江沅闻言微怔了一下——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李隆基,却原来她之所想,他都知道。 她垂眸一笑,道:“臣也不过是试试看。正如大家所言,太子的罪行清楚明白,并非为人陷害,只是若真的有人引我们知道此事,此人虽不怀好意,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总比日后太子羽翼丰满,反而伤了大家要来得好。” “所以,结果究竟如何?” “……正当臣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候,臣的家仆来报,春香坊已空无一人,根据其邻居所言,像是一夜之间都搬走了。” “确定是搬走,不是为人所害?” “不论是酒肆还是他们的住处,都没有任何受人迫害的痕迹。臣还派人检查了院子里的土,并未被人翻过。” “看来……这便真的是巧合了。” 不然便该灭口,而不是放他们走。 萧江沅也这样认为。她终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人,以致于百密一疏。她既没料到武惠妃竟然会有仁心,也没想到百姓惜命的程度。的确对于一心保命的百姓来说,此地不宜久留,甚至可能为了确保无碍,这酒坊都不会再开。 “那酒的滋味到底如何?”李隆基忽然问道。 “云娘尝过一口,说是虽辛辣,却真的好喝。” “可惜了……”显然李隆基也想到了,日后世间可能便没有春香坊这个酒了,“你究竟买了多少?过几日给我带几坛进来,若是真好喝,等回长安的时候记得匀我一半。” 萧江沅失笑道:“……大家不是不喝酒了么?” “这不是没喝过么……”李隆基说着长叹了一声,“而且最近,我也确实需要借酒浇愁。” 朝臣的反应如何,萧江沅可想而知,便犹豫着道:“或许……确实还不到废太子的时机。” “我想回长安,他不让;我想废太子,他也不让。是不是我要做什么,都要经过他的允许?” “张相公哪里有这般霸道?”萧江沅就事论事,张九龄此人虽耿直了些,但绝非姚崇那般独断之人,还比宋璟和张说多了几分圆润和内敛,堪称是最完美的贤相了。 李隆基横眉道:“我是不是不如他好看?” 萧江沅眨了眨眼,歪头道:“大家怎的突然问起了这个?” “你先回答我。” “……别人怎么看,臣不知道,但在臣看来,大家最好看。” 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两声:“那你为什么替他说话,不替我说话?” 萧江沅:“……” 一时的心情愉悦,并不能影响到李隆基的全部心绪。废太子一事一日不解决,他便连睡都不得安稳。 李隆基不肯让步,朝臣也不肯让步,若想事件继续下去,便要打破这个看似平衡的僵局。 萧江沅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在此之前,臣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你快说。” “废太子之后,大家想立谁?”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20章·天子家事何人管】① 李隆基沉默了。事实上,他此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众多儿子之中,他最喜欢的是寿王。而寿王本人也确实听话懂事,他若成了太子,必会谨守本分,绝不越雷池一步,而且还能弥补当年武惠妃没能封后的遗憾。 最重要的是,寿王还年轻。 而太子李瑛、他家二郎呢,已经快年过不惑。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只怕二郎早就心急了,这才动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才有今日的不忠不孝和大逆不道。 一个听话又好拿捏的太子,正是李隆基最想要的。 “正如罢相之前,最好选定好新相的人选,太子可比宰相要重要多了,自然也该如此。”萧江沅又道。 李隆基便犹豫着道:“如无意外,便应是十八郎。” “那这朝中……谁有可能支持寿王呢?” “你是说李十郎?”李隆基摇了摇头,“可是朝臣们反对的时候,他并没有站出来帮我,亏我那么宠信他。” 萧江沅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轻叹道:“试问一个根基未稳的宰相,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整个朝堂为敌?再者说,他若真的主动站了出来,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朝臣们敬大家是君,终不会对大家如何,却是可以联名上书,让大家罢了他这个居心不良的臣子。到时候大家会为了李相公,与所有朝臣为敌么?” 李隆基尴尬地笑了笑:“我肯定会把他丢出去,以平众怒。但这样一来,我就更寸步难行,无法继续了。而其他想要帮我的臣子,见李十郎是这么个结局,便更不敢动作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大家得逼他一把。” 见萧江沅眼中神采灼灼发亮,李隆基稍稍一想,便狡黠地勾起了唇角。 其实这两日来,李林甫也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在不得罪张九龄和裴耀卿乃至诸位同僚的情况下,帮助到惠妃、寿王乃至圣人,把这个太子废掉——这也是在帮他自己。恰好又过了一日,机会来了。 勤政务本楼里,李隆基再度提及废太子一事,不等张九龄等反对,便依次问询了起来。 张九龄自然态度不改,将此前已经说过的理由,重新润色又讲了一遍:“圣人统治天下近三十年,太子诸王自小聆听圣训,天下之人莫不尊崇圣人享国久长,子孙繁昌。而今太子等三人皆已成人,不闻大过,圣人怎可只凭无根之语,一时喜怒之际,便要行废立之事?更何况太子乃是国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引得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怪罪戾太子,使得京城喋血;前隋文帝纳独孤皇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这才失了天下。由此观之,太子之废立不可不慎。圣人若非要如此,臣不敢奉诏。” 见裴耀卿附议,李隆基点了点头,鹰一般的目光随即便投向了李林甫:“李爱卿以为呢?” 李林甫心下失笑。看来是天子见他没站出来帮自己,便主动上门逼他表态了。见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就连张九龄也不例外,李林甫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此乃圣人之家事,何必问臣一个外人?” 其他常参官还觉得李林甫真是老奸巨猾,哪边都不得罪,裴耀卿却已经睁大了双眼,定定地望着李林甫,久久挪不开视线,张九龄则淡淡地看了李林甫一眼,便转头恢复垂眸守礼的模样。 李隆基与萧江沅对视了一眼,见她浅笑盈盈,心头也敞亮起来——李林甫这句话,可是说得太有水平了。 李隆基便不继续往下问了,直接道:“李相公说得有理,太子虽是国本不假,但立哪个儿子为太子,这却是我的家事。昔年二郎固然是我亲立,但我当时并不知他有如此狼子野心,如今既知道了,自当亡羊补牢,这也是我身为天子的责任。这一点,众卿可有异议?” 李隆基说得滴水不漏,朝臣们哪里能有异议。 但张九龄依然有话要说,可刚上前半步,就被裴耀卿死死地拉住了。 李隆基看在眼里,忙道:“众爱卿还是回去好好想上一想,再做决定吧。总之,此事我心意已决,若无异议,明日便草拟废太子制书,希望众爱卿能理解我的心思,真正为大唐与我来着想。” 言罢,便命众臣退下了。 三宰相刚回到中书门下,裴耀卿就忍不住气道:“你你你……” 李林甫忙上前为裴耀卿顺气:“裴相公莫急,有话慢慢说。” “你竟如此谄媚上意?这两年来,我见你勤奋认真,还以为我昔日错看了你,亏我还替你委屈,为你愧疚,对你多番照拂,却不想你竟然是这种人?!” 李林甫一脸为难地赔笑道:“下官这也是没有办法,圣人都点名问到下官了。张相公和裴相公得圣人看重,无论怎么说,圣人都不会责罚的,可下官就不一样了。下官这个宰相本就是个打下手的,若是说错一句话,极有可能这仕途就完了,下官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 李林甫虽是与裴耀卿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到张九龄那里去。只见张九龄入了中书门下之后,便淡然自若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处理政务,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自己快说完,李林甫才看到,始终端正着腰背的张九龄微微侧过头,唇边似有微扬: “既已达到目的,何必妄自菲薄?” 张九龄的语调平平,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裴耀卿听完,愤愤地瞪了李林甫一眼,拂袖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再不理会李林甫。 李林甫则始终噙着无辜而无害的浅笑,规规矩矩地给张九龄和裴耀卿行过礼,才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他刚要坐下,便见张九龄起身,给他回了一个礼。 他终于看清,张九龄唇边确实含着笑意,而且没有一丝他意想中的嘲讽,但也没有任何褒义的内容在其中。那笑意淡如清水,分明透彻见底,却仍是让他看不懂。纵是受了张九龄的回礼,他也没有丝毫得意。 他忍不住心下暗叹,这张九龄就是有这种能力,无论说话、动作或是态度,再如何服软,甚至是低声下气,做出来也满是宁折不弯的风骨。 无论如何,废太子一事总算更进一步,只等明日响应的人多了,便可成事。等寿王成了新太子,他李林甫便真的不用再妄自菲薄了。而张九龄,圣人与他已经开始有了隔阂,以圣人如今的心境,只怕再多几次便受不了了,到时候这中书门下,就是他李林甫的天下了。 至于裴耀卿,在李林甫看来,他可要比张九龄要简单多了,李林甫还没把他放在眼里。 此事须得早些通知武惠妃,一则向武惠妃递个好,二则要让她按兵不动,免得做多错多,被张九龄拿住把柄,到时功亏一篑。 可惜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武惠妃其实并不需要李林甫来通知和建议,她也并非不清楚此时此刻静比动强,只是在得知废太子一事进程的同时,她还获得了春香坊人去楼空的消息。 她的身份终究不如萧江沅合适,有名正言顺的方式去查,就连派人打听都只能旁敲侧击,所以她所得的消息,也并不如萧江沅所得的那般清晰和确定。正因如此,她才刚有了几分胸有成竹,就又不由自主地心虚了起来。 她尚能沉得住气,可女儿还年轻: “阿娘……他们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主动搬走了,而是被人抓走了?” 武惠妃也有此想法:“若是你阿耶,便该光明正大,就凭大理寺那些手段,我也无需担心;太子和二王还在东宫,几日来与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也没有那个脑子,便也不是他们;难不成是十王宅里,有哪位亲王与他们关系甚好,想要帮他们一把?” 咸宜公主摇头道:“这几日十王宅里除了十八郎和玉环,人人自危都来不及。而且有阿耶在,他们手里也没有兵啊,怎么也做不到一夜之间便把那些人抓了个干净。” “你说得对,不仅要看动机,也要看是否有那个能力……”武惠妃沉思着,心头忽然一亮,“难道是她?” “谁?” “萧将军。” “阿翁?”咸宜公主更不淡定了,“若是她的话,那与是阿耶有什么分别?” 早先阿耶要废太子的时候,她为太子说过话,即便不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也不会站在寿王这边,又有内飞龙兵可以随意驱使,除了她之外,没有更有嫌疑的人选。而她的态度,往往代表的就是阿耶的态度,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正是呢……”武惠妃心下再如何忐忑,表面也一直维持着得体温柔的浅笑,“你出生得晚,只见过她平日里的通情达理,没有见识过她早年的不择手段。昔年你姑祖母太平公主在时,为了帮助你阿耶稳固太子之位,她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把罪责嫁祸给太平公主。此番她若是支持太子,而春香坊的人又真的是被她掳走的,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她只要想,也能拿出证据,死死地与我们牵扯上。” “阿娘与阿翁无冤无仇,阿翁为何偏偏攀扯我们?”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20章·天子家事何人管】② “若是攀扯了别人,会有人信么?若我方才猜测的都是真的,她倒不会真想把我们如何,但至少要趁机,将太子从这场危机之中解救出来。只要太子安全了,我们也就安全了……”武惠妃不禁自嘲地一笑,“真是可笑。” “也许……春香坊的人真的就只是自己搬走了呢?阿娘不是说过,他们是精明的商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但我们没有时间确认了,也不能冒这个险。” 咸宜公主烦闷地叹了口气:“阿耶也真是的,为什么不今日一锤定音,非要等到明日再拟制?” “你阿耶今日得到了李十郎的表态,已是获了大胜,拖到明日,是给臣子们台阶下,而相应的,他也希望臣子们能给他台阶下,这样到了明日,太子才罪有应得,废太子一事才顺理成章,再不是他一意孤行。” “那阿娘……我们今日,还能做些什么吗?” “夜长梦多,或许可以赌一把,看能否吃上一颗定心丸。”武惠妃沉吟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让女儿把牛仙童唤了进来,郑重地吩咐道,“我记得你有一个腹有诗书又口齿伶俐的义子。” “惠妃是说牛贵儿?” 武惠妃颔首道:“你备上一份实实在在的厚礼,让他带去……张相公处所。” 牛仙童一听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立即跪拜喜道:“奴婢替贵儿,谢惠妃提拔!” 等牛仙童退下,咸宜公主担心道:“阿娘……他当真能办成?” 武惠妃默了默,道:“阿娘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能做了——万一明日,众臣并没有反口呢?” 次日晨起,从众常参官在勤政务本楼下集合开始,萧江沅便看出了不对劲——张九龄身边……怎么绑了一个小宦官?那宦官还甚是眼熟……啊,她想起来了,那是武惠妃身边牛仙童的义子,名叫牛贵儿。 她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吧,武惠妃竟能使出这样的昏招? 她是出来迎众臣上楼的,便来不及通知李隆基了,只得硬着头皮领众臣入殿,然后乖觉地站到李隆基身边。便见张九龄一脸平静地让牛贵儿跪下,然后便甚是干脆地,将昨晚牛贵儿奉武惠妃之命,向他行贿,甚至口出狂言,说什么“有废必有兴,张相公若能伸以援手,日后宰相之位,便能得长久”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李隆基听。 李隆基正得意地等着众臣服软,没成想竟又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反应不及,便被张九龄牵着鼻子走了。众臣的矛头一下子指向了武惠妃肆意干政,意图不轨,再不提废太子一事。 李隆基心里清楚,张九龄并不是真想对武惠妃如何,只是在用武惠妃的安危,来跟他交换太子的废立。张九龄有理有据,还有人证,得理便不饶人,李隆基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认了。 他虽不满武惠妃多此一举,但毕竟多年夫妻情分,更何况此番他们还站在同一战线上,所以对武惠妃并无责怪。甚至废太子一事,他也并没有因此便松口,日后有机会,他还是要废的——这便不能让张九龄知道了。 待朝会散了,众臣纷纷退下,李隆基凝视着张九龄的背影,目光沉沉,一声叹息,幽深而意味深长。 “你说……月娘聪明一世,怎会犯下这样离奇的错误?” 萧江沅想了想,道:“臣也想不通其中缘由。以武惠妃的智慧,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下下之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或许就是……身为母亲的通病?面对与儿子有关的事,便会多一些心急,而人一旦急了,就会容易出错。” “这可不是病。”见萧江沅疑惑地看向自己,李隆基沉吟了一下,道,“哪一日你做了母亲,或许便能了解了。” 萧江沅立即想起了那副书画上的内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李隆基看着奇怪,便伸手去拉:“你这是……” 便见萧江沅又挪开了两步。 李隆基:“???” ……他也没怎么样啊,怎么她反应这么大? 对于武惠妃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一事,李林甫能想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对此,武惠妃也很坦然。她似乎早就知道会失败一般,毫无愤恨与失落。见李隆基并没责怪自己,待自己一如往日,她便也一般回应。 事实上,她此番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反倒是废太子的种子,已经在李隆基的心底深刻地种下了,来日只会萌芽长大。只是在来日之前,她得让李林甫先办到一件事:“既然张相公如此不近人情,那便别让他继续在相位上待着了,李相公可以做到吧?” 李林甫的回复自然是:“臣必当不负惠妃所望。” 从他成为宰相那日开始,他就心有此意了,而且废太子一事虽然失败,但也并非毫无收获,圣人对张九龄已经不复从前那般欣赏器重,是忍耐大于一切了。如此一来,想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容易多了。 谁让张九龄虽清醒而洞察一切,却仍是固执得不肯变通呢?既然张九龄不珍惜宰相之位,就别怪他李林甫后来者居上。 恰逢边将张守珪又将抵达东都,再加上东都闹鬼一事,李林甫有的是机会做文章,让张九龄进一步失宠。 这位张守珪乃是大唐一位良将,曾制服吐蕃,又大败契丹,可谓军功无数。早先李隆基想以宰相之位赏赐与他,却被张九龄严词拒绝了。去年张守珪东都献捷,李隆基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封张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卫大将军兼任御史大夫。 张九龄固然是一心为公,可张守珪不知道。就算张守珪一心为国征战四方,从没有过入相的心思,可阻碍过自己的张九龄在他心目中,也绝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然而去年张守珪是凯旋而归,今年却大不一样——他手底下的平卢讨击使打了个大败仗,他是带那人入京请罪的。张九龄本就主张不事边功,这一次张守珪可不正好犯到了他的手里?而这正是上天赐予李林甫的机遇。 数日之后,听闻张守珪已经住进了东都的驿馆,李隆基越想越奇怪:“胜败乃兵家常事,且若是战败,张将军完全有权力就地军法处置,怎么这一次非要带着那人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让我亲自给他治罪?” 所谓军法处置,便是直接杀了。 萧江沅虽擅奇谋,国家庶务也渐通,但对于军事,因为不曾研习也未能经历,始终一知半解,远不如李隆基明白。所以往往李隆基谈及军事之时,她都很少阐述己见,以免生误不过这世人的心思,她倒是能说上两句:“若是当时便军法处置了,那位平卢讨击使可就活不到现在了。” “你是说,张将军舍不得杀那人?”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想必那位颇有些过人之处,很得张将军器重。张将军一时爱才,不忍杀之,见大家近年来甚是看重且宽容武将,便执意带那位进京来。与其说他们此次是请罪,不如说是……陷之死地然后生。” “你还看了《孙子兵法》?”李隆基讶然道。 “是臣那阿兄让臣看的,说是变化无穷,奇绝诡极,不单单可以用于战场。”萧江沅一边说一边点头,对义兄杨思勖的看法很是赞同。 “咱们这位杨大将军确实在战事上甚有天分,大器晚成还手不释卷,很好。”夸奖完杨思勖,李隆基继续思考起张守珪来。他不喜欢被算计,特别是被臣子算计,“张将军嘛,他以为我会酌情处理,我便一定会了?一个初出茅庐的胡将而已,杀便杀了。我大唐开国以来,海纳百川,对唐人、胡人乃至各国遣唐使皆一视同仁,他们也愿意在我朝为官为将,死了一个,还怕找不出几个更好的将领出来?” 这一点李隆基所言不差。早在开元年间,位于大唐东方隔海相望的日本,就曾数度派遣唐使入唐,其中那位被李隆基赐名“晁衡”的,还入了国子监学习,出师之后便进士及第,从此入朝为官。此时,他已是门下省左补阙。 这还只是文官中的一例,而大唐的将领中,也不乏骁勇善战的胡人。比如哥舒家族,从前是西突厥的别部,早年降服大唐之后,便世代居于大唐西北,为君主镇守一方。数年以后,这个家族还会出现一位唤为“哥舒翰”的名将,与高丽人出身的大唐名将高仙芝遥相辉映。 在李隆基看来,所谓大国盛世,便该如此。无论是周边部落也好,附属国也罢,他们既然来了大唐的土地上生活,便都是大唐子民。他们若肯为大唐效忠,他便没什么不敢用的。他自信于大唐,也自信于自己的魅力与能力,他愿意以最宽大的胸怀,去招揽一切可用之才。 话虽没错,可李隆基的意思却让萧江沅有些哭笑不得。当然李隆基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早已习惯:“大家这便是在与臣子闹别扭了,因私废公可非明君所为,大家三思。” “你放心,总归是要等我见到那人之后,再做决定。若真是人才,张将军对我耍心眼这件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又过了几日,张守珪及平卢讨击使,便随常参官们觐见李隆基。 “臣张守珪叩见圣人,圣人万岁!”余光见自己领来的这位败军之将竟然愣了神,俨然忘了行君臣之礼,张守珪连忙伸腿,朝着他的膝窝便是一踢——竟还没踢动他。 李隆基:“???” 萧江沅:“……” 众臣:“……” 怪只怪此人实在是太胖了,这还是因为行军而减了不少份量之后,张守珪不觉有些头疼,怒视过去——老子领你来见天子,是让你活命的,不是让你送命的,还不赶紧给老子跪下! 好在这胡将因张守珪一踢便醒过神来,慌忙向李隆基行礼。只是他本就痴肥,背后又捆绑着他的双手和荆条,动作起来甚是艰难,跪下时更重心不稳,磕头的同时竟直接匍匐到了地上! 即便如此,也没耽误他嚷嚷一般地大声向李隆基问好:“罪臣安禄山,叩见皇帝陛下,祝皇帝陛下江山永固,长乐无极!”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21章·陷之死地然后生】① 殿内先是静了一瞬,而后响起了李隆基的朗朗笑声。 李隆基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萧江沅有些意外,转头端倪了一眼,也以袖掩唇,笑出声来。 天子一笑,殿内的臣子、宫人和宦官也都不再忍耐,纷纷笑了起来,唯独张九龄只淡淡地瞥了安禄山一眼,便继续垂眸。听张九龄似有一声低叹溢出了口,裴耀卿苦笑之余,担心地看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了身旁的李林甫,便见李林甫的笑容中含着几分意外。 这安禄山,确实挺让人意外,但裴耀卿不知道,李林甫的这意外中,更多的则是突然降临的惊喜。 张守珪的那点心思,其实并不难猜。在李隆基忙中偷闲,有所疑惑的时候,李林甫已经登了东都驿馆的门。 行军大败而没被军法处置的将领,入京之后,要先由宰相审问。待宰相得出了初步的决议,便会上呈天子。如若天子对宰相的决议没有异议,那么这将领的罪名便由宰相们决定,反之,天子多数会见将领一面,等亲自问过之后,再参考宰相的意见,得出最终的裁决。 张守珪对此自然清楚,本就发愁,见李林甫及时雨一般,来与自己通力合作互相帮扶,他立即便与之一见如故,一拍即合,随后就带李林甫去见了安禄山。 眼下的唐人虽喜欢丰满,却并不喜欢痴肥,所以安禄山肥头大耳、腹坠腰圆的模样,着实让李林甫吃了一惊。唐人多数是有些以貌取人的,李林甫也不例外。他原本以为,能让张守珪器重到舍不得杀的人,最起码也该是一个行军打仗的能人,而这样的人往往足智多谋,心智聪慧。可当他见到安禄山时,心里只想起了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昆仑奴。 他忍不住担心了起来,难不成张守珪喜欢安禄山,只是因为此人能打?那此人能听懂他的话么?张九龄很快就要来提人了,他的时间可不多,没有多余的功夫与其多做解释。 或许是李林甫过于忧心,虽仍习惯性地维持着笑脸,那股子轻蔑却还是流露出些许。张守珪道:“李相公放心,我亲自在外把风,你我可以摔杯为号,若是那张子寿来得太早,我便拦他一拦。” 李林甫:“……” 你这么说岂不是坐实了我的猜想,并不会真的让我放心啊。 没办法,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了李林甫和安禄山两个人。李林甫便立即掀袍坐到了安禄山的对面,却见安禄山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吹着胡子撇着嘴,还歪着脖子抬头看房梁。 李林甫忍俊不禁。看来方才自己的那丝轻蔑,也让安禄山发觉了。他能发觉这个,便说明其粗中有细,不是个只知打架的蛮人。李林甫稍稍安下心,对安禄山的轻慢不以为忤,反倒安之若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见安禄山不为所动,李林甫继续道:“又是一个弱不禁风,还喜欢指指点点的京官,竟能得张将军如此礼遇,就凭你也能帮得了我?” 安禄山的眸波这才有了些许的流动。李林甫再接再厉道:“我知道张将军舍不得你,这才带你入京。你们是想从圣人那里,搏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可是只要有张相公在,此事便难于登天。好在因为有张将军,圣人必然会见你一面,只是你不了解圣人,便不知该如何讨圣人的欢心,而张守珪对圣人的那部分了解,你又不敢尽信,我说得可对?” 事关性命,眼前这人又实在是神奇,安禄山的脸色变了再变,便再也端不下去了。他自小吃了不少苦,能屈能伸早已是本能,态度便立马恭谨起来,还特意向李林甫行了个大礼:“小人粗鄙无礼,还望相公不计前嫌,救小人一命。小人必当铭记相公大恩,此生必当报答!” 李林甫忙冲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道:“不敢不敢,能救你的,只有圣人一人,我不过是中间搭了座桥罢了。不过你我确实是各取所需,今日我帮了你,来日如有机会,我自然也希望你能帮我。” “小人能做到!” “痛快!好,那我便告诉你,到底该怎么办。” 李林甫当时只是笼统地说了几点,具体要怎么发挥,还得看安禄山自己。他怎么都没想到,安禄山一出场,效果就这么好。 其实就连安禄山自己都没想到。意外丛生,他只能将错就错。 见安禄山不停地想要跪直了身子,十分艰难而费力,萧江沅使了个眼色,派了殿内四个小宦官去扶。可宦官们扶了半天,愣是没扶动。 宦官们:“……” 这下安禄山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赔笑起来:“几位大官,要不咱再试试?” 李隆基又绷不住了,笑道:“看来四个不够,再来四个——张将军你快起身,帮我这帮不中用的儿郎们一把。” 张守珪得令,立即起身,卡住了安禄山的腋窝,在其他八个小宦官的齐心协力之下,才终于把安禄山扶正。 转眸见萧江沅始终掩唇,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李隆基愈发心胸舒畅,道:“安将军,你方才愣着做什么?” 安禄山一进殿,就引起了李隆基的注意——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白白胖胖之人。而且安禄山虽被绑缚着,眼睛却仍灵活而有神。李隆基看着他大喇喇地观赏着殿内各处的景致,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一脸发愣,甚至忘了他本不该直视圣颜,越看越觉得有趣。 安禄山这回知道低头回话了,双眼却仍是睁得大大的,时不时便抬眸看李隆基一眼:“罪臣一路行来,见所到之处的那些城池一座比一座繁荣,已是大开眼界,不想东都洛阳更是如此,罪臣已经不敢想像长安是什么模样了!罪臣心中满是激动与崇敬,竟忘了此行是要来请罪,只一心想见见罪臣一直以来效忠的大唐天子,能够治理出那么多繁盛城池的皇帝陛下,究竟长什么样,这才一时看呆了,还出了丑……” 李隆基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轻笑道:“那你现在看到了,我长了副什么模样?” 萧江沅闻言微微扬了扬眉——安禄山这明摆着是刻意讨好,李隆基不会听不出来,却提出了一个这么刁钻的问题,看来他还真是对张守珪的小小心计斤斤计较。想到这里,她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这安禄山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他的言谈分明是李隆基当下,也可能是从此以后最喜欢的那种,可偏偏……他若是答得寻常了,效果必然大打折扣,今日的结果恐怕也会有所不同,可她家阿郎都那么问了,他又能怎么答呢? 难道要说,她家阿郎长得不似人样,而是上苍天神的模样? 李林甫也没想到在李隆基这里,他也能算有遗漏,不禁和张守珪一同,为安禄山捏了把汗。至于张九龄,依然仿佛置身事外,裴耀卿及其他常参官则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了。 便听安禄山想了一想,朗声道:“皇帝陛下就像这世间最巍峨的高山,像这疆土上最宽广的大河,像广阔天空中翱翔的雄鹰,像窗外那个光芒万丈的太阳!皇帝陛下就是罪臣心目中明君圣主该有的模样!罪臣惶恐,知道自己方才那个叫‘殿前失仪’,已属不敬之罪,罪臣又曾一时鲁莽,打了败仗,更是死罪难逃,罪无可恕,罪该万死!罪臣怕死,但罪臣已经见到了这世间首屈一指的伟男子,虽死也无憾了!皇帝陛下,请赐死罪臣吧!” 这样直白的谄媚,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见。朝臣们多是说不出口的,可见安禄山竟然信口便是一车,不由得面面相觑,殊不知于安禄山而言,那些话其实半真半假,其中不乏有感而发。 唯独张九龄淡然自若,仿佛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从审讯安禄山开始,张九龄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这一点,陪同在侧的裴耀卿看得甚是清楚。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禄山要么与他们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反问他们一些有的没的,连长安平康坊里的名妓身上白不白这种问题,他都能问得出口!尤其是对张九龄,安禄山充满了针对与攻击,就好像是在……故意惹怒张九龄一般。 他不止一次地劝道:“你这可是犯了死罪,不说态度良好以求宽大处理,竟然还如此桀骜不驯,放浪形骸,难道我等的审讯只是走个过场?” 却听安禄山反问道:“难道不是?” “你……太过分了!” “最终能决定我生死的,只有大唐天子,你们做宰相的,不也是替天子办事的么?” 裴耀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道,难不成是因为张九龄之前得罪了张守珪,这安禄山根本就是张守珪派来故意气张九龄的?不至于这么拿手下的性命开玩笑吧? 却见张九龄依然静静地望着安禄山张牙舞爪,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但裴耀卿仍是发现了,张九龄藏于袖中的手,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盛唐绝唱 【第21章·陷之死地然后生】② 出了大狱,裴耀卿忍不住道:“这厮实在欺人太甚,绝对不能放过他!” 便见张九龄淡淡地整了整衣衫,又捋了捋胡须,道:“此乃国事,无关私欲,一切秉公处理,不可着了他的道。” 其实甫一听李林甫让自己这么干的时候,安禄山是拒绝的,因为他惜命。即便在李林甫说服他之后,他在大狱中真那么做的时候,心里也是忐忑多于踏实的,所以他在还没见到李隆基的情况下,就说了无数有关李隆基的好话,希望有人可以传出去,最好直接传到李隆基的耳朵里。 命运确实十分眷顾安禄山,让他心想事成——张九龄和裴耀卿审讯他的时候,李隆基因为过分好奇,悄悄派了萧江沅前去旁听,当时萧江沅就躲在隔壁。 得知安禄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神人,李隆基更想见见他了。 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除了张九龄和李林甫之外,裴耀卿及常参官们纷纷露出了些许鄙夷之色,萧江沅微微皱起了眉心——安禄山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这也算是一种不凡的能力了。都是阿谀奉承,朝臣们不也给天子上过尊号,还把天子的生日设为千秋节,只不过比起安禄山要含蓄多了。可仅凭如此,朝臣们就这样鄙视他,未免有些五十步笑百步。 萧江沅这是同为臣子,有感而发,李隆基身为君主,并不管那些。他知道安禄山是以退为进,也还是听得甚是开心,却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便道:“张相公以为如何?” 张九龄拱手道:“春秋时期齐国有司马穰苴,为将时以齐王宠臣庄贾为监军,庄贾只是误了时辰,便被司马穰苴斩首示众;又有孙武为吴王练兵,以宫女为例,其中吴王两位爱妾身居首位,却连同众宫女一起无视军规,嬉笑如常,亦被孙武斩首。宠臣如何,爱妾又如何?军令如山,怎可轻恕?” 安禄山暗自翻了个白眼——不饶就不饶,说那么多废话。 李隆基虽然早就知道张九龄会怎么回复,可当他真的听完,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安将军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往日也有军功在身,如今不过出了一次错,哪能就这么处死。张将军培养一个将领出来也不容易不是?” 张守珪忙接下话头:“圣人所言甚是!臣也是觉得此人难得,才如此看重他,他打了败仗,臣也痛心不已。军法固然如山,可古往今来,也不乏有戴罪立功之辈,安将军精通六国语言及东北各处的风土民俗,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还望圣人看在他往日有功的份上,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安禄山也忙道:“罪臣不论今生还是来世,都愿意为皇帝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张九龄道:“安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 律法可是李林甫负责修订的,听张九龄提到了法度,李林甫立即站了出来:“虽有法不容情一说,也有法外容情一说,法理情理兼顾,方是好的法度。臣以为,圣人守法,诛杀罪犯也可,圣人爱才,施以隆恩也无不可,只看此人是否值得。安将军人就在此处,圣人看他如何?” 李隆基笑道:“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张相公以为呢?” 张九龄跪下道:“臣观此人貌有反相,此时若不杀之,日后必为后患!” 安禄山心下一惊,慌道:“张相公说得好生吓人,罪臣不过一个小小的讨击使,哪里来的胆量与能力,竟能有造反之心?莫不是所有张相公看不惯的人,都貌有反相?” 李林甫和张守珪相视一眼,两人也都没有想到,张九龄竟能吐出这样一句话出来,还好安禄山反应快。 李隆基见张九龄为了杀安禄山,如此地不择手段,还口出狂言,方才的高兴去了大半:“张爱卿勿以王衍自比,安将军也不是石勒。我都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了,此等小事,难道还会失误?” 西晋大臣王衍曾偶遇胡人石勒,也是觉得石勒面相不凡,恐为天下大患,可等他派人去抓石勒的时候,石勒已经离开。而最终,石勒确实杀了王衍,还建立了赵国。 李隆基用典故反驳典故,终于将安禄山一事敲定:军法不可违,所以将安禄山免职,但此人既是忠良能人,便让他以普通士卒的身份,留待日后戴罪立功。 张九龄又想说什么,却被走到面前的萧江沅拦住了: “此事到此为止,张相公不宜多言。” 安禄山终于把命搏了回来,这才注意到萧江沅。他随即想起了李林甫最后与他说的一段话—— “你尤其要注意一个人,便是天子身边的那位萧将军。此人,你绝对不能得罪,要时时刻刻以礼相待,最好你待她甚为恭敬之时,让圣人也看到,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安禄山本来不以为然,此刻才发觉萧江沅此人对于天子来说,确实是个不太一般的存在。能在天子身边自由来去和讲话,天子丝毫不干预,也不生气,就连张九龄都买她的账,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事情既已决定,李隆基便马上令人给安禄山松绑,同时给张九龄等常参官们下了逐客令。萧江沅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等再回到殿内时,安禄山已经坐到了李隆基左下首,张守珪则为右下首。 难道……这个安禄山就那样得她家阿郎喜欢?萧江沅也忍不住仔细观察起来。只见他看似又傻又愣,对李隆基是感恩戴德,总能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听他所言,他父亲是粟特人,母亲曾为突厥的女祭司,少年时做过互市的牙郎,所以口齿伶俐,还具有方才张守珪提过的两种能力。而他原本的名字并不是安禄山,而是谐音的“轧荦山”。 “‘轧荦山’是粟特商旅的保护神,也是拜火教的战神,臣的母亲给臣取了这个名字,便是希望臣能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英雄,像战神一样的英雄!可是臣是大唐子民,就该有大唐的名字,所以臣在投军的时候,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 “都是好名字。”李隆基听得有滋有味,朗然笑道,“我便看着你,有朝一日成为我大唐的战神!” 这话的份量就重了。张守珪立即起身跪下,郑重伏拜,见安禄山又愣神了,脚又踢不到,便只好咳了又咳,可安禄山还是不为所动。 ——安禄山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今日的目标是保住这条命,可从来没想过,还能与天子有一番这样接近的交谈。而他这个理想,此前并不是没对其他人讲过,可没有人相信他,还取笑于他。李隆基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么,为何便能这样相信,又如此地当真? 他不能再把李隆基单纯地当作救命恩人来看待了。 李隆基让张守珪赶紧起来,然后起身走到安禄山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安禄山的肩:“希望你下次入京来见我的时候,不再这般灰头土脸,到时我必然让你好好见识一下,长安的模样。” 安禄山的双眼,立时充满了对于繁华的狂热与渴望。 等张守珪和安禄山也退下了之后,萧江沅才淡淡地道:“不过装傻充愣而已,大家也能这么高兴?” “难道我看不出来,他那多是装出来的?” “那……” “那我听着也开心。”李隆基摊了摊手,“他若是真傻,怎么会被张将军看重?必是大智若愚之辈。他跟其他臣子还不一样,他愿意装疯卖傻来哄我开心,哪怕为人所不齿,这个你能做到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那不就是了?”李隆基轻笑了一声,“朝臣们也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我不偏袒他偏袒谁?” 刚回到中书门下门口,张九龄就站住了脚,转头看向了李林甫。从方才李林甫的反应,他就已经知道,安禄山一事必与李林甫关系匪浅。 李林甫一见到张九龄平淡无波的眼神,就知道自己露馅了。见张九龄凝视着自己,久久无言,李林甫赔着笑脸凑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道:“张相公可是有什么示下?下官洗耳恭听。” 便见张九龄定定地看了自己一眼,似低叹了一声,便抬步进了中书门下。 待裴耀卿也拂袖进去,李林甫才直起腰来,长舒了一口气。 安禄山的事刚一结束,东都闹鬼一事就又重提了起来。 自从传闻闹鬼以来,李隆基就没睡过几个好觉,紧接着又是太子又是安禄山,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任凭萧江沅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李隆基执意要回长安,自然仍是遭到了张九龄等人的反对,理由还是之前的那个,不能误了农忙。这一次机会,李林甫更不能放过了。朝会之后,他故意走得慢了些,腿也瘸了些,果然引起了李隆基的注意。 盛唐绝唱听书 【第22章·草木何求美人折】① 这李林甫明摆着学姚崇有话要说,李隆基自然得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听李林甫道:“长安也好,洛阳也罢,不过就是圣人在东西二地的两处家园,圣人想去哪儿住,就去哪住,谁能管得着,谁又能管得了?” “可眼下不是农忙……” “圣人乃是大唐天子,想做什么还用得着顾虑时间么?再者说,世事皆有解决的办法,圣人若真想回长安,今日收拾行李,明日启程便是,沿途农忙影响便影响了,只要圣人把他们的赋税免了,以作补偿,这不就可以了?” 李隆基一听,深以为然,当即便同意了李林甫的建议,并让萧江沅着手去办。 萧江沅忍不住多看了李林甫几眼,见他堆着笑容,朝自己拱手致礼,她侧身一避,颔首回礼,便随李隆基款款离去。 当晚,萧江沅看到了一道来自新任河西节度使的奏疏,翻阅过后,急忙送到了李隆基面前。 “什么内容,至于你这么心急……”李隆基一边说一边定睛一看,当即喜出望外,“这些节度使总是说钱不够用,可看看人家朔方节度使,调任朔方之前,任河西节度使时,把河西治理得井井有条,粮食布帛堆了满仓,数年用之不尽,兵器也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新的一样,此人这是有宰辅之才啊,当赏!” 朔方节度使牛仙客,调任之前是河西节度使。新任河西节度使抵达河西之后,见粮仓和军器库如此壮观,大感佩服之余立即便给李隆基写了奏疏,赞赏牛仙客之能。 “能为大家省钱生钱的臣子,总是为大家尤为器重,只是大家莫不是忘了,张相公担心大家过于重视边功,可是死死地压着边将的军功。朔方节度使已是位高权重,大家若要赏,还能赏些什么呢,到时张相公恐怕不会同意。” 萧江沅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李隆基也心知这点,想了想,便道:“那我这次就不赏他入相了,让他回到长安,担任尚书一职。要知道,他这份功绩,可要比当初张将军的军功更为突出,我还退了一步,张相公这回不会不同意了吧?” 张九龄这次,还真就又没同意。 李隆基再次退而求其次:“尚书不行的话……那我给他加些实封?” 早年因为卢怀慎贫苦终老一事,李隆基感怀颇多,此后便为每一位宰相,都赐下了三百实封。这样一来,宰相们除了俸禄之外,又有了封户的税收作为收入,生活便富裕了一些。不仅宰相,李隆基为有功之臣也会赐下实封作为奖励,在他看来,牛仙客只获实封都委屈了,还不是因为他尊重宰相,也尊重张九龄? 这个时候,张九龄就该也退一步,咱们君臣还能各自安好,否则…… “实封是用来赏赐有功之臣的。充实粮仓也好,修备兵器也罢,都是边将份内之事,何须奖赏?圣人若真是觉得朔方节度使做得好,赏赐一些金钱绢帛无可厚非,若是加实封,臣以为不妥。” 萧江沅闻言,暗自摇了摇头,便见李隆基气得脸色铁青,当即翻脸,宣布退朝。 今日可是大朝会啊,文武百官都在呢,张相公如此不给她家阿郎留余地,恐怕这宰相之位不长久了。她正想着,便见李林甫故技重施,又一瘸一拐地留了下来,对李隆基道: “朔方节度使牛仙客,这可是个人才,臣以为别说是尚书,就连宰相也做得。圣人是一国之君,不用事事都听张相公的,他就是个迂腐的书生,圣人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萧江沅眼见着她家阿郎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听完李林甫的话,又重拾了信心,一时不知该是喜是悲。 李林甫已经不再掩饰自己要与张九龄一争高下的目的了,恐怕东都闹鬼一事,也与他有些关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夺得首席宰相之位,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江沅早先帮助他的时候,为的不也是这个么?只有李林甫真正掌握了宰相的绝对权力,那么她的地位和权力,才会有相应的保障,不是么? 可萧江沅还是犹豫,因为她清楚,张九龄是一代贤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好,也为了她家阿郎好。 次日夜晚,萧江沅回了尚善坊。 听萧江沅说起了张九龄和李林甫之争,吕云娘虽然听不大懂,但就好比看了个话本子,总想知道结局一样,她见萧江沅停了下来,便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其实就是今日的事。”萧江沅一边回忆一边叹道,“圣人非要给牛节度使加实封,张相公自然还是反对,圣人一气之下,竟然问张相公:‘难道这天下什么事,我都非要听你的才行么?’” 吕云娘惊道:“圣人这可真是盛怒了。” 萧江沅点点头:“当时殿里跪了一片,连我都感觉到了那股压抑的气氛,其他人都伏拜在地,唯独张相公直愣愣地跪着,同圣人说:‘圣人既任臣为宰辅,臣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圣人当时好像想起了张相公曾经提过牛节度使小吏出身,不堪为尚书,也不知是真的气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故意为之,他当时冷笑了一下,说:‘你说牛仙客出身不好,你又是哪里的门第?’” 张九龄出身岭南寒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所谓岭南,边远贫苦之地,流放的罪犯多是送去了那里,在大唐子民的眼中,那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英雄不问出身,张九龄毕竟进士及第,还是当代的文人领袖,更是李隆基亲自任命的大唐首席宰辅,谁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中伤张九龄的竟会是李隆基本人。 “圣人这不是侮辱人嘛!”连吕云娘都明白这个道理。 萧江沅眉心微蹙:“张相公往日里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好像谁都没见过,他的情绪也会有波动,但是当时,我看到了。圣人话音刚落,张相公就抬起了头,睁大了双眼,定定地望着圣人,那目光中……有不敢置信,有沉痛悲愤,当我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他就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看来圣人是把张相公的心给伤透了。你快说,张相公是怎么回答的?” “张相公说:‘臣本岭南草民,的确不如牛节度使出身中原。但臣多年以来,出入朝廷,执掌制诰,是圣人亲自制授的中书令,牛节度使再如何能力超群,依然是个不通文墨的边疆小吏,如何能与臣相比?’” “说得好!” “圣人怒极,君臣之间又是不欢而散。刚刚散朝,李相公又说话了:‘有才之人,何必非要满腹经纶?天子用人,何必非要聆听他人之见?’” “这个李哥奴能不能少说两句……” “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依我看,此事大局已定。” 不出萧江沅所料,几日过后,李隆基便赐牛仙客为陇西县公,实封三百户。 裴耀卿虽也不甘心,但还是拉着张九龄劝道:“圣人已经不是年轻天子了,便是平日顺着他一些又能如何?保住自己,才能继续与哥奴那个小人分庭抗礼,进而继续为大唐做事,为圣人进谏啊!” “裴相公说得正是。” 张九龄和裴耀卿闻言转头一看,竟是萧江沅含笑前来。 萧江沅终究还是被张九龄望着李隆基那个眼神刺痛了,仿佛他的今日,也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来日一般。她最终决定,就算两边都不帮,也要为李隆基和张九龄缓和一下关系。在她劝说之后,张九龄便在丝帛上写了一首诗,请萧江沅转交给李林甫—— 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萧江沅直接将李林甫请进了自己的宅邸。 “这就是传闻中春香坊的烈酒?”李林甫一边品酒一边看诗,笑道:“自比燕子,而将下官说成是鹰隼,下官哪有那么厉害,张相公这是多虑了。” “萧某也希望,张相公只是多虑。”萧江沅说着,亲自给李林甫斟了一杯,“既然都是朝臣,又都是宰相,同心为公,何必争执不休?” 李林甫的目光落在萧江沅的手上,挑眉道:“张相公什么时候开始,也能指使得动萧将军了?” “举手之劳而已。”萧江沅不卑不亢,一语双关地道。 “这该不会……是萧将军对下官的警告吧?” “李相公何不以为,这是圣人的意思呢?”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主动狐假虎威。 “若真是圣人的意思,就不会有这首诗了。”李林甫说着晃了晃手中泛着墨香的丝帛,“也罢,下官可以答应萧将军一次,暂且放张相公一马,但若是日后张相公自己有了遗漏,让下官有了可乘之机,可就别怪下官把握机遇了。” “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是张相公命中注定。萧某已经全了一次自己的心意,不会再多做什么了。”萧江沅说完,敬了李林甫一杯。 只可惜时也命也,张九龄注定斗不过李林甫。他本身并无什么,问题出在他的好友及下属严挺之身上。 盛唐绝唱 【第22章·草木何求美人折】② 这一次,李林甫还真没主动招惹。 朝中六部侍郎有所空缺,张九龄和李林甫各推荐了一人,张九龄举荐的是严挺之,李林甫举荐之人名叫萧炅。 一日,朝中同僚家有喜事,严挺之和萧炅纷纷前去送礼。萧炅错把《礼记》中的“伏腊”念成了“伏猎”,被严挺之大肆取笑了一番。而后严挺之还将此事告知给了张九龄:“咱们朝中已经有一位‘弄獐相公’了,难道还要再来一个‘伏猎侍郎’?” 张九龄觉得有理,便将萧炅贬到地方当刺史去了。偏偏与此同时,有一位姓王的刺史被告发贪污,严挺之竟然为之奔走不停,十分尽心,还让李林甫抓到了把柄。 机不可失,李林甫转头就将此事上达了天听,说完还一脸无辜地看着萧江沅——你看,这就是命,我也没有办法。 见李林甫盯着萧江沅瞧,萧江沅还一副无奈的模样,李隆基微微皱起了眉心。 萧江沅想了想,奇怪道:“严侍郎与王刺史非亲非故,怎么会……” 李林甫笑道:“萧将军有所不知,这位王刺史的妻室不是别人,正是严侍郎的前妻。” 萧江沅:“……” “看不出来,严侍郎还挺长情,可惜用错了地方。”李隆基的目光在萧江沅和李林甫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语气有些怪异起来,“将军出去看看,张相公怎的还没过来。” “大家不是刚着人去宣么?”萧江沅发觉了李隆基的不对劲,却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让你去就快去……” 萧江沅只得应声起身,往殿外走去。她发觉了李隆基的不对劲,却有点想不通,难道严挺之的事情,就那么让他生气? 李林甫同为男人,也作为旁观者,对李隆基情绪上的捕捉,就要比萧江沅精准多了。他忍不住浑身一抖——早在太平公主还在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有关李隆基和萧江沅的暧昧传闻,他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那些传言要么是太平公主放出来中伤李隆基的,要么是李隆基放出来引开众人注意力的,其中的内容多半是假,作不得真。他后来渐入官场,逐步了解李隆基,就更不觉得李隆基会喜欢男人了。 可今日一看,李林甫不确定了。他只不过跟萧江沅有了那么一点眼神上的交流,李隆基便有些看不惯了,还特意支开萧江沅。他可不信李隆基这是着急见到张九龄——张九龄对于李隆基来说,已经是一个将罢未罢的宰相了,只看什么时候,张九龄踩到李隆基的底线——李隆基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他少看两眼萧江沅。 他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终于获得李隆基打从心底里的器重和宠信,可不能为了一个萧江沅马失前蹄。等萧江沅引领张九龄入殿的时候,他低着头,干脆连张九龄也不看了。 听闻了严挺之一事,张九龄虽也皱了皱眉,但仍是道:“此事颇为匪夷所思。既是前妻,便说明严侍郎与王家娘子早无干系,与王刺史就更没有交情了,严侍郎又怎么会为了王家娘子,帮王刺史开脱罪责?”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九龄一眼:“张爱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严侍郎徇私案,你到底怎么看?” 张九龄深吸一口气,叹道:“倘若真有私情,当初便不会和离;既已没有私情,便谈不上是徇私。” 李隆基双眼一眯,冷冷地道:“虽离……乃复有私。” 这哪里是在说严挺之与他的前妻?分明就是在指责张九龄与严挺之有私。 一个普通的刺史贪污案经此一番,不仅变成了严挺之徇私案,更被李隆基引申为张九龄结党案。第二日任凭朝堂争论无数,裴耀卿说破了嘴皮子,也还是没能撼动李隆基的决心。他终究还是罢免了张九龄的宰相之职,任他为尚书左丞,同时让李林甫接任中书令一职。 张九龄刚刚谢恩,李隆基又改任裴耀卿为尚书右丞,擢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统御门下省诸事。 张裴二人的时代就这样成为了过去,而李林甫的时代,终于到来。 在萧江沅看来,这两封拜相的制书就像是两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九龄的脸上,可张九龄竟然不悲不怒,接受得淡定而坦然。这让她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唾面自干。 退朝之后,她亲自将张九龄送到了殿外,便听张九龄道:“真是惭愧,张某原本是极为反对宦官干政的,但若是萧将军,张某倒更为放心了。” “张左丞过奖了。”萧江沅施礼告别,“萧某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将军请留步。”张九龄郑重地朝萧江沅拱了拱手,低声道,“张某虽不再是宰相,但有一事,仍想托付于萧将军——保住太子。” “张左丞何出此言?” “张某若不在相位,太子危矣,其中缘由,难道萧将军不清楚?此事颇不好做,萧将军若是答应,张某此生感激不尽,若不答应……”张九龄有些茫然地顿了顿,忽而摇头失笑,“其实也没什么,或许这便是命。” 萧江沅犹豫了一下,终是道:“萧某只能说,在太子无错的前提下,萧某可以为他求情,成功与否萧某无法保证,但若……” “但若太子果真大逆不道,便请萧将军亲自捉拿看管,请圣人务必依法处置,莫予私刑,在定罪之前……也千万别让人伤了太子的性命。” 萧江沅心下凛然地回到李隆基身边,刚一站定,就发觉了李隆基的不对劲。 从昨日开始,他就是这样别扭了。她起初以为,这是因为罢免张九龄一事虽是他之决议,却并不妨碍他为张九龄惋惜,可今日大局已定,他怎的还是那副对她爱答不理的模样? 仔细想想,他这个样子,是从昨日李林甫觐见之后才开始的,莫不是此事与李林甫有关? 待李隆基睡上了午觉,萧江沅便去中书门下,拦住了办公结束将要回家的李林甫,却见李林甫对自己闪闪躲躲,连直视都不肯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提前约好了?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惹人厌恶?”萧江沅看似脾气好,但并不是没脾气。在已经相熟的李林甫面前,她也懒得再装模作样,便直接伸臂,拦在了李林甫面前。 新官上任第一日就撞上这么尊瘟神,李林甫也很头痛。见萧江沅态度强硬,像是兴师问罪,李林甫叹道:“萧将军不会以为,此事是哥奴之过吧?” 李林甫实在是不想与这等天子秘事有任何的牵扯,可是他若不说清楚,想必萧江沅不会放过他,便只好冲萧江沅耳语了一番,而后道:“哥奴言尽于此,说完便都忘了。” 等萧江沅回到李隆基寝殿时,李隆基已经睡醒了。他本来坐在卧榻边上,抬手揉着额头,见到萧江沅回来,便僵硬地挪了挪,让自己面向了别的方向。 萧江沅让其他人都退下,坐到李隆基面向的那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下意识的应答,李隆基本还不想理萧江沅,可身体反应太快,他忙又转身,背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凝视着李隆基的侧脸:“为什么大家坐拥六宫,左拥右抱,从不允许妃嫔嫉妒生事,而臣不过是与朝臣在公事上有所交流,却要承受大家的不满?” “我什么时候左拥右抱了?”李隆基立即反驳道,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太对,“我哪次临幸不是只找一个?”呸呸呸,这样说也不对,李隆基咬咬牙,又道,“我哪里是对你不满?” 萧江沅疑惑地歪头,听李隆基的声音由强转弱: “我分明是……对那些看着你的男人不满。” 萧江沅缓缓地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原来李林甫说得并不对,她家阿郎根本不是在吃醋,也并非不喜欢她与其他男子有过多的接触,她家阿郎分明是在气李林甫等人,根本就没有生她的气。 “……难道你看到我与其他女子亲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李隆基问道。 “似乎有过。” 李隆基转回身:“那你是不是看到那些女子就觉得烦?” “她们与臣无仇无怨,臣为什么会烦她们?”萧江沅摇了摇头,“臣只是大家的臣子,而妃嫔是大家的家室,臣没有权力也没有立场心烦讨厌。” “想要权力和立场那还不简单,你方才不是已经以妃嫔自比了?” 萧江沅本想否认,脱口而出的却是:“大家不是不喜欢妃嫔妒忌么?” 李隆基忽然扬眉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若是做了妃嫔,便会为我妒忌了?” 最让李隆基惊喜的是,虽然结果都是拒绝,可这还是第一次,萧江沅没有在第一时间便急着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不那么排斥了? 一向头脑清晰口齿伶俐的萧江沅,此刻却越说越糊涂。他们怎么就……说到这里来了?她只得道:“臣没有这样说过。” “你没有这样说,可不代表你没有这个意思。”李隆基逐渐逼近萧江沅,见她动身便要站起,忙伸手将她拉回,随即揽住她的肩膀,转身一倾,便将她压到了他的卧榻之上。 盛唐绝唱听书 【第23章·薄情却是多绝情】① 李隆基以为萧江沅会意外,会不安,甚至有几分惊慌和挣扎,结果她只是眼睛睁大了一点,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就恢复了往日神色。她就那样淡淡地,看着身上俯视着自己的男人,久久不语,反倒把李隆基看得忐忑了起来。 可情已动,哪里能说收便收。萧江沅固然不解风情,那也是因为不了解不是?而能引她去了解去感受的人,这天底下只有他一个。 他当即便想固执地吻下去,然而一对上萧江沅的目光,便又莫名地迟疑起来。 好吧,他承认,他就是不敢。 可让他就这么起身,他又觉得不甘心,正好这时,殿外有人道:“启圣人,牛内侍求见。” 李隆基顺势松手起身:“你们都进来吧。” 萧江沅立即从卧榻上弹了起来,挺直站好,便见门开,牛仙童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冲李隆基行礼道:“圣人万福,惠妃有请。” 这一次萧江沅没有跟过去,而是留在寝殿中自己的处所,处理返回长安一事。李隆基刚走,静忠就来到了她身边。 自从王毛仲死后,静忠仿佛成熟长大了不少,萧江沅肯定之余,便将手里的一些事转交由静忠总领了,比如与返回长安有关的许多细致与繁琐。静忠比她想得要更心细,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日他便是来告诉她,一切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萧江沅点点头:“今日以后,闲厩使一职也由你来领吧。” 静忠微怔了一下,道:“徒儿必不负师父所托。” 他固然是为了闲厩使曾经是王毛仲的职位之一,情绪上有了些许波动,但更多的则是因为看清了师父今日的模样。 真是奇怪,师父向来干净整洁,今日怎的鬓发微乱,而且……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若是平日里,他有什么做得好了,师父都会给他一个浅笑,与寻常淡然又敷衍的那种全然不同的浅笑,可是今日只有一个看似奖励、实则补偿的任命,聊胜于无而已。 他忽地想起,李隆基方才是去了武惠妃那里,又看了眼师父耳边微乱的发丝,便觉胸口一闷。他当即便拉着萧江沅走到镜子前:“师父头发乱了,徒儿帮师父重新梳一次吧。” 静忠从掖庭出来之后,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帮萧江沅梳头。他当时还没有任何的绮念,一心尊崇而敬重,直到后来,他看到了于他而言永生难忘的那一幕,洞悉了萧江沅的秘密。而等萧江沅搬去和李隆基一起住之后,他就再没为她梳过头。 他以为萧江沅会像儿时那样,顺势坐下,任他的双手在她的发丝间摆布,却见她不着痕迹地挣脱了自己的手。 “不用了,我自己来。”萧江沅刚想将幞头摘下,把长发放下来,见静忠的手仍停在半空中,道,“你该去闲厩点卯了。” 静忠忙低下头,躬身拱手:“是,徒儿告退。” 萧江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见他步步生风,一如他儿时生气时的模样。他又为什么会生气呢?她忽然想起了吕云娘曾与自己说过,静忠待自己,并非徒儿待师父一般,而是和李隆基类似。她当时虽听进去了,却并没当真。 直到今日,她才有了那么一点清晰的感觉。 她的思绪只在这上头停留了一瞬,便转到了别处。 次日,她便以纵容牛贵儿贿赂朝臣之罪,把牛仙童杖责二十,然后赶去了出征在外的杨思勖身边,让他戴罪立功。这立不立功,自然是杨思勖说了算,而立功之后能不能回宫,则是她说了算的。她是想让牛仙童有生之年最好都别回来,而这落到杨思勖的脑子里,就变成了一个字:死。 至于牛贵儿,早在事发当日,就被李隆基勒令杖责八十,赶出宫廷了。 当牛仙童哭号着被人拖走之后,咸宜公主忧道:“他们说是阿翁下的命令,可阿翁那般周到的人,怎么会这般不顾阿娘的脸面,直接便把人拖走?怕不是……” “怕不是你阿耶的意思,对么?”武惠妃就镇定得多了,“杖责过后,派人去给他送些上好的伤药,尽力别让他留下病根。对了,牛贵儿及他的亲眷,都安置好了么?” 咸宜公主道:“驸马派人去给他们送了一些财帛,还将他们送回家乡,至于牛贵儿,受伤颇重,怕是此生残疾了。” “至少活了下来。好歹主仆一场,也不枉费我们的一番心意。” “阿娘这样做,就不怕让阿耶以为,您是在与他作对么?” “你还是不够了解你阿耶,既已罚过,他就不会再管,反而是那些没罚成的,他才会耿耿于怀。” “阿娘是说……太子?” 武惠妃叹道:“看来回到长安之后,有些事得抓紧办了。” 这是李隆基此生最后一次东都就食,此番回到长安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东都洛阳。 李隆基等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距离元日过年不剩几日了。整个长安都为了新的一年而忙碌了起来,唯独东宫,直到二月花开,始终冷冷清清,就连元日大朝会,李隆基都没让太子李瑛出席。 历经两度废而不废,又被锁在洛阳的东宫里足足半个月,太子李瑛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他知道自己早晚都会被废,并非他说什么或做什么,便能挽回。他也一直都知道,身边有父亲的眼线,但既然怎样都没用了,他又何必拘束着生活? 他开始不管不顾,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他依然与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混在一起,喝酒醉话。以前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亲自去西市南市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如今想来甚是可笑。品官尚不入市,他堂堂一国储君,想要喝酒,吩咐人去买便是,可他想要自在地喘一口气,说几句话,却没有人能够代劳。 他是真的严格地执行过赵丽妃遗命的,隐忍一切只求自保,可阿耶实在太过多虑,连太子卫兵都不肯交由他自己来掌握。他这个太子做了二十一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这千百个日子纷沓而过,于他而言究竟有什么意思? 他连当初那个愚蠢的节愍皇太子李重俊都不如!李重俊好歹有胆量,想过做过,虽然失败了,至少得一次痛快,可他呢?不敢想不敢做,懦夫一个!就算想做,也无兵可用,从一开始就是输。 听太子说得这般心灰意冷,两王既是感同身受,又是不甘。鄂王李瑶道:“殿下切莫灰心,就算我们没有兵,也不代表我们对付不了他们!” “是啊,殿下可知,我们近日发现了什么?”光王李琚说着给鄂王李瑶使了个眼色,让他与自己一起,凑到太子李瑛面前,而后耳语了一番。 太子李瑛眉心微蹙:“当真?” 鄂王李瑶道:“八郎发现此事之后,我便派人去打探了一番,这才确定,此事是真。” 太子李瑛惊怒道:“他们竟然……” 光王李琚道:“他们真敢动手才好,这便是我们反败为胜的机会!到时候我去把其他兄弟也都找来,这宫里面被武惠妃夺了宠爱的妃嫔还少么,其他兄弟又何尝不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次他们犯下此等大错,我们兄弟再齐心协力一同上奏,阿耶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把国法和我们这么多儿子都置之不顾吗?” 太子李瑛想,他总要做点什么,便恨恨地道:“捉贼拿赃。” 鄂王李瑶道:“殿下放心,他们自然需要时间准备,可他们不知,他们的所有动作,都已经暴露在我们眼下了。” 转眼便到了芳菲四月,三皇子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太子李瑛坐镇东宫,正候着两位兄弟的好消息,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萧江沅和一队内飞龙兵。 勤政务本楼里,李隆基高坐御座之上,下首坐着武惠妃和寿王,殿内则跪着太子、鄂王与光王三人。坐着的人光鲜而整洁,跪着的人则晦暗而狼狈。 殿内灯火不同往日地明亮,是李隆基亲自下的命令,他想看清楚这三个儿子不忠不孝不悌的嘴脸,一个表情都不想放过。 太子李瑛尚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路之上,萧江沅什么都不肯透露,只叹不语,如今父亲竟还用那种灼灼的眼神,狠狠地看着自己,难道世间黑白竟然颠倒到了这种地步,他们分明是为国为父尽忠尽孝,为何也要被如此对待? 太子李瑛已经绝望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言,鄂王和光王则仍是不肯罢休,声声冤枉凄厉而不止,终被李隆基怒喝打断:“你们入夜不知宵禁,带着家仆去包围十八郎的宅院,这是众将士亲眼所见!哪里来的冤枉?!你们兵器是哪里来的?” “阿耶,兵器不是我们的,是寿王宅里的!” “胡说八道!众将士分明亲眼看见,他们人手拿着一件兵器,若是寿王宅的,怎会在你们手里?” 盛唐绝唱 【第23章·薄情却是多绝情】② 鄂王和光王顿时语结。他们真的没带兵器,更不敢私造,他们还想抓住寿王这个活口,还带到父亲面前对质呢。哪成想到了寿王宅之后,在门口便看到了这些兵器,他们想着既然要抓人,手里没些家伙不成,这才拿了起来。谁知他们刚冲进宅院,为了搜捕寿王而弄出了不小的声响,就被金吾卫包围了,而寿王宅里安安静静,根本就没人。 他们正觉得奇怪,就被绑缚来了勤政务本楼。 眼见这一点已经解释不清,鄂王急道:“阿耶明鉴啊!儿去寿王宅,并非意图不轨,而是因为儿这两个月发现,寿王意图谋反!” 武惠妃和寿王立即起身跪倒在地。武惠妃道:“谋反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妾不知与鄂王竟有如此深仇大恨,要被这般诛心诬蔑,还望圣人明察!” 李隆基看向寿王,见他低着头不说话,愈发觉得心疼。还好今日寿王夫妇来了宫里居住,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来,看着殿内三子,便更觉得愤怒:“你倒是跟我说说,十八郎跟你们一样,手无一兵一卒,如何谋反?” 鄂王道:“阿耶恐怕还不知道吧,萧将军已经被武惠妃拉拢,她的内飞龙兵便是寿王谋反的兵马!” “放肆!”李隆基气得抄起手边的茶盏便掷了下去,直直地砸在了鄂王额边,犹觉不够,竟还起身,便要往三子面前走去,却被萧江沅拦了下来。 萧江沅一直默默地听着,不想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了武惠妃一眼,又看了看殿内跪着的三子,叹道:“圣人,让鄂王把话说完。” 李隆基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鄂王额边已经流下了鲜血,他却丝毫不敢顾:“两个月前,八郎在城中发现了牛仙童的踪迹。谁都知道,牛仙童早在年前,便被萧将军派去了杨大将军那里戴罪立功,尚未有恩旨让他返回,他是怎么回到了长安,更频繁出入寿王宅院?他还常去萧将军的宅邸徘徊,与萧将军家的家仆说话。这足以证明,所谓戴罪立功不过是个苦肉计,牛仙童就是武惠妃、寿王与萧将军之间的牵引,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光王补充道:“后来,五哥与儿都往寿王宅派了眼线,竟然探知到,寿王不甘于太子两番危机而未能被废,竟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起玄武门之变,逼阿耶退位,直接让他做皇帝!儿也不曾想到,往日里安安静静的十八弟,竟然会有如此浪子野心!儿本想与太子和五哥一同,将此事禀告阿耶,可又怕口说无凭,便想着人赃并获,待探知了寿王打算今夜动手之后,才有了今夜之事,请阿耶明鉴!” “你们也知道口说无凭?”李隆基怒极反笑,“你们方才所言的这些,可是眼线亲耳听寿王说的?” 鄂王道:“虽未曾听寿王亲口说,但是他宅中的幕僚所言!” “你们怎知那是十八郎的幕僚?说不定,那不过是个乐师。” 鄂王不明白父亲怎会突然这么说,便道:“若只是乐师,怎么会说出那般大逆不道之言?!” “是啊,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若非从你这里听到,我也想不到呢。”李隆基讽然道,“所以今夜,你们是去寿王宅平叛的?” 鄂王和光王齐声道:“正是!” “你们可知,我们所知的事情是什么样的?”李隆基说着给萧江沅使了个眼色,让她亲口来说。 萧江沅便上前几步,娓娓道来:“牛仙童确实无诏而返,罪上加罪,是因为杨大将军治军之严,声名在外,他心怀恐惧,便半路逃了回来。他希望寿王为他求情,也希望臣能饶恕他,而他又不敢进宫自投罗网,所以才有了光王看到的那些。而寿王宅中,确实从无幕僚,只有惠妃为寿王妃请来的龟兹乐师。 “其龟兹乐师的身份,圣人已经亲自验证过了。臣也派人审问了与寿王宅相邻的两家亲王宅院的奴仆,确实从未见有文人武者、僧人道士什么的,出入过寿王宅,而那些龟兹乐师平日里除了与寿王妃研习歌舞,便无其他动作,至于言谈……他们只会说一些简单的长安官话。 “数日之前,圣人与臣自惠妃处听说,这两个月,两位大王总派人去监视寿王宅,恐意图谋害寿王。圣人本还不信,但为了让惠妃安心,便派了一队金吾卫着重巡逻十王宅附近,一旦有风吹草动,即率先赶往寿王宅,却不想今夜真的等到了两位大王。” 其实李隆基不仅做了这些。听说寿王已经放还了宅中奴仆丫鬟归家,心知儿子良善,恐防家中不安全,不想伤及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可这样一来,寿王也未免太委屈了,他便让儿子今日携妻入宫,居住一段日子,同时让萧江沅派人,把龟兹乐师请去梨园居住。不想寿王才刚入宫没多久,寿王宅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萧江沅继续道:“不仅如此,臣奉圣人之命,方才已经派人搜了东宫和两位大王的宅邸,竟然在东宫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封奏疏。上面列数了惠妃与寿王的多项罪责,最终都指向了‘谋反’二字,而奏疏上最为精彩的地方,乃是落款处。那里,有上至太子下至诸王的十数个私印。” 殿内诸人,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李隆基越听越生气:“你们今夜敢于动手,也算是有几分胆量,但事情败露之后,竟然敢做而不敢当,还反咬一口,攀诬惠妃与十八郎,连萧将军都不放过?既毫无悔改之意,又不孝不悌,你们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你怎还配做我大唐的储君,你们又怎配做我大唐的亲王?!” 太子李瑛已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鄂王李瑶则怔愣着,唯独光王想到了什么,忙膝行往前,抱住李隆基的腿:“儿知道了!是武惠妃!是她在陷害儿等!她既然知道我们派人去了寿王宅,便故意使人在儿等的眼线面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让儿等以为寿王要谋反!也是她,让儿等以为寿王今晚便要动手,这才有了今夜的一切!阿耶,儿等是被武惠妃所害,阿耶千万要相信儿等啊,阿耶!” 萧江沅闻言心下一凛——光王所言,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李隆基已经不会相信了。 而且这未免是一步太险的棋,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不,不会!她忽然恍然,知道了此番为何非要牵扯上她。李隆基若是相信了这三个儿子,那么武惠妃、寿王乃至她就都成了大逆罪人。她是肯定不会帮助寿王谋反的,这一点李隆基比谁都清楚,寿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更清楚,至于武惠妃,既然此时已与她和寿王捆绑在一起,那便没有任何理由不信。 这样一来,无论三皇子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更何况比起谋害庶母和弟弟,还有一个更严重的罪名,压在他们的头顶。 “那你告诉我,在知道十八郎‘谋反’之后,你们为什么没有立即禀告于我?” 光王愣了一下:“是因为……” “是因为你们要人赃并获。”李隆基冷冷地道,“为何非要人赃并获,难道只是因为担心口说无凭?不,是因为人赃并获之后,他们就再无翻身余地了。你们今晚并不是想要了十八郎的命,而是想把兵器栽赃给十八郎,再由你们把十八郎捆缚入宫,到时候,你们便是有功之臣,而惠妃和十八郎,哪怕是咸宜与太华,自有我来处理,恐都不得善终。” 这段话于三皇子而言半真半假,让他们终于无从反驳。 “这还不是最让我痛恨的。”李隆基命人把光王从自己的身边拖回到太子和鄂王身边,然后转身从御案上拿起了一封奏疏,朝着太子的脸便砸了过去,“我竟不知太子已如此有能耐,让这一众亲王皇子,都能为你效命!” 上有君父在世,亲王皇子却都站到了太子兄长那一边,这一点,只要是个皇帝便没法忍。这也是萧江沅在明知此事另有蹊跷的情况下,却仍是决定袖手旁观的原因。 他们若没有今夜之事,而是直接将奏疏上呈给了李隆基,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且不论谋反一事乃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只论这一群皇子抱团,让君父处置庶母与兄弟一事,就已经是十恶不赦。 若往严重了说,这就是逼宫,还是李隆基登基以来,天家最大的丑闻。 法不责众,李隆基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儿子都惩治了,但带头之人责无旁贷。李隆基亲自拟制,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为庶人。 鄂王和光王纷纷磕头求情,唯独太子李瑛睁开了眼,面上毫无恐惧和惊惶之色。在李隆基意外而愈加愤怒的目光下,他亲自摘下了自己的发冠,随手扔在了地上,又起身脱去了一身锦衣,踩在脚下。他自从成为了太子,便再也没有直视过父亲一眼,此刻却直直地凝望着。 他的身上只剩了一袭白衣,他的神情与声音再无任何变化与波动:“阿耶,你这一生对我不起。” “你说什么?”李隆基将近暴怒。 “君不成君,臣不成臣,父不成父,子不成子……”李瑛不再理会这殿中的一切,径自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宫里说过什么吗?!”李隆基怒吼道,“你羡慕李重俊?你想手里有兵?你要兵来做什么,当真只是为了自保?你是不是还羡慕我,羡慕我当年那般幸运,而你做了二十年太子仍旧……你做什么?!” 萧江沅眼疾手快,已经派人前去拉住了李瑛,没有让他直接从勤政务本楼上一跃而下。 李隆基咬牙切齿地道:“将这三个逆子……关入大理寺!” 盛唐绝唱 【第24章·多情不如总无情】① 第二日,三百下晨鼓刚刚敲完,众朝臣就陆续知道了太子与两王一事,唯独除了近日刚被贬去荆州的张九龄。在众臣纷纷前往宫城办公的时候,他则逆向而行,刚走出长安城,便见城郊有人搭了一个布棚。棚内有一桌两席,桌上有酒菜,而席中主位上,正坐着一位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李林甫昨夜在兴庆宫值了一宿的班,此时正困倦着,见张九龄走出了城门,才觉精神顿生。 衣袂飘摇,如山巅之云;身姿挺立,似林中青松。 风仪翩翩,有琼华之质;惊采绝艳,含美玉之骨。 见李林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张九龄让自己的小厮牵着毛驴在原地等着,然后独自走到李林甫面前。两人见礼过后,双双坐下。 李林甫亲自为张九龄斟酒:“想不到吧,今日来送你的,竟然是我。” 张九龄淡淡一笑:“确实想不到,张某以为李相公人往高处走,从不会回头。” “我的确走了一条没法回头的路……”李林甫长叹道,“其实我今日送你,是因为心中有个疑问,想要请教子寿。” “李相公但说无妨。” “我从没想过,自己最后会赢得那般轻巧。严挺之一事,子寿应该知道圣人的底线在哪里。从前的数位相公,哪怕当年风头无两的姚崇、宋璟和张说,不也都是因为有结党营私之嫌,或主动请辞,或直接被罢的么?当时当刻,子寿应该立即与严挺之划清界限,再自省失察之责,明哲保身才是正理,子寿不是想不到吧?” 见张九龄点了点头,李林甫又道:“那你怎么还是……” 张九龄定定地看了李林甫一眼,道:“我并没有你们想得那样无欲无求,清白无垢。” “此话何解?” “当时,我的确结党了。如果我不护着严挺之,以后便更不会有人站在我和裴公身后了,他们都会渐渐走到你身后,到时我与你还有什么好争?而且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正当其时,自然当仁不让。” 张九龄的回答,李林甫始料未及。他不禁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张九龄一遍,不敢置信地轻笑了几声:“看来我能赢你,真的是凭运气,我还以为我知己知彼,却原来根本就不够了解你。” 张九龄低头抿了一口酒:“彼此彼此,我也并不是那样了解你。就好比在与你共事之前,我也不知道在国事上,你会一点都不含糊,像礼仪律法之修订,利国利民,于子孙后代来说,都是十分有用的大好事。你本可以成为一代贤相的,为什么要排除异己,让自己成为一个奸臣?日后史书工笔,你就不怕遗臭万年,祸及子孙?” “我知道在你眼中,朝臣本无文臣能臣之分。众人各有所长,不可或缺,一心为公,便能众志成城,这也是你对待朝臣,哪怕是我等无甚文化的能臣也能一视同仁的原因。诚然因此,国家会更加繁荣昌盛,好像实在没什么必要争斗不休,忘了入仕的初衷,可是只要有意见相左,争斗就在所难免。子寿哪里都好,唯独过于理想,也太过清醒,所以今日,你要离开长安这个漩涡了。至于我,若正如子寿所言,只怕跟前几任宰相也没什么分别。要我像他们那样,被圣人用完就扔,那是不可能的。”李林甫实话实说,“先自保,再谈国事。我可以在排除异己的同时,维持住大唐的安稳,但其他的,子寿就不要过分要求了。” “可圣人的宰相,从来都是专任而不久任,你早晚都会退下来的。” “那可不一定。圣人想办我,等我死了再说吧。”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与谋。张九龄刚要告辞,就见李林甫的小厮急匆匆跑了过来,跟李林甫耳语了一番。李林甫先是眉心深锁,然后又是一惊,便挥手让小厮退下了。 张九龄心弦一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林甫点了点头:“圣人将太子、鄂王和光王都废为了庶人,而在刚刚,又补了一道旨意——赐死。” “一朝废三子已是闻所未闻,竟然还要赐死,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张九龄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现在问这个,还有必要么?”李林甫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悠长一叹,“看来咱们的这位圣人,此次怕是动了真怒了。” 父杀亲子,已是人伦惨剧;若有冤情,岂非悲痛难偿? 可这一切,都再与张九龄无关了。 “李相公,好自为之。” 李林甫起身致礼:“张公,慢走不送。” 就在张九龄骑上毛驴的时候,李林甫忽然想起了什么,疾奔过去问道:“安禄山……他当真有反相?” “圣人最在意的便是皇权稳固,我当时便使了这个昏招,以为圣人宁可信其有,毕竟昔年就连太宗皇帝,在听闻“武代李兴”之后,都把一个小名为‘五娘子’的年轻将领李君羡给杀了,不是么?还有便是……直觉,李相公相信么?”不等李林甫答复,张九龄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李林甫凝望着张九龄离去的身影,竟忽然觉得,他并不是失意遭贬,而是恣意悠闲地,走向了更为风流且广阔的天地间。 而他自己呢?恐要在这权力的泥沼中,挣扎着度过余生了。 李隆基一朝赐死三子一事,在开元二十五年,惊动了整个天下。 是萧江沅亲自为三庶人送去的白绫。她原本想问问他们,张九龄都被罢相了,保护太子的人已经没了,武惠妃若真想废太子,用得着谋反么?至于她,他们怎么便能真的相信,她会背叛圣人呢?可当她见到三庶人时,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既是来不及,也没有任何必要了。 她终究无法阻止李隆基盛怒之下的决定,只能让三庶人走时,尽量少吃些苦。而三庶人的丧葬事宜,她还是交由了宗正寺去办,虽是以庶人之礼,总还是皇家的血脉。她也想为李隆基留条后路,免得若真有冤狱,日后李隆基回想起来,也能少些痛苦。 回到兴庆宫第一件事,萧江沅便依军法,将牛仙童处死了。而后,她便去了交泰殿,将三庶人已死一事,告诉给了武惠妃。 待萧江沅离开之后,武惠妃才任由自己软软地坐到了矮榻上。她虽也松了口气,但并无任何喜悦涌上心头。 咸宜公主也是心有余悸:“阿娘……那三人无论如何,终究是阿耶的亲生骨肉,阿耶竟然……难道这便是皇权光鲜外表下的真面目?这便是世间最毋庸置疑的权力?在作为父亲之前,阿耶首先是皇帝,那么……阿耶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也杀了我们?” 武惠妃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她只是抱住了女儿,一边轻抚着女儿的背,一边怔怔地道:“我本没想……让他们死。” 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寿王和杨玉环也怔愣着相视了一眼。杨玉环紧紧地搂着寿王的胳膊,轻声道:“十八郎,圣意面前,是不是连你都无法保护我?” 寿王立即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放心,我必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萧江沅回到勤政务本楼的时候,李隆基正站在殿外栏杆前眺望远方。殿内茶具杯盏,花盆笔洗,都在地上粉碎着,十数个宫人和宦官正沉默地收拾着残局,而李隆基似乎已经褪去了盛怒,安安静静,正如檐下那些无风便不动的风铃。 萧江沅正犹豫着,是否现在就把三庶人已死的事情告诉他,他却发觉了萧江沅的存在,主动问了起来。萧江沅本想简单而隐晦地回答,可李隆基问得十分细致,根本不给她藏着掖着的机会。 无奈之下,萧江沅只得叹道:“废太子十分平静,庶人瑶和庶人琚则喊冤不停。直到投缳之时,他们还望着兴庆宫的方向,让臣转告大家:‘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身为臣子,不敢不从。只是蒙受奇冤,不愿殃及妻妾子女,还望父亲大人早日明察,还儿等清白。今当永诀,儿臣不孝,愿我父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李隆基面无表情,身子却是一晃。萧江沅忙上前去扶,便见他的左手死死地撑在栏杆上,青筋凸起,他的右手则握在她的手中,微微地发着抖。 世人都不是他,即使是了解他如萧江沅,也无法体会他所有的感受。她只知道,三庶人若真是罪人,他才能多少心安理得一些,至少这样一来,他并没有做错,但若三庶人不是……萧江沅不再也不忍再想下去了。 所以有时候,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可往往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人不去找,就不会浮出水面。 ——武惠妃病了。 这么多年,武惠妃一向身体康健,即便是历经生子又丧子,她也甚少生病,即便患了也不过风寒小症,还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起势便如此严重。她本来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出头,这一场病竟仿佛抽走了她所有的鲜活,让她的鬓间生出了几缕华发。 李隆基十分担心,便把整个宫里所有的医者都派了过去。所有医者都说武惠妃是心病,是忧思过度,抑郁成疾。这心病从何而来,他们不得而知;如何医好,他们也无能为力。 咸宜公主夫妇、寿王夫妇和盛王夫妇纷纷入交泰殿侍疾,而年纪最小又一向孤僻的太华公主,则直接去了宫中的道观斋戒祈福。李隆基也常去探望武惠妃,可每次去,都只能和他与武惠妃的儿女们一样,看着她抱膝缩在卧榻上,不言不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理会。 “饮食和起卧可还正常?”李隆基问道。 咸宜公主答道:“饮食不过从前十中之一,至于起卧……阿娘不知究竟在思索些什么,总是不肯睡。” “少食少睡,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李隆基转头询问了侍御医,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道,“今日开始,她若再不睡,就给她灌下安神的汤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把身子和精神养好!” “阿耶,阿娘是不是……疯了?” 见女儿哽咽含泪,李隆基将女儿揽在怀里,安抚的声音镇定而坚决:“不会。” 盛唐绝唱 【第24章·多情不如总无情】② 武惠妃的急病就像是切断了琴弦的一刀,断裂的声音震动了李隆基的心神,弹起的残弦则划过了儿女的骨肉,火辣辣的疼。她以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不到半年,便失去了往日的一切容光。 直到有一日,杨玉环为了给婆母解闷,拨弄起了琵琶,武惠妃才第一次有了反应。她先是僵硬地转头,静静地凝视着杨玉环怀中的琵琶,然后便伸出了手。 这一晚,李隆基刚到了交泰殿的门口,便听见了一阵久违的琵琶音。 虽然生疏,但他认得出,这是月娘的音色。他还记得数十年前的那次上元之夜,他和几兄弟就在街上,看到少女武观月旁若无人地与一众民间乐师坐在一起,纤指飞舞于弦上,奏的是洞彻清透而意气飞扬的曲调。可待她来到自己身边,成为妃嫔之后,就渐渐不再弹琵琶了。他还曾颇为可惜,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 就在他以为武惠妃有了好转,脚步轻快踏进正殿之时,便听“砰”地一声,乐声骤然一停。他急忙走入内室,便见地上琵琶骨裂弦断,而武惠妃又缩回到了卧榻上,颤颤地伸手指着窗子:“是你们……” 殿内众人纷纷顺着武惠妃所指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殿外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如此又过了几日,李隆基才了解到:“惠妃看到了三庶人?” 萧江沅点头称是:“臣已经调查过,那确实只是窗上的树影,至于惠妃为何会错认成三庶人,臣便不得而知了。” 自从三庶人丧命以来,世人盛传三庶人含冤而死,而罪魁祸首就是武惠妃。如今武惠妃能把树影看成三庶人前来纠缠索命,在其他人的眼中,已是侧面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可在萧江沅看来,不过是武惠妃自己的内心作祟罢了。 以萧江沅对武惠妃的了解,说她是因为恐惧或愧疚,萧江沅是不信的。能让武惠妃心神动摇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萧江沅只是不明白,三庶人已死,寿王前途光明近在眼前,武惠妃分明已经赢了,为什么没有丝毫胜者的姿态,还偏偏在这个时候,陷入了自己的忧思抑郁之中?她还任由自己病到这等地步,难道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抛诸脑后了么?难道她一直努力争取的愿想,她都不想要了么?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此时正值黄昏,李隆基和萧江沅就站在交泰殿前,眼看着天色渐沉,而殿内灯火渐亮,盈盈而有暖意,正如多年来,李隆基从武惠妃这里感受到的那样,可李隆基的心却如坠寒潭一般的凉。 他已经取消了几个儿女的侍疾,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宅邸里去,在交泰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马上忘掉。就连远在道观从没来过的太华公主,都被他直接派人送去了玉真公主那里。 萧江沅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儿女一多,父母难免会偏心,她家阿郎分明感知到了这背后的可能,却仍是以这种方式将儿女保全了起来。武惠妃这一生,也算不枉。 至于在交泰殿侍奉的宫人与内侍,运气便没那般好了。除了贴身服侍的宫正武絮儿,其余的尽数没入掖庭,此生都不能再出来。 武絮儿点亮了殿里的灯,便恭谨地守在了交泰殿门口。李隆基让萧江沅在殿外等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李隆基便微微一怔。今晚的武惠妃并没有缩在卧榻上,而是坐在正殿里她最常坐的位置,长发以一支玉簪随意一挽,最是闲适家常。她的身边放着一个锦盒,李隆基看着觉得有点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见她尝试着用胶把之前摔坏的琵琶粘好,神情认真,李隆基淡淡地道:“粘好了又如何,就算你把断了的弦都连上,它也依然是一把,再也发不出好音的琵琶了。” 武惠妃动作一顿,又尝试了一阵而无果,才干脆将断裂的琵琶置于一边,然后将锦盒抱在了怀里。 见武惠妃始终不语,也不理会自己,只宝贝一样地抚摸着锦盒,李隆基一时怒从中来,拿起锦盒便随手一扔:“我知道你没有疯!” 武惠妃忙朝着锦盒扑了过去,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她的玉簪掉了下来,长发散下,十分狼狈,她却一心只顾着锦盒里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管。 李隆基这才看清,那锦盒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他也终于想起,当年立后不成,自己曾在武惠妃的册封礼之后,把废后王氏穿戴过的翟衣和后冠,转赠给了她,当时衣冠就装在这个锦盒之中。他没想到,武惠妃将它们保养得甚好,就连锦盒都与崭新的一般无二。 当年因为没有皇后,李隆基没有理由重制翟衣后冠,来赠予武惠妃全新而专属的。虽然翟衣和后冠本身已经足够尊贵,但终究是旧的,李隆基就算让武惠妃一应礼遇皆如皇后,也还是让她留下了遗憾。到头来,她虽是他的妻,却不是他的皇后。 怒火变成了匕首,在李隆基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捅着。他拉着武惠妃站起身来,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定定地看着她:“你不会疯的,你也并非害怕那三个逆子,更不信什么冤魂索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所忧思抑郁的,又究竟是什么?” 见武惠妃手中仍攥着翟衣,抱着凤冠,仔细地检查着它们有无破损,竟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李隆基一咬牙,直接一手夺过凤冠,狠狠地掷在了冷硬的地砖上,又用力一扯那翟衣,发出了一阵裂帛的声响。 武惠妃先是一愣,然后便将李隆基狠狠一推。武惠妃何曾对李隆基这般不敬过,李隆基始料未及,后退着踉跄几步,才终于站稳。他迎着武惠妃似悲似怨的目光,听着她哑声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连你也觉得,罪魁祸首是我?”不等李隆基回答,武惠妃便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冲着窗子大笑起来,“你们看见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不过是给你们铺好了路,你们若无害我之心,如何能走得上来?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如何怪得了我?你们就只敢来找我……可我没想让你们死,从来都没想让你们死!” 话虽是对三庶人说的,武惠妃的双眼却始终盯着李隆基不放:“都说你们三个冤枉,可你们对我和他怨怼是真,想要逼宫也是真,难道非要等你们的欲望日益膨胀,等到你们变逼宫为兵变,成功了才不冤?你们愚蠢了一辈子,死后都不肯罢休,竟以为落败身死都是因为我的陷害?分明是你们自寻死路,千不该万不该,联络众皇子一并站在废太子那边,这才是你们的死因!是他对你们没有父子恩情,只有身为君王的生杀予夺!你们该找的人是他,是他啊!” “至于我……”武惠妃将手中仅剩的翟衣拢在胸前,一步步逼近李隆基,“我只是想做皇后,这有错么?入宫以来,我谨守本分,从不对王皇后有一丝不敬,我用心与其他嫔妃结交,真心疼爱诸皇子公主,我爱慕你,为你解忧,为你生儿育女,我做得还不够好么?就算是与王皇后相比,我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是你整个后宫里,最能胜任皇后的女人!” 泪珠划破她的笑颜,一颗颗滚落,她的声音也哽着,语气中有万分的不解与委屈:“我想干干净净地走上皇后的宝座,这又有什么错?难道我非要挑起争斗,肆意争宠,然后摒弃善恶之念,去迫害那些无辜的孩子,搅得整个后宫乌烟瘴气,才是对的么?难道非要像姑祖母那样杀伐狠辣,才能做得成皇后?我不信,我不信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遭遇和期望,就把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然后自以为有理有据地,去说一些伤天害理的话,去做那些天理难容的事。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可我为什么终究还是不行呢?真的只是因为我姓武,便做不得皇后么?” 武惠妃早在拉拢张九龄之前,便已经隐约感知到了什么。见自己暴露之后,李隆基并没有责怪自己,她便更加确定,废太子一事从不是仅凭她便能左右的。她之所以险些成功,而后又真的成功,不过是因为,那正是李隆基想要的罢了。 正如当年的废立皇后一般,废后,他所欲也,不立后,亦是他所欲也。所以朝臣才刚反对,他就从善如流了。他分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可就是从未为了她,改变自己的任何决定。 可笑的是,经年以后,她才终于知道这一点。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立我为后,对么?”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陈述,在她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未等李隆基应答,她又追问道:“那……你想立谁?” 李隆基的脸色青而又白,缓缓握紧了双拳。武惠妃看透了他,也揭穿了他。她让他无所遁形,也让他知道,这世间谁人都能怪她,唯独他不可以。 他该愤恨的,可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他没有做错,他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解脱,反而更痛苦了呢? 这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到了最后,是与非竟无**个明白,谁人都不无辜,谁人都不是赢家。 他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女子。她分明比他更痛苦,而这痛苦,都是他给她的。 “月娘……”李隆基平静地上前,将武惠妃拥入了怀中,竟找回了几分往日的温柔,“你平日里那般聪慧,为何在此事上总想不通——我便不能谁都不立么?” 妻者,齐也。若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甚至分庭抗礼,那便只有皇后。太宗文德皇后如是,天皇则天皇后亦如是。昔年天皇天后仿效前隨文帝与文献皇后并称二圣,更加巩固和提高了皇后的身份、权力和地位,让皇后正式成为了一个身兼内廷与外朝的人物。只要皇后权力够大,她便可以左右朝政,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是武惠妃想做皇后的原因,也是李隆基执意废后且不再立后的原因。 毕竟李唐曾经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风声鹤唳也好,草木皆兵也罢,他太知道女人聪慧起来,会有怎样大的力量,所以他要将红妆时代彻底终止于他的手中,不给它任何反扑的机会。 话已至此,武惠妃如何不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她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李隆基的怀里。 李隆基忙将她横抱至榻上,紧紧地揽着她。他知道她时日无多了,可心里一直都没有做好失去她的准备,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无能为力地听着她断断续续地道:“那在月娘死后,三郎可否,圆了月娘这个愿望?” 武惠妃一边说,一边将手中仅剩的翟衣碎片,呈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刚要伸手去接,就见那一抹幽蓝随着武惠妃的手,无力地落在了塌边。 盛唐绝唱 【第25章·一树梨花一溪月】①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武惠妃去世。李隆基将她追封为贞顺皇后,极尽哀荣,厚葬于敬陵。 毕竟相守二十余年,贞顺皇后武观月早已在李隆基的生命里不可或缺,乍然失去,李隆基便觉生活空了一大块。他虽然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可萧江沅知道,直到贞顺皇后下葬,他才真的接受了她的死亡。 在那之前,李隆基时常会忙着忙着便发了呆,萧江沅问起了,他竟然还会反问:“这都几日了,怎的惠妃都没派人来找过我?” 萧江沅还发现,李隆基的鬓角也多了一些白发。 武观月的逝世对于萧江沅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毕竟在现存的武氏女中,只有武观月继承了则天皇后的几分智慧。在废后王珺死后,她甚至暗暗地盼望过,有朝一日武观月愿望达成,她便可以再见到一位武皇后的诞生。 她确实见到了,却是在武观月死后。 国丧期间,四方缟素。在李林甫的协助和代劳之下,李隆基并没有耽误一丝一毫的国事,但总有些事是朝臣管不到,而萧江沅也管不了的,比如皇子公主之服丧。这事本该由太子主理,可太子被废身死,又尚无新的太子。朝臣们倒是上奏请求过,让李隆基尽早确立国本储君,但李隆基没理,还把这事交给了长子庆王李琮。 庆王李琮儿时随李隆基狩猎,一时不慎遭野兽袭击,损了容貌,便再与储位无缘了。李隆基心疼长子,多年以来对他爱护有加。庆王李琮倒也安然从容,此后便学着大伯宁王,友爱兄弟姊妹,从无行差踏错,就连三庶人都对他敬爱有加。也正因此,三庶人与众兄弟联名上奏之事,根本就没敢让这位长兄知道,乃至李隆基赐死三庶人之后敲打了一众皇子,除了贞顺皇后所出的寿王和盛王之外,便只有庆王李琮荣宠如故。 事实上,还有一位亲王是无辜的,但因为自小不得李隆基宠爱,长大后又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李隆基根本不记得他没参与,就连同他一起罚了。 为此,萧江沅还特意以李隆基的名义,去探望了他一番。 当她回到勤政务本楼的时候,庆王李琮也刚到。两厢见礼之后,便前后入了殿。 庆王李琮先是感念了李隆基的恩德,谢他把三庶人的妻子放还归家,然后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没有子女的份上,把废太子李瑛的子女交由他来抚养。 长子无子一事,一直是李隆基的一个心病。他也不想再把三庶人之事扩张下去,便同意了长子的请求:“大郎啊,若是五郎和八郎也有子女,你是不是也打算一并要过去?” 李琮没有肯定也未否认,而是另言道:“还有一事,儿做不得准,还需阿耶给拿个主意。” “你说。” “众弟妹要如何为贞顺皇后服丧?” 李隆基想了好一阵,才道:“十八郎、二十一郎、咸宜和太华,守丧三年,其他皇子与公主……不必如此。” 待李琮告退之后,李隆基才低低一叹:“你说,大郎和六郎同为华妃之子,为何六郎子嗣繁盛,年纪轻轻就有了二十余个儿女,可大郎不仅容貌损毁,竟连子嗣都……” 萧江沅也不知道为何,她只知道照这个趋势下去,六郎荣王李琬单凭子女数量,很有可能会追上她家阿郎。这个猜测,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而是问道:“既已追封了皇后,为何不让众皇子公主一同为她守丧?” 自从贞顺皇后过世,李隆基便情绪低落,对什么都爱答不理的,此时也懒懒地不答。萧江沅不愿再戳他的痛处,便不再提。 其实那晚交泰殿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武絮儿也听到了,还在贞顺皇后死后,当即触柱殉主。 萧江沅没了疑问,可李隆基还有:“去十王宅见过他了?” “是。” “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哪里便要死不活了,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了些,你赏他也好,罚他也罢,他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罢了。寿王也沉默寡言,你还说人家老实懂事呢。萧江沅一边腹诽一边道:“忠王此番颇有些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意思。” “哦?”李隆基虽意外,却颇为受用,“说起来这些年,我这三郎还真是与世无争,确实是个好孩子。” 这个“三郎”指的自然就是李隆基的三子,忠王李玙了。 “即便废后尚在时,忠王作为皇后养子,也是众皇子中最为乖巧的。大家不能因为做太子的时候,险些被这个孩子妨碍到,就对他一直抱有偏见,他毕竟也是大家的亲生儿子,是大唐堂堂正正的皇子亲王。” 听萧江沅这么说,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御案。萧江沅好奇,走过去看,便见御案上正铺展着一封请立国本的奏疏,落款处是李林甫、牛仙客及中书门下所有官员的名字。 “大家……不是想立寿王为太子么?”见李隆基缄默不语,萧江沅道,“也对,寿王和李相公关系太近了。太子若与宰相过从甚密,便有可能会架空皇权,但若不立寿王,大家又能立谁呢?” 李隆基皇子虽多,可看得上眼又听话懂事的不多,特别在三庶人一事过后,竟然只剩了长子庆王、三子忠王和二十一子盛王是干干净净的。长子毁容不当立,二十一子又太小,除了十八郎,竟然只剩了三子这一个人选。 最重要的是,忠王生母杨氏早亡,他既无外戚支持,也无朝中势力依傍。 但是李隆基对忠王此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他即便动了念头,也还是犹犹豫豫,时间一长,便烦躁了起来。丧妻丧子,太子人选还久不能定,做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便听萧江沅道:“古来立太子,或以嫡,或以长,或以贤。乱世以贤,盛世则以嫡长,大家无嫡,那便推长及立,任是这天下悠悠众口,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李隆基这才豁然开朗。 数月之后,他驾幸了咸宜公主宅,还给贞顺皇后所出的四个子女赏赐了许多东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人选锁定寿王之时,咸宜公主却暗暗哭泣了起来。 驸马杨洄心急问询,却听妻子道:“阿耶分明是在让我们安心,他在提前给予我们补偿,同时告诉我们,即便是立了别人为太子,我们也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儿女。阿娘走了,阿耶就不仅仅是阿耶了,更是君主。看来十八郎此生,只能是个闲散亲王的命了。” 驸马杨洄道:“福兮祸兮,这国政的漩涡,或许如我们这般早些抽身,反而更好。” 果然在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三日,李隆基昭告天下:忠王李玙,改名为“亨”,立为太子。 李林甫向来以柔顺著称,何曾当面反对过李隆基的决定,虽然始料未及,但也只能暂且接受,以图后效。 太子册封仪式刚过,太子李亨就来拜见了萧江沅。虽是拜见,却间隔了三步远,而且他只拱手拜了拜,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萧江沅觉得太子此人甚有意思。众人都在惊讶于天子多变的心思,只有他想到了这里面有她的功劳,不仅特意前来感谢,还拿捏得住分寸,看来是个敏感又细腻的聪明人。 就连李隆基知道了之后,也觉得太子对他身边的宦官都能这样毕恭毕敬,甚是纯孝,连带着对太子的这点聪慧都不排斥了:“太子毕竟是国本,聪明点不是坏事,只希望他这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 自从立了太子,李隆基就将大部分政事交给了李林甫去办,自己则逐渐闲了下来。他经常在勤政务本楼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想谱个新曲,有时想打个羯鼓,更多的时候都在发呆,像从前颇喜欢的斗鸡、打马球和围猎之类的事,则都提不起兴趣。 为了安慰李隆基,萧江沅时常以李隆基的名义,请宁王、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入宫陪伴。可无论玉真公主和汝阳王怎么做,都无法让李隆基真正地开心起来。 玉真公主建议道:“依我所见,三哥是因为贞顺皇后去了,一时没了知心人,寂寞难耐。后宫里这么多妃嫔,近几年花鸟使不也从各地又选拔了一些美人送入宫廷么,从中挑一些尤其好看又有才情的,天天给三哥选一选,没准哪天就有看对眼的了。到时候三哥心上有了新人,就又是从前那个他了。” 汝阳王连连点头,宁王则看了萧江沅一眼,才缓缓道:“可以一试。” 见宁王都这么说,萧江沅便立即动手去做了,却不想几日后,她将一众少女领到李隆基面前的时候,李隆基竟然脸色一黑,还随手从花丛中摘了一只蝴蝶,道:“一会儿蝴蝶飞到谁头上,我今晚就宠幸谁,如何?” 萧江沅不由费解,难道她做错了什么,怎么她家阿郎不仅没有开心,反倒还生起气来了? 李隆基一松手,蝴蝶就重新飞舞了起来,却没有向香气四溢的众少女飞去,反而飘着摇着,落在了萧江沅的头上。 盛唐绝唱 【第25章·一树梨花一溪月】② 众少女:“……” 萧江沅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头顶,直到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李隆基更终于大笑起来,她才意识到了什么。她本想立即挥手把蝴蝶赶走,可难得见李隆基这么开心,她的手便抬不起来了。 这一场蝶幸终成闹剧,直到晚上就寝,李隆基仍噙着笑,在萧江沅离开的同时,牵住了她的手:“你不准备留下来么,这可是天意啊。” 为着今日李隆基的恢复,萧江沅好不容易心下稍安,此刻见李隆基目光灼灼,语气虽轻快,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的心又被高高地提了起来。向来镇定淡然的她,忽然间乱了阵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只能本能地挣开李隆基的手,然后转身逃离了南薰殿。 留下李隆基怔愣地坐在卧榻上,沉默良久,摇头失笑。 听闻了昨日竟是这么个结果,玉真公主和汝阳王都笑个不停,唯独宁王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若有所思起来。 当晚,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喝醉了。他本就多年不饮酒,刚开了戒,饮的还是当初萧江沅从春香坊买回来的烈酒,自己喝犹觉不够,还派人把宁王给请了过来。 一见三弟模样,宁王就更明白了。 萧江沅不过下午去了趟内侍省,晚上刚回到勤政务本楼,就发现这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听说李隆基谁人都不让进,唯独宁王在里面作陪,萧江沅这才安心了些。她便在外面静静地等,没过一会儿,宁王就出来了。 闻到宁王身上也沾了酒味,萧江沅无奈一笑,便听宁王低声道:“他方才问我,他早知皇位便是称孤道寡,却为何还会这样难过——是因为你。” 萧江沅微微一怔。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拒绝他,对么?” “……是。” “我理解你,也心疼他。其实眼下,他没了结发妻子,也失了多年相守的爱妾,其余妃嫔早已相安无事,你们之间没有障碍,而你和他此生想要的应该也都实现了吧?” 萧江沅缓缓地点了点头。 “眼下一切都刚刚好,你就从未想过,成全你们一次么?” 不等萧江沅回答,宁王就告辞离开了。 萧江沅推开殿门,独自走了进去,迎面便闻到了一阵浓厚的酒香。殿内窗户大开,吹得灯火只剩了几盏,等萧江沅走近了,才看清李隆基在御案之后,倚着圈椅放浪形骸地坐着。见酒瓶滚了一地,萧江沅仔细地数了数,见数量不过三五个,才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她家阿郎喝得并不算多,只是酒量差了一点,难怪当初要让她把酒都换成水,可他现在就不怕会误事了么? 宁王的话言犹在耳,萧江沅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李隆基,便先将地上的酒瓶都捡了起来,可就在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便觉腰间一紧。 “别走……”李隆基的脸紧贴着萧江沅的腰,低沉地呢喃着。 萧江沅挣脱不开,便只得将捡起的酒瓶先放到御案上,然后道:“臣永远都不会离开大家的,大家先放开臣好不好?”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也能说出如此温柔的话来,却听李隆基道:“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却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臣不是……一直都与大家在一起么?” “你说什么?” 感受到李隆基的怀抱微微松开,萧江沅转过身,坐在李隆基面前,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环在腰间的手臂一紧,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连唇与唇都完整地贴合在了一起。她的身体不觉僵硬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滚烫感染了她的温热,才缓缓变得柔软。 她觉得她也有点醉了,他将自己的醉意全都渡给了她,让她逐渐沉溺,便再也挣脱不开。可理智仍警醒着她,不停地叫她快些逃,仿佛此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而她正堪堪地站在崖边。 她是想逃的,可这怀抱那样的紧,他的唇舌又是那样的毋庸置疑,纠缠得她无力反抗,她只能举着心门前不堪一击的盾,艰难地阻止着他的前进。 她忽然感到腰间的手臂少了一只,她以为自己寻得了逃跑的时机,刚要推开他,却听一阵碎裂之声,竟是刚刚放在御案上的酒瓶,重新摔在了地上。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被他一手拂落在地。 她心里立时便有了清晰的预知,可她刚一转身,就被身后的他按在了御案上。她想要起身挣扎,却发现他的身体就如山一般覆在自己的背上,挡住了窗外的月光。 她的双手也被他轻而易举地钳制在背后,仅凭他一只手,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拂过她的衣扣。她能感受到他火热的呼吸就在耳际,而后又转向了别处,刺激着她身上的每一寸。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原来竟这样敏感。 她跪在御案前,半个身子都被困在他的怀中,她终于发现自己与他是多么地不对等,事到临头竟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能闭上眼,等待着他进一步侵袭,他却忽然停止了动作。 此时萧江沅的衣衫已经解开了大半,露出了她纤弱的臂膀和大片洁白无暇的背,以及一抹夜色中也依然刺眼的猩红——那是她缠得极紧的束胸。 他无暇好奇她的束胸从何时开始,自雪白换成了这般鲜艳的颜色,只是顿时神识俱清。他立即松开了怀抱和手,跌跌撞撞地退到一旁。他低着头,喘息着道:“你走……” 萧江沅立即将衣衫拢好,怔怔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 “我让你走!” 萧江沅只得马上站起。方才跪的时间有点久,她的膝盖一时有些受不住,走起路来慢了许多,倒正好给了她系好衣扣的时间,便听这静谧的殿中,清楚地传来他隐忍的低喃: “你不是不愿意么……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么?你又骗我,你明知道你所说的‘在一起’与我的是不一样的……” 等萧江沅彻底离开了,李隆基只觉头痛欲裂。 他为什么放她走?他在担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真是可笑,他明明盼这一日盼了多少年,事到临头竟然主动放弃了? 他后悔了,他现在就后悔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昏昏沉沉之中,李隆基感觉自己被抬下了楼,然后回到了南薰殿。只有一些眼熟的宦官宫人侍候着自己梳洗更衣,而她……让她走,她竟然真的走了。 “再拿些酒来。”他冷冷地道。 “这个……” “怎么?” “萧将军吩咐过,若再不经过她允许,直接给圣人拿酒,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 “她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见殿内顿时跪了一片,李隆基愈发心烦,“让你们拿就快去拿,还要刚才的那些,你们若不去,我现在就打!还有这些灯火,都给我灭了,你们把酒放下便都到殿外去,我看着就烦……” 他本来酒已醒了大半,这一下又酣然起来,胆子也大了起来,竟想要去萧江沅的房间去寻她,可刚借着晦暗的月光从卧榻上走下来,便见门口出现了一名女子。 光线太暗,他看不分明,哪怕她缓缓走向自己,他也只能分辨出,那裙子是雀蓝色的,短衫则是酡颜色的,披帛的颜色要再深些,应该是大红色的。他分明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了,怎么还会有女子进来? 他忽然想起,不就在昨日,萧江沅给自己引荐了一批新入宫不久的少女么? 难道……她昨天还嫌不够,今晚竟然又给他送女人,还直接送到他的卧榻上来?! 他又是委屈又是心痛,更愤怒至极。他气得根本不愿去看那女子的容貌,尽管在这昏暗的房中,他也根本看不清。 这就是多年以后,她给他的答复么?一时间,他的爱再如何炽烈,也瞬间被曲江池的寒波尽数覆灭。 他立即拉住了这女子的手,将她直接甩到了榻上。