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寻渚》 待删改 -初段巨变太复杂,重新梳理改写 -宁绍庭出场人设要改 -密信一段甚乱,当另起,从云冲寻访泰山派说起 一 拜神 “少爷少爷!”,泸州城沱江岸边疾奔着一个小仆。他呼唤的主人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盘坐在一株大柳树下,手捧着一本《脉经》,正看得聚精会神,给这仆童一扰,不耐烦道:“喂,秋生,叫你莫来吵我,你又乱咋呼干啥子?”。那仆童正叫做秋生,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是雷大爷从阆中青龙会总舵回来了,老爷吩咐我把你叫回去,一道听听阆中的事情”。 读书的少年嗤鼻道:“你一口一个雷大爷,他不过比我长三四岁,算的哪门子大爷?他别说从阆中回来,就是从皇城金銮殿回来,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秋生咧嘴笑道:“少爷,你别老和雷大爷过不去。依我说,雷大爷对你这个兄弟可没得说,他一介武夫,没你念书多,有时性子急了,说你几句,那也是一片好心肠”。 读书少年道:“他是没念过书,说是一介武夫倒未必,我看他心思机敏着呢,成天上蹿下跳,在我爹面前扮成个好人”。 秋生面色沉了,道:“少爷,你这话说得可过啦。旁人看得清楚,你大哥虽非老爷亲生,但无论是对老爷夫人还是对镖局,那都是没半点可说的。你这话对我说说也罢了,万万莫在外乱说,让别人看笑话”。 原来这读书的少年叫做雷秉,正是泸洲城飞鹰镖局的少公子。而秋生口中的“雷大爷”叫雷天垂,是雷秉之父雷立丰自小收养的义子。这雷天垂从小就懂事,精明能干,心思缜密,颇有雷立丰之风,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已隐隐然是飞鹰镖局未来的接班人了。雷秉从来不喜武艺,和镖局事务渐行渐远,雷天垂急在心里,常常说重话来激将责备他。二人本非亲兄弟,长期口角之下,关系十分紧张。 雷秉逞口舌之快,说出这番孬话之后,已生后悔,又被秋生一责,便也不再言语,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灰,道:“去吧,去吧,又听听他在阆中见了什么大世面”。 雷天垂个子瘦高,年纪不大,已是一脸的络腮胡,他有意的蓄着,遮挡着这个年纪残存的一点稚气。雷立丰兴致颇高,招呼道:“秉娃,快过来,你哥哥刚从阆中回来,让他给你讲讲”。雷秉道:“说嘛,你说完了,好开饭呢”。 雷天垂一路风尘,刚狼吞虎咽了一大碗挂面,又猛喝了几口茶,往大椅上一坐,兴高采烈又谦虚矜持道:“哈,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总舵主和少舵主我都见到啦”。雷立丰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总舵主也见你了?他老人家近些年已经不亲自过问青龙会会务,竟也见了你?”。雷天垂道:“爹,这等事我岂敢胡诌?总舵主说早听闻爹您治理镖局有方,又,又...”。雷立丰急问道:“又什么?你别吞吞吐吐!”。雷天垂咧嘴憨憨一笑道:“又说你养了两个成才的儿子,这才破例见我一次”。 雷秉心想,什么两个成才的儿子,分明只有一个罢。料必总舵主也只说了一个,你怕不好意思,硬生生捎带上我了。虽这样想,软趴趴的身子不禁坐直了些。 雷立丰眉有喜色,道:“甚好,甚好,你继续讲”。雷天垂道:“总舵主又赞扬我们飞鹰镖局每年进送的年贡远远超出了额度,表达了感谢,又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那少舵主呢?” “少舵主更客气啦,搞得我还很有些不习惯,他和我对饮了三杯酒,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身子结实,嘱咐我好好跟着您学武艺学规矩” 雷立丰神色一变,惊道:“什么?他嘱咐你学规矩?你莫不是什么地方怠慢了人家?”。 雷天垂忙摇头道:“不,不,我说差了,没‘学规矩’这一句,我自己乱加的”。 雷立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好,你一句句转述就成,自己乱加什么?少舵主这些年从总舵主手里接过大旗,年岁不大,可是赏罚得当,威望很高。你给他留个好印象,以后你还少不了和他打交道呢”。 这话言外之意已是有意将这飞鹰镖局交接给雷天垂了,雷天垂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件好事,爹,我听总舵主低声嘱咐了少舵主几句,我装作看别处,耳朵听得却仔细呢,那,那仿佛是说要将您提拔到青龙会总舵,去做一个副堂主。”。 雷立丰大喜过望,一下子从站起,旋即又落了坐,低声道:“你,你听得真切?”。雷天垂道:“差不了!爹,总舵主言谈之间,露出不少对你的赏识,你看蜀中三十八家镖局,五十六家武馆,这十多年下来,谁交的年贡最多?谁家的当家人武艺最高,交结最广?依我看,这一个副堂主的位置,你完全当得”。 雷立丰强抑喜色,缓抿了一口茶道:“这事得定下来才算数,暂且不提也罢。天垂,我这次派你往总舵运送年贡,一来叫你和大人物们混个脸熟,二来也历练历练你的举止言行。你这遭做得很不错,今晚咱们好好喝他一顿。”。 这时管家老蔡迎了上来,说道:“老爷,于副总镖头听说雷大爷回来,想来问候问候”。雷立丰呸出一口浓茶,骂道:“他妈的,我正想再说一桩喜事,这厮却又来扫兴。让他好好的等着去吧”。 雷天垂问道:“爹,是什么喜事?”。雷立丰笑道:“说来也不怕你两个笑话,你们娘有喜啦”。雷天垂叫道:“哎哟,这可真是大喜事,几时的事了?”。雷立丰道:“这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你娘年纪不轻,前期不甚稳当,我就没有说”。雷天垂喜道:“那可好,这样咱们就有三兄弟啦。”。雷立丰笑道:“也没准是个女娃,不过都是好的”,将茶碗一放,又道:“我定了个吉日,咱们全家上川北娘娘庙去烧香,叫菩萨保佑你娘平安生子”。 雷秉道:“爹,娘既然年岁大了,就该躺在床上好好养胎,拖家带口往那偏远之地乱跑什么?”。雷立丰笑骂道:“糊涂蛋。怎么着也不可不敬神仙,你爹我这几十年来,事事顺心,可没少受菩萨福萌,这拜神祭鬼之事再难再忙也荒废不得”。 那吉日正是腊月初九,雷家连着雷夫人腹中胎儿,一共五人,另有两个心腹镖头,三个轿夫,两个贴身丫鬟随行。先在平地走了五天,渐渐山势陡峭起来,正到了川北地界。 雷立丰嘱咐两个粗壮的轿夫留神抬轿,一行攀山而上,黄昏时分已到了猿臂镇。镇上两排零落破房,一众没见过世面的乡人齐刷刷把目光投来,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雷立丰道:“这鬼地方连年闹灾,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咱们只管寻一个面善人家住了,莫和人搭讪”。 这时突一阵惨叫怒骂之声传过来,原来是一间铁匠铺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被扒光了衣裤,捆在柱头上,一个矮壮的铁匠手执长鞭,一鞭鞭打在这孩子身上,鞭子过处,便是一道血痕。这铁匠打上一鞭,便骂一句:“小杂种,你还偷不偷了?”。那孩子犟得很,咬紧牙关便回一句:“还偷。偷你的娘!”。 雷秉从来有几分好打抱不平,见不得人欺凌弱小,立刻提马奔了过去,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呵斥道:“喂,住手!”。那铁匠回望一眼,毫不理睬,又是几鞭抽出,雷秉气极,骂道:“我也教你尝尝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抬手一鞭抽去。那铁匠十分勇猛,手臂一抡,大手死死捏住了鞭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子的事?”,使劲一扯,把雷秉扯得坠下马来,跌了个灰头土脸。那铁匠大笑道:“原来就这点本事,我当是什么好汉!”。 雷秉气得不行,囫囵爬起就要抡拳头,雷天垂已纵马奔来,将雷秉拉住,对那铁匠道:“喂,朋友,你要真想找茬,大爷我就陪你走上一遭”,一运劲,将条指头粗的蛇皮鞭扯作两段。那铁匠见他露了这一手,骇然收了笑容,道:“这位爷,找茬的不是我,却是这位小哥子。”。雷天垂正色道:“我弟娃见你欺凌弱小,挺身而出,那不是找茬,正是好汉的做派。你说你干么要毒打这个小娃子?”。铁匠骂道:“这小杂种偷了我一只打鸣的公鸡,我管教管教他那是天经地义”。 雷秉嘴唇跌得出血,啐了一口唾沫,将一粒碎银扔出,说道:“这银子赔你十只鸡也够了吧?你气出的也差不多了,快放人!”。那铁匠乐得有个台阶下,将银子掂了一掂:“有钱好办事,放人就放人”,一边给那小娃松绑,一边威胁道:“下次偷我东西再给抓住,老子照打不误!”。 那小娃大模大样松松筋骨,朝雷天垂雷秉一望,拱了拱手道:“在下名叫小罐儿,大恩不言谢啦!”,话罢负手而去。道旁立刻有十七八个流浪儿围过来,将这小罐儿簇拥而去,看来这小罐儿乃是一个孩子头。 雷氏二兄弟勒马归队,雷天垂低声道:“弟娃,你这遭结仇又露富,以后万万不可了”。雷秉吃了个亏,也不争辩,心里老大的不舒服。雷立丰赞长子道:“你遇事之下,有理有节,向着自己人,那是很好的”。 一行再行数十丈,在一间僻静之家落脚过夜,那屋主是个姓廖的孤寡老人,收了五两银子的宿费,欢喜得东家跑西家借,忙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张罗了一顿有模有样的饭菜,雷立丰问道:“廖老丈,此地有个甚灵验的娘娘庙罢?”。廖老丈将雷夫人肚子一瞧,笑道:“我就知道大爷们是去那里,往西走,不过十七八里山路了”。众人一路劳顿,闻言甚喜,你来我往,劝起酒来。突然间雷夫人眉头一皱,双手捂住了腹部。 二 报恩 雷立丰神色一沉,急问道:“怎么,又发紧了?”。雷夫人面色苍白道:“我要回屋躺着”。众人被这事一搅,再无兴致,纷纷离了席。雷秉更是情绪低落,出了门在山间小道上闲逛,雷天垂几步奔上来和他并行,说道:“弟娃,你还在生闷气吗?”。雷秉道:“你是说我吃那胖铁匠的亏么?我比不上你一身功夫,本没什么出息,怪不得别人”。雷天垂道:“话不这样说,你医书读得好,还治过好几个人的病,这点上哥哥却是大不如了,可是...”。雷秉冷笑道:“可是什么?”。 雷天垂默然道:“说来怕你不爱听,这医书你学得再好,也赶不上桂老先生,吴老先生。咱们是以镖局立家吃饭,这手头上的功夫绝不可废弃,况且我和爹都算得是行家,好多人送重礼,我们也不见得传授人家几招,你怎么不好好学呢?”。 雷秉冷道:“我看你手头功夫不比爹差了,这飞鹰镖局将来有你撑着就成,我天资有限,什么拳呀刀的,一看就头晕”。 雷天垂叹口气道:“说来倒有些忤逆,我再受爹垂青,终究是个外人,你却是雷家正主。我五岁那年家乡闹灾荒,死了亲爹娘,若不是爹收留了我,给我口好饭吃,我早是白骨一堆了,这大恩我尚且不能报答,又岂敢觊觎飞鹰镖局这么大一个产业?你若自小出息些,我肯定不愿意抛头露面,抢你的风头。我眼下暂且替父分忧,代你将这镖局担着,等有一日你回心转意了,我什么也不要,全都是你的”。 雷秉听得心中一动,默然道:“哥哥,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从来口口声声说,和我是亲兄弟一般,听你这些话,却是把自己当作外人了。”。 雷天垂叹道:“这世间人情冷暖,哪里全如酒到酣处的贴心呢?我本姓黄,不姓雷”,话到此处也就打住了。这些话儿他从未给雷秉说过,雷秉听闻之下,方知他一个义子,在雷家生存,少不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面上瞧来风光得宠,暗地里少不了酸楚。 兄弟俩本无深怨,雷天垂主动交心之下,二人前嫌释了大半,再说了几句知心话,雷天垂突道:“弟娃,那套螳螂拳你练得如何了?我来考校考校你”。雷秉正待推辞,对方一拳已送了过来,雷秉架了一拐,退了一步,道:“哥哥,你对我学武的事很上心,我偏不怎么喜欢,你就别为难我啦”。雷天垂摇摇头,出拳又打,雷秉再勉强招架几招,雷天垂道:“我不陪你玩,要动真格的啦,你小心!”,拳拳生风,扑面而来。这套拳雷秉不过在父亲强令之下学过几天,也是半推半就,少有练习,对方拳头一快一重,顿时吃不消,片刻间被逼到山壁。雷天垂见他吊儿郎当,全无斗志,更是着急,套路一转,呼地一拳奔他小腹打来。雷秉吓了一跳,退无可退,急迫间双手往对方拳头一按,身子凌空往外翻去,但他平时不练,体力不足,反被对方小臂一绊,跌了个灰头土脸,叫道:“哎,哥哥,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雷天垂却大喜道:“你这一招使得好。我临敌之时未必就想的出来,弟娃,你人聪明,只要安心来学,比爹,比我一定都要强得多”。雷秉见他满面期许,眼里闪动着光芒,不忍拂其美意,便道:“要得,哥哥,等回了泸州,我好好跟你学。”。 两人边聊边往回走,进了屋子,来到走廊上,突听父母屋里起了争吵,母亲李氏带着哭腔骂道:“都怪你。当初你要是发发善心,施舍点银子给他姑娘瞧瞧病,她纵然病死了,也不会变成厉鬼来纠缠我肚里的娃。不成,我现在就要去庙里给她烧香磕头!”。 又听雷立丰大骂道:“胡扯。那瘦里巴几的丫头片子,就算做了鬼,老子一把掐煞了她,让她再死一次”。 两人这几句话可谓是让人毛骨悚然,雷氏兄弟均心里一颤,对望一眼,知道父母是为齐龙父女的旧事吵起来了。 要理清这一番恩怨,则要回溯到二十五年前。那时李氏尚未出阁,名叫李琳,是四川巴州人氏,和其父在沿海采盐为生,父亲病故之时,她彼时不过十五六岁,悲苦孤独之下差点寻了短见,幸好有同乡的小伙子齐龙呵护照顾,才度过了那段暗淡的岁月。齐龙深爱这个容貌普通但心地善良的姑娘,然而李琳却只将他当作兄长看待。其后二人又结识了自泸州来讨生活的雷立丰,三人一见如故,彼此帮扶,结为异姓兄妹。李琳更爱上了这个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的硬汉子。她是个干脆人,怕再惹齐龙念想,很快就和雷立丰结为夫妻。 三人勤劳苦干,不出几年攒足了银子,一齐回到四川,雷立丰和齐龙多方拜访结交,在泸州打起了飞鹰镖局的招牌,几年下来,镖局生意风生水起。雷立丰先收了雷天垂这个义子,不出一年,又诞下雷秉,一家人添丁两口,好不兴旺。而李氏看着形单影只的齐龙,很有几分亏欠心,就托人说了个美貌的张氏嫁给他,只一年就生了个女儿,取名齐自华。两家人事业有成,儿女在侧,一时间如胶似漆,真是羡煞旁人。 然而好景不长,那张氏生孩子落下病根,不一年便撒手西去。齐龙的精神立刻便垮了,渐渐地酗酒豪赌,性子也变得孤冷了。雷立丰渐渐就对他看不顺眼,先把他孤立了几年,待其羽翼消没之后,又逮住个借口直接从镖局撵了出去。 雷秉清晰地记得齐家父女辞别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秋雨天,齐龙背着个干瘪的褡裢,里头只装着些换洗衣物,他走出房门,回头朝雷立丰看了一眼,讪讪道了声:“雷大哥,我走啦”。雷立丰呵呵冷笑,祝他前程似锦。齐自华那时不过才十岁,这小姑娘从来刚强,仰着脸庞强笑着道:“我爹一身功夫,走到哪里也不愁。多谢雷叔叔这些年照顾,有空请两位哥哥到我家来玩”,她话说得硬气,两行泪水却不争气,似断线珠子滴落下来。她朝多年的玩伴雷秉斜瞧了一眼,雷秉虽小,却认得她眼中的怨恨。 齐龙本来是个愚忠之人,被雷厉风抛弃之后,失意之极。他弄来一艘破旧小船,在河边破败肮脏的渔村安了个窝,照旧酗酒赌博,竟全靠幼小的齐自华捕鱼养家。雷秉在长风酒楼和镖客们宴饮之时,常见齐自华坐在对面街沿上,兜售着几条蔫蔫儿的小鱼。她衣衫单薄,双手长满了冻疮,单薄的身子在春寒料峭中发抖,脸上一幅苍白的病容,止不住地咳嗽。雷秉心里发疼,暗地去问母亲,李氏抹着眼泪道:“她得了痨病,这么大个泸洲城,都摄于你爹的权势,没半个医生敢明目张胆给她瞧病,她家又没钱,这病已拖了大半年了”,想了想,又将一包银子交给了雷秉,说道:“好儿,你把这包银子偷偷交给你齐伯伯,叫他别再喝再赌啦,早些带女儿回老家去看病。你小心些,千万莫让你父亲瞧见。”。 雷秉连口答应,当夜登门,透过破窗,只见齐自华独自一人躺卧在床上咳嗽。他犹豫半天,终究没有进门,只将门咚咚敲响,把一包银子放在地上,慌忙跑开了。 那之后不久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卖过鱼,雷秉偶然听见父母为此事争吵,说她已经死于痨病,齐龙已将其运回巴州下葬。雷秉蒙着被子哭了一夜,又暗自在江边槐树下烧了许多干树叶,当作是安慰亡灵的纸钱。 此事过去已有八九年了,雷秉本已渐渐忘却,这时听父母一提,酸楚之感突涌上心头,他不禁怨恨地想道:“齐伯伯又犯了什么大罪?爹岂能寡情至此?”。 这时又听李氏狠狠道:“他忙东忙西,为镖局出过不少的力气。这镖局按理说也有他的一份,你凭什么把他撵走?还连半个安家银子也不给?皇帝老子也没你这般霸道!”。 雷立丰闻言大怒,把一张木椅砸得粉碎,大骂道:“有他的一份。什么都有他的一份。你也有他一份!”。 李氏吓得一愣,怯生生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雷立丰怒发冲冠:“你装什么糊涂?谁不知你两个旧情未了,整天眉来眼去,鬼鬼祟祟。老子忍了这么些年,你真当老子看不出来?”。 李氏呵呵笑道:“哎哟,你终于说出来啦。你这醋坛子酸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啦。我要怎样你才信?我早说过我只将他当我亲哥一样。我要是爱他,早和他成了婚,子孙满堂了,还轮得到你?”。 雷立丰大骂道:“好哇,你妈的终于说心里话啦,你嫌老子没给你弄个子孙满堂呀。老子去把姓齐的捉回来,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李氏喉头一响,差一点气晕了过去,半天才缓了过来,喘息说道:“你这样血口喷人羞辱自己的老婆,你连畜生也比不上呢。”。 雷立丰冷笑道:“你还敢抵赖?老蔡不止一次见你和那畜生私下相会,你二人轻言低语,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泪眼相望。你说,老子冤枉你没有?”。 李氏摇头道:“这老蔡也不是个省事的奴才。可他那时他刚刚丧妻,寂寞悲苦,偶尔找我聊一聊以前的旧事,从来也没忘了礼数规矩,又有什么了不得?难道你要我见到他就藏起来么?”。 雷立丰醋意大盛,脱口骂道:“藏起来又有何不可?哈,你还怜他寂寞,你怎不陪他睡去?不,不,没...没准你们已经...”。 李氏“啊”的一声,动气之下眼前一黑,一下就摔在了地上。雷立丰吓得不轻,慌忙又将她扶了起来,连连的赔罪。 雷天垂长出了口气,低声对雷秉道:“自华妹子的事,爹是做得过了点,不过父辈的恩怨,咱们也不要妄评,弟娃,你快回屋睡觉去吧”。 那时候雷天垂已有十四五岁,甚谙人事,见齐龙父女不受雷立丰待见,早早地和他们疏远了,并不和雷秉齐自华一起玩。这一点雷秉十分瞧他不上,恨他小小年纪竟已趋炎附势,巴结义父。 雷秉心里有一股闷气,径自回屋睡下,此时窗外繁星点点,雷秉侧头看着天空,暗自祈道:“自华妹子,你若真的变成了厉鬼,不妨来害我杀我,我尽由着你咬,吓,折磨,求你千万别为难我娘”,这样一想,两行泪水就流了下来。 这时窗外突有人叫道:“恩公,恩公!”,原来是那小罐儿惦着脚尖在往里张望,雷秉思绪被扰,不高兴道:“你个小贼,三更半夜来干什么?又要偷东西?”。小罐儿笑道:“恩公说笑了,你今天救了我,我在洞府准备了一桌酒席,请您赏脸来喝上一杯”。雷秉正心绪低落,听他说酒就来了兴致,正要出门,小罐儿道:“不走大门,就从这窗子跳出来,免得惊扰了你的孕母”。 雷秉便跳窗出来,小罐儿在前带路,左突右绕,把他带到一个好大的山洞,只见里边小头涌动,十七八个邋遢的孩童正在忙活,见到雷秉,齐刷刷躬身行礼,叫道:“恩公请上座!”,雷秉哈哈大笑,往石桌旁坐了,只见桌上黑乎乎摆着十多盘菜肴,另有一坛子黄酒。小罐儿笑道:“这都是咱们张大厨做的,酒也是他酿的,味道自然差些,恩公多担待担待”。那张大厨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娃娃,围着一件大麻布,脸上被烟熏得黑乎乎地,右手一抹,把两行鼻涕揩了下来,捧来一大碗炖鸡肉。雷秉呆了呆道:“怎么?这鸡就是那铁匠的吧?”。 小罐儿笑道:“可不是么?这杂种这次打了我,下次我要偷得他倾家荡产”。雷秉惊道:“你不怕他打死了你?”。小罐儿笑道:“他打他的,我偷我的,看谁熬得过谁,我要是这么不经打,不知死过好多回了”。 雷秉闻之恻然,细问之下,方知这一众都是些流浪孤儿,在饥荒中失去双亲,小罐儿年纪稍大一点,带领大家抱团取暖,流浪山林。雷秉生出怜悯之心,便道:“你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难不成偷一辈子?我在泸州倒有几分名头,不说让你们飞黄腾达,给你们谋口饱饭倒没什么问题”。 小罐儿眼睛一亮道:“那敢情好!我看恩公一行车马华贵,不知是哪里来的贵人?”。雷秉道:“贵人可不敢当,我姓雷,是泸州飞鹰镖局的”。小罐儿惊道:“哎哟,你是雷秉雷少当家!”。雷秉惊愕道:“你竟识得我?”。小罐儿把膝一拍:“嗨,咱四川以镖局闻名天下,各家镖局的情况,三岁小儿也了如指掌。你姓雷,又是飞鹰镖局的,年岁不大,举止不凡,那不明摆着就是雷少当家么?”。 雷秉未料自己从未抛头露面,竟有人认识,不禁有几分舒畅。小罐儿赶忙斟上酒,对一众孩子道:“咱今日撞了大运,竟结识了雷少爷!来来来,都来喝一杯谢老天爷”。一众孩子纷纷举杯,奉承讨好之辞扑面而来,雷秉大为受用,一杯杯吞下肚去,灌了个痛痛快快,昏睡了过去。睁眼之时,天光已然微亮,他赶忙爬起来,只见小娃娃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依在石壁上,地上一滩滩都是呕吐物。心想我得赶紧回去,免得给爹知道,又给我一顿狠骂,飞快地漱了口,洗了脸,跑回了廖老丈家,不敢走大门,又从窗口爬了进去。 他脑袋给那劣酒一泡,昏昏沉沉地发痛,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才被外面的鸟叫声吵醒,日头已然上顶了,屋子里全无动静。他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心想难道我睡得太沉,爹叫我不醒,撇下我去烧香,回来再慢慢收拾我么? 他心中十分忐忑,蹑手蹑脚拉开房门,这一瞧之下,犹如五雷轰顶!只见走廊尽头的大躺椅上,廖老丈脑袋耸拉到了膝盖,胸口一个血洞,鲜血顺着裤腿,流在地上好大一片,都凝成了黑色。 三 劫镖 雷秉脑袋嗡地一声,经久不衰,似进入了一种极陌生又熟悉的梦幻之中,刹那间口干舌燥,拿起餐桌上的一壶隔夜茶猛灌下去,呛得稍稍醒了神,这才鼓起了一点勇气去查看几间卧房里的情景。 侥幸并不存在,飞鹰镖局八人齐齐毙命,有两种死法,一种是割断脖子,一种是穿透胸膛,死者都卧在床上,分明还在睡梦之中就已毙命,唯一例外的是雷天垂,他和衣而睡,单刀已经出鞘,明显是最先警觉的人,但仍难逃一死,胸口也是一个血洞。 雷秉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突见雷天垂伸着带血的食指,食指前歪歪斜斜有一个字:“二”。他胸口遭受重创,濒死之前,还能写出两横,可见刚毅之极。 雷秉不解其意,也无暇去想,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上他本来也该命丧于此的,偏生如此凑巧,小罐儿又把他拉去喝酒?这其间又有什么关联?也或许小罐儿早知有恶人行凶,有意救自己的命,所以才把自己支走? 他越想越觉诡异,将雷天垂腰间的匕首拔出,一溜烟冲到了小罐儿洞府。小罐儿宿醉未醒,被他狠命的摇起来,见对方凶神恶煞,匕首乱晃,一时间吓得懵了。小罐儿将详情一听,神色大变道:“岂有此理。这地方虽然刁民不少,敢杀人越货的从未有过。雷少爷,我昨晚请你喝酒,一来是报你的恩,二来是为交结你这个显贵朋友,为我这些兄弟们谋条生路。这事恰好赶巧了,你万不可怪到我身上。”。 他言辞恳切,赌咒发誓,不似作伪,雷秉一腔愤恨失了目标,颓然道:“我暂且信了你。你们成天浪荡闲逛,我问你,最近这些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 小罐儿一听就摇头,突然间眼睛一亮,说道:“小五。快滚过来。你那天说在玉蝶谷碰到了两个厉害人,是不是?”。小五激动道:“怎么不是?我当时屁颠屁颠说给你们听,你们全说我吹牛!”。 雷秉急问道:“哪两个人?”。小罐儿接话道:“当时他把这两个人吹得玄乎,我们都以为他吹牛。他前些天,呃,就是腊月初五的样子,他在玉蝶谷摘红果,突来了两个人,一个拿钩子,一个拿一杆长枪。拿长枪的上来就抢小五手上的果子,小五嘴巴凶,立刻就骂起来。拿枪的笑说:‘你娃儿再乱骂,就跟这果子一样。’,把个红果一抛,嗖嗖嗖刺了三下,在果子上透了三个洞,对穿对过。那拿钩子的笑说:‘老哥,你在小孩子面前显摆什么?小娃娃你莫怕,我给你削个果子吃’,用钩子把一个红果一掂,竟在空中刮来刮去,片刻间就把皮剃得干净。小五吓得屁滚尿流,果子一甩就跑了,他回来拉着大伙讲,我们只是不信”。 雷秉听得心里一沉,蓦然想起在镖客闲谈之中流传甚广的一句顺口溜:“一钩一枪,秦岭二张,钩子割头,长枪进腔”,再联系起八人的死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二张是云贵川有名的黑道人物,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勾当,雷立丰向来对这种人敬而远之,绝非仇杀,如此说来,当是被人买凶无疑。 买凶者谁?雷秉陷入迷茫,突然间恍然大悟,把大腿一拍:我好糊涂,哥哥是要写一个“于”字呀!除了他还有谁! 谁是“于”?正是镖局副手于长锦!是早些年雷立丰为了排挤齐龙,而笼络来的一个能人,哪料此人手段毒辣,挤走了齐龙之后又拉帮结派,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简直要和雷立丰分庭抗礼。二人剑拔弩张,不和已久,早是泸洲城公开的秘密。 雷秉恨得眼睛发红,心想这也是老天有眼,留下我一条活口,如今顶要紧的,是立刻赶往阆中,将这杂碎的恶行禀告给少舵主,到时候把他押到正风堂的大殿上,一刀一刀地戳死! 他匆匆辞别了小罐儿,乘马一路南下,五日之后到了杜县境内,这时马儿连日奔驰,已经疲惫不堪,长厮一声,任凭拉扯匍地不起。雷秉只有弃马步行,第二日刚翻过一座山头,往东一转,上了往阆中的官道。过不片刻,天色渐黑,雷秉又急又饿,正为寒夜担忧,豁然间地势一开,眼前好大一个山窝,正是到了一个深峡,路边一间大茅屋,烟囱冒着青烟,里头碗筷叮铃,笑语不断,更衬托出荒野孤寂。雷秉推门而入,只见一大锅羊肉汤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十来个零散旅客在喝酒闲聊。 雷秉闻得肉香,急不可耐舀了一大碗,双手捧着,刚走到桌旁,突然旁边一人伸出了腿,雷秉避之不及,被绊了个踉跄,一大碗羊肉撒在了火盆里。 雷秉气得不轻,正要回头怒骂,只见那一桌是七八个货郎,那伸腿拌人的着也是男子装扮,但个子不大,眉清目秀,一看便是个姑娘。这姑娘眼睛一闪,调笑倒要多过歉意,叫道:“哎哟,大哥,真对不住!我说腿麻伸一伸,却伴着了你,等我赔你一碗来”,其他几个货郎都面带讪笑瞧着雷秉。 雷秉见他们人多势众,也不便发作,心想这些货郎男女不分混在一起,男的好勇斗狠,女的轻佻浪荡,我身有要务,吃了这亏也罢,少去沾惹为妙,只把手一摆,横了一眼,重新舀了一碗,离得远远地吃。 片刻间肉汤下肚,雷秉要了二楼一间厢房,刚一躺下,满身的疲惫都搭在了床上,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心想离阆中不过还有七八天路,父母哥哥的血仇指日可报!他胸腔涌起一股热血,突又想,等平定了于长锦,自然该我做总镖头,可我本领低微,哪里担得如此大任?不如卖了镖局,开一间泸洲城最大的药铺,再把桂老先生,吴老先生请来坐诊?突又醒悟过来:荒唐,荒唐,圣人云:“三年不改父之道”。爹娘兄长尸骨未寒,我便要将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变卖?真是畜生也不如! 他正想得忽明忽暗,忧心忡忡,突然间店外轰隆,由远及近,突骤然止歇,几声马嘶之后,有人叫道:“店家老陈,备一桌酒菜,再派个小厮出来拴马看车!”。这声音极为熟悉,雷秉心里一颤,扒开窗户一看,只见一队镖车停在坪上,那为首一面大旗迎着寒风招展,旗上绣着一头雄鹰,正中一个“雷”字,正是自家飞鹰镖局的镖队! 那领头的正是大胡子魏镖头,镖局的元老人物,雷立丰的左臂右膀。雷秉逢此惨变之下,见到魏镖头和自家镖队,顿时热泪盈眶,差一点忍不住,就要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的怀抱。 他立刻强行克制了这样幼稚的冲动,暗想这紧要关头,正是察人识人之时,我以后要担当镖局大任,岂可露出哭鼻子的熊样?便将仪容一端,帽檐一拉,这才下楼。刚踏上楼梯,一瞥之下,只见那七八个货郎个个手握刀剑,守在了大门两侧,而店家三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雷秉吓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这哪是什么货郎,原来是要劫镖的强盗!这也真是多事之秋,若非给我撞见,不知要折损多少人马?他正要折身回屋,从窗口示警,突然间脖子一凉,剑锋勒住了喉咙,耳边一个声音道:“你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呆着!”,雷秉倒抽了一口凉气,缓缓侧头,只见这人正是那使坏绊倒自己的女子,便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强盗,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蜀地撒野?”。那女子冷笑道:“不劳您费心,雷少镖头,看你这一副熊样,是刚从川北逃出来的吧?”。 雷秉大吃了一惊:“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女子得意笑道:“你镖局中的事,我了如指掌,谁放了一个屁我也知道。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你雷家就是蒙在鼓里的蝉子,于长锦是那只自以为是的螳螂,姑奶奶我就是那只黄雀了。你当这姓魏的镖头是什么好人?他正是于长锦的主谋,这一队镖车所运的,正是搜出的你雷家五万藏银!”。 雷秉点头说道:“你说的我都信。你对我镖局的秘事如此熟悉,必定监视已久了,料来还安插了奸细,对不对?”。那女子笑道:“你脑子倒算好使,可惜是事后诸葛亮,明白得晚了些!”。雷秉痛心疾首道:“你们费尽心思,无非是要谋取传言中我雷家的藏银。区区数万银子,你们若是眼馋,不妨明说。你们既然已知于长锦的奸计,岂能眼睁睁看着我雷家活生生去川北送死,况且其中还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孕母?”,说到激烈之处,猛一仰头,滴落两行泪来。 那少女不为所动,只是嘿嘿冷笑。这时大门一开,两个嘴馋心急的镖客搓着手先闯了进来。一个灰衣猛汉刷刷两刀,将这两个镖客脑袋砍落,高呼道:“飞鹰镖局的草包们,快些跪地缴械,否则都是这般下场!”,领着同伙冲了出去。 那少女将雷秉逼至窗口观看战况,只见魏镖头面色大变,拔出了虎头刀,狂呼道:“兄弟们散开,他们人少,咱们人多,先给我稳住就好办!”。飞鹰镖局虽然人多,但蜀中镖局由于承平已久,镖师们平时比划比划倒还成,这刀刀见血的硬拼,倒有大半吓得发懵,顷刻间倒下了四五个。魏镖头大急叫道:“阮镖头,铁镖头,你两个该身先士卒,快给我顶上去!”。 那铁镖头本有几分胆怯,被魏镖头一呵斥,硬着头皮交上了一个贼人。魏镖头身手不凡,杀死一个,伤了一个,信心大增,叫道:“那汉子,爷爷来和你斗个真章!”,大刀一晃,和那领头的灰衣猛汉斗在一起。 这灰衣猛汉刀法刚猛,不出数招,已占了上风,魏镖头渐显吃力,想要拉个援手,侧头一望,只见阮镖头龟缩在后观望,气得大骂道:“阮镖头,你他妈被吓傻啦?还不快来帮把手?”。阮镖头道声:“好!”,冲前就是一刀,不是劈往那灰衣猛汉,却奔魏镖头而去。 魏镖头惨呼一声,右腿齐刷刷斩断,顿时血涌如注,大骂道:“姓阮的,你,你...”。众镖师眼见两个镖头内讧,一时群龙无首,乱了分寸,转眼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魏镖头犹自破口大骂道:“姓阮的,你竟敢暗通贼寇,独吞这五万银子?”。阮镖头大笑道:“亏得你骂得义正辞严!咱们连弑主的事也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把手一招,吩咐贼人将他拖入客店之中绑起来。 这二人亲口所说,正坐实了那少女之言,雷秉悲从中来,心想我爹刻薄寡恩,对下属动辄打骂,这阮镖头铁镖头都挨过我爹的鞭子,若说造反也情有可原。可这魏镖头从来受我爹仰仗器重,他也反水,那真是大大的不该。 四 排号 那贼女冷笑道:“雷少爷,你独个儿缓缓,我下去啦!”,从窗口纵跃而下,叫道:“兄弟们,快卸下银子装上小车,早点扯呼!”,语调紧张又兴奋,分明为了这丰收的一天忍耐等待已久。 雷秉阻止不得,只能任她去了,心想我们飞鹰镖局看似繁华锦绣,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内部已然腐朽不堪,奸邪横行,必须加整饬一番!他茫然间下了楼,只见魏镖头被绑在屋中央的柱头上,面色惨败,虚弱之极,闭着眼不住地喘息,嘴里犹自骂个不停:“阮啸,你隐藏的好深,你,你好大的狗胆!”。雷秉又是怜悯又是愤怒,正要出口痛斥,突然大门嘣地一声被人踹开,那贼女怒气冲冲奔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是那灰衣猛汉,另一人正是通贼的阮啸。 阮啸面如土灰,一把拧起魏镖头的衣领,单刀直入道:“六架骡车,全是砖块瓦砾,别说五万两,银子星也没有,老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镖头已是奄奄一息,听见这话,愣了半晌,突狂笑道:“哈哈,姓阮的,于长锦早已识破了你,咱们都被他耍了”,愤恨之下,顿时气绝。 那灰衣猛汉骂道:“姓阮的,原来你早被人识破。咱神山帮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快纳命来!”。阮啸面色煞白,瞧向了那贼女,哀求道:“副帮主,这两年来,我隐匿在镖局之中,整日如坐针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贼女怒极,冷笑道:“这当头你还来邀功么?马野岗,快动手!”。那灰衣猛汉正叫做马野岗,是神山帮一个坛主,他和阮啸不睦已久,急不可耐一刀砍了过去。 阮啸武艺不济,顿时险象环生,大叫道:“阿桃,你好绝情,我对你忠心耿耿,掏心掏肺,你却这样对我!”。那叫做“阿桃”的贼女面色一红,大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的‘阿桃’?”。 马野岗也怒喝道:“狗东西,副帮主的名讳岂是你乱叫的?”,大刀一翻,一刀正砍在阮啸左胯,阮啸惨叫一声,忍痛奔出门去。马野岗尾随而上,阮啸又堪堪挡了数刀,退至崖边,突然一跃,咕噜咕噜滚下山坡,掉入大河。马野岗十分着急,站在崖边上朝河下张望,又捡起数十块碗大的石头,噼里啪啦朝河里的黑点砸去。 贼女阿桃阻止道:“好了,这厮受了重伤,天寒地冻的活不了”,又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骂道:“他妈的,咱们忙活了两年多,一锭银子没捞着,好他妈大的一个亏本买卖”。马野岗道:“我早就觉得这事不对,泸洲城七八十家大小银号,若要转移藏银,随便存一家就完了,等风声一过,随意的处置,何必要费人费力冒风险押来押去?”。 阿桃冷笑道:“你那大猪头可真是聪明,可惜明白的晚了点!”。马野岗碰个钉子甚为狼狈,又把雷秉一瞟,道:“副帮主,好在咱们碰巧捉了这飞鹰镖局的少当家,未必不能拿他做点文章”,阿桃啐了一口唾沫道:“这破落户能要挟谁?还不如一刀杀了算了。罢了罢了,马野岗,你先率众北归,我今晚上窝火得很,要和这雷少爷说几句话”。马野岗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立刻吆喝部属,片刻间集结完毕,奔入夜色之中。 贼女阿桃先前对雷秉尚算客气,此时谋银失利,气急败坏之下,把一股无名火都撒到了他身上,先是一脚将他踢倒,再一剑搭上他的脖子,有意的讥讽道:“你雷家在泸州为霸一方,高高在上,有没有想过有今日?”。 雷秉心想,这贼婆谋银不成,气急败坏,少不了要折辱我一番来出气,我要保命,倒不可一味的逞强,便垂头道:“女侠高看了,我雷家只不过是赶镖的出身,虽然攒了些家业,毕竟门第卑贱,不敢称一方豪强。我父母兄长从来感念菩萨恩德福萌,祭神拜鬼之事从未荒废,施财扶弱之事也没少做,不料仍有今日之祸,可见老天爷甚是无眼!”。 他说得痛心疾首,阿桃却连声冷笑道:“你爹视财如命,待上级跟摇尾巴的狗一般,极尽讨好之能事,对下属刻薄寡恩,仿佛他自己才算个人,别人都是牲畜,他如今惨死异乡,那正是老天有眼!”。 雷秉一凛,痛心道:“我雷家与你神山帮无冤无仇,你谋银失利,那是你自己本领不济,我父母新丧,尸骨未寒,你怎能出言如此恶毒?”。 阿桃作势往前一踏,怒道:“我恶毒?我若真恶毒,早已一剑杀了你!”,她声量不高,但话音中蓄满激愤,长剑也微微发颤。雷秉见她满脸的不善,怕她一时起了杀人的歹心,忙匍地道:“我一时口不择言,请女侠息怒,只是我和女侠并无深仇大怨,你要的不过是钱财,等我平定了镖局,只要我拿得出来,莫说五万,就算十万的银子我眼也不眨给你送上,以抱今日不杀之恩”。 阿桃仿佛听了个大笑话,突然仰天大笑道:“等你平定了镖局?哈哈,你好大的能耐,你纵然斗得过于长锦,斗不斗得过青龙会少舵主裘羽?”。 雷秉猛然抬头,惊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少舵主和此事有什么关系?”。那女子嗤笑道:“看来你还蒙在鼓里!于长锦一个区区副总镖头,若无重要人物撑腰打气,给他一百个胆子,他又岂敢弑主造反?”。 雷秉听得有如晴天霹雳,不住的摇头:“绝不可能!保护各家镖局本是少舵主的分内事,他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岂会如此短视,干出这等杀鸡取卵,监守自盗之事?”。 那女子笑骂道:“真是个好奴才,倒先替主子开脱了。今夜这‘五万白银’本打算运往什么地方,你留着慢慢琢磨去吧。我神山帮今日杀戮已多,暂且饶过你一条贱命。你给我滚得远远地,再给我碰着,我刺得你满身的窟窿!”,跨上马背,回头一口痰端端吐在雷秉脸上,大笑声中纵马飞奔而去。 雷秉心想这贼婆费劲心机,收买阮啸,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也难怪她恼羞成怒,发狂发癫,来说这些疯话。又把哥哥雷天垂从阆中回来的见闻一回忆,更觉得少舵主裘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心想,若是哥哥遇到和我一样的情景,也绝不会信了这贼婆娘的鬼话。 他又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真的如这贼婆娘所言,我更得去阆中。如此位高权重之人若也是这样的货色,这世道还有什么盼头?我要亲自和少舵主对质,看他如何面对我? 他一正一反都想得通透,勇气倍增,不顾夜色拔足西行,五日之后到了阆中城。阆中是青龙会总舵的所在,对于蜀中镖局武行人来说,简直有如圣城。雷秉问了几个商家,他们听雷秉是要去青龙会总舵,不禁刮目相看,说话也客气起来。雷秉不自禁生出一股豪气,循言来到江边,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个高墙深院。大门前四根巨木制成的大柱鼎立,朱红大门上一个硕大的牌匾,上书“青龙会”三个楷字,正是四川武林领袖,大义堡堡主苏复红手书,字如其人,朴拙而稳重。雷秉把这牌匾一瞧,更觉得朗朗乾坤,天日昭昭。 雷秉整了整衣冠,正要进门,旁边仆房一个仆人突厉声呵斥道:“喂喂,你乱窜什么?”。雷秉回道:“大哥见谅,我没见着你在看门”。那仆人面色一变,一口浓痰啐在地上,骂道:“哟,我就是个看门的,你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雷秉见他面带愠色,方知出言不逊顶撞了对方,便温言道:“我是泸洲城飞鹰镖局的少当家,我有急事要见少舵主!”。那仆人冷笑一声道:“我道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一个小小镖局的少爷,这地方还轮不到你撒野,快给我滚出去。”。雷秉听得气恼,正要回嘴,那仆人嗓子一呼,立刻有两条大汉冲出,把雷秉活生生架了出去。雷秉四肢在空中乱弹,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势力的看门狗,逞威风的死奴才。你要误了青龙会的大事,看少舵主不活活剐了你。”。 那仆人见他痛心疾首,怒骂失声,倒有些发怵,便喝退了两个大汉,冷冰冰道:“这么大的总舵,你岂可乱了规矩?要见少舵主,先排个号吧。”,撕过一张纸条,大笔一挥,递了过来。雷秉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十六”,愕然道:“这要等到几时?”。那仆人冷笑道:“前边还有好些帮会首领,重要人物,你安稳等着去吧”。 无奈之下,雷秉便退了出来,正着急心焦,一个富态的老妇人迎了过来,把手一拱,笑吟吟道:“这位爷,是排着青龙会的号罢?没个三四天怕是等不到,不如先在我家客栈住下慢慢等”。 雷秉只得在她家店里住下,那店子颇大,里头尽是些舞刀弄枪的武人,大咧咧地喝酒吃肉,满嘴脏话,嗓子一个高过一个。雷秉为图清闲,在楼上尽头写了间房。晚饭时分,他正要下楼用饭,刚掩上了门,突然瞧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 五 毒酒 这人头戴大毡帽,身披大棉袍,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分明不愿被人认出,但雷秉从他的步态一眼就看出,这人正是大仇人于长锦。他刚犯重罪,竟敢出现在此,此情此景,三岁小儿也知道其中的门道。雷秉心里顿时一凉,若说他现在还存在一丝侥幸,当他眼巴巴看到于长锦在夜色中从侧门钻入青龙会总舵的时候,这侥幸也荡然无存了,原本攒足的一腔复仇热情也一道灰飞烟灭了。 出乎意外的是,这侧门并没人值守,雷秉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这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圣殿,他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于长锦能有什么用,但还是默默跟了进去。 于长锦要见的人是青龙会正风堂的堂主费万,这人雷秉见过,那是在川西孙老爷子的七十寿宴上,费万傲慢地抽着一杆旱烟,对四面八方的奉承安之若素,嘴里往返只有一句话:“全托少舵主的洪福!”。 此时费万也是一样的倨傲,嘴里喷着白烟,不耐烦和于长锦聊了几句闲话,突话锋一转:“咱们长话短说,东西你拿来了么?”。于长锦立刻将厚厚的一沓银票递了过去:“薛家银号,阆中也有分号,请堂主过目”。 费万枯瘦的手指把银票一拨,立刻变了神色,摇头道:“老于,这数目可不足十万,差得远了”。 于长锦忙道:“堂主好眼力,雷家藏银掘出之后,我亲自点过,总数就不过五万而已。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些年镖局中的开销收益我很清楚...”。费万一掌猛拍到桌上,震得烛台倾倒,怒道:“说好的十万就该十万,岂能讨价还价?半个子儿也少不得。”。于长锦吓得浑身一抖:“费堂主,十万藏银不过是坊间传言,如何信得?当初八字没一撇,我除了应承着,又怎敢和少舵主讨价还价?”。 费万阴森森面色一沉:“老于,你嘴里再吐出那三个字,莫怪我翻脸无情”。于长锦道:“卑职一时着急,口不择言,请堂主宽恕一回。只是全数就五万银子,堂主再逼迫我,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费万凝思片刻道:“也罢,老于,料你也不敢私吞,另外五万等你当了总镖头再挣来补上”将那沓点了一点,惊道:“这没有五万,不过才三万,你又搞什么鬼?”。 于长锦状态甚恭,却冷笑了一声抬起了眼:“费堂主,我和你说句知心话,我虽然早已有心挤掉雷立丰,却从未动过谋害人命的念头,更逞论雇凶杀他全家。此事全由,全由那人一句轻描淡写的暗示而起,我为了他这句话忙前忙后,将罪责独揽,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空壳镖局,却将自己置于极凶险的绝境。请堂主转告那人,请他信守承诺,先通告全会,正式擢升我为总镖,将此事盖棺论定之后,剩余的两万两银子自然如数奉上。”。 费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头冷笑道:“老于,我劝你不要耍心眼。你不清楚那人的做派,银子少上几两他不会计较,谁要是敢违拗他半点,绝讨不了好果子吃”。于长锦轻笑了一声:“那人的做派我略有耳闻,才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我既然为他办事,自家性命早当作当给阎王爷了”,他仍是弓腰驼背,极尽卑恭之态,但脸上稍带微笑,眼里闪着一点狡黠决然的光,直视着面前这位居高临下的堂主,隐约间竟有一丝挑衅。 费万突敛了笑,阴森森道:“老于,你真要一意孤行,我只有公事公办,把你押去正风堂挨刀子”。于长锦突然间哈哈狂笑:“好!白脸黑脸由着你们唱吧,小的早已将身家性命豁了出去”。 二人怒目相向,氛围刹那间极紧张。雷秉匍在窗外偷瞧,看见歹人内讧,不禁热血上涌,盼着这两人快些闹翻,斗个两败俱伤。哪知正剑拔弩张,门上突然咚咚作响,恰好破了这僵局。费万呵斥道:“是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顾大姐说堂主当夜差辛苦,命我送了酒食上来”。费万道:“进来罢。”。 那丫鬟轻手轻脚进来,瞧来竟十分面熟,雷秉正皱着眉头纳闷,突转过神来:哎哟,这婆娘可不就是那贼女阿桃么?只见她云鬓高耸,涂抹得细眉红腮,似极了一个青涩的婢女。雷秉大吃一惊:这贼婆娘真个是贼心不死。我还以为她灰溜溜打道回府了,没料到她竟敢潜入这龙潭虎穴之中明抢? 费万见到这丫鬟也是一愣,一把抓住她右手:“你是谁?我可没见过你”。阿桃“啊”地叫了一声,揉着手腕,面色微愠道:“费爷力气好大。我叫青莲,是少舵主老家顾秀才的独女。半年前我父母均丧,少舵主历来照顾老家人,他可怜我孤苦无依,前些天派人把我接来这里做事”。 费万半信半疑,调笑道:“是么?你生的这么标致,自然已是少舵主的人了?”。阿桃摇头道:“我哪有那个福气?少舵主只是提携老家人而已,正眼也没瞧我一眼,想必我长得丑罢”,说完这话,脸上已是羞红一片,更有几分不平。雷秉瞧得惊叹无比,心想这婆娘胆大心细,说恼就恼,说羞就羞,颜色转换之间,几欲乱真,比那些唱戏的戏子也要高明百倍。我要不是见过她,绝不会怀疑她分毫,只不知她混进来干什么?难不成要伺机刺杀费于二人,强抢银票?费万武艺卓绝,怕不是那么容易偷袭。 雷秉正替她捏了把汗,费万哼哼笑了几声,说道:“少舵主是什么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劝你莫仗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在他面前卖弄风骚,取宠不成,反倒惹了祸端”。阿桃轻叹了一声道:“小女子福薄命浅,哪里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虽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家女,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费万嘿地笑了一声,提壶斟了一杯酒递过去道:“你既然是少舵主的家乡人,我倒怠慢不得,先敬你一杯如何?”。 阿桃接过,皱眉一吞而尽,说道:“多谢费爷。夜深了,费爷料必就在此间过夜罢?费爷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去铺床理被啦”。费万会意点头道:“我睡觉喜欢头朝南”。 待阿桃掩门而出,于长锦不失时机笑了一声:“少舵主待费堂主可谓不薄呀”。费万摇头道:“用人往死里催逼,待人往蜜糖里塞,这就是少舵主的风格。老于,你往后和少舵主打交代的地方多着去了,他的性子你不可不知”,话音已温和了不少。 阿桃并没出手,而且给她一搅和,费万和于长锦关系倒缓和下来,雷秉又生气又纳闷,越过柱头朝阿桃看去,只见她轻快走了几步,突然急冲到花坛旁,身子剧烈一倾,呕出一大口血,原来那酒中竟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雷秉大惊失色,这贼婆真也是要钱不要命了。这等苦肉计一半在人,一半在天,稍有不慎,没弄死敌人,自己倒见了阎王。这时阿桃仰面深吸数口,双指骈起,笃笃数声,封了自己几处穴道,自花坛里抓起一柄长剑。 雷秉咽口唾沫,不禁暗为她捏了把汗,忙又去瞧屋里头的情形,只见费万面前的酒杯空空如也,显然也已饮了一杯。于长锦正要捉壶续杯,费万突眉头一皱,右手按住了心口,大惊道:“老于。你下毒?你要做什...?”,喉头一响,一口鲜血奔腾而出,噗地一声,全泄在了地上。于长锦吓得发懵,顿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道:“我怎会,我怎会下毒?”,但见对方凶神恶煞的发狂模样,不自觉握住了单刀。 这危机当口岂容解释?费万猛然往前一窜,抬手一剑疾刺。于长锦慌叫道:“堂主且慢”,拿刀去挡。费万武艺极高,虽中了剧毒,这一剑仍是迅疾无比,扑哧一声,钉入了于长锦的咽喉。 费万一剑杀人,大显神威,立刻封住自己几处大穴,在于长锦身上乱翻,不见解药,发一声吼,一脚踢破了门板,仗剑奔出。阿桃早已藏身门后,刷地一剑刺了过来。费万也不回头,反手一挡,呼地一掌劈了过去。阿桃一剑突袭不成,便不和对方近身死搏,只在圈外纠缠。费万急于自她手里取得解药,一剑猛过一剑,更觉得血气上涌,难以为继,数次失手之后,怒急攻心,“哇”地又吐出一口鲜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把长剑一抛,说道:“我认栽,解药拿来,这三万银子你拿走。”。阿桃呸了一口血水,冷笑道:“你先扔过来。”。 费万道:“你拿好”,扬手将存票抛出。阿桃大喜,正伸手抄过银票,费万突作临死一博,身子飞扑,呼地一掌,正结结实实劈在阿桃胸口,她闷哼一声,重摔在地。也好在费万中毒之下掌力大减,否则哪还有命在?经此一变,二人齐齐瘫倒,各自大口喘息,再也无力搏斗。 这正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时,雷秉奔到费万面前,怒道:“费,费,堂主。”,他本要直呼其名,奈何脱口而出仍是“费堂主”三字。费万仰面问道:“你又是谁?”,重伤之下,仍是双目炯炯,神情威严。雷秉本要严词痛骂,却被他一双厉目瞪得打了个寒颤。这恐惧之后,一股屈辱和愤怒涌了上来,雷秉拾起阿桃的长剑,一剑刺入了费万的心窝。 青龙会门规等级森严,雷秉杀了堂主,无论起因如何,都是死罪。这时南边亮起几点火光,正是几个奴仆听见动静赶了过来。雷秉正要开溜,阿桃哀求道:“原来是你。雷少爷,我动不得,你快把我背出去”。 六 同舟 阿桃在回龙峡上骄横跋扈,恶言相向,如今却狼狈哀求。雷秉快意无比,带着冷笑瞧她。阿桃心里一沉,只轻声道:“看在我弄死了你两个仇家的份儿上!”。这时匆匆的脚步声已绕过花台,雷秉无暇细想,把她一把背了起来。 原来阿桃在回龙峡把雷秉一番羞辱之后,想起多年经营,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仍是愤愤难平,突想到:于长锦这厮倒也不简单!他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把咱们都引到这回龙峡,自己八成是暗度成仓,将这保命的贿银存成银票,直奔阆中而去了。 她对这猜测也做不得准,但强烈的挽回败局的欲望,使她要冒最后一分险,尽最后一分力。为了顺利的拦截于长锦,她狠命地赶马,不到两天就把胯下的马儿抽打到了阆中。她寻不着于长锦,但她从眼线阮啸处早已知道,一直代表裘羽和于长锦接头的,正是正风堂的堂主费万。 阿桃化装成新来的丫鬟,打着少舵主老家人的招牌,果然没人敢多过问。在总舵之中蛰伏了三天之后,已将费万每日的行踪摸了个清楚。这一晚总舵里夜正憨,人正眠,费万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正是苦等已久的于长锦来了。阿桃欣喜若狂,她知道费万剑法极高,不敢强抢,才使了这凶险无比的苦肉计。 总舵中屋舍林立,甬道繁杂,但阿桃已极为熟悉,在雷秉背上不住的指点:“走这边,那边,逃过长亭,到江边小船上去!”,雷秉听她东指西使,大为光火,把她往船舱里一倒,怒道:“你对我雷家图谋不轨,又辱骂我新丧的家人,我本该一刀杀了你,念在你一来总算没亲手害过雷家人命,二来于长锦和费万之死也多少仰仗你的功劳,我就留你一条性命。望你莫再自轻自贱,甘为贼匪”,说了拔足就走。 阿桃突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脚,哀求道:“我身受重伤,若没人照料必死无疑,你一走了之,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分别?”。 雷秉呸了一口,骂道:“任由你自生自灭,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阿桃一咬嘴唇,面色沉了,阴森森道:“我虽然伤重,若全力一搏,仍能杀你。你若不信,不妨往岸上走一步试试。”。 雷秉知她武艺高强,未必仅是使诈恫吓,心想这贼婆心狠手辣,我少和她瓜葛为妙。他不敢贸然走开,便笑道:“好,好”,突然一纵身跃入了江中。 这正是寒冬腊月,江水蚀骨的冰冷,雷秉忍不住狂叫一通,强打精神,将那小舟船舷一抓,用力乱掀,阿桃没有防备,扑通一声,倒进了江水里。雷秉又翻上小舟,只见她在江水中拼了命地狂游数丈,渐渐体力不支沉了下去。雷秉又满心的不忍,心想只要她不能伤我就成,我又何须惹上一条人命?急忙将小舟荡过去,将长浆深入水中搅探。 阿桃求生心陡起,突然冒出头来,一把抓住了木浆,雷秉将她拖近抱起,只见她面色惨白,浑身筛糠一样的颤抖,忙将她放入内舱,拍打着她的脸,叫道:“喂,你怎么样?”。 阿桃冻得牙关打颤,双目紧闭。雷秉不忍道:“你若好言相求,我岂会见死不救?我去弄点干净衣衫来给你换上,你莫再动辄以性命要挟”。 阿桃说不出话,只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雷秉将小舟荡到对岸,见一家富户院中晾着衣物,也来不及挑选,扯下满满一怀抱回到舟上,将两件女装和一床薄被扔给她,道:“还没干透,不过总强过你浑身湿漉漉的”,又避嫌出舱,听见她在舱中换衣裹被,气喘吁吁地折腾了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安顿下来。雷秉稍稍安心,才也换上干的衣物,又将船绳斩断,顺流而下,多日疲乏涌来,扶着船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舱里突起一阵咳嗽声,雷秉猛然惊醒,走进舱中,只见她双目微睁,面色纸一样的白,心想既然挺过寒夜,料必性命无虞,不由得松了口气,问道:“喂。你怎样?”。 阿桃虚弱已极,轻启惨白的双唇,微微笑道:“我不叫‘喂’,雷大哥,你叫我阿桃就行啦”,言辞间柔若无骨,娇态毕露。雷秉陡起一阵嫌恶,正色道:“什么阿桃?什么雷大哥?你少拿这些轻佻话来撩拨我,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岂会吃你这一套?”,作势要走。 阿桃急道:“你别走。你不喜欢,我不这么说话就是了”。雷秉冷笑道:“我虽非达官显贵,却也是个正派人,我只不过心软,不忍心看你自生自灭,望你不要自作多情,搔首弄姿。你治伤需要什么东西不妨直说,你早一天见好,我也就早一天走”。 阿桃面色羞惭难堪,咬牙说道:“好,我虽吞下毒酒,但事先已服过解药,并无大碍,可我中了费万一掌,凶险难测。我说一个方子,你替我抓几副药来,是死是活看老天爷的意思”。 雷秉听她念了十几味草药及分量,凝神记在心中,此时天光已显,便泊船上岸,寻了十多里才找到一家药铺,开了十多包草药提了回来。阿桃怕他出错,拆开一包查验,突道:“怎么多了几味?”。 雷秉道:“你方子里都是些活血化瘀,疏通经络的药材,分量极重,但你又刚浸泡过江水,寒邪入侵,体子极虚,这样几副药灌下去,血气倒是通得快,万一抵受不住,包管你七窍流血。我多给你开了几味中和调节”。阿桃冷笑道:“哟,瞧不出来你还是一代名医呢,倒比我高明了?我熟读医书,岂不明白你说的那些粗浅道理?”,神色疑窦,竟是怕雷秉使坏。雷秉生气道:“你若信不过我,就自己去卖药”,作势要把药扔进江水之中。阿桃忙道:“信,信,我诈你一诈罢了”。雷秉摇了摇头:“我要害你,早由着你在江水里呛死冻煞了,还用在药里动手脚?”。阿桃开了笑颜,道:“料你不是害人的阴险小人,你快去熬好了端给我喝”。 雷秉犯了踌躇:“你稍稍等上一等,我把船荡到鸾凤湾,找个老实可靠的熟人给你熬”。阿桃摇头道:“那不是舍近求远?就在这船里熬!”。雷秉愕道:“巴掌大的地方,船里怎么熬?”。阿桃嗤鼻道:“枉你靠着江边住了这么些年,却不知这船儿虽小,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很齐备么?不信,你揭开船头的大木板”。 雷秉把船板一揭,里头果然放着这些物事,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你做过渔民?”。阿桃笑了笑道:“干我们刀口舔血这一行,什么都得会点不是?” 片刻间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端上来,阿桃也不怕烫,只撅嘴吹了几口,便囫囵吞入肚中,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睡去。这一觉竟又睡到午夜十分才醒,阿桃面色已显红润,说道:“我好饿,你去煮一大锅米粥来,我们一起吃”。 雷秉也觉腹中空空,便在船头生火做饭,熬了一大锅稀粥。雷秉还在吹热气,阿桃已三大碗热粥下肚了,长吁了一口气道:“谢你的粥啦。天气太冷,江风又寒,你今晚就在这舱里挤一挤,不要再去船头吹江风了”。 七 赠钗 雷秉冷冷道:“你只顾着自己,莫来替我操心”。阿桃冷笑道:“你要避嫌那也由着你,记得多喝点粥,把这床薄被拿去裹着”,被子一扔,把雷秉套了个准,身子一翻,侧过了身。 她这薄怒微愠之中满是关心之情,雷秉倒听得呆了一呆。他家教管束极严,于男女之情全无沾染。他有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是泸洲城王员外的二女儿,一个标致的大家闺秀,但这位小姐平时深居简出,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纵使见了,也是各走各道,装作没有瞧见,更遑论什么诉衷的情话,体己的言语了。所以这阿桃这一句夹杂着嗔色的关心话听入耳中,心里一热,禁不住去瞧她,只见她身穿一身农家女的短袄棉裤,侧身而卧,秀发披散,昏暗中一条弧线自她平直的肩头引出,突高突地,时缓时急,敛于一对纤足,是个极婀娜的少女躯体,那里瞧得出半分贼匪之气? 雷秉突心旌一荡,后脑闪过一丝眩晕,随即强行镇定心神,心想这贼女喜怒无常,诡计多端,绝非情意之人,不过是怕我撂下她不管,故意来给我灌迷魂汤罢了,我堂堂男儿,岂能受她色诱摆布?把薄被往她身上一摔,仍走到船头过夜。 再顺流而下五日,阿桃已神色大好,言谈欢笑若常,却仍然卧床不起,雷秉甚觉蹊跷,问她何时可以独行,阿桃赌气说道:“病去如抽丝,你若不耐烦就自己走吧”,雷秉无奈,只得继续给她煎药。半夜时分,阿桃突道:“喂,你这几味药加的不错,总算没毒死我。我问你,你一不跟父兄习武跑江湖,二不读书考功名,干么要学什么医术?”。 雷秉不屑笑道:“怎么,你是官老爷来提堂么?”。阿桃神色少有的正经严肃,摇头道:“你告诉我,我想听”。 雷秉双手撕拨着木柴,默然道:“我小时候有一个玩伴,得了老重的痨病,偌大一个泸洲城硬是没人把她治的好。那之后我就立志学医,想看看这些什么病呀,疾呀,它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三头六臂,还是龇牙咧嘴?”。阿桃沉吟片刻,突道:“那你现在治的好你那玩伴的痨病么?”。雷秉摇头道:“不晓得,我倒自己拟了好几个方子,可惜却寻不到病人来试”,突仰头把天望了一眼道:“这病倒也不是那么好得的,长期的积劳,经久的忧愤方成。料必泸洲城再没人比她更辛苦委屈的人吧”,突鼻子一酸,流了两颗泪。 阿桃默然不语,二人无言片刻,小舟突然一晃,正是汇入了巨流,水面突然开阔,阿桃探头一瞧道:“这是到了渝州城了。这里头好闷,你扶我到船头瞧瞧江景”。 雷秉把她扶到船头坐下,给她披上薄被。阿桃侧头将他一瞥,微笑道:“你发发慈悲,坐在我旁边,我身子虚,要靠你一靠”。雷秉轻轻点了点头,她一头靠上雷秉的肩,蓬松的秀发撩在他面颊上,生出一阵阵透心入骨的痒。此时正是真月初一,节味正憨,岸上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开阔的江面上游荡着大大小小的游船,各自在水中投射出点点火光,摇曳在长江水波之中,清朗的天幕上一轮明月高悬,洒得满江的皎洁银光,更有隐约的节日欢笑掠过清波漾入耳中,好一幅安乐的人间美景图画! 阿桃瞧得出神,突长吁出一口气,说道:“现在看来可真是热闹,可等这大节一过,各家又该为生计忙活啦,人这一生也差不多道理,安逸稳妥的日子总是短暂”。 雷秉恰逢家中巨变,闻言也颇黯然。阿桃叹了一口,转过头问道:“喂,雷少爷,你撇下我之后要去做什么?去找青龙会复仇么?”。 雷秉摇头道:“我算什么人,岂能斗得过羽公子?如今于长锦,魏镖头,铁镖头和费万已死,我这血仇也算马虎得报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阿桃道:“你这样想最好不过,总记着仇怨,活得太累”,又笑了笑道:“我劝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对啦,你不是会点医吗?开个药铺骗骗乡下人,只要不治死人,混口饭吃不难,你再找个本分老实的农家女子,生几个又蠢又肥的小崽儿,那比什么也强了”。 雷秉有几分莫名的不悦,冷道:“我自己的事不需你来操心。倒是你自己,生的人模人样,给大户人家做个小妾也赛过在贼窝里滚爬”,阿桃哼笑一声:“人各有各的命,用不着你来教训人”。二人僵持片刻,阿桃又转过话题道:“这几天尽吃些白米粥,嘴里好淡,你上岸去买几串糖葫芦来”。 雷秉笑道:“这小孩子家吃的玩意,你也喜欢么?”。 阿桃摇头道:“我小时候可吃不起这些玩意,我嘴又馋,每次路过卖糖葫芦的,我都拉着爹快点走开,免得他没钱心里难过”。 雷秉自幼锦衣玉食惯了,难以想象这样的贫苦人家,恻然道:“这玩意能花几个钱?早知道你来泸州找我,我把泸洲城的糖葫芦全买给你吃”。 阿桃冷冷一笑,说道:“谁叫我命苦,没碰上你这样阔气的好心人呢?”。 雷秉见她面带愠色,料她既然落草为寇,必然童年艰辛,所以不满自己出言揶揄,便不再开口,往腰间一摸,发愁道:“哎哟,那些碎银这几日抓药都用光啦。”。 阿桃不屑道:“我还道什么惹得你大惊小怪的。这江上那么多游船,你随便找一艘,上去借几两就成了”。 雷秉知她说的是盗抢之事,甚为犯难。阿桃讥嘲道:“那你先去做半年长工,拿了工钱再回来买吧”。 雷秉心想,我如今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若要事事循规蹈矩,岂不寸步难行?我只吓唬吓唬,人家要是不给,我走了就是,倒也无伤大雅。 他下定决心,环目一瞧,只见江心上荡着一艘孤零零的雅致小船,透出微微灯火,便将小舟缓缓靠了过去,一手捏住船舷,翻了上去。他从来衣食无忧,哪里做过这等强盗之事?禁不住地心中乱跳,稍稍定了定神,一把推开舱门,晃着匕首,粗壮着嗓子道:“大爷我穷途末路,各位周济点银子来花花”。 原来那里头是一主一仆两个女眷。雷秉刚跨入舱中,朝那小姐一望,不禁怔了一怔,心想世间怎会有如此标致的人物?只见这小姐眉目间极有一股黑白分明的秀美,白皙的脸蛋棱角分明而温柔。一双明眸虽不甚大,但秀丽之极,隐含微笑,似极远又极近,极疏又极亲,视之如于凉凉秋夜,独坐山巅,遥对当空夜月,足以镇人心神。 那小姐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似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气恼,只微微一笑,避开他的目光,瞧到别处。 那女仆四十上下,面露凶色,骂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渝州城撒野?还不快滚?”。 雷秉先前攒起的勇气荡然无存,走也难堪,留也尴尬。那小姐秀目把雷秉一扫,突微笑道:“没事的,玉姐。这位小兄弟瞧来面善,当不是欺凌弱小的强盗,料来时运不济,落魄之下才出此下策。你若随身带有银子,不妨周济一点给他”。 那仆女面色顿缓,递出几锭银子给了雷秉,低声斥道:“冒失鬼,还不快走!”。那小姐却微摇头道:“玉姐,你太小气了点”。 那仆女道:“就只这些,小姐若需要,我立刻回家去取”。 那小姐微笑道:“何必大费周折舍近求远?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把这只玉钗给你,不算贵重,但管你数年生计也够了,你年纪轻轻,不可误入歧途,以后莫再做这样的糊涂事”,话罢将一枚玉钗从头上取下,递了过来。那女仆瞪大了眼,叫道:“小姐!”,被那小姐冷瞧一眼,便吞下了话。 雷秉再不敢瞧她,木然接过玉钗,快步出了舱室,心里扑通乱跳,似做了个美梦一般,心想难不成是老天爷怜我悲苦,派了一位仙女下凡来补偿我么?她竟以贴身之物相赠,那不是明摆着瞧,瞧上了我?他不禁在水中一照,只见自己蓬头垢面,一幅邋遢模样,不禁面红耳赤,暗骂自己太过下流:如此绝俗的风华人物,必定是率直任诞,清俊通脱,兴之所至便可豪掷千金,对谁也是一样。我岂可如此作想,岂非亵渎? 他胡思乱想,神游天外,呆呆回到小船上,阿桃见他神色木讷,便问道:“你怎么了?借了多少银子?”。 雷秉忙道:“有几锭碎银,足够了”,立刻靠岸泊船,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回来。 阿桃吃了几粒,突说道:“小时候流着口水想吃,如今便觉也并没什么美味”,将一把糖葫芦尽数扔进了江中。 八 卖刀 第二天刚露白,雷秉便起来煎药,心想她已服药近十日了,仍是卧床不起,难以行动,偏偏精神面容却越来越好,难不成竟是回光返照?这样一想,简直吓了一大跳。 他急急地熬好了药,在舱外咳嗽一声,便掀帘进入舱中,里头竟空空如也,阿桃早已不知去向。雷秉吃了一惊,又见棚顶上用木炭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行文甚是粗鄙,大意是说我帮你杀死仇家,你一路照料我,如此互不亏欠,就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雷秉微生怅然,大惑不解她昨天夜里还那么虚弱,怎么今天一早就好了?突然恍然大悟,往怀中一摸,那三万银票果然已不知去向了。这才明白她是故意示弱,让他没有防备,好偷他的银票。雷秉苦笑数声,心想这种贼女子果非信义之辈。雷秉对钱财看得淡,倒也并不觉心疼。 他又荡舟而下,两天之后到了奉节,虽仍是四川境内,青龙会势力已甚微薄了,但他仍不敢大意,裹了头帕才泊船上岸,不禁又对前路发了愁。他自幼锦衣玉食,左簇右拥,一朝家破人亡,形单影只,又孤单又发怵,竟不知往哪个方向踏出下一步来! 在极度的茫然中,他昏昏噩在奉节呆了半月,整天喝了睡睡了喝,简直忘了青天白日。这一日傍晚,他抖了抖怀中已不多的几个铜钱,踏入一家简陋酒肆喝酒,正喝得晕晕乎乎,突见邻桌几个游手好闲的酒客吹得兴高采烈唾沫横飞,一会哀叹,一会大笑,聊的竟是飞鹰镖局的变故! 雷秉心里咯噔一声,把头巾一拉,顿时留上了神。听那几人说,青龙会发出通告,于长锦收买秦岭二张,暗害雷氏一家于川北,少舵主裘羽有所察觉,派正风堂费万暗中调查,却被于长锦铤而走险,以毒酒杀害,费万临终之时刺死于长锦云云。又说雷氏一家的尸首已运回泸州,依礼厚葬,于长锦一家另有三人参与血案,已押赴青龙会总舵问罪,另秦岭二张正在缉拿追捕云云。 雷秉对这些黑白颠倒之词越听越怒,但听闻父母哥哥尸首归乡,心里安慰不少,再无半分牵挂了。心想我年纪轻轻,好脚好手,在什么地方谋不到一口饭吃?岂可在此地潦倒度日?不如先四海游历一番,再做以后的打算不迟。哈,听说华山险要,我仰慕已久,便去游览一番如何? 他这样一想,有几分兴奋,奈何路途不近,要买一匹座骑才行,他掏出了随身的匕首,这匕首制作精良,镶嵌宝石,是父亲雷立丰所赠。雷秉一见之下,音容浮现,哀思骤起,眼眶一红,泪水就要滚落。那当铺老板入行数十年,见过不少的落难人,甚是体贴道:“公子若舍不得,就不要当了,什么难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雷秉决然摇头道:“谢你美意,不过此物甚沉,留着又徒增悲伤,又有什么舍不得?不当,卖!”,一把放上了高台。当铺老板翻来覆去挑剔了好半天,雷秉笑道:“你少做戏,只管说个价来!”。当铺老板伸出了三根手指,正是三十两白银,虽然压价忒狠,也足以购得一匹瘦马了。 雷秉怜惜马儿瘦小,一路不愿急催,八日后才到华山脚下,正是阳光和煦的下午光景,按理说该游人如织,哪知斜阳稍垂,街上就冷清一片,商家就关门歇业。雷秉到处寻宿头不得,看见一家面铺的老父少女正要关门,忙递出一锭银子求宿头,那老父摆手道:“这人人自危的时候,我又认不得你,哪里敢留你过夜?你这钱我不挣也罢”。雷秉听得纳闷,什么“人人自危”?正要相问,那少女突然一弯腰,把板凳使劲地一推,雷秉被她一绊,跌了个实在,怒道:“你这女子好没道理!你不留客也罢,为什么要捉弄人?”。那少女却笑道:“爹,你看他岂是会武艺的样子?他不过十八九岁样子,岂会是丁松那恶贼?这锭银子不少,够咱们半月的收入,岂有不挣的道理?”。那老父无奈摇头道:“你和你娘一样,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这少女精明利落,先给雷秉煮了一大碗面,又在阁楼上给他铺了个床,说道:“你安分些,这几天镇上不安稳,人人都握着匕首睡的,你要乱窜,给我一刀失手杀了,你见了阎王,我进了大牢,都不痛快不是?”。雷秉问道:“你们口口声声‘恶贼丁松’,那到底是什么人?”。那少女道:“听说是西北的一个恶贼,潜来此地半月了,已杀了几个官差,奸...奸污了几个小姐。官府擒他不着,华山派不分白日夜晚的到处搜捕,也是一样的擒不着他”。 雷秉惊道:“有这等事?我虽非江湖人,华山派的大名倒也听说过,难不成竟擒不住一个小贼?”。那老父接话道:“哎,若是华山派掌门莫道生在,擒个丁松倒也不难,可眼下莫掌门在外公干未归,那丁松正是逮了这个时机来犯案的。如今华山派是个姓周的大弟子主事,虽也算是同辈翘楚,赶他掌门师傅自是差远啦。对啦,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最近此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你一个外地人不宜久呆,明个一早就走得远远的罢”。 雷秉道:“多谢你提点”,倒也并不多以为意,吃了面洗了漱,躺下片刻就进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大门上突然叮咚作响。那少女甚是惊醒,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叫道:“若是丁松,我一刀杀了他!”。那老父听见隔壁女儿害怕,安慰道:“莫胡说,丁松什么人物,不知不觉就潜进来了,岂会敲门?料必是官府的人来查房!”,颤巍巍起身把大门开了。 阁楼上居高临下,雷秉透过篾墙缝隙一看,只见闯进来的是两个劲装束缚的青年,腰间都佩着长剑。那老父退后躬立,说道:“原来是华山派的薛爷和崔爷,这么晚了还在公干呀?”。那两个青年一高一矮,高的叫薛义,矮的叫崔炯,都是华山派二代弟子。 崔炯腆着肚子,懒洋洋道:“老孙头,听说你收留了外人?你怎不上报?”。老孙头一低头,道:“哦,是个川人,瞧来白白净净的,也不会功夫,不象什么歹人。二位爷若不放心,我去揪他下来问话”。薛义冷笑道:“你个老糊涂,难不成‘歹人’二字写在头上?这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敢来添乱?我问你,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老孙头眉头一皱,把那锭银子拿了出来,道:“小的财迷心窍,这不义之财如数上缴,二位爷体谅则个”。薛义把银子一揣,把他肩膀一拍,拍得老孙头一个踉跄,笑道:“知错能改,也不用深究了。我们巡查半夜了,肚子饿的厉害,你去煮两碗面来,多煎点猪大肠。”。 老孙头甚是恭顺,“哦”了一声便去了,薛崔二人闲聊起来,崔炯道:“薛师哥,半月后便是咱华山派召集各道教剑派,论剑辩道的盛会,听说今早早课上,周大师兄甚是着急,严令不惜代价,必须在三日之内寻获丁松的踪影”。 薛义呸了一口,骂道:“他是怕别人看笑话,扫了华山派的颜面呢。哼,他以后是要接任掌门的,自然为这事上心了。崔师弟,咱们不过是两个外人,暂时寄人篱下的,没准一日舅舅就把我们接走了,为华山派的事拼命,那太不值!”。 原来这薛义崔炯二人,原本是云南飞虹门陈桂生掌门的两个外侄,嚣张跋扈惹了不少乱子,而陈桂生自幼失牯,全靠两个姐姐拉扯大,拉不下面子收拾这两个混球,便送二人来华山派拜师,学艺那是奢谈,本意不过是让两个受些管教,奈何华山派莫掌门又顾忌陈桂生的面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两个混球平时也算规矩,但这次莫道生在外公干,两人没了顾忌,又加之恰逢那丁松在此地兴风作浪,他们就打着为民除害之名,在山下胡作非为,喜庆得好像逢年过节一般,闹得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雷秉不知内情,看得大生闷气,心想华山派美誉在外,门下弟子怎么这般德性!那老孙头片刻间端出两碗油泼面,薛义又吩道:“再去剥两颗蒜,打两瓢酒!”。老孙头逆来顺受惯了,“哦”了一声,又去剥蒜打酒,他女儿却是个泼辣人,在被窝里听得忍无可忍,从卧房冲了出来,大骂道:“你们口口声声要捉丁松,忙活干个月啦,人影子也没瞧见,面倒白吃了我们几十碗了,爹,别给他们打酒!”。 这少女本不算貌美,但毕竟年华正盛,情急间从卧房冲出,只穿了一间粉色睡衣,倒有几分动人的风貌,薛义看得起了色心,笑骂道:“哟,你性子忒烈呢!”,一把将她拖了过来,那女子骂道:“啊,你敢动手,没妈教的东西!”,小手乱打。拉扯之下,胸前露出一片白来,薛义本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这春光乍泄之下,欲火陡起,双目发红,不管不顾,把她细腰一搂,一嘴就拱了上去。 九 牢狱 老孙头大叫道:“哎哟,薛爷,其他好说,这个使不得!”,颤巍巍伸手去拉。薛义欲火正炽,便连亲爹亲娘也不认了,一把将老孙头推翻,老孙头的脑袋在凳角磕得嘣地一声,瘫软在地,毫无动静,头下扩出一片鲜血。 崔炯吓得发懵,叫道:“我的天,薛师哥,你杀人了!”。薛义面色煞白,突然双目一抬,尽是凶光,阴森森道:“崔师弟,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有丁松这活靶子,谁能疑心到你我身上?”。崔炯微微一愣,眼睛顿时一亮,和薛义瞬间达成了默契。薛义朝阁楼一努嘴,崔炯会意,嗖地拔出利剑,往阁楼登来。 薛义淫人女,杀人父,雷秉亲眼得见,早已恨得牙痒,但夜阑人静,歹人穷凶极恶,若贸然出头必死无疑,所以他虽然早已操起一根仓板,数次要挺身而出,最终都泄了勇气。这时见崔炯拔剑上楼,竟要杀人灭口,哪里还有纠结的余地?他壮胆发一声吼,几步抢上梯口,一木板朝打去。崔炯刚踏上狭窄的木梯,避无可避,被这一板子掼了个四仰八叉,怒骂一声,身子一纵,左脚踏上了侧壁,使个“飞檐腿”的常见招式,身子一扭,右脚勾上了楼板。雷秉又待再打,崔炯突然一剑贴着地面削来,好在雷秉退得快,才保住这一对脚没被削断。崔炯逼退了雷秉,左手一按,翻身站上了楼板,举剑就砍。 雷秉慌张间只能用仓板去挡,不几下已被乱剑砍得木屑横飞,索性把仓板砸出,疾奔到窗口大声呼救:“华山派杀人了,华山派杀人了!”。 崔炯又急又怒,提剑奔来,雷秉赤手空拳,不敢招架,千钧一发之间,他肩膀一顶,举全身之力撞破了篾墙,咚地一声,正砸到了楼下的大桌上。 这时薛义已将那少女剥了个干净,看见雷秉跌落,丢下少女,嗖地拔出宝剑,正要一剑把雷秉刺死,这时大门突然吱呀撞开,两个官差闯了进来,喝骂道:“谁个乱叫?”。 雷秉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叫道:“官爷!官爷!你们来得正好,这两个华山派的弟子杀了人,强霸民女,还要杀我灭口”。那为首的官差是个络腮胡子,吃了一惊道:“哎哟,是薛爷和崔爷,你二位可是华山高徒,怎做出这等事来?这人赃俱获,证人也在,岂抵赖得?在下只得公事公办,请二位往衙门里走一遭”。 薛义谋色不成,躁怒无比,骂道:“好个不识趣的东西!你不信我华山弟子,却信这外地来的野小子?正是他要奸污这女娃,被我两个撞见了!”。 这薛义衣衫不整,脖面上被挠得血痕遍布,头发也被少女抓得有如鸡窝,那络腮胡子官差岂看不见?但他惧怕华山派的威势,不敢撕破脸皮,便迂回道:“薛爷,若只是斗殴小事,纵然理亏,咱们也不敢为难二位。可这杀人奸淫的大事,我们岂敢徇私?你两方各执一词,我也分不清楚,都随我去衙门过夜,明早上请包大人来断罢”。 薛义怒道:“好家伙,你敢拿我?”,长剑一抖,破空作响。那络腮胡子官差倒也并非全无血性,把镣铐一抖,鼓了好几次勇气,终究不敢动手。另一个长脸官差眼睛溜溜一转,说道:“大伙儿都是成天见的熟人,何必弄得这样剑拔弩张的?这样,我们问一问这女子,她说谁是歹人咱们就擒谁。薛爷崔爷,你二位没什么意见吧?”。 那少女已穿上衣衫,在一旁哭她爹,闻言抬起头来,把雷秉和华山派弟子都瞧了瞧,突伸手把雷秉一指:“是他!”。雷秉始料未及,闻之如五雷轰顶,大骂道:“你这婆娘疯了!你不指认凶手,竟来诬赖我?”。那少女索性将双耳一捂,边哭边叫:“是他,是他,你们都走!”。 那络腮胡官差如释重负,悄悄出了一口长气,说道:“事主这样说,那就好办!”,铁链一抖,将雷秉锁了。雷秉狂叫挣扎,满嘴乱骂,两个官差哪里管他,把他连推带搡押入大牢。 雷秉骂得累了,知道无济于事,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知道是华山派行凶,是不是?你们软骨头不敢和他们硬碰也就罢了,却没必要冤枉无辜,你们放我走,我硬吞了这口气,也不给你们添麻烦”。那长脸官差摇头道:“这杀人奸淫的大罪总得有个交代,你说你是好人?哼,有张嘴的都说自己是好人”。 此地最近被丁松搅得草木皆兵,官府如惊弓之鸟,抓了不少的地痞无赖,牢里人满为患,两丈见方的监舍,塞了近二十人,虽在隆冬,竟捂出一股股的汗味骚臭。 但有另一个单间,里头只关了一个犯人,雷秉以为他是富贵之家,贿赂了狱卒,所以有这样的待遇,便道:“你们要拿我当替罪羊交差也罢,好歹给我关个人少的清静地方”。长脸官差笑道:“你想和那人关在一起?成,不过他是条疯狗,最爱咬人。你自个留神些,别在临刑前就被咬死了”。 雷秉听得头皮一麻,惊道:“临刑?什么刑?”。长脸官差道:“什么刑那该包大人来断,不过你杀人奸淫,九成是要处斩”。雷秉双手在牢栏上乱砸,狂叫道:“天日昭昭,你这是草菅人命!”。这叫喊的词句监牢里每日都有,长脸官差早习以为常,并不理会,只自言自语道:“嘿,提堂断案我见得多了,若我来升堂判案,未必便比包大人差了!”,得意之中又颇有几分怀才不遇的不平,把锁一落走了。 这一夜雷秉睡得极不安稳,一会梦见大铡刀来斩头,一会梦见哥哥雷天垂来劫狱救他,又突然间,雷天垂被人一刀劈死,那诬告他的少女把嘴一张,露出满嘴的尖牙来咬他,一阵剧痛钻入心里。他惨叫一声爬起来,左臂竟已被同室的狱友咬得血呼呼的,方知那长脸官差并非胡说,这狱友真要咬人。 雷秉捂住手臂,大骂道:“疯狗,疯狗,你滚远些,再来咬我,我打死了你。狱头,我要换监!”,却无人应他。那人咬了这一口,浑似半夜起床喝了一口水,又爬进了被窝径自睡觉。雷秉不敢再和他睡在一起,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打盹,迷迷糊糊熬到了天亮,长脸官差送饭来,雷秉正要跟他说换监的事,长脸官差笑道:“你走了大运,有人看你来了”。 来的正是那诬告他的少女,她提了竹篮,里头尽是好酒好肉。雷秉骂道:“谁吃你的狗食?你快些滚!”。那少女落了泪,戚戚然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我诬你。可我当时以为我爹已死,心里好害怕,怕他们事后把我也杀了,所以才昧着良心说是你”。雷秉喜道:“你爹没死?”。少女道:“没有,他只是昏死了过去,现在在家躺着养伤呢”。 雷秉大喜过望,心想既然没出人命,我纵然被诬陷,也绝不会处斩了,说道:“小妹子,那最好不过,你快去把这事澄清了。就算治不了华山派二人的罪,也能把我放出来”。 他满怀欢喜,本以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那少女却面有难色,突带着哭腔道:“大哥,不成啊!”。 十 交友 雷秉立刻问道:“怎个不成?”。那少女愧色满面,说道:“我,我已问过官府,说我若是翻供,这构陷之罪是少不了的,我,我,我不想坐牢呀!”,突然一声哭了出来。雷秉怒道:“你不想坐牢,难不成我想?”,激动之下把手上铁链砸得嘣嘣乱响。那少女吓了一跳,说道:“大哥,我再给官府说说,就说你侮辱我并没成,也不过关个四五年就出来啦”。雷秉听得更加愤怒,破口大骂,那少女索性把竹篮一放,小跑出去了。 雷秉无计可施,只盼着早日提堂,纵然判上几年,也强过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的难受。谁知一连过了七八日,并无人来提他上堂。他焦愁万分,躁怒渐盛,在监舍里上下奔走,痛骂失声。那狱友似乎反被他吓住,再也没有来咬他。 这一日傍晚,突两个狱卒来押他,雷秉大喜,问道:“二位爷,终于要提堂了罢?”。狱卒并不回答,把他连推带搡,押入刑房,命他仰卧在小床上。雷秉不从,又惊又怒道:“你们二话不说,就要刑讯逼供?”。 一个狱卒膀大腰圆,把他强按在床上,用细绳扎了个结实,另一个狱卒弓腰驼背,双手提了个沉重的大沙袋来,雷秉心底骤起一阵寒意:这哪是刑讯逼供,这是要谋我的命呀!他深吸了口气,问道:“谁要我死?华山派?”,突然间胸口一闷,沙袋已压了上来。 这缓慢机密的杀人法子自古有之,极其的残忍,不过半个时辰下来,雷秉已是瘫软一堆,几乎是爬着回的牢房,进食难以吞咽,睡觉也惊悸不安。不出五日,已是憔悴枯萎,消瘦如柴。 这一夜他依仗在牢栏之上,半梦半醒之间,发现监牢之内突然消失了喧嚣,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反倒是数里外的鸦叫叶落之声历历入耳。他醒了一神,知道自己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了。 这时突然腰间被人一托,雷秉缓缓转头一瞧,正是那咬人的狱友,他又用左掌贴住雷秉小腹,轻声道:“莫说话,我替你续几天命来!”,内力催动之下,一温一冰两道气流游了进来。 两盏茶功夫之后,雷秉心火复燃,已能大口地吐纳空气,他已虚弱得无力惊讶,只会心地道:“都以为你是咬人的疯子,原来却又是济世的高人,你到底是谁?”。那人倒也干脆,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西北人,正是人人喊打的恶贼丁松!”。 雷秉摇头道:“我虽不习武艺,但接触的武夫倒也不少,知道你这样深厚的内功极难练就,你这身本领大可以侠士自居,又何须冒充丁松来抬高身价?” 那人笑道:“你怎知我是冒充?”。雷秉戏谑道:“我入监之时,丁松尚未擒获,而你已咬人咬出了威风名气,以至于单独一间囚室,少说也在牢里呆了七八天,若你就是丁松,那丁松岂不是有分身术?”。 那人得意笑道:“承你谬赞,分身术倒也谈不上,不过这监牢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白日犯案,晚上蛰伏,也并不算难,只需避人耳目而已。这叫做灯下黑,任他华山派掘地三尺,又岂会寻到这里?”。 雷秉再无猜疑,心想我落难至此,本以为难逃一死,谁知竟遇上了这样一个人物,这是天意,我纵然有意求死,又岂可辜负天意?顿起求生之心,攒足了力气一翻,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丁大侠救我!”。 丁松呵呵直笑:“好说,好说,我若无心救你,也不会来给你疗伤续命。不过我有两个条件,你得发誓地应了”。 性命攸关,莫说两个条件,便是两千两万个条件,谁又敢不答应?雷秉想也不想,连连应允,丁松道:“第一,我一生结仇无数,交友也无数,我待朋友两肋插刀,巴心巴肠,他们倒全恩将仇报,最后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相较之下,仇家倒是越积越多,历久弥坚。我早已心灰意冷,不愿再惹瓜葛,你要我救你出牢也成,不过那之后咱们便算是生死之交,彼此间必须肝胆相照患难与共,若有半分相负,莫怪我手下无情。这一条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你仔细的考虑!”。 他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满面的幽怨之色,浑似被情伤得体无完肤的怨妇。雷秉心想,朋友间自该患难与共,绝不相负,这有何难?当下诚心的答允。 丁松又道:“第二,华山派和我有不返兵之仇。你恰好也被华山派所害,咱们一起去华山派报仇”。 雷秉激昂道:“有仇不报非君子,丁大哥愿意和我同仇敌忾,我正是求之不得,只是我不会武艺,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拖累了丁大哥”。 丁松笑道:“不必担忧,我自有智取的计谋,走,咱们先出去再说!”,把雷秉一背:“搂住我的脖子!”。 丁松个子瘦小,力气却大,双腿一纵,双掌已扣住丈高之处一块微微突出的砖头,再反身一个纵跃,正搭在了顶部的木栏上,身子一翻,似个壁虎一般溜了下来。 行到外间,正见那两个拿沙袋残害雷秉的狱卒在睡觉,丁松诡秘一笑:“老弟,当哥的先给你两份见面礼了!”,两只铁掌伸出,嘣嘣两招“双风掼耳”,把两个狱卒的脑袋击得粉碎。 雷秉骇然道:“这是何必?这二人也不过是受华山派人的指使...”,话没说完,丁松面色已变,睁圆了眼,骂道:“我一片好意,你竟反倒来怪我?谁敌谁友你都分不清?”。雷秉被他较真的厉色吓了一跳,忙道:“我涉世未深,难免有妇人之仁,请丁大哥担待一次”。 丁松余怒未消:“敌人就是敌人,你死我活的事,你讲慈悲,别人给你讲不讲慈悲?为了敌人来责备朋友该是不该?念你初犯,我便不和你深究,以后要引以为戒!”。雷秉狠狠点头道:“大哥说得很对,我死死的记住了”。 丁松把他背出门,不顾夜色,连奔十七八里,来到一处坟岗,问道:“你能走么?”。雷秉试了一试,尚能缓行,又见对方累得黄豆大的汗水颗颗滴下,涌起满心的感激,脱口而出道:“丁大哥,我这条命在全是靠你,自此往后,管你是杀人的恶贼,还是咬人的疯狗,你只要不负我,我也绝不负你”。丁松眼睛一亮,点头道:“很好,很好,兄弟,你知道么,这男人之间的友情,和男女之情是一般的道理,都讲究个一见如故。我一见你,便觉得你这人交得,所以才嘴下留情,否则那一口我要咬你一块肉下来!”。 两人哈哈大笑,丁松问起他的来历:“瞧你言谈举止,必非寻常人家,不在家呆着干嘛在外乱闯?你是杀了人,还是奸污了谁家姑娘?你放心,你既然跟了我,官府自然抓你不住”。 雷秉感激正盛,心潮豪迈而澎湃,毫无保留将家变和盘托出,直讲述了半个时辰。丁松听得十分的耐烦,最后微吟道:“兄弟有仇,老哥本该义不容辞,但那青龙会的裘迟名震江湖,是个极狠辣的人物,我纵然有心相助怕也力有不逮。老哥劝你一句,该认栽就认栽,非要拿鸡蛋碰石头,白白丢了性命又算得上什么好汉?”。雷秉默然道:“我并非不自量力之人,如今能有一条命在已是侥幸之极,哪里还敢奢望其他?”丁松点头道:“能屈能伸最好不过,你这段公案老哥我先记下,以后再从长计议。咱们眼下先把华山派的账算了”。 十一 假扮 原来丁松有一个朋友叫做焦笛,人称“四海羊倌”,是个江湖大盗,大半年前在杭州犯案,盗了朝廷赏赐给谢家的几件器物,虽不算价值连城,但毕竟是天子所赐,岂是小事?当地官府如临大敌,出动数千人马,把个杭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擒他不得,恰华山派二师傅盖晦云游到此,自告奋勇,将焦笛擒了,废了他武功,打入了死狱,来年秋便要问斩。丁松得到这消息,气得龇牙咧嘴。他知道官家怕有同伙劫狱,必有重兵看守,倒不敢贸然相救,气急败坏之下便来华山派寻仇。 他忌讳莫道生的威名,不敢抛头露面,足足蛰伏了小半年,才等到莫道生外出公干的机会。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径上华山挑衅,便到处作案,伺机而行。 这时丁松说道:“我早打探得清楚,再过八天,便是华山派召集各道教剑派,齐聚论道的盛会,如今已有零星的牛鼻子到了镇上,明面儿是来捧场,暗地里却在看华山派捉不住我的笑话呢。华山派掌门莫道生目前不在华山,只有一个大弟子叫做周方儒的,本领不低,性子却憨蠢,咱们使一点计谋,保管收拾得他服服帖帖”,便将一番计谋说了。 这计谋也并不曲折,丁松扮作甘肃玉泉观的长风道长,偶闻雷秉被构陷入狱之事,义愤之下将他劫狱救出,去华山派讨个公道,再引诱周方儒为雷秉运功治伤,丁松便在旁突施杀手,只要制住了周方儒,其他自然为所欲为了。 雷秉虽不习武艺,也知道替人疗伤是极危险的事,岂能骗过人家掌门大弟子?丁松摇头道:“世间哪有什么万全之策?若是踌躇不前,咱一辈子也别想报仇了。此事的成败全在咱们装的像不像,只要不露馅,七成胜算也是有的。话说回来,姓周的若露出半分怀疑,咱们也大可尽早抽身,全身而退”。 雷秉就下了决心,丁松又打开行囊,掏出道袍穿上,又佩一柄剑,只见他一番整发抹须,活灵活现一个老气横秋的道士。丁松笑道:“我正是西北人,口音和长风道长一样,我以前常常扮作香客去玉泉观窥探他讲经,模仿他可谓惟妙惟肖,况且长风道长一生少有游历,估计连华山派莫道生也没见过,他们小辈岂能识破我?”。 二人计议停当,第二日一早径上华山,雷秉身子虚弱,心口仍是重压一片,全仗丁松搀扶,想起要去华山寻仇,又紧张又兴奋,突侧头一本正经,装模作样的道:“道长已近古稀之年,竟能健步如飞,晚生端的佩服,也想跟你学一学道了”。丁松哈哈大笑道:“这就对啦,不过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你不要欲盖弥彰”。雷秉笑道:“这个我懂”。 刚到半山腰,隐隐看见山门,一个道童突挡了出来,拂尘一指,问道:“谁闯我华山派?”。 “长风道长”冷冷道:“不是谁,贫道来自甘肃玉泉观,道号‘长风’的便是!”。那道童倒吃了一惊:“你是古师叔?”。原来这玉泉观和华山派一个只练剑,一个剑气同修,彼此间甚有隔阂,不大往来。那道童未料这次华山辩道论剑,玉泉观竟派了长风道长这样德高望重之人参加,所以甚为吃惊。 “长风道长”把眼一横,毫不理睬他,冷冷道:“快把莫道生叫出来,我有话要当面质问他!”。那道童有几分脾气:“古师叔,你资历再老,岂能直呼我掌门大名,作耳提面命之态?”。“长风道长”怒道:“莫道生也要礼让我三分,你个无知小儿,竟敢和老夫这么说话!”,一把去揪他髻头。那道童扭头躲开,回骂道:“早听你倚老卖老举止轻浮,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长风道长”怒骂一声,踏前一步,又要擒他,一人突叫道:“手下留情!”。 这人宽鼻阔口,面态憨厚,自斜道奔来,正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周方儒。他将那道童斥退,躬身道:“久闻古师叔大名,只是未有亲见之幸。这次古师叔代表玉泉观来华山,真是长了我们不少颜面,这小道童世面见得少,我自惩罚他,请古师叔不要动怒”。“长风道长”哼了一声,骂道:“我玉泉观这次来捧你们面子,本是念你们华山派近些年来行事还算规矩妥当,谁知我一到华山脚下,就碰上你们的弟子淫人妻女,害人性命!”。 周方儒大惊失色:“岂有此理!岂会如此?”。“长风道长”把雷秉一指:“这就是事主,你大可问来!”。这一段经历确有其事,雷秉倒无需说谎,声泪俱下的讲述了。周方儒再细问他薛崔二人的面貌口音,他都一一对答无误,只在末尾丁松把话接了过去:“幸好我凑巧听闻了这一桩冤案,将他从大牢救了出来,否则他早已被狱卒用沙袋压死了,你华山派的奸邪卑劣又有谁人知晓?”。 周方儒面色扭曲,显然怒极,咬牙切齿道:“这两个畜生!咱华山派的百年清誉真个要毁在他们身上。清泉,你传我的命令,把薛义崔炯抓起来,捆在桂华殿前的柱头上,我今日要代掌门清理门户!”。那道童显然早对这两人也十分不满,兴奋道:“早该如此!”,一溜烟地跑去传命了。 周方儒又关切地为雷秉搭脉问诊,更无疑问,惭愧道:“这倒真要感谢古师叔及时把他救出来,否则只要再压上一次,神仙也难救了。快随我去松涛堂,我替他过一遍脉”。他不待对方开口便自告奋勇,丁松止不住的狂喜。 周方儒把雷秉一抗,进了一间草房,将雷秉往蒲团上安顿了,正要起掌运功,禁不住朝“长风道长”一望,说道:“古师叔,贵观视练气为洪水猛兽,我要为他疗治,不得不动用真气,怕沾辱了师叔耳目”,言语间倒还有半分得意之色。 丁松听他下逐客令,知他仍有忌讳,不敢见疑,立刻傲然道:“那倒正好。免得我主动避讳,你倒埋怨我心胸狭隘,有门户之见!”,把袖子一拂,转身出了门。 雷秉却心中一动,暗想这姓周的面态憨厚,绝非奸恶之人,他已经表态要问罪薛崔二人,又替我运功疗养,我这段恩怨便算好好的了结了。若是给丁大哥得逞,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端,结下多大的仇怨?况且丁大哥虽然待我极好,但毕竟是穷凶极恶之人,我又岂能自甘堕落追随他?他这样一想,再将周方儒温和的脸一瞧,禁不住脱口道:“你等一下,我有话说!”,便要把这一番阴谋诡计和盘托出! 周方儒见他神色迟疑,面有不安,料他一个寻常百姓,纵然占理,终归怕得罪了华山派,便温和一笑,道:“什么事?你放心,一来我绝不会护短,二来绝不允许有人事后报复你”。雷秉被他这样一搪塞,又生生止住了,心想我这么一说,丁大哥岂还有活路?我能活命全靠他相救,又岂能恩将仇报害了他?此情此景,那是非此即彼,绝没有两边都相安无事的和局了,便咬了咬牙,点头道:“没什么,只是身上有些冷”。周方儒微笑道:“没事,马上就不冷啦”,左掌顶住他的丹田,右掌按住他的后腰,一温一冰两股气流立刻钻入体内,正和在牢里最后一夜丁松所施为的一般。 雷秉恍然大悟想到:丁大哥何尝不能为我治病疗养?他故意不给我治,无非是要利用我来制服周方儒罢了,如此看来,又岂是他嘴中说的那样对我好?这样一想,立刻大悟,正要开口,心神已先蠢动,周方儒呵斥道:“做什么?想死?”。 却说丁松不得已避在门外,细听屋内动静,听得雷秉竟然节外生枝,又急又怒,再过片刻,透过门缝一看,只见二人热气腾腾,正是胶着正酣之时,陡然拔出长剑,一脚踢开柴门,当机立断,急冲数步,一柄长剑带着寒光,猛地朝周方儒刺下。 十二 治伤 却说周方儒催动内力为雷秉治伤,正是凶险万分的紧要关头,余光中陡见一柄利剑奔来,纵使他忠厚愚钝,转瞬间也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既能在莫道生外出之时,以大弟子的身份代理掌门之职,必有其过人之处。 好个周方儒!只见他电光火石之间强把肩膀一扭,那柄利剑稍偏寸许,扑哧一声,在胸口上剌开一条血口子,他闷喝一声,强撤疗伤的双掌,内力反噬之下,噗地喷出一口浓血。丁松见他竟能堪堪脱身,又是吃惊又是敬佩,心想这小子又憨又迂,功夫倒扎实得很。若不快些把他制住,华山派的弟子蜂拥而来,我今日性命堪忧。急切之下一剑紧跟而出。 周方儒强撤内力,险些走火入魔,脑中眩晕,双眼昏花,朦胧中只见一道寒光直冲小腹而来,哪里来得及出招抵御?索性就着摇晃的身体一个踉跄,这一剑便又稍偏,扎进了他的侧腰。他强忍剧痛,不管不顾,发狂冲出丈许,一把拔出壁上挂剑,匆忙转身护住了门户。他生性极忠厚纯善,在这等变故之下,仍撕不下脸面,驼背弓腰大口喘息道:“古,古师叔,你,你这是作甚?”。 丁松心急如焚,哪愿与他搭话?把长剑一抖,恶狠狠扑了上来。周方儒体力难支,虚晃一剑,借着硕大的香案左右躲避,虽然处于下风,片刻间也擒他不得。突然外间脚步声轰隆响起,伴着刀剑出鞘之声,纷纷高呼道:“今日将这恶贼碎尸万段。”。原来是那道童在门外偷窥了变故,带了一大帮华山派弟子来援。 丁松暗叫不妙,心想我可小瞧了这周方儒,今日搞不好老子要翻白眼了账。自危之下生出一股困兽的凶狠,狂攻数剑,将周方儒逼入墙角,转身便往门口冲去,发了狠要杀出一条血路。 哪知他尚未冲到门口,那大门已被人一脚踢倒,一个女子当先闯了进来。这女子高额头,宽脸皮,丹凤眼,身材高大,长得虽不算美,倒也有一番英姿。丁松闯得急,差一点便要撞入她的怀中。这女子也吓了一跳,瞬间回过神来,慌忙后挪一步,一剑划了出来。这一剑引抑不足,又发于仓促之间,势道大减,甚为粗鄙,丁松久经沙场,瞧得最真切不过,求生心切之下,也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剑刃强扯了过来,身子猛地一冲,把她撞翻在地,锋利的剑架上了她的脖子,大叫道:“你们谁敢过来,老子先割了这娘们儿的大脑袋!”。 华山派上百名弟子将门口团团围住,连声呼喝,却不敢擅动,都把目光投向了周方儒。周方儒纵然仁厚,毕竟也是华山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岂会轻易受人胁迫?若丁松劫持的是别人,他早已一声令下,将丁松斩为肉泥。可偏偏这女子不是别人,而是骆灵凤。 骆灵凤和周方儒入华山派都极早,既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又是情深义重的同门师兄妹,更是两情相悦的恋人。况且莫道生已为二人订婚,正准备在这次华山论道之际为二人证婚。这等极深极重的情丝纠缠之下,周方儒岂能秉公处置? 他面目扭曲,显然痛苦为难之极,骆灵凤情知此事若处置得稍露软弱,周方儒必然失宠,绝难再执掌华山派,不禁大急叫道:“师哥。这等大是大非之事,你岂可受人所制,辜负掌门师父对你数十年的栽培?”。 丁松见二人纠结之情溢于言表,也猜了个八九分,暗自庆幸运气不错,逮着了个关键人物,嘿嘿一笑,说道:“此言差矣。周兄弟你之所以蒙得莫掌门垂青,一来自是武艺卓绝——这一点我已有见识,更要紧的怕还是看上你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若硬逼我将她杀死,莫掌门嘴上虽要褒奖你几句冠冕堂皇之词,暗地里却要对你重加审视了。这些权谋之术我比你高明得多,你不可不信”。 周方儒知他胡言乱语,无非是想要挟人勒索,一把将雷秉拧了过来,长剑抵住他背心,厉声道:“你敢动我师妹一根毫发,我便杀了你的同党”。 丁松哈哈大笑道:“这小子与我非亲非故,你要杀就杀,棺材钱我可不出”。周方儒灰心之极,一把推开雷秉,道:“丁前辈,你我虽正邪殊途,但毕竟并无私怨。你凭空和我华山派结仇,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绝难善终。”。 丁松摇头道:“周老弟,你为人倒也不错,尚还称我一句‘前辈’,我可是不敢当的。我丁松虽声名狼藉,却也不是乱结仇家的疯子。我义弟焦笛前些日在沿海一带劫官济贫,干的本是一件好事,恰好你家二师傅盖晦在杭州浪荡,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巴结官府,自告奋勇,把我义弟擒了,投进了福州大牢里,秋后就要处斩”。 周方儒一听焦笛被二师傅盖晦所擒,不禁暗自叫好,心想二师傅常年在外行侠,干了不少令人称快的侠义之举,这次擒获了焦笛,更是大功一件,非但是为天下除害,于我华山派的声望也大有提升。只可惜我懦弱无能,着了这丁松的道儿。想到此处更是羞愧难当,愤恨交加,说道:“丁前辈,你今天身陷重围,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与其弄个两败俱伤,不如做个君子协定,你把我师妹放了,我担保让出一条道来,让你和同伙离开华山”。 丁松拒绝,笑道:“你只要乖乖就范,我保证不伤你这心肝儿一根毫发。你们先把薛崔两人押上来!”。 却说薛崔二人当夜虽然有惊无险,全身而退,但事后又唯恐雷秉来华山告状,那可是死罪一条,任谁也救不得的。