帘帐纷纷落下,他随手拨开,直冲进去,不等女子反应,他已经用膝盖顶出了一方天地。 这轻薄的衣裳过分碍事,他却不解衣带,直接将手伸入衣内,感受到女子肌肤的柔软与细嫩,他更觉几分愤怒。殿内静谧,只能听得见两人或粗重或微小的呼吸声,裂帛之声突如其来又尤为刺耳。 肌肤相触之时,他能感受到身下的女子有微微的一僵,却仍然未有反抗。 还真是训练有素,她是不是早就想这样敷衍他了?他忽然想起,她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坐拥六宫,难道便是因为这个,她就觉得他定会吃这一套?她凭什么这样判断他,又究竟如何看待他,她真的相信他是这样的么?若不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若是,难道证明了这一点是正确的,她就一点都不难过么?在她心里,他究竟算什么? 她大抵希望他是这样的吧?如此她便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拒绝他,继续做她不知所谓的权宦,她就是这样自私的人,他又不是今时今日才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便如她所愿好了。 他向来对女人温柔体贴,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硬而粗暴。 仿佛被利剑穿透一般,那女子再如何隐忍,也仍是在咬紧牙关的同时,失了一声痛吟。 这声音之熟悉,让李隆基的动作骤然停住。他不敢置信地俯下身去,想要看清身下女子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他便伸手去摸,却也觉得虚幻不实。他想起身去把灯点燃一盏,却忽然被女子紧紧地抱住。 “……阿沅?” 盛唐绝唱 【第26章·事如春梦了无痕】① 女子的头正埋在李隆基的颈窝里,细微地喘着气,似是痛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隆基也难受得紧。他强忍着退出些许,才能找回一些理智。 他其实并不确定,方才听到的声音,究竟是真实亦或虚幻,甚至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怎么可能是她呢?她那般不愿,又怎会去而复返?她身为女子,简直白活了三十余年,许多东西都还茫然不知,又如何会一身女装地出现在他面前,**裸地引诱他?她难道不知,他根本无法拒绝她,她一旦这样做,结果会是如何么? 他不会认为这是她的妥协或一时糊涂,只会默认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是她最清醒而坦然的求欢。他不会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亦不再让她再躲避逃离自己,他会将他陈年的爱意化为丝丝缕缕,紧紧地缠绕住她,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这一切她不会不知,怎么可能放心冒这样的险? 但是这脸、这头发……他的手又抚摸上女子的发髻,只是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他却摸了又摸,触及发间那一丝凉意之时,他的手微微一颤。他的指尖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这银簪的纹样,不正是他最熟悉的那朵清水间的莲花? 或许这只是梦吧?可她的呼吸就在耳边,阵阵温热扑在他颈肩的肌肤上,让他浑身发紧。这周身的触感又那么地真切,那窈窕幽谷所给予他的,更是从未有过的紧密与疼痛。他将那银簪摘下,然后将簪尖抵着掌心,微一用力—— 他无视掌心流下的几滴鲜血,也瞬间忘了所有的疼。他的心里忽然涌现出无限的欢喜,多少委屈与怒火,也都消失无踪了。 这不是梦,这怎么会仅仅是一个梦境呢?难道他便真的那般地惨,只能在梦里得到她、占有她?这等待与坚持蔓延了多少年,他已数不清,只知道从这一晚开始,他得偿所愿,这一生终于圆满。 他紧紧地拥住她,亦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耳鬓厮磨,一时间百感交集,再开口时竟有了几分哽咽。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能更用力地吻住她,不论是她的唇与粉颈,亦或是她的锁骨或腰肢。 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而她,也是真的。 他忽然想问她为什么这样,会不会后悔,又觉得自己过于患得患失,痴傻得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此时她正与自己近在咫尺,肌肤相亲,甚至在他吻她的时候,有那么几分回应,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必是远比他想得要更爱他,才会有今夜这般情状。而她这个人,又什么时候后悔过? 她只是平日里藏得太深,直到今夜才肯释放出内心的冰山一角,仅仅是这一角,便足以让他丢盔卸甲,无法自拔。 他又忍不住懊恼起来,自责于最初的孟浪与粗暴,开始强忍着身体的膨胀与紧绷,极尽温柔。直到身下的女子从一块僵硬的冰,逐渐变暖变软,如同一滩春日里温热的汤泉池水,他才细密而完整地,继续占据起她的身心。 他不停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他的身体仍有着年轻时的张力。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捉到她的手,便往他火热的胸口上放。他要用尽他所有的柔情,让她记住这一夜。他有自信让她在深爱自己的魂魄之后,还能爱上他的身体,最终她将再也离不开自己。 感受到了她逐渐的接纳与放松,他才缓缓地放下了悬着许久的一颗心。 像是在滚滚的浪潮中找寻彼岸,深深浅浅,而他掌着世间最坚定的舵,矢志不渝。 昏昏欲睡之前,隐隐约约之中,他听到她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虔诚又似承诺,声音轻如尘埃: “三郎……虽不能并肩而立,但至少相携同行,这,便是我能给的情。” 李隆基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舒适而安稳,一觉便是天亮。他尚未睁开眼,便伸手去揽去摸,可找了许久都是一个空。 他心下倏然一惊,立即睁眼坐起身来。他先把枕头和被子踢出了帘帐,便见昨夜卧榻上的凌乱痕迹,除了他身下的,竟什么都未能剩下。那些残破的衣裳也不见了,红梅一般的殷红竟也遍寻不得。 也许是她怕被那些收拾屋子的宫人们发现,自己先收起来了,而大唐眼下女子初婚年纪都偏大,听说年纪大些的女子,并不是都会在初夜留下落红。 应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他一边安抚着心慌意乱的自己,一边却烦躁心焦起来。他掀开帘帐见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酒瓶侧躺在地上,一如昨晚他睡前模样,便更不安了,忙道:“来人!” 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他一边穿上亵衣亵裤,一边紧接着道:“请萧将军过来!” 话音未落,便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头戴墨色的幞头,一身半旧的月白圆领衫,淡然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姿依然挺直,笑容仍是淡淡,看向他的眼神也一掠而过,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一见到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急急走上前去,便要拉住她的手,却见她后退一步,垂首道:“侍奉大家穿衣洗漱。” 李隆基这才发现,一众宫人宦官正随着萧江沅的入内,纷纷围绕在他身边。萧江沅一声令下,他们便都动作起来。 李隆基低头,看到自己根本来不及系上的衣带,犹裸露在外的上身,身边更是一双双眼睛看着,这才多少安下心来——这里这么多人在,那样缠绵的昨晚又才刚过,她一定是害羞了,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他的贴身宦官,身份所限,尚不能在他身边直接睡到天亮,甚至不能和他同居同宿于一室之中。 这可真是够麻烦的,果然她的宦官身份,始终是他与她想要结为夫妻,必须跨越的障碍,没有之一。 他忍不住动起了脑筋,同时注意着萧江沅垂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与轮廓,用想象把她的身姿融入到昨夜的回忆之中,他正食髓知味,便听见了一声娇弱的惊呼。 众人随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便见李隆基身前跪着为他整理腰带与环佩的宫人,正羞红着脸,死死地低下头。 见萧江沅没什么反应,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一边留萧江沅来为他梳头,一边摒退了众人。寝殿的门刚乖觉地关上,李隆基就不乖觉地迎上了萧江沅的身体,一手揽过她的纤腰,唇便急不可耐地往她的唇上寻去。 他恐防昨夜用力过猛伤到了她,今日便没敢使出多大力气,所以萧江沅只轻轻一推,便挣脱了他的怀抱。他根本没想到经过了昨晚,殿内又已没了外人,萧江沅还能拒绝他,便咕哝了一句:“你怎么了?” 只见萧江沅又后退了几步,胸前尚有起伏,仿佛他刚才吓到了她。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慌,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臣还想问,大家是怎么了?” 李隆基只当萧江沅是害羞,心中欢喜,温柔一笑:“我想亲吻自己的新婚妻子,有何不可?” 却见萧江沅眸波微漾,犹豫了一下,道:“臣不明白大家的意思。” “昨晚你我都已经……洞房花烛,今日自然是新婚夫妻,以后也……” 不等李隆基说完,萧江沅疑惑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让李隆基不由得一愣:“昨晚在我把众人赶出了南薰殿之后,你就穿了一身女装过来,过来与我……你该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臣随大家回到南薰殿之后,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从未出去过。” “什么?那昨晚……” “大家莫不是宣召了其他女子,还将那女子错认成了臣?” “我没有!”李隆基立即否认道,“我也不会……” 昨夜殿内几乎没有光亮,他起初还没认出是萧江沅来,若说他把别的女子认成萧江沅,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 “我不会认错的,我摸到了你的莲花银簪!” “莲花银簪款式寻常,大家摸到的并不一定就是臣的那支。” “你的那支险些弄坏过一次,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大家可看到了那女子的脸?” 李隆基一时语结:“……我摸到了,你让我再摸一下,我便可知……” 萧江沅又后退了一步:“大家怕不是做梦了,一时有些错乱。大家再好好地想一想,便能知道真假。时辰不早了,大家该去上朝了。臣为大家梳头。” 见萧江沅如此,李隆基也不禁自我怀疑起来。这殿内除了他睡过的地方,没有任何欢愉过的气味与痕迹。此时宫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扫寝殿,他以为那些被他撕坏的衣裳碎片,多少能遗漏些许,作为他反驳她最有力的证据,可是他看了又看,也什么都没能找到。 萧江沅身上就更没有,哪怕只是一个对他有利的讯息了。 李隆基的心又悬了起来——他莫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一场露水一般的春梦? 做便做了,他却以为是真的,还在她面前显露出来,这也太……他忍不住抬手扶额,却忽觉掌心一疼。 这时萧江沅已经梳好了李隆基的头发,为他戴上了同样墨色的幞头。整理无误之后,她便起身去吩咐宦官开门,然后侧身垂首,请李隆基起驾。 抬眼便可见李隆基右手微微一拢,又握紧成拳,她亦能看到他的唇边噙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走到自己身前时还稍稍一停,然后扬长而去。 那炙热的目光却仿佛并没有跟着主人离开,仍停留在萧江沅的头顶,灼得她额头一烫。她却还是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淡然地跟了上去。 盛唐绝唱 【第26章·事如春梦了无痕】② 自从李林甫任首席宰相以来,朝堂就安静了许多,很多时候只有李林甫一个声音,没有吵闹,没有分歧,一切都顺顺利利。对于宰相,李隆基并不吝啬于权力,更何况如今这样的朝堂,着实让他省心又满意,他便更不会干预李林甫的为人处事了。 只是他有点好奇这其中的原因,怎的之前历任宰相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偏偏让李林甫办到了?退朝之后,李隆基便携李林甫一同行走在龙池边。 盛夏炎炎,清风自池上拂来,带了一丝丝水汽和凉意。池上浮着一排悠闲自在的白鹅,不远处还有鸳鸯相对浴红衣。池边梧桐郁葱,杨柳袭袭,枝干上竟还停了几只色彩斑斓的鸟雀,其尾一展,便是一扇亮眼的璀璨。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骆宾王七岁成诗便能如此生动,当真不愧为写出《讨武檄文》的一代才子。” 虽说数十年过去,则天皇后改朝换代早已成为了历史,而李唐皇朝趋于稳定,蒸蒸日上,这个话题便不那么敏感了。但李林甫不是才子,便对才子这一话题上总是多几分小心。他能看出李隆基多是神清气爽之余的一番感慨,但他不知李隆基为何神清气爽,便不敢轻易接话。 往往这个时候,他就算心有余悸,也不得不跟前几任宰相一样,转头看一眼萧江沅,望她能给个提示。今日不知怎的,一向时刻注意着李隆基动向的萧江沅,却一直神游天外一般地看向别处,比如李隆基提起白鹅的时候,她就看向了白鹅,别说给他提示,就连接收他的示意都不成。 还好李隆基没沉默太久,也没想着让他必须说出点什么来。 “最近御史们怎么都不大爱说话了,朝廷突然这么清静,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这个话头,李林甫就会接了:“自然是因为天下大治,并无丝毫错处,给他们以口实。” “从前即使没什么错处,他们也要说上一说,矫枉过正也好,未雨绸缪也罢,生怕我误入歧途,还对那些贪官污吏恨之入骨。如今我改三日一朝为五日一朝,明显懈怠了国事,他们竟然没批评我?” “身为臣子的本分,乃是替圣人分忧,哪能成日给圣人添不痛快?如今开元盛世泽披天下,四海升平三十年,国力昌盛,文兴武治,圣人居功至伟,又尚在壮年,正是可以好好享受一番的时候。就连一向严厉的御史们,也不忍看圣人操劳到老,一辈子要为国事所累,一点安生的日子都没有。他们既然体谅圣人之辛苦,圣人应承了便是,也不枉他们一番良苦用心。” “是他们体谅我,还是十郎你体谅我啊?” 李林甫知道瞒不过李隆基,便但笑不语。 “自从贞顺皇后走后,我便时常觉得倦怠,也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可做,或许正如你所言,我已种下这种子多年,如今也该享受丰收与果实了。”李隆基笑道,“但也不必管得太严了,有些话还是要听的。他们若是永远都不骂人了,还留着御史台做什么,我反倒心里不安。” 李林甫恭谨道:“是。” 见李隆基在前面闲适地散步观景,萧江沅慢走了几步,与李林甫并排,低声道:“怎么办到的?” 李林甫扬了扬眉:“哥奴不知萧将军是何意。” “御史。” “哥奴方才不是说了么,是……”见萧江沅看着自己,眸光清明而洞彻,李林甫无奈道,“好好好,我说。其实很简单,我只是在即任之初,让那些御史看了看仪仗中的马罢了。那些马匹整日默不作声,就可以得到最上等的粮草饲养,但只要胡乱嘶鸣哪怕就一声,就会被立刻剔除仪仗马的队伍,就算后来想不乱叫了,也不会再被征用。那些御史也是人精,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样?” “不然呢?还要多亏圣人恩宠,让我可以狐假虎威,恩威并施。”李林甫笑道,想了想,又道,“麻烦萧将军日后在圣人面前,还是离哥奴远一些吧。” 萧江沅看了看李隆基,道:“李相公怕圣人生气?” 李林甫连连点头,便见萧江沅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道: “反正圣人又不是在与我生气。” 李林甫:“???” 说完,萧江沅敛容走到李隆基身侧,说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便先行告退了。 望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李林甫忽觉有些不对劲,一时好奇便多看了一会儿。等他想起李隆基还在身前,惊吓的同时回过神来,便发现李隆基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 “看够了吗?”李隆基走了过来,挡住了萧江沅离去的方向,“看出什么来了?” 李林甫也是个风流人,家里小妾更不少,他口风又紧,所以在女人这个话题上,李隆基与他很聊得来。可李林甫向来谨慎,又怎会轻易松口,万一惹怒了李隆基,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只告诉我,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恕你无罪。”李隆基说完,便让身边的宫人宦官都退了十步远。 看来自己怎么逃不过这一劫了,李林甫却不想在这种问题上,总是如此地被动,既已不得不冒险,不如反客为主一些。 李林甫赔着小心,谢过了李隆基的恩典,然后往前凑了一步,低声道:“臣只是觉得奇怪,萧将军分明是男儿身,可今日,臣却从她身上看出了几分……处子破身的意思。大抵是臣老了眼拙,一时看错了。怎么会呢,真是无妄之谈……”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隆基的神色,只见他眉峰一扬,唇角忍不住地卷了起来,却仍故作正经地道: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李隆基看了看右手的掌心,嘟囔了一句,“我怎的看不出来……” 李隆基这话虽然模棱两可,但他既无肯定也无否认的态度,已经足以让李林甫的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了。 他本可以只说萧江沅男生女相的,一时冒进,竟然试探出了这样的惊天事实。 见李隆基眼中虽浮着一抹失落,却仍是喜悦比不快更多,李林甫才稍稍安心。他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笑道:“圣人年轻时日理万机,哪里像臣无所事事,时间多的是,正事上没什么可琢磨的,就只能琢磨玩乐和女人了。” “你能看出这个,也是阅人无数,个中能手了。” 这算夸奖,还是讽刺?李林甫干笑着,道:“臣身为宰相,总不能给圣人丢人不是?圣人子女已有五十九位,受天下人羡慕,臣也想要子女多多益善,便只能在小妾上多努努力,看得多了,自然便能琢磨出一些门道,也多有看错的时候,不能尽信。” “在那些女人当中,你可有特别钟情的?” “钟情一人,那其他人怎么办?臣可狠不下心来。” 君臣相视一眼,便一个摇头一个垂首地笑了起来。 李隆基本来也不相信,精明柔顺如李林甫,会对慧黠端正的萧江沅有意思。别说萧江沅在众人眼中还是男子,就算真是女子模样放到众人面前,那样难拿捏的女子,除了他陷得太早太深,难以脱身,还有谁能愿意花这么长时间,吃这份苦,来交换一个一往情深? 他还从李林甫这里,得到了一个他所渴望的答案,便更不会怪罪了,只是有一点,他始终无法容忍:“以后,不许再看。” 李林甫连忙称是,便听李隆基又道: “既已知道了,便帮我想想办法吧。”李隆基说着凑到李林甫耳边,语气中交织了几分无奈与委屈,“早在则天皇后在时,她就倾慕于我了,却多年困于身份,始终无法嫁给我。我本来以为这辈子没什么希望了,却不想竟有了夫妻之实,我总不能不给她名分,如此玩弄于她吧?可是……”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说的哪些是好面子的场面话,哪些是在他这个臣子面前,说不出口的真心话。再一想到萧江沅的态度,他心下好笑起来。 可是什么?变男为女,改宦官为后妃,堂堂一国之君若当真下定决心操作起来了,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难的是萧江沅若是愿意为后为妃,早就是了,哪里还会死守在宦官的身份上? 李隆基真是会给他出难题啊。他若是帮了李隆基,那就是无视萧江沅的提携,得罪了萧江沅,萧江沅又是李隆基心尖上的人,那不就间接得罪了李隆基么?可他若不帮,现在就能直接地得罪李隆基。 他便只好道:“臣……会尽己所能,想想办法。” 至于具体怎么想,想多久,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什么时候萧江沅同意了,什么时候他再动作不迟。他纳了那么多小妾,也都是心甘情愿的不是?巧取无可厚非,强取豪夺可就为人所不齿了。 有了李林甫这句话,李隆基便放了一半的心。 而另一半,还是得靠他自己。 盛唐绝唱 【第27章·奈何心是看客心】① 赶在宵禁之前,萧江沅纵马回了趟翊善坊。 吕云娘一边迎她入门,一边奇怪道:“这还不到日子呢,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萧江沅没有回答,只把提着的包袱塞给了吕云娘,便径自走向了浴室。 这包袱皮甚是眼熟,吕云娘起初不敢相信,又掀开看了一眼,才追了上去:“我给你做的这套女装,你终于穿了?” 萧江沅点了点头,见浴室里水汽缭绕,便除衣入池,趴在池边闭目养神。 “你快与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的,可曾让他见了?”吕云娘正打算一边与萧江沅说话,一边便把这套衣裳给洗了,却听萧江沅闷闷地说了一句: “不用洗了……” “为何?”吕云娘说着便想到了什么,忙解开包袱,将衣裳拎起来检查,大惊道,“怎么破成这样,难道他强迫你?” 听吕云娘语气,便知她必然一脸愠怒,萧江沅暗叹一声,缓缓抬起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你主动的?”不等萧江沅点头,吕云娘又道,“你怎的突然开窍了?” “……他起初并不知道是我,日后也大抵会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 这话实在匪夷所思,吕云娘想了半天才道:“你故意没让他知道那个女子其实是你?” 萧江沅点了点头。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后悔了。” 见吕云娘定定地看着自己,萧江沅的眼神有些躲闪:“太疼了……而且,他离我越近,我就越觉得不安。” 吕云娘顿时脸红了,低声道:“我听我嫂嫂说,一开始是这样,但以后……就不疼了,好像……还挺舒服。” “你和你嫂嫂平日里还聊这个?” “我这不是没经历过,好奇么……”吕云娘说着轻咳了两声,道,“现在说你呢。我能理解你的不安,这么多年你都是那样过来的,一旦接受了圣人,便很可能要换一种活法,可是你已经习惯从前的样子了,一时不知该如何适应,对么?” 萧江沅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仅仅是这样,我从未打算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男子或宦官的身份、手中的权力,以及她自己。 即便在缠绵时,她也是迟疑的。她虽然行动着,却仍犹豫不决。待李隆基安然入睡,月上中天,她也怎么都睡不着,便趁着天蒙蒙亮时,起身将碎衣都捡拾起来,床铺与四周也都整理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等她再见到李隆基的时候,习惯性地,便又开始了拒绝。 她不知道耗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表现得滴水不漏。他亦不知,这一日他的手臂,他的声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她只好逃回了家。唯有浸泡在温热的池水中,她才觉得酸疼的身体有了解脱,而她的心也找回了自我。 吕云娘明白其中矛盾所在,也知道事情若能轻松顺利地解决,就不会拖到现在,可她心疼萧江沅,便仍有几分不甘:“难道只能要么你退让,要么圣人妥协,二者择其一,没有两全法可想?” 见萧江沅久久没有答案,吕云娘叹道:“那你为何会……动心动情呢?” 吕云娘知道,萧江沅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软,主动穿起女装,必然是李隆基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弦,才让她一时行偏,离开了自己既定好的路线。 就好比当年曲江池落水之后,李隆基裹在萧江沅身上的那件湿淋淋的衣衫。 而李隆基为萧江沅所做的,必然不止那一件,所以积年累月,终于撼动了这颗心。 吕云娘一看萧江沅变幻的眼神,便猜到了:“你没想到他会真的把你的话放在心上,还顺着你,坚守了这么多年。这实在出乎你对于他的了解,也难怪你会这般……” 情难自抑。 “可你无法确定,在你好不容易迈出之后,他是否还能继续坚守下去,所以又赶紧退了回来?你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做么,他始终不知道你对他的感情,你只成全了你自己。” 萧江沅低低地道:“我与他说了的,只是不知……他听没听到。” “可你都让他以为一切不过是梦了,他就算听到,也只能当个梦话,作不得真吧?”吕云娘越想越觉得李隆基可怜,“你知道若是男子,在行过夫妻之礼之后,扭头便抛弃了那个女子,世人会称那名男子谓何么?”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道:“……登徒子?” “负心汉!”吕云娘一脸无奈,“也许圣人本来已经接受,你和他这一生只能是君臣,可是现在,除非他真想你所说的那样,傻到把一切当作是梦,否则你就是那个主动撩拨,又不肯负责的负心汉!” “……他会以为那是梦的。” “我竟不知你原来这么固执。”吕云娘叹道,“圣人会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你还是提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其实……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也不妨尝试着与他更进一步,他既然这么多年都肯听你的,或许会妥协也说不定。” 顿了顿,吕云娘双颊娇艳欲滴:“而且……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种舒服是什么感觉么?” 萧江沅立即摇了摇头。 吕云娘只得心下沉沉一叹。枉李隆基每年赏赐她那么多锦绣绢帛,真的不是她不肯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喝药了吗?” “什么药?” “就是……防有孕的。” “宫里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生的皇子公主了,想必是圣人年纪到了,不会有孩子了。” 吕云娘哭笑不得:“你是在说圣人不行了么?” 萧江沅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他的身体,似乎与年轻时分别不大,至于那个……我也不知道他算好还是不好。” 吕云娘只觉得脸愈发地烫,轻咳道:“你还见过他年轻时的身体?” “我年年跟他去骊山,自然是见过的。” 其实是一次误打误撞,只见过那么一次,还给他吓了一跳。 睿宗皇帝以前,皇帝去了骊山汤泉宫,都是用星辰汤的。李隆基嫌星辰汤在户外,除了几棵树之外毫无遮挡,便无论如何都要重建,这才有了莲花汤和其上座落的殿宇。 那时专属李隆基的莲花汤刚刚建成,而他为了彰显帝王的至高等级和与众不同,特意命人把莲花汤建得颇大。李隆基兴致勃勃地顺着台阶行入其中,却一时看差,迈错了一个台阶,便直直地摔了进去。 池水虽然不深,但他触不到池边,又觉脚踝一痛,竟怎么都站不起来。还是一直守在殿外的萧江沅听见了,连忙带了几个小宦官进去将李隆基搀了起来。 自那以后,李隆基就在莲花汤四面各安排了一扇屏风,还勒令萧江沅只可在屏风外侍奉。 后来,萧江沅被李隆基准许,可以入莲花汤沐浴。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萧江沅的秘密,李隆基只能等她洗完,再一同离开,便正好顺势躲在了屏风外。 “他有没有偷看过你?”这个问题,吕云娘想问很久了。 萧江沅摇头:“他不会偷看的。要看,也是光明正大地看。” 吕云娘:“……” 第二日,萧江沅便返回了兴庆宫。 正要登上勤政务本楼的台阶,她便听身后有人道: “萧将军有礼。” 萧江沅一回头,见是李林甫,拱手行礼:“李相公今日来得晚了些。” 李林甫立即垂下眼帘,上前笑道:“圣人遣人说,昨夜受了风寒,故而让哥奴晚些来。” 他刚刚没有忍住,多看了萧江沅几眼。若非萧江沅和李隆基……他大抵一辈子也看不出她竟然是个女人,真真是眼拙,负了他多年风流薄幸名。 萧江沅不疑有他,便与李林甫一同上了楼,不想李隆基的脸色真的稍差。在李隆基和李林甫议政之时,萧江沅唤了边令诚过来,得知李隆基根本没叫侍御医来看,她忍不住看了李隆基一眼,正好撞入他深深的眸波里。 她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吩咐边令诚派人去把侍御医叫过来,同时听李林甫道: “……实在可惜,朝中人才济济,难得圣人想起了他严挺之,打算委以重任,却不想他突患重病,辜负了圣人一番心意。” 李隆基叹道:“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便让他去东都做太子詹事,颐养天年吧。” 萧江沅十分敏感地觉得,李隆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听得“生老病死”四字,萧江沅忽觉心头一紧。当年则天皇后晚年居于上阳宫,每当提及一次“死”字,她便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而今,这感觉随着李隆基不经意的语气,极为轻松地牵引住了她的心神。 这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是她家阿郎办不到的了,唯独生死,难以左右。 萧江沅不知道彼此命数几何,此前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如今,或许是时候想一想了。 她没有让自己的心神摇摆太久,见李林甫告退了,便镇定自若地道:“严挺之此人,大家前些日子不是才刚提过,说尚可一用,今日便病了?” 李隆基始终凝望着萧江沅:“严挺之虽然是张子寿的好友,又曾笑话李十郎是‘弄獐宰相’,可这病是他弟弟亲自上表奏明,还能有假?” 严挺之弟弟所上的奏表,萧江沅并没有看到过,想必是李林甫方才亲自呈上的。她只注意着听边令诚的回话,竟然没注意到。 既然没什么不对劲,萧江沅稍一放心:“大家昨晚因何受凉?” “我找东西来着。” 盛唐绝唱 【第27章·奈何心是看客心】② “大家若是想找什么,吩咐宫人们便是,何必亲自来?” “有些东西,只能亲自去找。” “那……大家找到了么?”萧江沅说着回想了一番,所有相关的东西,她应该都收拾好了,断不会让他发现什么,却听李隆基轻叹了一声,道: “我也不知,这算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李隆基说着便一手探入另一手的袖口,刚要拿出什么,侍御医到了。 这一日晨起,李隆基不肯宣召侍御医而闹的脾气近在眼前,随侍的宫人宦官们立即打起了精神——就算看在萧将军的面子上,圣人不发脾气,那也只是对萧将军而已,他们人微言轻,还是要危险一些。 却见李隆基虽然有些不耐,脾气却明显收敛了许多,见到侍御医时竟还有几分和颜悦色,宫人宦官们彼此相视一眼,悄然松了口气。 听侍御医确认李隆基身体并无大碍之后,萧江沅才放下心来。 毕竟李隆基的三个亲兄弟,都或急或慢地患上了李唐皇室中常有的疾病,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只剩宁王李宪和他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萧江沅虽不了解自己的具体年纪,但对李隆基的生辰八字还是十分清楚的。如今国泰民安,除了政事,她也该把注意力往她家阿郎的身体上转移一些了。 这两日萧江沅看似与往常无异,实则自始自终没有真正理会过自己,李隆基对此十分清楚。起初他还只是不解和不开心,后来便有些委屈和不安,待昨晚他在萧江沅的房中找到了东西,便只觉得无奈和挫败。 他不难过么?当然不。若说平日里的,不过是求之不得,所以辗转反侧,而今得到了又失去,才知心痛谓何,区区难过又算得了什么? 原本李隆基还打算,趁着李林甫如此得力,让他这般得闲,他要把已谱了多年的那部大型的乐曲,尽早收得尾来,如今却什么心情都没了。 想到梨园近日新进了一些乐师,李隆基便下令召汝阳王李琎入宫,同时让李家三兄弟领着新进乐师来勤政务本楼觐见。 李家三兄弟便是李龟年、李彭年和李鹤年。 早年李彭年做中书舍人的时候,李隆基便听闻了李家还有龟年鹤年两兄弟。李鹤年善歌词,李彭年善舞,李龟年则善歌曲,尤其擅打羯鼓。没过几日,李隆基便邀请他们在梨园相见,果然一见如故,此后便一直留他们在梨园供奉。 如今李彭年虽然做到了兵部侍郎,但既然李隆基有令,他再忙也没有不从的,赶紧便亲自去了梨园,不过半个时辰,就把两兄弟和一众新乐师领了过来。 李龟年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李彭年姿容俊秀,也添几分人间烟火气,最年轻的李鹤年反而是长得最成熟稳重的那个。 汝阳王到得最早,正与李隆基说笑,见李家三兄弟到了,他身为郡王,竟然率先起身拱手致礼,还奉李龟年为师。 李龟年自然愧不敢当,侧面避了,又郑重一礼。 李隆基奇道:“你们早就认识?” 汝阳王笑道:“圣人有所不知,早在李乐师入梨园之前,我们便在玉真姑母的饮宴上见过了。当时王拾遗王摩诘也在,李乐师一边敲着羯鼓,一边吟唱着王拾遗的诗,其潇洒恣意,令侄儿倾慕不已。” 李隆基点点头,淡淡道:“所以你便以他为师,浑然忘了这歌曲乐器,都是你打小从我这学来的。” 汝阳王:“……” 三叔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说极尊重乐师、歌者与舞者,对他这个最疼爱的侄儿,又何曾这般小器?汝阳王干笑着,趁李隆基不注意,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 怎么她垂首站着,看都不看这边,也是一副反常的模样? 李家三兄弟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往常与李隆基相处时,因着李隆基十分敬重,他们多轻松闲适,此刻也收敛了许多,便听李隆基道: “大郎,如今你可打坏了多少鼓杖了?” 李龟年乃是三兄弟中的长兄,便是李隆基口中的“大郎”。他与李隆基初见之时,便被李隆基询问过此事。那时他才知道,当今天子也是一位擅打羯鼓之人。他当时为了练习羯鼓,已经打坏了五千余杖,却不想天子打坏的鼓杖,竟然装满了三个竖柜。 他自叹弗如,今日听李隆基再度问起,也不过摇头一叹:“臣惭愧,眼下也不过打足一竖柜罢了。” 李隆基抚掌而笑:“已是难得了。” 当即便命人取来了一对宫廷所制的鼓杖和一个羯鼓,赐给了李龟年。 就在众人刚松一口气的时候,李隆基开始请新乐师们纷纷奏曲,其中有一位琴师,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如何,竟然错了好几个音。李隆基虽不会琴,但会听琴,当即便将那琴师撵了出去,同时把自己的羯鼓推向了汝阳王,让他为自己“解秽”。 殿内乐声不断,又过了好一阵子,李隆基才重拾笑意,命人取酒来,要与众人共饮。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江沅才开口道:“圣人昨夜才受了凉,实在不宜饮酒。” 李隆基把玩着鼓杖,淡淡地扫了萧江沅一眼:“我要喝。” 萧江沅劝道:“圣人前夜才醉过酒,若是想喝,等过一阵子的,可否?” “……可我现在就想喝。” 汝阳王和李家三兄弟纷纷悬了心,心道萧将军虽然得天子宠信多年,可眼下谁都知道天子心情不好,何必迎面撞上去?且先遂了天子的意,到时天子喝多喝少,再劝不就是了。 却见萧江沅先默了一瞬,然后垂眸一笑,叹道:“既然如此,那臣只好陪圣人一起了。圣人若是喝一杯,臣就喝三杯,如此,可够助兴?” 若是平时的李隆基,见萧江沅这么识时务,简直能笑出声来,可今日他不仅没笑,饮酒一事,竟也不了了之。 汝阳王和李家三兄弟不由暗自佩服起萧江沅来。真不愧为跟随天子多年的近臣,真是把天子的脾性摸得透透的。 他们并不知道,萧江沅其实已经做好大醉一场的准备了。 她已经打算好了,既然他想,她便痛痛快快地陪他喝一次,也算是成全他一次,却不想他竟然曲解了她的意思,犹不自知地错失了这次机会。 直到夕阳西下,李隆基才放汝阳王和李家三兄弟离开。他起身要回南薰殿去,见萧江沅抬步跟上,便伸手一挥,阻拦了她的跟随。 萧江沅先是微怔,然后摇头失笑。 如今也轮到她被拒绝了,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忽然打从心底地想饮一回酒了。 也不用太多,还是那春香坊的烈酒,一壶即可。 可当她回到南薰殿中属于她的屋子,一杯一杯饮下肚时,除了满口的辛辣和微苦,她什么也品不出来。当一壶见底,她竟还是清清醒醒的,浑然不知何为酣醉。 这酒又不好喝,喝了之后也并没如何,世间为什么会有借酒浇愁一说?这天底下的文人墨客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为什么时不时地,便要馋一口这杯中之物? 萧江沅低着头,正认真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壶底,便听见有人在推门。 不是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这天底下能这样无礼的,只有他一人了。 果然当萧江沅走到门前,便听得门外低沉的一声: “是我。” 除了他的声音,门外安安静静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看来他又把宫人宦官都赶出去了,萧江沅暗叹一声,刚拉开门,便被一阵疾风席卷。 她立即闭上了眼睛,便觉周身都被他强而有力的臂弯困得死死的,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她本也没打算挣扎,顺从地接受着他的激烈与狂热。有双手在她脸上细致地摸索,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耳边有人含着笑说:“是你。” 然后便有什么顺畅无阻地滑入了她的唇,让她难以呼吸,也点燃了她胸腔中的那簇几欲熄灭的火苗。 注入身体的酒液这时才发挥出作用,软了她的双脚,也烫了她整个身躯。 盛唐绝唱 【第28章·眼前人是心上人】① “……你喝酒了?”在喘息的间隙,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虽是疑问,也是肯定,“你该不会是醉了吧?” 若没醉,她怎么会一点反抗都没有,还在他肆虐的同时,品尝他舌尖的味道? 萧江沅茫然地舔了舔唇,然后摇了摇头。 李隆基只觉得嗓子一紧,双手握着萧江沅的肩,将她推开了些许:“那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皇帝,是我这一生都要效忠的人。” 李隆基显然并不满意于这个答案:“还有呢?” 还有?萧江沅怔怔地看着李隆基的脸,久久答不上来。 或者说,是她不想答。 他是李隆基,是她的主君,是与她携手同行的伙伴,是她相熟的知己,也是她此生唯一倾慕之人。 可他不能是她的爱人,更无法成为她的夫君。 在她看来,有些答案其实没必要宣之于口,但李隆基不同意:“我是李三郎,我本可以……是你的三郎。” “那天夜里不是梦,是你。”担心萧江沅故作不懂一般,李隆基固执地重申了一遍,见萧江沅没再否认,他的唇边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敢做不敢当了,你该不会是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吧?” 见萧江沅的眼神总飘向大开的门口,李隆基便去将房门关好,回到萧江沅面前。他安抚地握住萧江沅的双肩:“你实在是有些过分。分明是你主动招惹,事后反悔的也是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如此耍弄很有意思?”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耍弄你。” 李隆基的唇贴近了萧江沅的耳朵:“那……是我太过不堪,不仅没能征服你,反而让你……厌恶了我,然后退避三舍都来不及?”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萧江沅的耳边种下了一颗暧昧的种子:“可眼下你我已是夫妻,不是你不认便不作数的。我不是那等,若不心甘情愿便不勉强的男子,我亦不是那为了情爱,便能丧失尊严之人,但我愿意给你慎重考虑的时间——我早就给过你了,到如今已经这么多年。 “可你总是在犹豫,总是在迟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伤我的心,是真的可以将我推开的?大唐或许有海一般的胸怀,可以接纳这世间各国的子民,但我没有。都说皇帝是天子,是上天赋予了神圣使命的真龙,可只有我知道,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我也不过是这世间最平凡的男人。 “我不会永远等你的,若有一日你推得狠了,我就真的如你所愿了。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好等,毕竟像我这个年纪,在李氏皇族里已算高寿的了。年纪还会越来越大,身体也必然越来越差,你的年纪虽不确定,小我十岁总是有的吧?相比起我,你还有至少十年的路可以走,而我却不一定了,可能说不准哪天就……” “不会的。” 见萧江沅微皱起眉心,李隆基伸指抚平,然后顺着她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你已经拒绝过我三次了。这么多年,我无数次地回想那三个理由,如今第一个和第二个都已完成,而第三个,我也早就想清楚了。我此时此刻就可以回答你,无关性别与身份,我所倾慕之人,是你——只是你。” 种子破土成芽,长出枝蔓,绽放成花。速度极快,花势也甚是繁盛,似有浓郁的香气徐徐蔓延,终于充满了整个屋子。 “难道非要等到雪鬓苍颜,你才肯点头么?” 萧江沅看到不远处的灯火正在熊熊燃烧,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围绕在灼热的火焰边,不停地靠近又离开。它分明经过了无数次的试探,最终却还是选择张开怀抱,欢喜地迎上前。 她忙走上前吹灭了灯火,然后将窗子打开少许,把飞蛾放了出去。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把窗子紧紧地关严。 “看来这一次,决定要我来做。” 萧江沅刚转身面向,便觉有火热的呼吸扑鼻而来。她忙伸手挡住了他的唇,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她低声道:“那……我们一直这样可好?就如泰山顶上,也如现在这样。” “一辈子如偷情一般?”李隆基将萧江沅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我不愿意,我也怕……委屈了你。” “我不觉得委屈。” “可我觉得委屈!” 望着李隆基皱起的眉心,萧江沅轻轻一叹,然后上前一步,脚尖微踮。 忽觉萧江沅的贴近,唇上覆了一层温热的柔软,李隆基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便听萧江沅轻声道: “现在呢?” 李隆基一手揽住萧江沅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头,定定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的酒量,可比三郎要好多了。” 见李隆基只看着自己,默然不语,萧江沅便又亲了亲他的脸颊:“那现在呢?” “当然……远远不够。” 卧榻边帘帐轻摇,有衣衫和鞋袜一件件地飘出,杂乱地散在地上,最后是一双墨色的幞头,系带不知为何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任凭丢出它们的人有那样大的力道,也没能让它们分离。 帘帐内昏暗得有如那夜一般,萧江沅却仍能看清,李隆基左手拿着她那支莲花银簪,右手则摊开了手掌,而簪尖与他掌心的伤口,是多么地吻合。 那晚他究竟有多不敢置信,竟然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不是梦境。 “你再刺我一下。”李隆基紧抿着唇,把莲花银簪递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却把长发一挽,将这朵银白色的莲花簪了上去。 李隆基怔怔地瞧了一眼,将银簪摘下,便要伸手向帘外,忽觉手臂上一紧。 “这个不能丢。” 见怀中的女子正双手紧把着自己的手臂,李隆基装傻道:“我是怕伤到你。” “就这么丢出去,会弄坏它的。” “那……你求我一下。” “求你。” “……你在求谁?” “你啊。” “我是谁?” “……三郎。” 李隆基这才把银簪轻轻放下,嘟囔道:“这么多年,一到跟祖母有关的事,你还是这么痛快……” 跟我就从来都不痛快。 不过,那都过去了。 她躺在他眼前,他亦在她眼前。 “真的……可以么?”他的呼吸渐重,鼻尖蹭着她的鼻尖。 见她眨了眨眼,他又道:“你不会又反悔吧……” 萧江沅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描摹着李隆基的脸,缓缓闭上了眼。 若说第一次,李隆基还因为担心夜长梦多,而有几分速战速决的意思,这一次,他则释放了所有的耐心。他还将这耐心与柔情相济,化为一根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捆绑住萧江沅的四肢,一点一点,将她拖入自己的世界。 她攀附着他的肩膀,她知道他在不遗余力。他的动作比他的政令更加坚定而毋庸置疑,一度又一度,强而有力地占据。身体在穿透与灼烧中逐渐沉溺,他每欺近毫厘,于她而言都是深入骨髓,直达心脏的冲击。 而她心中那重重的犹疑与不安,也暂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就让她也沉沦一次,遵从身体,遵循心意。至少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去想,只拥抱着他,感受着他,同时将自己多年以来的所有心动与痴迷,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她时而觉得自己飘浮在云端,时而又仿佛沉在水底,更多的时候,则像是浸泡在骊山烟雾缭绕的汤泉里。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茫,而她终于明白,吕云娘口中的舒服,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方式,却要以那样的疼痛为开始。 天刚蒙蒙亮,萧江沅又率先醒了过来。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间起床,多年来雷打不动,可这一日,她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小小地赖了会儿床。 她怔怔地看了会儿李隆基安静的睡颜,然后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尖。 便见他抽了抽鼻子,皱了皱眉,然后收紧了臂弯,过了好一阵子,才又微微松开。 直到天色渐亮,不能再拖,萧江沅才悄然起身,离开了卧榻。她刚穿好衣服,梳理着长发,便忽见帘帐一开,李隆基正张着双臂,苍白着脸,死死地看着她。 萧江沅刚想说什么,便觉一阵急风迎面吹来,自己便落入了一个火热而紧实的怀抱里。 仿佛屏了半晌的呼吸,她能听见他在耳边大口地喘着气,似在海上游了许久的人总算靠了岸,又像飘在云间的风筝终于落了地。 “是真的……你还在……” 听着他惊魂未定的口吻,她这才清晰地了解,她之前是真的惹急他了。 她轻抚着他的背,道:“时辰还早,大家可以先回到自己的寝殿,再睡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臣就会带着宫人宦官去侍奉大家穿衣洗漱了。” 李隆基手臂一僵,连连摇头:“不,我要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萧江沅拗不过他,便只好随他去。 屋内的凌乱已经被萧江沅收拾好了,只剩一对幞头,竟怎么都拆解不开。她微微蹙起了眉心,便听李隆基道: “何必一定要解开?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幞头。” 说着李隆基便将这对幞头拿到手里,往衣襟里一塞。 盛唐绝唱 【第28章·眼前人是心上人】② 萧江沅只得从衣柜里取出一个新的来。不论梳头挽髻,还是将幞头戴好,她始终觉得有两道目光紧紧地跟着自己,仿佛粘在了身上一般。她斜睨了一眼,便见李隆基单手支颐,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的手忽然便乱了节奏,幞头系带的扣子都系了半晌。当她终于穿戴整齐,耳边却仍是落下了少许乱发。 这时,李隆基走到她身边,用梳子沾了沾水,便把她的鬓角泯得整整齐齐。 她低声问:“……做什么一直看着我?” 李隆基放下梳子,双手捧着萧江沅的脸,仿佛掌中是一件无价之宝。他让她面向自己,然后在她的额头深深地印下一吻,可开口的语气却仍是别扭而不安的: “如果可以,我连眨眼都不愿。” 他是一朝被蛇咬,从此便担惊受怕了。 直到这一日入了夜,见萧江沅始终在自己身边,那对幞头也一直在自己怀中,李隆基才敢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她,也真的不会反悔了。 天子近日心情甚好。 李林甫是最先感受到的,其次是牛仙客等一众常参官,再来便是大朝会上文武百官。几乎所有朝臣都在猜其中缘由,说天子身边必是添了新人,廊下食时,若没有监察御史一脸严肃地在周围巡逻,他们只怕当即便要讨论起来。 李林甫心下暗道,哪里有新人,分明是旧人。 他没想到,之前说得那般艰难的事,这才多久,天子竟然给办成了?民间有句俗语,叫“烈女怕缠郎”,难不成殊然如萧江沅,也终究没能逃脱身为女子最终的命运? 他刚要为萧江沅可惜,就否认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对,天子必然还差了些火候,不然早就吩咐他,让他着手为萧江沅改头换面了。 他可不认为天子是个容易知足的人,所以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值得天子那样? 天意莫测,不可捉摸,好在自从天子心情变好,托付在他肩上的政务也越来越多了,就连来年年初选官一事,也让他全权处理。他欢喜感激还来不及,也实在忙得没功夫帮天子想办法,这一下有理有据,不会被天子追究了。 李林甫忙得脚不沾地,李隆基便闲了许多。 自从确信了萧江沅没有反悔,李隆基看待她,就没法像从前那般淡定从容了。 他开始嫌朝政事多繁琐,便大多交给了李林甫去办;嫌起居郎和中书舍人时常跟在身边,使得他总不得空,便总赶他们去值班办公;嫌宫人宦官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烦得紧,便经常摒退左右,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单独留下萧江沅,美其名曰:“这里有萧将军一个人伺候就好。” 几次过后,见萧江沅不太喜欢,他就渐渐收手了。 他知道萧江沅在担心什么。 他若是做得过于明显了,她的身份便很可能会暴露。 朝中臣子一代又一代,新老更替,当今的这代大部分并没有经历过则天皇后末年,不知道萧江沅曾经是则天皇后的“男宠”,只知道太平公主在时,对萧江沅的男女身份产生过质疑。再结合近日李隆基的反常,他们想要从中获知些什么,并不是一个难题。 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切如常,萧江沅深知这一点。 李隆基并不想惹萧江沅不高兴,他还想趁着浓情蜜意的时候,好好巩固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多年的情意牵系,也有着风雨无阻一般互通的心意,他们的关系亦分明牢不可破,他却总觉得不太踏实。所以他对萧江沅,可谓是百依百顺,小心翼翼而不敢造次。 他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就飘到了萧江沅的身上。很多时候他自己不知道,别人却能看到。 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已经不止一次地私底下小声议论了,难不成蝶幸之后,他们这位天子当真看上了身边的这位清秀宦官? 这一次他们聚在了宁王宅的花园里,刚好被宁王逮了个正着。 玉真公主轻咳道:“大哥你管管你家这花奴,跟我这个化外之人说些什么呢……” 汝阳王:“???” 宁王只温柔一笑,道:“也不是不可能。” 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宁王这是在回答他们的疑问。 玉真公主品出了几分异样的味道,凑到宁王身前,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别情?” 宁王不予置否,只反问了一句:“宦官怎么了,有何不可?” 汝阳王笑道:“我明白阿耶的意思,这世间的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仅凭男女和身份或许可以区分,却不一定能成为他们相识相知的阻碍。人与人互相吸引,喜欢或倾慕,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管他是谁,有何不可?” “说得好!” 宁王、玉真公主和汝阳王纷纷转头,便见李隆基笑意盎然地前来,身后跟着萧江沅。 由于时间空出了许多,李隆基便着手把乐曲认认真真地谱了,唯独最后一个乐章,怎么都不遂心意。他身临花萼相辉楼外,本打算望望街景,稍加放松,便见宁王宅的花园里花团锦簇,还有仆人在屋檐上装点着什么。他一时好奇,便拉着萧江沅登门拜访。 宁王酷爱侍花弄草,宅中各处都有他的痕迹。他也心疼花草,尤其是花园里这些闻名遐迩又身娇肉贵的品种,可这花草稍一充盈,便难免会引来许多鸟来。鸟叫声虽好听,可那些扁毛畜生对花草的伤害也极大。 宁王多年来从不干预政事,在这些事上便颇为费心,又得李隆基多年丰厚的赏赐,所以若论富贵闲散,可称大唐之最。他便想了个办法,将这么多年李隆基赏赐的黄金都熔了,制成金铃,挂在网上,再将这网蒙在花园的上方,如此一来,若有飞鸟入园,便会被网遮挡,金铃也会随之响起,既好听也能警醒。 玉真公主就是听说了这个,才在这一日前来看热闹,没想到李隆基也来了。她的眸光在李隆基和萧江沅之间来回流转,看了又看,直到引起了萧江沅的注意,才立即收了回来。 或许……她可以问问吕云娘? 李隆基等人都对这个系满了金铃的网赞叹不已,唯独萧江沅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了一眼花园上方那层雾一样的网,听着金铃轻盈的脆响,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花园中,那些肆意盛放的花团上。 天子近日心情甚好,可他身边的那位近宦看起来并不快活。 在宁王宅用过晚膳,回到兴庆宫之后,李隆基便把萧江沅堵在了南薰殿寝殿里。 宫人和宦官们都被李隆基赶了出去,殿内一片静谧。 “你怎么了?”李隆基环着萧江沅的肩,轻柔地道,“可是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让你不悦了?” 见萧江沅默然不语,李隆基有些心急:“你的心思总是埋得那么深,我又不是神算子,猜不到所有的。你若是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就快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处理……” 萧江沅从李隆基的语气中,听到了不安。 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偶尔会这样敏感不安。 这可不像从前的他啊。 萧江沅垂眸一笑,道:“我只是在想,或许那些花草并不害怕飞鸟来啄,或许它们更喜欢那种危险的日子,或许……它们并不需要那张网。” “花草亦有生命,难道它们受伤了不会痛?”李隆基放下心来,笑道,“大哥爱花至深,才有了这样一番心意。在我看来,金铃价虽贵,比起这心意却不若十中之一。” 见萧江沅点头,李隆基从背后拥住了她:“以后……都由你来值夜吧。” 以萧江沅如今的地位,即便值夜,她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自有小宦官相互换班,半夜半夜地不睡,守在李隆基的寝殿外。 但是自从那一晚之后,李隆基就不再让人值夜了。一到晚上,他就干脆让那些宫人宦官都去休息,把这南薰殿空给他和萧江沅两人,因此还博得了一阵感恩戴德,众人眼中夜夜不辞辛劳的萧江沅也沾了光,从此更得人敬服。 宫中诸人对此都不觉得奇怪。他们都太清楚,李隆基很多时候是个挑剔而较真的人,又多少有些脾气,这么多年下来,他终究只能接受萧江沅那种无微不至而合其心意的侍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唯独静忠例外。 但他找不到机会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而这一个月来,萧江沅真正与李隆基宿在一处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李隆基闲下来了,可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李隆基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给萧江沅安排这样多的官职和琐事?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正如她最痴迷他上朝理政时的样子,对于她翻阅奏疏处理事宜的认真模样,他也爱不释手,一看便移不开目光。 而今,他实在无法忍耐这近在咫尺的相思,邀请她从此以后,不论繁忙也好,悠闲也罢,夜夜与他共眠。 盛唐绝唱 【第29章·琵琶起舞换新声】① “我发誓,只要你不同意,我绝不动手动脚。”李隆基郑重地道,“我只是想让你时刻与我在一起,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看萧江沅似在犹豫,李隆基想了想,道:“若到了那几日,你该回家便回家,我不会拦着你的。” 却听萧江沅轻声道:“你若是不想,我也可以不回。” “你说什么?”李隆基双眼发亮,“我没听清。” 明知李隆基是故意问的,萧江沅却仍是听话地重复了一遍。 想到自己终于可以在吕云娘面前扬眉吐气,李隆基甚是开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数夜之后,萧江沅才在迷蒙中想起,吕云娘曾几何时,说过一句: “我听我嫂嫂讲,男人的话多数不能信的,特别是在卧榻上……” 萧江沅起初不理解,现在却明白了。 这一年的冬天,长安下了好几场雪,虽落下便化了,却还是让上至君臣下至百姓,都感受到了一股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气息。 开元二十七年正月十二,又是一场大雪降临,难得的是,这次的雪片又大又厚,落地之后愣是留到了上元之夜。 由于萧江沅早就答应过吕云娘,这一晚要陪她在朱雀大街游玩,李隆基虽不高兴,也只能怪自己晚了一步。 可他十分不甘心,便干脆微服出行。 他有多少年没出来逛逛这上元佳节了?上一次还是中宗皇帝在时,他刚从潞州任上回到长安。他记得那时,中宗皇帝带着韦庶人等人,就在这朱雀门前嬉笑玩乐,还放出了一众宫人,结果遵命返回的还没到二分之一,闹了一个大笑话。 ——萧江沅就是在那时逃出了宫廷,还与他狭路相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江沅的女装,也见识到了她的几分真面目,还被她打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来。 后来他做了太子,又成了皇帝,那许许多多的上元夜,便总要在宫中度过了,直到贞顺皇后去世,这上元夜才算空了下来。 如今一年丧期已满,却没有张罗夜宴的人了。 他身边的知心人,从此便只剩她一人了。 见街边的摊位上卖着许多面具,李隆基挑了其中最丑的一个戴上,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了一把铜钱,随手往摊上那么一撒。商贩的感谢声,他充耳不闻,一甩袍摆便转身离开,正是恣意风流,潇洒倜傥。 每年上元佳节,朱雀门前都会设一座灯树,今年也不例外。李隆基便长身玉立在灯树旁,一边望着络绎不绝的行人,一边暗暗地等待着。 吕云娘那么喜欢热闹的人,绝不会放过灯树,等她带着他家阿沅来到灯树前时,他便突然出现,拉着阿沅就跑…… 李隆基正洋洋自得,目光随即一定——吕云娘……怎的是一个人来的? 不,不对! 他定定地望着吕云娘牵着的那人,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人头戴着通体白纱的幂离,挡住了从头而下大半个身体,只露出了一圈绛紫色的裙摆,经过灯树的时候,幂离被风吹起了些许,正好露出了她半幅容貌。 李隆基只呆愣了一下,便见萧江沅和吕云娘即将走远,忙追了上去。 人潮太过拥挤,行进简直是今夜最难之事。李隆基不顾周身人群的不快或怒斥,直奔着萧江沅赶了过去,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握住了她的手。 忽觉手上一暖,萧江沅下意识便要挣脱,却又觉手上一紧,同时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话音未落,萧江沅便被李隆基拉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云娘……”萧江沅忙唤了吕云娘一声,却见吕云娘仿佛没听到一般,越走越远了。 直到一处无人的小巷,萧江沅和李隆基才停了下来。见萧江沅还在往巷口张望,李隆基揭下面具,大口喘气的同时悠悠一叹:“还看什么,她不会跟上来的。” “人这么多,她孤身一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你以为现在还是中宗皇帝在时?不说夜不闭户,现在的百姓出门,连防身的匕首都不带了,你道我治下的四海升平是白说的?”李隆基扬眉一笑,“我方才怕你挣扎,喊得那样大声,你又唤了她好几遍,难道她听不到?她分明就是故意放你与她走散的。” 想不到吕云娘竟会对他和阿沅这般撮合,回头得多赏她些什么。 见李隆基这般得意,萧江沅也忍俊不禁。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也会干出这等半路截人之事呢? 李隆基环视了小巷一番,忽道:“你看……这小巷比之当年的如何?” 萧江沅也转头看了看:“确有几分相似。” 李隆基轻哼道:“当年你下手太黑,现在想起都觉得痛。” “那不如……三郎今日打回来?” “这可是你说得。”李隆基说着抬起手来,便见萧江沅意外之余,立即闭上了双眼。 萧江沅等了许久,也不觉痛,忽觉面前的白纱被人一掀。 李隆基只身闯入,冲着萧江沅的唇便是轻轻一啄。 萧江沅立即睁开了眼睛,便见李隆基就在自己眼前。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任是周遭仍有些寒意,幂离中却充斥着温暖与炙热。 “我……我还没好好逛过上元夜。” “我陪你。”李隆基立即退出幂离,牵住了萧江沅的手。 当他们走出小巷的时候,天又落下雪来。萧江沅将手伸出幂离,接了几片雪花,什么都尚未看清,它便化了。 为了这雪的缘故,朱雀大街上又多了不少人。 李隆基一直护着萧江沅前行,却仍是逃避不了随波逐流的命运。萧江沅的幂离这时就显得十分多余了,果然没走几步,那幂离就不知被谁拂落在地。李隆基还来不及去捡,已经被行走的人流踩烂了。 那便再给她买个面具吧。李隆基刚做好打算,便看到萧江沅今日挽了个望仙髻,发间除了莲花银簪,还簪了几朵腊梅。小团花的裙子虽是绛紫色的,短袄却是通体浅浅的鹅黄,只在胸前绣了一朵对半相接的宝相花。她甚至还带了点妆,眼尾有斜红入鬓,额黄中央的嫣红花样,鲜艳而生动。 嗯……唇上的胭脂是甜的。 “那里有个面具摊。”萧江沅说着便要走去,却被李隆基拉回了怀里。 “……我钱袋丢了。” “被偷了?” 不是才说完四海升平天下大同么?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在想什么,轻咳道:“应该是我买这个面具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萧江沅歪头看了李隆基一眼,直看得李隆基心虚不已。他正打算趁萧江沅不注意,把腰间的钱袋扔掉,却忽觉背后有人一撞。 他回头扫了一眼,立即将自己的面具塞到了萧江沅的手里。萧江沅心领神会,也不嫌弃这面具的丑陋,遮到了面上。 怎么会是她? 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素服、抱着琵琶的小娘子,李隆基竟觉得有些头痛。 他的十八郎已成婚四年,他自然是见过这个儿媳妇的。尽管素服荆钗,容貌亦这般出众,他想不记得都难。 杨玉环一边道歉一边抬头,定睛在李隆基脸上一看,便结巴了起来:“你……圣……” 李隆基立即让她收声:“我是偷跑出来的!” 杨玉环:“???” 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怎么他也跟自己似的,还用得着偷跑? 看了一眼杨玉环怀中抱着的琵琶,李隆基恍然道:“方才那段琵琶,可是你弹的?” 方才听到之时,他本是打算走过去看看的,可看人流太大,萧江沅又走了许久,恐她又膝盖痛,这才错过了一段好琵琶。 杨玉环点了点头:“是我……是妾。” “不愧是你阿家的儿媳。”李隆基摇头一笑,“既是在宫外,不必拘礼。” 杨玉环只想赶紧逃离这里,便急道:“阿舅有所不知,我也是偷跑出来的,十八郎正抓我回去呢,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我得赶紧走了。来日再给阿舅请安——” “等等,”李隆基哭笑不得,把杨玉环拉了回来,“你堂堂……何必偷跑,十八郎最多心急,巴巴地寻你回去,又怎会抓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谎……”杨玉环低下了头,一脸委屈,我见犹怜,“阿舅莫不是忘了,阿家三年孝期未满……” “所以是你不肯在家守孝,非要出来游玩?” 杨玉环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丝毫不见心虚模样,反倒有些理直气壮:“阿舅……不会怪罪我吧?” 大唐守母之孝,自开国起便是一年。当年则天皇后当政,才改为了三年,但自从中宗复辟,规矩就都改回去了,所以严格来说,当下母孝守一年便可。这三年,其实是李隆基刻意压在这几个子女头上的。 让这样一个明艳娇媚的小娘子,在人生里最美好的年华,去守满三年的孝,食三年素,且三年不许歌舞,确实难为她了。 李隆基便道:“不怪你。是我太过严苛了,既已守满了一年,过几日便取消了吧。” 见杨玉环惊喜地抬起头来,灿若梨花,李隆基也忍不住一笑。 忽觉掌心有人一捏,李隆基会意,仰首一看,便看到他向来俊秀整洁的十八郎,此时一身格格不入的麻衣,参差不齐的胡子,倒踩着草鞋艰难地行进着,正朝他们这里过来。 他便更不让杨玉环走了:“我帮你取消守孝,你也帮我一个忙。” 说完,他就背过身去。 杨玉环还未明白,便听身后有人道:“玉环……是我不好。” 盛唐绝唱 【第29章·琵琶起舞换新声】② 让这样一个明艳娇媚的小娘子,在人生里最美好的年华,去守满三年的孝,食三年素,且三年不许歌舞,确实难为她了。 李隆基便道:“不怪你。是我太过严苛了,既已守满了一年,过几日便取消了吧。” 见杨玉环惊喜地抬起头来,灿若梨花,李隆基也忍不住一笑。 忽觉掌心有人一捏,李隆基会意,仰首一看,便看到他向来俊秀整洁的十八郎,此时一身格格不入的麻衣,参差不齐的胡子,倒踩着草鞋艰难地行进着,正朝他们这里过来。 他便更不让杨玉环走了:“我帮你取消守孝,你也帮我一个忙。” 说完,他就背过身去。 杨玉环还未明白,便听身后有人道:“玉环……是我不好。” 杨玉环顿时有几分垂头丧气,转身背对着李隆基一挡:“这种话,你都说过好多次了……” 成婚四年,他们夫妻一旦有了什么不和,寿王就算一开始不理解甚至反对,最后也还是会以这句话为开场,哄杨玉环别再生气。特别在守孝这一年,年轻夫妻连周公之礼都不能行,茹素清粥又禁止歌舞,杨玉环只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别说皇室贵胄,就是天下臣民,关起门来守孝,多少会给自己放些水,比如额外吃些瓜果,或者适当放松一下身心,偏偏她这夫君,对自己要求甚是严格,愣是不知变通,老老实实毫无越矩,而她是他的妻,便也得跟着严格起来。 可在她看来,守孝多是做给活人看的,就算心思纯孝之人,能够真心实意守满期限的也不过少数。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要为了死去的人而放弃自己一年或三年的时间,去做一个行尸走肉,她就算接受了多年这样的熏陶和教育,内心也无法全然理解。 她是实在忍无可忍了,才从寿王宅里逃了出来,直到摸到了久违的琵琶,直到融入这人山人海中,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现在,她又要回到那个牢笼里去了。 好在,身后的人必然一言九鼎,这段不快活的日子,也终于到了尽头。 寿王先把妻子怀中的琵琶拿了过来,交给了身后的小厮。见周围百姓都看了过来,议论纷纷,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孝服,脸颊微红,上前拉住了妻子的手,轻声道:“跟我回家吧。” 杨玉环往寿王的身后扫了一眼:“阿霜呢?” 向来温和的寿王,此刻神色却有些沉:“她假扮你躺在榻上,我罚了她跪。” 寿王宽厚,平日里仆人丫鬟若是犯错了,他最多不过说上几句,事情便过去了,别说体罚,就连重话都没有,还因此有过几个刁奴。后来还是杨玉环看不下去了,将刁奴发卖回了原籍,才算立了规矩。 杨玉环想过阿霜或许要受罚,但没想到寿王会罚得这么重——他竟生了这么大的气? 真是块榆木疙瘩,不可雕琢的朽木!杨玉环也不顾身后还有李隆基在,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心疼我,不理解我也就罢了,她是自小跟在我身边的,我都舍不得罚,又是我让她假扮的,你罚我就是了,罚她做什么?” 毕竟不是第一次见杨玉环发脾气,寿王少了一些慌张,多了几分固执:“她助你偷跑,已是大错,但她最错之处尚不在此。她应该让别人扮成你,而她跟在你身边,这样一来……我至少不会这样担心。” 他是那样地关注着她,怎会不知,她已为了他足足委屈了一年?他本也想在今夜与她松快一些,哄她开心,可当他去寻她的时候,却听说她身子不适,已经躺下了。他忧心不已,便不顾失礼,直接推门冲了进去,却不想躺在卧榻上的竟然是妻子的贴身丫鬟,而妻子已没了踪影? 虽然他多少能猜到,妻子大抵是去朱雀大街游玩了,可他还是不安;他知道如今的大唐,尤其是如今的长安,天子脚下,乃是世间最安全之地,可他就是担心。他不仅担心妻子的安危,还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妻子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荒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曾经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在最近的一年又越来越远,竟到了貌合神离的地步;也许是因为上元夜本就是男女“偶遇”相看的天时,而良辰美景,最易生情。 他就快跟不上他的妻子,也拉不住她的手了。 而令人绝望的是,他不知所措,也无可奈何。 他方才寻找她时的几欲成狂,找到她时的无限欣喜,见她逃走时的无奈与焦急,好不容易追上她时的近乡情怯……这些她或许都看到了,却一定不知道,他这些感受深到何等程度。 阿娘若还在,一定会让他告诉她,可他做不到,他甚至连这个打算都没有。他不善言辞,所以更注重于做,他本也不是那种大事小事都要邀功之人。 听夫君这样说,杨玉环微怔了一下:“所以……你不反对我出来?” 寿王实话实说:“反对还是反对的,但你若主意已定,我又何时真的阻拦过?” 顿了顿,寿王把妻子的手紧了紧:“玉环,我答应你,我回去就解了阿霜的罚,你快随我回家吧,好么?这里人这么多,都看着我们呢。” 周围的人怎么看,杨玉环从来不在乎,只是听寿王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身后站着的是何人。一想到他们小夫妻之间的嗔吵都落入了他的耳中,她不由涨红了脸,忙推了推寿王:“好好好,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寿王松了口气,刚温柔一笑,就注意到妻子的身后,站着一个甚是熟悉的身影。 他的双眼微微睁大,见那人始终背对着自己,他了然了什么,便只朝那人行了一礼,携妻离开。 百姓们不过凑个热闹,见人都走了,便都散了。 这时,李隆基才转回身来,正好见到杨玉环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认真。 他莫名地就读懂了她的意思——你答应过我的事,可千万不能忘啊。 他不由失笑,点了点头,便见杨玉环嫣然一笑。 探出坊墙的腊梅枝头黯然失色,只余暗香犹在,而大街四处斑斓多样的彩灯,亦都瞬间淡却了光芒。 杨玉环的动作与笑容,尽数落在了寿王的眼中。 而李隆基这一瞬的怔然,也让面具后的萧江沅看了个分明。 萧江沅的目光并没有在李隆基的身上停留太久,她望着杨玉环离去的背影,悠悠一叹:“寿王妃如此恣意率性,我很喜欢,也很羡慕。” 李隆基回过神来,郑重地道:“只要你想,你也可以。” 萧江沅闻言微怔,默了默才道:“我这样就很好。” 见李隆基还要说什么,她率先道:“还是带我去买个面具吧,长安熟人这么多,我不想被他们看见。” 李隆基忙道:“我刚刚不是说了,我的钱袋……” “巧得很,三郎刚丢了一个,我便捡到了一个。”萧江沅抬起手来,掌心正握着一只李隆基最眼熟不过的钱袋。 必是他方才背过身去,让她发现了钱袋所在。李隆基颇感无奈,便只好遂了她的心意。 他本就是难以拒绝她的。 李隆基一言九鼎,次日就宣布取消了寿王、盛王、咸宜公主与太华公主的三年孝期,改为一年。一年早已期满,这旨意的意思便是说,他们即日便可除服了。 两王与二位公主纷纷携家眷入宫谢恩,出宫之后,唯独寿王仍是坚持要守完三年,气得杨玉环不想与他说话。 听闻此事之后,李隆基默然良久,才道:“十八郎确实纯孝,只是寿王妃那里……” “大家放心,寿王守孝只限于自己,并没有限制寿王妃除服。”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30章·情到浓时欲正酣】① 李隆基却并没有因此便真的放下心来:“难怪月娘生前最担心十八郎,我也不曾想到,这孩子在男女之情上,竟然比你还要笨拙,且不解风情。” 萧江沅不仅没有否认,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在寿王用情至深且真,寿王妃早晚会明白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李隆基回想着道,“他们当年成婚时,月娘说他们一动一静,甚是般配,可殊不知一动一静,也极可能性格不合,沦为怨偶。十八郎钟爱寿王妃,我听他说话便知,可寿王妃对十八郎……就不一定了。” “大家与寿王妃虽已见过许多面,可正式打照面却只有上元夜那一次,大家却仿佛对寿王妃很是了解。” “白纸一样的人,难道你看不透?”李隆基刚要笑她,却忽然发觉了什么,“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此时夜已沉,起居郎和中书舍人都被李隆基赶走,或休息或值班去了,宫人与宦官亦都在殿外候着,殿内只有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 萧江沅正坐在李隆基身边,将他处理完的奏疏一一整理,放到御案脚边的托盘上。闻听李隆基所问,她的动作稍稍一顿,什么都没有回答。就在她打算起身端起托盘的时候,便觉身上一暖。 李隆基在她背后轻轻地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疲惫而放松,长叹道:“承认一次很难么?” “没有的事,臣如何承认?” “阿沅……你总是让我觉得好累。” “大家把选官的事都交由李相公全权处理了,闲暇已多,还会累?” “你该不会……是吃李十郎的醋?”李隆基闷声笑了起来。 “臣在与大家说正事。”萧江沅想让李隆基先松开并起身,他的手却铁钳一般地紧紧地禁锢在她身前,她只好轻叹一声,道,“大家可知,李相公此番打算循资历铨选百官?” “知道啊。” “他从前不是反对循资历么,如今怎的又……” “那是从前,而现在情况不同了,或者说他的位置不同了。他位居中层时,自然不想让循资历挡住自己上升的路,可如今他相位还没坐热呢,怎么容得了更年轻、更优秀的才子赶到他前头?” “大家明知道还……” “因为他跟之前的宰相都不大一样,是真的可以让我垂拱而治的。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过,大唐最初的目标是达到前隨大业五年时的盛况么?” “当然记得。” “我不仅达到,还超越了,我做成了几代帝王都没能做到的事。你看看这些年迅速增长的人口,再看看当下粮食的价格,听说宫外市井里打酱油的小儿都会作诗了,四方各国也都尊崇大唐,边境也屡战屡胜,这不就是天下大同么?我很满意,也很知足,我也认为是时候让自己好好休息,享受一番了。” 顿了顿,李隆基扬唇一笑:“我也不能做得太好,一则水满则溢,二则……我也要为太子留点事情做吧?我都操劳大半辈子了,竟然只有李十郎心疼我,就连你,都从没说过让我歇歇呢。” 默了默,萧江沅语气变软:“大家若累了,就靠着臣歇一会儿,可是一朝为天子,便一世为天子,放权容易收权难,大家不是最担心相权凌于皇权之上么?” “你说李十郎?他不敢。”李隆基扬眉一笑,“只要能稳定大唐盛世,还能满足我的需求,我不介意他耍些心眼,排除异己,只要他安心。” 听李隆基说得胸有成竹,萧江沅恍然道:“大家心中有法应对?” “猜猜看,是什么法子?” “……太子?” 李隆基满意地笑起来:“你说,当年祖父与祖母,是否也如今夜一般,一边亲热,一边谈论国事?倒也是另一般的神仙眷侣了。” 他本是在讨好她,却不想她认真地回想一番之后,道: “……也可能是一边互相猜疑,一边合作共事。” “你总是这么扫兴……” 萧江沅刚要反驳,大脑就忽然空白一片—— “大、大家……” “你唤我什么?” “……三郎。” “三郎……这不合适……”萧江沅压抑的声音响在李隆基耳边。 “那你说,哪里合适?” 李隆基的声音越来越沉:“自少年时,你便在约束中存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别的人登临高位都难免骄傲放纵,你却始终如一……阿沅啊,你便不能别想那么多,别管那么多^” 李隆基的心也跟着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总觉得她对他,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似是越来越依赖,也多了几分似水的柔情,全然不似从前若即若离,时而直白得让他这般厚的脸皮都能泛红,时而又冷淡疏离得仿佛她从未动过情。 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额头,然后就当着殿门外所有宫人宦官的面,把萧江沅抱回了南薰殿。 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但也没有放任闲言碎语变成流言蜚语。他勒令所有人不准乱说,却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是真的担心,还是此地无银。 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初七,百官上奏,尊李隆基为“开元圣文神武皇帝”。李隆基受了礼便大赦天下,免除百姓一年的赋税,同时给三四品官员赐爵加阶,又赐宴三日,长安上下一片欢腾。 这一度选官便在这种气氛中,如火如荼地开启。 思来想去总觉不安,萧江沅便趁送李林甫出勤政务本楼的时候,看似顺嘴地提了一句:“圣人器重相公,信任相公,希望相公莫要辜负了圣人——到时,萧某是不会保你的。” 李林甫怎会听不出萧江沅得言外之意?他还知道,她能对他说这些,必然是在圣人那里,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既然圣人都如此宽待他,他实在没必要放过这样好的时机,便但笑不语。 见李林甫如此含糊,萧江沅便知道李林甫的态度了。相交一场,两人似友非敌,萧江沅也希望李林甫能在相位上多坐一阵,好让她家阿郎多过一段满意的日子,刚要开口,却听李林甫低声道: “萧将军莫不是近日过得太过滋润,竟迟钝了,自身难保都不知,还能顾得上哥奴?” 萧江沅浅笑不改,目光却是一定,看向了身边的笑面狐。 李林甫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附近的宦官宫人见了,还以为他与萧江沅正在说笑。 “萧将军若是得闲,记得去看看医者。哥奴言尽于此,什么都不知道,亦什么都未说。” 凝视着李林甫离去的背影,萧江沅心下一凛。 难道她近日露出了什么破绽,让李林甫发现了? 作为男子及宦官,已经是她的习惯,她可以做到毫无破绽。若说近日的她与从前有了什么变化,让她不大习惯,从而流露出什么来,那便只有她和李隆基之间的关系。 李林甫那般谨慎之人,即便看到了什么,也不会往太匪夷所思的地方想,更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他今日能这般言之凿凿,原因只有一个——他验证过了。 他见不到吕云娘,不知道宁王是知晓此事的,也不会大喇喇地找她本人来验证,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萧江沅转眸朝殿内望了一眼。 李林甫能够违背他的意愿来提醒她,说明更希望她维持原状,同时感念,手下留情,但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得她插手到他的选官之中,亦或许……两者皆有。 当晚,萧江沅便回了一趟翊善坊,直到次日黄昏,才回到兴庆宫。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30章·情到浓时欲正酣】② 往日的这个时辰,李隆基要么在勤政务本楼,要么已回了南薰殿,萧江沅将这两处一一寻过,却都没有看到李隆基的身影。她问了南薰殿的首领宦官王承恩,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萧江沅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原来的南薰殿首领宦官,并不是你吧?” 王承恩恭谨地道:“回禀师祖,徒孙是前一阵子被提拔上来的。前任南薰殿首领宦官乃是徒孙的师兄辅璆琳,如今已经跟着师父去做内给事了。” “……你唤我什么?” “徒孙的师父是内常侍静忠。” 萧江沅这才想起,静忠曾与她说过想要收徒一事,只是她当时只当这是静忠自己的事,既未疑惑他为何不认义子,也没太注意他后来究竟收了谁。若无今日,她还懵然不识。 见她这小徒孙年纪不大,一脸尴尬,却仍能端正依然,不失礼数,她颔首道:“既如此,便好好做事吧。” 这便是承认了王承恩徒孙的身份,王承恩十分机灵,大喜的同时便要向萧江沅行大礼,却听萧江沅道: “不必了,这里不方便。”想了想,萧江沅又道,“你可还记得,是谁把圣人叫走的么?” 听王承恩说,李隆基下午便从勤政务本楼回到了南薰殿,后来有一位脸生的宦官前来觐见。李隆基不仅见了,还神色有异地随那宦官离开,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句话:若萧将军回来了,让她哪里也别去,就在南薰殿等他。 “那位宦官名唤‘冯神威’,是现任宫闱令。” 冯神威此人,萧江沅有些印象,有几分谋略和才智,也是与她义兄杨思勖一般,身材魁梧而孔武有力之辈。 李隆基分明就是有事在瞒着她。她沉思了一下,便招手让王承恩附耳过来:“让你师父悄悄去查这位冯令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王承恩重重地点过头,她才走入南薰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她先是按照习惯看了会儿书,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当她感知到自己心绪不宁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屋内踱步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李隆基的寝殿,直到闻到他寝殿内独有的淡淡熏香时,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头脑也清晰起来—— 她竟然开始不习惯这种安静的独处生活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刚意识到这一点,就转身打算回房,却见李隆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殿门口,正定定地看着她。 李隆基刚一回来,就直奔了萧江沅的房间,却没见到人。可他分明听王承恩说,萧江沅已经入殿了,他正困惑着,就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他的寝殿中央,正不知为何四处张望。 他不是没想过,他的阿沅会不会主动来到他的寝殿等他,但他始终不敢相信。 他之前有多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便有多惊喜。 他分明意会到了什么,却非要问出口:“你……怎么没在房间里等我?” 见李隆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萧江沅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这里……不也是我的房间?” 李隆基万分欢喜,一把将萧江沅拥入怀中:“当然是。” 萧江沅的脸颊贴着李隆基的胸口,听着他有些加快的心跳:“三郎方才去哪里了?” “临时有些小事要处理……你之前不都是一大清早就回来的么,怎的今日直到现在才到,一日一夜不见,我好想你。” 萧江沅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有点无奈又十分坦诚:“我也……有点想你。” 李隆基愣了一下,低下头,声音放轻:“你再说一次?” “我想你。”萧江沅也伸臂,抱住了李隆基的腰。 这一晚,李隆基本想顺势邀请萧江沅留下,却不想萧江沅竟拉着他去了她的房间。 他从不是个老实的男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密的机会。一番云雨过后,他的情动尚有余温,她却已然入了眠。 见萧江沅脸色不大好,眉眼间又有些疲惫,李隆基便没再继续折腾,乖乖地拥着她入睡。 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睁开眼,单臂撑起身子,定定地看了沉睡中的萧江沅一眼。 翌日,萧江沅平生第一次睡过了头。 因是多年养成,她的身体早已习惯了于何时苏醒,李隆基对此也甚是了解,所以当他醒来时,见萧江沅仍睡着,他也意外了一下。 而意外过后,便是一种莫名的了然。 他在她的额头落下了轻轻的一吻,唇边刚绽开一抹沉甸甸的笑意,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师父,是我,静忠。” 李隆基立即低头看了一眼,见萧江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才悄然松了口气,披衣起身下榻。 走到门前,他只犹豫了一下,便微挑着俊眉,拉开了房门。 静忠本是很少来南薰殿的,一则李隆基不喜欢他,二则他也不喜欢李隆基,尽管萧江沅住在这里。 那也无妨,他先后收了两任南薰殿首领宦官为徒,若他真想知道点什么,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他这一日赶来,一是因为王承恩所转达的萧江沅的话。近几个月,他总觉得师父不大对劲,而李隆基的反应更是奇怪——这个男人从前可是什么事都不瞒着师父的。他莫名有一种感觉,仿佛今日来了,他的不解便都能得到答案。 二是因为,这一日的萧江沅尤其例外。往日里她都是整个南薰殿起身最早的,侍奉李隆基穿衣洗漱的宫人宦官都要在她的带领下,去到李隆基的寝殿,可今日都这个时辰了,眼看上朝都要误了,萧江沅却一直没有走出殿来。 因为有李隆基的命令在,若非萧江沅亲自出来传唤,宫人宦官们是怎么也不敢擅自入内的。王承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得叫了他的师父,也就是静忠过来。 静忠表面遵从,实则并不把李隆基的命令放在眼里,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大可直接去找萧江沅,并不一定非要惹到这位在他看来喜怒无常的君主。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 只是他没想到,师父的房门打开之后,他看到的不是师父,竟然偏偏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君主!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李隆基衣衫不整,亵衣连衣带都未系,就那样大喇喇地挂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 静忠呆愣了一下,连忙跪下,刚要说什么,便听头顶传来一声: “嘘——她难得睡得这样好,别吵了她。” 如此暧昧又亲密的口吻,每一个字都如针一般,刺痛着静忠的耳朵。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有一个事实清晰地涌现——他光风霁月的师父,竟然已经与李隆基走到了那一步?!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一步。 他深深伏拜,同时暗暗咬牙,便见身前的男子蹲下身来,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通知众臣,就说我偶感风寒,今日早朝取消。也顺便告诉宫里人,没有我的命令,今日谁也别来烦我,我这里不需要侍疾,有萧将军一人就够了。还有,去准备一些热水和早膳,然后你便在这门外守着,我什么时候要了,你就什么时候送过来。记住了么?” 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对他这般温柔。静忠只觉有无尽的讽刺,却只能深埋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愤怒,声音极低:“……是。” 李隆基却仿佛看出了什么,伸手钳住静忠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又嫌恶地皱眉:“你师父带了你这么久,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应该知道吧?” 静忠只是余光便能得见,卧榻上有人背对着自己沉睡,锦被轻盖,露着她白瓷一般的肩膀。 下一瞬,他的下巴便是一痛,便听李隆基沉吟着道:“见到我在这,你很吃惊,可见到她时,你却好像没那么吃惊了,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盛唐绝唱 【第31章·彼有珠胎此暗结】① 静忠无从躲避,只能拼尽全力掩饰住脸上所有负面的情绪:“奴婢……奴婢早该告诉大家的,可师父对奴婢有恩,奴婢不能出卖她!” 李隆基双眼微眯,轻笑了一声:“听说自从王毛仲死后,阿沅就把闲厩交给你打理了。你做得不错,只要你能一直谨记今日说过的话,以后好好孝敬你师父,你的权位,还可以更高。” 借着李隆基强而有力的手劲,静忠咬着牙道:“奴婢……谢大家赏识。” 李隆基这才松手,起身拿了屋内梳洗处的干净布巾,一边擦了擦方才碰过静忠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那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静忠忙起身离开,刚退两步又听李隆基道: “慢着。” 静忠只得重新回到门前。因一直躬身垂头,他看不见李隆基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语气里有不曾掩饰的嫌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雪白布巾。 “丢了去,换新的来。” 王承恩在南薰殿外忧心又焦虑,见师父终于走了出来,忙迎了上去,却见师父脸色青白,呼吸不稳。师父相貌不好看,他是知道的。一直以来,他从无嫌恶,此时却觉得尤为可怖:“……师父息怒,可是师祖她……” 静忠深吸一口气,将布巾递给了王承恩:“无妨。烧了去吧。” 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萧江沅才悠悠醒转。她没有注意到李隆基正在身后靠着枕头,含笑注视着自己,还习惯性地掀开帘帐。天光透过窗子映入房中,她睡眼惺忪间缓缓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什么,立即坐起了身子:“什么时辰了?” 忽觉身后一暖,她被李隆基抱住。 “日上三竿了啊。”李隆基懒懒的声音轻轻地响在萧江沅耳边。 “晚了……”萧江沅说着便要起身下榻,却怎么都挣不开李隆基的臂弯,便听李隆基在央求道: “一日不上早朝而已,也影响不了什么,难道我还不能‘生个病’了?” 萧江沅轻叹了一声:“即便不上早朝,也该去勤政务本楼……” “今日我们就在这里待着,哪里也不去。”李隆基一脸固执,见萧江沅挣扎的双手险些要捶到她的小腹,忙伸手将萧江沅的手双双拢住。 “可是……” “你放心,我都已经打点妥当了。”李隆基嗅着她披散着的长发的淡淡香气,语气无比地温柔,“今日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我们。” 萧江沅立即停止了挣扎。她挺直着腰背,没有彻底融入李隆基的怀抱:“……三郎想做什么?” 听萧江沅的语气多了些冷淡,李隆基无奈失笑:“阿沅,你与我在一起,就不能放松一些?难道你只会做臣子,不会做女人?我们分明已经是夫妻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离开我呢?” 李隆基说得分明甚是轻松,声音也含着笑意,却还是让萧江沅的心为之一紧。 他扳着萧江沅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我们便不能什么也别想,忘记外头那些身份和事,就这样待在一起,像世间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哪怕只有一日?” 萧江沅迎着李隆基灼热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默了半晌,她才轻轻地开口:“我怎么会……睡到现在?” ——她没有拒绝。 李隆基心中万分欢喜,蹭了蹭她的鼻尖:“不是我,我没有,是你自己睡到现在的,我方才吵你,你都没醒。” “怎么会呢……”萧江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等失控的时候。 “……许是近日太过劳累,多睡睡总是好的。”李隆基说着瞄了一眼萧江沅的小腹。 他并不确定自己想到的能否成真,还须得找人印证一下。在得到结果之前,他还是先别告诉她得好。 这个消息如果是真,对他来说,自是上天恩赐的惊喜,可于她而言就不一定了。 知道结果之后,她若也高兴,自然皆大欢喜,反之,他便有点棘手了。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暗忖的同时,萧江沅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既是做夫妻,便没有整日整夜衣衫不整的,他们在卧榻上又小憩了一会儿,终是下榻穿好了衣服。萧江沅正要戴幞头,却被李隆基一拦: “今日还戴什么,你若实在嫌头上太空,那就……”李隆基一手拿起梳子,一手拿起莲花银簪,“梳个别的发髻,把它戴上。” 不等萧江沅拒绝,他已经按着萧江沅的双肩,让她坐到梳妆台前,重新为她梳起了长发。 见萧江沅僵直地端坐着,李隆基失笑道:“放松。” 李隆基梳得极慢,萧江沅终究无法长时间紧绷着自己,便逐渐松快了下来。这时,李隆基才开始了下一步。 看着镜中李隆基认真而含笑的模样,萧江沅的心也不由得一软:“三郎对于女子的梳髻很是熟悉。” 李隆基轻咳了两声:“你要是早与我在一起,我便会在你头上熟能生巧了。” 萧江沅刚要说什么,便听门外有人敲门: “启圣人,早膳到了。” 李隆基刚刚下榻之时,便吩咐了静忠把热水和早膳送到门口。 萧江沅只当门外是李隆基自己的心腹,没准便是冯神威,却不想竟听到了静忠的声音。 发髻已经梳好,是一个简单的单螺髻,李隆基将莲花银簪插好,才走到了门口:“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 等李隆基将早膳端进来,萧江沅起身掩门。关门之前,她朝门外瞟了一眼:“只是静忠?” 李隆基点了点头,拉着萧江沅坐到自己身边,便把早晨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你可知你这徒儿,早就知道你是女子了?” “……果然。” “你早就有所发觉?”李隆基喂萧江沅喝粥,“那你可知,他对你……还有非分之想?” 见萧江沅仍无意外之色,李隆基不开心地放下了粥碗与银勺。 不说话时,屋内甚是安静,李隆基放下碗勺的声音便尤为突兀而明显。萧江沅低眸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粥碗,又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见他面色颇为不虞,便有点忍俊不禁:“三郎是怎么知道的?” 李隆基轻哼道:“都是男人,他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不过他既然是你徒弟,怎么处置便都随你,我不会插手。” 反正那个阉奴又吃不着,只能干瞪眼…… 想了想,李隆基又补了一句:“但若是哪日让我知道,他不仅动了心,还想要动手,那你就不能怪我了。” “三郎会如何处置?” “打到他死。”李隆基刚说完就连忙呸了几口,“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收他为徒的时候,他或许还算是只温顺的绵羊,可如今他只怕已经是头凶残的野狼了,是忠诚到底还是反咬一口,你可千万别一时大意,在他这个阴沟里翻了船……你怎的,这样看着我?” 静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萧江沅心里有数,即便李隆基不提醒,她也自有打算。但李隆基的话,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完。 他并没有依凭自己的看法,擅自去处理静忠,而是给她提了建议,其他的让她自己去决定,这一点比起所有,都更让她倾心。 用罢早膳过后,她的目光仍粘在他身上。 李隆基只觉得心快要跳出喉咙,脸也发烫起来。他将早膳送出去的时候,双手甚至微颤。 他关上门,转回身,见她的眸光仍如水一般,便大步上前,噙住了她的唇。 两种呼吸在交织过后统一了节奏,愈发沉重了起来。迷蒙之间,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卧榻上。 李隆基看到身下的萧江沅闭着双眼,主动勾住了自己的脖子,亲吻在他唇边。 她在邀请他。 这还是在那糊涂的初夜之后,她第一次如此。 若是往日,李隆基惊喜还来不及,怎会想要拒绝,可今日他犹豫了。 就在他感到有舌尖在唇上一卷而过时,他忙双手撑起,然后背对着萧江沅坐直,一边平复着气息,一边奋力想着该怎么解释。 他在转身之前,看到她微怔了一下,那种意外与茫然,让他有点忐忑和心疼。 可是稳妥起见,他真的不能再放任自己了。他要为她的身体着想,也为了……他们的未来考量。 “我……我可能是有点……力不从心。”他想了半天,似乎只有这一个理由还说得过去,只不过承认这一点对他来说,既尴尬又不甘。 好在她似乎相信了。 直到入夜,两人仍在这不大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李隆基终于确定,萧江沅确实比之前要嗜睡许多,这一日下来,她竟然有小半日都是睡着的,即便在看书的同时,她也会偶尔迷糊一阵。 这个发现让李隆基激动不已,也让他开始急不可耐。他想要立刻确认自己的猜想,又怕操之过急,惹萧江沅不快,如此纠结,夜里便睡得甚不踏实。他担心自己扰到萧江沅的睡眠,便悄悄地起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就在李隆基把萧江沅的房门关上的同时,卧榻上的萧江沅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没过几日,她就从静忠口中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就在李隆基有了闲暇,打算去梨园散散心的时候,她适时地开口:“大家不如……回趟大明宫吧。” 盛唐绝唱 【第31章·彼有珠胎此暗结】② “你……都知道了?” 他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见萧江沅一副真要随他去趟大明宫的架势,李隆基忙拉住她的手,却听她道:“这里人多。” 李隆基只得又松手,凑上前低声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说……” “大家何必对臣这般客气,事关大家子嗣,臣有责任多加照拂。臣是真的认为,大家身为人父,与其去梨园取乐,不如多看看这位……最小的公主。” 十个月前,新太子尚未得立之时,又逢萧江沅不在宫里,李隆基曾宠幸了一个粟特舞姬,名为曹野那。她的姓氏来源于粟特的一个名为“曹”的小国家,野那则是那里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她刚来长安不久,尚未汉化,便因舞艺出众入了梨园。正因她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李隆基才注意到了她,更在萧江沅回家的其中一晚,宠幸了她。 本是你情我愿的一场露水情缘,又是个胡人舞姬,李隆基便没再放在心上,更何况几个月后,他便和萧江沅在一起了。只是他没料到,曹野那姬自那以后便珠胎暗结,更在数日前诞下了一个女婴。 他便把她安置在了大明宫珠镜殿,让冯神威来负责看管。 毕竟是这个年纪得的女儿,虽然结合了胡人的血脉,长得和其他公主都不一样,在李隆基看来算不得好看,但作为亲生父亲,总要去看上几眼。只是越看,他的喜悦便越少,烦闷则越多。 他知道这事瞒不过萧江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主动坦白,他却有些张不开口。这一拖再拖,便终是到了今日。 他观察着萧江沅的反应,却见她不仅没有意外和不快,若无其事地劝他去大明宫探望,一如从前宫里有孩子诞生之时。 他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松快,所有的忐忑和忧虑顿时化为了一股无名火:“你既然这么想看她,那便起驾吧。” 冯神威日日守在珠镜殿门口,这一日见萧江沅随李隆基一同前来,他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向李隆基致礼之后,又向萧江沅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萧江沅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点了点头,便跟着李隆基踏入了珠镜殿。入眼便见一个胡人女子紧紧地抱着襁褓,不准宫人和奶娘接近她,嘴里咕哝着的应该是粟特的语言。 萧江沅对曹野那姬确实有一种莫名的好奇,可当她见到了之后,竟只觉得可怜。 一个野性而鲜活的少女,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时日短到连长安官话都未能学会几句,就被锁入了这深宫之中。她的舞蹈一定很美,可此时她的身体却因为生育而变得肥胖和臃肿,脚步也有些虚浮,恐怕此后再难起舞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隆基问道。 奶娘答道:“夫人许是以为奴婢们要夺走公主,所以才有了这么大的反应,可无论奴婢们怎么解释,夫人就是不肯听。” 李隆基怕曹野那姬伤到孩子,便想亲自试试,却不想曹野那姬见了自己,虽然老实瑟缩了一些,但也不肯理会。 “让臣试试吧。”萧江沅说着走上前,见曹野那姬仍在后退,她朝曹野那姬伸出手,“我没有恶意。” 她知道曹野那姬或许听不懂,所以笑容无比温柔。 似是被这种纯净的温柔所感染,曹野那姬一点点上前。她抓住萧江沅的手,先是咬了一口。 “阿沅!”李隆基忙道,便见萧江沅冲自己摇了摇头。 萧江沅并未觉得痛,便知曹野那姬不过是试探。她知道她相信自己了,便又上前两步,低头看了一眼小公主:“真好看。” 见曹野那姬一脸不懂地看着自己,萧江沅想了想,道:“漂亮,美丽。” 这两个词,曹野那姬是听过的:“你,说她?” 萧江沅指了一下小公主,又指了一下曹野那姬,道:“她,美丽,好看,像你一样。” 曹野那姬低头笑了起来,拉着萧江沅坐下,便把襁褓递给她抱。 萧江沅为着这轻易的信任微怔了一下,并没有接过,还把襁褓推回了曹野那姬怀里:“她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曹野那姬静静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点了点头。 “大家可定封号了么?” 李隆基正凝望着萧江沅发呆,闻言回过神来:“尚未。” “那倒不急,乳名倒是可以先有一个。”见这小小婴儿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像是在与自己说话,萧江沅心头一软,声音也轻柔起来,“对吧,幺娘?” 李隆基忽然道:“你怎知她便是幺娘?” 所谓“幺”,便是最为年幼,家中最小。昔年太平公主是天皇李治最小的孩子,便一直被称为“幺娘”。 萧江沅愣了愣,笑道:“是臣失言了,大家还会有许多孩子,子孙万代,永不断绝。”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隆基刚要解释,见周围这么多人在,便只得道,“那便叫她‘虫娘’吧。” 萧江沅拉着曹野那姬的手,指了指襁褓:“虫、娘。” 这一句,曹野那姬学得最快:“虫娘。” 离开了珠镜殿,萧江沅道:“臣以为,该择选一位通晓粟特语和长安官话的先生,为她讲学,小公主可以交由她一个人照顾,奶娘和宫人们只要把她需要的东西交给她便是。” 见萧江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李隆基有些心虚和不安:“……都听你的。” “那臣便着人去办了。” 萧江沅说完告退,可刚转身走了几步,便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她已回到翊善坊的宅邸之中,正躺在她卧室的床榻上。 见李隆基守在她榻边,笑望着她,眉眼间尽是柔情,唇边的笑意也满是欢喜,萧江沅呆愣了一会儿,忽地叹了口气。 李隆基了然一笑:“我那档子事,瞒着不敢说也就罢了,你这样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也要瞒着我?” 萧江沅刚刚晕倒的时候,李隆基吓坏了。还好萧江沅的宅邸离大明宫甚近,他便直接抱着她,乘马车赶了过去。 刚一进萧江沅的宅院,李隆基便见到了医师韩四——那是之前五郎宅中的医师,自从五郎死后,他便入了萧江沅的宅邸。 别的医师,李隆基用着或许放心,但萧江沅一定不允,李隆基便连忙让韩四为萧江沅诊脉,听到韩四说了“无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扫了一眼萧江沅的小腹,追问道:“那孩子呢?” 却见韩四神色有些奇怪,似是没有想到,闻讯前来的吕云娘更讶然道:“她……告诉圣人了?” 李隆基这才知道,萧江沅有孕一事不仅是真,她本人竟是早就知道的! 萧江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李隆基的问题,便只能保持沉默,却听李隆基笑道: “无妨无妨,反正如今我也知道了,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一双臂膀只是一环,她就完全沦陷在他怀里了。 “说是有孕,我却并没有什么感觉,会不会是误诊……” “韩四的医术你还信不过?更何况你哪里是没有感觉,只是你自己忽略了罢了,我却看得真切。你近来那般嗜睡,定是腹中这小人儿心疼母亲操劳,让你多休息呢。” “三郎……好像很开心?” “我怎能不开心?且不论这是我老来所得,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孩子,只因为它是你我的骨肉,我便有无限的高兴。”似是为了证明什么,他说完便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是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每一下都又轻又重。 轻的是动作,重的是情。 萧江沅承受着他源源不断传递来的沉甸甸的情意,凝视着他眼中满满的欢喜与小心翼翼,便再也说不出一句猜疑。 却听李隆基迟疑着道:“既然有了孩子,我们便不能再这样无名无份下去了……” 感受到萧江沅身子一僵,李隆基又忙道:“好了好了,你万万不要胡思乱想,有一丝一毫的忧心。来日方长,我们一切都好商量。” 萧江沅的心却并没有因李隆基的松口而放松。她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心中也有些感慨——李隆基何曾对人这般低声下气? 如今为了让她接受这个孩子,接受由这个孩子牵引出的命运,他虽未丧失尊严,也放低了所有的姿态。 可是他们之间,当真还有商量的余地么? 待安抚萧江沅睡着之后,李隆基走出了卧房。韩四和吕云娘还跪在院中,李隆基一挥手,让他们站了起来。 李隆基低声道:“阿沅她……当真无碍?” 韩四道:“眼下尚无碍,但萧将军毕竟是高龄有孕,其本身就有比适龄女子有孕更大的风险,她的体质又偏弱,所以想要顺利分娩,须得安心静养。” “你说的这些,她也知道?” “正是。” 这些话,早在那晚萧江沅归来请韩四诊脉之时,韩四便与之说清楚了,只是,萧江沅哪里是肯静养之人? 吕云娘在一旁站着,也忍不住回想起那晚。 那晚萧江沅回来得甚是突然,提出让韩四诊脉的那一刻,吕云娘便觉察出了不对。得知了这样的结果,她又喜又忧。 昔日她嫂嫂有孕之时,那是何等的快活,可萧江沅竟只沉默地坐在卧榻上,看不出一点欢喜的神色。她甚至就那么坐了一夜又一日,直到次日傍晚,她起身回兴庆宫时,才告诉吕云娘,让她和韩四保守秘密,此事就当从未发生。 可孩子不同于其他,它就是在萧江沅的肚子里存活并一天天长大,如何真能视而不见? 而只要孩子在,李隆基早晚都会发现,就比如今日这般。 吕云娘正替萧江沅发愁,便听李隆基问道: “云娘,你怎么看?” 盛唐绝唱 【第32章·大道常幻本无情】① 她怎么看?她能怎么看?她怎么看很重要么? 吕云娘不理解李隆基的意图,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妾自然一切以萧将军的意志为准,她想如何便如何,妾都会无条件支持她。圣人与其问妾的想法,不如理一理自己的想法。” “哦?” “圣人以为,如今这孩子该以什么身份活在这世上,是地位崇高的皇子或公主,还是宦官的养子?” “我的孩子,自然是皇子或公主。” “那这孩子的生母,又是什么身份?” “这是我的孩子,孩子的母亲,自然是我的妻。” 见李隆基说得毫不犹豫,掷地有声,吕云娘既为萧江沅高兴,也为她担心。 孩子的两种身份,决定了萧江沅日后要走的路。若定了第一条,萧江沅将要么成为后妃,要么不认这孩子,失去母亲的名分,无论哪一个,对她来说都太残酷了。 “圣人下定决心了?”吕云娘试探着问道。 李隆基目光悠远,语气坚定:“这决心早就有了,并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萌生的。这么多年以来,对她,我从未放弃,到了如今,亦矢志不渝。” “可圣人尚有那么多的妃嫔与子女……” “已经有了的,我无法让他们变成‘没有’,但我可以保证,在她之后,不会再有。” “圣人对妾保证有何用……”吕云娘感动之余,忍不住嘟囔了一嘴。 李隆基朗然一笑:“若没有获得你的肯定,如何能请你帮我?” 吕云娘为难了一下,终是道:“妾可以帮圣人劝劝她,但结果如何,妾不能确定。妾决定帮圣人,也仅仅是因为,她是真心爱慕你。” 此后,李隆基便对外说萧江沅患病,准了她一个长假,期限未定。右监门卫尚有副将主事,内飞龙兵则暂由冯神威统领,其中一部分由静忠率领,镇守在萧江沅的宅邸,内侍省诸事则由除了静忠之外的另一位内常侍袁思艺主理。至于那么多奏疏,时隔多年以后,李隆基重新自己初审起来,看了几日,便交给了李林甫打理。 李林甫立即觉察出不对,暗自问李隆基:“臣是否……该着手准备了?” 此事上,李林甫甚是矛盾,既担心萧江沅像从前一样,多少给自己造成些阻碍,又希望她不要泯然众人。他便把决定权交给了李隆基,若李隆基点头,那他便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也好相见,反之,那便是命数使然,他注定此生要碰上这么一个亦敌亦友。 反正怎么都不是他的错。 却见李隆基沉吟了一番,道:“再等等。” 这一下李林甫更觉得不对了——事到临头,李隆基怎么反倒犹豫了? 与此同时,李隆基对萧江沅可谓千依百顺,极尽深爱与宠溺,他几乎每晚都会赶到翊善坊去,盯着她吃安胎药,与她和腹中孩儿说话,然后拥着她入眠。这虽让萧江沅有些不习惯,也多少麻痹了她的感观。 她起初以为所谓休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几日过后便可以回去。她确实身子有些不爽,便干脆歇了几日。等她回到兴庆宫时,她才知道李隆基都做了什么。 无视所有人讶然的目光,她直接去勤政务本楼找了他。 “你怎的过来了?”李隆基见到萧江沅,忙起身去迎,“不是说了你身子不好,要多多休息?” 这无异于承认了,一切是他刻意为之。 “臣……遵旨。”萧江沅淡淡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只留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李隆基忙摒退左右,拉住了萧江沅:“你别生气。” 见萧江沅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更不肯看他,手也在不停地挣扎,李隆基便干脆抱住了她:“你又不是不知自己高龄有孕,风险很大,我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大家已有三十个儿子和三十个女儿,并不差这一个吧?” “这叫什么话?你难道不知,我有多盼望它、在乎它?” 听萧江沅久久不语,李隆基哄道:“我们先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这几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倘若孩子出生之后,你仍更愿意做男子和宦官……那我便让你做,如何?” “然后这孩子,是唤我‘阿娘’,还是‘阿翁’?” 见李隆基无言以对,显然方才所言不过是敷衍,萧江沅挣开了他的怀抱。她自嘲地浅浅一笑:“大家何必这般小心翼翼?该忐忑不安的是臣,终究是臣对大家不起,或许从一开始……不,根本就不该有‘开始’。” 萧江沅直接回了翊善坊,还在当晚,把李隆基关在了房门外。 门并没有锁,李隆基又是天子,真要硬闯,她也无从抵抗,但她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就在门外乖乖地守了一整晚,次日晨起见她还不肯相见,便独自回了兴庆宫,等到傍晚坊门关闭之前,又奔了过来。 如此接连三日,李隆基终于受不住,晕倒在萧江沅门外。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萧江沅的卧榻上,而她就躺在他身边,靠着他的肩沉睡。 他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脸,她却忽然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周身静谧,他刚要说什么,却觉得嗓子微哑,便觉怀抱一暖,是她抱住了自己。 “你这是何必呢……” 李隆基摸了摸她的头发:“吾虽百死,其犹未悔。” 他是皇帝,一呼百应,自然有无数的忠臣良将为他出生入死,哪里用得着他“百死”? 这话说得慎重,仔细想来,却并没那么可信,萧江沅却仍是认真地听了,信了。 自此以后,她就不再抗拒李隆基,安安分分地养胎,再不出宅子一步。 李隆基逐渐放下心来,听萧江沅说身份未明,还是不要让别人看出什么来,他便只好不再日日过来,而是改成了隔三差五。 李隆基在的时候,她尚能有些笑容和言语,李隆基若不在,她则一个人抱膝坐在卧榻上,沉默得仿佛一块孤独的石头。 起初吕云娘还以为,萧江沅是不习惯突然没了李隆基的陪伴,渐渐地,她才发觉不对劲。 李隆基给她送来的所有女装,她都一概不穿,仍是以男装示人。 “阿沅……有了孩子,这是一件好事,不应该开心么,可为什么,你总是闷闷不乐呢?” 萧江沅抚摸了一下小腹:“我根本感觉不到它。” “才两个月,它还小呢。听说有的孕妇还会呕吐,你倒没有,看来这是个懂事的孩子。” “是么……” 吕云娘坐到萧江沅身边:“其实这样也好……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趁着有了孩子,干脆便成了这一桩婚事,对你、对他和这孩子,都是一个交代。日子总要过下去,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如何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见到天子和亲王,还能与他们说上话?你当时的求婚可比眼下这一切突然多了,我若也像你一样,不知前路便不肯向前,那你我也没有今日了。