便恩威并用,买通了两个相熟的狱卒,想用大沙袋将雷秉悄无声息的压死灭口。 两人买凶,毕竟心神不宁,夜里不能安睡,早早起了床,扳着指头数日子,今晨琢磨也差不多了,正要下山去探问雷秉已归西否,突那道童领了人来,将二人制服,五花大绑。华山派弟子恼怒这二人已久,一旦有了周方儒的命令,个个义愤填膺,把两人扒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一条底裤,捆绑在了桂华殿前。二人被冬日的山风往裸体上一吹,抖得和筛糠一般。这时又有四名弟子得令,把二人架往茅屋前跪了。 二人抬头一看,惊见雷秉在侧,众人又愤怒地瞧着自己,更知阴谋败露无疑,吓得面色煞白。 丁松笑道:“周贤弟,这两人要害死我的兄弟,我也不要他们死,不过我要各砍他们一条手臂以示惩戒,你意下如何?”。 薛崔二人大惊失色,惶然瞧向周方儒,突然哭喊道:“周师哥,我们错啦,我们错啦,求你看在我们大舅的面子上,宽恕我们这一回,往后我们再不敢啦!”。丁松把利剑一紧,在骆灵凤雪白的脖子上切出一道血弧,周方儒面目抽搐,不置可否。 丁松会意,笑道:“周贤弟大义灭亲,可敬可敬”,又吩咐雷秉道:“既已得周侠士首肯,你还犹豫什么?快拿起剑来!”。 十三 抢丹 雷秉本就伤重,疗伤之时又被强行中断,其后又被周方儒利剑顶住背心恫吓,几次折腾下来,已是面如土色,苟延残喘,这时突听丁松吩咐他砍人,他心想:无论如何,华山派已将我当作死敌了,我若踌躇不前,两边都讨不到好! 他不敢再让丁松见疑,猛攒一口气,踉跄着站了起来,抓起了骆灵凤的宝剑,走到薛崔二人面前。但他稍稍一举剑,二人便缩头缩尾地哀求,雷秉一剑也砍不下去。 丁松看得火起,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夺过利剑,刷刷两剑,砍下两根右臂。顿时鲜血喷涌,惨叫震颤屋瓦。华山派弟子虽痛恨薛崔二人,看到此情此景也是义愤填膺,人人自危。一个高颧骨的弟子冲出人群,愤然道:“周师哥,他手头拿着骆师姐,你便随他为所欲为么?要不咱们华山派的弟子全都把胳膊砍了给他?”。 周方儒身负两处剑伤,失血之下已是疲乏不堪,这两相逼迫之下,更是摇摇欲坠难以为继,怒叫道:“丁前辈!你若再要伤人,就算你劫持的是皇帝老儿我也不理了!”。 丁松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两人有今日下场全是咎由自取,与旁人没半分关系。你们先把他两个抬下去治伤,我要走一趟炼丹房”。 这炼丹房是道家重地,哪容外人擅入?周方儒正自作难,他三师傅阳照摇了摇头道:“方儒,不妨事,他好不容易上趟华山,料必是想揣几颗灵丹妙药再走”。 阳照正是炼丹房管事,一心扑在丹炉丹鼎之中,武艺却是平平,性子也颇愚钝。丁松对他毫无顾忌,挟持了骆灵凤,命他一人在前带路。 阳照将三人领到丹房,丁松命雷秉闩了门,一指头把骆灵凤点晕了过去。环目一瞧,只见屋中热气腾腾如同炎夏,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横七竖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便把长剑一晃,威胁道:“这都有些什么丹药,烦请阳道长一一讲来”。 阳照不紧不慢,一一讲解过去,丁松面色大喜,命雷秉装了沉甸甸两大布袋。阳照痛心道:“这些丹药甚为珍贵,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心血。你们拿去服用也无妨,不过万物相生相克,有些丹药不能混用,有些丹药又不能单用,又有剂量多少,吞服汤服之分,可说十分繁琐,一时之间难以详叙,我写几十条最要紧的给你。”,往椅子上一坐,便要提笔。 丁松笑骂道:“死书呆子。哪有这么多名堂?还不都是吃下肚拉了屎出来?”,把他往旁边一掼,道:“你闪开些,别伤着了你”。阳照惊道:“你要做什么?”。丁松笑道:“你这些丹药我只吃得成这一次,绝吃不了第二次,还留这些劳什子作甚?”,一脚将一口小些的炉鼎踢翻,炉膛里明晃晃的火星倾泻而出,顷刻间燎起熊熊大火,直冲房顶。 这正是隆冬腊月,烈火如同饥饿难耐的猛兽,须臾间将丹房吞噬。华山派弟子纷纷高呼奔走,提水扑火。丁松早踢开后门,拣了条逼仄山道,带着雷秉疾奔而下。雷秉身子极虚,又提着两袋子沉甸甸的丹药,一番剧烈奔跑之下,头昏目眩,一跤摔倒,跌的满脸鲜血,丁松蹲下把他下巴一捏,咬牙切齿质问道:“姓周的为你疗伤之时,你说什么‘我有话说’。你是想说什么?你见得自己的事有了着落,便要出卖老子是不是?”。 雷秉被问得心里一紧,甚勉强地诓道:“大哥明鉴,我是怕他本领不济,胡乱治死了我,就想给他讲讲我的病状。实话说,我自幼多读医书,虽然是半瓶水,但别人给我瞧病,我老是胆战心惊,生怕给我瞧错啦”。 丁松半信半疑道:“是么?”。雷秉道:“丁大哥若不相信,大可去泸洲城打听,我家在泸州尚有几分名头,所以我这事被传的开,大伙儿都来笑我”。丁松面色缓和,点头道:“我且信了你,咱先寻个稳妥所在,老哥先替你疗伤!”,将雷秉一把背起,快步下山。他唯恐华山派围捕,不敢在山脚留宿,便往北窜入深山野林,寻了个野猪窝过夜。 丁松替他推血疏脉,说道:“我之前不为你疗伤,那是为了对付咱们共同的仇人华山派,岂是不理你的死活?你既然认我做大哥,我绝不会撂下你不管。早一点迟一点,我总能保住你这条命!”。雷秉忙道:“大哥待朋友仗义,我绝无疑心!”。 疗完伤舒坦又疲惫,片刻间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拂晓时分被一阵香喷喷的味道诱醒,抬眼一瞧,原来是丁松杀了归窝的野猪,正在烤野猪肉呢。他递过来一块精瘦的肉,道:“我看你睡得熟,没有叫你,给你留了最好的几块后腿”。雷秉心里一热,隐隐有些内疚,目中带泪道:“大哥待我极好,我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丁松正色道:“休提什么报答,那是见外了。对了,昨夜我取了两人首级替你报仇,你见了必定欢喜!”。 雷秉惊道:“什么?”。丁松把布袋一抖,血呼呼滚出两颗头颅,一个白发皓首,一个鲜嫩水灵,正是那面馆的父女。雷秉眼前一黑,身子不禁晃了一晃。丁松怒道:“怎么,我爬山涉水替你报仇,你又要说什么?”,右掌隐伏,竟有杀心。 雷秉强忍震惊悲痛,大笑道:“岂会如此!我早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杀得好,杀得好!”丁松开颜道:“这就对啦。你快多吃一点,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往北逃”。 雷秉骇然想到,这厮喜怒无常,好起来赛过爹娘,坏起来杀人有如草芥,我和他缠在一起,迟早惹了他的无名之火,便和这对父女一般的下场!他面上不敢稍露异色,恭敬又亲热,对丁松言听计从,一路上“是呀对呀”的说了千百遍,暗中却寻思找个好机会逃走。奈何一路上起卧一室,哪里找得到机会脱身? 这样提心吊胆过了足有二十多天,这一日二人在乌戈镇“扶摇客栈”写了字号住下,雷秉刚入睡,丁松突将他摇醒,脸上一股抑制不住的喜色道:“兄弟,咱们去找点乐子”。雷秉眯着睡眼道:“丁大哥又想喝酒么?”。丁松摇头道:“呸,酒算什么好东西了?刚才我出去闲逛,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的小子,嘴上还蓄着两撇八字胡。老哥我慧眼如炬,一看就知道是个扮男装的美娇娘。嘿,她若正正经经是个女人的模样,我还没什么兴趣,偏生她扮作男相,那倒也有点意思...”。 雷秉知他起了色心,恳切道:“丁大哥,咱们捅了华山派这大娄子,正是避祸的关头,何必再惹是非?”。丁松突然变脸道:“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还要你个雏儿来提点么?”。雷秉知劝他不得,便叹气道:“也罢,丁大哥,你采花便成,不必伤她性命。我困倦得很,先睡啦”。丁松一把将他抓起来,大骂道:“你要和老哥一起混迹江湖,这些事迟早要沾染。你要再在老子面前装好人,老子一掌先杀了你!”。 他右掌势起,雷秉怕他下杀手,不敢稍做违拗,忍气吞声起了床。丁松淫笑道:“这一次大哥破例,给你让个头彩!”。把雷秉拉到一间房外,低声笑道:“这事只要做得一次,等你娃尝到甜头,比老哥我瘾还大。你先等着,我先把她制服了!”。 雷秉木然等候在外,心里极悲哀,心想我原本也是堂堂正正的公子哥,体体面面的人物,如今竟沦落成卑鄙猥琐的小人,要做这等令人不齿的下作事?我纵不能阻止,又岂能掺和?不如趁机逃了! 他硬着头皮正要偷跑,突然屋内叱喝辱骂之声骤起,桌椅板凳乱响,分明起了搏斗。只听丁松惊惶大叫道:“他妈的,瞧不出来,我道是只温顺的小绵羊,原来是只带爪的母老虎”。那女子骂道:“你好大的狗胆,再不滚,姑奶奶割了你的狗卵坨!”。雷秉听得大惊失色:哎哟,这声音莫不正是阿桃? 十四 认旧 雷秉心中大急,飞奔入房,只见屋中两人剑来剑往,斗得正紧,那女子正是阿桃,她重伤并未痊愈,在丁松凌厉的狂攻之下,苍白的脸上冒出黄豆大的汗水,不出十招已是娇喘连连。她见得雷秉,不禁呆了一呆,一个不留神,手臂已被剌出一道血口。 丁松淫笑道:“美娇娘,你逃不了,你乖乖地从了,我舍不得你白嫩的身子添疤”。阿桃怒骂一声,全力攻出一剑,往窗口奔去,丁松一冲,截住了去路,笑道:“你跑不了,何必白费力气?”。 雷秉帮不上手,只连声喊道:“住手,住手!”,二人恶斗正憨,哪里理会?雷秉眼看阿桃体力不支,几次险被制服,心里一急,便往两人中间冲去。阿桃趁他挡路掩护,往门口逃去。丁松大怒,一脚将雷秉踢翻,猛冲两步,扯住了阿桃的衣襟,阿桃不得已又是一剑回刺,她虚弱之极,这一剑疲软无力,丁松早有防备,身子一低,左掌在她肋下一拍,将她制服,双手一抱,扔到了床上,回头朝雷秉怒道:“小杂种,你刚才又做什么?”。 雷秉硬着头皮笑道:“我刚才见这婆娘凶狠,想要帮丁大哥一把”。阿桃啐骂道:“原来是你!要知你是如此货色,我早该把你一剑刺死。”。丁松惊愕道:“怎的?你两个认识?”。 雷秉满脸堆笑,道:“说认识倒也牵强,她正是那打我家银子主意的女贼首。丁大哥,这婆娘凶得很,不大对我的胃口,况且她和我并无血海深仇,倒不如我给她一顿好打,撵进冰天雪地挨冻,解解气就算了!” 丁松嘿嘿笑道:“你认贼作父,竟是要保她?你要怜香惜玉我管不着,她不对你的胃口,倒对我的胃口!”,一把就去扯阿桃的睡衣。雷秉大急,扑通跪倒在地,哀求道:“丁大哥只依我这一件事,以后无论杀人放火奸淫抢掠,我莫不相从!”。丁松怒扇了他一个巴掌,呸了一口,骂道:“你妈的,老子待你如亲兄弟,你竟为个素不相识的娘们和我作对?你刚才乱扑一通,分明是想助她逃走,你当我瞧不出来?你仔细看着,老子是怎么糟蹋你这意中人的?”,一把去扯阿桃上衣,雷秉怒骂一声,猛扑了过去。丁松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嘴中乱骂,两只铁拳雨点似的砸下。他狂揍一通,仍不解气,拖过一张椅子,把雷秉往上面一捆,端端地放在床前,笑道:“你仔细瞧着老哥的手段,哈哈哈!”。 雷秉额头鲜血流下,眯着眼破口大骂:“丁野种,丁杂种,丁野狗,你娘是不是女人?你妹子姐儿是不是女人?你当老子是真心跟随你么?还不是摄于你的淫威?你夜夜睡觉的时候,老子动过几百次杀你的心思。你这为非作歹的疯子,总有一日要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丁松气得面色发白,半晌才缓过神来道:“好呀,忘恩负义的小杂种,白眼狼。你总算露了真面目,等老子幸了你的心上人,再送你两个共赴黄泉!”,将阿桃一楼一翻,顺溜溜将一条睡裤除掉。 雷秉狂骂不止,丁松哪里理会,正当此时,房门轰然一开,一人疾风似的闯了进来,丁松吓了一跳,拔剑呵斥道:“你是谁?敢来坏爷爷好事?”。阿桃一见来人,忍不住一声哭了出来:“西门叔叔,你快杀了他!”。 那剑客高鼻梁,瘦身材,手握一刃薄剑,说道:“副帮主稍等,我割了他的头来!”,骤起一剑,直奔丁松面门,丁松举剑一挡,虎口震得发麻,心知遇上了硬茬,当下退了三步,说道:“阁下功夫忒硬,报上个万儿来罢”。 那剑客毫不答话,迫出一步,又是一剑撩过,丁松接了数招,只觉对方招数迅猛,剑影消长难测,一个疏忽,右臂已给利剑洞穿,长剑铮地一声落地。丁松骇然道:“好俊的剑法,在下信知今日无幸,只求死前一闻阁下大名,几十年后在阴间也不至于寻错了仇家!”。 那剑客嘿嘿冷笑:“你生前敌我不过,纵然变鬼又能奈我何?至于我的来头,你自去找阎王爷问罢”,刷地一剑往脑袋削来,丁松急往旁一闪,只觉头顶一片冰凉,头发已削去了大半,连声叫道:“你是神山帮的西门坛主!”。 那剑客倒微微一愣,凝住了剑:“你怎知我的来头?”。丁松见他惊愕,已是八九不离十,得意道:“你剑术高明之极,而听你口音,辨你的装扮,来自极北之地无疑,这女子又称你一声‘西门叔叔’,除了神山帮的西门渐,还能是谁?” 西门渐面上闪过一丝钦佩之色,说道:“你有这番眼力,纵然手上功夫不济,也不失为一个人物”。丁松拱手道:“过奖过奖,在下甘肃浪人丁松,马马虎虎也走了几十年江湖。西门坛主隐伏神山,传说一般的人物,今日在下有幸亲见,纵然丧命也忒值得”。 西门渐道:“我神山帮安居北隅,深居简出,素来和南方不通往来,怎么,我的名号竟已传到中原去了么?”。 丁松哈哈笑道:“什么‘深居简出,不通往来’,放在十年前说倒也不假,今时说来怕是不实之词罢?你们神山帮近些年来渐露锋芒,把手伸进中原武林,浑水摸鱼,挑拨离间,图谋不轨,谁人不知?武当,太行,大义堡的好汉们早已瞧在眼中,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你们还当自己行事机密,别人都蒙在鼓里?”。 西门渐冷笑道:“知道又如何?这些中原武林大派,仗着自己是一方豪强,自命不凡,趾高气扬,实则是陈腐不堪,无能之极”。 丁松连连击掌,赞道:“妙论,妙论!西门坛主所言,丁某再同意不过。在下早闻神山帮帮主易扬神功盖世,运筹帷幄,又求贤若渴,待下属有如亲子,实在是百年难遇的大英雄,大豪杰。丁某早已心驰神往,有意投奔麾下效犬马之劳,只是机缘未到,方才虚度光阴至今。这次在下有眼无珠,冲撞了你们这位副帮主,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西门坛主若能宽宥在下这一次,将来我必定为神山帮赴汤蹈火”。 西门渐面色一松,阿桃急道:“西门叔叔,你休听他巧舌如簧。此贼在中原为非作歹臭名昭着,岂能指靠得?”。 丁松着急大叫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短视,岂能听得?在下虽非人杰,但混迹中原数十年,旁门左道,鸡鸣狗盗之朋众多,对各家门派恩怨私隐了若指掌,自忖或能出上一份别人出不上的力!”。西门渐突冷冷一笑,说道:“你纵然说上了天,今日也难逃一死!” 丁松刚要再辩,突见一剑迅疾奔左路而来,急忙侧退数步,闪到窗前,第二剑跟来时,他已破窗而出,那剑锋在只在腰下一挑,丁松只觉胯间一线冰凉,裆部衣裤尽数裂开,骇然间哪顾得羞耻,从雪地爬起,一阵烟似的奔入夜色之中。 阿桃生气质问道:“西门渐,你手下留情了,是不是?”。西门渐替她解开穴道,披上衣物,默然道:“他并没怎么样你,咱们大业未定,不必多结仇家”。阿桃呼吸发颤,面色铁青,显然气得不轻。 西门渐把雷秉瞧了一眼,说道:“副帮主若不解气,我便杀了这小子罢”,话罢便将利剑往雷秉脖上一搭。阿桃急道:“慢着!此人并非丁松的同党。你该杀的不杀,却来杀不相干的人做什么?”。雷秉大叫道:“对,对,我只不过在半路碰上此贼,受他挟持而已,说来倒要多谢你,否则我不知还要被他欺凌到几时”。西门渐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来头?”。 雷秉不知是否该以实情相告,阿桃已脱口道:“他,他正是飞鹰镖局的少当家,咱们已谋了他家的巨银,又何必再害他性命?”。 西门渐将阿桃一瞥,冷笑道:“哦,原来是你青梅竹马的旧人,怪不得你这般维护他!”。 十五 启蒙 雷秉闻言愣得一愕:“什么青梅竹马?”,突然间茅塞顿开,双目圆睁,大叫道:“啊?你,难道?你是!”。阿桃已自床上坐起,冷冷道:“雷少爷,小女子原名齐自华,你贵人多忘事,不知还记得否?”。 雷秉转瞬间恍如隔世,如坠云里雾中,不禁回想起几次和她相遇的种种情形,已知绝无疑问,刹那间涌出两行热泪,缓缓道:“我记得,记得,只没料到真的是你!”。 原来这神山帮的副帮主阿桃正是当年的齐自华,她在回龙峡痛骂雷家,声色俱厉之下犹如控诉,岂是谋财不成,恼羞成怒所能解释的?她狂怒之下又放过雷秉性命,又岂是“不愿再生杀孽”所能解释的?她恰又对江上生计如此熟知,竟连小舟上的物品机关也了若指掌,又岂是“干这一行什么都得会点”所能解释的? 雷秉懵懂之下,心中已有一丝预感,乃至期待。但这预感和期待极其细微,潜藏心底,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如今真相大白之下,仍是震惊无比。 雷秉又惊又喜,一时难以接受,语无伦次道:“好,好,妹子,你还活着,那,那真是老天有眼,再欢喜的事也没有了。你,你这些年是怎么...”。阿桃瞧向他,神色甚是平静,说道:“咱们两家的恩怨,我在沱江小舟的留言中已说得清楚,那便是恩仇两清,互不相欠。我不会为难你,你也不必哭哭啼啼,做这样假惺惺的动容姿态”。 雷秉泪光中咧嘴一笑,点头道:“嗯,妹子,你容貌大变了,这尖酸的嘴皮子半点没变。你只要还活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全和咱小时候一样”。 阿桃冷笑一声,拔剑将绑着雷秉的绳子斩断,说道:“你走吧,你往南走,免得又和我碰着”。雷秉坚定摇头道:“不,妹子,只这一件事不能依你,我这些年日思夜想的盼再见着你,本以为是痴心妄想,没料到老天爷遂了我的心愿。妹子,我既然再见到了你,再也不愿和你分开,你别回什么神山帮做那贼匪,跟我一起走罢”。 阿桃面色一红:“胡说。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你要不走,我们走!”。西门渐突道:“不可,副帮主,此人和我神山帮有仇,岂有放虎归山的道理?”。阿桃厉色道:“西门渐!你口口声声称我什么‘副帮主’,何时真又将我当作上司?”,西门渐默然无语,阿桃又缓和了语气,半带哀求道:“西门叔叔,此人胸无大志,本领低微,对我神山帮毫无威胁,你只依我这一回行不行?”。 雷秉猛摇头道:“不,妹子,我不需谁替我求情。世事渺茫,我们再一分开,这一生再也见不着啦,他要杀我,那倒也好!那样你总算也知道了我的下场,我也省得不分昼夜的相思之苦,总之不用再受那魂牵梦萦,难以释怀的罪了”。阿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再说这些肉麻话,我自己先杀了你”。雷秉笑道:“那更好,妹子,你要杀我,我心甘情愿的挨着”。 西门渐微一思索,说道:“副帮主,你既要保他,我做不了主,咱带他回帮,一切听帮主发落”,掏出细绳,要绑雷秉双手。 雷秉轻蔑冷笑:“我自愿随我妹子走,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是甘之如饴,又岂会逃跑?”,当下拔足先行。 阿桃体虚,这一日行了不过三四十里,夜幕降临。西门渐支起简易帐篷,点上了篝火。一天下来,雷秉顾忌西门渐在侧,没机会和阿桃说话,早已憋得难受,趁着西门渐去打野味的机会,忙不迭地和阿桃搭话。 阿桃态度极为冰冷,面带讥嘲之色道:“我又不是带糖的亲娘,你又不是馋嘴的蠢儿,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你一个堂堂男子,竟要依附我一个女人?”。雷秉听得苦涩无比,说道:“妹子,我雷家欠你,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想怎么挖苦就怎么挖苦罢”。阿桃冷笑道:“我不想骂你,也不想挖苦你。你自己想想,你不过一个自小仰仗父兄吃饭的少爷,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跟我上神山帮做什么?你是要逢人便说一句:‘我是你们副帮主的旧识,所以请大伙儿赏我一口饭吃’么?”。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雷秉,激起了他的自尊。阿桃见他双目低垂,嘴角抽搐,又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若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趁他不在快走,不然等上了雪原,你想走也走不了”。 雷秉心寒如冰:她既如此嫌弃我憎恶我,我岂还有自作多情的道理?一气之下便要起身告辞,突然间又醒悟过来:我雷家曾伤她极深,她不知受过多少委屈,受过多少的苦楚。如今不过说几句气话,我就抵受不了? 这样一想,他就释然,摇头一笑,说道:“骂得好,妹子。我陪在你身边,总有一日你骂得累了,再也不骂我,又想起我从前的好来”。阿桃无奈摇了摇头,嗤鼻冷笑道:“你要如何,都由你好了”。 西门渐带回几只野禽。雷秉主动拔毛炙烤,给二人分食。二人顺手接过了烤肉,自顾自闲聊起来。 西门渐对阿桃道:“马野岗前些天率众回帮,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一看便是一无所获。帮主大怒之下,将他杖了五十。我猜到你要以身犯险,当夜便动身南下来接应你,没料到竟在乌戈镇碰到”。 阿桃把一番经历简要说了,将一沓银票递出。西门渐默然接过,说道:“咱们神山帮要谋伟业,所需花费颇巨。你这些年的功劳,易帮主和我都心知肚明,等咱们问鼎中原武林之后,你自然居功至伟...”。阿桃阻止道:“别说啦,我都明白”。 雷秉倒听得吃了一惊。他起初以为,这神山帮不过是一窝寻常匪盗,后来听丁松在乌戈镇揭露,也无非是一个与中原武林为敌的帮派,如今又听西门渐所言,竟有制服中原武林的雄心。料他一个远居北地雪国的帮会,纵然强大,又岂能和整个中原武林匹敌? 一路上三人言语甚少,阿桃和西门渐偶尔还对答几句,对雷秉仍是冷冰冰的毫不搭理。雷秉逮了机会使劲和她说话,多日下来,阿桃渐渐也有了一点好脸色。雷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暗想她纵然心如寒冰,我也捂得她化了,几次趁西门渐外出渔猎之时问她这些年的遭遇,如何治好了病,又如何入了神山帮,竟至做了副帮主,阿桃却又只摇头道:“咱们早已恩断义绝,何必再罗唣旧事?”。 翻过雪原,又在戈壁上跋涉了两日,这天清晨时分,抬眼一望,只见群山延绵,被霞光一映,真个是层峦叠嶂,雄奇无比。 两仞雄峰一东一西延展而去,犹如大鹏展翅,翅上石窟密布,更有栈道勾连,规模宏大,不下百年之功,正是到了神山帮的老巢! 雷秉未蒙易扬传召,等候在外。片刻间二人出来,西门渐微笑道:“恭喜雷兄弟,帮主念你救护副帮主有功,特准你入帮避祸,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雷秉大喜,心想入窝做贼也罢,碌碌一生也好,无论如何,我和她总算是相守一处了,甚欣慰朝阿桃看去,阿桃却不理他。 当夜便是洗尘宴,阿桃两年未归,宴席隆重,人声鼎沸。山瓮作厅,繁星为灯,数十张大桌上堆满了酒坛子,另有十七八个大汉架起了篝火炉灶,将整牛整羊穿在一排指头粗的铁棍上,翻来覆去,烤得滋滋作响。 众人齐齐端着酒碗迎前祝酒,阿桃几碗烈酒下肚,面若桃花,和一干人勾肩搭背,时而侧头细听,时而俯仰大笑,举止粗豪,哪里还有当初那个“齐自华”文弱瘦小的样子?雷秉看着她高谈阔论,一股极陌生的感觉笼上心头。 有几个自来熟的汉子,听说雷秉正是飞鹰镖局的少当家,齐齐拉着他揶揄玩笑,雷秉推辞不得,被灌了几大碗酒,醉眼蒙蒙之中,只见阿桃仍和群豪推杯论盏,谈笑风生,一眼也没朝自己瞧过。他心中酸楚难安,便佯作兴起,大呼小叫中,将一碗碗烈酒吞入口中。 过了好大一会,身上冷彻骨髓,猛然睁眼一瞧,已是灯火阑珊,夜深人静。朦胧中一个妙龄女子矗立面前,雷秉酒劲未醒,大喜道:“啊,妹子,我以为你真不理睬我啦”。那女子没好气道:“谁是你的妹子?是马坛主叫我把你这醉鬼领走的”。 雷秉一颗潮起的心突又跌落下去,叫道:“马坛主?马野岗?”。那女子面色惊恐,四下一望,说道:“你嘴上注意些。这里不是你那破镖局,规规矩矩可不是闹着玩的!”。雷秉趁着酒劲,感激道:“姐姐你心肠倒好,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横他一眼,并不答话,将他扶进一个石窟,说道:“你就在这里过夜,明天开始,卯辰时分起床,到武场上拾掇兵刃,伺候茶水点心!” 雷秉唔唔胡乱答应一番,哪知这一觉虽不安稳,却极绵沉,睁开双目之时,已然天光大亮。他心急火燎,问了好几个人才赶到武场。此时马野岗已授毕一套拳法,见得雷秉,捏起一柄长鞭,刷地一鞭抽了过来,正卷在雷秉左腿上。雷秉惨呼倒地。马野岗大笑道:“你娘的,还当这是你家镖局,太阳晒屁股才醒么?”。正要扬鞭再打,那管事的老陈笑劝道:“坛主手硬,别打折了他这几根软骨头”。 这老陈不过五十来岁,颇有点老气横秋的意思,他既有了雷秉这个帮手,便忙里偷闲,不甚跑腿了。雷秉伺候了十数日,马野岗偶尔踢他一脚,扇他一掌,嘴上再笑骂一声:“小鬼崽子”。雷秉本来气愤无比,但常来常往,也渐渐习惯,只尽量躲着他,不过身上青一块肿一块倒是常态。 这一日上了工,老陈先将雷秉一番使唤,突笑道:“小子,听说你家原先开镖局的,手头自然有几手功夫了?”。雷秉刚沏了百八十碗茶,气喘吁吁道:“岂敢在陈爷面前卖弄功夫?谁不知陈爷虽然一杯清茶,一张躺椅,从不问江湖事,功夫却是没落下过!”。他话带揶揄,老陈也不气恼,哈哈一笑道:“抬举抬举,老夫也不过是近水楼台,成天看马坛主授艺,耳闻目染之下,刀法拳脚倒也会得一点,想和你比划比划!”。 雷秉急道:“你要逞能,找个会功夫的去,来消遣我个寻常人干什么?”。老陈一听,“哟呵”一声,笑骂道:“你小子没个尊长啊,我得给你教点规矩!”,一拳就捣了过来。雷秉勉强招架了几下,被对方逼入了墙角。他陡然想起和雷天垂在川北切磋那一段,便要如法炮制,他这几月长途跋涉,体力大增,一下就跳了出来。老陈惊道:“哎哟,你还有两下子呢”,拳上更添了几分力气。雷秉以前看过几眼镖师练拳,仅仅对几记妙招有一点印象,此时对方长拳雨点般的砸来,顿时失了分寸,被对方拳头捶得浑身酸痛,忙求饶道:“你手段高明,我见识啦!”。 老陈把双掌一拍,笑道:“算你识相,今天起,你叫我一声师傅,我给你传授武艺!”。 俗话说半瓶水响当当,老陈技艺浅薄,不敢在练家子面前献丑,遇着雷秉这个雏儿,大生卖弄之心,雷秉瞧得明白,怕他再打,忙不迭答应了。 可笑这一个端茶递水的低贱角色,竟成了一代传奇雷大侠的开山师傅! 十六 煎熬 雷秉对武学向来瞧不大上,觉得拳脚乱翻,刀剑乱砍,难看又难学。老陈见他心不在焉,笨拙的身子乱扭,不禁心急如焚,大有绝技失传,即将湮灭于世的痛心疾首。 这一日雷秉被他一番痛骂,一顿踢打之后,痛定思痛,认认真真的学起来,不出十日,已将老陈那甚粗浅的几招学了个通透,老陈甚吃惊,手一痒便和他切磋,雷秉不敢胜他,故意卖个破绽认输。老陈倒瞧不出来,仍居高临下指点一番,态度却温和多了。 这几招功夫雷秉施展得虎虎生风,但总觉得拳头舒展之间有些别扭,心想若这掌心向外倒更为趁手,若将膝盖微弯,岂不更能顺承下一招?他只道自己悟性低,没学透,这日忍不住偷偷去瞧马野岗授这套拳法,竟发现他一招一式之间竟和自己臆想中八九不离十! 他这一发现,禁不住心花怒放,暗想这些玩意也不过如此,拳腿之间看来混乱不堪,其实也自有法度,跟医书中的病理医道也是一般,顿时大有意犹未尽之感,犹如久渴之人沾了一点凉水,习技的欲望竟按捺不住!半月下来,他偷师学艺,将这套“伏虎拳”完完整整地学了下来,竟练得收发自如。老陈数次找他比试,虽明着赢了,也大致猜到对方有意想让,便悻悻道:“你可以出师了,记着,你可是我开山大弟子!”,却再也不和他谈论功夫了。 这一日雷秉下了工舍不得回,在铺子里伸拳勾腿,自言自语地琢磨,马野刚突闯了进来,嘿嘿道:“小子,听说你偷学拳法,练得有两下子了?来来,我见识见识!”。雷秉刚要辩解,对方已一拳送了过来,雷秉双手一错,接过了招。马野刚微微一惊,又攻数招,雷秉一一接过,突想到,这厮要来找茬,我撑的越久,他越恼怒,不如早早卖个破绽,右拳一抡,佯作用力过猛收势不住,漏了个破绽,任对方一拳捶在背上,大叫道:“马坛主神威!小的胡乱学着玩,坛主莫动真格打死了我!”。 马野刚虽非武学大行家,却将这故意露出的破绽瞧得真切,当下又惊又怒,大骂道:“你,你敢来消遣我?”,下盘一扎,拳头又硬又急,呼呼生风砸了出来。 雷秉见对方拳若铁锤,雨点般赶至,稍有不慎便非死即伤,再也不敢作伪想让,攒足了精神对拆起来。他力量不够,拳头也软,不敢和马野岗钵大的拳头硬碰,便把脚步一拉,左突右闪,依靠着屋内的布置摆设迂回周旋。 马野刚本想尽快将对方制服,这你来我往竟有半柱香的时间,对方虽然边打边躲,但手上方寸不乱,脚上进退有度,竟然气定神闲,似乎不落下风!马野岗心里发急,求胜心切之下,这一拳伸得稍稍快了,被对方逮住了漏洞,手腕竟被对方一捉。 马野刚大惊失色,仗着力大强扭了出来,两只眼睁得圆鼓鼓地,他盯住了雷秉,面上三分嫉妒,七分倒是惊讶,一拳凝在半空,却再也打不出去。 雷秉知他下不来台,忙把身子一躬道:“多谢坛主手下留情!”,心中却想,以他的身份地位,拳法当不逊于我爹和我哥,我所学不过两月,竟能胜他半招,可见我对这些玩意儿甚有天分。我若能求教于高手,比如,比如西门渐,将来未必不能学得一身好本领,为我雷家报仇雪恨!想到此处,心里止不住的狂跳。 马野岗呆了半晌,吞了一口唾沫,正了正颜色,突道:“嗯,我再考考你的刀法!”。雷秉从幻梦中惊了回来:“马坛主,刀法我可没学过!”。马野岗阴笑道:“何须过谦?”,将一柄刀掷了过来。雷秉刚抄在手中,对方的刀也已赶至。 这拳脚和刀剑倒也同理,但一个钝而短,一个利而长,施为起来判若天壤,雷秉一时之间哪里悟得?见得对方漫天的刀影寒光,只能堪堪抵挡,连连的后退。马野岗一刀横过,把雷秉的单刀砍飞老远,顺势把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膛。雷秉忙奉承叫道:“坛主好刀,你我若是仇人相见,我早做了你刀下之鬼了!”。 马野岗闻若未闻,突把刀尖对准了他的胸膛,做贼似的左右看了一眼,雷秉吓得面无人色,突灵机一动道:“坛主,你找老陈么?他出恭去了,待会子回来熬糖”。 马野岗神色稍缓,冷冷地说道:“听着,我说两件事,你死死的记住。第一,你莫仗自己是副帮主的旧识,就自认高人一等。你以后在我面前放恭敬些!”。雷秉狂点头道:“小的不敢,小的自幼没有管束,不懂规矩,冲撞了坛主,请坛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恕罪则个”。 马野岗又道:“第二,你本就是个当小厮的命,以后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跟老陈打杂,若再被我发现偷师学艺,莫怪我手下无情!”。雷秉连连答允:“我理会得,坛主放心!”。 马野岗阴笑道:“我给你留一点记号,免得你一天又忘了!”,右手一举,五指成爪,往雷秉右臂内弯猛力的一抠,食指和拇指死死地钳住,往前一划,抵到了手腕。一股钻心入骨的痛疼,催起一声响彻云霄的哀嚎。马野岗又手起刀落,一刀背砍在他胯骨上,雷秉又是一声惨叫。马野岗这才心满意足,站起身来,狠狠瞥了他一眼走了。 胯骨这一重击,让雷秉卧床了足近一月,右臂伤势倒好得快,半个月就疼痛甚轻了,但他这一夜去抓一块石锁,不过五六十斤,竟然提不起来!他微微吃了一惊,再运力去提,只觉小臂里的手筋疲软晃荡,再一催逼之下,竟然一滑,拧了个麻花! 雷秉颓然坐倒,万念俱灰,心想我这右臂已废,莫说习武,连稍重的苦力活也做不了啦!伤心失望之下仰天痛哭。 再过了几天,他已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心里已如死灰。这夜他躺在石窟,望着窗外的繁星,突想起那一夜在川北,他也是借着窗外的繁星寄语齐自华的“亡魂”,那时他想,若齐自华尚在人世,二人相见之下必定执手相望,热泪涟涟,噎不出一句话来。此时这幻梦倒成真了一半,齐自华确然在世,对他却如此的冷淡。 那一夜的洗尘宴上,阿桃便对他视若无物,至今已有三月,连半片书信,半句话儿也未带来。这三月之间,雷秉饱受背井离乡的寂寥孤独,饱受马野岗的嘲讽和欺凌,惶惶不可终日。难道她竟半点不知? 雷秉越想越悲,心灰意冷:我原本以为她要么对我极爱,要么对我极恨,如今看来不但不怎么爱,甚至还不怎么恨。对啦,哈,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孱弱的小姑娘,她如今已贵为副帮主,这一路上定是风光迤逦,乱花迷眼,往昔的旧情旧怨,早已看得云淡风轻,我这些年日夜负疚的想她,那也真是自作多情的贱骨头,倒贴货! 他极萎靡地上了几天工,再不和人说话,见到老陈更是恭敬有加,至于偷看马野岗授技,那打死也不敢了。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这一夜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突想到,我来这神山帮,不过是想和她在一起,她既然对我无情,我再呆着有什么意思?听说易帮主礼贤下士,最明事理,我把心迹对他明说,他必定不会为难我,也就让我走了。 他这一激灵,更觉得在神山帮如坐针毡,胆子一壮,就要起身去寻易扬。此时突然一个女子进了石窟,正是那夜醉酒后领他歇息的女子,名叫木夏,张嘴就问:“听说你受了伤?用药了没有?”。雷秉冷冷道:“木姐消息真灵通,我这都快好完啦。自己好的,还用得着什么药?”。 木夏嗤笑道:“你脾气倒还大,你当我吃撑了没事干,要来问你的事?是副帮主差我来的!”。雷秉眼睛一亮,叫道:“啊,是她!”。木夏道:“可不是?副帮主说你初来乍到,大半要受些欺侮,她放心不下,吩咐我来探探你的消息。你这伤是谁打的?好利索了没?”。 雷秉感激得热泪盈眶,心想她如此关心我,我又岂能让她操心?便道:“我没事,我和人打架斗殴,自作自受,这皮外伤,不碍事。别说我了,阿桃,她,她怎么样?她很忙么?”。 木夏“咦”了一声:“你不知道么?她在筷子峰上圈禁呢”。雷秉叫道:“圈禁?那是为什么?”。木夏道:“谁知道,那是易帮主下的圈禁令。这也没什么稀奇,副帮主她以前常年在外公干,往往收获不丰,便要在筷子峰上关上数月”。 雷秉微微生气,为她不平,又问:“那她情况如何?还好么?”。 木夏道:“我每月上去送一次补给,这次探望之下,见她气色尚可,只是脾气大得出奇,这也难怪,那上头又冻又荒,终日只见日头东起西落,连声鸟叫也听不见,连个人影也看不着的”。 雷秉突暗觉惭愧,心想她独居苦寒之所,已是自顾不暇,自己却还总怪她无情不来探视,那和不分青红皂白,吵闹叫嚷的婴孩又有什么区别?虽这样责备了自己一通,心中却已大慰,热切道:“你转告她,我好得很,不必老为我操心,倒是她自己要好好的保重,若实在孤苦难熬,可以玩‘鬼续命’打发光阴”。 木夏皱眉道:“什么‘鬼续命’?”。雷秉道:“你不懂,那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琢磨出来消遣的文字玩意儿”。木夏道:“哦,原来如此,我便这么对她说吧”,眉头一挑,似有讥色,把雷秉羞得面目一红。 他欢欣鼓舞之下,浑身的伤痛也减了大半,便起身踱到门口,此时皓月当空,他仰望着直入云霄的筷子峰,喃喃自语道:”妹子,你总归还记挂着我!”,鼻子一酸,扑朔下两颗泪水。 他又上了几天工,老陈贼眉鼠目地把他看着,雷秉瞧在眼里,怕他再对马野岗告密,离得门缝远远地,再不敢去看别人练功。他数着日子,一日又一日,盼着木夏再带了阿桃的讯息来,足有一月,却又毫无动静。这一夜他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木夏又进来了。雷秉大喜,跟她出了石窟,急道:“阿桃她还好么?”。 木夏没好气道:“好着呢,她让我带几句话给你”。雷秉心弦一动,喜道:“她说什么?”。木夏冷冷道:“一来,她派我问候你,不过是体恤下属,对谁也是一样,并无偏私之心,望你分得明白;二来你们上下有别,请你以后举止庄重些,莫再‘她’呀‘阿桃’的乱叫,一律以‘副帮主’相称”。 雷秉心里咯噔一声,问道:“就这些吗?”。那教女道:“不止,还有你说那什么‘鬼续命’,她并不记得是什么东西”。雷秉听得一颗心沉了下去,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这是明摆着给我说清楚啦,“体恤下属,对谁也是一样”,哈,我才不要你体恤,我才不给你当什么下属! 他又回忆起几次和她相遇的情景,回龙峡上的痛骂,沱江舟中的温存,这难道也是“对谁也是一样?”。他辗转反侧直到深夜,只觉得胸闷气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陡然坐起想道:我必须见她一面,把事情都说个清楚。她若对雷家早已释怀,待我无爱无恨,如同路人,我纵然叛帮处死,也绝不甘心一辈子做她下属,让她如此待我。 他下定决心,偷偷摸了出去,避过几处岗哨,行到峰下。只见筷子峰孤仞一片直入云霄,不下百丈之高,他把棉袄一脱,腰带一扎,往上攀去。他右臂难以着力,足足爬了一个时辰,冻得十指麻木,累得气喘连连才翻了上去,只见平顶方圆数十丈,有如巨刀横切而过。他正举目搜寻阿桃的所在,阿桃已自右侧走了过来。 十七 释嫌 阿桃惊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跑上来做什么?”。雷秉呵呵冷笑道:“妹子,这里没有别人,你也不需给我打这些官腔”。阿桃怒道:“谁和你打什么官腔?我是副帮主,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喽啰,岂敢这样和我说话?”。雷秉哈哈一笑道:“你纵然当了皇帝老子,在我眼里也只是个乱抹鼻涕的跟屁虫,要我像其他人一样对你战战兢兢恭敬有加,你做梦去吧!”。阿桃嗤鼻道:“成!你还当自己是泸洲城的雷少爷呢,脾气还在呀。我暂不和你深究,你有什么事?”。 雷秉深吸口气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个清楚,说完了就走,一个人回泸州去”。阿桃冷笑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关我何事?什么要紧话你快说”。雷秉本来千言万语凝结胸间,被她如此公事公办的一问,又一时语塞,只道:“我,我...”。阿桃冷笑道:“你慢点想,先到棚子里来烤火,免得没等我治罪便冻死了你”。雷秉听得心里一热,仍倔道:“那也成!”。 那棚子搭在北面崖上,不过五尺见方,一人多高,里头床褥齐备,火盆里几根木柴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棚内温暖舒适,倒也不似木夏说的那么艰苦。阿桃笑道:“这些都是帮主的恩赐,说来倒要感谢你雷家那三万银票,否则就不是这般情景了”。 雷秉默然无语,阿桃又道:“喂,你想好了没有?到底要说什么?”。雷秉见她面色明媚温和,眼含微笑,攒了多日的怨恨顷刻间荡然无存,便摇头道:“也没什么话,只是我本以为你早已病故,既然又见了你,自然想问问你这些年的遭遇”。 阿桃挑眉直视道:“哈,原来如此,倒多亏你惦记了!”。雷秉道:“妹子,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你,求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风凉话”。阿桃微一抿嘴,目光一低,盯住了炭火,微吟片刻道:“你要问,我就说给你听吧”。 这时峰上起了寒风,刮得棚外麻布呼呼作响,雷秉坐直了身子,静待阿桃讲述。阿桃稍稍思了片刻,似在召集旧日的酸楚回忆,说道: “当初我病重之下,我爹也求过几个往昔的大夫朋友,看了都说积重难返。我爹灰心之下,就把我拉回了巴州等死,免得死在异乡入不了祠堂。我在老家又躺了好几月,死也不死,活也不活,恰一个年长的乡亲来说了个偏方,只是有几味药材罕有听闻,非极北之地的雪山不可寻获。 我爹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罢。便慌说此次归乡仓促,未带足盘缠,朝乡亲们借,他日双倍奉上。乡亲们并不知他被镖局除名之事,还以为他在泸州吃香喝辣呢,纷纷慷慨解囊,凑了好大一堆银子。他第二天就雇了一辆骡车,往这北方跋涉,多方打探搜罗,终于将那几味稀罕药材凑齐了”。 雷秉听得喜悦,忍不住插话道:“啊,那很好呀。你快熬来喝!”。阿桃将他瞟了一眼,嗔笑道:“你着什么急?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这副来之不易的汤药我足足又喝了两个月,病没见好,倒又起了一身猩红的疹子”。 雷秉听得心中一紧,阿桃又垂眉道:“我爹丧气之极,也不再采药了,整日只抱着我躺在床上,流着泪哼老家的歌谣,只盼我早点死了,两人都也少遭点罪受”,突然泪水一涌,滴落在火炭之中,滋起了尘灰。 雷秉也是鼻头一酸,说不出话来。阿桃又把指头在脸上一刮,将泪珠甩在一边,又扑哧一声破涕为笑,自嘲道:“偏生啊偏生,我又不争气,每顿倒要喝上两碗稀粥。又挺了一个多月,这夜有人敲门,进来个相貌怪异的人留宿,他听了我们的遭遇,将我瞧了一瞧,说我身子看似柔弱,骨骼经络倒十分顽强,不再拖上一年半载,瘦成人干难以归西。我爹把他拉过一边,问他有没有慈悲些的办法。那人摇头说,要么不再喂食,七八天便饿死了,要么,要么干脆一点,便抬手做了个切脖的动作”。 雷秉听得“啊”地一声,阿桃又道:“我当时佯作睡着,其实听得清清楚楚,我爹沉默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那人就说,我认得一些奇人异士,你让我带她走,或许有一线生机,不过无论是死是活,你这辈子不能再见她。我爹答应了他,第二天我爹早早的出去了,那人把我拍醒,说:我知道你昨夜听着呢。将我一抗,往北走了。我趴在他背上,看见我爹站在远处偷偷瞧我,不过我装作没看见他”。 雷秉深吸口气道:“这人就是西门渐,对么?” 阿桃点头道:“就是他”,突然扑哧一笑,苦涩道:“你猜怎么着?他哪有什么奇人异士的朋友,他自己采药熬汤,不过二十天便把我治得大好啦”。 雷秉又觉喜悦又觉悲哀,问道:“你爹呢?”。 阿桃黯然道:“之后西门渐领我入了神山帮,授我剑术。我心里恨着我爹,直到前年才偷偷去看他。那间木屋早已破败不堪,他也不知所踪了”。 雷秉默然道:“妹子,你这些年受了好多的委屈。这全都是因我雷家而起,你恨我雷家入骨,对么?”。 阿桃微笑道:“之前是恨着呢,不但你雷家,还有我爹,还有巴州的乡亲,反正只要是旧识,不论好心的,坏心的都恨。不过我在回龙峡骂了你一通,恨就消了一半,你在渝州给我买了糖葫芦,又消了一半,今夜我们把话一说明白,什么也不恨啦”。 雷秉听了这话,轻松之下倒有几分失落。阿桃突又道:“你,你恨我么?”,雷秉道:“怎么?”。阿桃道:“两年前我南下泸州,便亮明身份收买了阮,阮啸,所以这些年你家镖局的事情我了如指掌。羽公子授意于长锦对你雷家下手的事,我也清清楚楚。你不恨我没有告知你么?” 雷秉说道:“我雷家待你有亏,你没有亲下杀手我已是感恩戴德了。况且既然羽公子容不得雷家,就算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阿桃默然道:“你这样想最好。无论怎样,咱们两家恩怨已了,真个是互不相欠啦”,话罢抬起头来,朝雷秉莞尔一笑。 雷秉长叹一声:“也好,妹子,我多年的心结总算解开啦”,突然心中释然,站了起来。阿桃忙道:“你要到哪里去?真要回泸州?”。雷秉道:“到哪里都成,就是不能在这里。妹子,你以后多保重”。 阿桃默默随他步出棚子,轻声说道:“你若真要走,不妨等我届满下山助你。你一人之力想要活着离开,怕是没有可能”。 雷秉摇头道:“不必,你我恩怨已然两清,何必再惹瓜葛?妹子,你回去吧。好好做你的副帮主,在外行事多留神些,银子搞不到手就再换一家,只莫再乱吞毒药啦”。阿桃扑哧一笑,突然间声音一沉,低声叫了一声:“雷哥!”。雷秉浑身一颤,回过头来,只见两行泪自她面颊淌下。雷秉鼻头一酸,双目朦胧之下,犹如那个柔弱的小女娃又站在面前。 十八 升任 雷秉怕再起波澜,不敢瞧她的泪眼,决然攀下了筷子峰,心想人生一世,走走散散,缘起缘灭,有的深有的浅,有的长有的短,到头来总是天各一方,烟消云散,相伴到老的,唯一副躯壳而已。他感触良多,正要拔足南行,突见前边清影闪动,正是西门渐挡住了去路。 西门渐满足了雷秉对剑客的所有幻想:深邃的眼神,瘦长的身材,高明的剑法和冷冷的神情。雷秉并不真正怕他,且他已经决意离开神山帮,心里更加释然,只稍稍愣了一愣,便大大方方道:“西门坛主,你好!”。 西门渐并不提他擅离妄动之罪,只点了点头道:“你也好,你跟我来一趟”。雷秉摇头道:“不,我不来了。西门坛主,我不想留在神山帮,我要回泸州。你要治我叛帮之罪,就在这里动手”。 西门渐惊讶道:“回泸州?你不怕青龙会杀你?”。雷秉道:“那就不回泸州,去川南,去云贵,找份差事过活”。西门渐负手踱步,微笑道:“我听有人传言,说你是块习武的料子,便想传一套剑术给你学学,却不知你竟要要走。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要走,便走吧”。 雷秉一听有剑术相授,立刻犹豫,西门渐瞧在眼里,“刷”地拔剑,手腕一抖,剑锋回颤,破空作响,甚是清脆,叫雷秉听入了迷。西门渐笑道:“学剑和退帮也并非鱼和熊掌,大可兼得。你学完了剑,再走不迟”。 雷秉心中一动,暗想这刀剑虽是死铁,但一握在人手,和长出来也是一般,不知跟拳脚功夫又有什么异同?况且我雷家三万两真金白银被你神山帮掠去,换你一套粗浅剑法也大说得过去。而且我有剑术在身,以后行在世上,总有口轻松饭吃,不必去做重活,干苦力。 他刚一想到苦力重活,突然悲从中来,叫道:“不,西门坛主,我练不了剑啦!我的右手废啦!”。西门渐大吃一惊,连问为何? 雷秉将马野岗对他下重手之事说了,西门渐嘿嘿冷笑,说道:“这厮向来嫉贤妒能,恶性难改。不过右臂虽不能挥剑,左臂不还在么?”。 武道之中有一句俗语:剑若烈妇,寻栖于一手,余世不移。这话独将剑描述得贞烈高洁,其实百般兵刃,甚至御马驾车,提笔捏筷岂非同样?一个人用惯了右手再用左手,不必说要历经数年的磨合,就算穷尽一生,终究不能和先前的右手相比,这正如断弦再续,新人再美再娇,总不如温存旧梦的深情醇厚。况且兵刃的操控更加精准,远非提笔捏筷这么粗略,剑术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细腻精妙之极。所以若是中途换手练剑,往往事倍功半,难以大成。 这道理并不艰深,然而但许多半吊子的武人拿之大发感慨,又将剑一番膜拜颂扬,简直要为之立贞节牌坊一般,这却是小题大做,故弄风雅了。 然而,雷秉学剑还有更要命的问题:他右臂并未全废,只不过不能负重而已。若是釜底抽薪,断了一臂,那再无念想之下,也只剩勇往直前了。偏偏他的右臂恰够日常之用,举箸提笔若常。这恰似原配虽瘫软在床,但仍能大呼小叫,尚存余威,你要再纳新人,岂能有你好受? 这套“飞砂剑”百转千回,雷秉学得极用功,不出一二十日,招招式式便萦绕心头,激荡回旋于胸腔之中,狂放之时几欲破体而出,奈何一旦拔剑在左手,便觉别扭难当,左右颠倒,浑似笨拙的农妇初学舞蹈,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竟要崴着自己的脚,扭着自己的脖。 他试着过将右臂捆绑在躯干上,也试过睡觉时将右臂放在身下压麻木,把这条右臂折磨得不成人形,仍无进展之下,他禁不住躁怒大盛,几欲仰天怒骂。西门渐道:“什么左右,上下,里外,不过都是些幻象心魔而已,你若擦亮双眼,心若明镜,岂会被这些条条框框所奴役?”。 雷秉向来痛恨这些轻巧的劝世之言,虚幻的出世之辞,叫道:“说来轻松,你倒试试?”,他一时赌气,口不择言,说完已生后悔,正要辩解,西门渐已转身而去,留了一句话:“再给你一个月,若还是毫无起色,我替你砍掉右臂再试”。 雷秉吓了一跳,不是摄于西门渐砍右臂的威胁,却是怕到时候,他自己竟要起砍掉右臂的心思。他这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侧头将右臂一看,大有负罪之感。 他总算在第十八天上有了起色,一刹那之间,就像跌跌撞撞的小船,从逼仄的溪沟里,汇入了小河,虽不能畅游横行,也可略作施展了。再过两月,已能将胸腔中的剑招施展个十之七八。 白驹过隙,一晃眼四个月过去,这夜雷秉奉命将“飞砂剑”从头到尾演了一遍,西门渐微笑点了点头,说道:“很不错,超出了我的预期。你不是说要回泸州么?你可以走了”。 雷秉听得心里一沉,他数月来潜心学剑,早已乐不思蜀,脱帮南归的打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这时听西门渐逐客,虽极不愿走,却也不好食言。 这不得已的临别之际,他突然间又觉得对这剑法有极多的不解之处,踌躇间连声相询,竟挪不开步。西门渐不答,只摇头道:“你自往南去吧,带着这柄剑!”。 雷秉再把筷子峰一望,便多了几分决绝,当下拜谢告辞,刚走出数丈,西门渐突在后头叫了一声:“记着,管你学得如何,剑一握到手上,你就得信它!”。 雷秉不解其意,往南而去,想起了前程,回泸州?那自然是气话,或许真去远乡的一家武馆,凭着几招生硬的功夫谋生?他摇摇头,踏步到了五凤涧,突一人执刀挡住了去路,正是马野岗。 雷秉吓了一跳,惊道:“马坛主,我...”。马野岗手握单刀,面色阴沉,不由分说,一刀已劈了过来。雷秉仰身避过,急道:“马坛主明鉴,我已经脱帮,不信你去问西门坛主!”。马野岗闻若未闻,一刀刀横过来,竟是下了死手。雷秉稍有不慎,胸前已被划出一道浅口,他大惊失色,急忙爬上一块大石,捡起两块石头砸下。马野岗哐哐两刀,将掷来的石块砍的粉碎,一步踏上巨石,单刀迎面便砍,雷秉急骂道:“疯子,你吃错药啦?”,脚下一滑跌了下来,脑袋在剑柄上一磕,生生的疼。他心里一动,这才想起拔剑,突见对方从巨石上跳下,一刀挟着万斤之力扎了下来。雷秉急忙匍地一滚,翻起了身,右手往脑后一探,“嗖”地拔出了长剑。 马野岗见他长剑在月下泛着寒光,不禁怔了一怔,突然发狂地冲了过来,雷秉见他刀光护体,连绵不绝,一时无计可施,手中剑胡乱虚晃,脚上止不住的后退。片刻间已是手忙脚乱,几次眼瞅着差点被刀尖撩中。 这样堪堪顶了十七八招,只见马野岗的刀上虽仍是迅疾,但除了凶狠,砍来砍去再无新意,雷秉暗喜,突觉得对方不过是一头用尖角顶人的疯牛,信心顿时倍增,这“飞砂剑”中的招数就缓缓浮上心头。他定了定神,先是壮胆求了一招险,把对方势头一阻,再手臂一展,脚步一开,长剑大开大合,这场上的局势顿时有了起色。 马野岗本想把他逼入山崖乱刀砍杀,这时突觉得对方的剑忽消忽涨,消时蜷缩如猫,涨时如激浪溅来,虽不算凌厉难测,但已将自己的如意算盘砸的稀烂。二人足足再斗了半个时辰,谁也奈何不得谁,各自大汗淋漓,马野岗手握重刀,更是体力难支,张开了嘴发出重重的呼吸,雷秉听在耳中,喜想到:这厮现在已不是疯牛,而是一条强弩之末的大鱼,我再钓他一阵,看他如何折腾?便大笑道:“马坛主,要不要我泡壶茶给你歇一歇?”。长剑展动,有意的露出好整以暇的神情。马野岗又急又怒,突把力气一攒,身形暴出,一刀横过,这一击不中,心中万念俱灰,将刀杵在地上大喘,说道:“好,好,你这‘飞砂剑’有几分样子”。 雷秉得意道:“这‘飞砂剑’正是西门坛主授我的,我脱帮之事已得他的首肯,你算什么东西,胆敢阻拦?”。马野岗呵呵冷笑:“我算什么东西?哈哈,我算什么东西,我为神山帮赴汤蹈火二十多年,无论是旧主新君,我侍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料竟至有今日!”。 雷秉听得一头雾水,说道:“你自个功夫不济,却来嫉贤妒能,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你闪开一条路,今日我不杀你”。马野岗弓着腰,翻起一对大眼瞧着他,嘿嘿骂道:“蠢材,你还不明白?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我死了,这坛主之位就是你的啦!”。 雷秉怔了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真个是幼稚之极!西门渐辛辛苦苦授我武艺,岂会真的放我走? 雷秉一时分神,被马野岗一刀撩中肩膀,忙收心应对。马野岗将最后一分力气全贯注在刀上,如此十来记猛刀劈去,再伤不到对方分毫,心里突如死灰,把心一横,整个身子猛扑了出去。他这一扑门户大开,随便一剑便可把他洞穿,但雷秉正身处崖边,就算刺死了他,也势必被他余势冲下悬崖。 好个雷秉!他眼见马野岗一个硕大的身子冲到了面前,突然双膝一跪,身子后仰,双手把利剑斜举,马野岗冲势太猛,胯部被利剑剖开,势道不减冲下了深涧。雷秉自他裆部穿过,洒得满面的血污,犹如淋了一阵血雨。 十九 祭鬼 雷秉学剑这么久,虽然抱着复仇之念,剑来剑往之间却起的钻研印证之心,倒如同治病救人,历练医术一般,这首次以剑法杀人,脑中轰鸣,一片的空白,方知这武艺之事,虽悟于高堂,迟早要见血于江湖,心里突起了一阵寒战。 他犹记得剑锋割破马野岗身体,传来的那一连串的诡异而层次分明的手感。初始是不均匀的绵软,那是切破了厚厚的棉衣;然后是极细微的震颤,像蛇腹滑过谷草,那是剑锋剌开皮肉;然后是咯噔一声,犹如卯榫脱落,那是剃开了骨节。雷秉陡起一阵恶心,身子往前一倾,呕了出来。 不知何时,西门渐已站在面前,冷冷说道:“他说得不错,你是坛主了,还不快回去履职?”。 雷秉方知脱帮之事不下于天方夜谭,西门渐恩威并施之下,若再强争,绝无活命可能,再被他目光一逼,哪里还敢违拗? 他木然回到神山帮,早有马野岗的副手马奇恭候在侧,他见到雷秉,倒微微吃了一惊,深深一躬说道:“坛主请随我来!”,将他领到马野岗生前所居的洞穴之中。 这洞穴里明灯高悬,被褥华贵,用具样样齐备,自比寻常教众所居的石窟强的多了。马奇道:“坛主先将就一晚,我明日一早就把这些死人的东西拿走,换上新的被褥用品”。 雷秉闻之恻然,心想马野岗虽非人杰,但为神山帮效忠一生,竟落得如此下场,可见这神山寨也非什么好东家,等他日再有强过我的,我必也是一般的下场! 马奇又道:“我只听说坛主是机缘巧合之下入教,却不知坛主原先可有家眷么?”,见雷秉摇头,又道:“那倒也省去一番妻离子别之痛。咱们神山寨内坛人员不可与外人结亲,若已有家室,要入帮就得抛妻弃子。我明天先去选一个标致些的婢女来服侍坛主,往后坛主若在教中有中意的女子,可向帮主提请”。 雷秉摇头道:“那倒不必”,他心绪极低,早早打发了马奇便上床睡觉。 第二日一早,刚眯开了眼,便隐约看到一个女子身影,这女子手捧脸盆,正站在床边出神,突见雷秉坐起,惊得双手一松,一盆水全打翻在了床上,又慌忙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叫道:“坛主恕罪,坛主恕罪”,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雷秉心想,这马奇究竟给我送了个女人来,便道:“好啦,是我吓到了你,你先起来吧”。那女子这才站起,只见她身材单薄,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挂着泪痕,瞧来不过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姑娘而已。雷秉吃了一惊,一骨碌翻了起来,问道:“小妹妹,你这么小,便已入了神山寨么?”。 那小姑娘听他言辞友善,两行眼泪一下子又翻腾而出,左一把右一把的抹个不停,泣不成声道:“坛主,发,发发发慈悲,准我回家吧!”。 雷秉连忙相询,方知这小姑娘名叫方蓓,是甘肃一个小吏之女。半年前一家往黑水省亲之时,被神山帮截杀,一家七口被杀,只剩她一人被掠到此。 雷秉涉世未深,还以为教中女眷无非是穷苦出身,虽非一腔热忱而来,但也算自愿入教。闻方蓓之事之不禁失色,心想这等杀害百姓,强掠女子的勾当和丁松之流又有何异?只怕更要恶上三分!一时失望至极,半晌才叹道:“我放你回家那绝无可能,我也不需别人侍奉,你自去吧”。 方蓓眼睛一转,突道:“不,我要留在这里服侍坛主!”。雷秉不解问道:“那又为何?”。方蓓道:“我若回去,那姓马的说不准又将我送给谁了,未必便如坛主这样和善。我听好多姐妹说,说...”,喉头一咽,再也说不下去。 雷秉料定是些污秽龌龊之事,便道:“也好,你就留在这里,人前两面咱们做个主仆模样,背地里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各不牵扯”。方蓓感激涕零,边哭边拜。 雷秉虽升任坛主,却无坛主之实,内外事务全仗马奇一手操劳。马奇精明能干,井井有条,雷秉只需每晚听他禀报一次,顶多再无关痛痒地指导两句便了,大把的时间和西门渐学剑,这倒正对了他的胃口。 不知不觉冰雪消了又积,风儿暖了又寒,转眼间大半年过去。这一夜他又悟透了几招,兴奋的回到住处,方蓓已将一盆热水端了来。雷秉朝窗外一望,问道:“哎哟,今天什么日期了?莫不是又该过年了吧?”。方蓓道:“腊月十五”。 雷秉心中咯噔一声,说道:“以后每年今日你都提醒我,你快去弄些纸钱香烛来!”。方蓓嘟哝道:“这贼窟冰冷冷的只有石头,上哪里找这些人世间的东西?”。雷秉怒道:“你一张死嘴胡说什么!”。方蓓被吓得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奴婢嘴贱乱说,坛主恕罪!”。雷秉道:“你不知缘由,我不怪你,以后注意些!”。 他这几句居高临下的话一说,自己先吃了一惊:哎呀,我这坛主不过当了不到半年,倒出了一身官威啦,那可是大大不该,便又温言道:“今个儿是我爹娘长兄的忌日,所以着急了些,没有正经物事也不妨,找些碎纸破布也成”。 方蓓强自一笑,态度却恭敬了许多,到处搜罗一番,将一堆碎纸集好,雷秉捧了碎纸,来到一处坳口点燃,朝南跪拜,咬牙切齿的念道:爹,娘,哥哥,我如今习剑已有小成,总有一日要手刃了裘羽替你们报仇。那火堆突给风一刮,散得满地的余火。雷秉不惧反喜,大叫道:“我知道你们听得见!你们再刮一次,再刮一次!”,突地两行泪淌了下来。 这时只觉身后悉索,雷秉整日习武,已经极为警觉,骤然回头道:“是谁?”。却是木夏,她手提一个大竹篮,把头一低,恭恭敬敬地道:“雷坛主,是副帮主差我来的”。雷秉接过竹篮,满满的一框香,烛,纸,另有一封“坟前化帛”的封头,具名正是“齐自华”三字。这三字入眼,雷秉心弦一颤,道:“她有心了,她怎么样?”。木夏道:“还成,再过两个月就下山了。她托我转告你,你雷家之事,她总归是有所亏欠的”。 雷秉叹道:“亏亏欠欠,谁又说得清楚?”,心想我和她终究瓜葛极深,哪是几句和解的话所能了结?上次在筷子峰上那些决绝之言,现时想来大半倒是故作冷淡的赌气。这样一想,心里倒踏实了许多。 二人之间的恩怨纠缠,仿佛此时才解开第一个结,雷秉心绪大好,想独自呆一阵,便支走了木夏,这时风雪暴起,他突生豪迈,拔出剑,在雪地上舞起剑来,剑锋过处,扰得寒枝乱颤,雪籽翻腾,大有荡气回肠之感,不禁自问:不知我这剑上功夫,还差裘羽几何? 他正胡思乱想,陡听身后一人冷笑道:“剑法不错,可要上青龙会寻仇可还差得远呢!”。 二十 使诈 雷秉大惊失色,心想此人真个神出鬼没,他若突施暗算,我岂有命在?猛然转过头来,喝道:“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家事?”,却见眼前黑影一闪,那人已奔出老远。 雷秉惊奇无比,急追数十丈,突停住了,心想我莫中了他诱敌之计?不,他若要杀我,刚才已然下手,何须多此一举? 那人见他不追,竟停了下来等他,雷秉决心要探个究竟,一咬牙又追了上去。他未习内功,脚力大大的不如,那人身披麻衣,脚踏一双露趾草鞋,竟然健步如飞,几次三番反要停下来来等他。 二人始终保持着三十丈之遥,半盏茶功夫绕过一条沟谷,那人突然不见。雷秉奔上前去一瞧,面前豁然一个山洞,洞口逼仄,仅容一人出入。他朝里头吆喝数声,毫无应答,便紧了紧剑,壮胆闯了进去。再行数丈,隐约便能听到地下河流的水声,再过数丈,洞中豁然开阔,更有几条分叉的洞口不知通往何方。 雷秉头皮发麻,大声叫道:“喂,你要引我进来,我进来了,你自己却做缩头乌龟?”,回声隆隆,毫无应答。定睛一看,正中的洞口隐约透出一丝亮光,他硬着头皮钻了进去,那亮光越来越强,末了一间丈方小洞,洞壁挂着一盏青灯,灯旁一人披头散发,胡乱栽在地上。 雷秉顿生警觉,把剑一抖,叫道:“喂,你快起来,装神弄鬼干什么?”。连喝数声,那人匍在地上一动不动。雷秉走上前去,拿剑尖去刺他大腿,仍是毫不动弹。雷秉心想,对啦,这人穿着布鞋,不是那引我来那人,难不成那人是什么山妖,专门抓活人来吸灵气的?顿时毛骨悚然,转瞬又觉这等想法甚是荒唐,便把地上这人一翻,待看清了面目,不禁大惊失色。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和他有过一段瓜葛的丁松! 丁松本来面相凶恶剽悍,此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面上竟有一股让人生怜的温柔,似个贪睡的撒娇孩子道:“我不吃啦,我不吃啦!”。雷秉骇然道:“是丁,丁大哥?你不吃什么?”。丁松迷糊道:“我不吃丹药,我不吃丹药!”。雷秉一头雾水,正待细问,突见黑影闪动,那麻衣草鞋之人已仗立洞口,嘿嘿冷笑道:“姓雷的小子!道爷跟你很久啦,三月里华山派那一桩公案,今天该了结了罢?”。 原来这麻衣草鞋的汉子正是华山派的二师傅盖晦。他那日在杭州擒了焦笛,又不慌不忙做了几件侠义之举,把华山派的名头传得响响地,这才心满意足往华山赶回,心里期待的是和师哥师弟久别重逢下的畅快长谈,把酒论英豪,哪知一回到华山,正遇见掌门师哥莫道生为了丁松之事大发雷秉,震怒之下便要将周方儒处以极刑。盖晦慌忙阻止了他,又问明了情由,恨得咬牙切齿,与此同时也觉得自己思虑不周,少不了有些罪责,当下连饭也没吃一口,便气腾腾追踪丁松和雷秉二人北上。 恰那丁松被西门渐一吓,再也不敢往北,便往南逃,刚好被盖晦逮个正着。盖晦先将他毒打折磨一通,逼问他同伙雷秉的下落。丁松每日被罐食偷来的“灵丹妙药”,早弄得七窍流血,神智涣散,将雷秉的底细抖落了个底朝天,又说他已随神山帮的人而去。盖晦一听“神山帮”三字,倒又生出一番打算来,便索性把丁松一路带到这神山帮的腹地,囚禁于山洞之中,昼伏夜出,暗暗打探雷秉的下落。他跟踪雷秉已久,这一夜觉得时机已到,便将他引了过来。 雷秉一听“三月里华山派的公案”,顿时明白,百口莫辩之下吞了一口口水,说道:“盖大侠,这事我确然推脱不得,可你们华山派弟子要害我性命在先...”。盖晦没等他说完,呸了一口,大骂道:“那两个算什么华山派弟子?不过是陈桂生硬塞过来的烂货。我问你,你既然已到华山,见到了掌事的周方儒,他已答应替你做主,你如何还要为虎作伥,把我华山派害得颜面丢尽?”。 雷秉上华山见到周方儒一段,内心反复,一时难以尽叙。他思索半晌,觉得也并无解释之必要,突决然摇头道:“盖大侠,我当时心里也十分挣扎,不过现在想来,我也会一样的做法。你信得过周方儒,我却信不过,他嘴上说为我做主,谁知他事后不会顾念同门之情网开一面?非但我信不过他,也信不过你,甚至也信不过你们莫掌门。总之,位高权重之人一律信不得”,他近一年经历之巨有如沧海桑田,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这几句话说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有坚定,竟至有一丝快意。 盖晦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只信你手头那柄破剑了?”。雷秉面上一刺,正色道:“盖大侠,我听闻过你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剑术也甚了得。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早早地托大并非明智之举”。盖晦仰天大笑:“你每晚在东面的山谷练剑,我瞧得真真切切。你习剑不过半年而已,便有这分自信,那倒也真是难得,我若不教训教训你,也对不住你这番话啦!”,突将剑一抖,刷地扑了前来。雷秉正恼他狂妄,一剑便突了出去。 这盖晦使的正是“华山三剑”中的“晓风剑法”,名曰“晓风”,其实倒如海上狂风,刚猛迅疾,便连承接之处也是坚硬无比。雷秉和他对拆了寥寥几招,竟立刻落了下风。他想起和马野岗的对垒,便先暂图自保,不求伤敌,暗暗观察对方路数。盖晦是火眼金睛的老江湖,一眼便看穿了他,嘿嘿笑道:“成,我先陪你玩三十招,你琢磨透了,我再陪你玩真的!”,话音甫落,招式已缓了下来。 雷秉有意的大开大合,引得对方多露招式,却瞧对方招间也并无多么深不可测,出其不意的名堂,信心大增,这三十招已过,盖晦道:“你瞧准了么?”,骤然一剑刺出。 雷秉知得应法,漂亮地接过了一招,正要回敬,突见对方长剑又至,而后对方一剑紧跟一剑,看起来也并非精妙无比,但招式之间密不透风,有如风暴般泼洒而出,雷秉纵然心中明了,手头却跟不上,刚堪堪避开了这一剑,那剑突地一翻,又狂奔下路而去。他东躲西避,口中乱呼,真似鸭子踏上滚烫的铁板,片刻间已是满头大汗。 盖晦在这套“晓风剑法”上琢磨了半生,手头上也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雷秉不过初入剑道,岂能抵挡?盖晦不过使出五成功夫已将雷秉迫得狼狈不堪,心里却暗暗吃惊:这厮习剑不过半年,竟能堪堪自保,也真是个可造之才,我若如此胜他,那不是明摆着仰仗年纪大练得多,只比他手脚麻利?这样一想,剑上顿时一缓,与此同时却多了几分精妙。 雷秉这样和他一对,更是气馁,只觉对方剑上风格陡转,之前是狂风大作止歇不住,现在是张弛有度抑扬顿挫,虽有喘息之机,偶尔的一剑却更难防了。他暗自懊悔,心想我一直真当自己剑上有点名堂,如今看来,那真是太也没见过世面!这一分心,手头更是绵软。盖晦笑骂道:“怎的,你要哭鼻子了?”。雷秉闻言一怒,抖擞精神又上。 盖晦有意诱他的招式,东一剑西一剑的乱戳,雷秉更是恼羞无比,嗖地一剑横过,盖晦身子一弓,一脚塌在石壁上,翻到灯前,嗤笑道:“井底蛙辈,还嘴硬不嘴硬?”。雷秉心想,我今日若不杀开一条血路,也必和丁松一样被他折磨,与其被他猫儿戏鼠一般擒来,不如全力一搏!当下再也顾不得防备门户,三剑连环,卯足了十分力气刺了出来,盖晦本不打算杀他,见他拼命,只把长剑虚晃,避他锋芒。突然之间,一个身影拔地而起,陡然朝盖晦扑了过去,竟是丁松! 二十一 受胁 丁松本来瘫软在地,谁能料到他竟突然扑出?二人均始料未及,盖晦更是骇然失色,陡然间回过神来,左掌一推,身子微微一滞,雷秉这第三剑已奔到半路,收之不住,一剑钉入了他的肩胛之中。 盖晦闷哼倒地,双手把伤口一捂,不理雷秉,却骇然道:“姓丁的,你,你使诈!”。 丁松这一扑之下,也已是精疲力竭,狞笑中带着得意,喘息道:“姓,姓盖的,我虽被你灌药灌成废人,神智却还尚未全丧,今天是腊月十三,对吧?哈哈,谅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其实今天是腊月十五,但丁松不见天光之下仅多算了三天,足见他一直极力地保持着清醒。 雷秉醒了醒神,急趋两步,叫道:“盖大侠,我,我不是有意,你,你怎么样?”。丁松却大急骂道:“糊涂蛋!蠢材!你又来犯老毛病!你立刻杀了他,否则等他缓过神,咱俩都得见阎王!”。 雷秉正心乱如麻,听得一恼,猛然回过头骂道:“姓丁的,时过境迁,你如今是阶下之囚,还当我是一年前那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由着你恐吓指使?”。 丁松倒抽了一口凉气,叫道:“好呀!你出息了!当初是谁将你从大牢里救出来?若不是我,你早被华山派害死了!怎么,你今日不对付他,倒要恩将仇报,来对付我?”。 雷秉被他骂得默然无语,又猛摇头道:“你救我性命,我永世也感念你的恩德。但若要我受这恩德所制,处处要照你吩咐行事,那是万万不能!”,又转头道:“盖大侠,你我虽有些仇怨,但也并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成,依我说,咱们就此打住,一笔勾销。你若信得过我,我替你把伤包扎了”。 丁松大急道:“喂,蠢材!你,你做什么?你反倒要救他?”。盖晦把头一侧,气冲冲道:“我既被你两个制服,是好是歹由着你们施为”,神色甚是倔强,言下却是求生之意。 雷秉将他扶起,给他敷上伤药,再把长袍里面较柔软的布料撕成条,在他肩上缠绕包扎,说道:“盖大侠,你失血不少,不可冻着,我先替你生一堆火,择日再给你带些衣物鞋袜”,便走出洞穴,扒开积雪,抱回一大堆干柴,用火折子一点,洞内立刻有了生机。 盖晦道:“你脚上功夫不济,五日来一回就可,免得露了行踪”。雷秉点了点头,又把丁松一望。盖晦知道他的担忧,冷笑把丁松瞥了一眼道:“放心,这厮如今功力全失,废人一个,还奈何我不得!”。 雷秉放心不下,第三日半夜就偷偷的潜来,盖晦却是大急,道:“你迟早要露了行藏,那时候咱两个都活不了!”。雷秉道:“你放心,我行事机密,无人见着”,抬头一望,丁松已不见了。盖晦笑道:“那厮偷偷跑了,放心,他还会回来!”。 果不其然,过了两日雷秉又见到了他。原来荒野雪原之上,天寒地冻,他武功尽废,难以觅食,外逃不过一天又只能折返,饥饿之下把雷秉留下的食物吞了个大半。雷秉只得摇头,道:“丁,丁大哥,你莫成天闲着,逮空拣点柴禾也好”。丁松正大口啃着一个生地瓜,语调中带着怨恨,嘿嘿笑道:“成,雷老弟,你如今今非昔比,我却是日落西山,哪敢不服你管?”。 过了十天,盖晦伤已见好,丁松不再被灌食那些丹药,神智体力已近于常人,只是他一提气运力,只觉得经脉如同失修多年的破窗,攒不起一缕的真气,他急急地尝试数次都无功而返,又心痛又恼怒,怨毒骂道:“姓盖的,拜你所赐,老子这一辈子也练不成内功啦!”,拾起几个石头朝盖晦猛砸,盖晦跌跌撞撞,躲避不及,膝盖给碗大的石头击中,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丁松突灵机一动,起了歹心,暗想我如今体力恢复,只要卷走干粮,独自逃生绝无问题,留着这牛鼻子总是个祸害!捧起一块面盆大的石头,阴惨惨地走了过去:“姓盖的,咱们本就是你死我活,我杀了你,那也算不得什么罪过”,把心一狠,正要砸下,盖晦突然右腿一勾把他绊倒,跨他身上大骂道:“你自己能使诈,难不成别人就不会?我虽然大伤未愈,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你自己作死,怨不得我!”,正要攒力一掌将他劈死,雷秉正好闯了进来。 雷秉忙阻道:“盖大侠!你留他一条贱命罢”。盖晦被丁松一番折腾,已是气喘如牛,额头大汗颗颗而下,闻言更是怒道:“你乱结鼠类,不悔悟改正,还要替这恶贼求情?”。 雷秉冷冷道:“若不是他救我出牢,我这条命早被你华山派两个弟子害死了。他如今武功尽失,已沦为废人,再也干不出伤天害理之事,何必再杀他?”。盖 晦心中有愧,把右掌放了下来,突道:“有那作恶的心思,便是病怏子也能做出恶事来!性命可留,命根子留不得!”,五指成爪,一把捏往丁松裤裆。丁松狂呼惨叫,自此以后,再有如何曼妙美貌的女子在他面前晃荡,他也能熟视无睹了。 盖晦又一把推开雷秉的伤药,正色说道:“我伤已痊愈,你若不信,咱们再拿剑走上几招”。雷秉垂目道:“盖大侠剑法卓绝,我已见识过,不必再试。他日咱们若有幸再相见于江湖,盖大侠再指教我不迟”。盖晦嘿嘿冷笑道:“你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雷秉道:“盖大侠,你我之间并非不可调和的恩怨。但你若一定要耿耿于怀,我自知敌你不过,你径来取我首级好了”。盖晦冷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故意这样说来。这次你侥幸刺我一剑,本可任我丧命,却又将我救了回来,我知恩图报,所以咱们华山这一段公案自然再不必提”,话音突然一转:“不过我尚有些事要差你去办,还要在这里呆上一阵”。 雷秉愕然道:“盖大侠需要什么?我尽力的取来”。盖晦道:“我要你每半月来见我一次,将神山帮中的情形细细的讲给我听!”。 雷秉听得一惊,摇头道:“盖大侠若要对我神山帮不利,大可明刀明枪来攻,安插内应实为人所不齿。况且此事若非你情我愿,又岂能强求?”。 盖晦笑道:“的确强求不得,不过我手头尚有筹码。其一,你若不从,我随时可杀了你这姓丁的好兄弟”,雷秉摇头道:“你若真个要杀他,我也阻挡不得”。 丁松在旁气得哇哇乱叫道:“好哇,雷兄弟,你口口声声要留我性命,无非只是做个假模样,其实我的生死,你半点也不关心对吧?不,你非但不关心,你还巴不得姓盖的把我杀了!”,越说越是激愤。 雷秉不理他,盖晦却面色稍慰,继续道:“其二,你的底细我已清清楚楚。我大可将你的下落捅给青龙会的少舵主裘羽,你纵然求庇于神山帮,不惧他的追杀,复仇之路却要艰辛百倍!”。 雷秉摇头笑道:“盖大侠,我虽不愿被裘羽寻获下落,也绝不至于为此叛帮,况且我深信你也绝非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小人”。盖晦又道:“这两条你不买账,我还有第三条计谋迫你就范!”。雷秉相问,盖晦道:“说来无力,做来给你瞧!”,只是嘿嘿冷笑。 雷秉料他黔驴技穷,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倒也不怎么上心,将些干粮放下道:“这些给盖大侠路上吃,就此别过了!” 二十二 入阁 雷秉了结了这一桩事,心里倍感轻松,刚走到后山门,突觉脑后一缕凉风袭来,他大吃了一惊,霎时间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 他习剑这么久,已经形成了无意识的拔剑反应,脑中虽然思虑千重,手上却半点不慢,嗖地一声拔剑在手,回身一磕,铮地一声,两剑相交,各退了一步。再凝神看,那人正是阿桃。 雷秉大喜道:“你,你终于下来了?”。阿桃面色严肃,不答反问道:“听木夏说你已做了坛主?马野岗呢?他在哪里?” 雷秉知道马野岗是她的心腹,一时不知如何交代,支吾道:“他,他...”。阿桃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道:“难道,难道你竟杀了他?”。 雷秉咬牙道:“是西门坛主要在我和他之间择留一人,我没有办法。不过他嫉贤妒能,欺侮我,残害我,我既有杀他之心,也有杀他之实。他的死全算在我头上,我也不算冤枉”。 阿桃面色一凛,缓缓摇头道:“你才和西门渐学剑几天?竟能杀得了马野岗?西门渐眼光果然毒辣,若非他看穿了你习武的天分,早在乌戈镇上刺死了你,你岂能活到今天?”。 雷秉听得冒了一身冷汗,阿桃悻悻又道:“你这样的天才角色,我朝你讨教几招,成不成?”。 雷秉摇头道:“不,妹子,咱两相认之后,要不在试探,要不在赌气,就没好好说过几句话。我不愿和你剑来剑往,你要替马野岗报仇,我站着等你来刺!”。 阿桃冷笑道:“你少说漂亮话儿,我若真刺,你也绝不会站着等。我不替谁报仇,我是副帮主,你是坛主,我要考校考校你的剑术总可以罢?”,不待雷秉答应,一探腰间,长剑泛光,已握在手中。 她出剑迅疾,且出剑之前身形纹丝不动,毫无预兆,可见这两年虽圈禁在峰上,剑术却绝未落下。雷秉听她又以上司自居,心里微微有气,说道:“你既是上司,我岂敢强过你?别的不说,你这出剑的功夫我就甘拜下风”。 阿桃目光一凛道:“你是在嘲讽我华而不实?还是你自忖能胜我,以至于有恃无恐,欲擒故纵的戏弄我?”。雷秉见她强抑怒色,声音微颤,心想多年不见,她竟仍是如此争强好胜,刹那间心一软,说道:“妹子,咱们分别那么久,聊一聊儿时的旧事也好,为什么一定要刀光剑影?”。 阿桃怒道:“你要忆旧就忆旧?凭什么都得依你?你若再不出剑,便是违抗上令,依照帮规,该当立刻自戕!”。雷秉听得心中一震,点头了点头,当下把剑拔出,扔掉剑鞘,望向她问道:“妹子,这一剑你是要刺我左边还是刺我右边?”。 原来两人幼时在一起玩耍之时,受父辈的影响,常玩些舞刀弄枪的游戏。雷秉常扮作使刀的强盗,齐自华便扮作用剑的侠女。雷秉和她胡乱对拆几招,便佯作不敌,被她一剑刺死。但齐自华自小体弱,手不甚稳,十剑倒有九剑刺空,免不了又要梨花带雨的大闹一通。雷秉怕她气恼,每次都要先问她要刺何处,也好配合她的木剑。 阿桃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怒上眉梢,一剑不左不右,自中路冲了出来。雷秉长剑一晃,交上了手。两人缠斗十多招,雷秉看在眼里,心想她这剑法迅捷凌厉,飘洒激昂,的确大大发扬了“飞砂剑”的风采,可惜隐约之间总有几分后力不继,又似乎短了分毫。 雷秉虽然对她剑法中的长处短处洞若观火,但他毕竟习剑日短,修为有限,加之他并无取胜的斗志,不出二十招,已然落入下风。阿桃却是越斗越勇,雷秉动作稍慢,肩头已被剌开一道血口。 雷秉捂住伤臂,苦笑道:“妹子,你又赢啦”。阿桃竟不理会他的伤势,正色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地回答我,你是不是已入了‘证剑阁’?”。 雷秉茫然摇头道:“‘证剑阁’?那是什么地方?”。阿桃道:“你当真不知?”。雷秉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何苦骗你?什么是‘证剑阁’?”。 阿桃面色稍缓,说道:“不知就不知,也不必问了。来,我替你敷上伤药”。雷秉却听得大惑不解,心想她说得声色俱厉,诡异可怖,难不成这‘证剑阁’竟是什么地狱鬼府?不过她如此避讳,也不好再问。 这一剑并未伤及筋骨,恢复很快,七八日伤口已经结痂。阿桃甚为负疚,每到夜间,便来询问伤势,二人漫步于苍野之中,冷月之下,不知不觉间,言谈之中那些拒人千里的俨俨之辞,互相试探的心机话渐渐地少了,正如同山脊上的沉雪寒冰,历经一个冬天,已渐渐有所融释,甚至在暖阳天里,这融冰雪水竟似成势,沁过一片低洼的野地,简直要催出一朵寒颤颤羞答答的小野花来。 这一夜他和阿桃幽会回来,惬意之下,不自觉哼起了一首小曲,刚回到寝居,方蓓便道:“西门坛主找你”。 雷秉不敢怠慢,慌忙赶至西门渐的寝居,西门渐把他肩膀一拍,说道:“易帮主要考校考校你的剑法!”。 雷秉入帮至今,从未见过帮主易扬,闻言不禁心潮澎湃,受宠若惊。 易扬身材高大,足要高出雷秉半头,他身披一件灰袍,须发浓密,眼眶深邃,虽然已年过六旬,仍是风神俊秀,仪表堂堂,是个世之罕有的美男子。雷秉一望之下,不禁自惭形秽,顿生敬仰之心,不自禁地跪下行礼。 易扬捏着一柄木剑,微笑道:“我对你寄望甚高,故命西门渐将这套‘飞砂剑’授你,你已钻研近一年,听西门渐说颇有进步。我拿的是木剑,你无需顾虑,尽管朝我施展!”,话罢轻飘飘一剑刺来。 两人不紧不慢往返三四招,易扬微笑道:“不错,应对从容,有点大将之风”,突地手腕一翻,剑锋回旋,一剑往腰间奔来,雷秉微微吃惊,慌忙间强扭小臂,剑身竖起,借力跃出三尺开外,守住了门户。 易扬赞许道:“你使这招‘青山不改’,而非‘枯木迎风’,可见已有心得!”。雷秉刚生喜悦,突见对方剑光泛起,扑面而来,他对拆数招,虽显吃力,仍能御敌身外,易扬身影稍缓,改刺为削,一剑突往头顶罩来,雷秉始料未及,急切间不及细想,身子往前一倾,出剑横砍对方双足,易扬抢出一步,一剑柄敲在他背上,正色道:“你这垂死一扑,对付寻常人当可迫对方收招,但背上门户大开,破绽百出,若遇稍强之人,此时已是一具死尸!况且这‘飞砂剑’潇洒风流,哪能出这等猥琐的招数!”,眉头顿时一皱。 西门渐面有惭色,道:“此子若非可造之材,不如趁早放弃,帮主不必因为顾念我这一年的辛劳而为难”。雷秉听得心里发凉,坐等发落。易扬微微一笑,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将他收入证剑阁!” 二十三 霸据 雷秉忐忑问道:“西门坛主,这‘证剑阁’是...?”。西门渐解释道:“咱们神山帮收罗武学人才,有两道关口。一道是各坛的坛主择徒,搜罗甚广不论尊卑,谓之‘筛粗砂’;这些‘粗砂’入门之后由坛主们悉心指导,一年之后由易帮主亲自测试,通过测试的便可入‘证剑阁’。每年筛入的粗砂不下百人之众,而能入证剑阁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雷兄弟,恭喜了!”。 雷秉顿时心中豪气大盛,按捺住狂喜,试探说道:“这么说来,能入‘证剑阁’,从此就是帮主亲传剑术了?”。 西门渐摇头道:“进入‘证剑阁’便算入了帮主法眼,从此大可自称帮主门生,但仍由各坛坛主授技。约半年之后,帮主再测验一次剑术,择录最优一人,只这一人,从此可常伴帮主身侧聆教”。 雷秉心中扑通乱跳,蠢蠢欲动,暗想易帮主剑法卓绝,远在西门渐之上,我本来天分甚高,若能过关斩将,蒙他亲传,前途不可限量,复仇之事,指日可待,当下野心大炽,没日没夜地练剑。 西门渐又叮嘱他莫对阿桃说起入阁之事,雷秉正有疑问,忙问其故。西门渐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谁不想出人头地?可惜并非人人都有那个天分。她想入证剑阁已这么些年,一直未能得允。她本是争强好胜之人,眼见得身边人入阁,难免不甚痛快” 雷秉恍然大悟,心想她一提证剑阁便咬牙切齿,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四川有句俗话,叫做“弟兄指望弟兄穷”,其实岂止是弟兄,便连爹娘,夫妻,总角之交,谁又能真心见得你的好来?你若弱了,别人瞧你不上,对你爱答不理;你若强了,别人便嫉恨猜疑。总得要不相上下,伯仲之间才能相安无事。况且历来我雷家是主,她齐家是从,她一朝翻身得势,居高临下,快意十足,自然再也容不得我出头了。想到此处,不自觉朝右臂一瞧,霎时心中骤起一个寒颤,再也不愿细想。 他这一夜练完新招,略有所悟,欣喜若狂,回去的路上正遇见一队巡逻兵打起冲天的火把,在山间旷野搜查。雷秉上前一问,那领头的忙行了礼,说道:“回雷坛主的话,最近风声紧,查坛主命我们严加巡查”。 雷秉吃了一惊:“什么风声?”。那领头道:“都是查坛主的吩咐,我们只是奉命,并不知情”。 神山帮规模宏大,设十二坛。各坛各司其职,仅向帮主易扬复命,相互之间最忌私下瓜葛。雷秉不便再问,心想这并非我坛之事,倒也不必理会,便奔回寝居。 他以为方蓓已备好了酒菜等他解乏,哪知推门一看,屋内空空,酒菜也无,方蓓也无。 雷秉陡然怒起,心想这方蓓手脚笨拙,又爱偷懒,她没料到我回来的这么早,又跑出去鬼混了罢?圣人曰: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这些下人真是难以伺候,镖局里的下人是这样,这神山帮的下人也是这样。改天我得给她一点厉害颜色,免得她越发的不知好歹! 他连声呼喝方蓓,不见应答,正要出门呼叫,刚一转身,正见方蓓立于门后,满面的惊恐,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一人拿长剑抵住了她的背心,正是盖晦。 雷秉以为他早已逃走,未料他不但没走,竟还摸进了自己的寝居之中,不禁大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了心神,低声骂道:“姓盖的,你到底想做什么?”。盖晦嘿嘿笑道:“最近你们神山帮查得严,那山洞不能呆了,我上你这里住一阵,你同意否?”。 雷秉忍住了怒火,冷笑道:“岂有此理!你以为你挟持一个女人,便可随意的要挟我?你好歹也算是一方的剑术名家,七尺男儿,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可见你和那薛义崔炯正是蛇鼠一窝,一路货色!”。 盖晦不为所动,嘿嘿笑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人品如何,行事怎样,世人早有公论,还轮不到你个雏儿来评判!我只问你,你从还是不从?你若不从,我先把你这娇滴滴的小媳妇一剑扎死”。 雷秉哧鼻道:“她不过一个婢女,你要杀便杀,岂能要挟我得?盖晦老儿!我先前放你一马,无非是念着你在江湖中沽钓的几分清誉。早知你如此下作卑鄙,我当初就该任你自灭。你莫以为我还敬你惜你,或是心肠软弱,甘心受你驱驰。你快些滚,否则我除了杀你,别无他法”。 盖晦啧啧有声,冷笑道:“你口气见长,看来剑法也精进不少了?我知道你天赋异禀,不过你要稳胜我,少不了还得下个三五年的苦功”。 雷秉吸了口冷气,说道:“好,我自知胜不了你,可你竟然跑来自投罗网。我只要发一声吼,你死无葬身之地”。 盖晦笑道:“你若真敢呼人来,又何必如此的低声下气?若是被别人知道你和我纠缠不清,难保你就有葬身之地?我要大模大样在你这里住下,吃你的穿你的,等过了这一阵风声再走。你放心,我行事机敏隐忍,绝不会暴露行藏拖累你”。 雷秉被他捏住了软肋,拿住了把柄,只得受他胁迫。他唯恐盖晦弄出乱子,终日提心吊胆,如坐针毡,茶饭不香,寝食难安,新学的剑招非但没有进步,反似不如先前。 他怕惹人疑心,面上不敢稍露异色,心里却是大急,心想离帮主考校择人之期已不足两月,这厮霸占我寝居一天,我便心神不宁一日,终归要坏了我的好事!他煎熬了月余,终于等到外头风声渐松,再无帮众在夜间巡逻了。 雷秉如释重负,当夜就催促盖晦快走。盖晦却摇头道:“我有一番新的打算,还要在贵府呆上一阵!”。 雷秉听得血气上涌,头皮刺麻,强行压制住躁怒,问道:“你又有什么名堂?”。盖晦道:“你做个局,我要见上易扬一面!” 雷秉吓了一跳,惊道:“好个狂徒,难不成你竟敢伺机行刺?”。盖晦摇头道:“我纵想行刺,也没那份本事。我要当面问他一问,似他这样一个居高饮露的神仙人物,怎会突然间变得如此追名逐利,以至于要图谋我中原武林?”。 雷秉摇头道:“你所言差矣。中原武林纲纪废弛,腐败不堪。头头们更是个个荒淫无耻,明面上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背地里歹事做绝,实为衣冠禽兽!易帮主顺天时,遂人愿,做的正是涤荡浊世,正本清源的大好事,岂能累于‘居高饮露’的虚名而置苍生于不顾?”。 盖晦哈哈冷笑,骂道:“好个认贼作父的蠢东西,不过两年,对神山帮已是死心塌地了?别忘了你家的银子落入了谁的手里?”。雷秉无话可答,转过话题道:“你未免自视过高,易帮主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睬你这些无聊虚妄的指责之词?大半一剑便刺死了你”。 盖晦自语道:“他若连这点故人情谊也不认,我死在他的剑下也无妨”。 雷秉大吃一惊:“听你这话,难不成你竟见过易帮主?”。 二十四 毒杀 盖晦眼神一茫,陷入了回忆,点头道:“那是二十年前,我和先师到北地游历,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见到易扬。他那时俊逸潇洒,风华绝世,极有名士之风,简直惊为天人。先师虽长他十余岁,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他二人在山巅对饮唱和,拔剑共舞,有如仙人下凡。我在一旁看得呆了,恨不得跳下崖去,免得玷污了这份盛景。至今已过去二十年,当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若非我亲眼得见,我绝不信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竟会坠入凡尘,追名逐利。难不成他练了什么邪功,以至于走火入魔,心性大变?” 盖晦越说声音越低,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突然间一阵悲凉和寂寞袭上心头,想起了他的先师左承庸。 盖晦的童年印象是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茅草屋里只有女主人,没有男主人。他一直在田里独自玩泥巴,一直玩到五岁那年,也就是他太师傅去世的那一年,左承庸把他带到了华山派,收他做了第二个弟子。 他一生都在外漂泊,少年时,是左承庸带着他常年漂泊;后来左承庸年纪大了,他便自己在外漂泊;如今左承庸已逝去七年,他更是依恋上了漂泊,仿佛只有在不断的漂泊之中,才看得清左承庸的面目,一旦停歇下来,那亲近又陌生的面貌便模糊了。 雷秉并不能对他的心境感同身受,相反,雷秉是在强忍他的啰嗦,心想:这厮吃定我一来不敢声张,二来打不过他,竟然有恃无恐,霸据在我寝居之中,强迫我听这些犯上亵渎之词,实在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他怒从心起,突然起了杀心,心想我若突袭他于睡梦之中,八成能刺死他。正蠢蠢欲动,突然盖晦嘘了一声,说道:“你那相好的小娘们儿又来找你了”。 华山派内功绵绵流长,盖晦深得其精髓,多年功力之下,极为警觉。他说了片刻之后,雷秉才听到阿桃的脚步声,突意识到纵然盖晦在睡梦之中,自己未必就能近身,只道:“你看走眼了,那是我的上司”。 月下的阿桃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最近可不大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雷秉闻若未闻,突道:“你当初毒杀费万的毒药,还在么?”。阿桃警觉道:“你要这见血封喉的毒药做什么?”。雷秉强自一笑道:“我寝居里老鼠太多,我拿去毒老鼠”。阿桃笑道:“咱们学剑之人,何须用毒除鼠?我都是在床旁放一柄剑,半夜听到动静,抓剑便刺,十次倒有两三次能刺死一只”。 雷秉冷笑道:“你剑法高,自然刺得着”。阿桃面色一沉,说道:“你最近几个月怎么了?对我爱答不理,隔三差五还要说上几句酸溜溜的风凉话?”。雷秉摇头道:“我和你玩笑几句,你倒认真起来了!”。 这毒药叫做“五福散”,无色无味,霸道无比,雷秉思之再三,仍下不了毒杀盖晦的决心。眼看着验剑择人之期渐渐临近,雷秉更加坐卧不安,心慌意乱,渐渐抓狂,心想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有这厮在一刻,总是如芒在背的难受,若不将他除掉,我心神不宁,绝不能在测验中脱颖而出,白白把这一生的前程误了不说,又岂对得住父母哥哥惨死的亡魂? 直到验剑择人的当天早上,雷秉才下定了决心。他先是稳住盖晦,说道:“再过三天,易帮主要在后山青草坪见我,你提前去藏着等候。我走了,你再出来,不要连累了我!”,盖晦道好。 雷秉见他答应得连连点头,显然深信不疑,不由得暗自喜悦,又使了个眼色将方蓓支了出去,他自己又径自和盖晦闲聊了半个时辰,才装作有公务要办,出来和方蓓汇合。 雷秉耐着性子笑道:“方蓓,你最近没吃饱罢?”。方蓓低头道:“谢坛主关心,我饭量本来就少,那倒没什么”。雷秉懒得再和她套近乎,面色一沉,将那瓶“五福散”掏了出来,说道:“你打了午饭来,把这玩意倒在饭钵一头,你只吃另外一头,多扒拉几口,免得那厮生疑!事关重大,万莫搞砸!”。 方蓓会意,吓得浑身一颤,点了点头。雷秉苦等在外,一直等到日头西斜,这才提了口气,回到了寝居,只见盖晦倒在石床之旁,口鼻流血,四肢瘫软,旁边半钵饭菜,倾得满地的油汤饭粒。雷秉伸手往他鼻下一探,气息全无,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又静待日头西沉,寻了个僻静时机,把盖晦的尸首背了出去,放进他先前居住的洞穴之中。这一番机密之事忙完,已经月近中天。这两月来身心俱疲的重压方才得以释放,舒畅之下不禁要对月狂呼。 他正抖擞精神,要去神山主峰半腰的‘证剑阁’候命,突见前方早有一抹丽影候立,阿桃面色低沉,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雷秉事迹败露之下,微微一怔,恍惚间左手便往剑上按去。阿桃不自禁退了一步,惊道:“你疯了,你竟要杀我灭口?”。雷秉猛地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副帮主,我当初妇人之仁,以至于被此人胁迫至今,但并未做出损害神山帮的实质之举。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你睁只眼闭只眼,我立刻要去‘证剑阁’试剑,此事的详情容我以后再禀!”。 阿桃面色惨白道:“你还是入了‘证剑阁’?”。雷秉冷笑道:“嗯,真对你不住,不过‘人往高处走’,我血仇在身,不能迁就你的嫉妒”。 阿桃摇头道:“若说‘小人得志必猖狂’,你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雷秉冷笑一声道:“若说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谁能赶得上你?你当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条右臂是怎么废的?”。 阿桃一怔,语气一软,点头道:“你不明就里,因此痛恨我,我不怪你。我先问你,你入‘证剑阁’之后学的什么剑招?” 雷秉冷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想知道,自己有本事入了‘证剑阁’再说”。 阿桃呵呵一笑,说道:“你这志得意满之态真是令人作呕,你不愿泄露‘天机’,我替你说了罢。你入阁之后,翻来覆去苦练的仅仅是一招‘化剑式’。西门渐攻一剑,你守一剑。若我所料不错,你已被他的木剑戳得浑身的乌包淤青了,对不对?”。 雷秉微微一惊:“你道听途说,那又如何?”。阿桃摇了摇头,脸上的怜悯之色盖过了嘲讽,说道:“你已经被西门渐训成了‘活剑桩’,你辛辛苦苦练这半年,等的不过是今晚,被帮主一剑刺死而已!”。 二十五 同攻 顾名思义,这所谓“活剑桩”,正是以活人练剑,如同先将牛羊喂得膘肥体壮,蛮力十足之后,再投食猛虎,以利其爪牙,长其野性。 这种极令人不齿的练剑法子,早归为江湖禁忌,其代价极为高昂,通常只用来淬炼最需淬炼,最难淬炼的剑招。 “活剑桩”首先要有剑术基础,然后被勒令苦练一招,谓之“筑甲”,这“甲”自然筑得越厚越好,久则数年,短则数月,以备练剑者“破甲”之用。 雷秉一直苦练的这一招“化剑式”,内含“卸”,“引”,“对冲”,“遁”多种化解来剑之法。他已谙剑道,深知仅此单单一式,个中精要已在一整套“飞砂剑”之上,窃喜之下没日没夜地舞剑练习,又哪里往“活剑桩”上头想过? 近两年来,雷秉沉迷于“千里马得遇伯乐”的豪情之中,日夜做的是成名复仇的幻梦,一时间哪里听得进去,猛然摇头道:“你见不得我成为帮主门生,谎话连篇,信口胡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要去证剑阁了,没空和你罗唣!”,拔足就走。 骂归骂,嘲归嘲,阿桃又岂能眼睁睁见他丧命?大叫道:“蠢材,你真个要去送死?”,连声呵斥,他竟不理,阿桃一急,拔剑去阻。 二人一直常有比试,雷秉怕惹她忌妒纠缠,一直隐忍相让,此时撕破脸皮之下,再也不必做戏,左手一探,拔剑出鞘。 二人往返数招,阿桃见他剑光忽而暴涨忽而隐伏,收发自如,隐隐间已有名家之风,不禁暗自吃惊,心想他确然天赋异禀,世间难觅,可惜总还是涉世未深,老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便要撞大运交好事。 再斗数招,阿桃已被对方的剑锋迫得连连退却,一不留神,利剑自她左腰划过,剖开了一道血口。阿桃闷哼一声,踉跄数步,苦笑道:“雷哥,咱们重逢之初,你说什么,‘以后你要怎样都依你’,言之凿凿,声泪俱下。如今两年不到,你便忘得干干净净,要对我拔剑相向啦?”。 雷秉见得满剑的鲜血,陡然间恢复了几分神智,暗想:我真是鬼迷了心窍,她纵有千般不是,我又岂能这样伤她?况且,况且她若所言属实,我,我还怎么面对她?念及此处,不由得浑身一颤。 这时一抹青影走来,正是西门渐,道:“雷坛主,原来你在这里,扰了你二位清兴。不过帮主马上就要驾临‘证剑阁’,你那三位同门也等候多时了,咱们也去罢?”。 雷秉不答,正色反问道:“西门坛主,你实话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活剑桩’?”。 西门渐微微一愕,旋即把阿桃一瞥,冷冷说道:“副帮主,你毕竟凡心未泯,对这小子始终念念不忘。你一定要保这小子的命,对么?”。 阿桃神色痛苦,猛烈摇头道:“西门叔叔,七年前你们就是这样带走了最疼我的左青姐姐,我想问一句,帮主练的到底是什么邪功,这么多年,一批又一批的人被他残害祭剑?他到底几时才能练成?”。 西门渐冷笑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阿桃咬牙道:“好,我不管也罢,但我说句明白话,我今天一定要保他的命,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争口气!”。 西门渐笑道:“哦?这个又怎么说?”。 阿桃面色诚恳道:“西门叔叔,蒙你大恩,救我一条贱命,我如今才能坐上这把副帮主的交椅。我自知才疏学浅,难以匹此高位,不过话说回来,是你抬爱提携我也罢,怜悯施舍我也罢,我既然在这个位置,你们总得多多少少以副帮主的样子来待我。这些年我在外奔忙公干,顶着‘副帮主’的贵名,干的却是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险活。”。 西门渐嗤笑道:“身先士卒,那是头头们的本分,副帮主难不成还有怨言?”。 阿桃咽口唾沫道:“好!你既然愿意和我讲本分,那就好说。我既然是副帮主,从你一个坛主手上救一个人难道不成?若连一个无关痛痒的身边人也难以保全,我这副帮主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渐摇头道:“副帮主,你这命是我所救,你这‘阿桃’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你有今天的一切,全是我所赐予。我对你的再造之恩,有如父母。你岂能和我讨价还价?”。 阿桃神色一懔,怒道:“你厚颜无耻,也敢枉称父母,那也真是玷污了父母二字。我挑明了要保他,你要不允,拔剑上来!”。 西门渐突仰天大笑,冷冷地说道:“你非但保不了他,还得亲眼瞧着他被帮主刺死!”。 阿桃面色一变,剑光一闪,猛扑而出,西门渐豁然变色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对我!”,嗖地拔剑在手。 这西门渐剑法极高,阿桃岂是对手?不出七八招,阿桃已被剑光笼罩,险象环生,是生是死已然全在对方一念之间。西门渐冷笑道:“你立刻跪地求我宽恕,我或许留你个全尸!”。 阿桃骂道:“休想!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不管不顾,一剑破罩而出。西门渐急忙撤剑,否则她这一条右臂已被斩断。 阿桃突围而出,抖擞精神,连攻数剑,奈何剑术修为差距太大,仅仅数招之后又江河日下,正吃力之时,突然间压力大减,陡然轻松,原来雷秉已一剑攻了进来。 西门渐连声冷笑:“反了,反了!”,一柄长剑左刺右挑,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雷秉趁着血气上涌,狂攻数剑,势如破竹,眼见得阿桃那边已能堪堪自保,顿时信心大增,心想我二人今日若不杀开一条血路,不消说我自己这条性命不保,阿桃也绝难活命了。况且我既然已知自己是‘活剑桩’,与其被易扬刺死,还不如作困兽一斗! 他这么一想,心志更加坚定,大叫道:“妹子!你只管牵制他的步伐,余下的我来打理!”。 阿桃这些年在外出生入死,和人缠斗不少,临敌经验大在雷秉之上。她自知剑法不及雷秉,又听得雷秉高声招呼,当即会意,一个纵跃,始终缠在西门渐左首的位置,长剑上下翻动,不求伤敌,只图将对方步伐搅乱,好让他不能全心地对付雷秉。 而且西门渐训练雷秉这“活剑桩”近两年,可谓倾尽心血,宝贵之极,不到万不得已岂愿杀他?雷秉深明此理,所以仗剑狂攻,毫不露怯。刹那间雷齐二人相得益彰,默契之极,竟似占了上风! 雷秉心中狂喜,又大起大落刺了几剑,虽然凌厉,却也不见杀机。如此再斗十数招,双方都似胶着无奇,雷秉突然间心念一动:是时候啦! 说时迟那时快,雷秉剑上突地一转,犹似沿着官道奔驰的骏马突然勒停,猛地转入一条小路,杀机突显,一柄寒光倏尔直奔西门渐侧腰而去! 二十六 针芒 话说西门渐被阿桃一剑长挑所牵制,左脚稍稍踏得太实,雷秉看得真切,突然间灵光一闪,猛然向他后腰疾刺。这一刺真个是于电光火石之间见缝插针,时机转瞬即逝。他料定西门渐绝来不及回剑格挡,纵然不死,也必定重伤,刹那间狂喜心想:这厮九成便做了我剑下之鬼,纵然有女子相助,我能亲手刺死他,在江湖中也足可成名了! 再说阿桃,她正苦于胶着之间,暗自发急,突见得这一剑天来,有如惊鸿一瞥,仿似闪电撕裂长空,顿时又惊又喜,眼中崇拜和渴望杂糅,更有几分忐忑。 刹那间二人均是心照不宣,思绪潮涌,谁知这一切念想都是奢望而已!只见西门渐毫不撤剑,也不侧身,却将左手一提,呼地一掌径往来剑劈去。 西门渐内功修为极高,危机之下,这一掌挟着十分的真力,往雷秉剑上切去,雷秉只觉有如磁石吸引,端直的剑势兀地一颤,竟要硬生生地走偏! 然而雷秉的长剑虽然走偏,但毕竟势道极大,所偏不过分毫,只听得扑哧一声,剑锋虽未伤及西门渐后腰,却血淋林洞穿了他的左掌! 西门渐狂叫一声,顷刻之间冒出一身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想到:这小子虽然剑法修为尚算不得上乘,却有一种洞察秋毫的天分。再小的破绽,在他眼下,都是十倍的放大。我若不下狠手,今日未必如何! 他当机立断,趁着雷秉微微惊愕之际,呼地一声,血掌直扑阿桃面门,阿桃横剑去削,西门渐早料她如此回招,长剑早已隐伏多时,一剑洞穿了她的大腿。 这一剑可谓毫不留情,伤之极重,阿桃惨呼之声响彻夜空。雷秉心如刀绞,狂叫道:“妹子!妹子!妹子!”。激愤悲恸之下,除了“妹子”二字竟不知如何,再也顾不得章法,剑光泼洒而出,看似狂暴却破绽百出。 西门渐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再应付数招,逮个空隙,一掌将雷秉长剑劈落,利剑搭上了他的脖子,冷笑道:“徒弟能杀师傅的,世间怕没有几人!”。 雷秉万念俱灰,突然冷冷一笑道:“西门渐,你自命是我的师傅,那也真是太瞧得起你自己!你如今也是天命之年了罢?你苦练剑法这几十年,不过也就今日这一点名堂而已,我自信只要再练三五年,管你用不用内家掌法,都大可胜你。这是其一,剑法修为上你尚且还不配做我的师傅;其次你逢迎媚上,摇尾乞怜,助纣为虐,全不顾江湖道义,以至于残害同僚,可谓是肮脏下贱,见不得天光的蛇虫鼠类,枉你以十二坛坛主之首自居,实则一卑鄙无耻,行尸走肉,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你这样品德下流,技艺平平之辈,也配以父母,恩师自命?” 