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你分明珍惜他为你的付出,甚至因此而感到愧疚。” “一切不过是我的固执罢了,他本不必吃这么多苦。其实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没什么好责怪的,我一早就知道。” “莫非……你是不相信他?”吕云娘猜想道,“你不信他对你的感情会恒久不变,你认为他会像对待其他后妃那样,对待你?” 是啊,谁又敢在帝王之心上,赌一段真正的爱情? 更何况萧江沅想要的,本就不是爱情。 看到萧江沅的神情,吕云娘愈发肯定:“在这一点上,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同时,我也心存困惑,难道我做了这么多,即将位极人臣,也要困于女子的身份,终究逃不过成为后宫妇人的结局?” “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吕云娘恍然而忧心,“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孩子怎么办?” “就算我们不要那皇亲贵胄的身份,我可以说是从外头抱养回来的,可你肚子会大,怀孕生子加上调养身体,你将至少一年没法见人,若再没了圣人的帮助……只怕我们瞒不住。” “……也可以不瞒的。” 吕云娘闻言刚要一喜,心又莫名一慌。 恢复女子身份自是一途,但若没了这孩子,岂不也不用再瞒了? 萧江沅不会……狠心到这等地步吧? “你可千万别动什么歪念头!”吕云娘忙道,“你年纪已大,有孕不易,且女子有孕本就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一旦有什么差池,什么都可能发生。圣人这么在乎这个孩子,也决不会让你有机可乘的。若是没有那便罢了,既然有了,孩子就是最重要的。”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萧江沅微微一笑。 见萧江沅仿佛若无其事,淡然而安宁,吕云娘才稍稍放下心。 第二日,萧江沅就开始害喜了,她的气色却逐渐好了起来,眼看便即将有孕三个月了。 李隆基听说三个月之后,胎儿便稳了,便在心里盘算着日子,打算在满三个月的那天,再求娶一次 俗话说事不过三,他这可都是第四次求娶了,总该成功了吧? 想到萧江沅近日的反应,李隆基胸有成竹。 却不想这日子,被萧江沅提前了。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房事了,这一夜的萧江沅异常地主动。李隆基虽情动,却仍是将萧江沅推开了一些:“胎儿未稳,还不行呢。” 萧江沅却不管不顾,勾住李隆基的脖颈,便堵住了他的唇。 又难舍难分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额头相抵,鼻尖相蹭。李隆基马上要忍不下去了,便喘着粗气问道:“你这样待我,可是终于愿意……成为吾妻?” “我不愿意。” 屋内安静了许久,萧江沅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其实在萧江沅停下所有的动作,也没有立即回答的那一瞬,李隆基就料到了答案和结局。 他扶着她坐起身,体贴地在她身后垫了枕头,她却挺直着腰背,没有依靠过去。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做了这么多努力,结果还是这样?”李隆基的声音虽还算平静,语气中却隐含着熊熊烈火。 “这段时日,我尝试了接纳日后可能会有的生活,可它给我的,只有无休无止的恐惧。” “你怕什么?” “你的后宫就像一个深渊,我怕自己一旦踏入,便会深陷其中,从此迷失了自己。一旦我放弃所有,成为了后宫之一,一旦有朝一日,我失去了你的感情,那我的手中还有什么,日后又能凭借什么活下去?我不愿意押上所有,只为确定这一个结果。若失败了,我便是万劫不复。” 盛唐绝唱 【第32章·大道常幻本无情】② “可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会变心?因为我的那些后妃,因为曹姬?” “是因为我,不想在患得患失中度过余生。”说完,萧江沅便起身,向李隆基郑重稽首,“臣恳求大家,把臣从这深不见底的重重业障中,解脱出来吧。” 屋外有风萧萧,吹动着院内的枝叶飒飒作响,声音杂乱而无章。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却像一汪沉静了多年的湖水,忽然被发现源头来自长江,而流向的则是海洋。 李隆基定定地凝视着萧江沅的身影,默然半晌,才轻笑了一声:“原来我对你的感情,于你而言,竟是深不见底的业障?” 见萧江沅不答,李隆基闭了闭眼:“你愿意为我赴荡蹈火,却不愿多给我一点信任……嫁给我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难?” “这对于大家来说,又何尝不难?大家身边的一个宦官,摇身一变成了妃嫔,那么多人都见过臣,到时文武百官会如何想,天下百姓又会如何想?大家是一个明君,怎能如此荒唐?” “谁敢说我荒唐?” “且不论大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若想成了此事,也比登天还难。” “这一切都交给我!” “臣是为大家效忠的臣子,怎能为了一己私情,置大家声名于不顾?” “你的借口还真是层出不穷,若我还有反驳,你下一个是不是便要说,你不愿与我成为帝王夫妻,是因为前车之鉴,不想你我此生都无法挽回?” “……大家圣明。” “你……” “若大家还无法明白,臣便这样问,大家可愿意为了臣,放弃这大好江山与皇位?” 李隆基万分不解:“……我为什么要放弃?” “这便是了。”萧江沅毫不意外李隆基会有这样的答案,甚至她所盼望的正是如此。 这才是她所追随的君主,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私情与江山并不矛盾,臣这样问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江山皇位之于大家,正如这男子宦官的身份之于臣。若要臣放弃这一切,那便是放弃臣这条命。” “可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你打算置它于何地?” 见萧江沅伏拜着,久久不语,李隆基忽然不安起来。 他终于想起,今夜的萧江沅脸色有些苍白,方才说话时,声音也有些颤抖,他本来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压抑着汹涌的哽咽,仔细想想却不大对。见她的身体也微颤起来,他忙扶起她,却见她紧蹙着眉心,咬牙承受着一股莫大的疼痛。 然后他便看到,她的身下,已经有了一片猩红。 仿佛被烫到了双手,李隆基立即松开了萧江沅的身子,踉跄地退下了卧榻。 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在拂落了桌上所有摆设之后。 门外的韩四和吕云娘听到声音,立即冲了进来,围到卧榻边。 李隆基缓了许久,才明知故问:“她做了什么?” 吕云娘起初并不知道萧江沅今夜的打算。她只是看到韩四破天荒地亲自煎药,而向来喝药甚是痛快的萧江沅,也盯了药碗好一阵子,才含笑饮下。她觉察出不对,便跟着韩四来到了萧江沅卧房外。 现在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面对脸色惨白如纸的李隆基,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韩四一边为萧江沅诊脉,一边跪了下来:“草民有罪,是草民为萧将军开了一剂药,为她解除了这个烦恼。” “你大胆!”李隆基暴怒。 “草民承惠宣太子遗命,只听命于萧将军,不敢求圣人见谅。待救完萧将军,草民任凭圣人处置。”话音刚落,韩四便疑惑道,“不对……” 与此同时,吕云娘也惊呼道:“血……血流不止!” “怎么回事?”李隆基问道。 韩四万分不解:“为何会有……血崩之像?” 血崩几乎是所有女子小产或产子时的天敌,一旦发生,很难留下性命。 李隆基立即扯住了韩四的衣领,险些将他提了起来:“你不是医术高超么?这药这样危险,你怎么敢给她用?” “不论圣人信或不信,草民为萧将军开的药已经把伤身的程度降到最低,就算有些反应,也绝不至于如此。此事颇有蹊跷,还请圣人先让草民救活萧将军,再盘问不迟!” 吕云娘也劝道:“圣人且先到正厅等候,如有结果,妾第一个告诉圣人。” 说完,她便大着胆子,掰开了李隆基的手,然后将他推到了屋外。 屋门关上的那一刻,李隆基便觉得心都空了。 或许他该恨她,恨她的固执与自私,恨她终究无法对他毫无保留。 可此时此刻,他唯一执着的,便是她活着。 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 他纵然富有四海与泼天的荣耀,同时也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可恶,他也不愿永远失去她。 他不肯,亦不许。 屋内,吕云娘一边听韩四所言,为萧江沅止血,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花脸。 萧江沅想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能感到自己的力气几乎被流失的血液抽走了大半,仍是努力吐露出一句:“别哭……” 见萧江沅已经痛到快没了知觉,还在哄自己,吕云娘又急又气:“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你怎的这么不听话?” “若不如此……我便要动摇了……” 吕云娘顿时泪流满面:“你怎的不哭呢,你怎的从来也不哭呢?这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难道你会不如圣人难过?” “……或许真是这样。” 吕云娘不解,便听萧江沅问道: “……何为骨肉至亲?” 吕云娘知道,萧江沅是在认真询问,她是真的不知道。 想来她幼年没入掖庭的时候还不到五岁,早就忘了自己是哪家的人,任何所谓家人的牵绊也好,亲眷的温暖也罢,她都从未感受过。她要从何处知道,什么叫骨肉至亲,而那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吕云娘跪坐在萧江沅塌边,紧紧地握住萧江沅的手,硬扯出一抹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骨肉至亲。” 李隆基又在萧江沅的屋外守了一整夜。 当晨鼓徐徐敲响,屋门终于打开。韩四走了出来,向李隆基跪拜道:“萧将军的血已止住,可终究流血过多,正昏睡着。是否能醒过来,哪日会醒来,草民都无法确定。即便萧将军醒来,这一生……恐也再不能有孕了。草民无能,还请圣人降罪。” 李隆基先是茫然了一阵,待反应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才缓缓地道:“……既是她的意思,罚你又有什么用?” “草民叩谢圣恩,必当尽快查出这药的因由与凶手……” “那便交给你了。”李隆基不想再听,“若查出了什么,等她醒了,让她自己处置吧。” 见李隆基一夜之间,白发多了不少,韩四垂下头,终是一叹。 “好好照顾她。”李隆基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宅邸,也离开了翊善坊。 初夏时节,天光正好,客舍青青,清风习习。 街面上络绎往来甚是热闹,李隆基身在红尘里,却浑然不觉。 回到兴庆宫之后,他便把春香坊的烈酒喝了个精光。 这五六日,他不仅又错过了一次早朝,还临时取消了一次大朝会,李林甫对此深觉无能为力,便去请了宁王过来。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劝得住天子,除了萧江沅,那便只有天子的长兄宁王了。 宁王刚踏入南薰殿,便被一阵酒气熏了鼻。见殿内没有一人伺候,他先是不解了一下,待他在寝殿里遍寻无果,反倒在萧江沅的房中找到李隆基时,他才明白这其中关窍。 想来他这三弟这般失意,也是为了她吧。 但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她竟能狠心堕了自己的孩儿? 他虽不赞同,但能理解。这也难怪他这三弟难过成这样。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宁王温和地问道。 李隆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去看过,也没派人问过。” “先别喝了,待明日醒了酒,可否陪大哥去看一看?” “不去。” “毕竟故人一场,当年相交至深,如今也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听宁王这么说,李隆基才点了点头。 这五六日,翊善坊宅中也没能得闲。吕云娘除了要照顾萧江沅之外,还和韩四一起调查了药物一事,发现药渣里确实多了点东西。可这药是韩四亲自煎的,又是由吕云娘送到萧江沅面前,再由静忠哄着,亲眼看着她饮下,谁能有机会往里面添东西? 吕云娘正取了热水,打算为萧江沅擦身,刚到门口,便见静忠坐在萧江沅的卧榻前,念念有词的模样。她刚要迈入,便听静忠道: “师父……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立即退了出去,噤声屏息。 “我只是见师父为了那个孩子忧思困扰,我想帮师父一把,我不知道你已经打算不要那个孩子了,我也没想到那碗药就是……更没想到因为我,那碗药险些要了师父的命!师父,你快点醒过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不过这样也好,从今往后,师父再也不用担心,也不会再怀那个男人的孩子了,那个男人也不会再染指你了……” 盛唐绝唱 【第33章·弃情绝爱成君臣】① 吕云娘险些没端稳水盆。 她刚想进去抓住静忠,就听宅门那边传来了一声高昂的: “圣人至!” 她忙按捺住内心的愤怒,直奔屋内,放下水盆就拉起了静忠的胳膊,将他带离了屋子。 “你要带我去哪?”静忠先是一愣,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都听到了?” 吕云娘回头横了静忠一眼:“听到了,怎样?阿沅是你师父,你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不过现在不是跟你计较这个的时候。你没听见吗,圣人到了,若是让他发现了是你,你就非死不可了!” 静忠怎么都没想到,吕云娘在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之后,竟然是这种反应。他冰冷而平静多年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神情也有了些松动:“师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母,这么多年你叫过我几声?这时候想起来了……”吕云娘没好气地道,“藏哪儿比较好?对了,浴室,他是来探望阿沅的,总不至于还有心情泡澡吧……你跟我来!” 浴室离卧房不远,很快他们就到了。吕云娘扯着静忠进了屋子:“你千万要记住,如果不是我来找你,绝对不要出去。这事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圣人今日过来,除了探望阿沅,很可能就是要问这个。见我和韩医师迟迟未能查清楚,他那个脾气没准要亲自来查,到时候你就跑不了了。与其等着他派人抓你,不如你就先藏在这。” 静忠一路上甚是沉默,听吕云娘对自己这般絮叨,见她虽也愤怒,眉眼之间的担忧和关心神色却是不假,他非常不解。见吕云娘说完便要离开,他忙开口问道:“为什么?” 吕云娘脚步一停,似是想了一下:“是啊,为什么?我应该直接把你交出去才对。你做了这样大的错事,我根本不想放过你,可是……谁让你是阿沅的徒弟呢?在她醒来之前,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 静忠立即跪了下来,膝行到吕云娘身边,俯首抱住了她的脚:“师母,是徒儿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徒儿也是想帮师父一把,一旦师父真的生子,入了圣人的后宫,那这么多年的筹谋不都白费了?师母或许不知,师父能走到今日有多不易,但徒儿是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的,徒儿实在不愿看到师父就这样前功尽弃!” 吕云娘抬脚躲开,低眸看着静忠:“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在你师父面前帮你求情?” “徒儿恳请师母,别把这一切告诉师父。” “你方才不是已经亲口告诉她了么?” “若非师父仍在昏睡,什么都听不见,徒儿又怎敢说出心里话……”静忠向吕云娘磕了三个响头,“师母……我求你。” “我不能答应你。”吕云娘直截了当地道,“你师父自己要打胎是一回事,你动手去害她,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若非她本有此意,这一次我根本不会保你。单看她差点死了,我就连撕了你的心都有。更何况……你真的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么?” 静忠身子一僵。 “我知道你对阿沅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阿沅也知道,但她疼你,所以迟迟没有揭穿你,否则你们这师徒早就做不成了。你的爱慕从来不敢放在阳光下,却要嫉妒别人光明正大,你哪里是为了她?分明只是为了你自己!” 与此同时,宅邸门口也发生了一场小骚动。 “这是怎么了?”望着镇守在宅子周围的内飞龙兵,玉真公主惊讶又不满,“萧将军也不是那等以公谋私之人啊,怎会让你们在此?我刚从外地游历回来,听闻萧将军病了,前来探望,你们连我也要拦?” 见门口的内飞龙兵根本不理会自己,更不肯让路,玉真公主觉察出不对,当即便让自己的人缠住门口的卫兵,抬腿便往宅内冲:“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她的公主脾气一上来,就连几个亲兄弟也是奈何不了的,更不用说这些本就不敢真动当朝公主的卫兵了。她极为顺利地踏入了第二道门,便见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似是听到了她这边传来的声响,正站定回头看。 “三哥,大哥。”玉真公主忙快走几步,给两位兄长乖乖行了个礼。 看到门口仍缠斗不停,李隆基又沉着脸,根本不予理会,宁王暗叹一声,让他们都住手,然后对妹妹温和一笑:“持盈回来了。”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萧将军怎么病了?他们为何在这?怎的你们可以进,我就不可以?” “才刚回来,就这么多问题,你让为兄先回答哪一个?”宁王无奈道。 玉真公主这才注意到李隆基的神色:“三哥这又是怎么了……难道萧将军患了不治之症?” 眉心微微一蹙,李隆基转身便走。 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叹了口气,便跟上李隆基,继续往宅内迈进。 玉真公主只得追了上去,却见萧江沅卧房前只有韩四跪着迎接:“云娘呢?” 韩四道:“草民也不知云娘去了何处。” “云娘向来守礼,知道三哥来了,必然要先出来迎驾……难道她不在宅子里?” 韩四摇头:“云娘要亲自照顾萧将军,断然不会离开宅子,许是……” “那定是她被什么事绊住了,三哥莫要见怪。”玉真公主正打算着,等探望完了萧将军,就去找云娘寒暄,便听宁王问道: “萧将军醒了么?” 韩四道:“回大王,尚未。但好在,萧将军的身体一直在好转。” 宁王点了点头,看向了始终垂眸不语的李隆基:“甚好。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便能苏醒了。” 这一点,身为医者的韩四便不能信口保证了,只好先起身邀请李隆基等人入内。 刚一迈入卧房,玉真公主就惊呆了——她看到了什么?萧江沅分明……就是个女人嘛! 这下,这些年来她所想不通的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见宁王毫无意外之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极轻地道:“你们竟然瞒了我这么久……” 宁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韩四突然冲到了卧榻前: “萧将军,你醒了?” 李隆基瞬间抬眼,直直地望向了卧榻。 玉真公主也忙走上前,果然见萧江沅皱了皱眉,然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回头见李隆基站在原地不动,玉真公主奇道:“三哥,阿沅醒了,你怎的不过来看看她?” 李隆基的目光只与萧江沅的对上了一瞬,他便走出了卧房。 萧江沅眸波微漾,吃力地起身,嗓音微哑:“云娘呢……” 玉真公主忙伸手去扶:“没见到人。” 萧江沅看向了韩四:“静忠呢?” 韩四愣了一下,立时恍然了什么:“他是来看你的,应该在这房里才对……” 见萧江沅面色不善,宁王转身走出了卧房,下令道:“搜宅。” 萧江沅的宅子只有正门一处可供出入。他们方才入宅时,并未见有人出去,而宅子外头有内飞龙兵包围,若有人翻墙而出,必然会有声响,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这说明不论吕云娘还是静忠,都还在这宅邸之中。 不过一刻的时间,吕云娘和静忠就被找到了。 他们是在浴室中被发现的。当时吕云娘正躺在尚未注水的浴池里,脖子上紧紧地缠着一条腰带,正是属于静忠的那条。静忠则瘫软在池边,头上受了伤,额边正有血流下。 此时内飞龙兵已经将吕云娘抬到了卧房前的院子里,然后便退到了宅子外,静忠则跪在吕云娘身边。 韩四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吕云娘的脉搏,终是摇了摇头。 玉真公主看着吕云娘脸色青紫,脖子上还有勒痕,忍不住哽咽道:“是你杀了云娘?” 静忠脸色苍白,双目赤红,嘴唇仍有些发抖:“奴婢……奴婢本不想杀师母的……” 宁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又默不作声的李隆基,道:“可她还是死了,为什么?” 静忠咬了咬唇:“方才奴婢前来探望师父,在门外偷听到了师母在师父榻前说话,说是她早就劝过师父拿掉腹中胎儿,见师父没什么反应,以为师父不肯,这才动了下药的心思,却不想那晚的药本来就是堕胎的…… “师母不想害了师父性命,所以忏悔不已,希望师父看在她是真心爱慕师父的份上,原谅她,谁叫师父偏偏是女子,却仍是娶了她?她不嫌弃师父是宦官,但她没有想到,师父竟然是女子,还与天子是一对,她便再无一争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男子欢好,甚至有了骨血……” “云娘才不是这种人!”静忠的话对玉真公主来说信息量太大,她虽一时想不通顺,却仍是立即反应道。 宁王安抚地按住玉真公主的肩膀:“让他说完。” 静忠继续道:“师母嫉妒成狂,只是平日里从未有所表现,若非今日碰巧听到,奴婢也是不信的。奴婢本想将师母交给圣人处置,却不想露了行迹,这时听闻圣人到了门口,师母便硬将奴婢拉到了浴室,求奴婢放过她。 “师母平日里待奴婢还算不错,奴婢便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想这只是师母的缓兵之计。奴婢刚放松警惕,师母就拿起屋内的一个花瓶,砸了奴婢的头,奴婢这才明白,师母究竟丧心病狂到何等地步。为了活下去,奴婢错手杀了师母,还望圣人降罪。” 盛唐绝唱 【第33章·弃情绝爱成君臣】② 李隆基盯着静忠,神色变了又变。 静忠说完,便抬眸直直地看向李隆基,眸光深沉,毫无躲闪。 一时间,院内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不论是宁王还是玉真公主,亦或是韩四,都在看过吕云娘的遗体过后,把目光投向了李隆基。 默然半晌,李隆基终于开口:“原来如此……想不到吕云娘竟是这种人,枉我错信了她多年。” 他的嗓音含着些许微哑,语气却仍沉着,不容许任何质疑。 这下院内连枝桠的婆娑声都消弭了。 宁王眸光流转了一番,没有说话,玉真公主则倏地睁大了双眼: “三哥,这种话你也信?云娘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没有证人,没有证据,怎的便确定是真的了?” 吕云娘雪白脖颈间的那道紫红色的痕迹,在光天化日之下,刺得玉真公主的双眼酸胀又疼痛。见李隆基丝毫不为所动,她极为不甘,可当她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的手腕却被宁王紧紧地拉住了。 “大哥!怎么你也……”她转头望去,却见宁王摇了摇头。 李隆基继续道:“既然是误杀,而吕云娘此人又……该杀,我便饶了你死罪。但大唐有律法,你活罪难逃,便……” 就在李隆基即将一锤定音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句轻微的: “且慢。” 李隆基顿时紧抿住薄唇,再也说不下去了。 仿佛早就知道李隆基的决定,静忠一直不惧不喜,直到这时,他才意外地扬起了眉眼与唇角:“师父,你醒了?” 院中众人纷纷转头,便见萧江沅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扒着门边站着。她披散着长发,面无血色,身上只穿了亵衣亵裤,看起来比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还要单薄。 她额边尽是汗,倒不需要加衣,只是躺了多日,实在有些站不住脚。还好玉真公主为她拿了一张席子,扶着她坐了下来,她才能把话说完:“静忠,我虽然一直昏睡,但你在我塌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见。” 她也听到了吕云娘的声音,感知到吕云娘可能会有危险,这才强烈地牵动了心神,终于醒了过来。 静忠本还担忧地看着萧江沅,闻言脸色一青,心头的欢喜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代替,那其中有不安,有嘲讽,有愤怒,更有不敢置信的痛苦。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便明白了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玉真公主丝毫没有方外之人的淡定与从容,若非还要照顾萧江沅,她只怕已经冲上去给了静忠一刀:“我就知道是你这阉奴信口雌黄,残害云娘还不算,竟还要污蔑侮辱她?如今阿沅就是证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静忠不理会别人,只灼灼地凝视着萧江沅:“师父……你不要我了?” 却见师父再未看自己一眼,而是直接朝李隆基伏拜道: “臣教徒不严,竟使他有朝一日,犯下欺君和杀人两项大罪,还望大家将臣等师徒一同降罪。” 自从萧江沅到了门口,李隆基就一直望着她。他知道她看见了自己的眼神,亦分明感知到了自己的卑微与绝望,可她还是选择了拒绝,甚至亲手将他最后一点希望生生毁灭。 他犹不甘心:“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与我说了?” 便听萧江沅的声音一如磐石般坚定:“该说的话,臣早已说完了。如今,臣无话可说。” “……你一定要伤我至此么?” “……臣罪该万死。” 李隆基眼中的那一点光亮,就此彻底暗淡而灰败:“拿火来。” 在场唯独韩四是平头百姓一个,闻言虽不明所以,却仍是立即寻了个火盆过来,放到李隆基脚边。 李隆基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对纠缠在一起的墨色幞头。他本想将它们扯开,却发现他越用力,绳结便缠得越紧。他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终是抬手,毫不留恋地将这对幞头扔进了火盆。 待火焰盛而又衰,墨色尽化为灰黑的烬,他才轻笑着叹了口气:“如你所愿——从此以后,你我……只是君臣。” 萧江沅只默了一瞬:“臣,谢主隆恩。” 见李隆基说完便要离开,玉真公主忙道:“三哥,那今日之事……” “萧将军,罚俸一年;静忠……免去一切官职,杖一百,就在这院子里打,打完不论生死,我都不想再在兴庆宫里见到他。”李隆基刚走了两步,又道,“劳烦大哥监刑。” 宁王本想跟上李隆基,听他这样说,便拱手恭送:“臣领旨。” 吕云娘的丧仪,在玉真公主的手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她不肯让身子虚弱的萧江沅插手,强迫着萧江沅躺回到卧榻上休息,就连行刑也不让看。 见静忠始终闷声不吭,她讶然道:“真想不到,这还是条硬汉。” 宁王和玉真公主正站在卧房外的檐下,听妹妹这样说,他不予置否。 卧房的门早在玉真公主出来时就已关好。萧江沅虽闭着眼,却并未睡着,屋外那击打骨肉的钝声,她仍能听得清清楚楚,也能听到玉真公主嘲讽道: “他又是欺君又是杀人的,竟也没让三哥直接赐死,还好一百杖也是能打死人的——给我重重地打!” 宁王却是沉沉一叹:“还是轻些吧。” 玉真公主一脸不解:“为什么?” 宁王定定地看着静忠咬牙忍受的倔强模样,直到一百杖结束,都没有答复。 听闻静忠只是晕厥,竟还存着一口气,玉真公主忿忿道:“倒是个命大的……接下来怎么办?” “让萧将军自己处置吧。”宁王说着看向了韩四,“韩医师,劳烦医治。” “什么?大哥,你不让他自生自灭,还要让韩医师给他医治?”见韩四并没有拒绝,玉真公主更是诧异,“他杀了云娘,你竟然还要救他?” 韩四眼中虽也有一些犹豫和为难,最终却仍是坚定道:“草民乃是医者,有治而无类。” “你们……” 宁王安抚地按住妹妹的肩膀,待院中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才低声道:“三郎有意要留此人一命。” “这又是何缘故?” “你以为只有你能听得出来,静忠说的并非事实?” “难不成……三哥是明知静忠说谎,却还要……三哥和云娘有仇么?静忠又何德何能,竟让三哥维护至此?” “三郎所维护的并非静忠,而是静忠的供词。” “……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真公主已经看到听到了这么多,再瞒着也无必要,宁王便将萧江沅与李隆基多年来的纠葛,简单同她讲了。待把前因后果都了解了,玉真公主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她褪去了愤怒,只觉得无奈又哀伤。 “静忠是故意那样说的,他赌了一把,赌三郎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他赌赢了。这样一来,三郎就可以把一切都怪到云娘身上,同时骗自己,阿沅是因为亲近之人的劝解而一时糊涂,阿沅或许原本是要与他在一起的,而这一切都被云娘破坏了——这是他给自己和阿沅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也庆幸的是,阿沅或许珍惜,但并没有接受。”顿了顿,宁王又道,“至于静忠这条命,留下它,只是三郎不想欠他什么罢了。” “想不到三哥也能为情所困,用情至深。”玉真公主叹道,“更想不到,阿沅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宁王问道:“你认为,阿沅做得不对?” 玉真公主摇了摇头:“她做得没什么不对。谁说女子有了孩子必须得留着?难道失去孩子的只有你们男人,她就一点都不难过?又是谁把她逼到这个份上来的?三哥虽可怜,但也算自作自受。做什么非要娶她,就为了给孩子一个名分?这话他也就骗骗阿沅和他自己罢了,我可不信。” 见大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玉真公主也发觉自己的说法太过标新立异,恐不为世人所理解,便道:“同为女子,我没办法站在你们男子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你们男子同理。所以你我兄妹意见相左,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你不用想办法说服我,我也不打算说服你,求同存异便好。” 宁王摇了摇头,语气分外温和:“我明白她,也理解你。” 仿佛受到了鼓舞,玉真公主一股脑地倾诉起来:“但三哥不理解,所以他待阿沅虽特别,却仍是认为阿沅应该和这世间的其他女子一样,这一生终要走上嫁人生子这条路,可又是谁规定,女子这辈子必须嫁人生子?我做女道士也挺好的,怎的她做宦官便不行了?更何况三哥和阿沅虽相爱,在我看来,却并不那么适合在一起……若太过勉强,最终成了怨偶,岂非更无法挽回?君臣之义多好,以阿沅的固执和倔强,一辈子都不会变心的。” 刚说完,玉真公主便发现宁王的脸色有些苍白,忙上前扶住他:“大哥,你怎么了?” “无妨,近日总有些头晕。” 玉真公主忙轻轻踢开门,把宁王扶进屋子,让他安然坐下:“大哥年纪大了,也该好好保重身子了。” 见宁王稍歇一会儿便缓过神来,玉真公主才稍稍安心:“大哥,你说他们日后可怎生是好,阿沅会不会因此连仕途都保不住?” 盛唐绝唱 【第34章·天下谁人不情深】① “三郎……终究不是那般绝情之人,他若真想就此断绝阿沅仕途,方才就会那样做。” “所以,三哥还是手下留情了?” “阿沅毕竟不是当年的小宦官了。在她未曾出面的这两个月,你可见右监门卫乱了阵脚,内侍省里有人不安分,亦或是内飞龙兵听从过冯神威的命令?” “这两个月我又不在长安,怎么都是见不到的……”玉真公主说着冷哼了一声,“不过别的不说,内飞龙兵可真是严格得紧,今日在宅门口,竟然连我都敢拦。这到底是三哥的命令,还是冯神威或静忠下的令?” 宁王轻咳了两声:“如果我说,是阿沅之令,你可相信?” 玉真公主转眸看了一眼卧榻上安静的睡颜,轻声道:“她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你应该问我的是,她什么时候更改了命令。”见玉真公主不解,宁王娓娓道来,“起初三郎派遣内飞龙兵镇守阿沅的宅院,为的便是内飞龙兵对阿沅绝对忠诚。别说他们只负责守卫和谢客,就算他们进来看到或知道了什么,也绝对不会说出去。这样的一队兵力,怎么会在阿沅‘卧病’之时,就转而听从冯神威和静忠之命?三郎曾经的命令,也不过是比守卫与谢客多了一条‘勿让阿沅出宅’罢了。” “……三哥这算软禁阿沅了吧?” “当时三郎也很矛盾,所以他一边继续帮阿沅隐瞒着她的真实身份,一边又着手为阿沅恢复身份做准备,直到有一日,阿沅竟然成功出宅,去了勤政务本楼寻他。” “阿沅就是在那时发觉了三哥的命令,然后予以更改?一队如此军纪严明的兵力,对阿沅竟然比对天子还要忠诚,还让三哥发现了……此事别人知道么?” 宁王明白玉真公主的意思,摇了摇头:“旁观者尚未得知。他们看到的是阿沅卧病,三郎十分关心在乎,恨不得夜夜长在萧宅,阿沅尚未康复就要回到三郎身边侍奉,结果被三郎赶回了家。” “倒阴差阳错,成全了阿沅的君臣情深。” “至于内飞龙兵一事,阿沅当时别无他法,只能让三郎发现,三郎当时虽有所感,却还顾不上这个。他只想让阿沅安心养胎,然后顺利地嫁给他,为此他什么都可以做。” “但若阿沅真的恢复身份嫁给了三哥,他们夫妻一体,内飞龙兵一事不也就迎刃而解了么?”见宁王不予置否,玉真公主低叹了一声,“他们都这样了,还做什么谈情说爱?情爱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摒弃所有的猜忌,单纯而清白地存在于彼此之间?” “或许这就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方式。”宁王思索了一番,道,“三郎自从母亲与昭成太后去世之后,便一直渴望单纯清白的情爱。他这一生想要的一切几乎都有了,只剩下这一个。其实这么多年,有阿沅在,他得到过,但终究未能知足,结果现在,阿沅要收回去了。” “三哥是性情中人,我知道,但阿沅……她的感情,当真是能说收便收的么?” “这便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阿沅有能力自保,无论于公也好于私也罢,三哥都不会轻易动她。毕竟阿沅对他的忠诚,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的。” “或许更应该称之为‘忠贞’。只要阿沅对三郎一日不变,三郎就一日不会放弃她这个臣子。”见气氛愈发沉重,宁王温和一笑,“更何况世间有那样多和离的夫妻,不也不乏好聚好散,并无断绝?” 玉真公主皱了皱眉:“……他们这样,也叫好聚好散?” 萧江沅那样凶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是赢也不过惨胜罢了,而输了的李隆基更不用提。断情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们却偏偏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惨烈的那种,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宁王没有再答,而是道:“阿沅才刚苏醒,云娘的丧事,你多费心。” “那是自然,我与云娘毕竟交心一场。”玉真公主忍不住眼圈一红,“可惜了云娘……” 宁王看向了卧榻上的萧江沅,发现她虽闭着眼,眼角却流下了一滴眼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吕云娘的死,竟让她彻底落入红尘里,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也知道方才的话,她都听到了。 他并不觉得她会因此而动摇,但他想,有些事她总该知道。 或许他是多此一举了,她并不需要他的点拨,一切便能了然于心。他也不过是想无愧于心罢了,毕竟他再如何理解她,也是这世间的一介俗人,终究为亲情所裹挟。 他这一生,都是如此。 离开了萧宅之后不久,宁王便病倒了。 在李隆基的同辈兄弟之中,只有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邠王李守礼和宁王李宪还活着了。他们比李隆基还要大上几岁,即便医师诊断出宁王暂无大碍,李隆基却还是忧心不已,时常登门。 年纪大了,三弟却反倒如儿时一般粘人,宁王哭笑不得,一时留也不是,赶走也不是,便只得道:“三郎倒不如赶紧把那首非同一般的曲子谱好,为兄等了多年,实在是想完整地听上一场。” 宁王这话半真半假,李隆基却坚信了,当即便回到兴庆宫闭关起来。 与此同时,吕云娘的丧礼在萧江沅的授意下大肆操办,极尽哀荣。 她迫使自己尽快好起来,将这一切事宜从玉真公主的手中接了过来。 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没有出现在人前了。满朝文武起初还不觉得如何,近日见李隆基已有半个月没有登萧宅的门,猜测便多了起来。有的说她病得不轻,有的说她失了天子宠信,后来见过世的并非传言中卧病多日的萧江沅,而是她的妻子吕夫人,他们更是不解,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赴这丧礼。 还是李林甫最先抵达萧宅拜祭之后,群臣才陆续登门。前头的几位,见袁思艺与冯神威恭恭敬敬立在萧江沅身侧,右监门卫的副将还打算亲自为吕夫人抬棺,当即便明白了什么。此后不过两日,前来送礼拜祭的队伍就从萧宅门口延伸出了三里。 众人只道吕夫人是为了照顾萧江沅的病体,操劳过度而染病。如今萧江沅病愈,吕夫人却去了,真真是天不怜见有情人。 听多了“鹣鲽情深”之类的话,萧江沅也有些入了戏:“此等痛楚,一生经历一次便够了,此后,我不会再娶妻。” 闻听者皆叹惋不已,唯独玉真公主问道:“那你便打算一生孤寂,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要为你担心?” 却见萧江沅想了想,道:“我并不孤寂。” 直到吕云娘下葬的前夜,李隆基才微服抵达了萧宅。 此刻内飞龙兵都已撤离,白日里登门的贵客也都归家,就连玉真公主都回了自己的道观,整座宅子里,除了静忠、韩四和几个洒扫的小厮都在各自的屋内,便只剩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 灵堂里烛火明亮。萧江沅一身麻衣,向李隆基郑重跪拜,却听李隆基淡淡地道: “我只是对云娘有愧,不为别的。” “是。” “待丧仪结束,你便尽快回来。那些奏疏还是要过一遍你的眼,这段时日尽数交给李十郎,我终究不能全然放心。” “臣遵旨。” 李隆基便再无话了。 他们交谈的语气竟然稀松平常。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其实早在首个登门之时,李林甫就已经与萧江沅说好,只待她归来,一切便仍如旧日故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江沅的孩子竟没有了,但只看李隆基盛怒之下仍没把萧江沅如何,他就知道,萧江沅的路还长着呢。为着选官的事,她已经看自己有些不顺眼了,还是帮她一帮,日后好相见。 萧江沅对此既不客气,也不感激。这原本就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不过是拿回来而已。 不过,她倒是可以暂且对李林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别太过分。 至于静忠,直到四个月后,他才痊愈,却已不能再像常人一般走路了。 他的腿有些瘸了,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这残疾却仍是显而易见。 萧江沅只看了一眼,便道:“内侍省已在东宫设立官署,从今以后,你便在东宫,从最底层重新做起。明日我会派人送你过去,若有行李,今晚记得收拾。” 话甫一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便听静忠急急地唤: “师父!” 她脚步一顿:“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师父。” 她走得甚是决绝,所以没能看到静忠望着自己的背影时,眼神有多复杂,目光又有多灼烈。她亦没有听到,静忠低沉地开口,嗓子仿佛被什么撕裂: “你从不知道,你轻如鸿毛地说出口,对我来说,却是重如泰山。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盛唐绝唱 【第34章·天下谁人不情深】② 对于萧江沅来说,静忠已经不存在了。 到最后,这座私宅竟然只剩了她和韩四两个人。 因着宁王患病,萧江沅便让韩四去宁王宅住一段日子,自己则亲自将这宅中的一屋一舍一草一木,陆陆续续整理了一番。 住了快十年,她才真正了解到自己的宅子,究竟有多精致秀美,又是多么暖和温馨。 她在干燥的浴池里沉沉地睡了一觉,然后便将这浴室封锁,再未打开。 大概以后,她会很少再回来。 自从萧江沅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一切一如从前一般,常参官们纷纷安下心来,刚要放松几日,就赶上了宁王患病。好不容易宁王的身体有了好转,李隆基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便好起来。 李林甫向来体贴柔顺,便问了李隆基原因。得知是因为宁王想听李隆基创作多年未能完成的曲子,而李隆基几个月来绞尽脑汁也没能谱出满意的收尾,李林甫虽对音乐并不精通,却还是装模作样苦思冥想了一番:“圣人或可群策群力,集百家之长。梨园弟子已是世间歌舞词乐的佼佼者,然民间或许还有许多善于此道之大才隐世而居,圣人不妨一边与梨园子弟切磋研究,一边派遣使者遍寻才子能人于民间。臣于音乐上的造诣实在差圣人太多,只能提出此等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你的好处不在这里,切勿妄自菲薄。”李隆基这才有了些笑容,“这建议颇不错,不仅可以用于此处,还可以用在科举与铨选之外。或许正如十郎所言,民间尚有大才避世,未被招揽入朝——这可不行,我大唐的朝廷就该网罗天下人才,若有遗失,这便是你宰相的罪过。” 见李林甫笑意有些僵硬,萧江沅暗暗掩唇一笑。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李林甫为了保住自己的相位,没日没夜地防范着朝中同僚和年轻学子,已是心力交瘁,若再来一拨民间的,他岂不是要累死?偏还是他自己多嘴引出来的。 李林甫忙道:“圣人圣明,臣这便着手准备。” “入朝的人才倒是不急……”李隆基刚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话可不像是一个明君说得出来的。 李林甫当即心领神会:“臣明白。” 李隆基笑望了李林甫一眼,疑惑道:“长安这里,便再没有什么大隐于世的音律大家?” 李林甫笑道:“长安乃天子脚下,那些最优秀的乐者,自然都已入梨园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江沅忽然开口:“或许不然。” 李隆基闻言,虽没转眸去看,头却不知不觉地往萧江沅那边倾斜了一些。 李林甫看了看萧江沅,又看了一眼李隆基,心下想翻白眼,口中却是替李隆基问道:“既在长安,如何未能入梨园?” 萧江沅一如往日浅浅一笑:“入梨园者,多出身教坊与贱籍,有人身份使然,既不能入,也不会被收。” “那是何人?”李林甫话音刚落,便听萧江沅和李隆基齐齐开口。 “寿王妃?” “寿王妃。” 殿内有一瞬的静谧,萧江沅只笑意微滞了一下,便接着道:“正是。” 李隆基忽然便想起了上元夜那阵琵琶声。 这些年来,他赏乐无数,却偏偏杨玉环的,在他听来最是清冽。分明是最纯熟不过的技艺,却仿佛本能,饱含着赤子之心。一捺一带,一滚一挑,尽是独一无二的风情。 她若非全身心地沉浸和投入,如何能有此等的单纯与天真? 更何况他也从未忘记过,那年咸宜公主大婚,只有她与自己听出了曲有误。 这样的天赋与听力,也是世间少有了。 李隆基当即便决定下来:“宣寿王妃入梨园觐见。” 这个时候,杨玉环已经半个月没有与寿王说过一句话了。 自从寿王丧母,他便与妻子分房而居。其一是因为守孝期间不得有房事,其二则是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的妻子,就算是素服麻衣,也还是最好看的。 而他的生身母亲,虽然自小分离过几年,他们之间的感情总不如其他母子一般亲密而融洽,但她毕竟赐予他生命。所以,即便在父亲取消了三年孝期之后,他还是想为母亲尽些心意。 他从未赞同过母亲,更未曾帮助过母亲,他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自己所想,在母亲逝世之后,更是将她多年的筹谋尽数抛诸脑后。 后来的事实虽然证明了他是对的,可在母亲面前,他仍自觉是一个既不乖巧,也不孝顺的儿子。 除了尽心守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 毕竟母亲已经去世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最是令人绝望而无奈。 但只要过了这三年,他就会听母亲的话,努力地改变自己,去聆听和理解妻子的心意,从此做一个大伯宁王那样闲散富贵的亲王,陪伴妻子做一切她想做的事,带着妻子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他如何不知,妻子在除服之后仍在家中穿着素衣,是什么意思呢? 他早已悄悄请阿霜量过了妻子重现丰盈的身量,还托咸宜公主寻了长安最好的裁缝与绣娘,等了两个月才完工。他怕自己不小心泄露,这两个月来,甚至连句话都不敢同妻子说。他今日正要给妻子一个惊喜,就听小厮来报,说是萧江沅亲自到了。 天子的邀请来得很是突然,打乱了寿王的计划,也让杨玉环十分意外。 意外归意外,能够有机会离开这座宅邸,还是去她渴望了许久的梨园,她才不管萧江沅口中的“切磋钻研”是真是假,当即便应承下来。 “只是……”杨玉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衣,“阿翁稍等,我去更衣。” 说完,杨玉环就仿佛没看到身边的丈夫,径自离开了迎客的正厅,向卧房而去。 明眼人谁看不出,这对小夫妻又闹别扭了。恐防寿王尴尬,萧江沅笑道:“不如寿王与王妃一同去,老奴在此候着便是。” 卧房之中,杨玉环命人把自己的衣柜都搬了出来,一一打开来看:“出了孝期,若再素衣面圣,那就是大不敬了,可是……我前两年的衣裳,怎的就穿不上了……” 阿霜在一旁凉凉地道:“因为王妃吃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多,又不用劳作,自然就……胖了啊。” “这叫‘丰盈’,不叫胖!我腰还是细的,腿还是笔直修长的,就算份量重了,也还是美的!”杨玉环昂着头道,“其实守了一年的孝,吃了一年的粗茶淡饭,我应该瘦了才对啊……” “王妃莫不是忘了,除服已有大半年了?” 所以区区大半年,她就又吃回去了?杨玉环一边震惊,一边羞恼:“你这妮子,还不帮我一起找,圣人身边的大宦官就在外头等着呢。她要是急了,我就说是你耽误的,让她打你。” 阿霜十分配合却也不含一丝感情地道:“王妃息怒,奴婢好怕呀。” 杨玉环:“……” 卧房外忽然传来一声短暂的笑。 杨玉环一听,立即转身,背向了卧房的门。见阿霜乖觉地退下,她忙伸手要拦,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手腕。那人总怕弄疼了她,所以握得并不用力,她轻轻一动就挣脱开了。 “你不是不愿与我说话么,还来找我做什么?” 寿王但笑不语,只将一只锦盒捧到了杨玉环面前,用眼神示意杨玉环打开。 杨玉环掀开盒盖一看,顿时一怔。她将上杉拎出,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抬眸定定地看了丈夫一眼,有点惊讶,更多的则是不敢置信。 笑意已经在她唇边绽放开,她仍却不停地收敛着。她忽然不敢看丈夫的脸,眼神飘忽不定:“这衣裳……我怎的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该不会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才突然对我这么好吧?” 盛唐绝唱 【第35章·霓裳羽衣曲定情】① “当然不是!”寿王怎么都没料到妻子会这么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语结了半天才道,“我只有你,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这衣裳也是我一心一意送给你的,我只是想哄你开心,绝无掺杂其他目的!” “哄我开心?”杨玉环立即捕捉到了这一句。 成婚即将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竟是在她把他逼急了的时候。见丈夫脸色涨红,低下头去,杨玉环也垂首笑了一声,声音绵软了下来:“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还这样……这样冤枉我。”就连寿王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语气里,竟会有着那样缠绵悱恻的委屈。 “谁让你一直不理我了?”杨玉环说得比寿王还委屈,拿起衣服便去了内室,静了一会儿,又道,“是你进来帮我一下,还是把阿霜叫进来?” 杨玉环虽然知道,进到内室的恐怕是阿霜,可当真见到阿霜时,她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他就是这样,假正经。” 阿霜凑到杨玉环耳边,神情十分扭曲:“寿王没走。” 杨玉环忽然忍不住轻咳了起来,听外头寿王问询她是否抱恙,她连忙答了没事,赶紧和阿霜一起更衣换装。 阿霜手脚颇快,不到一刻,就帮杨玉环穿好了新衣,也梳好了头发。 杨玉环想了想,终是只从屋内的花瓶里摘了一束栀子花,在发髻上簪了一排,此外再无珠翠,就这样清清爽爽地走了出去。 杨玉环本还想问下丈夫的看法,面对丈夫温和无比的微笑,她却什么都不打算说了。她走到丈夫面前的时候稍一停顿,忽然踮脚,在丈夫的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便含笑离开。 寿王愣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捂住唇边——那里竟烫得他的心都跟着颤抖。 见到今日的杨玉环,萧江沅也是眼前一亮。 待杨玉环走入梨园的广场,不说众人皆是一愣,就连见惯了美人的李隆基,都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待萧江沅随杨玉环走入众人的视野,李隆基才醒过神来,收回了目光。 互相见礼过后,李隆基看了一眼杨玉环的衣裳,笑道:“倒是不俗,且还是这几个月长安最时兴的样式。你该不会除服之后,就立即换了妆扮,那些素服可还在?” 李隆基本是一句玩笑,杨玉环却认真地道:“才不是这样。圣人若是不信,可以问阿翁,直到临来之前,妾险些除了素服,没有别的衣裳能穿来觐见。” 李隆基不解道:“你不是很想除服么,怎的好不容易心愿得偿,却又不肯换下素服了?” 杨玉环有点无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十八郎还在守孝。饮食与生活能解开束缚,妾已经很知足了,只是妆扮而已,妾还能接受。妾并不想惹他不开心,也不想让他生气。” 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小女人。 李隆基点点头,便直奔主题。 杨玉环怎么都没想到,李隆基宣她来梨园,与这些歌舞词乐的大家们齐聚一堂,竟然真的只是为了“切磋钻研”。 趁着李隆基与李龟年等人聊着,杨玉环忙给萧江沅使了个眼色,招手让她过来,小声道:“阿翁,那可是李龟年大师啊,能与他同列的,必然也是佼佼者了,有他们在,圣人叫我来做什么?” 看杨玉环见到李龟年等人,显然有些紧张,萧江沅安抚道:“圣人本来也想把汝阳王一起叫过来的,只是汝阳王自从宁王患病,就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侍疾,再不出门一步。至于其他皇族子弟……不得不说,圣人在这一点上甚是可怜,儿女虽众多,在音律上能与他说上话的,却少之又少,不然圣人当初也不会建立梨园,还多年流连忘返。” “那也不至于就剩我一个吧……”杨玉环崇拜李龟年很久了,昔年居于东都时,也曾向往梨园,可这不代表她今日终于坐在他们之间,便能心安理得地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厉害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紧紧地把住萧江沅的手臂:“跟他们相比,我差远了。阿翁,一会儿趁圣人不注意,我就先回去了。倘若圣人问起,你就帮我说说话,好不好?” 杨玉环的请求完全在萧江沅意料之外。 萧江沅不由想起,似乎每一次与杨玉环接触,都会有令她意外的情况发生。她明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学会宠辱不惊了,可一遇到杨玉环,怎的反应会这么慢? 把杨玉环充满希冀的可怜目光看在眼里,萧江沅颇觉无奈。她真是虚长了年岁,竟拿这个小王妃没有办法。 她此时尚不知道,世间物种多有天敌,人也不例外,而杨玉环就是她的天敌。 ——也是李隆基的天敌。 此刻她只能感觉到,杨玉环就像是一股雨后的清风,吹散了满园的梨香,却带来了属于自己的幽沁,与她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王妃恕罪,老奴不能答应王妃,因为……王妃是老奴推荐来的。”犹豫再三,萧江沅决定实话实说,“但老奴并没有骗王妃,众多皇子公主,的确无人能与圣人比肩,哪怕仅仅是音律。” “阿翁说得好像,我就能与圣人比肩了?” “即便不能,大抵也不差什么。推荐王妃的虽然是老奴,但最终决定是否请王妃过来的,却只能是圣人啊。” “阿翁的意思是,圣人认可我?”杨玉环对此万分不解,直到萧江沅提起咸宜公主大婚,她才明白过来。 见萧江沅和杨玉环聊个不停,李隆基清了清嗓子:“今日既是在梨园,便只以乐会友,不论君臣,王妃不必拘束。” 杨玉环立即坐直,点了点头。 李隆基忍不住失笑:“其实今日我请诸位来此,除了切磋之外,还想请诸位帮个忙。在场除了寿王妃,应该都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谱写一首庞大的曲子,好不容易快要结尾,我却茫然了。我本来是不着急的,奈何宁王突患重病,又曾亲口说想听,我不想让他有遗憾,所以想尽快完成。还望诸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完成这首曲子。” 李龟年率先拱手道:“自当义不容辞,只是吾等才学有限,只能尽力而为。这是圣人的曲子,最终还是要圣人作主。” 其他人纷纷附议,唯独杨玉环不知想到了什么,慢了半拍。 “王妃可是有什么想法?大可提出来。”李隆基道。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连李龟年也不例外,杨玉环虽觉如坐针毡,表面却仍落落大方:“妾与诸位自是想法一致,只是方才忽然想到,圣人说这曲子庞大,那便是一首很长的曲子了?” 在众人听来,这句话说了与不说无异,可看在杨玉环是寿王妃的份上,便姑且听她一言。 李隆基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错。” “那圣人大约多长时间能完成一段?” “短则一日,长则两三年也可。” “这些年来,圣人可曾谱过其他的曲子?” “有过。” “那圣人可曾回顾过,自己谱完的曲子?” “……不曾。”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圣人找不到结尾的感觉,何不去开头看一看,亦或者,去别处看一看呢?” 李龟年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想不到堂堂王妃,竟真的是同道中人。 李隆基当即派人把已经谱好的乐谱取来。 此前萧江沅已经命人手抄了一批,以供多人观看,其他人尚且几人共看一部,杨玉环则一人占了一部。没有人对此有异议,都一心扑到了天子的乐谱上。 杨玉环按照顺序,一卷一卷地翻开,起初还兴致勃勃,渐渐地,神色就有了变化。她时而浅笑,时而皱眉,有时震动得要一手轻抚住胸口,有时则不住地畅快吐气,就在临近结尾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忽然落下了几颗泪滴。 盛唐绝唱 【第35章·霓裳羽衣曲定情】② 她在这乐谱上,看到了名山大川和湖泊江河,也听得了金戈铁马与烟水江南。她看到云雾蒸腾之上,是遥不可及的天宫。天宫中有仙人,有的在云层间腾云驾雾,逍遥却也凶险,有的则在莲花池中踩着莲蓬起舞,美丽不可方物。 她还在其中发现了李隆基的身影,以及朝臣与百姓。她看到有无数或华丽或飞扬的诗句,交织在风格各异的画作之上。她甚至还找到了李龟年等人的影子,还有许多未曾见过的舞者。 这首曲子,就是一个盛世! 萧江沅虽看不懂,但看到众人的神色以及连连不绝的夸赞,且那夸赞还不是阿谀奉承的那种,而是由心而发的初衷,她便知道,她家阿郎的这部作品,必然非同凡响,青史留名。 见杨玉环显然是看懂了,胡乱擦了两下眼泪,便要开口盛赞一下李隆基,却刚一转头就怔愣住,萧江沅目光随之一转,落在了李隆基的脸上。 此时此刻,他正定定地凝望着杨玉环,神情莫测。 此后数度梨园聚饮,在场的其他乐者或许会有更替,杨玉环却成了每次必有的座上之宾。 杨玉环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她觉得这里的日子比家宅中的快活多了,每一次过来,都能开心许多天。 寿王对此感受最深,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妻子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他的心底虽然开始萌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感觉,他纵然有些不喜,可还是愿意为了妻子,忽略那些感觉。 他也不是一点开心都没有——他很乐意听妻子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他插不上话,总让妻子有些扫兴。 而妻子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竟渐渐对他再无从前的不满与苛责。 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历经了几度梨园相聚之后,李隆基将已经谱好的部分都尽数修饰了一番,结尾的部分虽然写出了一些,却还是觉得欠缺了点什么。 每当他们陷入僵局,或是讨论的时间长了,李隆基就会让众人稍做休息。每到这时,萧江沅便会派人奉上茶水瓜果,相当的周到与适时。 有的乐师会在解决了口腹之欲之后,拿起熟练的乐器,为众人献乐助兴。不论是何人,不论是何种乐器,不论奏起的哪首曲子,李龟年都能和歌而上,引得宾主尽欢。 起初杨玉环还有些放不开,这一次她也把自己的琵琶带了来,在众人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忽然一抹,便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乐声。 萧江沅第一个便注意到了杨玉环,然后朝李隆基一看,果然见他单手托腮,深深地凝视着杨玉环的一颦一笑,唇边渐渐有笑意洋溢。 她起初觉得李隆基对杨玉环只是欣赏,可他注意的次数多了,她便觉察出不对了。 她刚沉下心思,便见一个红裙少女跳跃着轻盈的舞步,突然闯入了众人围着的空大圆台,随着歌声和奏乐,舞动起来。 起头的乐师吹了一手好笙,见这少女来凑了热闹,忽然音调一转,换成了另一首曲子。还未等李龟年反应,便有一阵莺莺婉歌自台下传来。众人纷纷望去,便见一位蓝衣女子款款走来,这婉转与动听便出自她的歌喉。 杨玉环第一时间顺着笙音改了曲子,圆台中央的红衣少女也立即改折腰为拓枝,却并不突兀,十分融会贯通。 李隆基轻笑一声,命人拿来羯鼓,听得一处空档,怦然一敲。 蓝衣少女含笑默然,回头望了一眼,一位白衣女子一跃而至,双手持着叮当作响的剑器,与红衣少女一同踏起舞来。 乐曲自柔而刚,且随着鼓点,愈来愈强劲。 杨玉环手中的琵琶也逐渐快了起来,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望着圆台中央,双眼闪闪发亮:“这位白衣娘子,应该就是公孙大娘了吧……” 杨玉环本是暗自低喃,却听身侧不远的男子掷地有声地道: “正是。” 杨玉环不知怎的,竟不再敢说话,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把目光投向了红衣少女。 “那是谢阿蛮。整个梨园,众多舞者,就数她胆子最大,舞艺最高。” 李隆基怎么知道她在看谁?答案呼之欲出,杨玉环却犹不敢相信,便又试着看向了方才唱歌的蓝衣女子。 “欲问歌者谁,梨园念奴娇——那是念奴。近日我派去民间寻访的人,在永新那处地方,发现了一位名为‘许合子’的女子,说是歌喉比之念奴,堪为春花秋月,各有千秋。等许娘子到了,你可以再来听听。” 杨玉环表面虽还镇定,心下已经巨浪翻涌。 听这琵琶声有了变化,李隆基扬了扬眉,倏然加快了鼓点:“听闻你跳舞也不差,不想与她们一起?” 这一次,杨玉环没有注意到李隆基的问话,却立即听到了变化的鼓声,立即回过神来,本能一般地跟了上去。 到最后,笙停了,歌停了,谢阿蛮换上了急速旋转的胡旋舞,公孙大娘则剑器一舞动四方。 就在李隆基敲下最后一声羯鼓时,杨玉环的琵琶也收了声。 四周先是一静,然后便响起了热烈的叫好与欢呼。 杨玉环立即便将琵琶收入袋子,垂眸坐着,对于众人的赞赏都视而不见。 李隆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一向有大家教养的杨玉环,此刻连表面上的大方得体都维持不住,他的眸光温柔了一些。他没有再与她说话,还将众人对她的夸赞都接了过来,让她悄然松了口气。 便听谢阿蛮娇嗔道:“祖师,这样好的热闹,竟然几度都不叫上我们?” 李隆基摇头失笑:“我不也没拦着你们?” 方才吹笙的乐师也道:“这整个梨园,哪有你阿蛮去不得的地方?” 李龟年则笑道:“看今日这架势,怕是来寻衅滋事的。” 公孙大娘忙道:“不敢不敢,祖师在上,吾等不过歌舞助兴,哪敢造次?” 见杨玉环疑惑了一下,李隆基道:“我本打算在梨园既没有君臣,也没有圣人,可就因为我建立了梨园,他们便非要尊称我一声‘祖师’,说是成了我的弟子,也算是半个天子门生。” 谢阿蛮和公孙大娘这才注意到,李隆基的下首正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只知道这里有热闹,却并不知道在场的除了她们认识的,还有别人,便纷纷看向了向来通晓人事的念奴。在念奴率先见礼之后,她们才肃拜道:“寿王妃万福。” “好了,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先散了吧。”李隆基道。 忽听杨玉环道:“圣人,妾似乎明白此曲缺什么了!” “你说。” “圣人此曲自是集百家所长,几乎各类乐器都用到了,唯独缺了一种声音——歌声。” 谢阿蛮道:“巧了,我们今日前来,想给圣人提出的办法也是这个,连歌者也一并送来了。” 李龟年道:“人声胜在变化多端,换一个人就会更改一种感觉,如此一来……这曲子就活了!” 李隆基采取了这个建议,一试过后发现恰合他心意,一切便顺利了起来。待到了年底,他在骊山汤泉宫中,终于落下了此曲的最后一笔。 这曲还没有名字,李隆基却没有邀请梨园中人一同商讨,而是只给杨玉环去了一封信。 彼时杨玉环正陪着寿王待在长安家中,第不知多少次对寿王说,李隆基的乐曲谱得有多好。她起初对李隆基待自己的态度有些疑心,见那次之后,李隆基再未邀请她去梨园相聚,便逐渐放下心来。 她不知道,自那以后,梨园聚饮本就停了。 她更不知道,李隆基会给她来信。 且这信,竟还是萧江沅亲自送来的。 她接过书卷的同时,先转眸看了丈夫一眼,见他只望着书卷好奇,并没有看着自己,心下才少了些忐忑。她有些不敢打开这封信,直到萧江沅温言催促,才解开书卷的扣子,将其展开。 见上面只说了曲子已谱好,尚缺一个名字,问她可有什么提议,杨玉环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特意当着寿王的面书写了回信,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霓裳羽衣曲。 李隆基是在莲花汤屋内看完了杨玉环的回信。此时萧江沅已经从莲花汤里走了出来,穿戴整齐之后,擦拭起潮湿的长发。 他们相隔着一扇屏风,却不用看便能知道彼此的神情。 不知安静了多久,李隆基忽然开口:“我喜欢她,我想要她。” 萧江沅并不意外,只低叹了一声:“可她是寿王妃。” “那又如何?你不懂音律,所以你不明白我的感受……” “但臣知道,高山流水可谓知己,却不一定非要成为夫妻。她不是别人,是大家的儿媳。” “想个办法,让她与十八郎和离,她不就不是我的儿媳了?” 如此直白坦率,简单粗暴,不愧为大唐的天子。 萧江沅深吸一口气,道:“大家莫不是忘了,虽离……乃复有私。” 纵是和离,亦有私情。杨玉环和寿王五年夫妻,难道会愿意接受李隆基的强取豪夺? “你放肆!”李隆基冷冷地道。 萧江沅立即将擦拭头发的布巾丢开,绕到屏风前,在李隆基脚边跪了下来:“臣是不希望大家声名有损,即便寿王妃可以不再是寿王妃,但她曾经是,这便是大家与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 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低垂的头与长发,忽地轻笑了一声:“你阻止我纳杨玉环,当真只是觉得此事过于荒唐,有碍我明君之名,还是你无法容忍,在你之后,我还会有别的女人?” 盛唐绝唱 【第36章·始是新承恩泽时】① “……臣只是觉得自己无能,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大家完成此事。” “你无能?你不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宦官么?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于我而言无可替代,而你在众人眼中,又是多么无所不能?”李隆基蹲下身,凝视着萧江沅沉静如水的神色,“难道我除了你,就不能喜欢别的女人了?你不愿嫁给我也就罢了,也不肯让别人嫁给我?” “臣绝无此意……” “我不是你!”不等萧江沅说完,李隆基厉声打断,“为了自己的仕途,便能肆意抛弃一个无辜的孩子,还是你的亲骨肉!所以我不会为了你,就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你不值得……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根本不是一时冲动,或是要与什么人呕气,而是真的动了心?” “……臣相信。” 因为了解而相信,所以不得不阻止。 “……很好。”李隆基扬眉一笑,站起转身,不再看她,“办法,我已经替你想完了,具体如何操作,你可以问问李十郎,总之我一定要,而你没得拒绝。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将军、萧将军、萧爱卿?” 回到长安之后,萧江沅便去了宁王宅拜访。 见宁王气色好了许多,还能亲自去花园侍弄花草,萧江沅也安心了不少。 不论是对于李隆基也好,还是萧江沅也罢,宁王的存在都仿佛一根定海神针,有他在,一切才觉得安定。 萧江沅鲜少登门,见她此番过来,显然是有心事,宁王便温和一笑,问了起来。得知李隆基瞧上了杨玉环,宁王也有些意外:“你来找我,是想问我,此事该如何解决?” 见萧江沅点头,宁王笑道:“想不到世间也有你解决不了的事,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寻人帮忙,我深感荣幸。” 萧江沅在宁王的脸上,并没有看出反对之色:“大王就不觉得……圣人此番有些过分?” “何止是有些过分?但三郎是皇帝,一个已缔造不世功业的皇帝,世人皆崇拜他,供奉他,他的男女之事,只会成为佳话,除非有一日他给大唐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功过都不能相抵,可你看如今这天下,世人都习惯了和平与安逸,谁又会想要惹出什么灾祸来呢?别说百姓不会在意,最多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是那些族中有女子入宫的臣子们,即便心里有所介怀,也绝不敢置喙插手三郎后宫之事。” “可他这盛世得来不易,可以享受却不能挥霍,万一有朝一日挥霍过了头……当然我不希望如此。”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懂,你从小到大,何曾被伦理束缚过,如今却为何不能接受,三郎与寿王妃之事?” “我并非不能接受……”萧江沅沉声道,“从我当初决定彻底拒绝他开始,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甚至还盼望过他早日移情别恋。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寿王妃。” “既然三郎想要,那便成全他吧,就当是你对他的一次补偿,从此你与他两不相欠。” “可寿王妃……” “她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拒绝,除非……死。”宁王无奈一笑,“正如你若要仕途,必须有所放弃,我亦不能免俗。这一生,我们都无法面面俱到。” 就在萧江沅犹豫不决的同时,李隆基开始频频宣召杨玉环入宫。 若是这样再看不出什么,寿王便枉为人子。 他难得地愤怒了,更多的则是不敢置信。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将他推离了太子之位,又在未出三年孝期之时,想要夺取他的结发妻子? 他却并没有在妻子面前表露出来,只是更多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杨玉环只在抗旨多次之后,应召了一次:“还请圣人高抬贵手,放过十八郎和妾。” “为什么?” 见李隆基十分执着,她又羞又恼,便少了往日的恭敬:“明君是不能做出此等事来的!” 她本以为李隆基会生气,可他不仅没有,还反问了她: “你分明也对我动心了,不是么?” 杨玉环神色一变,眸波游移了许久,才定了下来:“是又如何?可我还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父夺子妻,禽兽所为!” “你早晚会知道,这世间谁都能说这种话,唯独你不行。” 直到杨玉环告退离开,李隆基才脸色一黑,喃喃道:“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难道我生来就是要被你们气死的……” 杨玉环其实十分害怕,天子在她眼中一直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无所不能,即便这几个月多了几番接触,她对李隆基的真实性情了解了几分,也不曾改变这种看法。 但她如果不拼一次,她何辜,十八郎又何辜? 就算她终究没能爱上自己的丈夫,但他于她而言,依然如珍宝一般。 那样一颗笨拙却纯净的心,他只有一颗,却都给了她。 她曾经不懂,也不珍惜,可现在她也同样不肯放弃。 他们本就是结发夫妻。 可当她回到寿王宅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咸宜公主夫妇也在,不仅在看到她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还不顾她的挽留,执意离开。 杨玉环忽然有些不安,上前拉住了丈夫的手:“十八郎……我、我已经拒绝过他了,我还骂了他,他很生气,绝对不会再找我了。” 感受到妻子微抖的双手和冰凉的温度,寿王反将妻子的手包入掌中,一如往日般温柔:“你不该拒绝他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对他动情了么?”虽然艰难,寿王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你、你胡说,我……” “上元之夜,你便是去见他了,对么?” “你这是什么话?我那晚是见到了他,但我不是为了他才出去的!” “其实跟阿耶比起来,我实在是太平庸了。他比我相貌俊美,也比我性格爽朗,才学上比我博闻强识,音律上更始终俯视着我……他事事都比我强,更与你志趣相投,你会对他动情,也属应当。” “可他是你的父亲,而你是我的夫君!”杨玉环挣脱了寿王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你才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一辈子那么长,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中途抛下你!” “你想过的……”寿王始终对妻子温和地微笑着,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并不绝情,而是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情话。 是啊,她险些忘了,她的确曾经动过和离的念头,但那是从前,不是现在。 “我也仔细地想过了,你在我身边这几年,着实委屈。既然你与我在一起并不幸福,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你……”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杨玉环只觉得可笑,“难道我与他在一起就能幸福了?他不过就是拿我当个玩物罢了,一时新鲜而已,能有多少真心?” 见寿王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杨玉环眼圈也是一红:“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肯离开你,只是为了自保?那你呢,你告诉我,你想要放弃我,到底是因为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还是因为咸宜公主说了什么?” 寿王脸色一白。 “他是你的父亲,更是天子,你无法拒绝他,便只能将我拱手相让,既如此,何必说得那么好听?”杨玉环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也好。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我得感谢他,更要感谢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日子……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十八郎。” 萧江沅来到寿王宅时,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 不仅寿王没有拒绝,就连杨玉环本人也没有,还主动问她: “我的身份,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老奴会想办法,一定尽力维护住圣人与王妃的颜面。” “颜面?”杨玉环百无聊赖地倚着卧榻,“哪还有什么颜面?他能动这样的心思,已经是这世间最无耻之人了,而我……狼狈为奸,也没比他好多少。” 萧江沅犹豫了一下,道:“王妃并非无路可走,若真是不愿,即便是天子也有无法强迫的时候。” “阿翁的意思是,我还可以宁死不屈?”杨玉环忍不住轻笑起来,“我死了,便能成全你家主君的好名声,可是……凭什么?这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江沅忽然抬眸,定定地看着杨玉环,便见她起身走下卧榻,昂首如山巅朝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副皮囊而已,这是我的错?我喜欢音律,能歌善舞,这是我的错?你们说圣人喜欢我,这分明是他的事,也是我的错?是圣人不顾礼**理,是十八郎懦弱畏惧,而我抗拒不了皇命,又并不那么心甘情愿,所以错便在我,我便只能选择死?什么道理?我不认,我偏不!你说我苟且偷生也好,说我贪生怕死也罢,我这一遭,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 盛唐绝唱 【第36章·始是新承恩泽时】② 杨玉环不怒不怨,只是眼中含泪。她始终梗着脖子,不肯让泪水掉落下来。 “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或是让他赐死我,但别想我自尽。” 萧江沅看向杨玉环的眼光闪闪发亮。 足足半晌,她才微微一笑,郑重地垂头拱手:“是老奴失言了,请王妃恕罪。” 杨玉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当着萧江沅的面,就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她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说得还不够痛快。她只是觉得奇怪,自己与萧江沅之间的交往寥寥可数,怎的便突然交浅言深起来,竟仿佛对她很是放心? 见萧江沅淡笑如常,眼波却温柔,对方才的言论并无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是不解,杨玉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 萧江沅是真的理解并赞同自己的,她甚至能够体会她的感觉,从而待她一如往常,正是最让杨玉环舒坦的那样。 她分明是个年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宦官,不论经历、性别与身份,怎么都不像是能够明白她的知己啊? 杨玉环已经可以想见,在连自己的丈夫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族中的阿耶叔父、兄弟姊妹若是知道她被天子看上了,会给她写来什么样的信。她本来已经不求有人能够清楚并在意她的感受了,可今日偏偏见到了萧江沅。 她忽然就忍不住,豆大的眼泪自眼中接连落下,连成了线。 “这也不是阿翁的错,反倒是我,竟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气都撒到了阿翁身上,对不起……” 听见杨玉环抽了抽鼻子,萧江沅才抬眸。她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拿出手帕,递给了杨玉环。 对于杨玉环来说,宦官与男子无异,所以她没有接过萧江沅的手帕,而是用袖口简单擦了擦,还欲盖弥彰地道:“我自己有……” 萧江沅也不戳破,淡然地将手帕收回,便见杨玉环很快就停止了啜泣。她有些意外,就听杨玉环道: “我还年轻,一生还长,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难过上。你替我去问问他,我若与他在一起,日后可否无拘无束,一切随我喜欢,再也没有人约束管制我,也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他若真是喜欢我,那就动作快一些,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萧江沅请杨玉环放心,便启程去了李林甫的宅邸。 杨玉环的这种乐观和洒脱,让萧江沅想起了吕云娘。不同的是,吕云娘对生活本就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是知足常乐的得过且过,一切顺其自然,而杨玉环则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不仅要恣意地燃烧,还妄图燎原。 她既妥协又不肯妥协,不会因此就放低对命运的索求。她会提出质疑,纵是求全也绝不肯委屈。她是真的在为自己而活,一心单纯,行为率真。 这样的人,不该为了与命运抗争而遍体鳞伤。 ——像萧江沅一样。 李林甫的宅邸在平康坊。萧江沅纵马过去,刚一入坊门,便可见到一处处披红挂绿的雕栏画栋,画着不同花样的灯笼纵横交错挂了几路,缤纷灿烂,琳琅满目。 此刻正是下午,萧江沅还看不出其中的好处,但她知道,待暮鼓敲响,坊门关闭,宵禁开始,这平康坊便能苏醒,换成另一番人间。 ——长安城里,多数青楼勾栏,都在这平康坊里。 她视同不见,直奔李林甫的宅邸,却发现今日宅邸守备森严,就连负责通传的阍者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听闻是萧江沅亲自过来,李林甫不仅责骂了阍者,还不顾疼痛,亲身出来迎接。 萧江沅这才看到,李林甫面无血色,身上竟似有伤。入宅之后,她才得知,堂堂当朝宰相,竟然临街被人刺杀,而京兆尹查而无果,竟只能不了了之。 李林甫倒是想借此机会对付几个政敌,可感受着腰腹那道刀伤,竟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死亡那般近,面对萧江沅的时候,还失去了几分往日的淡定:“既然寿王妃都顺从了,事情不就很好办了么?” 萧江沅淡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道:“从明日起,萧某派一队内飞龙兵跟着相公,作为当朝宰相的仪仗。相公入宫之后,安全自不必说,但回了家宅如何自保,就得看相公自己的了。” 家宅之中,李林甫自有办法,他担忧的便是往返路上,身为宰相又不能有私兵,萧江沅这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这才冷静许多,扯出一抹笑来:“你不是想知道如何解决寿王妃一事,你是想搞清楚,我当初打算如何帮圣人,解决你的身份,对吧?” 萧江沅浅笑自若:“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这样帮着圣人,不怕他反而不高兴?” 李林甫是怎么都想不到,圣人当初对萧江沅那般志在必得,怎的就变心变得这样快。他自然不晓得,李隆基和杨玉环之间因为一首曲子便有的心灵相通,就算知道,也只会觉得匪夷所思。他现在怎么想都认为,这是李隆基在跟萧江沅呕气。 “我只是在服从他的命令。” “意思就是,如果他反倒因此而生气了,也是他活该?”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圣人看上了自己的儿媳?” “你应该见过寿王妃。” “见是见过,可从未敢仔细看。在这之前,她可是我所协助的贞顺皇后的儿媳,寿王之妻。” “圣人会喜欢上她,并非没有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喜欢过多少嫔妃,而寿王妃与她们都不一样,圣人对她的喜欢,应该也不一样。” “男人的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圣人待你,也不一样。”顿了顿,李林甫又道,“很不一样。” “可那都过去了。”萧江沅语气稍重了几分,“你不要再试探我了,既已做出决定和选择,我不会回头的。” “你若是真帮圣人办成了此事,可就想回头也难了。”李林甫悠悠一叹,“首先要解除寿王和寿王妃的夫妻关系,但不能是休妻或是和离,不论是亲王休妻还是亲王与王妃和离,都是世间少有,定会引人瞩目,而此事需要的是尽可能的平静与和缓,具体的就得你自己想了,我不信你想不出来。然后便是等这个风头过去,再把寿王的婚事解决了,册立寿王妃为天子嫔妃的时候,给寿王妃本人的身份换一个名目,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也就可以了。” “这不就是掩耳盗铃?” “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圣人也没指望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况且圣人稳坐江山三十年,谁敢对他的私事置喙?” “……明白了。” 开元二十八年年底,寿王妃应召,入骊山汤泉宫伴驾。 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初二,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忌日,寿王妃杨氏“自请”度为女道士,为昭成太后祈福,李隆基为其赐号“太真”,于兴庆宫中建太真观,以供其居住。 同时晓谕后宫,杨玉环礼遇如同皇后,可暂称其为“娘子”。 这个称呼是李隆基自己想出来的,既是普天之下对女子的概称,亦可单指自家的女主人。 在太真观未建好的时候,杨玉环便先住在玉真公主的玉真观里。 玉真公主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如今直接在自己的道观里见到了杨玉环,她十分诧异,拉着陪同前来安置的萧江沅就走到了一旁:“这怎么回事?” 萧江沅便简略讲了一番,最后道:“娘子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 “倒不是个一般的女子……”玉真公主打量了一下杨玉环,“说过的话,很合我的口味。只是……你真的没什么?” “萧某从前反对,是因为寿王妃这一身份,如今既然身份的问题解决了,便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我是在问……你的心。” 萧江沅忽然便想起了不久前的骊山汤泉宫。新落成的长生殿里,暗香浮动,有或压抑或畅快的声音,暧昧地传到了殿外。 那声音于其他随侍在侧的宫人宦官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对萧江沅来说,却是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没有在宠幸别人的时候避忌她。 殿内所有的声音,不论是两人的互相撩拨与调笑,李隆基的热烈或温柔,还是杨玉环的不屈不挠与反客为主,缱绻缠绵,起起伏伏,她都能清楚地听见。 她就在殿外跪坐了一整晚。 翌日晨起,听殿内李隆基唤人,她忙要起身,却忽觉双膝一痛,双腿骤然失力,又重新摊在了地上。 李隆基的声音隐现出几分不耐,他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传来。刚走到殿外时,他犹眼含春色,当他看到萧江沅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怎么都不成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有了一些变化和游移。 “不急。你今日好好歇歇,让王承恩他们进来侍奉便是。” 说完,他便走回殿中。 萧江沅还能听见,李隆基唤杨玉环起床,却被杨玉环迷蒙间咕哝着回敬了一嘴: “我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李隆基竟一时无言以对,最终只得应承一句:“好,都依你。” 盛唐绝唱 【第37章·何如人间作让皇】① 萧江沅的心很简单。李隆基身边没了她,总会有别人,她不肯与他在一起,却不能拦着他与别人在一起。 更何况……杨玉环很好。 听萧江沅这么说,玉真公主低叹了一声。 杨玉环自从来到李隆基身边,就一直觉得很奇怪——萧江沅怎的女人缘这么好?难道对于宫人、妃嫔乃至玉真公主来说,萧江沅既为宦官,便不再是男子了? 萧江沅与玉真公主之间,分明就是手帕交的感觉。 这段时日以来,杨玉环已经可以无视周遭人骤然改变的态度,可当她面对玉真公主的一视同仁之时,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些涟漪。 玉真公主没有看错,杨玉环与她的确很合得来。不到一刻,两人已经可以携手在萧江沅的侍奉下,忘却辈分和年纪,愉悦地交谈,言谈还十分大胆。 “你不怪圣人么?”玉真公主问道。 杨玉环想了想,道:“我也说不清。寿王放弃我,我会愤怒难过,起初面对圣人,我会恐惧和忐忑,但一想到我自己,我就没那么伤心了。甚至在走出寿王宅的大门时,我竟然还松了口气。其实我应该怪圣人的,毕竟他破坏了我的婚姻,可又是他把我从过去的桎梏中解救了出来。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渐渐就妥协了寿王宅的生活,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萧江沅正在为玉真公主和杨玉环烹茶,闻言抬眸望了杨玉环一眼。 玉真公主则看了萧江沅一眼,颔首道:“难道在圣人面前,你便还能是你么?” 杨玉环昂首道:“有何不可?是他激发我闯荡出来,他若是受不了我,那就赶我出宫,到时候我就来公主这儿继续做道姑,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我倒是不会赶你走,只是……你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赐死你?” 杨玉环立即睁大了双眼:“不如意就杀女人?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圣人原来是这种人么?真是看不出来……” 见杨玉环显然信了,玉真公主扶额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却不想我说什么你都信。你放心吧,除了当年作乱的韦庶人、悖逆庶人和太平公主,圣人还没杀过别的女人。” “我就说嘛,堂堂大唐天子,坐拥大好江山,怎会那般心胸狭隘?” 若是有朝一日,李隆基要靠杀女人才能维护自己的脸面和权威,那恐怕就该天下大乱,他离退位也不远了。 杨玉环向来对政事一点兴趣也无,平日里李隆基随口提起,她都要捂着耳朵不听,此时虽想到了,也没有说出口。 “你们在聊什么?”李隆基突然驾临,似笑非笑地看着屋内的三个女人。 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三个的关系这么好了? 玉真公主也就罢了,他最费解的便是萧江沅和杨玉环之间。 便听杨玉环戏谑道:“我们在聊,你会不会有一天要杀了我。” “这是什么话?”李隆基皱起了眉心。 玉真公主轻咳了两声,作壁上观。 萧江沅则请李隆基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贞顺皇后三年孝期已过,是否该为寿王择选新王妃?” 待寿王有了新王妃,杨玉环的新身份便也该确定了。 不等李隆基回答,杨玉环先道:“我觉得做女道士挺好的,不着急。” 这便相当于拒绝了。 李隆基俊眉轻挑:“为何?” “如此一来,你就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倘若哪一日你厌烦我,不喜欢我了,那我好歹还挂着为昭成太后祈福的名头,你总不至于苛待我,而我至少还是自由身。” 李隆基闻言瞥了萧江沅一眼。 怎的又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杨玉环竟也和萧江沅有着类似的担心,所以这便是她俩合得来的原因? 李隆基有点哭笑不得:“你便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杨玉环虽是一身道袍,可还是难掩容色之姝丽,还更添几分魅力与风情。她自小便清楚自己的美丽,并且十分自信,听李隆基似是在激她,她不客气地道:“我是对你没有信心。你们君王不是都只论宠爱,哪有几分真心?” 这么说,在一起这两三个月以来,她是在清楚这一点的情况下,却仍是坦然地接受了她对他心动的事实,还对他毫无保留? 李隆基的心跳忽然便乱了一拍。 见杨玉环神情认真,他也敛容严肃起来:“其他帝王如何,我不清楚,但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哦?”杨玉环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李隆基,“可否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杯盏中茶水已凉,玉真公主起身道:“这玉真观全都留给你们,我们去大哥那里住一晚。” 不等李隆基应声,她便拉着萧江沅走了出去。 见玉真公主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萧江沅浅浅一笑:“我没事。” 转头见萧江沅的确神色如常,玉真公主才放下心来:“这样也好。” 待玉真公主率先入了宁王宅,萧江沅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下来。 他不是那样的君主么?或许吧。 那都与她再无干系了。 数日之后,萧江沅派人给杨玉环送去了一把旧伞。 宁王的病自去年开始,便有了很大的好转,这大半年来,也一直稳稳当当,直到这一年冬日,也并无反复。 这一年水患颇多,又是雨雪,又是洪涝,就连长安都降了数度霜冻,好在朝廷应对得当,并未引发更多的灾祸。这一场灾难,在大唐盛世的潮水中,仿佛是一波微不足道的浪花,虽曾掀起涟漪,却很快被新的故事平息。 听闻李隆基已经将《霓裳羽衣曲》排练好,杨玉环还为此曲编排了舞蹈,只待他光临花萼相辉楼观看,宁王却不应承,只与长子汝阳王坐在花园旁的廊下,品茶赏花,还邀请萧江沅留下。 萧江沅一时竟顾不得还在等待的李隆基,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看来三郎与太真娘子甚好。” “是。” “你也很好?” “是。” “朝堂有李相公,并无大事?” 这么多年,宁王为了避嫌,向来富贵闲散,从未过问政事,眼下怎么突然问起了? 萧江沅虽意外,却仍是微笑答道,语气中还有几分无奈:“李相公虽有些嫉贤妒能,但大事上从不耽误,还比许多官员遵纪守法,公平公正,很得民心。” 宁王点了点头,毫无异色:“三郎之前说,他给太子的长子广平王赐了五个女子,明年广平王便能有第一个孩子,三郎便四世同堂了。” “沈孺人诞下的若是广平王长子,也许是四代皇帝同堂也说不定。” “若真是如此,古往今来可难得一见。”宁王甚是感慨,“这许多的不可能,终是在三郎这一朝一一实现了。” 萧江沅衷心地道:“如今盛世太平,朝堂无事,东宫安稳,若是大王再康复,那便是最好的时代了。” 宁王摇了摇头:“即便没有我,大唐的来日,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的目光始终朝着花园的方向。花园的上方仍罩着一张网,网上系着无数只小巧的金铃,铃音却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园中的花木则都被冰霜包裹,看似晶莹剔透,别有一番难得的美丽,却无一不在透支着花木的生命。 “这一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宁王喃喃地道。 尽管宁王没来赴约,李隆基还是在花萼相辉楼正式演奏了一次《霓裳羽衣曲》,由他来指挥,杨玉环领舞,乐声与欢呼声遥遥传向远方。 众人尽兴醉归,李隆基其中尤甚,唯独遗憾宁王不在身边,否则以他的笛声,这曲子必能增色。 杨玉环还从未见李隆基这样醉过,一边和萧江沅左右扶着他,一边听他道: “你知道么?这盛世和皇位,虽是我主动争取来的,可在我心底,始终认为是大哥让给我的。我早年那般勤勉,除了我心里确有一番志向,也不乏几分,想要向父亲和大哥证明自己的意图。我从小就仰望着大哥,他是我们五兄弟中,最出众的一个,他分明是为了大唐安定,也为了我们兄弟间的情谊,才放弃了太子之位和皇位,放弃了展示他那一身才华抱负的机会,到如今一生富贵闲散,终于碌碌无为。” “我时常会想,这皇帝如果真让大哥做了,也能有今日这样的成就么?当年我只是比他冲动了些,运气好了些,就占了先机,其间固然有种种的理由,可我还是把野心放在了兄弟之情的前头。直到今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我为什么始终心中有愧?难不成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对兄弟虽然极尽补偿,高官厚禄地供养着,实则却从未停止过猜疑? “可我又何尝真的追究过什么?不论发生何事,我都把他们排除在事件之外,我只是控制不了我的心,谁让我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呢?是大哥?不……终究是我。我如今终于证明自己了,也一直信守承诺,没有让兄弟情谊受到权力的侵蚀和破坏,他们没有怪过我吧?大哥从没怪过我吧?” 开始,李隆基还在对杨玉环说话,可说着说着,他就转头看向了萧江沅。 此时此刻,他似乎忘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只本能一般地凝望着,眼中有深沉的情意涌动。 盛唐绝唱 【第37章·何如人间作让皇】② 似有眷恋,又有依赖,亦或有别的什么,萧江沅看不透,也不想看透。 “宁王从未责怪过大家,不然也不会把多年不离身的碧玉笛,赠予大家。” 萧江沅回来复命之前,宁王曾让汝阳王把碧玉笛取来,让萧江沅转交给李隆基。 碧玉笛通体碧绿,触手而生温。萧江沅少年时,曾不止一次地看宁王走到哪里都带着,时不时与李隆基等兄弟合奏,笛音清脆而悠扬,是萧江沅听过最好听的那种。这笛子陪伴在宁王身边的时间,恐怕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久。 此时笛子正在李隆基手中。他描摹着,抚摸着,然后双手握紧,抱在怀里:“是啊,大哥都舍得把它送给我了,可我今日为何总觉得不安……大堂兄才刚走……” 二十余日之前,天皇李治长孙、章怀太子长子、邠王李守礼,病逝于长安。至此同辈兄弟之中,只余李隆基与宁王两人。至于姊妹,则只剩了玉真公主一个。 李隆基年岁越来越大,历经的生离死别也越来越多,他并不免俗地排斥着衰老与死亡,尤其在他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把它赠给我?”李隆基忽然踉跄着奔向殿外的栏杆,迎着高楼上的风,往宁王宅的方向眺望。 可夜幕低垂,他入眼只见万家灯火,怎么都望不见他想看的那个人。 萧江沅恐防他坠下楼去,紧紧地搀着他,便听他焦急地道: “我要去宁王宅……” “宫门已经下钥,坊门也早已关闭,大家此时过去,不仅劳师动众,还打扰宁王休息。” “我偏要去!” “大家如今醉着酒,就不怕宁王看到担心么?”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李隆基说着便推开了萧江沅,整个人的重量随即落在了杨玉环身上。 “别别别,我撑不住!”杨玉环忙道,待李隆基手扶着栏杆站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不是说宁王的身体一直在好转么?你这样折腾,就算宁王痊愈了,你只怕也病了——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在关心你。” 李隆基转眸凝视了一会儿杨玉环飘去别处的眼神,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见他态度松动,杨玉环又道:“你若实在想念宁王,明日晨起之后,我陪你去看他。” 李隆基终于点了点头。 见今夜的李隆基与平日里见到的好不一样,杨玉环觉得既新鲜又好玩,忍不住笑道:“年纪不小,喝醉了之后却和小孩子似的,宁王就不这样。” “你何时见大哥醉过?我都没见过……”李隆基辩道。 “是啊,人家连醉都不会,更不会失态了,哪像你……” 趁着李隆基被杨玉环牵引去了心神,萧江沅立即命人将李隆基搀扶下花萼相辉楼,送去太真观——此时太真观已经建好,杨玉环也搬入了兴庆宫,还干脆脱去了道袍,肆意打扮。李隆基已经许久不曾踏足南薰殿,只夜夜宿于太真观中。 萧江沅并没有随他们一同离开,而是听着李隆基和杨玉环吵嘴的声音愈来愈远,独自一人临风而立。 夜深人静,万街灯火逐一熄灭,只余零星几点。 冬日北风刺骨,膝盖隐隐地疼,她却仍僵直地站着。 她怎会没有意识到,宁王的那几番询问仿佛遗言,尽是他此生仅存的挂念,赠出的碧玉笛虽温润,却比遗物更冰凉。 她不知道宁王是如何感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花木上结的冰晶,也许是一生所愿尽数得偿,心已趋于安定。她只知道有关生死,是他早就看开的事,即便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亦从容以待,不慌不急。 他的智慧与胸襟,早在当年太子之争时便发挥到了极致,如今虽是余味,依然悠悠不绝。 他是那样不凡,又那样平凡。 他生时,不愿干预阻挠任何人,他死时,亦当如是。 她又何必去扰他清静,让他至死也不得安宁? 天终于亮了。 冰霜逐渐消融,忽有金铃无风而动,响声玲珑。 一夜之间,整座宁王宅的花都凋谢了。 而宁王孤身一人坐在花丛之中,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李隆基踏入宁王宅探望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景象。 铃声忽然刺耳起来,逐渐轰隆,李隆基除了这个,一时竟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一片跪拜和哭泣之中,他缓缓挪步到宁王面前。见长兄面容宁静而鲜活,唇边还有他最熟悉的温和笑意,他便也笑了起来,跪坐在长兄面前。他摸到长兄的衣裳被露水沾湿了,便把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披在了长兄的身上。他就那样俯身趴在长兄的腿上,定定地仰头看着,正如儿时和少年时,他们最艰难的时候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确定了长兄的死讯,僵硬地埋首在长兄怀中。 热泪滚落,他却哭不出声。 谦而受益,让以成贤。不顾汝阳王上表固辞,李隆基执意将宁王李宪追赠为“让皇帝”,葬于惠陵。 同时,他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羯鼓,也葬入了长兄陵中。 当刚出孝期未及一年的寿王,自请以父子之礼,为让皇帝守孝三年时,李隆基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 长兄的去世,让李隆基有些心灰意冷。 开元整整二十九年,他意气风发过,志得意满过,笑过怒过,也悲痛过。加上最初登临帝位时,年号为“先天”的那两年,他已经做了足足三十一年的皇帝了。 一个人一生能有多少三十一年?若是寻常寿数的人,一生已然过了大半,而他将近而立之年才登基,便该是过了一辈子。 他现在身子骨还不错,自从有了杨玉环,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年轻时并无二致,可邠王和让皇帝的死,就像是两声响亮的警钟,在他耳边骤然敲响。 他开始时不时地揽镜自照,看看脸上哪里又多了皱纹,哪里又添了白发。 他越是找,所见就越多。 一气之下,别说歌舞提不起他的兴趣,就连吃喝他都懒怠了。 见李隆基如此,萧江沅和杨玉环相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萧江沅在李隆基身上,看到了几分则天皇后晚年时的模样。她有些恍惚,很快便清醒过来——昔年她对付则天皇后的招数,在李隆基这里是行不通的。 不过她还有别的办法,便先告退,去了趟中书门下。 萧江沅离去的同时,李隆基便在镜中看到了杨玉环凝望着萧江沅背影的模样。 想到这大半个月来,杨玉环总与萧江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在变着法哄他开心的同时,也不忘拉上萧江沅,李隆基的心底忽然萌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曾几何时,他是可以凭借经验一口咬定,杨玉环是对自己动了心的,她也痛快地承认过。可在一起一年后的今日,他竟蓦地不敢确定了。 动心,也不过是动心而已,跟喜欢和爱慕,终究是不一样的。 其实他对她,最初也只是怦然心动而已,也许是因为那日她发间的栀子花太香,也许是因为她看懂了自己赋予《霓裳羽衣曲》的一切,总之他从未感到自己与一个人竟是如此地接近,还不仅仅是身体。 他不喜欢藕断丝连,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他与萧江沅的故事,既然说断,那便是真的断了,他绝不会回头。他既然要了杨玉环,便会实心实意地待她。他可以确定的是,过了这一年,他是真的喜欢上杨玉环了。 他喜欢她带着宫人们斗鸡玩耍,搅和得宫里热热闹闹;他喜欢她教宫人们跳舞弹琵琶,无论面对多笨的徒弟,她都一边娇嗔,一边又有耐心;他喜欢她与谢阿蛮、公孙大娘等切磋舞艺时,飞扬的眉眼与舞步;他喜欢她喜怒嗔痴,口是心非,活得热情而纯粹。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也是他从未领受过的风情。 可她对他呢,也是喜欢了么?她能喜欢他什么,年纪大,晓音律? 他与她之间分明从不缺话题,此时想来却仿佛只有音律这一个。 她不喜政治,对皇权虽有敬畏却不看重,她也并不在乎荣华富贵,而这些都是他所拥有并自豪的,所以他于她而言,到底有什么魅力可言呢? 萧江沅就不同了。她模样清秀,对谁都彬彬有礼,从没有什么架子,又善解人意,温柔仁善,近年由花鸟使选入宫的那些年轻女子们,几乎没有不对她脸红的。她在这宫里的人缘,可比他要好多了。 这一年接触下来,杨玉环消弭了对他的动心,移情别恋萧江沅,也不是没有可能——谁也不曾规定,天子的女人就必须只能爱慕天子,不许对别人动情。 女人心海底针,除了沉溺于后宫的昏君,哪一代天子也没法一一确认,自己的皇后妃嫔是否心与身体一般忠诚吧?谁又会闲到纠结于这一点? 道理李隆基都懂,却仍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萧江沅什么,怎的此生便要这样与她纠缠不清? 见杨玉环仿佛陷入了对萧江沅的思念之中,李隆基忍无可忍。他知道杨玉环听不懂太拐弯的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萧将军了吧?” 盛唐绝唱 【第38章·物华天宝启华章】① 杨玉环先是“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李隆基。见他端着架子,看也不看自己,她眼波一转,嫣然道:“不可以么?” 待李隆基立时睁大双眼看向自己,杨玉环不给李隆基回答的机会,继续道:“听说昔年韦庶人,不也一边和中宗皇帝是夫妻,一边与武三思暧昧不清么?往近了说,有位姓武的娘子,在丈夫裴相公死前,还与当朝的李相公纠缠难解呢。圣人应该知足,我与她们终究不大一样,毕竟阿翁只是个宦官,我就算喜欢她,也跟她做不了什么,对吧?”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离了萧江沅,又来了个杨玉环?李隆基觉得有些头痛:“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谁都可以唯独萧江沅不行!” 杨玉环:“???” 李隆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又补道:“谁都不行!” 杨玉环一脸无辜地皱眉:“圣人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得了人心,而且还是女人的心?” “……你再说一次。”李隆基咬了咬牙。 “我说了会怎样?” “你别以为我舍不得罚你!” “你是圣人嘛,生杀大权都在你手里,我不过是你身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娘子’罢了,明面上还是个方外之人呢。你若真想罚,谁又能拦得了你?” 李隆基忽然有些心虚:“我……我不是故意的。十八郎当时自请为大哥守孝,我当时尚在悲痛之中,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这一下,再想为寿王选妃,就要等三年之后再说了。他以为杨玉环在为这个不高兴,却不想她先是不明所以地想了想,才恍然道: “啊……你说的是这个。寿王如何早就跟我没关系了,你要做什么样的决定,也都随你。就像我之前与玉真公主聊过的,就算是哪一日你要杀我,难道我还能抗旨不尊么?” “你……你难道就一点看不出来,我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李隆基忽然站起,走到杨玉环面前。 杨玉环仰头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还理了理裙子:“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 “……什么意思?哎——你要去哪里,你别走!” “我要去更衣……”杨玉环对李隆基理也不理,径自去了内室。 她自从看到了萧江沅送来的那把旧伞,便知道了自己与李隆基的初见,原来那样久远。 她犹记得当时大雨滂沱,沙沙作响,却仍无法掩盖住李隆基的哭声。那时的李隆基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失去至亲的普通人。 她从不觉得,男子哭泣是一件懦弱或为人所不齿的事。大家都是人,女子可以哭,男子就不可以?什么道理。 如今又见识了让皇帝去世之后,李隆基食不知味的模样,她才终于明白萧江沅的意思。 在情之一字上,李隆基其实是十分看重的,他值得她去释放自己所有的心动,从而喜欢和爱慕。 至于身份上的事,她并不在意。她是真的觉得,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女道士挺好的,若是哪一日真做了他的妃嫔,她这个人岂非要与这座大一点的牢笼捆绑在一起,一生难断了么? 从内室出来,杨玉环就换了一个样貌。 李隆基一眼望去,顿时惊呆在原地。 杨玉环笑盈盈地走到李隆基面前转了个圈:“如何?” 她的头发竟然白了许多,脸上还多了许多皱纹。 “你看你看,这儿,还有这儿,像不像真的?你再看这儿,还有这儿,皱纹栩栩如生吧?” 李隆基很想说栩栩如生不是这样用的,却怎么都张不开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神情十分震动,看向杨玉环的眸中也涌现出许多柔情。他拉住杨玉环的双手,不让她乱动,虽忍不住在笑,开口却是:“真丑……以后不许你再这么弄。” 他亲手为她把脸上的痕迹擦掉,见雪白的珍珠粉已经渗入了发间,他心下一动,便要亲手为她洗发。 萧江沅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一幕静好的岁月。 她无声地退到殿外,仍能听见杨玉环道: “你又是平定乱世,又是开创盛世,你有整个大唐,你还有我,竟然还想要长生不老,贪不贪心?啊——你轻一点!”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又道:“就算你脸上都是皱纹,满头都是白发,我也喜欢你。” 一时间,连水声都变得温柔起来。 在这一年年初的时候,李隆基曾与臣下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道家老子,即李唐皇族自封的自家始祖。老子与他说,他将有“无疆之体”和“非常之庆”,倘若他不信,便去长安西南百余里,可寻得一座老子的雕像,届时他们二人便能在兴庆宫相见。 所谓长安西南百余里,正是终南山。 群臣半信半疑,萧江沅便遣人一找,果然寻得了一座老子像。 李林甫当即率领群臣恭喜李隆基,口口声声说这是天降祥瑞,天佑大唐。 萧江沅自然早就知道,此事是李隆基故意为之,那座老子的雕像,还是她派人准备的。 她起初不太明白李隆基为何多此一举。他的皇权早已稳固,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威仪与功勋之下,没有人敢撼动他的地位和权力,他也并不像当年则天皇后称帝之前,需要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为自己造势。经历了这一年层出不穷,或高明或拙劣的种种祥瑞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祥瑞,必然多为做假,李隆基究竟做过什么梦,亦自有天知地知,但有一样一定是真的。 ——李隆基喜欢这个。 历代皇帝,哪个不喜欢自己在百姓眼中,永远天命所归不可违抗呢? 既然要哄李隆基开心,便要投他所好。只不过眼下来看,萧江沅晚了一步。 杨玉环对李隆基来说越来越重要,这对萧江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为什么她始终觉得,胸口闷闷的呢? 她很快便忽略了这种感觉,继续投入到自己的忙碌之中。 翌日大朝会,便有一小官上奏,说曾在大明宫丹凤门看到了老子,老子还对他说,有一宝府藏于尹喜故宅。 尹喜便是当年老子出关时,函谷关关令的名字。他希望老子在出关之前,能赐下一些文字,以供他毕生学习,老子便信笔拈来,是为《道德经》。 小官此言一出,萧江沅立即得了李隆基的命令,派人去寻,果然在十数日之后,寻得了一个宝府。 临近年关,又得宝符,群臣连连上表祝贺,那些奏疏都被萧江沅送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的意思,也知道此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却并不生气。 他翻了翻群臣的上表,默然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领了萧江沅的情,也同时做下了一个决定:“我要改元。” 他很快就确定了新的年号——天宝。 让意气风发又时有哀恸的开元赶紧过去,成为历史。 而崭新的来日,极致的物华天宝,终将到来。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李隆基正式改元,大赦天下! 二月十一日,群臣为李隆基加尊号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 而后,李隆基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左右丞相依旧为仆射,黄门侍郎则为门下侍郎。东都为东京,北都为北京,天下各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文武官三品以上加一爵,四品以下加一阶。同时在平卢设节度使,而首任平卢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早年的平卢讨击使安禄山。 这五年来,安禄山从头开始戴罪立功,熬过了张守珪之死,逐渐成为了大唐东北地区颇有能耐的一员大将。他虽仍是瞧不起长安这些光动嘴皮子的官员,却还是时常备下厚礼,请他们为自己多多美言,从而很得李隆基喜欢。更在改元这一年,被李隆基召入长安。 听闻李隆基要亲授他平卢节度使之职,安禄山在震撼于长安繁华之余,更觉扬眉吐气。 任他张九龄如何厉害,还不是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在荆州丧命了? 他这论调刚在李林甫面前说出口,就被李林甫淡淡地扫了一眼。 天可怜见,他刚入长安,连天子都没去拜见,就先来拜访了李林甫。这般**裸的讨好,李林甫不可能看不出来,怎的就是对他爱答不理? 这时,有小厮来报,说是天子赐给宰相一篮荔枝。 长安本来少有荔枝,因为此物甚是娇贵,常温下一日色变,二日香改,三日便难吃了,又生长在蜀地和岭南,皆是距离长安甚远之地,若是以寻常的方式将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怕还没到呢,便都腐坏了。 可太真娘子幼年生长于蜀地,偏偏最爱吃荔枝,自从十岁搬去了东都洛阳叔父处至今,便再也没尝过荔枝的滋味。 此事本来没多少人知道,可李隆基不惜用运送军报的八百里加急,也要为太真娘子达偿所愿,这一番盛宠殊异,不仅引人侧目,也把太真娘子这一喜好,弄得天下人皆知。 此时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人们多以羡慕为主,传出口的也多为佳话,毕竟这是皇帝的权力,李隆基也有资格这样任性。 难道泱泱大唐的一国之主,以及堂堂一国之主所宠爱的女子,想吃个荔枝都不成?说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李隆基向来大方,很少吃独食,既有了荔枝这样的稀罕物,当然要赏赐下去一些。其他人也就罢了,玉真公主和李林甫是必须要赏的。 让李林甫没想到的是,来送荔枝的竟然是萧江沅本人。 盛唐绝唱 【第38章·物华天宝启华章】② ——他先前可是特意知会过阍者,若是萧江沅来了,可以不用通报,直接请进来,可安禄山还在这儿呢! 且不论边将与宰相过从甚密,就凭安禄山舍天子而先宰相,天子如果知道且敏感多思了,此事就可大可小了。 安禄山因其是边将,又甚是得力,李隆基不会对他如何,但是李林甫这一位已经做了八年的宰相,就不一定会怎样了。 安禄山吓得立即在李林甫待客的厅堂里打起转来。他本就大腹便便,又来回踱步,李林甫只觉自家地砖都在震动,更被眼前这身影晃得头痛心烦,便道:“你且先坐好,我来想办法。” 说完,李林甫便起身,亲自去迎萧江沅,对安禄山的敬服又感激理也不理。 萧江沅刚走到二门,就见李林甫笑眯眯地迎来: “有失远迎,望请见谅。将军与我说实话,这送荔枝只是其一,亲自登门恐是另有所图吧?” 萧江沅秀眉一挑:“不是你说的,这两日希望与我单独见上一面,有事要与我说?” “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李林甫干笑两声,一手接过装有荔枝的小竹篮,一手请萧江沅入内。 萧江沅刚一踏入厅堂,便见到屏风后面躲着一个痴肥的身影。那身影太过独特,独特到不论是谁,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存在认不出来。 萧江沅:“……” “行了,你明知道躲也没用的。”李林甫扶额,见萧江沅歪头看向自己,忙道,“我找你不是为了他,我既不知他会今天来,也不晓得你会今天来。” 安禄山刚灰溜溜地从屏风里走了出来,就听到李林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一时就像吞了只苍蝇一般。他大喇喇地看向李林甫,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与憋闷。 李林甫视而不见:“还不向萧将军见礼?” 这是他郁闷的时候吗?脑子落平卢了没带过来? 安禄山仿佛这才注意到萧江沅的存在,急急忙忙向萧江沅躬身拱手,同时憨憨地笑了几声。 萧江沅含笑回礼:“老奴可不敢当安将军大礼。” 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躲不避,还趁机仔细观察了一番安禄山的模样。 她始终记得张九龄说过的话,安禄山此人面有反相,可她怎么看,也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反相。不过安禄山此人确实模样与众不同,与她见过的胡人也不大一样。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看似憨厚笨拙,眼中却仍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几许精光。 ——他分明就是在藏拙,做得也并不高深,想来是其他人或是过于轻视,或是因为懒,总之都不曾像她这样细细地看过,所以才让他骗过了。 安禄山不是个蠢人,这一点她家阿郎一早就知道了,要说他有反意,她家阿郎不信,她也是不信的。 就算安禄山成了十镇节度使之一,手中兵力也十分有限,又有地方官员与他相互挟制,就算真反了,也翻不起多少水花。更何况太平盛世三十余年,年轻的两代甚至根本不曾感受过战争,当世又没有昏君和暴君,且不论成功失败与否,造反师出何名呢? 安禄山躬身极低,并没看到萧江沅凝视自己的眼神,也没有因为被人逮了个正着就紧张起来。明明在萧江沅进来之前,他还忐忑得不行。他一边奇怪着,一边起身迎上萧江沅的微笑,这才明白了一二。 他上次在东都,并没有机会与萧江沅近距离接触,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张九龄当时暴躁得连什么“面有反相”都说出口了,却仍是被萧江沅一句话安抚住了。 眼前这位姿容清秀、腰背挺直的宦官,就是有这个能力。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与她的距离在缓缓拉近,本来不敢轻易开口的话,也顺其自然地便说出来了:“萧将军乃是圣人身边人,哪里是我这样的边境蛮夷可比的?且不说今日,就是来日,末将也要求萧将军庇佑呢。” 今日还没过呢,就惦记起来日了?见安禄山凑到萧江沅身前,满脸堆着笑,李林甫顿时想赶快把他撵走,便道:“萧将军有所不知,安将军这是第一次来长安,便被长安的繁华撩花了眼,原本还凭着自身功勋,目中无人的,这一下倒担心起来了,怕自己不识京中礼仪,唐突了圣人。我也说过他,圣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被他唐突?可安将军说了,圣人胆色过人,那是圣人的威仪,是否无礼唐突,那就是他的一番心意了。” 安禄山忙插嘴道:“十郎所言甚是!” 李林甫瞥了安禄山一眼,继续道:“可这京中,别说熟人,安将军仅是认识的人便实在不多,偏偏有我一个。” 语气中夹着几分疏离,也透露出几分无奈。 安禄山总能把谄媚的言语,说得无比理直气壮,而李林甫口有蜜而腹藏剑,几年来朝中已有声名。对他二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萧江沅深表佩服,眸光流转一番之后,道:“纵是没有老奴,圣人知道了此事,也能体会到安将军的良苦用心,不会怪罪的。” 萧江沅并没有说谎,别人或许不知道李隆基对安禄山的喜爱与器重,她却是清楚的。 有了萧江沅这句话,安禄山才松了口气:“圣人自是仁德,萧将军也良善,此恩安禄山绝不忘报!” 萧江沅的言谈,往往代表的便是李隆基的态度。李林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萧江沅,道:“看来圣人与安将军果真有缘,这荔枝赏得甚是时候,安将军不如一起品尝,同沐皇恩?” 安禄山可不敢久留,见事情已经解决,恨不得立即溜走:“不敢不敢,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讨好李林甫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完成的,至于这长安的规矩,懂有懂的好,不懂亦有不懂的好。 厅堂里便只剩了萧江沅和李林甫二人。李林甫兴致盎然地品尝起荔枝,刚放入嘴里,就眉心一皱,因是李隆基所赐,便怎么都没敢吐出来,囫囵着吞进了肚子里。 “……果核是可以吐出来的。” 李林甫:“???” 他只知道这是扒皮吃的,却不知里头还有果核,当即咳了好几声,仍是晚了。 萧江沅忍俊不禁:“不好吃?” “这玩意儿好不好吃,你不知道?”李林甫反问道。 李隆基就算不赏赐玉真公主和他李林甫,也不会不赏她吧? “太甜,我不喜欢。”萧江沅摇了摇头。 李林甫叹道:“昔年张子寿在中书省的时候,还多次夸这玩意儿好吃,甚至为此写了一篇《荔枝赋》,生怕我们不信。怎的我今日一尝,感觉也不过如此?” 太真娘子喜食荔枝,在此之前没多少人知晓,张九龄爱吃荔枝,却是满朝文武都知道。 昔年张九龄多次上表自请贬回家乡岭南之时,李隆基还曾猜测,张九龄那么想回岭南,可能不仅仅是为了侍奉母亲,也因为这朝中多不顺心,又没有荔枝吃。萧江沅想起这个,垂眸一笑:“右相寻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李林甫先命人将这篮荔枝供奉起来,道:“天色不早了,将军今晚可当值?” “右相今日,又问了我一个蠢问题。” 萧江沅既来赴李林甫之约,必然会提前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今夜就算在李林甫宅邸住上一晚也无妨。更何况暮鼓已经敲响,三百下暮鼓敲完,坊门就要关闭,萧江沅就算想回宫复命,也不能无视宵禁。 其实李隆基能放她这个时辰出宫,便是知道她今晚复不了命,只不过他以为,萧江沅是去找玉真公主促膝夜谈,却不想她的目的是李林甫。 以李林甫之智,不至于想不通这些,却仿佛真的被安禄山打乱了阵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听说右相自从当日遭人刺杀,此后便夜不安枕,甚至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屋子里就寝,有时就连右相娘子都找不到。起初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萧江沅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不仅如此吧?” “我可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为了权势与富贵,我煞费苦心,可不想没命享用。”李林甫顺势自嘲一笑,“其实也挺有意思的,有时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晚我会睡在哪间房里……” 为了防备潜在的刺客,李林甫竟能做到此等地步。而他对权势的看重,犹胜于自己这条命。 萧江沅刚意识到这一点,便听李林甫道: “不如今夜,我干脆不在宅里睡了——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李林甫说的好地方,就是平康坊里最大的青楼。 萧江沅此前没逛过类似的地方,好奇也新鲜,便没有拒绝。 这里,倒真是另一番人间。 起初,她对于盛世的理解,还停留在户部提交的户数、人口数量和民间粮食的价格上,后来才知,累岁丰稔、年谷屡登虽难得,却是最基本的,百废俱兴,精益求精,才是全盛真正的定义。 她见识过一年比一年精湛的器皿工艺与纺织印染,金银陶木,绢锦绫罗,不仅制作巧夺天工,色彩也逐渐丰富斑斓。它们化为帘帐衣裳、桌椅锅碗,建成雕龙画栋、水榭大船,既入得众人的眼,也在世人身畔。 她却始终觉得,宫里的琳琅满目终究只属于宫里,真正的盛世,还得赴民间去寻。 而这里,或许就是一个缩影。 有人新典旧故吟诗作对,有人信笔狂草游龙颠尾,有人提笔作画纵情山水。 有人击筑长歌,唱尽人间富贵;有人翩跹踏舞,宛若翾风回雪。 绣袍驰马,锦绣斗鸡;群星璀璨,堂皇富丽。 觥筹交错,一掷千金;春风得意,繁华无匹。 观物华天宝,听盛世华章,饮葡萄美酒,将世间烦扰都付之一醉。 李林甫引萧江沅入一雅间,门甫一关上,外头的喧嚣就都被隔离开来。李林甫再不躲闪,开门见山:“圣人在元日下了一道求贤令,将军怎么看?” 盛唐绝唱 【第39章·求贤若渴慕诗仙】① “圣人颁下求贤令,为的是将天下众才尽数纳入朝廷,人才济济才是朝廷之福,更是圣人与大唐之福——这不是右相建议的么?” 李林甫虽难得失策,但也没放在心上,见萧江沅笑得如此云淡风轻,才觉几分郁结于心:“看来圣人对我,并不全然信任啊。” “圣人对谁也不全然信任,他能这样待你,已经很难得了。” “至少对你是。”李林甫若有所指地道,“圣人自从谱完了《霓裳羽衣曲》,身边又有了太真娘子,求贤一事只怕都快忘了,如今却又提了出来,还直接颁出了制书,此乃将军之功吧?” 见桌上有酒,萧江沅伸手请李林甫入席,亲自为他斟了一杯:“不敢,萧某不过随口一提,又催促了一下罢了。” 李林甫先是恭恭敬敬地端酒饮下,又为萧江沅倒了一杯:“你我虽称不上什么至交好友,好歹也是老相识了。彼此位置和观念不同,意见相左再正常不过,我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我也不敢。我只是不明白,你我一内一外,互为倚仗,联手位极人臣,这是你当初提拔我的目的。你不是不清楚,只要我稳坐相位一日,大唐安定,你我也安定,为何总要拆我的台?” 见李林甫如此开诚布公,萧江沅也坦诚道:“右相以为当年严挺之一事,圣人与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李林甫官拜中书令不久,李隆基曾经想重新启用严挺之。李林甫得知之后,便去拜访了严挺之的弟弟严损之。他先是告诉人家,说圣人惦记严挺之,若是严挺之能够回京与圣人见上一面,就此回京复职也不无可能。严损之不知兄长与李林甫之间的纠葛,还觉得李林甫此人甚是良善。因兄长当时在绛州做刺史,没什么机会可以回到长安,他心中发愁,便听李林甫道:“不如你给圣人上表,就说你兄长风瘫了,急需回京治病,这不就能回来了?” 严损之深觉有理,很快就一封奏表递了上去。李隆基一看严挺之病了,甚是可惜,便把他放到了东都任太子詹事。 严损之这才明白李林甫的险恶用心,可奏表上的内容又不能反悔,否则岂非欺君之罪?好在虽是闲职,毕竟任在东都,日后圣人若再来东都就食,也不是没有起复之日。 他们兄弟没有预料到的是,昔年张九龄极力反对、李林甫却极力帮扶的能臣牛仙客,在任侍中之后,很快就为李隆基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牛仙客建议李隆基,丰收之年,朝廷在收取赋税的同时,向百姓收购余粮,建粮仓储存起来,以备荒年不时之需。如此一来,关中粮食紧缺的问题解决了,丰年谷贱伤农的弊端也迎刃而解,可谓两全其美。 此法在长安成功之后,便被推广到全国,待到天宝年间,全国各地储备粮食达一亿石之多,相当于整个大唐足足四年的粮食总量! 也正是因此,直到去世,李隆基也再没去过东都。 李隆基能知道其中是非,李林甫并不意外,反而还高兴了几分。 萧江沅见状,继续道:“前两日,右相还建议圣人把边将都换成番将,以胡治胡。此法确实对症下药,定有成效,圣人也十分认可,并准备物色人选,但并非不知,右相有断绝他人出将入相之路的心思。圣人这般信任右相,右相有没有想过,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地排除异己,断绝人才的链条,置朝廷于危险之中,后果会怎样?” “我说过,有我在一日,大唐便一日安定无虞。” “若有朝一日右相‘功成身退’了呢?右相任中书令已经八年了,在八年之前,这可是两任宰相的任期。宰相后继无人,朝中青黄不接,圣人无人可用,到时这个烂摊子,右相打算让圣人为你善后?” 李林甫显然清楚这一切,却仍毫无动摇之色。他定定地端倪了萧江沅一会儿,默然半晌才道:“想不到将军对圣人这般忠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圣人。我还以为将军揽权,只是为了位极人臣。” “没有君,何来臣?” 李林甫想了想,道:“那也不是何人为君,将军都会如此吧?” 萧江沅没有回答。 即便如此,李林甫也能知道答案。他比李隆基还要大上两岁,昔年官位虽低,但也不至于对外朝内廷一无所知。萧江沅做过则天皇后的“男宠”,起点便是五品通贵,若真是忠君爱国,早在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她就崭露头角了,不会在后来忽然出现在李隆基身边,伴着他一步步登临权力巅峰。 “经历了之前那事,将军对圣人的忠心,就没有一丝动摇?” 李隆基想要纳萧江沅入后宫,固然有喜爱的原因在,在李林甫看来,更多的则是鸟尽弓藏。 萧江沅想也不想便道:“从未。” 李林甫不解道:“他分明都那样对你了,你还……” “他怎样对我了?”萧江沅垂眸一笑,“他不是最终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就因为这个?” “也因为他,是他。” 不是别人,也非他人可比。 “将军的忠心怎的好像还更加坚定了。” “或许是因为……更纯粹了吧——右相还没回答萧某的问题。” “好。”李林甫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来答复你。你道我有时间想后果么?这些是我一个人便能办到的?圣人若不配合,我能耐再大又如何?宰相之位,圣人若真是想换,难道我还能抗旨不遵,死守着中书门下不放?你与其在我这浪费口舌,不如去好好劝劝圣人——哦,你必然是劝过的,可是圣人没听,所以你才会应约来找我。醒醒吧,阿沅,圣人已经不是开元初年的圣人了,否则早在他发现严挺之一事的时候,我就被罢免了。” 萧江沅想要反驳,却发现李林甫说的没有错。 “圣人年纪大了,志得意满,贪图享乐,这都是人之常情。我身为人臣,为圣人分忧,有什么错?你就不能少惹圣人不高兴?至于以后的事……不是还有太子么?”李林甫意味深长地道,“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这样的盛世难得,错过了,可能就不再有了。” “右相是想说太子资质平平,日后继位,能做个守成之君已属勉强,很难延续这盛世?” 李林甫瞅着萧江沅懒懒地笑:“胡说什么呢?太子乃是圣人亲自择立,哪能是如此平庸之辈?” 萧江沅身子前倾,将她与李林甫的距离拉近了些许:“……这几年来,你与太子不和,你道圣人与我都看不出来?” 李林甫顿时一脸无辜:“我倒是想与太子亲近一些,可一则圣人对此最不放心,二则我昔年是支持贞顺皇后和寿王的,太子对我也不放心,我有什么办法?” 萧江沅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我总见你对圣人毕恭毕敬,柔顺而贴心,可你真的忠于圣人和大唐么?不,你只忠于你自己。” “彼此彼此。”李林甫终于敛了些许笑意,认真起来,“圣人以太子与我、这朝中各种人才与我,互为掣肘,自是平衡之道。他是布棋之人,自然不会考虑到棋子的处境,我理解他。但理解归理解,我不能因为这个,就把命和忠心一块交出去。我可以为大唐和圣人尽忠,鞠躬尽瘁,他想要的,我都尽力为他达到,但前提是,我得自保,最好是稳坐在相位上——这一点,圣人也是默许的,你不会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李隆基的确说过,只要李林甫能够把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不妄图相权凌驾于皇权,别说排除异己,哪怕是踩了结党营私这条底线,他也能够容忍。 但萧江沅看得出来,李隆基从未对李林甫彻底放开手,不然也不会着手扶植太子和边将了。只要朝中的几方势力相互制约,又都需要他的支持,这朝堂便不会乱。他虽垂拱而治,亦能尽在掌握。 更何况,他还颁布了求贤令。 李林甫料到了萧江沅会想到什么:“你是不是认为,圣人既然想要求贤,便是有心改变现状?这便是我约你来的主要目的了。此番求贤,我不会拦阻。一则,我也想看看,人间都还有什么样的人才,是我没见过的;二则,我希望你能从中看清圣人的目的,他绝不是为了选拔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人才,而是为了装点盛世。” “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锦上添花?”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他,已经不是他了呢?” 李林甫心里明白,萧江沅不信他,不是因为她对李隆基的信任便有多深刻,而是因为他于她而言,身份敏感且有利可图。他的确是想拉拢她,两人联合一手遮天。他也想过自己很有可能会失败,但他并不担心。 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已经交浅言深,虽不能让萧江沅倾向于他,但足以让她为他欺上瞒下。 “说完了?”萧江沅问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 萧江沅舒展了一下身体:“来都来了,不带我玩一玩?” 李林甫本还有些挫败,一听这个,精神了起来:“你想玩女子还是男子?” “……这里还有男子?”萧江沅缓缓地眨了眨眼,“那就叫两个男子吧,其中一个要经验丰富的,另一个要……” “雏儿?”李林甫忍俊不禁道,“你是真想玩,还是只想见识见识?” 萧江沅单手托腮,自有一股别致的风流自唇边漾开:“……你猜?” 盛唐绝唱 盛唐绝唱听书 【第39章·求贤若渴慕诗仙】② 李林甫逛青楼,还从来没点过男子。他实在好奇萧江沅的反应,此番便没有为自己点娘子。他才吩咐下去不过一刻,便有人领来了一高一矮两位男子。 高的那位望之不过二十余岁,身姿挺秀,容色上佳,一身白衣,不卑不亢,一副见惯了权贵的模样。 矮的那位还是个孩子,最多不过十岁,尚未长开,且显然是第一次见客,无可奈何也毫不情愿。 领头的娘子含笑介绍:“因是右相携贵客前来,奴家特意备了咱们这儿的郎君第一人——濯缨,还不见礼?” 名唤“濯缨”的男子上前一步,举手投足似是骨子里带来的优雅,拱手行礼道:“濯缨见过右相,敢问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萧江沅没有看濯缨一眼。自从这三人走入雅间,她就把目光投向了矮的那位小郎君。 领头娘子见状忙笑道:“我们这楼虽大,新人却是不多,小郎君就更少了。但既然贵客提了这要求,奴家便没有办不到的,只是这小郎君性子有些烈,尚未驯熟,若是唐突了贵客,还望右相与贵客多担待。” 领头娘子刚想唤那矮个小郎君的名字,便见贵客收回目光,对自己浅浅一笑: “劳烦娘子了。” 这真是领头娘子从业以来,领受过最温柔的逐客令了。她没有不应的,款款退下,还关上了房门。 见萧江沅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李林甫觉得甚是奇怪。他分明看到,她在看着那小郎君的同时,那小郎君也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刚想说什么,便见濯缨挡在了那小郎君的身前,歉然道:“他今晚乃是初次见客,什么都还不会,贵客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先吩咐濯缨。待他会了,再让他来侍奉贵客,可好?” 濯缨话音刚落,便觉身子被人一推。他转头一看,竟是身后的小郎君箭步冲到那位清秀的内官身前跪下,哭叫道:“姑父!” 雅间内顿时一片寂静。 李林甫想笑却不敢笑,向来宠辱不惊的濯缨则愣了一愣,便见那清秀内官眉心微蹙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下轮到李林甫发愣了。 他起初还以为,要么是这个小郎君认错了人,要么是这楼里男子的搭讪方式常有这样出其不意,无论哪个都十分有趣。他正等着瞧萧江沅如何反馈,没成想她竟然认了? 她一个女子,做得哪门子姑父? 等等……莫非…… “你是吕娘子的侄儿?”李林甫问道。 吕全点了点头。 萧江沅从未见过吕云娘的母亲与兄嫂,吕云娘也从不让她见,这个走上读书这条路的侄儿,她却是接触过几次的。自从吕云娘死后,萧江沅每月都派人给吕家人送去足量的财帛,不仅依然从不登门,从不过问和关注,干脆连吕全也不见了。却不想不到两年,她竟然在青楼里见到了他。 听吕全讲,吕云娘死后,便再无人能管得了他父亲。他父亲嗜赌成狂,半年前竟因赌丢官,引得他祖母急病去世,阿娘也要和离。父亲不允,竟然一怒之下杀了阿娘! 吕全几度哽咽得说不下去。萧江沅这个姑父对他来说,虽如天神下凡,他却是不熟的,故而不敢亲近,只依赖地扯着身边濯缨的袖子。濯缨就跪坐在吕全身边,刚要伸手去揽,却忽然发觉了什么,立即收回手来,只从袖中拿出一方绢帕,递给了吕全。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濯缨一眼,继续看向吕全:“你父亲他人呢?” “证据确凿,已经处死。” 至此吕家便只剩了吕全一个。他虽是良籍,孤身一人却无处可去,又遭逢大变,便没了读书的心思。他用萧江沅给的钱帛,为全家人收尸下葬之后,便游走于市井之间,再也没回过已空无一人的家。因着下葬时出手不凡的缘故,他便被人盯上了,到底小小年纪太过稚嫩,他不仅钱被骗了,人也被骗到了一处看似雄伟却让他毛骨悚然的地方——东宫。 “东宫?”萧江沅与李林甫相视一眼,道,“骗你一个少年去东宫做什么?” 不等吕全回答,李林甫已经扶额开口:“……自然是让他做宦官了。” 吕全连连点头:“后来有个叫李辅国的宦官,也不知是不是认得我,问了我怎么沦落至此。我以为他想救我,却不想他只留下一句‘下手轻点’,人就走了。可就在行刑之前,他又回来了,然后就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宦官的名字?”李林甫突然提问,“听你描述,那个李辅国大小也是个官,在场不会有人敢直呼其名,就算你当时想让他救你,跟他攀交情,他也没必要理你吧?” 吕全道:“是他主动告诉我的,还让我记住这个名字。” “这可就奇怪了。”李林甫看向萧江沅,“你们内侍省什么时候还出了这么**人物?” 萧江沅沉吟道:“整个内侍省,没有一个名为‘李辅国’的宦官。” 吕全忙道:“姑父我没骗你!” “也不是我故意引你来的,我今日是一时兴起,我都不知道吕娘子还有个侄儿。”李林甫也忙道,“内侍省宦官那么多,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不可能。内侍省的名册虽月月翻新,添置和删减的却不多,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倒背如流了。” “若非我对内侍省多少有点了解,单看你这表情,我还以为这是一件多正常不过的事。不愧为圣人身边的第一宦官,佩服佩服。” “主要是宦官之中,姓李的实在太少,我自然记得清楚些。” 李林甫:“……” “你来这多久了?”萧江沅问道。 吕全道:“许是……一个多月……” “四十九天。”濯缨忽然开口,“回将军,他来这四十九天了。” 萧江沅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他叫了这名字,却一直没有登记在册,又是国姓……难不成是太子赐名?” 李林甫想了想,道:“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太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就是个摆设呢。谁这么大能耐,竟能让他赐李姓,还以‘辅国’为名,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和希冀?这样的人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竟然从无所觉?” 萧江沅似想到了什么:“他长相如何?” 吕全皱了皱眉:“不太好看……” 萧江沅默了默,忽地摇头轻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把你唯一的徒弟给逐出师门了,还送他去了东宫。”李林甫恍然道,“若是他的话,我便不意外了。眼下你如何打算,可要为你侄儿出口气?” 萧江沅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吕全:“你以为呢?” 吕全道:“侄儿不敢给姑父惹麻烦。他……也算是救了我一次,这里虽不好,却总比去做宦官强。” 萧江沅闻言秀眉微挑,李林甫忍笑轻咳了两声。 吕全不明所以,就被濯缨按着脖颈,伏拜下来。濯缨亦伏拜着:“他童言无忌,无心失言,将军既是他的姑父,想必不会怪罪吧?” 吕全年纪还小,虽然知道青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知道自己如果生活在这里,必将受辱,但这耻辱究竟谓何,他却还不甚懂。他在吕云娘的影响之下,本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历经这许多之后,仍能不移本性,也是难得。所以,萧江沅不仅没有怪罪,还打算代替吕云娘守护吕全,让他从此告别苦难与仇恨。 萧江沅要带吕全走,李林甫可想而知,但他没想到,她竟还想把濯缨也带走。 “你这是……看上了?”李林甫一脸不可思议,凑上前去,掩唇小声道,“他哪儿比圣人好?” “与圣人无关。”萧江沅斜睨着濯缨的白衣和低垂的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什么?” “右相不会连《孟子》都没读过吧?” “读倒是读过……”李林甫施施然道,“可谁说读过,就一定要会背?我可是弄獐宰相。” 萧江沅轻叹着摇了摇头:“他这名字,有超脱世俗、品行高洁之意——是不是很有趣?” 李林甫打量着濯缨,唇角一扬:“在这样的地方穿一身白衣,取这样的名字,立时便鹤立鸡群,甚吸引人,也符合那些酸腐文人的品味。看你这气度,想必有几分才学,就不觉得矫情,有辱斯文?” 濯缨淡淡一笑:“右相过奖,濯缨会的,不过是些供人赏玩的淫邪技巧罢了,哪里称得上才学斯文?” 李林甫虽听出几分不对劲,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哪里不对劲,便听萧江沅笑道: “右相,他看似自污,实则是在讽刺你呢。”萧江沅觉得更有趣了,“‘濯缨’二字,不是艺名,是真名吧?” 直到这时,濯缨才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是字。” 不是姓名,是字。 “这便对了。明明有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分明与阿全甚是亲近,还想要保护他,在知道我与阿全的身份和关系之后,不仅不肯利用这份亲近讨好我,反而对阿全冷淡了许多——真是个矛盾的人。”见濯缨眸波微漾,萧江沅颔首道,“你放心,我无意于践踏别人的自尊。带你离开这里,无非是替阿全报了你的恩,仅此而已。你的贱籍,我无权更改,你若愿意,日后便与阿全一同住在我的宅院里。当然,我不会白养你,你要替我照顾好阿全的起居。” 濯缨犹豫的时间很短:“既如此,濯缨谢将军大恩。” 濯缨毕竟是这青楼小倌里的头牌,若非李林甫在,只凭萧江沅这个生面孔一掷千金,一时还真带不走。 心满意足之后,萧江沅整个人都闲适了许多。屋外莺歌阵阵,她只听清了一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谁的诗?”萧江沅问道。 李林甫是一定不知道的,吕全一时也没想起来,便听濯缨郑重地道:“太白先生。” 顿了顿,濯缨又道:“李白,李太白。” 盛唐绝唱 【第40章·沧浪清水濯我缨】① 萧江沅品了品这名字:“濯缨很喜欢这位太白先生?” “才子佳人都很喜欢他,而濯缨,是崇敬。” 吕全这时也想了起来:“难怪我看阿兄总觉得眼熟,那位太白先生也是一身白衣。” 萧江沅眼睛看着濯缨,开口问的则是吕全:“你见过他?” 吕全有些惭愧:“侄儿在被骗之前,有一阵子无所事事,到处闲逛,这才在西市见过太白先生几次。” 萧江沅让吕全坐到自己身边,伸手摸了摸吕全的头:“那你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能否给我们讲讲?” 见姑父没有责备自己不思进取,反而给自己找到了一处值得肯定的地方,吕全心里暖融融的,说话便渐渐不再拘谨:“太白先生半年前就到长安了,白日里多在西市酒肆,与人喝酒写诗,夜里听说是住在贺知章贺学士的家里。侄儿有幸得见那几次,太白先生都醉着,根本认不清人,许多倾慕他才华的郎君,一来二去甚是无奈,便都不再介绍自己的名讳出身,唯独一位郎君,每每告别之前,都要认认真真地说一句:‘京兆杜氏,单名甫,字子美,拜别太白先生’。” “这位李太白真是不得了,既入了贺学士的宅邸,在外又有如此盛名,想必不久便是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了。来得也巧,正是青云直上的好时候。”见萧江沅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李林甫似笑非笑,“你放心,我说话算话。圣人不论是看上了这位,或是看上了别人,想要让他们入朝为官,我绝不拦着。” 天色已晚,李林甫便干脆带萧江沅等人在此处住了下来。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前往内宅客房的路上,他们碰到了醉醺醺的安禄山。 安禄山还没醉昏了头,尚能认出萧江沅和李林甫,立即转身便要逃走,却被仆人绊倒,身子一歪便摔在了地上,还将身旁的木质围栏都压垮了。 濯缨立即伸手压着吕全低下头去。其他人则忍笑一片,就连忍耐力极强的李林甫,开口时也连呛了几声,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便听萧江沅语气淡淡,语调温柔:“未及觐见圣人,先登了右相的门,固然可以说是安将军用心良苦,要提前向右相讨教京中礼仪。眼下安将军与萧某如此有缘,竟在青/楼也能重逢,萧某该如何理解呢?” 安禄山在五六个奴仆的搀扶下终于站起身,酒也醒了大半。他憨笑着凑到萧江沅身前,道:“自然不是来青/楼了解京中礼仪,也绝非来青/楼玩耍比觐见圣人更重要……” 他不停地给李林甫使眼色,希望李林甫看在他今日刚给他送了丰厚的礼的份上,多少帮自己一把,却见李林甫自从萧江沅开口,就敛了笑意,老实地站在一边,竟是一副讶然又乖顺的模样?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萧江沅笑意温柔,分明很好说话的模样,但因为知道李林甫的厉害,便也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实在是……暮鼓敲得太快,下官来不及回到鸿胪寺去,又不好意思叨扰右相,便只好来了这儿。” 对李林甫此刻的袖手旁观,安禄山着实有些不满。心知李林甫收了礼,便是有心与自己在朝堂上互帮互助,而成大事者必不会因小失大,安禄山便稍稍放纵了一下嘴皮子:“谁让右相的宅邸好巧不巧,就在这平康坊里头呢。下官早在数年之前,就肖想这长安平康坊的风光了……绝无一丝对圣人的不敬!” 安禄山一边低头说话,一边抬眼瞟着李林甫的脸色。见李林甫微一挑眉,翻了个白眼,又暗暗点了点头,他才悄然松了口气。 看来他说到点子上了。这萧将军别的都甚是随性,唯独对圣人忠心耿耿,竟是一点委屈也不肯让圣人受。可萧将军真的想错了,他目前地位未稳,还指着圣人让自己飞黄腾达呢,哪里敢把圣人当傻子耍? 他并不担心今晚青楼一行泄露出去,他既然敢来,就没怕遇到认识自己的人,他甚至希望这事赶紧传到圣人的耳朵里。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了解什么京中礼仪。想要获得圣人特殊的宠爱和看重,他就要走与他人全然不同的路。 萧江沅并未和安禄山有过多的纠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便拱手告别。 安禄山忙把紧跟着萧江沅的李林甫拉住,低声道:“没事了吧?” 李林甫冷笑道:“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见过她生气。” 安禄山不怕萧江沅回宫跟李隆基嚼舌根,他担心的是萧江沅的身份。萧江沅离李隆基太近了,又有多年的主仆情意,乃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巴结的对象,可不能轻易得罪。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江沅身后一高一矮的两人身上:“右相,那两位是……” “矮的是萧将军……走失的侄儿,高的是她刚买的男宠。” “原来如此……”安禄山点了点头,“时辰还早呢,右相这就要去睡了?不行不行,随下官再喝几杯,走走走……” 他一边推着李林甫,一边对奴仆耳语吩咐了一番。 入席后,见安禄山的神色耐人寻味,李林甫问道:“安将军这是……有备无患了?” 安禄山但笑不语。李林甫又道:“我可警告你,萧将军不是寻常人,可不是寻常的方法便能讨好的,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你到底做了什么?” 客房里灯光暧昧,薄纱帘帐颜色氤氲,无风而动,似轻歌曼舞的少女。萧江沅一眼望去,竟只觉得困倦。 将吕全安置在隔壁的客房之后,她径自走了进来,转头发现濯缨仍跟着自己,微微一怔。她刚要说什么,便见门外来了一个青楼小厮打扮的少年,给她的房内送了一壶酒并两只酒杯,只留下一句“秉烛良宵,恭请享用”,就退了出去,还给带上了门。 萧江沅缓缓地眨了下眼,注意力便被桌上这壶酒吸引了过去。她一手掀盖,一手拎起酒壶轻嗅了嗅,然后把酒壶递给了濯缨:“这是什么酒?” 味道闻起来似有些不同。 濯缨拿过酒壶,稍稍一闻便知:“……暖情酒。” 萧江沅思忖道:“我没点这个啊……” 濯缨先是一愣,慢慢将酒壶放回到桌上,守礼地叉手站着:“许是右相……” “他不敢。”萧江沅一口咬定。 “那……便是方才的那位安将军。” “用一壶酒来赔罪?”萧江沅好笑道,“我便不信,他去登李哥奴的家门,也这么吝啬。” “安将军或许是一片好心,想要成全将军的好事……” “……什么好事?”萧江沅疑惑地看向濯缨,发现他听了自己的疑问之后,竟比自己更困惑。 两人在静默中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濯缨先垂下眼帘,犹豫了一下,道:“将军买我,难道不是想……收我入房中?” “原来所谓暖情酒,是助人欢好的?”萧江沅轻笑道,“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酒桌旁,李林甫听闻了安禄山的作为,脸色骤然一变,忍不住斥道,“你最好永远也别知道,你今晚犯下了怎样的大错!” ——免得吓死你。 见李林甫说完便急匆匆起身,安禄山忙站起来拉住他:“至于么?十郎,我可真是一片好心。她虽是宦官,既然来了这,便也是能玩的。我可从来没有因为她少了二两肉,就轻视于她。她既然买了那个小倌,自然是喜欢的,我成其好事而已,这也能弄巧成拙?” “我若说你这是在找死,你可相信?别拦着我了,等真出了事,别说保你,我不被你连累就不错了!”李林甫拂袖,刚走两步又稍一站定,“你确定你派人送去的,只是这里最寻常的暖情酒?” “她……她毕竟是宦官,我便没敢往里头掺**,免得劲儿太大了,咳咳……” “算你不蠢。若只是寻常的暖情酒,当不至于让她失态。”李林甫现在一看安禄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别愣着了,快随我去赔罪!” 客房中静谧少时,萧江沅坐到桌子旁的矮脚椅上,淡淡一笑:“我不是买你,只是替你赎身,籍贯改不了,卖身契却是可以销毁的。至于原因,我不是早就说过了?” 听濯缨半晌不说话,萧江沅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原来你不相信我。你以为我买了你,便是跟其他男子一样,对你有了那种念想?” “是濯缨浅薄了,还望将军宽恕。”濯缨说着向萧江沅行了个大礼,却听萧江沅道: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发觉濯缨身子一僵,萧江沅悠悠地道:“不如你我今晚承了安将军这份情?” 盛唐绝唱 【第40章·沧浪清水濯我缨】② “将军……” 见萧江沅淡淡地看着自己,笑容和眸光都甚是平静,濯缨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所有情绪。他走到萧江沅身边跪坐下,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刚将绳结解开,他便觉手背一凉,竟是萧江沅伸手按住了他的。 他怔怔地抬头,便见萧江沅歪着头,似有几分不解: “不是经验很丰富么?应该司空见惯了才对,看你之前的应对也很得宜,莫非是之前的记忆都不甚好,所以直到现在还会排斥?” 不用濯缨回答,萧江沅已经可以确认答案,只是还无法想象,男子和男子是怎样的一番情状,眼前这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男子,过去又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已经过了对什么事都好奇的年纪,也无意于揭他人的伤疤。她方才的语气虽温柔,话却是直接而露骨的,见濯缨的神色镇定中隐有波动,似一块将裂未裂的冰,她便将酒壶推到了他面前:“丢出去。” 濯缨仍怔愣着,便听萧江沅又道: “把这个酒壶丢出去,一切便都过去了——丢完记得去阿全那里就寝。”萧江沅说完便站起身,背对着濯缨,走向卧榻。她能听见他由慢而快的脚步,听到他打开了房门,正等着瓷做的酒壶摔碎的声音,却忽觉房中一静。 她走到门口探头一看,濯缨正把举着酒壶的手放下,垂头站着,李林甫则与安禄山一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拉回濯缨,一边说一边关上了门:“多谢安将军。良宵苦短,我有嘉宾,就不打扰二位酒兴了。” 被关在门外的李林甫和安禄山面面相觑。 李林甫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意思就是我俩也别打扰她了——她真看上了这个濯缨?” 安禄山则长呼了一口气:“这不是好事么?” 如此,他也不必再提心吊胆,甚至妄图先下手为强,对付萧江沅了。 见李林甫愁眉不展,安禄山安抚道:“在咱们大唐,男宠这玩意儿,女人都能养得,男人有什么不行?萧将军虽是宦官,那也是圣人身边的一把手,妻都娶得,区区男宠又算得了什么?哦,我明白了,右相是担心萧将军的身体,恐体会不到那等绝妙的滋味?” 李林甫横了安禄山一眼。 安禄山见李林甫没有出口制止,越说越起劲儿:“右相分明比我更了解这里,怎的忘了,这里的小倌们大多是自小训练,若遇到资质好的,那下的心思和功夫,可比那起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小娘子都多。如此训练出来的小郎君,表面上虽仪态优雅谈吐不凡,竟似高门大族世家子弟,但到了床榻上,却是十足的风骚浪荡,招数必然不少,决计满足得了萧将军。” 李林甫有点头疼:“无论如何,这事千万别让圣人知道……” “十郎到底在怕什么?”安禄山想了想,忽地倒吸一口冷气,放低声音,“莫非……圣人对萧将军……是那种感情?” 李林甫:“……” “圣人坐拥后宫佳丽,竟也有那种癖好?” “……别胡说,也别胡思乱想,对你没好处。” 安禄山忙拱手道:“多谢十郎救我一命!十郎放心,此事就当没发生过,日后我必定事事以十郎为先,谨记十郎的教诲,再不敢有违。” “日后在萧将军面前,也老实一点。” “是是是,那是自然!” 李林甫斜睨着安禄山,静默少时,倏地轻笑了起来。 听着屋外脚步声远去,逐渐恢复宁静,濯缨紧握着酒壶,不知该何去何从——李林甫和安禄山在屋外的对话,屋里都听得清。 萧江沅自然也听见了,她的手还停留在门上。 “别乱说,也别胡思乱想,对你没好处。”她忽然转身,面向濯缨微微一笑,“是否觉得耳熟?这是右相对你说的话。” 濯缨默然,又听萧江沅道:“安将军或许不知道这客房的隔音不大好,右相却一定是知晓的。方才安将军那般口无遮拦,右相都没赶紧拉着他离开,反而任由他在我门口大放厥词,这实在不像是右相能做出来的事,除非他是故意为之。” “右相一共只说了四句话,头两句应该是对将军说的,第三句是对濯缨说的,最后一句才是对安将军说的。” “也许最后一句,也是对你说的。”萧江沅摇头失笑,“他怕我真的对你动了心,又自知劝不动我,便只好来警告你——这倒像他了。可是我若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你也只能听我的,不是么?而且若非我提醒,你又怎知他给你留了话?还是说……即便没有我的提醒,你也能听懂的?” 濯缨实话实说:“能听懂,只是……方才走了神。” “因为安将军的话?” 濯缨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假。” “若是假的,尚可一辩;既是真的,为何在意?”萧江沅走到卧榻边坐下,“看来今晚你只能留下了。酒若不喝,就随便倒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卧榻,“我睡外侧,你到里面去。” “……那濯缨侍奉将军宽衣。” 濯缨的手刚碰到萧江沅的幞头,萧江沅便起身一躲:“我留你,是因为我不这样,安将军不能放心。他可是个麻烦,又得圣人非同一般的宠爱,我无谓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他。我让你到卧榻上睡,是因为现在才二月,天还凉着,你若睡地上,只怕要受风寒。” 濯缨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慢慢地收回手:“将军……不是天子近宦,安将军这样不敬圣人与将军,圣人就算自己宽宏大量,不与他一般计较,难道不会为将军主持公道?” 他还记得,安禄山起初说圣人对萧江沅是别样的感情时,李林甫并没有否认。 萧江沅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并不认为,李隆基此时还能吃她的醋,可李林甫的提醒让她想起,李隆基毕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坐拥天下,一切都仿佛理所应当的男人。或许在这一点上,男子与女子就是不同的,她可以任由他移情别恋杨玉环,而他就算知道自己没有相应的身份和权利去阻拦,也极有可能把她的这种行为,理解为“背叛”。 这些话,她与眼前这清绝的男子是说不得的,便只得道:“当然不会。圣人若是知道了今夜之事,只会说,我跟一个不懂规矩的胡人计较什么?他在营州待了太久,哪里见识过长安的繁华?让他玩玩又如何,他若喜欢,赏他也无妨。” 萧江沅一边说,一边伸手,请濯缨上榻。待濯缨乖乖地到卧榻内侧跪坐之后,她自顾自地解开了圆领外袍,脱下了织锦半臂和短毛长袄,再除去了一层单衣,才露出亵衣亵裤。她靠着软枕,半躺在卧榻上,从濯缨的手中拿过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便听濯缨迟疑地道: “为什么?圣人……就不在乎将军么?”濯缨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濯缨对将军有过耳闻,圣人与将军三十余年君臣情意,难道于圣人而言,将军还不如一个刚刚发迹的胡将?” “多年来,大唐的战力多在西北对付突厥和吐蕃,东北面对契丹和奚,则一直防守维稳。在安将军出现之后,东北竟也能反守为攻,且还大胜了,这叫圣人如何不欢喜,又如何能不重视带给他胜利的安将军?而且……安将军此人,真的很合圣人的脾气。” 萧江沅正是因为知道李隆基对安禄山的态度,所以今日才这样待安禄山。她不妨空手卖安禄山一个人情,也好让他也收敛点。 濯缨似懂非懂,便听萧江沅道:“还不睡?” 濯缨抬眸看了看屋内,突然起身:“失礼了。” 话音方落,萧江沅便见濯缨跨过了自己伸直的双腿,将屋内的烛火尽数熄灭。他回到卧榻前,摸索着上榻,不可避免地摸到了她的腿,她便把双腿弯曲起来,给他让开了少许,便听他恭敬地谢了一声,终于回到里侧。 借着些许暗淡的月光,萧江沅能看到濯缨宽衣解带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这让她只能听见细微的声音。 她刚以为他是怕吵到了她,便见他亦只剩亵衣亵裤之后,跪在自己身边,向她伸出了双手。 她双眼微微一眯:“……难道非要我告诉你,我心里有人,真的从未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方才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呢。 濯缨的双手只有一瞬的停顿,仍是触碰到萧江沅的幞头,轻柔地为她解下,还为她梳理起长发:“濯缨愿意侍奉将军。” 盛唐绝唱 【第41章·仰天大笑出门去】① “……可我不愿意。”萧江沅认真地道。 濯缨将萧江沅的幞头工工整整塞入她的枕下,收回双手:“将军可是嫌弃濯缨……脏?” “我是嫌你不够风/骚浪荡。”萧江沅忽然轻笑了起来,“若哪日,我真的对你有了那种兴趣,我会告诉你的。你且先安心与阿全一起读书,将来究竟是否愿意,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萧江沅说完,便再不理会濯缨,侧身背过他,闭上了眼睛。 心下刚庆幸今日穿的刚好是素白色的束胸,不至于被人发现,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晨起,萧江沅习惯地早早便醒了。睁开眼的一瞬,她只觉胸口憋闷不已,站起身之后,才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束胸总是系得很紧,平时站着倒还好,一旦坐下或躺下,她便很容易如此。 昨晚毕竟有濯缨在,她没法解开束胸入眠,便选择睡在了卧榻外侧,否则只怕半夜她就被憋死了。 见濯缨虽未睡醒,却显然感受到了她的动作,立即跪坐起来,努力地睁着眼睛,萧江沅并没有怜香惜玉地让他再睡一会儿,而是道:“我今日还要回兴庆宫,在那之前须得把阿全和你带回我的宅邸。” 濯缨立即下榻穿衣,然后去屋外唤来了一盆热水和一盆冷水。热水给了萧江沅洁面,冷水则留给了他自己。 萧江沅刚将幞头戴好,便听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便看到了眼底乌青的李林甫,当即忍俊不禁:“右相这是……昨夜没睡好?” “将军倒是神采奕奕。”李林甫瞥了一眼萧江沅身后垂首不语的濯缨,扯了扯唇角,将身边睡眼惺忪的吕全往萧江沅怀里一推,“马车我已备好,就在门口。我也要回府修整一番,一会儿还要去勤政务本楼觐见圣人,希望到时能见到将军。” “好,勤政务本楼见。”萧江沅颔首留下这一句,便带着濯缨和吕全回了自家的宅邸。 简单介绍过后,她便请韩四带他们认路,自己则直奔卧房,重新换了身衣服。等她拾掇好,重新走出来时,濯缨和吕全已经在卧房前的院落站好,似已等了她一会儿。 她这才想起来,吕全之前是来过几次的,大概吕云娘早就带他认过路了。 “除了我这间和锁着的那间,想住哪间自己选。”她走得急,刚径自朝院外迈了两步,余光便见吕全又期待又胆怯地望着自己,脚步便是一顿。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吕全面前,道:“你且先休息三日,三日之后,我会送你回去读书,不论来日,你能否考科举,至少别辜负你姑母的一片心意。” 当初让吕全走读书这条路,是吕云娘一力决定并促成的。 见吕全乖巧地重重点头,萧江沅回想着吕云娘的动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看也不看濯缨一眼,便匆匆唤外头的小厮牵马,走出了宅邸。 直到萧江沅离开,濯缨才缓缓地抬起头,朝萧江沅的背影望了一望。 “阿兄,怎的一路上,你都不敢看姑父?” 听吕全问起,濯缨立即收回了目光。他想了想,拉着吕全郑重地道:“将军毕竟是家主,你与她再如何亲近,也要切记敬她如父。日后若来卧房寻她,便如今日一般,绝不可擅自闯入。” 吕全点点头。见周围的景致与昔年姑母在时几乎没什么分别,而自己是真的逃出生天了,他忍不住又哭又笑,埋入了濯缨虽有些瘦弱却坚实的怀抱中。 萧江沅刚回到勤政务本楼,便见安禄山正跪在殿中,一脸兴奋地跟李隆基讲着自己在青/楼里的所见所闻。 众常参官:“……” 李林甫:“……” 李隆基:“……” 昨晚果然有人在平康坊看到了安禄山,还眼看他走进了青/楼,今日一早就给弹劾了。 李隆基虽表面严厉地将安禄山召入宫来,心下却是好笑不已。这牙郎出身的胡将也算见多识广,来到长安竟也眼花缭乱,这不正说明,他的长安锦天秀地,远非一般城池可比? 故而他给了安禄山辩驳的机会,果然听着听着便跑了题。 直到萧江沅站回到自己身边,李隆基才轻咳了两声。 安禄山立即闭了嘴,便听李隆基笑道:“禄儿不识京中礼仪,不知者不罪。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唐的骠骑大将军,这样离谱的过失,日后可不许再犯。” 安禄山忙俯首而拜:“臣谢圣人隆恩!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江沅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她只是没想到,安禄山竟也能起得这么早。 她的顺从和沉默,倒让李隆基意外了。 待群臣退下之后,李隆基忍不住问道:“今日的将军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什么,便道:“臣终究是大家的臣子,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心向大家的。” 李隆基眸波微漾,默然良久终是点了点头:“求贤令已经颁下两个月了,我打算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于花萼相辉楼举办一次饮宴,宴请这些被举荐和选拔出来的才子。朝臣只需宰相与集贤殿学士在场即可,玉环爱热闹,也让她出席,你即日便着手安排吧。” 萧江沅想了想,道:“求贤毕竟是前朝之事,既然太真娘子也可以出席,太子若不在场,恐不大合适。” “……那便也叫上他,结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才子,对他也有好处。”想了想,李隆基又道,“给安禄山也留个位置。” 顿了顿,李隆基补道:“也罢,把玉真、李龟年三兄弟、念奴和许合子也一并请过来,谢阿蛮若是想来,便告诉她,她若到场,须得与公孙大娘一起,否则她也别来。” 李隆基越说越兴奋快意,朗然的笑意在眉眼间绽开,萧江沅的笑容却越来越淡。她不觉想起了昨夜李林甫说过的话,眼看这如殿试一般的求贤饮宴,在李隆基的重重安排之下,从严肃变得轻佻,仿佛印证了什么。 她叉手侍立在侧时,纤手忍不住一紧:“臣在昨日,听闻了一位诗人,名为‘李白’,字太白。” “是玉真与你说的?”李隆基讶然笑道,“这李太白好长的手!从颁下求贤令那一日开始,贺公就在我耳边翻来覆去提起这个名字。头两日,玉真还给我送了一份他的诗稿,到了今日,你又提起他,究竟是他真有大才,还是过分善于钻营?” “公主不是给了大家诗稿,大家若看过,便知太白先生不是那等钻营之人。” “太白先生?”李隆基俊眉微挑,“看在贺公、玉真和你的面子上,我便给这位太白先生专门下一道诏,请他赴宴。我倒要见识见识,当今的文坛领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萧江沅犹有几分不安:“倘若太白先生真有大才,大家是否会招揽他入朝为官?” 李隆基扬眉一笑:“他若真是为官之才,自然不能放过,到时我亲自送他入仕。” 烟花三月,肆意盛开的桃花如重重美人面,把春意闹将起来。兴庆宫花萼相辉楼更是热闹,一早便有绕梁的乐曲自楼上传出,似从天宫上来的仙乐,唤醒了沉睡的长安。 主宾之中,李林甫是最早抵达花萼相辉楼的。原本他是要与左相牛仙客一同到场的,结果牛仙客患了重病,他便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来了——在场上至主人李隆基,下至一众宾客,那都是才华横溢之人,他若非占了右相这个名头,求着他,他都不来。 好在,听说安禄山也在。 紧接着抵达的便是贺知章等一众集贤殿学士,见到李林甫,虽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却仍是纷纷上前恭谨行礼。李林甫还没来得及回礼,玉真公主与李龟年等梨园中人也到了。 一时行礼回礼十分纷乱,烦得玉真公主直接一挥手免了。 念奴、许合子、谢阿蛮和公孙大娘虽在梨园,却终究是贱籍,此等场合是不能与良籍官身同席的。她们也不愿意,免得浑身不自在,便乐得与乐团坐在一起。她们虽不在宴席之中,却因为有李隆基的看重,吃喝不缺,倒也自成一席。 其他人的席位早已被萧江沅安排妥当,还留了专人引路。玉真公主的位置本在李隆基右下首,她却径自坐上了次位。 引路的小宦官有些不知所措,李林甫也有些进退两难。 饮宴都会有谁到场,这并不是一个秘密。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子难得出席,这也是李林甫在牛仙客因病告假之后,没有跟着婉拒李隆基的原因。而玉真公主不论在皇室还是道教,辈分地位都十分崇高,故而坐在李隆基右下首,没有任何问题。李林甫在朝堂再如何猖狂,也从没想过在这种场合,与一个毫无威胁的公主一争高低,所以他早已默认,这个右下次位是自己的。 他与太子虽心不和,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故而玉真公主若为右下首,那么左下首理所应当是太子之位。即便玉真公主不自持辈分高,谦让太子,也该是坐在左下首上,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他就算无惧于和太子分庭抗礼,也没打算凌驾于玉真公主之上。 玉真公主只是忽然想到太子还要来,便顺势坐了右下次位。坐完了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让李林甫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尴尬。可她坐都坐了,便懒得换了,于是笑道:“右相毕竟是国之宰辅,我区区一个闲人,不敢居于宰辅之上,还请右相入席。” 李林甫心下一番计较,仍是谦辞了,坐到了左下次位。 贺知章和李龟年等人这才依次落座。没过一会儿,太子便到了。 盛唐绝唱 【第41章·仰天大笑出门去】② 太子李亨刚过而立之年,却十分沉稳持重,对谁都谦逊有礼。他本就长得俊秀儒雅,若说有贤德之名也站得住脚,忠臣文士心里多尊敬于他,表面却不敢有所表露。 一则三庶人一事前车之鉴,他们已经太清楚李隆基对太子之强势与敏感,若是表露得明显了,哪怕只有一丝丝,李隆基便很有可能理解为这是太子在收买人心,而被太子“收买”了的他们,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身家性命都有危险;二则,太子此人过于沉默,便显得怯懦,一旦发生什么,太子极可能为了自保,不会管他们,那么遭殃的还是他们;三则,李林甫对太子的态度很是微妙,他二人之间很可能会有一争,谁能笑到最后实在难以预料,他们便不能早早站队。 反正跟着萧江沅学就对了,不偏不倚,隔岸观火,好歹得一时稳妥。待胜负将分之时,他们再迈出支持的一步,也是来得及的。 见太子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到了左下首,李林甫微微一笑。 这个太子啊,说好听了是谨小慎微,说难听了那就是胆小怕事,但他不笨。他知道少说少做,便能少些行差踏错,更深知自己是太子,正常情况下无大错便不当废,只要一直安安分分,便极有可能平平安安地混到天子驾崩,进而继承皇位。 这一点,从他的行为上便可见一斑。只要李隆基在,太子别说对着干了,开口表态都是极少的,竟比以柔顺著称的李林甫还要顺从几分。这名声落在李林甫头上,是令人鄙夷的谄媚,可罩在太子身上,却成了让人赞赏的孝道,李林甫每每想起,都觉得讽刺和好笑。 同时,李林甫也心下凛然——太子年纪轻轻,便能静下心来韬光养晦,甚至在他的威势之下卧薪尝胆,已非常人所能及,更非废太子李瑛可比。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太子这艘船上的人,后来想登船也晚了,即便太子允许了他,也不会真的认可他。若来日太子继承皇位时,他还活着,那么他的好日子便到了头。所以,他从未想过给太子平安顺遂的机会。 李隆基对太子的若即若离,便是他的机遇。固然在李隆基面前,他与太子处于相互博弈的境况,但在他面前,李隆基和太子又何尝不是?他要做的,便是紧靠着李隆基,借势把太子废了,再立一个新的,随便立谁都好。他也学乖了,不会再明显地表示自己支持哪位皇子,如此一来,新太子不论是谁,都会感念他的恩情。 抬眼看到太子和太子身边的人,玉真公主便是一笑:“太子把长源也带来了?” 李泌,字长源,赵郡李氏,儿时有神童之称,被张说盛赞过,被贺知章断言来日必为宰辅,还被李隆基抱于膝上亲喂过吃食。早年,他与张九龄、王维皆是好友,此时说是东宫属官,实则是个道士,与太子形影不离。 李泌正该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却比太子还要内敛。但他不矫情,在玉真公主邀他同席之后,便潇洒地起身,向玉真公主行了个道家礼后,坐到了她身边。 李林甫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个少年确实不凡,只是太年轻了,属于他的时代在后头呢。 玉真公主环视了一番,朝方才引路的小宦官问道:“你们萧将军呢?” 小宦官忙道:“萧将军拿着圣人的旨意,亲自去请太白先生入宫了。” 殿内众人顿时讶然一片,随即欢声笑语不断,连连赞圣人圣明。 萧江沅便是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中,踏入殿来。 她已经把李白接进了宫,与众才子一同安置在偏殿中,见李隆基和杨玉环还未到,便又动身去迎。想起偏殿里诸人见到李白之后,甚是鼎沸的场景,她忍不住心情愉悦起来。 她刚迈过门槛,便停下脚步,躬身请李隆基和杨玉环入内。 殿内众人纷纷站起,待李隆基和杨玉环在主位上坐好之后,齐齐行礼。 李隆基刚免礼,便见太子甚是恭敬地朝杨玉环执了一晚辈礼。 杨玉环今日未做道士打扮,一身的娇艳明媚,也算是表明了身份和她与李隆基的关系。她却没想到太子会这般待自己,刚要起身避开和还礼,却被李隆基一拉,又坐了回去。 “回什么礼?受着。”李隆基一边冲太子点头,示意他落座,一边低声对杨玉环道。 想到太子比自己大好几岁,她以前还管太子叫过阿兄,杨玉环便有些尴尬,可一想到身边这位,她之前还唤过他阿舅,她就淡定多了。她先是对太子颔首,然后瞥了李隆基一眼,凑到他耳边:“他为什么突然要向我行礼?” “因为他懂事。” 萧江沅此时已经在李隆基身侧站好,不着痕迹地朝太子的座位看了一眼。 ——没有陌生的宦官,静忠也没在。 想来也对,她和李隆基都认得静忠,还曾经重重惩罚了他,而太子向来不敢对李隆基有任何叛逆,能够起用静忠已是极限,怎么还敢把他带到他们面前? 李隆基忽然道:“那胡儿怎的还没到?” 萧江沅这才发现安禄山还没来,刚要说什么,就听一学士道:“安将军甚是无礼,竟敢如此慢待圣人!”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爽朗的憨笑声盖了过去。众人循着笑声的来源朝殿门望去,便见安禄山大腹便便,气喘吁吁地疾奔进来,向李隆基跪拜道: “臣……臣身子太重,实在爬……不动那楼梯,故而……姗姗来迟,还望圣人……恕罪!” 眼前的这个胖子?姗姗……来迟? 李隆基立时轻笑起来,为防有人又要说安禄山殿前失仪,忙遣人去搀扶,这才拦住了安禄山五体投地。 他的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右下首的位置上。他虽奇怪这个位置怎的空着,却并没有多想,还让安禄山坐了过来。 殿内稍静一瞬。就在安禄山应声站起,朝李隆基右下首的座位走去之时,李隆基拦道:“安将军还未向太子行礼。” 安禄山脚步一停,愣了一愣:“太子……是何物?” 贺知章及众学士:“……” 杨玉环和玉真公主:“???” 李林甫扶额的同时翻了个白眼,心下却十分满意——安禄山就算是不识礼仪的胡人,也不会不知何为太子,不过是为了讨好圣人,同时投他所好,不惜得罪太子罢了。 太子和李泌相视一眼,似是没有听见。 见太子面色不变,李隆基唇角一勾:“太子乃是我的儿子,国之储君。我百年之后,太子便是大唐皇帝。” “臣真是愚钝,竟只知圣人,不知太子!”安禄山恍然,连忙朝太子一拜,语气却颇不以为然。 太子虽未起身,却拱手回礼,唇边还含了一抹笑:“无妨。” 待安禄山落座,萧江沅便着人将偏殿里的才子们一一引入殿来,有善草书的张旭,有精通天文历法的张遂,有善画的张萱、周昉、吴道子等等,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压轴登场的李白。 一袭白衣,一身酒气,一双长眉入鬓,一对眼角微扬,一缕胡须纤长柔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隆基不禁叹为观止,回想起李白的诗稿,由衷地赞叹道:“不怪贺公频频说,太白先生乃谪仙人也!” 饮宴正式开始。 萧江沅刚要为李隆基布菜,手腕就被轻轻一握。 她抬眸一看,李隆基并没有看着自己,眉眼与唇边的笑意却是她最熟悉的,让她可以想见他肆意张扬的神情。 “请将军入席。” 殿内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萧江沅身上。她有些发怔,一时竟没明白李隆基的意图:“大家,这于礼不合……” 杨玉环却明白了。她搞不懂李隆基明明一片好心,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觉得好笑:“阿翁伴架多年,劳苦功高,又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怎么没资格入席?便是三郎亲自斟酒,我为阿翁布菜也使得,还请阿翁不要推托了。” 太子也附和道:“阿翁看着我等兄弟姊妹长大,如父如兄,便是将我这席位让给阿翁,也没什么不成。” 李林甫这时已经起身,走到了萧江沅身边。见李隆基赞赏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松开了萧江沅的手腕,他二话不说,直接便把萧江沅搀到了安禄山身边。安禄山见状忙挪了挪,把离天子更近的位置让给了她。 萧江沅向李隆基、杨玉环和太子郑重拜过,才终于坐下。她瞥了一眼重新入座笑吟吟的李林甫,便听身边的安禄山低声道: “之前或有得罪,安某敬萧公一杯。” 萧江沅也举起杯,侧过头去:“不敢当。萧某还要谢安将军那壶酒,成全了萧某一场好梦。” 安禄山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李隆基,干笑道:“萧公满意就好。” 入耳虽是旧曲,配上众才子的新词却别有一番风味。念奴和许合子和声吟唱,李龟年击筑而歌,公孙大娘与谢阿蛮起舞助兴,李隆基还拉着杨玉环敲起了羯鼓,一时殿内君臣宾主尽欢。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心中的愉悦却渐渐淡了。 盛唐绝唱 【第42章·我辈岂是蓬蒿人】① 萧江沅看向了李林甫,发现李林甫也在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李林甫为什么并不阻拦,因为那根本就没必要。她始终认为,她家阿郎此番求贤,并不只是为了装点盛世,可被举荐和选拔出来的众人才,偏偏大多不适合为官。 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够优秀,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 她这才意识到,求贤并非科举。在天下学子的眼中,科举才是入仕的正途,能响应求贤令的,要么是李白这种身有大才且自视甚高,不愿意浪费时间按部就班的,要么就是知道自己的才学品类走不通科举这一关的。他们不甘心自己一生籍籍无名或碌碌无为,盛世滋养了他们的自信,让他们纷纷毛遂自荐干谒入朝,走到李隆基面前,也走入青史里。 萧江沅欣赏在不同领域里出类拔萃的他们,也替其中一心想要为国效力的人无奈叹息。 她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正因李隆基还没真的开始犯糊涂,所以他与众才子相见欢的同时,才没有动了请他们入朝的心思。 这一点李林甫一早就知道,却没有提醒她,而是让她自己去发现。 就算李隆基真的任用了他们又如何?李林甫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些可能威胁到他权位的人。他哪一次不是知己知彼,对症下药,口蜜腹剑,防不胜防? 难道这竟是个死局? 萧江沅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却犹不甘心。在饮宴结束几日后,见李隆基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询问起了众才子的去处。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南边设有翰林院,此番求贤之后,又添了画待诏、棋待诏等官位,以供众才子任职,虽不入朝堂,却可领俸禄,受国家供养。 “那……太白先生呢,大家是想让他做翰林学士,还是翰林待诏?” 李隆基起初设翰林待诏,是用来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后又设翰林供奉,是因为中书省事务繁多,文书多滞,才以文学之士为之,与集贤殿学士分掌制诏书敕。后来将翰林院一分为二,其一为“翰林学士院”,其中官员为翰林学士,职责为起草诏命和参预机务;其二依旧为“翰林院”,却是为供养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和阴阳等各类人士所设,“翰林待诏”便成了这些人的官名。 听萧江沅问起,李隆基忖道:“先让他做待诏吧。才学虽不差,但此人究竟能否胜任翰林学士,我还得再看看——广运潭一事如何了?” 求贤一事刚刚落幕,李隆基便命陕郡太守韦坚着手广运潭一事。 天下间最宏伟富贵的都城虽是长安,最兴盛发达之地却在江南,尤其是扬州。 李隆基觉得只凭陆路运输,远远满足不了大唐日益之鼎盛,便动了水路漕运的心思。 韦坚也是一位能臣,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江南到长安的运河全部疏通,还在长安禁苑的望春亭旁引了一个大型的湖泊,以之为港口,取名为“广运潭”。如此一来,江南便可直通长安,而江南的那些流光溢彩,也可随着货船,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长安来。 长安与江南的联系紧密了,商贸便随之愈见繁荣,税收也会水涨船高,李隆基的私库亦逐渐充盈起来。 天宝二年三月,广运潭正式开港,迎接第一批江南来的货船。 天地气和,霁色渐融,池台日暖,春光烧灼。 万井楼台疑绣画,百舸争流似烟霞。 望春亭里铺展着帝王依仗,李隆基一身赭黄色圆领袍,迎风而立。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撞了自己一下,他转回身一看,立时睁大了眼睛:“……玉环?” 杨玉环一身宦官的衣冠,闻言往萧江沅的背后一躲。 李隆基:“……” 萧江沅无奈道:“娘子实在想来,臣便只好想了这个办法。” 此番盛会是在宫外,虽极为热闹,杨玉环目前的身份却不适宜跟来。为此,杨玉环跟李隆基闹了好几日的脾气,架也吵了好几次,后来发现没用,她就去找了萧江沅。 萧江沅起初也不答应,却被杨玉环坚持不懈地缠到没了脾气。头痛之余,她只好让杨玉环装扮成小宦官,藏身在李隆基出宫的随行人员之中。为了保证杨玉环的安全,她让杨玉环务必紧随在李隆基身后,绝不能乱跑。 杨玉环原本还担心,自己跟得这么近,会不会很快就被李隆基发现,却没想到正因为她离得太近了,又是在李隆基背后,李隆基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李隆基又怎会想到,固执起来比他还厉害的萧江沅,竟能被杨玉环说动,还帮着杨玉环假扮成宦官偷跑出来?若非他个子比杨玉环高,杨玉环踮脚眺望之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他,他还因为眼前胜景没让杨玉环看到而感到愧疚呢。 这下倒好,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见李隆基没有生气,反而深深地看着自己,杨玉环嫣然一笑,一个轻盈的舞步,便回到了李隆基身后。她伸手攀附上李隆基一边的肩膀,刚要歪头倚靠,就觉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在腰间一揽。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来到了李隆基身边。 她“咦”了一声,便见李隆基抬手将她头上的幞头扯下,露出了她乌黑稠密的头发。 浅绯色的衣裳映衬着杨玉环面如桃花,去了幞头之后,虽仍是男子的发髻,却无人再看不出她是女子。 望春亭里的动静很快被挤在广云潭两岸围观的百姓捕捉到了。 他们知道穿着赭黄袍的是天子,也知道天子身边服紫的无须郎君便是大宦官萧江沅,却并不知他们中间那一身浅绯的女子是谁。 不知是谁大胆,朗声问了一句:“敢问圣人,那伴于君王侧的美人,可是太真娘子?” 谁也没指望天子会理会这个问题,却不想亭上的天子闻言朗然一笑:“正是!” 百姓们顿时连连惊呼。 又有人问道:“那是盛世的牡丹美,还是太真娘子美?” 李隆基傲然道:“盛世牡丹纵是国色天香,安能比我解语花?” 百姓们立时雀跃起哄。 李隆基展望着广运潭上绵延数里的货船,杨玉环含笑凝望着他。 萧江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刚要垂眸,便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她转头一看,竟是李林甫似笑非笑的脸。 李隆基此番受韦坚之邀驾临,带了左右两位宰相随行。 李林甫一直默然跟在李隆基身后,给足了新上任的左相显摆自己文采的机会和面子——牛仙客已于去年病逝,如今的左相乃是兵部尚书李适之。 李适之乃是太宗皇帝的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与李林甫一样是宗室之后,他与李隆基之间的血脉关联比李林甫的还要近上一些。 据萧江沅所知,李林甫想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左相,有没有能力倒在其次,别挡他的路也别拖他的后腿才是最重要的,可李适之显然不是。李适之与严挺之等人又不太一样,文采风流,清流文臣,可不是李林甫动动嘴皮子就能排挤得了的。 此时李林甫拉她,却不是为了李适之。他把目光往潭边的人群里点了一点,笑意愈发耐人寻味。 萧江沅顺着李林甫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矮的那个其实长高了些,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忽然迎上了她的注视,便一边指着望春亭,一边摇晃着身边高个男子的手臂。 濯缨只抬眸望了一瞬,便垂下了眼帘。身边拥挤非常,他却仍是向萧江沅谨然行了一礼。 在一众瞧着热闹的人群中,他便显得十分突出。 李隆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男子,见身边只有萧江沅看着那男子的方向,眸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 潭上货船鳞次节比,飘红挂绿,两三百艘都不止。两岸围观的百姓纷纷数着船的数量,念着船帆上书写着的江南地名,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领头船只的甲板上站着一男子,身披绿衫和织锦半臂,露着一根胳膊,头上则缠了一条红色的头巾。在他身后林立着数十个美丽的盛装少女,轻纱做的披帛与裙摆随风飘摇,竟似天上的仙女。 “快看!”杨玉环笑着轻推了李隆基一下。 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便听那男子唱道:“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男子唱上一句,少女们便跟一句。男子连续唱了数遍,四周的百姓也跟着应和起来。 萧江沅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这位唱歌的郎君……不是陕县的县尉?” 李隆基颇为意外,大笑道:“好!甚好!” 龙颜大悦的结果便是,相应的官员都得到了不少的赏赐,其中李林甫和韦坚最多。 “看看,喜欢哪个?”李隆基随手往货船上一指,转头看向杨玉环。 杨玉环仔细地瞧了瞧:“那个银盘我喜欢,那匹锦绣我也喜欢,那些我都喜欢!” 李隆基的眸中有无限温柔涌动:“那一会儿你亲自选上一些,我们带回宫去。” 杨玉环轻哼道:“为什么要选,我都要不行吗?” 李隆基挑眉一笑:“行!有什么不行的?” 见韦坚忙完入亭后,李隆基便拉着他不停地说话,而李林甫正淡淡地看着韦坚,目光虽深沉,其中却也有几分倦怠和无奈,萧江沅便忍俊不禁。 韦坚此人的身份甚是巧。他的姐姐嫁给了惠宣太子为妃,妹妹则嫁给了太子李亨为太子妃,他的妻子则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也就是李林甫的表妹。 盛唐绝唱 【第42章·我辈岂是蓬蒿人】② 李林甫与他舅父姜皎的感情甚好,这个表妹,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昔年朝中文臣能臣相较之时,因为同是能臣,李林甫与韦坚的关系还不错。可自从昔日的忠王成为太子,韦坚自动被划分为太子的人,他就不再是李林甫的同僚和亲眷了。 如今,更成为了敌人。 萧江沅一点也不为李林甫担心,一则他不需要,二则不论李适之还是韦坚,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李林甫身在朝中放眼望去,所见者皆可为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青云路,也是李隆基为他铺设的康庄坦途。李隆基虽放任李林甫排除异己,却也始终控制着李林甫的权力,李适之和韦坚二人便是李隆基亲手下来,干预李林甫的棋。 这样的李隆基让萧江沅熟悉且安心,却让李林甫又爱又恨。 萧江沅知道李林甫不会束手就擒,她甚至开始好奇,他此番会动什么样的脑筋。 既然李隆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是不能放开手,只是无论如何,废太子的悲剧不能再重来一次。 她家阿郎毕竟已经年老,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安抚一次事关王/朝与皇位的动荡。若储位不稳,皇子又众多,一旦他们为了夺/嫡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任何能威胁到李隆基权位的东西,她都要防御和杜绝;所有对李隆基有利的人或事,她都愿意去妥协和代劳。 朝野且动荡,大唐再乱一次又何妨?她在意的,从不是江山与百姓,她效忠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那个稚龄时就敢号称李家天下,青年时应时势而成英雄,中年时登顶泰山封禅,缔造了这无双盛世之人。 因为这是他的大唐,她才兢兢业业;也因为是他的皇权,她才固执又纠结。 什么温柔和气,都不过是假象,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清白良善之人。没有人教过她忠君爱国,这么多年,她只精通了忠君这一件事。 萧江沅此时还没有想到,最终给李隆基带来祸乱的,并不是这些自小困于方寸之地,既无绝艳大才又手无寸兵的皇子们。 谁都没有想到,这炜炜煌煌的盛世大唐,望之如天般高远,探之似大地般坚实,实则却比那彩云更易散,琉璃更易碎。 危机早在多年前就有了埋伏,逐渐形成不可逆转和挽回的大势,驱使着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而那一只揭开繁华表皮的手,不过是推动了它前行。 此时或已出现可见之端倪,却尚未有人发现。 萧江沅正沉吟着,忽听李隆基开口道: “请太白先生过来。” 萧江沅醒过神来:“……又是作诗?” 自从李白入翰林院以来,始终居于待诏一职,李隆基若寻他了,必然只是为了作诗,竟从未动过改他为翰林学士的想法。 “不然呢?”李隆基反问道。 萧江沅派去的人很快赶了回来:“太白先生醉着,说是来不了。” 李隆基悠悠一叹:“又醉着,十次寻他,有九次都醉着,余下的一次也是半醉半醒,真不知他到底想如何。” 杨玉环笑道:“我倒觉得,这才是太白先生。” 李隆基本还有些扫兴和不满,闻言尽数消散:“也罢,随他去吧。” 自广运潭回到兴庆宫后,杨玉环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入内室更衣沐浴,李隆基则坐在太真观的正殿里,有意无意地向萧江沅提了一句:“明年十八郎就除服了,也该开始为他物色新王妃了。” 回想起今日,李隆基对杨玉环前后态度的变化,萧江沅立时便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待寿王有了新王妃,杨玉环的身份便能正式确立了。他的女人,再不能藏着掖着,不论身份谓何,都要堂堂正正地与他并肩而立。谁又能,谁又敢,出言不逊? 这是他曾有的遗憾,如今有了杨玉环,他不打算再留下任何不甘。 萧江沅欣然应下:“大家可有合适的家族待选?” “高门大族,名门望族,年岁相当,性格温柔,总之……别委屈了十八郎。”李隆基说着自嘲一笑,“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你是不是想说,明明这世间最让十八郎委屈的,便是我这个亲生父亲?” “臣不敢。” “……你也学会‘不敢’了?” 萧江沅只是终于意识到,曾经她胆大敢言,未必不是因为有恃无恐,甚至恃宠而骄。她已经不是他的爱人,只是他的臣子,自然要守好臣子的本分,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道:“臣会办好此事,不让大家分心。”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点点头:“也好。”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与杜氏齐名,皆是长安历史悠久的世家,世代与皇族名门联姻。到了李隆基这一朝,韦氏和杜氏皆有女入东宫,韦氏为太子妃,杜氏则为良娣,若不出意外,韦杜两家便是未来炙手可热的外戚,声势更上一层楼。新的寿王妃最终择了韦氏女,婚期定在天宝四载七月,即寿王除服半年之后。 在那之前,李隆基改天宝三年为三载,此后纪年皆以“载”代“年”,以为正朔。他又多次邀请李白携游赴宴,皆被李白以酒醉为由拒绝。 眼见李隆基对李白的倾慕逐渐淡化,最终变成了隐隐的不满,萧江沅只犹豫了一瞬,便命人用凉水泼醒李白,将他带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白不气不恼,见到李隆基和杨玉环之后,还知道摇摇晃晃地行礼谈笑,却在应李隆基的命令,为杨玉环写下《清平调》三首之后,便主动请辞。 或许是因为《清平调》三首写得太好,亦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萧江沅和杨玉环不忍的神色,李隆基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命人将李白好好地送回了翰林院。 次日李白酒醒之后,又向李隆基上了一道请辞的奏表。他没想到萧江沅的权力如此之大,这奏表连李林甫都没看到,便直接到了萧江沅的手里。 萧江沅直接去翰林院寻了李白。见他难得清醒,她摒退了众人:“……太白先生是否认为,圣人没有识人之明?”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李白对萧江沅有所亲近,见萧江沅说得如此大胆直白,李白有些意外,随即也没了顾忌:“李某来到御前,是想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济世安民,为国效力,而不是做帝王身边只会写诗的弄臣。圣人,没有识我之明。” “太白先生或许不知,其实在这两年里,圣人曾多次尝试对太白先生予以重用。” 这一点,李白确实不知。 萧江沅并没有说谎:“只是每次召唤,太白先生都是酩酊大醉。于太白先生而言,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做了翰林学士,行制诰之能,便也有了议事之权。太白先生若真立志济世安民,须知在圣人身边行走,许多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酒虽能助兴,但也易误事。故而圣人与酒,太白先生只能择其一。萧某可以助太白先生做上翰林学士,但在此之前,太白先生得先给萧某一个选择。” “原来萧将军是来挽留李某的。”李白潇洒一笑,“先谢过了,只是圣人怠政,右相揽权,萧将军独善其身已是不易,无谓再为李某费心。选择是早就做好了的——若没有酒,我便不是太白了。我心中有大唐,有山川湖海,有百姓民生,何必拘泥于身在朝堂?身在天下也是一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其实从一开始,萧江沅就知道这样的朝堂或宫廷,留不住李白。 能写出那样的诗的李白,比昔年的张九龄还要理想。他们都是内心至净的人,不同的是,张九龄足够清醒,也愿意对这世道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妥协,而李白既不世故练达,也不肯虚伪倾轧,若不遂心,便只愿沉在酒醉里,谁也留不住他。 萧江沅终是将李白的请辞奏表交给了李隆基,李隆基看完之后,二话不说御笔亲题:赐金放还。 李白离开长安的时候,数以万计的文人骚客及学子百姓,都去了霸陵桥折柳送别,吕全也被同窗们拉了过去。 萧江沅和濯缨乘着马车送吕全过来,刚好碰上了玉真公主的马车。 “小子美,你都多大的人了,可别哭了。” 萧江沅刚下了马车,打算拜见,便听到了玉真公主已然失去耐心的苦劝。 “你不是特意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再不下去送别,且不说太白还是不认得你,就连柳枝都没得折了!” “公主别急,子美这是伤离别,不忍亲眼相送。”王维也在车里。 萧江沅示意驾车的道童,不必说她来过,便默默退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吕全这时也眼圈红红地挤了回来:“姑父,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医。” 当初萧江沅把吕全带回宅邸之后,立即便派了人手,把负责给吕家送财帛的小厮抓住,关了起来。那时新丰县丞名为吉温,为人举荐入朝,李隆基对他的印象甚是不好,萧江沅却注意到了他。 吉温的叔叔吉顼,乃是则天皇后执政时的宰相及酷吏,曾建议张易之和张昌宗劝则天皇后还政于李唐,后来被诸武嫉害,遭贬不久去世。 萧江沅随侍在则天皇后身边的时候,吉顼已经被贬了,与他一起消弭于尘世的还有一卷书,是由他主张诛杀的来俊臣等酷吏所写。 在打听了一些有关吉温审讯犯人的故事之后,萧江沅想,她已经知道那卷书在谁的手里了。 盛唐绝唱 【第43章·姊妹弟兄皆列土】① 吉温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被圣人否定之后不久,便被圣人身边的大宦官礼遇有加。这种转折让他困惑,也让他兴奋。 大宦官并没有难为他,只是让他审讯一个小厮,要求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别让这小厮受太重的伤,也别叫出声来吵到邻里。 吉温很快便完成了任务:“将军,此人确实只是见财起意,并非为人所指使,也不认识那个叫‘李辅国’的宦官,吕家的事也的确与他无关。其实吕家的事,下官有所耳闻,吕家大郎好赌,谁也逼不了他,更拦不住他,杀妻也是他自己犯下的错,很难为他人所设计。” 便见大宦官似苦笑了一下:“是啊,就算真是有人设计又如何?赌博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家破人亡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看来是我想多了,多谢吉县丞。” 吉温忙道:“不敢不敢,能为将军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此事,萧江沅并没有让吕全知道,就连那小厮的治疗,都是命韩四秘密进行的。待小厮康复之后,她便把他送出了长安,让他永远也别回来。 此后,萧江沅便忙碌了起来。偶尔回家几次,听濯缨提起吕全与韩四亲密如父子,还只觉得是缘分,不想今日吕全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想好了就做吧。”萧江沅并没有阻拦,毕竟人生是吕全自己的。 见萧江沅今日不大爱说话,似心情不好的模样,濯缨眸波漾了漾,便命人驾车回家。 近来那个“伏猎侍郎”,也就是新上任的京兆尹萧炅,总来登门拜见。这一日萧江沅休沐,好不容易没见到萧炅,却迎来了吉温。 自从有了一番交集,萧江沅便不排斥为吉温的仕途出一份力,只是没想到吉温运气那么不好。起初被李隆基否定也就罢了,数月前,吉温奉御史之命去河南府审讯当时的河南尹萧炅,让萧炅吃了不少的苦头,一转头李林甫出手把萧炅救回了长安,还让萧炅做了京兆尹,没过多久吉温也被调任,好巧不巧,是要在京兆尹手底下讨生活的万年县尉。 吉温一直很珍惜萧江沅的“赏识”,想着她即便愿意帮自己,估计也就一次,可要用在刀刃上,眼下这刀可不就开刃了? 他知道萧炅受李林甫影响,对萧江沅很是崇敬,因是同姓,差一点便要引为同宗,更别说动不动就登门拜访了。他便想借萧江沅的东风,好好缓和一下自己与这位顶头上司的关系——如若能一举交好,顺着萧炅得到李林甫的赏识,那就更好了。 吉温的目的,萧江沅一打眼就知道。见吉温选择了今日前来,她便知他必是提前打听好了,果然就在吉温坐下没多久,萧炅到了。 进门便见吉温和萧江沅很是熟悉的模样,萧炅先愣了一下。见吉温对自己十分有礼,话里话外都是萧江沅与他关系匪浅,而萧江沅竟然没有否认,还但笑不语,萧炅当即醒过神来,主动与吉温一笑泯恩仇。 从头至尾,萧江沅只当个笑话看。她慵懒地倚着圈椅斜坐着,唇边虽噙着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 她忽然有些明白,李隆基的疲乏倦怠大抵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正想着有什么理由,能顺理成章又不失礼仪地把他们给撵出去,便见濯缨出现在了门口。 她看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跪坐在自己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肩,然后柔声问道: “将军可是困倦了,濯缨服侍将军休息?” 李林甫手底下的人,哪个没去过平康坊,哪个没听说过濯缨之名? 而吉温就算不知道濯缨是谁,那也能看得出萧将军与这俊俏的小郎君之间,暧昧丛生。 所以没用萧江沅说什么,萧炅和吉温就双双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在萧吉二人离开之后,濯缨也没有收手,继续为萧江沅捏着有些僵硬的肩膀。 濯缨的手指纤长,力度刚刚好,萧江沅一边放松地享受,一边转眸静静地盯着他,忽听他道: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见?”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反感,也不想欠别人的。” “既然不开心,为何要做?”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萧江沅轻笑道,“是他们有求于我,可不是我求着他们办事。” “濯缨说的不仅仅是他们。” “世间终究只有一个李白,我不是他,也做不到。为臣也好,为官也罢,本就不是一件只凭开心就能做下去的事,尽管过去这几十年,我一直是快意的。” “……因为将军的心,在圣人那儿?” “你一提圣人,我想起来了。”萧江沅坐直身,脱离了濯缨的手,“我不是说过,家里有客的时候,你不要出来么?你今日这样,他们就都知道,我的宅子里养着一个‘男宠’了。他们知道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圣人便也会知道了。” 濯缨淡淡地收回手,端坐着:“那又如何?” 萧江沅想了想,道:“不对,娶妻也就罢了,宦官养男宠这事听起来就匪夷所思,说出去也不好听,他们不敢多嘴,给我惹这个麻烦。” 见濯缨好一阵子没再说话,萧江沅还真的有些困了:“你不是说要服侍我休息?” 她本是随口一说,像当年则天皇后逗少年的她一般,没有恶意地戏弄着这个表里不一的男子,却不想话刚出口,她便觉身子一沉,竟是濯缨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 李隆基自小喜欢狩猎打马球,身体一直十分强壮,跟他比起来,萧江沅一直显得有些纤长和娇小。濯缨便不同了,许是因为从前青楼里那些恩客们喜欢,他的身体便有些瘦弱,养了这两年也没能健壮一些。可今日一见,萧江沅才发现,他分明只瘦不弱,多少有些力量的。 她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一时困意都消散了些许。她定睛看着濯缨面不改色的脸,良久才发现,他的耳垂红了。 她由着他抱着走出正厅回到卧房,默了默,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喜欢身为男子的她。 濯缨的手臂顿时微颤了一下:“将军是想要赶我出宅么?” 他离萧江沅的卧榻分明只剩几步的距离,却偏偏站着,不再迈进一步。 昔年得知静忠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她便唯恐避之不及,如今若濯缨也是如此,她应该会赶他走。 这一点,他竟然能感知到,这是不是说明,方才的问题,他默认了? 萧江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濯缨淡淡一笑,道: “将军就算赶我,我也不会走的。”濯缨说着将萧江沅安安稳稳地放到卧榻上,盖上被子的同时,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男子,我喜欢将军。” “……什么时候的事?” 喜欢这种事,她不想当真,但她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了她是女子? “青楼那晚。”濯缨坐在卧榻边上,“将军当时曾让我想清楚是否愿意,将军不知,我那晚所言所愿都是真的,经历这两年,意志只愈发坚定。将军既买了我,我就是将军的人。” “你这是在……自荐枕席?” “将军在外,我做不了什么,但将军回到宅子里,我可以让将军……” “阿全不读书了,你也不读了?” “濯缨……不配为读书人。”濯缨的声音沉了沉,“不过书还是要读的,只是我身在贱籍,不得科考,这读书的用途便只剩愉悦自己。而我的用途,可以是愉悦将军,如今只看将军是否愿意。” 见萧江沅久久不语,濯缨垂眸一笑:“将军亦大可好好想想,想清楚了,便答复一声。” 说完,濯缨便起身走出了卧房。 萧江沅只想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睡了过去,当天连晚膳都没用,第二日睡醒,便动身回了兴庆宫。 这一日常朝,李适之提出华山有金矿,若得开采,历年国库便可不愁。萧江沅还没来得及疑惑华山是否有金矿,李隆基已经开口问询李林甫了。 李林甫笑道:“老臣早便听闻了此事,只是华山乃王气所在,事关圣人千秋万代,恐不宜随意开采,故而老臣一直不敢提起。” 李隆基本来十分十分高兴,闻言笑容不由微滞,对李适之道:“日后若有奏事,先与右相商议了再说,不可再如此草率。” 见李适之一脸惊怒,似是有苦说不出,萧江沅在退朝后亲自送行两位宰相。刚出了勤政务本楼,李适之便拂袖而去,李林甫则放慢了脚步,回头见萧江沅果然没走,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他这个消息是从我这里得来的不假,但若不是他急着立功,想要尽早对付我,但凡开口之前想想我为什么不说,他就不会像方才那样被圣人训斥。”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李林甫又道:“左相跟之前的严挺之和卢绚不同,毕竟已经是宰相了,再不是我动动嘴皮子,就能对付得了的。” “可右相并不是只会动嘴,不是么?” “你不会又要拆我的台吧?” “……别太过分,拆你台的可不一定是我。”萧江沅轻叹了一声,“就算你不肯为圣人着想,自己的后路,总该想一想吧?” 盛唐绝唱 【第43章·姊妹弟兄皆列土】② 萧江沅这种不支持又不拦阻的态度,让李林甫颇感意外。他希望她这样是一回事,真看到她这样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虽有些不安,却仍是笑着拱手告别:“先谢过萧将军了。至于我的后路,我心中有数。” 他所谓的心中有数,就是没过多久,便指使着手下弹劾兵部六十多余官员集体受贿! 众人尚不知出头弹劾兵部的御史已经被收入了李林甫麾下,故而此案一出,不仅让御前行走的常参官们纷纷失色,萧江沅始料未及,李隆基更是暴怒不已。 李隆基当即立案,交由京兆尹和御史台联合秘密调查审理。 不久,京兆尹萧炅就交上了六十余卷供词,所有官员对受贿罪行供认不讳,气得李隆基险些把御案掀了。 “是不是严刑逼供了?”李隆基怎么都不敢相信,堂堂六部之一的兵部,竟然尽数受贿。这若是传到百姓的耳朵里,朝廷公信何在,他这个天子又颜面何存? 萧炅郑重地道:“刑不上大夫,臣怎么都不敢对兵部的同僚们用任何严酷刑罚。时至今日,他们皆毫发无损,圣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看。” “那他们如何这么轻易便招供了?”李隆基还是不信,一边给萧江沅使了个眼色,一边又问。 萧江沅立即便派了边令诚去京兆大牢检验。 萧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林甫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适之,叹息道:“许是他们心知,自己的罪行对不住圣人的高官厚禄,事情既已败露,若再无谓挣扎,岂非更加有负皇恩?” 李适之身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一旦兵部官员集体受贿罪名成立,他也逃不开干系。这相位恐怕是保不住了,是否以同罪论处也不一定,最让他忧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兵部空出来之后,李林甫会把哪些人给添置进去。 待边令诚回来,说那些被关押审讯的兵部官员们果然都没有受伤之后,李适之绝望了。他刚要下跪,主动请辞请罪,便听李隆基压着语气道:“左相不必忧心,此事与你无关,我知道,你……姑且留任查看。” 刚悄然松了一口气的萧炅立即又提起精神来。见李林甫始终面色不改,只双眸微微眯了眯,他心下暗叹右相不愧是右相,又有些忧虑,这分明是事情出现了转机。 李适之也没想到李隆基会是这样的态度,忙又问道:“那……兵部……” 李隆基蹙眉的同时闭了闭眼:“拟制,斥责历任兵部侍郎德不配位。众兵部官员一律罚俸一年……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李适之感激涕零,伏拜道:“臣必将肝脑涂地,戴罪立功!” 萧炅本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林甫伸手拦住。他转头一看,之间只见李林甫亦是跪拜道: “圣人用心良苦,庇佑百官,臣代百官感沐圣人隆恩!” 殿内顿时跪了一片,萧江沅则站在李隆基身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却忍不住有点高兴。 这所谓的“毫发无伤”想必是吉温的手笔,这离谱的兵部集体受贿一事,恐也是李林甫的陷害。李林甫想要对付李适之,同时彻底把控兵部,此事虽瞒过了李隆基,还弄了个证据确凿,但李隆基却没有让他得逞。 他或许是想到了这其中的蹊跷,或许是察觉了此事与李林甫之间的关系,亦或许是得利于身为皇帝的直觉与眼光,无论如何,他在为他的国家和权位保持警惕与思考,也顺应做出了相对正确的取舍。 这样的他,如何能说不是他了呢? 他是变了,可本性难移啊。 直到官员们退下,殿内只剩了李隆基、萧江沅和一些侍奉在侧的宦官宫人,他才从方才悬心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他差一点随着怒火走错一步,还好当时,他看到萧江沅摇了摇头,忽地便反应了过来。 此事若追究下去,必然引起朝野及民间哗然,就算李隆基将那些“受贿”的官员们都杀了,消了他与百姓的心头之恨,他与百姓也必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相信朝廷与百官。他一人不论有多少怀疑,都好解决,毕竟李林甫办事利落,最是让他满意,而他也不是不可得过且过,但百姓对朝廷多年累积的信任和崇敬,却不易重新培养。 他稳坐皇位多年,盛世君主,受尽尊崇,后人称他一声“千古一帝”也不夸张,如何能晚节不保,临了还要在史书上给自己添一个“不识忠奸,用人有误”的骂名? 还好他还有她。 他抬眸看她,发现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眼中分明有他见过并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一时忍不住想要再度捕捉,她却浅笑依旧,垂下了眼眸。 他听见她轻悠悠地道:“两个月后便是寿王婚期,寿王成婚十日后,便是册封太真娘子的日子,大家可想好了太真娘子的封号?” 这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愈发坚定他始终不觉得,她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和决定。 他曾盼着她会后悔,却看到了她甘之如饴。他咽不下这口气,却终究也狠不下这颗心。 也罢,既然那都已然成为了过去。 李隆基想了想,道:“不如便取消三妃,改回四妃,册立玉环为贵妃,礼同皇后。” “宫里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妃嫔……” “玉环不是与她们相处得不错?” 杨玉环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体质,虽然初入宫时,众人待她还有些尴尬,可没过两个月,便与她打成一片了。特别是年纪大些的妃嫔们,也不知是习惯了后宫寂寞,早早地摸出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是看透了荣宠君心,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们根本就没把杨玉环从前的身份当回事,见她好看又天真,单纯且娇蛮,跟自家幼妹一般,忍不住便偏疼了起来。 不过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好在有天子专宠,多少是个补偿。 这虽然值得庆幸,却并不足以让她们羡慕嫉妒,毕竟这一生太长,福兮祸兮,谁又说得准呢? 李隆基忙的时候,杨玉环会跑到众妃嫔那里,混吃混喝混礼物听故事,会邀请未出嫁的公主们,在龙池的水榭上喝酒吃肉唱歌跳舞,还会拉拢宫人在宫里斗鸡。 李隆基属鸡,自小便喜欢斗鸡,多年来不仅成为了行家,还带动了全国上下的兴趣。 杨玉环受其影响,自觉对此颇有心得,有一次还联合众妃嫔与李隆基进行对决,却没想到李隆基寸土不让,让她和众嫔妃都输得甚惨。 杨玉环生气了,不仅让李隆基把赢到手的彩头给吐了出来,还迫使他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补偿,见者有赏。 李隆基表面上甚是大方,背地里却与萧江沅长吁短叹钱不够用。直到韦坚任多项使职,每年皆能为大唐税收增加数百万,又开了广运潭,他才终于松快起来。 众嫔妃可不管李隆基的难处,自那以后更喜欢与杨玉环一起玩了。 所以这一日萧江沅提起的时候,李隆基才觉得诧异。 “臣的意思是,太真娘子为众妃之首、后宫之主,并无不妥,妃嫔们也绝不会有任何不满。只是她们在宫中已久,臣以为大家可以借着此番大喜,在册封贵妃之前,对她们予以晋封,如此内廷同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隆基点点头:“那此事便由你与礼部着手去办吧。” 天宝四载,七月二十六日,寿王纳妃韦氏。 八月初六,李隆基六十岁生辰刚过,杨玉环便于肃章门正式受封为贵妃。 贵妃当立,其家族也要推恩封赏。贵妃生父杨玄琰追赠太尉、齐国公,其母追封为凉国夫人;其叔父杨玄擢升为光禄卿,其堂兄杨任鸿胪卿,堂兄杨任侍御史,并尚贞顺皇后之女太华公主;其三个姐姐,大姐封为韩国夫人,三姐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封为秦国夫人。 其养父杨玄并不在推恩之列,因为从前的寿王妃是“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长女”,而如今的杨贵妃乃是杨玄琰的幺女。此法虽然欲盖弥彰,但却不可或缺。 自此以后,杨氏一族骤然崛起,成为了自开元以来最为豪贵雄盛的家族,没有之一。其煊赫之程度,众氏族望尘莫及。韩、虢、秦三位国夫人及杨、杨等五家,每有请求,不用李隆基吩咐,便有各府衙县衙应承逢迎,堪称门庭若市。其宅第豪华宏壮,皆是由李隆基授意,比照着宫廷的制度僭越而建,如若建好之后,杨家不够满意,便立时推倒重建,一时土木之工竟不舍昼夜。就连其车马仆御,其光鲜都能照耀京邑,见者无不羡慕夸耀。 杨家人亦开始名正言顺地出入宫廷,侍宴伴驾。众人以为杨贵妃之美貌已是难得一见,却不想见识到了其他杨家人之后,才发现弘农杨氏不仅门第好,其子弟娘子的模样也都世间少有,仿佛这人间的钟灵毓秀都落入了他们家。 杨贵妃一人得宠,满门富贵,民间因此还传唱起了民谣:“男不封侯女作妃,君今看女作门楣。” 与此同时,朝堂的气氛也看似和美了许多。 【第44章·可怜光彩生门户】① 兵部一事大事化小之后,李林甫竟然就那么放过了李适之,再没出手,还把与李适之交好的表妹夫韦坚擢升为刑部尚书。只是他也解除了韦坚所有使职,再不让韦坚插手国家财政与税收一事。 韦坚为此对李林甫甚是不满,但因其位高权重,又是姻亲,便不好表面上说什么,只好背地里抱怨。 他将满腹抱怨倾诉的对象,便是太子和边将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天宝四载曾于边境大破吐蕃,有赫赫军功在身。李隆基越年老,对军功便越是推崇,更有扶持边将与宰相互为平衡的想法,大喜之余便命皇甫惟明于天宝五载正月回朝献捷。 皇甫惟明为人耿直,早在太子是忠王的时候便是其部下且与之相交,又是韦坚故旧,对李林甫也早有不满。他只恨自己常在边关,不能为国除去这个奸相,便一见到李隆基,就要说李林甫的不是,当着李林甫的面也不放过。 李隆基还不想罢免这个让他省心顺意的宰相,便从不应承,也不拦着他说,还时不时地与萧江沅和李林甫眼神交流。一看到李林甫不得不微笑以对的一张老脸,他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当皇甫惟明说得过分时,萧江沅就会清清嗓子。 皇甫惟明对萧江沅既尊敬也关心:“萧将军莫不是受了风寒?” 萧江沅:“……” 李隆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皇甫惟明:“???” 李林甫淡淡地扫了皇甫惟明一眼,便看向了萧江沅你看我被骂得这么惨,忍心让我不出手么? 萧江沅却没有看李林甫,而是在垂眸思忖。两镇节度使掌握了整个大唐边境五分之一的兵力,如今大唐士兵又正在从府兵制向募兵制过度,对将领的依附越来越强,节度使的权力也越来越大,而皇甫惟明此人又早年便与太子交好…… 她不知道太子与皇甫惟明之间是深厚还是君子之交,故而也迟迟无法断定,他们的这种关系,对李隆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韦坚已经失了实权,倘若李林甫想再对付皇甫惟明,似乎并无不可,只是李林甫一出手,便容易下手太狠,萧江沅却不想置皇甫惟明于死地。毕竟皇甫惟明是个良将,萧江沅也只是想削弱他的些许兵权,分离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以保障李隆基的权位与安全。 她正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理此事,事态的发展却急转直下,由不得她。 上元节刚过,御史中丞杨慎矜便上书弹劾韦坚、皇甫惟明于上元夜聚首于景龙观中,字字斥责韦坚身为外戚,不应与边将过从甚密。 这道奏疏事关重大,萧江沅不能不上呈给李隆基。见李隆基看完隐怒不发,她便主动请求调查,却不想调查的结果很不乐观上元夜,韦坚不仅真的与皇甫惟明相聚于景龙观,在那之前还与出游的太子会面,交谈了片刻。 在李隆基和太子之间,萧江沅自然是选择李隆基的,便没有任何隐瞒。 李隆基立即召唤常参官们商讨此事:“一个是尚无登基希望的中年太子,一个是外戚与能臣,再加上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 听李隆基声音越来越沉,李林甫立即跪道:“启禀圣人,老臣有罪!民间早有传言,说皇甫将军此番回京,便是企图拥立太子。可皇甫将军曾中伤于老臣,老臣深恐将此事道出,有公报私仇之嫌,便一直隐忍不说。却不想老臣为了自己的名声,竟险些酿成大错!还望圣人降罪!” 尽管韦坚和皇甫惟明真的在景龙观交谈过,韦坚在那之前也确实见过太子,也不代表他们三人真有图谋不轨的想法和作为。但李隆基自己就是靠政变登上了皇位,这个阵容他再熟悉不过。他宁可多想也不要放过,便当即下令将韦坚和皇甫惟明双双下狱,交由御史台审理。 “至于东宫……”李隆基遍观殿内众臣,最终看向了身边最近的萧江沅,“还是将军替我去问问吧。” 萧江沅已经数年没有来过东宫了,这里的殿宇景致一切如旧,和当初废太子李瑛居住时没什么不同。 对于萧江沅突然的亲自到访,太子看似平静,有些游移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警惕。 太子隐忍,这一点在他小的时候,萧江沅就看在眼里。昔年他是皇后养子时,就不曾有任何骄傲放纵,如今成了太子,只愈发谦逊卑恭,李隆基对此感到舒适而安心,萧江沅却不然。她总觉得,人至卑而知荣辱,最易心有不甘,至谦则往往有所图,就像她本人一样。 不同的是,她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太子则多了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毕竟有李隆基这样严苛而敏感的父亲,他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路可走。 得知了萧江沅此行的目的,太子才慌了起来:“是何人如此诛心陷害于我?!阿翁,你看着我长大,当是最了解我的。那晚……那晚我确实与舅兄见过一面,不过是街上偶遇,拙荆总抱怨舅兄以身为外戚之故,少入东宫见她,我便只是与舅兄寒暄了这几句罢了,再无他言!至于舅兄之后去了景龙观,还见了皇甫将军,此事若无阿翁,今日我尚不能知!君父健在,我怎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想,又哪来的胆量?便是说得难听直白些,我已为太子,何必多此一举?!” 见萧江沅淡淡地站着,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言谈而有所动摇,太子愈发急道:“阿翁,父亲不信我也就罢了,他是皇帝,理应如此,我身为儿臣,不敢不忠不孝,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可是阿翁,就连你也不相信我么?” 萧江沅身为天子近宦,有时候是不能有自己的态度的,所以面对太子看似委屈的质问,她只能付之无奈一笑。她知道自己的不予置否并不能满足太子,故而紧接着便似不经意地道:“听闻殿下这里有一位名为‘李辅国’的宦官?” 进入东宫以来,她一直没有看到静忠的身影。她曾以为太子是为了某种原因,故意在她乃至李隆基眼底藏匿静忠,眼下便更确定了这种猜测。那原因或许与李隆基有关,或许也正是太子提拔静忠,甚至赐名的那一个。无论怎样,这都说明太子并无表面上那般,对李隆基恭谨顺从。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每个子女都可能与父母产生各式各样的分歧,李隆基不喜欢的静忠,没准就真投了太子的眼缘。只是天家父子终究与臣民不同,天子和太子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 太子若只是有自己的一点小主意,这自然没什么,但主意若大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如今点明李辅国的存在,一则是想让太子知道,他的动作不论大小,李隆基都知道,只是念在父子之情,懒得放大处理,即便此番出了这样的大事,李隆基也给了他机会;二则,她也想看看李辅国对于太子来说,究竟算什么。 却见太子只是微愣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派人把李辅国唤到人前,笑道:“便是他了。阿翁可觉得眼熟?正是昔日的静忠,听闻他是阿翁的徒弟,想必能力超群,虽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但人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亦不敢委屈了阿翁这唯一的弟子。” 李辅国比静忠多了一些沉稳与阴郁,身量也结实了许多。他虽是一身通贵的绯袍,看起来却要比那些青衣宦官更要恭敬。他始终没有抬眼,面色也是淡淡,竟仿佛从未认识过萧江沅。 对于太子近乎抛弃的举动,他也没有任何恐慌和怨愤。 萧江沅却对这个反应很满意:“李内侍早已出师,不是老奴能教得了的了,既已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生杀予夺皆由殿下。殿下想用谁都可以,谁叫殿下是大唐的太子、圣人的亲子呢?圣人纵然不喜李内侍,也会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放他一马的,请殿下放心。” 太子如何真能放心:“那……景龙观一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老奴只有一句话,太子是国本,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儿子。”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阿翁。”太子郑重拱手,“还请阿翁转告父亲,儿自知瓜田李下,不敢乞求父亲的信任和原谅,愿意自行软禁,不与外人通一言一语,直至真相水落石出,以证清白!” 以退为进,壮士断腕。这既是变相放弃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了李隆基手里。虽然冒险,却是最能触动李隆基的反应。 见太子如此敏锐机警又毅然决然,萧江沅浅笑回礼,就此告辞。 太子特意派了李辅国来送她一程,她没有拒绝,只是一路上都沉默,还是临到宫门的时候,才听李辅国低低开口道: “师父……” 这个称呼,也许久没有听到了。 【第44章·可怜光彩生门户】② “李内侍唤错人了。” 李辅国却是一笑:“看来师父是见过吕全了,他如今可还好?在那种地方,只要听话,至少吃穿是不愁的……” “李内侍困于东宫久了,连消息都闭塞了——早在五年前,我就将他接出来了。” 李辅国有些意外:“师父……竟然会去青/楼那种地方?徒儿还以为……” 他本是知会了青/楼,要将吕全捧成头牌,然后借其他达官贵人的手,让萧江沅见到吕全。到了那时,面对那样的吕全,想必萧江沅会厌恶他,甚至恨他,而不是像当初抛弃他时,绝情得仿佛从不认识他。 他却不知为何,不仅不愿时常盯着吕全那边的情况,更不想听到相关的风声和结果,最后干脆放开手,任其发展了。 若是五年前,萧江沅就见到了吕全,只能说明她亲自去了青/楼,还点了小倌陪伴,却不知怎的,点到了尚无经验的吕全。 她抛弃了李隆基,却去青/楼寻小倌,这固然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也让他更加郁结于心。 他曾与她那般亲密,她宁愿去选择那些肮脏的陌生人,也不愿在退而求其次的时候,多看他几眼。 她究竟知不知道,他让吕全记得他的新名字,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吕全遇到她时,说给她听。 便见萧江沅分明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却没有丝毫的触动:“无论如何,李内侍没有任阿全成为宦官,我替九泉之下的云娘谢谢你。告辞。” 自萧江沅口中得知了太子的反应,李隆基默然良久,才道:“他该如此。” 此时群臣都已退下,见李隆基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而松了口气,反倒更不愉快,萧江沅问道:“太子懂事得体,大家不觉得宽慰么?” “若只是懂事得体也就罢了,连分寸都拿捏得当,这可不容易啊。”李隆基冷哼道,“他比我想得要更聪明……这个太子,我是不是又选错了?” “太子毕竟是国本,也不能太愚笨了。”萧江沅没有说出口的是,太子这聪明并非天生,实乃后天多年磨砺而来。入主东宫之后,他若想要在李隆基和李林甫的夹击之中安然存活,除了依赖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那倒也是……”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若他太聪明了,即便顺了我的心,我也高兴不起来——是不是很矛盾?太子以后要治理大唐天下,愚笨不得,最好平庸都不可。他若聪慧出色,是大唐之福,也是我最该宽慰的,可我做不到……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心知我积威已久而四方不敢妄动,我也还是做不到。 “当年的血雨腥风始终刻在我脑子里,那些敌手的身影也时常入梦,挥之不去,我要如何才能安下心来,彻底忘怀?我永远都忘不了,我这条命、这个皇位,得来得太不容易了。” “臣明白。”萧江沅怎么会不明白呢?那段艰难的路,正是她陪伴着一步步走来,“大家珍惜这皇位胜于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当然,也包括她的命。 他纠结,他矛盾,但道理他都懂。他明知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可还是控制不住。那种不安和恐惧,虽已随着盛世愈盛而藏得愈深,但从未消弭过,只需一个引子,就能重新燃烧成烈火。 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君主,再不会仅仅因此就行废立之事。 而其中另有一个原因,是萧江沅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的——相较于国/家,个人的意志与得失,有时并不重要。 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这一位太子,他是选对了的。 也罢,再如何聪慧的太子,如今不也听话懂事、恭谨怯懦?他若能一直如此,李隆基也懒得再操劳一次国本的心。 见萧江沅目光虔诚,李隆基不觉恍惚,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如今……也只有你能明白了……” 毕竟当年一起携手并肩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尚在,大家若是感念过去,不如召他入宫,把酒言欢?” “这么多年,他一直安安分分地领兵,守在我身边,昔年葛福顺与王毛仲结亲之时都不掺和,是个踏实的。若说整个朝堂之中,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全心全意信任谁,便只有他了。”李隆基却不愿找他喝酒,“只是他一向沉闷寡言,喝了酒也一样,罢了,回南薰殿。” 自从杨玉环成了贵妃,李隆基便与她一同搬回了南薰殿。 这一日韩、虢、秦三位国夫人都入了宫,南薰殿热闹得紧。 与之相比,东宫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太子此时已经褪去了不久前的怯懦与慌乱,神情平静,也有了几分太子的威仪。他令身边只留了李辅国一人:“你以为如何?” “奴婢以为不论圣人也好,萧将军也罢,都是站在太子这边的。”李辅国恭敬地叉手垂首,语气平淡无波。 “哦?”太子颇觉好笑。 “早在开元八年的时候,这样的事便发生过。当时惠文太子还在世,其好友驸马裴虚己入岐王宅时,曾携带谶讳之书,圣人的处置是将其流放,并令霍国公主与其和离,对惠文太子却从未追究。后来的惠宣太子也是如此,那时圣人生病,惠宣太子妃的兄长,也就是如今太子妃和牢里韦尚书的兄长韦宾,曾打听圣人的病状,妄议吉凶,圣人也只是把韦宾杖毙,对惠宣太子夫妇一如既往。正如萧将军所言,殿下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儿子,圣人待兄弟尚能如此,待殿下应该也……” “你师父说的话,你倒仍然十分赞同。” 李辅国慌忙跪下:“奴婢既已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所想所言皆是为了殿下,不敢有任何私心!” 太子只笑了笑:“若是别人或许如此,若是父亲……儿子与儿子尚有不同,儿子与手足又如何能一样呢?右相向来好手段,我这舅兄与好友怕是要断送在这儿了。” “殿下的意思是,御史中丞杨慎矜是右相的人?” “何止是他?听闻御史台近日来了个新人,之前做万年县尉时,曾协助京兆尹审问过六十余位兵部官员,叫什么来着?” “……吉温。” 太子点点头:“再加上右相女婿的外甥,姓罗的那个,只怕日后刑狱也都是右相的天下了。右相最是知道如何利用律法,所以向来遵纪守法,立于不败之地。不论处于公心还是私利,他总是执法严苛,这也是他最得民心的地方,虽然可笑,但不得不承认,我比他终究是差远了。” 太子的双眸平静如井水,语气也甚是轻柔,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李辅国却觉出了几分透骨的恨意。 这恨意,却不像是针对李林甫。 李辅国不惊不惧,反而觉得正合他意,便听太子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不等李辅国回答,太子笑道,“因为你相貌丑陋,阴损卑鄙藏得深?不,因为父亲不喜欢你,甚至厌憎你,所以我才喜欢你。” “……奴婢谢殿下厚爱。” “谢我?我今日这样待你,你不怪我?” “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奴婢心甘情愿。” 李辅国是真的不怪太子,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太子对自己的态度,也清楚当下自己的价值。他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仰人鼻息的宦官,蝼蚁一般,怎能与太子比金贵? 师父终究是师父,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便能离间他和太子之间看似亲密的薄弱关系,让他们清晰地认知到,对方对彼此的意义不过如此。但没关系,他从未打算与自己的主君有什么真感情,不过是他向上爬的垫脚石罢了。 太子颔首,意味深长地道:“你若真能这样待我,我必不会辜负你。阿翁又如何?你将来可以比她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就在李林甫打算率领杨慎矜、吉温和罗希奭,对韦坚和皇甫惟明下狠手审问之时,李隆基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直接下令,将韦坚贬为括苍太守,皇甫惟明贬为播川太守。待皇甫惟明抵达了黔中,李隆基又追加了一道赐死的制书。 