雷秉自知今日无幸,一番话骂得义正词严,从从容容,以至于有居高临下之势。西门渐听在耳中,待要反唇相讥,却也仅仅干笑了数声,把利剑一紧,逼迫雷秉上证剑阁。 雷秉临行将阿桃一望,只见她倒在黄沙之上,一动不动,身下延展出一大片的血迹,也不知是死是活。顿时一股强烈的内疚之情似千军万马般,势不可挡地浸透了周身,心想到:为了保我这条贱命,她可谓用心良苦,性命也不顾了。可我鬼迷心窍,如同鸱得腐鼠,以己度人,说出那些令人作呕的小人之言,真个是狼心狗肺,混账之极! 又想两年前我二人重逢,本以为是老天有眼,再续前缘,可惜我毫不珍惜,非但没有弥补分毫,反而再负了她一次。我雷齐两家的恩怨情仇,断续纠缠至今,遗憾也罢,负疚也好,今晚总算是曲终人散之时了! 雷秉痛心之极,反倒觉出一身的轻松,哈哈大笑声中,昂首阔步朝证剑阁踏来。 二人钻入山腰上一处窄长黑暗的石洞,约行了数丈,突然星光再现,已出了石洞,眼前豁然一个大平台,约莫十数丈见方,一面靠着这山洞,另三面全是数十丈的笔直悬崖。 雷秉那三位同门尚不知自己是“剑桩”,眉间竟有跃跃欲试的兴奋,见得雷秉和西门渐的反常模样,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及至易扬捏剑而起——不是木剑,而是一柄锋利的铁剑之时,那三人的眼里才稍稍闪过一丝不安。 易扬把最前一人一指,微笑道:“你先来!”。 那人叫做平青云,是四人中最年长的,很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当即捧剑行礼,忐忑道:“请帮主赐教!”。 易扬唔了一声,点了点头,突然间一剑呼啸而出。平青云身形后撤,右臂上翘,雷秉看得真切,他是要用“引”字诀。 然而这一“引”尚未成型,易扬的利剑已洞穿了他的胸膛,平青云哼也不哼一声,轰然倒地,鲜血喷涌而出,瀑了易扬一脸的血点。 这时另两位同门已然明了,相互对望了一眼,目中全是惊恐,半点也挪不动脚步。 易扬把脸一抹,笑了一笑。他位高权重,历来以庄严仁慈之相示人,这满脸带血的一笑,甚是荒唐可怖,竟似使月色更惨更冷。 只听易扬道:“他是头个上阵,所以吃了点亏。你们先缓上一缓,仔细琢磨琢磨,练了这么久,若不能发挥全部功力,岂不可惜?”。这话说得一本正经,真似淳淳善诱,春风入耳。倘在平时,必定要撩得弟子们心潮澎湃,感激之心大盛。 “我来接师傅高招!”。叫出这句的弟子是宗潮,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已有长者之风,在几人中是领头的角色。 说完这句,宗潮怒而拔剑,阔步上前,叫道:“易帮主!我若是能避开你这一剑又如何?你是要再刺第二剑,第三剑,一直把我刺死,还是暂且留我一条生路?”。 易扬朝西门渐一瞥,二人目光一换,均有嘲讽揶揄之色。易扬微笑道:“你若能避开我半剑,莫说留你一条生路,你纵然向我讨要这神山帮的产业,我也双手奉上,你就算要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亲自割下来给你”。 宗潮听得心里一沉,旋即强振精神,狂笑道:“我不要什么狗屁神山帮的产业,也不要你那一颗狗头,我只要你允许我活着离开神山帮,也让班瑶和雷秉活着离开神山帮”。 易扬面有敬色,点头道:“好,我允了!”。宗潮大笑道:“成,你来刺罢!”。易扬凭空突起一剑,宗潮上身微倾,右臂蓄势待发,雷秉便知他是要用“对冲”诀。然而一切皆是枉然,只听得“扑哧”一声,易扬的利剑自他腹部钻入,后背透出。宗潮临死仍大笑一声,真个是豪气万分,令人动容。 班瑶是个容貌丑陋的年轻女子,使的是“卸”字诀,易扬毫不费力,一剑将她刺死。 易扬连杀三人之后,放下剑,拿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捉杯饮了一口水,又抓起了利剑,对雷秉招手道:“你来!”。 雷秉脑中一片的空白,木然走上前去,强行镇定心神,将刚才三位同门的死状过了一遍,心想如今只剩“遁”字诀了,这“遁”说白了,无非就是逃为上计,但若是能逃,我此刻便拔足跑了,又何须等到短兵相接之时?这滥竽充数的狼狈招式不使也罢! 他脑中狂想无限,仍是处处碰壁,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只有被易扬刺死这一条路。这时但见得寒光一闪,易扬的利剑已刺了出来! 只见这一剑似颤非颤,似沉还轻,真个是飘忽不定,不知它是要奔上还是奔下,走西还是走东? 这短短一瞬,生死之间,真如暗夜一般漫长,雷秉只觉眼前一黑,视线中的物景顷刻间消失殆尽,也不知过了多久,陡见得侧里一点微光闪现,渺如夜间大雾中的一点农家烛火,转瞬即逝。雷秉无暇多想,不由自主间便一剑朝那微光处刺出。这一剑不是“引”,不是“卸”,不是“对冲”,更不是“遁”了。 二十七 身免 话说易扬一剑既出,只待雷秉血溅当场,陡然间却见对方一剑反击而来,竟似无本无源,凭空生出,顿时心下大骇。他稍有吃惊,那剑已奔至面门。易扬立刻撤剑回护,只听得“叮”地一声,双剑相交之处,离他鼻尖不过半寸之遥。 易扬退出两步,面色惊讶之极,雷秉也如云里雾中,一时愣住。便连西门渐也双目圆睁,说不出话来。三人六目相对,刹那间寂静无声, 突然间易扬神色大变,狂叫道:“岂会如此!岂会如此!”,狂怒之下,一剑暴起,竟是恼羞成怒,要将雷秉刺死。 这一剑再不是平时“筑甲”对攻的套路,加之是易扬狂怒之下而出,迅猛无比,势在必得,雷秉不知应法,惊骇之下只能倾尽所学应对,眼看凶多吉少,突然侧里人影一闪,西门渐已扑了上来,一剑把易扬的长剑接过,怒骂道:“糊涂!他既能躲过你那一剑,说明你那一剑大有漏洞,你纵然杀了他,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易扬狂叫道:“不!我这剑法乃是万剑之宗,极阳至正,绝无漏洞!”,仍是认准雷秉狂刺。西门渐挡在雷秉身前,渐渐吃力,一不小心,胸前已被易扬划开一道血口。 西门渐长叹一声,叫道:“也罢!你这一剑练了这十数年,杀的‘剑桩’不下百人,仍是留有破绽,可见你这套剑法本来就大有问题,绝非悟得不透,练得不熟的缘故。既然如此,又何必抱残守缺,一条死路走到底,难不成竟要将一生耗在上头?”,话罢心灰意冷,一剑朝雷秉扎去。 易扬却突又回过神来,将西门渐的长剑荡开,叫道:“不,此人从此便是我的座上宾,谁也不能杀他!”。 西门渐铁下了心,又是数剑猛刺,均被易扬挡开,雷秉见他二人生隙,暗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趁他二人胶着之时,往斜里飞奔。二人一见雷秉要逃,均不约而同止了争斗,齐齐赶来拦截。 雷秉深知易扬不愿杀他,有恃无恐,丝毫不理易扬,全力一剑朝西门渐刺来,将对方阻得一阻,又转身飞逃。易扬早已扑至,一剑横过去拦他,雷秉睬也不睬,便往剑上撞去,吓得易扬急忙撤剑。雷秉已趁这当口冲入了漆黑的山洞,西门渐也紧随而入。 雷秉狂奔十数丈,刚奔出山洞,西门渐便是一剑赶至,雷秉来不及回头,信手一挡,长剑捏之不住,脱手飞出。西门渐正待陡施杀手,突然侧里人影一闪,一人手执长剑扑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被雷秉“毒杀”的盖晦! 盖晦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识广博,胆大心细,岂会如此轻松被雷秉杀死?他自霸据雷秉寝居之后,便明白自己身处龙潭虎穴,整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加倍地小心提防。 几日下来只见方蓓闷闷不乐,鲜有笑容,他心念一动,便和她闲聊,知她原本长于官吏富庶之家,全家惨死,全拜神山帮所赐,所以对神山帮恨之入骨,只不过一直摄于深山帮淫威,不敢稍露异心。 盖晦便自报了家门,说道:“小姑娘,我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实则乃是正道中人,当时拿你胁迫雷坛主也是一时情急,并无滥杀无辜之心。你若信得过我,我给你做个保证:此遭我若死在这里,那自然就不需说了,不过我若能全身而退,必带你一起逃出神山帮这大魔窟,将你完完整整送回甘肃老家!”。 方蓓眼睛一亮,旋即道:“好,你要我做什么?”。 盖晦便嘱咐她每日趁着闲暇,外出打探各类消息,有用无用,事无巨细地禀来,他自加甄别。 盖晦又微微沉吟,幽幽地道:“我知雷坛主和你关系匪浅,不过无论如何,他身为坛主,总站在神山帮一边,乃是你的仇敌。你绝不可因为私他护他,便有所不忍,而对我有所保留”。 方蓓冷笑一声,说道:“不,我和他没那种关系。盖大侠多虑了。”。 她如此直言,盖晦倒听得脸上一红,暗想道:这姑娘年岁轻轻,容貌又美,他竟然未曾沾惹,倒也不是荒淫下流之辈,便点头道:“那最好,因为这男女之情,最无道理可讲。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偏偏又纠缠扯拉难清。以后他的一举一动,你均不加删减地朝我禀来”。 所以这一天方蓓前脚接过毒药,后脚便对盖晦抖了个底朝天。盖晦思道:“这厮要我死,我若不死,露馅是无疑的了。不如暂且避他锋芒,再从长计议!”。 盖晦内功深厚,诈死这区区小事他已施过数次,早已是得心应手,岂能难得住他?当即将现场布置一番,便潜行内力,封住了几处脉络,静默了心跳鼻息,诸事已毕,斜倚床边。隔得半晌,方蓓上前一探,果然鼻息,脉搏,心跳全无,当即吓了一大跳,还当他弄出了差池,果真死了,直到雷秉把“尸首”背走之后,仍是惊魂不定,忐忑难安。 再说盖晦被雷秉负在背上,身子僵冷,心中却极明白,暗想这厮若要在我身上补刀,我拼了走火入魔,也得强醒过来,一掌将他杀了。好在正如盖晦所料,雷秉不懂内功,对他的死深信不疑,只将他放入山洞。 雷秉刚转身出去,盖晦便催运真力,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转醒如常,刚行到洞口,正撞见西门渐和雷,齐二人唇枪舌战。 盖晦未曾见过西门渐,但见他脚步沉稳,右手如同枯枝,隐伏不定,便知他剑法只在自己之上,急忙闪避洞内,静观其变。 这时又听几人争论起“活剑桩”来,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失望,暗想那易扬果然为练邪功心性大变,唉,真也可惜了这样一位神仙般的人物! 后来又见三人拔剑恶斗,雷秉突然刺出那惊鸿一剑来,盖晦暗自喝彩,心想若是不习内功,或者内功不济之人,这一剑必可令其丧命了,只可惜这姓西门的额头光亮,日穴凸鼓,内功修为不低,这一剑怕是要落空! 果不其然,这一剑真个落空,其后西门渐逼迫雷秉上证剑阁,盖晦这才出来,往阿桃鼻下一探,仍有微弱气息,不忍见她流血而死,便替她抹了伤药,撕下自己的长衫,将她大腿的剑创裹了,又把她抱到洞内干草上躺着,这才遥遥地尾随西门渐和雷秉二人上证剑阁而来。 却说盖晦上了“证剑阁”,仍猫在山洞之内,亲眼见得易扬将三个弟子一一刺死,愤怒之余,又失望之极,差一点竟要挺身而出,当面质问痛骂。 这时又见雷秉上场送死,顿生悲悯,心想这小子剑上天分极佳,品质虽非上乘,也绝非奸邪之辈,若能悉心栽培,匡谬正俗,前途大有可期。可惜,可惜! 他毕竟和雷秉相处日久,不忍亲眼见他横尸当场,同时又黯然心想:易扬我已亲眼得见,确然已是这般模样,如今水落石出,一来我杀他不了,二来我劝转不得,还眼巴巴留在这里作甚?唉,这一趟北上甚是无趣! 他有几分神伤,便悄悄拔足往外走,谁知刚出洞外,却听见易扬和西门渐怒骂之声,微微忖度之下,已知雷秉竟从剑下生还!真个是又惊又喜,惜才之心大盛,故而西门渐一剑下杀手之时,他按捺不住,立刻一剑解围,将雷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二十八 陷阱 话说盖晦一剑救下了雷秉,雷秉止步回头,见得是盖晦,虽然一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头皮发麻,但转瞬也明白了八九分,顿时大叫道:“盖大侠!”,这一声中负疚,喜悦,感激,各种心绪交织,竟带着哭腔。 盖晦正和西门见恶斗,哪空和他罗唣,只沉声呵道:“逃出去!”。他目光殷切,声音焦急,正是无暇旁顾,甚为吃紧。 雷秉一咬牙,扯开大步往峰下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声骤停,原来是精疲力竭,一跤跌倒。他张开大口喘着粗气,仰头看天,只见月明星稀,东方已有露白,再回头往一望,入眼的只有冰冷的砂石戈壁,群山已不见了。 这情形瞧来,怕是奔了不下两三个时辰,一百多里路。也幸好他这两年来用功习武,体力练得极佳,否则这一番狂奔,早已是口吐白沫,哪里还有命在? 他在地上喘得片刻,突觉背部一阵的剧痛,反手一摸,竟抹了一手的凝血,原来西门渐那一剑下了狠手,雷秉虽蒙盖晦出剑相救,仍被割了寸长的一个血口。 这荒凉苦寒之地,负伤纵然不重,也极为危险,雷秉精疲力竭之下,只觉得躺在地上安稳舒适,慵懒迷离,沉重的眼帘渐渐合上,心想这就是死么?瞧来也没什么可怕,反倒如此地受用。恍惚之间,眼前若扯开了一张大幕,上头人影闪动,时而嬉笑怒骂,时而低首无语,全是父母,哥哥,阿桃的朦胧影子。 他若这样昏睡过去,这余话也不必再说了。偏巧这时一队神山帮的巡逻兵路过,只听领头一人问道:“全三,你当时看得真切?”。 雷秉吓得猛然醒转,暗想难不成是来追捕我的人?那也太快了些。求生之心顿起,一骨碌爬起来,闪到了大石之后。 这时才听全三说道:“当然真切,当时我二人相距不过四五丈,简直是面对面了。那是个三四十岁的大汉,身材魁梧,相貌丑陋,拉一张手臂粗的大弓”。 领头的骂道:“就是他!他妈的,就是这张弓,已射死了咱们七八个巡边的弟兄”。 全三咬牙切齿道:“可不是,要不是我闪得快,如今也早成他箭下之鬼啦”。他左脸一道深槽,穿透了耳朵,可见当时那一箭十分凶狠。 那领头的思忖道:“这厮射箭了得,身手应该并不怎样,否则也不会见你一拔刀就跑了。大伙儿分开些,散成弧状,他纵能射死一人,也必被围住了”。 全三又道:“嗯,那厮虽然个子大,却灵敏如猿,跑得又快,兄弟们万莫轻敌!”。 领头的又点头道:“这厮八成是来刺探我神山帮虚实的。他蛰伏这数月,料必已掌握了咱们不少的哨点暗桩,绝不能容他逃回去!见了面只管整死,不用留活口,以免多有掣肘”。众人正有这样的顾虑,欣然领命。 雷秉心想,这正是查坛主的部下,他们数月前便风声鹤唳,鬼鬼祟祟,如今看来竟是有外敌来袭的势头?此极北之地,人丁本就稀少,谁人不自量力,竟敢与神山帮为敌?真是奇也怪哉! 这时一伙巡逻兵已走得远了,雷秉已再无等死之念,朝地上一看,有几个他们啃剩下的青果,饥肠辘辘之下,也不怕脏,捡来抹了一抹,不愿多嚼,囫囵吞了。又把背部剑创敷药包扎,片刻不停地南下。 又死撑了一整日的艰难跋涉,傍晚时分,天边突显一条白线,自东绵恒至西,正是戈壁将尽,雪原初现。 雪原上林木茂密,极易躲避追捕,雷秉精神为之一振,拖着铅般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挪行,半夜时分,终于置身雪原之中了。虽然暂时不惧神山帮的追捕,但肚中咕噜作响,已饿得头脑发昏。奈何天寒地冻,加之身负剑创,难以觅食,只得抓一把雪捂得化了,吞下止渴。 他依靠一刻大树歇息,刚一坐下就入睡,刚一入睡就被冻醒,凄惨心想:这样饥寒交迫地过一夜,大半就冻死在睡梦中了。再也不敢闭眼,后来索性强打精神,摸黑前行,不出四五里已是精力衰竭,难以为继,一跤跌倒,仰天大喘。 突然间只听“吭哧”之声,正是一头野猪冲了过来,雷秉大惊而起,左手往肩头一探,待要拔剑,却想起剑却早在证剑阁上被西门渐磕飞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往前狂奔,那野猪穷追不舍,眼看便要将他拱倒,却突然一个止步,忙不迭折回跑了。 雷秉甚为不解,惊悸之余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无奈摇头骂道:“畜生!爷爷要死了,也不让消停会!”。再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间一脚踏空,往下便跌,“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在了一大坨软绵绵的东西上。 雷秉借着微光一瞧,原来是个猎人所掘的陷阱,足有五尺来深,那一坨软绵绵的东西正是一头倒霉的大野猪,已被陷阱中尖尖的竹片,棍子刺死多时,也难怪追他那头野猪不敢来步其后尘。 雷秉暗自庆幸,心想若不是有这一头野猪垫底,我便被这些尖棍竹片扎死了,正自惊魂未定,突然一个惊恐的女子声音入耳:“是谁?”,竟似乎也是从这地底发出! 雷秉不敢作声,那女子又胆颤心惊问了几次,不见应答,又自作宽心,自言自语道:“莫不又是一头野猪吗?”。雷秉既非野猪,自然更不需作答了,再过了半晌,雷秉眼睛已适应了黑暗,细细地一瞧,原来这陷阱东面竟开有一个竹门,又通往另一间小室。这小室和陷阱均在地底,以密林和厚雪掩护隐藏,所以在地上看来,一切如常,难以发现。 雷秉饥饿难耐,自野猪的伤口处撕下血淋林的肉来,大快朵颐,吃了十七八块,元气大大的恢复,当下心满意足,加之陷阱里十分温暖,又有野猪作垫,片刻间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那小室中的女子说道:“你去瞧瞧,好像又跌了一只野猪下来!”。 只听一个男子粗而低沉的声音道:“哪有这样好事?那玩意儿鬼精得很,顶多逮得住一只。我打了几只野鸡回来,今天不吃猪肉!”。 雷秉吓了一跳,骤然转醒,凑过去透过竹门的缝隙一瞧,只见室内一盏松油灯,那男子膀大腰圆,满面络腮,腰上别着十多只野鸡,肩上正扛着一张手臂粗的强弓! 二十九 迷窍 雷秉心中一动,暗想这人八成便是神山帮追捕那人,当下仍是敌友难分,不敢轻举妄动,只盼那女子莫再提野猪之事。 那女子果然也不再提,问道:“你,你今天怎么样?犯险了么?”。 那男子嗤鼻笑了一声,说道:“哈,我替你爹卖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好几个月了,你终于开了金口,关心我这一句,多谢啦!”,言下甚有幽怨。 那女子却又嘴巴一闭,不再说话,男子叹了一声,又蹲下身子,说道:“你这脚怎样?可还走得?再过七八天,我若不死,这事就算忙完了,咱们就该回去了”。 女子道:“还不大走得,到时候你做个雪橇,拉我回去”。 男子冷笑道:“嗯嗯,拉你,背你,抱你,抗你,全看姑奶奶您喜好哪一样。谁不知我姓贝的是您王家的奴才!”。 那女子轻声一叹道:“贝大哥,你又来说这些话”。 男子冷笑道:“我这么说话,总强过你冷冰冰,什么话也不说!”。 那女子却又双唇一闭。 这男子本待和她吵上两句,谁知她又戛然而止,不再言语,顿时按捺不住,把她双臂一捏,正色道:“采乔,我问你,这么多年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一遭我来神山帮刺探情报,本来是极凶险的事情,你爹为什么偏要你和我一路同来?”。 女子摇头道:“我不知道”。 男子把她一晃,叫道:“你爹那是明摆着把你给我啦!我就算一个人回去,说你死了,埋了,他也绝不会多问一句话!”。 那女子神色一惊,双臂环抱,道:“不会的,我爹岂会不顾我的死活?”。 男子呵呵一笑,摇头道:“你仔细想想,你王家虽然声名显赫,却也是江河日下。你不过一个女人,你亲哥又是个游手好闲的烂货,你爹百年之后,谁能撑起你王家的门面?我贝家虽非豪门,也算大户,下面也掌着十数家村寨,两三千人丁。咱们二人本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旁人莫不乐见其成。这些年来,你爹大事小事全要仰仗我,他知道我喜欢你,早有意将你许给我,你又不是瞎子聋子,难道一点也不看不出来?”。 这男子越说越愤,把野鸡掷到地上,咬牙道:“我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问你一句:这遭回去,我便向你爹提亲,娶你过门。你痛快一句话,愿是不愿?”。 那女子目光一呆,突摇头道:“我不嫁人!”。 那男子面色一变,一下站起身来,大骂道:“你不是不嫁人,你是非那个人不嫁罢!可怜你眼巴巴等他这些年,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岂会瞧上你这徐娘半老的货色!真个是一厢情愿的贱骨头!”。 那女子双目圆睁,面色愕然,似乎没料到男子竟对她出如此恶毒之言,半晌才回过神来,陡然间嚎啕大哭。 那男子见她伤心,料必正是为了那负心人的缘故,一时间更是嫉愤交加,阴森森道:“反正你只懂哭,东也哭西也哭,高兴也哭伤心也哭。我为等你回心转意,这么些年至今未娶,你纵然要嫁给别人,也总得先给我点补偿!”,一把将她扑倒在地,强扯她的腰带,强吻她的颈脖。 那女子挣扎不已,撕心裂肺地惨叫。男子心头稍稍一软,奈何此时色欲大盛,难以止歇,听得对方苦苦哀求之声,竟然更添兽欲,愈发的不能自持,正肆无忌惮地施为之时,突然剧痛钻心,原来是那女子混乱中抓起一节竹片,插入了他的肩膀。 那男子犹如通红的烙铁被浇了一瓢冰水,顿时双目血红,怒不可遏,双手往她脖子掐去! 雷秉见他恼羞成怒,竟要杀人,顿时吓了一跳,暗忖先不提什么江湖道义,我若放任不管,他杀了这女子之后,迟早要发现我,一定会一不做二不休,杀我灭口。此人似乎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无非是因为一时的嫉妒,鬼迷心窍之下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若阻止了他,也许他就醒悟过来,不再做这伤天害理之事了。这样一想,立刻咳嗽了三声。 那男子倏尔一惊,立刻抓过强弓,抢上前来,把竹门一拉,见到雷秉,飞快地一个撤步,双臂一抡,瞬间搭箭开弓,拉了个满弦。这一套动作真个是行云流水,绝无半分托拉。 雷秉急忙把手一举,叫道:“大哥手下留情,我非你之敌!” 那男子怒喝道:“你是谁?”。雷秉心想,我若自报是神山帮的坛主,他立刻一箭就射死了我,哪里还容我分说详情?便略过不提,只道:“我被野猪追,不小心掉入了陷阱,摔晕过去了,刚刚才醒过来。”。 那男子半信半疑,突然常常吁了一口气,放下弓来,眼里已没了暴戾凶狠之色,只缓缓道:“我知道你看得清楚!”,低身把雷秉一抗,搬入了小室之中,问道:“你伤到了哪里?我替你瞧瞧”。 雷秉道:“倒也没跌坏筋骨,只是之前在雪原里迷了路,找不着吃的,身子极虚,能有吃有喝,安稳养上半天就成”。 那男子点了点头,给他双手上的冻伤擦了药,又拿了肉干和温水,然后便默默坐在一旁发呆。那女子已哭得累了,只偶尔抽噎一声。 雷秉呆得甚是忐忑,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便道:“大哥救命的恩德,小弟没齿不忘。我这就走了!”。 那男子顿生警觉,正要开口逼问雷秉的底细来头,那女子突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你别走,你走了,他又要杀我!”。 那男子仰天一叹,痛心说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昨晚我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来,你以后再怎么低看我,防备我,我又岂能争辩半分?”,觉得无颜相对,把弓箭一抓,从隐蔽的小门钻了出去。 雷秉这时才细瞧这女子,只见她秀眉红腮,脸蛋上挂着泪痕,更显得楚楚动人,是个如假包换的美人,只是眉间微蹙,已有岁月的微漾,瞧来已不下三十岁了。 雷秉心念一动,试探着低声问道:“大姐,你长得这样美,本该呆在闺阁中被人伺候着,怎么窜到这荒山野岭来了?”。 那女子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尚未作答,那男子已钻了进来,一双厉目朝雷秉射来,雷秉只得尴尬笑了一声,心里忐忑万分。 约莫到了正午,那女子蜷在松针垫上睡了过去,那男子一直掂着一柄匕首玩,突然嗖地一声,把匕首插入了腰间的皮鞘,将雷秉肩膀一拍,沉声道:“你随我出来!”, 雷秉暗自吃惊,心想我身子尚虚,剑又不在,这厮若手执利刃,对我痛下杀手,我绝难幸免,正苦思应对之策,那男子已转过身来,拔出了匕首,冷冷问道:“你背上负了伤,是什么伤?为什么不敢给我看?你有意的遮掩,反倒是欲盖弥彰!”。 雷秉心想,我若坦言自己是神山帮的叛逆,或许他和我同仇敌忾,放我一马,也或许他痛恨神山帮之极,仍然容不得我。情景如何实难预测,上策是将他制服,而非把生死置于别人一念之间! 他便下了决心,说道:“这是前些天跌了一跤,被雪下暗藏的树桩劐的,大哥你看,快结痂啦!”,便把衣衫一撩,身子微微一扭。 那男子凑前来查验,雷秉立刻一个小擒拿手,左掌往他脖子一勾,右掌猛推他的右膀。谁知那男子力大无比,又早有防备,雷秉右臂又带残,被对方强行地一挣,右臂又是一滑,已被对方挣了出去。 那男子怒骂一声,冲开数步,满满搭了一弓,正要将雷秉射死,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喧嚣传来,有人大喜叫道:“顺着脚印,大伙儿散开些,咱们找到他老巢了!”,正是神山帮那一队巡逻的搜来了。 三十 竹剑 那男子面色大恐,低声骂道:“是你的脚印把他们引来了!”,心中挂念那女子的安危,往雪下小屋里便跑。雷秉一把扯住他,压低了声音:“神山帮和我不共戴天,你若信得过我,便仔细听我吩咐,否则咱们三个都绝难苟安!”。 他不过刚过二十,但这一两年经历多见识广,临危不惧,嗓子突一低沉,目光陡转凌厉,那男子竟被摄住,只点头道:“好!”。 雷秉悄声道:“我去和他们短兵相接,把他们拖住。你退远些,见机射箭杀敌”。 那男子愕了一下,点头道:“好,这柄匕首给你拿着,也不用死命相搏,周旋即可,我瞅准时机放暗箭”。他面有不忍之色,雷秉微微一笑,摇头道:“这东西短,我用不会,你手脚麻利,给我削一根三尺长,两指宽的竹片来,前端削尖些”。 那男子虽然狐疑,也并未多问,捡起一根断斑竹,剃结剖节,顷刻做成。雷秉捏过一瞧,笔直而锋利,心想,此时无剑可用,这竹剑虽简陋,却也聊胜于无,只是不能削,只能刺,但这竹片又绵软,必须正刺,不能斜刺,对敌之时万莫忘了。 正发愁间,那一伙人马声音更近了,雷秉道:“快走,箭矢所及之内,你退得越远越好!”。那男子道:“这个我自然懂得,何须你说!”,立刻奔远,手脚并用,攀上了一棵大树。 神山帮一队五人正翻过坡脊过来,雷秉紧了紧腰带,提了口气,迎了上去,大咧咧问道:“全三,你们大老远跑这里来作甚?”。 那几人见是雷秉,均楞了一愣,互望一眼。全三一个无名小卒,见雷秉竟叫得出他的名字,大大的受宠若惊,满面堆笑迎上来,正要开口回话,那领头的几步抢上,甚警觉道:“我们是奉查坛主的命令到这里公办,雷坛主有什么要事,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生硬,言语中毫无尊敬。雷秉心想,我当初能做这坛主,不过是西门渐要稳住我而已,空有其名,毫无其实,我资历又浅,便连这样一个小头领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么一想,心中又怨恨又愤怒,冷笑道:“狗东西,怎么和爷爷说话?”。 那领头面色一变,待要翻脸却又不敢,吞声却又不甘,正徘徊在怒与忍之间,雷秉猛一抬手,竹剑洞穿了他的咽喉。全三大吃一惊,一时分不清状况,睁大了眼叫道:“坛,坛,坛主,你...”。 雷秉不过只见过他几次,刚刚才说了几句话,实在并无交情,但全三每次均笑脸相迎,恭敬有加,雷秉一时间竟不忍对他下杀手,正自作难,陡然一箭射来,穿透了全三的脑袋。 另三人中一个山羊胡的人率先回过神来,大呼道:“雷坛主投敌了!”,和另二人一起提刀扑上,雷秉身子仍虚,区区一柄竹剑,岂敢和三柄锋利的长刀对垒?虚突一剑,拔足西逃,拉开了距离,心想:你要射箭,这正是时候啦! 那男子早已会意,转瞬间一箭射出,发出“呜呜”破空之声,端的是劲道无比。奈何数人均在快速侧移之中,这一箭只擦着那山羊胡子肩膀而过,并未杀敌。 那山羊胡子惊出一声冷汗,大叫道:“射暗箭的在南面,大伙儿围住姓雷的,转起来,莫驻身!”。 这一来更是难办,那男子又是数箭射过,奈何敌人乱晃,又怕误射了雷秉,一连四五箭均失了准头。雷秉知道再指靠他不得,只能孤军奋战,心里大急,一个疏忽,腿上已被撩中一刀,雷秉狂骂一声,一剑长刺,正中对方小腹,但那竹剑毕竟不够锋利,虽扎得对方鲜血淋漓,却并未致命,对方惨叫数声之后,仍扑入了战团。 雷秉这一剑伤敌,总算暂时突围而出,心惊肉跳想到:这破竹剑一来只能刺不能削,二来不敢和别人兵刃硬碰,对付一人尚还得行,明着要和三柄单刀独斗,如何讨得了好处? 这样一想,更加的发急,稍不留神,又是一刀扑面劈来,好在他躲闪及时,否则怎样也要削掉一层脸皮!他心知这危急关头,若不思变,仍是抱残守缺的话,这条命今夜绝无幸理。 念及此处,当机立断,一剑去削左首那人双足,那人一刀横过,雷秉顺势把手一松,竹箭顿时斩为两截,朝右首那人飞出,雷秉趁他侧身闪避的空挡,突然身形暴出,左手食指做刃,一指头插入了那人的脖子,在他倒地之前夺过了单刀。 另二人见他以指头杀人,心下大骇。其实习武之人,手硬如铁,以手指插入皮肉绝非难事,只不过若到了如此性命相博的地步,均用上兵刃了,又何须徒手?所以甚少得见。 雷秉平日虽只习剑术,却没少思考武学通理,早对刀剑和拳脚的异同比较过一番,所以这以指作刃,也料想过一二,到了这危急关头,情不自禁地使了出来。 那二人正目瞪口呆,雷秉猛提口气,趁着暂时抢占的上风,一刀把那山羊胡子砍倒在地,余下一人眼见同伙四人均已丧命,自己一人落单,哪里还有斗志,虚晃一刀,拔足便逃。 雷秉这一番施为之下,已是大汗涔涔,精疲力竭,再也追不上去,闷哼一声,将单刀脱手掷出,势头却十分缓弱,那人随便回手一刀,将来刀磕飞。眼见他要翻过坡脊,一连三支利箭已经射至,前两只均落了空,第三只正没入了他的胸膛。 雷秉一直精神紧绷,强行支撑,这时眼见敌人尽数歼灭,松弛之下,再也难以为继,一屁股瘫倒在地,张嘴狂喘。突然眼前伸来一只大手,那男子眼里满是敬服之色,说道:“我姓贝,名铁罗。贝铁罗,贝家堡的少当家!”。 二人攀谈之下,方知这贝家先祖乃是前朝一位大将,平定边患有功,赐有封邑,乃是钟鸣鼎食之族,虽历经百多年的推恩再封和当朝的提防削弱,已日渐败落,至今仍辖有不少土地和人丁。 雷秉甚为纳闷,心想这样久沐皇恩显赫之家,虽则已显衰败,也自有一番傲骨风格,如何自降身份,却来掺和江湖烂事,要与神山帮为敌? 贝铁罗微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还不是为了‘伏枥庄’王老爷子的面子?他今年八十大寿,想要大办一场。两年前就开始筹划剿灭神山帮,为这八十大寿添光添彩了。他是我父亲的世交,把这档子事压在我的肩头,我倒也不好推辞”。 雷秉吃了一惊,问道:“王老爷子?那是谁?他这雄心壮志倒也不小!”。 贝铁罗甚惊讶道:“雷兄弟武艺高明,竟没听过‘伏枥庄’王凌风王老侠的名头?他可是江湖中‘股肱四老’之首。纵在江南巴蜀,也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他先前提起王凌风,言下颇有微词,此时听雷秉竟不识此人,反倒有一点愠色。雷秉不和他计较,只道:“嗯,记起来了,我正是蜀人,之前是听过北方有一位姓王的老英雄,料必就是这位王庄主了”。贝铁罗道:“那必定是了”。 雷秉犹豫片刻,说道:“贝大哥,你既知我是神山帮叛逃的坛主,便听我一句忠言。你手下人手虽众,不过是些农夫猎户,怎敌得过神山帮那些嗜血啖肉的豺狼虎豹?何必为了‘伏枥庄’的威风,搭上自己人的性命?”。 贝铁罗微有蹙眉,又挺胸抬头道:“哼,那倒也未必,我手下已有一千人马,农闲时便操练习武,这已训了两年,个个生龙活虎,杀敌心切。更加之王老侠名震武林,更有许多江湖高人前来助战”。 雷秉听他话音外强中干,并不真正自信,暗自摇头,心想此人喜欢王凌风的女儿,一心要讨好对方,竟不顾自己人的死活,也真是糊涂之极。其实这女子懦弱娇贵,萎靡无神,虽然有几分容貌,却也绝非上品,何必如此死心塌地? 他眼见劝转不得,灵机一动,突又生出了私心来。 三十一 失窃 雷秉悲想:她身受重创,绝难熬过那日寒夜;盖大侠身陷虎穴,也是凶多吉少。这二人如此凄凉下场,都是为了我,我又岂能安之若素,苟且偷生? 他原本打算去华山派通报盖晦落入神山帮的消息,或许华山派有法子救人,但长途跋涉,远水不解近渴,况且华山派上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千里奔袭之下,能奈神山帮几何?不如借着贝铁罗这支队伍,杀回神山帮,纵然难以伤其根本,也大可报一箭之仇!至于旁人死伤,他自己不在乎,我尚且自顾不暇,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便说道:“嗯,神山帮里派系林立,内斗不息,你若能知己知彼,精细筹划,未必攻不破它”。 贝铁罗眼中略有怯生,试探问道:“你年纪轻轻,竟是神山帮的坛主?”。 雷秉笑道:“兄弟不才,已领坛主之位两年了,但毕竟年纪轻道行浅,这不是被挤兑出来了么?我说神山帮里‘内斗不息’,岂是胡诌的?”。 贝铁罗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神山帮中的排兵布阵,暗哨机关,以至于内部的机构运作,你都很清楚?” 雷秉道:“嗯,略知一二,你这几月冒死探的什么情报?拿来我瞧瞧?”。 贝铁罗大喜,摊开一张大布,原来是一张神山帮东南西三面的地形图,标识着山头河沟深谷,还有探明的各处暗哨,巡逻路径等,红红绿绿,绘制得极为精致。雷秉暗赞一声,心想这汉子五大三粗,没料到却如此心灵手巧,绘得准确不说,而且十分悦目。 这图只西面一小块地方留白,雷秉笑道:“你既碰着了我,也不需再冒险了。只不过我手笨,一时半会画不出来”。 贝铁罗早不愿多呆,把图一卷道:“不急,咱们回‘贝家堡’慢慢说!”。当即收拾行囊,三人拔足往“贝家堡”而去。 走了满满的三天,终于见到炊烟。贝铁罗嘱咐道:“雷兄弟,你身份特殊,万莫漏了底细!”。再行两个时辰,终于到了贝家堡。 顿时两个家仆揉了揉眼,大喜叫道:“贝大爷回来了!”,一把将他抱住。贝铁罗双臂一挣,面有讪色道:“布置一辆马车,把王小姐送回‘伏枥庄’去”。 那女子正叫做王采乔,这一路坐着雪橇,甚少说话,此时更是垂眉低眼,说道:“不劳费心,路不远,我自己勉强还能挪”,纵然众人苦口相劝,仍是独自去了。她不瞧贝铁罗一眼,却对雷秉大有好感,临行道:“弟弟,你有空来我家庄子上玩,我拿自己做的雪茶招待你!”。 她话儿少又平淡,其实心中把敌我分得清楚,而且孱弱之下倒有几分倔强,雷秉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 贝铁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雷秉引入堡内,刚踏入大院大门,便见一个枯瘦老者坐在竹椅上,身体前倾,抽着一杆烟枪,呸了一口浓痰,翻着白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成天给别人家卖命,你是蠢到了家了!这又是带的什么破烂玩意的鸟人回来?” 贝铁罗一声不吭,低声道:“那是我爹,咱们装作没听到!”,携着雷秉之手,快步走过,将雷秉安置在一个小院之中。 贝铁罗每日来询问他神山帮的详情,雷秉拣要紧的给他说了。雷秉反问他对敌之策,人员布置,贝铁罗却唯唯诺诺,不愿详说。 这一天不见贝铁罗再来,雷秉呆得无趣,耳中隐约传来呼喝练兵之声,便想出去瞧瞧,刚一推门,立刻两个佩刀汉子堵了过来。 雷秉讪笑一声,只得返回,暗想这姓贝的毕竟信不过我,我原本还打算朝他讨一点兵来带,杀回神山帮报仇,现如今看来,他不杀我已算大幸了。便再也不敢多呆。 又想这深院高墙,我又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要逃出去,总得把那两个讨厌鬼调走才成。当即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将几个板凳垫上大桌,又找来一根长竹竿,往房顶捅去,轰隆数声,砸下一片的瓦砾,捅了个大洞出来。 他把竹竿往洞里一搁,刚刚躲开,那两个佩刀汉子已冲了进来,朝屋顶一望,急得大叫道:“快追快追!这厮会轻功!”,冲了出去。 雷秉顺顺当当走出院门,暗觉好笑,摇头心想,这拙计也也能骗到,真也没半点江湖道行了。 他出了贝家堡,循声来到练兵场,只见这场子足有百丈见方,里头五队人马,每队约有两百,排成方阵,正在歪歪扭扭操练刀法。雷秉看得直摇头,心想这般乌合之众的模样,哪里是神山帮的敌手?我报仇之心再急,也不忍傍着这一群人的性命。 他打消了借着贝家堡杀回神山帮的念头,心头甚是低落,心想莫若我修书一封与华山派,禀明盖大侠的下落,旋即再回神山帮拼个死活,虽然是以卵击石,也强过苟且偷生。 这样一想,虽知死在前方,脑中却豁然开朗,释然无比,便问过几个路人,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了镇场上,找了个信摊子,扔过了两个铜钱,自个儿抢过纸笔书写,片刻乃成,又问明了邮驿何处,投给了驿使。这一番事情做完,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大为轻松。 他又来到一间铁铺,打了一柄利剑。那铁匠每捶打片刻,雷秉便伸手捏过,再吩咐如何捶打,一直忙到傍晚,这铁匠已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将这柄剑打好,只见这剑剑刃略歪,手柄扁平,和常见的宝剑大为不同。 铁匠拿着手背擦汗,猛摇头道:“忙活这一天,竟弄出这么个玩意,是你自己要这样打的,出去莫说是我张铁匠的手艺!”。 雷秉笑道:“你打得很好!”,付过钱,再一摸口袋,贝铁罗资助他那一锭银子已只剩下几个铜板。倒正好够一顿酒钱。 他久未沾酒,一想到酒简直要流口水,踏入一间酒肆,正要招呼小厮,突然一个赖头跌跌撞撞而来,满身酒味,迷糊叫道:“借道啦!”,往雷秉身上就是一撞。 雷秉身子一侧,胳膊肘把那人一拐,笑骂道:“酒疯子,看着些!”,走到柜台,正要买酒,往腰间一摸,铜钱尚在,那块玉钗竟已不见了。 三十二 落款 这玉钗正是两年前,在长江上受那位小姐所赠,雷秉极为珍视,再穷困潦倒,也从没动过典当的念头。 雷秉大吃一惊,心想我藏得如此隐秘,那醉鬼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盗走,这身手可称贼王了!又惊又疑,当即追出。 那偷儿刚要隐过街角,忍不住回头来望,正好和雷秉对了个眼,见雷秉追来,拔足狂奔。雷秉又急又怒,提足狂追。那人面色蜡黄,步履轻浮,一看便是个身子掏空的酒色之徒,不过跑出两条小街,已是气喘吁吁,被雷秉紧紧咬住。 雷秉大骂道:“狗东西,给老子站着!”,一个飞扑,把那偷儿扑倒在地,提拳给了两下,打得口鼻流血。那人双手护脸,忙不迭讨饶道:“爷爷饶命,小的再不敢了”,一脸的谄笑。 雷秉不忍再打,只踢了他一脚,突然冲来一人,叫道:“哎哟,这莫不是绍大爷?这些天不见你人,老爷子天天念叨,你躲到哪里去了?”。 那偷儿拿手把脸一挡,只讪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汉子又把雷秉一瞪,怒道:“小子,你吃了豹子胆,敢欺负我们绍大爷?快给我放了!”。 雷秉太纳闷,暗想这汉子气派不小,怎还尊这下贱的偷儿哥一声大爷?那可真怪。他早拿定主意要回神山帮拼命,生死已置之度外,哪里管他什么爷不爷的,本已住手,受这激将又冷笑道:“管你什么绍大爷,纵然是万岁爷,老子也照打不误”,又是两脚。 那偷儿叫道:“孙成,你娘的少来帮倒忙,我被人捉住打了,是我自个儿手艺不精,和你没啥关系。你两个要干仗,别扯到我身上”。 孙成摇头道:“绍大爷,你这话说得!管你自己态度如何,我若眼睁睁看你挨揍,哪还有脸在老爷子门下吃饭?”,当即提着两只大拳头,小跑着赶了上来,照着雷秉就是一拳。 雷秉侧身闪过,笑骂道:“爷爷拳脚功夫不济,好歹还对付得你!”,将那套神山帮偷学的“伏虎拳”施展开来。他右手带残,不敢重用,饶是如此,片刻功夫之后,也已将对方逼入下风,突然呼地一拳照对方面门锤去。这一拳力道不大,速度却快,孙成正要仰身躲避,雷秉早有算计,右腿往他脚下一勾,“砰”地一声,将道旁一个野参摊子砸得稀烂。 雷秉把手一拍,正自得意,突然又是一人奔来,大叫道:“哪里来的野人,仗自己有几手功夫,竟敢在此地撒野?”。 雷秉一看,只见此人穿的是裘皮锦衣,腰间一柄宝刀,上面镶玉镀金。料他不是什么厉害角色,笑道:“今天真奇怪,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找揍!”。 那人怒骂一声,拔刀冲了过来,雷秉正好要试新剑,巴不得对方使兵刃,当即拔剑相迎,叮的一声,交上了手。 不过三五招,雷秉便摸透了他的路数,一剑长刺,待对方迎击,剑锋斜下一转,滑至剑根,运力一挽,呵道:“飞!”。那刀客握之不住,宝刀应声飞出。雷秉长剑回旋,正要刺他一剑留个教训,又听一人叫道:“剑下留情!”。 雷秉一望,只见这人面色温和,端坐马上,一身白衣,腰悬长剑,开口问道:“是北面来的雷少侠吗?”。雷秉顿生警觉,冷笑道:“雷爷正从北边来的,怎样?”。 那人也不恼怒,只把雷秉上下一打量,微笑道:“那就对啦,在下‘君子剑’苗秀,傍在‘伏枥庄’王老侠门下混口饭吃,王老侠前些日嘱咐我说,有一位北面来的雷少侠,对王家有恩,命我这些日看仔细,好请进庄子报答一二。我这几天逛了千八百趟镇子,今日总算碰着,也算交了这门差事”。 雷秉甚为汗颜,心想不消说,定是王大姐把雪原之事对王老侠说了。哎,他们一番好意来请我,我竟殴打了他们庄子里的人,相见之下岂不尴尬?本想一走了之,那人已亲自牵马来请就驾,难以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上马。 二人并骑,雷秉突想起一事,皱眉问道:“喂,苗兄弟,那赖皮偷儿是谁?怎地你们都那么护着他?”。苗秀低声道:“那人名叫王绍,正是王老侠的独儿子!”。雷秉听得一惊:如此显赫之家怎么生出个偷儿来?苗秀知他惊疑,只笑笑摇摇头道:“这位爷自小不喜锦衣玉食,也不喜面子排场,偏生喜好这三只手的行当,纵被人打骂,也乐在其中,你能将他如何?”。 雷秉咋舌道:“荒唐,那真是怪事一桩”。苗秀道:“可不是,王老侠对这独儿子又爱又恨。你见了他,这段旁事不提也罢”,将雷秉引入房内,告辞去了。 立刻一个标致婢女上来奉茶,雷秉饮了三盏,等了好大一会子,并不见人来会客,不悦问道:“你们老爷小姐呢?他们是来会我呢,还是说我自己喝上几杯茶,自己走了就成?”。那婢女道:“老爷小姐一大早就访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呢”。 雷秉忍了怒气,再等了片刻,眼见天色已晚了,气冲冲提足便走,那婢女突端上一盘物事,道:“老爷吩咐过,说你要等不住,就拿了这些东西再走”。 雷秉把盘上红绸一揭开,亮闪闪的全是金锭!心想我要踏入鬼门关的人,还要这些玩意儿作甚?当下把金子一推,冷笑一声道:“不必!”,正要再走,突然两人走了进来。 左首那人头包青帕,把脑袋一仰道:“原来是芬姐儿,王老侠呢?”。那婢女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在,怎么?”。那青帕人煞有介事道:“这位是黑水县的刀客顾雄风,早慕王老侠爱才之名,一路风尘,赶来投奔”。 那顾雄风身子矮小,故意地挺胸抬头,腰间斜挂着一柄单刀,简直要拖在地上。想要留一把大络腮胡罢,却又是稀稀疏疏,不成气候,胡乱布了一脸。 雷秉看得忍俊不禁,差一点大笑出来,那婢女却是看惯了的,摇摇头道:“去吧去吧,孙管家那里,先支五两银子的洗尘钱,明天的英雄宴上再来露本领”。 再过片刻,突又来了六人,合抬着两只大铁笼子,两只猛禽在里头刺耳乱叫,扑腾乱抓,一人顾不得满手的血痕,扭头叫道:“芬姐儿,这是卞家兄弟逮的冬青子,正生猛,想着王老侠爱好这口,就给他老人家抬了来”。 那婢女掩面道:“老爷爱好也架不住你们三天两头的送来!去,去,找孙管家去,让他给你们出个价,快把这两个畜生抬走,别在这里吓人!”。 雷秉打趣笑道:“你家老爷倒受敬重,人有好的也送来,畜生有好的也送来”。那婢女扑哧一笑,正色道:“都是些打秋风的人,欺负我家老爷乐善好施,口上说又搜罗了什么来孝敬,无非是要找点银子使罢了。老爷懒得搭理,便让我来应付,只嘱咐说多少舍一点银子出去,免得伤了和气”。 雷秉暗想,他倒是个宽厚之人,要是我,早一顿臭骂,将这些讨便宜的人撵了回去,便对这王老侠微生敬佩,决意再等上一等。 这时天已大暗,那婢女奉上饭,雷秉用毕,再饮了一盏茶,仍是不见人来,便渐渐按捺不住,再一念及阿桃和盖晦,更迫不及待要回神山帮拼命,多活一刻都觉负疚,当即起身告辞,转过长廊,只见两旁密密麻麻的,均是装裱华丽的题字牌匾。 雷秉好奇,凑上前一看,大半倒是些江湖中人写给王老侠的书信,落款里好几个人的名字倒有几分响亮,雷秉在四川时就听说过,心想道:看来这王老侠真也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只不过此地和巴蜀相隔万里,所以我才没听闻过。 再行一丈,在东墙上最高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一幅两尺长,四尺宽的大匾,上面八个大字,非楷非草,非行非隶,也不甚端庄厚重,但飘逸洒脱,无拘无束,几欲脱纸飞出,正是“忠昭日月,气贯古今”八个大字。 雷秉再看落款那人名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是“叶向苍”三字。 三十三 钩子 叶向苍,末山剑派掌门,当今的武林盟主,江湖中帝王一般的人物。 另有叶向苍写来的几封书信,区区数行字,都是寻常的致贺问候,但口吻谦和,好几处竟以“愚弟”自称,瞧来私交甚笃。雷秉看得连连咋舌,惊叹不已,身子不由自主站得直了。 这时那婢女掌了灯来,说道:“老爷早有吩咐,说你若愿意等他,就在他书房过夜”。 雷秉嗯了一声,不自觉走入书房。但见墙边一排木架,供着十来柄猛刀,刀背足有一寸来厚,刀刃足有六寸来宽,新磨得锋利无比,泛着寒光,望之令人胆颤。 案几上一本厚书翻开,上头密密麻麻布满批注,笔迹鲜黑,乃是新添不久。雷秉凑近一瞧,原来是一本《拳理概要》,顿时来了兴趣,却又把头转向两排书架,正如发现了一股细流野泉,虽也有流连之念,却又忍不住要去寻更宽广更幽深的源头。 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厚薄不一,新旧各异,全都是拳法腿功,剑术刀法,更有十八般兵器,样样不落,甚至还有各式暗器,炼毒淬毒,锻打诀窍,江湖秘术,应有尽有,无所不包。 雷秉大喜过望,立刻抓了一本在手,突又心想:偷阅人家典藏,乃是小人行径,况且我不日便要去神山帮,还贪图这些干什么?黯然又放回了远处。 夜里他躺在书房卧榻上难以成眠,心想若非我要舍身成仁,一定要去见见那些名震武林的大人物。罢了罢了,少作这非分之想,明日一早我就回神山帮! 第二日一早,雷秉正要出门,那婢女道:“你要走?”。雷秉拱手道:“本不该走,等上一年也该等的,只是在下身有要事,耽搁不得”。婢女道:“那你拿着金子”。 雷秉咧嘴一笑道:“我命不久矣,拿着也花不出去”,心里一酸。那婢女吓了一跳,问道:“你是得了什么绝症?”。雷秉又后悔说出这话,心想我也忒没出息,在个女子面前讨可怜,逞狠劲么?当即摇了摇头。 正待要走,婢女又道:“你不去西厅瞧瞧?”。 见雷秉皱眉纳罕,那婢女又笑着解释道:“是这样,咱们老爷最喜欢结交功夫高强的江湖好汉,所以每三月在西厅举办一次英雄宴,有自认武艺不凡的,便可来前来露技,入了老爷法眼的,便可傍在门下谋生。不过近来老爷已不怎么参与,全由苗侠士主持定夺”。 雷秉来了点兴致:“其中自有许多高士了?”。那婢女咧嘴一笑,只道:“我一个仆女,谁在我面前都是高士。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虽然不置可否,言下却有鄙薄之意。 雷秉更起好奇之心,刚踏入西厅,一阵喝彩声就冲入耳中,只见两人一个使刀,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呼呼喝喝,上蹿下跳,斗得正紧,雷秉瞟了一眼,招式倒好看,却没什么真货,一看便知事先演练过,如此又斗了几对,均是这样套路。 苗秀坐在太师椅上,每完结一对,便点评几句,无非是各擅胜场,皆大欢喜之意。 雷秉瞧得索然,恰好苗秀转过头来,二人对了个眼,雷秉正要仰头招呼,对方却又转过头去,似乎没瞧见。 雷秉微有不快,正待要走,突听一人叫道:“苗爷,让弓先生给咱们露一手罢”,立刻就有许多人起哄附和。 苗秀哈哈一笑,摇头道:“弓先生剑法了得,大伙儿眼馋我是明白的。但他这样的高人,又岂是随便给咱们取乐的?不妥,不妥”。 一人又扯着嗓子叫道:“苗爷,干脆你和弓先生斗一斗,让大伙儿开开眼界罢!”,附和之声更是雷动。 苗秀微微变色,强挤笑容道:“我技艺浅薄,哪里是弓先生的对手?大伙儿都是朋友,斗来斗去倒也没多大意思”,言下竟有一丝怯意。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把斗笠一揭,露出一张苍白的尖脸,把腰间宝剑一按,冷冷说道:“苗爷,大伙儿总是好奇,不如我俩走上几招,免得他们老是起哄!”。 苗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眼见推辞不得,哈哈一笑道:“也罢,咱们略作施展,点到即止!”。 二人步入场中,相对而立,苗秀把手一拱,甚有君子之风,微笑道:“弓先生,你先拔剑!”。 弓先生毫不客气,嗖地出剑,直往苗秀刺去。苗秀不忘赞道:“好剑!”,一剑斜引避开。 二人你来我往,雷秉看得真切,心想这苗秀剑法方正飘逸,没有藏招匿式,确然算得是剑上君子,可惜修为太浅,道行太低,今日要折在“小人”手中无疑了。 这时弓先生剑势突然一转,呼地一剑直刺苗秀右腿,苗秀抬足引剑,堪堪避开,对方长剑又转刺左腿,苗秀又忙抬左腿,没给刺中,动作却极其狼狈,引得几位看客发出轻笑。 苗秀脸红到耳根,连退数步,当先一握拳,道:“承让,承让!”,便要止斗。 弓先生哪里依得,冷笑道:“苗爷相让了,我不服。再来,再来!”,又是一剑刺来。苗秀不得已拔剑相迎。 再堪堪斗了数招,弓先生一剑斜撩,将苗秀逼退三步,陡喝道:“着!”,一剑长刺,扑哧一声,扎穿了对方肩膀,顿时鲜血溅出。众人大惊叫道:“苗爷!”,两人上来搀扶。一人骂道:“大伙儿切磋而已,如何下这样的狠手?”。 苗秀面色惨白,摇头道:“不碍事,刀剑无眼,怪不得弓先生”。 他既这么说,众人也就无话,纷纷心里想的是:苗爷既然落败,在“伏枥庄”的位置怕是要让给弓先生了! 雷秉所思的却大不相同,他初看那弓先生的剑法,除了凶狠倒也无甚可说,越看却越觉透着古怪,偶尔一剑极为平庸,大有漏洞,偶尔一剑又凌厉无比,出人意料,真个是良莠不齐,令人费解。说是新学剑法罢,手头功夫又显得十分老道。 雷秉突恍然大悟:这厮原本不是用剑的,才改换兵刃不久!那他原先用什么兵刃?再细瞧他的下盘,跨步不大,也不够稳扎,双臂也不算粗大,必非大刀长枪链子锤一类的重兵器了。再瞧他手肘总是外翻,不经意间老是带动长剑微微回旋,立刻明白:这厮原先是用钩的! 他瞧出这人来头,甚是得意,突然间猛地一惊:这厮为什么不使钩,改换剑?他又一嘴的陕腔?难道... 这么一想,如被闪电劈中,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震。 三十四 复仇 弓先生皮笑肉不笑道:“我今天心情不错,诸位还有谁愿意和我切磋的,尽管上来”,一双冷眼闪着寒光,朝众人逼视。座下本在喧闹,被他厉目一逼,立刻鸦雀无声,竟无人敢于应战。 弓先生冷笑一声,正要收剑,突然一个青年纵上武台,叫道:“我来朝你讨教几招如何?”,正是雷秉。 众人见是个陌生的毛头小子,都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替他捏了把汗,弓先生也稍稍一愣,旋即微笑道:“好,你报上名来!”。 雷秉不答,冷笑反问道:“弓先生,你可曾到过川北猿臂镇?”。弓先生顿时笑意全无,右手不自觉握住了长剑。 雷秉见他并不否认,欣慰之下仰天长笑,一鼓作气道:“你本姓张,不姓弓;本来使钩,不用剑。你还有个使长枪的兄弟。你二人并称秦岭二张,受泸洲城于长锦买凶,在川北猿臂镇做过一桩惨案,是不是?”。 弓先生面色惨白:“你是青龙会的人? 雷秉眼里要喷出火来,狞笑道:“在下姓雷,正是你们当日漏杀之人。苍天有眼,叫你今日撞在我手上,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早难按捺,拔剑冲出。弓先生重重“哼”了一声,提剑迎上。 这是血仇相见,分外眼红。雷秉一柄利剑似狂风骤雨般狂刺,对方狠,他更狠,对方快,他更快。不出十数招,“扑哧”一声,一剑刺透了弓先生左肩,众人又是惊讶,又是痛快,哄然叫道:“好!”。 雷秉手刃仇人,快意无比,狠狠笑道:“爷爷今日要把你刺成一身的血窟窿方休!”,又是一剑,洞穿了对方肩臂,拣的都是不致命的部位。 弓先生右臂中剑,长剑铮地落地,双臂下垂,两股鲜血自右肩淌下,淋湿了衣裤,裤管都粘在了腿上。脸上再无高深的冷傲,取而代之的全是惧色和哀求,突然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雷秉忆起父母兄长惨死之状,顿时心肠如铁般坚硬,哪里管他求饶,哈哈冷笑声中,正要再给他添个血窟窿,突然一人仗剑挡来,把弓先生护在身后,竟是苗秀。 雷秉双目圆睁,厉声呵道:“你要作甚?快滚开!”。苗秀道:“雷少侠,你要找他寻仇,等他出了庄子再说!”。 雷秉怒道:“此人乃是云贵川恶贯满盈的悍匪恶贼,武林和朝廷都欲杀之后快。你不分好歹,竟要保他?”。 苗秀摇头道:“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和你有什么过节。他是王老侠的门客,只要还在‘伏枥庄’一天,我作为西厅主持,不能眼睁睁见他丧命。” 雷秉仰天一笑,切齿道:“此人和我是不共戴天的血仇,谁敢挡我,我就杀谁!”,不理苗秀,一剑径刺弓先生。 苗秀挥剑一挡,雷秉怒起,剑势陡然一转,一剑斜拖,转瞬间从苗秀右腿根划到左乳,剌出两尺长的一道浅口。四座均是大惊失色,心想这一剑要是加了半分力,苗爷立刻便是开肠破肚。 雷秉怒喝道:“你这两招三脚猫的功夫,岂能拦我?快闪开”。苗秀也是骇然失色,仍是不走,叫道:“弓先生,快走!”。弓先生二话不说,站起往外便冲。他双足未伤,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之下,窜得比兔子还快。 雷秉要追,却又给苗秀一拦,狂怒之下,再难按捺,一剑便要将他刺倒。突然如洪钟般的一声:“剑下留人!”。 一个大身影扑了出来,将弓先生一拦,两只大手一抄,竟将他活生生捉了起来,往前连冲数步,喝道:“回去罢!”,猛地一掷,将弓先生扔出三丈开外,照雷秉头顶坠下。雷秉在他摔死之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扑撒了满面的血雨。 雷秉快意长啸,再定睛去看那人,只见他足近六尺之高,身材壮硕,似铁塔一般敦实,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双目闪着精光,哪里像是近八十的高龄?正是王凌风了。众人都叫了一声:“王老侠!”。 王凌风点了点头,突把苗秀一瞧,正色道:“苗先生,你今个儿算是真糊涂!这姓弓的既然是官府都要缉拿的恶徒,人人可擒而诛之。为什么不能在这庄子里动手?难不成这‘伏枥庄’竟是法外之地?”。 苗秀低头道:“王老侠教训的是!”。 王凌风不理他,又把雷秉一瞧,一拱手,道:“这位就是雷少侠罢?老夫名叫王凌风,‘伏枥庄’的庄主”。 他虽然声名显赫,自报姓名之时说“名叫”,却不说“正是”,足见为人谦逊,并不以盛名自居。雷秉听得真切,当即更添了几分敬意。 这边西厅事毕,王凌风将雷秉引至书房,说道:“昨日是亡妻忌日,路途不近,便在家祠歇了一晚。怠慢了雷少侠,请你见谅”。 他言语谦卑,雷秉反倒发窘,连忙唯诺客套。王采乔兑现了诺言,果然捧着雪茶上来。雷秉喝了两口,味道平淡,不合胃口,但也只说好喝,王采乔当了真,接二连三又沏了好几杯来。 王凌风把她一瞧,微笑道:“傻丫头,别人家请客灌客人酒,你却来灌茶!”。王采乔方才作罢。雷秉打趣道:“王大姐好心肠,怕我皮肉浑浊,一杯半杯的沁不进去香”。 王凌风爽朗大笑,此时苗秀已裹上了伤,前来朝王凌风道歉。王凌风摇头道:“当时人多口杂,我若不义正言辞说你两句,此事传到官府耳中,必对我‘伏枥庄’生出意见和顾忌来。其实你要保人,也不过是为我‘伏枥庄’的威名着想,我又岂会深怪你?”。 苗秀面色大慰,王凌风又皱眉问道:“那姓弓的是何人引荐来的?”。 苗秀道:“是元先生,他这些天一直在贝家堡督促训练兵丁,要叫他来么?”。 王凌风冷笑道:“讨伐神山帮这事,他倒比我还上心呢”,倒也不再追究他失察之责。 王凌风又对雷秉道:“雷少侠这一手剑术我瞧得上眼,敢问师承何方?”。雷秉有所顾忌,又不愿胡诌骗他,一时吞吐起来道:“嗯,啊,这个,嗯...”。王凌风看出他的为难,便把手一挥,待要换过话题。 谁知他这一挥,突然胸腔中剧痛无比,忍不住痛呼一声,额头沁出了大汗。雷秉吃了一惊,忙将他右手一扶。王采乔吓了一跳,赶忙给他摩挲心口,一半的责备一半的心疼,叫道:“爹,谁叫你刚才逞能!那么大个人,你偏要举起来扔那么远,不过要想大伙夸你一句‘威风不减当年’,对不对?”。 王凌风老脸一红,苦笑道:“你娃子口不择言,叫人家看爹的笑话了!”。 王采乔又道:“近一年你吃得也少了,睡得也不安稳了,毕竟上了年纪,还跟从前一样强折腾,那能行么?”。 王凌风神色不悦,冷笑了一声:“闺女,借你吉言,保佑我多活上几个年头。否则等我一命归西,你那蠢哥当了家,你上哪里住去?”。 这话明摆着是怨王采乔不嫁,王采乔一听,更是委屈道:“所以你就把我往虎口里推,让姓贝的来欺侮我!”,声音一萎,泪水就掉了下来。 王凌风心又一软,叹了一声道:“我是体念那厮对你一往情深,又愚钝憨蠢,所以给你们个独处的机会,让他好好讨你欢心”,语气突然一转,切齿道:“谁知这杂种没本事讨女人喜欢,竟要用强,真也是个烂怂货!”。 这父女二人罗唣家事,雷秉听得尴尬,只是面带讪笑,突然一人闯了进来,雷秉见了这人,便要遮脸侧头,不好意思照面,正是王绍来了。 王凌风怒道:“畜生,你还敢回来?”。王绍笑了笑道:“爹骂的好,我是畜生,王家的小畜生!”。言下之意竟是骂他爹是老畜生了。 王凌风岂受得住?当下便要站起打人,奈何胸口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不由自主又坐了回去。 王绍笑了笑,说道:“爹莫动怒,为了我这小畜生伤了身子不值当,我还等您八十大寿热闹热闹呢”。王凌风气得低头看地,只是摇头,无力说话。 王绍又突见得雷秉,“哟呵”一声,笑道:“原来是你呀,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了”。雷秉只是嘿嘿一笑。王绍又哈哈道:“你小子功夫不错,等我接过庄子,把这姓苗的撵走,请你做西厅主持”,一句话说得屋内四人都尴尬无比。 王绍却不以为意,哼着小曲去膳房扒拉了一顿饱饭,又朝孙管家强讨银子使。他毕竟是王家少主子,将来的庄主,孙管家哪敢不依,十两二十两的给了。 这一番搜刮之后,王绍才慢腾腾出去,会他那帮三只手的狐朋狗友,交流扒窃偷盗的心得去了。 王凌风已无心阻止,只摇头喘息,自言自语道:“不成,这么个样子不成!”。突听门外有人禀道:“老爷,贝铁罗求见!”。 王凌风冷笑道:“这杂种还敢来见我?让他滚远些。”。 苗秀忙止道:“王老侠,咱们要讨伐神山帮,还得指望贝铁罗那一千人丁。还是得见上一见”。 王凌风倔强道:“不见,让他滚蛋!”。 那传话的道:“贝大爷说他料到老爷不愿见他,只说有一件极其要紧的事,不得不请老爷明察”。 王凌风冷笑道:“哦,什么事?”。 那传话的道:“贝大爷说,他打探得清楚,似有神山帮的人潜到了庄里,怕对老爷不利!”。 三十五 告别 雷秉微微一惊,心想这贝铁罗毕竟容不得我,我若不是趁早逃出来,迟早要遭他毒手,当下心中一紧,暗暗去瞧王凌风的面色。 王凌风只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说道:“你出去回话,这里都是好友亲朋自己人。不用他来操心”,当下命人置办夜席,款待雷秉。 王凌风酒量不低,兴致很高,一杯杯劝将过来,雷秉一来爱酒,二来不便推辞,被灌了个大醉,迷糊睡去,突然川北之事入梦,沾满血红的铺盖,惨白冰冷的死人脸,撞入目中,和再度置身那间凶宅一般,骇然转醒,吓得环目一瞧,只见身处一间雅致的卧房,这才长出了口气。 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突然间又对王凌风生出了狐疑,心想我昨日杀了弓先生,他事后却半点不问我缘由,也闭口不问我的身份来历,岂非不合常理?贝铁罗派人来示警,他面无异样,瞧也没朝我这陌生人瞧一眼,难道他真是老糊涂了,对我半点不疑? 也或许他是担心打草惊蛇,先将我稳住,再慢慢捉了我拷打逼问?这么一想,出了一身的冷汗,又摇头:不,他要真收拾我,昨夜趁我大醉,已将我五花大绑了,又岂会让我酣睡到此时? 想来想去捉摸不透,不过无论如何,此地是不能多呆了,顿时如坐针毡,爬起床推开窗,虽尚无天光,但已有勤劳的晨鸟在叽喳,便快速地穿好衣衫,拿好行囊长剑,轻轻推门而出,从亭边长廊绕过来,刚跨出拱门,正撞上一人在院子里晨练,不是王凌风又是谁? 雷秉不知他是否已发现自己,正进退两难,王凌风已转过头来:“雷少侠起得早呀,昨夜酒醒得如何?来和老夫一起练练罢?”,说话间,双臂犹举动着四五十斤的铁锁,天色尚暗,也瞧不出他脸上是笑还是非笑。 雷秉有几分怵头,咽口唾沫道:“多谢老英雄这两日好招待,可我身有要事,要朝你告辞了”。 王凌风“哦”了一声,笑道:“什么事这么急?你救了我闺女,我还指望你多呆上一阵,让我略表感激”。 雷秉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老英雄不必放在心上。告辞了!”,拔足往外急走。王凌风突高叫一声:“雷少侠要走,还不快进来!”。 雷秉心中一震,当即止步,左掌不由自主按向腰间。他还道有伏兵冲出,却是一个仆人牵了两匹马来。王凌风接过马缰,微笑道:“贵人事忙,我知道你久留不得,早给你备了良驹代步。我送你一程,顺便带你逛逛我这些庄子,土地,产业,往后你若再来此地,也不会寻不着我”。 雷秉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原来他是一片好意,我自己做贼心虚,杯弓蛇影,未免太也可笑,当下羞惭不已,便笑道:“使得!老英雄先请!”。 王凌风翻身上马,回头道:“雷少侠,咱们年纪差了足有半百,不过相逢一场之下,也还算投契。人世茫茫,动如参商,今日有缘一聚,余生未必再能见面。咱们好好逛一阵,说说话,你也不急在一时,对么?” 雷秉本是打算赴死之人,闻言陡增伤怀,正色道:“好,若逛得累了,咱们路上再歇歇脚,喝喝酒。老英雄若不嫌我浅薄,咱们论论刀剑佐酒也行!”。 王凌风眼睛一亮,点头道:“妙哉,妙哉,咱们忘年之交,把酒论剑,如此快意之事,实在难逢,便该清清爽爽,无牵无挂。我便将一件犹豫已久的事做个了结,免得仍是萦绕心间,败了今日的兴头。”。雷秉相问何事,王凌风道:“不过是要交待几句话,你先随我去一趟贝家堡!”。 雷秉虽有顾忌,却又心想:他若真识破了我,早已将我擒住,断无如此迂回曲折之理,只不过要防着贝铁罗认出我来,否则必又生出许多变数。便将头巾裹得严实,遮住了大半张脸。 王凌风到了练兵场。一个教头瞧见,忙迎过来问:“王老侠早安!大伙儿练得正有劲,贝大爷亲自在训练骑射,元先生在督促大伙儿演练阵法,再过十日便可出师!我去叫他二位过来!”。 王凌风止道:“不必惊扰,你告诉他们,什么也不练了。攻打神山帮的事就此作罢”。那教头一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凌风又摇头道:“这些农夫猎人哪里是神山帮的对手?真要短兵相接,死得和扑火的蛾子一个样。都怪我当初好大喜功,被元先生一怂恿,干了这一件不顾人命的糊涂事,真个是晚节不保!”。 那教头欣慰之下又有几分忧色,道:“能不动干戈,倒也是好事一件,贝大爷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元先生为此事极为卖力,上下奔波了足有两年,怕是要有些意见”。 王凌风摇摇头道:“这厮性子偏执,一身反骨,你们离他远些。”。 那教头低声道:“正是如此!我怕他听了罢兵的事要发疯,少不了要来和您争执”。 王凌风冷笑道:“我自己交友不慎,遇人不淑,怪不得别人。我倒不怕他来找我麻烦,只是我今日身有要事,不想被人打扰。罢兵之事,你明日早上再和他们说”,吩咐完毕,调转马头,又奔庄子上来。 王家家大业大,产业不少,单这一个居住的庄子,便有数百亩之大,馆舍巍峨,亭榭玉立,更有假山流瀑,通幽曲径。雷秉先前未曾留意,这一番细看之下赞叹不已。 二人又翻上马背,照郊野而去。王凌风伸手一一指来,这里一片多少亩,那里一片多少亩,均是他名下的良田地产,总数不下百顷。 再转上镇子,又有一家酒楼,两家兵器铺,两家药房,均是他的产业。王凌风带着笑容,一边介绍,一边回忆当初是如何置办这些产业的,其间不乏省吃俭用,吃苦耐劳的凄凉事。 这一趟子讲下来,雷秉已对他的生平了解不少,暗暗惊叹:他当初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少年,如今非但名震武林,而且富甲一方,能有这样成就,可谓人中龙凤了。 这时已近中午时分,二人踏入一间药铺,掌柜忙奉茶上来,又道:“老爷近来身体可算安泰?我昨天才配成了一副珍稀药材,下午便给您送上庄来”。 王凌风摇头道:“不必,不必”,休整片刻,又跨上了马,将雷秉送至西方的小松林。临别之际,雷秉甚有不舍,拱手道:“我能在此地手刃仇人,可见机缘巧合,此地乃是我的福地。老英雄,咱们就此别过了!”。 王凌风却冷笑了一声,说道:“雷坛主要走,先问问我手头这柄刀!”,大手一探,已将长刀拔在手中。 三十六 招婿 雷秉心头一震:原来他早探明了我的来头,可笑我竟一路被他摆布得服服帖帖。我若露出惊讶的狼狈样,岂不让他太过得意?便不动声色,呵呵笑道:“我早想瞧瞧你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要留我,先来问问我手头这柄剑罢!”。 王凌风只是冷笑,突然一刀扑来。 这刀较寻常的大刀大了两圈有余,王凌风身材又高大,粗壮的手臂一抡,便是一道银光卷来,仿佛是惊天骇浪,一轮又是一轮。雷秉的小剑在这铺天盖地的骇浪中,仿佛是一叶狼狈的小舟,随时便要倾覆。 雷秉绝不敢强行对攻,只且战且退,寻对方空隙漏洞之处,然而十七八招已过,对方刀上仍是刚猛完备,不露破绽,反倒是越逼越紧。 雷秉无计可施,连连退却,暗想他这样挥猛刀,不到片刻便会体力不支,我且等他逞一会强! 刚这么一想,陡然间王凌风手臂暴长,刀光似渔网般扑撒而来,雷秉始料未及,竟被裹在其中,眼见便要撞上刀口,电光火石间连刺三剑,正是三个不同的方位,王凌风身形稍稍一缓,他已堪堪从网中钻出,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不敢近身缠斗,刹那间退了十数步。 王凌风嘿嘿冷笑,猛冲而上,刀光又起,雷秉又待要逃,奈何对方身高脚长,轻轻松松便将他咬住。 他再苦苦支撑了数招,心知面对这样的巨人长刀,若不舍身求险,就逃脱不了对方的纠缠,只有死路一条。但他好几次要出险招,又被对方狂暴的刀势所摄,不由自主的变回了稳妥寻常的路数。 这时一个分心,险象环生,雷秉冷汗直冒,暗想:这样畏首畏尾下去,必死无疑,我今日是生是死,全在一剑突袭能否成功。下定决心,正见对方刀间一个空隙,小剑陡然折返,往里便刺。 只听对方嘿嘿一笑,雷秉心中便是一凉。王凌风大刀一翻,那空隙立刻不见,手肘蓄势一弹,一刀平出。 雷秉那一剑是全力所出,为求一剑杀敌,破釜沉舟,未留后路。只能呆看着这一刀势不可挡地砍来,眼见要毙命其下,那刀光硬生生一斜,嗖地一声,从雷秉顶上掠过,突觉头皮一片冰凉,竟被消去了大片头发。 雷秉吓得魂不附体,踉跄退了数步,冒了一身的冷汗道:“你又不杀我,又不放我走,你到底要拿我如何?”。 王凌风把手一拱道:“得罪了,雷少侠,我刚才和你动手,不过是要证明我杀得了你。虽然你对我有恩,但你毕竟是神山帮的匪徒,我杀了你,有人要骂我恩将仇报,更多人要夸我一句大义灭亲,总归也算是为民除害,无可厚非,对么?”。 雷秉冷笑道:“你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道理?”。 王凌风摇头道:“我一见你之下,颇有眼缘,又看你剑术不俗,甚为赏识。只要依我一件事,我绝不杀你;你若不依,我杀你无疑!”。 雷秉松了一口气,问道:“什么事你好好说来便罢,何必以性命相挟?”。 王凌风摇头道:“我知道你是浪荡子,是非人,未必便能痛快答应了我这事”。 雷秉见他一脸的犹豫和纠结,不禁又好笑又发急:“你这人倒婆婆妈妈,半点不爽快”。 王凌风道:“我近一年来身体每况愈下,自知命不久矣。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年近八十,一生中叱咤风云,历尽繁华,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只不过我终究是个俗人,有两样东西心里总记挂着,要寻个托付才能闭眼,一便是我的女儿采乔,二是我这些庄园财产” 雷秉心中一动,王凌风突似下定了决心,抬头道:“我想把这两样东西都托付给你,你娶了我女儿,做了我的女婿,便可享有我用一生挣来的荣华富贵。不过你自此要舍弃恩怨情仇,远离江湖是非地,好好经营我的产业,好好陪伴我的女儿,逢年过节上我坟头祭拜打扫”。 他瞧向雷秉,眼中透着期许之光,几乎有一丝哀求,雷秉心中凄凉,只默然道:“既能娶你的娇女,又能继承你的家业,若我是寻常人,又岂会拒绝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只不过...”。 王凌风立刻打断了他:“你若嫌我女儿大你些岁数,往后你要纳妾,也无不可”。 雷秉忙道:“罪过罪过,休提休提。我不过一个朝不保夕的江湖浪荡儿,岂敢不识抬举,得陇望蜀,作那非分之想?只是我身有牵挂,这条命不由着自己...”。 王凌风呵呵冷笑,说道:“你若不答应,我便杀你,须知我王凌风绝不食言!”,手腕一翻,长刀映着寒光。 雷秉暗叹一口,心想我这条命要死在神山帮里,不能死在这里。反正是将死之人,何必与他硬顶?只胡乱先答应了他罢!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王凌风道:“空口无凭,你得发一个毒誓来!”。 这要求更为难不了一个将死之人,当下便发毒誓,什么“身首异处”,“五马分尸”,“天打雷劈”,王凌风听得连连点头,渐渐开了颜色,突然咧嘴一笑,流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他挥动猛刀制服雷秉,已然伤了元气,一直强忍着。待雷秉发过毒誓,才稍稍放松,一口血便迫不及待窜了上来。 雷秉见他如此用心良苦地挽留自己,感激之极,也惭愧之极,心想我逃走之前,必给他一封长信,将我的身份来历,为难之处,细细地和他说清,求他体恤宽宥。 他当夜便奋笔疾书,足写了十来页,完成之后天边已微微露白,他悄悄拿起行囊宝剑,先仔细地查看了外边院子,并不见王凌风,心想我昨日的毒誓毕竟让他放心了。 他又突觉凄凉和不忍,微微叹了一口,正要拔足走出“伏枥庄”,突听婢女芬儿姐焦急的叫声:“老爷不见了!”。 三十七 回归 雷秉一皱眉,这又是什么幺蛾子?不关我事,快走快走。却又听王采乔带着哭腔叫着:“爹,爹!”。 雷秉无奈折返,问道:“怎么回事?”。芬儿姐道:“老爷起得早,无论冬夏,每天起床要往身上浇一盆冷水,雷打不动的习惯。今早我早早打了井水来,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我怕他身体不适,推开卧房门一瞧,床上哪有人影?我一摸被窝,全是冷的,料必离去多时了。再一看厩里,马也骑走了”。 雷秉道:“他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还丢了不成?如何这般大惊小怪?”。芬儿姐忧心忡忡,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不大对劲,他近些天可有些古怪”。 王采乔哭丧着脸,说道:“怕是我昨晚和他吵架,把他气走了”。 雷秉问:“吵什么?”。 王采乔情不自禁把他一望,脸上微微一红,止口不言。雷秉顷刻明白,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我二人的终身大事,对么?”。 王采乔嘴唇一抿,一口气说道:“他既然来劝我,自然事先征得你同意了。可我这辈子是不嫁人的。这王家的家产,你尽管悉数拿去,我随时离开‘伏枥庄’就是了”。 雷秉本来并不多喜欢她,听得她竟然急于和自己撇清关系,心里却发起酸来,冷笑道:“你嫁人不嫁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需老挂在嘴上,仿佛在给谁起誓明志一般”。 王采乔被戳中痛处,嘴儿一撇,又黯然掉泪。雷秉叹道:“够了,还是先找人罢!”。当即骑马出庄,四处搜寻,不得。再返回书房,原来案上早摆着一纸书信,雷秉拿过一看,说道:“信上说,他去福建找你三叔去了”。 王采乔眼睛一亮,道:“听他说过,当年闹饥荒,他们两个分开逃难,他往这北逃,三叔往南逃。这么多年了,半点音信也没有,只听人说在福建见过,那也是三四十年前的消息了,福建又那么大个地方,今时今日又如何寻得到?” 雷秉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凝神思索片刻,突然心念一动,提马往小松林奔去,正见雪上一行马蹄印往北面而去,和昨日王凌风伫立之处的马蹄印一模一样,顿时恍然大悟:果不其然!这老头是要独个儿去神山帮拼命呀!他死了不要紧,倒还成就了舍身取义的英名,但我答应他的事可是发过毒誓的,若不在他生前解释个清楚,我就算做了鬼投了胎,也是有愧的。 这么一想,更是急于截住王凌风,也来不及回报“伏枥庄”,提马便往北边赶出。 一连三日,翻过了雪原,进入了戈壁。傍晚时分,刚要生火过夜,突见前方横着数具尸体,上前一翻看,都是神山帮人,个个身重重刀,伤口骇人。雷秉更确信无疑,也顾不得夜色和疲乏,提马追出,待到天色将明,远处突然出现两仞模糊的雄峰,正是神山帮到了。 雷秉百感交集,眼中噙泪,紧握利剑,心想赴死就在今日了!突隐约有兵刃相交之声入耳,提马奔近,一瞧,正见八个帮众围攻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手握巨刀,不是王凌风又是谁? 雷秉大喜,待要高叫一声老英雄,又怕扰了他杀敌,便跨下马来,寻个稳妥的当口,一剑扑进战团。 王凌风回头一望,见得是他,怒道:“怎么是你?快滚回去!”。雷秉身子一旋,一剑刺死了一人,笑叫道:“你和神山帮并无私仇,尚且要诛奸除邪,不顾生死;我和神山帮有血仇,又岂能苟且偷生,做缩头乌龟?老英雄,对不住,昨日的毒誓都是权宜之计,否则你一刀砍死了我,我又怎么来这里拼命?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是?”。 王凌风叹息一声。雷秉叫道:“莫分心,杀贼要紧!”。二人一刀一剑,一个刚猛,一个精巧,靠背而战,互有呼应,片刻间便那八个帮众本来杀死当场。 王凌风毕竟年事已高,这一番剧斗之下,额头大汗淋漓,稍稍得以休整,扶刀伫立,喘息道:“痛快,痛快!雷坛主,你本是神山帮的坛主,和神山帮能有什么仇怨?若只是权斗失势,也断不至于舍命相博罢?”。 雷秉黯然道:“说来话长”,正要略作解释,突又见二十余人黑压压地逼了过来。那领头的正是刑坛坛主封晃,他把雷秉一瞧,神色大变,叫道:“快去禀告西门坛主,那逆贼送上门来了!”。 雷秉一听“西门坛主”四字,更恨得咬牙切齿,大骂道:“姓封的,快来受死!”。一剑扑了上去。封晃往后一退,众贼围上,十余柄钢刀利剑,齐往雷秉身上招呼。 封晃大叫道:“帮主有令,莫要伤他性命!”。雷秉哈哈大笑道:“听见没有?雷爷爷可是你们易帮主的座上宾!”,更是有恃无恐,一柄利剑狂刺,片刻间刺倒了三人。 众贼大急,封晃灵机一动,叫道:“快去找胡氏五兄弟!”。 这边王凌风也仗刀冲了过来,一刀砍翻了一人,叫道:“雷坛主,他们不敢杀你,那是什么缘故?”。 雷秉东一剑,西一剑,好整以暇,大笑道:“是他们的草包帮主,要拿我当剑桩祭剑,却被我一剑反破。他老脸无光,一会子恼羞成怒要杀我,一会子又要求我回去指教指教他!”。 王凌风大笑道:“原来如此!”。雷秉摇头道:“不止,不止,还有两条人命的血账。老英雄,今日我是必死之人,多杀一个是一个,顾不上你那边了!”。 王凌风笑骂道:“狂妄的小兔崽子,谁要你来顾!老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咱们各管各的!”,当下把上衣一撕,露出一身的剑创刀痕,简直怵目惊心。封晃使个眼色,和另四人将他缠住,不让他和雷秉汇合。 却说众贼将雷秉一围,只和他周旋,并不硬拼。雷秉好不容易刺倒一人,旋即又有一人补上,始终将他围住。突然间另有五人冲来,各踏方位,呼喝一声:“撒!”,手臂一扬,一张铺天网罩了下来! 雷秉哪里料到?待要冲破围阵,却又被人挡住,眼见要被这网活生生擒住,陡见西首一人倒下,露出了一个缺口,原来是王凌风强行摆脱了封晃几人的纠缠,杀了围阵一人。他自己不顾破绽,右胸已中了一刀,闷哼一声,摇摇欲坠。 这不顾性命换来的转瞬即逝之机,雷秉岂可辜负?当下刷刷数剑,逼退了候补之人,从阵中冲出,回头一看,只见王凌风左手捂胸,仗刀苦撑,痛心叫道:“老英雄!”。待要冲去照应,突听有人一声断喝,斥退了众贼,一个青影拔剑奔来,正是西门渐! 雷秉忆起那日他刺透阿桃大腿的情景,双目发红,正待秽语痛骂,西门渐已一剑突来,雷秉只稍稍一侧,径自一剑反攻,明摆着是欺负对方不敢杀伤自己。 哪知西门渐毫不撤剑,陡然剑锋一转,直刺心口,又快又狠,下的是实打实的杀招。雷秉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狼狈一窜,堪堪躲开,胸口已被锋利的剑刃挑开一层皮肉。 西门渐面色阴沉,毫不搭话,又是数剑猛刺,存了心要杀雷秉,雷秉挡得一二十招,已是险象环生,大叫道:“西门狗,你不顾易扬蠢材的命令,竟敢对雷爷爷动真格?”。 西门渐怒极反笑,又是一剑扑出,雷秉闪躲不及,腰间中剑,鲜血直流,大骇之下拔足飞逃,西门渐哈哈大笑,提剑跟上,眼见一剑便要将他刺死,突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冲杀声掩了过来,正是贝铁罗领着一千兵丁赶至! 三十八 对战 却说在伏枥庄上,雷秉突作一想,纵马而去,王采乔知他有了主意,顿时喜出望外,奈何等了许久,竟不见他回来,急得大哭道:“本来要找人罢,谁知这又不见了一个!”,一时没了主意,只是掉泪。 婢女芬儿姐道:“小姐,眼下只有一人能担当眼前这棘手事,只怕你不愿朝他求助”。王采乔抹了眼泪,说道:“可不是,也只有厚着脸皮去找他了”。二人谈的,自然是贝铁罗了。 另说昨日午夜,贝铁罗正睡得沉,突被仆人唤醒,说是王凌风来见,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暗想这深更半夜的,他总算要替他女儿出这口恶气啦。当下也推辞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来见。 哪知王凌风并无问责之意,只询问雷秉的来路底细。问得明白,也就走了,丝毫不提女儿受他欺侮一事。 贝铁罗出了一身的冷汗,纳闷了一整夜。早上到了练兵场,听那教头带话,说王凌风不再想攻打神山帮,失落倒超过了欣喜。 欣喜的是:贝家堡上下不会有妻失夫,子失父了。失落却有二:一来这两年大伙刻苦操练,费尽心血,无论是单兵还是阵法,已不输于边关雄兵,可终究不得验证,总是有所遗憾。二来是:昨夜他见我,不骂也不打,今日一早就来传话罢兵,那明摆着我对我失望至极,不愿与我多生瓜葛了。既然如此,我和他女儿之事,那再也没有半点指望了。颓然坐倒叹气,突摇摇头,笑了笑:“罢了罢了,老子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得”。这突然而来的一句,倒把那传话的教头弄得莫名其妙。 正当此时,突有人传王家大小姐来了。贝铁罗心中一颤,旋即奔出,待问明了缘由,也发了一阵的沉思,陡然间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正和雷秉所思的一样。 当即厉兵秣马。事起仓促,贝铁罗踏上高台,只问:“壮马有多少?”,回曰:“三百”。贝铁罗便点了三百精兵,携带长矛强弓,跨上马背,一路奔驰,星夜兼程,比单枪匹马的雷秉不过晚了半个时辰而已。 却说雷秉看到贝铁罗骑兵赶至,大喜过望,精神为之一振,突又生出一股力气,猛地返手一剑,将西门渐稍稍逼退,边战边退,往援兵靠来。 援兵数百,马蹄翻腾,势不可挡。西门渐心里发急,猛刺一剑,不得,狠狠往雷秉剜了一眼,呼道:“撤!”。领着十多人往后急退。 这边王凌风大骂道:“贝铁罗,孙教头没给你带话么?你怎么又跑来了?”。贝铁罗倔道:“要是都不来,那也倒好。你偏自己一个人跑来送死,大伙儿能眼瞅着么?”,当即调拨十骑保护王凌风,自己长矛一举,带领兵丁长驱直入。 王凌风忙高声止道:“穷寇莫追,见好就收!”。贝铁罗杀得正兴起,哪里理会,照西门渐十数人猛追,先头数人仗着马快枪长,捅死了好几人。西门渐回头一望,长枪差一点挨到后背,忙施展轻功,奔了小半个时辰,躲进了山坳,回头一望,十多位同门早被踏死在马蹄之下。 王凌风早夺过一匹骏马,跟在后面高呼“莽夫!止步!”,众兵血红了眼,眼见得形势大好,只顾跟着贝铁罗猛冲,哪里理会他? 离得神山还有一里之遥,突然两翼各钻出一股敌兵。贝铁罗陡然勒停座骑,高叫道:“分列!”。队伍顿时一分为二,各面敌人。贝铁罗又叫:“射箭,射箭!”。 两边各一百多张强弓,早被贝铁罗调教得又狠又准,一声令下之后,利箭似雨点般落下,倒下了不少的敌兵。贝铁罗大喜,又待命令射箭,敌兵突似沙子般一筛,散得均匀,三百张弓顿时失了目标。稍作犹豫,敌兵已渗了过来,顿时惨呼声,马嘶声,干戈声,不绝于耳。 王凌风嗟叹一声,心想既已短兵相接,只有听天由命了,当即把胸上伤口一扎,提着巨刀扑上,只求多杀神山帮一人,贝家堡便能幸存一人。 这边雷秉早也抢过一匹骏马奔上,他不谙骑术,在马上难以施展,索性跳下马来,东一剑,西一剑,刺死了数人。贝家堡的骑兵中有几人失去坐骑,见得他勇猛,不自觉跟在他身后共同作战。人越积越多,片刻间便有近二十人跟他左右。 雷秉大喜,他既不再腹背受敌,杀起敌人来更是得心应手,有如神助,一剑一剑带起了血花。追随者们见他如此勇猛,个个勇气倍增,精神抖擞,杀声震天。不过二三十人,竟将敌兵一个分队足有一百号人逼得连连退却。 雷秉顾念王凌风安危,侧头一望,只见远处王凌风身边也聚集了十七八人,当即宽心,又大觉庆幸 庆幸的是,神山帮是百年老店,规矩清楚,教条分明,各坛历来分工细致明确,绝不逾越他人职权。例如这刑坛坛主封晃,只司捉拿叛逆,惩戒帮众,所以他绝不求多杀来敌,只死咬雷秉,力求将其制服捉拿。抵御贝家堡之事多落在兵坛坛主查添身上,所以他身先士卒,一柄长刀,和王凌风斗得正紧。 须知神山帮十二坛,坛主们个个身手不俗,若是全数出动,场上早已寂静一片,又岂会仍是如此憨斗胶着?饶是如此,贝家堡仍落下风,死伤大在对方之上。 雷秉不忍再看,只顾杀敌,血斗片刻,身边已只剩下十人,对方小分队也折损到了六十人左右。以一敌六,如何能胜?雷秉当机立断,叫道:“走!”,虚晃一剑,便要折身去与王凌风汇合。 谁知封晃一剑缠上,不叫他逃脱。雷秉大急,心想若不了当了这厮,我这队人马必定全军覆没,可他武艺不在我之下,一时倒也拿他无法。眼见己方又有数人倒下,心知若不作困兽一斗,绝无幸理。当下一咬牙,拿了个险主意,正好封晃凌厉一剑刺来,雷秉佯作分神,索性不躲,任由这一剑刺入了肋间。 封晃不敢刺得太实,急忙撤回,见对方中剑倒地,又喜又怕,怕的是己方人马杀红了眼,乱刀将雷秉砍死,岂能交差?急忙把双臂一张,呼道:“莫要补刀!”。雷秉见他双臂大张,立刻一剑突起,将他刺死当场。 众贼见领头的血溅当场,立刻作猢狲散,雷秉本已身负数处剑伤,再加上这肋间重创,突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跪倒。一个同伴忙将他扶住,草草替他包扎了最要紧的两处伤口,问道:“雷坛主,你能走么?”。 雷秉嘿嘿一笑道:“无妨,不过你别叫我坛主啦!”,强挣而起,踉跄数步,只觉脑袋昏沉,如坠云雾之中,突迷糊间,见远处有七八个己方的散兵游勇,正在攻击一男一女二人。那男子赤手空拳,左一拳右一腿,在刀丛里勉强支撑,那女子手握长剑,一瘸一拐,被几支长矛戳得险象环生。 雷秉精神一振,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眼前顿时一亮,大喜过望,大叫道:“阿桃!”。这一声叫得太急太高,失声之下,反而细若蚊蝇。 三十九 反哺 雷秉恶斗之余,趁空逮过几个神山帮的帮众逼问,均说近些日未见过副帮主露面。他本对阿桃生还已经不抱希望,又听得众口一词,均是不详之象,所以连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这又突见她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真个是老天爷的眷恋恩赐了,所以一时间狂喜无比,喉头一响,噗出一口血来。 原来那夜盖晦一剑救走了雷秉,便和西门渐斗了起来。西门渐大惊道:“你是谁?”。盖晦偏不作答,只是嘿嘿冷笑。西门渐要追杀雷秉,急于摆脱他的纠缠,剑上又狠又快,力求先将他刺倒再说。盖晦偏不遂他意,对方剑上一凌厉,他便退避三舍,对方待要遁走,他又硬逼上去。 西门渐不耐烦,易扬又自洞内冲出,此时盖晦已将他面目看得清楚,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你,你...”。 易扬对他视若无睹,只朝西门渐怒骂道:“西门渐!你不去追那小子回来,偏和这不知哪里来的野货纠斗?”。 西门渐怒极反笑道:“这些年你为了练这套‘天下无敌’的破剑法,残害了多少人才,浪费了多少时光?到头来竟被个无名小卒破了,真是丢人现眼,岂还配对我呼来唤去?”。 易扬面色大变,怒道:“你,你,你敢如此对我说话?”。西门渐冷笑道:“如此说话,你又能怎样?”。易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陡然间狂叫一声,拔剑刺向西门渐。 二人又起内讧,盖晦把握时机,当即飞逃,不出一里,听得一声悲鸣怪嘶入耳,显然是压抑已久,厚积薄发而出。回头一望,正是易扬跪倒在地,仰天恸哭,如丧考妣般前俯后仰,叫道:“不,不,我这剑法天下无敌,绝无破绽,天下无敌...”。 盖晦倒听得不忍,暗忖这厮不知练的是什么邪剑,竟然失态至此!正作此想,西门渐已施展轻功赶了上来。盖晦急忙侧身山壁,待他走近,一剑刺去。西门渐早有防备,长剑一挽,又斗在一起。 西门渐功力虽然强过盖晦不多,但久斗之后,胜负渐分,更加之先前盖晦诈死,动用真气,所以越往后越是难支,正苦思脱身之法不得解,西门渐又是三剑连环刺来,凌厉之极,有必得之势。盖晦正暗自叫苦,突听呼呼风声,数块碗口大的硬石朝西门渐猛砸过来。 西门渐大惊失色,急忙撤剑躲避,一时间手忙脚乱,破绽百出。盖晦大喜,哪容时机逝去?立刻一剑反击,刺穿了他的肩胛,西门渐临危不乱,即刻后退一丈,怒喝一声,往那掷石之人扑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方蓓了! 盖晦见他猛追方蓓,哎哟一声,急忙奔去解救。方蓓也吓了一跳,拔足就跑,可她毕竟年小,惊骇之下只顾奔往远处,却不知往盖晦跑。西门渐恼怒之下,追得极为迅疾,盖晦顿时心里一凉,高呼道:“留人!”。西门渐哪里理会,抬手就是一剑,从她后背透入胸膛,方蓓哼也来不及哼一声,立刻扑倒在地。 盖晦悲恸想到:她不顾性命来助我,自是指望我杀了这西门渐,好带她逃离神山帮。可惜我本领不济,没有一剑刺死对方,反倒害了她的性命!盖晦!蠢材!蠢材!想到此处,痛心之极,转瞬间化作一腔愤怒,再也没有保全自身之念,狂呼之中,一剑剑朝西门渐猛刺。 西门渐受伤不轻,见对方拼命,岂敢恋战?一个虚晃,拔足飞逃。盖晦撵之不上,只得折返,一探方蓓鼻息,半分活气也没有了。只得将她尸首抱起,奔回先前山洞之中。 这山洞隐蔽难寻,一时半会倒也不怕神山帮的搜查。盖晦将方蓓尸首埋在洞中,又去检查阿桃的伤势,只见她脸色煞白,仍是昏迷不醒,但鼻息已趋稳定,当下替她敷药裹伤,又恐外间有人搜查,半夜里也不敢生火,只敢化些雪水给她灌下解渴。 她本在昏迷之中,但雪水一送到嘴边,嘴唇便是一动,盖晦大喜,立刻将干粮碾碎,拌入雪水之中,给她喂食。她虽仍然闭目不醒,嘴中却能缓慢嚼动,不由自主地吞咽入肚。 盖晦大大的惊奇,心想这姑娘个子娇小,倒天生一副顽强的身板儿。当即信心大增,替她铺了个暖和的被窝,细心照料。 两日之后的夜间,突听阿桃开口问道:“你明明是雷坛主毒死的一具尸首,怎么又活过来了?你和他到底什么瓜葛?”。盖晦吓了一跳,回望之下,见她醒来,知她心中有诸多疑问,便道:“你流血太多,少开口,存着些精力”,主动将自己和雷秉的一番故事,以及那夜之后的一番情形说了一遍。 阿桃听得雷秉逃了出去,神色大慰,长出了一口气,沉吟片刻,虚弱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华山派的盖晦,失敬失敬。早听说过你为了给华山派长威风挣美名,到处行侠仗义,诛奸除邪,殚精竭虑,上刀山下火海,置自身安危也不顾,如今瞧来果然不假。只不知你此遭使上了什么宏遒上略,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打算要将我神山帮如何处置?”。 盖晦冷笑道:“你先别来讥嘲我。你这徒有其名的‘副帮主’,如今已然不容于神山帮,何必再口口声声说什么‘我神山帮’?”。 阿桃闻言一愣,黯然道:“我本来难逃一死,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你何必多管闲事,硬要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盖晦摇头道:“齐姑娘,你这话不分好歹,我救了你的命,你半分也不感激,反倒三番四次来挤兑揶揄我”。 阿桃倒微微吃惊:“你如何知道我姓齐?”。 原来之前在洞窟之中,雷秉为了稳住盖晦,有意无意和他聊过不少私事,加之那段时间阿桃常来找雷秉,所以盖晦对她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倒所知不少。 盖晦细作了解释,阿桃道:“原来如此”,沉吟半晌,突问道:“他,他谈起我时,言语之间是个什么腔调?”。 盖晦如实道:“不怎么样,那小子说你对他雷家怀恨在心,又嫉贤妒能,见不得他进‘证剑阁’,见不得他强过你”。 阿桃一听,一股郁愤涌上喉头,剧烈咳嗽起来。盖晦后悔想到:她身子虚弱,我何苦说这大实话来令她烦恼?急忙又道:“你莫急,他还说毕竟是雷家待你有亏在先,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和你一般计较”。 阿桃闻言更是气极,冷笑道:“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念得这一点亏欠份上,早嫌我碍事,也就弄死我了罢!”。 盖晦忙道:“我不会润色,他原话倒也并没这么冰冷。况且当时你只不许他进‘证剑阁’,却又不便解释其中的原因,任谁也会那么去想,便连我也是这样想的”。阿桃摇头道:“你不必替他圆话,他本也不算什么君子,只是个自私自利,趋利避害的小人而已,落魄之时对你摇尾乞怜,得势之后便趾高气扬,我也真是自作自受,任他自生自灭得了,偏要再惹他作甚?”。 盖晦突道:“他虽没明说过,但听其言下的恨意,他的右臂正是你指使人废的,对么?”。阿桃沉吟道:“那是我阻止他入阁送死的唯一方法”。 盖晦突将眼帘一抬,冷冷道:“许是如此,可齐姑娘那么做,未必就没有顺带一丁点的私心杂念?”。阿桃陡然间神色一惊,旋即猛摇头道:“不,没有,你什么意思?当然没有!”。盖晦道:“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为救情郎,不惜独忍内疚,可谓用心良苦。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仍以左手剑进了证剑阁,更料不到的是,他竟然能从易扬剑下幸存”。 阿桃苦笑道:“小时候算命,先生们都说他是拜将封侯的富贵命,一路坎坷不断,也一路贵人相助,终可逢凶化吉,成就大业。如今看来,未必就全是虚妄谄媚之词了。只是咱们冒了死命救他,他顶多感动一时,时日一长,又岂会再放在心上?”。 盖晦倒听得沉思,心想那夜我出手救他,乃是惜他之才,不忍见他丧命剑下,当时并没有细想。如今得暇再想,未免太过意气用事,若是搭上了自家性命,也真是大大的不值了。 外间神山帮巡查愈紧,二人藏匿洞中,偶尔便能听见大呼小叫从洞口传入,好在终究未被发现。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好些天,阿桃大腿好了不少,已能勉强走得。这一夜干粮已尽,盖晦寻思:无论如何,明日总得出去找些吃的了。 正愁思间,隐约间听得杀声大作,奔出洞口,爬上高处一瞧,只见夜色中两拨人马杀得正憨,虽然极为吃惊纳罕,一时间也顾不得打探详情,只寻思:若要逃出神山帮,此时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了。正要回洞找阿桃,阿桃早跟了出来,肩上已挎着行囊。 盖晦大慰,心想这姑娘倒是个利索人,和我想到一块了!当即把她一拉,往南奔出,谁知刚行过不过半里,突听人大呼:“这里还有神山帮的两个贼寇!”,七八条大汉已围了过来,正是贝家堡的几个散兵游勇。 盖晦急忙呵道:“你们是谁?说出来,咱们或许是友非敌”。对方哪里肯听?刹那间七八杆长枪扎来。盖晦暗暗叫苦,待要拔剑杀敌,又见阿桃一瘸一拐,虚弱之极,若无刀剑护身,必死无疑,只得将长剑扔给她,自己硬着头皮,强行在几杆长枪中穿插。 他本想抢夺一柄长枪作为兵刃,奈何对方枪柄上倒刺密布,好几次强要下手,又生生地缩回手来,斗得片刻,二人均中枪挂彩。 眼看再难支撑,盖晦心里大急,暗想与其我二人都丧命枪下,不如我夺过长剑,自己杀出去,心里一狠,朝阿桃望去,正见她额头大汗淋漓,一柄剑飘摇乱荡,几次险些不保。哪里再忍心夺她的长剑?当下长叹一声,暗想:罢了,要死便一块死了罢。正万念俱灰,突见一个熟悉身影踉跄奔来,定睛一看,真个是又惊又喜,那人不是雷秉又是谁? 四十 青衣 话说雷秉喜出望外,一时失声。阿桃隐约间听得有怪声唤己之名,侧头一看,一时间欣慰无比,旋即又恨上心头,喜怒掺杂之下,突生出一股力气,刷刷两剑,逼退了两个长枪客,一剑朝雷秉刺来。 雷秉暗想:终是我对她误会极深,也怨不得她如此恼怒,她若好受些,我就舍命受她一剑又如何?他本已摇摇欲坠,行动迟缓,如是一想之下,索性站立不动,双眼迷离之中,坦然等她剑来。 那几个长枪客认得雷秉是己方的一员猛将,立刻挺枪来救,雷秉伸指怒喝道:“退开!”。那几人惊愕之下,一时分不清状况,不便妄动,只得缩手不前。雷秉呵斥了这一声之后,脑中更是一阵眩晕,隐约间只见阿桃仗剑刺来,正要闭目受死,谁知那剑兀地一偏,自他腰间擦过,原来阿桃不过因为一时气愤,又哪里真要杀他? 阿桃这一剑虽撤,左手却不闲着,啪啪两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他的双颊。雷秉虚弱之极,哪里受得,只叫了一声:“妹子!”,眼前一黑,立刻瘫倒。 盖晦抢步上来,急道:“齐姑娘你做什么?他浑身的血,分明受伤不轻,还容你这样打得?”。阿桃见雷秉倒卧地上一动不动,也自心慌后悔,仍倔道:“什么了不得?他要死了,我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就是!” 盖晦摇头道:“胡说,胡说!”,忙将雷秉一扶,右掌往他背心一按,一股真力注了进去,问道:“小子,你怎么样?”。 雷秉悠然醒来,把盖晦和阿桃各自望了一眼,欣慰微笑道:“盖大侠,你,你两个都在,那真,真是好得很!”,又把阿桃一望道:“妹子,我小人之心,错怪了你,你大人大量,再宽宥我这一次罢!”。 阿桃见他转醒,心里顿时一松,面上却更冰了,冷笑道:“不敢当,‘证剑阁’高才跟前,我岂敢忝称‘大人’?”。 雷秉听她阴阳怪气的腔调,不由得心中发堵,一时噎住,无话可回。盖晦骂道:“两个蠢材!什么时候了,偏你一句我一句来说赌气话?小子,你可动得?”。 雷秉被他真气催发,恢复了几分精气,点头道:“谢盖大侠施救,我暂且无虞,走,咱们一起冲上去杀敌罢!”。 盖晦道:“好!不过你先告诉我,你走了不过一二十天,上哪里搬的这些救兵来?”。雷秉便将这些天的经历拣个梗概说了,盖晦连连点头道:“原来是王老侠!我知道他是北方人,却不料他原来就住在这附近。他名震江湖,嫉恶如仇,神山帮在他眼皮子底下猖獗,他岂能听之任之?他在哪里?咱们快冲去助他!”。 谈话间,三人已冲上了主场,雷秉一瞧,“哎哟”一声,伸手一指,只见王凌峰一把巨刀左砍右挡,虽仍是勇猛无比,但已力气将竭,动作已然迟滞,全身已是血红一片,犹如在染缸中浸泡过。盖晦看得又惊心又钦服,心想:这可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啊!顿时大生悲怆的豪情,高呼:“王老侠,华山派的后辈来见!”,突见寒光一闪,“接着!”,原来是阿桃已将佩剑扔了过来,当即伸手抄过,奔了出去。 雷秉见阿桃无剑,急忙将自己宝剑递给她。阿桃捏了捏柄,皱眉道:“好怪的剑,我用不惯!”。雷秉道:“再不趁手,总强过避长扬短,改用其他兵刃!”。阿桃再不推辞,接过了剑,问道:“你自己呢?”。雷秉道:“我倒无妨”,自一具尸首手中夺过一杆长枪,嗖嗖数枪,破空凌厉,竟有板有眼。恰一队敌兵赶来围攻,二人忙靠背拒敌,一剑一枪,都不甚趁手,但配合默契,不说杀敌,自保大是无虞了。 再说王凌峰本已抱定舍身成仁之意,眼见自己独木难支,死在即刻,也并无惧怕,力竭之下,只打算再刺死两个匪徒,便任由对方屠戮了。正做此想,突见一条精干汉子拖剑冲来,转瞬间便刺死了两人,逼退了敌兵,顿时精神一震,叫道:“好剑法!华山派,你自是左剑客的传人了?”。 盖晦道:“晚生不才,正是家师第二位徒弟,姓盖名晦”。王凌峰忙道:“听说过,听说过”。盖晦知他精疲力竭,难以为继,便不和他说话分心,只将他护在身后,挡住了大部分的刀枪,以便让他得以片刻残喘。 诸事说来话多,其实双方相接对战至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贝家堡已有七八十人战死,连贝铁罗也已失去一臂,痛得昏迷之后,被拖出了战场,在一片哀嚎声中醒来,只见身处一处凹崖,不闻丝毫兵戈之声,显然离战场较远,是个极妥贴的避所,再看旁边已有十七八个伤员,个个龇牙咧嘴,哀嚎连天,纷纷叫道:“王大姐,快替我缠了纱布罢”,又叫:“哎哟,王大姐,可怜我先递我口水喝”。 贝铁罗听得一惊,也顾不得断臂绵痛,侧身一望,只见一个女子身影晃来晃去,急得带着哭腔:“就来,忍着些,忍着些!”,拿起一条纱巾奔过来,往他断臂处一扎,为他止血。 这女子不是王采乔又是谁?原来她待贝铁罗领人去后,也自佩剑骑马而来。然而她虽自幼习武,却是迫于父亲所命,自身不喜武艺,剑术平平,胆量更是没有,待远远见得两拨人马血腥的厮杀,早已发晕,哪里还敢拔剑冲上?恰此时刚有两个重伤员拼死逃出,留了一条残命,她便索性便做起了这救死扶伤的后勤,过不片刻,已积攒了好些伤员。映入眼里全是血迹斑斑,传入耳中都是惨叫连连,她哪曾见过这阵势,奔忙不停,抽噎不止,她又不通外科医术,无非是清洗,捆扎,喂水而已,不过也聊胜于无了。 贝铁罗左手把她一抓,急道:“咱们老爷们儿拼命的场合,你跟来做什么?”。王采乔见他转醒,哇地一口大哭了出来,只是摇头,说不出话。贝铁罗心想:瞧她这模样,在乎我的安危那是无疑的了,顿时脑后一颤,心中大慰,只盼此刻双方罢兵,再无死伤,自己带领残兵回寨,纵然没了右臂,也已算好结局了。奈何恰有一个兄弟轻伤逃来,贝铁罗待要斥骂他未拼尽全力,又叹了一口,只问道:“场上如何?”。那人摇头道:“本来也堪算势均力敌,谁知匪窝里杀出个拿长剑的披发客出来,令得对方士气大涨,咱们兄弟怕剩不了几个了”。贝铁罗心里一沉。 那“使长剑的披发客”正是易扬,他对帮众的欢呼毫不回应,只长剑挥舞,左探右瞧,一眼盯住了目标,笔直地朝雷秉冲来,嘴里大叫:“雷坛主,不,乖徒弟,都是误会,快随我回去罢!”。 雷秉吓了一跳,急忙回枪护住,大骂道:“易老狗,你先还我宗师兄的命来!”。易扬道:“他自己功夫不济,那是他的命。人死不能复生,你多节哀。快随我回去!”,话罢伸出手来作势要携雷秉之手。他离雷秉足有三丈之遥,雷秉只当他故弄玄虚开玩笑,哪知对方话音一落,身形竟已飘到跟前,一把便抓向自己左臂,雷秉毛骨悚然,急忙撤身,虽堪堪躲开,手背已被对方的长指甲触到,划开一道血口。 易扬嘿嘿道:“我要捉你,你岂逃得掉?”,嗖嗖攻了几剑。雷秉哪里抵得过他?区区数招已是狼狈不堪。阿桃见状,挺剑上来援助。易扬道:“桃姑娘,你自己走,我不留你!这小子你别帮他”,轻松一剑,将她逼退。 雷秉重伤在身,精疲力竭,心知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再也不愿作无谓的垂死之挣,当下打定主意,长枪一倒,朝自己颌下猛刺,却听铮地一声,已被易扬长剑荡开,怒道:“荒唐,你要自戕!可对得住父母生养之恩?”。 这时由于有易扬压阵,神山帮匪众更添勇猛,将贝家堡杀得七零八落,又死伤了数十人,王凌风心凉如冰,暗想我方死伤如此之众,我纵能活着回去,又如何对他们的家属交代?万念俱灰之下,再无生念。盖晦察觉到他手头突然破绽百出,一时猜不透缘故,只当他体力不继,忙替他守住门户,再看雷秉和阿桃,都是难以为继,在片刻之间而已。贝家堡兵卒所剩也已不过区区百来号人,士气低落,呼喝也少了,已显局终阑珊之态,心里也蒙上一层绝望,暗想今日我们尽数折在这里是无疑的了! 正作此想,陡听有人叫道:“易扬是谁?快来会我!”。这声音短促有力,虽不高亢,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势,叫众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争斗,纷纷抬眼看来,只见一个青衣人举目平视,踏步而来。 四十一 远客 话说雷秉被易扬逼迫正紧,一杆长枪早被挑飞,几次险被对方的大手扯过活捉。他突听有人挑战易扬,仓惶间灵机一动,大叫道:“易扬在此,易扬在此!”。那青衣人侧头一望,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不禁微微一愕,旋即会意,嗖地长剑出鞘,往易扬真身搭来,易扬骂道:“小兔崽子!”,无计可施,只得出剑招架。 这二人俱是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对垒之下剑光攒动,如行云流水。贝家堡的兵丁和神山帮的贼寇,一番恶斗之下俱已疲乏,均甚有默契的同时止斗,齐刷刷投来目光观战。 那青衣人刚入战局,精力充沛,一柄长剑上下翻滚,左右穿插,端的是大起大落,灵动无比,易扬沉稳持重。双方秋色平分,一时难分高下,险象环生之间偏又于千钧一发之际化解开去,旁观数百人大开眼界,竟忘了敌我,只顾目不转睛去瞧。 二人往返数十招,易扬眼神一亮,陡然问道:“嘿,你这‘红松剑法’使得还成,你是末山剑派哪一位后生?”。那青衣人哈哈大笑道:“你既然识得,还不弃剑乞饶?你这路邪货,纵然年长我几岁,也配在我面前自命前辈?”。易扬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刚才只是试试你的来路,并未和你真斗,我若略加惩戒,你这‘红松剑法’岂能敌我?”。当下剑光一转,迫了过来,二三十招一过,那青衣人便微显窘态。易扬得意道:“纵然你们掌门叶向苍再世,也得让我三分,你算得个什么东西?”。 那青衣人骂道:“我师父健在,正是年富力强,谈何再世?你休要出口如此恶毒”。易扬嘿嘿笑道:“你师父当年和那姓闵的决斗,早已双双殒命,你们这些后生本领低微,怕师父死讯一出,抵不住天下人来找麻烦,所以偷敛了他尸首,托词他闭关修行,对么?哈哈。这把戏唬骗得别人,哪里瞒得过我的法眼?”。 那青衣人冷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若真信自己的胡诌,敢不敢上末山剑派走一回?”。易扬冷笑道:“你放心,自然我仙驾中原的一日。今日先教训教训你这狂徒!”,话罢一剑冲出,正是要下死手。那青衣人瞧得厉害,不敢怠慢,横剑一封,缓一缓对方势头,旋即扑上。 二人再不搭话,在旷野上死命相博,一剑剑都是奔要害而去,既快又狠,两柄剑却泛起百道银白的剑影,在二人身侧缠绕穿插,分毫之失便是血溅当场,端的是凶险无比。如此一二十合,陡然间易扬身形一转,喝一声:“着!”,一剑自个极刁钻的方位刺来。那青衣人大骇之下,强行拧过侧腰,虽逃过命丧当场的下场,左臂却已被一剑洞穿。易扬趁势将长剑一压,便要将他一条手臂一剖为二。 那青衣人见他手腕微弯,料他有此毒计,骇然之下反应奇快,一剑径刺对方上路,迫得对方一缓,忍着剧痛强把左臂拉了出来,“噗嗤”一声,洒得一地的鲜血。 易扬哼笑一声,趁对方立足未稳,又是一剑刺出,便待结果了对方。那青衣人猛提口气,闷喝一声,右臂一探,竟似暴涨了数寸,长剑豁然钻出,易扬吃了一惊,跳出圈子,叫道:“你这招是‘洛神剑法’!”。 青衣人这才得空,骈起二指,封了左臂穴道止血。扬起剑眉道:“你既识货,还不快引颈待戮?”。易扬气定神闲,嘿嘿笑得两声,道:“叶向苍既然传你这套剑法,你自然就是末山剑派现任掌门乔蓬了?”。 青衣人神情一凛,正色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末山剑派宁绍庭是也。家师传授我这套剑法,正是要我将来传承衣钵,继任掌门,号令武林。至于乔师兄,他只不过在家师闭关期间暂且主事而已。他这些年在外忙东忙西,抛头露面,结交三教九流甚多,难免有礼教粗鄙之人有口舌之误,或是谄媚之人存心巴结,故意高唤一声‘掌门’,自此以讹传讹。你既然提及,我便在此澄清,以正视听!” 易扬哈哈大笑道:“可笑,可叹!尔等争权夺利,看来已势如水火。我可断言,姓叶的必然已不在人世!” 宁绍庭怒道:“你自胡乱猜去,我何必和你罗唣?”,嗖地一剑,迎面便刺。易扬冷笑道:“老夫今日教你晓得,你末山剑派这套被江湖中人奉为圭臬,视若神明的‘洛神剑’,也并没什么了不得!”,一剑斜划,剑风吹起积雪,二人又缠斗一处。 再走二三十合,均是一等一的高招妙招,众人瞧得眼放异彩,屏住了呼吸。雷秉也瞧在眼里,渐渐地发急起来,心想:这位宁大侠的“洛神剑”使得确然是飘然出尘,幻变无穷,可易扬应对得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意思,隐约间竟似已将对方的后招勘破。长此以往,只怕宁大侠凶多吉少! 此时那宁绍庭也吃惊不小,心想道:“这套剑法我已习练十年有余,平时讳莫如深,从未示人,只是暗用苦功,本以为大有所成,自此斩奸诛邪,手到擒来。未料这首次以之对敌,竟然招招受制,一出手便落于下风?惭愧也!我真乃是孤芳自赏的井底之蛙,未料江湖中竟有这样的剑术高人,修为只怕不在师父之下!此遭我若败了,折了自身性命倒也不要紧,只是辱损了我‘洛神剑法’数百年来的威名!”,想到此处,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那易扬喝斥一声,陡然一个翻转,转守为攻,一剑钻小腹而来。宁绍庭心中正潮涌难平,加之这一剑刁钻突兀,闪避稍稍迟了,小腹上已是一道寸长的浅创。易扬笑道:“逗得你够了,十招之内取你性命!”。 宁绍庭强撑硬气,冷笑道:“你说反了,是我取你性命!”,收敛心神,带剑扑上。易扬拆了一剑,哈哈大笑道:“数好了,这是第一招!”。 雷秉心想:我贝家堡,伏枥庄一干人等的性命能否保全,全系于此战的结果。若宁大侠丧命剑下,咱们没一个可以生还。眼看形势不妙,事关数百条人命,岂能坐以待毙?当下灵机一动,仰天大笑一声,骂道:“狗杂种臭剑法,十招之内必死!”。 谁不知他骂的易扬?神山帮里有数人待要喝斥阻止,却又寻思:这厮并未指名道姓,咱若接了他言,岂不是对号入座,认了咱帮主是那什么...如此一想,纷纷不言。 阿桃也会意,激烈大骂道:“老狗,瞧你后头,站着好几个冤魂,啊呀,那个披头散发紫嘴唇的是左青!”。 易扬微微一哼,毫不搭理,沉声叫道:“第三招!”,嗖地一剑钻往对方腋下。宁绍庭此时已毫无信心,加之几处负伤,体力也已难以为继,仓惶间往后一撤,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慌忙一个旋腾,堪堪稳住了身形。 阿桃越骂眼睛越红,突然间嗓子一歇,再度开口时,再不是激愤的控诉痛骂,取而代之的是满嘴的市井秽言,大半是男女苟且,爹娘妻女,死的活的,皓首襁褓,你绞我缠,混乱不清,简直不堪入耳,偏偏又一句句回响在夜空,荡起数次回声。雷秉听得这些下流的脏词清清楚楚从她细巧的嘴中吐出,不禁也羞得脸红,同时也觉得自己所骂之言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便不再开口了。 那易扬既非高僧,也非圣贤,被这些违背人伦,极恶毒的玷辱之词钻入耳中,哪能真个气定神闲?心中稍有所动,剑上便松懈不少。宁绍庭暗道一声:“惭愧!倒要这两个小娃来帮我!”,当下把握时机,重振精神,一剑剑有了起色。转眼十招已满,宁绍庭大笑道:“你这十招已过,爷爷我活得好好地,该看我的十招了!”。 那边阿桃仍是辱骂不停,易扬大怒道:“婊子住嘴!”。阿桃见他忍不住回骂,正是奏效了,哪里肯停?骂的更起劲了,句句也不重样,污秽只增不减。易扬怒火攻心,一不留神,手背剧痛,却是被宁绍庭一剑所伤。宁绍庭得了这一剑,信心倍增,提气大叫一声,乘势挺剑狂刺。易扬心乱如麻,剑上大乱,心知自己锐气已失,再斗下去绝无胜算,勉强再接得两剑,一个虚晃,撤出圈子,叫道:“这次饶你不死,等我驾临中原之时,再将你末山剑派一锅端了!”,话音未落,身形已闪得远了。他这一走,神山帮众人纷纷发一声喊,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宁绍庭畅快大笑,环目一顾,走到王凌峰面前跪下,埋头拱手道:“世伯在上,我这厢拜礼了。十多年不见,不知世伯还认得侄儿否?”。 王凌峰急忙将他扶起,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颊,含泪道:“好侄儿!你比十年前瘦了些,也更显成熟了。今日若不是你赶到,咱们这些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只是,只是你,如何到了此地?有什么公干?” 宁绍庭笑道:“世伯好糊涂,侄儿北上,正是受师父所命,来贺您八十大寿的。说也凑巧,我刚入北国,便渐渐听得神山帮的恶行传闻,便一路探明了神山帮的所在前来挑战,不意竟正撞见世伯领兵攻打神山帮”。 王凌峰眼中泛泪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欣喜激昂之处,仰天大笑。 宁绍庭又道:“我这次来,祝寿是为其一,二来我和采乔自小立有婚约,此次来商量个黄道吉日,另有些礼聘细节,也一并定了”。 王凌峰连连颔首道:“好!好!好!你二人年纪都不小,早了却了这一件事,也省得我牵挂!唉,说来倒显得我小气,实不相瞒,这十多年来你末山剑派和我毫无音信相通,我还以为你们贵人事忙,忘了北方还有个老汉眼巴巴惦记着这档子事呢!”。 宁绍庭忙道:“世伯此言,真教我诚惶诚恐。我这些年剑法未成,岂敢谈婚论嫁?”,不经意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哎哟!”。 四十二 初歇 只见面前一个血人,木讷地望着自己,轻轻叫了一声“宁哥”,声调一转,大哭了出来。宁绍庭吓了一大跳,急叫:“哎哟,这,这莫不是采乔妹子么?你,你也来啦?你怎么样?”,待要查探她的伤势,又碍于众目睽睽,一只手挨到她肩上却又缩了回来。 王凌风也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怎也来了!伤到哪里?”。王采乔今夜见多了断臂残肢,鲜血白骨,早已濒临崩溃,又突然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再也难以自已,一旦流泪,便抽噎不止,难以成声,若非有旁人,早已扑到宁绍庭怀中。 旁边一个小兵才道:“老爷莫急,小姐并没负伤,她是在救助伤员,所以身上沾了些血”,简要将她救死扶伤之事说了,众人齐口称赞。 王凌风长叹了一声道:“我糊涂,我本打算一人来此舍身取义,却没料到你们一个个又偷偷地跟来,弄成如今这个烂摊子!”,又见宁绍庭有不解之色,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先清点人数,收拾了残局,早点赶回庄子上再说。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片刻间孙教头声音发颤地来报:“战死九十八人,负伤二十三人,尚能行走自理的并未计入伤员”。王凌风心中一凛,漠然点了点头,当即命令收敛死者,扶持伤员,起身回庄。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第二日晚间宿于催鬼坡下的向荣庄。这向荣庄离神山帮不过百多里之遥,近些年饱受神山帮劫掠,早已十室九空,人丁凋零,只些孤寡妇孺无处可去,无奈坚守。那年过七旬的高庄主见王凌风攻打神山帮归来,高兴的眉飞色舞,说道:“早听闻王老英雄要收拾那狗日的神山帮,我老头儿盼了这么些年,今日终究盼到了。端不了他贼窝也不要紧,总算是替咱出了一口恶气!”。 王凌风心绪复杂,客套支吾了几句,只命他上些茶饭来款待。高庄主却面有难色道:“鄙庄经年受那深山帮的劫掠,这一百多人的饮食,的确,的确为难则个...”。王凌风更生闷气,命蒲秀在众人那里攒足了一二十两银子,那高庄主讪笑道:“实在无法,见怪则个!”,接了银子,连连的应承去了,到处呼唤人手,大半个时辰才来了十来个老弱妇孺,张罗了足有两个时辰,才堪堪备齐了这一百来人的饭菜,不过些粗面馒头,也无酒肉。 席间无趣,不必细提。且说饭后王凌风和宁绍庭移坐前厅,宁绍庭道:“世伯,我有一言,不知如何”。王凌风道:“你且说来”。宁绍庭道:“那些阵亡之人,须得就在此地埋了,否则数日之后,咱们抬着这许多尸体到了伏枥庄上,死者亲属们亲眼看见尸体,悲痛难抑,谁保得住不迁怒于人,聚众闹事?”。 王凌风点头道:“你倒真提点了我。见不到尸首,悲痛也就少了一分,就算闹起事来,也不怕他们挟尸耍泼”。当即问那高庄主赊买棺材,不过区区数具,只得连夜掘了近百个坑,将尸体掩埋。 眼看诸多新坟矗立在眼前,王凌风失魂落魄,喃喃地道:“这些人本是精精装壮的汉子,也是对我恭敬有加,言听计从的后生。今个丧命,全是我的缘故”。 宁绍庭摇头道:“世伯此言差矣。师伯独赴神山帮之前,已明令贝铁罗解散队伍,不再攻打神山帮,正是不愿见到如今的场景。是贝铁罗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才酿成今日惨象”。王凌风道:“若不是他带兵来救,我早已丧命黄泉”。宁绍庭道:“一来,世伯既然选择独赴贼窟,便是抱着杀身成仁的必死之心。二来,单靠他带人来救,怕只有全军覆没,更遑论救你出来。退一步讲,就算世伯欠他一命,可这些庄丁之死,他也须负全责,这是两回事情,不可混为一谈”。蒲秀又道:“宁大侠所言不假,况且当初这些庄丁之死,也是为的斩奸除魔,死于大义,谁敢过多罗唣?”。王凌风听了,默然不语。 宁绍庭又道:“那日我和易扬对垒之时,有一对少年男女,在旁替我呐喊助威。听他们口中所骂所说,竟似和神山帮有一段瓜葛,不知二人是什么来头?”。 王凌风闻言,忙抬头问蒲秀道:“对了,雷少侠怎么样?”。蒲秀道:“雷少侠受伤极重,两兵酣战之时全凭着一口气强撑,撤兵之后,精神一怠,加之失血过多,便晕了过去,发起滚烫的高烧,现安顿在在三里外的老吴家,由盖大侠和那少女阿桃照看着”。王凌风扶额道:“惭愧,惭愧,这一日行得急,我只顾和贤侄你叙旧,竟将他晾在一边!此人底细我也并不详知,只知道他是神山帮一位叛逃的坛主”,便将雷秉路遇王采乔,后又和王照冲突,被蒲秀引入庄内等事一一说了,未提将王采乔配给雷秉之事,贝铁罗对王采乔不轨之事也一并略过。 宁绍庭点头道:“此人年纪轻轻,竟已是神山帮的坛主,可见贼性入骨。不过他叛奸离邪,也算是知错能改,良心未泯”,又道:“不知那少女又是何人?”。王凌风道:”那女子我不认得,瞧来也是神山帮的叛徒,和雷少侠必有一番瓜葛。不过咱们胡乱猜度不得,须得详问二人“。 宁绍庭道:“正是要问个清楚,如今咱和神山帮是血债深仇,他两个神山帮的旧属,随咱们一起回庄,传了出去,如何交代?”。王凌风连连点头道:“不错,这事你看得明白!”,当即起身便要去老吴家。宁绍庭又阻道:“此事并未分明,世伯须得避嫌,不可亲往,况且你受伤也重,不可再多劳顿”,又令蒲秀去查看雷秉伤情,若已好转,齐齐把二人带来问话。 再说三里外的老吴家里头,雷秉直挺挺躺在床上,阿桃守在床头,抚着他渐渐冰冷的额头,轻声道:“盖大侠,他真个没得救了么?”。盖晦正在屋头往返踱步,摇头道:“他受伤太重,精力已尽,纵有华佗再世,也救不得了”。阿桃双目一眨,两颗黄豆大的泪珠滴了下来,突又紧咬下唇,坚毅摇头道:“不,十数年前我便以为和他恩断义绝,谁知又增了这许多的瓜葛牵扯,如今我二人怨恨初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再也没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和顾虑,这岂不是天意成全?既是天意,他又岂会在这关头离我而去?”。 盖晦道:“人生如梦,世事无常,齐姑娘戎马一生,见惯生离死别,这点上该当看得开”。阿桃突抬目望住他,厉色逼问道:“他本来不过是昏迷而已,他身子极壮实,休养休养也就醒了。你刚才为什么非得给他运什么鸟气,吃什么鸟药?”。盖晦叹道:“齐姑娘痛失爱侣,悲痛之心可以理解,但要怀疑是我有意将他弄死,未免也太不讲道理!”。阿桃恍然大骂道:“哈,我忘了,你姓盖的是名门正派,我们可是邪魔歪道,你岂容得下我们?”。盖晦怒道:”姑娘扪着良心,你当初被西门渐刺伤,若不是我,可还有命在?“。阿桃红了眼,哪里肯听,切齿道:”此一时彼一时!“,嗖地一剑刺来,盖晦一挡一推,将她长剑拍落,一耳光将她打得摇摇欲坠,骂道:”你恩将仇报,真个疯了,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这时,雷秉的喉咙突发出”咯“的一声,浑身一抖,旋即又直挺挺一动不动。盖晦急冲上去,将他脉搏一搭,说道:“这是回光返照,咽气就在眼前,姑娘和他情深,若不想亲眼见他死去,这就请便,安葬后事,我自会处理”。 阿桃怔怔地心想:我若眼睁睁见他死去,就再没任何念想了,我若趁他未死,一走了之,也许凭他的福气运气,或能逃过一劫,纵然真个死了,我无从得知,也只当他尚且活着,只是一生不见罢了。心念一绝,断然踏出门去。 阿桃前脚刚走,盖晦便俯身在雷秉耳边,悄声道:”小子,不要挣扎乱动!否则真个小命不保!“。 四十三 畅谈 你道如何?原来盖晦正是将那诈死之术施在了雷秉身上,个中缘由稍后再提。 只说这雷秉自从战罄之后,紧绷的精神顿时一塌,倦怠之极,不多时便昏睡了过去,只觉得颠簸摇晃,如坠云雾之间,正是盖晦一路在扛着他走。晚上安顿在老吴家之后,心神稍稍恢复,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似是阿桃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呼唤,顿时精神大振,正欲醒来,哪料盖晦偏要在此时”画蛇添足“,将一股真力注入体内,行了几处经脉,再灌入两颗”丹药“,顿时浑身僵硬,连个手指头也动弹不得,神智倒是越来越清楚,将盖晦和阿桃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越听越急,又听到盖晦怒扇阿桃耳光,说出”杀你易如反掌“之时,心中更是又怒又慌,强挣之下,喉咙咯吱一声,浑身一抖,胸口如巨石重压,几乎背过气去。 盖晦吓了一跳,心想这厮不会内功,只顾胡乱挣扎,稍不注意便要真个经脉逆冲而死。好在阿桃信以为真,先一步离走,盖晦大喜,立刻便运功将雷秉唤醒。 雷秉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大骂道:”姓盖的,老子活得好好的,你为何要坏我好事,把她骗走?“,脑中一阵眩晕,又瘫软在床。盖晦忙道:”你先别乱动。小子,我是为你好。那女子魔窟里长大的,历事太多,野性不浅,你岂拿得住她?世间美女如云,你只要英雄了得,他日找上十七八个赛过她的又算什么难事?“。 雷秉怒道:”放你......“,略觉不妥,将这一句”放你娘的屁”噎了回去,只冷笑一声,道:“你如今年近四十,光棍一条,一生怕是女人的手也没碰过,也配在这男女之事上规劝旁人?你快把她找回来,否则我必不和你干休”。 盖晦气定神闲,摇头道:“人各有志,你讥诮不了我。找她回来之事,恕我不能从命!”。 雷秉一急,便要翻身起来自己去寻,脚刚一落地,便是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转,哪里还起得来?盖晦道:“你痛过这一时,他日有了新欢,自然把她忘了”。 雷秉无计可施,叹道:“你又不是我的父母,何必来管我的闲事?罢了,她这一走,人海茫茫,我是再也见不到的,不如一死,干干净净!”,话罢,抄过一个烛台,倒转尖端,照着自己胸口便刺了下去。盖晦眼疾手快,一脚把那烛台踢飞,骂道:“糊涂!男子汉大丈夫,该当成就一番事业,你为个女子寻死觅活,真是愚蠢至极!”。 这时门口身影一闪,正是阿桃折返奔入,大喜叫道:“雷哥,我就知道你死不了!”。雷秉欣喜若狂,叫道:“妹子,你总算没被他骗过,否则你这一走,我,我哪里还见得到你?”。阿桃怒向盖晦道:“姓盖的,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掺和我们的事?你刚才说我什么‘魔窟长大,历事太多’,那是什么意思?”。盖晦面有惭色,无奈摇头道:“罢了,这是你二人的姻缘,我再不掺和便罢”,袖子一抖,坐在大椅上默然不语。 雷秉劝道:“妹子,咱俩没有分离就好,不需和他计较”。阿桃道:“咱也打不过他,如何与他计较?只得离他远些罢了”,狠狠剜了盖晦一眼,柔声道:“雷哥,等你伤养得能走了,咱们一起走得远远地,谁也不让跟着”。雷秉心中大慰,暗想她这样说,是把一生也托给我啦。恨不得立刻成行,道:”妹子,我现在就走得!“,便又要强撑而起。阿桃将他按回床上,扑哧笑了,说道:”也不须那么急,等你伤养好了再说“。雷秉握着她温暖的手,盯着她如花的笑颜,不觉痴醉,点头道:”嗯,咱往山西去,哪里镖行武馆也多,咱们的本事,讨口生活不成问题“。阿桃摇头道:”不,我不想再舞刀弄剑“。雷秉点头道:”好,都听你的,冀州土地肥沃,咱去那里务农,我耕你织“。阿桃又摇头道:”再往南,再往南......“。 他二人只顾卿卿我我,憧憬将来,盖晦大觉无趣,正要出门,突见苗秀进来说道:”妙哉妙哉,原来雷少侠已无恙了。正巧王老英雄有请二位过去,有些事要问“。阿桃回头道:”他要见我们,就自己来,我雷哥重伤未愈,如何走得?况且他老人家和我们也并非一路人,不必再有瓜葛。你去转告他,面也不必见了,事也不必问了,明日一早你们走你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苗秀为难道:”姑娘见外了,无论二位来历如何,咱们毕竟曾并肩对敌生死与共,王老英雄对二位是敬重感激的“。雷秉道:”我也正有话要对他说,妹子,咱们去一趟无妨“。苗秀喜道:”雷少侠不大动得,我背着去。还有盖大侠,王老英雄说,这一日行得太急,怠慢了你,请你见谅。大伙都是江湖中人,终年奔走,难得一见,这遭一起去畅谈一番“。盖晦嘿嘿冷笑道:”我不过来自西陲小派,如何比得上那些‘号令群雄’的名门大宗尊贵?不怠慢我又该怠慢谁?“。苗秀微笑不语,将雷秉一背,四人奔王凌风那边去了。 雷秉知道王凌风对自己的来历有所疑惧,便将自己家事,经历和盘托出:青龙会如何对雷家下手,神山帮如何黄雀在后,又怎样入了神山帮,以及和阿桃自幼年而始的一番恩怨。王凌风连连点头道:”你二人历尽磨难,终成眷属,可见是天意使然,可喜可贺。两位明日随我一起回庄,我做证婚人,将你二人的喜事办了如何?“。雷秉大喜,正要答谢。阿桃已道:”谢你美意,不过我们也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这喜事不办也罢“。王凌风皱眉道:”你是嫌老夫位卑,配不上给你主婚么?也罢,这位是末山剑派的宁大侠,让他来总可以了吧?“。宁绍庭笑道:”世伯在上,晚辈岂敢争先?姑娘只是客套之辞,世伯不必介怀“。王凌风笑道:”那就这么定了“。王采乔忙道:”就和爹的生日一起办,那叫双喜临门,冲一冲这几天的晦气“。她喜色溢于言表,自是乐见其成,自己和雷秉之事也就顺理成章的作废。王凌风和雷秉对望一眼,会心一笑,这解约之事也不必单独再提了。 王凌风又皱眉对宁绍庭道:“那青龙会谋财害命,巧取豪夺,真个是无法无天,你末山剑派是武林之主,这等奸恶之行岂可听之任之?”。宁绍庭道:“世伯所言甚是,只是师傅已闭关十数年,早已不理俗务。乔师哥自暂代事务以来,作为有限,况那蜀中武林,历来只在名义上臣服于中原武林,其实是仗着僻远险要,自成一统,这些年便更加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了。待我坐上末山剑派掌门,自会有所计较”。 王凌风“嗯”了一声,略一停顿,漫不经心道:“你历来受尊师喜爱,又得传‘洛神剑‘,无疑是末山剑派正统继承人,当初尊师隐退之时,你尚且年少,所以才让你乔师哥暂代事务,这天下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你乔师哥位居高位这么些年,未必便能爽爽快快地退位让贤”。 宁绍庭冷笑道:“当初说得明明白白,等我练成了洛神剑,成家之后,便让我正式登位,三位师叔和廖大师哥都在场,料他抵赖不得。况且师傅虽然闭关清修,也并非完全隔绝尘世,岂会容他胡来?”。 王凌风连连点头道:“如此便好!”,转过头,对盖晦道:昨夜若非盖大侠及时相助,我这条老命怕已葬送了。这一日行得急,未能当面道谢,也未尽到地主之谊,冷落了盖大侠,还请见谅。三十一年前我在青州见过尊师左剑客,他站在个首饰铺前面,左手提着个黑袋子,老远便腥臭难闻,原来装的是青州长发鬼吕傲的人头,去衙门复命请赏的,右手却拿着一链金锁,和那捂着鼻子的店铺老板还价。我请他喝酒,问他买金锁来送给哪个女人,他只是笑而不语...”。 盖晦历来对华山派的尊严看得极重,王凌风只顾着周旋宁绍庭而冷落了他,在他看来便是冷落了华山派,心中早有一股怨气难平,正待说几句讥诮话,突听对方提及师傅左承庸,心中一颤,不自觉将贴身佩戴的金锁握住,说道:“家师生前也算雄霸一方,如今已逝去多年,江湖中鲜有提及,王老英雄和家师有过萍水一逢,令我今日如见家师”,话罢潸然泪下。 四十四 舌战 王凌风道:“那时候江湖中能人辈出,豪气风流,热闹得如同盛宴正酣。转瞬间数十年过去,老一辈死的死,隐的隐,留下如今一个好寂寥的江湖”,不禁黯然,突又大笑一声道:“罢了,每一辈有每一辈的热闹,是我自己老了不中用,空发这些无谓感慨”。 盖晦摇头道:“老英雄当初统领北方武林,协助朝廷抗阻北夷,为国为民均立有大功;后又作为叶盟主的左臂右膀,西征残月教,为中原武林的威严和稳定出过大力,如今年过八旬,仍为了斩奸除恶抱着杀身成仁之心,可谓老骥伏枥,壮志不减。盖某敬佩不已”。 王凌风笑道:“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和尊师有过一面之缘,今天和你也很投契,你也一同到我庄子上,四月初便是我八十大寿,咱们好好地絮叨一阵如何?”。 盖晦将宁绍庭一瞥,犹豫片刻,说道:“老英雄八十大寿,在下本不该推辞,只是我离开华山派太久,料必师兄弟们都很担忧我的下落。在下早一日回去,也让他们少一天担忧”。 王凌风扫兴道:“你终年浪迹在外,又岂急在这十来天上?罢了,你不买老夫面子,老夫也奈何你不得!”。 这时宁绍庭突冷笑一声,漫不经心说道:“听说太行派彭掌门也在四月初过生,盖大侠莫不是要去赶那个场子的?”。盖晦大惊道:“宁大侠这话从何说起?我华山派和太行派素无交情,绝无往来,我盖某敢发毒誓!”。 宁绍庭道:“你也不需紧张,我谅你们也不敢,只不过你华山派从来自视甚高,爱做独行侠,非但和邪道逆贼没有往来,和正派同道也是若即若离,对我末山剑派更是避而远之,你这次不参加王老英雄的八十大寿,无非是顾忌我在场,不愿和末山剑派多有瓜葛,对么?”。 盖晦松口气道:“宁大侠知我华山派不与奸邪为伍,盖某甚为欣慰。先师生前常教导我辈,咱们武林各派,只要各自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己任,彼此间又何须交结太多?况且三十多年前武林结盟之时,先师便言明不参与结盟,贵派叶掌门豁达雅量,当即应允,并未怪罪,此一节宁大侠当也知道”。 宁绍庭冷笑道:“那是自然,中原上百个武林门派,只你华山派自命清高,拒绝入盟,江湖中谁不知道?你华山派无非是试图远离漩涡,独善其身,却不知自古正邪不两立,你人在江湖,要么从正,要么助邪,绝无第三个选择。若存置身事外之念,或是左右逢源之想,只能落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下场!”。 盖晦听得冷汗涔涔,只道:“宁大侠所言,自有一番道理,只是先师遗训,不敢有违”。 宁绍庭嗤鼻一笑道:“今天没谁要逼你违背什么先师遗训,只是你既然已到家门口,却不参加王老英雄寿诞,未免太不近人情。你若还看我半分薄面,便一起去伏枥庄如何?”。 盖晦垂眉道:“盖某归家心切,恐怕不能从命!”。 宁绍庭横眉怒道:“你如此不受抬举,明摆着不把我末山剑派放在眼中,恐怕暗中已和奸邪有所勾结。我又何须与你客气?”,右手一晃,将利剑出鞘。盖晦道:“盖某一生磊落,并无一罪在身,你要杀我,恐怕天下人也不服”。宁绍庭冷笑道:“我先将你伏法,至于罪名,罗列个八百十条又有何难?纵然有人腹诽,又能如何?”。 盖晦突大笑,摇头道:“可惜可惜!”。宁绍庭怒道:“你笑什么?什么可惜?”。盖晦道:“贵师兄乔大侠虽也行事霸道,却绝不会不分是非,更不会凭着一己好恶而戕害无辜。你如此自负蛮横,是非不分,他日真要取代乔大侠任末山剑派掌门,真乃天下人之不幸”。 宁绍庭面色大变,怒骂道:“盖匹夫,你满嘴忤逆,好没个尊卑!”。盖晦抬目望住他,一字一顿冷笑道:“我华山派并未参与结盟,不是你末山剑派的部下,两派平起平坐,有什么尊卑?若论年纪,我要大上你十来岁,依照先师和叶掌门的辈分,你该正儿八经称我一声师兄;若论资历,我在江湖浪荡,饱经风霜之时,你尚且在叶掌门的庇护之下过着锦衣玉食,万众瞩目的生活;若论行侠仗义,我数十年来擒获凶犯贼人不下数百人,救下的性命也有几十条,敢问宁大侠又有什么除暴安良的功绩?”。 这些刺耳之词入耳,宁绍庭怒火更炽,剑光一闪,便朝盖晦逼了过来。这时雷秉扑了过来,将盖晦挡在身后,叫道:“你要杀他,先来杀我!”。盖晦一把将他掀翻,腾地站起,说道:“不需旁人掺和,盖某今日便以一死,教世人看清你的为人!”。宁绍庭本不过是想逼他服软,并不真要杀他,但此时被他强顶,再也下不来台,一下狠心,一剑便要将他刺死。这时突听一声断喝,王凌风怒道:“你们眼里要还有我这个长辈,就都给我闭嘴退开!”,他激愤之下,这一声吼,动了真气,触了伤势,话音刚落,便剧烈咳嗽不止。 众人吓了一跳,慌忙上前为他抚捋后背,王凌风摆手,深咽了一口上涌的血气,道:“盖大侠,你行事和尊师左剑客一样,特立独行而执拗刚强,老夫佩服的紧。老夫危难之时,你出手相助,于我又有救命之恩。但如今江湖中风云变幻,奸邪蠢动,正如宁大侠所言,于此乱世之中,要么从正,要么助邪,绝无置身事外之法。这道理你自慢慢去想,我今日不与你多言,你既要走,立刻便走,咱们便缘尽于此”。 盖晦站起,只道:“老英雄好生保重身体!”,头也不回,大步踏出门去。待他走远,王凌风不禁长叹一声。宁绍庭恨恨道:“这等不识时务之人,总有自食其果的一天,世伯先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王凌风又嘱咐众人,严令不许泄露阿桃曾任神山帮副帮主之事,免得多生事端。众人再聊得一阵,便各自分散。 当夜雷秉和阿桃仍回老吴家过夜,半夜时分,雷秉正沉醉酣梦之中,突被一人摇醒,正是盖晦!雷秉喜道:“盖大侠,你没走!”。盖晦嘘声道:“别惊扰了旁人,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四十五 夜话 雷秉披上棉衣,撑着盖晦肩膀,来到屋外一颗大柳树下坐了,此时明月当空,空气清冷,雷秉精神抖擞,闪着眼睛问道:“盖大侠,你要对我说什么话?”。盖晦道:“我先问你,你要去伏枥庄和齐姑娘成亲,是铁了心了?”。雷秉急切道:“盖大侠,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她长得又美,对我又好,我又和她从小青梅竹马,恩怨纠缠,坎坷不断,历尽坎磨难考验方有今日,正是老天爷的安排,我要娶她,那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盖晦默然点头道:“瞧来确然是天意如此,我只愿你和她白头偕老,安安稳稳过一生,那也是极妙之事了”。雷秉大感欣慰,道:“盖大侠,谢你的祝福,我们会好好地,倒是你自己,常年孤身在外,深入险地,不可不当心些”。 盖晦笑道:“我这条命硬,阎王爷暂时还收不去,今日那姓宁的要杀我,不也没得逞么?”,突话题一转,问道:“你觉得那姓宁的如何?”。雷秉皱眉思道:“他有些卖弄威权,爱端架子,不过咱们这么多人能得保全,倒全是靠了他,他虽要杀你,我看也只是下不来台,所以倒也恨不起他来”。盖晦又问道:“若他日后真做了末山剑派掌门,你又觉得如何?”。雷秉笑道:“依我瞧,管他什么人,做了官都是一个鸟样,况且我以后只和阿桃回归田园,管他谁做了什么掌门,于我也没什么相干“。盖晦自言自语道:”我只怕此人外强中干,他若上任,未必便压服得了蠢蠢欲动之人“。 雷秉突皱眉问道:”盖大侠,实不相瞒,我在蜀中之时便听得隐有传言,说二十年前叶向仓和那逆徒闵怒独斗之时便已双双殒命,末山剑派怕叶向仓死讯一出,难以压服武林,所以偷敛了他的尸首,托词他隐世清修,正和那晚易扬所说一般。以你看来,这是否为真?” 盖晦不禁将四下一瞧,郑重道:“此事众说纷纭,事关重大,我不敢妄言。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果真传言不虚,到时候江湖中必少不了一番攻伐杀戮”,又转过话题道:”将来之事,阴云密布,太过沉重,咱们聊聊江湖旧闻,聊为别话。对了,那闵怒的来历和故事,你知道多少?“。 雷秉道:“我只知道他是残月教教主之子,教中生变之时,逃难来到中原,避在末山剑派,拜在叶向仓门下,其后又和叶向仓反目。不过其中详情,并不详知,你来讲给我听”,他对这些江湖事大有兴趣,禁不住坐直了身体。 盖晦瞧在眼中,笑了一笑,才侃侃道:“先不提这闵怒。话且铺开,一直以来,中原武林中但凡有犯了重罪,触犯门规的忤逆弟子,又不甘心伏法的,自是要远逃保命了。这些人为了逃避各门派无休止的追杀,要么隐姓埋名另换行当,要么潜入山林,隐匿一生,所以一直并不成气候。 直到约一百多年前,广东‘飞虹会’一个叫闵夺的弟子,因为暗恋自己师妹,却又偶然撞见这师妹和他们师傅行苟且之事,他一怒之下,便出言喝止,被他师傅恼羞成怒,砍断了一条手臂。这闵夺也真能隐忍,他佯作畏惧,委曲求全,一边狠下功夫习武,直到五年之后,才逮着个机会,将其师妹和师傅一并杀死,除掉衣衫,赤条条摆在飞虹会的聚义堂上,又连杀了平日不合的十来个师兄弟,连夜遁入广东外海一个叫‘留客岛’的小岛上。 这闵夺仗着大洋天险,网罗各路逆徒罪人,不出十年,已然聚到数百人的规模,并成立帮会,叫做‘屠北帮’,那意思自是要屠尽中原武林了。他公然打起和中原武林作对的大旗,更引得各路逆贼奸邪纷纷来投。这些三教九流来自不同门派,而且大都本领高强,相互间将各派武学互相传授,钻研印证,竟渐渐产生了诸多古怪邪乎的武学,令得‘屠北帮’名声大噪,实力大增,渐渐和中原武林有了实质的攻杀冲突。再演变得数十年,两方已是势同水火,不能共存。中原武林虽然人多势众,但各有算盘,特别两广武林,并不齐心,再加上中间大洋隔绝,一直对‘屠北帮’难以根除。 当时中原武林首屈一指的是太行派,那时的太行派掌门叫做许一洞,这人是个厉害角色,用了近十年时间,强行压服了两广武林,并在广东佛山召集天下武林门派结盟,此谓第一次结盟,也称‘佛山结盟’”。 雷秉问道:”这一次结盟,华山派参与了么?“。 盖晦笑道:”那时的华山派掌门是我师傅的师傅,也就是我太师父。他当时和太行派走得近,自然也是去了。不过当时也有不买太行派面子的,事后都受到了许一洞的报复和清算,不过这是旁支,不提也罢。 结盟当日,许一洞就立刻组织人马,总数竟有六千之众,他又以协助剿匪为由,向朝廷借调了几十艘海战大船,载着这六千人马,浩浩荡荡朝留客岛进发,在北岸登陆。双方在夜间激战,都杀红了眼,不到天明,已是血流成河,遍地残尸。这一战中原武林伤亡过千,‘屠北帮’几遭屠尽,连家眷奴婢,以至于猫狗家禽都没能幸免。当时阎夺已近八十高龄,带着仅五岁的独子闵非,在七八个心腹高手的保护下,从南岸乘小船逃走,在海上逃避数月,之后从交趾东岸登录,辗转数千里,投了青海的残月教。 雷秉抢道:“残月教我听说过,说是高祖皇帝灭齐建隋之后,北方武林中的胡人,以鲜卑为主,西逃青海所创立,可我一直不解的是,当初北方虽是鲜卑统治,但自文帝起,便大举改习汉俗,推行汉话,鼓励两族通婚。两族人民和睦友好,融合极深,他们为什么要西逃青海?“。 盖晦摇头道:”这武林中人心高气傲,最爱讲家国大义贞节操守,和寻常百姓又大不相同。自五胡乱华始,至高祖立国,近三百年,北方尽丧蛮夷之手,其间南方武林莫不以驱除蛮夷,重振华夏为最高理想,北方武林中的汉人也暗通南方,所以胡族武林和汉人武林之间一直互相攻击,势如水火。待到高祖立国之后,胡人武林全面失势,在中原武林的打击之下,一路逃到青海,建立残月教,一直以复兴鲜卑政权为宗旨”。 雷秉哈哈笑道:“你来我往,大家都想的复国,跟拉锯一般,岂不可笑!”。 盖晦喝斥道:”胡说!这中原南北,本是咱们汉人的地盘,不是他蛮族的地盘,咱们收复失地,有什么可笑?这等大是大非的事上,你可糊涂不得!”。 雷秉被他一骂,便默然不语,说道:”你说得很对,我往后注意些“。 盖晦继续道“这残月教既然也与中原武林为敌,便欣然接纳了闵夺一行。当时残月教主叫做独孤弥,他封了闵夺为副教主,闵夺深感大恩,作为回报,继续利用自己的名号,为残月教召集中原武林的叛徒逆贼,令残月教实力大增。 十多年之后,二人先后离世,独孤弥的长子独孤复继任教主,而闵夺的独子闵非也已成人。这二人再也不像他们父辈一样团结友爱,彼此间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利斗争,最终闵非仗着极高的武艺,和教中越来越多的汉人出力,一举登上了残月教教主的宝座“。 雷秉连连点头道:“这是好事,汉人当权,残月教已名存实亡,至少中原王朝少了一个公然的威胁“。 盖晦点头道:“确然如此,不过凭他残月教区区数千人,并不可能危害中原朝廷,所以这复国的教义,不过是口号,说说而已,并无实质意义。 真正要紧的是,这闵非并未经过其父的遭遇,他一生几乎都生长在胡人之中,免不了受些歧视挤兑,非但不愿和中原朝廷为敌,便对中原武林也是倾慕多过敌意,这就同时违背了残月教和屠北帮两派的教义宗旨。但其时残月教中胡人势力仍盛,汉人之中痛恨中原的也不少,所以闵非绝不敢公然改旗易帜。在巨大的仇恨余荡之下,闵非在位的头二十年里,仍和中原武林攻伐不断,死伤无数。 其间末山剑派渐渐崛起,待到太行派掌门许一洞去世,如今的掌门彭天戈继任之时,叶向仓立即趁机发难,举行第二次结盟,压服了彭天戈,将武林盟主的名号夺到了末山剑派手中。所以如今叶向仓生死成谜,最蠢蠢欲动,复仇若渴的便是太行派的彭掌门” 雷秉听到此处,摇头道:“这武林和朝廷是一个模样,抢皮球一样的争权夺利,走马灯般地换主人,太没意思”。 盖晦道:“等你小子尝过了权力的滋味,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雷秉正色道:“这你可是小看了我,我从小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视之如同粪土”。 盖晦笑了笑,说道:“你只好女色,我岂不知?其实爱权爱色都是人之常情,只要取之有道用之有度,也没什么不好”,又继续道:“这叶掌门可谓是一代人杰,非但剑术无敌于天下,而且胸怀宽广,行事刚柔并济,不久便在江湖中拥有了极高的威望。 约四十年前,叶向仓组织了对残月教的远征,意图一举解决这个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王凌风王老英雄也在其中,群雄跋涉千里,在青海湖边聚集,登船杀向海心岛,残月教吸取了屠北帮覆灭的教训,早在水上筑起工事,拒敌于岛土之外。双方在湖上断续激战了三天三夜,死伤无数,将湖水叶染得红了,仍是胶着难分。 叶向仓骑虎难下,正苦思如何收场,恰好那闵非遣使一名,说不忍再看生灵涂炭,他要和叶向仓独自分个高下,他若输了,自此便收缩爪牙,再不以中原为敌,他若胜了,只盼叶向仓收兵,十年内不得再来攻打。 叶向仓欣然应允,当夜二人各由一名船夫驾船到了鸟岛上,双方群豪也罢兵静待消息,直到深夜时分,叶向仓突然返回大营,立即勒令部属,即刻班师回中原。“ 雷秉大惊道:“难道那闵非的剑法竟在叶向仓之上?” 四十六 红菱 盖晦道:闵非使的是刀,不是剑,胜负也是众说纷纭。后有传言说闵非败于叶向仓剑下,为其剑术人品折服,当即允诺,诛除教中胡人,清除汉人异己,改换旗帜,并入中原武林,听从叶向仓号令。当然,也有传言说,闵非的‘大风刀法’名不虚传,狂暴无比,击败了叶向仓的‘洛神剑’,叶向仓面上无光,只得一言不发,灰溜溜班师回朝” 雷秉急道:“这一战的输赢到现在都还没有定论么?”。 盖晦笑道:“你和万千武林人一样,不愿听叶向仓输。此战胜负确无定论,不过无论胜负如何,有一点却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闵非有意归附中原武林。因为在那一战之后不过数年,残月教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权斗和内乱...”。 雷秉插话道:“对了,那是闵教主兑现承诺,诛除教中异己导致的”。 盖晦点头道:“可惜最终的胜利者却是蛰伏多年的独孤复。闵非落败被杀之后,胡人势力全面掌权,大肆屠杀汉人而不论其立场。经过一番腥风血雨的清洗,教中汉人遭戮殆尽,便连胡汉混血子孙,只要能追溯到的,无论襁褓皓首,也都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雷秉听得毛骨悚然,道:“斩草除根到这种地步,也真是没半点人性了。既然如此,闵教主的儿子闵怒,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盖晦道:“那是闵非留的后手,闵非在动手诛杀异己之前,便将最器重的第三个儿子闵怒送到了西域‘哈托王’处,远离权斗中心,所以能逃过一劫。独孤复杀光汉人之后,立刻派出十多个高手,前往西域讨要闵怒。‘哈托王’摄于独孤复的狠毒,不敢不从,正要将闵怒交出,突然两人赶至,正是叶向仓和他的二弟子,如今的末山剑派当家人,乔鹏”。 雷秉舒了一口气道:“这二人出马,当是无虞了”。 盖晦点头道:“二人下了狠手,将独孤复派来的手下尽数刺死,将闵怒带回末山剑派。叶向仓感念闵非归附的努力,对他的死也于心有愧,所以力排众议,将闵怒收为第四个弟子。 “若说将闵怒收为弟子乃是愧疚之下,安慰闵非亡魂的不甚情愿之举,其后闵怒所展现出来的极高武学天赋却让叶向仓喜出望外。这闵怒本来和他父亲一样,也使刀法,叶向仓强令他改习剑法,不过区区数年,便击败了自己的三位师兄,叶向仓欣喜若狂,更传给他‘洛神剑’...” 雷秉惊道:“世人皆知,得传‘洛神剑’的便是末山剑派继承人,这么看来,叶向仓竟然是要他继承衣钵?”。 盖晦点头道:“正是如此,当时武林中人无不反对叶向仓此举,说闵非是贼寇之后,不能信任。但叶向仓从来爱才惜才,对武学之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一面压服非议,一面近乎苛刻地调教闵怒,逼他和屠北帮,残月教,甚至其父亲划清界限,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地令他起毒誓表忠心” 雷秉摇头道:“如此强压,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盖晦道:“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如此道理,叶向仓岂会不知?但他太想将掌门之位传给闵怒,为了绝众人之口,为了不将基业毁掉,也只能如此相逼。这闵怒刚开始立足未稳,对叶向仓唯唯诺诺,恭敬无比,待到后来学成了‘洛神剑’,羽翼渐丰之后,反心便慢慢显露出来”。 雷秉大骂道:“该死小人,这是恩将仇报”。 盖晦道:“当初叶向仓西征残月教之时,闵怒已入总角之年,亲眼目睹了身边人被杀,对中原武林深有恨意,再加之叶向仓越来越甚的苛责疑心,二人便渐渐生隙,乃至剑拔弩张”。 雷秉冷笑道:“他剑法再高,岂能高过他的师傅?我若是叶掌门,一剑杀了他如何?” 盖晦点头道:“我料叶向仓未必没有这般想过。只不过他在闵怒身上投入太多,若杀了他,岂不将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况且这样一来,等于是自扇耳光,承认了自己当初收留栽培闵怒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大大的有损自己在江湖中的威望。所以他骑虎难下,只能强忍性子,隐忍不发,直到一件事令二人公然反目”。 雷秉问道:“什么事?”。 盖晦道:“是因为一个女子的缘故,这女子说来你或许听说过,她的名字叫裘红菱”。 雷秉大惊道:“哎哟,她是四川大义堡苏复红堡主的妻子!”。 盖晦点头道:“就是她,她也是你大仇家青龙会总舵主裘迟的妹子,少舵主裘羽的姑姑”。 雷秉黯然道:“这些豪门彼此结姻,难以撼动,实话说,当初青龙会杀我父母兄长,我本有意上大义堡请苏堡主为我做主,但一想他们这层亲戚关系,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报希望”。 盖晦摇头道:“这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苏复红武艺不算顶尖,但为人忠耿愚直,铁面无私,绝不会顾徇私情,纵容奸恶。不过事到如今,恩怨渐淡,你有佳人相伴,打算幸福平稳地度过一生,倒也不必再寻思此节了”。 雷秉默然不语,回到正题,问道:“这闵怒是爱上了苏夫人?”。 盖晦笑道:“男女之事,自然如此了。二人相遇是在一次末山剑派举办的‘青蓝宴’中。这‘青蓝宴’是末山剑派为了选拔后生所设,五年一次,各门各派应者云集。传闻裘红菱长得极美,闵怒一见之下便难以自持。那时裘红菱虽然还未婚嫁,但早已许配给了苏复红,世人皆知。但闵怒不管不顾,当夜便去敲裘红菱的门,要和她搭话”。 雷秉大骂道:“这无耻之徒,真个羞耻颜面也不要了”。 盖晦道:“此人自幼长在胡人之中,于男女之事十分直接泼辣,况且他是教主之子,从来是娇惯有加,管束极少,所以更是肆无忌惮。那裘红菱却是个极刚烈的女子,一怒之下便提剑和他干上了,但哪里是闵怒的对手?不出三五招,便被闵怒挑飞了长剑,一把搂入了怀中”。 雷秉连呸唾沫,大骂道:“畜生,畜生!”。 盖晦道:“苏复红听见动静,闯出来和闵怒拼命,动静闹得太大,叶向仓颜面无光赶了过来,盛怒之下拔剑,强令闵怒赔礼道歉。苏复红的父亲苏天汉也不愿和末山剑派反目,所以也就强忍屈辱,息事宁人,才堪堪化了这一桩荒唐事。 “谁知第二日的比试之中,这闵怒又要作妖,他有意要显本事,以吸得裘红菱的注意,一连数场,均刺伤了对手,在场上斜睨环顾,不可一世。苏复红早有一腔屈辱和怒火,便跳上台,拔剑和闵怒死命相搏,斗得百八十合,闵怒突然一记反手剑,朝苏复红胸口刺入,竟要将这个情敌刺死。” 雷秉骂道:“歹毒,歹毒!”。 盖晦道:“好在叶向仓早有所料,关键时刻一剑荡来,救了苏复红一命。这一剑虽救得及时,但闵怒那一剑下了死手,剑尖仍扎入苏复红前胸半寸有余,若非他身子厚实,也已毙命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叶向仓不便暴露家丑,便强笑敷衍了几句,令闵怒回屋休整,其他人先行比试,但之后再未允许他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没了这厮的胡搅,之后的‘青蓝宴’倒也平静。‘青蓝宴’之后,叶向仓正要惩戒这厮,谁知他反倒先提了一个要求,要和叶向仓讨价还价!” 四十七 怒刀 雷秉问道:“他又要如何?”。 盖晦笑道:“这厮又蛮横又好笑,他竟要求叶向仓为他朝裘家提亲,若他能顺利迎娶裘红菱,便自此死心塌地,不负所托,一心继承末山剑派,否则他便和末山剑派断绝关系”。 雷秉摇头道:“这厮真是胆大包天!叶掌门必不会答应他,对么?”。 盖晦道:“叶掌门强按怒火,口头上允了,实则已下了杀心。他怕这厮作困兽之斗,伤及无辜,便命他同往青龙会提亲,意图在路上将其杀死。那厮心花怒放,一路上蜜语甜言,鞍前马后,极其的殷勤,令叶掌门想起师徒起初的温存,心肠便软了。谁知那厮是早已明白叶掌门诛杀自己的打算,才故意如此迷惑对方,趁着对方犹豫懈怠之时,在一个夜里突施毒手,叶掌门大意之下,被他刺伤一臂,让这厮逃之夭夭” 雷秉颇有几分怒其不争,拍腿叹道:“犹豫不决,妇人之仁,非英雄也!”。 盖晦笑了一笑,继续道:“闵怒那厮溜走之后,也不逃亡,却直接上青龙会找裘红菱,一番冲突之后,刺死了三人,才得知裘红菱不在青龙会,而在大义堡。他怒火中烧,提剑径上大义堡。青龙会早已快马加鞭将此事禀明了大义堡,苏天汉知道这厮已学成‘洛神剑’,不敢大意,一面令人火速前往末山剑派传信,一面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来。闵怒强闯入堡中,一柄利剑竟然无人能挡,一路刺死刺伤无数,苏天汉召集十数位高手力斗,折损了大半高手之后,终于将这厮刺成重伤,这厮强弩之末,无以为继,只得似一头负伤野牛般强行突围,苏天汉竟拦不住他,只得眼睁睁看他全身而退。这一战令大义堡颜面尽失,也教世人看清了‘洛神剑法’的真正威力”。 雷秉吸口凉气,问道:“之后呢?”。 盖晦道:“叶掌门昭告武林,将闵怒逐出门墙,视为邪教余孽,并下了诛杀令。这厮在中原武林难以立足,只得仓皇乱窜,眼看这厮走投无路,迟早伏法,却有一人冒着和中原武林反目的危险,收留了闵怒,那就是扶摇岛的岛主蓝敖”。 雷秉道:“扶摇岛我听说过,此派僻居海外岛上,和中原武林往来极少,很是神秘。不知这蓝岛主为何突要掺和此事?”。 盖晦笑道:“蓝岛主之心,路人皆知,他为的自然是洛神剑法! “你说得不假,扶摇岛建派极早,足有数百年的历史,一直远居大洋之中,甚少与中原交流。扶摇岛以剑术闻名,但门下弟子鲜有到中原的,便是到了,也是处事低调,绝不显山露水。历代岛主也深居简出,甚至很多岛主一生都未踏上大陆,所以其剑法如何,根本也无从得知,但在中原武林中却传得越发的神乎其技,更有盛传,说其剑法隔绝尘世,如冰魄雪魂,不染尘埃,经过数百年的淬炼沉淀,已入化境,远在末山剑派的洛神剑之上。” 雷秉笑道:“有这么神?我不信!”。 盖晦也笑了笑道:“信的人多,不信的也多。若扶摇岛一直保持神秘,便可永享这些神仙般的美誉,可惜第十九代岛主蓝敖将这个幻象戳得粉碎”。 雷秉哈哈笑道:“蓝岛主做了什么?”。 盖晦笑道:“蓝敖是个不甘寂寞,又十分自负的人。他似乎是听多了中原武林一些人对扶摇岛的膜拜,便真信自己的‘玄幕剑法’冠绝古今,天下第一,于是生了统领中原武林的雄心壮志。当许一洞逝去,叶向苍挑战太行派,发起第二次结盟之时,蓝敖以为机会已到,修书一封到末山剑派,说要趁此机会和中原交流剑术,话虽说得冠冕堂皇,明摆着是要争盟主之位。 “这消息一出,天下武林沸腾,纷纷奔走相告。结盟大会在末山剑派举行,来者如云,大半是要一睹蓝敖的风采。第一场比试便在叶向仓和蓝敖之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不过二三十回合,蓝敖便败了,引起全场一片良久的沉默。蓝敖尴尬无比,面红耳赤,当即不发一言而去。 “此君明白自己斤两之后,一直呆在岛上,倒也安分,但心中却一直对败于洛神剑下一事耿耿于怀。他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收留邪教余孽,眼瞎之人也看得出来,自然是想从闵怒处讨得洛神剑的秘诀了。” 雷秉道:“难道闵怒真将这安身立命的剑法传他?”。 盖晦笑道:“料来如此,因为自那之后不久,闵怒弃用了洛神剑,这遗弃之物,有什么舍不得予人的?”。 雷秉大惊道:“弃用洛神剑?他是要用此举和末山剑派断绝情义,划清界限?”。 盖晦摇头道:“无情之人岂会绝情?他只不过是找到了传说中屠北帮失传的‘怒刀’而已“。 雷秉惊讶道:“哈,这刀法也就一个‘怒’字,倒似专为他量身定制的”。 盖晦笑道:“你糊涂,自然是先有刀法再有人名,闵非为儿子冠名一个‘怒’字,可见也一直对这套‘怒刀’念念不忘。 “其实这‘怒刀’也不能说是失传,因为它从未有人练过。此刀法是当初闵夺在位的鼎盛时期,诸多来自中原各门派的高手汇集众家所长,历时数十年创立的,及至屠北帮覆灭之时仍未完成。相传此刀法一直存于留客群岛上,屠北帮覆灭之后,无数武林人前往探寻,均无所获,但闵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却找到了,并凭一己之力将其补全成篇,不过数年之后,便已大成”。 雷秉道:“难不成这‘怒刀’尚在‘洛神剑’之上?”。 盖晦道:”这也是闵怒急于搞清的。他在苦练蛰伏七年之后,突然朝叶向仓下了一封战书。那时叶向仓已将‘洛神剑’传给了宁绍庭,见了这一封歪歪扭扭的书信,又回想起和闵怒往日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不免百感交集,也下决心要做个了结”。 “那一战在八月初三,二人见面之后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反而微笑点头,叶向仓十分客气地将他请入了末山剑派后殿之中,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之后,闵怒的尸首就抬了出来” 四十八 回家 雷秉道:“那自然是叶掌门赢了”。 盖晦道:“或许,但问题是,自那日叶向仓和对手进入后殿之后,便再未露过面。不过数月之后,末山剑派就宣布叶向仓闭关,乔鹏代行掌门之职。所以渐有传言说,这二人旗鼓相当,实际上是双双毙命。此事至今已过去十六七年,什么关也该闭完了,叶向仓仍不现身,若传言不虚,这纸也快包不住火了”。 雷秉道:“叶掌门就算那时未死,也总有离世的一日,难不成这末山剑派没了他便不成了?”。 盖晦摇头道:“人总有一死,不过死法却有体面和不体面之分,若死于自己逆徒手中,会把末山剑派的威望名声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况且那时末山剑派后辈不继,若死讯一出,末山剑派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岌岌可危。有了这近二十年的缓冲,末山剑派后辈羽翼渐丰,就算有人挑战,也大可周旋。不过这也都是猜测,真相到底如何,还难以确定,不过我预料也快到水落石出的一天了”,突站了起来,话题一转,说道:“故事讲完啦,小子,我要走了”。 雷秉站起,甚有不舍道:“盖大侠往何处去?”。 盖晦道:“我两年不曾回家,要往华山赶一趟。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投契。你武学天分颇高,人品也不算坏,我本有意收你为弟子,但你另有打算,我也强求不得”。 雷秉默然道:“若我没遇到阿桃,能拜你为师,我幸莫大焉,求之不得”。 盖晦笑了笑,突正色道:“你答应我两件事”。 雷秉道:“莫说两件,便是两百件,只要我做得到。盖大侠请讲”。 盖晦道:“若万一有一天,你要步入武林这条道,不能投别的门派,只能拜在我华山派门下”。 雷秉感激道:“这个不难,只是我何德何能,受你这般垂青”。 盖晦又道:“我一生孤苦,朋友不多,我又常年在外冒险,若万一不幸丧命,你要替我择一处地方把我埋了”。 雷秉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奇怪,道:“盖大侠言重了,你若真有这一日,后事自有华山派打理,何须轮到我来?”。 盖晦摇头道:“他们必将我葬在华山后山,我不愿呆在那里。我要埋在长武一个叫‘石板桥’的地方,那里有一间茅草屋,你到时候把我的尸骨从华山偷挖出来,另埋在这茅草屋后头”。 雷秉知道其间必有一番缘由,也不便细问,郑重点了点头,说道:“这也不难,我应了,只是你正值壮年,也不须过早思虑后事”。 盖晦深鞠一躬,雷秉急忙把他扶起。盖晦抱拳道:“咱们就此一别,后会有期!”,当即头也不回,踏步南去。 雷秉伫立良久,才回屋安歇。 且说盖晦,他两年未归,甚是心切,一路马不停蹄地南下西行,一月余便赶到了华山脚下,镇上人见了他,均又惊又喜,纷纷高呼,盖晦一一拱手答谢,脚上却半点不缓,一鼓作气登上了华山派主殿。 阳照第一个见到他,大喜之下一把将他抱住,一边令骆灵凤去告知莫道生,一边拉盖晦去看自己的丹房。那丹房早已整修一新,再无半点失火痕迹。盖晦一边看一边点头,突问道:“方儒呢?”。 阳照道:“他没事,丁松那事,掌门怪他失职,把他圈禁了两年,这两年间他痛定思痛,一心习剑,如今已然大进了,他现在怕就在本卉苑练剑呢,我去叫他!”,转身就走。盖晦一把把他拉住,道:“不急在这一时,见了掌门再说”。 须臾间莫道生赶至,将盖晦带入内堂,骆灵凤上了茶点。莫道生笑道:“我已听闻丁松武功尽丧,已成阉人,真是大快人心,这全是二师弟之功。只是你如何擒获此贼的,不妨婉婉道来,咱们聊为谈资”。 盖晦道:“这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便将当初一路北上,捕获丁松,深入神山帮胁迫雷秉,并伏枥庄宁绍庭诸事一一道来,引得阳照大呼过瘾。 莫道生皱眉道:“师傅在北方游离之时,曾和这易扬有过一次交情,对了,若我记得不假,那一次你也随师傅一路吧?回来听你们说,这易扬高洁儒雅,神仙般的人物,怎么如今心性大变,练起邪功来了?” 盖晦突低声道:“此人并非真的易扬,不过是冒名而已!易扬本人怕已无幸!” 众人均吃了一惊,莫道生道:“你能作准?你虽见过易扬本人,不过那时尚且年幼,这么多年,未必还记得清楚”。 盖晦道:“那时我虽年幼,大致模样棱角也还记得,如今这个‘易扬’我也打过照面,完全是两张面孔,两种身形,绝非同一人”。 莫道生皱眉抚须,道:“那大半是帮中生了内斗,有人篡位,又不愿教世人得知,所以仍托易扬之名。神山帮向来和中原无犯,其内部事务如何,倒也不打紧,可听你说,这新‘易扬’竟有意图谋中原武林,便不得不让人留神了”。 阳照叫道:“既然如此,这事要和末山剑派通个气”。 莫道生摇头道:“凉他一个神山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此事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大惊小怪,声张出去”。 盖晦点头道:“掌门说得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略一停顿,又道:“姓雷那小子当初虽然和丁松一伙祸害我华山派,但主要是被恶贼胁迫,身不由己,二来咱们华山派那两个混球有错在先,所以我倒没有和他深究”。 莫道生笑道:“这道理我自明白,我刚才听你讲这一番经历,言辞之间对这雷秉甚是喜爱器重。你门下又没弟子,没想过将他收为徒弟么?”。 盖晦大慰道:“此人和我华山派有过节,且又和青龙会有仇,掌门这么说,可见胸怀宽广,不畏强暴,实乃我派之幸。实不相瞒,我本要收他入门,只可惜他另有打算。不过此子绝非乡野俗子,蓬篙之辈。迟早有踏入武林的一天。我已和他说好,若真有那一天,便来投华山派。当时我远在北方,不能先禀明掌门,所以擅自做主,心中一直忐忑,听掌门刚才所言,才安了心。这小子天赋极高,若能入我华山派,假以时日,必堪大用”。 阳照道:“哼,什么大用?难不成还指望他继承衣钵,将来执掌华山派吗?”。 盖晦一愣,愕然间不知如何接话。莫道生笑道:“若他行事端正,德行服众,将来执掌华山派又有何不可?三师弟是心疼他损失的那些丹药,一直对这小子当初所为念念不忘。哦,对了,灵风,你去叫方儒来拜见他师叔”。 片刻后周方儒过来拜见,盖晦瞧他,见他眉间多了几分深沉,少了几分憨厚,言辞也少得多了,几乎只答不问。盖晦又感陌生,又感心疼,暗想分明两年前那一件事对他影响极大,不过这般历练一番,倒也并非坏事。 四十九 临别 盖晦本是漂泊之人,在华山派呆了数日之后,便觉乏味,便又和师兄师侄们告别,游入江湖中去了,暂且不提。 且说雷秉等人,第二日又启程,再过数日跋涉,均到了伏枥庄上。王凌风见到乡亲,心情更是沉重,便要遣散兵勇,令各自回家和家人团聚,苗秀连忙阻止道:“万万不可,家属们丧失亲人,正是万分悲痛之时。咱们若把队伍遣散,这根弦便顿时松了,他们不来闹事才怪!当今之计是要借口神山帮可能攻来复仇,命令大伙儿不可懈怠,仍聚往贝家堡,继续操练演杀,以防来敌。如此再拖上个十天半月,家属们悲痛之情也就减缓了,那时候再遣散队伍,每家每户发一点抚恤银子,这事也就过去了”。 宁绍庭笑道:“苗先生所见委实高明。这些人不过是些寻常村人,咱们不能以手段强压,他们若真来闹事,咱们虽也不惧怕,却也十分得麻烦”。王凌风叹息一声,苦笑道:“我如今已没了主意,你二人多谋善虑,如何处置都听你们的罢”。 第二日凌晨,王凌风起床晨练,刚到大门口,便听见外头满大街的哭丧哀嚎之声,王凌风听得心中发颤,不敢步出庄门,回屋对苗秀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初不甘寂寞,好大喜功,才生了讨伐神山帮之心,如今自己沽钓得一身美名,却令多女人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亲,可说是晚节不保,罪该万死!”,悔恨之下,便要以头触柱。 苗秀急忙把他保住,叫道:“老英雄这是何苦!此事全由那元先生而起,全归咎于他的怂恿,多少次你要打消此事,哪一次不是他在旁煽风点火,从中作梗?”。 王凌风悲愤交加,一掌将太师椅击得粉碎,道:“你们别再叫我什么‘老英雄’,我算得什么英雄?那姓元的在哪里?我要先杀了他祭奠亡魂!”。 苗秀恨道:“这厮虽一直鼓动咱们攻打神山帮,自己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那日贝铁罗召集队伍,他不敢同往,便托词病重,面上毫无惭色。昨夜我一回来便到处找他,他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凌风扶额道:“罢了,这厮纵有三寸不烂之舌,苏秦张仪之能,我若能淡薄名利,心怀仁心,又岂会受他摆布?他不过是投我所好罢了,我一己之过,怨不得别人。我如今无颜见人,你出去替我告诉乡亲们,此事责任全在我身上,我迟早给他们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 苗秀颇觉不妥,正要再劝,王凌风摆摆手道:“苗先生,你入我伏枥这些年来,我对你的主意无有不从的一次。这一次你便依了我如何?”。苗秀垂眉叹道:”老英雄从我千次万次,不如依了我这一次!“,无奈之下,只得领命而去。 这一日倒也算安稳,到了傍晚,王凌风命人张罗酒宴,众人畅饮一处,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将这几日的疲乏和悲痛一扫而光。王凌风心绪大好,满厅都是他爽朗的笑声,众人见他高兴,更是推杯换盏,笑语不断。这一宴直到深夜,方意犹未尽而散。王采乔服侍父亲入房躺下,刚替他盖好被子,王凌风突温言道:“好女儿,当爹的和你商量一件事”。 王采乔微笑道:“爹,你可从来没这么客气过,什么事你说吧”。王凌风道略微一顿,郑重又有些忐忑地道:“贝铁罗这些年替我鞍前马后,如今又为了救我丢了一条手臂,我心里好是愧疚不安!”,突抬目望着王采乔的面孔道:“他对你用情极深,绝不会似别人一样把你晾上一二十年,你若嫁给他,这一生也算安稳了,我九泉之下也...”。 他话未说完,王采乔已是连连跺脚,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叫道:”爹!我和宁哥那是早有婚约的,难不成你要悔婚?你问问末山剑派答不答应?而且贝大哥,我,我对他没半点情义,你真要逼我嫁给他,我今晚死在你面前算了!“。 王凌风按按手道:”罢了罢了,你别急,是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其实我已和你宁哥商量过,你们大喜之日就定在明年初夏,六月十二。两地山长水阔,路途险阻,难不成真让人雇喜轿来抬?咱们江湖中人,也不计较这些俗礼,咱自个儿提前赶到末山剑派,日子一到拜了堂,就算成了”。 王采乔破涕为笑道:“可不是么,什么喜轿不喜轿的,便骑着头驴去又有什么要紧?”。 她一谈及婚事便面色明媚,王凌风甚感欣慰,点头微笑道:“女儿,只要你欢喜,我就放心。你娘死的早,当爹的是个粗枝大叶的汉子,历来对你关心得少,和你说话也没几句好言语好脸色,但心里爱你疼你却是半分不少的。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你以后做了娘,也就明白了”。 王采乔羞得面上通红,道:“爹,你真喝糊涂了,这才几时,离我出嫁还远着呢,你倒等不及和我说这些肉麻话”。 王凌风笑了一笑,又道:“好,我不说啦。对啦,我这一生挣了不少的家业,你要什么嫁妆,看得上的,你尽管说来”。 王采乔摇头道:“爹,我不要这些”。 王凌风叹道:“我知道你对钱财看得极淡,但你哥哥是个忤逆不孝之人,我恨他入骨,不愿把这么多心血家产给他留着糟蹋,你若不要,难不成我带到土里去么?”。 王采乔握住他手,柔声道:“爹,若有一天你真的老了动不得,无法打理这些产业,不如便将这些庄子,田地,铺子卖了,尽数散给那些在神山帮丧了亲人的家庭。你自己也搬到末山剑派来住,咱们天天一起,天天见面,和如今也是一样”,话罢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王凌风点头道:“好孩子,好孩子!”,大手把眼泪一揩,躺了下来。 王采乔替他搭上被子,卷好四周漏风的地方,王凌风配合得似个婴儿一般。不知如何,王采乔心中突然一酸,匆匆出了卧房,把门一掩,两行泪水扑簌而下。 五十 初尝 一方手帕递了过来,王采乔抬眼一看,轻呼了一声宁哥。宁绍庭问道:“妹子,你哭什么?”。王采乔道:“是我爹,他今晚怪怪地,我不知怎么,一想到他就有些心酸”。宁绍庭道:“伯母去的早,他和你相依为命数十年,你即将出嫁,他难免不舍,你也难免伤感,这是人之常情”。 二人在庄中漫步,王采乔突道:“宁哥,我两人虽有婚约,总共见面不过只有三次,你都记得么?”。宁绍庭笑道:“我自然记得,你先说来,我倒看你记不记得?”。王采乔径自道:“第一次是十九年前,应叶叔叔的邀请,我爹带着我们兄妹去你们末山剑派见世面。那时你十五,我才十岁”,说到这里,突陷入回忆之中,嘴角带起一丝羞涩和微笑,道:“叶叔叔捏我的脸蛋,夸我沉稳机敏,长的也,也端正好看,当即便和我爹提了这一桩婚约。我爹求之不得,岂有拒绝之理?那时我虽年幼,却也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我当时本对你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你傲慢自负,不搭理人,但就在那一刹那之间,我心里就有了你,你说怪不怪?”。 宁绍庭微微一笑道:“我那时年少气盛,在漂亮女子面前更是故作冰冷,佯装矜持,这么多年了,妹子宽宥则个”。 王采乔又径自道:“第二次是十年前,那时我已近二十岁了,早到了婚嫁年纪,上我爹那里提亲的也不知来了多少拨,我爹实在难以一一应付,只得把我们的婚约告诉了他们,谁敢和末山剑派争人呢?自此再没半个媒婆敢提此事了,见了我也绕着道走。我当时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担忧,担忧的是,当时叶叔叔和爹约定此事的时候,不过短短数语,万一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事后又忘得干干净净呢? 所以每一年我爹的生日是我最期盼的日子,我想你是不是要来贺寿,是不是趁此机会来提亲?可一连好些年,你们连半片书信也没有寄来过。当时我实在熬不住,山西马老英雄的封刀宴时,我便央求我爹带我一起去,或许我能在那里见到你,也探探你的口风。若你们已忘了这档子事,我便再无念想,另作打算。 “我当时确也见到了你,你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模样大变了,性子仍是冷冰冰地,见了我爹倒还施了一礼,对我仍是视而不见。你也不提婚约之事,我爹只好忝着脸主动提了出来,你倒没否认,却也没说下文如何。我的心凉透啦,宁哥,可我对自己说,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个个都是大人物,自然要端庄矜持,惜语如金。你只要还认那档子事,我就等得。这一等又是十年,我也成了个老姑娘,出个门都被人指指点点,暗地里讥嘲说:‘她还盼攀那什么末山剑派高枝儿呢,如今便是个打铁匠也不得要她’”,说道此处,话音一颤,泪如雨下。 宁绍庭道:“妹子,我何尝...”。 王采乔不理他,继续道:“好在你终于来啦,可我经过这些年,也想明白了。宁哥,咱们今天把话也说开了,你若真的对我没半点情意,不妨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煎熬,还有什么经受不住的?我自此也不嫁人了,好好陪伴我爹,那不也挺好的”。 宁绍庭长叹一声道:“妹子,你别说啦,我又不是草木石头,岂会不理解你这些年的苦楚?其实我这些年又何尝安稳过片刻?当时那姓闵的逆贼逃走之后,师傅便立即传我洛神剑,将末山剑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他后来诛除了此贼,闭关清修之后,我资历尚浅,年纪太轻,只得由姓乔的暂且主事。他刚开始还算安分守己,但逐渐变得利欲熏心,嫉贤妒能,意图把我这继任身份夺走,自个儿正式坐上掌门宝座,所以他无时无刻不挤兑我,诋毁我,也就只差明刀明枪来杀我了。我终日如坐针毡,忍辱负重,潜心练剑,只盼早一日练成洛神剑,正式接过掌门之位,才有安宁之日。你说我对你视而不见,我倒也不愿多作辩解,我这些年确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只扑在这柄剑上,便连睡觉吃饭,满脑子也想的是剑招,纵她再千娇百媚的女子,我也没一丝的动心”。 王采乔闻言又是黯然,又有欣慰,说道:“你那剑法练成了么?”。 宁绍庭道:“我天资虽非平庸,却远不及师父,这剑法仍未能完全悟透,不过经过这近二十年的潜心钻研,自信在派中已无敌手。三位师叔也考校过,说我剑法已成,只要咱们二人婚事一办,便可正式执掌末山剑派。哼,到时候看那姓乔的又有何话可说!”。 王采乔一怔,突颤声道:“宁哥,你现在来提亲,不过是为的扫清登上掌门之位的障碍么?”,又连连摇头道:“不,不,若是这样,我,我宁愿...”。 宁绍庭摇头笑道:“妹子,你这疑心病也太重了。照你这么说,我得先放弃掌门之位再来娶你,才成么?可是我若当不上掌门,纵然娶你过门,也只能让你和我一样,天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瞧人脸色过活,我又于心何忍?可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待我不久之后登上大位,你便是掌门夫人。你端庄贤惠母仪一方,我以末山剑派号令群雄。你我相得益彰,彼此扶持,誉满江湖,岂不美哉?”。 王采乔扑哧一笑道:“好啦,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谈什么母仪一方。我只会做饭洗衣,铺床叠被,把你服侍好了就不错啦”。 宁绍庭笑道:“这些粗活岂用你来做?”,左臂一勾,轻轻揽住了她的细腰。王采乔被他这么一揽,一股柔情蜜意涌上心头,不禁抬眼瞧向他,轻唤了一声“宁哥”。宁绍庭见她眼中柔情无限,口中喃喃,朱唇似开似合,忍不住心中一荡,朝她唇上便吻落。王采乔从未尝过这男女欢娱,被心爱的男子一吻,身子顿时酥麻瘫软,如同老房着火,炽热汹涌,延绵不绝。二人也不知过了几时才堪堪挣脱了粘连,四目相对之下,王采乔忙避过了眼神,又起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在这又甜蜜又尴尬的时机,突见前边树丛里两个人影相拥。王采乔轻声道:“啊,是他们,他们也在...”,突羞口不言。宁绍庭笑道:“他们也在亲嘴,怎么,只能咱们亲么?”。王采乔轻轻一拳砸在他肩上,羞嗔道:“咱们走吧,别打搅了他们”。 五十一 自尽 在树丛中相拥的自是雷秉和阿桃了,二人已不知温存了几时,雷秉正自闭目品脂尝津,乐趣无穷,阿桃突毫无征兆地收嘴一咬,雷秉啊呀一声,下唇已破损流血,叫道:“啊,好痛!你干什么咬我?”。阿桃盯着他的眼睛,幽怨问道:“先别喊痛,我问你,你动作还挺熟,亲过多少女人了?”。 雷秉大叫冤枉,指着天道:“老天作证,莫说是亲嘴,便是看也没多看过哪个女子一眼,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阿桃冷笑道:“寻常女子便信了你这毒誓,我可不信。我问你,你在沱江舟上对我恶狠狠地说:‘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岂会受你色诱摆布’,你老实说来,你都见过什么世面?是不是成天勾引良家妇女,成天逛窑子找婊子?”。 雷秉急叫道:“那是我显本事随口一说,要说沾花惹草逛窑子,我雷家从无这样的家风!妹子,自始至终,从小到大,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疑心再盛,万万不可怀疑我对你一片痴心!”。 阿桃面色一缓,莞尔一笑道:“好,我先信你”,突又正色道:“就算你一直只对我一片痴心,可你已负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小时候,第二次是在神山帮。你再认认真真给我发一个毒誓来,若再负我一次如何?”。 雷秉正色道:“我雷秉对天起誓,此生再不负阿桃,若有违誓言,教我乱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阿桃点头道:“你别怪我心狠,只是我直至如今,想起从前的事,仍是余恨不绝。我也从不信天老爷能监察誓言,你若真再负我,我要亲手杀了你,不,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你记得牢了?”。 雷秉看着她冷峻幽暗的眼神,便似黑暗天幕里潜藏的一只受伤而敏感的猛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只道:“妹子,我记住了,真有那一天,我吃得白白胖胖,躺下来等你剐”。 阿桃噗嗤一笑,说道:“你养的白白胖胖,我又怎舍得来剐你?”,身子一斜,又倒在雷秉怀中。 是夜无言,雷秉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将和阿桃回归田园,又想起和青龙会的血仇,期待和遗憾交织,思绪如同潮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床,拿剑,出门,找一出僻静之地演练起了‘飞砂剑’,却觉得一招比一招懈怠松弛,索性把剑一扔,扑通超西南方一跪,默念道:“爹,娘,哥哥,我本领低微,若强上青龙会替你们报仇,只有一死。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已和阿桃相遇,我们雷家待她有亏,我此生不能再负她,决定和她厮守一生。你们泉下有知,必也能体谅我的决定”,言罢朝着西南一连叩了几十个响头。 他长吁一声,心中顿时坦荡不少,突然听芬姐的哭叫声传来:“快来人,快来人,老爷!老爷自尽了!”。 雷秉闻言大惊,立刻冲了过去,此时也已有数人闻声赶至。苗秀走在最前,率先一脚踢开屋门,众人纷纷闯入,只见一柄带血的匕首落在床前地上,王凌风仰卧在床上,左腕一道极深的切口,鲜血似急雨点般滴答而下。苗秀赶忙上前一探鼻息,大叫道:“还有一口气在,顾掌柜,快来救治!”。 那顾掌柜早将药箱打开,挤开人群,几步赶了上来,替王凌风止血施救,又吩咐下人立刻煲汤熬药。一个时辰折腾下来,王凌风鼻息渐重,突地喉咙一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来。众人这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纷纷欣慰道:“总算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又纷纷奇怪问道:“苗先生,你竟已提前将顾掌柜招来,难不成早知老英雄有自尽之心?”。 苗秀吩咐顾掌柜独自一人侍奉在王凌风床侧,将众人带到大厅,说道:“正是,昨日我听他言辞之间,对咱们这边一百多乡亲之死极其的内疚自责。我估计他有寻短见这个心思,所以吩咐芬姐每过半个时辰便去查验一次。幸好芬姐没有偷懒,否则老英雄这条命已然不在了”。 芬姐又急又气道:“你昨夜只说老爷最近折腾多,身子虚又饮酒过多,才叫我过来多看看。你若告诉我实情,我便死死守在他卧房里,他岂有机会割自己的手腕?”。 宁绍庭摇头道:“寻短见之人若不让他‘死’上一回,他总是抱着寻死之心,你看得住他一晚上,岂能一辈子监看着他?苗先生这一招,那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芬姐冷笑道:“真好个计谋!若老爷一刀朝自己脖子上抹了又如何?”。 苗秀无语,只道:“他若果真如此决绝,谁也救他不得了”。 众人起了一阵沉默,突然一个家仆跑了过来,叫道:“哎!老爷还在书房留了遗书呢!”。众人奔入书房,只见案几上一片写满字的白纸,并无罗唣之言,只有三点后事安排: ”一,我死后和我夫人合葬一处,不可立碑刻传。 二,采乔出嫁之后,庄园赠予贝铁罗,田产,铺子尽数典卖,赠予神山帮一战中的死者亲属,聊作补偿。不可留一分一毫给王照。 三,近千册武学典籍乃我毕生收藏,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一二册或有可取之处,难以一一甄别,尽数赠予雷秉。老夫此去,难以兑现为你二人办婚礼的承诺,宽宥则个。老夫去也。” 众人唏嘘不已,苗秀将纸一抓,揉成一团,说道:“老英雄既然还在,这些安排自然也就先作罢”,转头对雷秉道:“雷少侠万莫多心,老英雄赠你武学典籍一事,待他苏醒之后,你再取走不迟”。 雷秉道:“我以后倒也用不上这些,给了我岂不辱没了他毕生珍藏?待他病情好转之后,我再劝他对这些典籍另作安排”。苗秀点头,便劝大伙儿各自回去,不要声张今夜之事。 雷秉黯然回屋,心绪涌动,便想和阿桃聊聊。他绕过长廊,跨过两道院门,才来到阿桃卧房前,正要敲门,却见屋门大敞,甚纳闷想到:今夜的事她也听到动静了么?可我刚才并没见着她呀!他一步踏入房间,只见烛台倾倒在地,桌椅歪七竖八,地上更有斑斑血迹,显然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雷秉大吃一惊,汗毛倒竖,立刻冲了出去。 五十二 废舍 那血迹越来越淡,渐渐不可辨认,但方向隐约指着庄门而去,雷秉冲出庄门,左右一望,寂静的长街上灯火阑珊,朝着一东一西两个方向延展进黑暗之中,雷秉不知朝哪一方追出,只得一咬牙,先朝西方追出,奔得数百步,只闻得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再不见其他线索,只得止步惶然四顾,踌躇难决,心急之下,便要朝另一方追去,突见街口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躬着身子在地上找寻什么。雷秉冲前去问道:“老人家,这大半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那老者颤巍巍道:“今早我儿媳妇从旧箱子里翻了一条年久的手链出来,叫我去孙家铺子磨磨光,打整打整。弄完了,我这老糊涂就放在我这膏药铺前头,收摊子时忘了取,回家她见我两手空空,把我骂了出来,我这找了大半夜啦,找不着啦,定是让人顺手牵羊拿走啦!”,说罢抹下一袖老泪。 雷秉听得不耐烦,急问道:“我问你,你刚才可曾看见有人走过这里?”。 老者会错了意,说道:“是元先生吗?不,他什么人,怎会顺走那条不值钱的小玩意?况且他还扛着个女人,奔得又急,哪腾得出手来偷东西?“ 雷秉大吃一惊,痛骂道:”你见到如此怪相,不去喊人报官,还找那什么破手链?“。 老者心不在焉道:”我如今找不着那玩意儿,已是自身难保,哪管得了他人之事。你要去救那女子,便往前方那挂灯笼的小胡同去,他才过去不久,追得上。不过元先生武艺高强,又不是个善茬,你要坏了他的好事,小心性命“。 雷秉哪愿听他罗唣,早已奔入胡同。此时夜深人静,两旁民房均关门闭户,没一点亮光。雷秉一直奔到巷尾,突见远处山林里一处废置的房舍内透出一点微弱灯光。雷秉大喜,拔剑奔了过去。 他怕打草惊蛇,入了院门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往窗口抹去,突听里头一人恶狠狠笑道:“阿桃,你没想到是我吧?你猜我今日要将你如何?”。 雷秉听得一惊,暗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潜到窗下往里一望,顿时血气上涌,暗叫老天有眼,教我在退隐之前再手刃一个仇人。 原来这众人嘴中的“元先生”正是飞鹰镖局镖头阮啸。说来这阮啸可在飞鹰镖局血案中出过大力,此人游手好闲,喜欢结交黑道人物,杀害雷厉风一家的秦岭二张便是他牵线搭桥的。他在回龙峡侥幸逃生之后,对阿桃恨入骨髓,之后一路北上,但又不敢上神山帮报仇,便潜入伏枥庄,做了王凌风的幕僚,并投其所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极力怂恿王凌风攻打神山帮。又过了一年多,这厮又联系上了秦岭二张中的大哥张荣。 当初雷厉风一家遇害,于长锦和费万又双双毙命于青龙会总舵之中,引得蜀中武林风言风语。青龙会少舵主裘羽急于撇清嫌疑,将罪责一律推在于长锦这死人身上,并对二张下了追杀令。二张难以在云贵川立足,只得各自逃亡。所以这张荣联系上阮啸之后,立刻赶到伏枥庄。他武艺不低,深得王凌峰的赏识,意气风发之下便要挑战苗秀,夺这西厅主持之位。谁知冤家路窄,恰好遇见雷秉,做了雷秉剑下之鬼。此君已死,不需再提。 再说阮啸,他当初听张荣被人复仇杀死,楞地吃惊,打探之下,才知原来是雷秉。他惶恐之下,到处打探,旁敲侧击,从贝铁罗处得知了雷秉的来历。他怕被雷秉认出,再也不敢招摇过市。 及至那日贝铁罗召集人马去救援王凌风,阮啸推辞不往,暗中却尾随在后,观看战局。又后来阿桃和雷秉到了伏枥庄,阮啸均在暗中跟踪观察。这一夜他跟踪阿桃,等了大半个时辰,估计她已入睡,便朝屋里吹了一支迷香,阿桃甚是警觉,迷糊间只觉得鼻中发痒,便知着了道,强挣而起,和阮啸斗了起来,但脑中天旋地转,脚步踉跄,敌不过阮啸,被他一剑刺伤了肩膀,一路劫持到了这废弃农舍之中。 再说雷秉见得阮啸,这旧仇新恨之下,怒火如炽,便要立刻提剑闯入,将他杀死,谁知突听阿桃轻笑了一声,说道:“难不成你要杀我?你舍得么?”。 雷秉听得一愣,突然心中咯噔一声,握紧的剑便垂了下来。 只听阮啸嘿嘿笑道:“你舍得杀我,我如何舍不得杀你?”。 阿桃叹道:“你是个痴心人,我岂不知?你若真要杀我,在庄上便杀了,何必费这老大周折把我劫持到这里?其实当初在回龙峡上,我也是一时气急败坏,才让马野岗杀你,事后我也好后悔。阮哥,我这两年没一天不内疚,没一天不想你的!”。 阮啸怒道:“你这满嘴鬼话的婊子,死到临头还来诓我”,踏前一步,一掌甩在她脸上,阿桃惨呼一声,缓了半天方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四条血红的指痕,她啐了一口血沫子,格格冷笑,眼神透着幽怨道:“阮哥,你力气好大,打的我好疼。你从来就是这样,只顾自己痛快,哪里管过我的死活?你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在长风酒楼上,你那又急又凶的样子,就像头发疯的老虎,要咬死我,吞了我一样”。 阮啸听的一怔,脸上浮现出一股温存,猛然间眼中色欲大盛,往大椅前一跪,双手一扯,将阿桃胸前衣衫撕得一览无余,一头凑了上去,一边乱拱一边恶狠狠地骂道:“等我幸了你这婊子,再杀你不迟”。 阿桃闭目仰头,嘴中喃喃道:“好,阮哥,我对你不住,你要如何,我都依你。只是这椅子上不方便,你把我抱到床上去”。 阮啸一把将她抱起,扔到破旧的床板上,砸得咚地一声,又扑了上去。阿桃疲软的双臂将他后背一绕,身子起伏,喘息道:“阮哥,两年不见,让我瞧瞧你长进了没”。阮啸更是欲火焚身,双手,嘴上片刻不歇,一边恨恨地道:“还有谁?”。阿桃楞道:“什么?”。阮啸道:“还有谁睡过你?马野岗?”。阿桃道:“不,没有,他算什么东西”。阮啸道:“易帮主?西门渐?”。阿桃默然不答,只道:“阮哥,无论如何,只有和你的时候,我才真的快活”。 阮啸冷笑道:“那姓雷的小子呢?”。阿桃摇头道:“没有,我和他没有”。阮啸大笑道:“这小王八,还把你当作黄花闺女,贞妇烈女吧?他若知道你这堆破烂事,不知是什么神情?哈哈哈哈”。阿桃叫道:“咱们不要提他!阮哥,你只顾着说话了,你快来...”。阮啸笑道:“好,你久侯了!”,将她裤头一扒,压了上去,迫得阿桃轻呼了一声。 阮啸起伏消长,正是销魂蚀骨的时候,阿桃已在破旧的床席上折下一根竹签,嗖地一声,插入了他的左颈。 五十三 南下 阿桃中了迷烟,手劲不大,但那竹篾忒尖,轻松没入了阮啸脖子。阮啸惨叫一声,跌下床来,左掌在脖上一抹,抹得满手血红,那血汩汩外流,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阮啸凄惨大哭,只想在死前将阿桃杀死,趁着尚有力气,拔剑朝阿桃砍来。眼看阿桃也要丧命,突然一柄剑洞穿了阮啸的胸膛。阮啸倒下,显出背后的人来,阿桃一看,惊呼一声,急忙将衣物拉过,遮住了身体,那人不是雷秉又是谁? 此时气氛凝重诡异之极,屋内几乎落针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似乎都露出了鱼肚白。阿桃已慢慢坐了起来,尝试了数次,方轻轻开口道:“雷哥,刚才屋子里的话,你都在外头听见了?”。 雷秉一直怔怔而立,脑中轰鸣不绝,昏昏然如坠雾端,这时听这一声“雷哥”,只觉得又恶心又刺耳,只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嗯”。 阿桃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又黯然道:“雷哥,我十来岁便入了贼窟,我一个女人,长得也不算丑,要想生存下去,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明白么?”。 雷秉木然点头道:“嗯”。 阿桃突抬目往住雷秉,眼中闪着光带着期许,急切道:“雷哥,求你,我求你忘了今晚之事,咱们到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对,对啦,咱们去寻一个小岛,一辈子不见任何人,一辈子也不踏上陆地,也不养狗养鸡,也不生儿育女,只咱两个人,死也死在岛上,便如同世间从此再无我们两个人,好么?”。 雷秉心如死灰,无意识又“嗯”了一声。 阿桃大哭道:“你不要‘嗯’,你说话,你好歹说句话!”。 雷秉深吸了一口发颤的气,说道:“阿桃...”。 阿桃哭叫道:“你别叫我阿桃,我不是什么阿桃,我叫齐自华。雷哥,你念在这些年来,无论如何,我总是对你念念不忘的份儿上,你体谅了我这一次,之前的事,就当是做了一个不光彩不愉快的大梦。往后余生,我对你千依百顺...”。 雷秉突呵呵冷笑一声,仰天长叹了一口,说道:“妹子,你这些话和身上的衣裤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也辨不清真假”。 阿桃愣了一愣,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啊,雷哥,你这话好伤人的心呀”,旋即却如释重负,露出个颇凄凉的微笑,鼻子一抽,将眼泪收住,只望着窗外,再也不说话。 雷秉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决然走了出去。此时东方已白,雷秉经过这一夜,身心俱疲,茫然往前走着,便似梦游一般,直到日头移到正南,才发现自己已走了好几个时辰,离伏枥庄已经有数十里远了,脚上却跟中了邪一般,仍挪动不停。 这正是三月光景,山间野花招摇,陌上春意盎然,雷秉视若无睹,木然间继续往前走,突听一人叫道:“喂!小兄弟,你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吗?”。雷秉侧头一看,却是个驾牛耕田的农夫,三十上下,满面关切地询问。 雷秉听得愣了一愣,在田中水里一照,只见自己蓬头垢面,双目无神,一股说不出的落魄和委顿,几乎将天色也拉暗了,不禁吓了一跳。那农夫把犁头一插,说道:“没吃饭吧?来我家头一起吃!”。雷秉连客套话也似懒得说,只点了点头,木然跟了。 那农妇也十分贤惠好客,炒了几大盘的热菜,全凑到雷秉跟前,那农夫却倒了一大碗酒递来,道:“小兄弟别发怔,管你遇见啥山穷水尽之事,把这黄汤多灌两碗,明儿个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啦!”。那农妇笑道:“你这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又来吊文啦”。 雷秉一口气咕咚下去好几大碗,只觉得从未喝过这般易醉的烈酒,一整夜的悲痛和压抑瞬间冲破了堤坝,哇地一声便伏案大哭,泪水如雨而下,止歇不住。那对夫妻倒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忙来劝慰,问他缘由。这等私密之事,雷秉岂能出口?只是灌酒大哭。 待他醒来时,发现已被安顿在一张床上,后脑跳痛无比,浑身被抽了筋一般的瘫软。他勉强翻了个身,却抹得满手的呕吐秽物,顿时羞惭无比,急忙翻起,将被套拆了,趁着天色未开,出门来到小溪边浣洗得干干净净,又捧着冰冷的溪水洗了脸,顿时清醒了不小,心想道:“惭愧,惭愧!我尚有血仇在身,岂可为了儿女之事,如此消沉落魄?”,将那被套晾了,留下一块银锭,超那草屋鞠了一躬,心道:“我既然并不归田,便得兑现承诺,去华山投盖大侠了”,心中有了方向,大步拔足往南。他路上劫了一家富户,搞了百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匹骏马,一路奔驰不停,不消半月,这日进了河北地界。 此时正午时分,面前显出好大一座青山,路口一间茶铺,一老一小父子两人正在待客。雷秉拴马入座,要了一盘玉米面馒头和一壶茶,正要再点一壶酒,那店主儿子突慌张叫道:“爹,蔡掌门来了!”。那店主道:“快擦一张大桌子,干净些!”,急忙迎了出去。 雷秉纳闷心想,什么蔡掌门?此处荒山野岭,难不成竟还有什么名门大宗?便转头望去,只见一行五个佩刀汉子走了过来,那为首一人是个虬髯汉子,提着两条粗胳膊,摇摇摆摆入了店,两眼却朝雷秉的马瞥去。 那店主陪笑道:“蔡掌门今日公干忙吗?这么晚了才来用饭?”。那虬髯汉子将宝刀往桌上一扔,叫道:“别罗唣,快上饭菜来”,眼睛却朝雷秉瞅过来,大剌剌问道:“喂,小子,门口那马楞地不错,是你的?”。 雷秉顿时留上了神,道:“是我的,你待如何?”。那蔡掌门道:“你这人说话忒带刺儿,跟你说,这山叫做大青山,我天龙派在此开宗立派好几年了,如今来投者众多,好不兴旺。你今天把这马留下,咱们做个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江湖中遇险,可打我天龙派的招牌来壮胆”。 雷秉心想,这一伙人分明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强盗,竟然还开宗立派,自称掌门,真是可笑。再把这帮人一打量,自忖尚能应付,便笑道:“这个不成,你这天龙派的招牌不甚响亮,怕只对这小店主人好使”。 那蔡掌门腾地站起,骂道:“小子,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啦!”,一拳便打了过来。雷秉手肘一拐,把他长拳一锁,掼出门去,跌了个四仰八叉。另四人见掌门受辱,齐齐上来助拳,雷秉撸起衣袖,左一拳右一拳,将几人打得东倒西歪。那一伙人见讨不得好,齐齐把刀一抄,蔡掌门恼羞成怒叫道:“这厮是个硬点子,今日结果了他!”,五柄钢刀接踵而至。 这用起了兵刃,雷秉更是不惧,一柄剑东转西绕,不消片刻,便刺伤了一人,叫道:“喂,姓蔡的,你再胡搅蛮缠,莫怪我这剑下无情”。那蔡掌门便知道遇了硬茬,待要退却,一时又下不来台,只得怒吼一声,硬着头皮上。雷秉又不愿真的杀伤人命,只能且战且退,一边大叫喝阻。 那蔡掌门功夫不济,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心想到:老子今日颜面尽失,不找回点面子如何服众?这厮武艺虽高,却是个心慈手软的雏儿,老子强逼不退,非得要赶走他,夺了这匹马不可!心如是想,刀上更猛了不少。 这边雷秉被逼迫极甚,几次怒火陡起,待要杀人,却又心软了下去,正作难间,却听一人叫道:“都是江湖好汉,何苦死斗来着?两边都住手吧!”。 这声音不甚高亢,但从容淡定,字字清晰入耳,教人不得不听。双方便止了斗,纷纷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书生,形容落魄,面貌却甚是清秀,一双亮眼闪烁,头上一方青巾方帕,手摇一柄竹扇,拱手道:“在下陇右人徐图,适才路过此地,恰逢你两方为这一匹马生斗,好不值得。在下便出钱从这位少侠手中买了,再赠与蔡掌门,如此双方各自满意,握手言和如何?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多个朋友大道宽阔!”。 雷秉冷笑道:“你这书生倒来充好人,你说买我便卖你?你知这一匹马多少钱?”。 徐图道:“少侠说多少便是多少,不妨先开个价来”。 雷秉笑道:“好个穷酸书生,口气倒不小,我要十两黄金,你也给么?” 徐图将手往怀中一插,慢悠悠摸了一会,往桌上一放,正是金灿灿的一堆,说道:“这些金子只多不少,多谢少侠卖马!”,话罢便去牵马。 雷秉惊愕不已,赶过去将马一拉,摇头道:“是我小瞧了你,可这马我不卖,卖了我怎么赶路?”。 徐图摇头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少侠若要食言,今日怕交代不过!”,话罢右手往木桌角上一捏,闷哼一声,只听卡崩一声,将寸厚的木角硬生生掰下。 这一手内家功夫一露,众人均惊骇不已,徐图又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阴森森地笑道:“少侠虽然剑术了得,怕还敌不过徐某一对肉掌。你若不信,大可拔剑一探究竟”。 雷秉不敢不信,只摇摇头道:“区区一匹马而已,你要便拿去,谁和你拼命?只是你不过一个局外人,何苦要强行掺和此事?”。 徐图笑笑不答,只侧过头道:“蔡掌门,牵马去罢!”。 那蔡掌门却甚是惊疑,摇头道:“天上岂会掉馅饼?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徐图笑道:“蔡掌门多虑了,我徐某只是个爱管闲事做调停的和事佬,自来熟,一生最喜结交天下豪杰。你既然问到,我不妨明说。在下近些年创了一个‘大道会’,承蒙江湖好汉卖我面子,如今已有许多门派加入,其中不乏名门人士。蔡掌门若不嫌弃,大可入会如何?”。 蔡掌门摇头道:“大道会?没听说过,怎的,入了会便要受你差遣,为你冒险办事?”。 徐图摇头道:“在下岂是如此急功近利之人?这大道会颇为松散,并没什么严酷的会规,只是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聚在一起,彼此帮扶而已,和那些同乡会,同门会并无二致”,说着将一块灌汤包大小的金牌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入会的信物,往后你有什么麻烦事或者心愿,凭此信物,会中好友不问缘由,不问利害,无不倾力相助,便是刺杀皇帝老儿,将自己老婆送人也在所不辞。当然,别人若是有求于你,你也该鼎立相帮。若有一天你要退会,将这信物往山里一抛,水里一扔,就算了事,绝无人来责备问罪!”。 蔡掌门仍不敢接,只冷笑道:“你这书生未免牛皮吹大了,真的什么事都可相帮?”。 徐图笑道:“只要可以做到,绝无推辞!蔡掌门若不信,大可接过金牌一试!”。 蔡掌门犹豫片刻,一把夺过金牌道:“你先,剁下你自己一根手指来瞧瞧!”。 这要求一出,大伙儿均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那徐图如何应对。却见徐图微微一笑,将左手一摊,只见五根手指只剩下了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根均已没根不见。徐图笑道:“在下邀请入会的各方英豪极多,不相信我,提要求检验的也多,但要我自戕的只有三人,均是要我剁手指,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根食指先留着挖鼻孔,拇指与你!”,话罢将匕首一掏,一刀剁了下来。 蔡掌门大吃一惊道:“且慢!谁真个要你...”。这话却说得晚了,只听徐图闷哼一声,血溅满桌,一根拇指掉落地上。徐图缓了一缓,拾起递了过去。蔡掌门哪里敢接,忙推道:“我信了你,这大道会我入了便成”。 徐图又走向雷秉,说道:“我想请少侠也入我大道会如何?”。 雷秉看得瞠目结舌,摇头道:“你这是疯了,不过你这威逼利诱,自戕吓人的办法对我不管用。我软硬不吃,就是不入会,怎的,你也无计可施,只能找借口杀我了对不对?”。 徐图摇头道:“少侠小瞧了我徐某,你看不上我这大道会,我绝不纠缠。他日你若觉得我这大道会还有一点意思,再看机缘”,又回头道:“蔡帮主,咱们这大道会近年将有一次大聚,你若得空,到时候不妨来认识认识同道,其中显赫者众多,必不令你失望。此外,咱们会中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切记切记!”,言罢飘然而去,留下一众人目瞪口呆。 雷秉暗想,此人若非神魂颠倒的疯子,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高人。他那“大道会”自然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这等奇诡异端,我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那蔡掌门却甚是得意,掂着金牌,在后头大笑叫道:“小子,亏得爷爷刚才发了善心,没让他杀你,否则的话...哈哈”。 雷秉倒听出一身冷汗,知他所言不虚,也不理他,将桌上金子一抄,拔足就走。 他再用徐图留下的金子另买了一匹马,再疾驰半月,这一日的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华山脚下。 他整了整衣冠行囊,在一家茶铺坐下,准备略慰风尘之后,便上华山找盖晦,谁知却听隔座有人道:“...他前几年帮了我好大一个忙,我总忖着请他吃顿便饭略表谢意,苦于一直见不到他人,上月听说他回来了,我正寻思去找他,谁知他没呆两天又走了。得,贵人事忙,那也没法”。 另一人讥笑道:“你真也自作多情,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要请盖大侠吃饭?他要多看你一眼,我请你吃一年的酒”。那人脸一红,摇头道:“你没和他打过交道,他不是那双眼在顶的人,随和得很!”。 雷秉却听得心里一沉,心想:我和华山派过节不小,若有盖大侠在,入门之事那还好说,他如今不在,我却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家?不如我直接去找盖大侠,和他一起浪迹江湖,自由自在岂不更好? 他心念已决,付账出门,刚行到拐角,突一个富态男子笑吟吟迎了过来,拱手道:“这位可是雷秉雷大爷么?”。雷秉点头,那人笑道:“我是福贵楼的掌柜,有人已替你备了一桌酒菜,请雷大爷随我来!”。未知何人宴请雷秉,且听下回分说。 五十四 受辱 雷秉颇觉惊诧,随那掌柜入了福贵楼。那掌柜穿过厅堂,天井,把他带进了一间雅致小房,随即把门一关就走。雷秉愣了一愣,再看屋内,桌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酒肉?顿时疑窦丛生,左手自然而然按住了剑柄。突然后脑吹来一缕轻风,雷秉大惊失色,来不及转身,回手一记竖剑,铮地一声,双剑相交。雷秉急忙回头,一个黑衣人已站在面前。 雷秉怒道:“你是何人,咱们有什么仇怨?”。那人浑身劲装束缚,一块黑帕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锋利的眼睛,也不答话,嗖地一剑又刺了过来。雷秉左脚往后一踏,收剑一引,消解了对方攻势,一个大摆臂,长剑暴涨而出,反刺对方前胸。黑衣人冷笑一声,身子一弹,于须发之间避了开去,十分的游刃有余,回身一记短剑,倏尔奔雷秉脖子而来。 那剑似闪电般迅捷,说到就到,雷秉急忙把头一侧,颊侧几缕长发已被锐利的剑锋削落,不禁吓得寒毛倒竖,想道:“这厮身手远在我之上,如此斗下去,我丧命无疑”,急忙叫道:“朋友且住!咱们有什么过节?别认错了人,叫我冤死!”。 那黑衣人浑不理睬,招招愈发的凶狠迅猛,加之屋内狭小,雷秉抵挡不住,只能仓皇后退避让,将屋内陈设桌椅碰得砰砰作响,东倒西歪。雷秉数次要求止斗解释,均不获回应,切齿心想:“这厮铁了心要我死,我只好全力一搏了!”。当下一剑虚晃,右脚一抬,踢出一把条凳,与此同时,一剑藏在凳子后跟出。那黑衣人铁拳一挥,啪嚓一声,将那条凳砸的粉碎,此时雷秉的长剑也已钻出,那黑衣人动作极快,立刻变拳为掌,往雷秉剑上一拍。雷秉握之不住,宝剑如脱缰野马,嗖地一声,凌空射出,顶入了门柱之中,颤鸣之声不绝。 于此同时,黑衣人手中的剑压住了雷秉左肩,再往下一按,剑锋切入肩膀,雷秉难忍剧痛,被逼得扑通一声,双膝落跪。那剑突又一转,抵上了他的喉咙,雷秉被剑尖迫得仰脖朝天,艰难吞了口唾沫,斜睨道:“阁下...武艺高妙,我心服...口服。只盼阁下告知来历...我死了...也不必做糊涂鬼”。 那黑衣人居高临下,阴森森凝视他片刻,似在犹豫杀还是不杀,突一声冷笑,道:“你既到了这里,还不快去华山派报到?”,话罢手腕一抖,收剑出门而去,雷秉顿时脖子一凉,伸手一摸,颈部自左至右已是一条极长的弧形切口,再加半分力,便是血溅当场!雷秉惊魂未定,瞧着他远去的身形,回味着他的话音,心中已然明朗:这人不是周方儒又是谁? 雷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那掌柜进来冷笑道:“雷大爷,主人家招待的好么?”。雷秉又怒又羞,铁青着脸,拔出柱头上的宝剑,一言不发走出了福贵楼。 他当晚拣了家偏僻的客栈住下,心中羞辱交加,淤气难平,只吃了点稀饭咸菜,躺在床上恨恨心想:“姓周这厮毕竟对那件事仍耿耿于怀,我还没脸没皮去华山派讨气受么?不如一走了之!”,跳起床打点行囊,突又想:“我一到华山脚下就被他发现了行踪,可见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之下。