至于太子,李隆基提都没提。 李林甫虽然没有达到所有的目的,却有了一个意外惊喜——李适之见太子都无力反抗,心知自己斗不过李林甫,便主动请辞了左相之位,退出了权力的漩涡。 李林甫当然不会因此便觉得满意,便派人去暗中鼓动韦坚的两个弟弟上奏喊冤,还告诉他们说:纵有太子妃,太子不也始终置身事外?这说明除非他们攀扯上太子,让太子有了切肤之痛,太子为了自救,才会同时救他们的兄长。 韦氏兄弟觉得十分有理,便真的这样去做了,果然惹得李隆基大怒。 李隆基先是将韦坚贬为江夏别驾,韦氏兄弟则流放岭南,犹嫌不够,不久又把韦坚流放到临封,后赐死。 李林甫适时地提出:“韦氏兄弟敢于上奏鸣冤,必是因为其在朝中势力不小,其中不乏有李适之这样的朋党,还望圣人除恶务尽。” 至于他们的势力从何处来?自然是东宫。 李隆基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韦氏兄弟气得头痛,干脆一鼓作气,把李适之和那些与韦坚、李适之及皇甫惟明交好的朝臣,一并贬谪流放。 面对这样大的动静,羽翼折损大半的太子不敢再缩在东宫,当即上奏李隆基,声称自己不敢以亲废法,已与太子妃韦氏和离。 盛唐绝唱 【第45章·六宫粉黛无颜色】① 直到太子表态,李隆基的怒火才算真的平息。此时距离上元夜事发,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 朝堂乃至东宫都暂时恢复了安宁,一则李隆基曾严令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二则即便没有萧江沅的劝阻,李林甫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 “堂堂一国太子,被右相逼得骤然失势,亲信几乎散尽,连太子妃都抛弃了,真是闻所未闻。” 光福坊姜宅墙外的街面上,萧江沅与李林甫在拐角处站着,看着十数个奴仆往宅子里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听萧江沅虽无讽刺之意,却显然意有所指,李林甫扯了扯唇角,笑道:“你放心,圣人都开口了,我不会穷追猛打的,若因此而失了圣人的欢心,岂非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从前萧江沅干预得紧,李林甫觉得忌惮又棘手,可如今萧江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李林甫又颇不爽快。他又怎会不知,自己此次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给李隆基做了嫁衣裳?而只要帮到了李隆基,那便是如了萧江沅的愿。 看着萧江沅闲适得点点头,仿佛清风拂柳,李林甫撇嘴道:“再者,太子怎的便是被我逼得了?难道是我让韦坚和皇甫惟明在上元夜相聚景龙观的?是我让太子不老老实实在东宫里待着,跑出去偶遇韦坚的?旨意都是圣人下的,难不成我那般神通广大,还能控制得了圣人所思所想?”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林甫:“这些话,右相可与那表妹说过?” 李林甫:“……” “只怕说了,姜娘子也不会信,不然你也不让我出面,接姜娘子回宅。”萧江沅浅浅一笑,“既已让我出面,右相为何还要亲自来一趟?” “故地重游。” “若真是想故地重游,右相为何不进去,竟躲在此处偷看?”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从未对我这表妹动过情,也绝非无颜面对她。于我而言,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么?没有。自从舅父死后,若没有我,他姜家能有今日?我没什么欠了她的,接她回来,也不过是看在已故舅父的面子上罢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李林甫忽然笑了起来,“上次来时,还是表妹出嫁,我就在那门口,拦过彼时是新郎的韦坚。这么些年,那里竟然没什么变化……” 最后一个箱笼已经搬进了宅院,事情业已办完,萧江沅转身便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右相是回宅,还是去我那里坐坐?” “你不是不肯再让吉七和萧伏猎登门了么,还能容得了我?”李林甫虽这么问,却还是不由分说地入了马车,不给萧江沅拒绝的机会。刚一进去,他便微怔。 这马车外头看来不过尔尔,里头却是别有洞天,显然是有人专门拾掇过。不懂的人即便入了眼,恐也还觉得过分低调,配不上萧江沅的身份,实则一木一锦绣皆价值不菲,尽是润物细无声的舒适与精致,这还不是重点——这车里除了萧江沅,竟还坐着……濯缨? 见李林甫的目光落到了濯缨的身上,萧江沅道:“他怕被人认出,总不肯出宅,我若出宅,又总是回兴庆宫,今日难得是去别处,他便执意跟着了。” 李林甫本来没想那么多,既然濯缨已经入了萧江沅的宅邸,他便默认了濯缨的男宠身份,反正只要圣人不知道就可以了。随车侍奉算什么,他俩就算在车里……他看见了,也只会默默帮他们拉上车帘,再用他宰相开路及护卫的仪仗,帮他们清清场。 可今日一听萧江沅这语气,他们二人……莫不是根本就还没进行到那一步? 李林甫分明该松口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却忍不住叹息:“你这是何必呢?” 濯缨正在为李林甫倒茶,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萧江沅反问道:“右相是指什么?” 李林甫的眸波往濯缨身上一漾:“昔日的太真娘子,如今已为贵妃。这一新的身份给了贵妃新的人生,也同时给了圣人,自然……也有我们的份。” 李林甫这反应让萧江沅颇感意外:“右相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李林甫端起茶盏,一边饮一边看着濯缨垂眸恭谨的模样,话却是对萧江沅说的,“还是说你在应该释然的时候,反而失落后悔了?” “右相今日话真多。”萧江沅悠然一笑,“一直都是我求仁得仁,就算自作自受,我也从没后悔过。” 人有理智,也有感情,理智可以控制,感情却由不得自己。她可以坦然接受,却不代表她会为之所左右。 “当真?那萧将军能不能把濯缨让给我?” 李林甫的话题转得极快,萧江沅却还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百转。在濯缨身子僵硬的同时,她淡淡开口,却仿佛掷地有声:“不行。” 萧江沅向来温和脾气好,这名声却不是只看表面而得来。她行事周到,总能顾及到所有人的感受,即便是拒绝,也多是和风细雨的,鲜少这样直截了当。 李林甫没有生气,反倒轻笑了起来。直到抵达了萧江沅的宅邸,一路上再无话。 萧江沅刚下了马车,便见边令诚一脸焦急地在宅门口踱着步。她心下一凛,眉宇间也流露出几分肃然:“宫里出了什么事,怎的要你亲自出宫来找我?” 边令诚见到了萧江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把萧江沅拉到了一边,耳语道:“不得了了,圣人与贵妃吵起来了!” “……他们不是经常吵架?” 大到争执,小到嗔怪,数不胜数,而且吵得越多,感情就越好,萧江沅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次不一样,圣人把贵妃送还私邸了!” 这确实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只怕谁都没想到。边令诚能急着寻她,想必李隆基也已失了常态,他们哄劝不住了。 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萧江沅心怀疑虑,当即不再耽搁,辞别了李林甫之后,便骑上了濯缨及时备的马,扬鞭而去。 “你这样单薄,难怪她不喜欢你。”离去之前,李林甫意味深长地扫了濯缨一眼,走近几步,低声笑道,“她喜欢的是圣人那样的,即便年老,也雄姿勃发如壮年,强势有力,不输于人。” 李林甫以为濯缨会羞愤,却不想他不仅没有,还沉思了一下,才拱手道: “濯缨谢右相指点。” 不是吧?这人……该不会是对萧江沅动了真心? 李林甫意外地盯了濯缨一会儿,摇着头离开了。 萧江沅的事,他若有时间,还愿意管上一管,这个人的事就与他无关了。 真是可怜,有人珠玉在前,萧江沅此生都不会变心了。这个年轻人啊,好自为之吧。 萧江沅入了兴庆宫后,便直奔李隆基所在的南薰殿,一路上听边令诚把事情的因果细致地讲了一遍。 什么李隆基把杨玉环送回了私邸?分明是为了天子的面子故意这么说的——杨玉环是自己跑回去的。 起因往小了说,是“吃醋”,往大了说,便是“不忠”。 怪只怪李隆基多年来太过注重享乐,曾令花鸟使每隔三年便要从民间择选美貌少女送入宫廷,以充实后宫。花鸟使一直没接到李隆基禁止的命令,这一年就按照惯例,又往宫里送了一批。 之前这些事都是萧江沅管着,自然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从去年开始,宫里有了贵妃这个后宫之主,许多事便要由杨玉环来拿主意了,这一批少女便最先送到了杨玉环这里。 得知了花鸟使一职的定义和这批少女的真实身份,杨玉环气坏了。 若是几年前,她刚刚来到李隆基身边的时候,她或许还能忍,毕竟那时她以为李隆基对她不过是帝王宠幸,长久不了。可谁知相处下来,她发现李隆基待自己竟然是真心的,便把李隆基当成真正的夫君来看待了。 宫里从前便存在的妃嫔们,她与她们相处得那么好,尚且不愿意分享李隆基,更何况这些新来的?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李隆基有了她,竟然还要持续不断地招揽美人,这是什么意思?他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放纵浪荡,他的真心又价值几何,他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 昔年做道姑时,她还是他的“娘子”,如今成了名正言顺的贵妃,怎的反倒觉得委屈了呢? 这些女孩终究是无辜的,杨玉环便命人把她们暂且安顿好,然后派人把李隆基请了过来。 李隆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了,可他的这个理由,杨玉环根本不买账。他本就认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理所应当,即便有了这些美人,也不代表他一定要去宠幸。他虽然觉得杨玉环有些小题大做,可还是数度放下天子的尊严去哄,却始终无济于事。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我错了。我答应你不去碰那些女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如何?” “此事我早便忘了,这一批女子也不是我特意命花鸟使选入宫的,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不会再有下次了,你就别恼我了。” 杨玉环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越来越气。既然李隆基根本就没明白她,那她就直说好了:“对三郎来说,这或许再正常不过,但我无法接受。” 盛唐绝唱 【第45章·六宫粉黛无颜色】② 平日里再如何争吵,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杨玉环还从未这样忤逆过李隆基。见杨玉环蹙着眉心,向来一派天真的脸上竟是难得的严肃,颇有不肯罢休的架势,李隆基一时气闷,不觉间语气不耐了起来:“我就从没见过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杨玉环不理解,别人如何跟李隆基有什么关系,别人是别人,他是他,而日日与他相对的她也并非别的女人。她分明在和他探讨他们之间的事,怎的就牵扯上别人了? 李隆基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就是在推卸责任,还没把她的诉求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那她也不妨有样学样:“那可真是巧了,至少在我之前成了亲的五年里,十八郎就是这样的男子!” 李隆基正坐下来,打算喝杯茶冷静冷静,闻言立即将手边的矮案掀翻了出去。矮案上的茶盘杯盏尽数落了地,声音凄厉,残骸弹起四散出去,还有一块迸射到了杨玉环的脚边。 李隆基何曾对杨玉环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与她在一起时,脸色又何尝这般黑过? 杨玉环的脾气也上来了:“三郎不爱听?我偏要说!我从小就觉得有问题,为什么男子可以同时一妻多妾,很多女子却只能有一个丈夫?就算一些女子有了多个丈夫,也大都是在和离或丧偶之后,才能寻下一任,这还是嫡妻,除了你们家之外,妾室就是奴婢,连和离都做不到,根本没得选择。 “若有女子同时拥有丈夫和情人,她们便总会被人称为道德败坏、水性杨花之辈,任凭她们容貌再好、才华再盛、地位再高,世人表面尊敬,扭过头便能是一口唾沫,可怎么就没人骂一妻多妾的男子呢?****这样的词,若是落在了男子的头上,怎的就变成沾沾自喜的夸耀了呢?”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在问三郎,你们男子要求妻妾对自己一心一意,甚至全心全意,却从不要求自己有多专一,这是什么道理?” 杨玉环向来伶牙俐齿,李隆基往日便鲜少说得过,此时也气势稍逊,但他不允许自己弱下去,便硬着头皮道:“那……难道妻妾对丈夫忠贞是不对、不应该的么?” “自然并非不对,只是也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该。在我看来,忠贞最起码是相互的,不能是男子一直在享受,而女子始终在付出。” “照你这么说,若是夫君纳妾,妻子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情人?” “十八郎当初要是纳妾了,我真的敢!” “你别跟我提他!” 杨玉环轻哼了一声,道:“我最不理解的是,凭什么男子可以吃醋发脾气,女子却不能妒悍不逊?凭什么男子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坐享女子的情爱与忠贞,却不用付出同等份量的一切?为什么男子不能对女子一心一意,是做不到么?既然这事这么难,你们自己都做不到,怎的便觉得女子能做到呢?”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明明是三郎强词夺理,怎的是我无理取闹?” 杨玉环算是看明白了,男子的这种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世世代代都不曾有切肤之痛,便刻意忽略了。 若真有谁能想到,那便是不为世间所容的异类,毕竟人太容易习惯,也太懒了。 她是无所谓的,反正在某种意义上,她早就是个“异类”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倒能理解李隆基几分。她也想跟他好好过下去,便试着静下心来跟他好好谈:“三郎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的确如此。 昔年面对萧江沅的时候,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主要在别处,虽然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但李隆基只把那当成了萧江沅用来拒绝的借口,根本不曾深想。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做到此后不再纳其他的新人,专心对待,如今面对杨玉环,他也是这样想并这样做的。 此番他分明还没做什么,新人入宫也是他一时忘性造成的疏漏,并不是他故意为之,怎的他平日里知情知趣的玉环,竟非要这样不依不饶? 还……还总提她的前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一直认为他远不如她的前夫?难不成她在与他相守的同时,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已经与她再无可能的男子?他哪里不如他了,就算别的都不说,只论对她的情意,他也绝不比他少! 李隆基越想越生气:“我……我为什么要想?!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乃至天子的权利,我为什么不能享受,我为什么非要专心只对一个人?” 见杨玉环一脸的不敢置信,还咬着嘴唇红了眼圈,李隆基心下一慌,当即站了起来。他走到杨玉环面前,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却被她挥手打开。 杨玉环后退了几步,胡乱地用袖子沾了沾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如果你待我不过如是,那也没什么意思。” “……你想做什么?” “三郎从前如何,与我无关,但与我在一起之后,如若还同从前一样雨露均沾……恕妾接受不了,还请圣人废妾出宫!”说完杨玉环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你放肆!” “妾差点忘了,妾的丈夫是至尊至贵的天子,与后妃本就有君臣之别,做不到寻常丈夫那般,和离便可放过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算是侵犯了君王的威仪,罪属大不敬,对吧?既然如此,便请圣人给妾一个痛快,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尚能废弃,一个从儿子手里夺来的妾,死了也便死了!” 殿内霎时一静,半晌才响起李隆基极低的声音:“……你出去。” 杨玉环却是一笑:“妾叩谢圣人隆恩,这便出宫,再不会惹圣人厌烦了。” 南薰殿外,听边令诚把所见所闻讲完,萧江沅按了按眉心:“然后,贵妃就径直出了宫?” “正是。侍奉贵妃的宫人宦官不敢不跟上去,下官才能得到消息贵妃是去了鸿胪卿的宅邸。” 鸿胪卿便是杨玉环的大堂兄杨。 “圣人在殿里可有人侍奉?” “之前有,现在怕是没有了……圣人瞧见谁都嫌烦,在下官去寻将军之前,已经撵出不少人了,还有几个小宦官是挂了彩出来的,说是圣人摔东西误伤的……” 李隆基的脾气不太好,萧江沅是知道的,可她还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她都如此,更别说其他的宫人宦官了,难怪灵巧如边令诚也无计可施。 问题是这一次,萧江沅心里也没底,毕竟这样的李隆基实在是太反常了。 可此时除了她,大抵也没人敢进南薰殿了。 她静默地走进,直奔李隆基所在的内室。刚到门口,她便可见,殿内果然是被清空了的,别说人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也被砸了满地都是。 李隆基就坐在平日里放置着文房四宝的长案上,垂着双手双腿,安安静静地沉着脸,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拿起手边仅剩的笔洗,刚要往出一掷,就看到了萧江沅小心翼翼绕开地上的物件,一步步走来的身影。他忽然便砸不下去,无力地将笔洗甩到了一边。 萧江沅看到了李隆基的动作,一时走神,脚步便是一歪,当即便要跌倒在一片碎瓷之上,却忽觉手臂一紧,是李隆基奔到了她身边,拉了她一把。 “多谢大家。” 待萧江沅站稳,李隆基才收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说大家将贵妃送还了娘家?” 李隆基先是微怔了一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你不是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才进来的?是我送的,还是她自己走的,你不知道?” “臣是知道,但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外头的人看来,贵妃就是被大家厌弃了,才被送回去的。”萧江沅说着不由轻叹,“也不知贵妃突然回到了娘家,会不会因为失宠而被怠慢……” “他们敢?!” “就算外头的人不敢,贵妃也难免会不习惯,她毕竟在宫里生活了多年,又一直是皇后的待遇,一朝回到了臣子家,怕是会衣食住行处处受限……”见李隆基的神情有所松动,萧江沅请李隆基到圈椅上坐好,她则跪坐在旁边尚未被殃及的空地上,刚要说什么,便见李隆基甩给了她一个蒲团。 她怔了怔,浅笑着将蒲团置于膝下,继续道:“贵妃未被废位,便还是大家的贵妃,就算大家不喜欢她了……” “谁说我不……你接着说。” “臣的意思是,贵妃有贵妃的体面,这也是大家的体面,总不好叫外头的人看轻了去。臣愿亲自去杨宅送些贵妃用惯了的物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李隆基不予置否,抬眼看了看窗外:“这个时辰……该用膳了吧?” “正是。大家要传膳么?” “……将我的膳食分出一半来,也给贵妃送过去,免得外头的人以为我堂堂一国之君,气量小得惊人,竟还苛待妃嫔……” “是,臣马上去办,但在此之前……臣能否派人把这殿里收拾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再把花鸟使给我叫过来!” 【第46章·三千宠爱在一身】① 在萧江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南薰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花鸟使在众多忙碌交错的宫人宦官的身影之间,瑟瑟发抖地跪着。他已经听说了圣人和贵妃的事,虽说这事其实责任并不在他,主要是得怪圣人自己,但圣人一定不这么认为啊,不然也不会在他刚到的时候,先低声说了一句: “还不都是因为你……” 花鸟使本以为死期将至,却听圣人命他把新入宫的美人分别送到太极宫与大明宫去,让她们做宫人,还叫他以后不必再送,竟再没别的话了。 一定,一定是因为萧将军在圣人身边的缘故。花鸟使感激涕零,一时也不敢想圣人怎么突然转了性,趁着圣人没反悔,赶紧告退便去办了。 花鸟使退下之后,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江沅:“怎么,你还不走?你可看见了,我没杀他。” 萧江沅笑道:“大家圣明。”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李隆基悠悠一叹,“这事……或许真的错在我呢。她说得对,女人对男人一心一意,男人对女人为什么不行?怎么会不行呢,当心里真有一个人的时候,本就容不下其他人啊。” 他怎会不知,萧江沅一直在旁敲侧击试探他的情绪,帮他找台阶下呢? 就当是对玉环的赔罪,先把物件和吃食送去探探口风吧。 “阿沅……”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忽而扬唇一笑,“多谢你。” 萧江沅刚告退,脚步为之一顿。她不发一言,垂眸一笑便继续离开,腰背挺直,动作行云流水,一如往日一般。 杨玉环刚抵达堂兄杨家的时候,先是一愣:“怎的今日,你们都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消息传得这么快……” 杨宅中,除了向来缩在公主府里潜心修道、不理世事的太华公主之外,杨、杨与三位国夫人等亲眷都在,正厅里还摆满了精美器物和绫罗绸缎,杨玉环目光一扫,才发现在三姐虢国夫人的身边,站了一个姿容甚好的陌生郎君。 想必是她三姐的新情人,想不到此次的这位长得这么好,不说这豪华的屋舍都为之蓬荜生辉,连她这几位容貌上相当优于众人的兄姊都被他比下去了。 杨玉环刚一走神,便被一众兄姊团团围住。虢国夫人和她身边的陌生郎君站在圈外,尚还安静,其他兄姊连同他们的妻子与尚还健在的丈夫或情人,来不及向杨玉环问候行礼,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听说她与李隆基发生了争执,自己跑出来的,他们竟都不信,纷纷断定她惹怒了圣人,是被圣人遣送回来的。 杨玉环被兄姊们吵得头痛,懒得跟他们辩解:“……也罢,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是吧,反正以后兴庆宫我是回不去了,大堂兄,你不会不肯收留我吧?” “小妹说的这是哪里话?” 杨玉环刚觉得心中一暖,便听杨又道:“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只要小妹服个软,兴庆宫定是能回去的,圣人待你可与其他妃嫔万般不同啊!” 其他人也一并附和起来,一时又是热闹不休。见杨玉环不仅心不在焉,还一脸的不耐,杨竟然像儿时一般摆出兄长的姿态,训斥道:“小妹,龙颜大怒何等严重,可不是你一人便能担待的,你怎可无视家族,做出此等任性妄为之事?” 年轻一辈的众杨之中,虽是杨年纪最长,但杨因为尚了太华公主,所以往往他说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这次他又把众杨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吐露出来,其他亲眷见杨玉环只怔愣着,没什么其他的反应,便也放大了胆子,纷纷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 杨玉环本就心中苦闷,本以为回到私邸,多少能轻松一些,却不想亲眷们对她实在是热情。一顶顶不忠不孝、三常五纲、三从四德的帽子扣下来,杨玉环只觉得窒息,眼前本该熟悉的亲人,竟忽然变得比那个陌生的郎君还要陌生。 自小跟在杨玉环身边侍奉的阿霜,见众杨越来越气势汹汹,忍无可忍怒斥道:“你们竟敢对贵妃如此无礼?!”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不服一个家生出来的奴婢也敢插嘴,刚要发落,就被一人拉住胳膊拦下了。她转头一看,竟是三妹虢国夫人不施粉黛却仍风情万种的脸。 与此同时,虢国夫人身边的陌生郎君走到了杨玉环与众杨之间。在军中历练过的身体挺拔而强壮,他虽看似吊儿郎当,礼仪上却仍是带了杨氏祖传的几分优雅。他先是笑着给杨玉环行了一礼,又给阿霜拱了拱手,才道:“小人杨钊,承蒙祖上积德,乃贵妃从祖兄。如今是受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命,前来长安,为诸位贵人献上薄礼。不知阿监如今官居几品,小人可有幸认识一二?” 杨玉环的祖父与杨钊的祖父为亲兄弟,故而杨钊与杨玉环确有亲戚关系,却亲缘已远,出了五服,连正经的堂兄妹都攀扯不上。 若不是看在众杨都是贵妃的兄姊,阿霜才不会忍到现在。见有人出来充当和事佬,她也不想让贵妃为难,便还礼道:“不过正五品宫正,入不了诸位贵人的眼。” 韩国夫人忍不住与虢国夫人相视了一眼,一时有些心有余悸。国夫人虽是一品,可这阿霜毕竟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可不是韩国夫人随随便便能处置得了的,方才虢国夫人若晚了一步,如今闯下大祸的只怕就不仅仅是杨玉环了。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宫正见谅。”杨钊说完,面向杨杨等人,笑道,“听闻贵妃看在亲眷的份上,早已免了所有君臣之礼,但贵妃终究是贵妃,君臣始终有别,几位虽关心则乱,也不好太过失礼。不论发生了什么,贵妃既然来了,总要先安顿下来,这都多长时间了,连杯茶都没有呢。” 杨这才反应过来,忙退后躬身拱手道:“臣等乃是一时心急,失礼之处,还望贵妃见谅。” 见其他人也跟着致歉行礼,皆与方才判若两人,杨玉环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抬眸看了杨钊一眼,点头致礼道:“我要歇息。” 这时虢国夫人走到杨玉环身边,亲密地挎住杨玉环的胳膊,妖娆地一笑:“不理他们,我带你去。” 杨玉环的贵妃仪仗都留在院里,跟着她离去的只有虢国夫人和阿霜。 杨钊的劝阻并没有让杨等人放下心来,杨甚至愈发气愤:“难道我说错了么?贵妃惹怒的不是别人,是圣人啊!贵妃得宠失宠哪里是她一个人的事?事关家族兴衰存亡,贵妃怎可如此不管不顾?” 却见杨钊摸了摸鼻子,道:“小人以为,贵妃可不是那等不管不顾之人啊……” “你知道什么?”杨斥道。 杨却发现了什么,横了弟弟一眼,客气地拉住杨钊的手:“都是一家的兄弟,万不可轻易失和。钊郎若是有什么见解,大可一言,不必管他。” 杨钊轻描淡写地一笑:“小人浅见,贵妃受圣人专宠多年,不说能拿捏住圣人,至少对圣人的性子总该是心中有数的吧。贵妃人虽在宫外,可宫里的圣人没准仍在贵妃掌握之中呢。圣人毕竟是大唐之主,想要处置妃嫔,方法多得是,却还是由着贵妃回了娘家,这其中的深意,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断定的。” “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安心奉养贵妃便好,务必尽己所能,让贵妃舒坦宽心,既是全了君臣之义,也不枉兄妹之情。像方才那样,可千万不能再有了。” 杨越听越觉得有理,对杨钊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方才是我冲动,但我不也是因为担心贵妃和咱们杨家么?贵妃自小就与其他妹妹不大一样,若是其他妹妹成了贵妃,断不会有今日之事,让我等兄长操心。” “这一点,驸马就要学学秦国夫人了。” 秦国夫人自始自终,既不出头拔尖,也不置身事外,一边顺着兄长的口风恳切地央求着杨玉环,一边又在阿霜怒斥的时候,赞同地瞪了杨一眼。杨看在眼里,却不明白杨钊的意思,便听杨钊解释道: “咱们杨家,是因为贵妃才有了今日,但也不是每个杨家人都如几位贵人一般享尽恩宠,终究是亲疏有别。这所谓亲疏却并不仅仅在于血缘,看昔年则天皇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两个亲兄长便可知晓。因着贵妃在意几位兄姊,才有了圣人的爱屋及乌,贵妃今日失意而归,若是就此伤了心,再不与几位亲近,等日后贵妃被接回了宫,岂非得不偿失?” 众杨皆未想到,今日随虢国夫人初次登门的这个破落亲戚,竟能有这样的见解,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更想不到,就是这位杨钊,在未来短短数年之内,便能成为整个杨家的顶梁柱,既让他们马首是瞻,给杨家带来更多的富贵,也能激起一番浩劫,把杨家打入地狱。 他们无法预料来日,也不愿想得那么远。他们只想紧紧地把握住这泼天的荣华,绝不肯在刚刚享受到其中乐趣的时候,就骤然失去。 韩国夫人叹道:“钊郎此言甚是有理。” 秦国夫人则很是忧心:“可是钊兄,贵妃当真还能回宫么?” 不等杨钊回答,已经有小厮入内道:“还请阿郎快去门口迎接,圣人身边的萧将军亲自率人,带了一大堆物件和御赐的吃食,还有两条街就到大门口了!” 【第46章·三千宠爱在一身】② 虢国夫人带着杨玉环直接去了杨的卧房整个宅邸最舒适的地方。见杨玉环懒懒地往圈椅上一倚,防备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虢国夫人忍不住嗤笑一声,坐到杨玉环身边:“我可不是来劝你的。” 看杨玉环不信,虢国夫人又道:“贫穷富贵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贫穷有贫穷的过法,富贵有富贵的过法,我来这世间走一遭,开心便好,这世间的条条框框,世人的缤纷眼光,与我何干?至于这些兄弟姐妹,他们的富贵本就源于你,若有朝一日因你而散,也本属应当,不过因果循环,不必管他们。你想如何便如何,但唯求一点,不留遗憾。” 杨玉环被叔叔杨玄收养之前的十年里,便是与虢国夫人最是亲密。她忍了许久,终是在此时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只是很失望。我免了那劳什子君臣之礼,是想告诉你们,就算我成了贵妃,我也是你们的小妹。如今我无父无母,只有你们,我受了委屈,你们就算无法抵御皇权,至少也该体会我的苦楚,安慰安慰我吧?” “我这不是来安慰你了?” “那我就说他们。”杨玉环吸了吸鼻子,“他们就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何曾真的惦念过我?我对他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是摇钱树!是可以踩着往上爬的云梯!” “这虽是气话,说得倒也不假。” “……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那也不能欺骗你,让你糊里糊涂地被利用啊。”虢国夫人望着杨玉环一如儿时的负气模样,脸上的风情褪去了些许,添了几抹母亲般的温柔,“既然总是要被利用,倒不如清醒些。你不是被他们利用,而是被家族利用,就像是嫁去崔氏的大姐,嫁到裴家、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我,家族既给了我们保护,便总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谁让我们姓杨呢?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你运气算好了,你的夫君是这天下之主,除了他,谁也逼不了你。” “他也不行!”杨玉环轻哼道,“我也不是不愿意让阿兄阿姐们都过得好一些,可是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我呢?寻常人家的娘子若是不如意了都可以回娘家顺心几天,我为什么不行?” “因为咱们家这贵婿是圣人啊。” “圣人怎么了?” “圣人与咱们,总是有君臣之分的。” “可我不想跟他做君臣!”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档子事?”虢国夫人一边叹气一边好笑道,“圣人是花心了些,可你想想,圣人那般的相貌与才华,又能缔造大唐盛世,这样的郎君,世间你可找得出第二个?他从前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当年贞顺皇后在时,他不也是这个妃子见一面,那个婕妤过个夜,只不过最喜欢贞顺皇后而已,不然那三十个皇子和三十个公主都是哪儿来的?你让他有了你便从此一心一意,让后宫三千佳丽形同虚设,还杜绝新人,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就算一定要做到,总得一点一点来,哪有你这么一刀切的?更何况那些美人,不是今日才送到宫里的,圣人就算想,也还没来得及偷腥呢不是?” “想也不行!” “圣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 “知错能改,我又不是不能原谅他……” 虢国夫人明白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是真想回娘家,而是想让圣人着急和认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没有派人来接你呢?” 杨玉环泪眼汪汪地看着狠心戳穿自己的姐姐,虽也有点暗暗着急,却仍不服输地道:“他若是没来接我,便说明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样的郎君,不要也罢。大不了这个劳什子贵妃我不做了,我干脆真的出家,做道姑去,倒得了个自由自在。” “都是话赶话,一堆气话,也不知有什么好当真的。”虢国夫人嗔道,“你啊,从小就性子别扭又嘴硬,把圣人都给带坏了。” “……这话怎么说?” “你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贵妃,却非要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一般吵嘴,他竟能听之任之?这也就罢了,他怎么处置你不行,禁足、罚俸,严重了责打,最不济还能废了妃位,把你赶回太真观,怎的偏偏把你送回了娘家?” “不是他送的,是我自己跑回来的!” “你以为没有他的默许,你能跑得出来?” 杨玉环微怔了一下,终于没再反驳。 这时,外头喧嚣了起来。阿霜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禀报时,笑得合不拢嘴:“是萧将军来了,一定是圣人派她来的!” 虢国夫人早就想到天子会派人来,但没想到人竟来得这么快:“看来你很快就能回宫了,圣人这般在意你,此番过后,没准还真能如你所愿,从此一心一意,再不多看她人一眼了呢。” 杨玉环默了默,忽然扭过头去。 萧江沅刚一踏入杨宅,便看到了杨钊在众杨之中,他实在很突出。 从前她认为,论美貌,杨玉环乃是众杨之最,其次是虢国夫人,如今见了杨钊,虢国夫人这第二的位置便保不住了。 最让萧江沅不能不注意的是,杨钊此人分明才不过四十岁左右,却给了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到走到杨玉环门前,萧江沅才想起来,竟似故人来的杨钊,到底像谁。 那是萧江沅再熟悉不过的,却已经去之久远,久远到四十年不止的两人张易之、张昌宗。 他们是亲兄弟,更是则天皇后此生最后的两个男宠,曾翻云覆雨左右过帝王承继,又和武周一同被推向了覆灭的结局。 来不及想得太多太深,在阿霜开门之后,萧江沅便重拾笑意,走了进去。 听闻萧江沅奉李隆基之命,把杨玉环在宫里用惯了的一应物件都给送了过来,杨玉环看也不看:“阿翁说,这是圣人体贴我,可我怎么觉着,这是干脆让我以后别回去了啊?” 除了掩唇而笑的虢国夫人和仿佛局外人一般的杨钊,众杨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萧江沅并不生气,还不慌不忙地继续道: “圣人担心贵妃吃不惯外头的食物,还命老奴将午膳的一半也送了过来,贵妃可要瞧瞧?” 此时的李隆基早已不像即位初期那般俭朴,政务忙得要命时,随口吃点什么便可,如今的帝王常餐即便分了一半出去,在第一道餐食送到杨玉环面前的时候,最后一道也还没入杨宅大门呢。 杨玉环这才有几分动容,却还是不肯看萧江沅。 “那些新人,圣人已经做主,分别送到大明宫和太极宫去做宫人了,还特意告诫了花鸟使,此后都不需要再进献美人了。圣人得贵妃,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当真?” “老奴不敢欺瞒贵妃。” “他……可心甘情愿?” “圣人为贵妃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杨玉环这才别扭地回过头来,见萧江沅背后站着好多人,突然便脸颊发烧起来。她纤手掩鼻,轻咳了两声:“圣人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既送来了,便放下吧,阿翁事务繁忙,还是不要在这里多耽搁了。” “可贵妃的心意,老奴还没明白,若这就回去了,如何能让圣人明白呢?” “……那就是阿翁的事了。” 萧江沅真是拿杨玉环没有办法。 等萧江沅回到兴庆宫的时候,暮鼓已经开始敲响了。 听萧江沅说杨玉环不吃不喝,李隆基急得当即便在殿中踱起步来:“她不吃饭怎么行?你没跟她把话说清楚么?她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臣是去送东西的,不是去接人的。” 李隆基即便急昏了头,也能听明白萧江沅的言外之意,当即决定宵禁之后,便接贵妃回宫。 天色刚黑,杨宅的大门就被敲响了。众杨忙活了一天,又逢杨玉环在,便都没回自己的住处,留在了杨宅里。见萧江沅再度亲自登门,请杨玉环回宫,众杨都松了口气,唯独虢国夫人半倚在杨钊的怀里,用一把团扇掩唇笑道:“真不愧是皇帝,都宵禁了,也要把贵妃给接回去,当真是盛宠啊……” 杨钊一手揽着虢国夫人的腰,凑到她耳边轻声咬道:“若非宵禁,月黑风高,街上没人,只怕圣人还不肯派人来呢。” 虢国夫人挑眉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是不是都这么好面子?” “我若是好面子,就凭你当年抛弃我嫁入裴家,我就绝不会再来找你,哪里还能把我家节度使的礼,分一半都给你?” 杨玉环刚下了车辇,便见李隆基在宫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一时竟忍不住双眼一热。 李隆基一看到杨玉环,便大步走上前去。他二话不说,拉起杨玉环的手便往宫里走。他以为杨玉环会反抗或是挣扎,却不想她的手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掌中,而她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任他牵着,回到了属于他们两个的地方。 缠绵过后,帘帐中有温言软语响起: “你以后少给我摆你的皇帝架子,我不是你的臣子。” “……好。” “我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女人,你在他们面前是皇帝,在我面前可不是。” “好……” “除了‘好’,你不会说别的了?”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萧江沅并没有随着进宫去,而是也行使了一次特权,披着月色回到了家。 谁都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能回来,濯缨出来迎她的时候,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外袍。 “将军怎的……” 萧江沅挥手让小厮们都退下,抬首看着濯缨月光下灼灼发亮的双眼,忽地轻声问道:“你还愿意么?” 【第47章·好度支郎初入朝】① 虽然突兀,濯缨却还是听懂了萧江沅的意思。 “愿意。”他没有任何的犹豫,顿了顿,又道,“一直都愿意。” “只是做枕边人,你也愿意么?” 萧江沅因着这身份,注定此生不能有夫君,但至少可以有情人。在外人的眼中,这情人不过就是个男宠,而所谓的“枕边人”这一称呼,既是她惯有的温柔,也是她仅能给予的。 濯缨并无意外,也没有任何失落和悲哀,他没有再回答,而是直接将萧江沅抱起,朝她的卧房走去。 萧江沅凝视着濯缨轮廓分明而白皙的侧脸,不禁疑惑难道是她会错了意,他本来就只是想做她的男宠,从未对她动过别的心思,而那句脱口而出的“喜欢”,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直到与濯缨相拥在卧榻上,萧江沅才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濯缨只是想付出身体,而心始终都是他自己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在她的庇护下,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所谓的喜欢,不过是身为一个男宠应该说的话罢了,就像是群臣会“谢主隆恩”一般理所当然,司空见惯。 尽管在被依赖的同时,似乎也被利用了,萧江沅却觉得如此甚好,正如她想要的那般单纯。 倘若静忠能有濯缨一半的通透,那么云娘应该就不会死了吧……她忽然有点想她了。 “将军怎的这个时辰回来?” 此时正值炎夏,宅中时常备着热水。缱绻过后,萧江沅便洗了个热水澡。等濯缨洗完回到卧榻时,萧江沅已经侧躺在内侧,闭上了眼睛。濯缨并不确定萧江沅是否睡着了,便开口试探了下。 萧江沅许久不曾这样费力了,又奔走了一天,困倦得连只手都抬不起来。她没有睁眼,声音通过鼻子而显得有点软糯:“贵妃与圣人赌气,跑回了娘家,我方才去接她回宫了……” 濯缨也躺上了卧榻,从萧江沅背后轻轻地揽着,鼻尖落在萧江沅披散的长发上:“此事……将军能与我详谈么?” 妃嫔跟皇帝吵架然后跑回娘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故而就连向来淡定的濯缨也不由好奇起来。 萧江沅最喜欢濯缨的地方便是他的分寸。他知道她出入禁中,许多事是不能说与外人听的,自从他入了宅,除非她主动提起,还从未开口问过。想着贵妃此事必然会载入史册,萧江沅便简而化之,娓娓道来。 “贵妃……当真盛宠,圣人是不是还从未被一个女子吃得这般死死的?” 濯缨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笑,萧江沅便真的仔细想了想,废后、赵丽妃、贞顺皇后……似乎还真如他所言。 想到这个结果,萧江沅并不意外:“圣人历经则天皇后、韦庶人与太平公主之后,便不肯再允许女子干政了,他本就不是个能轻易为女子所影响的人,尤其是在政事上。” “可圣人不仅一直在纵容将军干政,如今还被贵妃影响了。” “我的话,是因为在众人眼中,我并不是女子;贵妃的话,则是因为她别说干政,平时连听到政事都觉得烦,是真的不感兴趣,又与圣人爱好相同,两心契合,圣人跟她在一起,才是真的轻松舒坦,百无禁忌……” 次日萧江沅醒来的时候,濯缨还睡着。想来也是,她的作息数十年雷打不动,早得要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 等濯缨醒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回到兴庆宫了。 李隆基与杨玉环较之前愈发如胶似漆,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里问政,杨玉环就在旁边的花萼相辉楼里排舞等待,两人同宿同食,出入同行,宛如民间夫妻。 萧江沅则一如往常,唯独一点与之前不大一样她又开始隔三差五地回私宅去住了。 李隆基自然发觉了这一点。 这一日花萼相辉楼里没有外人,唯独一个陌生的是虢国夫人领来的杨钊,可李隆基觉得眼熟,便只当久别重逢的亲眷来看待了。 李隆基与杨家四姊妹一起玩樗蒲,数十局下来犹不觉得累,只是算起账来甚是麻烦。他倒无所谓输赢,输了就当哄姨姐们高兴了,也是哄杨玉环开心,可杨玉环在意,她就算是不缺钱,也不想总输给三个姐姐。 他无奈之下,只好看向身边的萧江沅,却见萧江沅苦笑道: “大家玩得太快,头几把臣还记得,后面的就……” “看来你也老了。”李隆基正戏谑地笑着,忽听侍立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杨钊报出了一串数字。 杨钊一手拿着一个空白的书卷,一手拿着一只毛笔皆是求萧江沅替他寻来的从李隆基与杨家姐妹玩的第三把开始,就一直刷刷刷记个不停。此时他只说结果,依次从李隆基开始,到杨玉环,再到三位国夫人,将各自输赢的次数和钱数说了个清楚明白。 李隆基不大相信:“敢保证准确么?” 杨钊恭恭敬敬地道:“只要是小人算过的账,就没有不对的。” “好大的口气!”李隆基笑道,“把你手里的拿来给我瞧瞧。” 李隆基在翻阅杨钊所记录的账目同时,萧江沅也在一旁仔细地看。她越看越觉得神奇,忍不住与李隆基相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也发现了非同一般的神采。 这樗蒲与掷骰子类似,其中所用骰子五枚,每一个骰子有枭、卢、雉、犊、塞五面,不同的面有不同的含义,不同的排列亦代表着不等的价值,一局之中往往包含了多种计算。李隆基和萧江沅都以为,杨钊记录的是计算的过程,却不想这上面只记载了每一局的输赢和钱数,也就是说,游戏过程中的计算都是在杨钊的脑子里完成的。 李隆基还是不信,便让萧江沅派人,去翰林院寻几个擅长数算的供奉过来。 在场众人如何不知李隆基是何意思?杨玉环也好奇地看了看杨钊,和秦国夫人一样,皆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韩国夫人则有些坐不住了,扯了扯虢国夫人的衣袖,小声道:“这人可是你领进来的,之前瞧着是个稳妥的,怎的今日竟敢在圣人面前如此猖狂?还不快让他跟圣人赔罪,一会儿若是算错了,惹圣人不高兴,小心有你好看的。” “放心吧,不论算对算错,圣人都不会不高兴的。”虢国夫人却没像韩国夫人一样小声,而是让殿内众人都听见了。 李隆基瞥上一眼便知怎么回事,朗然一笑:“在大姨姐眼中,我竟是那等喜怒无常之人么?” 见天子一口一个“姨姐”地叫个不停,亲切又真挚,韩国夫人才逐渐放下心,也愈发有底气了起来。 这时秦国夫人笑道:“怎么会算错呢?钊兄方才便已胸有成竹,想来再多试几次也一样。圣人若是不信,咱们在这樗蒲之外,另行赌一场,就赌妾这钊兄能不能算对。方才便是妾赢的最多,倘若钊兄一会儿算得错了一分,妾就当今日没赢过,那些彩头全都送给贵妃。” 杨玉环忙道:“如此甚好,若是钊兄分铢不误,那三郎刚刚赢的彩头,便也都是我的了。” 李隆基失笑道:“原来你才是会算的那个。” 杨玉环笑着把萧江沅拉到身边:“我若得了彩头,分一半给阿翁。” 萧江沅垂眸一笑:“那老奴便谢过贵妃了。” 见虢国夫人自从杨钊开口,便盯着人家但笑不语,李隆基好奇道:“三姨姐就一点也不担心?” 虢国夫人嫣然间更加妩媚动人:“圣人不知,此人啊,最是斤斤计较,谁对他好,好上几分,谁欠过他,欠了多少,他心里都算得明明白白,几十个数罢了,还能难得了他?” “三姨姐言之有理,这人情可比数要难算多了,可我还是不信,非要验上一验才行。”见杨钊的唇边扬起了肆意而张狂的笑意,李隆基也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当即让几位供奉和杨钊侍立两侧,继续与杨家姊妹玩了起来。 这一次,李隆基输得心服口服,忍不住指着杨钊叹道:“真是一个不错的度支郎中啊。” 虢国夫人笑道:“圣人既然觉得不错,何不让他真做了这度支郎中?” 所谓度支郎中,乃是尚书省度支曹长官,掌管贡、税、租、赋的统计、调拨、支出等,虽是从五品,也入了通贵之列。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平日里这五品郎官,都是交给宰相去管的,李隆基连名单都懒得看一眼,自然想要提拔一个也甚是简单。只是见萧江沅欲言又止,李隆基便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将军以为呢?” 萧江沅早在初次见到杨钊之后,便通过李林甫查阅了他从前为官的履历,并从中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淡淡一笑,道:“郎君此前做过新都县尉和扶风县尉,听说从事屯田之事时甚有成效,却不知为何在任期满后都未能晋升,反而赋了闲。” 杨钊摸了摸鼻子,有些郝然道:“回将军,那是小人年少不经事,既没什么倚仗,又不会曲意逢迎,小人不赋闲谁赋闲?” 见李隆基噗嗤一笑,萧江沅点点头:“郎君祖上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那郎君母系也是如此么?” 杨钊的笑容这才微微僵了僵。他已经了然,眼前这位笑容可掬、亲善有礼的大将军,早就把他的底细给摸清楚了,正等着瞧他的反应呢。 他本来也没觉得此事能瞒住,毕竟他为过官,资料都在吏部里放着呢,天子若是想看,总是能看见的。既如此,他倒还不如主动承认,那些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若真对他有影响,早年他便入不了仕。 即便这么想,在开口之前,杨钊仍是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启禀圣人,小人先母为杨门张氏,说起来小人还有两个舅父,圣人想必听过张易之、张昌宗。” 【第47章·好度支郎初入朝】② 张氏兄弟的大名,李隆基何止听过?他饶有兴趣地转眸问道:“将军,此二人对你来说,也算是故人了吧?” 萧江沅淡淡回应:“臣不敢以私情误国事。郎君入朝即为五品,恐难以服众。” 杨钊的眼珠转了转,也跟着道:“萧将军所言甚是。圣人有心器重,小人感激涕零,却不敢攀附高位,也不愿被人说是无甚能耐,只凭椒房裙带得以为官,还望圣人纳萧将军忠言,多疼小人则个。” 杨钊的表态让李隆基深觉有趣而满意:“既如此,那你就先从八品的金吾兵曹参军做起吧。” 待三位国夫人和杨钊都离了宫,李隆基启程回南薰殿。杨玉环慢走了两步,跟在萧江沅身边,小声道:“阿翁好像不大喜欢我这个从祖兄?” 不等萧江沅回答,杨玉环凑到萧江沅耳边:“我也不太喜欢他,但是三姐喜欢,又是亲戚,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不过阿翁不用顾忌这个,他若真是不适合为官,阿翁只管把他赶出朝堂便是。” 回头便见萧江沅和杨玉环又在咬耳朵,李隆基脚步一停:“……将军是不是该再娶一房‘妻室’了,怎的总抢我家贵妃?正好大姨姐和八姨姐还没走远,听说现在贵族世家联姻,都找她们做媒。” 萧江沅闻言便挪开了一步,却见杨玉环故意又黏过来,只得无奈道:“臣曾经说过,此生再不娶妻。” “那近日将军总回家去,难道不是因为家里多了点什么?” “……臣收养了云娘的侄儿,要时常考校他的功课。”萧江沅说的不算谎话,故而面不改色。 “你昔年对静忠都不曾这般,怎的对这个便宜侄子反倒像亲生的……”李隆基先是意外,话未说完,脸色便是一变。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他硬扯着唇角,干笑了两声,只当方才什么都没说过,转身离开。 杨玉环的目光在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转了又转,一脸茫然:“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萧江沅浅笑道:“不过是臣的一些私事,多谢贵妃担心。” 杨玉环犹豫了下,道:“我最喜欢阿翁这样专情的人,只是斯人终究已逝,阿翁还是要好好把余生过下去。若是有了新的合适的人,阿翁可千万别瞒着,要是信不过我那两个姐姐,我可以亲自给阿翁做媒。” 见杨玉环笑意温软,一派天真,萧江沅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既如此,老奴不会与贵妃客气的。” 萧江沅确实不喜欢杨钊。 张氏兄弟于她而言,的确是故人,却并无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继承了张氏兄弟美貌的杨钊对她来说,从第一眼开始就失了好感。 但她没想到,李林甫会瞧上杨钊,不仅亲自任命杨钊为监察御史,还颇有要将他纳入麾下的架势。当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天宝五载的年末,太子宣告与杜良娣和离之时。 此事源于民间的一些流言,说太子的岳父、杜良娣之父杜有邻交结太子,诽谤皇帝。这种流言若出现在平日也就罢了,偏偏是在韦坚与皇甫惟明事件发生之后不久,李隆基正敏感的时候。 李林甫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流言,出事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远不至于撼动太子之位,所以李林甫一边命人将这流言继续传得沸沸扬扬,一边着人顺藤摸瓜,找出了这流言的源头。 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是柳,太子的连襟,杜有邻的另一位女婿。 这流言若是别人说的,或许还有假,如果是出自柳之口,再如何虚假都能坐实。就连李林甫自己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不也甚为不解:“……陷害自己的岳父,他图什么啊?” 负责调查的吉温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真能做到大义灭亲,而且这事说严重不严重,说轻微也不轻微,柳就不怕殃及自己?这不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么?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翁婿之间何至于如此? 杨钊笑着应道:“下官知道,右相必是把此事放在了心上,便多嘴打听了几句。原来这位柳名士自小便是如此,脾气甚大又冲动,做事从不顾后果他们那帮酸腐文士就是这样,空有满腹才学,实则与草包有什么分别?他与他的妻子又向来不和,后来竟与岳父也闹翻了,可他偏偏不和离,也不与杜家断了往来,非要想办法让他岳父不痛快,便想出了这么一招。” 李林甫挑眉瞥了杨钊一眼,当即命吉温去暗示柳:此事若只追究他柳一人,杜有邻依旧清清白白不说,因此事涉及皇帝太子,他必将难逃一死,除非他能多找几个“证人”,证明杜有邻确实犯下了罪行,如此一来,他举报有功,便能有一线生机。 柳不负李林甫所望,把他平日里交往过的名士都给供了出来,其中不乏高官,亦有地方官员,这一下都成了和杜有邻一起诽谤皇帝、交结太子之人。经了罗钳吉网之手,哪有不招供之人?到头来,这些无辜的人全部被杖杀于大理寺,他们的妻儿则尽数流放边地,而柳也并没能因此便逃过一死。 直到结案,吉温也没能查出任何对太子本身不利的证据。 即便如此,太子还是义正言辞地与杜良娣和离,与杜有邻断绝了关系。 李隆基也刻意没把此事往太子身上牵扯,还在太子提出和离之时顺水推舟,保了他一把。 李林甫怎能甘心,事情做都做了,就算还是无法撼动太子之位,也要尽可能发挥它的价值。他紧接着便向李隆基上奏:“据老臣所知,许多被贬到地方的官员,对圣人也多少有些不满,不知他们是否与杜有邻等罪人一样,也妄图交结太子,甚至胆敢诽谤圣人。圣人不如派遣个御史到各地去看看,若没有,自然是好,如果有,就地惩处,也好让那些远离长安的百官与京官一样,敬服在圣人天威之下,再不敢有所异动。” 李隆基深以为然,便将此事交给了李林甫安排。 李林甫派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吉温齐名的酷吏罗希。 罗希走了一路,也几乎杀了一路,有的还不是他动手杀的。像李适之,不肯屈身受辱而饮毒酒自尽,如早年的从龙功臣王琚,一度遭贬之后便放浪形骸,历任十五州刺史或太守,纵情享乐四十年,再吃不得一点苦,在极度的恐惧中又是毒酒又是上吊,连续自杀两次才终于死在了罗希到来之前。 这一下,长安以外那些可能会给李林甫添麻烦的文臣们,都被铲除干净了。 自开元以来,一度宽和清明、蓬勃向上的朝堂,从此消失殆尽,再不复还。 得知了王琚的死讯,李隆基默默了良久。 昔年入东宫拜见,却张口便说“只知镇国公主而不知太子”,曾自恃功臣而一度骄横,意气风发的纵横之才,终究成为了一个四十年地方父母官却无甚建树的碌碌庸材。李隆基觉得,王琚一定是在心底深深地怨恨极了,怨他鸟尽弓藏,恨他浑然忘了昔日的情义,竟不肯为其留个好下场。 这一日,太子特意前来安慰。李隆基见到这个自小就不被自己注意和宠爱的儿子,正值壮年却短短数日间生了不少华发,一时怔忡了半晌。 他想起了当年同样身居东宫的自己,与睿宗皇帝和太平公主艰难斗法的日子。 这孩子,吃的苦不比他多,所耗的精神却并不比他少啊。 他无声地拍了拍太子的肩。不久之后,他亲自为太子选定了新的良娣邓国夫人的孙女张氏。 邓国夫人乃是昭成太后之妹,李隆基的亲姨母,曾与睿宗豆卢贵妃一同抚养童年的李隆基。 这样的岳家,想必不会给太子惹事,太子也不会再婚姻生变了。李隆基是这样想的,太子亦如是。 待新纳良娣并向李隆基谢恩之后,太子朝萧江沅郑重行了一礼。张良娣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夫唱妇随,态度比太子更为恭谨。 萧江沅当时正在送太子二人离开花萼相辉楼,立即回礼道:“老奴不敢当殿下和良娣大礼。” “阿翁,若没有你的提醒,我如何能知王太守一事?我得良娣,岂止是夫复何求,因着这个,我才是父亲眼中并未动摇的太子,更是群臣眼中不可撼动的国本,虽次次被权臣欺辱,终究还是……”太子难得情绪潮涌,“阿翁此恩,我此生绝不敢忘,定当报答!” 萧江沅不为所动:“是圣人对太子有了舐犊之情,也是圣人保护了太子,老奴能做的不过是顺着圣人的想法,太子若真要报恩,便对圣人尽忠尽孝吧。” 太子刚要再说什么,便听身后不远传来了一声: “太子万安,良娣万福。” 【第48章·野无遗贤才作矫】① 太子回头一看,正是李林甫率一众亲信,向自己行礼。余光见张良娣娇艳的脸上隐隐露出不快,太子槁木般的情思竟抽出了一点新芽,他微微一笑,向李林甫颔首道:“右相安好。” 见李林甫等人都到了,萧江沅便不再与太子交谈,拱手恭送之后便引李林甫等回到殿中。 太子望着李林甫等人的背影,忽听张良娣开口问道: “妾只认得右相,不知其他人都是谁?” 听太子耐心地一一介绍完,张良娣笑道:“妾都记住了。” 她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李林甫、杨慎矜、王、吉温、杨钊。 早在从祖母的口中得知了圣人的意思时,她便明白了,圣人既选了她为新的太子良娣,那便是铁了心要保太子周全。只要圣人此心不变,那些乱臣贼子做再多也是没用的。她便等着他们作茧自缚,一步步走向衰败和灭亡。 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而她的夫君必将登临皇权顶峰,她也定会成为那与他并肩的独一无二的皇后,执掌大权,母仪天下! “妾会守护殿下,守护东宫,再不让他们伤害我们了。”张良娣声音极轻,仍是让太子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意外地看了张良娣一眼,第一次主动执起她的手,启程回了东宫。 东宫的安危,何至于要让一个弱女子来守护?这话说来天真,太子却并不觉得好笑,特别在发生了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的婚变之后,竟然还能从妻妾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太子不可谓不慰藉。 父亲真是给他选了一个好良娣,唯独在此事上,他真心感激。 就连张良娣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子都能明白李隆基的意思,更何况是堪为李隆基腹中蛔虫的李林甫?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为了死死地守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他只能继续依附着操纵棋盘的李隆基,与太子保持对立。 就算明知会失败,或者说无论成败,也要一试,只因他是他,便应该如此曾几何时,这样的清醒,李林甫只在张九龄身上看到过。 该说是怎样的命运和缘分,曾经是宿敌的他们,经年过后竟然殊途同归。 但李林甫与张九龄终究是不同的,昔年张九龄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未尝没有就此放手、大不了离开官场的释怀,李林甫却是决计不肯的。 就算是死,他也得死在相位上。 见李林甫看到张良娣之后,唇边的笑意便多了一抹自嘲,直到面见李隆基时才隐去,萧江沅暗暗摇了摇头。 此番勤政务本楼议事,为的是天宝六载年初的科举。昔年勤政之时,李隆基尚且不事必躬亲,如今比较具体的政务,他便更没有想管的心思了。反正科举已趋于稳定,又有李林甫坐镇,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李隆基便让李林甫自己决议,他则径自去了花萼相辉楼贵妃还在那等着呢。 萧江沅作为李隆基的耳目留了下来,却并没有听太久。李隆基不在,李林甫等人若有话,大可回到自己的地方去说,无谓留在这里。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李林甫的亲信们并不是铁板一块。两位御史中丞杨慎矜与王虽有表叔侄的关系,却显然不和,两位监察御史吉温和杨钊关系倒还不错,可在李林甫倾向杨钊的时候,吉温的神色还是会有些不自然。 别的就算了,萧江沅是真的想不通,李林甫怎么会瞧上杨钊。 见萧江沅亲自送自己出宫,李林甫便知她心中有疑问。他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所以当她开口的时候,他一点意外都没有,凑近了她,低声道:“一则,圣人对他印象极好,二则,他身为外戚,又是贵妃家的亲眷,比起我来,跟圣人更好说话,三则……他不过就是一个会算账的赌徒罢了,即便入朝为官,甚至登临高位,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我产生太大的威胁。” 这三个理由虽然成立,萧江沅听完却有些不以为然。 李林甫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江沅对某一个朝臣表现出不喜的态度:“……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 “那么便是张氏兄弟的罪过了。”见萧江沅不否认,李林甫笑道,“究竟是什么过节,竟让萧大将军记了这么多年?” 萧江沅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我从未刻意记过,只是见到杨御史,就又都想起来了。” “想我对你是何等坦诚,你问什么我都说,我就问了这么一句,你都要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肯告诉我。” “……是因为争宠,右相信么?” “你,争宠?”李林甫刚一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若说是那爱跟则天皇后使小性子的莲花六郎,我信。” 萧江沅不予置否,亦没再继续说下去,听李林甫问及李隆基是否知晓,她想了想,道:“我不打算让圣人知道。此事早就过去了,人都死了,没什么可追究的,我也不过就是不大喜欢杨御史罢了,没准以后会对他改观也说不定,总之不会因私废公他没那么重要。” 虽然萧江沅没有对自己详谈,可一想到圣人连这“争宠”二字都不知道,李林甫就忍俊不禁。 这一年来,他费尽心力,虽也得到了不小的成果,可一朝未能扳倒太子,便终究意难平,如今总算舒坦点了。 天宝六载的科举便在李林甫难得的好心情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开年以来整个长安最热闹的话题,殿试榜单颁布的那一日,万人空巷,放榜过后,却是满城哗然。 吕全虽弃文从医,却一直没有与同窗们断了联系,这一日还特意早起,陪着同窗们去看榜。他看到榜单之后,立即赶回了家,想要问问姑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全听濯缨的话,不敢对姑父无礼,便站在院子里唤她。唤了许久,他才见濯缨从姑父的卧房里走了出来:“阿兄……你怎么在姑父的房间里?” 濯缨面不改色地道:“将军总要有人照顾起居,你今日不是去看放榜了么,怎的回来得这么早,来寻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吕全闻到濯缨的身上似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与浓郁的香料不同。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哪里闻过,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听到濯缨问话,他立即想起了回来的目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姑父还没起身?她是生病了么?要不我进去给她看看?” 濯缨伸臂一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劝服了吕全安心在家、不许出门之后,濯缨才回到卧房中。萧江沅早就睡醒了,此时正趴在卧榻边重新休息,枕头已将将落地,她就枕着压在卧榻边上的那一角,一只雪白的胳膊从被子中伸出,纤手垂落在地上。听到濯缨走近,她才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阿全方才说……殿试无人上榜?” 濯缨一手撑着萧江沅的头,一手把枕头放回原位,然后把萧江沅重新抱回了卧榻的内侧:“阿全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这一届的学子里有一位杜子美,是他所崇拜的才子。若殿试无人,便无进士,更别说三甲,岂非今年的学子皆落了榜?” “野无遗贤……” “什么?”濯缨在卧榻外侧坐了下来。 萧江沅叹道:“因为右相跟圣人说了一句‘野无遗贤’……所有的人才都已在朝中,四野无一位被遗落,这一届学子的水平十分有限,不堪入殿试。” “圣人信了?”濯缨刚刚问出口,就忍不住摇了摇头,“圣人若不信,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了。只是这也太……” 太不可理喻,也太胡闹了。 “其实想想,作为一个帝王,乍一听闻此事,都是宁可信其有的吧?此事若是真的,不仅当世君王振奋,落笔到史书上为后人所见,也是一桩功业。” “可多年苦读的学子们何辜……” “如今的朝堂,那些尚还干净的学子们,不进也罢。” 见科举一事连萧江沅也无从转圜,吕全竟对天子和朝堂都心灰意冷,几个月后更干脆随韩四出门游历了。萧江沅没有拦阻,还给了韩四和他许多盘缠,与濯缨一同送他们到灞桥,连折柳相赠都不曾。 望着韩四和吕全的背影,濯缨问道:“将军可想过天下之大,到别处看一看?” “我看过的,开元十三年的时候。”见濯缨欲言又止,萧江沅有些明白过来,“你是想问我,想不想也和阿全一样,放下长安的一切,去山水间?” 【第48章·野无遗贤才作矫】② 濯缨点了点头。 萧江沅回头望了望长安,只见屋舍与高楼林立,行人有贫有富,或繁忙或从容,极远处有隐约可见的殿宇,而在那之上,是如烟雾般缭绕的云层。 “这里是长安,是整个天下的中心。它繁华鼎盛,供奉着这世间最高最大的权力。我为什么要放弃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去我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地方,重新开始?” 萧江沅在人前向来带着浅笑,笑容温和,看起来十分无害,不具备任何危险与攻击。因此,她总是引人信任而亲近。濯缨起初也被她这副模样骗过,交往深了之后才逐渐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她。 他看到她此刻的眼神深沉而幽远,淡淡地陈述道:“将军是为了圣人。” 萧江沅并没有否认:“这里有我奉献了大半生的一切,也有我誓死也要效忠的人。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了。” “哪怕他风流多清、志得意满、好大喜功、荒唐昏聩?” 濯缨鲜少如此情绪外露,言辞激烈,还胆敢说当朝天子的不是。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濯缨一眼,笑容微敛:“这些话,我若再听见一次,就不保你了。” “濯缨可以不说,但不代表这并非事实。” 见濯缨不为所动,竟是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萧江沅忍不住轻笑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果然此言一出,濯缨立刻沉默。 “接下来,我要随驾去骊山,大约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萧江沅始终没在骊山附近置办别业,濯缨又是男子,不能和玉真公主住在一起,便只好留在长安。 “濯缨会看好门户,等将军回来。” “韩医师和阿全走了,宅子里就只剩下你和那几个洒扫小厮,你若是寂寞了,出去寻几个小娘子也是可以的,昔年张氏兄弟在入宫伴架之前,也不是只侍奉太平公主一人。” “但他们终究遇见了则天皇后。” “……所以?” “濯缨遇到了将军。” 萧江沅很想跟濯缨说,他不必尽忠职守到这地步,可迎上他专注而认真的目光,她便说不出口了。 几乎每年十月前后,李隆基都会驾幸骊山汤泉宫。天宝六载的这一次,他还给汤泉宫换了个名字华清宫。 杨氏兄姊五家紧随御驾之后,每家为一队,每队着一色衣裳,日光照耀之下,同行的五家竟如百花绽放一般缤纷美丽。其中随行的丫鬟侍婢皆披锦戴翠,连同身上的荷包一类物什,走一路掉一路却无甚可惜,引起了无数百姓争抢。 文武百官多骑马,因着盛世开放,许多女眷也走出了马车,骑上了马背。虢国夫人就一身胡服,连幂离都撤了,与杨钊并驾齐驱在御撵一侧,除了御撵之内,这便是一行众人中最夺目之处。 萧江沅策马在御撵的另一侧,听李隆基问起虢国夫人为何总不施妆,也把目光投向了高髻如云、长眉入鬓的虢国夫人。 烂漫天色之下,虢国夫人更显几分肤白胜雪,莹莹生光。她的眉心贴了个朱红色的花钿,唇和两颊点了些许水红色的胭脂,便再无其他妆扮。她从第一次觐见李隆基开始,就摸透了李隆基的性子,便一直都没跟他讲究过太多规矩。如今听他问起,她也没有恭恭敬敬地立即回答,而是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悠悠反问道:“圣人以为呢?” “三姨姐想必是嫌脂粉厚重,反倒污了颜色,这才淡扫蛾眉,连觐见天子也不例外。”李隆基说着笑看了杨玉环一眼,“我现在总算知道,你的胆大都是从哪来的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疾风骤起。李隆基立即拢住了杨玉环的披风,又伸臂拎起自己的披风,挡在杨玉环面前。待风停了,他看了看怀中的小娘子,又看了看自己,忽地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纷纷疑惑,唯独萧江沅淡淡地扫了李隆基一眼,轻咳了两声,提醒他老实一些,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却听杨玉环已经问了起来: “三郎在笑什么?” 李隆基从不对杨玉环说谎,对于杨玉环之所问,也从无不应,便只得道:“方才三姨姐都快被吹下马了,还好有钊郎护着。” “……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则任风多少。” 杨玉环:“……” 李隆基明知道杨玉环不用他担心,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护住她了。他并不是在取笑杨玉环,而是在笑他自己。 同为男子的杨钊听懂了李隆基的意思,可作为女子的几位听来,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 见杨玉环盯着李隆基不说话,紧跟着御撵行走的阿霜以手拢唇道:“贵妃,奴婢早就说过,今晨那盘蒸饼不能再吃了的,圣人说你又胖了呢。” “我听出来了!”杨玉环轻哼道,“阿翁,圣人嫌御撵里闷,想骑马去骊山。” 李隆基:“???” 没一会儿,李隆基就到了御撵外,与萧江沅并驾前行。 萧江沅稍慢了几步,让自己始终落后于李隆基半个马身。李隆基注意到了,却什么都没说。 见萧江沅一直沉默,而杨玉环与虢国夫人言笑晏晏,根本没理自己,李隆基轻咳了两声,道:“将军派人,去请杨侍郎过来说说话吧。” 李隆基口中的“杨侍郎”指的是李林甫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慎矜乃隋炀帝之玄孙,其太祖父杨与隋炀帝一同被宇文化及所杀,其祖父杨政道因是遗腹子得以生存下来,自大唐开国便俯首称臣,曾任太宗皇帝的员外散骑侍郎、尚衣奉御,于永徽元年去世。杨慎矜的父亲杨崇礼在则天皇后执政时,便做过天官郎中,中宗时历任洛、梁、滑、汾、怀五州刺史,开元初年迁太府少卿,因政绩突出被擢为太府卿,加银青光禄大夫,封弘农郡公,二十年清廉严谨,每年都能为李隆基省出数百万贯钱。开元二十一年,杨崇礼九十余岁,被授予户部尚书之后致仕,两年后去世。 杨慎矜子承父业,于国家财政上甚有建树,如今身兼户部侍郎和御史中丞,又有京畿采访使、太府出纳使和诸道铸钱使等使职,乃是整个天宝六载中,最得李隆基器重的官员,就连李林甫都隐隐靠了边。 外有军饷,内有百官俸禄,再加上李隆基对臣下后宫的诸多赏赐与自己享乐所用,即便广运潭解决了大部分金钱上的压力,李隆基也犹觉不够。他从政以来便觉国库不丰,所以他对能敛财的官员,都是分外看好的,当年的宇文融如是,此时的杨慎矜、王和杨钊亦如是。 以往面对李隆基时,杨慎矜不说像李林甫那样如鱼得水,至少也不卑不亢,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李隆基和萧江沅视而不见,等到了骊山,杨慎矜退下之后,萧江沅便派人去查了,却发现杨慎矜一家口风极严,竟什么也没透露。 李隆基原本是体贴臣下,想看看杨慎矜有什么不顺心的,帮他一把,却不想萧江沅查完是这么个结果。若只是小事,绝不至于一丝风声不露,能让杨慎矜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本就是不寻常的,这只能说明此事非同一般,绝非杨慎矜所能驾驭。 李隆基用人不疑,任用了谁便会给他空间尽显才能,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出手牵制。他坐拥大唐多年,已有足够的自信驾驭臣下,并不曾因为杨慎矜的前皇室血脉,便比其他臣子多一分顾虑或疑心,但他也不会因此便无视任何疑点。李隆基的信任向来都是有条件的,有的臣子是因为风骨,有的臣子是因为才华,杨慎矜与他父亲不同,虽有才华,风骨却欠佳不然他也不会与李林甫为伍了。 李隆基对杨慎矜态度的微妙转变,很快便被李林甫捕捉到了。 李林甫还没彻底放弃对太子的攻击,却在此时发觉了心腹的崛起。对于可能威胁到他相位的一切,他都是除之而后快,他与杨慎矜等人本就是因利而聚,再因利而散也理所应当。李隆基会扶持杨慎矜与李林甫成掎角之势,李林甫便也有样学样,暗示王对付杨慎矜。 杨慎矜与王虽是表叔侄,却有着不浅的过节。王原本是部下和晚辈,被杨慎矜时常叫叫名字也就算了,可当他好不容易与杨慎矜平级之后,杨慎矜却仍是如此,还为了压他一头,笑话他是庶出,生母微贱。他本就嫉妒杨慎矜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如今既得了李林甫的暗示,便没有手软的道理。 王一开始也去查了杨慎矜近日都发生过什么,却和萧江沅得到的结果一样。他不甘心,便干脆派人时刻守在杨慎矜宅子外,这才发现,有一个名叫史敬忠的人时常出入杨慎矜宅邸,这一日还带出来一个美貌的侍婢。 不知为何,这史敬忠转身被秦国夫人请上了楼,等史敬忠再出来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侍婢却没了。 就在王甚为不解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杨钊的请帖。 【第49章·禄山宫中养作儿】① 次日华清宫里,李隆基通过秦国夫人见到了这个侍婢。得知她出自杨慎矜宅邸,李隆基便开口问了几句。 听侍婢说起杨慎矜父亲的墓地曾有异状,而时常出入杨慎矜宅邸的史敬忠还是一位还俗的僧人,李隆基的笑容越来越淡因着他自己就曾得到过僧人道士的谶言,为了皇权之稳固,早在开元十年,他便下过命令: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 杨慎矜本就血脉敏感,又犯了忌讳,更有李林甫、王和杨钊或明或暗虎视眈眈,即便李隆基一开始只是有些不满,并没打算动他,不久后也不得不大怒王上奏,民间流言四起,说杨慎矜在家私藏谶书,企图反唐复隋。 李隆基立即命人将杨慎矜押入大狱,命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堂会审。 昔年审讯他人者,突然变成了被审讯之人,见李林甫丝毫没有保自己的意思,杨慎矜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好此时罗希还未回来,而审讯他的人中也没有吉温,只要他咬紧牙关绝不认罪,别说竖子王和代表御史台来审讯他的杨钊,就是李林甫亲自来了,也不能拿他如何。他正犹自庆幸着,便听说了史敬忠被抓的消息。 杨慎矜前脚刚被押走,史敬忠后脚便逃之夭夭,数日不知所踪。杨慎矜本以为,凭借史敬忠之神通,绝对不会被人抓到,这样一来,他的罪名就更无法落实了,然而他不知道,吉温之所以没有来审讯他,正是因为史敬忠。 李隆基甚为重视此事,便让萧江沅亲自主理捉拿史敬忠一事。萧江沅正无头绪,便见吉温主动请缨。 原来史敬忠早年与吉温父亲熟识,还曾在吉温小时候抱过他,所以吉温对于史敬忠的藏身之处,可谓了如指掌。吉温带人将史敬忠捉拿之后便威逼利诱,待史敬忠写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供词,才让史敬忠看到他的脸:“小侄皇命在身,不得不如此,还望世伯不要见怪。” 史敬忠哪里敢见怪,只希望自己能保住一条老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在李林甫的亲自过问之下,负责搜杨慎矜宅邸的官员在一度搜寻无果之后,终于福至心灵,在自己袖中藏了一本谶书,说是在杨慎矜的密室里找到的。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李隆基毫不犹豫地下制,将杨慎矜及其两兄弟赐死,杖责史敬忠一百,同时没收了杨慎矜等人的宅院,其男女家眷尽数流放岭南等郡。 华清宫中,莲花汤为李隆基专属,海棠汤则专供贵妃,太子汤顾名思义,还有普通妃嫔、宫人内侍等所用的长汤,殿宇重重,烟雾蒙蒙。 此时李隆基已经洗完,按照十多年来的习惯,去了屏风后面等萧江沅。 萧江沅有些心事重重,这一次便洗得慢了些。 “在想杨慎矜?”李隆基前些年还是一边看书一边等,现在则是自顾自地玩起了樗蒲。 水声自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伴着萧江沅淡淡的声音:“臣是在想,杨慎矜之后,大家打算扶植谁来制衡右相。” “你猜不出来?” 水声稍停,萧江沅道:“……杨御史?” “你竟然真没猜出来?”李隆基微一挑眉,“还轮不到他呢。说起来有些奇怪,自从他出现,你的表现就不太一般。” “哪里不一般?” “说是不认可吧,你对他的评价又总是不偏不倚十分中肯,说是认可吧,可你平日里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李隆基回想了一番,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好奇,莲花六郎那样的性子,怎么容得下你在祖母身边得宠,想必是那时候,张氏兄弟得罪过你,如今殃及到自己外甥身上了。” “……难道大家没有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的人么?” 李隆基忽然扬唇笑起来:“有啊。” “臣也有,而且不止一人,除了杨御史,即将再度入长安觐见的安将军,臣也是从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地不喜欢。”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人,大家只有一个?”萧江沅鬼使神差地道,“是谁?” “……你啊。” 听萧江沅没说话,李隆基悠悠道:“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 萧江沅垂眸浅笑,有些无奈:“臣当时名声在外,是则天皇后的男宠,确实很难招人喜欢。”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后来。 他们都没有沉溺在回忆里太久。李隆基率先道:“禄儿若是来得早,让他直接到华清宫来见我你还没洗完?” 至于李隆基接下来打算要扶植谁,他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 自杨慎矜死后,王便继承了杨慎矜的户部侍郎一职,还被李隆基擢升为御史大夫。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分,多次搜刮民脂民膏,每年都能给李隆基添一百亿缗钱,表面上是入了国库,实则是供李隆基私人花销。他还为李隆基建立了两座私库,一为“琼林”,一为“大盈”。 李隆基大喜,赐王紫金鱼袋,后又封其为太原县公,让他兼任殿中监和京兆尹。 往后数年,王又陆续领了二十余个使职,权宠日盛,炙手可热,比昔日的杨慎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后话,天宝六载时远不至于如此,却已开始有了端倪。 李林甫一眼就看出了李隆基的想法和王的蓄势待发,却一反常态,没有对王采取任何打压的措施。一来,王始终对李林甫甚是敬重谨慎,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二来,李林甫在等。 杨慎矜一案,让李林甫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让他看清了一个人。 杨钊此番协助王,固然是在给李林甫和王递好,也是在未雨绸缪,给自己将来的仕途扫清障碍这是李林甫当年玩剩下的招数,李林甫没有认不得的。李林甫何曾想到,不过一个只会数算的赌徒,竟也有位极人臣、占据相位之野心,真是白日做梦! 他虽然不相信杨钊真能有拜相的那一天,但他也并不喜欢杨钊的妄想,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他还有用得着杨钊的地方,而且区区一个杨钊,何需他李林甫亲自出手?反正有王压在头顶,杨钊迟早按捺不住,到时候便让王和杨钊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安禄山入京在即,此番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李林甫毕竟年纪大了,暂且要把精力先放在那一人身上了。 这是安禄山此生第一次踏足骊山华清宫,他便是在这里,死皮赖脸地认了杨玉环作义母,顺带着做了李隆基的便宜干儿子。 朝中众臣越来越想不通,圣人怎的会如此宠爱安禄山这个憨胡,萧江沅却是清楚的。 李隆基在军事方面,向来把注意力都放在西北边境,对于东北关注不多。东北能够防守维稳,不占据太多的军饷,以至于拖了西北的后腿,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可安禄山不仅给了他捷报频传的惊喜,还同时为他省了许多军费。对于李隆基来说,这可比西北那些动不动要钱的将领们好多了。 为了让安禄山继续尽心尽力地在东北为他效忠,他在平卢节度使的基础上,又授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此番安禄山入长安,他还打算好好招待一番,赐予实封和丹书铁券。 既然安禄山已经拜了杨玉环为义母,杨玉环作为李隆基的贵妃,也该有所表示,可她向来不谙政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问了萧江沅。 萧江沅想了想,浅笑道:“安将军是贵妃昨日才认的义子,便如新生儿一般,我大唐的新生儿都是要洗三的,安将军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时三位国夫人都在,闻言都笑了起来,其中秦国夫人笑得最欢:“正是正是,既是贵妃新添的贵子,我等便为姨母,也该赏礼才是。” 杨玉环则颇为头疼:“那安将军的年纪比我大十六岁呢……这叫什么事啊。” 虢国夫人嗔道:“圣人最宠爱的两镇节度使为贵妃义子,这对咱们杨家来说,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韩国夫人忽然轻咳了两声,在虢国夫人看过来的时候,冲萧江沅颔首。 萧江沅还之一笑:“虢国夫人所言不差,圣人也有这个意思,韩国夫人不必担心。” 得知李隆基有意让杨家与安禄山相辅相成,杨玉环虽还有些不自在,却开口与姐姐们讨论起洗三的具体事宜来。 当晚见到李隆基,杨玉环就笑不出来了。 李隆基见状,先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话,怎的玉环又不开心了? 杨玉环若有什么不快,从来不对李隆基藏着掖着。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时常交谈的,把彼此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都说清楚,这样才能更好地在一起。所以不等李隆基开口问,她就低着头道:“就这一次,这个劳什子义子收便收了,我会真心对他好的,让他感受到大唐贵妃做他的母亲,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光荣的一件事,只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以后也不许这样了。” 【第49章·禄山宫中养作儿】② 李隆基没听明白:“……我怎样了?” “你……”杨玉环立即抬头,一双眼圈已经红了,“你让我和杨家与边将搭上关系,就好像是……要把我们托付出去似的,反正我不喜欢,阿兄和姐姐们也就算了,你别想把我托付给别人!” 李隆基忙揽住杨玉环,柔声笑道:“将军是这么跟你说的?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聊到了这里,她应该是故意这么说的,却不是我的意思。我就算想找人在我百年之后照顾你与杨家,也不会找一个远在边疆的胡将。我在的时候,你是他的义母,我不在的时候,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杨玉环嗔道。 “好好好,我胡说,再也不敢了。”李隆基笑道,“所以……你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得知杨玉环和三位国夫人要为安禄山办一场洗三礼,李隆基扶额大笑:“这是将军能想出来的,她可有年头没这样过了。好好办,需要什么尽管跟将军提,你们玩得开心,也要让将军尽兴,且万万不能让这见多识广的胡儿小瞧了去。” 待到洗三礼这一日的时候,安禄山便被三位国夫人及一众娇媚可人的宫人们簇拥着推出来,直接按在了一处露天的汤泉池子里。池子被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铺满了一层,迎着日头和潋滟水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杨玉环始终站在萧江沅身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硕大的架势,在安禄山好不容易裹着襁褓走到她面前跪下喊娘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拿出手帕,仔细地给安禄山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你们都别闹了,毕竟还是冬日呢。你快去屋子里换件衣服,别着凉了。那池子里的东西,我会让人帮你打捞出来,一件都不会少的。” 杨玉环关心的神情,让一直嬉笑着的安禄山不由得一怔。 安禄山原本以为,自己今日的任务,是接受笼络和哄京里的这群聒噪又势利的女人开心,也是博圣人欢心,却不想还有意外的惊喜。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杨玉环了。从前,他只觉得杨玉环是圣人的女人,虽是人间绝色,却不敢多瞧几眼,故而直到此刻,他才看出,她与其他女子不大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神,既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嘲笑或鄙夷,也没有调笑与谄媚。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像看着一个与她一样的人。他忽然意识到,她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也是真心把他当成了她的……义子。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美丽善良,又清风朗月般单纯美好的小女子,大抵只有天下之主才配拥有吧。 他愈发羡慕那高高在上的圣人了。 这一日李隆基本也要前来观礼的,却临时有了变故,便只好派了萧江沅代他前去。 萧江沅心里装着李隆基的事,便没有久留,在安禄山去更衣之后,就赶了回来。 此时长生殿里,李隆基、李林甫、新任左相陈希烈、王和杨钊等人都在,气氛凝重,都闷不作声。 萧江沅不由一奇,招手让边令诚过来一问,便见边令诚在她掌心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王忠嗣。 王忠嗣,初名王训,乃是殉国将领王海宾的遗孤,九岁起被李隆基养于宫中,赐名忠嗣,也算是萧江沅看着长大的孩子之一。成年之后的王忠嗣为人正直、英武稳重,于兵法上应对纵横,谋略过人,乃是李隆基寄予厚望的未来良将。 他并没有让李隆基失望,开元中年入军之后果然屡立奇功,开元末年的时候,便已经是河东、朔方两镇节度使了,可谓大唐首屈一指的将星。在皇甫惟明遭到贬谪之后,他还接任了河西、陇右节度使,从此一身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之。他还一度做到了塞外晏然,虏不敢入,从而加封左武卫大将军。 难得的是,他善战而不好战,总觉得战争是如有必要方可为之,不能作为争名夺利的手段,更不能成为消耗士兵性命与国力的灾难,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以防御为主,必要的时候才会在准备详尽的情况主动出击,基本上百战百胜。 萧江沅虽对军事了解不多,却知道王忠嗣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只可惜被王忠嗣视如亲父一般的李隆基,并不这样认为。 雪上加霜的是,与此同时,王忠嗣还面临着另一重威胁其实这几年来,李林甫心里最忌惮的不是李适之和杨慎矜,甚至不是太子,而是这位出身忠勇之家又年富力强的常胜将军。 在李林甫独霸朝堂之前,大唐宰相多出将入相。李林甫曾建议李隆基把边将逐渐由汉将换成番将,因为大唐尚未有胡人为相,以此来断绝出将入相之路,扫除可能威胁到他相位的一切。 眼下大唐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和岭南共十镇,其中岭南之首还只是五府经略使,而其余九镇之首则皆为节度使。 此前,李隆基让自己的儿子们遥领过节度使之位,皆不掌其政,不理兵权。如今九镇节度使,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四镇节度使为王忠嗣,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为安禄山,安西节度使为高丽人高仙芝,北庭节度使为张嵩,剑南节度使在去年还是章仇兼琼,便是之前杨钊的上司,通过杨钊之亲缘送礼给杨家,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兼任殿中监,此时则为鲜于仲通。番将们从无到有,已占了其中三分之一,未来如有机会,只会越占越多。 李隆基之所以同意李林甫的这个建议,一则以胡治胡本身并不是个昏招,二则有些无奈,自从则天皇后执政时始,汉将不论个人素质还是行军打仗,便渐渐多不如胡人出身的将领了,开元时期虽有过好转,但终究不可挽回汉人逐渐重文轻武的大势。 也因此,李隆基对王忠嗣才那般珍惜爱重。 这在李林甫看来,无异于王忠嗣早晚会出将入相的信号。而一旦王忠嗣做了宰相,李林甫就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了,因为王忠嗣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与太子一同长大的好兄弟。 正如李隆基年纪越大,就越担心会有人推举太子而放弃他,李林甫也有着类似的不安。他已年近古稀,无论精力还是体能,都没法跟年轻一些的朝臣将领们相提并论。他的竞争力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步消减,他便只能靠着打压别人来巩固权位了,这让他好笑又不甘,更觉几分悲凉与无奈。 纵然李林甫早就想对付王忠嗣,可王忠嗣战功赫赫,治军严整,从不贪污受贿,更未克扣军饷,李林甫这么多年实在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指摘,进而论罪。就算王忠嗣与李隆基观念不合,李隆基都尚未有什么表示,李林甫就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直到不久之前,机会终于来了。 大唐西域有一城池曰石堡城,自天皇李治在位时开始,就被大唐和吐蕃来回争夺。自从开元十七年,此地被当时的朔方节度使一举攻下之后,便属于了大唐,直到十三年后的开元二十九年年底,才再度被吐蕃攻占。 几年来,李隆基对此事一直深为憾恨,立志要在有生之年,把石堡城重新纳入大唐的领土。天宝六载,李隆基觉得时机和实力都成熟了,便给王忠嗣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准备夺取石堡城,却被他上奏拒绝了,理由是石堡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吐蕃又屯兵众多、防御坚固,大唐若贸然强攻,必要牺牲数万将士的性命,得不偿失,倒不如暂且与吐蕃相安无事,等吐蕃主动出城骚扰的时候再行反攻,如此不仅胜算更大,伤亡也会更少。 李隆基不仅没有采纳王忠嗣的意见,还对此颇为不满。 这石堡城对于李隆基来说,事关国家荣辱,他想打下这座城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近年来确实愈发热衷边功,那也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不仅文治兴江山,也能武功安天下。他以为王忠嗣相当于他真正的义子,应该理解他的想法,却不想王忠嗣竟然这样让他失望。 就在这时,有一个将领贪功心切,主动请缨。李隆基大喜之余当即下令,让王忠嗣拨给那个将领数万兵马,同时全力配合出战。 结果王忠嗣一再拖延,就是不肯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换取一个功勋,还因此被那个将领参了一本,说石堡城未能如期攻下,责任全在他。 今日绊住李隆基没去陪伴杨玉环的变故,便是那个将领递上来的奏疏。 李隆基龙颜大怒,才使得众臣不敢吭声。 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让边令诚附耳过来:“去请太子。” 边令诚的表情告诉她:太子能来么?之前遇到大事的时候,太子可是连妻妾都舍了,王忠嗣尚且还不是亲兄弟呢。 萧江沅声音极低:“你且去请,至于来与不来,那就是太子的事了。” 【第50章·石堡城外骨成堆】① 萧江沅明白王忠嗣的想法他当然理解李隆基,但是无法赞同,正如她一样。 她也知道,王忠嗣是李隆基手下不可多得的将才,最重要的是,他只效忠皇帝,对李隆基又有孺慕之情,所以绝对不会背叛。只要有王忠嗣在,大唐西北会稳定,崛起的东北也不敢造次,更遑论战力更低的南方了。 李隆基也知道,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抵御不了心底的猜疑。 果然,见边令诚与萧江沅接触之后便离开了长生殿,李林甫按捺不住,开口道:“启禀圣人,老臣以为,王将军违抗圣命,拒不出战,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石堡城易守难攻,也因为他确实万分不想损兵折将。” 李隆基的双眼危险地微微眯起:“此言何解?” “一旦损兵折将,实力便会消减,王将军还如何能够拥兵自重,守卫太子呢?” 李林甫实在太过了解李隆基,出口便一针见血,直击心底。 守卫太子也就罢了,东宫属臣不也是守护太子的么?可一旦加上“拥兵自重”四个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再加上王忠嗣与太子自小亲密,李隆基便完全可以理解为,王忠嗣是打算凭借手中四镇兵马,背弃他而拥立太子,甚至干脆助太子篡位登基。 他也真的想到了这最严重的后果,便当即下令,解除王忠嗣所有职权,押解入京,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堂会审! 萧江沅立即道:“大家三思。王将军掌握四镇兵马,大唐足足一半的战力,若突然解除他的职权……恐令军心不安,甚为不妥。” “是为不妥。”李林甫轻笑一声,紧接着道,“老臣明白萧将军担心什么。王将军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却突然被圣人这般对待,愤而起兵造反也不无可能。萧将军是为了大唐江山着想啊,老臣附议,还望圣人三思。” 众臣忙齐声道:“圣人三思。” 萧江沅确有这样的意思,却未敢明言,那不就让李隆基更加坐实了心中猜忌,只会适得其反。 不出萧江沅所料,李隆基闻言怒气更盛:“他敢?!中书省拟制,即日起,由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继任陇西节度使一职,由他亲自押解王忠嗣入京,如若王忠嗣敢抗旨不遵,则以谋逆罪论处,就地格杀!”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将军,带内飞龙兵封锁东宫。” 话音方落,殿内便是一静。 追随李林甫的官员们皆是一喜,尤其王,需要低下头才能掩藏住自己外露的情绪,而唯独杨钊,在意会到李隆基的言下之意时,先眼珠转了转,然后有些畏忌地看向了面不改色的李林甫。 左相陈希烈本是温吞和善之人,又看透李林甫为官之道,所以虽然时有政见不一,却向来不与李林甫发生任何矛盾,在这一点上,他比当年姚崇的伴食宰相卢怀慎更甚,可此时,他就算拼了这相位,也想要开一次口圣人显然是动了废黜太子的念头,可太子没有犯错,此事万万不可! 可还没等陈希烈谏言,萧江沅已经跪在了李隆基身前:“大家息怒,此事与太子无关!” 李隆基听了却更生气了:“你怎知与太子无关?!” 见连萧江沅都遭到了训斥,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除了李林甫。他低叹一声,凝视着萧江沅的身影,悠悠地道:“事关谋逆,萧将军是圣人近宦,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萧江沅转眸,与李林甫四目相对,目光交织间,有几分深意无声涌动。 就在萧江沅无奈之下只得奉命行事的时候,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竟是太子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冲入殿来,后面还跟着劝阻不成的张良娣和李辅国。 刚一入殿,太子就跪了下来,膝行到李隆基身前。他不住地磕头,为王忠嗣求情,见李隆基始终沉默,无动于衷,便干脆抱住了李隆基的腿,一时间涕泗横流:“阿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了。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想在众多兄弟姊妹中,与李隆基更亲近一些,唯独他自小不受疼爱,只恭敬而生疏地唤着“父亲”,只是称谓都不敢任性放肆。 李隆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一时竟有几分触动,没有躲开太子的依赖。 这是,李林甫缓缓地道:“太子殿下的消息得来得好快啊……” “儿不敢窥探阿耶!儿只是得知贵妃今日为安将军洗三,前去道喜时没见到阿耶,这才来向阿耶请安,却不想刚到殿外,就听到了许多诛心之言。”太子说着看向李林甫,“王将军乃是大唐不可多得的将才,是阿耶一手历练养育成人,自然只尊阿耶为君父,绝不敢有别的想法。右相如此污蔑一个忠正廉直的良将,究竟是一心为公,还是别有所图?” 李林甫轻挑了一下已经斑白的眉毛,柔顺的笑意更浓:“那太子殿下为王将军求情,是为了大唐和圣人,还是徇私包庇?” 太子忙道:“王将军自小便是如此,阿耶也是知道的,他难免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却绝不至于谋逆。他此番……或许有延误战机之罪,领回长安候审便是,只是若王将军有情可原,有理可据,还望阿耶放他一马,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隆基冷笑道:“他自是有情可原,有理可据,之前拒绝出战的奏疏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他何止是延误战机,分明就是抗旨不遵!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又如何,难道他便会感恩戴德,改变主意,反守为攻了?” 对于王忠嗣不肯出兵的原因,李隆基终究有深深的疑虑。 “……可阿耶,他是忠嗣啊,他是阿耶亲自赐名的忠嗣啊!”见李隆基眸波微漾,太子趁热打铁,后退两步郑重伏拜道,“阿耶若是担心,王将军是为了儿才不肯出兵,儿愿意放弃太子之位,以担保王将军的忠心!” 殿内顿时哗然一片,就连入殿之后便随着太子跪到一边,方才还跟着一同伏拜的张良娣和李辅国也不例外。张良娣与李辅国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愿和不甘。 萧江沅和李林甫则是意外居多太子这一步以退为进,真真是铤而走险了。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默默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你……把东宫储位当成什么了?”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皆是一变,便听李隆基继续道: “我儿长居深宫,安能与外人通谋?此必妄言,不可信。押王忠嗣入京,是为了劾其阻挠军功一事,责令三堂,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此事基调已定,李隆基再不多言,既不给臣子进言的机会,也不让自己反悔。他留下了萧江沅收尾,自己则离开长生殿,寻杨玉环去了。 萧江沅自方才开始就一直跪着,不是她不想站起身,而是膝盖一直隐隐作痛,她只凭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李林甫老早就发觉她不对劲了,恭送了李隆基之后,便走向萧江沅,打算扶她起来,却不想被太子抢先了一步。 萧江沅刚要拒绝,李辅国就扶住了她另一边的胳膊,同时太子道:“多谢阿翁。” 太子是在从杨玉环那边回寝殿的路上,碰到了急忙寻他的边令诚。 萧江沅起身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李辅国的搀扶,向太子恭谨一礼:“是殿下自己机智过人,救了自己也救了王将军,更是圣人改变了主意,殿下该感谢的是圣人,不是老奴。” 张良娣刚要顺着太子说点什么,便见到了已行至身边不远的李林甫:“右相对殿下还有话说?” 李林甫微微一笑,拱手道:“老臣只是恭喜殿下,也恭送殿下。” 见张良娣皱眉,萧江沅淡淡道:“右相与老奴还有些事要商讨,就不留殿下和良娣了。” 太子表面已恢复了往日恬淡如水的模样,只定定地看了李林甫一眼,便与萧江沅告别。 直到太子踏出了殿门,李林甫才对萧江沅轻笑道:“送我一程?” 因着今日特殊,杨家人都在杨玉环那里凑热闹,杨钊既不想缺席,心中也有了点别的计较,便率先告退了。 刚出了华清宫宫门,陈希烈便也告辞,王则一脸关切地看着李林甫,连连道:“右相息怒……” 李林甫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让王等心腹都回家去,不用管他。等宫门口除了镇守的将士,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沉下来。 萧江沅刚想问什么,就见李林甫忽然急急地咳了几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50章·石堡城外骨成堆】② 等李林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骊山别业的卧房里,正有人要喂他喝药。他抬眼一看,不由得一怔正是萧江沅,瞧见他醒了,还微微扬了扬唇角。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封锁了急病的消息。你特意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在我面前倒下,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李林甫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起身靠着枕头,伸手接过萧江沅手中的药碗,一饮而下:“我还以为……从此以后,你也再不许我登你的家门了。” 萧江沅拿过李林甫喝完的空碗,交给了一旁站着的李林甫八子李岫,淡淡道:“所以,我来登你的门了。右相权势滔天,到了骊山也还门庭若市,门口的队伍想必都快排到骊山脚下了吧?我看阍者都忙不过来了,若不是八郎助我,你这病明日就能传遍骊山。” 不等李岫谦让,李林甫道:“我这二十几个儿子中,也就八郎还过得去吧。” “你这病只能瞒得了一时。” “我知道。只是总不好让圣人想到我是因什么病的,没准过段日子不用再瞒的时候,我这病就好了。” “你这是心病,好不了了。” 见萧江沅一本正经,难得的直白,李林甫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就算好了又如何?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也许根本就看不到太子继位那一日,担心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萧江沅由衷地道:“右相终究是一代能臣,曾脚踏实地协助圣人,带领大唐走过了一段多变的年代,一点点摸索出新的制度,安定朝堂与民间。那些被右相打败的人,并不一定能做到右相这样,只是……” “只是我是能臣,也是奸臣。” “我虽然不赞同,但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如果你是我,你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对么?”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你做得更过分也说不定。” “今日萧叔父也在,便帮侄儿劝劝父亲吧。”与李林甫不同,李岫自小就是个正直稳重的好孩子,“父亲久居相位,树敌甚多,就连太子都……这些年来,为了防着刺客,每晚睡在何处都无法确定,如今更连病了都要藏着,长此以往,若有祸事临头,父亲定为众矢之的,身家性命只怕都无法保全,倒不如……” “倒不如尽早收手,向太子低头?”李林甫冷笑道。 李岫叹道:“儿只是希望父亲趁着圣眷正隆,功成身退……” “八郎是个有见识的。”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林甫幽幽一叹:“可形势已是如此,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萧江沅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李林甫好好养病,便要起身告辞。只是刚站起身的时候,她身子一晃,被李岫手疾地扶住了。 “你这膝盖……”李林甫皱起了眉心。 萧江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每逢雨雪都有预示,准得很,也不是件坏事。” 这边李林甫刚急病晕倒,回到寝殿的太子也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良娣和李辅国立即一左一右地过去搀扶,却见太子干脆伸腿一坐,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辅国朝太子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恭喜殿下,转危为安,不仅保住了王将军,也让太子之位从此稳固了。” 张良娣也恭喜了一番,道:“可真是把妾吓死了,圣人喜怒无常,万一真的……” 太子轻拍了拍张良娣的手,一边喘息一边道:“只要我让他知道,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依赖不了,这太子之位,我也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看重,他才会放心。他终于打定主意,以后都不会再废弃我了……” 张良娣笑道:“这是好事啊,殿下。”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 太子并不后悔救王忠嗣,他反倒有些惭愧,因为他从未真的想过,要拿太子之位换王忠嗣的命。他自小不受重视,虽曾是皇后养子,也不曾让父亲的目光有所停留。他是众皇子中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个,却被王忠嗣注意到了。 王忠嗣是以忠烈遗孤的身份入宫教养的,所以格外得李隆基注意,光是这一点,就比当时不受宠的太子好多了。王忠嗣还是众皇子结交的对象,可时为忠王的太子向来与世无争,便不肯上前。可不知怎的,王忠嗣与其他皇子最终都关系泛泛,却与太子亲近了起来。 太子起初不明因由,时间长了还忍不住问过,却见王忠嗣一脸不解地反问:“选择与谁交友,也需要有原因么?你既然这么想要,那我就给你几个。一来,我跟你很像,身在繁华热闹里,人却是孤单的我不是说你不得宠啊;二来,其他皇子接触我,都是怀着目的来的,唯独你对我敬而远之,跟他们都不一样,让我很难注意不到你;三来……你是忠王,我是忠嗣,听起来多像一对好兄弟啊?哎你别不理我了啊。” 彼时少年的太子还有几分别扭的脾气,如今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他自从当了太子便一直怯懦退缩,对李林甫和安禄山的轻视羞辱视而不见。他坦然接受李隆基出于私心的袒护和帮助,遇到危机时宁可抛弃妻妾,也从未向李隆基示弱过。 可今日,这坚持了多年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李辅国缓缓地低声道:“殿下,忍一时而已。” 张良娣也道:“正是。只要殿下好好的,不仅能保住王将军,还能缔造一世功业,成为一代明君!妾始终相信殿下,也一直等着那一天。” 一个月后,王忠嗣被哥舒翰带入长安,押入监牢候审,哥舒翰则直奔骊山,觐见李隆基。 对哥舒翰,李隆基印象极好。此人出身将门之后,其父曾是安西副都护,自小纨绔放浪,仗义豪爽,跟李隆基年轻的时候颇像。他是在四十岁丧父之后才开始踏上正途,却不过数年,就成为了大唐一代名将,更在天宝六载十月,赢了积石山一战,使得吐蕃五千骑兵全军覆没。 李隆基想到了哥舒翰定会为王忠嗣求情,但万万没想到,战场上干脆凶狠的哥舒翰,生活中竟如此嗦。哥舒翰并不知道,李隆基已经不打算要王忠嗣的命了,见李隆基不为所动,还以为是不肯松口。他便只好步步跟着,连连磕头,把鼻涕眼泪都往李隆基靴子上蹭,还说愿以自己的官爵与功勋来与王忠嗣之过失相抵,任凭萧江沅怎么拦都没用。 见萧江沅都选择放弃,不肯再救自己,李隆基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就听安禄山过来请安了。他忙让安禄山进来,正好以王忠嗣石堡城为例,问了安禄山的看法。 安禄山想也不想便道:“打仗之前肯定是要有所准备的。” 哥舒翰常年在西北,而安禄山则常在东北,两人入朝的时间又总对不上,所以多年以来,他们只听过彼此盛名,眼下竟是第一次相见。听安禄山这样开场,哥舒翰忍不住点了点头,却听他接着道: “只是准备再多,也不如直接打上一场。只有打了,才知胜负。臣听说过不少反败为胜的,以少胜多的,难道他们打之前知道自己会赢么?战场上就是会有伤亡,多少看天意,没有一场战争是必胜的。难道明知可能会失败,明知这场仗难打,就干脆不打了么?那还做什么将士啊,回家种地去算了,反正不打就肯定不会输,也不会死。臣愚见,若有哪里说得不对,还望圣人见谅。” 李隆基忍俊不禁,方才的烦扰瞬间烟消云散。他犹觉得不过瘾,便特意询问了哥舒翰怎么看。 哥舒翰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了:“臣……臣以为,安将军所言之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之战役,多为大势所趋,不得不打,而此番却有的选择。王将军纵然有错,也只是做出了适宜的判断,且臣以为这判断并没有错,伤亡本可以避免,这仗也并非必须……” “既然圣人都下令了,这仗就必须要打!”安禄山大喇喇地打断道,“既然必须要打,将领想的就该是怎么打赢,否则什么都是白想!” “你……” 见哥舒翰和安禄山马上就要在殿里大打出手,李隆基忽然笑道:“安将军,你这肚子这么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啊?” 装了一堆草哥舒翰腹诽道。 想是一堆肥肉吧萧江沅暗暗想。 安禄山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闪着了,愣了一下,才向李隆基拱手道:“臣肚子虽大,里头却只有一颗对圣人的忠心,再无其他!” 哥舒翰听完头有点疼。 萧江沅只觉得牙有点酸。 李隆基则哈哈大笑起来:“忠心好啊……你很好。我希望忠嗣与哥舒将军也能如此。” 哥舒翰忙跪道:“王将军与臣皆赤胆忠心,愿为圣人死而后已!” 王忠嗣最终只被贬到了地方做太守。 “也好,等西北需要他打仗的时候,便有了由头让他回去。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太子始终没去监牢里探望王忠嗣,只在王忠嗣离开长安的时候,随意叹了这么一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天宝八载,王忠嗣于任上暴亡,享年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好的年纪。大唐最为璀璨的一颗将星也就此陨落,从此番将任节度使九中有五,其手下的兵马也占了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 也是在这一年,哥舒翰领命攻打石堡城大胜。其中大唐将士死伤数万,歼敌及俘虏却不过数百人。 在那之前,群臣刚刚为李隆基加了尊号。李隆基欣然接受的同时大赦天下,任命萧江沅为骠骑大将军,赐安禄山实封与丹书铁券,擢升王为御史大夫,兼任和市使、宫苑使、营田使等二十余个使职,提拔杨钊为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兼领水陆运及司农、出纳钱物等十五个使职。 大唐朝野已然有了三足鼎立之势,李林甫仍稳坐首席宰相之位,把控朝野,身体却每况愈下,似夕阳晚照,王则如日中天,自是风生水起锋芒大盛,而刚刚掌握了大唐经济命脉的杨钊则如一轮朝阳,正急速升起。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① 天宝八载,二月十三,长安甚是热闹。无数锦绣彩绢自皇城景风门抬出,绵延如数十条长龙,分别运向了长安的许多座坊,其中最多的莫过于平康坊相府和翊善坊骠骑大将军宅,各有一千五百匹。沿途百姓惊呼不已他们还从未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匹绢! 景风门里是左藏库,是天子用来储存钱财的地方。听闻从去岁开始,左藏库便开始扩建,年底落成时,已添了几百间仓库,想必为的便是这些绢帛。 在大唐,粮食、绢帛和通宝可都是钱,纵是多年盛世,这样泼天的财富也极为少有。果真是天家富贵,这样大的手笔,非举国之力而不能成。 百姓们并不知道,其实就连文武百官乃至当朝天子,今日也都是大开眼界。 锦绣彩绢皆为天子赏赐,除了宠遇犹盛的萧江沅、王和杨钊之外,都是按照官阶依次递减,即便是底层一些的官员,仆从人手上也都能使得开。百官之首李林甫自是家产丰厚,仆役不绝,一千五百匹绢多是多了些,说搬回去也就搬了,王也不差多少,至于杨钊,他是连同杨氏五家的赏赐一起领了,自有人帮他搬,唯独萧江沅,平日里嫌人多事繁清减惯了,整个宅子里所有人加起来,还不如李林甫家人口的一个零头。 望着面前堆积如山,比自己还要高上许多的彩绢,萧江沅多少有些发愁。 始作俑者李隆基站在一边噙着笑望着,就是不开口帮她。李林甫想要上前借她些人手,也被李隆基眼神逼退。 王忍不住挪到李林甫身边问道:“敢问右相,圣人和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杨钊耳朵极尖,听王替他开口了,也凑了过去,却被李林甫反问道:“这事,杨中丞会不知道?” 杨钊一听,明白过来:“这事……跟贵妃有关?” 见他们二人果然不知,李林甫小声道:“前一阵子闲厩给贵妃献了几只玩物,有通体雪白的鹦鹉,还有一只单手就托起来的白色幼犬,这个你们总知道了吧?” 王看向杨钊,杨钊则点头道:“贵妃还给那俩小玩意儿取了名字,鹦鹉叫‘雪衣娘’,幼犬叫‘雪团’。其余的,下官就真的不知了。” 李林甫也是从萧江沅那里知道的:“后来圣人与贵妃下棋……咳咳,咱们的这位圣人虽怜香惜玉,可在胜负一事上却格外看重,从不手软,寸土不让,贵妃哪里下得过他?当时贵妃眼看快被圣人气哭,是萧将军把雪团抱来,塞在了贵妃怀里。贵妃何等聪明,当即纵狗捣乱了棋盘。圣人都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不跟贵妃生气,反倒跟萧将军闹起了别扭。” 萧江沅并没有跟李林甫讲得太细,所以他不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反应这么大,还因为杨玉环在棋盘乱了之后,与萧江沅相视一笑,说了一句:“这雪团可真是的,我马上就要赢了,这下倒好……也罢,一盘棋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没意思,不玩了。” 王听完叹道:“圣人与大将军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难道圣人不是跟贵妃的感情更好?杨钊腹诽道。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同时,萧江沅已经想好了办法。这个时候去雇人已来不及,她只好以权谋私一次了。 没一会儿,右监门卫并不当值的将士们就赶了过来。毕竟是兵士,向李隆基行礼时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震天,与家宅奴仆完全是两幅模样。将士们没想到绢帛这么多,又去把左监门卫的兵士也唤来一些,一行人在萧江沅纵马领先之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景风门,成为了这一日长安最为靓丽的风景,引来许多绣帕荷包。 李林甫抚须而笑,王则一脸叹为观止,李隆基更是毫不生气,反倒摇头失笑。 李隆基只是因为崇尚军功,对于将士们普遍印象很好,这才消了气,随萧江沅他们去,杨钊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暗自困惑起来。 从一开始,杨钊就看不透萧江沅。她表面上待他客客气气,但他知道,她并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瞧不上他。可他没有得罪过她。直到有一日,他听闻萧江沅曾是则天皇后暮年的男宠,才终于明白一二。敢情这孽缘始于当日,还多亏了他这两个舅父?他那时候还小,根本就没怎么享受过舅父带来的富贵与荣耀,等他自己挣功名时,竟要为舅父所累,想来真是不公。 他是他,舅父是舅父,萧江沅凭什么这样对他? 想到萧江沅与李林甫关系甚好,杨钊摸了摸今日李隆基刚刚赐下的紫衣和金鱼袋,不觉间更忌惮了。 以他现在的实力,还动不了李林甫和王,萧江沅终究只是一个宦官,他不如先从她下手。 也无需他亲自动手,他们家可还有一位悍妒的贵妃呢。 则天皇后的面首,萧江沅做得,难道当今圣人的男宠,她便做不得了? 待萧江沅率军到家,濯缨惊呆了。他既未见过这么多绢帛,也从不知萧江沅作为一个将军,是一副什么模样。 那些将士们显然很喜欢她,是那种崇敬的喜欢,最让濯缨意外的是,除了萧江沅名正言顺的部下之外,左监门卫的将士们竟然也来帮忙了。 萧江沅一边让濯缨处置这些绢帛,一边瞧着将士们的进度,忽然道:“可以了。剩下的一车,你们拿去分了吧。” 将士们皆是一愣:“这……这多不好意思……” “我不摆酒庆祝,但总不会少了你们酒喝。” 将士们立即行礼笑道:“多谢骠骑大将军!” 等将士们都离开了,萧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濯缨才开口道:“直到今日我方知,将军果真是将军。”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也不过是个挂名的罢了,什么骠骑大将军?我阿兄才是。” 濯缨听萧江沅提起过,她的阿兄是那位以宦官之身,却领兵打仗立过大功的骠骑大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开元二十八年的时候,杨思勖以八十余岁高龄去世,那时她出了些事正自顾不暇,既没有见到杨思勖最后一面,也错过了杨思勖的丧仪。 他知道萧江沅平日里虽然不说,但其实对此事深感遗憾,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些绢帛是怎么回事?” 萧江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回了卧房坐下,见桌上有濯缨方才没喝完的果浆,便直接拿起来喝了:“托御史中丞杨钊的福,你方才没有看见,整个左藏库数百个仓库,堆了满满的绢,圣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更别提其他朝臣了。圣人大喜,便见者有份,即便如此,左藏库也没伤筋动骨。” “这个杨中丞,就是贵妃的那位善樗蒲的从祖兄?”濯缨先是怔了怔,见萧江沅舔了舔唇,似是没喝够,他脸微烫着拿过萧江沅手中已然空了的杯,又给她倒了一杯。 萧江沅接过杯子,道:“正是。他先是向圣人建议,将各地粮仓所储存的陈粮都贩卖出去,加上今年赋税中的粮食,一律换成布帛,再把它们尽数运送到长安来。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让君臣见识到眼下的大唐究竟有多富贵。这便是集天下财富于圣人一人之手,叫人怎么不喜欢?” 顿了顿,萧江沅喃喃道:“他和他两个舅父都不一样,想不到杨家最适合走仕途的人竟然是他,如今就连贵妃嫡亲的堂兄都唯他马首是瞻了,是个人物。” 见萧江沅陷入了沉思,手上的果浆都忘了喝,濯缨连唤了她几声,都没能让她醒过神来。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轻拍下她的肩膀,却在触及她身体的同时,被她挥手一挡,她另一只手中的杯子瞬间落地,果浆染湿了她的袍摆。 萧江沅看了看袍摆上的果浆,又抬眸看了濯缨一眼,忽地轻笑起来:“看来要洗个澡了……” “我去为将军准备。”濯缨起身走到卧房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萧江沅轻叹着摇了摇头,似对自己有些无奈,他终于可以确定,她的确有事瞒着他。 今晚的濯缨分外热情,萧江沅却总觉得身体有些紧绷,在他即将吻上自己的时候,终是无奈地翻身躲过了。好在濯缨向来善解人意,从不会追问她什么,她便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径自睡了过去。 次日不等濯缨醒来,她便赶回了兴庆宫,而后不久随驾去了骊山,年中得了石堡城大捷的消息,才又随驾回到了长安。 就在这几个月里,长安民间再度出现了有关萧江沅和李隆基的暧昧流言,有一些老一辈的百姓随之想起,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就听说过一些类似的言语了。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② 两厢传言一对照,竟然相互佐证了。 萧江沅刚回到长安的时候,并不曾听说此事濯缨在给她讲起近日见闻的时候,刻意隐去了。 她是在李林甫那里听到的。 “圣人毕竟有贵妃,而你又娶过妻,还得了个痴情之名,所以信的人不多,但百姓们不信不代表不传。这流言对你的影响虽不大,来得却很奇怪,分明消弭了三十多年,眼下竟又被提了出来,不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我都不信。只是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李林甫想得多了便觉头疼。 萧江沅忙制止了李林甫:“既然影响不大,那便随它去吧。右相还是把仅有的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吧,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哪来的时间处理?距离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的婚仪还剩不到三个月,圣人可是钦点了你来监督一应大小事,虽然礼部的人也算得力,但这毕竟是东宫和杨家联姻,真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礼部可是绝对不认的。到时候圣人难免说你失察,就算东宫和杨家都不敢动你,只怕对你也要心口不一了。” “他们不是一直都心口不一的?”顿了顿,萧江沅垂眸一笑,“谁又不是呢?” 就比如太子,难道真的想跟杨家联姻么,还不是为了顺李隆基的心意? 再比如韩国夫人,一边忧心广平王已经有了一个八岁的庶长子,一边又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机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这场婚事早在天宝六载就被提了出来,正是在安禄山洗三的那日。当时萧江沅在李林甫宅子里,事后只听边令诚转述,也能明白这一切都是杨钊的手笔他没有随李林甫等人出宫,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必虢国夫人提起所谓的圣人替杨家笼络安禄山一事时,杨钊根本没信,又在比对了太子和李林甫之后,选择了太子,这才让虢国夫人劝了韩国夫人,促成了这一桩联姻。 好在广平王和韩国夫人之女崔氏,见面以后还算两情相悦,也算是这一场精打细算中,难得的好结果了。 这场婚事顺利结束后不久,李隆基再度移驾华清宫,还驾幸了杨钊在骊山的庄园,听闻杨钊嫌自己名字里有“金”带“刀”,甚不吉利,他便干脆给杨钊赐了个新名:杨国忠。 天宝九载的新年,李隆基首度在长安之外的华清宫行元日大朝,受百官贺拜。 趁着李隆基开心,萧江沅又不在,杨国忠向李隆基提了一个请求。 李隆基却没有立即答应。 当晚莲花汤殿内,李隆基把杨国忠的请求想了又想,好不容易要开口了,正赶上屏风外的萧江沅走入池中。他忙转回身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萧江沅听到了李隆基的动静,问道:“大家可是有事?” 李隆基刚一开口,话头就跑到了别处:“今日大朝会之后,你去哪里了?听边令诚说,是有一些急事要处理,什么事?” “还望大家恕罪,是臣的一些私事。”萧江沅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是臣这几年第一次元日没有回家,所以臣的家里人来骊山寻臣,想……拜个年。” “大老远跑来拜个年?”李隆基俊眉一挑,“云娘的侄儿这么孝顺?” 萧江沅默认,同时不由自主地往池中沉了沉,把身上的一些暧昧的痕迹掩藏了起来。 李隆基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便没对萧江沅的沉默想太多,只觉得有些尴尬。他忍耐不了多久,便试探着道:“今日国忠跟我提了一件事。” 联想到李隆基方才的不对劲,萧江沅问道:“是……与臣有关?” “算是,也不算是。”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无非就是国忠这人想得多了些,自认是罪臣之后,说是受我器重的时候,总觉得底气不足。” “所以,他想为张氏兄弟平反?” 李隆基知道一旦开口,根本瞒不住萧江沅,便轻咳了两声,笑道:“正是。其实仔细想想,当年祖母还政于中宗皇帝,张氏兄弟多少有些功劳,只是以往积怨太多,也算活该。若当初政/变的不是中宗皇帝而是我,也会选择杀了他们以平众怒……” “大家是在征询臣的想法?”听李隆基“嗯”了一声,萧江沅道,“大家为什么要问臣呢?大家是皇帝,只要是于国于己无伤大雅的事,想做便去做了,臣不会反对的。” 萧江沅话虽顺从,李隆基却莫名地听出了几分叛逆,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我是不知,你与张氏兄弟到底发生过什么,便想着,如若他们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我可以不答应杨国忠,如若没有,此事亦可交由你做主。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这番话倒是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她怔愣了一下,忽而浅笑起来:“既如此,大家便答应杨中丞吧。” “你……当真不反对?” 你和张氏兄弟当真没什么? “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而张氏兄弟早就死了。” 即便有事,也都过去了。 李隆基刚想说什么,便听水声响起,是萧江沅往池边走了。他没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萧江沅刚站起身迈出一步,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响。她立即退回到池中缩了进去,转头一看,是入门处的屏风倒了,而屏风后面竟刚好站着……杨玉环! 这时,李隆基已绕过室内的那扇屏风走了出来。见是杨玉环,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朝池中看了一眼。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见到杨玉环愤怒又委屈的神色,他本能地上前拉住杨玉环的手,道:“你……你别误会……我……我和她……” “你别碰我!”杨玉环立即挣脱,后退一步。见水中显然不着寸缕的萧江沅也要开口,她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忙转身跑了出去。 见李隆基站在原地不动,萧江沅忙道:“大家还不去追?” 李隆基缓缓背向萧江沅,沉声道:“那你还不赶紧出来,拾掇好自己?” 萧江沅也是一时急了,竟忘了华清宫里,她和李隆基是绑在一起的。向来莲花池随驾只有她一人,对外只说是李隆基泡温泉时不喜欢侍奉的人太多,而侍奉的人中只有她最合心意。如若这次李隆基自己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就算他命人不准进莲花汤,保住了她的身份不被发现,但她独自出来得晚,也会引起人怀疑,怀疑她是否僭越皇权,用了帝王专属的莲花汤。但若李隆基与寻常无异,他离开之后便会有人来收拾这里,到时又难保她的女子身份不被发现。 且方才疾奔出去的贵妃,已经足以引起猜测,不论是猜贵妃与圣人发生了口角,还是圣人向贵妃发怒,只要李隆基独自去追,所有人都会想当然地把原因归结到她身上,到时候流言可就不再只是流言了。 她立即出了池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戴好幞头。她的发丝仍在滴水,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等他们赶到长生殿的时候,竟听闻杨玉环要出宫。 “还不快去追!”李隆基急道,“若是能追回来最好,如若不能……” 众宫人宦官还以为李隆基和杨玉环又吵架了,这架势让他们想起了天宝五载的那一次,不由心有余悸。他们本以为,要是他们追不回来贵妃,恐怕便要受罚,却不想圣人默了半晌才接着道: “如若不能……就先把贵妃送到杨那里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又要把贵妃送还娘家? 众宫人宦官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眼下趁着贵妃还没到宫门,赶紧追回来才是正理。 “大家……这是何意?”待长生殿只剩下了李隆基和自己,萧江沅才道。 李隆基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无力地坐了下来。他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急躁,却多了许多伤感和无奈:“我不知道。” “大家舍得贵妃?” “你信么?我其实……是有点怕她的。”李隆基轻笑了一下,“怕她哭,怕她生气,怕她对我失望,怕她恼我……恨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我不知道她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可就算是她因此而有了怀疑,从此恼我恨我也没有错。你和我……本来就曾经……”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的萧江沅的手腕上,那里尚有一条毛了边的丝缕,隐约能看出是以五色线编织而成,乃是早年长命缕的款式。 “大家也说了那是曾经!”萧江沅立即将长命缕掖进袖口,“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结束了。大家没有背叛贵妃,臣也没有,贵妃若有了什么怀疑,那是误会,可以解开的。” “如何解开?对她实话实说,说你我曾经有过一段,后来分开了,便只是君臣?若只是君臣,为何还‘一起’沐浴?玉环不傻,她不会相信的!”李隆基苦笑道,“……谁会信呢?” 萧江沅拱手道:“此事乃因臣而起,大家若信得过臣,便交给臣去办!”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③ 杨玉环抵达宫门的时候,正好被长生殿的宫人宦官追上。她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便不等他们开口便道:“我要出宫,我不回去!” 却不想他们听完竟干脆不拦了:“既如此,请容奴婢等送贵妃至鸿胪卿宅邸。” 阿霜惊道:“这是圣人的命令?” 领头宦官王承恩道:“正……正是。” 阿霜凑到杨玉环耳边小声道:“贵妃,你和圣人这次到底是怎么了?竟这般严重,圣人怕不是动了真怒,要不咱们还是别出宫了,也不好作得太过火的……” 杨玉环缄默不语,扭头就走。 起初三个姐姐跟她说起民间传言的时候,她是全然不信的,但她确实对一件事很是好奇李隆基在兴庆宫沐浴的时候,就都是由一堆小宦官侍奉,而萧江沅总不在侧,怎的一到了华清宫就变了,小宦官什么的也不要了,还只让萧江沅一个人伺候? 她虽时常觉得萧江沅男生女相,却完全没往“奸情”那方面去想,但也想看看李隆基和萧江沅一起在莲花汤都做些什么。经过了白日里三个姐姐的鼓动,这一晚她便只带了阿霜一人,悄悄地去了莲花汤。 她刚刚抵达的时候,发现守卫距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并不似寻常所见那般紧守着门口。她当时便奇怪,见守卫竟然还敢拦她,说什么圣人沐浴期间从不让人进,她便更想进去好好看一看了。 她以贵妃的身份命令他们闭嘴,然后自称是圣人让她来的,有什么后果都她担着。众守卫如何拗得过盛宠的贵妃?她便将阿霜留在了外头,独自一人顺利地溜了进去。 她躲在入门处的屏风后,想着一会儿还可以给李隆基一个惊喜。她能听见李隆基在和萧江沅谈论杨国忠的什么事,对那个却不感兴趣,便只专心地让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那缝隙太狭窄,她只能看到汤泉池子里有人正泡着,那身体却与李隆基相差甚远。 这屋子里只有李隆基和萧江沅二人,既然不是李隆基,自然便是萧江沅了。她起初以为,是萧江沅太得李隆基器重,所以有特殊的恩典,可以在帝王用的莲花汤里沐浴。可是……堂堂贵妃都只能用海棠汤,她还从来没泡过莲花汤呢。 她不觉想起了听过的传言,虽仍觉不可信,却多少吃味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水声,是池中那人站了起来。这一下她全都看清楚了,那……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身体嘛! 而……而且她背上……还有吻/痕呢! 杨玉环轻扒在屏风上的双手不由得一抖,屏风便被她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倾倒在地上。 她又是惊诧又是慌乱,脑子正乱着,便见李隆基衣衫不整地从内室里走出来,愤怒和委屈立即涌上了她心头。她来不及深思,只凭本性挣脱了李隆基的手。如果他真的在与她在一起之后还去碰别的女人,她一定无法容忍。 她忽然很害怕,怕李隆基骗她,又怕萧江沅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坐实了她的猜想萧江沅随驾莲花汤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所以他们早在她来到李隆基身边之前,就已经在一起了! 若真是如此,她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李隆基还要来招惹她,竟到了什么都不顾的地步,哪怕她是他的儿媳,也非要强取豪夺? 这样的男人也太……她怎么可能会看上这种男人呢? 她的思绪太乱,根本无法集中起来。她只能立刻逃离这里,逃出宫廷,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地静一静。 现下她终于逃出来了,她却又茫然了。 杨如何,杨又如何?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他们的心中只有贵妃,早已并非真心待她。 杨玉环这次回到娘家,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引起轰动,可杨还是派人把杨和三位国夫人,特别是杨国忠给请了过来。 毕竟杨玉环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当晚就被李隆基给接回去了,这一次既是夜晚过来的,那想必明日也能回去了。诸杨皆作如此想,唯独杨国忠颇感意外,沉思起来。 第二日,宫里并没有派人来探望贵妃,也没有任何要接贵妃回去的迹象,反倒是贵妃要了酒,自斟自饮了起来。 三位国夫人都在屋子里陪着,眼见着杨玉环一杯接一杯,一壶又一壶,醉了却不安分,非要起身跳舞,还拉着她们一起。韩国夫人颇感无奈,却也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站在一边,一边看一边笑。秦国夫人倒是瞧着新鲜,拿起酒壶,一边仰头饮着,一边和杨玉环背靠背地转起了胡璇,不亦乐乎。虢国夫人则定定地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屋子。 她直奔杨国忠,拉起他的胳膊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刚一进去,就把门给锁上了。 见虢国夫人如此热情又急色,杨国忠轻笑一声,伸臂搂住了虢国夫人的细腰:“这青天白日的,他们可都还在外头呢。” 虢国夫人的脸瞬间与杨国忠的近在咫尺。她抬眸直视着杨国忠的眼睛,忽地媚眼一弯,扬唇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杨国忠装傻,虢国夫人伸手便在他最敏感的腰窝狠狠一拧:“你能瞒得了我那迂腐的姐姐和贪玩的妹妹,可瞒不了我。传言是你向我们煞有其事地提起的,还暗示我们必须要让贵妃有所警惕,我们昨日才刚做到这一点,晚上贵妃就被送了回来……我允许你利用我,但我不允许你把我当傻子。” 少年时的杨国忠若吃痛了,简直要跳起来,此刻的他却只紧皱着眉心,咬着牙笑道:“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辣手无情。” “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杨国忠的腰窝这才松快了些许,“我也是担心贵妃,你可知这萧将军,早年是则天皇后身边的男宠?巧得很,我那两个败家舅父也是。按理说我好歹也是故人之后,可你见萧将军对我好过么?就差没出手阻碍我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和我那两个舅父有仇啊。” “那跟贵妃有什么关系?” 杨国忠意味深长地将声音放低:“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在两位舅父还未败亡的时候,六舅父曾经在家宅中提起过,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女子,五舅父都染指过,就连尚未及笄的萧内侍都没放过。当初家里人都觉得,那是一向嘴快的六舅父一时口误,宫里的宦官,又是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怎么可能是女子呢?可现在想来,六舅父虽嘴快,却心思灵巧,从未说错过话。” “则天皇后身边的萧姓宦官,难道只有她一个?”见杨国忠点头,虢国夫人讶然道,“此事圣人知道么?” “圣人是何许人也,必然是知道的。一个在圣人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对贵妃而言,难道不是威胁?” “可她一直都是宦官,圣人若真喜欢她,为什么不纳她入后宫?” “这不正说明了圣人待她之特别,从一开始就远胜于贵妃?” “再加上你睚眦必报,便想借贵妃的手,置她于死地?” “想置她于死地可不容易,绝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办到的。毕竟我与她也算有些渊源,能让她失了圣人喜爱与信任便可。” “可是你没想到,如今被送出宫的是贵妃,而不是她。你以为圣人喜新厌旧,却原来对于圣人来说,那个萧将军可比贵妃重要多了。”虢国夫人松开手,挣开了杨国忠的怀抱,讽然笑道,“看来这一次,贵妃是真的失宠了。” “你放心,圣人之前对贵妃那般宠爱,必然舍不得的,我也会想办法,让圣人把贵妃接回去。”杨国忠心下虽不踏实,表面上却胸有成竹,“只要贵妃回了宫,一切便都好说了。” “你以为我是担心那每年一百万的脂粉钱?”虢国夫人垂眸轻笑了一下,“我只是看不得她那样难过……比我当初不得不嫁给别人时还要难过……” 杨国忠微微一怔,便见虢国夫人开门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又过了几日,宫里还是没有任何要接贵妃回去的消息,就连第一次时贵妃惯用的物件和御赐的餐食都没人送来,仿佛圣人把贵妃遗忘了一般。 杨家人终于开始坐不住了,开始旁敲侧击杨玉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杨玉环自从酒醒了之后就一直默然坐着,只肯让虢国夫人和阿霜陪着,对其他人的问话充耳不闻,若是问得多了,她就会抬眸淡淡地瞥上一眼。诸杨自小就搞不清楚,这个妹妹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如今便更不清楚了。见她开始跟自己摆起了贵妃的架子,他们也不愿再问,全都围到了杨国忠身边。 虢国夫人并没有把此事与杨国忠之间的关系泄露出去,杨国忠乐得自己成为诸杨之首,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此事掩埋了下来,连同萧江沅身份的秘密一起。 见李隆基此番这般坚决,想是贵妃确实惹怒了他,杨国忠在安抚了诸杨之后,便先找人帮他去试探了一下圣人的口风。 这几日李隆基过得分外漫长,做什么都没心情。见萧江沅主动请缨之后,却连续几日按兵不动,他在伤感与忐忑的同时,又开始有些烦闷:“你……什么时候去啊?” 萧江沅缓缓地眨了眨眼:“……去做什么?” 【第51章·斜插芙蓉醉瑶台】④ “你明知故问!” 萧江沅垂眸一笑:“大家若是着急,可以亲自去啊。” “……我去了之后,跟她说什么?我解释不清的,只会让她更生气更难过……”李隆基愠道,“我不管,当初若非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不会移情别恋,此事你是系铃人,你又是主动要求去解铃的,便不能反悔。” 萧江沅刚一微怔,便听殿外小宦官报:“户部郎中求见圣人。” 此时的户部郎中已经由吉温升任了。李隆基本想把他赶走,却被萧江沅拦了下来。 吉温入殿之后,先若无其事地跟李隆基汇报了些许公事,然后才像刚反应过来一般道:“敢问圣人,怎的这几日不见贵妃?” 平日里只要跟李隆基提起贵妃,李隆基的心情和脾气总会好上许多,群臣们已经摸出门道来了,但吉温的目的显然不在此。可惜他的这点子手段,根本入不了萧江沅和李隆基的眼,李隆基更直接不耐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吉温轻咳了两声,“臣是来为圣人分忧的。贵妃一事,百官皆知,臣以为这实在有碍于圣人威名。妇人识虑不远,忤逆圣心,圣人坐拥四海,真若是恨之欲其死,不过一个命令罢了。西内、东内、南内,再加上这华清宫,哪里便无一座宫室容贵妃安身?贵妃终究是我大唐的贵妃,更是圣人所钟爱,圣人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外头受辱呢?” 这话说得还算有些水平。李隆基与萧江沅相视了一眼,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萧江沅亲自送吉温出去,见吉温有些受宠若惊,浅浅一笑道:“杨中丞找过你?” “下官便知瞒不过萧将军。”吉温笑得有些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下官混得不如杨中丞,便只好受制于人了。有些话杨家人不方便说,可杨中丞再如何得圣人宠信,也使唤不动右相和王大夫啊。” 萧江沅不理会吉温的插科打诨,直言道:“贵妃在私邸如何了?” “圣人心软了?想不到下官还真能劝出些效果……”吉温眼前一亮,见萧江沅但笑不语,立即老实了下来,“听说贵妃前两日醉酒跳舞来着,后来酒醒了就一直坐着,除了虢国夫人和贵妃身边的那位阿监,谁也不理下官这回答,对萧将军可有用?” 萧江沅颔首道:“有用。” 吉温放心道:“那下官便告退了。” 萧江沅刚一回殿便道:“贵妃已然冷静了,大家可做好了准备,迎贵妃回来?” 李隆基默了默,道:“带一半御馔过去。” 又要带餐食?回想起第一次的盛况,萧江沅心道,骊山不比长安,恐怕第一道刚入了杨的宅门,最后一道还没出华清宫呢。 也罢,总不好空着手去。 杨宅里,一直抱膝呆坐着的杨玉环忽然醒过神来,朝虢国夫人问道:“一个男人是否真心爱你,你是能感觉出来的,对吧?” 虢国夫人先是微愣,转眸看了杨国忠一眼,笑道:“自然。” “那一个女人是否真心对你好,你也能感知得到,对吧?” 虢国夫人认真地想了想:“那就不一定了。就比如说国忠的妻子,那位蜀中名妓,脱了贱籍与我等坐在一起的时候,待我不知道有多恭敬,背地里不知有多恨我呢。” 杨玉环微微蹙眉,暗自低喃:“可我若连自己的感觉都不相信,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虢国夫人虽不明白杨玉环的想法,还是想尽力帮她一帮,便道:“有的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真相是可以问出来的。” 杨玉环顿时豁然开朗,刚想让阿霜回宫把萧江沅叫出来,却不想萧江沅已经到了。 待萧江沅进来行礼,杨玉环立即摒退了众人,连虢国夫人也不肯留着,阿霜则被她派去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架势有些出乎了萧江沅的意料。她不动声色,刚听从杨玉环的命令跪坐下来,就见杨玉环向自己走来。忽觉领扣一开,杨玉环竟然二话不说,坐下便开始解她的衣服! 萧江沅下意识地刚一抬手,便听杨玉环道: “我以大唐贵妃的名义命令你,不许反抗!” 萧江沅一时哭笑不得,只得任杨玉环胡闹。 杨玉环一件又一件地扯开了萧江沅的外衫、半臂与内衫,明明看到了束胸却犹觉不够。她又将束胸解开了少许,然后竟直接伸手,摸上了萧江沅胸前。 萧江沅:“……” 杨玉环像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手:“你还真是女子啊……” “……贵妃那晚不都看到了么?” “可眼见不一定为实,我的感觉才是真的。”杨玉环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慵懒地往凭几上一倚,“此次的事,处处都透露着奇怪。光是传言就来由莫名,我那三个姐姐还因为这传言,想让我防着你,至于我,虽然对三郎独独留你在莲花汤一事,很是不解和好奇,可若非那日三位姐姐的鼓动,我就算想要去偷看,也不会是在那晚,看来……我是被人利用了把衣服穿好吧。” 萧江沅知道杨玉环不傻,也知道她其实智算过人,只是平日里懒得动脑罢了。她一边穿衣,一边听杨玉环轻笑道: “那人一定没有想到,结果竟然会是这样。既然他没有得逞,终究是亲眷一场,我不打算追究,也不许你追究,可有不服?” 萧江沅垂眸一笑:“老奴谨遵贵妃之命。” “即便如此,你身为女子是真,你和三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真,你还用了三郎的莲花汤,这也是真。我虽不想做别人手里的刀,但这些事,我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的。”杨玉环一脸认真。 “老奴今日来此,为的便是此事。贵妃想知道什么,老奴都可以据实以告。若贵妃不信,老奴可以发誓。” “那就不必了。”杨玉环理了理思绪,道,“你和三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杨玉环总是让萧江沅感到意外:“……原来贵妃没有误会。” “十年了……”杨玉环扭头轻叹,“这十年来,三郎如何待我,你是如何待我,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算再愚笨,也该明白个七七八八了。我既非不知好歹之人,也对自己有信心。你是真心对我好,三郎也是真心爱我,我搞不懂的,唯有那晚看到的那一幕,你早晚要给我解释,但我想从你们的过去听起。” 萧江沅便将她与李隆基过去这几十年,或详或简地向杨玉环娓娓道来。 杨玉环听得十分认真,且还特别入戏,在听到萧江沅堕/胎断情的时候,都哭出来了:“你……痛不痛啊?” 萧江沅怎么都没想到,杨玉环竟然是这种反应,她的心忽然便柔软了。她挪到杨玉环面前坐下,拿出手帕,轻轻地为杨玉环擦拭着脸庞,温柔笑道:“都过去了。” 萧江沅只承诺了不说谎,便隐去了血崩险些丧命这一节,直接跳到了云娘之死:“……自那以后,圣人与老奴便只是君臣,再无其他。后来的事,贵妃便都知道了。” 想到李隆基曾经那样卑微,想要用谎言来为他和萧江沅的感**盖弥彰,最终却亲手烧掉了定情之物,杨玉环很是难受。她没有生萧江沅的气,也不是吃醋,她只是心疼萧江沅和李隆基。 “开元二十七年上元夜,朱雀大街,站在三郎身边的那个女子……是你?” “是。” “……他还喜欢你么?” “此事,贵妃应该比老奴更清楚。” “那你还喜欢他么?”见萧江沅没有立即回答,杨玉环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你实在太不容易。世间女子都很不易,而你以女子之身,在男子的世界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更是难上加难。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至少我,就只能想想而已。究竟是怎样坚定的意志,能让你狠下心来杀子断情,又成全我和他?你若还喜欢他,自那以后时常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也就是我,在一起卿卿我我什么的,就不会难过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圣人此生能得贵妃相伴,老奴很为他高兴。” 杨玉环的脸微微一红:“那我大概明白,莲花汤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这样的身份,肯定不能去长汤,你又不能来了骊山,却还独自在房中沐浴,惹人怀疑,故而三郎便允许你僭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一定很早就这样允准你了,所以不能因为有了我,就临时更改,徒惹麻烦。” “贵妃聪慧。” “可还有一件事,你要怎么解释?” “……还有?” 难道因为在背后,萧江沅一直都不知道?杨玉环便双颊烫烫地跟萧江沅耳语了一番,见萧江沅微微睁大了眼,脸色颇不自然,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那吻痕才是决定性的证据,怎么都绕不开的,若是解释不清,之前的那些就都白说了。 萧江沅只得道:“老奴家中有一男子,是老奴的……枕边人。” “……你豢养男宠?” 【第52章·大势已去不复见】① 见萧江沅没有否认,杨玉环双眼一亮,破涕为笑:“如果我不是贵妃,而是一个公主,我肯定也要试试养男宠!” 萧江沅:“……” “等等,这事三郎知道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他这人小气得很。”杨玉环有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上一次我回娘家,他当天就把你派来了,这都第几日了……我不是事先不知道么,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圣人没有生气,反倒还担心贵妃……” “他若没生气,为什么你今日才来?” “这是老奴的过失。”萧江沅忙解释了一番,又道,“圣人恐贵妃在气头上,不知该如何面对贵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是关心则乱。圣人怕说多错多,最终也无法获得贵妃的谅解。圣人是真的不希望,贵妃与他缘尽于此……” “行了”杨玉环转过头,不让萧江沅看到自己扬起的唇角,“我还不知道他么?” “再者,就算老奴第二日便来,当时的贵妃便能听得进老奴的话么?” 杨玉环:“……” “请贵妃随老奴回去吧。” 杨玉环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起身在屋子里找了找,忽然拿起一把剪子,将她的一缕长发剪了下来! “贵妃这是……” “难道就只许他让我伤心难过?我偏也要让他急一急。”杨玉环把长发递给萧江沅,“把这个交给三郎,至于怎么对三郎讲……阿沅便看着办吧。” 李隆基在华清宫等了半日,等来的却是一缕青丝。 “老臣办事不力,还望大家降罪。”萧江沅垂首跪道,“贵妃说,妾生性散漫,数度不敬君上,其罪当死,因圣人念旧而不杀,送还私邸,感激涕零。今当永离掖庭,奈何金玉珍玩皆是圣人所赐,不足以献给圣人,以作赠别,唯这长发受之父母,乃妾所有,献之以诚,望君珍重。” 李隆基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原本可以察觉到萧江沅的欲言又止,也能想起萧江沅胸有成竹的事情还没有失败过,但是当他听见杨玉环要跟他永诀,他便只能感受到心口的空旷与剧痛,再也听不进其他。他仅剩的理智,只足以让他将那缕青丝仔仔细细地装入随身携带的荷包,而紧接着,他只能遵循本能,去想去的地方。 不想刚到华清宫宫门,他就看到了杨玉环。 只是区区数日未见,却仿佛隔了几年的岁月。她丝毫变化也无,正背对着宫门站着,还是身边的阿霜提醒了,她才缓缓转过身来。 杨玉环看到是李隆基,忽地便嫣然一笑,双眸蕴满了神采。 李隆基急急地奔过去,一手拉起杨玉环的手,一手将装有长发的荷包自腰间扯下,放在杨玉环的掌心:“你这是做什么?你竟然舍得下我?” 见不过短短几日,李隆基的头发便又白了几分,而自己乌黑如墨一般的头发,正在荷包里整整齐齐地团着,杨玉环戏耍胡闹的心思竟尽数散了。她忽觉眼眶有些湿热,久久没说出话来。 李隆基以为杨玉环还在生气,忙道:“你听我说……” 杨玉环伸指挡住了李隆基的唇:“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你竟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听李隆基的语气竟有些委屈,杨玉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荷包重新系回到李隆基的腰间,然后投入了他的怀抱,把眼角落下来的湿意,都隐去在他的衣襟:“以后啊,除非你赶我,不然……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李隆基有些懵,反应了好一阵才明白杨玉环到底说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一丝不对劲也随即被他发觉。 杨玉环在这时四处看了看:“阿沅怎么没随你一起过来?” “……阿沅?”李隆基微微挑了下眉。 找回了理智的李隆基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见李隆基的笑容越来越危险,杨玉环惊道:“你该不会是以为她办事不力就……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是关她了还是打她了?你赶紧把她放了,这不关她的事!” 李隆基故意但笑不语,杨玉环便急得直奔入宫。李隆基和一应仪仗在杨玉环身后悠悠懒懒地跟着,只见她推开萧江沅的屋门便冲了进去,却很快退了出来,还重新关好了房门,李隆基觉得奇怪,刚要说什么,就被杨玉环制止了: “阿沅一定是累坏了,我们别去吵她了。”杨玉环说完,拉着李隆基便走,却发现拉不动,“好了,我知道三郎没有罚阿沅,三郎圣明,三郎仁君,三郎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颇感无奈,抬眸淡淡地看了萧江沅的屋子一眼,笑道:“你究竟让她做了什么,” “我让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你……都知道了。” 杨玉环点头道:“不然哪那么容易放过你?” 李隆基神情认真:“你放心,我……”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杨玉环笑着反问,“我就算对你没信心,也该对我自己有信心。” “……你也可以对我有信心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李隆基转身便走:“去海棠汤。” 杨玉环忙跟了上去:“你再说一遍,我真的没听见。” 李隆基:“……” 待杨玉环入汤沐浴,李隆基坐在外室里,把王承恩招来耳语了一番。王承恩听完立即退下,不到半个时辰就赶了回来,刚要开口,便见李隆基抬了下手。 李隆基起身走到殿外无人处方道:“说吧。” 王承恩恭敬道:“回大家,元日确有一位郎君自称是萧将军的家里人,以萧将军的金鱼袋为证,前来贺新年安康。记录上写着他当日未时就出宫了,但当时守宫门的将士,并没有见过那位郎君。” “自称是家里人,不是名字,也并非‘侄儿’?” “入宫时登记的名字虽为‘吕全’,但那位郎君确实没说过自己是萧将军的侄儿。” “是谁登记的?” “是萧将军亲自登记的。” “只见人进,不见人出……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很有可能还没走?” 这个王承恩可就不敢答复了他多少听过宫外的某些流言,不敢说信或不信,单单只看李隆基的反应,他便觉得这事不一般,远不是他能置喙的。 其实萧江沅背后的吻痕,李隆基曾不经意间瞥到了一眼。 那样的吻痕代表了什么,显而易见。李隆基忽然便想起了昔年广运潭盛会那日,那个在拥挤的人群中,仍要向萧江沅端正行礼的那个芝兰玉树的青年。 想到刚刚杨玉环的反应,李隆基基本上可以确定,那个男人就在萧江沅的房中,且这几日都是如此。 拜年?呵……他胆子不小。 想来是玉环也看到了那个吻痕,而萧江沅为了解除玉环的疑虑,势必要将这个吻痕的存在解释清楚,从而牵扯出了那个男人。玉环这才在无意间撞破了他们之后,选择了保护他们。 李隆基神色虽淡,却让人看不出情绪:“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让将军得知我查过此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我都算在你头上。” 王承恩忙应承了下来。 濯缨的确在萧江沅房中。 “这都几日了,你为什么还不肯走?方才多亏了贵妃,不然你我就有麻烦了。”萧江沅甚是疲乏地侧卧在卧榻上,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这背上又是怎么回事?” 濯缨正垂着头,轻轻地按着萧江沅奔波了整日的双腿,闻言动作稍稍一顿,没有回答。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萧江沅轻叹了一声,“也罢,上元节之前总要回到长安的,你便随我一起回去吧。” 濯缨还是没有说话,只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眸中显有笑意涌现。 李隆基刚回到长安,便为杨国忠的两位舅父,即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平反,再加上贵妃盛宠愈隆,杨国忠在朝中更具锋芒,连带着整个杨家的势头都更上一层楼,甚至于在上元夜时,杨家的家奴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鞭笞当朝广平公主和驸马。 李隆基女儿甚多,年轻时忙着国事,年纪大了忙着声色犬马和谈情说爱,根本顾不过来。平日里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力,公主们动不动就进宴给李隆基,以彰显自己的孝心。那一条条进宴的队伍,堪为长安一大胜景。广平公主不是进得最勤的,却是最用心的,可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只杖毙了那个动手的奴仆,对杨家人则尽力安抚。 杨玉环颇有些坐不住,便打算挑些礼物给广平公主送过去,聊表歉意。李隆基发现之后,严令禁止。 “为什么?”杨玉环不解道。 【第52章·大势已去不复见】② “你我尚无君臣之分,你的家人与我的亲眷也当如是。他们是你的兄姊,便是广平的长辈,不过就是两家并驾于西市门前,西市门小,只能容许一家先进罢了,身为晚辈难道不该谦让长辈?再者说,难道你家兄姊真的那般猖狂,胆敢命人责打当朝公主?依我看,是那驸马无能,保护不了广平。” 李隆基这样想着,次日就把广平公主的驸马贬了官,同时责令众公主不得骄横,要尊重朝臣,以此来宣告此事之终结。 贬官的制书送到的时候,萧江沅正在以李隆基的名义安抚广平公主,一时甚为尴尬。 广平公主无奈一笑:“我便知道,这不过是阿翁疼我罢了。” 萧江沅确实是擅自前来,却不能默认:“无论如何,圣人心中还是有诸位公主的。” “只是我们这些女儿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杨家吧。” “公主慎言。”驸马忙道。 “放心,阿翁不是那等腌之人,不然也不会来看我了。”广平公主叹道,“杨家如今有贵妃,便如日中天,若来日太子继位,立广平王为太子,杨家便又出了一位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想来数十年之内,杨家这外戚不会倒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阿翁放心吧。” 萧江沅这辈子,大抵就是个操心的命。 她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杨玉环,务必时刻约束外戚,杨玉环却不甚在意:“我已经给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经营得是否长久,也要我来管?他们今时种下了什么样的因,来日便会结什么样的果,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好好地在宫里做我的贵妃,什么也不管,也谁都不碍着,必要时保他们一命,已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他们也要听我的才行啊,而且你看三郎那样,我管得了么?” 唯独这时,萧江沅才清晰地意识到,杨玉环和杨家人,还真是一家人。 与此同时,安禄山的权势也在迅速膨胀。 天宝九载五月,安禄山献俘奚人八千人,大振大**民之心。李隆基大喜,指令吏部评安禄山为“上上考”。吏部历年考评官员分为九等,昔如救时宰相姚崇不过中上,位高权重如李林甫也不过上下,评为上上者前所未有,独安禄山一人。 更有甚者,李隆基晋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兼任河北道采访处置使,直接掌管河北地区各级官员之升降,一年后又应安禄山之请,授予他河东节度使一职。至此,安禄山既掌握了大唐三分之一的兵力,也统御了河北的行政权力,在平卢、范阳与河东等地连成一体之后,俨然自成一国。 节度使封王,自此而始。单论爵位,萧江沅不过得了个渤海郡公,李林甫只是晋国公,而安禄山封了郡王,已然凌驾于萧江沅和李林甫之上。 此外,李隆基命将作监在亲仁坊为安禄山建造宅邸,极尽豪奢,在勤政务本楼自己的座位左下,还设了一座金鸡帐,专供安禄山上朝时安坐。 安禄山自然要对李隆基的宠信有所回应,不仅在礼拜之时先杨玉环而后李隆基,说是胡人先母而后父,一副憨厚耿直模样如旧,还带动着自己愈发肥胖的身体,在大殿中央为李隆基跳起了绚丽的胡旋舞。 只是他再如何得意,面对李林甫时,也不敢不毕恭毕敬。对于安禄山来说,李林甫就仿佛一个神明,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只要有李林甫在朝中,他就不敢有任何异动。 起初,安禄山还是真心实意地崇敬,一口一个“十郎”地唤着,可时间一长,他的权位又越来越高,便难免觉得压迫难耐了。 长安这样繁华,大唐这样鼎盛,区区一个郡王,哪里满足得了他?他还要继续向上爬。 朝中的三足鼎立之势,他不是看不清,只是插不上手。眼看王和杨国忠是那副德行,他便深觉朝中无人,若非李林甫老了,他们哪里配做李林甫的对手? 也幸亏李林甫老了,不然他也难有出头之日。 安禄山很快便返回了属地,他还要与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一起,打一场硬仗呢。 天宝十一载,李林甫已遥领朔方节度使,杨国忠则遥领剑南节度使。 至于王,他已经自身难保了。 其实李林甫一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杨国忠也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王会一败涂地乃至身死,只怪他有一个好弟弟。 此事一出,上至李隆基、萧江沅、李林甫和杨国忠,下至文武百官,皆哭笑不得,一言难尽。 王乃是庶子,由嫡母抚养长大,事母至孝,与嫡出的弟弟感情也极好。他对弟弟就像溺爱儿子一样,他的儿子王准敢拿弹弓打驸马的头巾,让永穆公主端茶倒水,他的弟弟王便敢结交术士,还问人家:“我有王者之相否?” 术士不敢轻易回答,找了个借口跑了。王知道了这事,为了保护弟弟,便派人抓住那个术士,随便找了个由头就给定罪处死了。 他没想到这事让一个叫韦会的人知道了。好巧不巧,他的儿子王准欺负过的那个驸马名为王繇,正是这韦会同母异父的兄长,他们的母亲是中宗皇帝之女定安公主,王繇的妻子更是李隆基长女永穆公主,在这种背景下,韦会依然被王顺利地擅自处死了。 见王势盛到如此地步,公主之子、公主之夫都不敢如何,他的弟弟王与有荣焉,不久便又结识了个名为邢的纨绔子弟。 邢比王还要荒唐,竟然在只结交了数十个龙武军的情况,就妄图发动政/变,要先杀掉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进而掌握龙武军,然后放火烧了西市和城门,再把李林甫、杨国忠等位高权重之人全部杀掉。 这事很快就泄露了,还被人写成了奏疏。李林甫是第一个看到的,看完便笑了,赶紧亲自给萧江沅送过去,想拉她一起乐一乐。 萧江沅来回看了好几遍,才确定没写错:“这……也叫政/变?” 第一步还算可以,往后就全乱了,且这次政/变完全看不出目的和意义何在。若说是对付皇帝,可是从头至尾根本没提皇帝,若是为了清君侧,难道邢起兵杀了宰相,还以为自己一家有功无过?而且这本是一件讲究出其不意之事,从前几乎都是从玄武门攻入后宫,以最快的速度,在更多的人知晓之前,掌握皇帝、宰相和士兵,来完成自己的目的,他烧城门和西市做什么,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李林甫笑道:“不愧是个有经验的,你怎么不笑呢?” “……我笑不出来。” “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好歹挂了个政/变的名,再如何荒谬,也要让圣人知道。” “那便交给你了。” 李隆基刚看完萧江沅呈上来的奏疏,就满脸的疑问:“这什么玩意儿,也值得往我这儿送?” 杨玉环正在逗弄雪衣娘,一听李隆基语气不善,当即道:“你冲阿沅发什么脾气?你家的国事,你不处理谁处理?” 李隆基一听,表面上不敢生气,心底则更不以为然:“王是御史大夫兼京兆尹,此事交给他去办吧。” 李隆基原以为王精明强干,却不想几个时辰过去了,仍是一点消息也无。高位者们尚不知邢与王弟弟王之间的关联,多疑如李隆基还以为邢成了什么气候,便让萧江沅带内飞龙兵去支援一下。 萧江沅慎重起见,直接带了足足四百内飞龙兵,却不想到了之后发现,邢加上手底下的人,才不过十数人。 而就在她刚刚抵达的时候,刚好听见邢冲自己身边的人喊了一句:“咱们且与之一战,但千万别伤了御史大夫!” 王:“???” 杨国忠:“???” 萧江沅:“……” 萧江沅立即下令,将邢等人捉拿归案,然后便带着王和代表御史台随王领兵过来的杨国忠,一同回到了李隆基面前。 杨国忠立即弹劾王与邢等人有勾结,且故意拖延时间。 王自然大呼冤枉,这才坦诚了王与邢的交往之事。他耽搁时间,是因为嫡母只有他弟弟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担心王犯下大错,这才提前派人去看看王是否和邢在一起。他没想到这个傻弟弟真的在,便赶紧把弟弟给叫了出去。他以为这样自己便随之摘了出来,却不想那个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竟只凭一句话就把他拖下了水。 李隆基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相信王不是那等愚蠢之人,便把王和他弟弟都放了。 结果,王一家早已犯了朝堂众怒,术士和韦会之死也被人翻了出来,李隆基得知王的弟弟还问过自己有没有王者之相,简直要替王掬一把辛酸泪。 李隆基暗示得很明显:王是肯定没救了,但只要王表现出一个大义灭亲的姿态,他就会把王保下来。 却不想王舍不得弟弟,竟然不肯。 李隆基终于生气了。他当即把王和王兄弟一起下狱,由杨国忠审理。口供刚一出来,他就下令处死王,赐王自尽。 王死后,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之职便都归了杨国忠。 三足鼎立终于被打破,新老交替的最终一战也即将打响。 【第53章·降圣阁上红绸舞】① 这是李林甫做宰相的第十九个年头了。 年迈的身体让他愈发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竭力而已。 在王一案上,李林甫是主张力保王的。正如李隆基喜欢操纵棋盘一般地平衡朝堂,李林甫如何不会?在王和杨国忠之间,李林甫早就做出了选择显然王更服帖,而杨国忠,野心与才能甚不匹配,他就从来都没瞧上眼过。王在,才有人牵制杨国忠,就算李林甫要坐收渔翁之利,也不能是在杨国忠咄咄逼人力压王的情况下,这样一来,哪来的两败俱伤? 可他没料到,王在关键时刻竟然没丢车保帅,反而有了妇人之仁。 见王的两个儿子被流放岭南,旋即赐死,而杨国忠不仅得了御史大夫和京兆尹之职,还继承了王的二十余个使职,实力大增,李林甫纵然另加了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多年未有的警惕也还是又出现了。 李林甫虽然看不上杨国忠,但不得不说,杨国忠比他年富力强,比他更顺从圣人心意,再加上如今圣人的倚重和实力,堪为一个劲敌。 杨国忠显然有些急不可耐,王刚死,就上奏李隆基说,李林甫与王结党。 若是杨国忠入朝之前,有人弹劾李林甫结党,李隆基是不会太在意的,但眼下,终究今时不同往日了。 十九年的宰相,足以让相权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与皇权分庭抗礼,这也是李隆基一直以来,陆续以太子、左相、宠臣和边将制衡李林甫的原因。李林甫为相时权倾天下,虽不知为何从未威胁过皇权,也始终对李隆基礼敬有加,从不僭越,但李隆基作为皇帝,做不到丝毫不防。 李林甫是否真的结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隆基在多年安稳之后,终于动了更换宰相的想法。 萧江沅万分不理解,这为什么是因为杨国忠。待她问了才明白,原来李隆基眼中的杨国忠与她及众人眼中的,并不相同。 众人眼中,杨国忠不过就是个凭借已远的血亲关系,硬扯着贵妃的裙带攀附入朝,一个会算数的赌徒罢了,可在李隆基眼里,杨国忠能使国库和私库前所未有之充盈,在其他政务上也没出过太大的差错,平日里又能与他志趣相投,实在是个合格的臣子。再加上杨国忠是杨家人,哪怕关系远了些,亦能宠遇极盛。 倒不能苛责杨国忠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谁又不是如此呢?毕竟伴君如伴虎,事关身家性命,粉饰一下自己总是有必要的。 李隆基终究还是逐渐疏远了李林甫,倘若李林甫是当年的姚崇,此时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之后,便会主动请辞,急流勇退,但他不是。 他是为了相位机关算尽,没有什么忠正耿介可言,柔顺却不婉转的弄獐奸相李林甫啊。 眼见杨国忠有了拜相之势,李林甫借着剑南道战报中所提的南诏多次骚扰一事,咬死了杨国忠剑南节度使的身份,请李隆基响应剑南百姓之请,命令杨国忠赴任出征,平复战事。 剑南蜀地,正是杨国忠的发迹之地。这一朝虽是出将,来日能否入相却不一定,且不说杨国忠此一去,便相当于被排挤出了长安的权力中心,一旦杨国忠没有稳定剑南,别说李林甫,李隆基都会顺理成章地给杨国忠治罪。 杨国忠也没想到,李林甫不仅还能反击,还一招便让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个剑南节度使一职,正是杨国忠为自己算计来的。 微末之时,杨国忠便与富户鲜于仲通结识,后来也是通过鲜于仲通,才在当时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面前露了脸,得以携财宝入长安,联络杨家亲眷,一跃成为朝廷里的红人。后来章仇兼琼入朝为官,鲜于仲通继任剑南节度使,却不想能力不足,与南诏逐渐交恶,天宝十载四月,还率领八万大军与南诏大战于西洱河,结果大败。 杨国忠便让鲜于仲通在引咎请辞的同时上奏李隆基,举荐他为新任剑南节度使。他自然不是想真离开长安,去做什么劳什子节度使,也不在乎外头那些根本使不上手的兵权。他只是是为了让自己能在重视军功的李隆基面前,更得宠罢了,却不想今朝竟因此而被掣肘。 萧江沅这次支持李林甫,却不想杨国忠不仅自己到李隆基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说李林甫要害死他,还通过虢国夫人说服了杨玉环替他说话。李隆基本就没想轻易放弃杨国忠,又如何看不穿李林甫的目的,便道:“稍安勿躁,你且先去蜀地做个部署,我会在长安,屈指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待你归来,便当入相。” 如此一来,杨国忠走得虽不情愿,却放心多了。 得知了李隆基对杨国忠的承诺,李林甫一病不起。 李隆基的决定看似圆了李林甫的面子,却同时许给了杨国忠更为实在的东西,两相比较,李林甫一败涂地。 此时李隆基正在骊山华清宫,李林甫则住在华清宫附近的别院里。萧江沅去探望李林甫的时候,无论这宅邸还是李林甫本人,都半晌没认出来。 上次来的时候,宅子门外尚排着绵长的队伍,如市井一般热闹,如今却门可罗雀,安安静静。而进了卧房之后,李林甫更是病得瘦骨嶙峋,除了那一双眼睛,再看不出任何往日的神采。 听萧江沅低叹一声,李林甫笑道:“朝廷的风向总是传得极快,从前李适之被罢相时,家中尚有筵席未撤,不也如今日这般?人心之必然罢了,可不以为然。” 见李林甫这般豁达,萧江沅便放了些心:“你若能一直这样,这病或许还能好起来。” “好起来又如何?”李林甫自嘲地一笑,“我是真的老了,连区区杨国忠都对付不了了。” “击败你的不是杨国忠,是圣人。” “……还有什么区别么?” 一直在侧侍奉汤药的李岫,忽然向萧江沅跪了下来:“还望叔父救父亲一命!” 萧江沅讶然道:“这是何意?” 李岫道:“有医者曾言,父亲这病多是心病,只要见圣人一面,必能好转!” 萧江沅看向李林甫:“你想见圣人?” 她本以为,李林甫只忠于自己,对于什么君臣情义,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既不执着也不看重,正是因此,他才能一直客观而理智地走自己的路,还能同时给予她建议。可如今看来,李林甫并不仅是如此。他对李隆基,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有了连她都未能发觉的牵系。 “或许你是对的。昔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他,近年懈怠懒散、贪图享乐,也是他。都是他,是你我心甘情愿追随的主君,成也他来,败也他。”李林甫叹道,“我多少也算恩怨分明,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才有了这二十年,终夙愿达成,不枉此生。我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好,”萧江沅胸有成竹地浅浅一笑,“我帮你。” 李林甫毕竟是数十年老臣了,从前的宰相即便在退下来之后,李隆基也礼遇有加,从无慢待,李林甫这最后一面,李隆基一定会见。 萧江沅这样想着,果然见李隆基听完自己的陈述和请求之后,得知李林甫如今缠绵病榻时日无多,怅然了半晌: “这最后一面,理当一见。” 却听边令诚突然道:“大家不可!右相既已行将就木,必然病气沉重,大家万金之躯,怎可沾染?万一……便不好了。右相只比大家年长两岁,大家一身牵动大唐江山与万民,切不能随意处之,善自保重才是正理。右相往日那般善解人意,定然会理解大家的。” 王承恩则支支吾吾地道:“只是去看一眼,不至于吧……” 边令诚立即反驳:“你懂什么?向来大事起因,不外乎一着不慎,大家是天子,理应慎之又慎!” 萧江沅看似温和,御下却极严,又向来以法规办事,故而这么多年,内侍省一直稳稳当当,内飞龙兵也不事二将。她允许宦官们因情也好,因利也罢,分别拥有自己的小团体,只要不恶意党争,坏彼此的事便好。每当有新的小宦官入宫之时,她都会亲自去为他们上入宫的第一课:宦官已是身有残疾,众人既同病相怜,便不该彼此拆台,争来斗去。 却不想多年以后,或许是因为李隆基给予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或许是因为宦官人数也在增长,争斗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还是在李隆基面前。 她这个内侍监,可真是颜面扫地,威严无存。 李隆基也明白这一点,便有些意外地瞧了萧江沅一眼。见她盯着边令诚若有所思,他轻咳了一声:“当着我和你们萧将军的面,争执不休,成何体统?” 边令诚和王承恩立即闭上了嘴,萧江沅也醒过神来,想了想,道:“见一面而已,大家不用必须驾临右相宅邸。” 李隆基问道:“那如何能见?” 【第53章·降圣阁上红绸舞】② “华清宫有一高楼,名为‘降圣阁’,自阁楼上朝下看去,刚好可以看到右相宅中的院子,只是距离远了些。右相如今虽尚能视物,却有些看不清楚,大家到时可手持红绸,登楼挥舞,臣会让右相在院中等待,见到红绸,便是见到大家。” 见萧江沅竟主动退了一步,李隆基一边同意,一边扫了边令诚一眼:“你如此惦念我的身体,该赏,但你当面顶撞将军,亦该罚。我赐你一百匹绢,待你领完二十杖责之后,将军会派人把赏赐送到你那里。” 边令诚立即谢恩,退下领罚。 萧江沅有些怔然,便见李隆基挑眉笑道: “你莫不是也老了,竟要我来帮你立威?” “让大家见笑了,臣会处理好此事,大家放心。”萧江沅说着便与李隆基把见面的时辰定在了当天未时,然后便亲自去了李林甫的宅邸,通知李林甫。 听完萧江沅所言,李岫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林甫则淡定得多,只在最初微微愣了一下。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眸光似潋滟水波般浅浅涌着,李林甫忽地一笑,竟是难得的温柔。他颔首道:“好。” 萧江沅却觉得心头一堵:“我……” “无妨。”李林甫悠悠一叹,“我知道,你一定是尽力了。” 就算李隆基肯来,也会有很多人拦着吧,比如太子,比如杨家人,比如朝堂中那些与他有过仇怨的庸碌之辈。 意料之中。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未时,李林甫就命奴仆们把他抬到了院中。他面向降圣阁遥遥望着,直到上面出现了引路的宦官,才忙让李岫扶他站起。 萧江沅扶着李林甫另外一边。看李隆基一袭天子赭黄服色出现在降圣阁,手中拿着红绸,她一时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隆基不仅自己手持红绸,还让一众宫人宦官也拿着,随着他一起舞动。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十郎……” 可没过多久,李隆基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宫人宦官依然在挥舞着那一抹红色。 红绸随风飞舞连成一片,似夕照时天边的烟霞,猩红得刺目,又灿烈如火。 任是熏天的火焰,也终会有熄灭那一天。 李林甫在李隆基转身的那一刻,便抖开了萧江沅和李岫的搀扶,独自一人颤巍巍地行了稽首大礼。当他起身的时候,已然看不见那位他仰望了一生的君主了,他却仍定定地凝望着那些红绸,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得到。 自这一日过后,李林甫病势愈发沉重,杨国忠却得到了李隆基宣他回京的诏令。 萧江沅得了李隆基的准许,搬到了李林甫这里居住,见李林甫日日醒时少睡时多,便知他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可忽有一日,他醒得甚早,还让李岫取来他的紫袍,为他穿戴整齐。萧江沅疑问他为何如此,却听他笑道: “今日,当有贵人来。” 没过多久,便有管家送来一份拜帖,竟是杨国忠登门。 李林甫立即命人将杨国忠请了进来。 杨国忠见到李林甫宅院之荒凉,心中尚有几分得意,可一见到李林甫此刻模样,他就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连礼都一时忘了行。 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傲视百官的李林甫? 便听有人轻咳了一声,杨国忠转眸望去,才发现萧江沅竟然也在这里。 萧江沅在此,便说明圣人也是惦念着李林甫的,杨国忠再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朝李林甫行了一礼,却见李林甫挥手免了,笑道: “哥奴既死,公必为相。以后诸事,便都托付于杨公了。” 李岫忍不住啜泣了一声。他的父亲要强了一辈子,临终却发出了这样软弱的哀鸣。他的父亲就算认输,又怎能是对杨国忠这厮,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这些无能的子女?父亲凌驾于官场之时,他们成为不了有用的助力,临了却还需要父亲的保护,当真不孝至极。 杨国忠也没想到,李林甫竟会有向自己低头的这一天,还妄图仅凭一言,就让他放过其家人。这分明就是在求饶,杨国忠却没有因此而获得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觉得心头被什么压了上去,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是临时起意登门拜访的。来此之前,他曾猜想李林甫是否装病,可看这模样,分明就是油尽灯枯了。 李林甫已经对他再无威胁,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似压抑似恐惧的感觉? 他没有多留,随便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脚步极快,仿佛逃离。 萧江沅亲自送杨国忠到了门口。见他回身抬首,深深地望了一眼牌匾上的“李宅”二字,她犹豫了下,终是开口道:“他是把这大唐和圣人,都托付给杨大夫了。” 杨国忠轻笑了一声:“何需他来托付?” 这一切,分明都是他自己竭尽全力争取来的。 萧江沅一眼便看穿了杨国忠的心思:“杨大夫以为,当了宰相,便赢了么?” 杨国忠收回目光,第一次直视着萧江沅,微微一笑:“不然呢?” 熟悉的俊秀眉眼和阴邪笑意让萧江沅有些恍惚。她垂下眼帘,浅笑依然:“看在与杨大夫先人有旧的份上,萧某有几个忠告:相位更迭,周而复始,右相的今日,便是杨大夫的明日。杨大夫或许现在还不相信,但萧某想很快,杨大夫就能明白了。给别人留条后路,也是为自己预留退路,杨家烈火烹油,万事不要太绝。” 听到萧江沅说到与张氏兄弟“有旧”,杨国忠的神情甚是玩味:“萧将军……这是在为右相的家人求情?” 萧江沅腰背挺直地向杨国忠行了一礼:“萧某在此,提前恭贺右相新官上任,愿右相利国利君,善始善终。” 送走了杨国忠,萧江沅才发现在李林甫家宅外头,停了一辆眼熟的马车。似是听到外头没了声音,马车里的人才缓缓走出,竟是濯缨。 萧江沅并没有让濯缨跟到骊山来,也不许他再肆意过来了,而濯缨是听话的,那便是…… “你让他来这儿做什么?”回到卧房,萧江沅问李林甫。 “我曾说过,我在一日,大唐便安定一日,但我快死了。”李林甫笑得有些无奈,“或许昔年应该听张子寿的话,杀了那安禄山,如今只怕是来不及了。安禄山的胃口被喂大了,其野心比杨国忠更甚,只凭杨国忠可镇不住他。但我想,他对圣人多少有几分真心,在圣人有生之年,他倒不会如何,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你是说,安禄山有反意?”萧江沅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在她看来,造反也是要看时机的,更要师出有名,那些成功了的,无不是在暴君昏君横行的乱世,而天下承平日久,中原年轻的两代甚至根本不知战争长什么模样,对战争的抵触更是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有人还敢造反,要么是野心太膨胀了,要么就是像之前的邢和王一样,愚蠢到丧心病狂。 她此前只是不大喜欢安禄山,又觉得安禄山执掌三镇兵马,手中权柄过重,恐威胁皇权罢了,但见其向来对李隆基万分崇敬,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仔细想想,安禄山确实不是一般人,也绝不是个傻子,更非中原汉人,脑子里或许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且连张九龄和李林甫都这样说,萧江沅便不能不信了。 见李林甫点头,萧江沅愈发觉得奇怪:“这与濯缨有什么关系?” 李林甫让李岫等人都出去,只留下萧江沅和濯缨,道:“我想最后劝你一次,放弃圣人,是继续养着男宠也好,或是干脆嫁给他也罢,离开长安,归隐山林,去过一段松快又舒心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可能不会长久了。” 见濯缨也是一脸意外,却只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江沅默了默,道:“我若不答应,你该不会把我和他丢到马车里,直接送走吧?” “……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我不会走的。”萧江沅淡淡一笑,语气却异常坚定,“只要他没有放弃权力和皇位,他于我而言就还是他,我便不会放弃。我追随了他四十年,已经放不下他了。” “我竟不知,你也会这样犯傻。” “智者千虑尚必有一失,我聪明一世,犯傻一次也并不奇怪。” “你与年轻时真是没什么两样,可我却已发须斑白,病入膏肓了……” “怎么会呢?就算白发藏在了幞头里,可这脸上的皱纹却做不得假。” “是么……可我怎么看,你都和从前一样啊……” “哥奴把眼睛睁大些,再好好看看?” “阿沅……” “……我在。” “……珍重……” “……我听见了。”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二日,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兼右相、朔方节度使、晋国公李林甫,病逝于骊山私邸。 李林甫一死,太子、安禄山和杨国忠,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争斗从未停歇,且愈演愈烈。 十一月十七日,杨国忠拜为右相兼文部尚书。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① 夜沉如水。 边令诚倒在床榻上,一边忍着股间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游移地看着屋内屋外堆着的一百匹绢,就是不肯抬头望一眼端坐在卧榻旁不远,轻挑着烛心的萧江沅。 烛光摇晃,萧江沅的神情隐现在明灭之中:“区区二十杖,便打得你半个月下不来床,这一百匹绢纵是赏了,你却连个储存的地方都没有。” 边令诚垂首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一心效忠圣人,心中只有感激。至于这赏赐,下官本不配得,将军心慈,不以下官昔日唐突为过,还来探望下官,下官愿将赏赐尽数献于将军,还望将军笑纳。” “谁给你的胆子?”萧江沅淡淡一笑,声音却甚是低沉。 边令诚忙道:“下官绝无贿赂之意,将军也绝非贪污纳贿之人,这不过都是下官借圣人的光,给将军的孝敬罢了。” “你我共事多年,难道不知我问的到底是什么?” “下官怎配将军称一声‘共事’?不过是受将军多年照拂罢了,万不敢随意揣测将军心意。” 萧江沅讽然轻笑了一声,再不迂回:“东宫?” 见边令诚立时缄默,脸色惨白,萧江沅颔首道:“我那日退一步,是看在太子的份上。” “下官……下官不懂将军是何意思。” “告诉李辅国,这大唐虽姓李,可还未掌握在太子的手里,只要有我在一日,这内侍省就姓萧。” 萧江沅向来待人温厚,驭下也是恩威并施,且恩总要居多,宫里宫外多对她心生敬服,犯了错也多是心虚惭愧,鲜少畏惧。可这一日,边令诚恐惧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跟在萧江沅身边这么多年,竟然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天宝十一载三月时,李隆基曾下令改吏部为文部,兵部为武部,刑部为宪部,朝堂各司名有部字者,都做了相应的改动。 杨国忠年纪轻轻,便拜相又兼任文部尚书,一举将整个朝堂握在手里,可谓意气风发,春风得意。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第一把火便烧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死后,李隆基为其风光大葬,但不久就得到了杨国忠率领御史台的弹劾,说李林甫生前与叛将阿布思有勾结,意图谋反。 叛将阿布思原为朔方节度副使,曾于天宝十一载三月,同安禄山一起讨伐契丹时,因与安禄山不和,带领部下叛回了漠北。此事让李隆基甚为愤怒,而当时,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一职。 李隆基自认对李林甫很是了解,故而根本不信,却又紧接着收到了安禄山的一封奏疏,竟也是告发李林甫与阿布思勾结谋反。 杨国忠在剑南的时候可没闲着,刚一听闻李林甫重病沉疴,就给安禄山去了封信,邀请他与自己联合扳倒李林甫,不想安禄山的消息来得太慢,而李林甫又死得太快。但杨国忠一直都没放弃,毕竟李林甫儿子众多,余威犹在,若不斩草除根,难免卷土重来。 杨国忠不知道,安禄山一日没收到李林甫死去的消息,就一日不会给出答复。相比杨国忠,李林甫就算病得不省人事,也能让安禄山惴惴不安。安禄山若是知道李林甫死前提过他一嘴,只怕会半夜从噩梦中惊醒。 好在,这一切终于过去了,安禄山也终于有胆子直接用行动,来应杨国忠之邀了。 李隆基觉得甚是奇怪。在他看来,安禄山虽是玉环的干儿子,人在长安时也与杨家人关系甚好,可那都是跟玉环嫡亲的堂兄阿姊,同杨国忠这个隔了几层的亲眷,向来都是不咸不淡的。要知道安禄山这个人,只要是对他可能有用之人,他的态度都是极好的,对杨国忠却是那般,想来是真的不太喜欢。 李隆基虽然器重杨国忠,但并未因此便对安禄山不满,因为这样的安禄山更让李隆基觉得真实,憨直得可爱。 他并不认为,安禄山会跟杨国忠有所勾连,但安禄山此次确实是与杨国忠不谋而合了,这是不是说明,李林甫也许真的动过这份心?毕竟安禄山此前与李林甫的关系甚是亲密,没准知道了什么,但一直迫于李林甫威势不敢开口,也未可知。 见李隆基仍在犹豫,杨国忠才发现自己准备得甚不充分,竟然没有后招了。就在这时,安禄山留在长安看守亲仁坊宅邸的管家,实则为谋士,找上了杨国忠。 第二日,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就在杨国忠的引见之下,面呈李隆基,说李林甫恐圣人春秋已高,惧于新君,这才动了谋反的心思,阿布思就是李林甫勾结之人,只是一切尚未来得及,李林甫便病逝了。 听李林甫的女婿都这样说,李隆基便不得不信了。失望和愤怒之余,李隆基剥夺了李林甫生前的所有官爵,罢免了他全部在朝为官的子孙,查抄了其一切家产,又将他众多儿子和女婿流放岭南。 这还不够。李林甫本是以从一品之礼入殓的,既已犯了谋反大罪,便要取出他口中所含的宝珠,剥落他身上紫色的官服,拆掉金鱼袋,再给他换上庶民的白衣,把他从一国宰相的楠木棺中拖出来,放到一口再普通不过的薄棺之中。 昔日平康坊门庭若市,如今离入秋虽还尚早,却已尽是萧萧。 百姓们都以为,没有人再敢登李宅的门此后也再不是李宅了,却在这一日的宅门之前,发现了十数位无须的郎君。为首的那一位一袭紫衣,应是宫中的大官,双鬓已有微霜,眉眼却尚显年轻。只见那人姿容清绝,身姿挺直地玉立着,身边跟着两位绯衣的大官,还有数个青衣的,唯独一人一身白衣,却站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 他们拉着一辆车,车上放着一口薄棺,是从那宅子里抬出来的。 抄家之时,李林甫尚未入葬,李隆基念在他也曾劳苦功高的份上,准许了他继续停灵在宅邸中,日后再葬入乱葬岗。 萧江沅主动要求处理李林甫入葬一事,李隆基也准了,只是不许素服举哀。 濯缨以为除了萧江沅,再没人这样傻了,怕她势单力孤,便跟了过来,却不想即便是古往今来名声都不大好的宫中宦官,也有不拜高踩低的坦荡之辈。 自从萧江沅发觉了李辅国有意借太子之名,分裂内侍省,为自己图谋权力累积权威,她便有意要以最清晰的方式,分辨出哪些还是自己的人,所以她没有动用右监门卫的将士,也没有使用内飞龙兵。李林甫一事既是测试宦官们的品性,也是看在他们之中,还有谁对她忠心。 青衣以下的小宦官们没有几个背弃她的,反倒是绯衣的边令诚和辅琳露了痕迹,倒还在她意料之中。 她想到了被杨思勖亲自教过武的冯神威会如此,但没想到王承恩也会。 “你不是他的徒弟么?”刚看到王承恩的时候,萧江沅问道。 王承恩答道:“他既已被师祖逐出师门,便不再是徒孙的师父了,但徒孙还想认将军这个师祖。” 萧江沅想了想,道:“那便不必叫‘师祖’了,唤我‘师父’吧。” 见王承恩愣住了,冯神威伸手便拍了拍他柔弱的肩膀,竟把他拍了个趔趄。冯神威好笑道:“傻了?还不行礼拜师?你以后可就是与我同辈的人了。” 王承恩这才反应过来,险些喜极而泣,刚要跪下,便被萧江沅拦了下来: “行了,早去早回吧。” 她只挑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宦官过来,毕竟李林甫一事不能招摇,人数够用即可。但她没想到,在百姓的心目中,李林甫竟是一个严格执法、是非分明的好官。 不少百姓得知了他们运送的是李林甫的棺椁,都纷纷行礼恭送,甚至为李林甫喊冤。他们不知道在高位者的博弈之间,李林甫究竟做了哪些祸乱国政、排除异己之事,那些对于他们来说,终究太过遥远。他们最切身的感受莫过于律法修订、执法公正之后,天地间多了怎样的清明。 直到现在,萧江沅仍记得那个数字:三千四百三十二。 大唐的律、令、格、式等各项法典共七千零二十六条,而李林甫一人就修订了三千四百三十二条。 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之中,最伟大的政绩。 他是奸臣,但他绝非一无是处。 他在一日,大唐就安定一日。 而现在,他走了。 安葬了李林甫之后,萧江沅让冯神威和王承恩等回兴庆宫去,她则与濯缨回了家。 濯缨发现,今夜的萧江沅与从前很不一样。 她向来把卧榻间的那点欢愉,只当做放松的方式,亦或闲暇时的点缀,享受时虽也纵情,却从不依赖,也不着迷。她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今夜却分外主动,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热情,让他明知不是,却仍忍不住以为,她已然沦陷和沉溺在他的柔情里。 “将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声音极低且轻。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② 萧江沅没有回答,半晌才轻轻道:“你想离开长安?” 濯缨收紧手臂,贴近萧江沅的耳畔:“但将军不想……” 萧江沅睁开眼,将濯缨推离:“我是我,你是你。” 屋内烛火皆熄,清凉的月色透过窗帘,更朦胧了几分,濯缨的目光却分外明亮:“……我听你的。” “那我便命你,带上你能带上的所有财物,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户籍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了,就在那桌上的盒子里。” 濯缨缓缓坐直,神情刚好隐在阴影里:“这户籍一事,将军不是……” “天宝元年的时候,也不过是有点麻烦,这都天宝十二载了。” “……将军是厌倦濯缨了?”濯缨的声音忽然微微一沉。 萧江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厌倦?倒还没有,只是她觉得,既然他想离开长安,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拦着他不放罢了。 “既不是,将军为什么要赶濯缨走?”不等萧江沅否认,濯缨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哦,不对,将军是让濯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濯缨缓缓靠近萧江沅,温柔的笑意在如水的月光中逐渐显现:“我想来这里。” 既然濯缨这么坚持,萧江沅也不好拒绝:“反正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良籍,以后若是改变主意了,想走便能走。” 濯缨穿衣下榻,拿起崭新的户籍,打开一看:“将军弄错了。” “哪里弄错了?” “我说过,‘濯缨’是字。” “可你籍贯上就是那么登记的。” “沈清。” “什么?” 濯缨低下头,手指描摹着良籍上的暗纹,声如玉击:“沈清,字濯缨。” “……鸦奴。”萧江沅忽然想起了这个许久没人唤起的名字,一时有些感慨。 “是丫头的‘丫’?” “……乌鸦的‘鸦’。” “是将军的小名?”濯缨坐回到卧榻边。 “是曾经用过的名字,后来有人给了我新的名字,又有人赐了我姓氏。” 那一日的许多事,萧江沅都能隐约记起。那时则天皇后尚在皇位,而她才刚来到则天皇后身边侍奉两个月。也不知是因为上官婉儿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则天皇后总是喜欢逗弄她。她不知道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自己,是如何入了张昌宗的眼,竟被他认为是则天皇后的新宠。就在那日她收拾则天皇后妆匣的时候,便突然被张昌宗带走,堵在了她的屋子里。 当时她不过是个青衣的小宦官,尚只能睡通铺。只是张氏兄弟不许则天皇后身边有太多宦官侍奉,而多让宫人陪伴,她才能一个人占了一整间房。 屋子里只有她和张昌宗两个人,可她一点都不怕,一直淡淡地学着上官婉儿长袖善舞。她知道张昌宗平日里眼高于顶,向来懒得在下人身上费精神,以为把道理讲清楚,张昌宗就会放过她,却不想张昌宗很多时候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张昌宗很快就听烦了,竟直接把她推倒在卧榻上,伸手去拉她的衣裳:“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伺候圣人的!” 彼时萧江沅尚不大懂男女之别,只凭上官婉儿讲过的,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脱了衣服会现出原形,便伸手去拦。张昌宗只道她是宦官之故,以此为耻,便下手更重了些。萧江沅本就年纪还小,力气更是敌不过男子,哪怕是弱不禁风的张昌宗。 张昌宗很快就惊呆了:“你……是女子?” 既是女子,就不是他的情敌了。他立刻松开了萧江沅,眼睛看向了别处,双颊还有些红:“……我之前不知道,你又没说过……这事圣人可知晓?” 衣服都被张昌宗扔得好远,萧江沅只能用被子裹住自己:“六郎以为呢?” 宫里人都按照其家族排行,称张昌宗为“六郎”,张易之则为“五郎”。 张昌宗能怎么以为,自然是默认则天皇后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不许说出去。你若听我的,以后除了上官才人,还有我给你撑腰,你若不听……我便将你交给我阿兄!” 见萧江沅显然没被震慑住,神情还有些茫然,张昌宗连耳尖都红了,轻咳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阿兄的厉害……” 想了想,张昌宗忽然走近萧江沅:“只要你把今日之事瞒住了,我也帮你瞒着,不然你这事要是让我阿兄知道了……” “让我知道了如何?”张易之忽然推门走了进来,“圣人半日寻你不见,都要着急了……” 张易之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萧江沅身上。他有着与张昌宗相似的容颜,不同之处在于,张昌宗的模样俊秀且干净,更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他则眉眼狭长,自有一股阴邪与狡黠,显然是浸世已久。 彼时,萧江沅对于男子容貌之美丑,并无太清晰的概念,只觉得张昌宗还算简单,张易之却很是难缠。 张易之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忽然笑道:“六郎快去陪着圣人吧,她交给我了。” 张昌宗对兄长的反应虽不意外,却莫名有些不忍:“圣人身边那么多宫人,还有上官才人,阿兄还不够么?这个……还没长开呢。” “若六郎也瞧上了,为兄便让给你。” “不不不,我心里只有圣人!”张昌宗忙摆手道,“只是……” 张易之直接将张昌宗推了出去,然后锁上房门。他一步步走到塌边,勾着唇角轻蔑地笑着:“若不如此,你们这些看似高贵的女子,如何肯死心塌地为我办事呢,对吧,鸦奴?” 萧江沅没有听懂他们兄弟之间的对话,只感到逐渐逼近的张易之似是带着一股未知的危险。她缓缓地挪到枕边,却忽然被张易之拉住了脚腕,身体随即滑出了被子,被拖到衣冠楚楚的张易之身前,很快便觉一痛。 她立即伸直胳膊,探手到枕下,抓出了一支莲花银簪,朝着张易之裸露着的脖颈便是一刺。 早在张昌宗找上她的时候,她便觉来者不善,从则天皇后的妆匣里随手拿了支莲花银簪,藏在了袖中。在张昌宗扯她衣服的时候,为防被发现,她便趁张昌宗不注意,把银簪藏在了触手可及的枕下,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张易之立即起身退开,还是被划伤了一道。他探手过去,竟摸到了血。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温婉的女声:“五郎,开门。” 见萧江沅已用被子掩住身体,双手紧握着莲花银簪,簪尖冲着自己,张易之顿时没了兴致。他整了整衣裳,刚一打开房门,便见上官婉儿直奔到萧江沅身前。 看到卧榻上有血,却不知是萧江沅的还是张易之的,上官婉儿一时眉心微蹙。 张易之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背影,轻笑道:“自从你额头上多了块疤,就再也不与我亲近了。” “托了五郎的福,婉儿可以专心为圣人做事了。”上官婉儿转身面向张易之,款款万福,“圣人在寻六郎的时候,分明也找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了这孩子被五郎在此处……不知会如何呢?” 张易之不以为然:“当初圣人发现你与我苟且的时候,是如何处置的?况且她既假扮了宦官,此事若闹将出去,可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了,就连圣人……” “圣人一早就知道。”上官婉儿浅浅一笑,“让她做宦官,本就是圣人的意思,说是想看看婉儿教出来的人若是换了种活法,是否会有所不同。所以圣人会压下此事,却不是因为你。五郎还是好自为之吧。” 张易之的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等武曌到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睡了。 武曌坐到卧榻边:“检查过了,如何?”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来晚了一步……还好只是一步。” “所以当初,不是你主动找上了张易之,而是他……” “圣人身边的宫人,都被他染指过,只是当初圣人罚了臣一块疤,却不曾对他如何,其他宫人看了,便更不敢告知圣人了。张五郎借此威吓宫人们替他办事,监视圣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堵塞圣人的言路。不论是否自愿,圣人又有一个月没见到朝臣了,长此以往,恐有不利。” “不过是两个男宠,还能翻天覆地不成?我既已立了李家的太子,还能有什么不利?”不等上官婉儿开口,武曌拿起了萧江沅枕边的莲花银簪,“她就是拿这个伤了张易之?” 见武曌不欲再提,上官婉儿只得叹了口气:“……是。” 武曌瞧着萧江沅安静的睡颜,意外地笑了起来:“倒让我想起了狮子聰。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好,让她以后一直做宦官,永远也不要做回女人。” 见上官婉儿为萧江沅掖了掖被子,武曌瞧着有趣:“你不要摆出这幅样子来,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心疼她似的。你不是为她取好了名字,叫‘江沅’么,我便赐她一个姓,便姓‘萧’好了。” “小月肖,还是……” “兰陵萧。” “……这是为何?” 向来天子赐姓,都是赐国姓,武曌曾经还为太平公主赐了武姓。 “因为……王江沅不好听啊。”武曌说着,将莲花银簪插入了萧江沅的发间。 王氏、萧氏乃是昔年天皇废后和废淑妃的姓氏,武曌改其为蟒氏和枭氏,可见曾几何时有多厌恨,如今却心平气和地提起了,这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自那以后,萧江沅的青袍就变成了一身肥大了许多的浅绯袍,武曌则疏远了张易之。半年以后,神龙政/变,张氏兄弟被杀,武曌被逼退位。 此事早已在萧江沅心中尘封起来,若非遇见了杨国忠,她都快想不起来了。她既没告诉李隆基,也没有对濯缨讲起。 她尽快地为濯缨重新做好了一份良民的户籍,并交到了他手里。 “将军……”濯缨的语气甚是无奈。 萧江沅则道:“我最近会很忙,今年可能回不来几次了,你若是想走,给我留封信就行。” 说完不等濯缨回应,她便启程返回了兴庆宫。 杨国忠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便烧到了安禄山头上。 上奏李隆基说安禄山有反心之人,萧江沅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杨国忠。 盛唐绝唱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③ 其实在此之前,即便在安禄山那般贿赂讨好之下,也还是有一些臣子向李隆基进过类似的谏言,只是迫于李隆基对安禄山非同一般的盛宠和器重,不敢说得太明显。 比如募兵以来,当兵之人既专且精,战力较之前虽有所提升,但关中风气逐渐崇文弃武,终究难敌时有一战的边境,比如兵力已经外重内轻,节度使一职更应该专任而不久任,不兼领也不遥领,且兵权与政权分离,以此来有所制约,比如番将虽勇猛又居功至伟,也不宜领三镇节度使,掌一国三分之一的精兵强将,外加行政权,一旦坐大,朝廷恐不好控制。 李隆基全都听得懂,只是一则安禄山实在是一个难得让他满意的将领,二则他看多了满朝文武的相互嫉妒与倾轧,三则他统御江山数十年,一直稳稳当当,这所谓的隐患,他便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杨国忠第一个直白地点出了安禄山的名字。 杨国忠究竟有几斤几两,李隆基还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轮才能,杨国忠远不如李林甫,但他对如今这代朝臣的了解已经不多,无法精准地选拔出一个称职的宰相,他也没有了从前废寝忘食一般的精力和劲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大唐天子还从未有像他这样高寿之人,他虽也开始追求长生之道,心里多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度过的每一日都仿佛最后一日,他便愈发怎么顺心怎么来。 在他的预期里,只要杨国忠别让国家和朝堂出什么大乱子就好,可他没有想到,杨国忠刚一提出,便获得了大部分官员的附议,一时间竟显得杨国忠为相得百官敬服,众望所归一般。 这自然是杨国忠歪打正着,但李隆基不会这样认为,尤其在他发现萧江沅对此也表示赞同的时候:“你怎么也……” “就事论事而已。”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宰相虽为百官之首,臣却只以大家马首是瞻。文武百官与臣相似者,不下少数,他们附议,也并不一定是迫于右相的权威。”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萧江沅道:“大家昔年对太子、宰相和其他边将不都是小心权衡,这才是安稳长久之道,为何到了安将军这里,便例外了呢?” “听你这意思,难道我只对他一个人例外了?”李隆基似笑非笑,“你就不是个例外?” “臣与安将军不同。臣无能,无法像阿兄那样驰骋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只能在大家身边纸上谈兵。臣手中虽也有兵权,但臣是大家的,这兵权也只为大家一人效力。臣就算位极人臣,也不会抛弃大家,但安将军不一定。” “这些年来,多少人旁敲侧击说他是个隐患,我也不是没试探过,可他一直本本分分,从未有过谋反的端倪。” “安将军毕竟远在东北,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长安这边无法尽数知晓。” “那又如何?长安的这些官员,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便能尽数知晓了?都一样罢了,难道我全要往谋反这方面去想?”南薰殿里,李隆基一直在悠闲地谱写着新曲,这时却停了笔,“有些官员或许是真忧心,杨国忠可不是,你就真的看不出来,他到底为什么攻击安禄山?” 嫉妒也好,竞争也罢,杨国忠自是有私心,但萧江沅是局外人,看到的会更多些。 那个佐证李林甫谋反的女婿杨齐宣,曾经被吉温审讯过,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则吃尽了苦头。她曾以为吉温是杨国忠的人,却发现在少数没有附议杨国忠的官员之中,竟也有他一个,这说明吉温已经倒向了安禄山,那么杨齐宣到底是杨国忠授意的,还是安禄山安排的? 她回想起杨齐宣的证词,细细一品,才发现很有意思。 圣人春秋已高,李林甫惧于新君这字字句句都在往李隆基的心窝里插,还把太子给装了进去。原本李林甫一事,太子虽然乐见其成,却并没有插手,这一下倒好,一口气刚松,就又要提起来了。而在太子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杨国忠。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杨国忠只凭早年跟着李林甫时没少坑害过太子,便在太子那里讨不到好处,只是他此时以为,太子既与杨家联了姻,便不再是敌人。朝堂之中确实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他忘了此杨家非彼杨家,他和贵妃的这个杨家,还差着好几层呢。就算将来广平王妃能成为皇后,推恩封赏,也轮不到他。 而一旦发现杨国忠与太子不和,杨家人会如何选择? 杨国忠,也不过只是杨国忠而已,如何比得了未来的天子? 安禄山这一招,既害惨了李林甫,也把太子和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提前揭露,还得了吉温这一得力之人在朝中替他办事说话,可谓一箭三雕。 杨国忠显然是反应过来了,才这么快便有了这一番指控。 无奈的是,萧江沅即便把这些猜想都告诉给了李隆基,也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只会因此更加确定,杨国忠以权谋私,事关安禄山的话都不可信。更何况在某种意义上,李隆基与安禄山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太子与杨国忠联合,对李隆基和安禄山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威胁。 安禄山本就得罪了太子,此前与杨国忠的关系也一般,他可不认为合作了一次,杨国忠就能把他当自己人。而李隆基向来不许太子和宰相过从甚密,只要太子和宰相不和,成掎角之势,才都需要依附他来牵制彼此,这对李隆基来说才最安稳,也最好控制。 李隆基若真知道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准会觉得安禄山贴心,反而更宠幸他了呢。 所以,萧江沅只能道:“安将军是否真有反心,大家可以慢慢验证。纵然他真的没有,大家也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削弱几分。” “他正在为大唐和我安定东北,气势如虹,我却要削他的权,寒他和众位将士的心?”李隆基摇了摇头,“此事再议。” 见李隆基摆明了不信,次日上朝,吉温就呈上了一封奏疏,为安禄山鸣冤。 自从听到杨齐宣的证词与定好的不同开始,杨国忠就明白自己让安禄山给算计了。这痴肥番胡,哪怕合作,也从未顾及他的身份与处境,当真是瞧他不起,实在可恨。既如此,他又何必对安禄山手软? 只是他没想到,吉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是安禄山的人了。 他倒是能理解吉温。在他手下,吉温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借安禄山的盛势,争上一争。如果他是吉温,也会如此选择。 但理解归理解,不妨碍他对吉温冷嘲热讽,同时继续历数安禄山之不妥。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吉温,竟忽然不再忍耐,言辞流畅而犀利,句句驳得他哑口无言。他从前屈居人下之时,尚可能屈能伸,如今做了百官之首,却忍不了那么多了。他当即便与吉温对吵起来,强辩轻躁,令百官纷纷摇头。 萧江沅原本以为杨国忠更像张易之一些,此时才发现,他这脾气与张昌宗的有一拼。 宰相虽然是百官之首,亦有所为有所不为。昔年姚崇有人臣风骨,能力又卓于众人,卢怀慎年老又道德高尚,宋、韩休刚正廉直,张说、苏文人领袖,张嘉贞、萧嵩和裴光庭则武功不弱,张九龄风仪出众,李林甫不怒自威……哪一个宰相像杨国忠这样,轻浮而无威仪,毫无宰相风度? 他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只会让自己更加颜面扫地? 他如今已是右相了,何必在意区区吉温,反倒落了口实。 果然没一会儿,李隆基就开口制止了他们,看似帮了杨国忠,实则偏向了安禄山和吉温。 早年跟在李林甫身边的时候,杨国忠学到最多的莫过于揣摩圣心,眼下如何不知李隆基的真实意图?他立即老实了下来,心下却持续躁动不安李隆基早在第一次见到吉温的时候,就用一句“不良人”给吉温定了性,显然是不肯重用的,此次却看在安禄山的面子上,为吉温顺水推舟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李林甫的今日,就是他杨国忠的明日。 她说的或许并不是结局。 此时此刻,他得罪了太子,与边将相互牵制,另有新人被天子扶持与他相争……这不正是昔日李林甫的处境?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④ 百官之首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同时与万人对立。 杨国忠本就并非科举入仕,又晋升太快,朝中嫉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官位虽高,根基却尚浅,说白了,他的一切都是李隆基给的,想要收回也很简单。面对这样的境地,他以后只能依靠李隆基。 可李隆基年事已高,没准哪天就死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太子会罢免他,安禄山容不下他,满朝文武都会像之前对李林甫那样,个个踩上他一脚,而杨家……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可笑至极,他曾以为自己利用了杨家、李林甫、太子乃至天子,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却原来自己也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他曾经为了杨家,去促成杨家与太子联姻,却原来这个杨家并不包含他。对那位赐予他机遇和荣耀的天子,他是那般地尊重崇敬,到头来自己却只是那人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昔年李林甫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吧,却几度不认命,非要改上一改,可结果呢? 连李林甫都不能逆天改命,他杨国忠还费什么力气? 一两丝能得几时络?一日亦足。他门第虽高,家境却贫寒,能有此成就已属难得。他的名声早就臭了,既然终不能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得过且过,趁着大好时节,尽享富贵极乐。 但他仍不甘心。他恨吉温,恨安禄山,恨太子,恨杨家,甚至恨皇帝,哪怕这种境地是他自找的。越是这样,他就越要紧紧地依附着李隆基,让杨家与自己无法分离。他本就是个小人,这一生总不能都为别人做了嫁衣,将来若有祸事,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青史还是现实,要死便一起死。 此后,杨国忠再不收敛,一边竭尽全力讨好笼络李隆基,一边对百官颐指气使,只凭自己顺心遂意。 他始终没有放弃打压吉温,尽管吉温的外甥女武氏嫁给了盛王为妃。他一直咬死安禄山会反,时不时地给太子几分不痛快。他与虢国夫人比邻而居,此后还将两个宅院之间的墙给打通了,堂而皇之地把他和虢国夫人之间的不/伦之恋大白于世间。听百姓嗤他为“雄狐”,他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还以此与虢国夫人调笑。 杨国忠越是如此,李隆基对他就越放心。 萧江沅起初只觉得可笑荒唐,后来想想又觉得可怜可恨。 她本想随他去,反正朝政也不是只有杨国忠一个人在管,奏疏始终要过她的眼,左相陈希烈也开始说得上话了,尽管总被杨国忠驳斥,直到选官这一日。 宰相及文部铨选百官,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之事,因为涉及的学子官员众多,又要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须得三注三唱方可确立名单,还要提交给门下省审核,才能送到李隆基那里,故而一场选官下来,短则两月多则半年。 轮到杨国忠主理的时候,他不仅把选官的场合搬回了自己的宅邸,请来了杨家的三位国夫人坐在帘后肆意点评,还让年纪比他大、资历比他深的文部侍郎韦见素,一身紫衣却如同小吏一般来回跑腿。这也就罢了,他还将三注三唱尽数归于一日,把相关的官员都请到家里来,就算是审核过了。这一下,文武百官升迁贬谪、学子入仕等都在他一人股掌之间,何等威风又何等荒谬! 因此而离开长安,四散归于各节度使麾下的才子们,数不胜数。 听闻杨国忠选官仅用了一日,李隆基只轻笑了一声:“动作挺快。” “一日便将几个月的事都做完,这本就匪夷所思,大家就不怀疑么?” “只是一届而已,昔年李林甫在的时候,还有一年科举‘野无遗贤’呢,我不也依他了?” 李隆基不予处置,其他官员就更无话可说,萧江沅也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杨国忠如何还不是最重要的,她心里始终记挂着安禄山一事,既然杨国忠也不肯放过安禄山,她倒不妨与他联手。 得知萧江沅有这种想法,杨国忠有些意外。 见杨国忠不说话,萧江沅以为是扳倒安禄山这个好处不够,便道:“日后太子登基,萧某可以尽全力保右相平安。” 杨国忠讶然挑眉,脱口而出道:“我可是张氏兄弟的外甥,你也愿意保我?” 萧江沅的浅笑微滞了一下:“右相好像知道什么。” 杨国忠没有否认,也未肯定,只道:“你保不住我。但……我愿意与你联手对付安禄山,谁叫他轻蔑我如蝼蚁呢?那便让他栽在蝼蚁手上好了。” 天宝十二载,九月初一,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因军功入朝,晋封为西平郡王,与安禄山一东一西,分庭抗礼。 年底,以安禄山在属地蓄养壮士、招纳谋士、储备钱粮军器和私做官服为由,李隆基同意了萧江沅和杨国忠的建议,给安禄山下道诏令,以宰相之位做饵,看看他敢不敢来。 倘若萧江沅派人查到的都是真的,那便说明安禄山确有反心,既有了造反之心,宰相之位对他来说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他极有可能随便找个理由不来长安,免得抵达长安之后真做了宰相,被人卸了兵权,也再也回不到属地,多年的筹谋可就白费了。 可这样一来,便是边将不听皇帝召唤,谋反的罪名便能扣上了。 此一行对于安禄山来说,可谓万分凶险,但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安禄山一接到李隆基的诏命,就披星戴月地赶来了长安,一刻都没耽搁。抵达了华清宫之后,他还扑在李隆基的靴子上哭泣,口口声声说杨国忠要害他。 杨国忠:“……” 见安禄山如此赤诚,李隆基颇感内疚。他担心安禄山对哥舒翰这个新封的西平郡王有看法,给安禄山和哥舒翰安排了一场饮宴,还特意让萧江沅主持,却不想不欢而散。 “要不……便真给安将军一个宰相做做好了。”李隆基犹豫着道。 萧江沅巴不得如此,杨国忠却不依: “安禄山目不识丁,若以他为相,岂不是让四海皆以为我大唐无人?” 李隆基觉得有理,但当初是以宰相之位引安禄山过来的,总不好什么都不给,便在安禄山身上又加了一个尚书左仆射,还为安禄山的十几个儿子都取了名字,其中长子为三品官,赐予太子之女以为婚配,次子为四品官。安禄山对此什么异议都没有,只又要求了两个官职: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 萧江沅还没来得及说不行,李隆基已经答应了。 待安禄山退下之后,萧江沅道:“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是执掌国家战马之职,大家给了安将军,岂不是让他如虎添翼?” 李隆基无奈叹道:“你们还怀疑他要造反?他若是真有那个心,此行必然心虚,便该多加收敛,可你看他,这两个官职要得坦坦荡荡,反倒证明了他可信。” “可臣也说过,就算冤枉了安将军,大家也不能让他的权力继续膨胀了。” “你们就放心好了,我都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了,心里有数。”李隆基不耐道。 见李隆基主意已定,萧江沅和杨国忠只得退出殿来。 不等萧江沅开口,杨国忠便道:“我是要对付他,不是让他来凌驾于我之上的。他有胆子来,你我事先都没想到,但他能不能成功回去,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你不要动歪脑筋。”萧江沅淡淡道,“直接杀了固然痛快,但他若是死在了长安,他手底下的将士不好交代。” 杨国忠轻佻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萧江沅走到杨国忠面前:“你已经是宰相了,不是从前流连民间的赌徒,能不能多学学宰相的方法?安禄山毕竟手握重兵,为保安定与顺利,只能徐徐图之。” “……你这是在教我做宰相?”杨国忠怔怔地看着萧江沅,有些不敢置信。 萧江沅垂眸一叹:“……算是吧。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不用如此自暴自弃。” “来得及么……不见得吧。”杨国忠自嘲地一笑,见萧江沅眼神认真,又忍不住道,“好吧,我姑且先听你的。” 几日后,安禄山又向李隆基讨要了许多空白的委任状,说是要任命的人太多,不好意思麻烦李隆基一一处理,倘若李隆基信得过,那便都交给他自己来办好了。经此一行,李隆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当即欣然同意。 萧江沅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韦庶人和悖逆庶人的斜封官,而安禄山的这个,可比斜封官要更可怕,因为安禄山要任命的,不是普通的官员,而是五百余个将军和两千多个中郎将。 整个大唐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将军和中郎将,安禄山是何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可李隆基偏偏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还放任安禄山启程返回属地。 有李隆基执意护着,此番萧江沅和杨国忠一败涂地。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① 天宝十三载三月,安禄山启程返回范阳。 李隆基亲自将安禄山送到宫门口,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了安禄山身上。 萧江沅则负责送安禄山出城。 安禄山比上次见面更胖了几分,正在四五个仆人的搀扶下,吃力地往马车上爬。萧江沅凝视了半晌,终是在安禄山下令出发之前,忽然走到马车边。 至今为止,安禄山还不敢对萧江沅有任何不敬。见萧江沅走近,他立即正襟危坐,叉手笑道:“萧将军可是还有什么指示?” “不敢。”萧江沅回礼,淡淡一笑,“只是有些话,萧某想与大王单独谈谈。” 安禄山立即让周遭的人都退后二十步,向萧江沅倾身道:“将军请说,安某洗耳恭听。” 萧江沅微微仰视着安禄山,将他看似无害的笑容收入眼底,轻叹一声,道:“圣人这一生经历良多,早年则天皇后在时,便吃了许多苦头。若非时势造英雄,圣人又把握住了机遇,便不会有如今的开元神武皇帝,也不会有开元天宝大唐盛世。他被许多人欺骗背叛过,有自小跟随他的家仆,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有他的表兄弟,有与他相守近三十年的枕边人,有他儿时曾视为母亲的亲姑母,甚至有他的亲生父亲……他多情、重情也绝情,所以他接纳过、原谅过,自然……也下过杀手。” 安禄山眸光一闪,笑意微敛。 “若按常理,圣人又身为天子,该多疑才是,可这么多年以来,他对于臣子始终信大于疑。历代宰相也好,边将也罢,都能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圣人虽制约,在他们的份内之事上却几乎从不插手,而大王又多了几分不同。萧某追随圣人四十余年,朝中兴替见得多了,可还从未见圣人待谁,像待大王一般。若只是宠信,实权却给得太多,若说是器重,相应的防备又太少。只要是大王开口要的,圣人还从未拒绝过,而大王不曾索取的,圣人能给的、不能给的,也都尽力给予了。” 安禄山立即朝华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皇恩浩荡,安某向来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大王的赤胆忠心,李十郎在世时就心知肚明,临去世之前,还特意知会萧某,说大王与众不同,恐不容于朝堂,要萧某对大王多加照拂,以保圣人和大唐安定。”萧江沅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起李十郎,大王可能不知,朝中官员若是想扳倒一个人,最好用的罪名便是‘谋反’,就连李十郎,哪怕人都死了,也没能逃过一劫。圣人对这种罪名,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也绝不放过,可轮到大王,竟怎么都不肯信,还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寒了大王的心。” 安禄山先是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抬眸时,眼中有一瞬的精光乍现,语气却一如往常一般憨直无辜:“还是十郎最懂我,我却听信了那叛将阿布思的谗言,以为十郎真动了大逆不道的念头。我毕竟是圣人的臣子,总不好为了十郎就欺瞒圣人,现在想来,此事疑点颇多,十郎临死还惦念着我,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萧某一直想不通,圣人为何如此信任大王,如今总算明白了。” “不过忠义二字罢了,这有何难?”安禄山长长一叹,“对于安某来说,最难的是面对那些朝中的那些大臣。他们啊,也不知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闲,总说我撒娇撒痴装傻充愣,仿佛我是个弄臣,浑然忘了我也是有军功在身的。他们还成天瞧我不顺眼,嫉妒我、排挤我,说我没半点朝臣模样、大将之风,敢情这天底下的朝臣大将都要跟他们一副德行才对?这也就罢了,他们近来竟说我想造反?特别是那个杨国忠,他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赢了十郎便天下无敌了?他也不想想,他能赢十郎纯是因为圣人,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少时为了生计做过偷羊贼,他在街头吃喝嫖赌放荡半生,谁又比谁强了?如今的朝堂却以他马首是瞻,连个宰相都不给我当,不过因为我是胡人,便都看轻我罢了。” 萧江沅双眸微微一眯,笑容依旧:“大王……当真想做宰相么?” “安某想做又能如何?说句不好听的,若非有圣人庇佑,朝臣如何会正眼看我一个番将,又有谁真能瞧得起身体残缺的宦官?你我都是受圣人天恩才有了今日,想必萧将军能懂我。正如萧将军再如何能干,身为宦官也越不过三品,安某别说宰相,能做上这个东平郡王,这辈子便到头了。”顿了顿,安禄山又道,“若是能把杨国忠从相位上拉下来,我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大王志向远大,哪里是区区右相便能阻碍更改的?至于萧某,只懂得生而为人,当知恩图报,不论是救命之恩亦或知遇之恩,而身为人臣,亦当忠贞。大王既引萧某为知己,想必能明白萧某之意。望大王能记住今日与昔日所言,待圣人至忠至诚,别无二心。时辰不早了,萧某不耽误大王启程,这便告辞。” 萧江沅刚转身离开两步,便听安禄山道:“不论萧将军信或不信,安某待圣人,是真心爱戴崇敬。” 直到萧江沅背过身,安禄山才缓缓隐去脸上的所有笑意,眸光幽深,神情深沉。 等萧江沅等人走远了,他立即下令启程,马不停蹄,很快又换了水路,日夜兼程,生怕中途出现什么变故。 他在长安放了许多眼线,又有吉温,如何不知此行之险?可他还是来了。 早在他第一次踏足长安开始,他便对这繁华无匹的大唐有了些许想法。这想法逐渐丰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候,他的军队已然壮大,谋士也已就位,就连非朝廷不可制造的官服,他都命人缝制出了不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大好河山,就不能让他也坐坐? 他准备了多年,尚未就绪,就突然接到了李隆基让他入京的制书。他若是去了,恐有危机,若是不去,又坐实了杨国忠等人的说法,思来想去,他决定赌一把。 他如何不心虚?只是他装傻充愣惯了,又生性胆大,反正开口了也不吃亏,若李隆基能答应自然是好,不答应也没什么,至少他表明了姿态,能博得李隆基更多的信任。 见李隆基因他而愧疚,从而对他的要求听之任之,安禄山不是不感动的。在萧江沅开口游说之时,他心中的犹豫和矛盾甚至达到了顶点。 李隆基待他如何,他怎会不知?想到自己感恩之余,竟想要夺取李隆基的江山,他也不是没鄙夷过自己。 可这江山远比情分重要多了。若能得到这天下,掌握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算一时把良心喂了狗,又有何妨? 他自己做不到忠贞不二,倒佩服萧江沅这种能做到的人。他想好了,只要他能顺利平安地回到范阳,他可以等李隆基去世之后再动手,且全了这一份君臣之义,也算对得起李隆基的错爱和萧江沅的一番口舌了。 待回到范阳之后,安禄山看了看披在身上这件天子专用的赭黄色外袍,一时百味杂陈。昔年李林甫把外袍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觉冷汗淋漓,李隆基这袍子却让他既忧且喜。忧的是,说不得很快,他就要有一场硬仗要打;喜的是,天子服色加身,未尝不是一个吉兆。 如今,就只等着国丧了。 送完了安禄山的萧江沅刚一回到华清宫,便被李隆基叫了过去:“禄儿可还高兴?” 萧江沅想了想,道:“安将军没做上宰相,似有些不满。” “我便说他没有反意,这回你可信了?”李隆基坐在御座上,抬臂往凭几上一倚,“只要他对宰相之位尚有觊觎之心,便说明他还没把念头放在皇位上。” “大家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萧江沅早就料到了李隆基会有什么反应,苦笑道,“给与不给,都在大家,此前若有哪个臣子敢对大家的安排不满,大家可是会龙颜大怒的。” “此一时,彼一时,安将军又不是他们。” “但若安将军当真高兴地离开了,没有对相位表现出任何兴趣,大家也不会因此便怀疑安将军,反而会觉得他懂事,对吧?” 李隆基默了默,道:“若是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回想起安禄山说过的话,萧江沅只觉得讽刺。