他既然让我去华山派报道,我若不去,说不定正遂了他的心愿,让他把我杀死于郊野”,想到此处,四下一望,毛骨悚然,第二日凌晨天刚亮,他便洗漱完毕,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往华山登去。 他刚到半山腰,突听一声喝斥,跳出来一个手执拂尘的少年,正是当初的道童“清泉”。雷秉见他面色不善,自己先怯了三分,陪笑道:“清泉小弟,还认得我么?两年多不见,你长得又高又俊了”。 清泉毫不领情,指着雷秉破口大骂道:“姓雷的,二师傅瞎了眼,竟收了你这贱人烂货做徒弟。你脸皮也忒厚,还好意思踏上我华山地界?”。 雷秉听得一腔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却也只得强忍了下去,只嘿嘿道:“小家伙,我不和你说。莫掌门在么,我要见他”。清泉呸道:“你算什么东西,口口声声要见我们掌门?谁收的你做徒弟,你见谁去!”。雷秉憋了满肚子火,无奈之下便要折返,这时突听一人叫道:“别撵他,让这小子进来!”。 雷秉转身一看,只见这人圆脸鼓嘴,一脸的愤然,正是华山派弟子顾彪。顾彪伸手朝他一指,叫道:“姓雷的小子,二师傅提过收你为徒之事,只没料到你真个有脸来投。也罢,你随我来!”。雷秉灰头土脸跟着他走,陪笑道:“敢问师兄高姓大名?”。顾彪不答姓名,只冷笑道:“这师兄二字,等你入了门再称呼不迟”。雷秉碰了一鼻子灰,不再说话。顾彪将他引入一间草房,道:“好好候着!”,便将门一掩。 雷秉忐忑站立许久,不见人来,便往大椅上坐了,哪知这一坐之下,那椅子顿时一蹋,跌了个屁股开花。雷秉暗骂一声,心想必是那家伙动的手脚,我且忍他一忍!。 再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仍是无人来见他。雷秉强捺着性子,又等了三四个时辰,一直到黄昏时分,仍是无人招待。雷秉又饥又累,心中好大一股怒火,暗想:“他妈的,他们故意这般冷落我,分明是不愿让我入门的。我已到了华山,是他们自己不收,也不算老子食言于盖大侠。俗话说不看猴面看佛面,他们如此待我倒也无妨,盖大侠的面子,他们半点也不顾及么?”,心中更是愤愤难平,推门就走。 谁知那门一开,上头一个粪桶倾倒下来,满桶的屎尿倾泻而下,其中干的多,湿的少,干的犹鲜,分明是新出不久,一股脑儿全堆在雷秉头上,便似带了一顶高高的黄帽,那帽子稀软,支撑不住,又往前一倒,从前胸翻滚而下,留下一路的土黄,更有丝丝血红点缀其间,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那顾彪却和几个华山派弟子在旁笑得前俯后仰。 雷秉几乎发疯,狂骂道:“狗杂种,你们欺人太甚,老子和你们拼了!”,拔剑往前冲。谁知左脚一脚踏入了套圈,顾彪将套绳一拉,把雷秉扯倒在地。雷秉怒吼一声,起身举剑去斩绳子。顾彪又运劲一拉,雷秉撞向一个石墩,直磕得头破血流,手中的剑也丢了。 顾彪笑道:“你这条贱命,谁愿和你拼?”,双手又运劲乱甩乱拉,雷秉脚不能沾地,手不能借力,只能似个风筝一样被甩来荡去,不消片刻,浑身的擦伤鲜血不说,衣裤已磨得穿眼漏风,羞耻也遮不住了。雷秉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对方施为,屈辱之下竟然大哭失声,带着哭腔骂道:“狗杂种华山派,老子虽然和你们有过节,那也是你们先对不住我!有种你拖死了我,否则老子若留得一条命在,总有一日要杀得你们绝种!”。 那顾彪本等他服软求饶,听闻之后更是恼羞成怒,骑虎难下,正要再搅动手臂,突听一声震天怒吼:“住手!”。 五十五 孝子 只见一人面带怒容,大踏步赶来,正是华山派二弟子贺忠。他骨骼粗大,颧骨奇高,雷秉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两年多前那一天,怒斥周方儒:“他们拿着骆师姐,你便随他为所欲为么?”之人。 贺忠抢步赶来,一把夺过套绳,怒道:“你这厮好没分寸!你不知道他便是二师傅新收的弟子?若不是有人偷偷给我报信,你难不成要拖死他?”。 顾彪回嘴道:“哪又如何?要你来管?你算老几?”。 贺忠骂道:“不平之事人人可管!他自己刚才就说得明白,两年前那档子事,是咱华山派对不住他,不是他对不住咱们华山派!”。 顾彪冷笑一声,叫道:“你倒和我讲起大道理来!是呀!两年前那档子事,大伙儿都同仇敌忾,恨得咬牙切齿,就只你一个从中受益,倒要感谢丁松和姓雷的小子了!”。 贺忠愣了一愣,把他衣服一抓,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今天得和我讲清楚!”。 顾彪双目圆睁,挺胸叫道:“好!讲清楚就讲清楚!若不是这两个人当初祸害我华山派,周师哥岂会失宠?你又岂有机会惦记将来的掌门之位?你这两年上蹿下跳,长袖善舞,在掌门和几位师伯面前挣表现,出风头,你安的什么心?大伙儿明面上不说,暗地里提到你都要呸一口唾沫!”。 贺忠怒极,一巴掌扇了过去。顾彪抚着红肿的脸颊,大骂道:“好呀,你他妈敢打我,你这是阴谋败露,恼羞成怒啦!”。 贺忠怒发冲冠道:“我虽然家道中落,毕竟也是将门之后,我没有祖上护国为民的本领,个人风骨操守却没敢忘了,岂会恬不知耻争权夺利,觊觎这什么将来掌门之位?况且咱掌门师叔正值壮年,更从未声明过未来的继任人选,是尔等自己捕风捉影,蠢蠢欲动,轻佻妄言,拉帮结派,更把别人也想得和自己一样下作不堪,真是卑鄙无耻之极!”。 顾彪被他怼得一时噎住,贺忠又骂道:“快滚开,懒得与你罗唣!”,又对另外三个华山派弟子吼道:“你们也跟他一般胡闹?快把雷师弟解开,洗干净换身衣服!我立刻把此事禀明掌门,你们等着挨打!”。 那三个弟子不敢怠慢,急忙七手八脚将雷秉搀到浮光堂,打了水来,替雷秉扒了污秽的衣衫搓澡,照料的甚是细致。雷秉早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脾气全无,任由他们伺候。一个高个儿弟子把雷秉放倒,替他在磨破的皮肤上抹药,突说道:“王师弟,费师弟,我当时就说咱们别掺和这事,你们非得拉我来”。王师弟摇头道:“谁个想来?也是顾师兄强拉我们来的,哈,他还不是受那人的指使?“。雷秉听得一惊,便知”那人“自然就是周方儒了。 这时突传来一声惨叫,声音虽远却凄厉无比。那其中的费师弟浑身一抖,叫道:”那是顾师兄在叫,这么快就打上了!我们,我们...“。那高个儿弟子安慰道:”没事,并没人来传我们,料必只惩戒顾师兄。咱们得引以为戒,以后离他远点!“。 这三人又胆战心惊等了许久,仍不见有人来责问,方才稍微放心,朝雷秉鞠躬道歉。雷秉心如死灰,挥手让他们走了。 隔了片刻,贺忠又进来,对雷秉说了许多道歉话,道:”雷师弟,我已让人替你收拾了一间卧房,你先休养几天,等伤养好了再行入门仪式。咦,你,你脖子上这条伤口,也是他们割的?“。雷秉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说道:”贺师兄,多亏你出手相救,否则还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如何。此地非我福地,我躲得过这一时,以后呢?谁又料得清?麻烦你去禀明莫掌门,就说我尚有家事未清,暂不入门。我便这么一走,此事以后也就心照不宣地罢了“。 贺忠摇头道:”你家人尽丧,还能有什么家事?你若这么一走,传了出去,都要骂我华山派容不得人。你心中忌惮顾虑之人,我也大致猜的着。这样,你以后便和我起卧一屋,看他能拿你如何!“。雷秉对他甚有感激,不忍再推辞,便勉强点了点头。 是夜雷秉便住在贺忠的卧房,独自躺在床上,心绪极低,暗想:这不过一日之间,从他们言辞之间,以及待我的态度上便可看出,盖大侠在这华山派中颇受排挤,也难怪他常年游荡在外,只不知其中是什么缘故? 他当初对华山派负有歉意,尚有敬仰,此时却是深恶痛绝,再也不愿多呆,翻起身,连行囊也不收拾,便出门要走。刚走到一间屋后,只听里头一人说道:”这是我自阳师叔处私下讨来的上好丹药,你自己吃,别和他人炫耀。你今天受苦受痛了!“,正是周方儒的声音。 只听顾彪的声音道:”不痛,我挨得住!周师哥,你从来待我最好,我不像其他人,得势时对你鞍前马后,失事时便避而远之。我是铁了心,管你是好是歹都跟定了你的“。 周方儒道:“我明白你的心,哎,顾师弟,说来怕你笑话,如今我身边连个能放心说话的都没有,便连你骆师姐,对我也是若即若离的了”。 顾彪激烈道:“这女人又算什么好货色来!那一天我看得明明白白,她和贺忠在大槐树下说话,笑得前俯后仰!难道她不知道你和贺忠是对头?难不成她忘了你们之间有婚约?”。 周方儒嘘道:“小声些,不说这些。你好好养伤,对啦,你娘的病如何了?”。 顾彪黯然道:“上月她送了信来,说身子还算稳妥。叫我不要念想,专心习武。周师哥,你,你向掌门替我求个情,我端午节想回去看看她”。 周方儒道:“嗯,这个包在我身上,这点东西你到时候带着,她看病吃药要用!”,自腰间解下了一小包银子。 顾彪推道:“周师哥,你月例银子也不多,花销又大,自己都不够使,还隔三岔五周济我...”。 周方儒道:“你别推辞了,顾师弟,现下你我都委屈些,等有一日我...,绝亏不了你。你好好休养,我先走了”。 雷秉急忙闪在一边,待周方儒去了许久才出来,暗想道:“姓周这厮看似面态忠厚,原来却是个奸诈卑鄙,收买人心的小人”,又想:“顾彪这厮虽然可恶,倒也算个孝子。我自己的娘在世之时,我当她永远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罗唣妇人,又何尝给她递过一杯水,端过一碗药?又何尝真正关心体谅过她?”,想到此处,一股强烈的愧疚涌出,原本的委屈和愤怒仿佛羞愧难当,顷刻间荡然无存。雷秉便又回了屋。 五十六 正环 那入门仪式倒也简单,雷秉先自报家门来历,再朝莫道生,阳照,陆玉玲三位嫡传师叔,以及另外十多位旁支师叔叩头奉茶之后,便告礼成。 莫道生道:“你师父早和我提过你们关于收徒入门的约定,只是他说你决意退归田园,这约定未必便能如愿。未曾想你这么快便奔华山派来了,可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雷秉不便直言,只道:”我血仇未报,不敢言退“。 莫道生也不追问,只道:“你和青龙会的血仇,我有所耳闻。按规矩来说,咱们华山派不收身负仇怨的弟子,今遭我为你破例一次,不过日后你若学有所成,想要报仇,便需先退出华山派之后再自己去报,一切与华山派无涉。个中厉害,望你周知海涵”。 雷秉躬身道:“掌门师叔放心,俗语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入了华山派,自此便是华山派的人,纵然为了复仇退出华山派,余生也绝不敢忘了师门出处,跟仍在华山派也是一般”。 莫道生将他肩膀一拍,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可是你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你师父择徒极严,这么些年连一个弟子都没有,大伙儿都提心吊胆,生怕咱华山派的晓凤剑法失传。你入得了他的法眼,可见你必有过人之处。他对你在剑法上的天分赞赏不已,望你不负众望,苦心钻研,早日为我华山派出力”。 雷秉连连应允,莫道生又道:“听说你在神山帮学了一套什么‘飞砂剑’,你演练一遍,教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雷秉忙敷衍了几句自谦之词,便拔剑舞起来。他不敢怠慢,舞得十分卖力,长剑收发,抑扬顿挫,拨弄得满厅的清啸,待得招式演完,撤剑贴胸,双手一拱,静待点评。 然而厅中众人仍自端坐,寂静无声,雷秉正自忐忑,莫道生对陆玉玲笑道:“陆师妹,你瞧如何?”。陆玉玲微笑道:“我看很不错的,咱们华山派这么多后辈,有这修为的并不算多”。 阳照却哼了一声道:“什么不错,我看这剑法轻佻得很,爱出风头,很是一般!”。陆玉玲笑笑不语。莫道生笑道:“阳师弟言过其实了。我看也是很不错的,只是这剑法泼洒太过,尽求飘逸,根基却不甚牢稳,难以大成。况且这剑法乃师自邪帮,岂能再习?贺忠,你先将咱们华山派的一些基本剑法传授给他,先把底子打牢,等他师父回来之后,再自作安排”。 接下来的一月雷秉仍和贺忠同住,贺忠不遗余力地传他剑招基础,这些剑法并不晦涩深奥,雷秉本来看不大上,但仔细钻研之下,却也有许多未曾留意到的奥妙之处。 不久之后雷秉便已将这些东西吃透,贺忠十分的惊奇:“雷师弟果真天赋极高,这些剑招基础我当初用了足有两年,也未能完全悟透,便是师兄弟中悟性强的,少则也得半年以上”。雷秉谦笑道:“我之前已习过剑法,不算新手,所以要快一些”,心中却很是得意。 四月末,雷秉领了第一次月例银子,虽不过区区一两,雷秉掂在手中,却百感交集,在神山帮中,虽无薪俸,但身为坛主,供给不愁,有什么需要,小喽啰便去采购了回来,银钱不需过手。在泸州之时,更是出手阔绰,随意挥洒,从未将这银子当回事。这是首次发放薪水,虽然极少,却令他大生感慨,暗想这还是名门大派的薪俸,若是寻常村夫农家,一年到头也不过数两银子的结余,那还得是辛劳能干之家。 又不禁又联想到顾彪和他娘来,心道:“过不几天便是端午节,他若要回去看他娘,此刻也该出发了”。他对此事甚是上心,不自觉走到顾彪卧房外,却见窗上透着灯火,顾彪坐在床头捧着一纸家书,独自抹着鼻子抽噎,眼泪一颗颗都洒在纸上,回家一事分明未能成行。 雷秉甚有不忍,去问贺忠,贺忠道:“他母亲身患痨病,这么些年一直吊着命,他家又远在河南,往返一趟少则也得两个月。咱华山派大名在外,前来学艺镀金的外门弟子络绎不绝,他作为主要的授艺师傅,一直难以分身,已有三年多未能回家了,掌门念他劳苦,本来要准他两个月的假,谁知他前些天又对你干出了那荒唐事,我倒替他在掌门面前求情说好话,他那主子,姓周的却一副公事公办大义灭亲的做派,从中作梗,所以掌门终未应允”。 雷秉听得心中冰凉,说道:“他主子从中作梗,他自己怕还蒙在鼓里”。贺忠道:“可不是,你要把实情告诉他,他必骂你造谣挑拨,唉,此人可恨却也可怜”。 这夜里雷秉梦见了母亲李氏,其面目富态,慈祥如常,但模样已经极为模糊,似眼中黑影一般,越要看清越消失得快,也似手中黄沙,越要抓紧越是洒落。雷秉惊醒之后,已是满颊眼泪,此时万籁俱寂,夜雨劈里啪啦打在房顶,衬托出好静的一个夜。雷秉踱步窗前,想起顾彪母亲的痨病,便又想起了阿桃,立刻一阵刺痛入心透骨,忙移神别处不再去想,却下了决心,要替顾彪完成回家探母的心愿。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又过了一两个月,雷秉既已将这些基础剑招学透,贺忠也就不再教他了。盖晦未归,也不知何时能传他晓风剑法,所以除了例行早课晚课,每日甚是清闲。这一日他早课归来,独自找了一片僻静树林琢磨剑法,一会儿长刺,一会儿斜撩,一会儿狂喜大笑手舞足蹈,一会儿垂首细思默默发怔,若是旁人见了,定以为他中了邪。他正沉醉其中,突然贺忠跑了过来,说道:“雷师弟,你有一桩麻烦事,快出去避避风头!”。 未知是什么麻烦事,且听下回分解。 五十七 要人 雷秉愕然道:“什么麻烦事?是顾彪那厮又来整我?”。 贺忠摇头道:“不是,他最近倒还规矩。是陈桂生陈掌门为两年多前那事来的。他带了好大一拨人,气势汹汹地要押你走,陆师叔喊我来带你下山,暂且避避风头。我找你好半天,才找到你在这里,快随我走!”。 原来当初薛义崔炯被丁松斩断手臂之后,周方儒等人立即救治,好在保住了性命。再过数日,莫道生返回华山派,大怒之下立即将这二人逐出门户,令其自回云南飞虹门。这二人自知理亏,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离开华山,但又怕舅舅追究到自己的罪行,不敢径回云南,只在江湖上闲逛,直浪荡了半年多,弄得蓬头垢面,如同两个乞丐一般,再难混下去,不得已之下只有回了家。 他两个的母亲见儿子少了一条手臂,又心痛又愤恨,立刻去找陈桂生理论。陈桂生大吃一惊,逼问缘由,二人虽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却也不敢胡诌,只得如实讲了。陈桂生虽知道己方理亏,但毕竟心疼外甥,怒气冲冲要去华山派找莫道生算账,他老婆是个知情达理的人,苦口婆心道:“这火你可发错了地方!这斩臂一事,公正来说,第一祸首便是你那两个外甥自己,他们目无王法,伤天害理才招来这大灾,第二祸首是丁松和他的同伙,毕竟是他们下的手。至于华山派,又有什么过错之处?华山派将他们撵出门也是秉公办事,你气腾腾地去,一不占理,二不占力,跑去丢面子吃亏么?”。 陈桂生怒火难平道:“哼,你倒替他们开脱!我把两个外甥寄在他处,那是瞧得起他华山派。管他对错如何,我外甥总是在华山派里断了手臂的,他岂无责?况且我就算不占理,未必就不占力。他华山派人虽多却不中用,一齐上,老子也倒不怕!”。他老婆笑道:“嗯,嗯,就你厉害,你怕过谁来着”。 陈桂生被他娇滴滴的老婆一劝,也就打消了去华山的念头,只派人暗地寻访丁松雷秉二人,意欲将两人捉回飞虹门,剁手枭足,以慰两个姐姐。 如此又过了一年多,派出去的探子足有二三十人,丁松雷秉二人却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陈桂生本待作罢,这一日突有探子来报,说丁松仍无消息,但华山新近收了一位弟子,细探之下竟是丁松那同伙雷秉。 陈桂生大吃一惊,再命人多方打探,的确不假,当下愤怒不已,心想:“这小子伙同丁松祸害了我两个外甥,华山派竟然还敢收他入门?这分明是见我忍气吞声,更不把我当一回事啦!真是岂有此理!”,怒不可遏,当即点了二十多个强悍弟子,劲装束缚,快马加鞭,一路往华山赶来! 这一伙人理直气壮,志在必得,沿途动静闹得极大,待入了秦岭一带,更是招摇过市,引得旁人侧目,这一日清晨到了华山脚下,个个高声喧哗,吵得鸡犬不宁,稍作休整之后,气势汹汹直奔华山而来。 一众人风风火火到了半山腰,那道童清泉跳了出来,正要履行职责盘问几句,哪料嘴唇未开,已被陈桂生一把掼得老远,差点跌下了山崖。清泉不敢造次,急忙跑去禀明了莫道生。莫道生不知来着何人,吃了一惊,正待出门察看,陈桂生已奔入大堂,叫道:“老莫,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哇?”。 莫道生一见他,便已猜到了八九分,只得客套道:“原来是陈掌门,有失远迎。容我命人略备酒菜,以慰风尘!”,便要唤人。 陈桂生把手一挥,仰首道:“不必,你这地方的饮食我吃不惯!我这次来是有公干。我飞虹门有一个大仇人,我寻访他两年不得,原来却一直窝藏在华山派之中,今日我要朝老弟你讨个说法!”。 莫道生自然知道他所指之事之人,但不愿自入瓮中,只装糊涂道:“这可是一桩奇事!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不知陈掌门所指之人是谁?”。 陈桂生冷笑一声道:“你装什么糊涂,那人姓雷,丁松的同伙,当初就是他们斩断了我两个外甥的手臂!”。 莫道生捋捋须道:“原来是那档子事。陈掌门,当初蒙你信任,将薛义崔炯托在我华山派,我不敢有负所托,一方面对他们宽厚照顾有加,一方面苦口婆心教他们处事做人。奈何这两人积恶成性,感化不得,我深恐自己德望卑微,不足为师,耽误了你两个外甥,于是修书三次与你商量,你均片字未回...”。 陈桂生仰头斜看别处,道:“我公务繁忙,请你担待担待!”,把手一拱,甚是不屑。 莫道生又道:“陈掌门日理万机,我岂不知。你不回书哪也无妨,我本待那次公干回派之后,再亲上云南一趟和你面谈。谁知薛义崔炯二人在我离派期间更是无法无天,以至于奸淫民女,收买狱卒谋害人命。那时恰逢丁松在此处作恶,各方机缘巧合之下,以至于二人有此惨祸。如今回头细想,此事来龙去脉甚多曲折,料必你也已知晓。我华山派在这一事中丹房被焚,颜面扫地,虽则丁松乃是祸首,然你两位外甥惹是生非,于此也大有过失之处。我将两人逐出门墙,也是秉公办事,遵循江湖常理...”。 陈桂生不耐烦打断,怒气腾腾道:“好!你华山派也是受害一方,我并无非议,你将我外甥撵走,我倒也不追究。我只问你,那姓雷的小子乃是丁松同党,和你华山派也有仇怨,你华山派怎么是非不分,反倒将他收为弟子?”。 莫道生摇头道:“你说雷秉乃是丁松同党,我不认同。雷秉本是蜀中浪儿,入世不深,他在此地结识丁松恶贼,论起来正是由于你两个外甥为非作歹的缘故。当日他上华山也是被丁松利诱胁迫,并非始作俑者。况且那日丁松命他斩断你外甥之臂,他不畏强暴,并未答允,最终是丁松亲自动的手。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陈掌门若真是讲理之人,便该去找丁松。况且丁松如今已被我二师弟治为阉人,尽废武功,陈掌门不言一声谢,却咄咄逼人来责问莫某,令我甚为不解!”。 陈桂生尚不知丁松被盖晦惩戒一事,闻言愣了一愣,哪愿就此罢休?便把手朝外一拱,道:“盖老弟果真是条汉子,我改日再朝他道谢,且说眼下这个什么雷秉,纵你巧舌如簧偏袒有加,也是无用,今天必须交给我带回云南!”。 莫道生冷笑道:“陈掌门这话好生霸道,你可记得这里是华山,不是无量山!”。 陈桂生怒道:“你真要为个新入门的弟子,和我飞虹门结怨?”。 莫道生道:“新人旧人都是我华山派的人,我若拱手让你带走,我华山派颜面何在,如何立足于江湖?”。陈桂生嗖地拔出剑来,冷笑道:“好!那咱们来剑上见个真章!”。 此时陆玉玲,阳照,周方儒等人也已赶至,陆玉玲喝斥道:“陈掌门!我原本敬仰你是云南一位响当当的英豪人物,谁知你这人为人好生霸道无理!你要动手,我一个女子先来陪你走上几招!”。 陈桂生道:“你一个女流,何必逞能?须知刀剑无眼!”。 莫道生愤然道:“陆师妹,你退下,他主动叫阵,我岂有不应战之理?”,当下也拔出剑来。 陈桂生冷笑道:“若论剑术,贵派也就盖老弟算得上有点真功夫,你们谁上也是一样!”。莫道生面色一青,再不搭话,一柄剑刺了出去。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五十八 玉玲 莫道生使的是华山三剑中的“松涛剑”,剑过之处颤鸣凝发,似千军万马,浑厚莫测。陈桂生使的是“无量剑”,似乎并无玄妙之处,但凌厉刁钻,往往便有出其不意的一招。二人各展绝技,三四十招后,莫道生渐显颓势,陈桂生嘿嘿冷笑,反手一剑,将对方手背剌伤,莫道生吃痛之下急忙撤剑,陈桂生紧跟一剑,叮地一声将他长剑挑落在地,大笑道:“老莫,你贵为一派掌门,就这点本事么?”。那二十多位弟子也都甚为默契,眼见对方出丑,一齐喝起倒彩,仰天大笑。 莫道生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说道:“我华山派共有三剑,先师左剑客仅凭这套‘松涛剑’便能横行江湖,可见我华山剑法奥妙无穷,岂是你这浅薄的‘无量剑’所能比?今日之败,乃是我自己修为不够,并非华山派剑法不如你无量剑!”。 陈桂生大笑道:“可怜莫兄,竟要靠作古多年的左剑客来装点门面!”。莫道生大怒,拾起剑来,便要强拼。这时周方儒突然抢出,往莫道生面前一挡,仗剑道:“晚生不才,愿领教前辈高招!”,不待陈桂生搭话,已一剑攻出。 周方儒这两年多来在这“松涛剑”上下了苦功,剑法大有长进,陈桂生和他对拆三招,只觉他剑上嚯嚯生风,力透剑体,不敢过于大意,潜心对敌,四五十招后,便也摸透了底细,一剑左一剑右,应对得甚是轻松,好整以暇讥笑道:“你比你师父要强上一些,可惜仍是死气沉沉老气横秋,这悟性,就算练上一辈子,又有什么盼头?”。 周方儒怒道:“我华山派雄踞中原,连绵百年,你个边陲小派,不过得志片刻,岂敢造次妄言!”,刷地一剑,直刺陈桂生面门。陈桂生伸指骂道:“你目无尊长,今日教训教训你!”,一剑引开,陡然旋身回刺,直奔周方儒脖子。周方儒不闪不避,一招“松针破雾”径刺对方前胸,竟是要两败俱伤。陈桂生未料对方拼命,大吃一惊,这一剑就算将对方刺死,自己也必受伤不轻,况且他也并不愿杀伤人命,当下急忙凝剑,仓惶之下,小臂反被周方儒割开一道血口。周方儒大笑道:“你这无量剑也不过如此!”。 陈桂生大怒道:“无知小儿,老夫刚才让你,你不庆幸,反倒出言相讥?”,刷刷刷连攻三剑,用上了十分功力。周方儒赶忙收剑防备,第一剑第二剑堪堪躲开,那第三件既快又狠,周方儒招架不住,只听扑哧一声,寸长的剑锋刺入右腹,周方儒轰然倒地,惨叫不绝。 华山派众弟子纷纷怒骂,齐去扶起周方儒。周方儒左掌捂住腹部,额头冷汗大颗冒出,仍自倔强骂道:“老匹夫!你休要手下留情,我今日必和你拼个死活!”,踉跄两步,拾起剑来又要抢攻。陈玉玲叫道:“快将他拖下去治伤!”。周方儒被一众弟子强抬了下去,挣扎不得,嘴中仍是愤骂不停。 陈桂生道:“这厮虽不知天高地厚,性子倒也算刚烈,不失为半条好汉。怎地,还有谁不服,尽管上来!”,作斜睨环顾之状。 贺忠早已按捺不住,正要拔剑抢上,陆玉玲一把将他扯住,低声道:“你岂是他对手?快去让雷秉躲起来避避风头,这里自有我们几位长辈撑着,要你来多事?”。贺忠领命,恨恨而去。 陈桂生见无人应战,更是趾高气扬。众飞虹门的弟子纷纷高叫:“打不过就交人来!交人,交人!”。 陆玉玲上前一步,把手一拱,愤然道:“陈掌门,你不远千里来挑事,对我掌门出言不逊,对我弟子痛下杀手,纵上玉皇大帝那里辩理,也是你理亏!我华山派享誉百年,不屑与你一般见识,劝你悬崖勒马,立刻收手回云南!”。 陈桂生冷笑道:“事已至此,今日我铁了心要拿那姓雷的小子,你不愿交人,便拔剑上来!”。 陆玉玲怒道:“你既这般霸道无理,莫怪我华山派不讲情面”,当下一声呼哨,只听外间脚步声轰隆如雷,片刻间三四百华山派弟子齐齐涌出,个个手执利剑,铁青着脸,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 陈桂生惶然四顾,一时也已变色,骂道:“怎地,你们单打独斗不过,便要倚多为胜?”。 陆玉玲慷慨激昂道:“你若真只打算单打独斗,何须带这好几十弟子随身?你们几十人个个身怀利刃,强闯我华山派,伤我门人,安的是什么狼子野心?我华山派弟子护派心切,齐齐将你等乱剑砍杀,岂非自救自保,理所应当?事后纵上末山说理,乔大侠又有什么话说?”。 陈桂生闻言一惊,暗想这婆娘倒是个心思缜密的厉害角色,她若真这么做了,我等今日便真个白白葬生此处了。但一时间又不便服软,只冷道:“我有什么狼子野心?不过要雷秉那小子随我回趟云南,你们不交人,我便不走!”。 陆玉玲喝斥道:“此人是我华山弟子,如何白白交你手中受死?你再不走,莫怪我心狠手辣”,将右掌一举,作将要发令冲杀之状。 陈桂生当时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此刻要自己灰溜溜走,岂能下得来台?当即把剑一举,怒吼道:“好!你这婆娘要玩狠的,老夫好歹也是七尺男儿,便是血溅当场,岂有不敢奉陪的?孩儿们,今日咱们师徒背水一战,只管红了眼杀,这条命全交给天老爷了!”,众弟子拔剑嘶吼,便待厮杀。 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不知如何收场,突听一人叫道:“陈桂生!听说你要找我?我刚才上茅厕没听见,我现在来了,你有什么事说?”,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雷秉昂首挺胸,大步赶来,后头贺忠连声喝斥,哪里拦得住他? 未知雷秉如何脱险,且听下回分解! 五十九 退敌 陈玉玲一把将雷秉拉住,怒道:“你来作甚?还不快滚!”。雷秉心中愤恨,不管不顾,甩开陆玉玲的手,踏入厅中。 陈桂生一望,只见这人二十出头,气宇轩昂,面色坦荡,毫无惧色,不禁微微一愣,说道:“你便是那叫什么雷冰的?”。 雷秉仰头道:“不是冰,是秉承的秉,在下正是蜀人雷秉,你千里迢迢来找我,所为何事?”。 陈桂生阴笑道:“你小子派头倒也不小,竟敢这般和老夫说话,你既是雷秉,岂不知我找你作甚?”。 雷秉点头道:“好,我也不和你装糊涂打哑谜。你来找我,料必不过是为两年多前你两个外甥断臂一事。我和你两个外甥的恩怨,事实清楚,是非分明,你也不是傻子,自己理亏理直难道不知?你偏要罔顾事实,作贱是非,偏袒你两个外甥,我倒也不愿多费唇舌。今日我站在这里,你且说你待将我如何?”。 陈桂生冷笑道:“好个讨巧的小子,刚才藏着不出,现在看华山派人多势众,便跳出来撂狠话?”。 雷秉眼神一凝,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你这话将人瞧小了。我幸蒙华山派不计前嫌,将我收入派中,我已经感激不尽,又岂有脸于此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旁人?今日之事止于你我之间,和旁人无涉!”。 陈玉玲怒道:“雷秉!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众位长辈在此,岂容你逞强显能,长袖善舞?你再不退下,我可要家法从事了!”。 雷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断然说道:“陆师叔,你话说得狠,却是为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雷秉自踏入江湖以来,一直仇怨不断,疲于奔命,窝囊之极,若一直寻庇他人,必将举步维艰,实难心安”,又朝陈桂生道:“陈掌门!此事如何交代,你且划出道来!”。 陈桂生面露赞许之色道:“嗯,你小子忒也算有种!我原打算将你带回云南剁手枭足,我念你算条汉子,便网开一面,只剁你一条右臂,便算将恩怨结清如何?”。 雷秉摇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恕我不能自戕,你要我一条手臂,自己来取罢”,话罢缓缓将长剑出鞘,紧捏在手中。 陈桂生摇头叹道:“谅你一个新入门的弟子,能有几分本事?不过狭路相逢之下,你敢慨而拔剑,面无惧色,倒另老夫刮目相看!老夫敬你刚烈,只攻你十剑,你若能挡住,老夫便罢兵而去,你若挡不住,这条手臂是少不了要给老夫的,如此怎样?”。 雷秉道:“在入华山之前,我另有师承,已习得一套剑术,挡你一二十招怕也不算太难,只是如今我既入华山派,以前的剑法不能再使,我便以我这数月间学习的华山剑法来挡你十剑罢”。 陈桂生蔑视冷笑,只道:“你只学过几个月,挡我一招怕也困难,不过你既然要托大逞英雄,我便成全你”,长剑斜指地面,凝势待发。 陆玉玲见阻止雷秉不得,又急又怒,大骂道:“雷秉!你要逞能作死,那也无妨,但此事传了出去,岂不叫世人骂我华山派无能,保护不了弟子周全?”。 雷秉目不斜视,只摇头淡淡道:“弟子生死就在眼前,实在顾虑不了这么多,请各位师叔同门原谅!”,左手长剑竖起,右掌辅握剑柄,左腿朝后斜踏半步,正是华山派基础剑法中的一招起手:“道童托瓶”。 陈桂生一声冷笑,身形先动,长剑在地上一拖,火花迸射,但见剑光骤然高起,往雷秉当头罩下,雷秉跨步侧方,长剑兜转,只听叮地一声,双剑相交之下,雷秉吃力不轻,直退出两丈开外,方站稳了脚跟,叫道:“陈掌门,这是第一招!”。 陈桂生笑道:“咦,还算要得!”,身形一旋,已迫至眼前,雷秉欺他冲势仍大,陡然低身一翻,未及落地,便突起一剑,刺他脚踝,陈桂生左足一滑,身子顷刻扭转,陡然间反手一剑,斜插而下,雷秉立足未稳,但见剑光闪电般奔天灵盖而来,骇然之下,只能不顾体面就地一滚,长剑在石缝间一戳,借力翻起,正自庆幸,突见对方长剑又已奔至前胸,雷秉仓惶间强自一扭,那剑扑哧一声,切入胸前皮肤,剑锋过处,衣衫尽数剖裂,鲜血淋漓。雷秉毛骨悚然,暗想他若再横切一剑,我命归西也! 这当头陆玉玲大叫一声:“这是两招,总共已是第三招了!”。陈桂生收剑而立,说道:“小子,你靠这粗浅剑法能堪堪挡我三招,也算难能可贵,我刚才若一剑横过,你项上人头安在?大丈夫无戏言,你选条手臂伸出来!”。 雷秉哪愿将手臂拱手让人?只摇头道:“你若真个横切,我自有应对之招!”。陈桂生怒道:“我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耿直人,对你还敬上几分,你却嘴硬不认账?既然如此,剩下的七招,老夫当下杀手,绝不留情!”。 雷秉闻言心惊,暗自寻思:“我刚才一时激愤,夸下海口不用’飞砂剑‘,这厮若要杀我,我一味的防守,绝无幸免之理,不如主动出击,或有一线生机”,趁对方闲暇,疾刺一剑。陈桂生挥剑磕挡,雷秉立刻叫道:“第四剑!”。其实陈桂生这一剑乃是防守,并非进攻,但雷秉喊声一出,陈桂生也不便驳斥,只吃了个闷亏。雷秉话音未落,手腕早已一斜,长剑借着磕碰之力,顺势前刺陈桂生咽喉,正是一招“踏阶献玉”。 众华山派弟子轰然叫“好!”,陈桂生心中有气,并不闪避,只挽个极快的剑花,长剑突然间如烈日穿透乌云,暴射而出,正是无量剑中的一招“金乌分光”。 这一剑势道极大,且后发先至,极为凶险,陆玉玲瞧得真切,大叫道:“青!”。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说完,雷秉已知她是在指点自己以一招“青松迎客”对敌。 这刹那生死之间,时光似也已静止不动,雷秉心中反如明镜般铮亮,脑中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心想:“当初贺师兄传授我这些冗杂剑招之时便提过,我这一招’踏阶献玉‘乃是借敌势而出,甚为巧妙难防,敌手必仓皇自保之后方才进攻,我方自可趁机紧跟,不叫他喘息片刻。却不料这陈桂生艺高人胆大,并不自保,反而立刻回敬,那该如何?对啦,正是一招’青松迎客‘!”,正待施为,突又见对方肘部高悬,大臂斜出,有长驱直入之势,但握剑之手三指虚按,手腕隐伏,心里顿时一惊,想到:“瞧这厮出剑的姿势,竟似可走两个方位,一个在明,刺我下盘,一个在暗,奔我心口。我使这青松迎客,若只是我过于多疑的话,便大可全身而退,若他真有伏招,我胸口立刻便添一个窟窿!这厮剑上修为数十年,临敌经验大在我之上,我岂能如此豪赌?只是又该如何对敌?”,刹那间近几月学的上百个剑招,在脑中像皮影戏一般闪现而过,并无化解妙法,这危机当口,岂容细想?雷秉当机立断,说时迟那时快,一招“推轩拒月”,死死封住胸前,正是要弃车保帅! 陆玉玲见他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剑招,又急又恨,禁不住花容失色,娇呼一声,不敢直视,陈桂生却是大吃一惊,只得一剑用老,直奔雷秉腰间,雷秉护胸心切,剑招也已用老,扭身稍慢,只听扑哧一声,伴着一声震天惨叫,那剑直没入雷秉大腿之中。 陆玉玲急奔入场,将雷秉扶住,大叫道:“今日就此打住,姓陈的,你再不滚,我不客气了!”。 雷秉中这一剑,剧痛钻心,腰间瘫软难支,额头大汗如滴,神情已是恍惚,朦胧间突想起当初阿桃为救自己,被西门渐一剑刺透大腿一事,刹那间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如痴如狂,仰天大笑道:“妙哉,妙哉!很痛,也很痛快,再来刺我左腿一剑!”,起身又待再斗,陆玉玲骂道:“这小子疯了!快抬走!陈桂生,你也快滚!”。 陈桂生敛容道:“好,我这就走,不过不是怕你们人多。这小子虽然伤于我剑下,但他刚才那一招应法令我很是佩服,电光火石之间,尔等未必便能想到。此子天赋颇高,性子果断坚决,不可多得,恭喜莫掌门收此高徒!”,将手一招,带领二十多位弟子大步而去。 未知雷秉伤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六十 三派 雷秉大腿重创,失血极多,当场就已昏迷。众人急忙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浮光堂,阳照亲自替他敷上创药,包扎利索,不片刻却又发起高烧来,阳照伸手探他额,只觉滚烫如沸,惊道:“快去丹房拿一粒沫凌丹,只抠一半,与他泡冰泉水口服!”。 片刻间那丹房小童将药兑好给雷秉灌下,阳照足又守了半个时辰,这烧才慢慢地退了,阳照才稍松口气,令众人退避,只留一人照看。 半夜间雷秉神智渐复,只觉腿上剧痛钻心,脑中一团混沌,突听旁边似有抽噎之声,抬起厚重的眼帘,懒懒地侧头一望,却是道童清泉。雷秉甚感意外,虚弱道:“咦,是你?”。 清泉将眼泪一抹,高兴道:“啊哟,你醒啦?我叫阳师叔去!”。 雷秉摇头道:“我好渴,你先打点水来喝”。清泉忙替他打来凉水,扶他喝了。雷秉躺下,微笑道:“清泉老弟,我万料不到是你在照看我,你刚才却哭什么来着?”。 清泉垂目扁嘴道:“刚才我们替你裹腿伤和前胸的创口,只能把你脱得赤条条的,只见你满身都是旧伤疙瘩,跟爬了一身死蜈蚣一般,浑身找不出一块好肉来!我知你以前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这些伤都是这两三年间添的,其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闯过了多少鬼门关。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却有些心疼起来,又想起自己之前对你很是无礼,心中更内疚了,不知如何,便像个女人一样哭了出来”,话罢咧嘴一笑,两粒泪珠掉了下来。 雷秉把他手一贴,微笑道:“你能对我说这些话,可见是心胸坦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会又是女人了?”。 清泉摇头道:“我算得上什么顶天立地?你才算得上呢。今天你本来可以逃走苟安,但你却并没有,而是不惧生死,硬碰那姓陈的,有勇也有谋,给我们华山派长了脸面,大伙儿都对你十分佩服!”。 雷秉微弱笑道:“我命硬,还不到死时”,此时困倦袭来,便昏昏欲睡。却又听清泉道:“对啦,你刚才在昏迷中,老是叫一个’阿桃‘的名字,阿桃是谁?你的相好吗?”。 雷秉双目一睁,身子一颤,失声道:“啊,我叫她,叫她了吗?我,我不记得。她在哪里?”,眼前顿时一片模糊,泪光恍惚之间,只觉如坠云雾之中,天旋地转,颠沛不停,突然间又止歇不动,万籁俱寂,眼前却渐渐分明起来,只见房梁上雕龙画凤,岂不正是自己在泸州的卧房模样?刹那间惊喜无比,双眼竭力睁开,嘴中含混叫道:“啊哟,这都是梦,都是梦!”,突隐约间听外间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尖道:“雷哥哥,别睡午觉了,你再不来玩,我自己走了!”。雷秉狂喜不已,张口要应,奈何半点发不出声,正发急间,突见一个妇人依坐床边,满目慈爱地看着自己。雷秉恍如隔世,如经沧海桑田,长长嘘了一口气,深情又温柔地望着她,微笑着,带着撒娇的语气说道:“娘,我做了好个春秋大梦呀!”。 那妇人微笑道:“嗯,醒了你讲给我听!”,却是一口陕甘方言。雷秉闻声一惊,立刻转醒,只见那妇人不是李氏,却是陆玉玲,眼神立刻又暗淡下去。 陆玉玲见他醒来,便道:“刚才清泉急匆匆跑来,说你直翻白眼,胡言乱语。你眼下先不要入睡,不妨先清醒一两个时辰,以免重入梦魇之中”。雷秉点了点头,突淡淡地道:“我很是想念盖大侠”。陆玉玲微笑道:“等你伤养好了,再去找他无妨。他可能还不知道你已入了华山,否则应该早赶了回来,传你’晓风剑法‘了”。 雷秉腿上这一次重创,又引得几处旧伤复发,折腾反复了月余,方逐渐见好。这一月之中甚是清闲,倒又得空仔细琢磨那些基础剑招。这天傍晚贺忠回来,尚未入门,便听见他在屋内将宝剑挥舞得霍霍生风,一边欣喜无比地自言自语,便推门问道:“雷师弟,还在琢磨那些剑招基础吗?我看你早已差不多啦”。雷秉笑道:“倒也算马虎学会了,不过我倒对这些剑招另有一番打算”。贺忠奇道:“咦,什么打算?”。雷秉笑而不语,只道:“眼下尚未完成,不便献丑,待差不多了,再找贺师兄指教”。贺忠摇头笑道:“你学起东西来点子真多,不似我们,师父教什么就闷头练什么。你眼下伤未全好,还是少动兵刃为好,一来费神费力,二来也不大吉利。现下外头阴雨新霁,霞光好看的很,你出去逛逛罢!”。 雷秉便放下长剑,踱步出来,一路碰到的华山派弟子,大都朝他点头招呼。此时晚霞照映得山间一片血红,天光清朗,好一番除旧迎新的气象!雷秉心绪大好,往山腰长亭走来,清泉正在此看守山门,便跑过来和他闲聊,几句之后,突然笑笑说道:“这一个月阴雨不断,你又养伤不出,不知道外间状况...”。 雷秉笑道:“你又探了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你快说来,别吊我胃口”。 清泉将四下一望,神秘兮兮地道:“可不是什么家长里短!我和你说,上次陈桂生那事之后,师兄弟们都暗暗分成了三派...”。 雷秉皱眉道:“什么三派?”。 清泉又瞄了一眼四周,说道:“本来只有一派,便是挺贺师兄的,纵有几个前朝遗老支持周师兄,也不成气候。但那天周师兄勇斗陈桂生负了重伤,掌门和诸多师叔对他甚为赞许,似乎又有得宠之势,所以又有许多人倒过来挺他,这就是两派了,第三派嘛...”,说到此处朝雷秉一瞟,微微一笑,面上甚有文章的模样。 雷秉心中咯噔一声,只冷冷问道:“第三派怎么?”。 清泉低声道:“你好糊涂,除了你还是谁?陈师叔谈起你来,关心爱护之情形于言色,阳师叔本来不大待见你,这些日却将最好最灵的丹药来喂你,掌门人虽端庄稳重,不动声色,却逃不过我这火眼金睛,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已是刮目相看,寄予厚望。这将来的掌门之位,你未必争不得。眼下你不过入门数月,根基未稳,追随者尚不算多,不过假以时日,嘿嘿...”。 雷秉不愿再听,怒喝道:“住嘴!我只当你这些日子长大了成熟了,原来还是这般乱嚼舌头,胡语妄言!”。 清泉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好好,你可小声些!我是站你这边的,你说什么,我都遵命。你不愿听,我自此闭嘴就是了!”。 雷秉哭笑不得,无奈道:“罢了,你还是另择明主,我怕担不起你这厚望!”。 清泉正待再说,却一把又按住了自己的嘴,只是嘿嘿乱笑,雷秉摇了摇头,不去理他,起身要走,突见二三十个大汉齐步奔上山来,一边喘着粗气淌着热汗,一边叫道:“喂,二位!烦问你们华山派可有一位雷少侠?”。 未知来人找雷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六十一 十剑 雷秉正待作答,清泉先抢道:“你们运气倒好,这位便是雷少侠!”。 那领头的汉子长长吁了口气,道:“运气好!雷少侠,你可叫咱们找的好苦!在下河北鹏程镖局总镖头钱彤,半年前在北方王凌风王老爷子处接了一单生意,大大小小十多箱书,说要押给一位叫雷秉的年轻人,他又不晓得押到哪里,只把你的大致模样打扮描述了,说你是蜀人,估计是往西南方向去了,嗨,我们这一路走,一路打听,也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周折,本来打算打道回府,谁知总算在这陕西探了一点讯息,一路顺藤摸瓜,连蒙带猜,终于找着了你!”。 雷秉闻言大喜,说道:“贵局恪尽职守,不负所托,以后必当鹏程万里,生意兴隆。只可惜在下身无分文,不能犒劳众位”。 钱彤面色欣慰,摆手道:“钱财倒不必提,王老爷子给得足足地,对啦,这里有他老人家一封亲笔信,说也让交到你手中”。 雷秉连忙双手接过,撕开信封,摊开一瞧,只见上头写道: ”小子雷秉,是老夫寻短见吓着你了吗?你和桃姑娘如何不辞而别?老夫曾言以一生藏书相赠,必不食言,但山长水阔,不知你之所踪,只得碰碰运气,托鹏程镖局钱总镖头押着书来寻你,若是久寻不获,只得作罢,留待老夫百年之后,付之一炬而已。 你我萍水相逢,我对君甚有惜慕之情,如今天各一方,有如参商,怕难有相见之时,唯道一声保重,盼你伉俪二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雷秉看毕,双手发颤,潸然泪下,问道:“他老人家身子怎样?”。 钱彤摇头道:“他如今颤巍巍的了,天天在胡同口晒太阳,和老头们唠家常”。 雷秉闻言心中发疼,待要修一封回书,又觉无言可下,只说道:”你此遭回去复命,就说我当初不辞而别,乃是有难言之隐,万望他见谅。叫他好好休养身体,我得空之时,必去看他!“。钱彤应了,呼喝众人卸了书箱,一声吆喝,下华山自北上去了,不提。 再说这十多箱书籍,足有千册之多,无处安放,阳照便道:”我丹房侧面有个小间,暂可安顿“。雷秉弄来木架,将这些书籍一一分类上架。这些典籍三教九流,包罗万象,雷秉看得废寝忘食,以至于常常挑灯夜读,过得月余,非但于刀剑拳理大有新的理解,对那些阴毒秘术也略有涉猎。阳照嘱咐道:”这些旁门左道,你看看便好,切不可陷于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误入歧途“。雷秉甚为尴尬,自此只拣正经的来看。 这一夜,他正看得入迷,时而皱眉扁嘴,时而开颜微笑,突然一人走了进来。雷秉以为是清泉来找他,头也不抬道:”你来得正好,烦你添一盏灯来“。那人也不言语,便添了一盏灯来,雷秉不经意抬头一瞧,只见那人面带微笑,正是掌门莫道生! 雷秉大惊失色,立刻匍地纳拜。莫道生微笑将他挽起,在书架前踱步观瞻,道:”我久慕王凌风老英雄之名,只是无缘得见,看见他这毕生收藏,也算聊慰仰慕之心“。雷秉随在他身后掌灯,说道:”掌门若不嫌弃,老英雄这些收藏,不妨收入华山派藏经阁中“。莫道生摇头道:”这是他赠你的私物,岂可充华山派的公?况且他用刀法,咱们用剑,怕也获益不多。来,你随我出去走走!“。 此时已是秋高气爽,二人漫步月下,莫道生突递过来一纸书信,笑问道:”你还记得么?“。 雷秉接过一看,只见上头数行草字,正是自己当初逃出神山帮之后,寄给华山派的求救信,只见上书: ”你派盖晦盖大侠身陷漠北神山帮,料来凶多吉少。两地相隔万里之遥,远水不解近渴,谅尔等难以驰援,仅以此信告知其下落“。 这信中措辞甚不客气,如今时过境迁,雷秉瞧得满面通红。莫道生笑笑道:”当时我们收到这封不明来历的书信,也不知是真是诈,加之路途远阻,无法查证,难以有所作为,数月之后你师父回到华山,我才知这封信是你所书。我便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子,所以你虽血仇在身,我仍破例纳你如华山派“。 雷秉连忙低头称谢,莫道生突又问道:”你师父对你提到过我么?“。 雷秉不知他为何突有此问,其实盖晦并未和他提到过莫道生,但也不便答否,便迂回道:”华山派的大致情况,师父都和我略略讲过“。 莫道生”哦“了一声,又冷冷问道:”他说起我来,是个什么口吻?“。 雷秉心中一惊,硬着头皮道:”他,他,只对几位师叔的情况略有涉及,谈不上什么口吻“。 莫道生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你吞吞吐吐,怕是他并没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再问你,他一回华山便如坐针毡,是不是对我颇有不满?他整年游荡在外,有没有结交败类?有没有行歹事?“。 雷秉惶然大惊,说道:”盖大侠身端影正,做的都是斩奸除恶的好事,想的都是给华山派增添声誉。他一心一意效忠华山派,对您绝无半句微词,弟子若有半句欺罔之词,死无葬身之地!“,匍地跪倒便拜。 莫道生把他扶起,说道:”我何曾怀疑过你?只不过他若心存不轨,又岂会让你知道?“。 雷秉听得冷汗涔涔,不知如何作答,莫道生又道:”你不必过虑,我也不过是担心他常年在外,把各路三教九流沾染多了误入歧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也并非昏聩不察之人“。 雷秉垂首不言,莫道生笑道:”且不论你师父。我听贺忠说,你对那些基础剑法掌握得又快又好,上次你对敌之时,也颇见功力,你将这些剑法再演练一遍来让我看看如何?“。 雷秉道:”弟子正想于此事请掌门指教。贺师兄教授那些剑法十分繁杂,良莠不齐,深浅不一,初学者甚难甄别。我斗胆将这些剑招去糟取精,把有些招式拆分重组,细微之处略加删改,总共只留得十四剑“。 莫道生皱眉道:”你且演练一遍我来瞧瞧?“。 雷秉一躬身,拔剑在手,只听剑风啸叫,片刻间将这十三剑施展完毕,莫道生捋须点头,连声道:”很好,很好!其实我早有将这些繁杂剑招精简取舍的打算,可惜一直俗务缠身,未能得空。你可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做成了我一直想做却又没空做的事。对了,你姓雷名秉,表字什么?“。 雷秉道:”弟子表字‘正环’“。 莫道生道:”妙哉,这十三剑咱们只取整数,称为十剑,你表字‘正环’,便命名为‘正环十剑’,自此作为咱们华山派弟子入门的第一套剑法!“。 六十二 秀才 雷秉知道这是极大的荣耀,狂喜无比道:”弟子不过蝉翼之功,岂敢获此殊荣!“。 莫道生笑道:“不必过谦,华山派弟子中能做到这事的,怕也没几个,便有一个半个有这能力的,未必就有这心思。你还有什么心愿,不妨对我说来”。 雷秉心念一动道:“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一直藏在心中,未敢轻易唐突。顾师弟家有病母,他三年未归,十分牵挂母亲,每每收到家书,均是泣不成声。弟子斗胆,请掌门准他回家一趟看望母亲”。 莫道生点头道:“顾彪曾经冒犯你不轻,你能不计前嫌为他求情,足见胸襟宽广,乃是大丈夫所为”。 雷秉摇头道:“弟子不敢沽钓如此美名,只是我母亲早丧,便再见不得天底下的母亲受苦受难,他母亲多年痨病,料来时日无多...”。 莫道生道:“你有这份心思,很是难得。到时候你从库房中支取些金银钱财,代表咱们华山派,和他一起回去”。 雷秉大喜称谢,莫道生笑道:“且莫急,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答应否?”。 雷秉道:“掌门请吩咐!”。 莫道生道:“你师父本待传你‘晓风剑法’,但他也不知何时能归,你天资不凡,若是久不得传,未免有遗珠弃璧之嫌。我打算先将自己这套‘松涛剑法’传你,你可愿意?”。 雷秉大喜道:“这是大好事,弟子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莫道生笑道:“好!我先传你两个月的剑法,年底考校你一次,若是像个样子,你们便可出行,若是不成,便再押后两月”。 自此莫道生便传雷秉这套“松涛剑法”,此剑毕竟是华山开宗立派的三剑之一,奥妙之处自不必提。雷秉犹如久旱逢雨,日夜用功,追问不断,遇到难解之处便翻阅王凌风所赠藏书,也自获益不少,到了年底,虽仍有诸多疑问,也算已略窥门径了。 这一日腊月十七,正是临行的前夜。雷秉正在夜读,阳照走了进来,把他所阅之书一翻,却是一本《本草补遗》,便道:“你这些天老是看医书,是不是想替顾彪他娘治治病?”。 雷秉点头道:“是的,阳师叔,我自小有一位同伴便是得了这病的,好大个泸州城没半个医生能治得好她。我那时便读些医书,想要治好她的病,我也曾经草拟过几个方子,没等给她用上,她便走了。我心里总有这个心愿,总要把这方子试上一试,看它到底得不得行”。 阳照道:“你那什么方子?拿来我看看”。雷秉当即铺纸提笔,写了满满一页。阳照接过一瞧,说道:“瞧来你所读医术甚杂,有几味药用得倒算巧妙,可惜大局上仍是抱残守缺,无甚新意,怕难见效。我闻西域有几味奇草,或能于此症有奇效...”。 雷秉略微一顿,点头说道:“我那同伴后来治好了,料来正是用了师叔所说的那几味药,只可惜她目前不知所踪,否则倒可问问她。阳师叔,这几位草药叫什么?”。 阳照松口气道:“你说‘他走了’,我还道是死了。我于这几味药也只是略有所闻,连样子也没见过。你若能自他处讨得这几味药材的名称用法,到算是功德一件。不过我也拟了一个方子,你一并带去,给他娘试上一试无妨”,当即挥毫写就。雷秉大喜接过。 第二日天不大亮,顾彪已备好了两匹骏马,二人朝同门告别,跨上马背,齐齐下了华山,往西北方赶去。顾彪思母心切,一路不歇,只是打马,直到黄昏时分,坐骑晃头翻蹄,嘶鸣不走。雷秉看不过,说道:“顾师弟,咱把马赶死了,不得更误行程?”,方择一小镇住了。二人本有芥蒂,无甚话说,雷秉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酒,便觉无趣,便入屋睡倒,第二天一早醒来,只见地上一壶热水,一个脸盆,桌上一杯清茶,几盏早点,自然是顾彪着人送来的了。 雷秉心想:他拉不下脸来说,心里倒对我是感激的。我比他大上几岁,不妨大度主动一点,何必一路冷面示人?自此几日赶路,二人话渐渐多了起来,再过得八九天,已到了顾彪家的镇上。 顾彪急匆匆要入家门,雷秉道:“你先等会,我去拣几幅药来!”。顾彪拍头道:“对啦,我倒忘了这茬。我自己去拣就成,你先歇歇脚!这里有家茶馆,茶水愣是好喝”,将雷秉拉入一家茶店,付了帐嘱咐店老板上了一壶好茶,径自去了。 雷秉饮得几口,只觉入口甘甜飘香,果真不错。突地街头一个落魄汉子踉跄而来,手中握一个酒葫芦,不住地往嘴里灌酒,一遍嘴中含混有词。茶铺里的茶客纷纷起哄,一人讪笑道:“赵家女婿,这么晚了不回家,又上哪里打秋风呢?“。那汉子扭头醉醺醺骂道:”滚一边去,你个屠猪的!“。 另一个茶客笑道:“秀才老爷,赶天儿请你提几副春联罢?”。那汉子顿时来了精神,站定了,打了个饱嗝,道:“不难!长的短的,俗的雅的,你尽管说就是。也不要你钱,你给灌两壶酒,煎一碗辣子来就成!”。那茶客笑道:“还是罢了,你那字蛇飞鸡舞地,谁也看不明白,我不如去找孙先生来写呢”。 那汉子勃然大怒,骂道:“孙先生什么东西,岂比得上我,老子好歹也进过贡院的,你却来消遣我!”,话罢提着拳头作势要打,众人毫不惧怕,只是哈哈大笑。那汉子嘀咕骂了几句,也就独自摇晃着走了。 雷秉有几分不快,说道:“这人瞧来也是个读书人,仪表也不俗,不过落魄一时,你们岂可出言相讥?”。 邻座一个老头子却摇头道:“小伙子你是外来人,不知道这人底细。这人空有个读书人的名头,枉有一张皮囊,实则却是个下三滥的角色。以前得志之时还像个人样,失势之后就显出了烂人的原形”。 雷秉倒有几分感兴趣,说道:“这人如何,你说来听听?”。 那老头子道:“这人祖上也出过举人,也算是个读书世家。他自己却无心读书,一心只想巴结权贵,攀龙附凤,以盼一朝出仕。年轻时仗着有几分样貌,勾搭上了凉州刺史赵贺的一个远房外孙女儿。他仗着这层关系,招摇撞骗,贿赂考官,好歹弄了个秀才名头。那可是意气风发,大街上横着走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赵家的亲戚,开口闭口便:‘我外公赵刺史如何如何’。后来赵贺东窗事发被赐死,牵连极广,赵家自此没落。这厮少了这座靠山,又胸无点墨,屡试不弟,全将一腔怒火发在自己女人身上,在外嫖娼赌博,无恶不作,稍有不顺心,便回家毒打自己女人。哎,可惜了他女人,当初俏生生的一个大美人,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下嫁给这烂人,糟了这么些年的毒打虐待,当初那份大家闺秀的傲气全没了踪影,如今躺在床上,身患重疾,怕时日无多了”。 雷秉听得一惊,问道:“这烂人姓甚名谁?”。 那老头子道:“这人臭名远扬,正叫做顾达”。 六十三 寻人 雷秉心中咯噔一声,暗想这人八成就是顾师弟的爹了。恰这时顾彪抓了药回来,那老头子瞧了他又瞧,说道:“哎哟,刚才我就看着眼熟,你莫不就是顾家的幺儿,在华山学艺那个彪娃子?”。 顾彪道:“祝大爷,刚才有事急,没认出你来,我就是彪娃子啊”。 那老头面色甚慰,连声道:“好,好,快回家去,你娘怕是没几天了!”。 顾彪闻言变色,转身就跑。那老头又叫道:“走错了!你家老宅给你爹卖了,你家现如今在村西头柳树湾,陈光棍生前住的茅草屋里”。 顾彪眼泪打转,跑步奔向柳树湾。雷秉紧跟在后,奔得半炷香的功夫,显出几间跨拉拉的茅屋,此时离大年不过几天,屋上炊烟也无,门旁春联也无,看来愣是萧条。顾彪推门便叫:“娘!”,已是带着哭腔。 里头奔出个十三四岁的女娃,见着顾彪,大叫了一声:“彪哥!”,扑前来把他抱住。顾彪道:“小兰,是你,我娘呢?”。小兰将他待到卧房,只见倪氏卧倒在床,消瘦无比,身上一床被子又脏又黑,几乎贴着床单,只露出个大脑袋,耽在枕上。顾彪跪倒床前,便自大哭。倪氏侧头看他,眼角留下一颗泪水,说道:“彪儿,你终于回来了!”。 母子就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说。雷秉避出门外,对小兰道:“我却没听顾师弟说过有你这个妹妹”。小兰摇头道:“我不是他妹妹,我是冯家屋头的闺女,我叫冯兰”。雷秉道:“原来如此,他娘一直都是你在照料么?”。小兰道:“可不是,顾大叔十天半月落不得回一天家的,我不来送饭,大娘早就饿死了”。 雷秉闻言甚慰,说道:“你功德无量,顾彪将来错待不了你”。小兰脸色飞红,说道:“你说些什么来着!”。雷秉笑道:“好了,不和你玩笑,大娘那床上楞地不成样子,我这有些银子,你去镇上买些被褥回来,再买些猪羊肉,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糖葫芦吃”。小兰摇头只道:“我又不是小孩,吃什么糖葫芦来着?”,接过钱去了。 雷秉便自进厨房,找了一个药罐。拿一包药来煎了,进屋递给倪氏。倪氏转过头来,微笑道:“你就是彪娃子信中常说的周师兄么?听说你很照顾他,我这里给你道谢了!”。 雷秉这才看清倪氏的面目,只见她脸颊身陷,面色暗黑,但棱角仍算分明,双目虽已黯淡无神,却仍有一丝残留的光明,恰似烛火将尽之时。加之她说话温言细语,面含孱弱的微笑,更有一股让人心疼的柔弱。雷秉自来最见不得女子受罪,一望之下淌出两颗泪来,只道:“你不要客气,我们抓了好药来,你把这一碗药喝了,慢慢地,别烫着”,便将她扶坐起来,递给她嘴边喂饮。 倪氏饮完,举衣袖蘸了蘸嘴边残留药汁,喘着气,笑说道:“以前刚病的时候,看到药就想吐,如今喝起药来,倒比泉水还好喝。我已有大半年没喝药了,倒还想念这个味道”。顾彪道:“娘,我是给家头寄了银子的,爹怎没给你抓药?他全拿去赌了,对不对?”。倪氏闭着眼摇摇头道:“咱们不要提他。彪儿,难得你回来过个春节,你们写几幅春联贴上,砍点柴来在火坑里架上大火,咱们好好过个年”。 顾彪兴致冲冲去砍柴,雷秉记起当初在泸州时门上贴过的几幅春联,便提笔挥就。倪氏也兴致颇高,不顾小兰劝阻,非得颤巍巍起床来看,说道:“这些春联倒是雍容华贵,气象不俗,只怕这茅草屋配不大上”。雷秉笑道:“无妨,等你病好了,我们给你盖一间大宅子来住”,踮起脚尖,将春联贴的高高地。 雷秉自华山派支取的钱财不少,使小兰上镇上尽买了好肉好菜来给倪氏养身体,阳照所开药方也略有见效,几日下来倪氏面上渐渐有了红润。这一日正是大年三十,小兰主厨,雷秉亲自上灶辅佐,办了好大一桌酒菜,和冯家父母一起吃了个午饭。晚上包了好大几盘饺子,吃过年夜饭,围着火坑聊了一阵,便各自回屋歇息。 雷秉躺在床上,远处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入耳,不禁想起在泸州时过春节的热闹光景,突又想起三年前的春节,那是和阿桃在长江舟上过的。值此佳节,触景生情,黯然想道:“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如今也只剩下她这一个亲人了”,突地一阵孤独和思念袭来,几欲流泪。 正当此时,突听砰地一声巨响,一人踹倒了柴门,进屋大骂道:“彪娃子,你娃出息了,回来几天不来见我,我还是听张屠说的!”。 雷秉惊道:“是你爹回来了!”。顾彪面色铁青,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低声叫了一声爹。顾达骂道:“你还晓得叫我爹”,劈头就是一巴掌。顾彪侧头避开,壮胆道:“爹,你莫再打我!”。顾达大怒道:“你真个出息了,你是我的种,纵长得再高大,学得再高的武艺,老子打你又怎地?”,又伸手来打。顾彪不敢反抗,只得任他在头上拍了一掌。 顾达又把案板上的纱布一掀,大叫道:“乖乖!他妈的,你们不声不响弄了这么多好酒菜来吃,老子却在外头讨饭挨饿。圣人教你的孝道在哪里?恣蚊饱血,卧冰求鲤的故事,老子给你讲得少么?”,伸手便抓肉往嘴里塞,又咕咚了几大口烈酒,醉醺醺道:“今天儿子回来,老子高兴不走了”,便摸入倪氏炕头,笑道:“老婆子,你这几天享福,吃得倒好,我来摸摸你长肉了没?”,便掀被躺了进去,------。倪氏推拒道:“你别胡来,儿子也在,还有外人”。 顾达喘着粗气道:“咱好久----,你半点不想我?”,伸手--------,甚为失望,骂道:“要留得个窝头大小,老子也不需费钱去--。两张-----皮,上下---全是骨头。也罢了,玉树琼浆固好,淘米污水也能解渴!”,便去-----。倪氏只哭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你看在当初的份儿上,发发善心,不要再来羞辱我,让我过几天清闲日子成么?”。 雷秉听不下去,侧头去看顾彪,只见他双拳紧捏,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是敢怒不敢言。雷秉火气陡起,低骂了一声,掀被而起,奔了过去,一把将顾达揪住,骂道:“你这--也不如的东西!”,扯过来掷在地上。顾达爬起大骂道:“我和自己老婆,你算个什么东西,却来多管闲事?”。雷秉怒道:“你不知爷爷底细,爷爷年纪不大,杀人无数,你再不滚,看爷爷一刀片了你!”,作势便要拔剑。顾达惊惧,趔趄逃出门去,嘴中仍骂道:“--,--,这是---了小白脸呢!瞧他能在这里呆几天!”。 雷秉复又躺下,只黯然心想:都叹谓人世悲苦,最苦的却是女人。我自小到大见过的这么多女子,无论老少美丑,无一不是安安分分,如履薄冰的。尤其是穷苦人家的女子,使唤起来跟个男人也是一般,挨起打骂却和牲口无异。便是富贵如我家,母亲从来在父亲面前也是战战兢兢,便在我们两个儿子面前,似也矮了三分。又念起阿桃来,心想:她一生受苦实多,虽则也怨我恨我,却也一直爱我极深。能得如此痴情女子,夫复何求?她纵然----有失,也不过是因为要在神山帮立足,身不由己而已。她和阮啸在长风酒楼之事,可算得上是自轻自贱,但想来也不过是因为恨我,故意做来报复我的罢了。 想到此处,酸楚难耐,下定了决心,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急急忙忙起了床,道:“顾师弟,我要去寻一个人,等不得和你一起回华山”。顾彪惊讶道:“你要寻谁,我和你一起去!”。雷秉道:“你好好和你母亲过几天。话说回来,你父亲不是善类,你母亲独自留在这里绝非长久之计,不如早做打算,将她运到华山,在山脚小镇上安顿,不过租一间房,请一个人来照料而已,咱们师兄弟们凑凑钱,并不是什么难事”。 顾彪犹豫道:“只怕她身子虚弱,禁不住一路车马劳顿,况且...”。雷秉摇摇头道:“你真个糊涂,便是要死,死在路上也强过死在这里。我若是你,今天便雇车启程!”,话罢翻身上马,将腰间一大包银子全抛了下来,自己却一文不留。顾彪眼含热泪,说道:“雷师哥,当初我那么待你,你却对我还这么好,自此往后,我顾彪...”。 雷秉甚不耐烦,把手一摆道:“顾师弟,不说这些,大丈夫顶天立地,各行各事,何必依附旁人,仰人鼻息,今日感念他,明日感激我的?将你娘快些运到华山,你便算报了我的小恩!”,也不等顾彪回话,马鞭一扬,往北而去。 六十四 送信 雷秉甚是心急,一连打马北上数日,这一日突心想:“我只顾往王老英雄处走,可她一个大活人,谁知眼下又到了哪里?或许她又回到了神山帮?不,那绝无可能。对啦!大半她早料到我有一天要回心转意,又怕我找不到她,那她该在哪里等我?对啦,大半是泸州城那颗大槐树下!我们小时候常在这槐树上搭棚子玩耍。反正我若是要等她来找我,必选那颗槐树下等她。我和她很多时候可说是心灵相通,我既然这么想的,她大半也是这么想的!”,如此一想,脑袋一热,也不顾夜色将至,当即调转马头,又往西南走,不出半个时辰,天色已然大黑,只得往一家偏僻小店住了。 店内冷清,雷秉喝着热酒,和店主闲聊东西南北,甚觉温馨。突然传来两声马嘶,店门吱呀一开,两个风尘仆仆佩剑男子急匆匆闯了进来。二人要了饮食,一顿狼吞虎咽,似在急着赶路。其中一人一边吮着面条,一边忧心忡忡道:“童师兄,那娘们拿着那封信做威胁,咱们纵然再追上她一百次,也是投鼠忌器,奈何她不得!此地离末山已不远,等她赶到了末山剑派,咱们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那童师兄是个有点驼背的矮个子,面色黑黄,显得有几分老成,说道:“这封信事关重大,咱们必须拿到手,否则也没脸回泰山派见师父了。咱们追她这一路,她已是惊弓之鸟,只盯着后头,绝不会防备前头,咱们连夜赶路,奔到她前头,再换身行头装扮,只要能伺机和她接近,将她制服不难”。另一人连连称是,二人狼吞虎咽,扔了一串铜钱,奔出门去。 雷秉听得仔细,心想:这二人原来是泰山派的,却不知要做什么恶事,反正顺路,我且跟去瞧瞧!等那两个泰山派的弟子走了小半个时辰,也自登马赶出。这时节秋高气爽,月色撩人,夜行并无不便。雷秉追出一个时辰,此时山峦消减,前方一马平川,更显得天辽地阔,只见前方原野上两骑飞驰,正是那泰山派两人了,雷秉不敢迫得太近,便收缰勒马,缓了下来。再赶出七八里地,转马过了小桥,正再寻那二人踪迹,坐骑倏尔受惊嘶鸣,两骑突从树林冲出,拔剑朝雷秉就刺。 雷秉未料早已暴露行踪,一时大惊,加之他骑术不精,被受惊的马儿一颠,差一点坠地。仓惶间把身子一仰,那二人来剑均砍在马背之上。雷秉心疼那马,大骂一声,拔剑朝那童师兄刺去,那童师兄剑法不低,骑术也精湛,雷秉又以一敌二,甚是凶险,数个回合之后便勒马奔逃,那童师兄叫道:“休遁!留个万儿来!”,和那师弟齐齐追来。 恰这时天上乌云骤起,大地顿时昏暗,雷秉这坐骑虽非千里良驹,却颇具夜性,脚上丝毫不缓,不消半个时辰,已将泰山派二人甩出视线。雷秉再奔驰一阵,天光微露,稀沥沥下起一阵小雨,只见前方几间孤零零的茅草屋。雷秉不敢久留,只待去讨点饮食水便走,刚跨入石板坝子,却见牛圈里一匹骏马,神君非凡;屋前一根竹竿,上面晾着几间女子衣衫,红绸青衫,甚为华丽,岂是寻常农家所有?雷秉暗想,这八成便是泰山派追的那女子,她真也糊涂,连行踪也不知道藏匿。这般江湖雏儿岂会是奸恶之人?况且师叔们提起泰山派,均多有戏谑,不以为然之意,再瞧瞧那两个獐头鼠目的泰山派弟子,料必这泰山派也不是什么好玩意。然而此事与我无关,我也只需提点提点这女子,也算尽了心了,却不必过多牵扯其中。 这么计较已定,便走到屋后,挨个儿探窗去寻那女子卧房,不禁心想:惭愧,若是被人抓个现行,我百口莫辩了,我只需走到她窗外,轻唤一声:“喂,追你的人来了!”,给她提个醒,立刻就走。 他踱步到第一个窗口,朝里一瞧,却是个脏兮兮的厨房,又走到第二个窗户,昏暗间正见里头一个女子在穿戴内衣。那女子见有人偷窥,惊呼一声,抓起剑来,一剑破窗扎来,雷秉急忙侧开,叫道:“喂,我是好心,追你的人来了!”。那女子哪里肯信,一边衣不蔽体往外冲,一边只哭道:“你们别进来,我将这信撕啦!”,却是一口北方口音。雷秉将这声儿一听,甚是熟悉,顿时吃了一惊,叫道:“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如惊弓之鸟,哪容作答?已冲出房门,抄过竹竿上的衣衫,跨上了马背,急着催马,却忘了先解缰绳,那马得令猛冲,却被缰绳扯倒,那女子扑通跌下来,摔得极为狼狈。此时天光已开,雷秉瞧得真切,只见那女子不是王采乔又是谁? 六十五 宝物 雷秉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王大姐,真的是你!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急忙将她扶起。王采乔也已看清雷秉,一把将他抱住,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叫道:”雷弟弟,原来是你,我这惊弓之鸟,把你当成那两个坏人啦。你本领高,快把这封信送到末山派。我这几个月提心吊胆,片刻好觉也没睡过!“。 雷秉疑问极多,一时间也不便细细相询,只道:“咱们寻个稳妥处安顿了,把这事搞明白了再说”,立刻将王采乔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将一锭银子扔给主人家道:“待会有两个作恶多端的人追来,你只说我们往南边大路上去了!”。那夫妻二人连连作允,雷秉马鞭一扬,却朝屋后一条小径往西赶出。 二人急行十数里,雷秉发问心切,寻个破败的小庙歇下来,急问道:“王大姐,这里隐蔽,料那二人寻不来。你先把这事说明白,送的什么信?你怎么会被泰山派追?你爹呢?”,一连串的疑问发了出来。 王采乔道:“这事儿说来话长,雷弟弟,我爹,我哥哥已已被他们杀死啦!”,话罢又痛哭失声。雷秉脑中轰然一声,却更是迷惑了,急忙催王采乔止了哭,王采乔这才一五一十将其中缘由道来。 话说当王凌风当初自杀谢罪,被苗秀诸人提前察觉而救还。他在这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良心上已跨过了坎儿,加之庄客和乡亲们的苦劝,再也没有寻短见之念。然而这一次自戕,令他元气大损,数月之间变得佝偻苍老,一身的豪气也荡然无存,也正如那钱镖头所说的一般,和个寻常老头已无二样,整日和一帮老头子挤在街头巷尾,只晒太阳下象棋,喝着浓茶聊儿女,往昔的峥嵘旧事却一概不提了。 王凌风戎马一生,八十高龄也不甘寂寞,直到此时才算真正甘愿地过起了晚年生活,一时间只觉肩上重担全无,好不轻松惬意,对王采乔道:“女儿,我这一辈子折腾太多,要叫我重活一次,我便做个寻常村夫得了,何苦搞出那一大堆事来!等明年把你嫁了,我就更了无牵挂,整日和老孙老李几个喝茶吹牛,啥时候在太阳坝里睡着了再也醒不来,这一生岂不圆满!”。王采乔把厚棉衣给他披上,递给他一根黑竹拐杖,目送他颤巍巍的声影往街口踱去,心中几分心酸,几分欣慰。 若是如此结局,岂不美哉?奈何那不肖子王照却又要搞出事来。 话说一日,这王照花光了银子,忝着脸又去找孙管家要钱。孙管家道:“少当家,老爷再三嘱咐过我,不可给你银钱“。王照笑道:”孙大哥向来待我和善,今日何苦又说这话?我爹也是土淹脖子的人了,他再瞧不上我,我毕竟是他的种,这庄子将来终究是我当家“。 孙管家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咱们老爷把几千良田都送了那些乡人了,库房里的存银也散得差不多了,庄客门人也都遣散了,家里的钱跟缸底的米一样,少了一粒也瞧得出来。便连这庄子里的屋舍家具,以后也是许给那姓贝的。你将来能当什么家呢?”。 王照听了如同晴天霹雳,骂道:“老不死的,这不败家货么?哪有这般道理!”,在院中兜转乱叫,孙管家冷眼瞧着,却不理他。王照发了一阵火,潜入庄子里乱窜,只盼拣几件值钱的物事去卖了换钱,却尽是些大件儿,气冲冲一圈下来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冲出庄子,却往酒楼坐了,也不管身无分文,先要了酒肉消愁。 他一边喝酒嚼肉,一边自言自语乱骂,惹得旁人侧目,待到酒足饭饱,便把肚子一摸,便要出门。那掌柜把手一挡,笑道:“大爷贵人事忙,怕是忘了结账?”。王照趁着酒劲道:“老子何时欠过你钱?今日周转不开,记一回账”。那掌柜讥诮道:“我这店小利薄,不便记账,大爷不愿付钱,不如将肚里的酒肉吐出来也罢了”。 王照闻言大怒,骂道:“连你也来消遣老子!”,劈手就是一巴掌。那掌柜大骂道:“你妈的穷酸破落户,也敢出手打我?”,把手一招,顿时七八个伙计涌上来,擒住王照便揍。王照哪里抵挡得过,顿时鼻青脸肿,满地乱爬,这时突听一人喝道:“他妈的,这位再不济,毕竟也是王老英雄的独子,你们胆敢如此造次?都给我滚开!”,大手一抓,将几个店伙计扯得老远。 王照爬起来,只见那人络腮胡,粗布帽,眼光铮亮,身量不高却十分魁梧,直挺挺地一个好汉模样。王照连忙道谢道:“多谢好汉,若不是你,我这条命就怕交代在这儿了。刚才听好汉说话,却认得我来?”。 那人把拳一抱道:“实不相瞒,在下姓云名冲,常年浪荡江湖,和武林中人做些买卖讨生活,对武林人物甚是向往,这次路过宝地,听闻王凌风老英雄仙居于此,甚是仰慕,却又不敢贸然叨扰,盘桓数日,今早正欲作罢启程,那包子铺陈老板说:‘喏,那不就是王老英雄的儿子么?’,我便随了进来,未料正撞见店伙计们毒打你”。 王照羞惭道:“以前我阔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般模样。你不知,我老子最近把家产田地全许给了外人,我这少庄主徒有其名,哪里也看不到个好脸色”。 云冲道:“趋炎附势的小人太多,王兄弟也不须多做计较。我和兄弟颇有眼缘,请移驾到天香楼另饮如何?”。 王照欣然,二人来到天香楼,推杯换盏,聊得甚欢。王照酒劲上来,感慨不已,大倒苦水,只道:“云兄弟和我素不相识,却对我这般好,我如今落魄之人,无以为报,你要见我爹,我自妥妥地引荐”。 云冲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并非为令尊而来。在下乃是个生意人,眼里只认得金银,王兄手头也正拮据,莫如你我二人做一笔买卖,若是成了,管你十年八年的挥霍也够了”。 未知云冲说出什么生意来,且听下回分解。 六十六 犹豫 王照尴尬笑道:“云兄玩笑了,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世人皆知的一个懒汉,能和你做什么生意来着?”。 云冲道:“令尊叱咤一生,结交英雄无数,其中不乏显赫之人,世上习武之人众多,对这些武林大豪视若神明,却难得接近,你家若有这些名人相赠的物品,或兵刃,或字画,愿出高价者趋之若鹜。在下浪荡江湖,做的正是这一类生意”。 王照眼睛一亮道:“这个好说,我身上便有一柄匕首,是沧州盐帮头子,叫做什么洗祟送的,你收不收?”,便将匕首解了下来。 云冲只低眼瞧了一瞧,笑道:“不是洗祟,是冼崇,此人有几分名气,可惜算不得大名家,这匕首你要卖,本物要值上七八十两银子,再加冼崇的名头,最多不过二三十两,总共百来两而已,你要卖,我便收了”,突身子一探,道:“我闻令尊与末山剑派叶掌门交情不浅,此番八十大寿,叶掌门虽未亲至,必会来书贺寿,若能得到他的手笔,管你三五年的挥霍也够了”。 王照奇怪道:“怎的,这般私人往来的信件也有人愿意买么?”。 云冲笑道:“越是私隐的物品,越是奇货可居。须知世人对这些遥不可及的人物,最有猎奇亵渎之心,你若能搞一条女侠左芙的穿过的裤衩子,有钱人手捧金银,要踏破你家的门槛!”。 王照扶额道:“老天爷,还有这样事”,又道:“只可惜这次我爹八十大寿,并未听闻叶剑客亲来贺信,不过他和我爹有些旧信件,你若要收,我通通地偷来!”。 云冲摆手道:“旧的不要,单只要这一封新的。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极富贵的下家,多年来一直重金收藏叶剑客的物事,你若将这封信交到我手头,我给你五千两银子!”。 王照双眼放光,突又暗了下去,道:“我如何不愿做这一单大生意,但我说叶剑客并未来书,你偏不信”。 云冲微笑道:“你且莫急,慢慢回去找找,今日酒菜已尽,改日再叙”,便有逐客之意。 王照回家,甚觉纳闷,嘟哝道:“五千两银子,一封信,哪有这样好事?莫不是在诳我?况且并没听说过叶剑客有什么书信寄来啊,但这姓云的又言之凿凿,仿佛真有这信一般?”,懒洋洋地溜到书房。 俗话说人走茶凉,王凌风退归田园已久,此次大寿,又未寄柬邀客,所以来客甚少,不过区区十来个礼物箱子,堆在书房,都已拆启,尚未得空收纳。 王照寻到宁绍庭所携木箱,揭开一看,只见里头一枚玉钗,几枚金镯,是末山剑派下的聘礼,甚寻常之物。另有一件貂皮短衫,上盖一纸书信,王照捏过展开,只见写道:“前辈乃家师至交,两家更有秦晋之约,可谓亲上之亲,情深意重,本当常有往来。只是近些年家师闭关清修,晚生肩负一派重担,加之才疏学浅,疲于应付,终日惶恐难安,累于繁杂俗务,故有所怠慢,万望前辈雅量勿责。此次前辈八十大寿,晚生也曾提早搜罗得几件稀罕物事作为贺礼,但前辈一生富贵,更兼雅达超然,未必便能瞧得入眼,正踌躇难安,拙荆云:‘他老人家住的靠北,听说天气忒冷,不如你亲去后山捉几只貂子,剖皮晾晒,我自梳理裁剪,牵针引线,缝一件短衫给他老人家,贴身穿着暖和,也不算落了俗套’。我深以为然,折腾两月,终有成品,特将此物嘱宁师弟带来。拙荆生自农家,不善女红,前辈海涵——末山剑派乔鹏”。 王照看完,嘿嘿自语道:“呸,自己舍不得送那些稀罕物件,话儿说得却这么漂亮”,又将木箱里的物事一股脑儿翻在地上,气馁道:“哪有叶剑客的贺信?——不过这袄子倒忒软和,我来试试”,便将貂皮袄一展,左臂刚伸进袖管,却正将一封信挤落地上,封皮上只一行字“王凌风亲启”,字迹飘洒,正是叶向仓的笔迹。 王照大吃了一惊,暗想:“这信藏在袖管中,封也未启,连我爹这个正主也不知道,那姓云的如何得知?”,当下疑窦丛生,极好奇这信中所写何言,脑袋一热,将信封撕开,捏出信纸摊开,只见上书:“凌风吾兄,你我阔别多年,本该详叙,奈何时不我予。逆贼乔鹏,权欲熏心,欺师灭祖,十七年前趁我与闵怒恶贼相斗负伤之时,将我制为废人,囚于后山,隔绝尘世,并炮制矫诏,言我闭关并将末山剑派委托给他。此贼自此独揽大权,生杀无度,恣意妄为。我忍辱苟且十七年,此间物是人非,我不敢轻信派中任何人,幸得收买一顾念旧情的老仆,方能修成此书,藏匿于贺礼之中。吾兄得见此书,立刻以此为信,号令群雄,径上末山,诛杀逆贼!末山剑派叶向仓”。 王照看得冷汗涔涔,颓然坐地,苦思道:“如此机密之事,姓云的如何得知?此事古也怪哉!”。王照虽是个不肖子弟,也知兹事体大,稍不留神便引得江湖血涌,无数生灵涂炭,王家兴衰也必定牵扯其中,便再也不敢擅动,便仔细将这信往心口揣了,收拾好木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走出庄门,问一个仆人道:“我爹在哪里?”。那仆人奇怪笑道:“在街口逗鸟喝茶呢,怎的少爷,你主动去讨骂么?”。 王照冷瞧了他一眼,骂道:“你懂个球!”,衣袖一拂便走。刚行至拐角,便见王凌风坐在一块碾子上,右手抚着一只杂色猫,正和一众老汉愉快聊天,笑起来时双颊高耸,双目发亮,胡须颤动,王采乔则在一旁侍立奉茶,面上含着微笑。此时冬日斜照,映得家家户户的炊烟发红,显得楞地安详。王照愣了一愣,突一心动:“我便将这信撕了扔了,就跟本来没它一样又何如?”。 六十七 坦白 心念正动,突一只大手抄过来,将他拉进了茶馆。王照回头一看,正是云冲。 云冲道:“瞧兄弟这神色,自然是找到了?”。王照摇头道:“没有没有!”,拔足要走。云冲踏步一拦,将他右腕一捏,冷笑道:“兄弟有钱不赚,这是为何?”,王照被他一捏,疼痛入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此信?”。 云冲笑道:“我如何确知?不过依照人情常理猜测罢了。你既已拿到手,便随我走一趟,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实不相瞒,这买家正在天香楼上等着”。王照道:“好!好!”,走得几步,趁其不备,一扭腰,要往大街上跑。云冲右掌一跟,如影随形,拇食二指一扣,拿住了他的腰眼,沉声胁迫道:“你但随我来见买家,你只管交信拿钱,若是不从,我捏碎你两个腰子!”,手上一运劲,一阵剧痛钻心入骨。王照不敢不从,只得步入天香楼,踏上二楼,推门入了一个包厢,只见三个佩剑汉子双手背负站立,前头一张大椅,一个老者正襟危坐,两肘按桌,双掌交握,神色楞地严峻,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泰山派掌门裴圣章。 见到云冲,裴圣章眼睛一闪,径直问道:“可有叶向仓的信物?”。 云冲笑道:“有一封亲笔信”。 裴圣章身子一震,道:“信在哪里,拿来我瞧瞧”,把手一摊。 云冲将王照一指:“信在这位王少爷身上,王少爷,拿出来给裴掌门瞧瞧”。 王照抬眼一看,只见裴圣章面色凝重,身后三个弟子凶神恶煞瞪住了他,他哪里见过这阵势,抖抖索索便将信取出递了过去。 云冲笑道:“这信里内容怕倒也没什么出奇,料来不过贺寿,婚约二事,不过足以说明叶向仓还在人世。裴掌门,选边站队的事,你要再作考虑了”,便站起身来。 裴圣章冷笑道:“不劳阁下操心”,将信纸一摊,笔迹映入眼中,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惊疑又一阵释然。 云冲笑道:“裴掌门且慢看,那一万两银票烦请裴掌门兑现”。 裴圣章将信读完,微微一笑,抬眼以一种戏谑的目光瞧着云冲道:“云先生,我有一问,许久未发”。云冲道:“请讲”。 裴圣章冷笑道:“你本来浪荡江湖,难觅踪影,但三个月前,你正巧到了我泰山派,正巧提到了王凌风,又正巧提到了末山剑派可能会来人。谁知你是不是和这位王少爷串通好了,伪造这一封书信,故意来骗我的银子?”。 云冲大笑,不答反问道:“裴掌门若早有此疑问,如何不早些拆穿我?哈,我看你是想要赖账”。 裴圣章瞟了他一眼,颔首不语,笑道:“罢了,你拿着”。将一沓银票掏了过来,云冲正待接过,突被对方逮住了手腕。裴圣章冷目盯住他,沉声问道:“你主子姓宁?”。 云冲笑道:“你说个什么?”,猛地将手挣脱,将银票分作两半,一半递给王照,道了一声“告辞”,大步流星而去。 王照手里攥着一大叠银票,却如坠云里雾里之间,又无人理睬他,只得尴尬道了一声“告辞”,灰溜溜下得楼去,暗想道:“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哑谜,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一封信事关重大,泄露了出去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波,我王家卷入其中是必然的,没准儿这条小命儿也丢了,思虑重重,先去灌了一肚子酒,回家钻进被窝草草睡了,噩梦接踵。恰王采乔经过,见他梦语不断,双手乱抓,忙把他摇醒,问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又灌了多少黄汤?”。王照翻身坐起,眨了眨眼,突低声说道:“妹子,如今谁也不待见我,爹也不把我当儿子,你倒还叫我一声哥哥”。 王采乔道:“你这是什么话来着,你我一个娘胎出来的,我不叫你哥哥叫你什么?爹又何尝不拿你当儿?他明面上骂你恨你,私下和我聊天,老说你小时候的事。那个父母不疼自己儿子来着?”。 王照听得两行泪下,说道:“嗯,你记得不,娘在的时候,咱们一家四口,每到晚上吃过晚饭,坐在窗前大桌旁一边剥核桃吃花生,一边听爹说些江湖事。那可真是好时候”。 王采乔也流下泪来,说道:“如今娘不在了,咱们爷三儿如何不能一边剥核桃吃花生,一边听爹说旧事?哥哥,你自此别在外鬼混,爹年纪大了,咱们好好陪他几年,那不是很好么?”。 王照点头道:“很好,很好,只是...”,沉默半晌,下定决心道:“我闯了个大祸,怕爹原谅不了我”。 王采乔笑道:“你闯的祸还少么?放心罢,爹不会真放在心上”。 王照摇头道:“以前那都不算啥,这次这事儿不一样,我得找爹亲说,他若一掌劈了我,我也认了”。王采乔倒听得一惊,慌忙去对王凌风说了。 王凌风倒也纳闷,见得王照,便冷笑道:“你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就凭你这怂样,无非是吃喝嫖赌,打架斗殴,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王照径直道:“爹,这次你的寿辰,宁老哥送来的贺礼之中,有一封叶掌门的亲笔信,藏在那件貂皮袄子的袖管里,你知道么?”。 王凌风身子一颤,立刻问道:“信在何处,拿来我瞧!”。 王照低头道:“已被我拿去,卖了五千两银子”,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末了脑袋一垂,只待父亲怒骂。 王凌风却眼睑低垂,良久不语,只道:“照儿,你本来要将这封信交给我,虽然半途被那云冲截去,也算是良心发现。单单这一点,我便认回你这个儿子”。 王采乔急道:“爹,那姓乔的敢欺师灭祖,真不是个人,可是你年事已高,哪里还能号令什么群雄。你说这个事该怎个办法?”。 王凌风摇头道:“采乔,这封信分明是伪作。而且不是别人,八成便是你那宁哥干的,那云冲分明是被他收买。一个在贺礼中藏信,一个故意诱导照儿发现这封信,又故意让此信落入泰山派手中,昭然天下” 王采乔惊道:“不会的,宁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凌风道:“你当泰山派为什么要花一万两银子买这封信?裴圣章背后是太行派的彭天戈。这一伙人早想自末山剑派手中夺回盟主之位,只是顾忌叶掌门的威名,不敢轻举妄动。十八年前叶掌门与逆贼闵怒决斗之后,再未在江湖中露过面,末山剑派只托词闭关,由乔鹏暂理掌门事务。当时便微有传言,说他当时也已身负重伤,要么不治而亡,要么武艺尽废。末山剑派怕盟主之位不保,才假言闭关。时日一久,叶掌门一直不露面,流言更是甚嚣尘上,武林中几乎已经默认叶掌门已死,只是还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你宁哥此为,便是要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他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已经知道自乔鹏手中接过重器无望,索性孤注一掷“。 王采乔猛然摇头道:”不可能,宁哥说过,他的洛神剑已练成,只要娶了我,便可依照约定执掌末山剑派,又何须铤而走险?况且叶掌门若真的已死,宁哥要透露出去,又何必如此麻烦?便直修书一封,偷偷送于太行派,又何尝不可?“。 王凌风摇头道:”一则乔鹏迷恋权势,独断霸道,绝不可能轻易将重器拱手让人;二则你宁哥作为继任人选,必定步步在其监视之中,岂敢轻信信使?况且这赤裸裸的通敌之罪,凉他也不敢做出来“。 王采乔急道:”这封信就算是宁哥伪造的,但就内容而言,难道不可能真如信中所说,叶掌门被乔鹏囚禁?宁哥想要救出他也好,想要借太行派之手除掉乔鹏,继任掌门也好,总也算正当所为“。 王凌风摇头道:”也许如此。关于叶掌门的下落,我也说不准,大半真的已在那一战中和闵怒同归于尽。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已对末山剑派没有影响,否则你宁哥绝不敢如此莽撞。他伪造这一封信,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暗示末山剑派已生内乱,叶掌门无论下落如何,已构不成影响;二来这信只要落到彭天戈手中,彭天戈便可以此为名,名正言顺地讨伐乔鹏,顺理成章地夺回盟主之位。那裴圣章早知云冲乃是宁绍庭收买,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王照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两个在酒楼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哑谜呢“。 王凌风点头道:”那是他两人早已心照不宣。照儿,无论如何,这一次末山剑派已少不了一番劫难。我垂垂老矣,难有所为,但这信自我处泄露,无论如何我得走上一遭,将这封信拿回来!“。 六十八 抢信 王采乔急道:”爹,那可不成,你身体不好,年纪又这么大!“。 王凌风摇头道:”我必有此行,不必再劝。若我有去无回,那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你两个听我说,采乔,你立刻收拾些细软,和你哥哥到西边牛头垭口等我,到得今夜子时,若我不至,你们立刻南下,赶往末山剑派去见乔鹏,将此事揭露给他,叫他好有个准备“。 王采乔惊道:”爹,这么一来,宁哥他,他还怎么在末山剑派立足?“。 王凌风冷笑道:”他既然做了这种事,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诡辩和后路。况且咱们只陈事实,请末山剑派自断”,话罢站起身来,朝西南方一拜,说道:“叶贤弟,你沉寂了近二十年,死于当初一战也罢,被逆徒所囚也罢,愚兄实难猜测。愚兄年事已高,料来不久于人世,于此事难有所为,只能如此处置,无论你是否还在人世,都请您体谅体谅!”,老泪一抹,换了夜行衣,佩了随身刀,奔入夜色中去了。 闲话少叙,且说王凌风直奔天香楼来,自店小二处探得泰山派所居套房,悄然潜伏窗前,只见里头黑灯瞎火,似已入眠,但聆听半晌,又未闻呼吸鼾声。他心生疑窦,命一店小二佯作进错了屋,将大门一推,门吱呀一声大开,竟未上栓,掌灯一瞧,早已人去屋空。 王凌风吃了一惊,立刻奔回庄子上,解了一匹骏马,顺着官道往南奔驰,在星光中奔得半个时辰,只见路边一个卖酒瓮正在收摊子,便问可见有人路过,那卖酒瓮道:“小半个时辰,一行四个,都骑着快马!”。王凌风大喜,抛他一锭银子,立刻勒马狂追,待过了垭口,远见前方岗上一堆篝火,四人围坐。王凌风怕被发现,不敢勒马,便翻下马来,在马耳旁低语几句。那马被他调教得极有灵气,立刻便转过身子,蹑手蹑脚走得数里,才大步流星奔庄子回去了。 王凌风握了长刀,埋低身子,潜伏到那高岗巨石之后,离泰山派四人不过数丈之遥。他微微探出头来,一眼就认出了裴圣章,心想:“这厮果然内功了得,这二十多年未见,仍是面色红润不见苍老“。另有两个徒弟坐在下首,一个短小精悍,名叫童壳,另一个高大粗壮,叫做唐固,正大口嚼着干粮;另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裴圣章身旁,生的眉清目秀,目光冷淡,轻启薄唇,小口小口吃着果子。 王凌风看得偷偷冷笑,暗想:“江湖传言裴圣章有龙阳之好,瞧这俊俏的兔儿爷,八成是他养的男宠”,又想:“这四个互相照应,那封信我是偷不来了,必须一场硬仗才成。这裴圣章武艺高强,我便正当年时,也未必能胜他,何况还有三个徒弟助战?”,正发愁间,只见裴圣章仰头喝了一口水,说道:“童壳,唐固,咱们就此分别,你们即刻携信往南去太行派彭掌门那里;我往辽东赶一趟,范老英雄月后嫁女,马,查二位老英雄都会赴宴。你们到了太行派,等我和这三位老英雄也到齐了,咱们再作计较!”。 唐固道:“师父,肱骨四老,便是王,范,马,查四位。你单请了那三位,却不请姓王的,叶掌门这信可是寄给他的。到时候咱们要朝末山剑派乔鹏发难,他这正主不到场,咱们怎算师出有名?”。 裴圣章道:“你这话糊涂!那姓王的一直自命清高,彭掌门多次笼络他,他均不为所动,那是铁了心在末山剑派这一棵树上吊死。这老家伙身体不济,脑子还不糊涂,若让他知道这封信,他必知其中文章,岂会跟咱们去末山寻事?好在这老家伙还蒙在鼓里,咱们到时候只说他身体垂危,难有作为,得信之后委托另外三老讨伐乔鹏,到时候咱们大兵压境,有理有据,谁敢不信不服?”。 童壳却忧心忡忡道:“师父,我担心纵然叶向仓或死或废,已不足虑,但末山剑派毕竟余威尚存,武林中对之死忠的门派仍是不少,况且那乔鹏这些年长袖善舞,恩威并用,又笼络了不少拥趸。咱们未必便稳操胜券”。 裴圣章点头道:“你很谨慎,那是对的。但谋取大事,谁人有十分把握?如今咱们兵强马壮,师出有名,末山剑派又已生内乱,正是转瞬即逝的机会,成败在此一举。若能助彭掌门夺回盟主之位,咱们泰山派的地位自然也大大的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人再聊得几句,裴圣章便起身登马,二人两骑,和那清秀徒弟往东去了。王凌风暗道:“妙哉,妙哉!老夫虽然是个‘老家伙’,对付你这两个徒弟怕还勉强得行!”,正要亮身动手,突听那唐固阴阳怪气笑道:“童师哥,这事儿一成,待彭掌门登上盟主大位,咱泰山派自然也水涨船高,江湖中横着走了。你又最得师父恩宠赏识,他老人家自然是要把掌门之位传给你的。到时候你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到时候还要请您多提携提携哟”。 童壳听得他酸溜溜地,只忍住了气,说道:“唐师弟,你这话说得糊涂,眼下大事在身,你少说几句风凉话,咱们早一天把这封信带到太行派,也早一天担惊受怕”,唐固冷笑道:“哈,你这掌门还没坐上,说话的口气倒越来越像师父啦”。 童壳深吸口气道:“唐师弟,倘在平时,你言语上来挤兑我惹我,我避你远些就是了。如今咱俩大事在身,一条路上走,一个房屋子住,躲也躲不了你,若是你我生起内讧误了这天大的事,师父容不得我两个活!”。 唐固哈哈冷笑道:“哈,你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听来倒是我无理取闹,你倒大人大量,一直担待我的不是了!”。 童壳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翻身而起。怒道:“唐师弟!你好不懂事!你处处和我为难,不过因得师父处处责你,处处夸我。你便争风吃醋,嫉贤妒能!” 唐固也腾地站起来,争锋相对道:“他处处夸你,你又强在哪里了?来来来,咱们剑上走一遭,看谁落下风?”。 童壳冷笑道:“唐师弟,你剑法确实在师兄弟中算得第一,但论人的本事,不只有打架斗殴,脑子比剑好使得多,可惜你偏偏不用。今日实话告诉你,咱泰山派下代继任者,未必是我童壳,但绝不会是你唐固”。 唐固面红耳赤道:“我,我,何时惦记过这掌门之位?”。童壳跟着道:“那你总和我过不去做什么?你要争宠,和那小白脸争去,却来烦我?”。 唐固羞愤不已,大骂一声,拔剑出来道:“来,今日你我拼个死活!”。童壳倒不敢和他硬碰,只冷睨他一眼道:“你疯了!谁和你斗?”,将行囊一挎就走。 王凌风听得清楚,只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恰这时童壳经过他隐蔽的石前,王凌风心道:先将这厮制服了!正待一刀横过,却又不愿杀人,便将粗大的刀柄一转,结结实实砸在童壳的额头上。唐固瞧得师兄突然被人击倒,大叫一声,拔剑奔来! 六十九 赴义 王凌风偷袭得手,随即把大刀一转,来迎唐固宝剑,刀剑相交,嘶地一声,擦起一片火星,火星尚未熄灭,对方一剑又直奔下路而来。王凌风大吃一惊,暗想这厮非但剑法高强,内功修为也大得裴圣章真传,不敢怠慢,急忙立刀一封,解了这一剑。王凌风这单刀重三十多斤,他已然苍老,不过挥了片刻,已喘息不止,悲想:“老夫一捏刀便觉生龙活虎,其实早已垂垂老矣”,不愿再作纠缠,料想那信既然重要,必在童壳身上,当下趁着空当,附身一探,便捏在手中,刚奔走一步,那唐固速度奇快,早已一剑赶至,刺入他的肩胛,王凌风闷哼一声,单刀往后一掷,迫得唐固后撤数步,赶这空当,强忍剧痛,发足猛奔。唐固大叫道:“你是谁?留下信来,唐爷饶你不死!”,仗剑紧追。 不消片刻,王凌风已是大汗淋漓,距离却愈来愈近,心中大悲想道:“可悲,可叹,老夫英雄一世,今日要丧命在这小辈身上!”,正待转身以一对肉掌和他硬斗,陡听旁里一声大喝:“干你娘的!”,几块大石头猛砸过来。唐固奔得急,收势不住,给一块大石擦中额头,鲜血飞溅,怒骂道:“是谁?”。王凌风也顾不得回头,再奔十数丈,才觉得那声音甚是熟悉,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朝唐固扑去,抱住了他的双腿,嘴中大叫:“爹爹快走!”,却不是王照又是谁?王凌风惊呼道:“我儿!”,不由自主伸开双手,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惨叫,唐固一剑已洞穿了王照胸膛。王凌风仰天悲哭,他毕竟久经沙场,见惯生离死别,只哭得一声,强自收了心神,提气猛奔,一直蜿蜒曲折数里之遥,才不见唐固。他先在一隐蔽之处静待小半个时辰,确信已无唐固踪影,这才仰望星空,老泪纵横,待稍稍平复之后,才拣了条小道,一瘸一拐奔牛头垭口而去。 却说王采乔正焦急等在牛头垭口,这时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踉跄而来,急忙扑上前去,却见父亲前胸一片湿黑,正是剑创出血。王念春大哭失声,叫道:“爹!你弄成这样,还怎么活?哥哥去找你了,他人呢?”。王凌风身子一软,倒在石上,摇头道:“你哥哥来救我,已被泰山派弟子刺死,我精气已竭,也活不过今夜了”。王采乔闻罢,嚎啕大哭。 王凌风将她手腕重重一捏,说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采乔,你连夜带着这封信赶往末山剑派,只见乔鹏。你听好,我再交代你几句话”。 王采乔接过信,湿漉漉地,上面沾满了鲜血,也顾不得擦就揣入怀中。只听王凌风又道:“你宁哥出此下策,无非是眼看自乔鹏手中接过末山剑派无望。他伪造此信,收买云冲,故意将此信透给末山派的对手,实则已与通敌无异。他就算阴谋得逞,借太行派之手除掉乔鹏,坐上了掌门宝座,也必对太行派俯首称臣。此等所为必为天下豪杰所不齿,更对不起末山拍的列祖列宗。你万万不要跟了此人,以免和他一道遗臭万年!”。 王采乔眼神一空,只喃喃道:“嗯,爹”。王凌风又道:“贝铁罗...”,刚说得三个字,王采乔冷冷地摇头道:“爹,你既然不让我嫁宁哥,就别逼我嫁别人”。王凌风道:“好,我又犯糊涂。乖女,小时候你娘唱的那段‘西山鸿雁’,唱来我听”,王采乔将他紧搂在怀中,轻声唱了几句,只觉怀中渐渐松软,低头唤道:“爹”,只见父亲双目仍是圆睁,那股闪耀了一生的光芒却渐渐黯淡下去。 王采乔选一处松软土地,刨了个大坑,草草将父亲埋葬,衣袖一抬,横抹了最后一滴眼泪,策马南去。结果刚赶出数里,突地面前挡出两骑,正是童壳和唐固。童壳叫道:“王姑娘,你把信留下来,你快回庄子上去,我们绝不为难你!”。 王采乔哭叫道:“你们杀了我爹和我哥哥!”。童壳道:“王姑娘,我唐师弟当时不知是王老英雄父子,一时情急失手,你千万见谅。你把信还回来,待这事儿一了,家师绑缚唐师弟亲自登门谢罪!”。 唐固却当了真,骂道:“师哥,为啥绑我?谢什么罪?”。童壳气他不懂权宜之计,只不耐烦朝他使了个脸色。唐固更是糊涂,大叫道:“别跟我使眼色,咱们和她废什么话,杀了她夺过信来就是!”,把剑一指,便要动手。 王采乔吓得一跳,急忙勒退坐骑,情急之下将信捏在手中,叫道:“你再过来,我把信撕啦!”。童壳忙叫道:“王姑娘莫当真!姑娘要走,咱们闪开一条路就是!”。王采乔当即把马一转,眼看二人并不赶来,这才猛拍马臀,一溜烟奔远了。 唐固气道:“童师哥!她拿着这信做要挟,咱们便随她摆布了?”。童壳道:“先不要惹怒她,咱们远远随着,再从长计议!”。 这一路上二人数次追上王采乔,奈何王采乔以信作挟,二人竟然也无计可施。及至到了河南境内,早已过了太行派的所在,二人心急如焚,这一日童壳灵光闪现,拍着额头道:“我真糊涂,她这惊弓之鸟,全心全意防的都是我两个,不如咱赶到她前头,扮作个货郎或者农夫,趁她不备,一剑将她刺死便了!”。唐固大笑叫好,二人便连夜赶超,奔得一阵,唐固突勒马站定,道:“童师哥,你听!”。 童壳愕然道:“有什么动静?”。唐固道:“远处有马蹄声!”。童壳侧耳聆听半晌,摇头道:“我怎没听着?”。唐固道:“你内功不精,哪里听得着?等等!那声音又没了!童师哥,咱们八成被人盯上了!”。童壳点头道:“你内功好,八成没听错。我看大半是刚才店铺子里那小子。刚才我就看他鬼鬼祟祟的!”。 二人便隐匿在树林中,待雷秉赶至,交手几个回合,雷秉敌不过,驭马狂奔,及至后来再遇王采乔诸事,已经叙过,不再累述。 话说在那小庙内,雷秉听闻这一切之后,悲愤交加,说道:“王大姐,令尊于我有知遇之恩,他和泰山派的血仇,从此便着落在我身上!”。王采乔摇头道:“雷弟弟,你自己的事情尚且八字没一撇。你有这份心,爹爹泉下有知,也就心领了”。 七十 岛湖 雷秉突想起一事,忙问道:“对啦王大姐!阿桃姑娘呢?她去什么地方了?”。王采乔惊奇道:“咦,你们不是一道走了吗?对啦,雷弟弟,你们当时怎么不辞而别?现下在哪里安顿?”。 雷秉垂首说道:“当时我和她,和她起了口角,我赌气之下便独个儿南下,现在已入了华山派安身,是盖大侠的弟子”。王采乔皱眉,半带责怨道:“雷弟弟,不是我说你,你两个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可谓是患难与共,伉俪情深了。怎么还跟寻常夫妻一般拌嘴皮使性子?”。 雷秉沉默半晌,点头道:“是我糊涂。我只盼早日找到她,给她赔礼道歉,从此好好一起过活”。王采乔叹道:“如今天长水阔,却上哪里找去?”。雷秉侧头望天,喃喃道:“那我便和盖大侠一样,风餐露宿漂泊一生,或许等我年老之时,也就遇见她了”。 二人隐匿到月头升起,这才轻轻勒马,一路西行。赶到天亮,无数馒头小山渐渐钻出,绿水缠绕兜转,正是一个秀丽的千岛湖。雷秉喜道:“这地方我记得,往前不过数日,便进了陕西辖境!”。王采乔道:“雷弟弟,我们毕竟要去末山,便在这里转南吧”。雷秉担忧道:“就怕遇到那两个泰山派弟子,我以一敌二,怕斗不过”。王采乔突道:“雷弟弟,这封信若送到末山,宁哥他,他是不是便从此在无法在末山立足?”。雷秉点头道:“这通敌之罪,轻则逐出门墙,重则处死”。王采乔身子一颤,喃喃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他死”,一把将信抓出来,双手各捏一边,说道:“雷弟弟,若我将这信撕了又如何?”。 雷秉叹口气道:“王大姐,这封信的来历,内容和目的已经透了出去,况且这信本就是伪作,你纵然将它毁了,泰山派诸人炮制一封,又有何难?如今箭已离弦,你撕不撕都于事无补”。王采乔泪水扑簌,摇头道:“我知道宁哥的为人,我不信这信是他伪造的。他本已练成洛神剑,今年开春把我一娶过门,便能顺当接过掌门之位。此事有末山剑派三位长老见证主持,乔鹏岂能恋权不放?宁哥又何须多此一举?”。雷秉摇头道:“王大姐,你是他的未婚妻,自然私他护他,把他想得光明磊落。你一直居于闺中,不懂江湖事,不知道人们为了权势能做出什么事来。依我看来,乔鹏绝不愿拱手将多年的权力让人,你宁哥身处末山这权力中心,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他这一步棋,也是不得不走,否则,真要等到权力交接之时,他必然性命难保!”。 王采乔含泪笑道:“既然如此,鱼死网破也好,要我拿着这信去提醒乔鹏,又是什么道理?”,双手翻动,将信撕得一地纸屑,给风一吹,全刮进了湖水里。雷秉叹息一声,道:“这封信可是你爹两父子用命抢来的”。王采乔惨笑道:“他不过是维护正统,朝叶掌门的鬼魂尽最后一份忠而已,什么时候关心过是非曲直?”。雷秉叹道:“也罢,咱们便置身事外,你如今无家可归,不如和我去华山耍一趟罢”。 王采乔如释重负,笑道:“好!雷弟弟,咱们先去华山,你往后要去找阿桃姑娘,我便和你随行”。雷秉大喜道:“要得,要得!”。正说得兴起,突然间马蹄滚滚,道旁杀出两骑,正是童壳,唐固二人。童壳伸指叫道:“王姑娘,事已至此,我耐心已尽,你快把信交出来,我放你走。你若不给,休怪我剑下无情。你再以毁信作要挟,也是无用!你这个帮手不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对手!”。 王采乔却莞尔一笑道:“那信我已撕啦,你要的话,就去湖里捞罢”。童壳大惊失色,往湖里一望,果然纸屑浮散,知她纯善,所言不假,刹那间愤怒无比,提剑便刺,王采乔神色茫然,竟然不闪不避,雷秉急忙抢马挡前,接了童壳一剑。他的松涛剑法仍不算精熟,情急之下,都是使的飞砂剑的路数,交得几招,已略显上风。唐固叫道:“童师哥,这厮有两下子,你退开让我来!”。两人勒马一错,唐固挤上来,抬手就是一剑。雷秉和他对得几招,只觉得此人出手迅捷干脆,力道极大,剑法大在自己之上,心里吃惊不小,朗声道:“这位好汉,瞧你不过十六七岁,剑法已经如此高妙,在下楞地佩服。这信已毁了,你我何必再以命相拼?”。