他理由找得倒是充分,只是太过夸张,便都成了强词夺理。不忠就是不忠,不义就是不义,安禄山既妄图做一代枭雄,甚至于开国之君,何必找这些借口?承认他就是醉心权力,野心膨胀,很难么? 他既已有反心,又岂是罢了杨国忠的相位就能避免的?不过是看出了她的目的,与她周旋罢了。 也罢,她已经尽力了,此后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宝十三载,剑南与南诏战乱不休,大唐屡战屡败,杨国忠却对李隆基谎称大捷。与此同时,关中阴雨连绵,六十余日未晴,长安有多处房屋因此坍塌,东都洛水泛滥成灾,淹没了十九座坊,数地百姓缺粮,物价暴涨。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②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据实上奏。 李隆基治理天灾已经相当有经验了,他还以为此时与往年没什么两样,便拿出了太仓米一百万石,分别于十处低价卖出,救济灾民,平衡物价。他正担心今年的庄稼尚未收成,会否因此受到影响,就收到了杨国忠进献的一箱长势喜人的稻穗。 “雨水虽多,尚不足以累及农桑,圣人放心。”此时勤政务本楼里,难得常参官们都在,杨国忠在箱中挑出了最饱满的一颗递给李隆基,“倒是因此,百姓们都说,如此天灾乃是宰相不贤之故。臣不敢称贤,那也是圣人亲自选的。臣委屈不要紧,却不服百姓们质疑圣人用人的眼光。” 李隆基接过稻穗,一边把玩一边笑睨了杨国忠一眼:“这算什么,我刚做皇帝没几年的时候,便赶上了一场奇大的蝗灾,当时还有人说是天子无德呢,你不必放在心上。” “圣人毕竟是明君,又向来重视民心,臣不愿圣人为难,不如……圣人就把臣罢免了吧,也算是告慰天下百姓了。” 李隆基怎会听不出来杨国忠的真实意图?他轻笑道:“宰相又不止你一人,你怎知百姓说的便是你了?倘若朝廷必须要有所表示,也轮不到你。” 殿内众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了左相陈希烈身上。 陈希烈自从做了左相,便一直得闲,政务插不上嘴,只能在李林甫决议之后签署自己的名字。李林甫势最盛时,曾将一切公务都搬回了私宅去办,陈希烈便独坐在中书门下,半日又半日地无人问津。直到杨国忠做了右相,他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却不想没过多久,这左相便做到头了。 在陈希烈主动请辞相位之后,杨国忠便将性子温吞的老臣韦见素提拔成了左相。韦见素本就是文部侍郎,在文部便在杨国忠之下,做了左相之后,也起不到任何威胁。 不久之后,叛将阿布思被北庭都护俘虏并献俘,于长安朱雀大街斩首示众,大振大**心。 李隆基总算出了这口气,赐宴群臣,赏赐无数绢缎彩绫,君臣极欢而罢宴。 饮宴结束之后,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上俯瞰长安:“我如今老了,大唐未来有太子,朝中诸事有宰相,边境战事有诸将,夫复何忧?” 萧江沅一直站在李隆基身边:“剑南屡败,边将拥兵过盛,大家尚无防范之策,一旦出现灾祸,恐无法挽救,如何称得上无忧?” 李隆基笑叹道:“你啊,总是这么扫兴。” “大家可以无视右相欺君,却不至于看不到这漫天淫雨吧?” 李隆基继位之初曾行亲耕之礼,以自己为表率,激励天下百姓务农。他对农桑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清楚,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大概能造成怎样的灾难。现在想来,杨国忠所献的那些稻穗,很有可能是这一年最有可能幸存下来的粮食。 若是从前的李隆基,势必会大怒,进而狠狠地处置杨国忠,此时的他却只是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自从大家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就没什么敢说的了。” 李隆基默然了半晌,道:“你我都老了,不知还余下多少日子,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而你操劳了一生,也该好好歇歇了。至于那些事……便留待日后,交给太子去做吧。” 李隆基看着长安,萧江沅看着他。 他分明还强壮挺拔,精神奕奕,发间也是黑色居多,连胡须都没有太多斑驳。 “阿沅……你后悔过么?”李隆基突然问道。 “至今为止,从未有过大家怎的想起了问这个?” “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历代君王称孤道寡,爱人也好,臣子也罢,能相伴一生的实在太少……我不想这样。”李隆基转头看向萧江沅,“只要有你,我就不是这样。” 萧江沅这次没有守礼地垂下眼帘,而是迎着李隆基灼亮的目光:“大家放心。无论如何,臣总会伴着大家的。” 这么多年,她始终认为,情爱往往不过一时,一旦转移就没有了,真正的忠义却可以一生一世,绝无更替。她早已把自己对李隆基所有的爱,都注入到她的忠贞里,以君臣作维系,将彼此捆绑,从此便是一生。 这是她的痴心。 剑南最终还是稳定了下来,大雨也逐渐停了,但民间缺粮已成定局,就连许多不用赋税的贵族子弟,家中都有人饿死,比如民间颇具盛名的杜甫,底层的百姓是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杨国忠一手遮天,将相关之事都瞒得死死的,同时排除异己毫不手软。他始终没有放过吉温,尤其在吉温成了武部侍郎,兼任闲厩和陇右群牧的副使之后。他很快就抓到了吉温的错处,贬吉温为澧阳长史澧阳太守曾经被吉温迫害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极致的富贵与衰败之下,天宝十四栽悄然到来。 天宝十四载二月,安禄山奏请李隆基,以他手下骁勇善战的三十二名番将,代替原本的汉人将领。 李隆基尚未来得及同意,就遭到了杨国忠和韦见素的齐齐反对。 “你们又要说他想造反?”李隆基叹了口气,“自从他返回范阳之后,提及此事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你们还记得吧?” 那些人,都被李隆基命人绑缚起来,直接送到了安禄山手里。 杨国忠和韦见素都看向了萧江沅,便见萧江沅道:“大家就不觉得,安将军此次以番将代替汉将之请,本就值得怀疑么?” “我还要怎么怀疑?”李隆基反问道,“这几年,这件事,你们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遍?之前你们说宣他入京,看他敢不敢来,我宣了,他人也来了,你们还想如何?你们以为信任这东西,特别是君臣之间的,累积起来那么容易的么?瓦解倒是很容易,往往一个离间计就够了。安禄山多年安定东北,战功赫赫,还把长子安庆宗留在了长安,他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已经疑过他一次了,若真是寒了他的心,你们就不怕,他不反也反了?” 李隆基终究还是同意了安禄山的奏请,又听杨国忠道:“既然圣人信任安将军,以为他绝无反意,臣愿请安将军入朝为相。” 韦见素也道:“安将军长年生活在边境苦寒之地,又带兵打仗,终究是伤身体,圣人既是真心器重,又喜欢见他,不若让他来长安荣养。范阳、平卢和河东三个节度副使也许久没有升迁了,咱们大唐并非只有安将军一位良将啊。” 萧江沅想了想,补充道:“相应的制约有时并非防备,而是一种保护。” “同样的招数一次用不够,还想用第二次?”李隆基挑眉笑道,“他来与不来,你们都有话说,这次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轻举妄动了。” 李隆基没有阻止杨国忠等人草拟拜安禄山为相的制书,只是一直按下不发,同时把一向负责跑腿的宦官辅琳派去了范阳,让他先去探探安禄山的虚实。 辅琳很快便赶了回来,刚要入华清宫,就在宫门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辅国。 “徒儿见过师父。”辅琳忙行礼道。 李辅国此时一身绯袍,因年纪渐长,看起来沉稳了许多:“路途遥远,辛苦你了。” 这话……不是该圣人对他说么?辅琳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谢师父关心。” “结果如何?” 辅琳闻言眉心一皱。思来想去,他请李辅国走到了背人的地方,面露难色:“安禄山真的要反!” 李辅国对此并不意外萧江沅的判断,除了对李隆基的,他还从未质疑过。 他意外的是辅琳的态度:“但你并不打算如实告知圣人。” 辅琳从携带的箱笼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呈给李辅国:“这是徒儿孝敬师父的。” 李辅国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黄金:“你倒是乖巧,也机灵。” “都是师父教得好。”辅琳恭敬道,“还请师父指点迷津,徒儿究竟可与不可?” “你这是在拖我下水啊……”李辅国收下布袋,微微一笑,“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让太子知晓。” 听辅琳说安禄山“竭忠奉国,无有二心”,李隆基道:“这下你们可满意了?” 向来温吞的韦见素自是无话可说,杨国忠却不甘。他表面上表现出一副认错的模样,建议李隆基派钦差去宣慰安抚一下安禄山,还亲自挑选了一批丰厚的赏赐。李隆基这次没有拒绝,但他没有想到,不过时隔两月,得来的结果就变成了一句“无复人臣之礼”。 李隆基认为这是杨国忠故意为之,根本不信。 杨国忠一不做二不休,令京兆尹出兵包围了安禄山在长安的宅邸,将安禄山的门客们尽数送交御史台审讯。他本以为,就算搜不到证据,总能审出什么来,可没想到那些门客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杨国忠气急败坏,直接将那些门客秘密处死。 就在一切陷入僵局的时候,李辅国告发辅琳受贿于安禄山,还有一袋黄金为证。 【第55章·渔阳鼙鼓动地来】③ 辅琳本以为,李辅国既收了财物,便会保他。且不说此事他做得甚是仔细,根本查不到什么,就算日后真的败露了,他名分上还是李辅国的徒弟,徒弟犯了错,难道师父还能逃脱罪名?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告发他的就是李辅国本人。如此一来,就算他说出那袋黄金不是在他屋子里搜到的,而是他贿赂李辅国的,也会被认为是心怀仇恨的反咬,不值得一信。 他不甘心李辅国就这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想不通李辅国到底要做什么。李辅国那日拦下他,明明就是为了让他隐瞒实情,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太子的意思,现在看来却另有隐情。 萧江沅此前已经暗中调查了辅琳。此人确实机灵,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萧江沅还在想,是不是安禄山在自己的地盘,演技也依然精湛,就碰上了李辅国的大义灭亲。 萧江沅并不认为,李辅国会有这样的觉悟。连她都没能查出什么,李辅国竟然人证物证俱在,想来辅琳受贿一事,本就与李辅国有关。他本可以将此事彻底掩埋,他们师徒都会相安无事,为什么要主动揭露?这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奉太子之命? 她本想再审审辅琳,却不想证据确凿之后,李隆基直接下令将辅琳杖毙。 李隆基对安禄山的信任终于有所动摇了。 难道这便是李辅国乃至太子的目的? 就凭之前的李隆基,哪怕辅琳实话实说,他也很有可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辅琳是否被人收买,甚至通过李辅国和辅琳的师徒关系,怀疑到太子的头上去。与其这样,倒不如另辟蹊径,毕竟证明辅琳受贿于安禄山,可比证明辅琳所言是真是假要容易多了。 李辅国是不会想帮李隆基的,能这样做的只有太子。 萧江沅亲自将因告发有功而免责的李辅国,送回到了太子的身边,见太子未及半百之龄,就已鬓发斑白,萧江沅心下暗叹,郑重一礼。 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太多语言。太子忙将萧江沅扶起来:“还请阿翁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等阴私的手段,本也不该是我用的。如今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老臣谨遵太子之命。”萧江沅心知,此事不能与李隆基明言,免得李隆基以为辅琳是被太子冤枉的,不仅要怪罪太子,反倒又相信安禄山了。 待萧江沅离开,李辅国忽然跪了下来。 太子淡淡地瞥了李辅国一眼:“若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把你交出去,不会再给你自保的机会。” “奴婢多谢殿下。”李辅国表面恭敬,心下却颇不甘。 他起初只是想将安禄山要反一事隐瞒下来,却不想被太子发觉了。他不能违逆太子的命令,便只能去将辅琳告发。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愿意帮李隆基和杨国忠一把,便听太子问道: “你……恨他?” 李辅国自然清楚太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哪敢亲口承认:“奴婢所做作为,都是为了殿下。” “哦?” “都说时势造英雄,在奴婢看来,英雄未必不能造时势。奴婢只是想利用安禄山,为殿下谋一个机遇,拓一条出路。手段或许肮脏,自有奴婢替殿下去做,殿下只需干干净净地稳坐东宫便可……” “可大唐江山不能乱。”太子语气一凛,“你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吗?昔年忠嗣在时,曾与我讲过边境战争之残酷,生生死死,都是些什么景象。那是像我等缩于关中、养尊处优之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我不希望我接到手的江山,是一片乱局,我也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唐的罪人。” “殿下此言差矣。”李辅国抬头定定地望着太子,“是安禄山不忠不义执意要反,是圣人偏听偏信昏聩误国,殿下平日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如何阻拦得了?就算日后生灵涂炭,也不是殿下的错。” 太子静静地看了李辅国一会儿,转身进了内殿:“你起来吧。” 赐死辅琳之后,李隆基便给安禄山下了一道制书,说安庆宗和荣义郡主婚期在即,邀请安禄山入朝观礼,却被安禄山以生病为由拒绝。 李隆基愈发不安起来。他越是不想承认自己看错、用错了人,事态就越是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七月,安禄山上表,要向李隆基献上北地良驹三千匹,每匹马会配两名马夫,并由二十二名番将率军护送。 这哪里是献马?分明是明目张胆地朝长安进军。 李隆基当即亲笔写了封制书,派宦官冯神威送去了范阳。 以往天使抵达范阳之后,都会受到安禄山极为热情的款待,但这一次冯神威前来,别说款待,就连正常的待遇都没有了。 冯神威宣读天子制书时,安禄山始终稳稳地坐在床榻上,连下跪都不曾,只在接过制书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他大喇喇地将制书展开一看:“圣人笔力雄厚,字也还是那么好看,看来身子还安好?” 见安禄山如此无礼,连装一下都不肯,冯神威心下凛然。周遭都是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冯神威虽也习过武,与真正的军人还是不一样的。他还要回去向李隆基复命,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朝安禄山扯出一抹笑:“圣人身子硬朗,多谢大王关心。圣人也十分惦念大王。” “是么?圣人连献马都不急,却一次又一次地催我入朝,这次还特意在华清宫单独为我凿了一座汤泉,看起来真是圣恩浩荡,可我怎么听说,圣人连我在长安的私邸都给抄了?” 冯神威忙道:“此等谬言,大王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儿亲笔书信,还能有假?” 杨国忠做得再如何机密,那么多门客的尸首需要处理,总会露出马脚。安庆宗发现之后,立即给安禄山送了书信。 冯神威怎么一时忘了,安禄山还有个长子在长安呢:“大王误会了,此事与圣人无关,是右相那小人嫉妒圣人对大王的宠信,擅自为之。” “你也觉得杨国忠是小人?” “自然。大王不知道,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宦官,对右相也不过是表面尊敬,私下里都十分鄙夷。” “可是……那是抄家和杀人,跟别的事可不太一样,若没有圣人的默许,杨国忠敢么?” “那厮连大王都敢不敬,还有什么不敢的?”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有意思,要不要留下来,别回去了?” 冯神威愣了愣,道:“大王骁勇,乃是我等习武之人钦佩的良将,但奴婢是圣人的宦官,只知忠君爱国,不懂改弦更张。”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大王也应该还有话,想对圣人说吧?” 安禄山终于站起身,走到冯神威面前:“那你便告诉圣人,马不献也可,待到十月,我一定会去长安,好好地看一看他。”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李隆基照例去了华清宫。 自从天宝九载开始,莲花汤与海棠汤之间便建了一条夹道。众人只道是圣人为了方便与贵妃相会,却不知用到这夹道的,只有萧江沅一人。 海棠汤里,杨玉环见萧江沅坐在池边怔怔地不说话,便朝她泼了泼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 “我一直在想,冯内侍带回来的话。”萧江沅走入池子,坐在杨玉环身边。 冯神威不久之前返回,先是心有余悸地感叹,说自己差点就回不来面圣了,然后便将安禄山的答复告诉给了李隆基。 “安禄山……真的要反么?”杨玉环又忧又不解,“大唐这样好,他有什么理由造反呢?” “正是因为大唐太好了,才会让人想要据为己有吧。”萧江沅轻叹道。 殿内一静,殿外不远处的嬉笑声随即清晰了起来。杨玉环不想再谈论这些烦心事:“今天宫里来了不少小娃娃呢。” 秦国夫人前两年病逝,留下了一个遗孤,由太子之女、广平王同母妹,同时也是秦国夫人的妯娌和政郡主收养。和政郡主自己便有三个儿子,广平王妃崔氏前年也诞下了升平县主。如今这几个孩子都在殿外的花园里玩耍,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广平王妃与和政郡主都围在一边看着,言笑晏晏。 没过一会儿,李隆基、太子、广平王与和政郡主的夫君柳潭也赶了过来。一时夫妻和顺,天伦恩爱,岁月静好,太平安乐。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那些动不动就想打仗的人,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杨玉环听着外头的声音,浅浅一笑,“阿沅,你别担心。就算真的打起来了,三郎也一定能赢。”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一日,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天子“清君侧”为由,联合部下史思明等军队,与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共计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大军,正式挥兵南下! “安史之乱”爆发。 【第56章·盛世倾颓还梦碎】① “圣人救我之命,予我以重用,如同再生父母;贵妃良善,并不像其他贵妇一般嘲笑于我,倒也真心相待。我心肠虽硬,却不是石头做的,我也想回报他们夫妻的恩义,全一朝之忠心,但杨国忠欺人太甚,屡屡逼我,实在叫我忍无可忍。从当年的贤相张九龄开始,他们长安的官员也好,分散在各地的将领也罢,都瞧不起我,如今连圣人都不相信我了,我若再不反,便是死。我如何不知,四海人心思唐,但这仗到底能不能赢,总要打了才知道!” 安禄山一呼百应,麾下步骑皆是精锐,所到之处,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河北本就是安禄山的属地,如今大军过境,诸城池均望风瓦解,其守令或直接开门出迎,或弃城逃窜,或为军所擒,无人敢拒。 前线的战报一封封地送入华清宫,待看清了河北诸地一个又一个地沦陷的字字句句,李隆基终于确定,安禄山真的反了。 萧江沅立即派人,将宰辅重臣全部召入宫来商议对策,回首却见李隆基手里捏着战报,无力地坐到了御座上。 他的身子微微倾颓,背有些佝偻,他的手则因过分用力,青白而微微发抖。他的眼神空洞着,不知在看向何处。他不言不语,脸色说不上冷峻肃然,却已没有了任何表情。 无数种情绪充斥着他的心神,扼着他的咽喉,也紧攥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也让他无法言语。 他愤怒困惑,他惊惶不安,他茫然失措,他懊悔不甘。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必然心绪大乱,便没有打扰,只安静地守在他身边。 杨国忠等人很快赶来。面对叛军的势如破竹,百官皆是忧心忡忡,唯独杨国忠不惊不惧,还面有得色: “臣早就说过,安禄山必反,圣人如今总愿意信臣了吧?” 百官纷纷皱眉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 萧江沅不由恍然。她之前一直觉得,为了证明安禄山的反意,杨国忠过分地急功近利。起初她还以为,杨国忠总算有了些一国宰相的担当和觉悟,只是心急了些,却原来,他根本就是故意逼反安禄山,只为了证明他是对的。 见李隆基一直静默坐着,百官便纷纷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杨国忠一眼:“右相既有如此先见之明,可有御敌良策?” 杨国忠胸有成竹地道:“四海承平日久,真想造反之人恐只有安禄山一个,他麾下的副将也好、将士也罢,必定一心忠于大唐,跟不了他多久。不出十日,必会有人将安禄山的头颅送至长安!” 萧江沅和百官皆是相顾无言,李隆基却忽地醒过神来,盯着杨国忠,小心翼翼地道:“当真?” 不等杨国忠说话,萧江沅开口道:“即便真能如右相所言,大家也该有所安排才是。” 次日,御史大夫兼安西都护封常清循例入朝觐见,主动请缨:“启圣人,臣以为大唐安宁日久,百姓们甫一见到战乱,心存恐惧或降或逃,皆情有可原。然人间万事必有逆境与顺境,形势亦未必不能生奇变,臣请立即前往东都,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渡河,计日取逆胡首级,献于圣人!” 听封常清说得豪气干云,李隆基也终于能提起些许气力,做下一番部署。他先是应封常清之请,任命其为范阳、平卢节度使,让其前往东都募兵,同时以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采访使,领陈留等十三郡,设防线于东都之东;以九原太守郭子仪为灵武太守,于河东阻止叛军西进;又以京兆牧、荣王李琬为元帅,命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帅,在长安招募兵士,号称天武军。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二十一日,李隆基率众返回长安。 李隆基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安禄山长子安庆宗斩杀,同时赐荣义郡主自尽。他要告诉天下人,他不承认安禄山所谓的“清君侧”之名,安禄山及史思明大军,就是十足的叛军无异。 十日后,封常清在东都募兵六万,高仙芝在长安则募军众十一万,再加上其他地区的将士,林林总总二十万之多。李隆基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待高仙芝兵马开拔之时,还亲登勤政务本楼为其送行。 然而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乐观。 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起初,他只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在殿中一坐便直到天亮,后来几日,他的耐心越来越少,只在面对杨玉环的时候尚能保持一丝冷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杨国忠乃至群臣也好,身边侍奉的宫人宦官也罢,都被他训斥过,南薰殿里的摆设也时不时地便要更换。 萧江沅本以为李隆基只是太过焦虑心急,毕竟他安逸了太久,也顺利了许多年。她完全可以理解,他无法允许自己的统治出现如此突兀的变故,更无法接受自己原本无伤大雅的帝王生涯,要以这样悲愤的方式落幕。她也知道,他有多急于改变眼前这一切,让这场战争尽快结束,成为他生命里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即便落笔于史书上,也如历年边境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事一样寥寥数笔,而不是长篇累牍,描绘成他此生最大的罪过。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的战乱对李隆基的刺激与影响竟然那般大,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张扬和自信。 他开始多疑了。不过一两日没有战报传来,他就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睡着一次,又做了噩梦。萧江沅去叫醒他的时候,他甚至一手紧紧地抓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从枕下探出了一把匕首,险些割了萧江沅的咽喉! 锋刃在萧江沅颈前堪堪停住,李隆基已经尽然苏醒。他立即松开手,将匕首丢掷一边。他分明想仔细看看,眼神却一直躲闪:“你……你没事吧?” “这句话该臣问大家。”萧江沅起身将匕首拿起,又从李隆基的枕下摸出了刀鞘,“这东西太危险,暂由臣为大家保管。” 李隆基垂首坐在卧榻上,颓然而无力,在萧江沅即将走出寝殿的时候,才突然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反?” 萧江沅立即站定,转身凝视了李隆基半晌,才有点不敢置信地道:“大家问的是……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等人?”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李隆基没有否认,“我信了安禄山二十年……当初张九龄曾道他面有反相,我不信,后来任凭你们怎么说,我也不信,我那么相信他,他为什么还要背叛我?当年是我救了他的命,是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些年来,他得到的比其他边将加起来的还要多,难道还不够么?” 萧江沅将匕首放到一边,走到李隆基面前,却见他立即站了起来,走到殿中踱步: “我做了四十三年皇帝,其中有二十年竟然一直用错了人?!我不知道,我是只用错了安禄山一人,还是用错了许多人……应该是许多人吧?他们都是谁,会不会像安禄山一样背叛我?你感受到如今臣民对我的态度了么?你见到大军开拔时,那些将士看我的眼神了么?大唐境内久不见战事,我可以想见百姓与守兵是如何地仓皇,那些落入敌手的城池又会是怎样的惨状……那里或许是他们的家乡,甚至还有他们的亲眷,他们对战事有多恐惧和厌恶,便会有多怪我,怪我偏信重用安禄山,酿成如此大错! “可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也曾拨乱反正,励精图治,这几十年的富足安逸就是在我的治下完成的!我泰山封禅,文治武功,我就算志得意满过,也不过是渴望如同圣贤一般无为而治,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对朝政彻底放过手!我是有错,但那错真的足以将我对大唐、对百姓的所有功劳全部抹杀么?难道我竟昏聩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以至于让上天如此捉弄,我这一生都要过完了,它却非要在这个时候,给我当头棒喝?!” 李隆基开始语无伦次,语速也越来越快:“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我还能赢么?天下百姓会如何想,史书工笔又当如何?诸将领兵在外,若是与安禄山联合,反手便能攻入长安,杀了我,灭了大唐!我还能相信他们么?我还能相信谁?他们会不会都对我失望透顶?天下臣民是不是都想杀了我?我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我……” “三郎!”见李隆基愈发慌乱,几欲崩溃,萧江沅忙拉住李隆基的双臂,不让他再说下去。 话刚一出口,萧江沅便是一怔,李隆基也是一愣。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一眼萧江沅,终是缓缓地冷静下来。 萧江沅深吸一口气,安抚一笑:“大家若实在心中难安,可效仿从前故事,派遣信任的宦官为监军。天宝六载,高将军智取小勃律时,大家不是派了边令诚为监军么?如今像冯神威、王承恩等,大家只要信得过都可以派出去。” “当时高仙芝立下大功,遭上峰嫉恨,边令诚曾为他仗义直言……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勾结?”李隆基先是犹豫了一下,又立即反驳了自己,“便是如此才好,他们之前合作过,才无需临时磨合,或可事半功倍。” “正是。”意识到李隆基在刻意抵御自己的疑心,萧江沅总算松了口气。 次日,边令诚便受命出发,萧江沅亲自送到长安城外:“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你只是监军,不要过分插手将领们的事。” 边令诚自知是临危受命,生死都在这一场仗上,也无暇再管自己与萧江沅的各为其主:“萧将军放心,下官有这个经验。” 主观上的问题虽然暂解,客观上的却依然无法避免临时招募的兵马多为市井游民,从未受过严格的训练,人数虽多,士气却弱,胆量也小,战力更奇差。 十二月二日,安禄山攻入陈留,东都以东的防线就此被破。这时的安禄山已得知长子身死,当即将陈留投降的万名将士就地格杀,然后行军直指东都! 十二月八日,安禄山攻至东都以外的最后一个关卡武牢关。 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攻占东都。 大唐两京,至此已失其一。 【第56章·盛世倾颓还梦碎】② 得知东都失守,叛军逼至潼关,李隆基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距离安禄山起兵,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从范阳到东都,足足一千六百余里,往日行军尚需半月,安禄山大军究竟是何等勇猛,竟能如此顺利地攻城略地? 那半壁江山,诸多城池,皆有守军,就无一人敢与之一战么? 他的文治武功呢?他的盛世大唐呢?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 高仙芝和封常清到底在做什么?! “我要御驾亲征。”勤政务本楼里,李隆基将战报往御案上重重一拍,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萧江沅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家三思。” “我想得很清楚,我去御驾亲征,太子留京监国。待叛乱平息,我若还没死,便传位于太子。” 李隆基年事已高,若是让年迈的天子去御驾亲征,那便真是大唐无人了,所以百官们并不赞同,也未当真,但李隆基的传位之意,他们听进去了。 杨国忠也听进去了,刚一退朝便找上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安禄山以诛我为由起兵造反,朝臣百姓皆恨极了我,你们以为杨家与我还能剥离开么?就算日后太子继位,也不可能为了杨家无视臣民之心,能够保住杨家的只有圣人!若是圣人真去亲征了,恐怕也不会活着回来了,到时纵然是贵妃,又当如何?” 韩国夫人以为,反正太子早晚都是要继位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便跟着虢国夫人一同去寻了杨玉环。 李隆基打算亲征一事,一直瞒着杨玉环。 太子继不继位,杨玉环不想管,但是李隆基想要去领兵打仗,她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她意志坚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衔土请命,终是让李隆基改变了心意。 “你这是何必……”见杨玉环一身素衣,长发也披散着,脸上还沾着黄土,李隆基一边为她擦拭,一边叹道。 看到李隆基的白发又多了些,精神也差了好多,杨玉环不禁有些心疼,面上却是一副天真娇嗔的模样:“你又是何必……” “嫌我年纪大了?” “嫌你不肯服老,没有自知之明。” “不然……我还能如何?”李隆基的唇边抿起一抹苦笑,“于大唐而言,我这样一个皇帝,除了提着一把老骨头去振奋军心,也没有什么别的用途了吧……” 杨玉环顿时眼圈一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忙垂下脸,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故作轻松地道:“大家可还记得徐敬业?昔年则天皇后废中宗皇帝为庐陵王,徐敬业自称匡复府大将军,以勤王救国、匡扶庐陵王复位为名,起兵于扬州。其麾下骆宾王还写了一封十分辛辣的《讨武檄文》,号召天下之能,无以匹敌。徐敬业也是初战告捷,但仗打得久了,也就打不下去了。” “昔年的徐敬业,如何能比今日之安禄山?徐敬业虽名分上胜过安禄山,但毕竟只有十万人马,祖母派出平叛的却有三十万,且为府兵,资质都不差。如今叛军二十万,尚有降军源源不断,我军却只剩十万余,还大多是尚未训练过的新兵,如何能敌?” “可大家是皇帝,是大唐天子,安禄山再如何骁勇,也不过是个胡人。大唐建国已百余年,四海子民是决计不会认胡人为主的,他们只是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又与叛军有了血海深仇,一定会反抗的。大家切莫灰心,大唐绝不会亡!” 李隆基刚重拾了几分信心,就接到了安禄山在东都称帝的消息。 “逆胡可恶!”李隆基大怒,“下令给高仙芝和封常清,攻出潼关,夺回东都!” “不可!”萧江沅忙道,“称帝哪有这么简单?安禄山必定一时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这是所有官军的喘息之机,且潼关易守难攻,不可轻出!” 这时,边令诚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向李隆基禀报:“封常清长叛军志气,动摇军心,高仙芝与之合谋,未经朝廷同意,便弃陕地数百里城池,退守潼关,更盗减军饷,罪无可恕!” “你是说……他们不战而退,丢城弃地,目无朝廷,更无视我定下的东征大计?”李隆基脸色阴沉,“那就不需要他们了。” 李隆基当即颁下敕令,命边令诚立即重返潼关,将高仙芝和封常清斩于阵前! 临阵杀将乃是兵家大忌,李隆基却不管不顾,任是萧江沅如何劝解也无用。 数日之后,接过边令诚带回的封常清遗表,萧江沅淡淡地盯着边令诚:“封常清在撤入潼关之后,曾经三度上表,将兵败及弃城退守的缘由、当前战局与日后应对的手段,皆做了详细的解释与方略。圣人不肯看,还罢免了封常清的所有官爵,我却看了。潼关是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且易守难攻,陕郡却是一马平川,高仙芝和封常清只凭手中的新兵,决计拦不住叛军,这才撤退到占据天险又防守空虚的潼关。高仙芝家财万贯,又向来爱护士兵,当真会盗减军饷?” 萧江沅将封常清的遗表展开一看,只觉字字泣血:“你为了逃脱圣人的惩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以为我想害死仙芝和封二?他们不肯听我的!他们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么?我凭什么要跟他们一起死?”边令诚的情绪也不大对劲,竟敢正面顶撞萧江沅,“更何况不信任他们的是圣人,否则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么?” 趁着萧江沅微怔,边令诚逃似的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在大唐,容易受到朝廷重用的大多是容貌俊朗、身姿挺秀之人,高仙芝便是其中之一。封常清其貌不扬,身姿矮小,又有跛脚,本难以被起用,却凭借自己的固执和才华,打动了高仙芝,从此两人志同道合,逐渐成为大唐名将,最终又一起死在了潼关。边令诚没看到开始,却见证了结束。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隆基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却听萧江沅念起了封常清的遗表。他听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即将遗表夺来丢了出去:“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么?” 对于斩杀高封二人一事,百官也曾阻拦过。 “大家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没了高仙芝和封常清,李隆基能想到的名将只剩哥舒翰一人。可哥舒翰在天宝十三载的时候便中了风,此后一直在长安荣养。 哥舒翰对高仙芝和封常清很有信心,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安禄山兵败身死的消息,却不想安禄山还没死,高封二人先被李隆基下令斩首了。而紧接着,他就被李隆基派去了潼关。 好在眼下,有八万援军可以被带去潼关,哥舒翰也的确不负众望,在潼关一守便是半年,期间叛军屡次进犯,皆被他击退。 与此同时,河东郭子仪与李光弼大破史思明,而河北在平原太守颜真卿的带领下亦捷报频传,大唐终于开始了有力的反击。 安禄山前路无法攻破潼关,后路又被阻拦,一时竟四面楚歌。 李隆基见战况如此有利,便不愿再忍,想让哥舒翰出关迎敌,夺回陕郡乃至东都。萧江沅、朝臣和在外将领皆觉不可,杨国忠却一力赞同。 杨国忠自知天下人都欲杀他而后快,而哥舒翰在启程之前,还曾让李隆基把安禄山继父的侄子安思顺斩首示众,以安民心。安思顺此前曾上奏李隆基防范安禄山,尚且得此结局,更遑论他? 哥舒翰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杨国忠也就离死不远了,所以他明知哥舒翰一出潼关必败,也要想办法让李隆基促成此事。 圣命难违,哥舒翰只好出关一战,结果十八万大军最终只剩八千,他自己还为部下所缚,献给了安禄山。他为求生而投降,遭尽了天下人唾骂,最终却仍是被安禄山所杀。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九,潼关失守。 附近的城池皆望风而逃,只留下长安这一座孤城,面对即将到来的叛军铁骑。 大唐不能亡,李隆基身为天子,也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同意了杨国忠的奏请,连夜从兴庆宫搬到了大明宫,打算凌晨逃离长安,去往蜀地。 长安是大唐的都城,离开这里对于李隆基来说,乃是奇耻大辱,但他只能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有机会日后反击,夺回两京,挽回这场浩劫。 见萧江沅有些心神不宁,李隆基道:“去把你的家里人也带上吧。” 萧江沅闻言立即抬眸,看向了李隆基。 杨玉环也十分意外,凑到萧江沅身边小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他。” 萧江沅向李隆基郑重一礼,便动身赶回了私邸。 自从她把正确的户籍交给了濯缨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家。她以为濯缨早就离开了,却不想他一直都在。 夜深时见萧江沅突然归来,又听萧江沅让他跟她一起离开长安,濯缨一时百感交集,最终都变为了欢喜。 萧江沅直奔卧房,把自己的束胸等收拾起来,见濯缨一直跟着她,却始终站着不说话,道:“你怎的还不收拾?我们今晚就得走。” “外头还宵禁呢……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濯缨这才反应出不对,听萧江沅说完原因,他一时不敢置信,“圣人……不是说要亲征么,长安百姓都摩拳擦掌,等着跟圣人共进退呢。” 萧江沅默了默,道:“这是我和杨国忠放出的假消息。长安有数万官员,更有百万百姓,再加上住在宫外的数百位凤子龙孙,这么多人若一起走,速度必然会慢,万一连累圣人被叛军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见濯缨怔怔地看着自己,萧江沅垂眸一笑:“你不会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个好人吧?” 濯缨抿了抿唇:“你是他的臣子,保护他无可厚非,只是他身为天子,却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抛下都城和这数百万子民,就这么逃了?” “不然呢,死守长安,眼睁睁看着大唐亡国么?” 濯缨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衣柜里拿出了几件衣服,包好之后交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以为他收拾的是自己的衣物,却不想这包裹里装着的,都是这几年他为她准备的新衣。她刚有疑惑,便听濯缨玉击般的声音铮然响起: “我便不与你一起走了。”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① 萧江沅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濯缨温柔而宽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锋利又敏感的心。他既自尊又自卑,鲜少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展露在她眼前,仿佛他虽曾身陷泥沼,也始终干干净净,一如他的名字。 他总是比她想得要更强势,无论是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还是耳鬓厮磨间的肌肤相亲。 “……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长安么?”萧江沅不懂,濯缨为什么会拒绝一件渴望已久的事。 “将军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濯缨坦然一笑,“因为我在长安,从未堂堂正正地活过。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而不是像今夜这样,仓促而落魄。” “你讨厌长安?” “不,”濯缨肯定地摇头,“纵然这盛世从来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办法不爱长安。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我会和世间所有不屈的蝼蚁一样,与长安共存亡。” 见萧江沅独自一人归来,杨玉环本想问什么,却被李隆基无言地拦下了。她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便见李隆基垂眸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隆基此番出行不比昔日前往骊山,尽可能轻车简从,亲眷里只带了杨玉环及其两位姐姐、太子一家和尚还住在宫中的公主皇孙,朝廷上只带了右相杨国忠、左相韦见素等高官及其家眷,扈从守军则只带了萧江沅的内飞龙兵和陈玄礼的龙武军,再加上随侍的宦官宫人,竟也有上万人之多。 冯神威自请留下做最后的守卫,还不由分说地拉了边令诚一起。萧江沅便把宫城各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趁着李隆基不注意,对他们做了最后的叮嘱:“尽你们所能,活下去。” 冯神威向来崇慕能征善战的将领,自从知道了高封二将的死与边令诚脱不开干系,便存了拉他一起殉国的念头。他想在长安城破的时候,尽己所能地拼杀一番,能杀几个叛贼最好,至少也要让边令诚为高封二将偿命。听清了萧江沅的话之后,他一脸的惊讶与茫然。 边令诚也没想到萧江沅的嘱托竟然是这个,他本以为萧江沅必然是和冯神威一样的。 萧江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李隆基身边。 这时,杨国忠正在进言:“臣请圣人下令,烧毁左藏库,那里头财富倾国,既无法带走,便断不能落入逆胡的手中!” 官员们难得赞同一次杨国忠,李隆基却反对道:“左藏库之富,天下闻名,叛贼入京若不能得之,必要迁怒于百姓,倒不如就这么留下,希望能保住百姓的家产。” 左藏库这满仓的富贵,都是出自杨国忠之手,对于李隆基的命令,他颇为不甘,却又不能违拗,便只好和其他人一样,默然少时后向李隆基郑重一礼。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众人,依然什么都没说。 叛军有多凶残,通过战报可见一斑,这左藏库就算留下了,也喂不饱叛军的胃口,自然也难保所有百姓之平安。在场之人,谁能想不到这一点?却大都愿意随着李隆基一同盲目乐观,以逃避内心最真实的判断。 长安,必乱。 得知了天子、贵妃和宰相等人已逃离长安,众臣民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商贾,都在经历了惊异、茫然与慌乱之后,开始有了行动。 一时间天翻地覆,世态乱象层出不穷。有人见许多大王公主都没能随天子一同离开,就连权势滔天如杨家,都遗留了杨与杨,嘲笑过后又流泪不止;有人干脆趁机闯入皇宫,抢夺财物也好,夺占宫人也罢,皆是有一日便活一日,再不去想其他;有人万分颓然,一家老小妇孺,跑也跑不了多远,倒不如一死了之,免得受叛军摧残;有人则在愤恨天子之余,收拾起了行装,想要顺着天子逃亡的路线追赶上去,寻求庇护与保障。 一时长安悲歌四起,似再无抗敌之心。 帮着冯神威把一个闯到太极殿前骑毛驴的老翁赶到宫外之后,边令诚忍无可忍,转手便遣心腹将宫城钥匙送去了安禄山那里,讽然道:“萧将军不是说了,让我们活下去。” 冯神威微颤着手,指着那些在出动了宫城守卫之后,依然无法安定下来的秩序,怒极反笑道:“这也叫‘活’?” 此时李隆基一行人才刚渡过便桥,杨国忠本要命人将便桥烧毁,这一下不仅百官和众将士不同意,李隆基也反对道:“你把便桥烧了,固然断了追兵的路,也断绝了其他逃亡之人的生路。若真是怕被叛军追上,我们快些走便是了,何至于如此?” 杨国忠立即看向了杨玉环,想让一向看重李隆基安危的杨玉环开口劝劝,却被似笑非笑的虢国夫人挡住了视线。他只好收回目光,却忽觉通体一寒,然后他便看见,有一个人正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如古井。 那是龙武卫大将军陈玄礼。 杨国忠与陈玄礼不熟,事实上这朝中百官,许多都与陈玄礼不熟。此人与萧江沅一般,跟随了李隆基四十余年之久,自然对李隆基的逆鳞颇为了解,从不与朝臣宗室交往过密。他向来尽忠职守,可谓老实本分,又沉默寡言,故而很得李隆基信任与器重。杨国忠不敢小瞧他,但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他可以,但没必要。 来不及探索陈玄礼的目光是何意思,杨国忠迫于其多年武将的凛然之气,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还下意识地往李隆基身边凑了凑。 当日傍晚,李隆基君臣抵达了金城县。他们走得过于匆忙,吃食上所备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 杨国忠亲自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几个胡饼,自己留下一张,其余的呈给李隆基便再不管其他,李隆基却做不到如此。他把胡饼先分给萧江沅和杨玉环一人一张,又派人把剩余的两张送到韩虢二位国夫人那里,然后便起身走出了行宫。 既然附近有集市,便说明附近居住着不少的百姓,既然在此居住,家中应尚有余粮。 李隆基刚一出去,便见行宫外已经围满了百姓,根本不需要他一家一家亲自登门去寻。他本还有些难为情,走向百姓的脚步有些迟疑和蹒跚,但见随行的孩童们已因为饥饿而哭声震天,他心中一苦,有些话便能说出口了:“各位父老乡亲,我乃大唐天子李隆基,因躲避叛军之利逃往蜀地,途经此处,实在饥饿难耐。诸位家中可有余粮?大人们尚能忍忍,还请诸位怜悯这些孩子,卖我些粮食,可好?” 杨玉环已经哽咽得躲进了屋子里,萧江沅却一直跟着,将李隆基的狼狈与窘迫,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 他又什么时候必须逃亡才能保住性命,似那些外贬的官员一般,去地方讨生活? 李隆基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官员们因此而纷纷拭泪,将士们则冷峻着神情,默然无语。百姓们本是听闻四十年圣明天子突然驾临,前来拜见,却不想这破天荒的第一面,竟然便是看着堂堂大唐皇帝仅仅为了粮食,向平民百姓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百姓们连忙归家,取来了做好的吃食,主动分发给在场众人。吃惯了美味佳肴的达官贵人们,面对眼前的粗糙食物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大人们尚还算注意仪态,小孩子们则都狼吞虎咽起来,却仍没有吃饱。 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扯着一个少妇手中的篮子道:“阿娘,我也饿,为什么要把我的吃食给这个什么劳什子皇孙?” 在这对母女身边,有一个锦衣小男孩盯着篮子里的蒸饼,哭得泪眼盈盈。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娟秀而随和的女子,正一脸的不好意思:“此乃我嫂嫂遗孤,我可以不吃,便再给他一点吧。” 说着,女子将发间的一个金簪摘了下来,塞到少妇手里:“我实在身无长物,这个就当是为小女娃添置嫁妆了,姐姐千万要收下。多谢了。” 少妇推脱不成,只好收下金簪,然后把一整个篮子都交给了女子。女孩瞬间大声哭了起来,甚是引人侧目。 忽然,女孩的眼前出现了一只香喷喷的胡饼。女孩愣愣地看了一眼,一时竟忘了哭。 萧江沅把胡饼放到女孩的手里,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我那里多出了一张,便送你了。” 少妇也不忍自家孩子挨饿,谢过萧江沅后,拉着女孩走了。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和政多谢萧将军解围。” “郡主不必客气。”萧江沅看了看锦衣男孩,“这便是秦国夫人的遗孤?” 想起和政郡主自己还有三个儿子,萧江沅瞧了瞧身边的王承恩,轻声唤他的名字。 师父对他并无威严,但哪怕只是这种温柔轻软的语调,王承恩也不敢拒绝。当着和政郡主的面,他不敢表露出自己的不愿,从衣襟里拿出了个小包裹,眼睁睁地看着萧江沅拿给了和政郡主: “郡主别光顾着他,反倒把自家的三个小郎君给饿着了。” 萧江沅说完,便带王承恩走到另一处去检查食物发放的情况,没有看到和政郡主双手拖着小包裹,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师父……”王承恩忍不住开口道,“圣人所赐的,还有徒儿特意给师父藏的,怎么都给出去了?” “我不饿。”萧江沅浅浅一笑,歉然道,“不过,我确实做得不妥,该给你留一点的。” “师父千万别……”王承恩还没说完下半句,目光便是一定,“那不是师……李内侍?” 萧江沅回头一看,便见李辅国绕到了一座屋舍后,跟着他的竟然是陈玄礼。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② 萧江沅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便见他在太子的搀扶下,坐到了行宫门外的一处大石上。发现围在身边的百姓们只看着他,不敢说话,他微微一笑,开始主动攀谈。 李隆基年轻的时候便豪气疏朗,十分健谈,因此博得了禁军豪杰们的好感,为他日后反抗韦庶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身份发生转变,他的这种能力就逐渐没什么机会使用了,如今重新拾起,竟一点也不生疏。 百姓们没想到皇帝也能如此平易近人,便逐渐胆大了起来,其中一位名为“郭从谨”的老者,还对李隆基一番诚谏。他的谏言对于李隆基来说并不稀奇,无非就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多年,他却总是不信,无视忠良之言,还闭塞自己的言路。郭从谨感叹,若非安禄山起兵,让李隆基有了这样一番机遇,他空有满腹良言,又哪来这样的机会说与李隆基听? 李隆基没想到,乡野之中的一位老者都能看出安禄山的不妥,他却糊涂了那么多年,既可笑又可悲。自从安禄山反叛以来,李隆基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羞愧:“老翁所言甚是,此乃我不明之过,悔之莫及。” 看到侍立在李隆基身边的中年男子,眉眼俊朗,气度高华,须发却与李隆基一般斑白,郭从谨迟疑着问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李隆基转头看了一眼,神情莫测:“……是。” “如今虽有国难,圣人也切莫灰心,天下臣民终是效忠于圣人的。且国本尚在,国祚便不绝,大唐的未来还有希望。” 郭从谨话音方落,周遭的百姓便都纷纷看向了太子。 夕阳西下,四周灯火都已被点亮。赤红的烟霞马上就要彻底消弭于天际,一身明黄的太子却如一轮朝阳,愈发醒目,似在不断地发光发亮。 太子对周遭的一切视若罔顾,只叉手向李隆基和郭从谨致意,一脸谦逊。 李隆基表面上虽在缓缓点头,心底却颇不是滋味。 一路上,太子都十分沉默顺从,李隆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分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李隆基瞧在眼里,心里却依然总有不安。 相比起信赖的臣子,亲生儿子的忤逆与背叛,在李隆基的回忆里更为常见。如今李隆基是祸及社稷、抛弃宗庙的亡命之君,又已风烛残年,太子却始终干干净净,更风华正茂。 这一生,李隆基从未羡慕过谁,这一路走来,他却总会想,倘若此时他是太子,该有多好。 如果他是太子,一定会趁机做点什么,像年轻时那样,拼下性命,放手一搏,而不是像太子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犹疑不决。 夺位也好,揽权也罢,乱世不就是给人以各种各样的机遇,只要成功了,总会师出有名。 萧江沅的眸光不停流转,最终停留在太子恭谨交叉的双手上。她走近太子,浅笑开口道:“李内侍向来随侍殿下身侧,今日怎的不见?” 太子本以为萧江沅是来与李隆基复命的,不想她先与自己说起话来,谈的竟还是李辅国。他心下意外,面上仍笑意淡淡。他仿佛刚发现李辅国不在,四处扫了一眼才道:“大抵是去更衣了,阿翁找他有事?” “老奴只是惦念他是否用饭,毕竟做过那么多年师徒,胜似父子,总还是有些感情恩义在的。” 太子总觉得,萧江沅在“父子”和“恩义”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可她说得实在轻描淡写,让太子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 李隆基收回目光,垂眸一笑。 次日上午,李隆基君臣一行抵达了马嵬驿。 马嵬驿距离长安一百余里,众人足足赶了一昼夜,中途仅在金城县休整了不过两个时辰,皆疲乏不堪。这一日又是早起又无食可用,文官们普遍年纪大了,便有些支持不住,女眷们纵然一直在车上,手脚也软了,孩童们或许是太饿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唯独身强力壮的将士们尚有几分力气。 将士们在驿馆外的空地上歇脚,已有人忍不住开始抱怨,脾气暴烈的直接唾口大骂,性子绵软些的则抹起了眼泪。 这场逃亡太突然了,他们根本来不及通知同在长安的家人。曾几何时,他们与家人分明只隔了一座宫墙,再见却很可能是生死两重天。 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虽然只带走了住在宫里的王孙贵族,可也没忘了贵妃和那两个姨姐,那些高官们则早就知道那日会逃,提前带着家眷一同进了大明宫,轮到他们,却连通知家人们一起走的权利都没有,还要随行护卫。 贵人们要么骑马要么坐车,他们就只能步行;贵人们夜里可以好好休息,他们却要交替巡逻,连觉都睡不安稳;有吃食的时候,也是先让贵人们吃,若不是太子身边的李内侍还惦念着他们,昨夜他们只怕连饭都吃不饱。 马嵬驿不是城池,只是一个甚不起眼的驿站,就算附近有百姓聚居于此,也比金城县附近的少上大半,就算皇帝还能拉下脸去讨饭,也讨不来多少了。到时候,还不是让他们继续挨饿? 这些龙武卫都是陈玄礼一手选拔历练出来的,就如他的亲儿子一般,见他们狼狈如斯,陈玄礼心里最不好受。为将数十年,他也最清楚,若让将士们这样愤慨下去,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 犹豫再三,陈玄礼终是咬了咬牙,肃然道:“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皆是杨国忠那厮割剥氓庶,引起朝野咨怨之故!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 将士们一听,立即攘袂高呼:“我们早就想杀他了!就算为此搭上性命,我们也心甘情愿!”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们等我号令。” “是!” 陈玄礼说完便站起,转身走入了驿站。他绕过了李隆基和杨玉环所居住的正房,直接往太子目前所居的东厢而去,却在通向东厢的长廊上,忽然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半旧又褶皱的紫衣,在他气势汹汹地前进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走入长廊,挡在了他身前。 “……萧将军?” “要去找太子?”萧江沅淡淡一笑,“想杀杨国忠?” 陈玄礼神色一凛,立即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萧江沅只是扫了一眼,便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水袋,开盖之后递给了陈玄礼。 陈玄礼一嗅便知:“这是……酒?” “还是四十多年前,咱们跟圣人推翻韦庶人的前一日,喝过的那种。” 陈玄礼默了默,松手接过水袋,仰头痛饮了一口:“既如此,我便不瞒你了。将士们怨声四起,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兵变,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就连圣人的安危,我都无法保证。杀杨国忠既是我等所愿,也是祸水东引之法。”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圣人说明此事,反倒去找太子?” “圣人若真想杀杨国忠,早在安禄山起兵那几日就动手了,何至于有今日?” “杨国忠若只是杨国忠,杀便杀了,可他直到今日也还是一国宰相,百官之首,兼任剑南节度使。” “那又如何?” “堂堂大唐天子,一国之君,怎能被叛臣裹挟?所谓‘清君侧’不过只是个借口,仅仅为了这个,圣人就要杀一国宰相,这是何等的胆小懦弱,令人耻笑?一旦开了这样的头,以后圣人要如何驾驭诸将?谁手里有兵,便听谁的,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天下已经乱了!现在只有杀了杨国忠,才能聚拢军心!” “杀完杨国忠之后呢?” 萧江沅脸上分明尚存一抹浅笑,陈玄礼却莫名觉得,她在发怒。他不理解她怒从何来,更不明白她此话何意:“圣人终究是被奸佞所误,奸佞既除,自然……” “为奸佞所误的,也可以是乱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萧江沅笑容尽敛,“陈将军,以你的见识,就真的没想过,兵变之于圣人,会有哪些不可挽回的影响么?” “难道圣人的颜面,比众将士的报国之心还要重要?” “人心不足,一旦将士们发现,兵变可以胁迫圣人做出他们想要的决定,日后会如何?圣人的威仪足够强硬,才能安定四方,否则……”萧江沅叹了口气,“陈将军,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不等陈玄礼反驳,萧江沅紧接着道:“昨晚将士们吃得可还好?” 陈玄礼这才意识到,萧江沅不仅知道他和将士们的心思,还知道他和李辅国昨日的那次会面:“昨日,我只是去感谢李内侍给将士们寻来吃食,但他确实与我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至于今日……我如何不知杨国忠还是宰相?诛杀宰相乃是大罪,我总要为我的将士们考虑,若有太子作保,这罪名大可落在我一人头上,他们就不会有罪。” “条件呢?” “……我助太子一臂之力,杀完杨国忠之后,逼圣人传位于太子。” “所以,陈将军究竟是圣人的臣子,还是太子的家臣?你到底是想诛奸邪,还是想……谋反?” “你以为我这是要去追随太子,背叛圣人?” “不然呢?”见陈玄礼要怒,萧江沅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条件是太子与你说的,还是出自李辅国之口?” “……有区别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陈将军去吧,去找太子本人商议此事,看看太子怎么说。” 陈玄礼虽不解,却仍听了萧江沅的话。他很快就归来,神情有些茫然:“太子……什么也没说,只不许我再提。” 萧江沅闻言,拉起陈玄礼便往驿站外头走:“快跟我回去!” “怎么了?” “我本以为……太子会反对的。”萧江沅唇边有一抹冷笑:“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跟当年神龙政/变时的中宗皇帝多像啊。” “你是说,太子其实同意了?” “只不反对,便已经足够了,还给自己留了后路。但有人或许是担心太子不同意,或许是担心你领会不到太子的意思,也许会趁你不在,挟恩笼络军心。” “你放心,我已经让他们等我号令了。” “圣人对安禄山也放心,结果呢?在此事上,我连内飞龙兵都不放心!我本想着抵达成都之后,再让圣人以天子的名义杀了杨国忠,不急在这一时,但有人心急了。” “你是说李辅国?” “……也可能是太子。” 萧江沅和陈玄礼刚抵达驿站门口,便听有人喊道:“杨国忠勾结胡虏谋反!杀” 与此同时,一支箭矢忽然射了出去,正中杨国忠背心! 既已有人牵头动手,将士们再不容忍,也不管什么将军的号令,直接向杨国忠冲了上去,杨国忠的尸身瞬间被分解成数段残骸。将士们犹觉不够,其中有一波便冲向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的屋舍,又有一波则去屠杀杨国忠的几个儿子。御史大夫不过指责了一句,便被将士们视为杨国忠一党,当即斩首。左相韦见素听见响动,出来探看究竟,也被拳打脚踢,还好有一个将士认出他不是杨国忠一党,他才得以保命。 驿馆之外,霎时血流成河,如同人间炼狱。 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声:“奸相死了,还有昏君!” 竟真有一部分将士闻言便要往驿馆冲去。萧江沅立即下令,让内飞龙兵包围李隆基所在的正房,陈玄礼则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忠义之师,不是叛贼!” 杀红了眼的将士们这才醒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竟然想要弑君,都不觉心有余悸,但这一腔愤恨仍是无法疏解。 这时,李隆基也发觉了动静,走出正房来:“发生了何事?” 四十年天子积威尚在,场面终于平静了下来。 萧江沅立即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便见太子和李辅国也赶了过来。 将士们在陈玄礼的带领下,于驿馆院内整齐林立,听李隆基不仅没有怪罪,还赞赏他们诛杀奸邪之勇,他们虽意外,但内心也并无波动。 李隆基发现自己的一番好话,此次竟然没有起到作用,这些将士怎么都不肯退下,心下一凛:“你们这是要……逼宫?” 太子立即跪了下来,李辅国也随之跪下,同时看向了陈玄礼。 陈玄礼带领众将士一同跪下,抱拳道:“臣不敢!只是杨国忠既是因谋反而被诛,贵妃便再不适宜侍奉在圣人之侧,还望圣人割恩正法!” 众将士紧随其后齐声道:“割恩正法!割恩正法!” 李隆基顿时身子一晃,一左一右地被太子和萧江沅扶住。他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一片浴血的士兵,一时竟觉得天旋地转。足足半晌,他才得以说出话来:“此事……我自有处置。” 说完,李隆基便想要转身回房,却被左相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韦谔抱住了腿: “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只在顷刻,望圣人速决!” 李隆基只觉得胸口剧痛,喘了好几口气才压抑着道:“贵妃常居深宫,安知杨国忠会反?” 听到士兵中已有微弱的骚动,萧江沅闭了闭眼,低声道:“贵妃当然无罪,但将士既已杀杨国忠,若见贵妃仍在大家左右,岂能自安?臣请大家三思,将士安,则大家安。” 李隆基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萧江沅:“她待你那样好,你也要杀她?” 萧江沅尚未开口,太子已经劝道:“阿翁只是就事论事……” 李隆基立即甩开了太子的手,然后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萧江沅,又指了指将士,最终指向了太子:“你……很好……” 太子连忙跪下:“父亲万莫误会!” 李隆基冷笑了一下,伸手扯住太子的衣领,低下头去:“想杀玉环,你就先杀了我。这江山,我不要了,这个皇帝,你去做!我只要留下玉环一条命,儿啊,可否?” 萧江沅立即转头看向李隆基。她脸上刻意的镇定与从容瞬间隐去,震惊慌乱与不敢置信甫一显露,就被压制了下去,只余一片冰湖般的平静。 【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③ 萧江沅看向李隆基的时候,杨玉环也在看着她的三郎。 杨玉环起初还以为,屋外那么大动静,恐是叛军追兵来了,却不想竟是窝里反。得知杨国忠身为一国宰相,都被愤怒的将士们杀害,那么其他杨家人的结局,她便多少也知道了。她尚来不及惊讶和悲伤,就听到屋外的那些与她素不相识的人,竟口口声声要让她陪杨国忠一起死! 她颇不服气,便冲出内室,想要与他们辩驳一番,却被阿霜死死地拦住。她刚想出声,就听到了萧江沅的一席话。 萧江沅说得再清楚明白,她能够理解,却无法认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李隆基对太子说的话。 她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的背影,一时间所有的哀恸、恐惧、愤怒和不甘,全都消失了。她像是在梦里,仿佛什么都没听清,眼中噙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也笑意盈盈。 她凝望着李隆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像一场炽烈的火树银花,久久不能熄灭。 听到李隆基的话,太子忙俯首拜道:“父亲何出此言?儿身为人臣与人子,万万不敢有叛逆之心,还望父亲明鉴!” “叛逆之心不敢有,那倘若此时,我执意把这皇位传给你,不需要你叛逆呢,这皇位……你敢接么?”见太子久久不语,李隆基厉声道,“你敢么?!” 太子的额头沉沉地抵在地面上:“儿……不敢。” 太子这一退让,韦谔立即醒过神来,松开了抱着李隆基的双臂,膝行退后两步,俯首而拜。众将士在冲动过后便有点心虚,也都安静了下来。 只要李隆基同意诛杀贵妃,龙武卫身为天子禁军,也不想真做了那罪大恶极的叛臣。但若李隆基不肯,那么为了保命,他们也只能不管不顾了。 李隆基心知这一点,也明白萧江沅方才说的其实并没有错。所谓杨国忠谋反都只是诛杀他的借口,杨玉环无罪更不是保下她的理由。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有些虚浮无力:“贵妃一事……容后再议,让我再好好想想。” 李隆基刚一转身,便见到杨玉环正在房中静静地看着自己。 萧江沅将房门关上,回头便见李隆基急匆匆地走到杨玉环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像在证明着什么。 杨玉环仰头看着,伸手抚平了李隆基眉心的紧皱:“……我相信三郎。” 见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自己,杨玉环浅笑着打了个哈欠:“他们竟还有力气吵吵闹闹,我可是又困又累,要回去歇息了。三郎方才应付他们,一定也累了,不如我们一起进屋躺躺?” 李隆基在杨玉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不满,仿佛她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他此时心绪大乱,便只当杨玉环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唯恐她一会儿要问到自己,道:“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杨玉环颔首转身,却忽觉手腕一紧,竟是李隆基忽地伸手握住。她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时重时轻,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一般矛盾又迟疑。 他想留住她,却又怕弄疼了她。 杨玉环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踮脚亲了一下李隆基的脸。她始终垂着眼,唇边笑意不减,似只是害了羞:“我真的要回去了,你快松开,阿沅还看着呢……” 李隆基这才缓缓地松开手,目送杨玉环离开。 时间不断流逝,夜幕降临。负责饮食的官员终于找来了些吃食和水,驿馆外却仍未获得安宁。 杨玉环并没有躺在卧榻上补眠。自从入了内室,她就一直在挑选衣服和首饰,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套大红色的衫裙,还让阿霜重新给她梳了个牡丹髻:“没办法,这里又没有牡丹,只好凑合一下了。” 阿霜一直跟在杨玉环身边。外头发生了什么,杨玉环面临着什么,她都清楚。她却始终没有开口,只顺着杨玉环的心意,不断地哄杨玉环开心:“这一组头面最是富丽堂皇,当初贵妃册封的时候,不肯循旧礼、着旧时穿戴,用的不就是这组?” 杨玉环连连点头:“好,就是它了。” 到了这一年,杨玉环已经三十八岁了。每每想起自己的年纪,她总会心有余悸。此时,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抚起脸颊:“我是不是老了?” “刚擦完的粉,别碰。”阿霜直接便拍掉了杨玉环的手,“在阿霜心里,贵妃永远都不会老。” “你可难得这么会说话。” 待穿戴妆扮完毕,杨玉环站起身来转了一圈:“怎么样?” 年华并未在杨玉环的脸上留下雕刻的痕迹,而杨玉环从未生育,身姿也一直与少女无异。她的容貌即便是让人看得多了,也不会觉得腻,哪怕是同为女子的阿霜,此时见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眼下正值夏日,窗户开着,偶有流萤飞过,带着点点星般的光芒。杨玉环能听见屋外的蝉叫和蛙鸣,心绪也逐渐平静。她正背对着窗子,等着阿霜夸夸自己,却见阿霜只愣愣地看着,半晌都没说话。 她伸手在阿霜眼前晃了晃,才把阿霜的魂勾回来: “贵妃快看……” 顺着阿霜所指,杨玉环转过身去。 窗外已点起了火把,以作照明。在月华与火光的照映下,杨玉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窗外的院子中,痴痴地凝望着自己。 杨玉环也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姿容依然挺秀,性子也还是安安静静的,只在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他还蓄了胡须,只是此刻看起来有些缭乱,想来这两日,他也没有休息好。 他这是听说了她的事,想来带她走?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笨拙发傻啊,咸宜公主和他的王妃也不拦着点。 杨玉环为自己的认知感到意外。这要是从前,他的心思,她是怎么也想不通的。 寿王静静地看着杨玉环。 他一眼便看得出来,无论是外表还是性子,她几乎没什么变化,若非要说一个,那便是她比从前更美丽了。 曾几何时,他费尽心力,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意,而今时今日,不需要任何言语,他就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再晚几日? 他总是不忍拒绝她,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所以,他只能像初次见她时那样,远远地望着她,再向她遥遥致礼。 杨玉环也想起了沉香亭的初遇,缓缓拾起笑意,向寿王福了福身。 “关窗吧。”行完了礼,杨玉环便转身,再不往窗外看一眼,“阿霜,我这里还有一些好东西,如今便都给你了。” 窗户被阿霜关出了“砰”地一声轻响。 “我不会离开你的!”阿霜忙走到杨玉环面前,认真地道,“我从小就陪着你,我陪了你一辈子,我已经习惯了,谁也改变不了我。你若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话么……”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个不行。” 杨玉环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阿霜刚松了口气,却在见到门外的萧江沅时,心又提了起来。 见是萧江沅,杨玉环一点都不意外:“我便知道你会来。” 半个时辰之后,将士们又开始了骚动。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代表众将士追问李隆基贵妃一事,李隆基尚未说话,萧江沅便道:“圣人深思过后,以为诸将士所言有理,便下令赐死贵妃。如今贵妃尸身就在房里,尔等可随萧某去验明正身。” 直到看到杨玉环盛装却了无生气的样子,李隆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太子和李辅国就跟在李隆基身边。看到了杨玉环颈间的勒痕朝向,太子问道:“阿翁,贵妃并非自缢?” 既已赐下白绫,便与绞刑不同。这不仅是为了留一个全尸,也是给予罪人自杀的尊严和权利。 萧江沅答道:“回殿下,圣人英明,命老奴亲自行刑。” 李隆基横眉看向萧江沅,眸波汹涌,双拳瞬间握紧。 陈玄礼彻底松了口气,率众军跪道:“圣人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万岁之声环绕四方,几欲冲破天际。 身为大唐贵妃,杨玉环的葬仪却十分潦草简陋,不过一卷草席,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能用一块木板代替。阿霜就葬在杨玉环身边不远。 李隆基佝偻着背,跪在这两座崭新的坟茔前,默然良久,才道:“玉环……当真是你亲手杀的?” “……是。”萧江沅供认不讳。 李隆基的心狠狠一坠,生生地扯出了一股难忍的剧痛。他缓缓地站起身,身体有些不稳。萧江沅上前去扶,却被他抬臂一挥。她膝盖一痛,没有站稳,直接扑倒在地上,良久才站了起来。 李隆基猩红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是不是认为,你这是在替我分忧,不仅无过,甚至有功?” 萧江沅恭谨叉手道:“是。” “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变过……”李隆基忽地轻笑了起来,两颊却划过了两行清泪,“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你的亲生骨肉,就连你自己的命,你又何尝没有操纵过?玉环的命算什么,我的命又算什么?在你眼里,我是皇帝,是权力,是可以达到你一切目的的工具!我没有真情,没有感受,所以你才从无顾及,一次又一次地伤我,从皮到肉,由血入髓!你真的倾慕过我么?你倾慕的是我,还是我能为你带来的权力?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要遇到你?” “大家误会了……” 李隆基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臂,往身前一带。萧江沅的袖口随即落下,露出了她空空荡荡的手腕。 “你终于解了……”李隆基惨然一笑,“看来,你是找到下一位主君了?” 一直垂首站着的萧江沅忽地抬了抬眼。 李隆基这才看清,萧江沅的脸色苍白如雪。 此时此刻,她没有一以贯之的从容与淡然,甚至于漠然,她的眉眼间尽是深深的无力与疲惫,仿佛枯井一般。 李隆基刚要说什么,便见萧江沅掀袍跪地,倾身俯首: “请陛下赐死。”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① “……你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杀你么?” 李隆基心头的火刚弱了些,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抓住萧江沅的双肩,迫使她直起身来,然后便双手钳住了她的喉咙。 咽喉的收紧让萧江沅眉心紧蹙,却没有改变她神色的平静。忽觉脸上一湿,她微微抬眸,便见李隆基正咬紧牙关,似怨似恨又似不忍地看着自己。他的双手虽在颤抖,力道却没有减弱,她静静地感受着,竟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隆基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在故意与他赌气,也并非以死明志,她只是真的失望透顶,绝望到存了死志。 她或许从未背叛他,但现在,她是真的要离弃他了。 “难道阿翁什么都不做,父亲便能放过贵妃么?” 寿王本想趁着人少的时候,再看杨玉环一眼,却不想刚刚抵达,就看到了李隆基死死地掐着萧江沅的脖子。他忙冲了过去,把萧江沅从李隆基的双手中解救出来。即便察觉到李隆基的手已然收了力气,神情也怔愣着,他依然心绪难平,一时竟忘了隐忍。 见是寿王,李隆基恨怒之余更添几分郁郁。发觉一向安静乖顺的寿王,如今也敢对他释放出凌厉的锋芒,说出口的话更如尖刺一般,穿透了他的心,他的双眼更红了几分。他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站稳。他不想回答寿王的问题,也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悲哀与无力:“……你来做什么?” 寿王先为连连轻咳的萧江沅顺了顺背,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再扶她跪坐在自己的外袍上,才向李隆基叉手一礼:“儿来告诉父亲,真正杀死贵妃的人,不是阿翁,正是父亲!” …… “我便知道你会来。” 萧江沅刚一走入内室,便听杨玉环悠悠地道。依着杨玉环之请,她坐到了杨玉环的对面,便见阿霜为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迟疑着问: “将军,莫不是圣人他……要放弃贵妃了?” 萧江沅原本是打算假传圣旨的,因为她知道,杨玉环是个不太信命的人。杨玉环的生死,从来都是她自己说了算,且她有生以来,就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对于萧江沅来说,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听阿霜问起后,她却犹豫了。 杨玉环若是知道李隆基“出尔反尔”,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她又何必让她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这样一份情伤? 见萧江沅默然,杨玉环道:“阿沅,告诉我实话,是三郎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我。” 杨玉环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无论李隆基还是萧江沅,既然来了,都是要让杨玉环死的,萧江沅不认为杨玉环想不到:“贵妃不怨我么?” “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过来的。”见萧江沅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杨玉环吃吃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此刻我更担心你阿霜,去门口守着,谁也不准过来。” 见阿霜离去,萧江沅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不是……对他很失望?” 萧江沅抿唇不语。 “一定是,不然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等着就好了,不会来找我。今夜就算你我什么都不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到头来,他还是会采纳他们的谏言,选择将我赐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会么?” “他会。”杨玉环眸光认真,“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比我更了解他,怎的也会想岔,莫不是老糊涂了?他那时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震慑太子用的,他不会真的那样做的,因为他是大唐皇帝。四十多年来,他把整个自己都融入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里,早已分不清彼此。他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决定,你就算暂时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皇帝。” “那为何直到现在,他都……”话刚一出口,萧江沅便察觉不妥,立即缄口,却听杨玉环笑道: “他是皇帝,也是人啊。是人,便会心痛不舍,拖延逃避,但那都是一时的。等时间到了,他甚至可能会不假手他人,亲自来告诉我他的决定,让我恨也好怨也罢,冲他发泄了之后,再告别赴死。可这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门口响起了阿霜啜泣的声音。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杨玉环,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玉环向来喜欢热闹,最不喜欢这种氛围,忙道:“阿沅,你知道么?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唐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怕我一介弱女子的报复?杀我,就是为了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兄?我或许误国,并非一个称职的贵妃,却还不敢祸国。若是从前的我,必当要冲到他们面前好好质问一番,我杨玉环与他们究竟何仇何怨,哪里对不住他们,又做过哪些祸国殃民的事来,让他们务必杀我而后快,但现在……他们也不容易,日后三郎还需要他们,我就不怪他们狭隘了。” “但这不代表,我就任人宰割了。”杨玉环说着向萧江沅郑重一礼。 萧江沅忙侧身一避:“贵妃……是打算自缢?” “我说过,我是不会自行了断的,从前是因为我不想死,如今则是因为……我害怕。” 萧江沅将杨玉环扶起,看见她脸上虽仍有笑意,眸中却已盈了两汪泪。 “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三郎能说出口,已经是极致了,断然做不到的……我不想等他赐死,不想他看到我临死前的丑陋与狰狞,更不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那些负责行刑的宦官们碰我……他们手脏。”杨玉环仰着头,一边轻哼一边笑,“阿霜是断然下不去手的,但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能帮我,我也只愿意把我的命交给你。” “可是……” “只要你告诉他这是我的决定,他就不会怪你的。” “但他会自责,会难过,会羞愧难当……他一定会很痛苦。” “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总不能为了我,破坏了你与他之间多年的信任与情谊你这是答应我了?”杨玉环说着忍俊不禁,“你当然会答应了,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你也从来都拿我没办法的,拒绝不了我。” 仓皇出逃,谁也不会准备白绫这种东西,随行李带在身上。杨玉环便把她宝相花纹的大红色披帛交给了萧江沅:“我好看么?” 萧江沅温柔地道:“贵妃一直国色天香。” 杨玉环嫣然一笑:“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贵妃请讲。” “照顾好他……别放弃他。”见萧江沅的目光有了些许游移,杨玉环紧紧地拉住萧江沅的手,“答应我,永远也别放弃他。” “……好,我答应你。” 杨玉环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端正地跪坐在萧江沅身前,任她将披帛缠绕在颈间,忽地想起了什么,悠然地轻声唱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是圣人的诗?”萧江沅听不懂音调,却听得清歌词。李隆基一生写了许多诗,写得都还不错,萧江沅记得的却不多。 “是啊……我少时刚刚知道这首诗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风流情种写的。他一定是真心欣赏女子,才会写出这样亲近温柔的诗。后来知道是当今圣人,我还不信了好一阵。那时的我怎能想到,我与他的缘分,竟然这样长,这样长……” …… “……当时儿曾想要带贵妃避开这里的死局,但贵妃看穿了儿,也拒绝了儿。儿知道贵妃活不了多久了,便在窗外,送了她最后一程。”话已讲完,寿王已泪流满面。 李隆基根本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他看了一眼杨玉环的墓碑,又看了看垂着头跪坐的萧江沅,一时头晕目眩。 寿王忙上前扶住了李隆基:“父亲……” 李隆基推开了寿王,转身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天已大亮,太子和李辅国都是一夜没睡。 李辅国十分不甘:“奴婢不明白,圣人当时既然都那么说了,殿下为何不放手一搏,接下这皇位,反倒给了他挽回军心的好机会。” “你太心急了。”太子轻叹着揉了揉眉心,“他哪里是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之人,气话你竟也信?” “奴婢不是信他,只是觉得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连那种话都说得出口,众将士必然寒心,这就是殿下的机遇!” “就算是正经的禅位,还需三请三让,哪有圣人开口,太子就直接应下的道理?更何况传位一事,本该由陈玄礼开口,可他退而求其次,选择用贵妃之死冲淡众将士对父亲的不满,这是在保父亲。他从来不曾站到我这边,只是想利用我,保住龙武卫的命。” “当真是不识抬举。”见太子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李辅国忙道,“没能将陈将军拉拢过来,是奴婢失职,请殿下恕罪。” “这倒不能都怪你。你啊,比你师父,终究是差得太远了,陈玄礼又是她的老相识,没道理不听她的,反倒听你的。” “此事……萧将军也插手了?” “你以为在从龙功臣中,陈玄礼能和阿翁一样活到今日,是因为聪明么?不,是因为他一根筋,任何有碍他效忠父亲的事,他都可以不做。他本该按照你的计划,把保住龙武卫的希望放在我身上,却临场把这希望交给了父亲。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反应也没有那么快,自然是有人提前提醒了。看来金城县时,阿翁问我你的所在,还说是因为惦记你是否饮食,果然是别有居心。什么师徒父子、情分恩义?她分明是发觉了不对劲,故意试探我呢。” 李辅国闻言先是一怔,默了会儿才道:“难怪太子在圣人面前,刻意与萧将军亲密,又为她说话,原来是离间计。” “我若说不是,你信么?”太子叹道,“她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阿翁啊,这宫里宫外这么多年,除了我那养母,便只有她一直能看得见我了。” “殿下,天已大亮,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了。奴婢昨晚建议的另一条路,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② 太子依然没什么反应,李辅国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奴婢这就去通知他们。” 墓边芳草萋萋,依稀有蝉叫与蛙鸣。 寿王已经离去。萧江沅独自跪坐在墓边,侧头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腰间悬挂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褪了色又断了丝的长命缕,在她腕间苟延残喘了多年。 杨玉环因为痛苦,忍不住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待她的手终于无力垂落,长命缕的寿命也到了尽头。 萧江沅把长命缕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 就算没有杨玉环的嘱托,只要她活着,便没有办法放弃他,放弃她追随了一生的梦。 渐盛的日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意识到了现在的时辰。她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太久了,还有启程的事宜等着她去处理,这一场狼狈又哀恸的逃亡,还远没有结束。 “等到来日返回长安的时候,他会再来看你。在他有生之年,一定会有那一日。” 萧江沅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开。可膝盖如被千百根针刺着一般痛,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最后还是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把她扶了起来。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父……” 萧江沅看见袖口,本以为是王承恩,却不想竟然是李辅国。 “多谢李内侍援手。” 见萧江沅仍是这样客气生疏,李辅国虽心有不愉,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顺从她的意思,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包紧的绢帕,递给了萧江沅。 有一股诱人的甜香自绢帕中透出,萧江沅一闻便知,里面是几张洒满了芝麻的胡饼。她没有接,微微挑了下眉,浅浅一笑:“太子可用过早膳了么?” 眼前的女子除了容颜有些苍老,鬓边还多出了些许白发,与李辅国从前所见,并没有什么区别。见她这样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忍不住心下感叹,至少就这一点来说,他是真的远不如她。当年他到了东宫之后,可是颓废了足足半年,才找回了往日的自己。 萧江沅不接,李辅国也不收手:“我可不是师父,就算太子还饿着,我也不会亏待自己的。” “太子待你不好?” “好,也不好。有用便利用,无用就抛弃,就比如昨日,一旦失败又露出把柄,他会第一个把我交出去师父这是在关心我,还是想对我使离间计?”见萧江沅颔首致意便要离开,李辅国托着绢帕的手仍悬在半空,声音却追了出去,“师父……徒儿用过饭了。” “……与我何干?” “所以都是为了他?”绢帕中的胡饼瞬间被捏碎,李辅国走到萧江沅面前,冷笑道,“你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自大昏聩,荒唐盲目,被一个胡人打下御座,踩在尘土里**,以至于仓皇逃命,连宗庙社稷都不敢要了!他还是一国之君么?他连个地痞流氓都不如!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杨玉环!你对他来说算什么,不过一个奴婢!如今你亲手杀了杨玉环,就不怕他到了成都,秋后算账么?”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就知道。”萧江沅抬眸,直视着李辅国灼热的眼神,“那又如何?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从来不仅仅凭情爱来维系。他是君,我是臣,他授知遇之恩于我,我以忠孝节义报他。” 这句话,李辅国听着甚是耳熟。很多年前,在他刚刚走出掖庭的时候,她教他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这个。 可是他从一开始就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这么多年竟一点也没学会。 当李辅国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他面前了。 刚回到驿馆,萧江沅就见太子、陈玄礼、韦见素、韦谔等都在院子里站着,似在商议着什么。她先向太子恭敬行了一礼,又与陈玄礼等人相互致礼之后,才问道:“老奴回来晚了,这便禀告圣人启程,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等等”韦谔道,“赴蜀地避国难乃是杨国忠的主意,如今杨国忠既死,其部下将领官吏都在蜀地,难道我们还要过去么?” 话音未落,便有人赞同道:“大唐地广,并非只有蜀地一处可避难,河西、陇右更有足够的兵力可护圣人周全!” “太原乃是大唐龙兴之地,不如去太原?” “相比起太原,朔方灵武更为合适!” “一直避难算什么,岂不是将这大好山河拱手让给了安禄山?若要扭转战局,当然是杀回长安!” 韦谔忙道:“若要还京,须有抵御叛贼之准备。如今就凭眼下这些兵马,想要杀入长安,哪有那么容易?倒不如先去扶风,再从长计议,如何?” 扶风在马嵬驿之西,四通八达,向北可达朔方、河东,向南则是入蜀的必经之地。 见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一时竟争论不休,难有论断,而太子仿佛局外人一般,被问到了也只是摇头,萧江沅忽然发声道:“诸位所言都有道理。” 她的话虽然客气,却掷地有声,让众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江沅继续道,“但是……杀回长安定是不可的,太原又太远,灵武倒是个好地方,只是若途中遇到叛军又当如何?至于蜀地,早在杨国忠出生之前便号称‘天府之国’,既物产丰富,又有蜀道天险以作屏障。剑南蜀地既是大唐的领土,剑南节度使以下众职也自当效忠圣人,想来剑南的将领官吏并不愿意,只因杨国忠一人便被误解为叛逆吧。” 最重要的一点是,经过了昨夜的马嵬驿之变,以萧江沅对李隆基的了解,他不会再对这些龙武卫充分信任了,更不愿与他们去往别处,而蜀地至少有剑南三万精兵,可归他统御。 韦谔还想要说什么,却被父亲韦见素拦住了。 只有太子、陈玄礼和老臣韦见素察觉到,萧江沅没有从前那么淡然沉着、镇定自若了。 她的理由给得很是充分,但却少了她往日的周到与圆滑,她似乎有些心急,还夹带了些许细微的刺,体现在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上。 逃亡的队伍究竟何去何从,终究不是他们这些臣子便能敲定的,决策还是要由李隆基来做。 就在萧江沅说完,众臣沉寂的时候,李隆基打开门,走了出来:“我都听到了……先去扶风吧。” 队伍立即开拔,准备西行。李隆基刚骑上马,就见附近的一众百姓围了过来: “宫阙陵寝皆在长安,圣人却坚持要走,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圣人真的不要长安了么?” “蜀地固然偏安一隅,但想打出来也难啊,圣人若就这么去了,日后还会回来夺回中原江山么?” “圣人此去,何时才能回来?” “圣人别走!” 李隆基默然了许久,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老者,发须几乎尽白,看起来无奈又无力,眼中也没有了希望的光芒。 他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真是最窝囊的皇帝了。 萧江沅这时注意到,李辅国直到现在才返回到太子的身边。她刚意识到什么,就见百姓们放过了李隆基,转而去队伍的后面,围住了太子。 “圣人既不肯留,某等愿率领子弟追随殿下,东破逆贼,夺回长安!倘若殿下和圣人一同入了蜀,那中原百姓要以谁为主?!” 太子叹道:“父亲远行,一路上诸多险阻,我身为人子,朝夕侍奉都来不及,岂能离其左右?不如待我先去问过父亲吧。” 太子尚未走出一步,李辅国便跪在了太子的马前:“逆胡犯阙,四海分崩,殿下若此时不顺应民心,着手平叛,何谈来日兴复?以奴婢所见,殿下何不应百姓之请,北上收西北守边之兵,同时召回郭子仪与李光弼两位将军,与之合力东讨逆贼,克复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转危为安,让宗庙毁而复存!到时,殿下再派人打扫宫禁,将圣人迎回来,这才是孝之大者!殿下身为人子,更为国之储君,何必以区区温情,学小儿女之态?” 百姓们也纷纷跪地道:“还请殿下留下,某等愿跟随太子,东破逆胡,收复二京!” 声势震天,附近的丛林里瞬间腾起了一片飞鸟。 太子垂眸一叹,再抬眸时,神情已十分坚定:“既如此,我便不走了。” 见李隆基对百姓的欢呼充耳不闻,萧江沅牵住了李隆基的缰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如今与大家分道扬镳,便是将朝廷一分为二,到时天下人要听谁的?太子这分明就是想趁机夺权……” 李隆基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半晌没说话。 眼前这个女子已陪伴自己多年,从年少到年迈,从青春到苍老。她没怎么变过,她一直都在,她真的没有背叛过他,从未。 她的眉心蹙得有多紧,他的心就有多安宁。 “走吧。”李隆基说完,回眸看了太子一眼。 他的儿子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恭谨地垂首,而是正视着他,像是在等他做点什么。 这是他此生最不了解的儿子,即便在立为太子之后时常相伴的十数年,他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直到现在。 李隆基轻叹一声,道:“将内飞龙兵和龙武军各抽调三分之二,以保太子无虞。诸王、公主、郡王、郡主、朝臣、将领及其家眷,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太子……你们自己决定。” 最终,公主、郡主、左相韦见素、陈玄礼及其家眷,依然跟随李隆基,其他人则纷纷选择了太子。 李隆基像是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只点了点头,就下令启程了。 李隆基的决定究竟利于谁,明眼人一看便知。萧江沅本还想知道,今日这一切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李辅国个人所为,但结果已然如此,那便都不重要了大唐政局已经在这场动乱中,悄然改变了。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③ 太子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有多艰难,也要脱离君父的控制,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如今竟这样轻易,没有受到父亲任何的阻碍。 他竟有些不习惯了。 太子没有在马嵬驿停留多久,便依李辅国之言,率领众军民北上灵武,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而李隆基在抵达扶风之后,险些又遭到了一次兵变。 陈玄礼也没有想到,萧江沅竟说得那么准。这才没过两日,士兵们尝到了兵变的甜头,但凡不如意,便都往这方面合计了。此次可没有杨玉环可以替李隆基去死了,陈玄礼一边感受着士兵们的不满,一边直接把自己的忧心告知给了李隆基和萧江沅。 李隆基也很无奈:“他们因为我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心中有怨也情有可原。” 萧江沅想了想,道:“还请陈将军尽力安抚,至少再撑几天。” 三日后,蜀地在每年的这个时节都要向长安进贡的十万匹春彩抵达了扶风。 李隆基当即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他召众将士于院中,把十万匹春彩都赏赐了下去,还亲手拉着众将士推心置腹了一番,终于安抚了军心,得了一句“臣等死生都会跟随圣人,绝不敢有二心”。 一个多月之后,李隆基一行人中仅剩的一千余人,其中包括宫人二十四人,终于平安抵达了成都。 众人还未能松一口气,就得到了长安陷落的消息安禄山在攻占长安之后,虐/杀宗室公主和奋起反抗的百姓,不论老弱妇孺,朱雀大街上血流成河,腥气熏天,数日而不散。 暂得的欢喜瞬间被冲散。 抵达成都之后,李隆基一行人住进了青城山的长生宫和延庆宫。 青城山曲径通幽,洞天福地,景致比之骊山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秀丽。长生宫和延庆宫依山而建,是个疗养身心的好地方,却让萧江沅莫名想起了东都的上阳宫。 李隆基刚住下不过两日,蜀郡的众臣将领便纷纷前来觐见。起初李隆基并不想见,但见暑热时节,来的人又多又固执,竟等在殿外没有树荫的地方,怎么劝都不肯走,他便妥协了。 眼下他不过是一个失意又难堪的皇帝,还有什么好见的呢?见了面之后,还不是相顾无言,除了叹息便是流泪,不然便是问他,将来如何打算,何时收复两京,需要他们做些什么……诸如此类,明知得不到答案,却非要作老生之常谈。 或许是看出了老皇帝的心灰意冷,或许是发现了萧将军替老皇帝应答的次数太多,众臣将领渐渐便不来了,只偶尔派家眷去隔壁的延庆宫拜见几位公主郡主,献上一些供奉,以确保两宫上下衣食无忧。 就在日子逐渐安定平静下来的时候,守将郭千仞忽然反了! 早在刚刚入住两宫之时,萧江沅便与陈玄礼商议决定,李隆基寝殿由内飞龙兵专守,几位公主、郡主、韦见素及家眷则由龙武卫守卫,宫殿外围再由成都本地的将领郭千仞率兵戍守。 萧江沅和陈玄礼都不信任郭千仞,因为他的眼神太活了。 若只是仔细探看长生宫和延庆宫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了解戍守的环境,好安排兵马人手,可郭千仞不仅如此,还总打量着内飞龙兵和龙武卫,在众官员将领前来觐见的时候,投去的目光也充满了计算。而在官员将领逐渐不来之后,他还曾以青城山中有猛虎野兽为由,要增派人手,被萧江沅拒绝了:“听闻郭将军麾下一人当十勇,如今负责戍守两宫的足有一千人,那便相当于万数人马了,想来纵有猛虎也不在话下。” 郭千仞的眼神虽然明显又放肆,但动作上还算严谨,无可指摘。萧江沅现如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李隆基,又不好刚到成都就卸了一个老将的兵权,陈玄礼也同意这一点,两人便只好暗中防备了。 只是防备远远不够,因为郭千仞手里共有五千精兵,除了驻守在两宫的一千之外,其他四千就驻扎在二十里之外的山脚下。萧江沅便想着以李隆基的名义,时不时地宣召另外几个将领带兵前来检阅,也无需将领带太多兵,只要他们跟内飞龙兵和龙武卫加起来,足够抵御郭千仞的一千精兵便可趁着那四千兵马抵达之前,打败并杀了郭千仞,那四千无将之兵自然不攻自破。 却没想到萧江沅还没动手,郭千仞已经沉不住气了。 此时郭千仞已经派兵把整个长生宫和延庆宫都包围了,正从各个宫门攻入,又有弓箭手,陈玄礼兵力有限,只能与萧江沅一同护着李隆基,往长生宫内部后撤。 后撤的路上,李隆基等人突缝延庆宫众人,方知他们是在和政郡主的带领下,利用两宫之间的夹道赶来。至此两宫兵力合二为一,总算在一片宫墙处抵御住了一时。 “眼下郭千仞兵马虽还是那一千人,但他的四千援军必然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快想办法!”陈玄礼一边指挥着排兵布阵,一边道。 韦见素一脸忧色:“郭千仞手里足有五千精兵,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才不过一千三百人,还多是老弱妇孺,方才又死伤了一些,只凭我们自己,如何能够?” 萧江沅默了默,忽然看向了李隆基:“大家以为呢?” 众人随即都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李隆基。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是想让他在高压之下振作起来,可他做不到。他甚至觉得,他这样一个皇帝,或许早就该死了。对于他来说,死在风景秀美的青城山,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见李隆基还是缄默不语,萧江沅走到李隆基面前,咬着牙道:“你想死,我可不愿陪你一起,他们也不会愿意!你是皇帝,就担负起你的责任!我们都是你的臣民,你理应庇护我们!年轻时数万人马的政/变,你都游刃有余,如今不过两千余人的对战,你却无计可施?我再不会跪下来求你了,你若是不肯,我就把你的首级割下来,投降叛军!” 萧江沅离李隆基极近,声音又极低,故而其他人根本没有听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李隆基眉心皱而又松,唇边忽然有了一抹笑:“你不会的。”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想不到,你也会有如此心烦急躁的时候。” 见萧江沅面色不虞,和政郡主站出来道:“萧将军莫急,祖父一定有办法的。” 和政郡主刚一说完,其他人便纷纷点头,相互道:“圣人是四十年圣明天子,就算有过一时糊涂又如何?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圣人还是英明神武的!” “圣人若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臣等愿为圣人效命,保护圣人周全!” “臣等愿为圣人效命,保护圣人周全!” 李隆基听罢萧江沅的话,本就心里有了打算,见到众人情状,更心神俱震。 他还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至少,他还要拼尽全力护他们周全,也保护好她。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李隆基说着看向萧江沅,“那四千人可以是郭千仞的援军,也可以是我们的。” “这怎么可能?”众人皆疑惑不已。 “怎么不可能?”萧江沅反问道,“且看如今蜀地,忠君爱国者仍在多数,像郭千仞这样狼子野心之人终究不多,其中大部分还只是蠢蠢欲动,而像这样意念动摇之人,最好影响不过。” “我们方才已经放了狼烟,驻扎在别处的将士们即便看到之后立即赶过来,也会比那四千人来得晚,倒不如尽力一试。”和政郡主道。 韦见素道:“此事说起来轻松,实则凶险艰难万分。首先,人心最不可控,万一那四千人偏偏就是对郭千仞没有二心的呢?他们可是在郭千仞手底下当了多年的兵!郭千仞既然要反,难道会不提前知会他们么?” “不一定!”陈玄礼抽空喊了这么一句。 萧江沅立即接道:“若郭千仞真的提前知会了所有人马,此刻他就不会只带一千人攻入行宫了。” “正是!”和政郡主双眸一亮,“祖父毕竟还是皇帝,就算是安禄山,不也拿了杨国忠做起兵的借口?想来郭千仞也不敢直接跟所有底下人说自己要反,最多提前告诉几个心腹。若我是他,定会扯着一个护驾的名头,然后与这一千人一起留在此处。那四千人看到狼烟,必会赶来。等他们到了,郭千仞临阵杀鸡儆猴以作震慑,到时反都反了,那四千人不跟也得跟着了。” 韦见素又道:“那……你我之中可还有这样一位极善游说之人?就算有,我们要派出多少兵马护送他出去?真要是有突围出去的能力,为何不直接把圣人护送出去?” “我不会抛下你们的。”李隆基安抚地拍了下韦见素的肩,“这倒不是意气使然。他们的目标是我,我若是跑了,他们一定会追过去,你们却不一定能因此活下来,而我也不一定能在他们的追赶之下成功逃离。但若是别人,因为不是皇帝,对郭千仞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也没什么威胁,反倒会有一线生机。” 萧江沅道:“毕竟应该没什么人会想到,我们会想策反郭千仞的兵来对付郭千仞,这不仅是兵行险招,更是匪夷所思,就连郭千仞自己,都会以为绝无可能。” 和政郡主沉思了一番,道:“还可以利用两宫之间的夹道,通过延庆宫逃出去。在我们逃过来之后,郭千仞分配在延庆宫的兵马也会到这边来,延庆宫便能多几分安全。” 韦见素问道:“那派谁去呢?若那人真能过延庆宫逃出生天,劝服那四千兵马并领兵归来,自然是好,若不能,那人就必死无疑了。” “你们快点,这里要顶不住了!”陈玄礼突然道。 【第58章·此恨绵绵无绝期】④ “让我去吧。”萧江沅与和政郡主异口同声道。 “不可!”李隆基与和政郡主又是齐声道。 不等萧江沅和李隆基开口,和政郡主浅浅一笑:“萧将军要留下协助祖父肩负大局,和政自认口才甚好,若能活着出去,定能不辱使命!” 和政郡主的丈夫柳潭这时走了出来:“我陪你。” 众人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萧江沅当即派了四十个内飞龙兵,与柳潭一起护送和政郡主离去。 宫墙已经快要坍塌,陈玄礼率兵与李隆基等人一同后撤,断断续续,直到玄英楼。 “你们都上楼!”陈玄礼道。 韦见素等人立即推着李隆基和萧江沅进了玄英楼,老弱者都不约而同地留守在一楼,拿着所有能拿的武器,只待门一被攻破便决一死战,年轻一些的则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关进了顶楼。 陈玄礼率领众将士就在楼外奋力拼杀着,拖过了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期间李隆基曾打开窗户,以天子的名义向下面喊话,本已有了些成效,扰乱了些许郭千仞的军心,却不想郭千仞随手便将几个退缩之人就地砍杀,再度扭转了战局。 “什么时辰了,和政郡主还没回来?” “该不会已经……”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听门外逐渐传来了几声轻语,李隆基瘫坐在窗下,背靠着墙,忽然含泪一笑:“我身为大唐之主,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她明知我会做出什么选择,依然为我而死……我保护不了这些臣民,他们却还要用性命来保护我……过去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大家后悔了?”萧江沅就坐在李隆基的身边,与他肩靠着肩。 李隆基转眸看着萧江沅的侧脸:“你呢?这一生……可有后悔过?” “我也不是谁的臣子都做,就算这一生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择追随你。”萧江沅转头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感受到他的温柔,她垂下眼帘,“唯独一件事,我或许会尝试另一种结果。” “哪一件?” “那个孩子……我也许不会不要他。”萧江沅的眼中多了几分茫然,眸波也有些涌动,“这一生,我都可以说是无愧于心,唯独这件事……在你怠政的时候,在天宝奢靡的时候,在哥奴和杨国忠弄权的时候,在安禄山叛乱的时候,在我们逃出长安的时候,在马嵬驿的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留下那个孩子,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那个孩子得以出生、长大,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你和贵妃,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大唐依旧是大唐,你依然是你。” 李隆基从未想过,在萧江沅淡然镇定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有多自责,竟偏执得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握住了萧江沅的手,才发现她掌中早已握着那支莲花银簪,想是等一会儿门被攻破,她就要拿着这个去跟人家拼命。他有点想笑,扬起唇角的同时,眼泪却流入了嘴里,尝来既酸又涩:“那孩子……没了便没了吧。若真的有,你又不肯嫁我,最终我定是拗不过你的,还要找另一个女人做他的母亲,他终此一生不会叫你一声阿娘,你或许不会因此感伤或遗憾,我却是一定会的。且我就是我,就算有了这个孩子,我的身边没有玉环,后来的一切也还是会发生。这战乱不是你的错,不是那个孩子的错,也不是玉环的错……是我此生最大的罪过。”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打开萧江沅的拳,把莲花银簪换到自己的手里,再毋庸置疑地握住:“男子怎能让女子守卫在前?如今,该我来保护你了。若叛军真的攻入,我绝不落入敌手苟延残喘。活着的时候,我丧失了皇帝的尊严,至少死,我要把它找回来!” 楼外的厮杀声忽然变大,楼里也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隆基拉起萧江沅便躲在了门后。 萧江沅低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又看了看他侧耳倾听的同时愈发冷静而凌厉的眼神,微微一愣,缓缓微笑起来。 门内门外都是一静。瞬息之间,门倏地被人推开,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李隆基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便擒拿住,还用胳膊将那人锁喉,掀翻在地,身姿之矫健,一如当年政/变之时。他刚要刺下莲花银簪,就听耳边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祖父!” 李隆基这才发现,他擒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孙女婿柳潭他们成功回来了! “我们想先上来确认一下祖父的安全,听里面没声音,还以为祖父一时想不开……这才无礼,推门而入。”和政郡主忙解释道。 萧江沅忙把李隆基扶起身,然后向和政郡主郑重一礼:“郡主夫妻居功至伟,请受萧某一拜。” “不敢不敢。”和政郡主也忙扶起丈夫,“那郭千仞虽然败局已定,但尚有几分余威在,对有些将士还有恩义可言,所以那四千人抵达之后,又反水了一些。好在大部分还是我大唐的好儿郎,陈将军经验老道,已经与他们一同让郭千仞腹背受敌。和政带了一些弓箭手上来,咱们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地反击一番!” 楼上窗户立即大开,弓箭手站了一排。和政郡主亲自挽弓射箭,半天却没有拉开弓弦。 “……我拉不动。” 柳潭摇头失笑,从妻子的手中拿过弓箭,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叛军射出了第一支箭! 和政郡主俯瞰窗外楼下,眉宇舒展,从容又傲然。 李隆基怔怔地凝望着孙女的侧影,忽地与萧江沅耳语道:“你瞧和政……像不像一个人?” 萧江沅也重新认识了一下和政郡主:“……惠文昭容?” “我觉得她更像姑母。” “……太平公主是能拉得开弓的。” “……她还像一个人。”李隆基说着与萧江沅相视一眼,同时开口道 “祖母。” “则天皇后。” 说完,萧江沅又摇了摇头:“和政郡主只是有红妆遗风,她始终是她自己。” “……你也一直是你自己。”李隆基温和一笑,唤来一个弓箭手,拿过了弓箭,“我知道你也是拉不开弓的,来。” 李隆基让萧江沅站到自己身前,握着萧江沅的手拉弓上箭。他瞄了一会儿楼下,忽而蹙眉摇了摇头:“我有些眼花了,你替我看看,郭千仞在哪儿。” 这怀抱熟悉又温暖,却已经让人无法再引起任何遐想与绮念。萧江沅背靠着李隆基的胸膛,认真地眯着眼睛,在楼外众人中寻找。弓箭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很快停了下来。 “那个头盔和战甲都被陈将军打散了的,便是郭千仞。” 李隆基又瞄准了一番,终于松手射箭,正中郭千仞后心! 将领既亡,众兵群龙无首,大局已定。 这是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第一次亲自体会到的胜利。 待两宫的杀戮痕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隆基亲自主持了亡者的下葬之后,天色已晚,萧江沅便顺势安排了一场庆功宴,以壮群心。 生死有命,富贵无常,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就该庆幸。 说是庆功宴,实则没有什么排场,只是在正殿前的广场里点上一个大大的火堆,王孙公主等甚至还要亲自动手炙烤,因是少有的经历,倒也自得其乐。孩童们在宫人们的围堵之下四散跑跳,老弱们则都安坐在李隆基身旁,一边等着子孙们的孝敬,一边叹息着,要是有点酒喝就好了。 这时,从别处急忙赶来的援军总算抵达了长生宫,见到此景,不禁都傻了眼,同时感叹圣人洪福齐天。 “酒来了。”李隆基扬唇一笑。 援军未能及时护驾,颇有些后怕和心虚,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让他们去二十里外的军营把藏酒都运过来,他们便知这是戴罪立功,忙不迭地就赶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饮宴正式开始。 见和政郡主身边只跟着秦国夫人的遗孤柳小郎君,没有其他的孩子,李隆基问道:“你那三个儿子呢?” 和政郡主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了大半:“走得匆忙,我只来得及带阿姐和嫂嫂的遗孤,阿姐自小便身子弱,柳小郎年纪还小,他们更需要我照顾……不过祖父放心,我那长子很机灵的,一定可以带两个弟弟在长安活下去!” 她虽仍在微笑,却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丈夫,流露出几分软弱与内疚:“一定会的,对吧?” 柳潭温柔安抚:“郡主放心,一定会的。” 李隆基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一句“一定”。心刚沉沉地坠落,他就感到肩上一重。他转过头一看,竟是萧江沅靠了过来,呼吸平缓,已然沉睡了过去。 韦见素笑道:“圣人,方才萧将军一直在饮酒,想是喝醉了。” 陈玄礼也道:“好像很久……没有见萧将军这么高兴了。” “她也好久……没睡得这样安稳了。”李隆基低低一叹。 自从逃出长安,萧江沅便一直殚精极虑,吃得少,睡得更少,总有整晚不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时间睡了,膝盖又疼得她睡不着,而这一切,李隆基都知道。 李隆基深深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忽然伸臂将萧江沅打横抱起:“你们继续,不必管我们。” 说完,他就抱着她起身返回了寝宫。 年轻的一辈见状都有些惊讶,像韦见素和陈玄礼这种老一辈,很早就听过些许传言,便都见怪不怪了。见儿子韦谔盯着李隆基的背影不放,韦见素还拍了下儿子的头:“看什么看?圣人和萧将军这么多年携手同行,已经如亲兄弟一般了陈将军也是如此,对吧?” 陈玄礼忙道:“不不不,我不是。” 韦见素:“……” 李隆基将萧江沅放在卧榻上,稍作犹豫,便帮她脱了衣衫与鞋袜,解开了她的束胸,为她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又摘了她的幞头,还把她的脸擦了擦。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刚要起身离开,就见她忽地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袍摆。 “三郎……”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① “我在。”李隆基轻声道。 萧江沅只嘟囔了一句,既没有醒来,也没再说什么。她的手一直没松开,侧身一躺便又沉沉地睡去。 李隆基恍然想起她第一次唤自己“三郎”的那晚,似乎对他说过一句 “虽不能并肩而立,但至少相携同行,这,便是我能给的情。”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理解,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忽然明白了这意义。 他坐到了萧江沅的卧榻边,任她紧抓着自己的外衫不放。他发了会儿呆,从腰间拿下一个荷包来。 荷包里面,团着一缕乌黑的发丝。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了起来。 数日之后,李隆基重新开始上朝。 皇帝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中原必须要管,失地也不能不收,李隆基虽已入了蜀,山高皇帝远,可他依然是这世间最名正言顺号令天下之人。只要他登高一呼,大唐万里河山自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响应。如今的大唐,也需要皇帝出面再做一次统一的部署,以定天下局势,以正平叛之志,以安臣民之心。 这一日,李隆基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赭黄圆领袍,头上戴的墨色幞头将他的白发尽可能地藏住,胡须却还是花白地露在外头。萧江沅想拿墨水稍染一下,被李隆基坚定地拒绝了: “你怎的如临大敌一般?衣裳赶制出来就可以了,别的不必计较那么多。除了刚登基那几年,我什么时候还需要通过穿戴,来彰显天子威仪?” “臣只是有些不安。” “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想要重新来过,只是痴人说梦?” 萧江沅否认道:“比起当年大家只是个不为人注意的郡王,如今大家身在皇位,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这一日的朝会十分顺利。李隆基以天子名义颁下制书:其一,未能守住都城,使安禄山贻祸海内,使天下百姓因此受苦受难,皆是他德行浅薄的缘故,他愿下罪己诏检视自己,改过自新;其二,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主要负责南取长安、洛阳,同时以永王李、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领其他各道节度使。 这道制书一旦通传天下,大唐诸王连同各地将领,便可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至此大唐上下齐心协力,反败为胜必将指日可待! 可直到制书成功凭快马传递四方,萧江沅心中的惴惴依然存在,挥之不去。 一个月后,李隆基上朝询问,各地一个月来为何少有奏疏送来,群臣尚未答话,便有宦官来报:“灵武来使,求见圣人。” 李隆基连忙召见,却见那使者跪拜道:“奴婢叩见上皇,愿上皇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之中,萧江沅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唤圣人什么?” 使者茫然地抬起头,见除了李隆基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奴……奴婢贺喜上皇,圣人……已应上皇传位之令,于灵武登基了。此乃圣人即位制书,请上皇一阅。” 王承恩立即走到使者前接过制书,交给了萧江沅。 不安得到了印证,萧江沅不禁心绪纷乱,难以安宁。她万分地不甘,可当她把制书呈给李隆基的时候,却发现李隆基脸上一丝意外也无,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的到来。 殿内静如止水,稍稍一点动静,就能掀起层层波浪。 李隆基面不改色接过制书,摊开看了一眼。 这道即位制书的内容于他而言甚是眼熟,与他当年的没有多少区别,比如大赦天下,比如尊父亲为太上皇。或许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这一说,他走过的路,他的儿子终已踏足。他防备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防住。 其实早在马嵬驿兵分两路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觉悟了。他知道太子不,是新皇,一路北上必将艰险万分,才把大部分兵力都留给了新皇,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新皇做点什么的。 所以,当所有人都在为一句“上皇”而感到惊讶的时候,他却好像等了这一日太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不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他做了一辈子操纵别人的傀儡师,最终还是成为了被人操纵的傀儡。 “眼下已是至德元载了啊……”李隆基悠悠一叹,“我儿应天顺人,夫复何忧?” “大家……”萧江沅刚一开口,就被李隆基打断。 “将军失言了,该唤我‘上皇’。拟诰” 负责起草诏书的官员先是一愣,忙拿起笔来,便听李隆基道:“自即日起,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大事,皆先取新皇进止,只告诉我一声便可;等克服长安之后,就不必再告诉我了。先前我颁布的所有任命一律作废,命诸王立即前往灵武,觐见新皇。韦相公,你带着传国玉玺和传位制书,即日便前往灵武,助新皇完成即位。从此以后,若有人敢质疑新皇即位一事,一律以谋反罪论处。退朝” 待殿内只剩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她仍未回过神来:“为何就这样顺从了?他这分明就是谋朝篡位,你不惊不怒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你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吗?昔年睿宗皇帝尚且把持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之权不肯放,你却只留了一个知情之权,其他的都不要了,一旦他收复了长安,你就连这点知情之权都没有了!你这是把你所有的权力都拱手让人了,从此以后,你连昔年退位后的则天皇后都不如,是彻彻底底地和过去了断了……这些你不该不清楚啊……” 李隆基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安抚又轻松地一笑:“是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为何……” “制书上的日期,比我一个月前下制的日子,还要提前三日。也就是说,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已经登基了。大局已定,我若是为了揽权与他争执不休,天下臣民要听谁的?到时大唐只怕要彻底乱了,这岂非给了安禄山机会?这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如今国难当头,他比我更合适,所以我得帮他一把,让他的即位变得顺理成章,这样才能安天下臣民的心,也能让他放心,好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平叛上。” “可是……” “这是我作为大唐皇帝,能为大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现在只希望这是一个英明的决断,能真的为大唐带来安定与新生,这样或许能弥补我曾犯下的大错,让我终有些许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李隆基叹道,“阿沅,放手吧。” 萧江沅从未像眼下这般希望,希望李隆基是真的昏聩无能,可他偏偏聪慧敏锐,无所不通。 对于新皇的作为,萧江沅此前并非心无所料,只是当她真的知道太子自立为帝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罢了。 见萧江沅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心弦一紧:“也对,如今我是上皇,以后不会再插手政事,将军尚有雄图大志,不如随韦相公赶赴灵武……” “上皇在与臣说笑么?”萧江沅深吸一口气,终是浅笑一叹,“臣跟了上皇一辈子,真要是去了灵武,反要遭新皇猜忌,可能连命都没了。跟权力相比,当然是命更重要了。” 见萧江沅不走,李隆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年的冬日,青城山难得地下了一场大雪。 萧江沅上山的时候,雪还小着,等她回来的时候,积雪已经能漫到她的小腿了。 每逢雨雪到来之前,她的膝盖总会比往日更疼,李隆基便不许她到处乱走了。可是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雪了,便支开了王承恩,偷跑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她的膝盖已疼得几乎走不动路,便只好在宫墙外不远的一处亭子里,先坐上一会儿。她一边倾身垂首,用双手搓着双膝,一边想自己一会儿该怎么回去,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靴履。 她抬头一看,正是一手撑伞、一脸无奈的李隆基。 “臣上山来,是为了打山泉水,上皇前两日不是说了,想用山泉水来研磨写诗……” 见萧江沅说得一脸认真,李隆基微一挑眉:“那水呢?” 萧江沅小心翼翼地从暖手的皮毛套里,拿出了一个银制的小壶。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比如下山的时候打水的玩意儿碎了,水流出去了,却不想她还真打了一壶,只是…… “大老远跑上山,就打了这么一点儿?”李隆基说着便看到萧江沅的手指都红红的,忙道,“跟我回去。” 李隆基先伸手将萧江沅拉了起来,然后把伞塞到萧江沅的手里,背过身去,半蹲道:“上来。” 萧江沅微微一愣:“上皇,这于礼不合。” “如今偏安一隅,还有多少人记得有我这个上皇?大礼已虚,何必拘于小礼?更何况你伴我一生,荣辱与共,如今腿脚不便,我背你一程又何妨?” “上皇年事已高……” “你知道自己清减了多少么?还不至于让我闪到腰。” 萧江沅只好爬上了李隆基的背,发现他竟然真的宝刀未老。 “上皇,小心路滑。” “不用你提醒。”李隆基没好气地道,“不过就是个山泉水,也用得着你亲自去打?真是老了,连骗人都不会了。” “……那臣区区一个宦官,也需要上皇亲自来寻?” “你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没听见萧江沅的反驳,李隆基起初还有些得意,可等到萧江沅手中的伞忽然倾落的时候,李隆基忽地一懵:“阿沅,阿沅?” 他连续唤了萧江沅好几声,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立即放下她的身体,见她尚有呼吸,才松了口气。 “年纪大了,总会担心些有的没的。”李隆基摇头苦笑,“我啊,一定要死在你前头。” 萧江沅和李隆基刚回到长生宫的寝殿里,就见王承恩捧着一卷文书迎了上来:“圣人又有消息传来了!” “老规矩,你来念。”李隆基将萧江沅轻轻地放到卧榻上,漫不经心地道。 王承恩看完立即跪倒:“大唐大喜,上皇大喜!圣人终于夺回两京,还要恭迎上皇回去,重登帝位呢!”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② 萧江沅早在李隆基莫名奇妙放下她的时候就醒了,还没等她听清李隆基的话,就被他又背了起来。她这下可睡不着了,一路上回想李隆基到底说了什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刚想问他,就被王承恩打断了。 这本来确实是令人振奋的喜讯,可萧江沅和李隆基听到最后一句,就都笑不出来了。 李隆基立即伸手把文书拿了过来,坐在萧江沅身边,与她一起观看。 早在几个月前,李隆基就通过战报,得知了安禄山的死讯 至德二载正月初五,安禄山次子安庆绪联合谋臣严庄、宦官李猪儿,共同谋杀了安禄山。此后,安庆绪继承了叛军的帝位,严庄却软禁了安庆绪,自己独揽军政大权。 “安禄山就这么死了?他那些儿子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庆绪,多好的一个名字。这孩子你我都见过,性格懦弱,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不太得安禄山喜欢,骑马射箭倒还不错。想来是他发现安禄山不想立他做太子,才干脆动了手他还有这份心机和胆量?” 见李隆基不悲不喜,萧江沅有些意外。安禄山一死,李隆基就算没有扬眉吐气,至少也该有所宽慰,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原因安禄山是在成为皇帝之后,被亲生儿子谋害致死的。 她本以为,李隆基毕竟帮了新皇一个大忙,他们父子虽一直是淡淡的,但无论于公于私,绝不至于生死不容,眼下看来却不一定了。 文书上只有两个内容。其一,至德二载九月,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李与郭子仪,联合回纥三千骑兵,收复两京,叛军大败而逃,败局已定;其二,请李隆基准备动身,新皇已派了人前来奉迎,只待李隆基回到长安便重登帝位,新皇则退归东宫。 “还真是这么写的……大郎不错,只是怎么没见小三郎的消息?他可是比大郎还要能征善战,这几个月的战报却对他只字未提,奇怪……”李隆基微微蹙起了眉心,“皇帝初登大宝,为了赶紧收复两京,来稳定局势与皇位,同时提高自己的威望,连回纥的骑兵都请来了,不该弃小三郎不用啊。” 李隆基口中的“大郎”自然是新皇长子广平王李,“小三郎”则为新皇三子建宁王李。 萧江沅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圣人为了请来回纥的兵,怕是答应了一些条件。” 至于所谓返回长安重登帝位一事,萧江沅和李隆基提都不提。 王承恩从前做李辅国的徒弟时,便没被教过什么朝政上的事,等他做了萧江沅的徒弟,却没什么机会学了,所以对于萧江沅和李隆基的反应,他甚是不解:“上皇和师父……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长安和东都终于又是大唐的了,怎么不高兴?至于回纥,皇帝自己会处理,只不过……”李隆基欲言又止,摇头轻叹。 “上皇打算怎么做?”萧江沅问道。 “我还能怎么做?”李隆基将文书卷好,递给王承恩,“把这个原样快马送回去,切记,不是送到皇帝那儿,而是送到李泌的手里。” “李长源是圣人的人,会替上皇说话?” “至少能让皇帝的脑子清醒些。” 见王承恩还是一脸疑问,萧江沅轻笑道:“圣人哪里会真想让上皇回去做皇帝?不过是不确定上皇的心意,又对自己擅自登基一事感到不安,想对上皇试探一番,再来下后面的棋。上皇若是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回去了,便是顺应了圣人表面之请,到时候圣人这皇位是给还是不给?他怎么舍得给,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天子更该一言九鼎,那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上皇年纪大了,一时大喜大悲风疾病逝也是有的,皇族历代可有不少类似的死因。这样一来,圣人不就留住这皇位了?” “你跟你小徒弟说这个做什么?像他这样呆呆傻傻也挺好的,一些小聪明,够活着了。”李隆基话虽如此,却仍是纵容萧江沅把话说完。 王承恩吓得脸都白了:“圣……圣人不会这样吧?” “当然不会。”萧江沅安抚一笑。 王承恩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萧江沅继续道: “上皇是不会给他机会这样做的。” 王承恩:“……” 李隆基扶额笑出了声:“你疼疼你小徒弟吧,他大抵是你的关门弟子了。” 王承恩忧道:“那……只是把这个送回去,够么?” 李隆基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摇头制止: “那你说,上皇应该再做点什么?” 王承恩想了想,道:“至少,上皇要向圣人表个态,便说剑南道山好水好,适宜颐养天年,以后不回长安也可,如何?” “圣人若是因此而以为,上皇是打算割据蜀地,自立朝廷呢?” “这……” “好了。便按照你说的办,快去。”待王承恩退下,李隆基看向萧江沅,“你何必这样逼他?” 萧江沅轻叹道:“这孩子势必要被我拖累了,但应该不会太久。他与我不同,是真的宦官,又还年轻,迟早是要回到宫里的。我不指望他能取代李辅国,但他不能只是活着,得好好活着。”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道贺表自长安传来,再不提李隆基重登帝位一事,只说是儿子思念父亲,希望能尽快接李隆基回长安孝养。 太上皇与新皇终究是亲生父子,新皇奉养太上皇乃是人伦孝道,天经地义,这让李隆基无法拒绝。 他也并不想拒绝。 整理行装的时候,两宫众人都一脸喜悦,唯独萧江沅笑容淡淡:“其实……既已决心做上皇,倒不如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你担心皇帝不肯放过我?”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温柔一笑,“我现在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他没必要给悠悠众口留一个不孝的口实。而且……那是长安啊。” “长安又如何?上皇生在东都,长在东都,长安对上皇来说只是国都,连故乡都不算。” “她只是大唐国都,就已经胜于一切了。我这几十年人生,可以说是从那里开始的,诛杀韦庶人,入主东宫,成为皇帝,缔造盛世……再从高处跌落尘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这条命,也能了结在那里。”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基执意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李隆基拒绝不了皇帝,萧江沅也拒绝不了李隆基:“既如此,上皇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回到长安之前,李隆基先抵达了马嵬驿。 那一场动乱恍如隔世,如今在驿馆内外,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因着杨国忠的缘故,杨玉环死时虽仍是贵妃,却不能随葬帝陵,李隆基只好在马嵬驿附近寻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重新安葬了她和阿霜。这是他这个无能之人,所能为她尽到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坟土掀开之后,只见昔日佳人尸身已毁,唯香囊犹在。 李隆基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与香囊一起,放在了杨玉环身边。 待到了咸阳望贤宫,李隆基抬眼便见旌旗飘飘,车马浩浩,新皇李亨率领着诸皇子与高官们恭恭敬敬地迎接着,似翘首以盼了许久。 想到几日前刚到扶风时,新皇派来接替内飞龙兵和龙武卫的三千精兵,萧江沅只觉得有些讽刺,特别在她看到新皇身上穿的不是赭黄袍,而是一袭紫服的时候。 新皇先请李隆基上了望贤宫的南楼,自己则率领众臣朝李隆基舞拜,等李隆基急忙下楼扶起他时,他犹不肯起身,还捧着李隆基的靴履,仿佛百感交集,呜咽不止。 群臣见状,联想到这场战乱,也都抹起了眼泪。 李隆基不由有些心酸,朝左右要来了一件赭黄袍,披在了新皇的身上:“你能即位,这是天数。如今天下臣民之心尽数归附于你,就连如今,我能这么早就回到长安来颐养天年,也是托你的福。你不可再推辞,这才是天子之孝。” 听李隆基话已至此,新皇才终于穿上了黄袍,左右立时三呼万岁。 至此,李隆基的太上皇身份和新皇的皇帝身份,就此敲定,再无更改。 “小三郎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待周围静下来,李隆基朝四处看了看。 新皇淡然的笑容不由一僵。 李隆基本是关心,随口一问,见儿子是这样的反应,立即觉察出不对:“他……战死了?” 见广平王不忍地红了眼圈,垂下了头,李隆基刚要确信自己的猜想,便听李辅国道: “建宁王有夺嫡之心,欲谋害广平王,已经证据确凿,被圣人赐死了。” 李隆基只皱了皱眉,便像无事发生一般点了点头:“储位当以嫡以长再以贤,眼下为了大唐稳固,更不该以军功乱长幼,皇帝如此清醒,不以私情废法,我便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说起来,你都是皇帝了,你这几个儿子怎的还只是郡王?皇子当为亲王才是,他们都该晋封了,国本也该确立了。东宫有了主人,你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好皇帝了莫像我一样。” 新皇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终是叉手应下。 他不是感觉不到李隆基的语重心长。对于他来说,他的儿子入住了东宫,他才是一个名副其实不可撼动的皇帝,只是他自从登基,便一直没来由地忧虑和恐惧。除了已经由良娣册封为皇后的张氏、他的长子广平王和李辅国,他没办法相信别人。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帝,就不会再有做太子时的不安和心慌,只要他夺回了两京,就从此坐稳了皇位,可他从未确信,还怕这一切只是他以为。 他终于有点明白,昔年李隆基为什么要那般弹压他了。 当晚用膳之时,新皇特意为李隆基试菜,次日一早启程回长安之时,还要亲自为李隆基牵马,被李隆基执意拒绝。 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李隆基感慨万千。满目疮痍之下,百姓们却如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般,涌动在朱雀大街两侧,齐齐为李隆基的归来而欢呼。 李隆基没想到,长安百姓竟然还会欢迎他,不禁湿了眼眶。 萧江沅跟在李隆基身后,左右不停地寻找着,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坚决要留在长安的人。 【第59章·梨园弟子白发新】③ 待入大明宫拜过宗庙,李隆基拉着新皇对众臣道:“我为天子五十年,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尊贵,如今成了天子之父,才知何为尊贵。” 新皇态度仍十分谦逊:“还请父亲住在大明宫,让儿得以就近侍奉。” 李隆基摇头:“我还是去兴庆宫吧。那里虽不大,但毕竟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那儿了。” 新皇并没有多做挽留,十分顺从的样子:“那……阿翁呢?” 李隆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上前一步,恭谨道:“臣老矣,不敢尸位素餐,只望自己还有气力,能侍奉上皇终老。内侍监等官职,还请圣人另择贤良任之。” “阿翁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我一直铭记于心,怎能凉薄待之?阿翁在抵达成都之后,曾因护驾有功,晋爵为齐国公,眼下阿翁既然不想再做那些劳累的活计,那我就再加阿翁为开府仪同三司吧。”新皇的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 萧江沅本以为,新皇问及自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主动的机会,给李辅国腾出官职。帝王都更换了一代,更何况区区内侍监?新皇就算不问她,直接免了她的官职,改任为李辅国,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想过新皇会对她明升暗贬,毕竟她是太上皇身边的宦官,地位比皇帝身边的宦官高本属应当,最起码也要平级,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新皇直接给了她从一品。 朝臣能在活着的时候,做到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已经是仕途的巅峰,死后再被追赠个正一品,便是圆满,宦官则不太一样。自大唐开国起,早年的宦官就没有上过三品的,是李隆基打破了这个传统。所有人都认为,三品已经是宦官生涯的尽头,却不想新皇直接提高了宦官官阶的上限,直接与文武百官齐平。 此时还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为后来大唐的宦官专权,埋下了怎样的隐患。他们只能看见新皇孝敬太上皇,对萧江沅也礼敬有加,真真是个德才兼备、正直善良的好皇帝。 若是从前,萧江沅会立即婉拒,请辞或干脆致仕,但在李隆基和她都拒绝过新皇之后,她不能再拒绝一次了。 入了大明宫,她就收回了目光与心神,立即便发觉入城之后与入城之前的新皇,有些不太一样。 他脸上虽仍挂着得体的笑容,眼中的笑意却消失了。 这时李隆基也冲她浅浅地点了下头,她便跪地谢恩。周围百官立即在李辅国的带领下,纷纷向她道贺,称呼也立即改口为“萧开府”。 这一下,她是真的位极人臣了。 可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一声“开府”,远不如那一声“将军”好听。 安置过了萧江沅,新皇把目光投向了陈玄礼,刚要说什么,便听李隆基道:“陈将军也老了,便让他在兴庆宫陪伴我吧。” 陈玄礼自知在马嵬驿得罪了新皇,如何不知李隆基这是在保他,忙向新皇跪道:“老臣一身伤病,不宜再为大将,唯愿以朽木之身,终此余生护卫上皇于南内,还望圣人恩准。” 新皇点点头:“我不忍拂老将之心,更不能逆父亲之意。如此也好,有你守卫父亲,我更放心。” 待在大明宫用过了午膳,新皇才专门派人送李隆基等人去了兴庆宫,临行前还一脸歉意地道:“儿回到长安也没多久,东内南内尚未来得及收拾,恐有所荒废。不过父亲放心,父亲喜欢和必需的一应用度,儿会马上派人送去,这批宫人与宦官,也会随父亲一同前往。父亲以后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也务必派人跟儿讲。” “皇帝日理万机,不必为我这点小事烦心,以后我便在兴庆宫安享晚年,大抵也没什么需要麻烦皇帝的了。” 说完,李隆基便转身登上了车辇。 直到进了兴庆宫,萧江沅才知道,所谓的“有所荒废”到底是什么模样。 杂草丛生也就罢了,任是什么豪华的宅邸,时间长了没人居住,都会如此,可龙池里的水又浑浊又散发着一股恶臭,岸边停着的水榭直接被砸烂,各处宫殿墙壁上的裂痕与脏污更是层层叠叠,沉香亭甚至坍塌了一半。南薰殿倒是保住了,可里面的东西,哪怕是悬挂着的纱帘,也都被扯得干干净净,勤政务本楼也还算太平,只是仓库里的书卷都被人搬了出来,点成了火堆,花萼相辉楼最是惨不忍睹,小的乐器一个不留,大的则被肢/解,唯独一架玉磬看似笨重又不起眼,总算逃过了一劫。 与方才在宫墙外看到的兴庆宫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萧江沅立即着手,先率领众宫人宦官,把南薰殿拾掇了出来,然后分派他们去收拾各自的住处,至于其他地方,只好循序渐进了。 李隆基才刚说过无需再麻烦新皇,眼前就有了一件事殿宇损坏,是需要由专门的将作监来处置的,他们最多可以修葺花草,打扫池水,却不会搭建亭台楼阁。 “此事好说,臣去请圣人下令就是了。”萧江沅轻松地道,“上皇毕竟是圣人亲父,一应用度总不会少,臣还会把损毁和丢失的所有乐器都列出来,请圣人补齐。” 萧江沅说着便要动身,却被李隆基拉住了手腕:“阿沅……倒也不必这样麻烦。那亭子塌便塌了,我又不去坐,水榭烂便烂了,我也不好受凉。池水可以渐渐清扫,墙壁也可以慢慢粉刷,至于那些乐器,我们可以买材料自己做,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好在那蓝田玉的玉磬留下了,不然我可就真的没办法了叛军可真是没有眼光。” “……也好。”萧江沅心领神会地道。 他们不打算寻求新皇的帮助,觉得就这样自给自足地过完余生也挺好,可在他人看来就并非如此了。 没过几日,玉真公主登门。 一向随性疏朗的玉真公主在见到李隆基之后,竟大为哀恸,抱住李隆基哭了好久才休。见周围如此纷乱与寒酸,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圣人竟这般不孝,他好好地住在大明宫里,却把你撵到这儿来?也不提前派人拾掇拾掇,他还有点做儿子的样子吗?外头的人还赞他仁孝,我在宫门外的时候,也觉得他仁孝,可进来一看,这都是什么?” 见李隆基不怒不恼,反倒笑着哄自己,玉真公主又忍不住抽泣道:“三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你也说了,那都是以前了。” 这时,有宦官来报:“和政公主求见。” 因新皇即位,和政郡主便成了和政公主。她与柳潭入殿向李隆基和玉真公主请安之后,便向萧江沅跪道:“多谢萧开府救我儿性命!” 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便听和政公主起身坐下之后,徐徐道来。 原来她那长子真的是个十分灵巧的男孩,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后来被冯神威和一个陌生男子收留。那个陌生男子芝兰玉树一般,自称是萧江沅宅中的人,奉萧江沅之命,在叛军占领长安期间,用萧江沅的私邸收留了许多孤儿。 多亏了萧江沅平日里图清静,私邸看起来平实无华,才没有被叛军扫荡。结果好景不长,不知是谁在街上看到了男子,说他早年在平康坊的青楼里做过小倌,还是头牌,竟引起了安庆绪的注意。为了保护男子和宅子里的孩子,冯神威战死,男子则把宅子的钥匙尽数交给了和政公主的长子,然后便跟着安庆绪离开了。 四周的邻居除了那些逃了和死了的,都对男子十分敬佩,但未出坊外,便有人说男子是见利忘义之辈,还有更难听的话,和政公主就学不上来了。 在男子离开之后不出半年,安禄山就被安庆绪杀了。直到长安重新归于大唐,男子也没有回来。 “……只听说在长安收复的那一日,有一个男子投了曲江池。我后来派人打听过,池里打捞出来的尸首不止一具,在义庄放了足足两个月,也没有一个亲友来认领,便始终没能分得清谁是谁,后被几个富户出资厚葬了。”和政公主道,“我既然找不到那位恩公,便只能多谢萧开府了。” 玉真公主凉凉地道:“你若是真想感谢萧开府,就去跟你阿耶说说,至少派人过来修缮一下,让你祖父与恩公也能住得舒坦些。” 和政公主一路入宫,自然也看到了宫内群景。听玉真公主开口,她脸一红:“可能阿耶过于忙碌……但姑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去跟阿耶说的,我还会亲自来监督兴庆宫的修缮事宜,还请祖父、姑祖母和萧开府放心。” 李隆基苦笑一叹:“到底要我怎么说,你们才肯相信,真的是我主动要求来兴庆宫居住的,此事跟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江沅始终静静地听着,长叹道:“和政公主也莫要误会,老奴宅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和政公主对萧江沅的宅中事向来不知,玉真公主却是知道一二的。她刚疑问地看向李隆基,就见李隆基深深地看着萧江沅,没有说话。 萧江沅又道:“至于兴庆宫,上皇有自己的打算,老奴也会尽快将一切处理好,就不必两位公主费心了也万莫到圣人面前费口舌,上皇与圣人就这样各自安好,对彼此都好。” 既然怎么说,她们都不肯信,那就只好说大实话了。 果然,玉真公主与和政公主听完,立即打消了所有面圣的念头。和政公主想了想,道:“不过兴庆宫,祖父还是交给孙女吧,祖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孙女,孙女一定竭力达成。阿耶一定是太忙了,便由孙女替阿耶尽孝了。” 两个月后,兴庆宫终于恢复了往日风采,还添了几分新的气象。 又过了几个月,李隆基第一波邀请来的客人终于抵达了花萼相辉楼。 “梨园弟子,拜见祖师!” 李龟年也已须发斑白,嗓音却一如往日洪亮好听;谢阿蛮娇俏依旧,但也沉稳了许多。他们都跪在李隆基面前,泪流不止,久久不能起身,直到听到一段奇怪又刺耳的磬声。 李隆基无奈一笑:“你们快起来,拦下那音痴。” 萧江沅站在玉磬边上,手里拿着玉击,一脸浅笑,眼神无辜。 【第60章·椒房阿监青娥老】① 李龟年一直留在长安,谈到了投敌的前宰相陈希烈、王维和杜甫。陈希烈是主动投降,还曾为叛军做过事,王维和杜甫则甚为无奈,特别是王维盛名在外,被安禄山扣押着不放,杜甫倒是成功逃走了,只在牢狱的墙上留下了一首诗,题为《春望》。 谢阿蛮则在城破前就逃走了,聊起了梨园故人的近况。公孙大娘远走江南,收了徒弟传授剑器舞;念奴和许合子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婉转莺歌尽成绝唱;其他子弟则或生或死,四散在天涯之间。 “你们……可还记得李太白?”李隆基忽然问道。 李龟年道:“他为永王叛乱所累,如今已不知所终。” 见李隆基有些怅然,萧江沅走到谢阿蛮身边耳语了一番。 谢阿蛮双眼一亮,当即起身,如蝴蝶般旋转到殿中。 一见谢阿蛮起势,李隆基和李龟年相视一眼,当即敲鼓抚琴,奏出了一段轻快的乐曲。 谢阿蛮平生最擅凌波舞。一场跳完,李隆基和李龟年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却不满意地道:“看来阿蛮是真的老了,腰肢都不如从前软了,贵妃赠我这金臂环,是赞我舞姿出众的,想来真对不起她。” 话刚说完,谢阿蛮就忍不住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慌张又歉然地看向了萧江沅。 李隆基只定定地看了谢阿蛮的金臂环一眼,没有过多地惆怅与哀伤。 夕阳西下,李龟年和谢阿蛮都已醉倒在殿中,萧江沅则与李隆基两人并肩站在花萼相辉楼的栏杆旁,静静地远眺着晚霞。 长安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变得有些破旧和黯然,但其间行色匆忙的人们,昭示着这座百年古城的生命仍在继续,且生机盎然。 兴庆宫比邻东市和四座坊,总有人能从兴庆宫外经过。忽有人抬起头,看到了花萼相辉楼上站着两个人。 “是上皇!你们快看!” “草民叩见上皇!” “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皇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上皇夜里打算吃点什么?” “楼上风大,上皇记得加衣!” 见兴庆宫外停驻了一些百姓,纷纷向自己行礼问候,李隆基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扬起唇角,招了招手:“天色不早了,都快些回家吧。” 自此以后,李隆基总会在兴庆宫门外摆上几桌瓜果茶饮,见有百姓经过,便主动攀谈,像一个寻常的老者一般。一来二去,便有许多人知道,在这里可以见到太上皇,经过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李隆基不谈朝政,却避不开民生。百姓口中,大大小小皆是民生,他只能听,却再也做不了什么。 百姓们对此倒是很坦然,他们知道如今管事的是皇帝,所以只是随便聊聊,没想要麻烦李隆基。 陈玄礼一直坚持亲自值守宫门,任凭李隆基怎么邀请,都不肯入宫上楼,这下却躲不开了。李隆基近在眼前,陈玄礼没法再不听宣,渐渐地也放开了胆子,还敢坐在李隆基身边,跟百姓们拼起酒来。 李隆基刚想拿起酒壶自斟一杯,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一把将酒壶夺了去。 “陈将军,我请你看着上皇,别让他喝酒,你倒好,自己先喝起来了?” 萧江沅虽然语气淡淡,陈玄礼听来却浑身一凛,立即站了起来:“是上皇自己偷拿的,萧开府……” “嗯?”萧江沅和李隆基同时转头看向陈玄礼。 陈玄礼轻咳了两声,还是选择站到了萧江沅这边:“萧将军只说让我监督,不许上皇喝酒,又没说不让我喝……” “陈将军说得也对……”萧江沅点点头,又转向李隆基,伸出了另一只手。 李隆基起初还装傻,见萧江沅不肯收手,眼神还一直往桌面上瞟,他只好拿起桌面上尚还空着的酒杯,放入了萧江沅的掌心。 周围的百姓纷纷笑出声来,李隆基却不羞不恼,只无奈地摇头失笑:“你们看看,一朝失势,连她都敢欺负我了。” 有一老妇道:“萧将军这是忧心上皇身体,上皇可不能冤枉了她。” 老妇的丈夫紧接着道:“正是正是,我家娘子也时常如此,虽说烦了点,但也多亏了她惦记,小老儿才康康健健地活到了今日。” 百姓们又指着这对老夫妻欢笑起来。 听得“娘子”二字,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一怔。萧江沅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握紧了酒杯,向百姓微一致礼,转身便走,什么都没再说。李隆基瞧着萧江沅的神态与身影,直到萧江沅入了宫,也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自从李隆基住进了兴庆宫,李辅国便派人盯紧了,还时不时地把兴庆宫的近况,转达给新皇。 事实上,新皇并没有给李辅国下过这样的命令,但当李辅国谈起兴庆宫的时候,他也从未让李辅国住口。 起初听闻在兴庆宫那般惨淡的情况之下,李隆基都没派人来请求,而是自己重整旧河山,新皇虽有些失落,但也同时松了口气。 他曾想过,他们父子以后就继续这样各自为政,再无相争,只在需要的时候扮演一下父慈子孝,这或许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就算他是皇帝,大权在握,又如何?近乎严苛的孝道是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他的父亲只凭名分,就能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任是心中有再多的怨愤和不满,也终究无计可施。 他不会宽容到原谅一个这样的父亲,但也没必要做得太绝。他已经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将父亲排除在权力之外,曾经近五十年叱咤风云的盛世天子,如今却只能蜗居在小小的兴庆宫里做乐器,这对于他的父亲来说,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吧?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纵然是在那种绝境之下,他的父亲还没有彻底放弃对权位的掌控,竟又生生地寻出一条破局之路来。 “……起初只有百姓会特意去兴庆宫探望上皇,上皇则会在兴庆宫外大摆筵席,与民同乐。但这几个月,不仅朝中的一些老臣会频频登门兴庆宫,那些自剑南道入京面圣的官员,也会在进大明宫之前,先去兴庆宫拜会一番,最可疑的是,禁军将领也会去。” “不过是故人叙旧罢了,上皇在兴庆宫何等寂寞,我无暇陪伴已是不孝,难道还要拦着上皇自己寻些乐子么?” 听新皇语气虽淡,声音却沉,李辅国继续道:“百姓、文臣、将领以及玉真公主门下那一众自以为窥破天机的道士,再加上一个积威已久的上皇,这意味着什么,圣人不会不知道吧?就算上皇没有害圣人之心,也无意于收买人心,伺机复辟,难保上皇身边的人也是如此。战乱尚未平息,东都又得而复失,朝堂经不起大乱了,圣人不得不防啊。” 新皇默默良久,忽然道:“你说……明明是他惹来了祸端,又抛弃了长安,为什么有的百姓还会那么爱戴他?你还记得他刚回到长安那天么,百姓们都在说‘上皇万岁’,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我。若说是迫于上皇地位,他们也可以选择闭门不出,不来相迎,可朱雀大街两边站满了人,四周通往朱雀大街的巷子更是堵得水泄不通。听说收复长安那日,尚是广平王的太子和郭子仪入城之时也是如此,后来我回京时,不愿扰民,没有提前通知日子,竟然真就风平浪静地回到了大明宫……” “难道我一心夺回了长安,对他们来说只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大唐建国百余年,承平数十年,所以他们认为官军打败叛军是迟早的事,收复两京更是不在话下,我在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才收复长安,已是太慢太晚了?是啊,如今的至德,怎能与开元相提并论?无论我怎么做,做了什么,都再比不上了。” 李辅国没有耐心听新皇的长吁短叹,直接道:“圣人若信得过奴婢,此事便交由奴婢去办吧。” “……你想怎么办?” “圣人放心。”李辅国昂首挺胸起来,微微一笑,“奴婢绝不会有碍圣人威名,只是让有罪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罢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兴庆宫忽然接到了一道新皇的口谕,邀请李隆基等人赴太极宫饮宴游玩。 【第60章·椒房阿监青娥老】② “这不年不节的,圣人又一直住在大明宫,怎的突然去太极宫举行饮宴了?” 众人已换好了衣衫,准备出发。陈玄礼负责护卫李隆基,自然也要随驾。他越想越不对劲,转头看向萧江沅。萧江沅一见陈玄礼眼神,便将他的疑问猜了出来。 “去了不就知道了?”李隆基安抚地拍了拍陈玄礼的肩,“今日让你先挑马,如何?” 李隆基心知不对劲,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是回到长安以来,新皇第一次邀请他出席饮宴,想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太上皇这个身份了他们父子一生互不坦诚,临了倒心照不宣。 能需要太上皇必须出席的饮宴,百官属臣皆在。众人眼前,他始终是高于皇帝的存在,没有人能对他做什么,当然,这是在正常情况下。 而不正常的情况往往前所未有,便没人能够预知。 李隆基打算众人一起骑马前去,可临到马厩的时候,发现之前储存的三百匹骏马,竟然只剩下了十匹,还都是或病或弱的老马。 管理马厩的宦官忙跪道:“上皇息怒,方才闲厩使派了人来,说是战马匮乏,领走了二百九十匹。” 如今的闲厩使正是新任内侍监、内飞龙兵统领、开府仪同三司李辅国。 萧江沅起初也和李隆基一样无甚担心,此刻心下却是一凛,便见李隆基侧头冲她无奈一笑:“我儿为李辅国所惑,恐不能终孝了。” 陈玄礼劝道:“上皇,不如今日先不去了?” “他可以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便把马提走,去与不去,是我能选择的么?” 仿佛为了印证李隆基说的是真的,有个小宦官疾奔过来道:“上皇,太极宫来人催了。” 陈玄礼道:“那臣便多带些兵,护卫上皇安全。” 李隆基摇头道:“应不至于那般严重。兵多了就进不了太极宫了,且你手底下只剩一些老兵,真要是有什么,想来也无济于事,还是让他们安安分分在兴庆宫等我们吧。” 见劝不动李隆基,陈玄礼转向萧江沅,却见萧江沅正在与王承恩耳语,似是安排了什么。他的心忽然就定了几分,便再未开口。 王承恩得了萧江沅的吩咐,领了匹老马便驰骋出了兴庆宫。 李隆基看了一眼王承恩的背影,刚要与萧江沅说什么,便见她牵了一匹还算过得去的马来,浅浅一笑: “出发吧。” 在萧江沅的执意要求下,李隆基只好独自骑了马,其他人则随后步行,慢腾腾地往太极宫行去。陈玄礼始终护在李隆基身侧,萧江沅则牵着马的缰绳。 缰绳在萧江沅的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自皇城踏足宫城的时候,见王承恩还未能归来,她手下不由一紧。 一行人刚过睿武门,便被数百个骑兵包围。骑兵们高居于马上,人手一柄长刀,刀刃反映着刺眼的日光,将这两侧宫墙都照亮。 长刀皆指向了李隆基等人,最近的不过数尺。陈玄礼立即也拔出腰间的长刀,与之冷冽相对,李隆基则想下马去保护萧江沅,却被萧江沅推回到马上: “上皇莫慌。” 忽然,前路的骑兵们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位紫衣宦官骑着高头大马,徜徉而出。 见到李隆基等人的狼狈样子,李辅国一时十分想笑。他本想忍一忍,可只要一想到过去的种种,便干脆恣意地仰头大笑起来。笑容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诡异,若是从前,只会令人嫌恶,而眼下则能让人警惕惧怖。 笑得够了,他才重新把目光投向李隆基,唇角一扬:“圣人嫌兴庆宫太过狭小憋闷,实在不宜奉养上皇,便遣了奴婢来,迎上皇迁居太极宫!” 陈玄礼惊道:“太极宫今日根本就没有什么饮宴?” “陈将军这样聪明,怎的马嵬驿还会选错位置呢?” “你不过一个阉奴,竟敢假传圣人口谕?” 李辅国轻蔑一笑:“我便假传了,你能奈我何?不这样,光凭我的脸面,怎么能让上皇‘心甘情愿’地迁居呢?” 萧江沅淡淡地看了李辅国一会儿,安抚地拍了拍李隆基的手,然后松开缰绳,上前两步。她腰背挺直地叉手一礼:“李开府安好。” 见到萧江沅,李辅国的笑意才微微敛去了一点。他本想视而不见,可身体反应得太快,而就在他叉手的同时,他的嘴也不听使唤了:“萧开府安好。” “敢问一句,兴庆宫虽小,但早在尚未修缮的时候,圣人就已同意上皇居住,如今上皇在兴庆宫住得好好的,怎的圣人便突然想起来,要为上皇迁宫了呢?” “自然是因为圣人纯孝,想着太极宫更大更恢宏,更适合太上皇高高在上的身份昔年高祖皇帝和睿宗皇帝,不也是在太极宫居住的么,萧开府以为有何不可?” “萧某不信这是圣人之命。” 李辅国的眉心颤了颤:“萧开府慎言。” “萧某自是不敢质疑圣人,只是正如李开府所言,圣人纯孝,所以萧某才不相信,这样不孝之请会是圣人做出来的。” “萧开府此言何意?” “大明宫因何而建,自天皇以来,为何数代皇帝都住在大明宫或兴庆宫,李开府入宫多年,不会不知道吧?太极宫地势偏低,冬日湿冷,夏季潮闷,最不适宜奉养老人。且兴庆宫比邻东市民坊,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上皇住在那里,会更舒心自在,而太极宫偌大一座,南有皇城,北有禁苑,西有掖庭,东有东宫,这到底是请上皇过来颐养天年,还是打算……软禁?” 不等李辅国开口,萧江沅继续咄咄逼人:“就算这真的是圣人之请,那制书何在?即便不至于动用制书,圣人亲笔手书总该有一件吧?否则,上皇凭什么听李开府一个臣子的话,就凭这些……罪犯谋逆的刀兵?” 萧江沅说完冷冷地环视一番,那数百把长刀竟似退了少许。 在场之人谁都不是傻子,谁也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刀,更不愿为了别人,丧失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陈玄礼凉凉地补了一句:“李开府已经假传过一次圣人口谕,如今我等都不敢信,也情有可原吧。” 李辅国默了默,冷笑道:“是不是圣人的命令,眼下还重要么?” 陈玄礼怒道:“贼阉大逆不道!” 李辅国对陈玄礼理也不理,只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倏尔声音一柔:“师父,这太极宫啊,上皇今日是去定了。” 一直沉默的李隆基忽然垂眸一笑:“阿沅,没有皇帝的默许,他不敢如此的。” “还是上皇英明。”李辅国点了点头,“那……请吧。” 萧江沅犹不肯退:“既要迁宫,上皇的仪仗何在,兴庆宫尚有许多行装未能备全,如何启程?” “请师父放心,既是上皇要驾临,太极宫里自然都是准备齐全的,兴庆宫里的旧物,不带便不带了。” “那御撵车架呢?” 李辅国奇道:“我儿时便听闻,上皇年轻的时候,马球打得极好,围猎也出类拔萃,骑马更是一绝。犹记往年四季祭祀之时,去的时候,上皇还是乘坐御撵,返回时却嫌憋闷,非要撇下群臣,一骑驰归,这是何等的潇洒恣意?我知道上皇年事已高,这才留了几匹老马,想不到上皇竟已不济到如此地步,连匹温顺的老马都骑不得了?可惜啊,上皇儿时还曾鞭笞武懿宗,号称李唐天下,如今就算手里有鞭子,想来也挥不动了吧?” 李隆基淡然一笑:“虽不堪,倒也骑得,只是希望随我来者,都能骑马代步而行。李开府好手段,此事应该不难办吧?” “难倒不难,只是不想。” “连你师父的一匹都不成?” “……师父可以与我共乘一骑啊。” “欺人太甚!”陈玄礼当即便向李辅国迈了几个大步,面对利刃也不退,反倒是把利刃逼退了少许。 李辅国冷冷扫了一眼:“这宫巷狭窄,人又多,陈将军就不怕动起手来,会误伤到上皇?” “你……” 趁着陈玄礼站定,李辅国道:“来人,卸了他的甲胄兵刃!” 萧江沅立即拉回了陈玄礼,喝斥道:“五十年太平天子、当今圣上之父在上!尔等是忠于大唐的将士,不是一介宦官的私兵!如今竟敢与太上皇兵戎相见,好大的胆子!谋逆之罪,十恶不赦,李开府得圣人眷顾,自是无碍,尔等却当如何?上皇知尔等辛苦,愿力保无罪,还不快收起兵刃,向上皇请罪?!” 话音未落,陈玄礼直接擒拿了一名将士的手,反手便将其长刀归了鞘,同时一踢将士的膝窝,使得将士跪倒在李隆基马前。浴血奋战过的将领身披冰凉的甲胄,神情冷然,目光凛冽,一声怒喝更是响彻云天:“臣陈玄礼叩见上皇,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遭的数百个将士恍如大梦初醒,纷纷收刀入鞘,单膝跪倒,三呼万岁。 这样的转机确实让李辅国始料未及,但他很快就醒过神来:“上皇万莫误会,我怎敢伤及上皇,圣人也断然不敢如此,只是我担心上皇受身边之人迷惑,不应圣人之请,叫我难做,这才……既然上皇没什么不愿的,那便赶紧随我入太极宫吧。” “李辅国,下马。” 李辅国刚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便听记忆里温柔的声音彻底变得冰冷。他转过头用森然的目光询问,却听到了更加清楚的一声: “李辅国,下马!” 李辅国愣了愣,忽地一笑:“师父想让我做什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过来与我一同为上皇牵马。” 李辅国讽然轻哼,本不想理,却紧接着又听一声 “静忠……” 许久没唤这个名字了,萧江沅顿了顿,沉声道:“下马!” 【第60章·椒房阿监青娥老】③ 李辅国都快忘了,他还有一个名字。 这字眼太过久远,久远到突然出现,便能将他凝聚的心神骤然撞散。 他的笑容全部褪去,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直直地盯着萧江沅,眸波几番流转,似恨似怨。可他还是翻身下马,走到萧江沅面前。 “还记得初见之时,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么?”李辅国早就比萧江沅长得更高了。此时他垂下眸,便能看到萧江沅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有碎发在萧江沅雪白的颈侧随风而舞,他想伸手去帮她捋捋,却终究没有抬起手来。 “你是断然不会记得的,因为那对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我记得你介绍了他的身份,让我向他行礼。”李辅国讽然轻笑,“如今你终于又唤起我的名字,却是让我为他牵马。” “堂堂太上皇的马,牵便牵了,就算我如今位极人臣,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奴婢不是?”李辅国说着转过身,与萧江沅一同牵起了缰绳,开始往太极宫里行进,“你不必如此担心,前头便没什么了,今日为的,本就只是迁宫而已。” 至于方才的架势,不过是他故意摆出来,吓吓李隆基的罢了。他就是想看到李隆基从高处跌落之后的惨状,憔悴也好,狼狈也罢,只要不是从前的那些讨厌样子,他都乐见。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李隆基也会向他下跪,捧着他的靴履,低入尘埃地恳求他。 李隆基说得对,没有新皇的默许,他不敢太过分,毕竟今日权势得来不易,他还想长长久久地享受下去。 可惜的是,新皇不仅默许,其内心深处恐怕还希望见到,李隆基被他折辱,就像新皇昔年被李林甫死死压制一般。 李辅国看得很清楚,新皇对李隆基的恨意一点也不比他的少,还更悠长更深刻,似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如今的李隆基对他来说,不过一只微末蝼蚁,生死荣辱都在他股掌之间。他曾几何时无比盼望有这一日,可这一日真的来了,一时的欢喜和痛快过去之后,他却只剩下空虚和茫然。 他把萧江沅、李隆基和陈玄礼都关进了神龙殿,随行的老兵则直接带出宫去遣散。神龙殿四周的宫墙和宫门都被他派人严防死守,不容他们踏出神龙殿宫墙一步。 宫门缓缓关上。熟悉的紫衣背影逐渐隐在宫门后,李辅国静默地望着,终是什么都没说。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你这阉奴好生厉害!” 李辅国转头一看,竟是太子与和政公主,在王承恩的带领之下赶了过来,方才的话便是出自和政公主之口。 新皇不比李隆基猜忌儿女,对于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和三女和政公主最为信任疼爱,李辅国虽位高权重,但还没到肆意猖狂百无禁忌的时候。他恭谨地向太子与和政公主行了礼:“不敢当公主夸赞,只是竭诚尽忠,办好圣人交待的事罢了。此刻上皇已然迁宫,奴婢也要尽早返回大明宫,向圣人复命了,告退。” “且慢。”和政公主不吃这一套,“阿耶让你为祖父迁宫,可没让你出兵软禁。” “奴婢怎敢软禁上皇?这都是为了保护上皇不被外人所扰,免得上皇一时糊涂,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碍大唐安稳。听闻公主通达明理,又是圣人最贴心的女儿,想来圣人的心意,公主定能领会。” “你的意思是,这是阿耶的……” “三娘。”沉默已久的太子忽然开口。 和政公主与太子乃同母兄妹,兄长又是太子,故而一听他开口,她便立即缄口,稍退了半步。 太子温然而笑,虽客气却看不出真实的喜怒:“护送祖父迁宫一事,本该是我等子孙出力,今日辛苦李开府了。” “不敢当。” “太极宫这么大,各个宫门也有守将,若是为了保护祖父,何必局限于神龙殿一处?” “殿下有所不知。大部分宦官宫人都在大明宫,太极宫只留了数十人负责日常打扫,上皇年事已高,若是任他在整个太极宫里来去自如,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奴婢等顾之不及,后果实在担待不起。” “那若是从大明宫里抽调些人手过来呢?” “大明宫里人手尚且不足,兴庆宫里那些宫人宦官都是要带回去的。况且上皇晚年颇喜清静,身边又有人侍奉,想来也不喜欢太多不相干的人在。” “李开府指的不会是萧开府吧?若我没有记错,她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需要人照料。” “殿下放心,照料上皇等人日常起居之人,奴婢还是安排好了的。” “李开府行事周到,难怪阿耶器重。只是我仍有些担心,不如把宫门打开,再放个人进去。” 李辅国看了一眼太子身旁的王承恩,没有应声。 太子继续道:“阿耶这是要奉养祖父,日后我等子孙还会常来尽孝,这宫门一直关着,恐不大好。姑母们若是见到了,只怕要伤心流泪,寻阿耶哭诉,若是我那个姑祖母,大闹紫宸殿也说不准。这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阿耶?李开府可莫要一时糊涂,辜负了阿耶的一片孝心啊。” “殿下所言甚是。”李辅国只稍稍一想,便命人将宫门打开,把王承恩放了进去。 待李辅国告退之后,和政公主奇道:“阿兄怎的对他那么客气?” 太子朝宫门郑重一礼,转身便走。他凝视着李辅国的背影,低声道:“他如今的权力,可比昔年萧开府最盛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来……我或许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和政公主忙跟上去:“阿兄是说,张皇后她……” 太子朝妹妹摇头一笑:“生母更疼爱自己的儿子,人之常情,只不过……” “只不过,她自疼爱她的,不能妨碍到你。” “三娘真是聪明。”太子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和政公主躲道:“我都是四个孩子的阿娘了……” “你不进去看看祖父?” “……我更想去找阿耶问个清楚。” “问了又能如何?对外,阿耶还是个孝子,就算真有那样不孝的心思,也不能宣之于口。” “我不信阿耶是这样的人,他就不怕你有样学样?” “祖父和阿耶之间的事,说不清楚的,你我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听阿兄都这样说了,和政公主只好暂时作罢。 迁李隆基去太极宫,自然是新皇的旨意。他可以好好奉养父亲终老,却不能给他任何起复的机会,太极宫比兴庆宫更让他放心。至于李辅国的所作所为,他就算想不到具体的,也知道个大概。他不反对,也不干预,最多在危及父亲性命的时候,帮上一把,就像他当年做太子时,父亲对他的那样。 再无其他。 王承恩刚踏进神龙殿,便见一个容颜年轻却已有白发的宫人,正好奇地绕着李隆基打量。 这神龙殿内外,就只有这一个宫人? 神龙殿倒不像兴庆宫那样破败,是真的被修缮过,入眼皆是天家富贵,可落在王承恩的眼里,却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金丝牢笼。 他万分难过和自责,若是他把太子与和政公主早点请来,可能此时,上皇都回到兴庆宫了。 不行,他得打起精神,上皇若要在此处度过余生,只凭那一个宫人定是不够用的,他得担负起照顾上皇和师父的责任来。 他刚走过去两步,就见那宫人嫌恶地皱起了眉,语出惊人道: “……怎么老成这副样子?” 王承恩任是脾气温软,此刻也不由得大怒地冲了过去,挡在李隆基身前:“你……你这小小宫人,竟敢如此放肆!” 说完,王承恩向李隆基、萧江沅和陈玄礼行了礼:“奴婢来晚了,还请上皇降罪。” 不等李隆基开口,宫人凉凉地道:“都落魄成这样了,还能降罪呢?” “你!”王承恩刚要上前,就被萧江沅拉住。 萧江沅淡淡一笑:“这位阿监,时辰也不早了,是否该准备午膳了?” 宫人“嗯”了一声,抬眸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的脸,忽地轻哼转头,便往殿外走去。 萧江沅和陈玄礼纷纷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被这个宫人弄得又愣又恼又无奈,见萧江沅和陈玄礼的眼神过于明显,轻咳道:“我不认识她,我也没见过她。” 这声音不小。宫人刚迈过门槛,脚步便是一顿:“午膳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消失在殿门口。 李隆基扶了扶额:“我真的没见过她。” 萧江沅淡淡地环视了一番:“这里确实比兴庆宫要好一点,只是我们几个人要同住,也不知床榻够不够用……” “阿沅……” 萧江沅就像是没听见一般:“承恩,你态度好些,去与那个阿监一起准备午膳。陈将军,你我一同去看看床榻?” 王承恩和陈玄礼立即应声,跟着萧江沅一同离开,留下李隆基一人独自凌乱。 通知 给我四天时间,我把结局这三大章好好琢磨一下,周六复更,争取周末就是大结局~ 《盛唐绝唱》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章·天长地久有时尽】① 李隆基反应了一会儿,大步上前去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腕:“你们两个看什么床榻,我跟你去。”说着便把陈玄礼甩在了后头。 “上皇,那老臣做点什么啊?”陈玄礼忙道。 “随便你!” 宫门外镇守的将士相视一眼,交头接耳道:“虽然李开府表面上不认,但你我都清楚,这就是监禁,里头的可都是聪明人,会不清楚?” “刚刚还被李开府那样欺负,这要是我,定然被气死了,他们怎么是这样的反应?” “不愧是上皇、萧开府和陈大将军,世面见得多了。” “依我看,都是苦中作乐罢了。谁又能想到,前年还傲视天下的盛世天子,如今竟会被一个宦官欺辱,沦落到如此惨淡的境地?” 厨房外,王承恩一脸不情愿地跟宫人道歉,本以为这宫人会很难缠,却不想她抱着手臂听了一会儿,竟然便松了口。见宫人正弯腰抱起柴薪,王承恩忙上前搭了把手:“师父让我来帮你。” “多大了还听师父的话?那我就不谢你了。”宫人把柴薪一股脑都塞到王承恩怀里,“生火去。” 王承恩气得险些把柴火抓烂,便见陈玄礼走了过来,似有些手足无措。还没等王承恩开口,宫人已经道:“这么身盔甲也不嫌沉。” 陈玄礼眉心一蹙:“你这女子懂什么,这是我龙武军的盔甲!” “那又怎样?不沉?不多余?”宫人抱起一篮子菜,说完走入了厨房。 王承恩忙拦到陈玄礼面前:“陈将军莫气,她……她……她可能真是觉得这身盔甲太重,陈将军年纪大了,还是先把盔甲脱下来歇会儿吧。” 陈玄礼冷哼一声:“若非看在她是女子,年纪又比较大的份上……” “你说谁年纪大?”宫人一脚踏至门外 ,“我哪有你年纪大?还有你,火生不生了,磨蹭什么呢?还想不想让你们尊贵的上皇赶紧用上午膳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等势利小人!”陈玄礼怒道。 “你没见过的多了!”宫人反唇相讥。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王承恩忍无可忍。 宫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看了看陈玄礼,又看向王承恩,大声道:“不能!” 说是不能,她却直接回了厨房,直到饭菜都做好了,也没跟他们再说一句话。只是在将饭菜盛好之后,看到了灶台前的神像,她忽地用勺子敲了敲灶神的头,嘟囔了一句:“我都快十年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你问我有没有意思?嗯,看他们生气,挺有意思的。” 她一转身就看到王承恩和陈玄礼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瞬间被吓了一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恍然道:“哦,对了,今日开始,你们就要和我一起住在神龙殿了……我刚才说的话,你们是不是都听见了?” 王承恩和陈玄礼双双点头。 宫人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有些高兴:“不聋就好。” 王承恩:“……” 陈玄礼:“……” 午膳入殿,在李隆基的授意下,几个人不分贵贱一同围在餐桌边。李隆基紧挨着萧江沅坐北朝南,王承恩和陈玄礼坐在餐桌的西侧,宫人坐在东侧。 萧江沅仍是没有理会李隆基,她把目光投向了桌面的饭菜。眼前的一切比起逃亡路上的吃食,肯定是好上一些的,但比起太上皇应有的待遇,还是算粗茶淡饭了。 如此睚眦必报,不像是新皇做得出来的,应是李辅国的授意了。 宫人看着李隆基和萧江沅紧贴着的身体,已是皱了皱眉,又见萧江沅 看着饭食不说话,轻哼道:“有的吃就不错了,战乱前雨灾都没停 ,粮仓空虚,百姓还吃不上这个呢,还好意思嫌弃?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贵……” 不等王承恩开口和陈玄礼变色,李隆基已经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还吃得十分津津有味:“十分美味,你们也吃啊。” 萧江沅第二个拿起了筷子,然后是整整齐齐向李隆基叉手致礼的王承恩和陈玄礼,最后才是话没说完便怔了一下的宫人。 宫人的眸光在人和菜之间流转了好几番:“……你们可以叫我‘蓉娘’。” 见几人动作稍顿,点了点头,蓉娘继续道:“不是容貌的容,是芙蓉花的蓉。我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伺候你们所有人,我只管一天两顿饭食,洗他一个人的衣裳,这打扫、洗碗什么的,你们自己看着办。你们最好不要惹我不高兴,看到外头那些兵了么?光吃干饭不管事的,我就算在这里打死你们都没人管。我应该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给你们每个人养老送终……” 蓉娘话里的“他”指的自然是李隆基了。当她说到“打死”二字的时候,陈玄礼不服地挑了挑眉。她最后的话还没说完,王承恩忽然转过身去,咳了起来。 见王承恩和陈玄礼都是一副咬紧牙关的模样,李隆基笑了笑,安抚道:“她说的也是实话……” 一直未受到什么影响的萧江沅忽然放下了筷子,叉手一礼,站起了身:“我吃饱了,诸位继续。” 眼前这位紫衣的宦官,礼仪气度也好,一颦一笑也罢,均无可挑剔,蓉娘看在眼里,竟怎么也说不出什么来。见李隆基的碗里多了一点菜,而公筷一直在萧江沅手边,她才道:“你不要再给他布菜了,让他自己来不行么?” 王承恩刚要开口,就被李隆基用目光制止。蓉娘 留意到了,道:“不爱搭理我?说实话,要不是看你太老了,我连衣服都不想给你洗!” “是么?多谢。”李隆基微微一笑,也放下了碗筷,“慢用。” 见李隆基起身便往萧江沅离开的方向而去,而王承恩和陈玄礼也一改方才的彬彬有礼,狼吞虎咽起来,蓉娘将筷子一摔:“吃那么急做什么?那么不想跟我坐在一起?” 陈玄礼率先吃完,冷肃道:“你最好谨记一件事。就算沦落到这地步,上皇也还是上皇,萧开府也是齐国公、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王内侍是正四品内侍,我是将军,而你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宫人罢了,奴婢而已。拜高踩低,以下犯上,殊不知只凭你今日言论,就可以给你定下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之罪!”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进了这儿,你们跟我有什么区别?定罪?谁来给我定罪?我还真就是拜高踩低……他都这副样子了,死对于我来说,或许是个解脱呢!”蓉娘轻笑了一声,起身便走出了殿。 王承恩本该生气的,可一看到蓉娘没有笑意的双眼,她座位前空空如也的碗,还有她甩出来的分明还干净的筷子,不知为何就气不上来了。 神龙殿显然是只修缮了殿中,殿外院里则杂草丛生,花叶茂盛,还栽了一棵一人合抱般粗的石榴树。一只粗壮的树干斜支了出来,垂下两条脆弱的粗绳,粗绳的一端断开了,另一端则连着一块雕纹精致却已腐坏的木板,藏在了半人高的草堆里。 萧江沅本是漫无目的,被这两条粗绳吸引过来。她正思索这神龙殿位居外朝,往北便是凌烟阁,中宗皇帝曾经驾崩于此,如此严肃的地方,怎么会有一架败落的秋千,就见身边就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是李裹儿。”李隆基轻声道,“你若是喜欢,咱们重新做一个也可以。” 见萧江沅摇头,李隆基问道:“你该不会是和他们一样,沉不住气了?” “上皇没有生气?若是以前,最先摔筷子的,恐怕就是上皇了。” “这两年发生了 多少事,不都过来了,她不过只是言语上的,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她说的也没什么不对,以后在这里,我们就像平民一样生活吧。” “……我没生气,也没怪她。”萧江沅低叹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我还是没能看开。我不想则天皇后死,也不想你死,可生老病死,是连权力也无法转圜的事啊。” 李隆基默了默,抬头一看:“看,这是棵石榴树,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有石榴吃了。” 萧江沅刚转头看向李隆基,就被李隆基牵住了手。 “我们不仅能吃到这树上的石榴,摸到冬日里的雪,还能看到这树上的燕子,今年飞走,明年再飞回来。” 直到夜幕降临,萧江沅和李隆基才返回到殿中。此前他们只寻到了两张榻,一张是正常大小的卧榻,一张是不过一人躺的矮塌。此时,蓉娘正霸占着矮塌,冲王承恩和陈玄礼道:“那张大的是他的,这张自然要我来睡了,反正被褥是够的,你们两个男人,还有那个紫衣宦官,就睡在地上,这不是挺好分配的么,你们在纠结什么?” 陈玄礼心道,他和王承恩睡在地上并无不可,只是凭什么另一张榻不让萧江沅睡,反倒让这个宫人睡?见萧江沅拿起被褥就要来与自己和王承恩凑到一起,他忙伸臂一拦:“这地上是我们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那我睡哪儿?”萧江沅刚一歪头,就被李隆基拉到了卧榻前。 “睡我这儿。” “那上皇……” 李隆基往卧榻上一躺:“也睡这儿。” (本章完) 盛唐绝唱听书 【第61章·天长地久有时尽】② 见王承恩和陈玄礼一副见怪不怪又非礼勿视的样子,专心铺起了自己的被褥,蓉娘意外之余,瞪了萧江沅一眼,掀开被子便转身蒙住了头。 夜深人静,殿内烛火只点了几盏,有数层纱帘垂下,将几人的处所分别隔开。 等萧江沅躺上来了,李隆基才觉得身体有几分僵硬。过了一阵子,没听见什么声音,他便侧过身去,背对着萧江沅。不知因为这是被幽禁的第一个夜晚,还是因为身后的女子,李隆基怎么都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呼吸有了一瞬的变化。他立即起身看去,只见在微弱的灯火之下,萧江沅也背对着自己,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 “阿沅?”李隆基声音极轻,伸手去拉萧江沅的被子,“你怎么了?” 萧江沅没有应声。 李隆基下榻,单膝跪在萧江沅面前,才看到萧江沅眉心紧蹙,竟死死地咬着被角。他伸手去摸萧江沅的额头,触手除了温热,便是一手的汗液:“……膝盖又疼了?” 见萧江沅微微地点了下头,李隆基便起身去萧江沅脱下来的外衣里翻找,他记得她寻医官配过药的。 与此同时,层层帘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怪的咕噜声。 王承恩又翻了个身,便听陈玄礼轻声道:“承恩,你这一下午都是心神不宁的,到底怎么了?” “奴婢吵到陈将军了?对……对不住。” “什么将军奴婢的,以后你我兄弟相称。”陈玄礼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痛快点。” “……是。”仿佛受到了鼓舞,王承恩多了几分勇气。他掀被起身,从枕旁的布包里拿出了两张午间剩下的蒸饼,然后走到蓉娘的卧榻前弯腰,轻轻地拉了下蓉娘的被子。 蓉娘立即弹了起来,拥着被子后退着挪了下:“你……你干嘛?” “你方才 ……不是饿了么?”王承恩见自己被误会了,有些焦急又有些不好意思,“你午间什么都没吃,肯定会饿的,我给你留了两张饼。” 月光之下,王承恩谨守礼仪地垂着头,不敢看女子中衣披发的模样,将蒸饼递上前去。 蓉娘先是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脸色颇不自然,忽地一把夺过蒸饼,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道:“又是你师父让的?” 王承恩见蓉娘吃了,微微松了口气,背过身去,坐在了塌边:“不是。” “你怎的还坐下了?”既是为了给她蒸饼,给了就该回去睡啊,不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蓉娘又往后挪了挪。 王承恩犹豫了下,道:“你……你要是想说话,我可以陪你的。” 蓉娘倏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以后别再这么说话了,又无礼又伤人……啊!”王承恩忽然被蓉娘踢了一脚。 “要你管!”吃了半张的蒸饼也不要了,蓉娘直直地丢在了王承恩的怀里,“你自己留着吃吧!” 听到大殿的另一边穿来了争吵声,萧江沅终于松开了被子。她起身想去看看,可双腿使不出力气,她一不小心便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阿沅!”李隆基怎么都没找到药,见萧江沅摔倒,忙奔了过来。他将她抱回到榻上,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发现她捂着一边的手肘,便知她方才磕到了,帮她轻柔地揉了起来。 王承恩和陈玄礼闻声立即赶了过来。 “师父腿疾又犯了……”王承恩担忧道。 李隆基垂首问道:“你的药呢?” 萧江沅没说话。王承恩一脸疑问:“上皇,什么药?” “你是她徒弟,你不知道?”李隆基说着便明白过来,“ 她没去找医官配 过治膝盖的药?” 王承恩道:“师父找过,只是医官说此病难治,且需要多休息,师父哪里是能休息的人啊……” 这时,蓉娘也拿着一盏灯走到卧榻前。此处的灯光亮了些许,众人才发现萧江沅的脸色已经惨白。 “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萧江沅安抚道。 蓉娘忽道:“你这疼了多久了,有些年头了吧?” 萧江沅尚在想,李隆基已经开口道:“二十年。” 蓉娘瞥了李隆基一眼,便见在这灯火之下,他的白发没有那么明显。蓉娘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咕哝了一句:“老是老了点,模样还是不差的。” “你再敢对上皇无礼,我就……” 不等陈玄礼说完,蓉娘又看向萧江沅:“许是明天要下雨的缘故,我这肩膀和膝盖也挺疼的,正四品,你跟我来。” 王承恩疑问地指了指自己,发现在场几人中,真的只有自己是正四品,便忙跟了上去。没一会儿,他就跟在蓉娘身后,端着一盘生姜片归来。他刚跪在卧榻边,打算掀开萧江沅的裤腿,就听李隆基突然道: “等等。” 陈玄礼问道:“这是要做什么,管用么?” “你们都不知道?”蓉娘轻哼道,“也对,像我们这种被丢在宫里,被人遗忘的蝼蚁,才只会这种无师自通的法子,你们都是有医者可以请的,哪里用得着这样?至于管不管用,你自己不会看么?” “陈公,承恩,你们先回去睡吧。”李隆基道。 待王承恩拖着陈玄礼离开之后,蓉娘讶然道:“你让他们回去睡,那我呢?” 李隆基在萧江沅背后垫了枕头,起身道:“你告诉我具体该怎么做,其他的我来。” 被李隆基伸臂隔开,见李隆基单膝跪地,神色虔诚又认真,蓉娘只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伸手将他 拉开:“我来吧。” 蓉娘不给李隆基拒绝的机会,直接坐在卧榻边,卷起了萧江沅的裤腿。她本以为会看到一双粗犷丑陋的腿,却不想萧江沅的这双又白又细又笔直,就连意想之中的毛发都没能看到几根。她困惑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往萧江沅的胸前看了看。 回想了一下方才李隆基的反应,她直视着萧江沅温软的目光,先指了指这双腿,又指了指萧江沅,最后指向了自己,挑了下眉。见萧江沅眨眼颔首,蓉娘吓得站了起来,险些把装生姜片的盘子打翻。 李隆基忙扶稳了盘子:“年纪不大,眼力不错。” “你……你知道什么?!”蓉娘的脸立即红了大半。她忙蹲下身去,低着头帮萧江沅缠起了膝盖,一边缠一边忍不住瞟萧江沅和李隆基。待两个膝盖都缠好了之后,她抿唇道:“你这个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一会儿你可能会觉得烫,忍一忍,应该没坏处。” “多谢。”萧江沅浅浅一笑,郑重叉手道。 蓉娘定睛瞧了一下萧江沅唇边的笑意,又扫了一眼她端正的礼仪,颇不自然地站起,僵硬又不标准地回了一礼。她想了又想,终还是极轻地道:“你跟我一起睡吧。” “不行!我不同意!”李隆基立即轻声反对。 萧江沅拉了拉李隆基的衣袖:“她知道我的身份,觉得我与你一起,不方便才……” “你与我怎么就不方便了?你和我不是早就……”李隆基轻咳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但蓉娘已经想到是什么内容了。萧江沅是女人,又跟在李隆基身边这么多年……蓉娘惊讶之余,竟有几分不甘、无奈和伤心:“你喜欢她?” 语气的重点不在于“喜欢”,而在于“她”。 “你不是喜欢杨贵妃么?”见李隆基不说话, 蓉娘只当他默认,转而又问萧江沅,“ 你也喜欢他?” 她本以为萧江沅也会沉默,却不想萧江沅垂眸一笑,似是没有意识到李隆基的目光已经深深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认真地道: “我爱慕他。” 蓉娘睁大了双眼:“……多久了?” “很多年。” “一直都没变过?” “一直没变。” “可是……他有那么多嫔妃。” “嗯。” “他还专宠了杨贵妃十六年!” “嗯。” “他……他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再也不是呼风唤雨的皇帝,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了,只能让你陪着他在这吃苦!” “不论他站在高山之巅,还是此刻站在我身边,我都改变不了这份心意,它已经在我心里种了好多年,早已根深蒂固了。”萧江沅意味深长地看着蓉娘,“你不也是……” “我哪有!”蓉娘慌了起来,“你不跟我睡算了!” 直到蓉娘离去,李隆基才回过神来:“你……你感觉怎么样了?” “好像是舒服一些了。”萧江沅语气轻松,却不知说得是膝盖还是什么,“我没事了,上皇休息吧。” 李隆基将灯火吹灭,将萧江沅抱到了卧榻内侧,然后在外侧躺了下来。七月已有暑热,他的身子火热,心也是热热的。殿内不知又静了多久,李隆基忽然转身面向萧江沅,在只有几缕月华的微弱光亮里,微微张开了手臂。 身边的呼吸似有一窒,而后他便感到怀里满满地多出一个人来。他收紧手臂,拥住了怀中人,又伸手解开她的长发,轻抚了抚,才终于安心睡去。 如此吵吵闹闹地过了两个月,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陈玄礼老当益壮,刚要爬上树去给众人摘石榴,就接到了一封敕书——新皇美其名曰陈玄礼致仕,实则是罢免了他所有的官职,命他归家养老。 (本章完) 盛唐绝唱听书 【第62章·别离难忍忍别离】① 陈玄礼接完了敕书,半晌没有缓过神来。见众人都是默然,蓉娘忍不住道:“这不是挺好的么?做官做将军,还要被困在这里,倒不如告老还乡,外头总比这里好多了。” “你懂什么?”陈玄礼怒道,“我不能走!我走了,谁保护上皇?” 蓉娘好笑道:“你没走,这两个月也没用你保护他啊。” “你……” “好了。”李隆基安抚地抚上陈玄礼的肩,“这一次,蓉娘说得不错。今日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你也该服老了,回去好好歇歇。这几十年……多谢你了。” 陈玄礼红了眼眶,跪道:“上皇这样说,臣于心有愧。” 李隆基双手扶起陈玄礼:“既然有愧,就赶紧离开这儿。你在外头过得好,我才宽慰。” 蓉娘正看着萧江沅对王承恩耳语,便听陈玄礼道: “你这势利的小娘子,不许再欺辱上皇!” 蓉娘讶道:“这回不觉得我年纪大了?” “这点心胸,哪里像上了年纪的女子?”陈玄礼冷哼道。 蓉娘撇了撇嘴,便见王承恩拿起那两条破落的粗绳,用力摇晃起来。有些熟透的石榴随即掉落下来,砰砰地砸到地上。 萧江沅挽着平日里装菜的篮子,一个一个地捡。蓉娘忽然想到了什么,也帮着捡了起来。 陈玄礼离开的时候,背了满满一包裹的石榴。 只是这些石榴还没被他带出宫门,就被李辅国派人夺下了。 不到半年,陈玄礼于家中病逝。 陈玄礼刚一离开神龙殿,便开始有许多公主前来探望李隆基,李隆基却一个都不肯见。萧江沅只得去门口将她们一个个地劝回去,别的公主也就罢了,一次两次被拒便不来了,可玉真公主、咸宜公主、寿安公主与和政公主十分执着,不依不饶,玉真公主甚至干脆就在门口甩起了拂尘:“李辅国那厮日日赶我回玉真观,不让我面见圣 人,如今连你也欺负我?你躲吧,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咸宜和寿安两位公主则主要是来送东西,吃的、穿的和用的都有。和政公主给镇守的将士们分发了赏钱,勒令他们时不时地放李隆基出去走走,自然遭到了无言的拒绝。 凉秋过去,便是寒冬。将士们并不那般不近人情,棉被衫袄和碳类的东西还是任萧江沅留下了。 待几位公主离去,蓉娘扯了扯萧江沅的衣袖,神色复杂地道:“她们……都是他的女儿?” 萧江沅浅笑道:“那个穿道袍拿拂尘的,是上皇的同母胞妹玉真公主;那个鬓间已有白发的,是上皇的第十七女咸宜公主,就是贞顺皇后的长女;那两个年纪比较轻的,不爱说话的是上皇的幺女寿安公主,平日里乖巧随和,你直接唤她小名‘虫娘’,她也不会生气的;另一个便是上皇的孙女,圣人的三女和政公主,是一位……很厉害的公主。” “他孙女都这么大了……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蓉娘似乎……并不像我们刚来时那般锋利了。” 蓉娘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忽地拉起她的手腕,走到神龙殿的门槛前坐下,认真地问:“他们都责怪过我,说我不敬上皇,无礼不忠,就连他本人对我也不冷不热的,只有你始终如一,从无失礼之处,哪怕在你发现我对他……之后,为什么?” “事出必有因,我不了解因,便无法判断你那样做是否过分。” 蓉娘愣了愣:“……其实,我是主动要求来神龙殿的,我想见他很久了。” 见萧江沅静静地听着,浅笑温柔,眼神平和,蓉娘眼圈一红,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从小就听人说,我们大唐的天子是多么英明神武,气宇轩昂,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好像是一个不会 老也不会死的神明一般。我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来日的婚配大抵也就是亲眷或邻居,可那些男孩我都不喜欢,他们哪比得上皇帝 啊? “后来花鸟使赴民间择选美人,家乡的人也不知怎么了,都急急地把女儿嫁出去了。我父母双亡,当时刚好过了孝期,一直寄居在舅父家里。舅父也有一个女儿,他只来得及把我那个表妹嫁出去,却对我不闻不问,可事到临头了,他又一脸的愧疚。我跟他说我是心甘情愿,他却怎么都不信,还破天荒地在我走之前,往我手里塞了一包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还好我长得不赖,真被花鸟使选上了。他们都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被选上,然后进宫,见他一面。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只凭着一腔孤勇,就那么闯了进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不等萧江沅摇头,蓉娘不服地道,“我那时是年纪小,出身低,可那又怎样?谁说这样的女子,就不可以肖想皇帝了?他们都笑话我,我就非要入宫,一定要见到他,万一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呢?可结果……你看到了。” 蓉娘的眼中忽地泛起了涟漪:“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蓉娘抚了抚鬓间,忽然拔下了一根白发,把玩着道:“我天宝五载进宫,那年我十六岁,到如今十二年了。我才二十八岁,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白发了,而这都是拜他所赐! “他若不想要,大可以不选,他既选了我们入宫,为何只凭杨贵妃一闹,就把我们尽数抛诸脑后?帝王痴情,贵妃专宠,后宫虚设,传出去多好听啊,可他知不知道,在这宫里有太多像我一样的人,只因他这一个决定,就陷落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与寂寞里?那是数以万计的宫人啊,有的运气好,被分去了大明宫,长安城破之前,还能跟着他一块跑,有的就和我一起留在太极宫里无所事事,什么都不知道。 “这太极宫又湿又冷,守兵又少,我们长年病体缠身,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可活着又能怎样?我们这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断送在这里了,本以为我们一辈子都出不去, 永世不得翻身,却不想有了这场战乱。自从他逃离了长安,的确有许多姊妹都试着离开这里,但很快叛军就攻进来了。我不知道她们成功了多少人,只知在长安被收复之后,不论宫人还是宦官,人数都是大减。如今圣人住在大明宫,太极宫里的人就更少了,故人一个都见不到了……” “你当时没有逃走?”萧江沅柔声问道。 “我想见他,从未放弃。城破那日,叛军见到宦官就砍,见到宫人就……见财物就夺,我本来是在淑景殿的,也是拼了好大的力气,才通过嘉猷门去了掖庭宫。我想着叛军那么看重财物,掖庭宫必然满足不了他们,只要我躲起来,不被他们发现,很快就能安全了。说来也很奇怪,掖庭宫至北的地方有一间屋子,一看就是许久没人住了,屋子里有一块石砖是松动的,石砖底下竟然刚好有一个能容得下我的地洞。我就是躲在那里,才逃过了一劫。” 萧江沅闻言微怔了一下。 “怎么了?”蓉娘问道。 萧江沅轻叹,语气中百味杂陈:“那间屋子……早年我和李辅国都住过。” “难怪……”蓉娘又是讶然又是恍然,“后来我一直在掖庭宫里躲着,虽然缺衣少食,可还是撑到了长安收复。那些回到长安的宦官,见到太极宫里还有我这么一个宫人,下巴都快吓掉了,起初还以为我是妖魔,唯独那个李辅国不怕。得知了我这一年多的遭遇和处所之后,他还让我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日,直到他打算把上皇从兴庆宫迁到太极宫。我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上皇,我就跟他说,我也恨上皇,我想报复上皇,他就准了我的请求,把我安置到神龙殿来了。” “我等了十二年 ,我终于能见到他了。可我初入宫时的感觉,我已经全都忘了。我曾经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又不想问了。我以为我恨他,看到他落魄的样子,我一定会拍手称快,但我没有。我想过要骂他,极 尽嘲讽之能事,可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能让我感到一丝丝的痛快,反而让我更难过。他从未认识我,也不曾见过我,他不知道我是哪年入的宫,更没有意识到我和普通宫人的不同……其实就凭我现在这个模样,就算当初的花鸟使还在,恐也认不出了吧。 “我曾想过退而求其次,让他的余生只属于我,可我没想到他还有你。他既然有你,又为什么会有杨贵妃?他都有了杨贵妃,你又为什么还对他痴心不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了。如今我终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在我看来,他还不如正四品呢!入宫虽是我咎由自取,但后来的痛苦都跟他脱不开干系,我没有原谅他,但我想放过我自己了。” 曾几何时,蓉娘也是芙蓉花一般娇俏的少女,却在这深宫里逐渐凋零了。 “对不起。”李隆基的声音忽然响起。 回首见李隆基和王承恩都站在门口,蓉娘大惊地站起:“你们……你们竟然偷听!” 王承恩脸红红的,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是不小心听到的!” 蓉娘瞪着李隆基:“谁稀罕你的道歉?除了我之外,许许多多的宫人,都再也听不到了,你也无力补偿我们!你被叛军逼出长安,永失所爱,又丢了皇位,落魄成这样,连个宦官都敢欺负你,这都是你的报应!” 见李隆基不为所动,还肃然向自己行了一个大礼,蓉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转身就跑去了厨房。 王承恩立即追了过去,却险些被蓉娘拿着扫帚给赶出来:“你你你……你脾气这么大,以后谁敢娶你啊?” “用得着你管我么?”蓉娘怎么也打不到王承恩,便干脆丢开扫帚,坐到了厨房的门槛上,“反正我也出不去,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你就是故意气我,对不对?” “没有没有!”王承恩连连摇头,凑到蓉娘身边坐下,“我只是……” (本章完) 盛唐绝唱听书 【第62章·别离难忍忍别离】② “又吞吞吐吐的,陈将军说你不痛快,真是一点都没说错……”蓉娘又开始了滔滔不绝,话题东一下西一下,既不连贯,又很跳脱。 这几个月来,她总是这样,仿佛这多年来憋了许多话。有些话明明已经翻来覆去好几遍了,王承恩还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像从未听过一般认真地听。以往蓉娘没什么意识,今夜却不知怎的,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从来只听,都不说话?” “因为……你喜欢说话。” “那你呢?” “我……”王承恩低下头,“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你之前真的很过分……但但但是后来就不了!” “……我一个人说,好没意思。” “那……我陪你?” 神龙殿前,李隆基起身为萧江沅披上一件大氅,忽地打了个喷嚏。 萧江沅拉李隆基坐到自己身边,刚想把大氅分他一半,就被他拢住了双手。 今夜无星,但有薄雪。他们默契地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缩在一件大氅里,安安静静地并肩坐着,看着细雪在院中铺了薄薄的一层,再被一阵急风尽数吹走。 萧江沅始终惦记着李隆基的那个喷嚏,夜里盖被也好,白日里衣裳也罢,都要比天冷之前注意许多。待过了几日,见李隆基没有生病,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她自己却头痛了起来。 她起初不以为意,还帮着王承恩修复院中的那架秋千。 李隆基就坐在殿门口,面前摆着一张矮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他从前善书不善画,如今闲来无事,渐渐也琢磨出几分门道,只可惜没有颜料,只能一切皆以水墨代之。闻着厨房传来的阵阵香气,他暖了暖手,继续在纸上作画。 画中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下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一袭男装的女子,正抬头看着树上的燕子窝,唇边笑意浅浅。 见秋千已然结实,王承恩从树上爬了下来,刚要去 扶萧江沅,就听萧江沅道: “先去看看他画得怎么样了。” 王承恩忙奔到李隆基身边,低头一瞧,便冲萧江沅颔首。萧江沅这才抓着秋千上的绳索,缓缓地站起来。 李隆基正专心着最后一笔,王承恩也在认认真真地看着,当他们再度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萧江沅已经倒在了地上! “阿沅!”李隆基掀开矮案便疾奔了过去。 萧江沅并未晕倒,只是头又痛又沉,身体也瞬间失去了力气。她被李隆基抱回到卧榻上,刚想开口安慰,见李隆基脸色苍白,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边声音实在太大,把蓉娘也引了过来。见李隆基眉心紧蹙,王承恩一脸忧心,蓉娘上前摸了摸萧江沅的额头,又问了萧江沅几个问题,神色也不由一紧:“应该是受了风寒。” 王承恩马上松了口气,却只见到萧江沅闲适淡然,李隆基和蓉娘则仍是一副忧虑的模样。他刚想问什么,就被蓉娘拖到了殿外:“既然只是风寒,为何你们还是……” “你傻啊?”蓉娘狠狠地戳了下王承恩的头,“或许对于从前的你们来说,一场风寒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太极宫这十几年,只凭风寒身死的宫人宦官,我可见过不少。这里可没什么医者,也没有药,一旦生病就是等死!更何况她都多大年纪了,随便一场小病,便能要了她的命!” 王承恩自小便在宫里,那时的内侍省已经在萧江沅的统御之下,许多不平之事都不允许发生,所以他在做小宦官的时候,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风寒也会死人。 他只要见到师父,便会觉得心安,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师父也会死去,不觉慌了起来:“ 我师父纵横捭阖一生,才不会被这样一场小病拖累!我要出去,找玉真公主,找和政公主,无论如何夜得把医者请进来!” 王承恩自然遭到了门外将士们的拦阻。见将士们亮出了刀兵,蓉娘忙把王承恩拉了回来:“连我都出不去,你以为你是谁?” “那怎么办……” “我先试一些宫里前辈用过的法子,希望能管用。”见殿门前散落了一地的笔墨纸砚,蓉娘蹲下拿起了那副画,“好好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 “等师父好了,上皇还会给师父画的。” 这几日,萧江沅对李隆基百依百顺,不管蓉娘端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李隆基先尝过了,她便会乖乖喝光。可是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远不如从前,不仅病没有丝毫起色,她还发起了高热。 王承恩想要侍奉萧江沅擦身降温,却立即被蓉娘赶去了一边——师父……竟然是一个女子?! 他愣愣地站在重重纱帘外,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帘子里传来了蓉娘的连连急呼。 李隆基立即冲了进去,把陷入昏迷的萧江沅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蓉娘……”李隆基的声音低而微哑,“当真没别的办法了么?” 蓉娘的目光有些躲闪:“……要不再等等,此时正值年关,可能过几日便有公主过来……” “我们能等,可她还能么……” 王承恩急道:“阿蓉,你若是还有办法,就快些说出来吧。” “你知道什么?”蓉娘咬了咬唇,“有的法子……他不能用!” 李隆基闭了闭眼,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万分坚定:“蓉娘,请李开府过来吧,他大抵早就想看看,我如今是何境地了。” 蓉娘上午刚把消息告知给门外的将士,李辅国下午便到了。 他一身簇新的紫衣,身后跟着一队禁军,来得甚是威风。甫一见到萧江沅紧闭双眼地躺在卧榻上,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目光定了定,神色却毫无焦急,只在施施然坐下的时候,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紧。 “看来……上皇过得还不错。”李辅国说着扫了蓉娘一眼。见她低下头去,而王承恩紧接着挡在了她身前,他微一挑眉,耐人寻味地一笑,“我如今内掌禁军,外掌朝政,所有的奏疏都要经 我过目和批复,年初选官还需我主理,实在是忙得分身乏术,上皇若是有什么吩咐,还请快些说。” 李隆基先是眉心一蹙还松:“皇帝……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 眼下的李辅国已经相当于代行天子之权,兼任一国宰相,权势如日中天,非往昔萧江沅可比。 “还要多谢上皇在马嵬驿成全了圣人,让我终得一番拥立之功,也要感谢圣人仁德,没有学到太多上皇的凉薄——听闻当初跟随过上皇,亦有从龙之功的臣子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是么?”李辅国不过陈述而已,并没有打算听李隆基的回答,“最后,当然要感谢我师父,是她让我知道,原来做宦官并不比做朝臣差,甚至有的时候,还能比朝臣更安全,也更接近权力。若非师父教导有方,我决计不会有今日。”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宦官拥有这样大的权力,也不曾有人像李辅国这般猖狂又放肆。 这权力给得容易,想要收回来可就难了,但这已经不是李隆基需要考虑的事了。新皇自己种下的因,还是留给他和未来的皇帝去结果吧,李隆基现在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一件事。 “既如此,眼下萧开府重病,还请李开府带她出去医治,也算是全了这一场师徒情意。” 李辅国忽地轻笑起来:“难得听上皇对我说话这般客气。” 见李辅国不慌不忙,慵懒又散漫,仿佛他与这卧榻 上躺着的女子毫无关系一般,李隆基不觉有些心急:“她从昨晚便发了高热,还请李开府快些。” “急什么?” “她年纪大了,不能再耽搁太多时间,否则便是死……” “那就死吧。” “她是你师父!” “她早就不是了!”李辅国的神情瞬间狰狞,带着几分癫狂和恨意。 李隆基始终跪坐在萧江沅塌边,平静地看着李辅国一边怒吼,一边又命人将萧江沅转移到了他派人抬来的担架上。 见萧江沅眉心紧皱了一下,李辅国伸手抚 平,动作十分轻柔,说出的话却尖锐又冷硬:“你凭什么认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在乎她?她是死是活,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上皇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她丢到殿外,任她冻死。”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上皇都能答应么?” “上皇,不要!”王承恩刚一出声,就被李辅国带来的禁军击倒在地。蓉娘立即扑到王承恩身上,捂住了他的嘴。 李隆基直视着李辅国的目光:“是。” “大唐乃礼仪之邦,上皇既要求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你想让我求你?” “不然,上皇还能拿出什么别的来贿赂我么?且不说我什么都不缺,上皇眼下除了这天子之父的尊严,还剩下什么呢?” 李隆基端正着身姿,双手拎袍站起。 王承恩在蓉娘极紧的怀抱里挣扎着,忽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叫声。 萧江沅不知何时自昏沉中醒来,翻身滚下担架,直直地摔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李隆基刚刚面向李辅国站定,便看到了这一幕。他的双瞳骤然一缩,双拳也瞬间握紧。 殿外大雪尚未停歇,萧江沅的双腿仿佛已没了知觉。她只能靠着双臂,一点一点地爬向李隆基,虽然缓慢,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李隆基心如刀割,半晌才迈出一步。这一步仿佛松开了他紧绷的心弦,让他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犹豫,直奔到萧江沅面前。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却发现她已愈发形销骨立。 “不……不要……”萧江沅自从生病便很少说话,此时开口竟十分沙哑。 李隆基低下头,轻抚萧江沅滚烫的脸颊,温柔一笑,哽咽如刀:“可是……我救不了你啊……” 莲花银簪一直放在萧江沅枕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袖中。她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把莲花的那端放入他的掌中,双手包住他的手,然后把尖刃指向自己的喉咙:“……杀了我……” (本章完) 盛唐绝唱听书 【第63章·还似人生一梦中】① 殿内一时静默,只有殿外阵阵风声入耳。 方才萧江沅滚落在地的时候,李辅国不过身子微一前倾,仍面不改色,对一切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他蓦然抬眼,紧紧地盯着萧江沅和李隆基交叠着的手。 莲花的棱角刺破了掌心,李隆基浑然不觉。他坚决地把莲花银簪戴在了萧江沅发间,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清澈澄明:“我做不到。你且怪我太自私,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死,更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我……舍不得。” 李隆基说完,便松开了怀抱,起身向李辅国走去。 萧江沅背对着李辅国,没有力气拦住李隆基,也看不到他在李辅国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捧着李辅国的靴履,倾身叩首,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说: “朕,大唐太上皇李隆基,恳求李开府,救萧开府一命。” 王承恩立时痛哭出声,甚至不经意间咬住了蓉娘的手。蓉娘咬紧牙关,不忍再看。 众人之中,萧江沅看似最为平静,却在须臾之后,突然喷出了一口血! 李辅国再不理会李隆基,抱起萧江沅便奔出了神龙殿。 地砖上鲜血殷红,十分刺目,李隆基蹒跚到这摊血前,无力跪下,默然看了良久。 他不是不知,今日一别,恐是今生最后一面。 但他不后悔。 被大大小小的医官隔着帘子围了一个月,萧江沅的病终于痊愈了。她始终被关在李辅国私邸的一间屋子里,半步都不得出,只能每过一日,就用莲花银簪在墙上划一画,除此之外,便是看书和发呆。 李辅国几乎每日都会来看她,却总是在夜半三更的时候。若她当时还没睡,他就与她说会儿话,或是谈谈百官,或是聊聊朝政;若她睡了,他就直接倚在屋子另一 边的矮塌上窝一晚,五更初始再拧着眉心起身离开。 他并没有萧江沅想得那般快活,更多的则是心烦、忙碌和疲惫,还有一丝丝的茫然。 他从不与她说起李隆基的近况,直到这一日。 “我之前不与你说,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打听过。我不是想放过他,而是现在的他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他竟然绝食,还美其名曰‘辟谷’,然后被咸宜公主和寿安公主发现了,她们找来了玉真公主与和政公主,四个人不仅在神龙殿外吵了起来,还闹到了圣人面前。她们不知道,圣人现在也病着呢,哪有心思顾及孝道?” “后来呢?” 这声音虽轻,李辅国却还是听得真真切切,不禁微微一愣。 这还是萧江沅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与他说话。 “圣人把上皇和神龙殿全权交给了和政公主,从此上皇便还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神龙殿也什么都不会缺了。有意思的是,和政公主只送东西,却再不肯入殿,说是无颜再见祖父。她显然是明白了,上皇在我手中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圣人都知晓,只是不打算去管罢了。” 可即便如此,在和政公主斥责他的时候,新皇也没有帮他一把,还在他反驳时怒斥他放肆,勒令他向和政公主赔礼。 这虽然动摇不了他的权位,却让他很不高兴。 看来他这个权宦,当得还不够风光。 “师父……你说在张皇后和太子之间,我选择谁比较好呢?太子别看年轻,都为人祖父了,一个成年的皇帝,总是不如儿皇帝好控制,可儿皇帝一定更听张皇后的,到时候我还得跟张皇后再斗一次。那个女人野心太大,自从圣人患病以来,便一边拉拢太子和越王,一边又拉拢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着实让人讨厌。太子看起来倒很温顺……” 萧江沅若是一直不说话也就罢了,今 日开了口,李辅国便总想再听:“师父……你想再见上皇一面么?” 果然此言一出,萧江沅只默了一瞬,淡淡道:“条件。” 李辅国想了想,道:“很简单,杀了他。” “……这是圣人的意思?” “我不妨告诉你,圣人的病不轻,医官们也无计可施,说不准还能撑多久。若是圣人死在了上皇前头,这朝堂可就有意思了,我做起事来也很麻烦。师父若愿意代劳,便可以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他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若是能死在你手里,他应该会心甘情愿。师父又何必让他继续这样痛不欲生呢?” 萧江沅答应得十分爽快。李辅国虽然意外,也知道恐有蹊跷,却还是把萧江沅送回了神龙殿。他就站在殿外等她,不过半个时辰,她就走了出来。他跟着她回到了私邸,才听她坦然地道: “我下不去手。” “所以……你是骗了我,你只是想去看看他?” “还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 李辅国一怒之下,直接把萧江沅关入了大理寺监牢。 这一日,李隆基一直昏昏沉沉地倒在卧榻上。他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喂了温热又黏稠的粥,也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呢喃。那声音对他来说太过熟悉,迫使他拼尽全力,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萧江沅,看着她低头坐在卧榻边,专心致志地缝补着他随身携带的荷包。他不敢说话,他怕自己只要一出声,这个梦就散了。 还是萧江沅发现他醒了,一边把缝好的荷包塞入他的手,一边温然浅笑:“你让我活着,我听你的,但你怎么可以如此糟蹋自己的性命?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你 也要听我的。还有这荷包,你可千万要收好……” 后面的话,他便听不清了。他又开始昏昏沉沉,无从反抗地闭上了眼睛,只在失去意识之前,感到额上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再度醒来的时候,李隆基清醒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力气。他刚想叹息方才果然是梦,就发现荷包竟然真的在他手中。 他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打开荷包,便见里面整齐团着一缕乌发之上,多了一条断开的长命缕。 他忽地一手攥紧了胸口,久久唤不出声。 后来听蓉娘说起,他才知道,萧江沅来见他已经是前日的事了。 萧江沅假意答应李辅国的条件,除了要来见他,还有另一个目的。 她把李辅国意图谋杀太上皇一事告诉给了蓉娘,让蓉娘转告和政公主,再由和政公主秘密面呈新皇。在天下臣民的眼中,李辅国谋害李隆基与新皇谋害无异,以新皇的病态及李辅国之权势,新皇定会选择把事情压下来,稳住李辅国与朝堂,同时为了避嫌,给予李隆基最隆重的奉养和最坚实的保护。 至于李辅国的想法是否为新皇授意,虽不重要,但并非无迹可证。毕竟答应动手的是萧江沅,临时反水的也是她,倘若杀李隆基果真是新皇的决定,新皇一定会杀她泄愤,但若是李辅国一意孤行,新皇多少会留她一命,以作自己清白的证明。 不出三日,新皇下制,罢免萧江沅所有官职及爵位,流放巫州。 王承恩自请随萧江沅一同前往,以照顾师父起居,却被和政公主拒绝:“萧公那里,我会想办法,你明日起重返内侍省。我可以做你的后盾,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取代李辅国。” 宝应元年,四月初五,李隆基于神龙殿驾崩,享年七十八岁,庙号玄宗。 十三日后,新皇驾崩,终年五十二岁,庙号肃宗。 又过了两日,太子继位。 由于肃宗皇帝在驾崩之前大赦天下过一次,萧江沅刚到巫州没几个月,便可返回长安了。 新君赞萧江沅劳苦功高,决定让萧江沅仍为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同时赐五百户实封,还专门派了人去迎归。 起初听闻萧江沅是一个有罪的宦官,巫州当地的百姓也好,官军也罢,对她都颇有微词。后来通过父母官得知,她就是在马嵬驿劝上皇赐死杨贵妃的那一位忠宦,又见她年老多病,他们才对她敬重起来,渐渐连罪犯的活计也不用她做了。 眼下战乱未息,一个月内国家又相继驾崩了两代皇帝,百姓们只觉得头顶的天都是灰蒙蒙的。萧江沅这一道官复原职的制书就像是上元夜里最大的那盏明灯,让他们重新找回了欢欣与雀跃。 他们还没见过京里来的钦差,这一下不仅纷纷凑上前去看热闹,有的还主动为钦差引路,直抵萧江沅的家门。 近些日子,萧江沅的膝盖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到了依靠手杖才能行走的地步。既然不需她干活,还有人愿意侍奉她起居,她也乐得好好在家里躺躺。这一躺便是好几日,当她再度出门,去外头透透气的时候,却发现入眼皆是缟素。 她怔愣了一会儿,便见一众百姓和官兵簇拥着一身素衣戴孝的王承恩,向她这里涌了过来。 王承恩喜极欲泣地宣读了制书,萧江沅却什么都没听清。她牢牢地抓着王承恩的手腕,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终于开口:“上皇呢?” 王承恩立即跪倒在萧江沅面前,放声大哭。 见王承恩跪下,围在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向萧江沅行礼。他们没有听见萧江沅那一句极轻的问话,齐齐地向萧江沅贺喜。 (本章完) 盛唐绝唱听书 【第63章·还似人生一梦中】② 萧江沅再度回到长安的时候,鸟语花香,碧波荡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她自启夏门入长安,先沿着城墙,去了芙蓉园曲江池,再经乐游原,行至兴庆宫。王承恩背着她登上花萼相辉楼,她扶着栏杆,面向太极宫的方向,默然良久,才在小宦官的催促下,赶往大明宫。 皇帝亲自在宫门口迎接,一身素服,头戴墨色幞头,比起帝王,更像是一位普通的世家郎君。听闻萧江沅在明知他会迎候的情况下,仍是拖到现在才来面圣,皇帝不仅没有不快,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见萧江沅行动不便,皇帝亲自去搀扶,不等萧江沅拒 《盛唐绝唱》【第63章·还似人生一梦中】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后记】一部书写不尽盛唐 2015年12月1日-2019年8月25日 四年了,盛唐终于完结了。 随便聊聊吧。 写一部唐朝文的想法,是从高中时就开始有的,那时候有位作者写了部作品,男主也是三郎,结果就出了一本,然后就……没了?!我猜想她的女主原型应该是武惠妃,就行文风格来说,是比较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作品。我当时还特别中二地给那位作者私信过意见,说她哪哪哪写得不符合历史了,她真的特别温柔,十分郑重其事地发了篇博文来回复我。 那时我对能出书的作者都是仰望着的(现在其实也是),提意见也是因为喜欢,小粉丝的心态,之后还给那部作品填了首词,被朋友策划成翻唱歌曲,也被那位作者翻牌了,超开心的——但现在回忆起来很想打自己一顿。(向以前被我骚扰过的作者们道歉t_t) 还有个作者叫波波,写《绾青丝》的那位,她那阵子写了个文叫《盛唐夜唱》,写的是武则天以后继续女帝即位的时代背景下发生的故事,结果也……太监了。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有了阴影,才会在自己写文的时候,哪怕断更的时间长点,也绝不太监→_→ 我起初真的不想用三郎作男主,因为感觉写过的人太多了。盛唐的构思源于2015年的夏天,距离我上一篇三国古言文完结不到一年(别问,问就是黑历史,写得不好),我刚在后记里说短期内不碰历史题材文了因为太头疼,结果我可能是找工作太空虚了,重新看了蒙曼老师的百家讲坛之唐玄宗系列,然后灵感泉涌,冲动一发不可收拾——明明我以前看过两遍的。 只能说,纵使毁誉参半,三郎的魅力也实在太大了,几多长恨唱风流,留作故事写春秋。 至于女主因何确立,上架感言里写了,这里就不赘言了。 这两年,不止一个责编劝过我(流水的责编铁打的我→_→),要不完结了吧,要不赶紧开一个新文吧,可最后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盛唐对我来说,意义真的很不一般。开文之前就充满要写的冲动,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而后历经多年,我也一定要把它写完,让它有始有终,我做到啦~ 四年间,我断更了两年。(听说在看文的时候,感觉不到有断更的痕迹,是真的吗?)在那两年中,我谈了恋爱,结了婚,步入了人生一个新的阶段,似乎性格也敛去了些锋利,一点点趋向成熟与温和。时间打磨了我,也让盛唐焕发了新的生命。 当初断更的时候,是在发太平公主便当之前。我当时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也没有想到一个让我满意的(争取把每一个人重点人物便当都发好,是我的强迫症),直到两年后。 当然断更是不对哒,但我还是想说,如果没有这两年的成长与沉淀,就不会有现在的盛唐。 事实上,很多好的构思,都是在两年后井喷一般迸发出来的(在此要感谢纳兰朗月和山河千里国,跟她们聊天真的很容易有灵感,最后几个月日更的动力也来源于此),是我在两年前完全没有想过的。似乎我的脑洞扩容了,文也跟着成长了。它一点一点脱离了我彼时未脱的稚气与中二,化繁为简,随着人物年龄的增长,终于长大成人。(我一直觉得第四卷写得更成人向了……) 盛唐的大纲其实写得特别简单,几千字而已,完结的时候是123万字,我却一点都不意外。这个文真的太复杂太难写了,大纲里的几个字写成十几万字也是很正常的。顺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老天赏饭吃的天才,但更多的时候,特别是卡文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笔力与词汇量严重不足,甚至担心忧愁过自己要糟蹋这个构思与题材了。 现在总算完结了,折磨也终于到了头,至于我的是非功过,还是任人评说吧。 盛唐里有一部分人物是大纲里没有的,在写的过程中突然闯到我笔下,强而有力,不可抗拒,比如安乐公主李裹儿、吕云娘和濯缨。我真的爱惨了这样的人物,他们没有事先设定好的刻意,是真正灵感的产物,可遇而不可求。 但同时,我还是更心疼我苦心设计的人物,比如阿沅、上官婉儿、王皇后、武惠妃、杨贵妃以及白头宫女。一来我真的费了好多脑细胞,二来对于女性角色,我总会忍不住付出更多的尊重和爱。 男性角色里,除了三郎、让皇帝和濯缨,我最喜欢的是张九龄和李林甫(其他的不是不喜欢,我写的我都喜欢,求生欲超强),只有他俩,我特意比较详细地写到了仕途轨迹。我笔下的他们与历史记载不太一样,记载里他俩两看相厌、水火不容。 就连安禄山、杨国忠、李辅国、边令诚等反面人物,我也给了他们一些闪光点。我不想为他们洗白平反,但我希望他们在我笔下也能和其他用心写的人物一样,鲜活丰满,有血有肉。我个人一直认为,历史人物没有反派,只有各自为政、理念不同的朋友或敌人。 盛唐本来也想叫《盛唐夜唱》的,感谢朋友二暖一字之师,让盛唐有了自己的题目。感谢苏诀、阿辞、甄歌、阿静、朗月、三罐和山河等等小伙伴,或大纲诞生之处就陪伴,或行文时相识而给予支持。 我不只一次地跟朋友讲过,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文了。从立意到题材,从人物到故事,行文中虽然存在很多缺点和遗憾,但我依然无比深爱。 我爱阿沅,爱三郎,爱笔下所有人。 也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英雄红妆,你方唱罢我登场; 人物群像,一部书写不尽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