唐固在泰山派弟子中,剑上功夫数一数二,然而一直不怎么受师长待见,早有怀才不遇之怨,听见这鲜有的恭维,登时便有几分惺惺相惜,手上也软了几分。童壳看出端倪,大叫道:“莫听他给你灌迷魂汤,纵然没这信,这两人也留不得!”。 唐固醒过神来,挥剑又刺,长短相杂,上中下三路纷至沓来,雷秉堪堪招架得二三十合,已险了数次,暗想:“长斗下去,我必然死于他手,何须恋战?”,当即一剑横扫,却是个虚招,顺势翻下马背,照着马臀猛拍一掌。那马儿吃痛,猛冲而出,将童唐二人连人带马挤落水中。二人惊呼连连,四肢扑通乱弹,分明不识水性。雷秉大喜,叫道:“原来是两个旱鸭子,王大姐,咱们慢慢走,瞧他们淹死!”。 二人又挣扎一阵,也不知灌了多少湖水,童壳终于抓住了马缰,这才稍稍看清,大叫道:”唐师弟,往你右手边抓,马在那里!“。唐固便也抓住了缰绳。两匹马颇有灵性,见主人寻来,身子起伏数下,游到岸边,嘶鸣一声,轰然破水而出。二人愤恨交加,驭马狂追。雷秉和王采乔只剩一骑,怎堪逃脱?眼见已不过十数丈之遥,雷秉问道:”王大姐,你会水吗?“。王采乔惊恐摇头道:”我不会,我极怕水,洗头时也不敢把头埋入水盆里,只蘸在帕子上来浇“。 雷秉道:”事到如今,顾不得啦,你只管夹紧马背,握紧缰绳!“,也不待王采乔回话,当即把马头一转,双腿一夹,硬生生逼进了湖中。 七十一 巨鹰 那马背负二人,自长堤跌下,霎时连人带马全没入水中,雷秉急道:”憋气!“,却哪里来得及,王采乔连灌数口湖水,头刚露出水面便一边呕吐一边大哭,嘴刚一张,马背又是一沉,又猛灌了几口。雷秉双手往她腰间一卡,把她托出水面,说道:”姐姐别慌,你不挣扎,就沉不下去“。王采乔不敢说话,只是连连点头。此时马已游得平稳,雷秉远见前方一座小岛,郁郁葱葱,便令马往那小岛游去。 此时马行渐稳,二人湿漉漉的身子相贴,随着马背起伏。雷秉右臂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只觉稍一用力便要勒断一般,顿时心神荡漾,天地间突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温存和温柔,不自觉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你放心,我只要活着,他们就伤不了你分毫“。王采乔却不言语,雷秉也瞧不见她脸色,陡然间醒过神来,大惭想道:”我堂堂男儿,如何这般轻浮下作!“,右臂立刻脱离了她腰间。此时马已登岸,正值初春,风寒料峭,二人均冻得打颤,雷秉道:”王大姐,你先坐会,我捡柴生了火来“。王采乔道:”嗯,那边有颗大石头,背面可以避风“。雷秉见她面色如常,方松了口气。雷秉奔入树林,抓了一把干草作引火柴,再待折几节干枯的树枝,突见得眼前景象,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眼前一条丈许大蛇盘绕,将一只巨鹰缠在当中,蛇口大开,已将一只鹰腿吞入嘴中,那鹰双翅展开,足足半丈有余,铁钩般的利爪嵌入蛇头,双方僵持不下。雷秉向来对蛇又怕又恶,当即大吼一声,便要拔剑斩蛇。哪知那鹰突然嘶唳一声,忍痛将左腿强行拔出,却朝雷秉扑来。雷秉大骂道:”畜生,分不清好歹么?“,不忍拿剑伤它,只侧头避过。那鹰只扑了这一下,便撂下雷秉,扑向大蛇,蛇鹰又斗在一处。 雷秉大奇想到:”这畜生竟似出于好强,不想旁人想帮。真个奇也怪哉!“。那巨鹰似乎见有人在旁,更添斗志,拖着一条伤腿,扇动着翅膀,刮起树叶泥土,下嘴猛啄,不出片刻,已将那大蛇啄翻,当即踩着蛇身,转过头来,看着雷秉,”咕咕“地叫,甚有炫耀的意思。雷秉惊叹道:”妙哉,鹰兄弟,你真乃是一只神鹰!“。 这时突听王采乔一声惊呼,雷秉急忙奔出树林,只见童壳,唐固二人,如法炮制,也自骑在马背上朝这小岛游来,不消片刻,已临近岸边。雷秉握剑在手,大骂道:”二位一定要斩尽杀绝,在下只得拼命!“。童壳道:”你小子什么来头,先报上个万儿来,为何要帮这位姑娘,却和我泰山派作对?“。雷秉道:”这位王姑娘和我乃是旧识,况且她一个女人,被你们两个男人欺负,纵使不识,我也要帮“。童壳冷笑道:”原来是一对姘头。唐师弟,那封信本是伪造,再伪造一封也不难,不过这两人是王凌风的亲朋,知道内情,万万留不得。待会子你先杀了这小子,那女人留给你消遣“。唐固冷笑道:”这娘们儿太老,童师哥,你当我小,没见过世面么?“。 雷秉听得暗自心惊,朗声说道:”在下的确和王姑娘家有段渊源,却也算不得过命的交情,我如今已投在华山派门下,我华山派向来与世无争,对你们和末山剑派的纷争也不感兴趣,也绝不会从中作梗。二位要谋大事,何必多结仇家?“。童壳稍一犹豫,说道:”那好办,你一剑杀了这女人,我们两个转身就走!“。雷秉摇头道:”这个做不到,不过我答应二位,必让她守口如瓶“。童壳冷笑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将手一招,二人分散,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别登陆。 雷秉举剑往返喝阻,却哪里分的过身,刚在东边逼得唐固下水,童壳已自西边踏上岸来,雷秉心下大急,暗想:我战死无妨,王大姐必然受辱,只怪我技不如人,悲哉悲哉!此时唐固也已踏上岸来,二人合作一处,朝雷秉猛刺。雷秉心急如焚,将性命豁了出去,一剑剑全是险招,童壳一个不慎,手背给刺了一剑,血流不止。唐固叫道:”师哥,这厮凶狠,你且退下,我一人来对付反倒方便些!“。童壳恶狠狠道:”好,待会子我在他尸体上刺几个窟窿来出气“。唐固身形微撤,将剑一缓,不紧不慢,雷秉这剑走偏锋便逊色了不少。雷秉情知敌不过他,正悲哀无绝望,只听王采乔在后头叫道:”雷弟弟,往这里跑!“。 雷秉料她或寻到退路,却无暇回头查看,刹那间冒险转售为攻,硬生生在半路将剑往前一送。唐固冷笑一声,逮住他腋下空挡,一剑长刺,雷秉惨叫一声,仍照着原计划转身飞逃。唐固疾冲一步,往他背心刺落,眼看要将雷秉刺死当场,陡听”呜哇“一声,却是那巨鹰猛扑而来,右爪如勾,往唐固脑袋便抓。唐固吓了一跳,急忙撤剑低头。 雷秉趁这机会,往前狂奔,只见王采乔站在十多丈外一刃石崖下朝他招手,雷秉奔到她面前,王采乔伸手朝石壁上一指道:”雷弟弟,这崖壁上有石屋,咱们上去避一避,他们打不上来!“。雷秉面色惨白,冷汗滚滚,只是点头,王采乔将他左臂一抗,踩着崖壁上凿出的一个个小坑,爬入了石室之中。雷秉往外瞧去,只见那巨鹰呜哇怪叫,仍在唐固头顶盘旋,唐固右手握剑,左掌护头,生怕一不留神被那钢铁般的鹰爪揭了天灵盖去。雷秉高呼道:”鹰兄弟,鹰兄弟,你已助我解了围,不必再和他纠缠!“。王采乔见得雷秉腋下鲜红一片,急得直掉眼泪,说道:”畜生哪里懂得人话?你这么乱叫,伤势更重啦!“。 人鹰僵持片刻,唐固略一寻思,突往前奔跑,佯作跌倒,将剑扔的老远。雷秉瞧得明白,急道:”鹰兄弟莫上他当!”。那鹰虽有灵性,毕竟非人,哪里识得奸计,当即朝唐固猛扑下来。 七十二 石屋 唐固等得鹰扑近,从长靴中拔出匕首,大骂一声“死畜生!”,抬手就是一刀。那鹰见状,急忙扇翅侧飞,奈何扑势甚猛,左翅膀给刀锋撩过,一声惨嘶,跌落在荆棘丛中。唐固哈哈大笑,握刀上前,叫道:“童师哥,今晚咱们烤鹰腿吃!”。雷秉大急叫道:“鹰兄弟,快飞,快飞!”。那鹰不顾疼痛,攒足最后一分力,跌跌撞撞冲出数丈,朝雷秉所在石屋扑上,奈何一腿一翅均已负伤,虽扑腾得羽毛纷飞,却怎么也够不到洞口,急得雷秉探出身子乱抓,却始终差了数寸。 这时唐固已追到崖壁下,那鹰惊惧无比,又发力扑棱而上,飞溅得鲜血点点。唐固挥着刀狂笑,静待它跌落。雷秉急中生智,将马鞭卷出,叫道:“鹰兄弟,抓着鞭子!”。那鹰知道情势凶险,也顾不得伤痛,两只爪子死死扣住了马鞭,雷秉只觉鞭上突然发沉,心下大喜,顺势那么一拉,将那鹰拉入石屋之中。 唐固气得大叫,拾来宝剑,踏着陡峭的石阶就往上登。王采乔抢过马鞭,闭着眼,刷刷地一顿乱抽,唐固吃痛,急忙滑了下去,捡起碗口大的石块朝石屋猛砸。二人一鹰急忙侧过门洞,避在一旁。石块一块块挟着怒火砸进来,却也伤不着人。雷秉让王采乔守住洞口,掏出创药,先替那鹰将腿和翅膀的伤包扎了,这才替自己敷药。 童壳唐固二人数次强登,均被王采乔的鞭子逼了回去。二人在崖下大叫,又砸了许多石块进来。这时天色已晚,童壳大骂道:“好,你们坚守不出,看你们撑的到几时,饿也饿死你们!”。雷秉听得心焦,问道:“王大姐,你看看咱们还有多少干粮?”。王采乔翻了二人包裹,皱眉说道:“尚够三五日之用,可是水只剩这一小半囊了”。 雷秉甚是发愁,吩咐王采乔将石屋内的石头全码到洞口,这样对方若是强登,必扒下石块生出动静,饶是如此,二人也只敢交替睡觉,留得一人始终注意下面动静,好不容易熬到凌晨,突闻一阵肉香传来,只听童壳在下头叫道:“喂,小子,吃马肉么?”。雷秉听得一惊,探头一望,只见二人生了好大一堆篝火,将两只马腿烤得滋滋作响,旁边一个血淋淋的马头,正是雷秉坐骑。 雷秉悲愤交加,拾起石头猛砸。那二人哈哈大笑,将火堆迁出老远,一边大嚼马肉一边高语挑衅。雷秉心如死灰,垂头丧气说道:“王大姐,我这伤势不轻,没个把月难以复原,否则还可拼命碰碰运气,如如今看来,没等伤好,先饿死了”。王采乔咬着嘴唇道:“我吃得少,多匀些给你,再坚持个七八日大致够了“。雷秉摇头道:”多撑几日也于事无补,况且这鹰也有一张嘴,也要吃东西,咱们只能主动寻活路,干等着只有死路一条“。王采乔眼睛一闪,突道:”雷弟弟,你听说过减灶诱敌的故事么?“。 雷秉点头道:”咱们想到一起去了!如今情形,也只有这一个法子,咱们大致循着那路子走,再随机应变“,二人商议一阵,定下大致计谋来。隔天一早,雷秉便故意朝外面大笑数声,道:”妙哉,妙哉,我这伤已好大半了!“。只听唐固在外高声笑道:”你小子虚张声势,我那一剑没个把月见不得好“。雷秉不理,又径直道:”王大姐,我那行囊里还有四五只烤鸭,七八斤猪肚,你拿出来晾凉,免得臭了“。唐固听得哈哈大笑,叫道:”小子,你这谎扯得离谱。谁随身带这么多熟食!你若识相,快出来受死,唐爷我保你死前吃一顿饱饭!“。雷秉便大笑道:”x你娘的泰山派两个龟儿子,爷爷在里头有粮有水有女人,快活着呢!“。 这”有女人“三字乃是顺势脱口而出,说完雷秉便心中咯噔一声,话音硬生生停住。谁知王采乔急忙接过话道:”好弟弟,你自快活你的,和他们较劲做什么?不如省着点力气留在别处“。雷秉听得一惊,去瞧她脸,只见她双颊羞得通红,目光直直瞪着地面。雷秉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当即缓过神来,大笑道:”嗯,姐姐,都听你的“。唐固又将一块大石头砸了进来,大骂道:”狗男女,唐爷在这里守到死,瞧你们快活得几天“。 是夜再检查干粮,尚够二人一鹰尚存续数日,水却只剩囊底一层了。雷秉十分焦急道:”这‘减灶’之计,乃是保存实力,故意示弱,以待对方轻敌冒进。如今这情形,咱们未及示弱,先渴死了,这计成不了!“,又站起来满屋子乱逛乱翻。王采乔道:”别找了,这不过一丈见方的屋子,也不知多少年前住过人,还能剩下什么?“。雷秉道:”这石屋必是当初有人逃难避祸,苦心经营的一处地方,你看这坍塌的灶台,还有几个大米缸,均是为了长久之用,却单单不见卧榻床铺?“,在屋子里来回狂躁踱步,突见一张案板立在墙角,雷秉一把掀开,赫然露出一个门洞来。雷秉大喜,钻入其中,打燃了火折子,只见这一间石室更小更矮,只容低头走动,十分压抑,东墙上有一片隐约墨迹,字迹虽已斑驳,尚可辨认,只见写道:”曹魏代汉,尚算顺承天道,司马篡魏,全属一己私欲。得位不正,苍天不佑,故惠帝愚痴,贾女为祸,诸王同姓相戕,诸胡趁虚而入。如今司马氏狼狈南窜,我大好中原,尽蹂躏于蛮人之手,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余年事已高,也无子嗣,无力报国,只能携妻僻居于此,苟安数载,妻子离世,再无牵挂,托望这三寸青锋,送我快入黄泉。只盼一日我汉人重振河山,天下太平,此石屋从此再无后人光顾“。 这时王采乔也已进来,突叫道:”哎哟!你看“,伸手一指。 七十三 换水 雷秉把火折子一吹,往角落一照,却是两具白骨躺在一张小床上,上覆一层棉被,早已腐朽得如藕丝一般。其中的一具右手掌骨里一柄匕首,正插在自己左胸。雷秉默默道:”这位老先生,眼下汉人已一统河山数十年,蛮子们或投降归附,或仓皇逃窜,如今海内一统,四海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千秋万世之基。你大可告慰九泉了“。王采乔道:”这人殉情而去,待老婆倒是一片深情”。 雷秉灵光一闪道:“王大姐,我若造如此一个石屋,必另凿一个隐秘出口,以备危急之时逃命,绝不会只留一个洞口进出”,伸手在几面冰冷的墙上乱按乱摸,突觉触手一暖,雷秉心中一喜,五指一探,正扣住了一个把手,运劲一拉,扯下一块木板,顿时几缕微弱的月光跌跌撞撞照了进来,正是一个狭窄的逃生洞,穿凿丈许,甚是逼仄,洞口有物遮挡,瞧不清外间情形。雷秉狂喜道:“果不其然!“。也顾不得腋下伤痛,手足并用,爬到洞口,清理了洞口遮挡物,往下一望,却是十丈之高的一处悬崖,下头一个尖石嶙峋的斜坡。他下意识往旁一瞧,正有一条可供攀岩而下的长绳。大喜道:”大姐,下面是悬崖,这儿有条...“,一把抓过,怎奈那绳子历经数百年,早已腐朽无比,这一抓之下顿时化作粉末。雷秉无比失望,正待倒爬回去,突见下头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仔细一瞧,正是唐固。 雷秉暗想:”难不成我刚才清理洞口,这厮听到了动静“?却见唐固轻车熟路,径直走向一从荆棘丛后,突然转身仰望过来。雷秉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却见唐固解下裤带,开始行那自亵之事。 这唐固不过十六七岁,早已是风月场所的常客,这遭外出,数月不曾占腥,加之这荒山野岭,邪念蔓延,再想到这石屋中孤男寡女的香艳场景,更是想入非非,难以自持。 王采乔见雷秉一动不动,问道:”怎么样?你看见什么?“。雷秉倒爬回来,想了一想,深望她一眼道:”你自己去看“。王采乔大觉好奇,她身子纤细苗条,毫不费力爬到洞口,抬头一望,正逢唐固渐入佳境之时。她虽一直未嫁,但毕竟年过三十,只愣了一下,便回过神来,刹那间又惊又窘,禁不住”唉哟“叫了一声。 那唐固不料崖壁上另有洞口,闻声吓得一抖,这才看清王采乔,羞惭无比,急忙将裤子提上,破口大骂:”婊子,你乱看什么!“。王采乔双颊通红,急忙爬回石屋,对雷秉嗔怒道:”你好没个正经,叫我去看些什么东西!“。 那唐固本来羞愧难当,转念之间,却又生出一种别致的邪念来,索性淫笑数声,在下头用一种轻浮腔调叫道:”王姑娘,弟弟我已除得一干二净,你既然想看,快探出头来罢“。王采乔羞愤难当,自到外间去了。 雷秉暗想,这厮被人撞见丑事,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这荒山野岭,他吃定了要我们死,外人也无从知晓。又爬到洞口,只见唐固嘴中荡词不断,双足叉开,肆无忌惮,见到雷秉探出头来,也毫不避讳,淫笑道:”小子,你莫吃独食,你把她送我一晚上,我明早还给你,再搭你一条马腿!“。雷秉摇头道:”蠢话,女人之事,岂有借一晚的道理?“。 雷秉来到外间,只见王采乔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雷秉要待解释,却也无从下口。是夜无言,第二日二人滴水未进,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只听唐固在外大叫道:”王姑娘,快来看弟弟我!“。雷秉又爬到洞口,正见那厮仰面朝天恣意妄为。雷秉叫道:”喂,泰山派的好汉,烦你扔一囊水上来“。唐固大笑道:”龟儿子,想得美,渴死你不要紧,只别渴死了那老美人儿“。雷秉笑道:”她抢不过我,要死也先渴死她“。 唐固突正色道:”小子,按年龄瞧来,那女人绝不是你的妻子,顶多不过是你的姘头,对么?“。雷秉听得愤怒,面上却笑道:”什么姘头,话别那么难听“。唐固道:”小子,实话讲,咱们泰山派和华山派无冤无仇,你把那女人交给我,我放你一马“。雷秉笑道:”你放我一马,不怕我把这些丑事说了出去?“。唐固道:”大伙儿都是名门正派出身,都干了丑事,谁愿意抖搂出去?“。雷秉故作为难道:”先别说这些个,你先扔一囊水来我解解渴“。 唐固摇头道:”你把女人给我,我自给你水和食物“。雷秉摇头道:”不,你先把水打来“,便将水囊扔了下去。唐固想了想道:”也不难,这湖里多的是水,不过你先给我一个物事“。雷秉问道:”什么物事?“。唐固道:”你把那女人贴身的裤头扔下来“。 雷秉听得面红耳赤,只道:”这个则难,我只得问问,她若不愿,我也无法“。唐固骂道:”你连这点事也办不成,也敢朝我要水?“。雷秉忙道:”好,你稍等着“,只好爬回石屋,走到外间,朝王采乔望去,却半天也开不了口。 王采乔朝雷秉一望,冷冷道:”你们那些不堪入耳的疯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是有什么计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能拖一天是一天?“。雷秉惭愧道:”我倒有一个马马虎虎的打算,只是眼下那厮要...“。王采乔犹豫片刻,咽口唾沫道:“你若能和泰山派讲和,保存自己性命,不用再管我的死活,我半点也不怪你。只盼你不要将我出卖给别人,玷污了我的清白”。雷秉动容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咱们两个,要么一起好生生走出去,要么一起死在这里“。王采乔将他一望,红着脸说道:”你转过身去“。 隔得片刻,雷秉伸手接过,目光不敢稍偏,爬到洞口,朝唐固扔了下去。唐固不待落地,一把抓在手中,笑道:”怎的,她甘愿的?“。雷秉觉得疲乏之极,长长出了口气,只道:”你莫食言,快打了水扔上来!“。 七十四 反击 唐固将囊中灌满湖水,却又倒出了大半,另伴见底的一袋子干粮抛了上来,说道:”小子,这只管得你们一日之用,不是长久之计。你狠一狠心,把那婆娘给我,你自回你的华山派,咱们皆大欢喜!“。雷秉忍不住先咂了一口水,道:”我也正左右为难,我若把她送给你,你必不杀我?“。唐固一拍胸脯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雷秉摇头道:”我不信,你发个毒誓“。唐固道:”我若不守承诺,我爹死于非命,我娘入窑子作娼。我若生儿,都永世为奴,生女均卖与人家作通房丫头“。雷秉道:”你这誓毒倒是挺毒,只是都报应在别人头上,自己倒相安无事。你却说你自己如何?“。 唐固道:”我自己,我自己...“,却说不下去。雷秉接过话道:”你自己千刀万剐,身首异处,死后牛踏马践,永世不得翻身“。唐固吞口唾道:”成,就这么着“。雷秉略一思忖,说道:”你且莫急,我想个稳妥的法子,必将她送你“。唐固道:”有什么稳妥的法子,你一拳打晕了她,难不成还和她商量?“。雷秉不理,缩回头来,只听唐固仍在外大叫道:”犹犹豫豫,岂是大丈夫!“。 唐固心事满怀,自回篝火落脚之处,童壳冷笑道:”你当真为了那女人,要放那小子一条生路?“。唐固道:”没这样的事,我先把那女人骗过来再收拾他“。童壳道:”你发那些毒誓呢?“。唐固道:”随口一说,老天爷岂会当真?我也不信这些玩意儿“。童壳道:”你不怕他拿女人作饵来使诈?“。唐固道:”我自有防备,他又斗不过我,如何使诈?“。童壳骂道:”你这淫虫,迟早死在女人身上“。唐固冷笑道:”这是咱泰山派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虽纵欲,好歹也只找女人!“。童壳大惊,不禁左右一望,低声道:”大逆不道,你管好自己那张死嘴!“。 接下来的两天里,唐固数次在石窗外呼唤雷秉,均不得半点回应,他心急如焚,欲火更炽,大骂道:”小子,你这是铁了心饿死渴死啦!“。 是夜乌云蔽月,倏尔狂风大作,天色甚是灰暗,二人砍来树枝搭了棚子。唐固惦记着石屋中的美人,是否已被饥渴消殒了风韵?稍起淫念,顿成泛滥,不知不觉又起了身,童壳翻过身来,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又去找你五姑娘罢?“。唐固不理,径往熟处去,正行到一半,突听雷秉在门口叫道:”你过来,我把她给你“。唐固又欣喜又警惕道:”她愿意?“。雷秉怒道:”谁愿给你这畜生糟蹋?我劝了她两天,她死活不愿,我只好一拳打晕了她。我这就扛她下来!盼你只泄兽欲,莫害人命!“。 唐固犹是狐疑,退开数步,右手按上剑柄,说道:”你若使诈,我一剑刺死你“。雷秉怒道:”我功夫赶你差得远,又有伤在身,两手空空,肩头还抗着个女人,如何使诈?“。唐固道:”好,你一步一步慢慢下来!“。雷秉便将王采乔一抗,下了两步陡峭的台阶,问道:”你在江边备好马没有?“。唐固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转头看看“。雷秉一瞧,果见马在南岸,便道:”好,我待会把她抛给你,你接在手上,这么缓你一缓,我转身跑往南岸骑马过河。我料你必不守信用来追,那我也听天由命,看你跑得快还是我跑得快“。唐固摇头道:”不成,你把她放在地上就成,不要抛过来,你二人若是串通好了,她手握匕首,给我一刀,我岂非一命呜...“。话未说完,雷秉已将王采乔一抛而出。唐固大吃一惊,他倒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立刻手头一晃,顷刻出剑,一剑刺了过去。 这一剑又快又狠,事发突然,剑客本能使然,刺的正是胸口要害。奈何这剑穿透之后,触感空若无物,哪似刺入人体?唐固暗叫不妙,已知那不过是一个假人,这一剑刺空,差点一个踉跄,急忙稳住身形,拔剑等待雷秉偷袭。谁知那假人衣衫一吹,一坨黑糊糊的物事飞扑而出,正是那只巨鹰。 唐固一心只防雷秉,哪还将那假人放在心上?那巨鹰犹记斩翅之仇,狠狠一嘴啄在唐固右眼。唐固凄厉一声惨叫,双手捂眼,狂呼不止。那鹰见一击已中,在低空盘旋一圈,又往唐固天灵盖啄去。此时童壳拔剑赶到,大叫道:”死畜生!死畜生!唐师弟!唐师弟!“,一剑横过,那鹰冲势极猛,收势不及,一只带伤左爪被硬生生斩落在地。那鹰吃痛之极,砸在地上扑腾乱翻。童壳怒极道:”死畜生,我将你碎尸万段“。 这当儿雷秉却也未闲着,接过王采乔抛下来的长剑,照童壳便刺,童壳不及杀鹰,转身和雷秉交手。雷秉大叫:”鹰兄,能飞么?“。童壳大骂道:”今日要么你三个死,要么我两个死!“,一剑剑带着怒火猛刺,雷秉腋下伤口发痛,不敢和他硬接,且战且退,绕到落鹰之处,突然冒险一剑长刺,将童壳逼退数步,俯身用把巨鹰用右臂捞起,往崖上石门掼去。王采乔双手一捧,将鹰抱入屋中,叫道:”快上来,莫和他死拼!“。雷秉将长剑掷出,转身往石阶上登去。童壳侧身避开,举剑追来。王采乔早拾起两块石头,往童壳猛砸,童壳只得闪避。眼见雷秉将要攀入石屋,童壳叫道:”这剑还你!“,将雷秉长剑掷出,没入雷秉左腿。雷秉狂叫一声,正待跌落,王采乔已一把将他拉入屋中。 雷秉失血极多,面色惨白,额头冷汗如流,说道:”姐姐,你先替鹰兄弟把断腿裹了,我先自己按着穴道“。王采乔一言不发,将他长裤褪下,敷药包扎,这才替那鹰包了伤口。又将卧室里的干草破棉絮拿来铺在地上,一人一鹰伤势均甚重,齐齐躺上。 那外间唐固已不再惨叫,改为嚎啕大哭,闻之令人动容。童壳举剑来回踱步,口中骂声不断。王采乔蜷腿坐在一旁发着呆,前几天为了做假人,她一头秀发齐根削断,身上脱得只剩贴身一层单衣,再听着这些惨哭谩骂,时而便发一阵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雷秉突发起高烧,唇干舌焦,迷糊道:”我要喝水“。王采乔一夜无眠,心想早已断水两日,哪还有水?一时间不知如何,只拿手抚他滚烫的额头,眼泪一颗颗滴了下来,几滴泪水滴到雷秉唇上。雷秉也尝不出咸甜,便咂抿润唇。王采乔心念一动,面颊微微一红。 再过一日,情势更糟。她为了防止童壳来登,一直不敢离开石门附近,每隔得半炷香的时间,便去查看雷秉一遍,只见他面色越发惨白,气息渐弱,连一个”水“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喉咙嗡嗡有声,嘴唇干裂如酷暑旱田。她再看那鹰,脑袋耸拉在翅膀下,若不是眼帘偶尔闪动一下,仿佛已死了一般。她心中一动,将匕首一握,左手便按往那鹰脖子。 七十五 少女 那鹰被她一碰,侧头回望,甚是温顺,目光再往她右手匕首一落,喉咙里咕噜一声,身子一挪,满眼惊恐。王采乔心肠顿时软了,将匕首收入怀中。那鹰拖着一条断腿,朝她挪了过来,偎在她身旁。王采乔将它搂入怀里,说道:”你这有灵性的东西,谁忍得下心来吃你!“,待要落泪,干渴数日已无泪可下。 这一夜寒风骤起,王采乔衣衫单薄,只觉寒彻骨髓,一夜反复冻醒,凌晨睁眼,只见世间白茫茫一片,正是下了一场晚雪。这雪又让她想起家乡风貌,朦胧间似乎见到父兄的笑脸。她此刻身体虽然虚弱,心境却平静如镜,伸手摸了摸雷秉前胸,只觉冰冷一片,心跳几不可察,已是弥留之际,便复躺下,突想起里间卧房那数百年前的老先生,便将匕首倒握,正要往胸口插下,却见那鹰本已微弱的眼睛突然一睁,竖起了脖子。 王采乔以为童壳唐固来登,心想纵然要死,也当体体面面自作了断,便强撑精神,握起马鞭走到洞口,只见那二人犹在远处架火烤肉,并未来犯。王采乔甚觉茫然,徒劳问道:”你听见什么?“。那鹰仍自凝神不动,仿似雕像一般,再隔半晌,那鹰突发一声长唳,双翅一展便要起身,奈何断腿触地,疼痛不已,又歪倒一旁。王采乔忙将它捉回干草上,说道:”对啦,我们一死,你也难逃一劫。我把你从里头石窗扔下去,是生是死看你的运气啦“。 正要抱鹰,突听一声长哨发自远处,掠过湖面,穿过树林,直荡进石屋中来。王采乔奔到门口一看,只见湖上一个青衣少女,双足踏着一根枯木,以剑作浆,朝小岛划来。那鹰拐到洞口,见到那少女,顿时精神抖擞,也顾不得危险伤痛,疯了一般便往外飞扑,王采乔急忙去抓,却抓了个空。那鹰坠落地面,翻了三五个跟头,便强自闪动翅膀,朝那少女奔去。 那唐固见到巨鹰,怒从心起,拔剑追来。童壳叫道:”唐师弟别着急,先弄清楚它主人来头!“。唐固扭头大骂道:”它主人纵是王母娘娘,爷爷也要弄死它!“。那鹰见唐固迫近,恐惧之下更是一瘸一拐,奋力前扑。湖上那少女瞧见异样,身子一低,一剑深插入水,往后一划,箭也似的驶出数丈,末了右足一蹬,飘然落在岸边,挡住了唐固。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甚为飘逸潇洒。王采乔瞧得不禁自惭形秽,暗想道:”早知这轻身功夫能使得如此好看,我便随爹爹学上一点了。只是他跃起来却跟个笨乌鸦一般,谁又愿学?“,想到此处,不禁扑哧一声,此时大雪新霁,暖阳照在她苦楚多日的脸上,竟绽出笑来。 那少女挡在鹰前,见唐固一脸凶相握着剑,也毫不为意,径自俯身将那鹰抱了起来,自言自语说道:”我当初偷偷走了,便是怕中原险恶,不想你也跟来。你却偏要跟来作甚?如今脚也断了一只,羽毛也掉了好多。真是一只蠢畜生!“,言语中又是感动又是生气,秀丽的脸蛋往鹰偎去。 那少女又把目光将唐固一扫,侧头问道:”便是眼前这人斩了你的脚么?“。 唐固大叫道:”畜生岂听得懂人话?便是老子斩的,却又如何?“。 童壳这时已奔了过来,说道:”师弟,别乱认事!”,又拱手道:“这其中怕有一段误会,姑娘容貌不俗,气度不凡,必出自名门,敢问令尊是哪一位英雄?和我泰山派大半也有交情“。 那少女摇头道:”你开口便问‘令尊’,难不成在你心中,只有男子才算作英雄?“。 童壳愕了一愕,笑道:”凡间大致如此,但姑娘这般出自仙境的人物,自然父亲母亲二人均是大英雄才成“。 那少女莞尔一笑道:”谢你美言,不过你们伤了我的鹰,我也得斩你们一根腿,自膝盖下一寸斩断就成。你们两个人四条腿,任选一条,若是不忍自己动手,我再相助“。 童壳变色道:”这鹰是先啄瞎了我师弟右眼,我为防它再作恶,情急之下才伤了它,况且我只道这是一只野鹰,未知它有姑娘这般一个主人。姑娘若是讲道理之人,便不该为了一只畜生令我二人自戕!“。 那少女面上作难,垂目思忖了片刻,说道:”也罢,它少了一条腿,也还勉强动得,你师弟少了一支眼,也还勉强见得。你这话说得也算诚恳,咱们就既往不咎“。 唐固大骂道:”他是畜生我是人,如何类比得?你如此大言不惭,我倒看你几分本事?“,一剑便刺往少女下腹,出手甚是歹毒。童壳待要喝阻,哪里还来得及,心想:”唐师弟这一剑既出,便是敌我分明,你死我活,这女子轻功极高,未知剑术如何。无论怎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尽力将她毙于此地“,刹那间拿定主意,一剑猛刺少女右胸。 这两剑一东一西,均是下的死手,王采乔”哎哟“一声,不忍见她死于非命。这时只见那少女手头一闪,宝剑赫然在手,啸啸两声,童唐二人不约而同一声惨呼,踉跄退开,只见各自握剑的腕上一道血口,分明是对方手下留情,否则稍稍加力,经脉便斩断了。 童壳大惊失色道:”你瞧来不过十五六岁,剑上功夫岂能到这般地步?“。 那少女气道:”你这人口蜜腹剑,嘴上说着好话,暗地里却要置我于死地!“。 童壳摇头道:”刚才是我师弟不知天高地厚,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你这么小的年纪,剑上已不输大名家,真令我难以置信。我二人自愧不如,姑娘要剐要杀,请便得了!只是我甚是好奇,不知姑娘是哪一派的高徒?“。 那少女面色又缓了下来,叹气说道:”你这人生得丑,话却说得诚恳好听,倒让人讨厌不起来,你这师弟我却很不喜欢“。 唐固怒目而视道:”谁要你喜欢作甚?“。童壳忙将他拉过身后,说道:”姑娘教训得对,在下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做过,不过总算待人诚恳讲道理。姑娘姑且瞧我面上,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那少女点头道:”好,你们走吧。瞧你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你这师弟眼里有股凶光,你少和他纠缠一处“。童壳道:”谢姑娘提点!“,深深一揖,将唐固一拉,自坐上马背,赶入水中去了。 七十六 萍波 那少女径自行到石屋之下,仰头道:”那泰山派二人是你的仇人?他们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王采乔这才看得真切,只见这少女不施粉黛,但一对浓密的粗眉,双眸如冰湖含烟,是个极秀丽清雅的少女,瞧来不过十六七岁,面色举止却云淡风轻,甚是从容,加之她又不费吹灰之力赶走了泰山派二人,王采乔顿时对她敬若仙人,不由自主道:”妹妹,你长得好俊,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听她问得如此直白,不禁微微一愣,道:“我从南边岛上来,这是第一次踏上大陆。怎么,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爱夸人么?”。 王采乔摇头道:“不,我可从来不夸人。是你长得太美,我初次见你,似乎若是不夸你的美貌,反倒显得刻意而为”。那少女咧嘴一笑道:“在岛上的时候,大伙儿在我面前都低着头,目光不来瞧我,我还当自己长得很丑呢”。王采乔莞尔道:“他们瞧你,是因为你的美貌,他们不敢瞧你,更是因为你的美貌”。 那少女微笑不语,右手托鹰,便自登入石室,见到躺在干草上的雷秉,说道:”原来你还有一个同伴,是个男子,是你的丈夫?“。王采乔脸上一红,摇头道:”不是“,便将前因后果,以及和这鹰的一番瓜葛大概讲述了。 那少女皱眉道:“我这鹰性子甚是好强,它和那大蛇斗,自有克敌取胜的法子,你们何必横加干涉?偏偏这畜生又很重义气,你对他好,它便千方百计来报答你,以至于错上加错,如今弄成个独腿鹰。罢了,瞧在你们也是好心的面儿上,我留些干粮和药品给你们,水你们自己上湖里打去”,又把那鹰抚摸,自言自语道:“畜生,我偷偷地走,便是怕你也跟来,你偏偏要跟来,弄成如今这个模样!”。当下将东西一放,便站起身来。 王采乔惊道:“妹妹,你要走?“。那少女道:”可不是么?“。王采乔大急道:”你一走,那两个泰山派的人必又回来害了我们的命。好妹妹,你救人救到底,等他病好了,咱们走得远了,你再离开“。那少女摇头道:“我从来只孤身一人,不愿和人同行”。王采乔听得心头一沉,却也留她不得。那少女自将那鹰往怀中一抱,便往石阶踏下。那鹰却嘶叫一声,扑落地上,往雷秉身上靠来,又回头望着主人,嘴中呀呀不断。 那少女骂道:”畜生,你又给自己找了个主人吧?“。王采乔忙跟着道:”我这同伴待这鹰可好,饿了好几天,自己不吃,也要先把这鹰喂饱了“。那少女叹了一声,便坐了下来,说道:”也罢,你先给他喂些东西,他若还能活过来,我护送你们离开此地,大伙儿再分散“。王采乔大喜,撕了馍,用清水泡成糊糊,撬开雷秉的嘴,用水冲了七八口。又出去拣了许多柴火,树枝,干草。将树枝和干草摊在地上做了三张床铺,又燃起一大堆篝火,屋子里顿时温热亮堂。 是夜王采乔方才落得个安稳觉,睡得甚熟,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那少女轻声问道:”你醒了?“。王采乔顿时惊醒,只见那少女将雷秉的头揽在怀中,左手拿水喂他。雷秉喉头咕咕作响,双眼半睁半闭,甚是迷离,突然双眼一亮道:”啊,是你呀“。那少女皱眉道:”怎么,你见过我?“。雷秉神智仍是散乱,嘴角带起微笑,含混说道:”唔“,仍是虚弱,双目一闭,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雷秉正正经经醒了过来,那少女替他换了药,又喂他吃了几粒丹药,便问道:”昨天晚上你说:“‘是你呀’,难道你见过我么?“。雷秉摇头道:”只是和我见过的某个人眉宇间有一点相似,我神志不清,把你当作她了。你又是谁?王大姐呢?“。王采乔心道:”瞧来他思念阿桃太甚,昏迷之中,见着个美丽的女子便当成是她了“,便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对他说了。 雷秉长出一口气,又十分惊讶道:”小妹妹,你这样小的年纪,真那么容易就赶走那两个泰山派的人?他们剑法可不低,那年龄长些的我还勉强对付,那高个儿年轻的我便斗不过他“。那少女并不辩解,只道:”我姓冯,名叫萍波,你们叫我冯姑娘就成,别一口一个妹妹,我听不惯。你既然活过来,我带你们走出这岛湖,找到最近的城镇,人多的地方,他们总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王采乔急道:”他左腿重伤,又才刚醒来,怎能走得?“。雷秉也道:”这条路我走过的,方圆两百里内哪有什么人烟,我们又没有马,我这一条伤腿,一天怕挪不动几里路,反倒更耽误姑娘行程“。冯萍波皱眉道:”那你说到底如何?难不成我要护你们一辈子么?“。雷秉道:”那也不必,我料定那两个泰山派的人必定不会真走,大半便埋伏在堤岸旁等着姑娘离开,他们好来杀人。姑娘只要将这两人杀死,我们自然不再缠着你了“。 冯萍波惊愕道:”我和他们也并非仇敌,你和我并非朋友,岂能僭越至此,提如此要求?“。雷秉连连点头道:”我料冯姑娘宅心仁厚,必不愿戕害人命。不过那二人是先来杀我们的,理亏在先,你尚且顾念他们的性命。我和王大姐二人乃是被加害的一方,你岂忍心眼睁睁看我们遭恶人屠戮?”。 冯萍波摇头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若真要眼睁睁看你们遭戮,早一走了之,还和你斗这许多嘴?”。 雷秉道:“深感冯姑娘大恩!只是救人之事,不救则已,救便救到底。若是唯唯诺诺,勉勉强强,犹犹豫豫,不过是安慰自己良心,岂是真的救人?姑娘若是真救,便听我来安排”。 冯萍波惊道:“你好无礼,你有求于我,倒要反客为主,要我听你差遣?”。雷秉道:“在下说话坦荡直率,正是这个意思。我向来不屑苦苦哀求之事,冯姑娘愿救便救,若是不愿,这就请便。我有匕首在身,大不了到时候我先亲手刺死了这位王大姐,免得她遭泰山派禽兽的凌辱,我再一刀插进自己胸膛”,索性把眼一闭,又躺了下去。 冯萍波冷笑一声,说道:“你倒有骨气,那依你说,该当如何?”。雷秉又翻起身,大喜道:“姑娘这样问,我二人性命无虞了。难怪我爹常说,相由心生,长得美丽的女子,纵然面上冷如冰霜,心肠必定善良柔软。这话说的岂非正是冯姑娘,可谓三点全中!”。冯萍波面含浅笑,不再言语。雷秉知她允诺,当下大喜,趁热打铁说道:“王大姐,有冯姑娘在,料那二人不敢来这岛上,咱们下去,在树林里搭个好棚子来住”。 这正是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童壳唐固所杀那马还剩下大半,并未腐烂。雷秉不忍食它之肉,便道:“岛上食物甚少,二位便吃这马肉,那边有一条鹰兄弟啄死的大蛇,我去拖来吃”。 冯萍波笑道:“这里山清水秀,湖里的鱼必定美味,何须吃那些腐肉?”,便扯下一根柳条,提剑来到岸边,踏上一截原木,右足在水上一蹬,瞬时前行数丈,往湖心划去,直将雷秉瞧得目瞪口呆。隔不片刻,冯萍波提了满满一柳条的拃长小鱼回到岛上,王采乔拿来烤熟分食,确然鲜美无比。 如是又过了七八天,雷秉休养极佳,腿伤已好了大半。这一日思忖:“我纵然痊愈,也敌不过那唐固,难不成真个缠着冯姑娘,让她把我送回华山不成?哎,技不如人,可悲可叹!”,心中实在犯难。这时突听王采乔叫道:“哎哟,他们果然没走!还多了一个帮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堤上三人,其中之二正是童壳唐固,另一人面色紫红,老气横秋,面色不善地地盯过来,正是泰山派掌门裴圣章。 七十七 斗嘴 原来童壳唐固二人被赶走之后,仍是不愿离去,只盼冯萍波走后,再对付雷秉二人。童壳又怕误了行程,便吩咐唐固原路折返,和师父裴圣章取得联系,自己留下盯住雷秉二人。 再说那夜裴圣章告别两位徒弟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往辽东,将诸事禀明了肱骨四老中的范,马,查三位。这三人相彼此换了换眼色,均道:“既然乔鹏篡逆,囚禁盟主,咱们岂可置之不理?”。这三人德高望重,裴圣章大喜,立刻命他那男宠回泰山派率领人马来聚,一面以三老的名义,写就讨伐乔鹏的檄文,信中委任太行派彭天戈为统领,派人投递江湖各大门派。他自己立刻和三老东赶往太行派,哪知到了太行派,却不见童壳唐固,一问之下,均言不曾见过。 裴圣章料到生变,太行派掌门彭天戈道:“如今剑已离弦,那封信有或没有,并不要紧。你为此事操劳甚多,后头还有好些事,你好好休整几天,我自再派几位高手去寻访你的两位弟子”,裴圣章感激道:“掌门有这一句话,不枉我自来一片忠心。只是我泰山派人丁虽多,均是碌碌之辈,就这两个弟子尚算有一点可造之才。我不亲自去,心中确实放心不下”。彭天戈将他双手一握,说道:“好,如今刀光剑影,前路叵测,我再派两人和你一起去方算稳妥”。 裴圣章摇头道:“掌门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要再浪费人手。我一人轻骑,反倒方便,长剑在身,无甚可怕。掌门按时率队开拔,我无论寻不寻得到二人,到时候都会赶来助阵”。 裴圣章下了太行,寻得半日,终于发现童壳当初所作记号,一路寻下来,这一天傍晚正好撞见唐固,当下大吃一惊,问道:“我的好徒儿,你的眼睛怎么了?”。唐固愤然将当初分别之后的一番经历细说了,自己色迷心窍那一段自然略去不提。裴圣章又心疼又愤怒,大骂道:“哪里来的女子,剑术竟还在你之上?你带我去,连人带鹰,我一并杀了替你报仇!”。 二人来到岛湖,和童壳汇合。此时天色已暗,瞧不清岛上底细,裴圣章也不敢贸然登岛,气冲冲忍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醒来,站上长堤恶狠狠盯过来,正见雷秉等三人悠悠闲闲在吃鱼。 雷秉听得王采乔惊呼,循声望去,说道:”那帮手是谁?王大姐,你认得么?“。 王采乔道:”我没见过他,瞧这架势,莫不是那两个人的师父?“。 雷秉不禁吞了口唾沫,说道:“那便是泰山派掌门裴圣章,彭天戈的左臂右膀,极厉害的人物,看这情形,不将我二人杀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采乔也忒惊恐,不自觉朝冯萍波望了一眼,问道:”冯姑娘,你敌得过他么?“。 冯萍波摇头道:“说来你们不信,我练剑十数年,从未和真人交过手,就前几天我伤了那两人的一剑,是我唯一的对敌经验“。 雷秉笑道:”冯姑娘未免言过其实,若不与人交手,这剑怎个练法?“。 冯萍波瞟他一眼,说道:”那是我家剑法的精要机密,恕我不能相告“,旋即面色一收,说道:”不过我若真的连这人也敌不过,又岂是洛神剑法的对手?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索性被他刺死得了“。 雷秉惊道:”姑娘和末山剑派有仇?“。 冯萍波眉毛一扬,说道:”没仇,只是世人论剑,均言洛神剑法乃是天下第一,我十分的不服气罢了“。 雷秉甚是吃惊,暗想:”听她这大言不惭的口气,怕是人久居岛上,已成井底之蛙,不知我中原武艺博大精深“,嘿嘿笑道:”姑娘年纪轻轻,纵然有几分剑上天赋,全无临敌的经验,又对中原武艺毫无领教,岂可如此托大?“。 冯萍波听得他话上酸酸地,便道:”我和你看法很不一样,我这一月来在中原常听到什么‘某某在剑上几十年功力’云云,似乎剑法高低是用日积月累而成的一般“。 雷秉插嘴道:”难道不是?“。 冯萍波摇头道:”是,也不尽是。一个人练剑,只要方法得当,肯下苦功,不过区区数年便能见到雏形上限,将来再练,也不过如同车碾旧辙,碾得再深,也脱离不了那个限度。所以剑术修为上,实在并没什么年纪分别“。 雷秉听闻这话,不禁暗暗算了算自己练了多久的剑,心里甚有不服,哼了一声,扁嘴道:”这些玄论岂可当真?须知闻道有先后,水滴石穿,厚积薄发。天资不高大器晚成的剑客岂在少数?“。 冯萍波冷笑道:“料必你自己天资不高,只能盼着大器晚成了。你我论见不同,我何须与你多说?”。 雷秉甚有几分恼羞,哈哈大笑道:”姑娘这么说,那自是说自己天资极高了?虽然姑娘要保持神秘,不愿透露行踪,但以我对海上诸岛各门派的了解,似乎也并没有哪一家有什么了不得的绝技!” 冯萍波摇了摇头道:“你这人着实另人生厌,需求人时,万般好话说尽,对方有半点不如你意之时,你便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雷秉正待再反唇相讥,王采乔赶忙止道:“雷弟弟,你一个男子,还长人家好几岁,怎么好意思和人家斗嘴?”。雷秉被这么一喝骂,将一口气压了下去,不再言语。 冯萍波愤然道:“王姐姐,此人本领低微,却自视甚高,半点受不得邪,我不愿救他。他若能耐,便自己退敌。我自带了你一个人走”。王采乔连忙好言相劝,这时只听刷地一声,三人望对岸瞧去,只见裴圣章长剑出鞘捏在手中,走到一棵水桶粗的大树前面,纵身往上一跃,一剑横过,嗖!犹如切蜡一般,那树冠应声而断,只剩一根丈长的大树桩杵在地上。裴圣章刚一落地,也不蓄势,顺手又是一剑,将那大树桩自地面一寸处削断。喝道:“给我扔水里去!”。 童壳唐固二人将袍子一扎,一人抬起树桩的一头,奋力扔进水中,砸起好大一片水花。裴圣章一马当先,纵上木桩。唐固又跃上了木桩,稳住了身形,童壳最后,他身子粗矮,功力稍逊,落得不甚稳当,但被裴圣章一抓,也算没有出丑。三人乘着一根粗木,调转方向,齐齐往岛上驶来。 七十八 摇摆 三人登上岛,裴圣章双手一背,径朝雷秉三人走来,拱手朝冯萍波,抑住怒火道:“姑娘何方神圣,如何伤我徒儿?”。 冯萍波站起道:“我来自南海孤岛,我家祖训在身,不得随意透露身份,不得和中原人过多瓜葛。这位叔叔,你便是泰山派的掌门裴圣章么?我虽一直僻居小岛,倒听说过你的名字”。 裴圣章听她言语温和,以她的年纪,叫自己一声叔叔,倒把自己叫小了半辈,心中怒火倒消解了大半,便道:“在下不才,正是泰山裴圣章。姑娘不便以出处相告,我也不便深问。只是若姑娘祖训之事为真,又何必卷入纷争,而且厚此薄彼,偏袒这二人,开罪我这两个徒弟?岂非正是违了祖训?”。 冯萍波垂眉道:“裴先生所言正是,我本无心插手你们的事,可惜当时稍生善念,便一错再错,令我很是为难”。雷秉早已站立按剑,见她面色犹豫,心道:“这女娃心机浅,耳根子又软,况且刚才我又冒犯了她,裴圣章恩威并用,八成便将她劝转了。她不一定敌得过裴圣章,不过若没有她,我和王大姐必遭屠戮无疑,多一个帮手,多一线生机”。当即大笑道:“笑话,笑话!须知祖训在后,善恶在先。裴掌门,我两个与你泰山派无冤无仇,是你两个弟子要先杀人,非但要杀人,更欲对这位王姑娘行奸淫之事。冯姑娘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这等义行为,也被你说成违背祖训,岂非是在玷污冯姑娘先祖?”。 俗话说,知徒莫如师,裴圣章听得“奸淫之事”,不自禁狠狠瞪了唐固一眼,不理雷秉,径自朝冯萍波说道:“冯姑娘,要真如这小子所言,我这弟子要对这位王姑娘行歹事,那自然是江湖人的大忌讳,冯姑娘及时出现,阻止了此事,已经算是维护大义。这一点上裴某要道一声谢,若非冯姑娘,我泰山派蒙上这羞,如何在江湖同道面前抬起头来?我这徒弟虽未得逞,但毕竟存此恶念,我必然严加惩戒!“ 话罢将手一拱,顿了一顿又道:”你伤我两个徒弟那一剑,若并非我两个徒弟夸大其词,可见姑娘剑法极高,你我若真的动起手来,我或许不敌,或许稍占上风,胜负难料。不过两虎相争,必有一死。裴某向来不愿随意结仇,料姑娘远来中原,也必有要务在身。况且江湖之事,尔虞我诈,刀剑往返,换来换去不过人命而已,又有什么善恶之分?”。 冯萍波面色一舒,突抬眼说道:“也罢,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便了”。 雷秉大吃一惊,正要开口,裴圣章先冷笑道:“你小子是华山派的?你们掌门莫道生在我面前也得礼让三分,你岂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纵然今日不难为你,只需修书一封给你们掌门,保管让你脱一层皮来”。 雷秉听他话里似有松动,当即将手一拱,道:“裴掌门,晚辈一时激愤,自知失礼,只是你两个徒弟因为那封书信的缘故,要将我和这位王大姐赶尽杀绝。如今那封信已毁,你们何必再苦苦相逼?我知道你们要和末山剑派寻衅,我对天起誓,我二人必定守口如瓶,绝不从中作梗”。 裴圣章冷笑道:“你小子是个墙头草,无非想要保命,我倒信你。只是这位王姑娘的父兄均死在我这徒弟手头,未必便能不计前嫌,置身事外”。 雷秉急忙道:“人死不能复生,况谅她一个弱女子,岂能担负如此仇怨?我让她也立个誓来,叫裴掌门放心”。 王采乔猛摇头道:“雷少侠,死的又不是你的父兄,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当我是你的提线木偶么?竟敢如此来要求我?当初你信誓旦旦,说我王家的血仇大可担在你的身上,现下怎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雷秉满面通红,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裴掌门以一派之尊站在我们晚辈面前,并未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可见十分地有长者之风,并不愿徒增杀孽。我们晚辈岂可再不识抬举,得寸进尺?你快立下一个毒誓来,大伙儿各自相安无事”。 王采乔听得莞尔一笑,垂下两行泪来,说道:“雷少侠,我自认识你伊始,一直到刚才,还当你是一位顶天立地,嫉恶如仇的男子,不料生死当前,竟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雷秉听得心里发痛,长吸了口气,说道:“在下自幼长在市井镖行之间,并非名门出身,其后又混迹邪教之中,历经劫难生死,若是一味刚直,执念于黑白善恶,早已坟头青草茵茵。我死命不足惜,只是我自己也身负血海深仇,这条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随意弃置”。 王采乔道:“你自己的血仇是仇,我的便不是么?况且我家人尽丧,这毒誓又能毒到哪里?”。 裴圣章面色一沉,道:“既然如此,莫怪老夫无情。冯姑娘,你若不忍看,不妨移驾别处”。 雷秉大叫道:“冯姑娘,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纵然不管我的死活,请你信守承诺,护这位王大姐离开”。 王采乔见他生死临头,仍全力保存自己,不由得大为感动,心想道:我和他这一番遭遇下来,他什么时候不是处处为我的性命和清白考虑?他又没有我爹爹,我宁哥那样的本事,纵然手段不甚光明,又当的什么来?我刚才说他那些话,却是太重了些。便道:“裴掌门,你们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如今又要杀我。我一个女子,自小不爱习武,纵被我爹爹强令,学得一招半式,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会发什么毒誓,你今日放我二人一马,我两个绝不搅和你们的好事。你若真要赶尽杀绝,须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末山剑派的宁绍庭正是我的未婚夫。他‘洛神剑法’已成,杀你料非难事”。 裴圣章捋须仰天大笑,说道:“王姑娘,你这情郎指靠不得,他当初将这信送到你家,便是亲手将你们王家带进刀山火海,岂真将你家人死活当一回事?况且他正指望我们助他除掉乔鹏,登上大位,怎么会为了区区几个可以牺牲的人来得罪我?”。 王采乔连连摇头道:“不,他不是这样人,那信不是他造的”。 裴圣章叹息道:“你倒是个痴心女子,可惜所托非人。在下要务在身,不便久叙。我长你们一辈,不愿亲自动手。唐固!”。 唐固早已急不可耐,走到前面。裴圣章正色道:“你只管取二人性命,干脆利落,不可折辱人家!”。 唐固道:“领命!”,嗖地拔剑在手,招手道:“姓雷的小子,快上来受死!” 七十九 斗剑 雷秉见无路可退,也只得攒足精神全力一搏,大笑道:“好,好!姓唐的,看爷爷来取你首级”,先发制人,一剑刺出。他对这套飞砂剑已甚为谙熟,他身体已近痊愈,一剑既出,信心又起,连进七八招,势如破竹。唐固退得丈许,陡然一声断喝,身子一转,剑花翻动,反刺而出。雷秉当即吃紧,急忙竖剑抵御,唐固不待他喘息,刷刷又是两剑长刺,雷秉眼疾手快,长剑一撩一拨,化解开去。 二人再往返一二十招,雷秉剑上不可谓不快,发力不可谓不猛,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大汗,然而对方大开大合,总是应对从容,雷秉的剑便似短了半寸。不禁心想:当初马野岗和我对战,他一柄长刀虽又快又猛,在我眼中便似个只有蛮力,胡冲乱撞的野牛,如今我在这唐固眼里,岂不也是一般?又想:这厮八成是在逗弄我玩,否则早可将我一剑刺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唐固损了一眼,心中愤恨无比,虽有师令速战速决,仍是存心将雷秉戏耍一番,再缠得三五招,兀地脚步一跨,欺身而入,一剑径刺对方右胸。雷秉虽及时横剑挡磕,但被迫住身形,力道不由得逊了半分,只听扑哧一声,那剑自腋下钻过,擦过皮肉,鲜血顿时浸染一片。 雷秉强忍疼痛,收敛心神,虚晃一剑,便要出圈。唐固冷笑一声,又跟一剑,自他后腰撩过,划出一条半尺创口,雷秉闷哼一声,见逃之不及,反手一剑,唐固抢得先手,身子一侧,一剑从他背上拖过,创口几有两尺之长,剑势未老,兀地一转,将他左颊上一块肉削了下来,鲜血淋漓,皮肉外翻,十分可怖。王采乔禁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蒙眼再不敢看。 雷秉又狠又怒,心中只剩下一股拼命的狠劲,似一条疯牛举剑乱砍乱刺。唐固不和他硬碰,且战且退,面带笑容,仿佛一位工匠在欣赏自己的作品。裴圣章皱眉叫道:“你做什么?快结果了他!”。 唐固本待再折磨他几剑,听见师父斥责,不敢再耽,轻易寻个空挡,一剑直奔雷秉胸口。雷秉眼见剑光清幽而来,生死便在眼前,心中的愤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股极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上一剑砍得猛,待要撤剑回架已来不及,这电光火石间,不容细想,把心一横,右掌硬生生挡往胸口。那剑噗嗤一声,洞穿了手掌,好在被这么一缓,剑势稍减,只钉入胸膛半寸。 唐固若再跟一剑,他必然命丧当场。但唐固有意折磨他,所以也就顺势为之,暂不取他性命,长剑回勾,嘶地一声,伴随着雷秉一声凄厉惨叫,右掌已被一剖为二,一边三指,一边两指,染得血糊糊地,软软地垂着晃悠。 那鹰眼见恩人遭难,双翅一展,便要扑上去助阵,冯萍波急忙将它抱入怀里,侧头不忍再看。 王采乔也“啊呀”一声,大哭起来,旋即拔出佩剑,冲上去帮忙。她自幼不喜习武,尤其厌恶刀法,王凌风无可奈何,便授了她些粗浅剑法,以作自保之用。她学得敷衍,又从来不曾与人动手,这可说是她初次拔剑和人相斗,什么章法招数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举剑乱撞,破绽百出。雷秉强忍剧痛,左手将剑一松,将她一把拉回,王采乔扑在他身上痛哭不已。 裴圣章喝斥道:“你等什么?还不动手!”。唐固见王采乔用身子护住雷秉,竟生出一股莫名的醋意,大骂道:“狗男女,唐爷成全你们,叫你们死在一起!”,正待将二人刺死,冯萍波突叫道:“且慢!”。 裴圣章怒目圆睁道:“冯姑娘,你要出尔反尔?”。冯萍波愤然道:“你这徒弟早可将他刺死,却要故意折磨他,偏要让他死后也没个好尸,心肠楞地歹毒。况且他此时手里无剑,你们怎能杀手无寸铁之人?”。 唐固大笑道:“也罢!姓雷的,快拿起剑来!唐爷给你个痛快”。 雷秉不理他,对王采乔轻声道:“王大姐,你手帕给我擦擦脸,我看不大清”。王采乔拿出手帕,替他将脸上血污擦净,连连摇头,流着泪说道:“雷弟弟,我们不斗了,无非就是一死,我陪着你一道,何必找这许多罪受?”。 雷秉甚是虚脱,满头冷汗淋漓,突咧嘴一笑,扯动脸上裸露的血肉,甚是惨然可怖,说道:“我好蠢,和他正面硬碰,不懂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话罢将剑一抓,踉跄站了起来。 唐固正要刺出,雷秉突然陡喝一声,一改颓势,先发制人,一剑直奔唐固右侧。唐固右眼已废,视野狭窄,但见青影袭来,不明底细,急忙侧头转身,雷秉料他必然有此反应,当下身子一翻,弃右攻左,全力一剑砍向对方左颈。唐固本来轻敌,未料对方突然如此生猛,急忙侧身,只听嘶地一声,脖子虽未伤着,衣领已被削落。 唐固大骂一声,提剑猛刺,雷秉攒尽全力,接了一剑,又如法炮制,刺往唐固右侧,唐固右足虚跨,早有防备,雷秉那剑却又中途一转,不攻右边,却奔正面下路而来。 二人再对十七八招,雷秉尽依此法,时虚时实,唐固吃了独眼的亏,尽管心中又羞愤又恼怒,却也奈何对方不得。裴圣章倒也吃了一惊,心道:“这华山派的弟子剑法上颇有几分名堂,尤为可贵的是,在这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濒死的当头,仍不自暴自弃,尚能权衡彼此长短,冷静出剑,可谓坚韧不拔,临危不惧,不可多得!”。 正寻思间,只见唐固满头大汗,嘴中咒骂有词,剑上已微显凌乱,反观雷秉,一剑剑只咬住对方右侧,时机一到,又直取对方明处,反复无常,疑兵处处,竟似有翻盘之势。 裴圣章看得心疼之极,暗想:我徒儿若是右眼不残,哪容他这般羞辱!当即叫道:“糊涂了么?咱们内家功力都是白练的?”。 唐固当即会意,虚晃一剑,丹田一运,一股内劲注上剑体,嗖地一声,往雷秉面门便刺! 八十 休战 这一剑仍受雷秉压制,故而算不得迅猛,雷秉不以为意,一剑挡去,便待翻身再刺他身侧,哪知双剑一交,一股劲力透传过来,只觉手腕一麻,长剑飞出老远,嗖地一声,插入地上。唐固不待他有喘息之机,当即扬起长剑,照他胸膛刺落。雷秉情知难逃一死,心中万念俱灰,嘿地怪笑了一声,闭目待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青影一闪,一柄寒光斜来,径奔唐固下颌,唐固大惊失色,急忙撤退数步,方见冯萍波站在雷秉身前。裴圣章前站一步,怒目而视道:“冯姑娘,你铁了心要帮这小子了?”。 冯萍波摇头道:“裴先生,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们两个该当自分高下,你见到徒弟居于下风,便出口指点相帮,岂非胜之不武?”。裴圣章怒道:“若非你这鹰啄瞎他一只右眼,他不用内功便能取胜,我又何须提点他?”。 冯萍波眼睛一亮,说道:“如此说来,我愿意也罢,不愿也罢,这仇怨归根到底,总是着落在我的身上了”。 裴圣章听得她竟似往自己身上揽事,分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顿时怒从心起,右掌便往腰间宝剑按去,突又想到:徒儿之言,或有夸大,但刚才她这出手救人的身法,说动就动,说收就收,如同鬼魅一般,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如今身有要务,若真个折在她手头,于大局无益。况且目前正是中原武林翻天覆地的当头,这女子如何这般凑巧,从岛上来到中原?她到底又是什么来头?这么一想,便强自压住了气头,冷笑一声,耐着性子说道:“也罢,我再不多言就是!”。 冯萍波摇头道:“你既然提点了你徒弟,我便也要提点他几句,这样才算得公平”。 裴圣章笑道:“我提点我徒弟那是天经地义,这小子又算是姑娘什么人?”。 雷秉闻言,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冯萍波面前,垂头叫道:“师父,徒弟给您叩头了!”。 冯萍波见他浑身血污,已不成人形,尊严全无,仍一腔求生之念,心中忒地不忍,便道:“你先起来!”。雷秉嘿嘿笑道:“师父让我起来,我就起来!”,往起一爬,体力难支,又摔倒一团。王采乔见他神智不清,几近疯癫,急忙将他搂在怀中。 冯萍波转头对裴圣章道:“我要休战几日,等他把伤养好,再和你徒弟斗,到时候咱们从头来过,谁也不开口,任他们拼个死活”。不待裴圣章答话,便吩咐王采乔将雷秉架回木棚。 这边童壳察言观色,低声说道:“师父,眼下咱们要事在身,倒不必为他们耽搁时日,如今咱们大军开动,谅他们几人翻不起什么风浪,不如日后再做计较”。裴圣章瞧他一眼,说道:“不急在这几天上,且看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当下令两个徒弟在小岛东边搭棚做窝。 那边王采乔将雷秉往简易木床上安置了,雷秉背上,腋下均有伤,只能勉强侧躺,王采乔替他在各处创口敷药,又拆了绸杉上的丝线,系在一根鱼刺上,将他残破的右掌缝起,雷秉浑然不觉得疼痛,任由她穿针引线,王采乔眼珠儿滚滚而下,说道:“冯姑娘,你要真个好心帮人,便自己出手把他们赶走,你如此犹豫不决,只是让他多受痛苦!”。 冯萍波沉默不言,雷秉突然咧嘴一笑道:“王大姐糊涂,我师父自有计较,岂会真看着我们送死?”,眼神涣散,两粒泪水垂落脸庞。王采乔心想: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先前也是生死关头,我岂见过他落泪?想如今,咱们本以为绝处逢生,却又转头一场空,他拼死图生,数次波折,这已是精力衰竭,油尽灯枯,绝望之下,只有将满腔希望托在这位女子之手,以至于下跪认师,讨好逢迎,便连什么男子尊严也顾不得了。想到此处,酸楚不已,悲从中来,抚着他的额头,凄凄笑道:“不,雷弟弟,咱们不指靠她,我去求求裴掌门,让他看在我死去父兄的份上,给咱们一个痛快”,话罢便起身,朝裴圣章走来。 裴圣章听闻她这残忍而朴素的要求,甚为动容,沉默良久,说道:“我泰山派实则与你王家无冤无仇,令尊与我虽非志同道合,但他的英雄气慨为人处世,我历来是敬佩的,只是你我各站立场不同,故而生此仇怨。如今冯姑娘有言在先,且等雷少侠伤好,再战一次。到时无论胜败如何,我都不会再为难王姑娘”。 王采乔黯然回到木棚,此时冯萍波已生起篝火,烤了三串鱼来,递给王采乔,王采乔本不愿接,顾念雷秉饥饿,便堪堪接过,递到雷秉嘴边。雷秉双目无神,只盯住火堆,口齿缓缓磨动,将两串小鱼连肉带刺一并碾碎入肚。隔得半晌,冯萍波道:“我虽然和裘先生已有约定,不便亲自插手其中,但尚可指点你一下子,我问你,你真个一点内功根基也无么?”。 雷秉听得大失所望,只缓缓摇头,黯然道:“不再劳您费心,我敌不过他,只盼你到时候尽管作壁上观,不要再给我续命,这区区几日寿命没什么用处”。 冯萍波叹息道:“也罢,你这剑法后劲不足,犹如大漠山洪,初时汹涌,后继无力,你使得越纯熟,越是积重难返,我纵然能指点几句,也无关大局。只是我听闻华山剑法也颇负盛名,未料如此平平”。 雷秉听得一动,突抬眼道:“这不是我华山剑法!”。 冯萍波道:“怎么?”。 雷秉一骨碌撑起身子,吓得王采乔急忙将他扶住。雷秉道:“这剑法名曰‘飞砂剑’,乃是我师自别处,我入了华山之后,习练的乃是‘华山三剑’中的‘松涛剑’。只是习练不久,手头不熟,未敢用此剑与人对垒”。 冯萍波喜道:“很好!你使来给我瞧瞧!”。 雷秉兴起,当即就要起身拿剑,王采乔急忙道:“何须急在这一时?等你伤好得几分再说!”。雷秉哪里肯听,强自挣起,将剑一抄,刚做个起势,眼前便是一黑,直跌落在火堆之上,瞬间将头发燎得滋滋作响。王采乔忙不迭将他抱上木床。 一连休养了五日,这一天雷秉精神大振,说道:“冯姑娘,我将这‘松涛剑’与你使来!”。 八十一 指点 冯萍波点头道:“好,你身体并未痊愈,不必力求尽善尽美,剑里的精妙鄙陋之处,我自然分得清楚”。 雷秉亲眼见过她那日逼退唐固的那一剑,早已对她惊为天人,闻听此话,并不觉她托大,便将身子一躬,拔剑起舞,这一套剑法四十八招正式,三十六招旁式,雷秉一番施为下来,额头已然大汗淋漓。 冯萍波眼神忽亮忽暗,说道:“很是不错,对得住华山派的名头。此剑犹如涓涓细流,初段似乎甚为矜慎,然而延绵不绝,历久愈厚,修成之日便如汇入大洋,很有几分厚积薄发的意思。只是你如今修为太浅,难解燃眉之急,若是用来与唐固对垒,尚且还比不上那套‘飞砂剑’”。 雷秉心里一沉,点头说道:“冯姑娘,我看咱们再琢磨也是枉然。我用得最好的‘飞砂剑’尚且敌不过他,又岂能用其他剑法胜他?况且他剑上一加内劲,我只要和他一碰兵刃,手上便捏不住,那还打个什么?”。 冯萍波摇头道:“那只怪你自己腕力握力不足,不怨人家动用内功”。 雷秉道:“冯姑娘,你剑法高绝我是认的,只是论到腕力握力,我一个男子怕比你还是要大上一些的。可他这内劲一来,我手里发麻,再大的腕力又能如何?”。 冯萍波摇头道:“依你说来,那些完全不修内功的老剑客们,也敌不过这唐固?俗话说,握剑当如老树盘根,便如长在手上一般。你虽是男子,手头的劲力还差我太远”,言罢便将右手一伸,只见她手掌上老茧厚厚的一层,五指瘦长,青筋凸起蜿蜒,犹如鹰爪一般,在她秀丽的面庞映照下,显得极不相称。 冯萍波又道:”而且,须知以气御剑,并非是要以内劲震飞对方手中兵刃,而是以内劲催发兵刃,使得出剑更快,剑招转换更活。这股子内劲主要积在手腕和五指,透上剑体的不足十一。这些粗浅道理,你师父没给你讲过?”。 雷秉茫然道:“没有,我派历来不习内功,我也未敢在内功一事上多问”。 冯萍波浅笑道:“贵派并非不习内功,只不过不以气御剑而已。究其原因无非有二,一者是自命清高,认为以气御剑有取巧不武之嫌;二者这以气御剑,十分的难以练就,若是内功不到家,习练不得法,剑法和内功不匹和,往往是出剑快,收剑难,凌厉之处破绽更生。以我看这唐固,剑法上很有几分名堂,但毕竟年纪轻轻,以气御剑的修为绝不会太高,大半还不如纯剑的功夫。他师父让他动用内功,无非也就是欺你握剑不稳,要震飞你的兵刃而已”。 雷秉叫道:”原来如此,那我只要将剑握稳,防着他突然发疯飘忽的一招,便不惧他!“。 冯萍波道:”不过区区几日,你是握不稳剑的。你要和他对垒,只有一个法子,便是不和他兵刃相交“。 雷秉皱眉道:”这个则难,我不碰他的剑,他必来找我相碰“。 冯萍波笑道:”咱们正是要利用他这一点。须知剑上功夫,便如下棋一般,最要紧的是预测对手,抢占先机。他既用内劲,必然以己之长攻你之短,寻机会来碰你的剑。你只需给他放个饵,引他如此,逮住机会,陡施杀手,成败便在此一举!“ 雷秉恍然大悟道:”妙哉,妙哉,冯姑娘一席话,胜我读这许多武书!这厮剑术强我不少,冯姑娘这个主意未必便真能助我获胜,但有此一计,我心中已有方寸,不至于坐以待毙,至于结果如何,且留给天意“。 冯萍波微笑道:”正是,依我看来,未必没有一两成胜算“,话音一转,又道:”但你这套‘飞砂剑’已用得太老,且已和他对过,难出新意;松涛剑你修为尚浅,不足周旋。相较之下,还是前者胜算略高一成“。 雷秉眼神一滞,突然道:”对了,我还有一套‘正环十剑’!“。 冯萍波不解道:”那是什么?“。 雷秉笑道:”那是我刚入华山派之时,自作主张,将众多繁杂纷乱的基础剑法去糟取精,弃繁就简,简化成了十三剑,我们莫掌门觉得尚可,他抬爱我,便将这十三剑以我表字为名,抹了零头,为得好听的缘故,冠名‘正环十剑’“。 冯萍波不禁莞尔,笑道:”看来你是个很受器重的弟子呢,你使来给我看看?“。 这十三剑雷秉甚有自得,常常习练,所以十分趁手,冯萍波看得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这十三剑算不得卓绝老成,但质朴天然,不取定象,便如同婴孩初生,万般可能。来,我给你在里头添一记杀招,你只要领会得当,胜算不低!“,当下将雷秉引导僻静之处,一剑剑替他讲解演示。 雷秉大喜道:”妙哉,如此便像婴儿偷握一柄匕首,到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冯萍波道:”这一剑的转换甚难,不过数日之间,你习练得几何全凭你的天分。而且你握剑不稳,到时候绝莫与他兵刃相交“。 雷秉笑道:”这个我已有计较,我将剑柄用绳子绑在手头,纵然握不住,也不至于磕飞老远,他只要不能立时置我于死地,我立刻可以再握剑“。 冯萍波笑道:”这法子倒简单,我却没想着“。 转眼再过得七八天,裴圣章来催战,冯萍波嫌雷秉习练不足,尚待再强行拖延几日。雷秉叹道:”成就成,不成的话多那几日也无益处“。 唐固也早已整装待发,二人握剑挺立,雷秉抢占先机,一剑便刺。唐固本来瞧不大上雷秉,但几番周折下来,也知对方并非等闲之辈,自己又瞎了一眼,未必便能稳操胜券,再经过裴圣章的敲打,心性已不似先前那么孤傲。他眼见对方来剑与先前迥异,不敢贸然处之,一剑侧起,脚步稳扎,乃是个求稳的虚招。雷秉不敢和他触剑,半道里剑势一转,直至对方肩头。 八十二 留情 二人往返数招,唐固不急不缓,甚为耐心,雷秉暗想:此法旨在出其不意,缠斗多了无益,当下一提精神,一剑刺左,又欺他右眼已瞎。 这时只见唐固双目一鼓,五指青筋暴突,分明用上了内功,雷秉暗自叫妙,右边身子虚按,那记杀招早已备好,专等对方挡磕自己长剑。谁知唐固却并不招架来剑,却径自一剑如电,径刺雷秉面门。 这一来又大出雷秉意料,他一直以为唐固要寻机会震飞自己兵刃,谁知对方并不刻意与自己兵刃相交,而是仗着气剑的速度,来这围魏救赵之策。雷秉刹那间冷汗淋漓,暗想道:”这厮不执着于震飞我的兵刃,我还如何给他下套?那一记杀招还如何使得出?“,当下脑中空白一片,拼尽全力后撤,只觉眉心剧痛,已被对方剑尖撩中,若是稍缓半步,便是肝脑涂地的下场。 冯萍波惊呼一声,裴圣章抢先笑道:”冯姑娘,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既已指点过他这些日,此时场上如何,你我二人均不便再出言扰局了“。 冯萍波暗想道:”咱们来预判对手,对手又非草木,岂又不会琢磨咱们?场上情形万变,再多预案也是无用,只凭他临机应变自求多福罢了“。 这边雷秉方寸已然大乱,唐固气剑在手,出剑更是迅猛,雷秉堪堪招架得几剑,愣是抵挡不住,只能拉开距离周旋,待到后来已是满场奔走闪躲,唐固愈逼愈紧,雷秉连连呼喝壮胆,慌不择路,更借着大树,巨石等物周旋保命,二人一追一赶,呼喝有声,场面瞧来甚是滑稽,裴圣章捋须大笑道:”成何体统?荒唐,荒唐!“。 雷秉被迫得慌不择路,唐固志在必得,哈哈大笑,举剑猛追。雷秉突想:“若是平常相持,我不如他,必败无疑,如今情形散乱,反有可趁之机!”,这时他刚跃上一块大石头,唐固出剑如电,刺他背心。雷秉早已来不及回身招架,左臂往后一扬,只听嗖地一声,将一条繁盛的低矮树枝斩落下来,唐固撤剑极快,未被树枝砸中,但剑尖却被枝丫一碰,略略下沉,雷秉当机立断,矮身一剑回扫,唐固大吃一惊,将剑一转,斜插而下,两剑相交,一股内劲透来,雷秉握之不住,长剑荡手飞出,再被手腕上的绳子一扯,飞旋不定,只见寒光迸裂,雷秉吓得一跳,急忙侧头,那剑已自头顶弹过,将一片头发削了下来,待得剑势稍缓,又急忙捏在手中。 这边裴圣章也看得暗暗吃惊,心想道:“这厮本已全落下风,仍力图败中求胜,不乏章法,算得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才!”。 那唐固见他伺机反击,心中甚为恼怒,踏步往前,一剑当胸便刺,雷秉不敢和他对剑,当下双手将剑往石上一杵,借力跃下大石,躲在一棵大树之后,那树两人合抱之粗,雷秉依仗大树,左闪右避,举剑虚晃,唐固运剑如风,将树皮斩得纷飞,片刻间却也奈何他不得。 裴圣章看得眉头蹙起,暗想:“剑上敌不过,便仗地形物事周旋,这厮坚韧果决,心计忒多,未料何时便有出其不意的一招。我这徒儿剑上虽妙,心机上却大大的不够,稍有不慎,便要吃个大亏”,这么一想,心中端的发急,待要出声指导,将冯萍波一看,只见她嘴唇微张,双目发光,正全神贯注在二人身上,又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这时唐固右臂一收,雷秉瞧他眉目方位,猜他将要刺左,不待他剑势全出,突然自右边闪出,一剑刺对方面门。唐固自非庸才,长剑在树上一压,身子借力弹开半扇,嗖地一剑插向雷秉右侧,意图将他与大树分隔。 雷秉不再依大树为靠,径自一剑冲起,唐固回剑去挡,哪料雷秉早将绑剑的绳索解开,见得对方来挡,索性将手一扬,长剑嗖地一声,脱手飞往对方面门,唐固未料对方竟然弃剑,仓惶之下一剑挥出,铮地一声,将雷秉的长剑震飞湖中。雷秉早有破釜沉舟之念,趁这当儿,突地一个欺身,窜入对方内圈,双臂一括,顶上前去,左臂一绕,右臂一顶,将唐固死死箍住,左手五指成钩,往对方咽喉便戳。 裴圣章惊叫一声,不由得上前两步。唐固不料这一手,长剑被封在圈外,无法刺人,只觉咽喉一痛,对方食指已钻入皮肉,当下心中大骇,急运内劲,往雷秉手上一抓,雷秉触之如电,顿时松软,唐固逮住机会,背上一顶,一招“牛抖虱”,将雷秉震出丈外,跌在荆棘丛中。唐固往咽喉一摸,沾得满手鲜血,愤怒万分,仗剑冲前,正待一剑将他刺死,却听裴圣章大叫道:“剑下留人!”。 唐固怒目圆睁道:“师父?”。 裴圣章道:“这一战是你赢了,不必赶尽杀绝“。 唐固盛怒难消,叫道:“师父,此人手段狠辣,若不趁早除掉,假以时日,必成后患”。 裴圣章摇头道:“他毕竟是华山派弟子,咱们大事未定,不须结仇”。 冯萍波抢道:”裴先生高风亮节,宽厚仁慈,你快拜谢大恩!“。雷秉大喜,立刻匍地便拜。裴圣章深深将他一望,说道:”你求生心切,百折不挠,我念你算条汉子,怜悯之下饶你一命,不过有一事我要给你提个醒“。 雷秉叩头道:”这个我理会得,我这条命全在裴掌门一念之间,未知有什么金玉良言,请裴掌门请明示“。 裴圣章道:”如今江湖大变在即,华山派一直以来首尾两端,妄图置身事外,到头来必定是两边讨不得好。俗语说良禽择木而栖,你若识趣,该当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雷秉听得一惊,故作沉思之状道:”此节晚辈并非未曾思虑,只是师门有恩,不敢贸然作别想“。 裴圣章冷冷瞧他一眼,转头对冯萍波道:”冯姑娘年纪轻轻,剑法卓绝,老夫端的佩服。你我这些日也算萍水一逢,只盼他日相见之时,不至于互为仇敌“。 冯萍波摇头道:”裴先生过虑了,我僻居岛外,对你们中原人争权夺利之事毫无兴趣,也绝不会搅入其中“。 裴圣章嘿嘿一笑,道:”如此甚好!“。将手一招,带着两个徒弟脚踏圆木而去。 八十三 风陵 待得三人上岸走远,王采乔如劫后余生,噩梦初醒,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事总算是个终了“。雷秉仍自忧心忡忡道:”就怕他们使诈,再暗中取我二人性命“。 冯萍波道:”你太多疑,若是要取你性命,他刚才却又为何要喝止他徒弟?“。雷秉道:”也许是他自知难以和冯姑娘匹敌,不愿明面上冲突,依我看,为得万全,咱们还得跟随冯姑娘一段,观察观察情形再说“。 冯萍波笑道:”你怎地又叫我‘冯姑娘’,不叫我‘师父’了?“。雷秉甚有尬色道:”当时为求保命,慌不择路,让姑娘见笑了。不过若真能拜你为师,可算得我一大造化,只可惜我已有师承“。冯萍波微笑道:”听来倒是你不情愿,话说回来,你要拜入我门下,我倒未必愿,愿意呢“,话题一转道:”你身上的伤未全好,刚才又斗得厉害,如今感觉怎样?“。 雷秉道:”我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不须再专门耽下休养,只不知冯姑娘要往何处?“。 冯萍波笑道:”我这次离岛,本来是有一个明确的去处,但辗转些日子,又有些忐忑难安。去总是要去的,不过也不在急上,我先带你们往西南赶,把你们送到华山我再独行“。 雷秉不便询问她的行迹,听她言语之间关心之情尽显,和先前的冷漠清高大不一样,分明这些日的共处让三人已生情愫。雷秉甚为感动,大喜道:”那最好不过,只是你若到了华山,我怎地也要邀你上山喝一杯虎啸泉的茶,不会就这么放你走了“。王采乔也笑道:”那可不是么“。冯萍波微微一笑。 三人再张罗张罗,又在岛上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离岛出发。三人无马,加之雷秉仍是体虚,行了四五日,不过二三百里地,雷秉时刻留心后方,一直不见裴圣章师徒踪影,这才放了心,一路上更以诸多剑法之事请教冯萍波,自是收获不小。 这一日傍晚时分,三人正找宿头,突见前方一条大江横过,江水浩荡,被南边山势一阻,浪涛翻滚,陡奔东流,拐角处好大的一个码头。雷秉见之大喜,说道:”这是风陵渡口,此去华山,不过数十里“,旋即又略感怅然,正色说道:”冯姑娘,我说过要请你到华山上一游,可不是随口一说的“。冯萍波笑道:”你区区一个新入门弟子,能擅自带客入山么?“。雷秉道:”倘若带的旁人,掌门必怪我逾矩,姑娘这样的高人,掌门高兴也来不及,又岂会怪我?“。冯萍波眺目江面,面色又变得清冷,摇头道:”罢了,我此来不过月余,已和中原人情风物沾染不少,已是有亏门训,不必再惹瓜葛。你那一杯茶,便在这渡口请我饮了,咱们这些天的瓜葛便如同这滚滚江水消散,自此不须再提“。 雷秉听得甚为扫兴,暗想道:”她当初不过是可怜我的性命才指点我,帮我周旋,我得了她恩惠,便掏心掏肺将她当成了自己人,未免是得寸进尺,自做多情!以她这般的剑法功夫,放眼中原,也是足以雄踞一方的人物,岂真将我这样一个小角色放在眼里?“,当下便敛了笑容,也自冷冷说道:”冯姑娘贵人事忙,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王采乔瞧他一眼,又忙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走进码头上一家茶馆,吩咐伙计上了茶点饮食。 雷秉片语不发,喝了一阵闷酒。王采乔便陪着冯萍波有一茬无一茬地搭话。冯萍波微笑着,听得多,说的少。也不知过了多久,码头上已是灯火阑珊,行影寥寥。那店伙计打着哈欠过来,大剌剌地道:”三位客人,夜已深了,小店要打烊了,烦请早点结账“。 冯萍波笑道:”也好,咱们就此作别罢“。 雷秉把眼睛一抬,瞧了那店伙计一眼,说道:”你这厮刚才一直在旁边敲着碗筷,直勾勾瞧着我们,分明早想赶人走了。我们又不赖账吃白食,你怎地如此撵客?“,一掌便拍在桌上。那店伙计叫道:”乖乖!你敢在这里撒野?你知这店子,不但这一家店子,这码头上十之七八的店子,都是谁家开的?“。 雷秉酒劲正盛,只冷笑道:”去你个奶奶,我两只耳朵听着,你只管说出个名字来,吓你爷爷一跳罢“。那店伙计眼睛一鼓,正要反骂,掌柜已过来将他喝止,对雷秉一揖,说道:”客官莫与他一般见识。瞧三位的装扮言谈,似乎不是来参加‘蟠桃会’的,那就不妨续饮一阵。只是待会儿各路神仙来时,三位只管自己饮酒喝茶吃点心,不要喧哗惊扰“。 雷秉笑道:”什么蟠桃会,什么神仙?难道你这酒太妙,我不过喝了十来碗,就升了天庭?“。那掌柜眉头一皱,甚有几分忍耐的神色说道:”是我家主人祖母的寿辰,取这些名字图个吉利高兴罢了。小可刚才之言,请客官谨记“,径自去了。 这时只听一阵喧嚣,码头上突涌出许多人马,有的客商装扮,有的读书人装扮,有的是农人装扮,更有僧道装扮,三教九流,混杂一起,相互间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指指点点,有说有笑,瞧来甚是不伦不类,齐往码头聚来。 王采乔道:”这些人便是来参加寿宴的各路神仙了,他主人倒结交得广,什么人也有“。 雷秉放下酒碗,说道:”这些人脚步稳扎,目光如炬,都是武林中人,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乔装如此罢了“。王采乔笑道:”不乔装还好,这一乔装,反倒更是惹眼。雷弟弟,此地离华山不远,难不成你没听过这豪强大户么?“。 雷秉笑道:”我华山派虽然行事低调不耍威风,但也算得是雄踞一方的名门正宗,眼里有什么豪强?“。正说间,只见江面上灯火荡漾,十七八艘大画舫驶上岸来。船上雕梁画栋,灯笼高挂,彩旌展动,船首一面大旗,上书一个”陆“字。雷秉将额头一拍,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八十四 水泽 王采乔问道:”是谁?“。 雷秉趁着酒劲,颇不屑道:”此人名叫陆大巅,是什么星月泊‘金刀门’的舵主,他好几次跑来华山派求见我们莫掌门,莫掌门本不愿理他,耐不过他几次三番地来,只派了一个稳重些的师兄,在山腰凉亭见了他一面,几句话便打发他走了。他在我们面前也是恭恭敬敬地,大伙儿谁把他放在眼头,嘿,却不料他竟有这么大的派头“。 王采乔冷笑道:”他对你们客客气气,还不是看在莫掌门面上,你真个也是狐假虎威,灌了酒吹大话“。 几句话把雷秉说得甚是无趣,只道:”我既然碰巧撞见,须得跟去瞧瞧,他邀来这许多杂七杂八的武人,鬼鬼祟祟地,到底有什么密谋?怕不是祝寿那么简单!“。 冯萍波冷冷地道:”他若真有密谋,你此去岂非凶险?你归家在即,何须再惹这么多事情?“。 雷秉听得更烦,又灌了一碗酒,道:”我偏去了,谅他能拿我如何!“,当下性子一上来,站起身就往外走。王采乔待要阻他,他已几步奔上码头,抢上了画舫。一个汉子伸手挡住,说道:”阁下请亮一下柬帖“。雷秉将他手一推,叫道:”爷爷是华山派来的,要什么柬帖?“。那汉子听得一惊,正不知所措,那酒店掌柜早已站上码头,朝他使了个眼色,便由着雷秉登了船。 画舫顺水而下,朝东驶去,转眼到了江心,环目一瞧,只见左右两排客人,纷纷不言,只朝他盯来。一人笑吟吟地问道:”兄台真是华山派的?陆舵主常言他和华山派交往匪浅,看来并非虚言了“。 此时一阵凛冽江风刮来,将雷秉酒劲刮走了大半,暗想道:”这陆大巅历来想要巴结华山派,莫掌门分明极不愿和他结交。我今儿个真是发了酒疯犯了糊涂,为在两个女子面前卖弄逞能,竟擅作主张跑到这里来。莫掌门若是知道,我如何交代得过去?“,当下惊出一身冷汗,灵机一动,大咧咧说道:”说来见笑,在下只不过做过几天华山派的外门弟子而已,不过报出这华山派的名头,倒也好使,嘿嘿!“。 许多门派会安排专门的授业师傅对外授技,来赚取一些钱财。这些出钱学技的便称为外门弟子,多是些崇尚武学或是有”镀金“之需的富贵子弟。雷立丰便曾花重金在少林寺学过一段武艺。他平时走镖结交,常拿出来说。其实这外门师传,所授技艺甚浅,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那人听了,只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雷秉仍是坐卧不安,左右一瞧,便想离船,奈何那船早已开到江心,嗖嗖地往下游赶去,一直走了二三里地,队首的大船陡然一转,荡入一条岔河,跟随的十来艘船鱼贯而入,再行个半里之遥,水面渐宽,左右望去,均是岛屿水泽,星罗密布,真好个风水宝地! 再过半里,船队又朝东一转,靠上了码头,码头上站立十数人,其中一个四五十岁,颌下一缕长须,面含微笑,双手背负,正是陆大颠,他正和各路好汉握手寒暄。雷秉瞧得一惊,暗想道:这厮准认得我,须得瞒过他去。此时无路可退,雷秉便将头一埋,将外衣脱下,裹住宝剑,背在背上,紧紧随在别人身后,混了进去。陆大颠只顾着和领头的汉子们招呼,哪里注意到他。 码头往上去数百步,便是馆舍淋漓,金碧辉煌,灯笼高挂,门口早有许多仆人引路引坐。大厅内灯火通明,已坐满了人,外面一大片空地也支起了幔帐,点起了松脂火把。雷秉挤在上千的人群中,恍然无措,这时只听旁边一个汉子说道:”陆舵主真乃孝子贤孙,交结也好广,请了这么多人来为他老祖母祝寿!“。 另一人道:”可不是,这大大小小不得有七八十个门派的人物?咦,孙帮主,你这么大老远,也来了?“。 那人道:”不来怎成,前年我儿子成家,他可也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而来,好大的一份贺礼!“。 又一人连连点头道:”我那女婿当初闯了好大一个祸事,也是陆舵主托人又送礼,废了好大的周折才按下去的。陆舵主乐善好施,又不以恩人自居,又爱为大伙儿撮合调解,来的这些人里,没受过他恩惠的,怕是没有几个“。 几人对陆大颠均不乏溢美之词,雷秉听得也是颇有悔意,心想到:”此人为人处世口碑倒好,我先前那般说他,真是太过轻浮无知。无论如何,我当务之急是一走了之“,更是如坐针毡,便想早点开溜,趁着喧闹嘈杂,到处观察,知道这乃是地处一个大岛上,四周均有篱笆围栏,离岛只有在码头乘船。雷秉东游西窜,无可逃脱,好在这些参加寿宴的群豪均是生面孔,认不得他。他正心急如焚,突一个小厮凑上来,说道:”侠士请往厅内安坐,陆舵主有话要说“。雷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大厅。心想:”我只管吃酒吃菜,大伙儿散时我自散去便了,也不需急在这一时上“,便拣了一处角落坐下。 这时一众杂耍艺人涌入厅来,翻跟斗踩板凳,闹得一阵,又有戏班子唱了一阵,那知客师唱一声喏,俱都退出,几十位仆婢托着大竹盘,穿行席间,片刻间将百多张桌子备满了酒菜。 雷秉暗想:”也不知这宴席何时结束,王大姐料必还在那茶馆里等我,只不知冯姑娘是否已走?“,心里甚是着急,只盼那些仪式程序早早结束。 那知客师再讲得几句,拍了两掌,大厅顿时安静,陆大颠走入厅中,身后还跟着三个汉子。陆大颠朝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诸位朋友远来,真令我蓬荜生辉。这三位好汉我替大伙引见引见,这一位是吐蕃来的高僧,伦珠上人。内家功夫十分了得,可算是吐蕃武林头面人物!“。 伦珠上人脸皮宽大,面色泛红,微微一笑,双掌一合,禅杖在地上一拖,噔噔作响,怕是不下百八十斤。 “这一位是岭南道的好汉贺拔,天生神力,使一对敲山锤,江湖中罕有敌手,人称‘一锤归西’的便是” 贺拔粗壮得如同铁塔一般,虽在隆冬仍是一身单衣,胳膊上青筋虬结,胸膛上肌肉横布,此刻方脸上仰,面色十分冷傲,只朝众人斜睨一眼,把钵大的拳头一拱,算作招呼。 ”这一位是辛古柏辛剑客,师自太行派门下,一生游历于西域,鞭法剑术均是了得,暗器功夫也极为了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全才!“。 辛古柏面无表情,踱前半步,将手一拱。 这三位介绍已毕,便在厅前单独一桌就坐,显然是最要紧的贵宾。 八十五 穿帮 陆大颠又走到邻近一桌,说道:”这几位大伙儿料必都已见过“,一个个介绍过去,分别是洪通帮郝大华,大运帮符证,摩崖教端木弓,白浪帮沙涛,玉龙派寿月弦,大宝寨史镖,清风观何仙君,桃花谷秋丹棱。八人纷纷起立拱手。 陆大颠便致谢词,敬谢酒,群豪纷纷起立答礼,一连饮了三盅,便自落座用餐。群豪尚未置杯落座,突听一个汉子冷笑了一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介绍完了,咱们这些没名堂的只顾埋头吃干饭啰“,这话自言自语,说得低沉,但声调浑厚,直透耳中,显然用上了内劲,满大厅均听得清楚,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陆大颠站起来,笑吟吟说道:”这位不知是在哪里开宗立派的好汉?“。那汉子仰头道:”在下不才,河北尹川郡二百里卧龙连寨的张如登“。陆大颠一拱拳,说道:”幸会!原来是张兄弟,卧龙连寨的总瓢把子张琦善可是一位耿直的好汉,不知张兄弟是他什么人?“。 张如登大剌剌道:”张琦善便是我的亲哥哥,我兄弟一共三人,在下坐的是第三把交椅。你并没邀请我来,是我好友胡程式说陆舵主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值得一交,邀我同他一道来的“。 陆大颠皱眉道:”胡兄弟,这便是你的不对。你们一行已经到了三天,为什么不给我引见张兄弟?这响当当的角色被我晾在一边好几天,传出去世人还道我目中无人!“。 胡程式忙道:”是这样的,张兄弟几月前在襄州公干,和我巧遇。他早慕陆舵主贤名,听闻你祖母寿诞,立刻同来贺寿。但他兄长张琦善历来对门下约束极严,不允门人抛头露面,私自结交。为此缘故,在下思前虑后,便没有替张兄弟引见“。 陆大颠微笑道:”张寨主行事深居简出,谨小慎微,老成持重,在下略有耳闻。但张兄弟乃是卧龙连寨三当家,又是张寨主一母同胞,赴个寿宴也不成了?我看你真个糊涂!“。胡程式朝张如登瞧了一眼,便自告了个罪。 陆大颠又环顾大厅,动情说道:”在下虽然交结不少,又岂能交尽天下英雄?这次我祖母寿宴,我本想从简,所邀门派不过四五十个,到头来口口相传,竟来了八九十个帮会的人物。在下何德何能,蒙诸位抬爱至斯!你们中好些人有人已替我引见过,有好些人我虽然还没正式见过面,但私底下我都已打探清楚。例如这一位,便是‘贺家刀’的当家人贺刚,他不但深得祖上刀法真传,还将散落失传的十多招刀法补全,不但是一位武学奇才,可以说还是一位大孝子!他祖父和我祖父当年在陇右有过一面之缘,甚为投契,互换信物,我保存至今“ 贺刚惶然起立道:”陆舵主还记得这陈年旧事,贺某好生感动!“。 陆大颠将他按回座位,又道:”只可惜咱们两家相隔万里,未能传承先辈友情,这乃是我这为兄长的过错。你不计前嫌而来,自此咱们便是一家”,又朝众人道:“对了,这一位青年才俊是贺老弟的女婿,正儿八经的秀才出身,后来又转而习武,刀上功夫也很了得!这几日你要指点指点我那愚笨儿子,他学了这么多年刀,不及你之万一“。 那少年诚惶诚恐站起道:“世伯说笑了,要论起刀,谁不知有一句‘北王南陆’。晚辈此遭随爹爹来,正是要朝陆大哥讨教刀上功夫的”。 这“北王南陆”的称谓雷秉听王凌风说过,这“北王”正是王凌风自己,“南陆”是谁雷秉当时未问,不料原来就是这个陆家,料必是他祖父,心中不禁顿生敬意。 陆大颠笑吟吟让那少年落了座,说道:“甚妙!大伙儿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在急上,我将每一个人都介绍一遍,以避嫌厚此薄彼之嫌!”,当下一张桌一张桌,一个人一个人介绍过去,这百多桌客人,跟班小厮不论,但凡有点名头的,其所擅功夫兵刃,祖上光耀之事,乃至家中趣事,儿孙轶事无不如数家珍,他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抑扬顿挫,听来如将半个江湖的历史都讲了一遍。这一轮下来,足足讲了一个时辰,雷秉惊叹不已,正听得痴痴如醉,突然间陆大颠身子一转,走到了他这一桌。 雷秉本以为他要循惯例,沿南北之字形讲解,未料他竟然陡然转东,顿时慌了神,待要遁走已来不及,只得把头一埋,往旁边汉子身边一靠,佯作跟班小厮模样。那汉子斜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一挪。雷秉心中暗骂,陆大颠一对锐利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清清嗓子,开口道:“诸位!这一位虽然行事低调,来头却是不小,这正是我结义大哥,华山派莫掌门的得意弟子雷少侠!”。 雷秉听他这么说,不禁大吃一惊,朝他一望,只见陆大颠双目含笑,目光中却隐藏有一股阴狠,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正惊疑之间,又听陆大颠说道:“前些日莫掌门来书与我,说他微染风寒,不能亲至贺寿,特派弟子雷秉代为赴宴。雷少侠,令师身子安好?”。 雷秉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一逼视,心下大乱,此时厅中上千人齐刷刷的目光盯过来,禁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只得站起道:“我师父,很,很好”。此时有人叫道:“既然是华山派的人,该当上座!”,众人齐齐附和。陆大颠笑道:“雷少侠不必推辞”,便将他手一捉。雷秉心中暗自叫苦,满面通红,被他拉到那番僧伦珠上人一桌。伦珠上人朝他微笑合十,雷秉只得挤出笑来还礼。 那边陆大颠又面不改色将剩下人等一一介绍,雷秉无心再听,只怔怔想到:“我明明是误撞而来,这厮偏编造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莫掌门是他结义大哥来自抬身价,他信口胡诌,无中生有,真个胆大包天。难道他不怕我回华山将这些事告诉了莫掌门么?“,再将刚才陆大颠诡秘的目光回想一遍,越觉诡异难安。 陆大颠将群豪介绍完毕,微微一笑,走到张如登面前说道:”张兄弟,许多客人和你一样,并未和我打过交道,并不知我是何等样人,只是慕我有几分贤名而来,无非是要瞧瞧,这星月泊的主人是不是名副其实,是不是值得一交,他们不主动表明身份,我又岂敢冒昧套近乎,那不成了收买人心?“。 张如登面有愧色,颔首说道:”陆舵主所虑甚多,在下粗人一个,出言有亏之处,望你担待!“,提壶斟了一杯,道:”我敬你一杯,聊为谢罪!“。 陆大颠笑着摆手道:”不急着喝,我知道在座诸位中有七人也是今日的生辰“,当下一一点出七人,说道:”这一杯酒大伙儿一起举起来,咱们为我老祖母贺寿,也为这七个兄弟一起贺寿,请!“。 群豪见他对这么多人的生辰都知道,悚然动容,纷纷叫道:”祝老寿星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陆大颠一杯吞尽,连声大笑道:”好,好!痛快!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今夜大伙儿只管豪饮娱乐,赌博切磋,便将我这星月泊搅翻了天也无妨。纵使酒醒之后,繁华消散,盛宴不复,也留得个佳话美谈!“。 这话中似乎另有天地,群豪听得微微一愣,洪通帮郝大华立刻站起来道:”陆舵主正值壮年,富甲一方,儿孙满堂,何须如此感怀?你只要不嫌咱们人多事杂,我们每年都来给老寿星捧场凑热闹“。群豪闻言,纷纷附和。 陆大颠仰首看着窗外寒月,苦笑一声说道:”兄弟们这份心意我是信的,只怕我这条命未必便捱得到明年今日!“ 八十六 强逼 众人听闻,大吃了一惊,大运帮符证道:“陆舵主难不成得了什么重症?在下碰巧认得几位妙手回春的医生,乃是当朝国医圣手,必定药到病除,此事尽管着落在我身上,陆舵主不须如此消沉”。 陆大颠笑道:“符帮主好意,陆某感激不尽,只是陆某身子骨还算硬朗,暂时用不到你这层关系”。 符证愕然道:“那陆舵主为什么说这样话来?”。 陆大颠沉吟片刻,说道:“也罢,你既然问到,我近些日收到一封书信,大伙儿不妨过目”,当下从怀中抽出,递给郝大华一桌人传阅,几人纷纷变色,郝大华更是惊呼道:“这是要变天了!”。符证阅罢,站起身来,将信摊开,说道:“这信虽短,但大伙儿一个一个瞧得慢,我替各位读来!”,当下朗声读道:“末山剑派逆贼乔鹏,十七年前趁叶盟主与恶徒闵怒相斗负伤之时,囚禁叶盟主于末山摘星峰上,自此独揽末山剑派大权,为祸武林,杀伐无度,天人共愤,叶盟主忍辱负重,终托一忠义老仆传出亲笔秘信,求救于漠北王凌风王老英雄处,王老英雄年事已高,无力剿贼,将讨贼大任托于太行派。太行派掌门彭天戈在此,以叶盟主秘信为号,昭告武林各派:凡接此书信者,即刻整顿人员,披甲戴刃,于四月十八日聚集龙鳞原,同上末山剑派诛杀逆贼乔鹏。乔贼篡逆多年,根深蒂固,必作垂死之挣,各位武林同道该当同仇敌忾,抛却生死,以全大义!——太行派掌门彭天戈” 这信读毕,举座哗然。郝大华道:”乖乖,原来如此,关于末山剑派的传言一直未曾停歇,只不过人们均言叶掌门早已死于当初和闵怒一战,是末山剑派故意隐瞒他的死讯,未料竟是乔鹏篡逆,将他囚禁起来了!我洪通帮虽然未层接到这封檄文,但大义当前,岂可袖手旁观?陆舵主要呼应起事,在下必当同往!“。 符证连连点头道:”正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一世苟安?我也愿往!“。 摩崖教端木弓也腾地站起,说道:”二位所言正是,在下虽然武艺不济,也愿和陆舵主,郝帮主,符帮主同生共死!“。 陆大颠大笑道:”妙哉,妙哉!有朋友如此,夫复何求。在座的都是有血有肉的真汉子,各位将我当作朋友,我待各位亦是不薄,还有谁愿和我一同响应太行派彭掌门的,便站起身来!“。 这话一出,有几个汉子抖抖索索站了起来,大部分人均是一言不发,满厅落针可闻,情形十分尴尬。郝大华愤然道:”怎地,大伙儿平日称兄道弟,事到临头都要做缩头乌龟?“。符证添道:”大伙儿都是响当当的汉子,生死事小,大义为大。况且咱们讨乔贼的人多势众,乔鹏纵使负隅顽抗,也不过一派之力,有什么好怕?有半点血性的便站起来,和我一起饮了这碗酒!“,一口将碗中酒饮尽,右臂一甩,将个酒碗摔得粉碎。 这时大厅中又有两三个人站了起来,余下人等仍是端坐如初,不发一言。端木弓大叫道:”咱们诛杀乔贼,乃是维护正义。叶盟主虽身陷囹圄,仍是我中原武林盟主,各位无动于衷,是不是已经被那乔贼收买?是不是要自绝于叶盟主,自绝于武林同道?“。 这时玉龙派寿月弦咳嗽一声,缓缓说道:”郝帮主,符帮主,端木教主,你们一口一口盟主,一口一个大义,我倒问问,当初太行派许一洞许老前辈在佛山结盟,广邀天下门派豪杰,有没有邀请过在座诸位?后来末山剑派叶向仓叶老前辈在末山结盟,有没有邀请过在座诸位?“ 端木弓昂首道:”天下武林门派极多,岂能邀尽?寿派主,我还倒你是个是非分明,不畏生死的汉子,未料最先冷语相讥的便是你!“。 寿月弦道:”端木教主,在下是非尚算能分得,不畏生死却不敢当,更不会为了一件是非难分的事去送命。” 郝大华伸手指着寿月弦鼻子骂道:“你放着逆贼不讨,何言分得清是非?你是不是已被乔贼收买?”。 寿月弦冷笑道:“你先别扣这大帽子。咱们这些小门小派,何时入过名门大派之眼?人家不把咱们当一回事,结盟之时毫无邀约,却要咱们俯首听命,数十年前,先父听从叶盟主号召,领二百人众远征青海湖,被派去打前阵,死伤殆尽,先父也不幸沉尸湖中,事后有谁提过只言片语?”。 白浪帮沙涛腾然而起,朗声道:“不错!他们结他们的盟,要咱们名义上俯首称臣也无妨,但管他谁篡逆,管他谁做盟主,与咱们何干?大伙儿掺和这些破烂事,命送了是自己的,功成了是别人的,咱们能落着什么好处?”。 大宝寨史镖附和道:“正是这样!这讨贼檄文又没寄给咱们,是寄给陆舵主的,咱们为什么要揽这些破烂事?”。 端木弓大骂道:“你两个糊涂!大义当前,你们满嘴的功,利,好处,你们娘是不是为了好处才生的你们?”。 沙涛勃然大怒,一巴掌便呼了过去,骂道:“你这狗日的,如何辱人娘亲?”。端木弓不防备,被裹了一巴掌,二人顿时扭做一团。清风观何仙君一跨步,一个顶肘,将二人隔开,说道:“大伙儿话不投机便少说两句,大不了一走了之,何必动起手来!”。 寿月弦趁着他话儿,当下站起身来,将手一拱道:“陆舵主,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将手一招,率领门下八个弟子便走。刚到门口,那伦珠上人宽大的僧袍一展,双手将大门一挡,枣红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冷笑,沉身道:“请坐下!”。 寿月弦面色大变,回头道:“陆舵主,这番僧难不成是你请来的打手?”。陆大颠冷笑道:“这位伦珠上人甚是好客,你再坐会和他亲近亲近,何须走得这样急?”。寿月弦大怒道:“岂有此理!”,双掌往外一推,那伦珠上人左手一磕,右掌突起,一掌猛击在寿月弦天灵盖上,只听“啊”地一声,寿月弦扑地而倒,头颅上稀烂一片,鲜血汩汩,侵染了一大片地板。他八个弟子失声痛哭,纷纷拔剑砍那伦珠上人,伦珠上人虽然肥胖臃肿,身子却十分灵活,左一掌右一掌,片刻间将那八个弟子一一拍死在地,地上一滩滩鲜血乱流。 端木弓跳上大桌,大叫道:“谁个再要走,这姓寿的便是榜样!”。大厅中顿时人人自危,鼓大了眼,噤若寒蝉。 雷秉瞧到此处,方知陆大颠的狼子野心,他望着地上九具鲜血淋漓的尸首,内心震惊无比,想当初在神山帮那贼窟之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一幕,一时之间也手足冰凉,不敢发声。 陆大颠朗声道:“大义当前,请恕在下顾不得小义私交!还有谁个贪生怕死,要做缩头乌龟的,给我站出来!”。 正当此时,那大厅吱呀一开,一个老妇声音大骂道:“天杀的狗东西,你要把你祖上的脸面和声誉都丢光吗?”。 八十七 女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蹒跚奔入一个老妪,头发如雪,形态佝偻,手执一根拄拐,正是陆大颠祖母,老寿星赵氏。赵氏举杖便朝陆大颠乱打,一边叫道:“你个不甘寂寞利欲熏心的东西,你唬骗得别人,唬骗得了我?彭掌门那檄文何曾发与你?”。陆大颠双手护头,在大厅中奔走,一遍叫道:“来人,来人!把这老东西带走!”。 顿时几个仆人赶上来要架走赵氏,赵氏挥手一杖,将一个仆人打翻在地,将拐杖猛戳地面,厉声道:“你们听他的,不听我的?我才是星月泊的主人,你们敢来拦我!”。那几个仆人不敢再阻挡,赵氏一拐杖将桌上酒菜打得满地都是,叫道:“大伙儿别听他的,彭掌门那檄文从未发给我星月泊,是这孙子在别处抄来,唬骗你们跟他一同去胡搞的!”。陆大颠满面通红,大骂道:“老不死的,你懂什么?”。 赵氏瞟他一眼,眼中满是失望之色,转过头道:“你们听听,他叫我什么!这不肖的孙子不好好学家传的武艺,成天只知道收买人心,要谋什么大事。这家伙为了把你们哄骗来,硬说我今天九十大寿,我哪里那么老,我今年才八十六,而且也是夏天的生日。这狗东西这些年到处结交,说是结交,无非是到处撒钱送礼,把我星月泊上几代人攒下来的产业钱财挥霍得一干二净。大伙儿万万别和他一道胡搞!”。她一口气说得急,咳嗽不止。 胡程式站起道:“陆舵主,若这檄文真个并未发给星月泊,你好好的日子不过,何须掺和这事?还为此害了九条无辜人命,该是不该?”。 陆大颠骂道:“这婆子老糊涂了,你岂能信她?”。 张如登站起来大声道:“陆舵主,此事疑云密布,在下一时分辨不得,况且兹事体大,须得我哥哥张琦善拍板,我做不得主!告辞!”,将手一挥,带领六个门人往后门走去,右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七人径从后门而出,众人睁大了眼,正提心吊胆观察动静,突见那辛古柏嘿嘿一声冷笑,出剑握在手中,从前门窜出,隔不片刻,只听数声凄厉惨叫,张如登的声音大叫道:“我哥哥会,替我,报,仇!”,便归于死寂。 辛古柏返回屋中,弯腰提起长袍一角,将长剑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回剑插在腰间,又径自举箸饮酒,面不改色。 胡程式面色苍白,嘴唇颤动,待要说话,又颓然坐了下去。 此时何仙君缓缓站了起来,笑了笑说道:“陆舵主,令祖父当初乃是一方豪杰,令祖母年轻时也是颇负盛名的侠女,她德高望重,在江湖上的名声只在你之上,这么多朋友和你交结,小半是你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大半是瞧在你祖父母的名头上,她的话大伙儿可不能不信”。 陆大颠怒目而视道:“你信与不信,又待如何?”。何仙君仰天大笑道:“好,好,这是撕破脸皮啦。这檄文是你揽来的,这寿宴也是假的,你说这位雷少侠是你’义兄‘莫掌门派来的,料必也是不实之词了?”。 陆大颠冷笑道:“这位雷少侠千真万确是华山派弟子,在下岂会胡诌?”。 何仙君冷笑道:“华山派莫掌门是何等样人,岂会结交你这般人?”又对雷秉道:“这位少年,你扪着良心说,你真是华山派的弟子?”。 雷秉被这一问问得顿时噎住,说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对,他脑中一片空白,望着地上九具尸首,刹那间一股血气上涌,心里一横,右手往剑上一按,便要和盘托出,突然间那伦珠上人左手往他背后一伸,捏住了他的腰眼,笑道:”雷少侠自然是华山派的人,这还有假?“。雷秉身子一震,顿时冷汗涔涔,情知稍有异动便要死于他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在下确乃华山派弟子雷秉!“,话罢羞惭无比,侧过头去,心想道,我逞能而来,未料卷入这等事中,把个师门也连累进去,事后我有何颜面回华山派?我便不要脸回去,莫掌门又岂会饶我?突又惊想道:这陆大颠为了此事图谋已久,破釜沉舟,不惜当众杀掉不服之人,又岂会容我活着?顿时心中一沉。 陆大颠又大声道:”华山派掌门莫道生乃是我义兄,华山派当初虽蒙叶盟主特赦,没有入盟,但善恶当前,莫掌门岂能袖手旁观?实不相瞒,正是他碍于未入盟的身份,不能亲自出面,所以将此重担交代在我身上...“。 话未说完,赵氏已气得浑身发抖,叫道:”逆子!畜生!华山派何曾理睬过你?莫道生一方大豪,岂会与你结义?你还敢造谣胡说,妖言惑众,要一条道走到黑!太行派去讨伐乔鹏,无非是以此为借口夺回盟主高位,你无非是赶着烧彭天戈这热灶,到时候混个拥立之功”,突又话音一顿,抽泣起来,说道:“好孙儿,你要光耀门庭,和你爷爷一样风光,便该踏踏实实习武练功,而不是...“。 陆大颠听得双目发红,一声怒喝道:”够了!“,一记猛拳打在赵氏肚上,赵氏年迈,哪里吃得住这一记猛拳,顿时归西。 陆大颠面目狰狞,浑如癫狂,大叫道:”今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个不服我陆大颠,休想活着离开!“,怒目一睁,环顾四周。那番僧伦珠上人,剑客辛古柏,一锤归西贺拔齐齐站起,对众人怒目而视。底下虽有近千人之众,见陆大颠竟亲手击杀祖母,齐被慑住,竟无人胆敢出声。 陆大颠见无人出言悖逆,得意狂笑道:”妙哉,妙哉!看来不顾大义,不分是非的畜生尚算少数,大伙儿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明个儿一早,都随我赶赴龙鳞原。咱们先歃血为盟,喝了这一碗忠义酒!“。当下将手一招,立刻涌出几十个仆人,肩上托着大酒缸,显然等待已久。 正当此时,突听一个女子声音断喝道:”谁是’大道会‘的人,都给我站出来!“。 八十八 出手 这愤然发声的正是桃花谷秋丹棱,她一个女子,手按刀柄,一双厉目瞪视着众人,眼里一半激愤,一半期待。但仍是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秋丹棱厉声道:”怎么!我不信这么多人里没有我’大道会‘的人!大伙儿入会之时那’生死与共,荣辱同当‘的誓词都忘干净了吗?若是没胆量站起来,便将那金牌拿出来摔在地上,自此和大道会一刀两断,咱们大道会没有这般孬种!“。下头起了一阵嘈杂,仍是无人起立。 这时何仙君猛地站起来,大声道:”在下便是’大道会‘的人,大伙儿只要同心协力,不怕这三个打手逞威!“。 陆大颠使个眼色,那贺拔当即站起,两只铁锤往何仙君便敲,何仙君早有防备,出剑在手,虚晃一剑,跳到秋丹棱身侧,那剑客辛古柏骤忽一剑直刺何仙君咽喉,何仙君把剑一挽,脑袋一侧,那剑从他肩头擦过,倏尔横里一削,何仙君大骇,只得强往右边侧头,那剑又突然一压,何仙君一个身子硬生生按到地上,急忙一个打滚,使一招旱地拔葱,站了起来。 那边贺拔见辛古柏已出手,便弃了何仙君,左手一举,一锤砸向秋丹棱,秋丹棱横刀一封,哪里承得住这千斤之力,腰部一闪,差一点跌倒。这女子也忒生猛,喉咙里闷哼一声,一刀往地上一杵,硬生生站起,一纵身,跃上一张大桌,一脚将个酒坛踢出。贺拔毫不理睬,任由酒坛撞在他那盆大的头上,一锤又砸了过来,秋丹棱一跃,上了另一张大桌,先前那张大桌已被铁锤敲得粉碎。何仙君抵不住辛古柏的剑,三分抵挡,七分退避,吃紧得很,侧头叫道:”妹子,咱俩靠在一起!“,一把将个桌子掀起,朝贺拔,辛古柏砸了过去,将二人这么一阻,他便和秋丹棱靠着背,互为呼应。 秋丹棱握着刀,虎视眈眈,大笑道:”好,好!何大哥,原来你也是大道会的人,有你站出来,我也不算枉入了大道会。咱们拼死一战,纵使死了,必有无数兄弟替我们报仇,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割了陆大颠和这三个走狗的狗头!“。 陆大颠大骂道:”好你个大道邪会,老夫早已知道你们暗中勾结,图谋不轨。等我收拾了乔鹏,再来收拾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这二人!“。贺拔,辛古柏闻声,齐齐又上,这时又听两声怒喝,二人站了起来,正是沙涛,史镖两人。 这二人俱是使刀,分别朝贺拔,辛古柏后背砍来。贺拔一锤回打,沙涛不敢和他硬碰,身子一兜,闪到秋丹棱旁边。辛古柏右足一遛,转身一剑,径刺史镖前胸,史镖知他剑法厉害,无心和他一对一的缠斗,往后一退,左手将桌布一扯,往他脸上便掷,辛古柏一记十字剑,将桌布斩得稀碎,史镖已趁着这当儿窜到了何仙君旁边。四人各握兵刃,身子微弓,各守一方。 秋丹棱大慰道:”史大哥,沙大哥,你们也是?“。史镖道:”不假,我们也是大道会的,我们刚才只是先静观其变,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秋丹棱大喜道:”好,我明白,好!“。 辛古柏冷笑道:”你们这样武艺,便是十个八个靠在一起又如何?“,一剑往最近的何仙君便刺,何仙君急忙侧头,一剑反击对方下盘,辛古柏腿上一转,不退反进,剑势微转,刺往何仙君背面的沙涛,沙涛正面抵挡贺拔,哪里瞧得见,秋丹棱却瞧得真切,一刀往辛古柏剑上砍去,刚解了沙涛之困,贺拔一铁锤”呼“地一声,往沙涛脑袋便打,沙涛禁不住往左一跨,那铁锤楞地一个转折,往秋丹棱背上打去。史镖呼道”小心!“,猛力一刀,去砍那铁锤。那铁锤百八十斤重,虽给史镖的大刀一磕,只是微偏,从秋丹棱腰间扫过。秋丹棱”啊“地一声,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扑通跪倒。 众人瞧得心惊肉跳,雷秉看得心潮涌动,暗想道:这四人武艺不高,阵型也不高明,一但击破一个,全部送命只在顷刻之间。这姓秋的女子好生有种,满座这么多男子,却是她先站出来的。我已一错再错,眼见义士赴难,岂有不相帮之理,便连个女子也大大的不如了,顿时心生豪气,此时他仍被伦珠上人制住了腰眼,当下将心一横,大笑一声道:”莫掌门来了!“。众人愣了一愣,那伦珠上人也不禁愕然,侧头去望,手头却是松了半分,雷秉当机立断,右肘一拐,朝伦珠上人颌下猛击,伦珠上人顷刻间已知上当,把头一仰,手中顿时加力,雷秉早已挣脱,跳了起来,饶是他算得时机极准,腰间也是钻心入股的一阵剧痛。 伦珠上人大骂一声,一双肉掌往雷秉便扑,雷秉心想:这厮自大之极,又不知我武艺如何,我何不给他个当上上?当下”啊呀“叫了一声,将剑随意一晃,显得甚是匆慌,往厅中就跑,伦珠上人骂道:”回来!“。雷秉脚步微缓,刹那间突然一个转身,一剑横扫而出。 这些日他和冯萍波经常谈论剑术,冯萍波见他剑法虽不算绝伦,但天分颇佳,极好钻研,便与他提点讲解了许多剑理。雷秉知道”飞砂剑“已成强弩之末,难堪大用,已经弃而不习,专心习练华山派的松涛剑,虽则不过区区十数日,但名师提点一句,赛过自己钻研百日,如今他这套”松涛剑“已然略有小成,这一剑横扫,干脆利落,顺势而为,却又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平地惊雷般倏忽而至,伦珠上人哪曾将他瞧在眼里,身子往前冲的正急,本想一个小擒拿将他宝剑夺过,但见对方剑来,寒光闪动,情知非同小可,急忙撤掌,雷秉暗想道:”你撤早了!“,左臂微微一伸,剑光再进半寸,只听噗嗤一声,那剑自伦珠上人双掌正中划过,鲜血飙得一地,伦珠上人骇然失色,急忙跃退三步,一瞧之下,之间双掌上一道剑创,入肉极深,几乎触到骨头。 辛古柏面露钦佩之色,叫道:”好!果然是华山派的高徒,我来会你!“,碎步一踏,突然疾冲,一剑往雷秉面门刺来。 八十九 对战 辛古柏当时在片刻之间连杀张如登一行七人,手段冷血残忍,雷秉极为激愤,见对方剑来,丝毫不让,一剑对冲而出,二人宝剑一交,辛古柏手腕一挽,宝剑顺势而下,斜刺他小腹,雷秉往外一压,脱了圈子,心想道:”冯姑娘当初教诲我说,宝剑出鞘,往往是发于激愤,但一旦出鞘,便是生死攸关,须得抛弃情绪杂念,正如对弈一般,必须沉着冷静“,当下剑上一缓。辛古柏和他交了这一剑,知他剑术不俗,更加上他华山派的来头,不敢轻敌,二人往返十数剑,均为试探。 群雄纷纷细看,只见雷秉一柄长剑挥荡,忽东忽西,飘忽不定,脚上踏跨有度,方寸不乱,在对方攻击下竟不落下风。辛古柏微微发急,将剑一回撤,略作收势,刹那间猛地一剑前刺,二人此时相距极近,雷秉电光火石之间,手腕一撇,长剑转横,再往下一压,只听”哧“地一声,两剑擦滑,”铮“地一声,俱卡在对方剑镗之上,二人几乎面对着面,雷秉突起一拳,砸往对方面门,辛古柏情急之间也是一拳而出,二人拳头一交,各自退开,雷秉右臂半残无力,这一拳并未得到好处,五指一阵剧痛。 也下头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声”好“来,辛古柏闷哼一声,拔剑又刺,雷秉见他这一剑平平无奇,一剑挡去,哪料辛古柏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宝剑顿时一软,变作一条短鞭,被雷秉在中部一挡,前面半截突然一转,朝雷秉打来。 原来辛古柏那剑乃是许多小小铁段拼接而成,每一铁段中有细丝相连,若是拉紧细丝,便和普通长剑无异,若是松开细丝,便成了一条短鞭。雷秉哪里料得这门道,当下大吃一惊,急忙后退,仍是晚了半分,给那短鞭敲在大臂之上,吃痛之极。 雷秉大骂道:”有种的明着来!“。辛古柏只是冷笑,将机关一拨,又变作长剑,照雷秉便刺。何仙君怒喝道:”卑鄙小人!“,冲去解雷秉之围。这边秋丹棱,史镖,沙涛见对方不讲武德,均纷纷朝辛古柏攻去。陆大颠大叫道:”各位还愣着做什么,大伙儿一起上了!“。 郝大华,符证,端木弓三人纷纷冲上,贺拔将两只铁锤一碰,也扑了上来,只伦珠上人瞧着自己一对受伤手掌,嘴中蠕蠕有词,却不愿再上场相斗。 此时虽是五对五的局面,雷秉深知贺拔和辛古柏武艺均远远在己方另四人之上,心中楞地发急,大叫道:”沙帮主,史寨主,你二位顶住这使锤子的傻大个儿,秋谷主,何观主,你二位对付那三人,我来对这姓辛的!“。 另四人刚才眼见雷秉剑术非凡,对他已有信服,纷纷叫道:”好!“。雷秉强忍左臂剧痛,一剑长刺,将辛古柏迫开,以防他驰援另四人。那边秋丹棱,何仙君和郝大华,符证,端木弓三人斗得正紧,几人武艺相当,秋丹棱,何仙君虽然略处下风,片刻间也不见凶险。那边沙涛,史镖与贺拔恶战,虽是以二对一,仍是大有不及。那贺拔两只大锤乱抡,史镖,沙涛的宝刀如同巨浪之中的小舟,情势十分紧急。那史镖长相粗豪,却是个极机敏之人,暗想如此下去,我二人迟早死于他大锤之下,便使个险招,在锤缝之中一滚,就势一刀横过,斩贺拔双脚。贺拔头也不回,右锤往后一扫,径往史镖砸来,史镖不料他目不斜视,竟还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骇然之下往圈外闪避,一锤自他脸颊擦过,面上一片血糊。贺拔也不追击,双臂一震,却朝沙涛敲了过来,沙涛横刀一封,手臂震得发麻,大刀脱手飞出,贺拔右手又跟一锤,眼见要将沙涛锤杀,正当此时,雷秉大吼一声,弃了辛古柏,一剑朝贺拔刺来。贺拔虽未回头,听得长剑破空之声,情知非同小可,登时跃开。雷秉这一剑解围,破绽大出,辛古柏趁机一剑,往他背心便刺。雷秉既已决定驰援,已知辛古柏要趁机施杀招,故而出剑之后,身子便侧立扑出,只听噗嗤一声,那一剑虽未正中背心,却刺入他肩胛之中。雷秉惨呼一声,当即扑倒。辛古柏再待出剑刺他,史镖已站了起来,大骂一声,朝辛古柏砍去。 这时情势颇急,雷秉不敢稍有懈怠,挣扎站了起来,却又听”啊“地一声娇呼,秋丹棱已被端木弓刺伤了大股,顿时血流如注。雷秉强捺剧痛,一剑去刺端木弓,伤重之下,剑力极微,但端木弓知他剑法远胜自己,不敢轻敌,急忙撤剑回护。符证和郝大华一个使刀,一个使剑,纷纷朝雷秉招呼过来。 此时雷秉一方颓势大显,凶险万分,雷秉不顾伤痛,奋力招架,额头大汗淋漓,眼前发黑,突地一声大吼,叫道:”大伙儿听着,我乃华山派弟子雷秉,我派莫掌门早已察觉陆大颠狼子野心,此次便是派我来监视此贼动向的。大伙儿不要怕他威胁恫吓,我华山派和各位共进共退“。 胡程式将桌子一拍,愤然站起道:”大伙儿们,事到如今,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和华山派一起讨贼!“。他用的是剑,言罢拔剑朝辛古柏便刺。秋丹棱正强忍伤痛,在端木弓的狂刺下勉力支撑,不忘大叫道:”很好,各位,你们此时袖手旁观,过后必有清算之日!“。 贺刚也腾地站起道:”陆大哥,大是大非当前,请恕在下不顾念祖上旧情,请你立刻喝令你的人住手,否则为弟只能兵戎相见了“,便出刀握在手中,他女婿也将刀拔在手中。这时”轰“地一声,又站起十多条大汉,纷纷叫道:”陆舵主,你今日大施淫威,以死恫吓我等,为了逼迫我们就范,不惜杀害寿老弟,张老弟,甚至大逆不道,连自己祖母也杀,你这般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的东西,连禽兽也不如!“,纷纷抽刃在手。 这时场上情形大变,满座哄然,陆大颠额头冷汗涔涔,一声断喝道:”都给我住手!“。场上个人纷纷罢战,不知他要如何。 陆大颠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等既不愿随我去讨乔鹏,我也不愿强留,各位这就请便,咱们自此之后恩断义绝!“。 场上顿生一片寂静,隔得半晌,何仙君凑雷秉耳边道:”雷少侠,都在听你的吩咐“。雷秉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低声道:”何观主,目前情形晦暗不明,咱们见好就收!你觉得如何?“。何仙君点了点头,大声道:”华山派雷少侠有令,撤!“。 九十 掌灯 诸人纷纷手握兵刃,戒备而退,到了河岸,抢上一条大船,何仙君将雷秉一扶,说道:”雷少侠,你怎么样?“。雷秉负伤不轻,刚才为了不示弱,一直勉力支撑,待到了船上,一下颓坐在凳上,喘息说道:”我一生负伤无数,这次算是轻的,我自己处理就行。你瞧瞧秋谷主去“。 何仙君不理,撕了他的背上衣衫,替他清创止血。那边秋丹棱大腿重创,紧咬牙关,胡程式替她包扎止血。这当儿史镖,沙涛也没闲着,早将另外十数号人分作两组,各摇一侧浆,刹那间驶出了内河,进入了大江,又往东驶到风陵渡口,何仙君搀扶着雷秉,沙涛和史镖一左一右,架着秋丹棱登上了码头,雷秉双眼迷糊,往那茶舍看去,此时已是深夜,黑灯瞎火一片,王采乔和冯萍波早已不见。心里生起一阵失落。 此时何仙君问道:”雷少侠,咱们现在如何打算?“。雷秉尚未出言,秋丹棱已虚弱地道:”何大哥,他伤得不轻,身子虚,你莫用言语考他,你心细,自己做主便了“。 何仙君点点头道:”也罢,照理说那厮既然放了咱们走,便没有再来追杀的道理,只不过陆大颠此人反复无常,不可全以常理度之,咱们不可全无防备。我们往郊外去,寻个僻静宽敞的农家安顿“,又回头吩咐道:”胡老弟,贺老弟,你们带几个兄弟在后头些,确保无人跟来!“。胡程式,贺刚应了一声,便压阵在后。 诸人离开码头,奔入街口,此时冷风阵阵,将几盏灯笼刮得摇曳,把众人影子拖得老长,长街上黄叶漂移,莎莎作响,显得楞地冷清。何仙君生性警觉,左顾右盼,突然把剑一按,叫道”谁个鬼鬼祟祟?“。雷秉循声望去,只见暗处坐着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双臂环抱抵御寒风,不是王采乔又是谁?雷秉喜出望外,大叫道:”王大姐!你没走?“。王采乔见到雷秉,连忙奔来,叫道:”啊,你,你,你又和人斗了?,你的旧伤才好几天?我们劝你别去,你偏要逞能!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眼中又要掉泪。雷秉摇头道:”你别哭,我没事,冯,冯姑娘呢?“。王采乔道:”她已走了“。雷秉略有失落,说道:”嗯,她走她的,咱们本不是一路人,你没走,我,我很高兴“。王采乔笑中带泪,说道:”我家破人亡,自己又没本事,能往哪里走呢?“。雷秉听得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往后你跟着我,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 一行人便行往郊外,敲开了一处农舍,那夫妻二人胆小怕事,安排了饮食住宿,忙不迭退了出去。何仙君又替雷秉和秋丹棱查看伤势,重新上药。沙涛过来将拳头一抱,说道:”今夜多亏雷少侠出剑相救,否则我已死在那贺拔大锤之下“。秋丹棱仰卧在长椅上,点头道:”若非雷少侠一剑驰援,我也已毙命在端木弓剑下“。何仙君凛然道:”非但是二位,今夜若非雷少侠拍案而起,出剑相助,大声疾呼,咱们这些人怕全要遭毒手!“。 胡程式却忧心忡忡说道:”各位想过没有,这陆大颠听太行派号召起事,若是真个剿灭了乔鹏,太行派必将盟主之位夺到自己手中。到时候陆大颠作为鹰犬,必然炙手可热,权倾一方,未必不来找咱们的麻烦“。 贺刚也眉头蹙起,说道:”此言不假,想今夜如此多的好汉,只咱们这十多人出头反对,其他人安然不动,未必全是摄于那厮淫威,大半还是畏惧太行派得势之后,清除异己。想当初许掌门佛山结盟之后,叶掌门末山结盟之后,此等诛杀异己之事,均做得不少“。他女婿叫做刘萧,虽弃文习武多年,仍是一腔读书人的骨气,愤然道:”爹,咱们谁的盟也不结,什么热闹也不凑,谁个要在咱们面前自命不凡来找麻烦,不过以死相拼而已“。贺刚瞧了瞧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贺家历来安分守己,不胡乱结交。这一次我来赴宴,也不过是因为咱们打算开镖行,你又将来要接我的班,所以带你来认识认识各路同道,混个面熟,他日行镖,也有个照应帮衬。如今看来,却是惹了一身麻烦“。刘萧道:”爹,我又要劝你,你别骂我。咱们已有武馆,不说家财万贯,吃穿用度也已不愁,何必再铺那么大摊子,开什么镖行?玲玲年底便要生娃,咱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神仙般的日子,还要奢求什么?“。 雷秉听得深以为然,点头说道:”令婿所言甚是,武馆是旱涝保收的生计。镖行变数太大,各路神仙均得打点,稍有不甚,家底也赔了进去。况走镖的常年在外,荒村野岭,凶险难测“。贺刚道:“雷少侠吩指点,在下必当遵从”,言语间甚是恭敬,听得雷秉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秋丹棱突道:“咱们这些小门小派,自来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者依附大派,瞧人脸色,被人鱼肉。如今有一个’大道会‘,正是将咱们这些小门派联合起来。咱们虽然本领比不上名门正宗,但胜在人多势众,只要大伙儿团结一心,一呼百应,绝不再至于受那些大门派的压迫欺侮。贺大哥,实不相瞒,我便是这大道会中’掌灯人‘之一,你若愿意入会,只需点一点头,他日我再禀告会首就成”。 刘萧却冷笑了一声,说道:“说到底这大道会仍是结党之事嘛,纵不被外人欺凌,也被会中位高之人欺凌”。 秋丹棱急了,辩道:“这怎么一样?咱们一盘散沙,所以让人欺凌,咱们大道会里,人人均如兄弟一般,一人有小难,众人大驰援,彼此帮扶,有什么位高位低?”,转头对贺刚道:“贺大哥,你说你打算起镖局,尽管开起来,你需要多少银钱起本,只管说一个数,三月之后,我送不到你府上,便把这颗头送给你!”。 贺刚摇了摇头,道:“秋妹子,你言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只是我认一个死理,什么事也得靠自己担着,别人指望不得”。 秋丹棱长叹一声,甚有几分无奈。何仙君道:“秋妹子,你先养伤要紧。大伙儿难得相识一场,只聊些轻快话”。秋丹棱便默然不语。 雷秉突问道:“你们会首是不是叫做‘徐图’?”。 九十一 分散 何仙君甚是吃惊,问道:“雷少侠如何得知?我料你名门出身,必不会被邀请入大道会”。 雷秉笑道:“当时我在大青山撞见过这位徐先生,他正收了一位道友,我在旁听得些话,所以知道他的名姓”。雷秉在大青山遇见徐图之事,甚有曲折,倒也不必细说,只一句话带过,又问道:“我冒昧一问,你们这位‘会首’徐先生是什么来历?”。 何仙君微微沉吟,说道:“咱们大道会目前尚处于暗中传道的阶段,会中之事尚属机密,本不足为外人道也,但雷少侠于咱们有救命之恩,既然问起,不可不答。徐会首是一位来自陇右的游侠,本领极高,一生独来独往,不与权贵名家结交,是咱们大道会‘道主’的左膀右臂“。 雷秉颇感意外,问道:”你们还有一位‘道主’?“。 何仙君道:”正是,不过咱们道主的来历极为机密,只听徐会首说,她本是一位无爹无娘的遗弃女婴,自幼寄人篱下,一生孤苦无依,机缘巧合之下,习得极高的武艺。她心地仁慈,悲天悯人,痛恨武林中那些名门大宗压迫勒索诸多小门派,所以创立了大道会。最近这两年咱们大道会网罗英雄众多,近几年将要举行第一次集会,到时候也许她老人家会亲临“。 雷秉道:”听来竟是一位女人?“。 何仙君道:”女人中比男子强的大有人在,比如今夜,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咱们的秋大姐。况且只要是大道会中人,便是亲密无间的道友,不必论男女之别“,言下略有几分不快。 雷秉笑道:”我自幼所见的女子们,个个本本分分,勤恳持家,反赛过那些吃喝嫖赌吹大话的男子不少。便论起武艺,女子也不在咱们男人之下。我最近便遇到一位少女,比我要小好几岁,剑法已不输名门大家。我刚才出言惊诧,乃是欣喜有这样一位女豪杰,并非不敬,何观主不要误会” 何仙君忙作了一揖,说道:“雷少侠言重了,是在下小肚鸡肠,宽宥则个。今夜咱们谈的大道会之事,颇为机密,望雷少侠守口如瓶,莫对外人提起“。雷秉点头道:”这个自然“。 众人说话之间,王采乔一直在厨房忙碌,此时将一大锅的白米粥,还有几大盘冒着热气的蒸腊肉,加一些咸菜端了上来。众人饥肠辘辘,纷纷道谢,围上来分食,史镖咋着嘴,摸着肚皮,连连赞道:”好吃,好吃,王妹子好厨艺,雷少侠这一辈子有口福了,哈哈“。王采乔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只管吃自己的饭“,目光朝雷秉一瞥,又落回桌上,雷秉和她目光一触,心中一跳,暗想道:”我和她这些天来可算是历经生死,不离不弃,人非草木,岂能半点不生情愫?她也是个极美丽能干的女子,莫若...“,突又惊想道:”荒唐,荒唐!我却忘了我还有个阿桃。况且她还有个闻名天下的未婚夫,岂会真瞧上我?怕我只是自作多情,胡思乱想罢了。罪过,罪过,我这般水性杨花,岂对得住阿桃?我此生只要阿桃一个,若是找不到她,便和盖大侠一样浪迹天涯!“ 众人食毕,院中一声鸡啼,东方已露白。两个在外把风的汉子回来,说道:“刚才我们看见江上好几十艘大船往西去,我们偷偷跟去,看到这些船均泊在风陵渡口,正是那姓陆的召集人马,八成就是赶往龙鳞原的”。 胡程式冷笑道:“这厮邀功心切,动作倒快。你二位一夜辛苦,快来吃些饭菜”。那二人早已饥饿,接过碗筷大嚼。 秋丹棱道:“由那厮胡闹去,看他有什么好下场!”。何仙君此刻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这次得遇诸位好汉,真乃幸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罢”,诸人纷纷拱手。何仙君又对雷秉道:“对啦,雷少侠,你身负剑创,难以挪动,莫若咱们先将你送回华山?”。 雷秉一听“回华山”,十分犯愁,不知如对师门交代此节之事,便摇头道:“我此间还有些事情,便在此处静养几天。你们一路走好”。 何仙君点头道:“也罢,这次变故,若非你出手相助,咱们性命难保。咱们本领低微,无可报答,只有一拜!”,便拜了下去。雷秉待要去扶,奈何身子虚弱难支,王采乔急将何仙君挽起。何仙君又对史镖沙涛道:“史兄弟,沙兄弟,秋妹子腿上重伤,又孤身一人,你们将她送回桃花谷再各回各家如何?”。沙涛史镖齐齐道:“咱都是大道会的道友,何须客套询问?我们也正是这么想的”。 诸人各自告辞分散,史镖沙涛做了一台滑杆,将秋丹棱扶上去,自往桃花谷去了,只留下雷秉和王采乔二人。 二人又住了数日,雷秉身体健壮,伤已大好,这日王采乔道:“这次你去陆大颠那里,虽然很是冒失,差点被他利用,好在最后拍案而起,划清了界限,并没辱没师门。你安心地回华山,一来你们掌门未必得知此事,二来他纵使知道了,料也不会多怪你“。 雷秉摇头,满面愁容,说道:“我华山派消息很是灵通,这遭搞出那么大事,我掌门岂会不知?怕他眼下早已经知道,怒不可遏了!而且我们华山派门规严苛,严令门下弟子不得抛头露面。我不过才入门半年,便趟了这趟混水,掌门绝不会轻饶,鞭笞圈禁是轻的,处死也未可知”。 王采乔吓了一跳,说道:”那,那也太过分,若是这样,咱们走得远远地,不回华山了“。 雷秉叹道:”我错得一次,岂能再错上加错?叛逃师门那是武林中的大忌讳。我纵然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必要捉我回去处死。便是能保命,也必要逃窜一生,一世不得安宁。况且我若逃了,又岂对得住盖大侠?“。 王采乔大急道:”这么说,便没有活路了?我和你一起去华山上。我给他们求情,我爹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让他们瞧我爹面上,饶你一命。或者,或者说你是我爹收的义子,不,就说你是他的,他的女婿。他们总得留半分情面,纵然惩罚,也不至于把你杀了!“。 雷秉听得甚是感动,笑道:”你这谎话说得不算高明,世人谁不知你的未婚夫是末山剑派的宁大侠?“。 王采乔眼神一茫,摇头道:”他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将我家卷入漩涡,害死了我哥,我爹,这门子亲事还成得么?不,不,无论如何,我总得亲眼见他一次,当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咱们王家“。 雷秉道:”好,咱们先不回华山了,咱们也去龙鳞原!“。 九十二 老少 王采乔面色一舒,轻轻说道:”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我很高兴。我只消见他一面,听他亲口说一句话,此生再不须于此事挂怀了。然后我再随你去华山“。雷秉道:”嗯,我也正是这样打算“。王采乔莞尔一笑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再惹事生非了,我怕到时候你一见群雄聚集,便忍不住要弄点事来“。雷秉笑了一笑,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这次去我们只找宁大侠,别的都不管。咱们和许多人都已经照过面,须得乔装一番,免得惹了麻烦“。王采乔连连点头,笑道:”这样最好“,便朝那宿主要了几件衣物,二人装扮停当,相望大笑。雷秉贴了络腮胡,头上挽了个潦草的髻头,再加上他身材本来高大,又一身粗布衣衫,活脱脱一个粗豪武夫。王采乔却是女扮男装,她面目白皙细腻,被一身粗衫一衬,更是惹人注目。雷秉笑道:”我将你头发拨乱些,你接下来几日不要洗脸,等脸上扑了灰,也马虎说得过去了“。 二人留了一块银锭,便自朝东南而去。龙鳞原位于末山脚下,离此地有七百余里。二人不在急上,也不必斥资买马,但脚上却没放缓,第四日午时,二人在官道长亭里吃了干粮,突来了一老一少二人也进了亭子。这二人朝雷秉和王采乔一望,也径自吃起干粮。末了那老者道:“咱们走吧!”,刚提步出亭,兀地又进来了三人,俱是三四十岁的粗豪汉子。 那老者将帽檐一拉,携了那少年之手,往外便走。那三个汉子中的一人突笑道:“哎哟,这位敢情是文老哥么?这么着急往哪里赶呢?”。 那老者转头道:“哟,原来是孙兄弟,我们爷孙往南边赶个亲戚,没什么急的。未知你们三位往哪里赶?”。 那汉子笑道:“咱们什么交情,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们南边有什么亲戚?无非是去末山帮拳的罢?不知老哥你是站在乔掌门一边,还是站在彭掌门一边?”。 那老者仰头一笑道:“帮什么拳,咱们真个去走亲戚,我孙儿他有个远房大姑,好些年没走动过,近来说是身体抱恙,不久于世,所以才走这么一回。你们三兄弟必是去末山助拳的了,不知你们站哪一边的?”。 那汉子立刻道:“何须问?自然是乔掌门一边了,彭天戈的心思谁人不知?他那什么‘叶掌门被囚传密信求救’之说楞地撇脚,谁个信他?”。 那老者嘿嘿一笑,不再说话,那少年十分激动,开口便道:“正是如此,实不相瞒,咱们爷孙也是去帮乔掌门的。乔掌门仁义仁厚,平易近人,对咱们文家有大恩大德。依我看,就算他真个囚禁他师父,我也帮他!”。 那老者怒喝道:“闭嘴!由你这般胡说!”。那少年嘴唇一抿,便低头不语。 那汉子将二人望了一眼,笑道:“如此甚好,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咱们都替彼此防着些暗枪暗剑”。那老者拱手道:“那个必然,不过若能化解干戈,倒是上策”。 那汉子笑道:“但愿如此”。将手一拱,一行三人便走得远了。 那老者回头斥责道:“我一路上吩咐你什么?你偏管不住你那臭嘴!”。那少年辩道:“他们也是帮乔掌门的,怕什么?”。那老者道:“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什么?”,又回头瞧了瞧雷秉和王采乔。雷秉道:“我们两个既不帮姓乔的,也不帮姓彭的。两位不须防备我们。不过刚才那三人,二位怕要当心一点”。 那老者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提点”,便带了那少年绕下山坡,拣了一条小路而去。 二人又歇息一阵,雷秉终有几分不放心,说道:“咱们也走那小路去瞧瞧!”,往前行了数里,突觉腥臭无比,路旁两具尸首,脑袋歪在一旁,几乎与身体分离,正是那一老一少。王采乔身子一颤,哇地一声大哭出声,蹲下身来,摇动两具尸体,仿佛能将死尸摇活一般。这时那三个汉子从树林里跳了出来,握刀挡住去路。那为首的汉子叫道:“两位若是去帮乔鹏的,咱们便在此做个了断,不必都去龙鳞原了!”。 王采乔回头,眼里血红,叫道:“雷弟弟,你快杀了这三个凶手!”。雷秉点头,切齿道:“好,爷爷我正是去帮乔鹏的,你三位便在这青山长眠罢!”。那三人吆喝一声,齐齐扑上,雷秉出剑在手,激愤之下,迅若闪电,一剑便刺入将那为首之人的胸膛。另二人骇然失色,顿生胆怯,刀上顿时乱了,雷秉一鼓作气,斗得十来招,突然发力,一左一右两剑,将两人头颅剁了下来。 王采乔待要将那爷孙二人埋葬,雷秉制止道:“到时候自有人寻到收尸,若是埋了,他们家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王采乔点了点头,采了许多树叶将那爷孙二人铺上。 二人又往前赶路,又走了三日,越往前走,遇到的江湖汉子越多,均一言不发,甚有戒备。第八日上进了末山地界,各路武林人物更是不少。雷秉二人混在人群中,往前再行二三十里,兀地一间大酒馆伫立路边。 王采乔道:”这可怪,荒路边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酒馆“。 雷秉道:”你看这酒馆四壁新木,堆砌零散,屋顶上茅草凌乱,分明是最近匆促修成。必是有精明的生意人趁此机会做生意赚钱来着。咱们且进去吃一碗酒”。 那酒馆内七八个店伙计,忙得气喘吁吁,将一坛坛酒搬来搬去。店内尽是些佩刀戴剑的武林人,接踵摩肩,进进出出,掀起满厅的喧闹。王采乔吃得极少,一直愁眉不展,雷秉只喝了一碗酒,便起身又往前走,一路又是二三里地,路边又许多小摊小贩,大多仍是卖酒,也有磨刀开刃的,也有帮忙寄信寄物的。行到末了,王采乔突伸手一指道:“那就是龙鳞原了!”。 只见前方半里开外,伸展出好大一片开阔原野,原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堆积得跟春季湖里的蝌蚪一般,东面一拨人马,西面一拨人马,各足有上万之众,中间两排武人,相向而立,挺胸对峙,将这两拨人马隔开,原上各人均席地而坐,膝头上担着兵刃,一片死寂,并无喧哗。雷秉看得心惊肉跳,说道:“这么多人马,简直和朝廷打仗一样的阵势。到时候死拼起来,原上的土也要浸成红色了”。王采乔神色茫然,直摇头道:“这都为的什么?”。 这时旁边一个摊主凑上来道:“二位英雄,你们要红丝带,还是蓝丝带?”。 九十三 闭门 雷秉诧道:“你说什么?”。 那摊主笑了笑道:“是这样,蓝丝带是太行派一伙,诛杀乔鹏的,在东面扎营,红丝带是站在乔鹏一面的,在西面扎营。到时候动起手来,也不至于分不清敌我。战死之后,也好方便收尸”。 雷秉见他说说笑笑,浑似不关己事,幸灾乐祸,心里一阵嫌恶,只问道:“怎个卖法?”。 那摊主笑道:“三十文一条,大战在即,这是最后一批货,二位两条,五十文就卖。记得缚在头上,却不要绑在胳膊上”。 雷秉问道:”这又什么道理?“。 那摊主笑道:”刀剑无眼,若胳膊砍断了便无法区分敌我。若是头砍断了,倒也不须再佩了“。 雷秉怒从心起,劈手扇了他一个巴掌,那摊主捂着脸瞪着眼,却也敢怒不敢言。雷秉抢过两条红丝带,也不付钱,拉着王采乔走到原上,早有一个佩着红丝带的汉子迎了过来,将他们接到西边,又问他们来路,雷秉只道:”大伙儿同仇敌忾,只管拼死杀贼,何须相识“。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在下叫做楚雄,负责联络组织各路英豪,眼下青城派,黄山派,崆峒派,点苍派,飞虹门,雪山派的豪杰均已聚齐,明日便是四月十八,必有一场恶战,二位若是惜命,要走趁早“。 雷秉脱口道:”飞虹门?陈桂,陈掌门么?“。 楚雄道:”自然是的,还有第二个飞虹门么?这次他交代了后事,把门下五百多人全带了过来,端的是忠义之人!“。陈桂生当时上华山寻仇雷秉,雷秉本对他无甚好感,听说他也在此,不由另眼相看。 雷秉又脑中一闪,装作不经意问道:”对啦,蜀中,蜀中有个什么青龙会,也来了么?“。他与青龙会的血海深仇,虽过了好几年,心中愤恨只增不减,以至于这”青龙会“三字出口,胸口竟然剧烈一跳。 楚雄道:”蜀中门派众多,只来了个青城派帮咱们。蜀中武林虽然名义上听令于末山剑派,但历来自成一统,他们的头子是大义堡的苏复红,蜀中大多门派均听他号令,看他眼色,青龙会更是其附庸。好在这些门派虽未参与我们这一方,却也没有参与对面那一帮“,又将二人领至更西侧铺满行帐的平地上,说道:”待会儿会有人送来晚饭,夜里咱们睡不得,须防对方偷袭。两位好汉,这就自便!“。 雷秉拱手道谢,刚转过身,突听拳风呼啸,原来是楚雄一掌朝他后脑勺打来,雷秉惊疑万分,即刻挥拳招架,楚雄退后半步,拔剑便刺,雷秉大叫道:”喂,你这是什么道理?“,一剑反刺而出,情形不明,并未尽力。楚雄不答,兜转身子,刷刷又是两剑,雷秉叫道:”你莫不是奸细?喂,大伙儿都眼巴巴瞧着么?“,四周众人只微笑不语。雷秉甚是纳罕,又对得几剑,叫道:”你再这样莫名其妙,我可较真了!“。楚雄哈哈一笑,将剑一转,倏尔朝王采乔刺去。王采乔哪里料得及,只惊呼一声,雷秉抢步一剑,替她解了围。楚雄旋即将剑一收,插入剑鞘,笑道:”兄弟莫怪,我只是试试你二位的功力。你编入第四队,这位兄弟...“,朝王采乔瞟了一眼,又道:”堪堪编入第一队罢“。 雷秉心里一突,将他拉过一边,低声问道:”这队是个怎么编法?“。那人道:”按照武艺高低,有一到五队,一队最弱,五队最强“。雷秉听得一惊,问道:”要真动起手来,谁冲前头,谁冲后头?“。那人默然道:”自然是弱的冲在前头,强的在后头压阵“。雷秉怒从心起,问道:”谁出的这馊主意?“。楚雄抿嘴垂眉,说道:”这是六大门派的掌门人一起定的主意。虽说道义上略亏,但如今两相厮杀,须得顾全大局,保存实力,并非贪生怕死“。 雷秉紧跟着问道:”这计划大伙都知道吗?“。楚雄眼中含泪,点头道:”大伙儿均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一人露怯!“。 雷秉心中一寒,连连摇头道:”糊涂,荒谬。自古行军打仗,莫不讲究身先士卒。你们把最弱的放在前头,他们嘴上说不怕,其实谁又真个不怕死?只有将武艺强的放在前头,拼力厮杀,才能激发弱者的斗志,否则这些人到时候被对方一攻,一击即溃,将整个队伍也带散了,死伤无以计数,遑论什么大局?你快传下令去,把阵形调过来,强的在前,弱的在后“。 楚雄摇头道:”这是六大门派的掌门合计定下的阵形,我岂改的动?况且朝令夕改,反而生乱!“。雷秉急不可耐,不与他纠缠,只问道:”那六位掌门何在?我自找他们说去“。楚雄道:”六大掌门上山去和末山剑派共商杀敌之策了“。 雷秉将王采乔的手一抓,闪过一侧,问道:”咱们径上末山一趟,一来找你宁哥,二来面见这六位掌门。你说如何?“。王采乔连连点头道:”嗯,无论如何,咱们不参加这场血斗“。雷秉又好气又好笑道:”他们竟让你去打头阵,真是岂有此理!“。王采乔悲凉一笑,说道:”管他们如何,我们只上末山,给他们提个醒,也算尽了力“。 王采乔十岁那年随父兄来过末山,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印象已然模糊,她拉着雷秉,只往北而行,穿过人群,下了龙鳞原,上了树荫蔽月的静谧小道,直走了二里之遥,山势陡然拔起,耸入云中。此时夜阑人静,皓月当空,王采乔伸手一指道:”我记得那片小松林,转过去就是山门!“。 二人穿行松林之中,月光透过松针倾在她的脸上,她面色舒缓,左瞧右看,翻动着当初的记忆,突喃喃说道:”那封信若真是他伪造的,他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他这么做,怎么对得住数千条人命,他纵使如愿坐上大位,也是坐在血里,如何心安?“。 雷秉不知如何作答,只沉默不言,二人将要走出松林,月光下只见那山门在十数丈开外,上百位黑衣人堵住石阶,将六人挡在外面。双方正激烈争辩。 九十四 晚松 雷秉大奇,低声道:”那些黑衣人自然是末山剑派的人,那六个心急火燎的必然就是六大掌门——因为其中的陈桂生陈掌门我是认得的。只不知他们怎个吵起来了?咱们先躲起来看个明白“,便将王采乔拉过一旁,躲在一块大石之后偷瞧。 那六人中的一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正是崆峒派掌门云岫子,他双手背负,来回疾奔,抖得胡须乱颤,大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咱们大老远来勤王,却接连吃好些个闭门羹!特别是这位雪山派的左掌门,快马加鞭,跋涉了数千里,马也累死了一大半。你们,你们!“,气得把手一甩,冲上去就要去揪那为首的黑衣人。 雪山派掌门左岭是个粗豪的大个子,性子却不唐突,急忙一把将云岫子抱住道:”莫要冲动“,转头对那黑衣人说道:小兄弟,咱们本就奉末山剑派为武林之主,受点冷落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明日便是那彭天戈发难之时,他们人多势众,情形万分紧急,咱们不可不和你末山剑派通通气,共商杀敌之策“。 那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冷冰冰道:”我早已说过多次,眼下我们乔掌门不在派中,一切等他回来再说,你们偏分不信。况且眼下情形纷乱,谁个是真帮,谁个是假助,谁个说得清楚?“。 云岫子大怒道:”乔掌门干什么去了?几时走的?“。 那黑衣人道:”他常年在外奔劳,数月之前便出去了“。 云岫子道:”纵使他走的时候还没闹出这事,眼下他也必早已知道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有什么事比眼下这事更要紧?他,他,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咱们这是多什么事啊!“,气得一拳捶在自己腿上。 青城派掌门何冰是个瘦削的冷面汉子,当下上前几步,将手一拱,说道:”这位小兄弟,实话对你说了罢。太行派此次发难,乃是借口乔掌门囚禁了叶盟主,并有叶盟主亲笔求救书信为证。此事非同小可,关系着大伙儿的血流得值不值。若乔掌门真个做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咱们必然一哄而散“。他一口川音,听得雷秉甚感亲切。 黄山派掌门梅晚松是个四十来岁的儒雅君子,紧跟着何冰的话冷笑了一声,说道:”岂止一哄而散,若真是如此,太行派便算得师出有名,管他彭天戈有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咱们都得调转矛头,共讨逆贼!“。 那黑衣人听得似乎也颇有触动,轻轻吞了一口唾沫,朝左右的同伴一望,又坚定地道:”实在对不住,乔掌门一月前已托人送回一封书信,说已经知道这事,强令我等坚守末山,不可放进一人“。 云岫子大叫道:”老天爷,这是谁也不信了,必是做贼心虚!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都一并走了!走,走!“。 点苍派掌门柳曲已过六十,甚是沉稳,捋着白胡须说道:”大伙儿先别急,以我对乔掌门的了解,他做不出这般事来。此事扑朔迷离,须得抽丝剥茧,搞清楚之后,再做计较“,转头对那黑衣人道:”乔掌门既然不在,你们那三位德高望重的师叔祖,‘末山三老’可在派中?见他们一面也成!“。 那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们这三位师叔祖早已不问俗务“。 柳曲又道:”那你们大师父廖竟昌呢?“。 那黑衣人摇摇头,笑道:”他能说上什么话?“,言下甚有不屑。 柳曲略微一顿,突问道:”你们三师父宁绍庭宁大侠呢?“。 那黑衣人脱口道:”他已被三位师叔祖软禁起来了“。 王采乔听到这里,差一点”啊“了出来,雷秉急忙捂住她嘴。六位掌门听了,均彼此对望一眼,梅晚松笑了数声,说道:”诸位,我们不妨做些推测。二十多年前叶掌门诛杀了那恶贼闵怒之后,再也没有露过面,甚至眼下情势已然如此危急,叶盟主也不肯露面。我敢断言,要么叶盟主已死于当初一战,或者身受重伤,沦为残废。末山剑派为了保住盟主之位,只得托辞闭关“。 何冰点了点头道:”这正是大伙儿心中的想法,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出来。但纵然如此,末山剑派仍是武林之主“。 梅晚松点了点头,又笑道:”听太行派昭告天下的说法,是叶盟主当时身负重伤,被乔鹏所囚,忍辱多年,终能修书一封,委托一位忠心老仆,趁宁大侠北上王凌风家提亲之时,偷偷放进了宁大侠的聘礼之中,王老英雄发现这封书信之后,由于年事已高,无力讨贼,立即联系太行派彭天戈,托他号令群雄讨贼“。 何冰摇头道:”太行派一直和末山剑派是对头,王老英雄对末山剑派忠心耿耿,和叶盟主更是至交好友,纵要委托,也绝不会找上彭天戈!“。 梅晚松点头道:”正是!这就很明显是里通外贼了。当初无论叶盟主是死是废,末山剑派对此事的掩盖一定是达成了共识的。以至于有人将这篓子捅了出去,便成了众矢之的“。 何冰皱眉道:”梅掌门的意思,乔鹏囚禁叶盟主为真?“。 梅晚松摇头道:”未必,捅娄子这人的目的是反乔鹏,只要能引来战火,怎么说都行,说叶盟主被乔鹏所囚,更令外贼师出有名了“。 何冰连连点头道:”不错,为了让太行派师出有名,这求救的信自然最好是‘叶盟主’亲笔;为了让太行派相信这事并非好事者恶作剧,大可放心去干,就必须通过末山剑派的人散播出去“。 云岫子不以为然道:”他若真要里通外贼,便当面和彭天戈说去,耐烦搞这些弯弯绕绕?“。 梅晚松道:”此言差矣!咱们话说到这份儿上,便也无须讳言。那人得传‘洛神剑’,乃是叶盟主心中的接班人。当时叶盟主‘闭关’,他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所以才由乔掌门代领掌门之位,传言说等他成家立业,练成洛神剑之后再替代乔鹏。奈何这二十多年间,乔掌门大权在握,根基稳固,岂会将大权拱手让人?叶盟主已死或废,指靠不上。此人继位无望,方出此下策。但他自知日夜处于乔掌门的监视之中,岂敢明目张胆勾结太行派?我料他必有一位同伙,这位同伙先行向太行派透底,但仅仅这位同伙,并不能取信太行派。所以他必须亲自以信物证实。这封伪造的求救信便是信物。太行派只需派人潜入王凌风府上,在他的聘礼之中找到这封信,两边便勾结已成。我断定,这封信,乃至这些破事,王凌风老英雄八成还蒙在鼓里“。 雷秉听他一番推论,虽于细节之处不尽相符,但轮廓丝毫不差,不禁甚有佩服。云岫子又道:”那求救信毕竟在他的行囊之中,他岂又脱得了干系?要说是别人偷放进去的,鬼也不信呢!“。 梅晚松点头道:”这也是取信太行派的无奈之举。不过他真若断然否认,倒也驳不倒他,谁能说末山剑派之中不满乔鹏的只他一人?“。 何冰思索道:”他犯了这末山派大忌,眼下身陷囹圄,能得什么好处?“。 梅晚松道:”注意听,他目前只是被‘末山三老’软禁而已。我料‘末山三老’必然静观其变,若乔鹏不倒,他自此便再无立足之地;若乔鹏倒了,他自然接过掌门之位,不过自此对太行派俯首称臣是免不了的。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何冰连连点头道:”我看梅兄说的八九不离十,眼下咱们该当如何?“。 梅晚松断然道:”无论叶盟主是死是废,只要乔掌门并未忤逆犯上,咱们便没有临阵倒戈的道理!“。 九十五 登山 何冰赞叹道:”梅老弟头脑清楚,立场分明,咱们都听你的!“。 一直未言的飞虹门掌门陈桂生也附和道:”不错!老夫这次带了这么多崽子来,虽然均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总归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之前有些事情咱们心照不宣,有些事情各有疑窦,听梅老弟这么一番剖论,心下透亮。依我看,首先得和乔掌门及各方人物对质,先弄明情况,再做计较!梅兄弟,你说怎么样,咱们就怎么办!“。 柳曲也道:“对,眼下末山剑派不出面,一切均由梅老弟主舵,省得大伙儿心不齐各自为政”。 左岭点点头道:“我看眼下最要紧的,是和太行派通通气,均先莫擅动,待一切对质查明,若真如他所说,咱们就入了他那一伙也无不可,若他所言不实,他师出无名,必须退兵”。 梅晚松忧心忡忡道:“彭天戈此次志在必得,未必理会其中是非曲直,不过为免这么多人死得不值,咱们只得试一试了。罢了,末山剑派不见我等,我们回原上去罢!”,领着诸人离开山门,走入松林。突然间何冰冷笑一声,说道:“五位稍待,我捉个贼娃子来”,话音未落,轻轻一跃,已飞身上了大石,一把朝雷秉抓来。 雷秉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哪料早被发现,当下大吃一惊,急忙闪身,何冰五指如勾,一把从他胸前捞过,撕下他一片衣衫,雷秉慌忙退出老远。何冰又待纵身再抓,雷秉大叫道:“何掌门手下留情,咱们不是敌人!”。何冰冷笑道:“咦,你是川人?哪条道儿上的?是不是苏复红派来监视老子的?”,出剑在手,认准雷秉便刺。 青城剑法短促辛辣,加之松林中枝丫繁茂,雷秉刹那间全落下风,几次险被刺中,仓惶间大叫道:“陈掌门,我是华山派的雷秉,你快让他别刺了!”。 陈桂生睁大了眼,叫道:“原来是你这小子!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华山派也要搅这趟浑水么?”。 何冰见二人相识,便收剑入鞘。雷秉朝众人一拜,上前说道:“陈掌门好,非是我华山派参与此事,此事说来话长”,便将王采乔拉过,说道:“这一位便是王凌风老英雄的女儿”。众人大奇,王采乔便将王照被云冲利诱盗取信件,又良心发现,父子二人为了护信,双双惨死泰山派手中之事简要讲了。众人皆尽叹惋。 梅晚松点点头道:“那‘云冲’诱使你哥哥把信拿出来,自然是要取信泰山派,表明这信真是宁大侠携带来的”。 陈桂生此时问道:“咦,雷秉,你小子又怎么搅进去的?”。 雷秉道:“回陈掌门,王姑娘与我是旧识,她当时携带此信一路南逃,被泰山派两个弟子追杀,幸好我当时恰在河南公干,和王姑娘巧遇,我们从中周旋,辗转千里,才来到末山”。 梅晚松道:“二位可否将此信给咱们一观?”。 雷秉接过话道:“那信已被王姑娘撕啦”。 何冰惊道:“那是罪证,如何撕得?”。 王采乔神色一暗,犹豫着抽出一张信笺,说道:“我当时为了让泰山派死心才撕的,不过只撕的信封,里头的信纸并没撕”。 梅晚松叹道:“王姑娘倒是机智”,接过一瞧,笑道:“这自然是伪笔,甚至在笔迹模仿上丝毫没有下功夫”,又道:“王姑娘,据我所知,宁大侠可是你的未婚夫,此事一出,你二位怕是...”。 王采乔摇头道:“他是杀我父兄的仇人,那婚约哪还做得数?”。 陈桂生接过话道:“王姑娘,你将此信送到咱们手上,也算完成了你父亲的心愿。此间凶险万分,你快点走。雷秉!”。 雷秉道:“陈掌门请吩咐”。 陈桂生问道:“那一次我来华山找事,一剑刺穿了你大腿,你心中记恨我否?”。 雷秉摇头道:“那时你我素不相识,怒起而斗,斗罢怒消,正如雾起雾散,谈得上什么记恨?”。 陈桂生哈哈大笑道:“痛快!”,又正色道:“你这此卷入这是非之中,和你们华山派宗旨大大的有悖。你护送王姑娘离开,不要再深涉其中了,免得你师父责罚”。 雷秉知他好意,作揖道谢。六人拱手告别,奔回原上去了。 王采乔道:“咦,你忘了告诉他们那阵法的事了”。雷秉摇摇头,叹气道:“罢了,咱们走吧”。 王采乔咬咬牙,朝雷秉一望,说道:“我还是想去当面见他,听他怎么说”。雷秉笑道:“他们百十号人守着山门,咱们怎么上去?”。 王采乔欢欣道:“我知道有一条险道,你跟我来”。 二人转西而去,钻入一片荆棘丛中,刺藤缠绕,扎得二人叫苦不迭。雷秉笑叫道:“这也算是路么?你怎么知道的?”。 王采乔道:“我多年前不是来过末山么。他当时带我玩耍,走过这条道”。 雷秉听着她这甜甜的回忆腔调,心里突起一阵酸意。王采乔听闻雷秉不语,回头道:“好多年前的事啦,要不,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不管见不见得到他,天亮之前我都回来”。月光照在她扭过的面庞上,明媚中有一丝期许,一丝愧疚,瞧得雷秉心中突突一跳。 二人郎才女貌,又正是青春年华,这数月朝夕与共,生死相依,岂能不生情愫?只是二人年岁有差,更各有情人牵扯,这些情愫时隐时现,躲躲闪闪,难以捉摸,雷秉也拿捏不准,但此时听到她的话中的曲折,看到她面上的神色,心中再无怀疑,心中顿时升一股暖流,说道:“我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这小路极为逼仄险要,好些地方竟要搓藤成绳,攀岩而上。直过了两个时辰,二人才爬到山腰。二人在一处平地休整,王采乔已然满头大汗,连连喘着气,突然朝前边的亮光一指,道:”我记得!那边过去便是上山的石阶,咱们不用再这么费劲了。只是咱们要小心些,不要撞着巡夜的人“。 大道上隔得一两丈便有一盏桐油大灯,燃烧得已有疲态,二人鬼鬼祟祟登了数十丈,王采乔道:”好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九十六 后山 雷秉道:”这还是凌晨呢“。王采乔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们这里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明,巡查密集“。两人又攀高数十丈,此时天光微亮,隐约已见到山顶上巍峨的建筑,仍是不见一人,雷秉也大大的称奇。二人不再躲闪,一口气奔到山顶,只见一大片的亭台楼阁,孤零零耸立在苍茫薄雾之中,却无半个人影往来,显得甚是奇诡。雷秉突然一惊,低声道:”八成是埋伏起来了!“,不禁四下一望,壮着胆子朗声道:”各位末山派的好汉,这位是北方王老英雄的女儿,宁大侠的未婚妻,她要见宁大侠一面,有几句话说,我们并非太行派一伙,还请行个方便!“。 他连呼数次,并无回应。王采乔不耐烦道:”别叫了,就是没人,咱们进屋里看看去“。二人自迎客亭一路往东,连推十多扇门,均是无人。王采乔道:”这是前山,咱们去后山瞧瞧!“。二人正待赶往后山,突听山下喊杀声起,雷秉听得一惊,叫道:”糟糕,干起来了!“,他疾步冲往南边一块凸出的巨石,山下情形尽收眼底,只见两军厮杀了片刻,太行派一伙便大占上风,潮水一般往末山上涌来。 却说昨夜梅晚松等六人赶回原上,便即求见彭天戈,要求将各方人物聚齐,对质弄明事实之后,再做计较。彭天戈闭门不见,只泰山派裴圣章来见六人,说道:”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乔鹏诡计多端,若再拖延时日,咱们落于后手,如何收拾这逆贼?六位掌门效忠的是叶盟主,却不是姓乔的,你们不为叶盟主报仇,却要为姓乔的卖死命,这是什么道理?“。陈桂生晃着手里的信,气道:”你瞧这封什么‘叶盟主的求救信’,分明是伪作,事情还没搞清楚,你怎知乔鹏篡逆?“。裴圣章冷笑一声,说道:”此事木已成舟,不须再提。六位明日小心,须知刀剑无眼!“,话罢拂袖而去。 陈桂生气得破口大骂,梅晚松摇头道:”我早说过,他们只想着灭掉末山剑派,自命盟主,岂会真个关心其中的是非曲直?“。 何冰皱眉道:”这事可难办,明天他们一动手,咱们打还是不打?“。 云岫子怒道:”还打个屁,末山剑派自己都不当回事,咱们急个鸟来!走走,都给我撤了!“。 柳曲捋着白须,缓缓道:”云掌门话糙理不糙,如今情势对我不利。对面是志在必得,士气高昂,咱们是六神无主,犹豫不决,还没动手,胜负早已分了。梅兄弟,如此看来,不如撤了“。 梅晚松点头道:“二位言之有理,只是目前双方大军对垒,剑拔弩张,咱们若稍露软弱,难料对方不趁虚而入,先发制人。咱们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几人暗自重新布阵,将好手调在前头,紧绷如常,后面虚架,以图进退有度。六人齐聚大帐,不敢深睡,强撑了一晚,黎明时分,陡听前头潮起一阵动静,六人急忙冲前,只见彭天戈手执长枪,斜指前方,大叫道:“乔贼篡逆,讨贼便在此刻,谁个敢阻,格杀勿论!”。双方本就剑拔弩张,彭天戈这一声令下,两边兵刃一交,便如干柴烈火,顿时血贱肉飞,喊杀声震动原野。 六大掌门齐齐拔剑顶上,梅晚松斗得片刻,唤了一声,和云岫子,何冰脱离了战场,三人呼哨一声,数千人应声而撤,退出西边半里之遥。陈桂生,柳曲,左岭三人眼见大部脱离,也即呼哨一声,余众也即后撤,只亲领百数好手顶住对面攻势。 泰山派裴圣章手起剑落,结果了几条人命,大叫道:“陈掌门,何掌门,左掌门!你们要战便战,要退便退,你们又退又战,是什么意思?”。柳曲大叫道:“咱们无意相斗,你且喝令部下缓上一缓,咱们自然撤走!”。裴圣章将手一抬,场上顿时一缓。柳曲,陈桂生,左岭三人立刻喝令余部,退到西边,和大部会合。裴圣章大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桂生连声道:“唉,丢人,窝囊!”。柳曲摇头道:“这个怪不得咱们”。梅晚松长叹一口,说道:“这般情形下,咱们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已算仁至义尽,如今彭天戈颠覆末山剑派几乎已成定局,各位不可不早作计较”。众人闻言,均是默然。 裴圣章担心对方有诈,将数百人布防在西侧高地,以防对方反扑。彭天戈首战告捷,仰天长笑,将长枪一指,数千人潮水般涌上了末山。那山门处不过百十号人,给人潮一冲,顿时吞没不见。彭天戈一人当先,他身材高大,长枪在手,如同天神下凡,裴圣章握剑紧随其后,和另外八位各派掌门一并杀了上去。这数千人气势汹汹,喊声震天,片刻间已奔到山腰,本以为有一场血腥厮杀,不料一路上半个人影也不见。众人越往上冲,越觉惊疑不定,喊杀声也消减了不少。裴圣章与彭天戈对望一眼,心中暗叫不妙,裴圣章心知此时不可万万不可泄气,回头望着山下诸人,大叫道:“杀上末山,诛杀逆贼!”,数千人又齐呼起来,震得满山遍野飞起惊鸟。 这一拨人马毫无抵抗地奔上山顶,挨屋搜查,一个人也没见着,倒惊起了几只猫狗。彭天戈踢开“侪鹤殿”的朱漆大门,看见了他梦寐以求的盟主宝座,却怅然若失,没心情坐下去。裴圣章赶过来道:“彭掌门,这只是前山,听说还有一处后山,咱们瞧瞧去!”。彭天戈点点头,一众人奔北面而去,蜿蜒行得数里,来到一仞危崖之上,对面也一仞危崖,均如刀切一般陡峭,两边相隔数十丈之遥,中间一条铁索桥连接,只容一人通行。那边崖上早有黑压压一大片末山剑派的人站立,为首一人不过二十上下,生得明眸皓齿,气度不凡,哈哈大笑道:“彭掌门,你如约而至了!”。 九十七 围困 彭天戈冷笑道:“老夫自然是来了,你们怎不过来尽地主之谊?”。那青年也哈哈大笑道:“我们将前山都腾空了,让你们来住,怎说未尽地主之谊?”。 裴圣章喝道:“无名小辈,你什么来头?”。 那青年笑道:“在下沈放,乃是我们乔掌门的大弟子。阁下老气横秋,一脸戾气,八成便是彭天戈的军师,走狗,泰山派的裴圣章了?”。 裴圣章不理会他的辱骂,高声道:“你师父乔鹏欺师灭祖,囚禁叶盟主,你不可助纣为虐,枉添罪孽!如今咱们上万好汉已攻上了末山,你们纵仗着这天险阻隔,也绝难苟安。你若迷途知返,率部投降,便是伸张正义之士,保全末山剑派的大功臣!将来执掌末山剑派也无不可!”。 沈放大笑得俯仰不止,末了将身子一躬,叫道:“谢主隆恩!只是我若当了末山剑派掌门,姓宁的那一位你们又怎么安排?”。 裴圣章被他吊儿郎当的语言揶揄得气极,只得按住怒火道:“咱们困上你们十天半个月,瞧你们降是不降!”。 沈放回敬道:“谁困谁还不一定呢,各位远道而来,咱们岂会这么容易放你们回去?”。 裴圣章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们要有这般本事,还耐烦做缩头乌龟?”,话音未落,一人着急忙慌奔了过来,说道:“彭掌门,裴掌门!乔鹏那厮来了!”。 彭天戈面上一抽搐,带动得白须颤动,问道:“你是谁?他在哪里?”。 那人连连喘息道:“在下是,是星月泊金刀门的舵主陆大颠。乔,乔鹏那厮在山下领了一大拨人马,已将山门团团围住了!”。 却说当时六大掌门眼睁睁看着彭天戈带人杀上山去,正心灰意冷,扼腕叹息之时,突听轰隆声四起,只见南边黑压压一片人掩杀过来,手执利刃,势不可挡,朝敌方留守防备的数百人砍杀过去。柳曲叫道:“哎哟,你们看他领头的,那是乔掌门!”,只见那当头一人身先士卒,正杀的兴起,他身量不高,但宽肩粗臂,十分魁梧,正是乔鹏。梅晚松叫道:“快去帮忙!”,大手一挥,数千人从西侧奔袭过去,两相配合,片刻间将敌方斩杀殆尽。 乔鹏见到六人,一折手将血剑插入剑鞘,当先将手一拱,朗声笑道:“柳掌门,云掌门,何掌门,陈掌门,左掌门,梅掌门!末山剑派这几日冷落了你们,六位万勿见怪!”,话罢便是一揖。六大掌门急忙回礼。云岫子两掌一拍,一跺脚,叫道:“哎呀,可把咱们急死,乔掌门!你有什么计谋,事前大可跟咱们一起合计,也免得咱们虚惊一场!”。 乔鹏道:“惭愧,惭愧!在下是个粗汉子,不妨直言。你们六大门派虽然一直与我末山交好,但大敌当前,我乔某以及末山剑派深陷漩涡,岌岌可危,难保人心如初。不过经过这一次的事,乔某总算认清了谁是末山剑派的敌人,谁是末山剑派的朋友。在下小人之心,猜度六位忠肝义胆的义士,当真不该!”,话罢往地下便拜。柳曲急忙一把将他挽起,眼中含泪,说道:“你末山剑派没有负过我们,我们必不负末山剑派。我一把老骨头,也不妨说几句实话直话,先前我们犹豫不决,乃是不明白你是否真个如传言所说,囚禁了叶掌门。你如今将实情说来,你若真做了这事,只要能悬崖勒马,我六人同样与末山剑派共进退,事后也必向叶盟主求情饶恕你,如今大敌当前,你万莫为了一己私欲,将整个末山剑派搭进去。哎,你执掌末山剑派这么多年来,虽然行事激进,往往刚愎自用,但对咱们这些遗老旧人,尚算尊敬有加,款待不薄。无论你是否利欲熏心,囚禁盟主,我对你这个后生倒也恨不起来”。 乔鹏心中一热,眼泪顿时盈眶,郑重点了点头道:“我执掌末山剑派这二十年来,恶狼环伺,虎视眈眈,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下,行事多有不周之处,每每念及,往往犹豫自责,惶恐难安,整夜难寐。如今听您这一番话,很是安慰。至于家师之事,说来话长,时候一到,我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过您尽管相信,晚辈纵有千般不是,也绝不是那种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人!”。 柳曲将他肩旁一捏,点了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我们人手都在这里,如何杀贼,你尽管下令!”。 梅晚松做了一揖道:“乔掌门这‘开门迎客,关门打狗’的计谋,的确太妙。咱们事不宜迟,快将山门封了,困住彭天戈!”。 乔鹏笑道:“正是如此!”,把手一挥,四五百末山剑派弟子在前,梅晚松带领群雄在后,浩浩荡荡数千人涌向山门。 却说彭天戈一众人如同一条巨蛇爬上山去,蛇尾刚入山门百十丈,众人突闻后面喊杀声起,便知不妙。那陆大颠贪生怕死,不敢冲在前面,只领着郝大华,符证,端木弓三人随在后头,正好被追兵堵上狭道,两相交锋,乱刀无眼,郝大华,符证又并非好手,顿时死于非命。陆大颠惶恐万分,和端木弓二人正勉力支撑,却听山下有人发一声令,追兵退却,只死死封住山门。陆大颠回首一看,只见发令那人气宇轩昂,朗声道:“你们立即放下兵刃投降,我乔鹏可既往不咎!”。陆大颠听得是乔鹏,顿时心下大乱,六神无主,狂奔上山,将此间情形对彭天戈禀了。 彭天戈听了,默然不语,说道:“裴掌门,如今他们一拨人仗着天险守在后山,乔鹏亲领人等封住山门,那是打算要将咱们困死在这末山了”。 裴圣章道:“咱们此次志在必得,只将心思放在双方对垒硬拼上了,却不料这乔贼尚有如此心机,耍起这些兵家诡计来,这是我处事操切,虑事不周。不过咱们人手多过他们,大不了强攻下去”。 彭天戈黯然道:“这次咱们虽打着讨贼大旗而来,队伍中却是鱼龙混杂,各怀心思,只能一鼓作气取得胜利才成。但如今咱们陷入被动,人心必然浮动”。 裴圣章面色怫然不悦,摇头道:“彭掌门,你想得太多,思虑太重!若你当初听我之言,在二十年前末山剑派‘叶向仓闭关’之时便行发难,又何须等到此时?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遭咱们要么成功,要么尽数丧命于此。此时这些泄气之言,百无一益!咱们毕竟上万人马,惧他作甚?”。 九十八 面目 彭天戈点头微笑道:“好,依你看来,如今怎么个计较?“ 裴圣章断然道:”凡事无论如何纷杂变化,始终要名正言顺。咱们既是为诛乔鹏而来,便该挥师而下,径取乔鹏!”,当下整饬队伍,一声令下,数万人马朝山门冲去,杀声震天。奈何那山道本来逼仄,无论人数多寡,前锋交接之处不过数十人而已,乔鹏亲领部下拒敌,勇猛无比,群雄连冲四五次,俱是无功而返,只留下数百具尸首将山道堵得更难落脚。 一番血战下来,已是黄昏十分,裴圣章听闻山下战事不利,难以突围,心中大乱。倏尔陆大颠来报,说有数十人无缘无故暴毙而亡,裴圣章大吃一惊,细查之下,方知是饮了泉里的毒水,立刻下令,两日内不许饮用山上的泉水。 彭天戈叹道:“他们搬空了粮食,泉水也下了毒,咱们能撑的几日?”。 裴圣章道:“无妨,大伙儿均各自带的有干粮,至于泉水,等淌上几天,毒性必然大减”。 夜色来临,这上万之众将个末山占得满满地,各人无床无被,只得席地而睡,架上火堆取暖,睡得一边滚烫,一边冰冷。半夜间又听得好几次山下的喊杀声,惶恐中熬了一夜。裴圣章心知越往后拖,越是人心不稳,一大早便喝令各大门派掌门亲率门人,身先士卒,全力一搏。一番慷慨陈词,鼓舞打气之后,轰隆隆杀奔山下,片刻之后,战报传来,死伤数百之众,另有四五个掌门人竟然率众投敌了。裴圣章大为震怒,将这几个门派残留下来的人抓了出来,便要处死。彭天戈阻道:“你这般做,岂不更弄得人心惶惶?”。裴圣章道:“慈不带兵,眼下生死存亡,岂可遵循常理?”,一声令下,几十颗人头落地。裴圣章杀得眼红,吩咐将这些人头从山下扔将下去,又派了几位死忠之士派人堵在山下,以防再有人投敌。 这一日过得人心惶惶。裴圣章上下奔走,整饬队伍,却不敢再轻易进攻,再过数日,山泉水毒性渐无,但每人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然吃完,绝望之下,许多人干脆自谋出路,从绝壁上往下攀爬,摔死了不少。裴圣章极为恼怒,将被追回的逃兵尽数处死。群雄中不乏豺狼虎豹之众,竟将死尸分食,裴圣章闻之大怒,将食尸之人又尽数处死,尸首全抛到山下,以防再有人食用。 不知不觉已围困了八九日,群雄中已是怨声四起,哗变在即。这一日凌晨,裴圣章整夜无眠,苦思良策不得,晨光一亮,便待再命人硬冲最后一次,彭天戈阻止道:“何必重蹈覆辙?眼下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恐怕只有服软求饶一条路”。此时二人身处内室,左右无人,裴圣章听闻之下,厉声说道:“彭掌门!眼下情形危机,正需要咱们领头的人坚定立场。咱们若先软了,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彭天戈沉吟半晌,突然冷笑道:“此室无人,你不须一口一个彭掌门,此间事情一直是你乾纲独断,依我看,纵然咱们斗败了末山剑派,这盟主之位也当由你来当,那正是深孚众望,实至名归!”。 裴圣章面色大变,匍地拜倒,缓缓说道:“小弟近日六神无主,心焦火燎,多有僭越。大哥此言令我好生无地自容。我泰山派和太行派世代交好,先师当初更蒙许老前辈救命之恩,二人乃是莫逆之交,亲如兄弟。他临终一大憾事,便是古向仓夺去了太行派盟主之位,嘱我一心辅佐大哥夺回盟主之位。我自执掌泰山派以来,也一直以此事为第一大任。我深沐大哥恩情,大哥待我宽厚仁慈,言听计从,以至于我恃宠愈傲,偶有不逊,目无尊卑,实在是万万不该。但我对大哥的忠心,日月可鉴!我一心只想将你推上盟主之位,若有二心,异心,该当天打雷劈,千刀万剐。这一点上,万望大哥明察!”,话罢,已是泪水涟涟。 彭天戈点了点头,负手走到窗前,说道:“你于此事殚精竭虑,奔忙了二十多年,我自己呢,倒却一直安于一隅,胸无大志。必让你失望了”。 裴圣章膝盖一转,朝向窗口,说道:“大哥!我有时也心里思忖着,你一直与世无争,未必便在意这个盟主之位。他乔鹏虽顶着个盟主名头,论起声望,武艺,如何及得上你之一二?你虽无盟主之名,却已有盟主之实。只是我实在敬你爱你,更加之先师遗命,所以于此事上难弃执念,以至于处事操切鲁莽,有勇而乏谋,弄得如今咱们身陷重围,反倒将太行派和我泰山派全数葬送了!”,话罢老泪纵横,难以止歇。 彭天戈微微点头道:“你对我如此厚望,我若不坐上这盟主之位,于心何安?”。 裴圣章闻言一愣,彭天戈自怀中抽出一张信笺,裴圣章接过一看,立刻面如土色。 九十九 白绫 只见那信上上写道:“彭掌门敬启:此遭武林中人自相残杀,江湖分崩离析,实在令人叹惋痛心。究其缘由,实乃裴贼煽风点火,居中挑唆。彭掌门轻信谗言,以至有此惨祸。请君立诛此贼,围困自解。——乔鹏”。 裴圣章读罢寥寥数字,却陷入了沉思,他长久以来,一直以彭派第二号人物自居,自认上下事务莫不经由己手,实权已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封信能绕过自己,直达彭天戈手中,说明彭天戈并不止他一个心腹,也说明彭天戈并非一直所表现出的那样全仰仗自己,信任自己。裴圣章愤怒失落之下,也伴着喜悦,喜的是彭天戈绝非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无争,由于软弱,而是城府极深,心机极重,而这对于争夺盟主之位是必不可少的。 裴圣章思虑片刻,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只说道:“彭大哥,这是乔贼离间之计,你不可不察”。 彭天戈笑得有一丝酸楚,道:“乔贼认定你是掌管实权的权臣,只要除掉你,他便不以我这个弱主为威胁。可怜老夫!自先师逝去之后,隐忍蛰伏数十年,挣了个礼贤下士,恬然淡薄的虚名,却是虎威不足,无人畏我惧我。就算是你,也常常不将我放在眼里”,话罢转过身来。裴圣章见到他面上幽幽的笑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半晌才摇头道:“我若真是权臣,你若真是弱主,你又岂杀得了我?你韬光养晦,处处示弱,瞒得过我,未必瞒得过姓乔的。他写这信,只是让你自毁长城”。 彭天戈冷冰冰地道:“如今咱们身陷绝境,无论他是什么想法,你若不死,局面不开”。裴圣章道:“你杀了我,便是向乔鹏示弱,如何再与他相争?”。彭天戈笑道:“这是密信,并无旁人得知。我要杀你,自有其他罪名。你这些天刚愎自用,杀伐无度,早已弄得怨声载道。你若不死,我既有外患,又有内忧。其实我何尝愿意做这自断臂膀之事?如此绝境之中,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有什么未竟之愿,不妨说来,我尽力帮你去办。你若自忖剑法无双,尚能敌我这长枪,也或者你认为自己一呼百应,倒也不妨一试”。 裴圣章听到此处,仰天大笑,片刻才道:“你能有如此独断,可见我多年来所辅佐的并不是软弱无能之人,我心甚慰。我死了,也能使泰山派免于尽数覆灭,何乐不为?”,又思忖半晌,说道:“至于后事,我泰山派人丁虽多,可造之才却是寥寥,只有一个童壳,武艺虽然平平,尚还有点城府格局,你若能免于此难,须得扶他上位,令我泰山派不至于群龙无首,一片散沙”。 彭天戈点头道:“好,这个不难!”,将裴圣章右臂一挽,带了起来,轻声说道:“想当初我师父一死,叶向仓夺去盟主之位,我悲痛失落之情,无以言表,幸得你多有安慰,能稍得排解振作。这三十多年来,你一直奉我为主,为我太行派重夺盟主之位殚精竭虑,从翩翩少年,熬成了如今须发皆白的一个老者。你对我的恩情,我心中分明之极。你对我期待愈多,恩情愈重,我愈不能辜负,便是杀了你,也在所不惜。我今日虽然杀你,我心中之痛,更甚于三十多年前的落魄”,话罢眼角略起一丝泪光。 裴圣章仰面朝天,长叹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说”。 彭天戈双掌一拍,登时闪入两人,分别是彭天戈的大弟子方遂,和五岭舵舵主龙潜海。龙潜海抢先一步,将裴圣章腰间宝剑一按,方遂已一记小擒拿,将他右臂钩住,轻声说道:“师命难违,裴叔勿怪!”。裴圣章回头将彭天戈一望,冷笑一声,任由二人押出门去。裴圣章苦笑道:“龙兄弟,你们是要刺死我,还是毒死我?”。龙潜海一把将他腰间宝剑卸了下来,冷冷说道:“彭大哥念你劳苦功高,早关照过让你自尽”。裴圣章悲怆中哈哈大笑道:“恭喜龙兄弟!他杀了我,以后你就是炙手可热之人了”。龙潜海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从来自恃功高,骄横跋扈,却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谁。我历来只按他意思办事,不敢僭越一星半点。这区区自保之术,你到死还不明白”。 两人将他押过门廊,沿路遇见不少精疲力竭,胡乱游荡的饥饿汉子,齐刷刷盯过来看这奇怪的场景。三人穿过松林,进到一间僻陋厅室,龙潜海将一段白练扔在地上,说道:”裴兄,请便了!“。裴圣章只将两眼望着白练,双目空洞一言不发。方遂道:”龙叔,他不情愿又如何?“。龙潜海道:”咱们半个时辰后再来,若是还不自尽,咱们助他上路“。二人便退出室外,将大门一关,死死守住。 裴圣章发了一阵呆,会想起这几十年来殚精竭虑,一心只在”辅佐大业“之上,未料到头来后院失火,落得如此下场,当下悲从中来,仰天恸哭,再过得片刻,稍稍平复,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将白练穿过横梁,系了个结实,正要悬梁,突听外间嘈杂声起,吵起震天的喧闹,突然大门被人踢开,两人闯了进来,正是童壳和唐固。 童壳唐固二人闯入,均大叫”师父“,破口大骂起来。方遂,龙潜海二人跟着抢入,一个捉枪,一个拔剑,大叫道:”一并杀了!“。童壳唐固二人愤懑不已,回手便是一剑。龙潜海怒道:”这是一窝子的反贼呢!“。裴圣章闻之变色,强令道:”你二人若还认我是师父,立刻给我住手!“。 童壳唐固二人只得收剑,裴圣章已抢先道:”龙兄弟,他两个只是护师心切,并无反心,请你明察!“。龙潜海道:”既然如此,都给我退出去!“。童壳血红着眼道:”龙舵主,早知你嫉恨我师父,你在彭掌门那里说了什么谗言,令得他如此对待我师父?“。龙潜海道:”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心狠!“。唐固大骂道:”你妈的,管是你姓龙的,还是那姓彭的,有种的咱们便斗一斗。师父!外边好些人是咱们一道的,你只要一声令下,咱们自此和姓彭的分道扬镳“。 裴圣章连声怒吼,方将二人止住,说道:”龙兄弟,他两个既然进来,你便准许我们师徒三个说几句话,我再上路“。龙潜海摇头道:”不成,谁知你们要密谋什么?“。裴圣章突然眼神一厉道:”你若做得这样绝,我便做一次垂死之争,又有何妨?“。 裴圣章毕竟执掌大权数十年,拥趸甚多,外间高呼之声不绝。龙潜海不敢逼迫太甚,说道:”半炷香时间“,便和方遂出门。 童壳唐固二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裴圣章含泪盯住两个徒儿,连连点头道:”你们今日冒死来救我,也算我没白疼你两个一场“。 童壳收敛哭声,低声道:”师父,外间反你的人有,站你一边的也不少,你只要发句话,今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裴圣章摇头道:”如今内忧外患,情形复杂。况且事到如今,我已毫无斗志,我只盼死我一人,保全咱们泰山派数百之众。你两个将来是咱们泰山派的领袖人物,必须沉着隐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不可辜负为师一片苦心“。唐固揩了眼泪,点头道:”好,师父,有什么话你要对我们说?“。 裴圣章道:”你二人平日老是斗嘴斗气,关键时刻却能团结一心,我心甚慰。童壳,你处事尚算机敏内敛,我这掌门之位是要传给你的,唐固,我知你的剑法在你师兄弟中算是遥遥的第一位,这掌门之位传你童师兄,却不传你,你有何话说?“。 唐固破涕为笑道:”师父,实话说,我也想过和童师哥争这位置呢,不过也只是争您的宠,并不真是贪恋权力。童师哥处事得体,对我们这些师弟很是宽容大度,大位传给他,我心服口服,若有半点虚言,教我万箭穿心而死!“。 裴圣章点头道:”你这般想,我泉下甚慰。咱们泰山派近年来青黄不接,鲜有剑上的苗子,你剑术颇高,以后该当搜罗可造之才,助你师哥一臂之力,将咱们泰山派发扬光大。你这孩子我从小就惯得太过,以至于顽皮狠辣,有几分邪劲,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情有义的。你以后要修身养性,沐浴正道,特别是要戒除淫欲,若能如此,将来必能成为一代剑法名家“。唐固点头咽泪道:”我自己毛病自己晓得,我尽力改,改不过来请唐师哥责罚!“。 裴圣章将他额头一抚,说道:”若说宠爱,你五岁时便被我收入门内,我膝下无子,待你便如自己儿子一般“,唐固听得泪水涟涟。 裴圣章又对童壳道:”你记住,这掌门之位虽然传了你,你须得佯作不知,等有朝一日彭掌门扶你上位,你才坐得“。童壳轻轻点头道:”这个我理会得“。 师徒三人再温存说了几句,龙潜海在外敲门道:”可以了!“。裴圣章道:”差不多了,说久了让那厮生疑。为师要上路了,你两个只管出门,别再做儿女惺惺之态“。童壳唐固二人紧盯裴圣章双眼,郑重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出了门。龙潜海进得屋来,说道:”怎么,没谁要见了罢?“。裴圣章冷笑道:”没了,你且出去,半炷香后进来,我自将尸首留你“。 裴圣章将后事亲自对徒儿托付了,更是了无牵挂,踩着高凳,便把头往白绫上套去,凳子一踢,喉咙顿时一紧,一股血全挤往天灵盖里,双足止不住地乱弹,脑海里光影乱闪,越来越昏暗。纵他先前再视死如归,此刻死亡当前,也是魂飞魄散,暗里高呼一声道:”老夫去也!“。突觉脚上被人拿住,脖子上一松,也说不出是难受还是好受,顿时昏了过去。 一零零 诱饵 这将裴圣章解救下来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雷秉。 话说当初雷秉,王采乔二人,眼见彭天戈一众人冲上山来,急忙躲在山崖旁一颗风动石下,只待夜深人静之时,便循先前的密道下山,奈何这上万之众将关隘要道层层把守,二人几近被发现,堪堪遁入东面悬崖旁几间偏房后面,仗着深草掩护撑了一日,第二日间已听得外间大哗,原来是泉水已被投毒,雷秉也不敢偷偷去打水喝,二人只仗着随身带的水和粮食又撑了两日。雷秉发愁道:”乔鹏这一招叫做‘关门打狗’,又叫‘坚壁清野’,咱们运气不好,偏在此时撞了进来!“。王采乔却不以为意,笑道:”有什么了不得,咱们先前在那岛湖的石屋里可撑二十多天呢“。二人相视一笑,雷秉又将些细软的干草铺在地上,再垫上自己的外衣,做成一个稍可安歇的窝,笑道:”咱们一个睡觉,一个戒备。这地方往前两尺便是悬崖,稍不留神,一个翻身就跌得粉身碎骨“。王采乔道:”这样险要得正好,他们不会寻来“。 再过数日,外间粮草已然告罄,怨声四起,王采乔道:”这上万人怕是要尽数饿死在这末山上了。咱们也只有一点粮食了“。雷秉道:”咱们且瞧瞧,实在不行,也只得强行下山“。王采乔道:”这都怪我,非得往这死地来“。雷秉笑道:”无妨,便死在这里也不错,你瞧这风景“,伸手往前一指。此时斜阳夕照,二人坐于悬崖之上,居高临下,只见山峦尽收眼底,落日余晖将原野铺满金灿灿的一层,令人心胸大开。王采乔突低声道:”你坐过来些“。雷秉挪到她身旁,王采乔顺势依靠在他肩上,暗香入鼻,雷秉心旌荡漾,右手情不自禁握住她肩头。心中突突不已,强自屏住呼吸。王采乔却神态自若,懒洋洋地斜依着,说道:”咱们若能下山,你自要回你的华山派,我却去什么地方?“。雷秉闻之情动,双手将她环搂,说道:”你和我一道上华山,我有一个陆师叔,她是个女子,也一直想收个女弟子,我求求她,她八成也将你收入华山派了“。王采乔笑了笑,不置可否,突又道:”若是你找到了齐姑娘呢?“。 提起阿桃,二人间顿起一阵沉默,雷秉眼神茫然,摇摇头道:”我和她恩怨纷杂,有些事涉及私隐,难以言说。总之她于某些事恨我,我于某些事恨她,总是阴差阳错,凑不到一处去。特别是我父兄母亲之死,她见死不救,令我实在难以释怀。如此种种,与其纠结难断,不如自此相忘于江湖,心里落得干净“。王采乔点头道:”嗯,倒和我的情况差不多“。雷秉沉默半晌,试探问道:”你这次一定要见到宁大侠吗?“。王采乔浅笑道:”你别老叫他大侠啦,听来怪怪的“,又道:”我原本是想见他一面,看他对此事如何亲口说法。我这想了几天,却觉得把事情搞颠倒了“。雷秉问道:”怎么?“。王采乔淡笑着道:”你道我先前怎么想的?我想亲口质问他,怎么能对我王家做出这样事来,然后当面悔了这门婚,狠狠地出一口气来。现在想来也太傻。他若真将我当一回事,又岂会如此待我王家?纵算他并未做过这件事,这些年来,他对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的态度也不是明摆着么,我其实很清楚,他心里并没有我“。雷秉心里一动,接着问道:”那,那你心里还有他?“。 王采乔突然一声娇笑,往雷秉鼻子上一戳道:”你心里若没有阿桃,我心里便没有那位大侠“。二人相识这么久,纵使偶有暧昧,也是正正经经,绝无调笑,王采乔年长十余岁,历来举止庄重,此时动情之下,娇态毕露,反差极强,乃是雷秉从所未见,心中顿时荡漾泛滥,一把将她搂得更紧,动情说道:”自此我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不可有别人“。王采乔仰头盯住他双眼,郑重点了点头。雷秉稍一低头,往她唇上吻落,此时残阳殆尽,清风徐来,似乎将整个末山的杀伐之气都消解了。 再过了五六日,二人干粮已尽多时,饿得头昏眼花,末山上几口水井也早已人满为患,被群雄占据,雷秉不敢犯险取水,好在崖上草叶茂盛,清晨雾气甚浓,便采叶上清露饮用,虽不堪豪饮,却也不至渴死。这一日二人相依崖上,雷秉道:”这样下去不成,我去找点吃的“。王采乔道:”他们上万人把山上耗子长虫也逮尽了,你到哪里去找?“。雷秉道:”试试总比饿死强,你躺在草丛里,不要弄出动静“。王采乔道:”也罢,你莫和人照面,寻几处找不到就回来,咱们另作计较“。雷秉点了点头,便扒开深草,绕到北面,此时夜深人静,他连探了几处地方,均挤满了饿的懒洋洋的汉子,或倒在台阶上,或依在柱头上,个个面有菜色,双目无神。雷秉暗想:”这般模样,哪里有什么吃的,不如趁他们疲惫,早点溜下山去“,便又转到东面,正要右转进入深草处,突见前方林中两个人影走来,雷秉急忙躲在树旁,只听一人道:”老哥莫骗我,你真有干粮?“。另一人道:”嘿嘿,不是干粮,是那日姓裴的杀了几个说泄气话的,吩咐我们把尸首扔下山去,老哥我留了个心眼,偷偷割了一坨腿肉来。肥瘦倒是正好,你若不嫌弃,咱们分食“。 雷秉一听,汗毛倒竖,几欲作呕,只听先前那人道:”这什么时候,只要能活命,管他什么肉呢,老哥待我却——好!“,竟咽了一口唾沫。另一人道:”你同济邦和我翠门本来交好,你我又相见恨晚,岂落得下你?你打火烧柴,咱们烤焦了吃,少些酸腐味“,便将一坨肉扔在地上。那人忙不迭道:”是“,便抓柴生火。 雷秉瞧得强忍呕意,却见另一人踱步到那人背后,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一刀送出,先前那人登时毙命,那人将刀在死尸身上抹净了血,笑笑道:”蠢材,如今人人挨饿待死,爷爷岂会与你分食?你这一大坨,便是剔了骨头腑脏下水,也有个七八十斤,省一省一个月撑的过啦!“,四处一望,寻思藏匿尸首之处,一眼瞪见屋后崖上的深草,便将尸体一抗,往王采乔所藏草丛走去。 一零一 悬梁 雷秉大急,待他走进崖边,突然自柱后窜出,一脚将他连人带尸踹下了山崖。 王采乔见他回来,低声道:”刚才我听那边松林有些动静,似乎有人说话?“。雷秉不愿将骇人之事告她,只道:”咱们这一块清净得很,料必是山风从远处送过来的声音。我去转了一趟,半点吃的也没有,今晚必须下山了“。二人捱到午夜,此时月入乌云,天色暗下。雷秉将王采乔扶起来,只觉她身子虚软,摇摇欲坠,暗想道:”她身子本弱,如今饿成这样,若是被人截住,却如何跑得脱?“,暗暗发愁,正要动身,突听屋前吱呀门开,正是裴圣章被押了进来。 其后一番故事,雷秉均瞧个正着,最后又见裴圣章悬梁,不禁朝自己疤痕遍布的右掌忘了一眼,暗想道:我这右手近乎残废,全拜他泰山派所赐,此刻见他濒死,岂不快哉?此时裴圣章已被勒得头昏脑胀,双足乱弹,雷秉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又想:当初在岛湖上,他毕竟对我有几分赏识,并没赶尽杀绝,我此刻见死不救,实非君子所为。便和王采乔商量。王采乔面有难色,雷秉道:”也罢,你父兄均死在泰山派手里,不救他也说得过去“。此时裴圣章已是双眼泛白,身体僵直,王采乔毕竟心善,看得不忍,说道:”杀我父兄的是他两个徒弟,他言语上对我爹还是恭敬有加的,你还是把他救下来罢“。 雷秉叹了口气,点点头,趁着外边人声喧哗,双手运力,将后窗掀了下来,进屋将裴圣章从梁上抱下,返回屋外崖边,裴圣章满嘴白沫,眼珠乱转,雷秉伸掌拍他面颊,用又低又急的声音唤他,隔得半晌,裴圣章喉头一响,双目一睁,翻身坐起,一时间不明所以。也算他久经风浪,只惊愕一瞬,便镇定下来,问道:“你救的我?你两个也跑来做什么?”。雷秉冷冷地道:“你泰山派杀了王姑娘父兄,我本来不想救你,是王姑娘心地善良不忍见你死于非命”。裴圣章默然点头,说道:“我于二位均有仇,二位却救了我命,教我有何颜面留在世间?我裴某一身傲骨,岂愿受人恩惠?彭天戈要我死,我须得死!”,话罢起身便往屋里翻,却是又要悬梁。 雷秉大骂道:“糊涂蛋!”,急切间一掌打在他屁股上。裴圣章面色大怒,回身便要拔剑,却记起佩剑早被龙潜海卸走。雷秉忙退后几步,气道:“成,成,你要死,快进去套脖子罢!”。 裴圣章翻身入屋,双手捏住长绳,试了好几次,终究再无勇气套上脖子,低头叹了一口,又翻身出窗。雷秉冷笑道:“好有骨气,怎的又不死了?”。裴圣章闭目长叹一口,说道:“由你取笑,咱们早点逃出这鬼地方罢”。雷秉也不再揶揄,便道:“你只要能带我们到西面山腰,我自有密道下山”。 裴圣章道:“好,随我来吧!”。三人趁着夜色,潜下西面山峰,一路东闪西避,尽拣小道树林穿行,仍是遇到了一队巡逻。领头那人见到裴圣章,神色慌张,顿时便要拔刀,又觉不妥,显得十分笨拙尴尬。裴圣章冷笑道:“你们何苦送死?快闪开条道来罢”。那人自认会意,提刀往自己胳膊上一剌,叫道:“姓裴的逃了,咱们挡他不住,快去禀告龙掌门!”。裴圣章笑道:“自以为是的蠢材,这么大个末山,谁知我从哪条道走的?你将此事报给龙潜海,他未必爱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切莫引火烧身”。那人立刻缄口不言,将手一招,领人走了。 一路上裴圣章又喝退几拨巡查的小喽啰,好不容易来到山腰,雷秉大喜,伸手一指道:“密道就在那边...”,却见那密道岔口已是层层把手,戒备森严。王采乔道:“不好,他们发现了密道,裴...裴...那些人你认得吗?”。裴圣章摇头道:“不但认得,那领头人还曾算得上是我的心腹,得过我好大的恩惠,而且他正是我下令守在这密道旁的,只可惜如今我已丧家之犬,人心难测,他未必便顾念旧情”。 雷秉惊道:“你知道这条密道?”。 裴圣章道:“这些天围困之下,我早令人搜寻荒野小路,以备不时之需,共寻得五条,四条均已被乔鹏守死,单这一条尚可留用,所以我才派这人重兵把守”。 雷秉忍不住连连摇头道:“你这正是作茧自缚!”。 裴圣章瞟他一眼,说道:“你们先这里藏着!我去碰碰运气”,当下将外衫一脱,将头包了,稍作乔装,径往前行。那镇守之人名叫古成,见得来人,夜色中也辨不清楚,按刀连声喝问,裴圣章止步,在暗处冷冷说道:“古老弟,是我”。 古成浑身一震,按刀的手不禁一颤。你道如何,原来古成有一个女儿,生得十分美貌,甚得宠爱,以至于恃宠愈娇,十多年前,她带了几个仆人,擅往边城游玩,一路抛头露面招摇过市,好不威风,却不想被一个纨绔子弟看中,强行玷污。古成徒有盛怒,奈何细查之下,那人之父竟是朝廷委任,负责边防的大员,手握重兵,如何敢去招惹?况且此事关系女儿名节,古家颜面,这一口恶气也只得硬生生吞了。后来他酒后忍不住向裴圣章吐露,裴圣章连夜出发,打马三日赶到边城,将那大员一家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引得朝廷震动。此事极其机密,只两人心知肚明。如此大恩,古成岂能不管不顾,当下迎前,低声道:“恩公还活着,那真是老天有眼。恩公要走,宜早不宜迟”,当下转身对部属喝斥道:“各人转过身去,仰头看天!”。古成自来门规严厉,一声令下,各人纷纷转身。裴圣章,雷秉,王采乔三人走上密道,裴圣章回头道:“你今日放我一马,彭掌门必不会饶你”。古成笑道:“不过一死,恩公勿念“。裴圣章盯住他双眼,将他双手紧紧一握,领着雷,王二人窜下山去。 三人来到路口,裴圣章回头将手一拱道:”我与二位均有血仇,二位却救我性命,反令裴某无地自容。俗言大恩不言谢,裴某无话可讲,告辞了!“。王采乔突道:”等着!你两个弟子杀我父兄,又该如何说法?“。裴圣章皱眉道:”王姑娘,你说要如何?“。王采乔恶狠狠道:”自古杀人偿命,你身为名门掌门,受人敬仰的一方豪杰,岂不该将凶手绳之以法?“。裴圣章摇头道:”他两人也只是随机应变,并无杀人预谋,况且这两人是我最疼爱的徒弟,我如何下得去手?江湖恩怨,武林杀伐乃是常事,其能尽遵循朝廷官规?王姑娘若要报仇,便亲来泰山派,若是自己功夫不济,假手于人也是成的,却断无让我杀自己徒弟的道理“。王采乔怒道:”我们将你救下,你却是这般说法?“。裴圣章仰脖道:”二位若是反悔,便一剑将我杀了,省得纠缠不清“。 雷秉冷笑道:”你自去罢,谁耐烦和你纠缠。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们要去泰山派找你“。 裴圣章道:”甚妙,甚妙!“,再不回话,往前便行,陡然间突听数声喝斥,三个人影闪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一零二 自危 那三人手执长剑,齐齐挡住去路,正是飞虹门陈桂生,崆峒派云岫子,黄山派梅晚松。 原来乔鹏为防敌人逃脱,早将下山五条小道看住,其中四条明守,只留一条暗中布防,便是为了将敌人引入袋中。彭天戈下令处死裴圣章之后,立刻连夜回书乔鹏,言明此事,梅晚松等六大掌门也已得知,正和乔鹏商议。谁知突然暗哨来报,说是有三人偷偷摸摸下山,梅晚松,云岫子,陈桂生三人立刻前往查看,发现竟是”已处死“的裴圣章,以及雷秉,王采乔二人,一时间不明所以。 云岫子大怒道:”原来是你!姓彭的口说已将你处死,却暗地将你放了,如此言而无信,休怪咱们心狠手辣!陈掌门,这姓雷的真个是华山派的?如何又跟山上的人又搞在一起?“。 陈桂生面色阴沉,喝问道:”雷秉,你小子不是口口声声回华山了么?如何跟这姓裴的搞在一起?你若是投了他们,老夫今日便替莫道生清理门户!“。雷秉大急,正待解释,裴圣章已连声冷笑道:“多说无益,我手头无剑,借我一柄剑来,你三个一起上罢”。 云岫子大骂道:”你如今一个丧家之犬,也配说如此话?纳命来吧!“,一剑往他面门便刺。裴圣章虽无长剑,却有一把随身匕首,当下拔出挡磕,稍退一步,冷笑道:“以你崆峒派的剑法修为,裴某便是用这小刀,也未必落了下风!”。云岫子勃然大怒,想他崆峒派剑术也非泛泛,如何许他如此托大,当下朝雷秉吼道:“姓雷的小子,你手头的剑给他罢!”。雷秉却哪里敢给,待要劝阻解释,一时间似乎也无甚好解释的,只直愣愣站着。云岫子等不及,夺过一个小兵手中长剑掷了过去,叫道:“剑给你!咱们见个真章!”。梅晚松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云岫子怒气正盛,冲前便刺,裴圣章避开锋芒,先退了数步,挽了几个剑花,稍稍熟悉兵刃,突然一招‘太白醉卧’,身子超前一倾,一剑压下。双方剑来剑往,斗了三五十招,云岫子渐落下风,这时裴圣章长剑猛然送出,直刺对方咽喉,云岫子自知落败,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却不闪避,一剑反刺对方心口。裴圣章见他使这昏招,一时间却也不愿伤人,身子一兜,宝剑往斜下拖过,云岫子惊呼一声,再看握剑之手,已是鲜血淋漓。云岫子破口大骂,待要再上,梅晚松已将他挡住,朗声说道:“输赢乃兵家常事,云老哥不必太过挂怀”,转头对裴圣章道:“阁下剑术的确非凡,不过今日咱们以敌我相见,并非比试功夫。你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仗剑顽抗,须知两拳难敌四手,只有死路一条”。 裴圣章道:“三位若是齐上,裴某自知无幸,不过裴某一生也算雄霸一方,自视极高,要让我甘为俘虏,任由尔等发落处置,那是万万不能”又说道:“裴某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倒也不必再受人恩惠”,抬手将长剑掷回,说道:“我便以这一柄匕首和三位对战”。 陈桂生却转头对雷秉冷笑道:“怎的,雷少侠,你不帮拳?咱们二对三?王姑娘,你说你父兄便死在泰山派手上,却如何也跟他搅在一起?你要不要也一起上?”。雷秉听得甚是刺耳,待要说话,裴圣章已开口道:“此事与他两人无关,我泰山派与王姑娘确有血仇,与雷少侠也很有些过节。奈何彭掌门令我悬梁自尽之时,他二人恰恰撞见,将我救下来。他二位如此做,只不过是心地纯善,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是与我一路人。这一点千真万确,三位万万不可冤枉了他两个”。 陈桂生摇头道:“这是不分敌我,妇人之仁。雷秉,老夫先前也与你有隙,前日偶遇之下,见你护送王姑娘有功,言谈之下又颇有洒脱豪气,更兼我曾经重伤过你,心中有愧,所以对你很有几分爱惜之意。谁料你却是个不论敌我,不分立场是非之人。须知江湖险恶,你不谨言慎行,拎清轻重,迟早将你华山派也搭了进去。念你年纪尚轻,且饶你一回,快滚回华山去,我自修书一封与你家掌门,他自狠狠责罚你。还不快滚!”。 雷秉被骂得狗血淋头,暗想自己之所以救人,的确也只是一时心软,并未深思熟虑,只得长叹一声,将裴圣章一望,便拉王采乔走。 谁知云岫子突然挡住了去路,冷笑说道:“慢着,你要说自己不是彭派之人,谁个相信?除非,你亲手一刀将姓裴的杀了,咱们便信”。 雷秉听得一惊,心头升起一股火气,摇头道:“云前辈这是强人所难了,我若是要杀他,当时却为何要救他?你信不信,倒也并不打紧”。 云岫子怒道:“小子好没个尊卑,敢来呛我?你不愿杀他,便是他一伙。陈掌门,我知你刚才那话里护着他,他既如此不领情,也怪不得咱们秉公办事了”。 陈桂生默然道:“云老哥,这般做未免...”。 云岫子厉声道:“他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也不懂事?今日不做个了结,你放他回华山,事后如何说得清?非但他难得善终,便是华山派,便是你,我,梅老弟...”。 陈桂生冷汗涔涔,沉思片刻,对雷秉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咱们三人自将姓裴的制住,你只需动手即可”。 雷秉心头一震,他的确并未思虑过这么多,当下将孤立无援的裴圣章一望,又摇摇头道:“晚辈杀过的人也不算少,但要么是怒起而为,要么是绝地反击。如今我既无怒火,又非身陷危急,怎么下得去手?三位前辈,可否容我一见乔掌门,我自将一切情形对他说了,任由他发落,绝不至于拖累了三位,拖累了华山派”。 梅晚松摇头道:“你不过区区一个华山派弟子,全无资历,何德何能要咱们三人朝乔掌门引见?岂不更显奇诡?陈掌门,今日这事,怕是没其他法子”。 裴圣章听到此处,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妙哉,妙哉,乔鹏专横霸道至厮,竟令三位人人自危。雷秉,王姑娘,我这里谢你二位之恩。三位好汉,事已至此,老夫自赴黄泉,莫再为难他两个”,话罢右手一扬,匕首往心口便扎。 一零三 作别 正当此时,只见寒光骤近,一柄飞刀直射入裴圣章肩膀,他求死之下,万念俱灭,毫无防备,只觉剧痛入骨,惨呼一声,手中匕首叮当落地。 一人大步走来,身量不高,宽肩粗膀,十分魁梧,正是末山剑派掌门乔鹏。乔鹏哈哈大笑道:“姓裴的,你为了一己私欲,将上万之众陷入死地,岂能一死了之那么便宜?”。 裴圣章任由伤臂流血下垂,凄笑数声,说道:“姓乔的,是裴某小瞧了你。历来成王败寇,事已至此,不须多言,要杀要刮,你尽管来!”。 乔鹏傲然道:“你且站一会,稍后容我发落”,不理会他,径走到王采乔面前,微笑说道:“采乔妹子,咱们也二十多年未见了,你还认得我么?” 王采乔将他细细打量,见他虽然眉间多有岁月磨练的痕迹,面色也更粗糙黝黑,只一双眼睛仍如当初一般的明亮,只是更多了几分摄人之色。王采乔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末山上的往事,喃喃地道:“是啊,二十多年了,好快,如今大伙儿都变了,只这末山还是一样的风景,一点未变”。 乔鹏点点头道:“这正是青山不改,韶华易逝“,又道:”你家变故,梅掌门等已告诉了我。王伯父,王世兄死于泰山派之手,眼下泰山派贼首就在此处,你要如何处置他,尽管对我讲。你放心,有我在此,他再胁迫不了你二位”。 王采乔摇摇头道:“乔大哥,我们救他只是于心不忍,并非受他胁迫,杀我父兄的,是他两个徒弟。你杀不杀他,自可乾纲独断,不必以我家事为念”。 乔鹏点头道:“好,妹子既然这么说,我也并非滥杀嗜杀之人,不过此人作恶多端,也不能如此放虎归山”,当下走到裴圣章面前。裴圣章锐气尽失,木然不动。乔鹏双掌运劲,五指成钩,往他腰间双侧一扣,裴圣章惨呼声中,乔鹏又一掌击在他丹田,裴圣章身子一软,顿时倒地。 乔鹏笑道:”你自此武功尽废,盼你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上蹿下跳,为祸武林“。裴圣章紧皱眉头,满头冷汗,站也站不起来,哪里回得话? 乔鹏又道:”采乔妹子,你们随我到大帐来,咱们这么多年未见,该当好好絮叨一阵“。 王采乔摇摇头,神色很是冷漠,说道:”乔大哥,那封信我已送到,我还有行程,就不必相扰了“。 乔鹏抬目,惊讶道:”妹子要走?你和宁师弟的婚事却又如何?“。 王采乔冷笑道:”乔大哥,你何必佯作不知?他伪造了那封信,引来豺狼虎豹,你岂还会让他活?“。 乔鹏皱眉道:”若说是他伪造此信,倒也只是猜测。纵算真个是他惹的祸,我又岂会不念旧情杀他?妹子,我不知自己在你眼里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王采乔脸上带着淡笑,说道:”乔大哥,说来休怪我冒犯,我和你相处不过月余,那时我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却看得出你这人说的都是道理仁义,举止也十分豪放洒脱,心里的嫉恨报复之心却是极强的。你向来嫉妒宁哥,因得他哪方面都强过你不少”。 梅晚松听得一惊,急忙止道:”王姑娘,别说啦“。 乔鹏抬掌道:“无妨,让她说”。 王采乔不理,趁着话热,径直又道:“这些年来,若不是你一直打压他,排挤他,让他觉得你不愿心甘情愿交权,让他觉得接过末山剑派无望,他又岂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乔鹏沉默半晌,说道:”王姑娘如此看我,乔某无话可说。不过我可向王姑娘担保,我会尽力向三位师叔求情,留他一条性命;也会尽力替他遮盖这欺师灭祖,里通外贼的滔天罪行,以免他无颜存于世间。至于你们的婚事,那是父母之命,另外一回事情,只要你们仍然两情相悦,就绝不会受到影响“。 王采乔长舒口气,深深朝他看了一眼,说道:”我代他谢你,不过因他这些作为,我父兄才惨死,这婚事岂还成得?乔大哥,我王家一辈子的悲喜,荣辱,尽依在你末山剑派身上,如今我家人尽丧,孤身一人,牵绊全无,倒也十分轻松,此次前来,一来完成父亲遗愿,二来朝你们做个告别”,将雷秉手一拉,微笑道:“小雷,咱们走吧”。 雷秉走过乔鹏面前,面对这当今江湖第一大豪,不由得有几分不自在,仓促间便拱了拱手,轻声叫了一声“乔掌门”。乔鹏点头微笑道:“你好,听梅掌门说,是你一路保护王姑娘周全,否则她决计到不了这末山,你于武林大义,于我末山剑派,于王家均有恩德。你回去转告你华山莫掌门,说乔某感谢他教出你这么一位好徒弟。眼下我有许多事要做,不便留二位做客,事后倘有机会,我亲上华山派来道谢”。 雷秉应承一句,王采乔将他一拉,二人转向西边,走入夜色里去了。 一零四 回山 此时月色正盛,天朗风清,王采乔胸臆大开,一路脚步轻快,回头一看,却见雷秉微微蹙眉,忍不住叫道:“喂,你想什么?”。 雷秉忙几步赶上,说道:“我在想末山之围,彭天戈如今暗里已然服软,面上却摆出一通大道理来,乔大侠若是要免却后患,须得将此人诛杀才行,但如今彭天戈挟持着无数武林人,要杀他,这上万人也得陪葬,乔大侠若真个这么做,未免大失江湖道义,纵然取胜一时,必导致江湖分崩离析,末山剑派从此恶名昭着;可他若是放虎归山,彭天戈必有后图,祸患无穷。到底怎个办法,实在难办”,话罢不禁挠头。 王采乔噗嗤一笑道:”要你操这份闲心,你还是想想到哪里讨个宿头吧,难不成咱们真个这样走一晚上路?“。 雷秉道:”正是,正是,咱们只管回华山,却不管他这末山如何“。 二人再走数里,遥遥见得一间民房,正要上前讨宿,突闻后头马蹄声近,一人一骑奔上前来。雷秉顿生警觉,回头按剑,那人陡然勒马,笑吟吟跳下马来,问道:”这位可是雷少侠?“。雷秉道:”不敢当侠,在下雷秉,你是哪位?“。那人笑道:”我乃乔掌门手下,乔掌门听闻过你一路护送王姑娘,又将那信送交末山,他知你华山派门规严厉,怕你因得深涉江湖险事,而受你们莫掌门责罚,所以令我前来交代一二“。 雷秉愕然道:”你交代个什么?“。那人捧出一个方盒,笑道:”你们掌门是江湖中一大书家,久闻他喜好名砚。这台砚采自南山黑玉,坚实致密,细腻润泽,非常难得的宝物。到时候你将此物献给你们掌门,他必不至于责罚你过多“。 雷秉大为感激,却不敢接过,说道:”在下何德何能,蒙乔掌门如此惦记?况且我师父若问起来,我却说从而而得?“。那人笑道:”你便说在杂货古玩摊里捡的,不知好坏,如此一说,也就搪塞过去了“。雷秉又待再推,王采乔一手接了过来,说道:”俗语说,礼多人不怪,你这一路闯的祸事不少,单单星月泊那一趟,你掌门不知要怎样收拾你呢“。 那人笑道:”王姑娘说的是,另外我们乔掌门让我转告二位,他看得出你二位如今已是一对,再考虑到新近的变故,你和那宁某人的婚约自然一笔勾销,这只同心玉锁乃是当初王老英雄所留信物,王姑娘请取回,姑娘处还有我们叶掌门当初赠的一方玉佩,姑娘若随身携着,还请交还“。 王采乔笑道:”二十多年了,你不提,我都忘了“,接过玉锁,又探手入怀,将那枚玉佩取出,递与那人。那人将手一拱道:”乔掌门又说,王姑娘此去,怕再和我末山剑派无虞了,只盼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王采乔微微一笑道:”谢你们祝福“。那人也微微一笑,登马而去。 雷秉略有酸意道:”你说都忘了,却一直挂在身上“。 王采乔道:“这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久而久之,便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如今丢了它,心里却空落落的”。 雷秉强笑一声,说道:“你心里总是忘不了他,是不是?”。 王采乔回过神来,莞尔道:“你知道么,你越是酸溜溜的样子,我心里越是踏实“ 雷秉好气又好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王采乔笑道:”咱们先前是姐弟,正正经经地,如今突成恋人,心里多少有些怪怪地。你话中多一分酸,多一分不正经,姐弟之情便淡一分,爱侣之情便多一分”。 雷秉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我索性去买一坛山西陈醋来灌个够,对着你乱喷”,情到浓时,双臂将她细腰一搂,王采乔朱唇轻启,双目一闭,二人吻得半晌。王采乔突然挣脱,望着他道:“有一件事,我心中老不踏实”。雷秉道:“妹子,你说”。 王采乔扑哧一笑道:“我大你十岁有余,你叫我什么妹子”。 雷秉正色道:“难不成我还叫你大姐么,那太生分了些。我寻思了好久,叫你姐姐?把我显得忒小了,那么叫你采乔?乔乔?采采?总不对味,还是一声妹子来得简单好使”。 王采乔笑得在他怀中乱颤,乐不可支,突正色道:“也罢,随你来叫。你先别说趣话打岔,我对你说,我如今已和末山剑派一刀两断。你和你那阿桃却只是‘起了口角赌气’,才分散的。他日若你两个相聚了又如何?怕又去寻她了吧?她比你小,才是你的真妹子!”。 雷秉摇头道:“所谓‘起了口角赌气’一说,是我当初胡乱搪塞你的,个中原因有涉私隐,难以开口对你说,你只需知道,我和她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王采乔点头道:“好,我年纪大你很多,而且我先前与末山剑派有婚约,我两个在一起绝不会被长辈亲朋世人看好。但只要咱们两个彼此相爱,永不变心,我便也忍得那些指点。但你若有半点的不甘——或是嫌我年长的缘故,或者是惦记阿桃的缘故,我便心如死灰,觉得大大的不值了”。 雷秉将她紧紧抱住道:“咱们也是历经患难,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走到一块,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况且我算得什么人物,你纵大上我二十岁,配我那也足够”。 二人当晚寻农家住下,第二日起,一路西行。离华山越近,雷秉心中越是忐忑,王采乔道:“不妨事,你见了你师父,好好地认错,好好地说话。他若要囚你一年半载,倒也无妨,但他若真的不通情理,要伤你杀你,或是要你自戕,你绝不可因得愚忠,任他施为”。 雷秉点头道:“你放心,我还有大任在身,身负你我两家血仇,不会自暴自弃”,话虽如此,眉间仍是不展。待十数日之后,二人来到华山脚下,雷秉道:“我认得本地一户居民,他与我颇要好,再与他一点银钱,你暂且寄居他处。等我了却师门之事,再来看你,他日时机成熟,我自把我们的事和掌门,师叔他们说了。咱们堂堂正正地做夫妻,你也搬上去住”。 王采乔连连点头道:“嗯,只盼一切顺利。你上山好好服软,多说几句好话,把那砚宝贝奉上,你们掌门也许看你孝顺,手下也就留情了”。 二人正要转向北巷去寻那户人家,却听街头一声清脆吆喝,却是个妇人在叫卖些竹伞竹扇。雷秉一看这妇人,不禁愣了一愣。 一零五 惩罚 只见那妇人四十来岁,生的风韵犹存,雷秉尤觉这妇人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突然间天光一开,叫道:“哎哟,你,你莫不是倪大姐!”。那妇人正是顾彪之母倪氏,见到雷秉,也愣了一愣,大喜道:“原来是恩公”,当即便要跪拜。雷秉急忙将她拉起,说道:“这可使不得,倪大姐,你可算来华山了,我还怕顾师弟不接你来,你面色大好了,是病见好了罢?”,一时间问题不断。 倪氏道:“说来话长,咱们回住处再说”,忙将小摊收起,装上小车,三人齐往西头胡同去了。 听倪氏说来,当初雷秉走时,劝告顾彪将娘带到华山,顾彪仍有犹豫,倪氏道:“雷少侠说的是对的,我这条命纵算撑不过去,死在路上也强过死在这里”。顾彪便趁第二日他爹外出打秋风,当即雇了车马,南下西行。一路山清水秀,倪氏久卧病榻,看得赏心悦目,十分新鲜。再加上一路上顾彪逢店便抓药煎喂,治疗得当,又少了他爹胡搅蛮缠,虽然数月的舟车劳顿,待赶到华山脚下之时,倪氏身体反倒大有改观。其后顾彪又朝师兄弟们借了点钱,租了一间陋室,让母亲落下了脚。倪氏一朝逃离恶夫,可谓是绝境逢生,心绪大好,对将来大生憧憬,她见得此处竹子极多,便便拾起旧日手艺,做了些竹伞竹扇等物品来卖,也堪堪可以维持房租及日常花销,日子渐渐上了正轨。日常饮食也强了许多,不知不觉几个月下来,面色渐渐红润,体态也较先前丰盈了不少。 雷秉听得连连点头,大喜道:“这是好事,倪大姐,你这病纵然一时断不了根,只要吃得好,睡得好,心情舒畅,性命无忧”。 倪氏笑道:“雷少侠,你别叫我大姐啦,我可长了你二十多岁”。 雷秉道:“我原先是镖行出身,出门在外,图个友善亲近,凡女子均叫大姐,男子均叫大哥,总之往小了叫准没错,这是耳闻目染的毛病。也好,我自此便叫你一声‘伯母’罢了,只是听起来却怪怪的”。 倪氏笑道:“雷少侠勿多心,非是我自命年长,只因你是我儿子的师兄,若是辈分一乱,少不了惹人讥笑”,又望着王采乔望,问道:“这一位美貌姑娘可是你的妻子么?”。 雷秉点点头,望着王采乔微笑道:“还没拜过天地,对啦,嗯,伯母,我眼下要先回山见掌门和师叔们,想让她在你这里安顿几日,待我,待我处理好事情,再另给她觅个落脚处,不知你这里方便与否”。 倪氏正色道:“雷少侠好见外,我能活到今天,好歹像个人样,大半是仰仗着你的。顾彪几月才下山一回,我也正想有个伴陪着说话呢。只怕我是个病人,要遭姑娘嫌弃。不过日常饮食起居,我自注意着些”。 雷秉道:“咱们毕竟习武之人,身骨硬,住上个几天不打紧”,自替王采乔铺床叠被,片刻后倪氏已张罗出一顿午饭来,鱼肉汤菜,甚是丰盛。雷秉用完,将王采乔一望,颇为依依不舍。王采乔知他惧怕师门责罚,将他拉过一边,说道:“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你记住,怎么骂你打你不打紧,若要戕你残你,绝不可愚忠忍受,大不了一走了之,反倒更好”。 雷秉连连点头,拥了她一拥,下了决心,便往华山登去。待到半山腰,心中更是忐忑难安,陡听一声叫:“雷师哥!”,正是清泉。雷秉提不起劲来,强作一笑,道:“清泉,好久不见,我这次本来只是去看望顾师弟母亲的,却捣鼓了一大堆事出来,掌门,师叔们都很不高兴罢?”,他装作漫不经心,心中却实在忐忑,这是在旁敲侧击探问。却见清泉面色默然,只将他领入凉亭安坐,说道:“雷师兄,你且坐着歇一阵,我去弄点饭菜来给你吃”。雷秉忙道:“我刚过午,肚子饱着呢”。清泉半点不听,只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扭头往山上便跑。雷秉大觉奇怪,一时摸不清状况,忐忑中等了半个时辰,方见清泉提着一个饭菜篮子奔下来,打开一瞧,里头一盘子炒鸡,一大碗酥肉,一叠油炸花生,一壶酒,都是雷秉所好。 雷秉盯住饭菜,再看看清泉,胆战心惊地问道:“清泉,这,这饭菜是谁吩咐的?”。清泉木然道:“是我替你弄的,杨大叔亲自下厨,你快吃罢”,突然间眼泪淌了下来。雷秉大吃一惊,举起的筷子差一点落在地上,说道:“这是掌门的吩咐,是要毒死我这个乱惹是非的徒弟,对么?”。清泉摇摇头道:“雷师哥,这却是你多疑啦,咱们毕竟名门正派,不来这一套。这是我自己的一番心意,你快趁热吃了吧”。雷秉见他吞吞吐吐,心中更是没底,怒道:“这饭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如何吃得下?掌门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你别遮遮掩掩!”,烦闷之下一掌拍在桌上,筷子飞出老远。清泉下得一颤,顿时大哭出来,雷秉叹气道:“清泉,你待我很好,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自己这次做了许多违背门规之事,师父们到底要怎么处置我?你快些说来,省的我担惊受怕”。 清泉抹了眼泪,便将一个黑色匣子端了出来,说道:“掌门的安排都在这里面,你自己打开看吧”。 雷秉站起,迫不及待将匣盖揭开,不禁手上一颤,只见其中赫然一柄匕首闪着寒光,旁边一张纸笺,上面写道:“末山恶徒雷秉,自入师门以来尚不足一年,视我华山门规如无物。鲁莽轻浮,上蹿下跳,结交奸邪,卷入是非,坏我华山派声名,置我华山派于险境。这般秉性顽劣,心无敬畏之人,实无可感化,特赐青峰一尺,恶徒若稍有良知残存,当自裁谢罪”。 雷秉脑袋里轰隆一响,当即站起身来,突见侧里走出两人,手按剑柄,将下山的路死死堵住,正是周方儒和顾彪! 一零六 反目 雷秉头中嗡地一声,心中顿时透凉,暗想道:“我此遭在外,虽然于门训派规有违,却也并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大不了将我逐出门墙就是了,何必如此绝情,前堵后赶,要将我置于死地?”,正发懵之时,周方儒已阴森森说道:“雷师弟,匕首便在盒中,你若动不了手,我大可帮你”。 清泉眼中含泪,说道:“雷师哥,横竖也是一死,不如自己动手,总还留个美名”。雷秉木然不动,心里顿时闪过诸多念头,暗想:“如今我家仇未报,要我自戕,岂对得住爹娘哥哥在天之灵?”,又想起王采乔,猛地摇了摇头,左手按上了剑柄,缓缓转过头,朝周方儒瞪了过来。周方儒见到他阴沉的目光,只咧嘴冷笑道:“你剑上天分不低,入华山以来也有很大长进,可要在我手下逃生,怕还差个几年功夫”。雷秉知他这些年忍辱负重,用功之极,剑法早已在莫道生之上,并非托大之言,只点了点头道:“周师哥,在华山派你剑法算得数一数二,我便练一辈子也及不上你。当初我受盖大侠引荐来投华山派,那掌柜的将我骗入福贵楼,你蒙面执剑,给了我好大一个下马威。我知道因为当初丁松之事,你失意失宠,对我很是痛恨。但如今咱们既是同门,先前纵有些恩怨,也自消散了。我雷秉胸无大志,只盼在华山学点武艺,作他日报仇之用,除此以外,再无他想”。 周方儒嘿嘿笑道:“雷师弟,你这些话说得我不大懂。这一切都是掌门的意思,难不成你要我违抗师命,放你一马?这个恕我不能。你若还有点骨气,便该自行了断”。雷秉深吸口气道:”周师哥,我血仇未报,还有一位未婚妻在等着我,我绝不会拿这匕首自戕。我原本是带艺投师,性子顽劣粗野,难以教化。事到如今,我自知难以再做华山派弟子。我便朝华山上叩三个头聊算报答师恩,你侧身半步,让我下山,自此我和华山派再无瓜葛“,面朝山上,正要下拜,周方儒已逼上一步,恶狠狠道:“你已被逐出门墙,还有什么师恩?”。 雷秉倒退两步拉开距离,说道:”周师兄,我是盖大侠的弟子,纵然要杀我,按照门规,也当先告知盖大侠“。周方儒微笑道:”你这门规学得并不怎么样,二师叔并未传你晓风剑,掌门却传了你松涛剑。你如今和我一样,都是掌门的弟子“。雷秉连连摇头道:”掌门只是传我松涛剑,并未对我说过师承。走,咱们一起去见掌门,将此事先分个清楚!“。周方儒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尔何足惧哉?迟早也是一死,何必拖延?你没种自尽,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剑术不低,若是拔剑反抗,我必定一剑刺不死你,或许十剑,或许百剑方能帮得了你“,话罢将剑一按,进了一步。 雷秉听得一阵胆寒,心知难逃此劫,便待拔剑,突清泉叫道:”且慢!“,将盒中匕首取出,递了过来,叫道:”雷师哥,你知道么?华山派里好多人是敬佩你的,你若违抗师命而死,一世英名皆尽毁了,不如自己动手,好歹落个忠肝义胆的美名!“。雷秉却哪里肯接,只道:”清泉!我还以为你对我好来,却一心尽劝我死!“。清泉大叫道:”反正都是死,自己一刀干干净净,总好过被别人一剑剑刺死,好,你不忍动手,我来帮你!“,话罢一刀朝雷秉胸口扎来。 他这一刀真个是存心相帮,力道忒大,雷秉吓得一跳,急忙一个小擒拿,将匕首夺了下来。他将这匕首一握,略觉手感不对,手柄不小,却略略发轻,刀刃不宽,却微微发沉。雷秉恍然大悟,高叫道:“我明白了!我要见掌门!”。周方儒怒道:“你休再拖延!”,刷地一剑便刺,雷秉急忙闪过,往山上便奔,嘴中大叫唤道:“掌门师父!”。周方儒见他奔逃,一个飞身,照他后背刺落,雷秉回身一剑,往台阶上猛冲,叫道:“师父并不是要杀我!一切等见了他再说”。周方儒哪里肯听,又是一剑刺出,但听剑啸陡至,雷秉暗捏把汗,身子一矮,一剑回旋,周方儒手腕一压,嗖地朝他胸膛刺落,雷秉本无心恋战,急忙往前一扑,右臂被利剑切出一条大口,鲜血扑撒了一地。周方儒趁势紧跟一剑,雷秉不及出剑相抗,急忙闪往一颗大松树之后,却觉背心剧痛,已被一剑刺入了半寸。雷秉面色惨白,仗树执剑,身子却是不断地起伏喘息。 那清泉不忍再看,忙转过了眼,周方儒正待趁势再刺,顾彪已狠狠叫道:“周师哥且慢,这厮和我有杀父之仇,我来送他上路!”。雷秉大惊失色道:“顾师弟,什么杀父之仇?你说什么昏话?”。 顾彪面色狰狞,抬剑指着他道:“姓雷的,我父亲纵然再作恶多端,那也是我自己家事,你区区一个外人,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杀了他?”。雷秉额头冷汗直下,要争辩也已有气无力,只缓缓摇头道:“顾师弟,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顾彪呸了一口,大骂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这奸徒淫贼,你是见我母亲有几分姿色,起了千刀万剐的妄念”。雷秉脑中轰然一声,摇头道:“顾师弟,我岂是那样人?我,我”。顾彪冷笑道:“你自己当然不觉得是那种人,你在我家之时,和我母亲眉来眼去,说话间也是有意无意的轻佻,哪里似长辈晚辈的样子?我又不蠢,如何看不出来?”。雷秉骇然道:“你如何说我倒也无妨,却不怕辱了你母亲名节?我原本镖行出生,粗枝大叶,待上对下的礼数并无太大分别,你母亲久病之中,抑郁已久,又鲜有人关爱她,见到你回去看她,那几天甚是高兴,有时说几句娇话来,也不过是妇人常态”。顾彪一时满面通红,怒斥道:“够了,畜生!”,挥剑便刺。 一零七 假刀 雷秉在树后左躲右闪,顾彪一柄利剑又砍又削,逼迫甚紧,将树皮也刨得纷飞。雷秉逮住半个空当,突刺一剑,拔足往山上跑。顾彪叫道:“休逃”,飞扑而出,刺他大腿,雷秉强撑伤痛,一剑反刺,顾彪不敢大意,连忙回护,雷秉已拣起一块大石猛砸而下,乘着顾彪闪避,又往山上飞奔。 顾彪避开那块大石,拔剑又追,雷秉跑到山腰水井处,见得几个弟子正在大水,便叫道:“方师弟,魏师弟,卞师弟,快帮我挡一挡,我要见掌门!”。那几个弟子不明所以,见顾彪红着眼执剑而来,一时间也分不清状况,只得一哄而上,将路拦住,纷纷叫道:“顾师哥,你这是做什么?”。周方儒已然赶至,拔剑喝道:“那厮如今已是华山弃徒,掌门嘱我将他诛杀,快给我滚开!”。那几个弟子不敢挡他的驾,急忙闪开一旁。 周方儒猛追而上,照雷秉便刺,雷秉横剑一封,周方儒猛压而下,雷秉锐气尽失,抵不住他力大,直被迫倒在地,周方儒剑势不减往下猛切,雷秉急忙将头一偏,那利剑从耳旁直插入土中。雷秉往旁一翻,往道旁土堆一按,刚站起身来,周方儒一剑已奔小腹而来,雷秉不及出剑挡磕,索性右掌一卡,不顾利剑剌手,往前一冲,长剑便顶往周方儒胸膛。周方儒不料他竟有这垂死之争,当下也骇了一跳,左掌运上内劲,径直往那剑锋一拍,雷秉宝剑顿时掉落。周方儒哈哈大笑,一剑斜引,正要将他了结,突听一声断喝:“住手!”。 这来人正是陆玉玲,雷秉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趁周方儒微怔,往前便扑,一把抱住她脚,叫道:“师叔救我!”。陆玉玲见他浑身是血,言辞卑微,甚为不忍,立刻吩咐两个弟子将他架了下去医治。周方儒待要追出,却又不敢,只道:“陆师叔,这家伙不愿自尽,我来帮他,你却如何向着这弃徒?”。陆玉玲忍道:“你先别来责难我,我问你,是谁让你擅作主张,来监督他自尽的?”。周方儒沉声道:“我知道这厮没种,不敢自杀谢罪,所以前来敦促,免得他逃出去为祸武林。我一心为着华山派着想,为着掌门,师叔们分忧。不知哪里错了,请陆师叔明示”。 陆玉玲冷笑道:“如何处置他,是我和掌门,你三师叔商定的事。轮得到你来操心?你难不成是怕咱们虑事不周,处事不当,辱了华山威名?“。周方儒忙道:”岂敢,弟子...“。陆玉玲不待他说完,又厉声道:”咱们华山派弟子入门之时便学的‘门内十戒’,你怕是好多年不习,忘得干干净净了吧?可要让掌门再重新教授你一次?”。周方儒被她锐利的目光一逼,微微心慌,忙道:“这十戒从未敢忘,是顾师弟来找我,说师叔们有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所以...”。 陆玉玲转向顾彪问道:“真是如此?”,顾彪垂头道:“弟子知道错了”。 陆玉玲摇头道:“你从前那样待雷秉,他从未记恨你,反倒待你不薄,你这次能回去省亲全靠他在掌门面前替你求情。你却不知悔改,不知恩图报,反倒要置他于死地?”。 顾彪甚执拗道:”有些事你晓得,有些事你却晓不得“。 陆玉玲冷笑道:”呵,什么事我晓不得?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顾彪面孔顿时涨得绯红,待要揭露雷秉恶行,终未能出口,只将脑袋扭过一旁。 陆玉玲道:”你假传师命,你不但差点害了你雷师哥姓名,更差点陷你周师哥于不义。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还不快去受罚!“。 那边雷秉被搀扶到浮光堂,阳照早替他处理了剑伤,陆玉玲走了进来,将他背上中那一剑看了看,不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一剑尤为凶狠,那是迫不及待要送你归西啦,好在我毕竟放心不下,下山来看你的动静,否则你今日必死无疑了“,面色又一沉,说道:”你毕竟不愿自尽,也算违抗师命,掌门和我怜你身世悲苦,也爱惜你剑上的天赋,也不作深究了,你伤好之后,自行离开华山吧“。雷秉大出了一口死里逃生的长气,说道:”陆师叔,我当时将那匕首一握,便知有些蹊跷“。 陆玉玲”哦“了一声,问道:”什么蹊跷?“。 雷秉有些顽皮地微微一笑,说道:”陆师叔,那匕首柄里中空,刺人之时匕锋便会钻入其中,根本伤不了人,对么?我自幼和三教九流,玩杂耍戏法的人混在一起,所以一握便知。你们只是考验我是否有悔改之心,并非想要杀我,也并非想逐我出门”。陆玉玲道:“你既然知道,便佯刺自己一刀,岂不是真相大白,皆大欢喜?”。 雷秉摇头道:“我不愿讨这巧,况且那时大师兄逼迫甚尽,纵使都明白了师叔们的用意,他也决不会放过我。陆师叔,我这次出去的确有些遭遇,或许有违门规,但并未给华山派蒙羞。我自此往后,必定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再不各处生非,盼陆师叔念我一片赤诚之心,在掌门处求求情,容我继续在华山派学艺。我在外闯的祸事,我自己一一说来,半点不藏着”,说到激动处,便翻身要起。 陆玉玲将他按住,说道:“你在外之事,我们早已一清二楚。我问你,你办完事不和顾彪一起回山,为什么要在江湖上浪荡?“ 雷秉沉默道:”我是想去找齐姑娘的,我。。。“。陆玉玲冷笑道:”你没找到齐姑娘,却把王姑娘找回来了“。雷秉羞惭无言,陆玉玲又道:”这个也罢了,你本已到了风陵渡口,离华山不过一日行程,为什么偏要去凑陆大颠他娘生日的热闹?你难不倒不知道那厮这些年一直收买人心,一心是要去押彭天戈的宝的?你是想害我华山派卷入这弥天大祸之中?“。 雷秉忙道:”我正是见那厮广宴请宾客,必有图谋,所以前去打探...“。陆玉玲喝斥道:”糊涂!他自图谋他的,与你何干?你去趟这浑水,谁不以为华山派也和他一伙?甚至觉得华山派才是幕后主使?好在你最后和他拔剑相向,划清了界限,否则,你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杀的。我再问你,那大道会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也入了这邪教?那什么秋丹棱,何仙君之流,都是什么货色?“。 雷秉听出一声冷汗,暗想那日宾客之中,必有华山派的眼线,否则单凭打探或者江湖传闻,她如何连这些细节也知道?忙道:”我,我也不知道,陆师叔,我,我当时算是酒后逞能,见不得那厮在我华山派眼皮下豪横...“。 陆玉玲冷冷看着他的神色,又道:”你离开星月泊之后的行踪,我不甚清楚,但前日飞虹门陈掌门遣快马来书一封,信中说你又卷入龙鳞原一事之中,专门为你求情。哼,你好大的面子!你在龙鳞原干的什么事,你一字一句地说来!“。 雷秉听闻陈规生特地来信为他求情,心里甚是感动,当下便将自和顾彪分别之后,和王采乔相遇,被裴圣章追杀,再被冯萍波相救,其后到星月泊,去龙鳞原诸事一一说来。阳照听罢,不禁擦了擦额头,道了一声:”乖乖,会折腾!“。陆玉玲听得面色阴沉,扭过来对阳照道:”这小子守不得寂寞,若是留下,于我华山派也不知是福是祸“。阳照扶额道:”如今瞧来,这小子是以一人之力,把咱几十年恪守中庸之道的华山派强拉到末山剑派一伙了“。 一零八 改名 陆玉玲点头道:”此事须得再和掌门商议“。 雷秉又在自己房里休养了七八日,身子已无大恙,心里却不知华山派留得他否,又念着山下的王采乔,心中甚是忡忡,这日傍晚,正发愁踱步时,突贺忠唤他到了浮光堂,陆玉玲和阳照已在等候。 陆玉玲径直道:”我问你,你和青龙会血仇之事,除了咱华山派几个长辈,还有谁人得知?“。雷秉扶额想了想道:”此事我从未声张,旁人知道的有,有,丁松,齐姑娘,西门渐“,不禁偷瞧了陆玉玲一眼,又道:”王姑娘也是知道的,除此,嗯,当再无他人“。 陆玉玲摇头道:”也罢,我和掌门,你阳师叔商议了几日,本不想留你这是非之人,但毕竟爱惜你剑上天分,故此仍准你在华山学艺,你且别高兴,自然有几个条件。第一,你本来就历尽风波,最近又这么抛头露面一番,于我华山十分不利,自此往后,咱们华山再没雷秉这号人物,你自此改名换姓,便随我姓,唤作陆冰,挂在我门下,你意下如何?“。 雷秉默然道:”我家人尽丧,本是孤魂野鬼,换名换姓倒也无妨“。 陆玉玲点头道:”那就好,你以后要深居简出,没有我的批准,不可擅离华山地界。对了,还有一事,你未必能依得“。 雷秉笑道:”我能留在华山派,已是师门开恩,岂有敢不依的,师父请讲“。 陆玉玲瞟他一眼道:”如你刚才说的,你家破人亡,本已是孤魂野鬼,若是乱在江湖浪荡,迟早暴露了行踪,糟了青龙会的毒手。我华山派收留你,于你有再造之恩,你该感恩,自此要以复兴我华山派为唯一使命,不可再心存向青龙会复仇之念,以免将我华山派牵扯其中,拖入险境“。 雷秉听得一惊,争辩道:”师父,此事我入门之时已和掌门说得清楚,我向青龙会寻仇之前,必先脱离华山派,那是掌门亲口所说...“。 陆玉玲不待他说完便喝斥道:”胡说,你当咱们华山派是什么地方?你要学艺便入了来,要复仇便离了去?你发一个毒誓来,此生不会再寻仇!“。 雷秉摇摇头,双目盯住陆玉玲,缓缓说道:”师父,我答应你,我若无绝对把握,绝不会向青龙会寻仇,我也可以保证,我若向青龙会寻仇,必定斩草除根,绝不会将华山派带入险境“。 陆玉玲冷笑一声道:”你口气倒大,你纵然天分不低,但就算习剑一生,也未必能敌得过裘迟,你立刻发一个毒誓来,你若不丢弃复仇之念,该当如何?“。 雷秉万念俱灰,笑了笑道:”师父,我家人全都惨死,若不是有这一股复仇之念,早已一死了之,追随他们而去了。我孤家寡人,纵然发毒誓,又能有多毒?无非是我自己粉身碎骨,乱箭穿心之类,我又丝毫不怕,谈得上什么毒?“。 陆玉玲道:”眼下你并非是孤家寡人,你还有王姑娘,她迟早是你的妻子,对么?我也可以将王姑娘收入门下,你们夫妻二人自此安居于此,你一心放在光耀我华山派上,岂不是美事一桩?你尽记挂着仇恨,却有什么意思?“ 雷秉面有难色道:”师父,你说的,也,也很好,只是我父兄,母亲惨死,我若不思报仇,如何对得起他们泉下亡魂?不!我活得越是快活,心中便越内疚难安。师父,你未曾经历过我的事,不明白自我家人惨死的那一刻,我便不可能安心苟活于世“,言罢已是满面泪水。 陆玉玲和阳照对望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你若答应了我们这个条件,我们倒要嫌你没有血性,反要瞧低你一眼。那咱们先约法三章,我们几位师叔审时夺度,一致认同你复仇时机已到之时,你再去寻仇,在此之前,你必须谨言慎行,潜心学剑,你若剑法不济,一生也不可寻仇,你可答允?“。 雷秉大喜道:”师父,我答应你,我自认只要勤学苦练,不愁学不成“。 陆玉玲正色道:”你切莫太过乐观,天下习武之人众多,能学个两三分的,已是百里挑一,能学个八九分的,更是风毛菱角,万中无一。你若要报仇,少不得要将咱华山剑法精髓学个通透,远出我们几位长辈之上,才算得有点希望“。 自此陆玉玲便传他”狄花剑“,一连二十来天,这套“狄花剑”传授已毕,这日陆玉玲收了剑,说道:“这些基本招式你已了然于心,但其中的剑理你得慢慢体会。此事因人而异,像我五个女弟子,都是我亲自下山,周游中原,从各地挑选而来,本也已是百里挑一的苗子,但他们久的习了一二十年,新近的也学了七八年,剑法均差强人意。我也并非良才,可依照目前来看,她们纵然练上一辈子,也不过我一半的功力”,话罢轻叹一声,往石头上坐了。 雷秉端过茶水奉上,说道:“师父,我有事要请教”。 陆玉玲额头微微有汗,结果茶抿了一口,笑了笑道:“你问题很多,有些是胡问,有些问的很有道理,听说你不但问长辈,连那些远不如你的,甚至火夫厨师你也相问?”。 雷秉笑道:“我有事情搞不明白之时,脑中就尽是这事,身边有谁就逮住问了,却不管他在行不在行,这正是有病乱投医呢。这毛病我改!”。 陆玉玲笑着摇头道:“我看这是很好的,我那几个女徒弟,打死崩不出一个屁来,成天倒是用功得很,用错地方也不知道”,说到这里,突觉言辞不雅,便又正色道:“对啦,你要问什么?”。 雷秉想了想,说道:“我之前习过掌门的‘松涛剑’,虽然不过数月,却也有一点心得。我,我总觉得,觉得...”。 陆玉玲笑道:”觉得怎么?但讲无妨“。 雷秉道:”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十分生硬别扭,比如说‘苍松迎客’这一招,本来是大开大合,极为洒脱的一剑,但出剑之时,又偏要走侧锋;再比如那一招‘夜半松风’,本来是蛰伏蓄势,突发制人,但又护住全盘,似乎有些首,首鼠两端“。 陆玉玲摇头道:”我对松涛剑不甚熟知,但你说这两招我还晓得。我看这正是咱们华山剑法高明之处,须知攻守相和,不能全走偏锋。你觉得别扭,是因为你习练不够的缘故。须知我华山派创派祖师费剑客乃是一代名家,这华山三剑,松涛剑,晓风剑,狄花剑,乃是他毕生心血,直到九十高龄才创建完毕,其中自有许多门道,并非一望便知,你要多加领悟,不可妄自揣测,否则走上错路,迷途难返“。雷秉本待再问”狄花剑“的生硬之处,听到陆玉玲这么说,便就止口了。 这一日得师父陆玉玲允许,雷秉下山去看王采乔。雷秉天不亮便收拾行头,一路心急如焚赶到山脚,便见顾彪之母倪氏在街头吆喝着卖竹艺。倪氏见他下山,甚是欢喜,便要收拾摊子回去做饭招待。雷秉止住她道:“伯母不用,王姑娘在家吗?”。 倪氏似有几分欲言又止,说道:“她在家,还有一个男子,和她一起”。 雷秉听得一惊,问道:”哪个男子?“。 倪氏道:”我当时不便细问,瞧来他们是老相识了,你去看看便知“。 雷秉心中扑通一声,便想到了宁绍庭。 一零九 谈判 雷秉一路往倪氏住处走,心中扑通直跳,暗自想道:”她私会旧情人,我,我...“,脑中发昏,几乎摇摇欲坠,待走到屋前,只见屋门大开,二人在里头正聊得紧,时儿低声促语,时儿哈哈大笑。那男子虎背熊腰,右臂已无,一身风尘的模样,却是贝铁罗! 雷秉先前的胡思乱想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天辽地阔,好不舒心,开怀大叫道:”贝兄弟!“。 贝铁罗见到雷秉,哈哈大笑,将他请入门去坐下。王采乔见他下山,也好不开心,便将茶水沏来。三人围坐交谈。贝铁罗道:”雷老弟,听王姑娘说你们二位好事将近,我听了很是开心。嗨,你是条好汉,王姑娘跟了你,我也很放心啦!“,笑语中略有几分酸楚。 雷秉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道:”贝兄弟,你如何寻到此处的?你远道而来为的什么事情?“。 贝铁罗道:”我也是今儿个早上到的,说来话长“,使劲嘬了一口热茶,将一番经历娓娓道来。 贝铁罗长出了一口气道:”当初神山帮一战之后,我失去右臂,在家安养了数月,王老英雄也安歇下来,安度晚年。但好景不长,冬天的一个早上,我一个庄丁的儿子在坡上玩耍,发现一个大土堆,扒开一看,竟是王老英雄和儿子王照的尸体!我断定此事必是神山帮复仇所为,但我右臂已失,队伍也已遣散,实在不敢生复仇之念。便只得将他们尸首敛了,另行厚葬“。 雷秉和王采乔对望一眼,有了默契,便也不再废唇舌,去澄清二人之死实在另有风波,便点头道:”贝兄弟,这已好得很,采乔一直痛心他们二人暴尸荒野,你将他们风光下葬,已是功德无量,采乔心中再无牵挂了“。 贝铁罗点了点头,又道:”我当时惟独不见王姑娘,心里发急得很,找遍了整个镇子,把可疑的土堆都抛了一遍,仍是不见。我料着她幸存下来,必定远逃而去了,但找不着她,我总是心中难安,便派了几百个庄丁,四处询问打探,终于在南边二百里的牛头村探到了一点讯息” 王采乔刚才已听他说过此事,再听到此处,仍是十分感激,说道:“贝大哥,有劳你了”。 贝铁罗嘿嘿一笑,又道:“我当时很是高兴,挑拣了几个精干的庄丁,一路往南追查下去,其间不知绕了多少的弯路,费了多少周折,连蒙带猜,一直瞎窜到了末山剑派的地盘,听闻什么太行派什么姓彭的正和那乔鹏干架呢。我灵机一动,我心想,当初王姑娘不是和那,那末山剑派有,有渊源么,便乘机混上末山打探,那时他们双方剑拔弩张,乔鹏正和彭天戈谈判。山上人山人海,我也分不清大将和小兵,抓住人就问,最后遇到个姓陈的,似乎是什么飞什么门的老大“。 雷秉忙接口道:”是飞虹门的陈桂生,陈掌门了“。 贝铁罗点头道:”正是,正是,他询问了我的来历,最后告诉我,说你二位已赶往华山派了。我听说王姑娘还在世,而且和你一道,别提多高兴了,本来也该打道回府了,但不见着你二位,心里总是不放心,所以又一路往华山赶,今儿个早上我赶到此处,在街头找早饭吃,给人一盆子水泼出来,差点浇了我一身,一看之下,正是王姑娘“,说罢爽朗大笑。 王采乔也微笑,瞧着雷秉道:”听他说来,咱们前脚离开龙鳞原,他们随后就到了“。 贝铁罗道:”嗯,瞧来是,本来我们早可以赶到华山,但一来已知你们下落,行程并不着急,二来路上有两个庄丁顺路去寻访他们的亲戚,所以竟晚了近一月“。 雷秉十分关心龙鳞原的状况,忙问道:”龙鳞原情形如何?叶向仓到底是否被乔鹏囚禁?他们协商了个什么结果?“,一连串问题问了出来。贝铁罗笑道:”我一一说来“。 原来当初雷秉二人走后,乔鹏便上山与彭天戈面谈,彭天戈虽然暗里已示弱,明面上却也不便服软,仗着那一封”密信“,和肱骨三老的支持,一口咬定乔鹏囚禁叶向仓,得位不正,该当自尽谢罪。乔鹏冷笑道:”我倘若真个囚禁自己恩师,那时畜生也不如了。实不相瞒,我恩师在当初和恶徒闵怒那场恶战中身负重伤,事后不过三日便不治身亡了。各位若不信,大可将这末山前后搜个遍。“。 肱骨三老大吃一惊,纷纷斥责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说他闭关修行,将他的死讯隐瞒至今?“。 乔鹏面有愧色道:”中原武林无人有我恩师的威望,若将他死讯公之于众,非但残月教很可能趁虚而入,咱们中原武林内部的有些奸人也必蠢蠢欲动,实话说来,我们这么做,小半是为了末山剑派私利,大半却是为了江湖安定。事实也已证明,这近二十年来,正是因为他的名号,才镇住了各路牛鬼蛇神,少了许多腥风血雨。三位前辈,我们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肱骨三老又问道:”那一封‘叶掌门’的密信又是怎么回事?“。 乔鹏道:”这必有好事之徒,利用各位对我恩师的忠心和关怀,不惜将整个末山剑派带入深渊,其目的不过是想要除掉我乔某而已,这封所谓密信正在我手中,三位前辈不妨一看,瞧瞧是否真是我恩师手笔?”。 肱骨三老看罢,均摇头道:“嗯,伪造得倒是像模像样,可惜并非真迹,嗨,我们几个老糊涂,一心只挂念叶盟主安危,思虑却少了”。 乔鹏微微一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奸人狡诈,令人防不胜防”。 肱骨三老又道:“可这信据说是从宁大侠送给北方王老英雄的礼物里得来的,寻常人物怕是没这个本事在他眼皮下动手脚罢?难不成竟是末山剑派内部的人所为?”。 乔鹏皱眉道:“这个难说,以宁师弟的身手,天下怕是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怪,但未料不是这份贺礼送到之后,再由奸贼放入其中?我乔某才疏学浅,处事不周,得罪人很多,要追查下去,怕也无从查起”。 肱骨三老均释然道:“如今真相大白,可惜却有许多人为此丧命,这始作俑者真是罪无可恕!彭掌门,既然如此,咱们也走了吧?”。 彭天戈冷笑一声,握枪站起道:“很好!事已澄清,前嫌尽释,乔掌门,咱们后会有期”,将拳头一抱,便待下山。 这时突听一人叫道:“且慢!”。 一一零 告辞 众人闻声均微微一愣,不知谁个在这关头又要生事,只见一人踏步上前,不是别人,正是星月泊的陆大颠。 乔鹏见他脚步虚浮,身手必定不高,刚才又挤在彭天戈身后,必是彭党一伙了,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我不认得这一位,你还有什么指教?”,神态甚是轻蔑。 陆大颠丝毫不露怯,也自冷哼了一声,将双手一抱拳,说道:“在下无名小辈,乔大侠不认得也无妨。不过我祖父名叫陆呈阳,你或许听说过”。 乔鹏微微吃惊,也拱手道:“原来是他老人家的后人,失敬失敬。论起刀法,’北王南陆‘的名头是避不开的。令祖父英年早逝,好生可惜,令祖母赵女侠还健在吧?身体可算安泰?”。 陆大颠面色微变,岂敢将自己一拳打死祖母的事昭告天下,只道:“好得很,谢乔大侠惦记”,将话题转开,说道:“在下不成材,跟不上祖上的本事,在江湖中无人问津,实打实的小人物一个,本不该在这当儿出言冒失,只是我有一个疑问,相信也是许多武林同道的关切,趁着大伙儿都在,想要弄个明白” 乔鹏微笑道:”你讲“。 陆大颠道:”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武林危机重重,西边残月教近些年蠢蠢欲动,中原江湖内部也是暗流涌动,各种隐秘帮会层出不穷,叶盟主既已故去,谁个再做这武林盟主?是乔大侠继任,还是依照之前的惯例,以刀剑高低选定?此事极为要紧,我料大伙儿心中均有此担忧,却又不知何故默然不发,所以斗胆相询“,他话音一落,群豪中顿起一阵嘈动。 乔鹏点了点头,正色说道:”你所言极是“,四下将众人一望,说道:”大伙儿觉得如何?“。 梅晚松抢先道:”谁做盟主,自然得看德行,胸怀,才干。若单以武力而取,岂能服众?乔掌门这些年运筹帷幄,日夜操劳,咱们中原武林安定太平,残月教丝毫不敢来犯。这盟主之位,自然该由乔掌门从他恩师手中接过,这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 云袖子也一步跨出,怒道:”不错!众人皆是这般想,所以都没开口”,将手往陆大颠一指:“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却要跳出来作怪?此事今日必需盖棺论定,否则都不要走了!“,便将腰间宝剑一按。 陆大颠将心一横,哈哈大笑道:”云掌门这般狠劲,那分明是要以武力强压了?要论资历,武艺,才干,德行,难不成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乔大侠?单说这末山剑派之中,宁绍庭宁大侠得传叶盟主‘洛神剑’,本是天公地道的末山剑派继任者,纵然这盟主之位仍由末山剑派传承,也该由宁大侠来当着“。 云袖子怒道:“正是那姓宁的伪造书信,才有此番大祸,他不被当场处死已是乔掌门仁慈,如何还能再执掌末山剑派?”。 陆大颠针锋相对道:“妙哉,妙哉!既然排除了宁大侠,其他人选又如何?”。 云袖子掉进他的言语陷阱,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怒目圆睁。梅晚松正待出言驳斥,乔鹏伸手将他止住,微笑说道:“都不须说了。此事我早有计较,若是以德行,才干来选盟主,自然是极好的。但所谓德才,本是众口难调,难以服众,倒不如单以武艺而论。这样,明年六月十二,那正是我恩师二十多年前登上盟主之位的日子,到时候有谁有心为武林出力,来竞这个盟主之位的,一并来我末山。大伙儿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比试,免得大伙儿不服,三位前辈,彭掌门,你们以为如何?”, 肱骨三老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提议,不禁吃了一惊,彭天戈也微微一愣,旋即微笑道:“甚好,这些年武林中人才辈出,新人涌现,到时候咱们一来选盟主,二来发掘后生,倒也是美事一桩”,微微沉吟又道:“只是我等误中奸人奸计,扰了末山的清净,实在无颜再来这末山”。 乔鹏微笑道:“这个无妨,到时候便上你太行山去也成,乔某虽不才,却也要去凑一凑热闹的”。 彭天戈顿时抱拳道:“好,老朽恭候大驾!”,将手一挥,上万人鱼贯而下,离开末山而去。 雷秉听到此处,面显担忧之色道:“久闻彭天戈武艺深不可测,枪上功夫更是登峰造极,怕不在当初叶盟主之下,若是论武,乔掌门胜算可谓极小”。王采乔冷笑道:“你倒关心那姓乔的,因得他送了你一方砚么?”。雷秉心想,乔掌门和他旧情人是敌人,她自见不得我为乔掌门担忧了,心中略有不快。贝铁罗道:“有谁愿意将大权旁落?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雷秉点头道:“乔掌门虽将彭天戈一众围困,却也是骑虎难下,若是赶尽杀绝,武林必定分崩离析,元气大伤,自己沦为千古罪人;若是要放走彭天戈,这盟主之位由谁来做,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须知那彭天戈在武林中德高望重,拥趸并不比末山剑派少,肱骨三老也支持他,便看得出来”。 贝铁罗岔开话题,笑了笑道:“也罢,咱们说了这么多题外话,采乔妹子,雷兄弟,你们二位如今在一起,我当时听采乔妹子说起这事,又是惊诧,又大大的放心。采乔妹子年纪不小啦,你什么时候娶他过门?”。 雷秉沉吟道:“我二人均身负家仇,目前尚不是谈论终身大事的时候”。王采乔眼帘一低,又抬眼笑道:“贝大哥,你这是瞎操心。对啦,我王家的宅子,还有些店铺,都送于你。你也老大不小,贝大叔早些年就想抱孙子,你得抓紧些”。贝铁罗微笑道:“多谢妹子提醒,好啦,话说完啦,我也该走啦”,话罢站起身来。 雷秉听得一惊,说道:“你这大老远来,怎么也得住上十天半月,哪有刚落脚,一口饭没吃就走?”。贝铁罗摇头道:“大伙儿来日方长,只要情意在,天长水阔又如何?雷兄弟,告辞,采乔妹子,告辞!”,转头之时,在王采乔面庞上略略一顿,王采乔认得,他那虽是余光微停,却满是不舍的柔情。 一一一 新婚 中午时分,倪氏回家,笑吟吟做了一桌饭菜,甚是丰盛,但雷秉想起顾彪拔剑相向之事,哪里有什么胃口,好容易等到食毕,瞧了瞧倪氏,说道:“叔母,我有几句话和你私下说”。倪氏点了点头,便踱步到后门外。雷秉不知底细,只试探问道:“叔母,你这一走,你那口子会不会大老远来寻你?”。倪氏微微一惊,低声道:“他,他如何来?你,你做了那事,如何又说这话来吓唬人?”。雷秉脑中“嗡”地一声,半晌不知如何接话,只冷冷道:“你且说说看,我做了何事?”。倪氏眼里有一丝惊恐,轻声道:“那人在你走的当天早上便被牧童发现死在你必经之路上,身重了七剑,不是你,又,又有谁敢?”。雷秉浑身一震,无言以对,倪氏嘴唇一抿,瞧向雷秉懵懂的脸,轻声说道:“你这么做了,我半点不怨你,心里只有感激...”。雷秉听得直冒冷汗,暗想那厮整日在外鬼混,必是被仇人所杀,却不凑巧,算到了我的头上。当下也不便再说,只喏了一声,心里暗暗叫苦。 倪氏收拾了碗筷,便笑道:“柳塘边的赵婆子叫我晚上教她编竹篮,晚上我就住那边”。雷秉听得一愣,便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朝王采乔望了一眼,王采乔微有羞赧,低下了头。雷秉暗想道:她怕是以为我刚才找叔母说的便是这事。待到晚上,王采乔做了晚饭,二人食毕,秉烛夜谈,及至深夜,谁也不提睡觉之事。最终还是王采乔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说道:“该歇着了,你明日早起”,便打了一盆热水来,将他鞋袜除去,俯身给他洗脚。雷秉说不出的忐忑难安,双脚在盆子里也僵硬了。洗脚已毕,王采乔便径自铺床,宽衣解带躺了下来,双眼只盯着帐子。雷秉脑中一阵眩晕,硬着头皮也脱了衣衫,和她一并躺下,双足发僵,双手紧握,不敢稍有动弹。 二人谁也不动,也不先开口,僵持得好大一阵,王采乔突地探起身子,轻轻一口,吹灭了蜡烛,钻入了被窝。雷秉只觉一团温软挤入怀中,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从未经历过这等事,哪里再把持得住,翻身压了过去。这一阵急促的雷雨将先前所有的拘谨和忐忑都冲刷不见了。雷秉抚着王采乔的头发,轻声道:“我师父已答应收你为弟子,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也到山上去,咱们日夜都在一起”。王采乔蜷在他臂弯之中,犹如一只小猫,说道:“这事我正要和你商量,只是怕你...”,言下甚有犹豫。雷秉道:“怕我什么?”。王采乔咬咬嘴唇道:“我,我琢磨,咱们都,都不要再想复仇之事,咱们寻一个好去处僻居,咱们都有些武艺,荒山里打些野味来卖,日子不是过得很好?”。雷秉突地想起阿桃当初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这话之时,迷离的眼中闪光,也是如此动情,雷秉念及此处,顿时心中一痛。王采乔见他神色迷离,探起头急道:“你不愿意?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终日厮守在一起,就像现,现在这样,那不好么?”。雷秉心念一动道:“那很好,采乔,只是...”。王采乔眼里闪过一丝生疏失落,说道:“当时齐姑娘这么要求你,你为什么答应了?在你心里,我总是不如她的,对不对?”。 雷秉摇头道:“不是,采乔,只是时过境迁,当时心境难再,我...”。王采乔道:“但凡混迹武林,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有几个人有好下场?你这么些年多少次险些丧命?你总是想要为你爹娘兄弟报仇,但你想过没,他们若在天有灵,必想你一生安稳平安,传续雷家香火,绝不愿你以身涉险,若你这一根独苗也死于非命,你雷家岂非绝后了?”。 雷秉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武人出生,不究礼节,经此一晚,便算夫妻礼成。咱们早些个生儿育女”,又翻过身来。王采乔笑拒道:“我一提绝后,你便急了。但若你将来有个闪失,留得我们孤儿寡母,又岂活得成?”。雷秉颓然躺返,沉默片刻,下定了决心,说道:“采乔,你容我习练五年剑法,若到时候功力仍不敷复仇之用,我们便依你刚才所言,找个僻静之地,过咱们的好日子”。 王采乔听了,半喜半忧,只道:“我虽武艺不高,但终日听爹给我们讲江湖豪门,对各家功夫也有所了解。说来怕你不爱听,依华山剑法的名头,你纵然习练一生,也不过左剑客的水准,就算你天赋比他还高一些,面对青龙会的裘迟也未必有什么胜算”。雷秉一听,如坠冰窟,其实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担忧,经王采乔这一明说,心中更是没底,只道:“你给我五年,便从今日算起!”。 第二日王采乔早早给他做了早餐,送他上山,说道:“你待我谢你师父的好意,但我这在这里住得很好,不上山去,你隔些天下来看我,好教你记得,华山只是你暂住之地,并不是你一生的家”,又替他整理衣襟,扑打灰尘。经过那一晚,从一个大姑娘,突地变作了个贤惠的妇人。雷秉百感交集,将她拥住,深深亲了她额头一口,自奔山上去了。 这一天他回味着昨夜温存,和那些床帏密语,整日昏昏如醉,不由想道:“若非我有血仇在身,便和她远走高飞,一生岂不美哉”,突又想道:“若我五年内习成绝世剑法,杀得青龙会片甲不留,得报血仇之后,再和她共度此生,岂不更美!”,旋即生起一股豪气来,把剑舞得嚯嚯生风,奈何一套狄花剑挥舞下去,又觉别扭,正和松风剑一般,好不气恼。恰这时陆玉玲来到,笑道:“过几天日是咱们华山派每年一次的例行比试,你去瞧瞧你周师哥,骆师姐的身手,免得你老是怀疑”。 一一二 旧事 此时已是盛夏,华山上繁花正盛,山风带着花香沁鼻,雷秉心念五年之期,无心观赏这一切,只一心扑在剑上,除了一日三餐大解小解,便尽数在握剑挥舞,不过一二十日下来,手上早已是厚厚一层老茧,腕力握力也大大增强,便想起当初在岛上冯萍波所论握剑之道,不禁大感惭愧想道:“我向来颇有自负,未料习剑这么多年,这才握稳了剑!”,又不禁想道:“若非她给我提点,我到如今也不知道这握剑之道,若真个遇上气剑高手,我剑术再精,他一运气便震飞我的剑,性命必然不保。可见要把艺学精,切不可等着师父们来喂,须得主动出击,多方请教才成!”。 此时陆玉玲近前,指点了他几式。二人便在石桌旁坐下,雷秉忙将茶水倒上。陆玉玲突问道:“王姑娘怎么样?她真个不上来住么?”。雷秉道:“她虽出自武术之家,却不喜欢学武,在下边还呆得自在些”。陆玉玲又问道:“你们年岁都不算小了,什么时候若要成亲,不妨和掌门说一声,她名家出身,咱们纵然不大操大办大宴宾客,礼数周全却是该的”。雷秉忙道:“不瞒师父,上次我下山去,和她商议了,我和她均有家仇在身,不宜操办,我和她拜了天地爹娘,共度一晚,就算礼成了”。陆玉玲连连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她这新婚燕尔,你却远在山上,一月方得一聚,岂不委屈了她?”。雷秉默然道:“师父,她是一心只想过日子,不愿意报仇的,我答应她,若是五年之内,剑术仍不堪复仇之用,便和她远走天涯,再也不报仇了”。陆玉玲道:“说来不怕你灰心,虽然那青龙会裘迟行事低调,鲜少露面,但听江湖传闻,剑法功夫怕并不逊于我派左掌门,放在当今江湖,大致可和泰山派裴圣章匹敌,算得上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你习练我华山剑法,纵然天资聪慧,少不得下个一二十年的苦功,才能与之抗衡。据我所知,他如今已有六十二岁,纵然你一朝练成,他怕早已作古,你还如何报仇?”。雷秉冷冷道:“此遭我考虑过了,他死了,还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十个孙子,三个外孙,还有儿媳孙媳姑爷,数目不少”。陆玉玲听得打了个寒战,只道:“看来你是做了长远之计,那你对王姑娘许诺的五年之期呢?”。雷秉沉默不语。 陆玉玲不再理他,看了一眼当空弯月,转过话题道:“也不知你二师叔如今在哪里,他整日在外和人斗狠,动辄数年不问音讯”。雷秉道:“他以前和我说过好几次,他有一位好友,生自异国他乡,因得战乱自小和家人分离,心中始终难忘故土亲人,他打算亲去一趟交趾,为她寻访旧人”。陆玉玲听了,微微一震,轻问道:“你没问他那朋友是谁?”。雷秉见她双目隐隐有泪,泪中泛泛有光,顿时恍然大悟,轻声道:“当时没细问,现在想来,那自然是师父你了?师父,你和二师傅是不是有些...”。 陆玉玲泪水难抑,淌下脸庞,伸指一抹,侧头朝雷秉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哎,这是一笔糊涂账。这么多年,许多时候我感觉他对我有意,更多时候我感觉他又十分冷淡。他有时看见我,别别捏捏,东躲西闪的,有时看见我又是大大方方,一本正经。他总是一副瞻前顾后,欲言又止,摇摇摆摆的模样,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雷秉微笑道:“他始终记挂着你出生之地,心里自是有你的。他在男女情事上的脾性,怕是和幼时经历有关”。陆玉玲点头道:“看来,他也对你说过幼年之事?”。雷秉道:“当初在北方,我和他临别,他很有几分伤怀,嘱我在他死后,将他葬在长武的石板桥。后来我入了华山,又听到些风言风语,也猜得个大概”。 陆玉玲点头道:“不错,他正是我们左掌门的私生子。当初左掌门习的是松涛剑,他天赋极高,早早地从同门中脱颖而出,贺掌门对他十分器重,自己还不到六十五,便将掌门一位传给了他,成就了当初武林的一段佳话。贺掌门对他寄予厚望,约束极严,更早早地将自己的儿女许配给他。但左掌门并不喜欢这个满脸红痣的师妹,贺掌门一再逼他成亲,他抵受不过,索性托惩恶扬善,远播华山威名之辞,常年在外不归,“ 雷秉”啊“地一声,说道:”那师妹便是四师公了“。陆玉玲点头道:”正是她了,她也忒可怜,左掌门不要她,她便一辈子未嫁“。雷秉脱口道:”师父你可不要那样,晚年好是凄凉孤独。二师父心里有你,他扭捏害羞,你便主动一些“。陆玉玲羞赧一笑,不理他,接着道:”左掌门在关内结识了一个女子,二人私定终身,生下了你二师父。但他怕师门惩处,不敢将母子二人带回华山,一直等到贺掌门病逝,他才将你二师父带回来,那时他已八岁了。那时我也已六岁了,已在华山习艺一年了“。 雷秉问道:”那女子呢?“。陆玉玲道:”不细知,她并未来华山,想是病死了。左掌门虽然带了你二师父回山,却不敢承认是自己的私生子,只说他是自己新收的弟子。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嘴上不说,心里十分瞧不上你二师父。特别有个人,对你二师父更是不待见“。 雷秉默然道:”就是如今的莫掌门,对么?“。 陆玉玲点点头道:”你也瞧出来了。那时你大师父是左掌门亲传的大弟子,剑法也最高,执掌华山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若你二师叔是个平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他天赋很好,虽非左掌门亲传,但不出七八年,剑法已在莫掌门之上。所以将来执掌华山派的人选一下就动摇起来。这是其一,第二...“,陆玉玲无奈摇头笑了笑道:”你大师父从来很是钟情于我,但我又和你二师父走得略微近一些,你二师父那时候不似现在,白白净净利利索索的,长得很是俊俏,武艺也高,所以你大师父不免有些嫉恨。所以那几年时间,这二人之间闹得很僵,你大师父为了胜出,没少拿他私生子一事明里暗里做文章。左掌门也是很宠莫掌门这个大徒弟的,见他闹得厉害,也就依了他,把衣钵传他。及至后来左掌门病故,你大师父接任,此事盖棺论定,二人间仍是心存芥蒂。你大师父更是到处使别扭,在人前两面贬他排挤他,你二师父难在华山久呆,所以干脆也和他父亲当初一样,终年行走江湖去了“。 雷秉长吁口气道:”原来如此“。 陆玉玲又叹道:”你大师父心里知道自己不如你二师父,但处处都要和他比,和他抢。当初你本投在二师父门下,你大师父见你天赋出众,便抢着传你松涛剑,那正是要把你这个弟子也抢过去啦“。 雷秉惭愧笑了笑道:”可惜我却不才,辜负了他们两人的厚爱“。 陆玉玲从回忆中醒来,突正色问道:”雷秉,你若勤下苦功,多久可以能击败姓周的?“。 雷秉楞得一楞,惶然道:”姓周的?你,你是说,大,大师兄么?“。 陆玉玲点了点头,冷冷道:”就是他,此人自前年丁松那事之后,性情大变。他失宠之初,十分的规矩温顺,暗地里下了苦功,也算他有些天分,如今他剑法已远在我们几位长辈之上。其实他若是继续韬光养晦,温顺服帖,这掌门之位迟早也是他的,偏偏他经过当初那事之后,再不相信敬重任何人,本领越高,越发的僭越,特别是近来,愈发的咄咄逼人,大有急不可耐,早早地取而代之的意思。你整日躲在这后院,不知我派如今的情形。我派明上一片祥和,暗地里早已分作了两派,一派是反他的,一派是拥他的。此人狼子野心,未料何时能做出什么事来。可笑我们几个师尊,本领低微,竟拿他无法“,突凑近低声道:”依照此人的德行,绝不可执掌我华山派,你若有朝一日能诛杀此贼,便是我华山派的掌门!“。 一一三 比剑 雷秉听得心惊肉跳,他虽对周方儒所作所为略有耳闻,但未料竟已如此的剑拔弩张,暗流涌动,默然半晌道:”我,我差他还很远...“。 陆玉玲把他肩膀一捏,目光一厉道:”先别泄了气,你的天赋不输给他,他这三年能成就的,你如何不能?我便给你三年,你若能杀他,便是华山之主,若是不能,你自离开华山,那之后你是继续学艺复仇,还是和王姑娘归隐,都随你的便,你看如何?“。 雷秉看着她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说道:”好,若我真的三年内不能胜他,五年内也绝胜不了裘迟“。 是夜雷秉思绪良多,难以入眠,不禁又想起娇妻的温存,这么一想,更是难耐,便索性批衣而起,踱步到山南巨石边上,向下遥望王采乔的居处,但树木遮蔽,难解相思,只得踱步折返,刚经过大院门口,却见一人身影而来,正是周方儒。 雷秉急忙侧身墙后,再探头一望,只见周方儒毫不避嫌,径直推开女弟子们所居的别院,大步而入,走到边上的房门口,伸出右手,稍稍犹豫片刻,便伸手叩门。雷秉震惊无比,暗想道:”这厮擅入女眷居所,真个胆大包天,他要找的自然是骆师姐了?“。 果不其然,只听里头骆灵凤的声音冷淡回道:”你又来干什么?“。周方儒道:”好师妹,你出来咱们说说话“。屋子里回道:”什么话白天不能说?非得黑灯瞎火地说?“。周方儒道:”外头满天的星星,并非黑灯瞎火“。里头道:”有话白天再说,你快走,别再来了,再来我叫师父了“。周方儒冷笑道:”我来这里,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免得我夜夜地来,让你师父为难!“。 里头不再言语,一阵悉悉索索的起床之声后,骆灵凤走了出来,轻声说道:”咱们出去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周方儒冷笑道:”外头风大,便在这里“。骆灵凤抬目冷视道:”什么话,你快说“。周方儒略一犹豫,抬头便问:”我只问你,那姓贺的,那个你没有?“。骆灵凤闻声一震,虽在夜晚,也看得出双颊顿时涨得通红,抑得半晌,只冷笑一声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周方儒强作一笑道:”你这么说,便是他已经那个你了?“。骆灵凤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并不辩解,只冷笑道:”你说的是昨晚,还是今晚?“。 周方儒突然双目血红,双拳紧握,骆灵凤则直视着他。二人僵得半晌,周方儒突仰天大笑一声,双手一背,踱了两步,自顾自点了点头,说道:”妙哉,妙哉!骆师妹,以前我得宠之时,你对我温顺服帖,半点不敢违拗,后来我失了宠,姓贺的得宠,你又和他眉来眼去,多行苟且之事。妇人慕强附势乃是本性,那也只怪我不争气,怪不得别人。哼哼,我只盼你这一次别押错了宝!“。骆灵凤冷笑道:”如今生米做成熟饭,再换宝押也是不能了!“。周方儒伸指怒骂道:”淫妇!贱人!有你这对狗男女哭的一天!“,一口痰呸在地上,拂袖而去。 骆灵凤只觉血气上涌,天旋地转,脚上一软倒地,朦胧中只觉一人将她扶起,费力睁眼一看,却是雷秉。雷秉道:”师姐,你走得么?“。骆灵凤强力撑起,问道:”是你,你都听见了?“。雷秉点了点头,骆灵凤将他一把推开,说道:”怎么到处都有你?我不想再碰见你“,将雷秉伸出的手打回,独自回了屋。雷秉黯然回到卧房,不禁甚为自责,心想:”若不是当初我和丁松之事,岂会多出这么些变故。又想起陆玉玲所托之事,心乱如麻,彻夜难眠“。 再过数日,一月期满,雷秉下山和王采乔共度了一晚,次日一睁眼,只见天光大开,已近正午了。雷秉慌忙翻身坐起,拍着脑袋叫道:”误事,误事!都怪我昨夜贪杯纵欲!“。王采乔将一碗挂面煎蛋端了来道:”我该多灌你几杯,教你睡上三五天,你师父一生气,自把你撵出来了“。雷秉见她脸上泛红,娇艳无比,心旌又是一荡,便要去握她双手,又突想道:”惭愧,这温柔乡里着实使人丧志“,便只接过那碗面,几口扒进肚子,急奔华山上去了。 刚进山门,便见清泉和平时打扮大为不同,身着武服,手执宝剑,在长亭里比划,雷秉惊异道:”清泉,你这是做什么?“。清泉兴高采烈道:”你不知道么?前些日周师兄给我在掌门处求情,我已获准学艺了,再不用守山门啦“。雷秉喏了一声,道:”那是大好事啊,你这刚入门,目前该当正练习‘正环十剑’吧?“,言下甚有几分得意。 清泉却摇头道:”周师兄说那十三剑杂乱粗鄙,早已废除了。目前新入门弟子学的是他另选的八十三剑“,又有点不好意思,瞟了雷秉一眼道:”那十三剑是雷师哥你创的,八十三剑是周师哥创的。你们都很厉害,我想都是入门的好招法“。 雷秉笑了笑道:”管他十三剑还是八十三剑,总要下苦功,才学得好“,脚上丝毫不停,直往大殿里奔去。 今日六月初八,正是华山派一年一度的剑试之日,雷秉昨夜贪杯,误了时辰,心里甚是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刚奔到大殿外门,突听里头一浪又一浪的惊呼。雷秉疾奔入殿,只见高台上周方儒和贺忠二人正斗得紧。周方儒一柄长剑翻腾不已,迅疾无比。雷秉看得眼也直了,不由大大的惊叹,暗想道:“这厮果然非同小可,咱这华山剑法虽神妙难测,但着实别扭难练,但剑在他手中,偏生是这样行云流水”。 雷秉先前和周方儒一样,也习过松涛剑,便择自己难解的剑招,难转承的剑招去细看,只见周方儒无一不是信手拈来,绸缎般丝滑。雷秉惊叹不已,暗想道:“这厮本是四平八稳的一个汉子,舞起剑来,便如柔弱无骨的稻草人被狂风吹拂,四面八方,都如正前,这般境地,我要习到此时才成?”,顿时当下心中一片黯然。 再看那边贺忠,剑上虽然凌厉,相较之下,却显得笨拙万分,招招到老,二人斗得二三十招,周方儒姿态突转,身形一折,骤忽一剑斜刺,端端没入贺忠小腹之中。贺忠喉中只“呕”的一声,竟发不出一声像样的惨叫,应声倒地。 数百弟子本在惊呼着为贺忠捏一把汗,但华山派举行了数十年的剑试,虽也有逞能炫技的乖戾之徒,但从未有人下过重手,岂料得到周方儒竟会在稳操胜券之时,气定神闲之下突施杀手?所以这一剑杀人之后,大伙目瞪口呆,齐刷刷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再看太师椅上,莫道生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终究没有说一句话,更有几位师叔前辈,仍自岿然不动,面上也极为冷漠,犹如没有看到一般。 周方儒装模作样叫了一声,说道:“哎哟,怪我剑法不精,手头没数,贺师弟,你怎么样?”,便上前搀扶,此时骆灵凤仗剑跃上高台,双目发红,噙着泪水,声音沉静却颤抖着,说道:“俗话说刀剑无眼,此事常有,周师哥不须自责。你剑法卓绝,贺师哥已受教,轮到师妹我来领教啦!”,等不到话音落下,一剑夹着满腔义愤,刺了出来。 一一四 逃避 周方儒嘴角带起冷笑,在骆灵凤剑锋间钻来钻去,一柄长剑闪着寒光,专往骆灵凤面上乱晃,却又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只意图吓唬她。骆灵凤却半点不惧,斗到激愤之处,竟不管来剑,只顾刺人。周方儒恨从心起,突地一剑削来,将她肩头单衣剖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来。骆灵凤怒骂一声,顾不得衣不蔽体,挥剑又扑,周方儒见她为情郎报仇如此拼命,嫉妒得双目发红,陡然一剑,从她头顶贴过,插入发髻之中,剖得青丝纷飞。四下轰然一声,料周方儒又要杀人。骆灵凤早有寻死之念,左手将长辫捏住,一剑削断,待要再扑,陆玉玲大喝一声道:“够了,还不退下去!”。骆灵凤剑上差距太大,被这么一吼,锐气尽失,一股愤恨悲伤涌来,哇地一声,扑在贺忠身上,嚎啕大哭。 恰此时顾彪跳上前来,仰面朝天道:“大师哥剑法高绝,大伙儿都开眼界了吧?我本领卑微,不敢找大师哥切磋,却要找另一个高人讨教讨教”,突目光落在雷秉身上,叫道:“姓雷的,你杀了我爹,今日咱们做个了结!”。 雷秉哪里愿意和他相斗?只叫道:“顾师弟,我没杀过你爹,我也没有道理杀他。你要为他报仇,该去调查他平日结了哪些仇家!”。 顾彪怒道:“你这淫贼!你杀我爹,是为了...为了...”。雷秉知他又要说自己和倪氏之事,心头怒火陡起,摇头道:“你这厮疯了,我只当你是一条疯狗,离你远些!”,作势便走。 顾彪大怒追出,道:“你休走!华山派里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拔剑追来便刺,雷秉出剑在手,一剑将他逼退,沉声道:“顾师弟,你真要如此逼我,这华山派必定是有我无你”。顾彪冷哼一声,待要再上,陆玉玲喝道:“都住手!今日荒唐得够了,你二人俱为华山弟子,恩怨自有师门处置,岂容私斗?”。顾彪瞧了周方儒一眼,也就作罢。 雷秉余光也瞥向周方儒,只见他气定神闲,一脸不屑而冷漠的微笑盯着自己,心底打了个突突,趁这当儿,转身便走。待转过长廊,突然肩头被人一拍,转头看时,正是陆玉玲,面色铁青,沉声道:“你跟我来”。 二人径行到陆玉玲所居院落。陆玉玲面色苍白,眼中噙着泪说道:“周方儒厮刚才的恶行你都看到了,贺忠是活不成了,可怜他也是忠臣名将之后,却横死在我华山派”。 雷秉惶然道:“那厮剑法如何精进了这许多!咱们华山派怕没人挡得住他胡作非为。师父,我纵然将来习成剑法可以制他,也是远水难解近渴,你我约定之事,我怕要有负所托了”。 陆玉玲咬咬嘴唇说道:“你若留在华山派里,绝难逃过他的毒手。自此往后,你藏进后山里去用功,那里深山密林,四面峭壁,人迹罕至。看守祖师洞的是古师祖,辈分极高,已近百岁高龄,数十年来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只虔诚供奉我华山历代祖师。我修书一封与你,你带了去,他自明白”。 雷秉作难道:“我妻子却又如何?”。 陆玉玲道:“你大可放心,今日情形我早已想过多次。我会寻个极安全隐蔽的所在,将她安排妥当。你父母兄长血仇未报,岂可尽念儿女私情?等你剑法大成,诛除周贼,杀尽青龙会,坐了咱华山掌门,再和她神仙眷侣,岂不快哉?况且纵然习不成剑,咱们不过约定三年,短短三年,白驹过隙,有什么等不得?”。 雷秉思之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容我下山见她一面,将情形说给她听”。 陆玉玲摇头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你现在便进山去,你可修书一封留在我处,我自带给她”。当下二人均提笔写了一页便签,交到对方手中,陆玉玲又道:“我自对外宣告,说你杀了顾彪之父,罪无可恕,将你逐出华山,恰巧那厮刚才发难,料也无人生疑”。 雷秉默然道:“师父,我没有杀他爹”。陆玉玲难得莞尔一笑道:“那不重要,咱便当是你杀的”。 是夜雷秉携了书信,趁着夜色,自正殿后的小径往北而行,绕了数里,依着陆玉玲所言,拣了条斑驳陈旧的青石板路,跨过深涧,登上了后山绝壁。雷秉四下一望,只见崖深不见底,脑袋发晕,忙扶住石壁,稳了稳心神,一连登得七八十丈,来到山巅一处风景亭。这后山虽为华山圣地,仅为供奉历代先祖之用,平日无人光顾,仅每年清明时节,几位师叔长辈前来烧纸上香而已,所以一路杂草丛生,几乎不见路。雷秉在密林中绕了好些弯路,仍是寻不到出路,正犯愁间,突地一个物事从树上跳下,直扑面门而来,雷秉吓得一跳,一掌拍落在地,却略微晚了,脸上已被利爪划出血痕。雷秉骂了一声,细看之下却是一只黄鼬,足有两尺来长,嘴中发出沉沉的声音,显得极为可怖。那黄鼬凝神看他片刻,似有不甘,飞身又扑,雷秉嗖地拔出剑来,那黄鼬似乎识得剑的厉害,急忙后退数步,转身溜得远了。雷秉借着它的行踪,钻出密林,皎洁的月光又泼洒下来。 那黄鼬见他追来,拔足往西面跑去,雷秉干脆追随而去,隔不片刻,来到一处断崖,当中一个大石洞,里头透着微光,洞口一个佝偻老者站立,那黄鼬似见着救星,飞身钻入老者怀中,回头望着雷秉。那老者也自冷眼瞧着雷秉。雷秉心想,这洞料必便是祖师洞,这老者定是古师祖了,当下走前作揖问好,便将陆玉玲的书信递了过去。 那老者接过阅毕,也不回言,递还雷秉,似乎不甚喜悦,只避过一侧。雷秉也未曾理会,便进洞四下一看,只见主室不过三丈见方,自西至东三面均是历代掌门崖刻造像,像前燃着油灯,光影摇曳,焚香沁鼻,加之山中万籁俱寂,雷秉甚觉舒畅。再细看造像,只东面尚未占满,最末一人脚穿草鞋,面色冷峻,正是左承庸。一路细数过去,一共十三尊造像,便是华山创派以来十三位掌门。正中造像最大,看来最为古老,正是华山派创派老祖费剑客。雷秉深吸口气,朝诸像鞠了一躬。这时只听悉悉索索之声,雷秉回头一望,却是大大小小数十只黄鼬涌了出来,都将两只小眼睛瞪向雷秉,似乎对这个新来的客人十分好奇。 一一五 逐客 那只刚才攻击他的黄鼬也跳下地来,凑在他脚边乱拱,状态甚是友善。雷秉道:“古师祖,这东西倒奇怪,刚才扑我挠我,现下又来亲近我?”。 古老头头也不抬,神态十分冷淡,嘴里咕隆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径自将那黄鼬捏起,回自己茅草屋去了。 雷秉莫名其妙吃了个闭门羹,也只有硬着头皮也跟他到了百丈外的茅屋之中。 那茅屋不过两丈见方大小,柱子歪斜,屋顶单薄,一阵暴风雨便能刮倒的模样,屋内更是简陋无比,竹篾编成的墙壁,再糊上黄泥,但许多出黄泥脱落,透进一阵阵的风来。一桌二凳,均粗陋无比,绝非工匠手艺。屋顶上更有几处茅草稀疏,几乎能看到天上星光,星光投入到地上,便是一个潮湿的水坑。雷秉记得,前几天下过一阵雨。 雷秉肚中饥饿,便道:“古师祖,我饿得很,有甚吃的?”。古老头将墙角一堆芋头踢了踢,诺了一声,径自上床睡了。雷秉再受了这一番冷落,心里极气馁。来之前他对这位传说中的前辈有诸多幻想,觉得应该是一位和蔼可亲,令人如沐春风的长者,可二人相见之下,对方却对自己爱答不理,如此的冷漠。这巨大的反差令雷秉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得酸楚想道:“他毕竟离群索居数十年,料必不愿别人扰了清净,所以对我有几分不高兴。且看他年纪大辈分高的面上,我且不和他一般见识,只主动些和他套近乎罢”。 雷秉自将好成色的拣了几个,生火烧了吃下,又将两条长凳子并了,解开带来的被褥盖上,这样寒酸撑过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只觉得一身的酸痛,便起了身,心想道:“反正也睡不好,不如出去练剑”,便提剑出了门,先往四处逛了逛,只见西,北二面均是绝壁,东面一道深涧,仅一条小路和华山派主峰相连,南面一溜儿接着群山连绵而去,虽未隔绝,却是深山密林,几乎无路可行。南边树林前面有一块开垦过的地,种着些果蔬,压着些芋滕子。雷秉暗想道:“古师祖太不容易,如此高龄,竟然做了这么多田地”,甚有怜悯,也不计较他冷漠相待之事,提剑将山间茅草割了好大一捆来,往屋顶上铺了,又调了泥浆,把屋前屋后漏风的地方敷了。这时天已大亮,他进到屋里,只见一碗芋头放在桌上,冒着热气,古老头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将背篼一背,锄头一拿,自去劳作了。 雷秉一连吃了三天芋头,外加些时令蔬菜,半点荤腥也无,嘴中寡淡无味,实在忍受不了,便问:“古师祖,你这地方除了芋头没别的了么?”。古老头冷笑一声道:“有吃的就不错了,你这一来,我少不了多种半亩地才够!”。雷秉碰了个钉子,甚有几分不痛快,暗想道:“他一个老头,每天三个芋头一点蔬菜就够了,可我这个壮年男子一来,光靠他种地哪里养的住?陆师叔久居庙堂,不食人间烟火,只管将我往这儿一撵,在信中嘱咐他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却没考虑这些细节,倒也不怪古师祖有气”,又勉强呆了七八天,芋头青菜吃得想吐,这天实在抵受不住,握剑进了南面密林,想要打点野味来。奈何他不会内功,也不懂轻功,哪里抓得住飞禽走兽?忙碌了半天,被荆棘扎得满身血痕,只惊起了几窝野鸡,一无所获,心中委实气馁,垂头丧气想到:“如此下去,我连剑也握不稳了,还练什么剑来?”,多日饥饿,又备受冷落之下,心中升起一股怨气,又想起娇妻王采乔,更是不愿多留一刻,便往东面走,要回华山派。 刚行得数步,却见背面崖上一颗大松树,树上一根长绳,直垂到山脚小溪,小溪背面一条小道引出山林。雷秉大喜,心想:“原来可借这条长绳下山!我若东面去华山,万一暴露行踪被姓周的碰上,没什么好下场,不如自此处下山,先去看看采乔,再买些酒肉来解馋”。他把绳子一抓,刚着力搭身上去,只听绳索崩裂之声,雷秉大吃一惊,急忙往旁边扑出,稳稳抱住了一颗斜出的松枝,往下一望,数十丈的深渊,不禁暗暗后怕。此时突听人哈哈大笑,抬头一看,正是古老头在幸灾乐祸。雷秉忍住不发,几下子爬回崖上,将绳子捏起一看,只见断裂处十分齐整,分明是人为用刀割的,再以茅草遮裹,不仔细瞧不出来。雷秉骇然失色道:“这是你专门布的陷阱?”。古老头瞪着眼道:“什么陷阱?你自去的,我没逼你。早知道我该砍掉那颗松枝!”。 雷秉怒从心起,破口大骂道:“你这厮好生歹毒,我听陆师叔说起你,在此处守灵数十年,本当你是个德高望重的高人奇士,没料到竟是这般下作不齿之人。我何处惹了你,你要要谋我的命?”。 古老头大叫道:“此地是我华山派历任掌门魂魄安息之地,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龌龊肉身岂敢忝留?我这几十年和列位先祖过得好好地,谁要来扰我们清净,我和他拼命!况且我只侍奉历代掌门,不伺候别人!”,说到后来,双拳紧捏,双目圆睁,直欲吃了雷秉一般。雷秉大骂道:“枉我之前处处尊你一声‘师祖’,你却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此地难不成是你一个人的私产?莫说是华山派人可来,天底下的人都可来!你想让我走,老子偏不走,非但不走,专要搅得此地鸡犬不宁!”。古老头大骂道:“你,你敢!”。 雷秉怒火极盛,再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一把将他推开,走到茅屋里,将自己的被褥物事收拾了,拣了一包芋头,便去师祖洞里铺床安顿。古老头一路颤巍巍而来,叫道:“这是,这是我派圣地,列位先人魂归之所,你岂可在此起居?”。雷秉冷笑道:“你只管把他们当神仙,却不知他们若在世,会不会正眼瞧你这匹夫一眼!”。古老头脖子青筋暴起,大叫道:“自然会!他们每晚都现身和我说话!他们只喜欢我!”。雷秉见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不愿多和他罗唣,拔剑在手,将他强撵了出去。古老头被利剑一逼,哭啼而去,嘴中含混不清,均是些“费掌门”,“贺掌门”,“不肖子孙”之类,分明在朝历代先人告状呢。雷秉哭笑不得,也不理他,径在祖师洞里住了五六日,每天只靠芋头过活,这日实在觉得难以下咽,便想到:“没点荤腥,这地方实在难呆,何须与那疯子斗气?”,便寻思第二日偷偷摸下华山去,和陆玉玲当面解除了这三年之约,自寻王采乔去。恰到了半夜,突闻有人进了洞,雷秉这几日担心古老头来偷偷害命,睡得极浅,当即惊醒。来人却不是古老头,正是陆玉玲。 雷秉长长舒了一口气,陆玉玲先道:“我已扬言,你杀顾彪之父,将你逐出门去,当无人生疑。你妻子我已妥善安置,我们之约,我已对她说了,她虽然不舍,却也很是理解,你在此安心习剑便罢”。雷秉摇头道:“陆师叔,这地方我呆不住,古师祖很是不喜欢我在这里。况且这里没甚吃的,一日三餐均是芋头白菜,我一个壮年男子岂受的住?况且古师祖已年近九十,我要靠他种地养活于心何忍?”。 陆玉玲诧异道:“这可怪,每年腊月里,我们几位长辈都要前来祭奠先人,顺便还要运些柴米,腊肉,干货上来。他种地不过没事干怡情而已,纵然不种地,这些食物供给你们二人一年也足够了。他是年事已高的长辈,我们岂会那么不懂事,任他在此地自生自灭?”。 一一六 暗室 雷秉听得恍然大悟,切齿想到:“这厮只给我吃些芋头,原来并非无肉,他自己却留着肉偷吃,着实可恶,我必治他出这口恶气!”,不愿惊动陆玉玲,只轻描淡写道:“古师祖很是节俭,我饭量又大,两顿不吃肉,便很难受”。陆玉玲笑道:“你多劝他一劝,他实在舍不得,你自己下厨煮来便了。对了,你刚才说他不喜欢你,那是怎么一回事?”。雷秉道:“料必是嫌我饭量太大的缘故”。陆玉玲只当他刚才顽皮说笑,莞尔道:“我刚才先去的茅屋,并不见你在内,你古师祖说,怕你听他鼾声睡不着,在这洞里铺了床,好让你休息好了能好好练剑。瞧来他是很喜欢你的。老年人嘴巴碎点爱唠叨,你左耳进右耳出便罢了”。雷秉心中暗骂,面上只是微笑点头。陆玉玲又和他对了些招法,指点了几处,便告辞道:“我怕泄露行踪,甚少上来,你自好好用功!”。雷秉点头称是,将她送下山去。 雷秉回来之后,想起古老头可恶之处,心中气愤无比,便起床往茅屋而去,要叫醒他当面对峙,待到茅屋,却见一点亮光透出,听得里头一阵锅碗瓢盆之声之后,传出了一阵肉香。雷秉馋的流口水,气的鼻冒烟,一脚踢开门,闯入大骂道:“好匹夫!你在做什么?”。古老头慌里慌张,将装肉的盆子抓起,道:“这是给列为先祖的胙肉”。雷秉骂道:“枉你口口声声先祖列宗,你嘴上不是油水是什么!”,一把夺了过来,大快朵颐,片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叫道:“你这厮抠门又可恶,每年师叔们都给你送许多粮食腊肉,你吃独食岂吃得完?你要带进棺材去么?”,便四处搜寻,终于在床下找到两口大缸,一缸全是大米,一缸全是腊猪肉,还有一大包坚果山货,另有好几壶黄酒。雷秉大喜,待要劫掠,古老头扑过来护住叫道:“不可,不可!”。雷秉怒道:“我自给你留一半,你却如此贪婪?”。古老头连声道:“不成,不成,我不够”。雷秉道:“你一个糟老头子,吃得了多少?怎的不够?”。古老头道:“还有别人,还有别人!”。 雷秉听得一楞,问道:“还有什么人?你给谁留的?”。古老头又缄口不言。雷秉料他胡诌,哪里管他,便要强夺。古老头死命护住,突道:“你要也罢,拿一样东西来换!”。雷秉见他拼死相护,怕他年迈经不住折腾,倒也不敢冒然强夺,听他说要东西来换,便问道:“什么来换?”。古老头沉默半晌,突道:“耗子药!”。 雷秉骇然失色,旋即怒道:“你又生什么奸计?你要毒死谁?”。古老头道:“有一个很凶的人,一连两三年了,每年七月便要来这里呆一二十日,我每日须得酒肉伺候,否则便要打我杀我。这马上七月了,他又要来,你把酒肉吃尽了,我如何应付得过他?要不你给我一包毒药,我把他毒死,免得他总来纠缠!你要不敢,就将这些酒肉留下,我好伺候他,免得惹了他怒”。 雷秉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问道:“那人是谁?来干什么?师叔们知道么?”。古老头摇头道:“不知是谁,不知干甚。我也没敢和华山派说,因为那人很凶,华山派里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而且,而且我要说了出去,他就将祖师洞里的造像全砍毁了”。 雷秉听得愈发吃惊,问道:“难不成那厮专来混吃混喝的么?他平日都做些什么?”。古老头摇头道:“白天就是吃喝睡觉,半夜出去一次,我没敢跟着,不知他做什么”。雷秉再问,问不出更多,只道:“也罢,我少拿点肉和米,你自留着大半给那人。你别透露我的消息给他,就当我没来过”。古老头点头道:“正是,我前些日冷言冷语,逼着你走,也是为你好,怕他加害你”。雷秉冷笑道:“你却有这般好心!”。古老头又想了想,正色道:“若是你功夫好,一剑偷袭能杀了他,那就更好。咱们俩以后相依为命,一年这些酒肉足够我二人分食的。我也没几年活头,以后死了,你便在此守灵,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愁吃喝,天底下哪还有这美差事?”。雷秉听得想笑,说道:“你少来利诱,谁与你争这美差?我自住在洞中,等那人来了,你给我提个醒,我倒看看是何方神圣!”。 雷秉得了酒肉粮米,心中安稳不少,一连月余,便专心习剑,自是进步不少,疑惑不解之处却也更多,这一日在石洞内室苦思不得,心想道:“若是冯姑娘在此,我朝她请教,未料她如何解答?我长久在此处独自琢磨,岂非闭门造车?若是三年完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岂不浪费光阴?,心下顿起烦闷,却见南面台上两个石狮子瞧着自己,龇牙咧嘴,似在嘲笑。雷秉心烦意乱,一掌往右边那个打去,那石狮子被打得一转。雷秉大奇,再去搬动琢磨,发现底座竟可旋转,不知是什么机关,雷秉四下一望,未见暗箭孔,便将那石狮旋到底,又去琢磨另一个石狮,也旋转到底,待到两狮对望,只听咔哒一声,西面北面墙角相接之处,顿显指头宽的一道裂缝,却是一个暗室。 雷秉伸入手掌,将那石门推开。这石门并不算厚重,内间地上有滑轮辅佐,一推便开。雷秉执烛而入,只见这暗室四丈见方,两丈之高,虽然四面无窗,却并不显得压抑,然而蛛丝密布,入鼻一股土味,显然尘封已久。屋中央一张宽大的石椅,石椅前一张厚重的石桌,上头均落满了灰尘。雷秉暗想:“瞧来这暗室废弃已久,却不知是作甚用的,师叔们口中也并未提起过”,再秉烛细看,只见石桌上有一处隆起,他将上头灰土蛛丝吹落拂尽,却见是一摞书籍,顿时大喜,摊开一看,迫不及待便要翻阅。 一一七 凉亭 那摞书厚薄大小不一,但书名均为“某某研习三剑心得”,正是华山派自创派祖师以下历代掌门对华山剑法的心得体会。不过总共只有六本,到第七代掌门黄灯幻便嘎然而止。陆冰心中疑惑,将黄灯幻所着之书拿起翻阅,见不过区区十数页,显然并未完成。陆冰略一寻思,恍然大悟想道:“这就对了,听说这一位黄前辈年纪轻轻便做上掌门,他性子傲慢,血气方刚,因为最喜与人斗狠的缘故,早早殒命于岭南。瞧来这密室乃是历代掌门才能进入的密所,黄掌门一横死,这密室再无人得知了,故而尘土遍布,以至荒废”。当下将书依照自古至今的顺序拿起翻阅,只见每一本书对“松涛剑”,“晓风剑”,“狄花剑”这三剑均有论述。陆冰心想道:“原来之前的掌门先人们这三剑都是要习练的,并不似当下,各剑单有传人。如此看来,华山派算是没落了不少”。 陆冰将这六本书籍一口气读完,大半都是细至各个招式的理解心得,虽有所得,仍觉不堪解渴。只第三代一个叫诸葛寿的掌门,在最末书道:“余研习三剑数十年,自认非算愚钝,如今已然皓首老夫,仍难言得谛。此三剑初习之下,颇觉牵强,大有破绽,习得七八年后,精妙之处便显,但若隐若现,如流云蔽月。再往后深习,浮云不薄反厚,月更晦暗不明,便似要偏执入魔一般,使人难以自拔。余已七十有八,来日无多,只能留待后人完成这未竞之事。前边我所着之言,或对后人有所裨益,或另后人反受其害,诸位观此书者,自行度之。余有负费祖师教诲,深感惶恐,只盼九泉之下,当面聆教费祖师”。 陆冰看完,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不止我一人对三剑有疑惑,可惜这位诸葛掌门已经作古,否则我必与他请教一番”,又寻思:“他说‘有负费祖师爷教诲’,不知教诲的什么?”,抬头却见对壁上有一面刻字,便用衣袖将墙壁拂净,举烛细看,只见上云:“世间剑法千种,有高低耶?你那剑法一剑横斜,我这的剑法一剑竖刺,形而下者,粗鄙不堪,岂有高低?”。 陆冰将这几句一看,心中扑通一跳,又看:“剑法之道,犹如攀登仙峰,须得披荆斩棘,自寻其路,剑术犹如刀斧,以刀劈荆棘,或以斧砍之,岂有异乎?诸位不可以刀斧为执念,留恋于招式之奇技淫巧而困于半途,须知峰上仙气飘飘,妙不可言。我虽已证得剑道,垂垂老矣,倘后世有悟透我剑法,登临仙峰者,大可尽情挥洒,有所作为,将我华山剑法,并我费风眠之威名远播,我必泉下有知,心中甚慰!若未能得道,也不须强求,当择贤徒继之,安分守己,不可招摇过市,争名逐利。引来杀身之祸事小,令我华山剑法失传事大”。陆冰看得会心一笑,心想道:“费祖师当真是个真性情”。回身坐在石椅上,望着墙上刻字沉思,便似费祖师就在面前,也不知过得多久,突听外间脚步声起,陆冰猛然转醒,急忙奔出,运力将石门合拢,那两只石狮均同时转回,咔擦两声,面朝南方。 古老头跑了进来,说道:“陆侠士,陆侠士!”。陆冰听他唤自己一声“侠士”,暗暗好笑,心道:“华山派中说起他来,均是敬仰不已,却不知这厮只当此处是个落脚安顿的所在,哪里当自己是华山派的前辈?”,便问:“什么事?”。古老头面色惊恐道:“那人来了!在我屋子头吃喝着呢”。陆冰吃得一惊,问道:“他如何来的?”。古老头道:“那人跟鸟一般会飞,跟猿猴一般会攀,每次都是从北面悬崖爬上来的,我回去了,免得他生疑”,不敢久留,转身就走。 陆冰忙将屋内锅碗瓢盆搬入暗室,免得被那人发现,又挨到天黑,悄然埋入茅草屋对面的树林之中,只听屋内有使唤之声,正是那人在吩咐古老头伺候酒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里灯光熄灭,起了鼾声。陆冰暗想:“这事太也蹊跷,且待半夜瞧他起来与否?”,好容易撑到夜半时分,突听屋门一响,陆冰从梦中惊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黑影出了门,往东边密林去了。陆冰不明就里,心中有几分悚然,硬着头皮也跟了过去。他料那人武艺极高,不敢跟得太近,远远隔着有四五十丈。入了密林之中,便难以跟紧,寻不到那人踪影。正不知如何,陡见东面山巅凉亭处有一点亮光。陆冰循光而去,远远便见两人对坐,因为离的太远,看不清二人面目,也听不见二人声音。陆冰听古老头描述,知道那人轻功卓绝,必然内功深厚,耳聪目明,不敢再近,心想道:“反正这厮要呆上一二十天,不急在这一时。却不知另一人是谁?”,当下看得一阵,分辨不出,索性便回密室睡觉。第二天便在密室里烧火做饭,好在密室有通风口,气味烟雾自南面散入群山,倒也不惹人注目。待日头一落,陆冰便将两个熟芋头一揣,往凉亭而去,见亭南两丈处有一处矮墙,便在此蹲守,再过了几个时辰,怀中两个芋头啃完,已是深夜那人将至之时。陆冰心中突然扑通乱跳,将宝剑紧握,缓缓镇定下来,突听脚步声起,烛光洒出,陆冰缓缓转头,透过墙缝一看,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方儒。陆冰心道:“原来另一人是这姓周的,不知他们如此鬼鬼祟祟,是在密谋什么?”顿时疑窦丛生,只见周方儒将烛台往亭中石桌一放,静待来客。未过片刻,脚步声又起,只听周方儒站起迎道:“扰了肖先生清梦!”。那人笑道:“我白天睡得已足,不必挂牵,周兄请坐!”。 这声音十分爽朗,陆冰似乎在哪里听过,便又透过墙缝看去,吃了一惊。原来他早先已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一一八 气剑 你道那人是谁?正是那日陆冰自末山辞别之后,又奉乔鹏之命,于半途追上陆冰,赠送砚台之人。 陆冰恍然心道:“原来姓周的已通了末山剑派,难怪他如此胆大妄为无所忌惮.却不知这二人密会在这荒山野岭有何图谋?”。只见周方儒身子前倾,嘴唇一动,神态恭敬又谨慎地说道:“萧先生,这三年来你每年均如约而至传我此功,在下感激无比。只不知这套神功还剩多少才能授毕。不如一次全传了我,我自加习练,免得先生每年劳顿”。 萧先生微微一笑,说道:“我早料你有此疑问,你必当我吝技不舍,故意吊你胃口?”。周方儒尴尬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得传神功三年,剑术大进,我蒙乔掌门如此大恩,却寸功未立,岂敢得寸进尺?适才某心急所言,实在冒昧,萧先生勿怪!”。 萧先生爽朗大笑,说道:“周兄这是多心了,乔掌门爱惜后生,提携后辈,人尽皆知,他历来敬你是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所以才令我将这套神功传你,助你增进剑术。乔掌门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岂会扭扭捏捏?我花三年时间传你此功,而不是一次全传了你,实在另有原因。此节事关重大,你不提我也会告诉你,今日你既然问起,便须听入耳去”。 周方儒正色道:“萧先生指教!”。 萧先生道:“乔掌门闲暇之时,也常常与我论剑。你们华山三剑,名震一方。但历数华山派历任掌门,剑术虽也不俗,却难称得上出类拔萃”。 陆冰听他论起华山剑道,不禁听得更是留神,只听萧先生继续说道:“久闻你们华山三剑,晦涩难学,练到三四分之时,还算通透,再到六七分时,便觉处处掣肘,局促生硬。我料其间并无什么玄机,只不过你们华山三剑,本是气剑,而非纯剑之故!”。 雷秉听得一惊,周方儒却是眼睛一亮,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有过此想。只是我们华山虽然练气,都只作为强筋健骨,习练轻功所用,从来不以气御剑,历代掌门对此莫不常加强调,讳莫如深,以至于华山派连内功修炼的法门也大大的荒废了。但至于为什么不能以气御剑,却从来无人说明白过”。 萧先生笑了笑道:“我料这要么是谬传,要么是你们创派祖师费剑客有意为之。但凡是可造之才,练到别扭堵塞之处,自然有诸多疑问,要谋出路,岂会循规蹈矩,裹足不前?若是寻常资质,连六七分也练不到,纵然练气,也是平庸之辈”。 周方儒面色大慰,陡然站起,说道:“萧先生此言令我茅塞顿开,所以我向先生学习以气御剑,并非取巧,也并非违背我派门训”。萧先生点头道:“非但不违门训,反而是令华山剑法精髓重见天日,费剑客泉下有知,必然欣喜”。 周方儒突又坐下,说道:“那先生分数年传我此功,又是为何?”。 萧先生道:“你从未习过气剑,不知其中门道。但凡学气剑者,必须剑在先,气在后,剑为主,气相辅。若气盛于剑,剑反不为所控,反而事倍功半,甚至走火入魔。此各派气剑通病,倒也不需过虑。况我传你这套‘稻风功’,凌厉迸发之处,远胜其他内功。若一次全传授给你,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间剑法大进,必然难以克制,饥渴之下日夜用工,反而受其所害。所以乔掌门再三叮嘱我,不可因得教授不佳,毁了一位英才。他本令我用五年时间传你此功,耐不住你好学好问,只用了三年。如今你剑法已近大成,只需每月行一次静心的心法,一年之后,便可听之任之,再不须以此为念了”。 周方儒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在下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真羞愧难当!”,又微微思忖,说道:“乔掌门于我有此大恩,不知我如何方能报答?”。 萧先生道:“乔掌门提携后辈,有什么须得报答?咱们以后或有为他效劳之处,到时再说,暂且不提。我且问你,你每年于此会我,莫掌门可有察觉?”。 周方儒笑了笑,甚有志得意满的神色,说道:“实不相瞒,如今我虽非华山派掌门,行的却是掌门之事。我就算将你请入华山派中,当着他的面传我神功,他又能如何?”。 萧先生笑道:“掌门之位,能者居之,莫道生执掌多年,毫无建树,本该早早退位让贤,只不过乔掌门留你尚有大用,暂且不宜抛头露面。等乔掌门除掉彭天戈这心腹大患,莫说是华山派这一隅之地的掌门,便将汉中,蜀地,荆湘三处武林门派尽数合并,让你做个‘大掌门’,也并非什么难事”,话锋突然一转,说道:“我知你们华山派有一位弟子,名叫陆冰,不知此人如何?”。 陆冰听得他问起自己,更是留神,只听周方儒沉声道:“此人和我有仇,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乔掌门若要提携他,我倒也无妨,只莫让我和他相见!”。 萧先生笑道:“何出此言?只不过此人的妻子是北方王老英雄的女儿,王老英雄一家和末山剑派大有渊源。所以只问上一问,略表关怀罢了”。 周方儒恨恨地道:“此人原本蜀中浪儿,后来伙同丁松,闯入我华山派,伤我人命,烧我丹房,害我失宠不说,更令我青梅竹马的女子移情别恋。二师傅昏聩,一路追到北方,将丁松治罪,却反将这人收入华山,我至今心中一口恶气,恨未曾早早动手,如今悔之晚矣!”。 萧先生愕然道:“他不在华山派了?”。周方儒道:“那厮是个淫贼,他奉命去看望一个师弟的病母,反和那女人勾搭成奸,杀了那女人的丈夫。如今已被逐出华山派去了,下落未明”。 陆冰听得血气上头,想到:“顾彪那厮如何这般污蔑我?”,不禁气愤难当,急忙压住呼吸。又听萧先生说道:“原来竟是这般下作之人,真个辱没了王小姐”。 之后二人便传授内功心法,雷秉屏气凝息许久,才听二人掌风收毕,再闲聊几句,各自分散。雷秉再呆半晌,方才偷偷溜回祖师洞,进了密室,坐在大石椅上发呆,心中琢磨道:“那萧先生说这华山三剑本是气剑,料来非假?否则周方儒不过短短数年,如何精进至斯?”。他又将历代掌门所着之书翻阅一遍,更觉索然无味,心中始终回味着萧先生的话,一夜无眠。 一一九 奔走 陆冰在暗室里度了一夜,第日天出来时,外间已天光大亮。他一边收拾午饭,脑海中仍是气剑之论,正思忖晚间再去偷听,突见烛台上一页信笺,捏起看时,只见上书:“阁下毫无内功,不懂屏息之道,且不可再行偷听之事。华山已不宜逗留,阁下速去!” 陆冰看毕,冷汗涔涔,暗想道:“这是萧先生所留无疑,好在他并未当场拆穿我,否则岂有命在!”,当下如坐针毡,不及天黑,便负上长剑,到东面山涧隐伏,等到半夜,正见周方儒踏步上山。陆冰待他走远,便一口气赶到华山派中,先去寻陆玉玲。他蹑手蹑脚,刚溜过正殿,却见侧面一偏厦内仍亮着灯光,隐约传来女眷调笑之声。陆冰大觉奇诡,匍窗下一看,却是两个颇有姿色的女弟子在里头,一个呸了一口,说道:“瞧你那股子骚劲,白天里穿上青衫,舞起长剑,一副正经的烈女模样”。那被戏谑的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只穿着贴身衣物,冷笑着道:“哪有什么贞妇烈女,没遇着对的情郎罢了”。那先前的女子年约二十六七,大有几分艳俗的姿色,只冷笑一声,揶揄道:“哎哟,你倒上心了,指望到时候封你个正宫娘娘呢,你却不知,他于我们只是戏耍新奇,那姓骆的才是他心头肉”。那年轻女子半点不恼,在灯下翻动双掌欣赏,只笑道:“她和你一样,一把年纪,不过有点旧情而已,他暂时得不到,便觉得了不得。况且我喜欢他,做不做什么正宫娘娘我才不在乎”。那年长的女人面露嫌恶道:“你真是个贱胚子!他在我身上使劲的时候,你半点不吃醋?”。那年轻女子冷笑道:“他是大英雄,大丈夫,他那剑法谁也比不了。三妻四妾有什么大不了,咱们五个里,他总是最爱我的!你不愿伺候他,不妨当他面说!”。那年长的女人狠狠地道:“若不是怕他行凶,我任他这般糟蹋!他妈的,躲不过就等他来吧!”,当下往床上一躺,将灯吹灭。 陆冰听得惊出一身汗来,他只当周方儒独裁专横,诛杀异己,未料竟干出淫乱女眷这种大逆不道,丑陋无比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华山派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他顿时又为陆玉玲担忧,便奔往小院,在陆玉玲房门上叩了半晌,无人应答。陆冰惊疑不定,正要破门而入,突然后背被人一拍。陆冰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是阳照,悄声道:“快随我来!”,快步将他引入丹房。 二人坐定,阳照低声道:“我知你和陆师妹有三年之约,你本当在后山,如何回来了?”。陆冰一时间难以和他细说,只问道:“陆师叔在哪里?”。阳照切齿道:“这几月里姓周的飞扬跋扈,欺师灭祖,莫掌门早已被他软禁。哎,说来太过丢人,这厮还淫乱女弟子,陆师妹看不过去,伺机行刺,反被他重创,如今关在山腰草房之中。哎,可怜我们几个长辈,本领不济,竟无可奈何。老夫只恨当初不曾习剑,否则必与他拼个死活!你们那三年之约,远水不解近渴,你下来也好,如今之计,你快快离开华山,去找你二师叔回来。他也真是糊涂,常年在外闲逛,说什么扬我华山威名,自己窝里乱翻天了也不知道”。 陆冰心系陆玉玲安危,不愿听他罗唣,起身便走。待到山腰茅草屋,却见门前有二人把守。这茅屋正是当初陆冰来投之时,被他们作贱之处。旧情新景,陆冰看得眼泪纵横,暗想道:“华山派这真是翻了天了,陆师叔德高望重一个长辈,心高气傲一个女子,竟然沦落至斯!”。他捏紧剑柄,闪身到了近处,细看二人,一个是从来和周方儒走得近的弟子,另一人正是清泉。他当初不过一个看守山门的道童,如今已长大成人,身量颇高,负剑而立,甚是威风。陆冰本待将二人诛杀,见到清泉,不免念及旧情,当下自暗处走出,大大方方招呼道:“清泉!”。 清泉见得陆冰,吃了一惊,右手便往腰间按去。另一人也甚为紧张,握上了剑柄。陆冰道:“二位不必惊恐,我是你们陆师哥呀”。清泉倒退一步,说道:“是,是你,陆师哥,你不是已被逐出华山了么?”。陆冰笑道:“哪里的事,我是奉命公干了一趟。我听说陆师叔在屋子里头,我和她说几句话”。 清泉断然道:“不成,陆,陆师哥,你如今已非华山弟子,休管我华山派的事,你快点下山,我不和周师兄说”。陆冰冷笑道:“你是指靠上你周师兄了,我且问你,陆师叔犯了何罪,要被囚禁于此?”。清泉摇头道:“我不知道,陆师哥,我二人只负责看守屋门,你有事找周师兄去问”。陆冰笑道:“为什么要找姓周的,不找莫掌门?囚禁陆师叔的不是莫掌门,而是姓周的,对么?”。 清泉道:“陆师哥,我二人只是奉命行事,你休叫我为难”。陆冰冷笑道:“你若是奉莫掌门的命,我自然不敢多问,你若是奉周方儒的命,我却不认账。如今周方儒欺师灭祖,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你二人不是痴呆弱智,岂会分不清楚?你若能迷途知返,我尚可饶你一命,否则莫怪我不念旧情”。 清泉突地面色一变,冷笑道:“要你念什么旧情?你会用剑,难不成我二人不会?”。陆冰愤然笑道:“妙哉,妙哉,我这剑久未饮血,饥渴难耐!”,话罢剑已在手,清泉尚待拔剑,已被一剑刺透了胸膛。另一人惶然大惊,拔剑来刺,陆冰与他对了两招,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陆冰仍愤恨难平,将二人首级割下,扔到一旁,推门而入。只见陆玉玲斜卧榻上,虚弱道:“是你来了?”。陆冰叫了一声“陆师叔”,上前查看,只见她两条腿均有深深的剑创,血衣和身,也未上过创药,榻上馊臭难闻,也无被褥。陆冰泪如雨下,仰天痛哭。陆玉玲勉强睁开双眼,说道:“我华山派沦落至此,真是可悲可叹。如今贼已成势,你片刻间奈何他不得。先前三年之约,我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你快离开此地,自寻出路罢”。陆冰不言,只切齿道:“陆师叔,你右腿这一剑是他反击而刺,左腿这一剑是他泄愤而刺,对么?”。陆玉玲道:“嗯,他恨我入骨,所以泄愤,他把我扔在此处,任我自生自灭,也是泄愤。我一生气傲,怎堪受此大辱!我已绝食八天,顶多再过三天,也就一命归西,再不受辱了”。陆冰将眼泪抹去,举掌指天,切齿道:“苍天在上,我陆冰誓杀此贼!”,将陆玉玲一抱,便要带她走。陆玉玲一挪动,双腿钻心地痛,惨叫连连。陆冰大急,陆玉玲摇头道:“我命不久矣,你带走我也无用。他眼线遍布,你不宜久留。你他日若见到你二师叔,烦你给他带句话”。陆冰垂泪,连连点头道:“好!什么话,你说”。 陆玉玲思忖半晌,似也无甚可说,只道:“你告诉他,我心里从来有他,再告诉他,早早娶妻生子,余生过平稳日子,不要再在江湖浪荡”。陆冰缓缓点头道:“师叔放心,我一定带到”。陆玉玲又微笑道:“其实你也一样,人只这一世,与其仇恨满胸,不如找个好伴快乐活一辈子。对啦,王姑娘在...”。突然外间脚步声骤起,陆玉玲急道:“快走!”。陆冰拔剑奔出,突然一剑斜来,端的是迅猛无比。陆冰仗剑一挡,冲出一丈,周方儒大骂道:“你们使的什么诡计,你如何还在?也罢,今日送你归西!”。顾彪挡出道:“周师哥,这厮与我有杀父之仇,我来杀他!”。周方儒怒道:“滚开!”,一脚将顾彪踢飞,来刺陆冰。陆冰凝神迎战,周方儒一柄长剑上下翻飞,神出鬼没,三四十招已过,陆冰已数次遇险。周方儒冷笑道:“你这厮有两下子!”,一剑刺左,陆冰伸剑一挡,周方儒身形展动,长剑一滑,斜插小腹,转换之间,真个是丝滑无比,迅如闪电。陆冰竖剑去封,却是慢了半拍,那一剑自他侧腰插过,虽不致命,却足令他动作大大的减缓。 眼见周方儒长剑挟着寒光,又要刺出,突然斜里剑光一闪,正是顾彪一剑往周方儒背心刺来,同时嘴中大叫:“快逃!”。周方儒大惊失色,仓促间回手一剑,将顾彪刺死当场,他自己左臂却也中剑。陆冰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飞奔而下,周方儒追得十数丈,难耐左臂疼痛,便止步不追。陆冰一口气奔下华山,才得空心想:“我如今才明白,顾彪当初污蔑我弑父诱母,和我势同水火,只不过是为了取信周方儒,他数次要与我比剑,不过是怕我死于周方儒之手。他如此良苦用心,我却未曾明白,以至于他如今舍身相救而死,我才得知!”,心中内疚大盛,便思倪氏在此,必遭周方儒毒手,一口气奔到倪氏居处,敲门半晌。出来一对年轻夫妻,都睡眼惺忪道:“倪大姐吗?数月之前就走啦!”。 一二零 灭门 陆冰道谢而去,心中悲想:“顾师弟因我而死,陆师叔凶多吉少,我妻子和倪伯母也不知所踪,狼狈窝囊如我,古往今来还有几人?全怪我技不如人!”,沮丧气愤之下,一拳砸在石上。又心想:“华山三剑中的‘松涛剑’,‘狄花剑’我均已谙熟,只盼早日学成内功,用上气剑,我天分只在周方儒之上,待我学成,杀他易如反掌。当初乔掌门专以砚台赠我,如今萧先生又给我留信提醒,可见他们末山剑派还念着我老丈人这分情面,我若朝萧先生讨学‘稻风功’,他未必不予!”,顿时心急难耐,转瞬又灰心想到:“周方儒如今乃是乔掌门和萧先生的得意门生,我与周方儒又是大仇,他们岂会传我此功?可怜我堂堂大丈夫,竟要指靠着妻子娘家的情分,去求人家传功,真是可笑可耻”,一时间思绪涌动,最终决定,立即去寻盖晦才是正路,却又不知盖晦所踪,便趁夜色赶到风陵渡口,唤醒艄公,那艄公十分不愿,加了两倍的渡钱,才慢吞吞上船摇桨。陆冰一路往东,意图赶到洛阳,先逃出华山派的掌控之地,再做计较。 那艄公不知何故,尽将小船贴着北岸而行。快到通往星月泊的叉道之时,陆冰又想起当初胡闯陆大巅祖母寿辰之事,又进而想起于此地不辞而别的冯萍波,也不知这位剑术奇高的美丽少女如今身在何处,否则若以气剑之事请教,不知她作何等高论?陆冰心生黯然,此时船至当口,陆冰侧头往那水道一望,只见里头漆黑一片,码头上本是灯火通明的两排大灯笼也熄灭了,整个泊里一片的死寂,全无先前的热闹繁华。陆冰大觉奇诡,便让船家拐进泊里去瞧瞧。那艄公猛面色大变道:”去那里做什么,你,你是谁?“。陆冰奇道:”陆舵主是我家远亲,我去瞧瞧不成?你一个艄公,只管划船,问这么多作甚?“。那艄公面色惊恐道:”你不知这里头如今是个死人泊?“。陆冰大惊失色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那艄公道:”就是半月前,这泊里一夜之间,上百口人尽遭毒手,连收尸的也没,那之后每到天黑,里头鬼哭狼嚎,阴风惨惨的,你还不知道么“。 陆冰骇然道:”是谁做的?“。那艄公欲言又止道:”自然是...不敢说,不知道!“,双手运浆,极力划过。陆冰道:”你休怕,你带我进去看看“。那艄公哪里肯听,只望前划。陆冰抢过船桨,身子一侧,调转船头,那艄公急道:”你先把我送回去,你再自己去,这船送你!“。陆冰不理,往前划船,转眼进了水道。那艄公情急之下,扑通跳入江中,往北岸便游。陆冰暗觉可笑,把船划到码头,刚跳上岸边,一阵强烈的腥臭涌入鼻中。抬眼看出,只见昏暗夜色中,数十具尸首横七竖八,直摆到了聚义厅。再细查各处房屋,不明所以被杀于睡梦中者,奔逃中被刺死于院中,皓首携杖的老者,怀抱婴儿的妇人,犹手握刀剑的男子,足有二百人以上,大都身着内衣,一剑致命,分明是剑术高手在半夜下手。尸首均算完整,只一具不见头颅,看身量正是陆大巅。 陆冰纵然见惯生死,也不禁瞧得头皮发麻,转过竹林,却见一墓,上前看时,正是陆大巅祖母赵氏长眠之地。墓前黑糊糊一个物事,翻过一看,正是陆大巅。陆冰深吸了口气,抬头一望,只见星光黯淡,泊里微风摇曳,鸦雀无声,几只猫徐徐朝他走来,嘴中喵喵不绝,料必久无人喂食,饥饿难耐。陆冰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将猫儿赶走,暗想道:”星月泊在江湖中也非无名之辈,胆敢下这般大手笔的,除了末山剑派再无他人”,再想起当初在华山后山偷听之时,周方儒试探着提到的‘风陵渡口那事’,心中再无疑问。心道:“必是那萧先生奉乔掌门之命所为。可悲这陆大巅,为了权力荣华,要去攀附太行派对付末山剑派,不料末山剑派不倒,他只能落得如此下场!“,心中甚是悲悯,又心想:”陆大巅的头颅放在他祖母坟前,自是为他杀死自己祖母,如今以其头祭奠谢罪之意,他们既然敬仰赵女侠,却连她其它无辜的后人也尽数诛杀,这岂说得过去?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正思忖间,突然前方一个几个黑影闪过,陆冰忙隐伏在墓碑之后,却见三个贼人过来,均大包小包扛着沉甸甸的物事。陆冰暗道:”原来是几个趁机来盗窃的,陆大巅家有巨资,这几人收获必定不少“。只听其中只听一人说道:”三哥,莫若携了这些东西逃了,何必再跑回去伺候那厮,那厮喜怒无常,迟早要将咱们祭剑“。那三哥急忙嘘了一指头,道:”小声些,那人神出鬼没,没准便尾随咱们前来,试验咱们的忠心“。另一人愤愤地道:”怕什么,如今大哥,二哥均被他杀了,咱们也是迟早的事,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那老三看得左右无人,才沉声道:”你们当三哥是忍辱苟安的鼠辈?只是我们如今这甩手一走,那窟里还有许多的同道兄弟必受牵连,况且大哥,二哥的仇不报,咱们‘米仓一窝蜂’的名声还要不要?往后还有什么老脸混江湖?“。那老四却吃了一惊,问道:”你,你那意思...?“。那老三恨道:”不杀了这‘白仙人’替大哥二哥,诸位同道报仇,我誓不为人!否则咱他妈算是什么一窝蜂,倒不如改名一窝蛆!“。那老四道:”那厮剑法超绝,咱们纵使一齐上,也绝不是对手,况且大伙儿都人人自危,未必和咱们一样想法“。那三哥道:”硬拼不得,只能取巧,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陆冰听得暗暗好笑,却不知是怎样的一位”白仙人“,当下心中好奇,也寻思暂且无事,便悄悄随了那三人去。 那三人来到码头,将一页小舟从芦苇丛拖出,径往南行。陆冰待三人去远,默默划船尾随。水道愈来愈窄,行得七八里之遥,便见尽头。遥遥只见那三人奔上东岸而去。陆冰嫌船慢,索性泊船上岸,追了上去。 一二一 路窄 陆冰尾随着那三人,在山间密林里蜿蜒了足二十来里,又登崖百丈,挤过一条四五丈的线天,只见里头一个巨大的山谷,一丛飞瀑自侧面飞流直下,谷内飞桥相接,甚为壮观,正中一个大拱洞,上刻“大宝寨”三字。陆冰正伸头偷看,突两个喽啰捏了两只羊腿来,在水潭旁洗净,又架起铁架烘烤。片刻间一股肉香溢满谷中。陆冰咽了口唾沫,就听二人交谈起来: ”那厮食量好大,这两只大羊腿他一顿早餐就能吃个干净” ”可惜咱这寨子,以前神仙一样的生活,那人一占,兄弟们偷跑了七八成,留下的也成天他妈提心吊胆。莫若咱们跑出去找帮手来“ ”胡扯,咱们大宝寨的朋友之中,张爷已算是头个狠人,在那厮面前也是低眉顺眼的,咱们还能找来什么帮手?“ ”这张爷也是空有其名,他在我们这里逃难,白吃白喝三四年啦,那天白仙人杀大爷二爷立威的时候,他半个屁也没敢放。如今只盼白仙人玩腻走了,咱们还过以前的神仙日子“ 陆冰听了,更好奇这白仙人是一位什么人物,趁二人不注意,溜进谷中,进了寨洞,此时谷中一声鸡鸣,天光微亮,昏暗间只见里头高达数丈,宽阔无比的一个聚义厅,地上皆是柏木铺就,只未封顶,看得见洞嶙峋的山石。大厅尽头,洞子愈发宽阔,两排建筑鳞次栉比排了开去,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真似将哪个富贵人家的宅院原原本本搬到了这洞中来了一样。两排建筑的尽头,便又见得天光微微,看来这洞两头通透。陆冰瞧得暗暗称奇,心想道:”好个洞天福地,风水宝地,怪不得这‘一窝蜂’宁死不愿逃了去,怎舍得这家业?“。此时突听外间响动,正是那一个小厮提着两只烤好的羊腿进来。陆冰随在后头,来到一处偏厦外,见屋中有四人,其三正是那“米仓一窝蜂”之中硕果仅存的老三老四老五,另一人个子矮,一脸横肉,三角眼耷拉着,听那送羊腿的小厮的称呼,正是那“来此逃难”的张爷。 小厮退出之后,那老三左右瞧瞧,将一包药粉倒入一瓢香油之中,又将香油均匀淋在羊腿上,说道:“那厮每此吃饭,总要我们先尝,必定料不到我们敢下毒。此计必成,只看你我四人谁有种敢去试毒”。话音未落,三人齐刷刷看向“张爷”。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三位都来看我,是要我去送死?”。老三道:“这药虽猛,只要救助及时,并无大碍。你从他手上接过吃下,便说去出恭,兄弟们早已等着,马上替你倒吊起来灌解毒汤。那厮中毒之后,必然醒悟,我三兄弟一拥而上,或能杀他,或反被他杀。其中凶险,并不逊于你饮毒!”。那张爷笑道:“放你爷爷个屁,如此好差事,你自己不去,却留给我?你们自己的寨子,自己不出死力,却让我去送死?须知白仙人最信任依仗我,我不告发你们已仁至义尽,却有什么理由反他?”。那老四面色大怒,骂道:“张兄弟,你这话好没良心,当初你被青龙会缉拿,无处藏身,是我大堡寨收留你!这几年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吃完一抹嘴,困了一伸腿,比咱们几个还像主人,如今却说什么是我们自己的寨子?”。那张爷神情安闲,双手一抱,只冷笑道:“管你说啥,老子不服毒,你惹急了我,我将你们这事抖出来,看白仙人把你几个弄死”。那老三神色一变,阴森森道:“老张,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今日若不从,我必将你的下落透给青龙会,瞧你活到几时?”。那张爷笑了一笑,眼皮一垂,道:“好说,好说”,一边稍稍侧身,突然抓起一杆长枪,一枪将那老三扎了个透穿。那老四老五不料他突然行凶,顿时大惊失色,齐齐喊了一声“三哥!”,握刀便砍。那张爷臂力惊人,也不抽枪,右手握住枪尾,左手将枪一挑,连老三的尸首一起挑过,老四老五刷刷两刀,全砍在自家兄弟的身上。 二人更是愤恨,连声大叫,猛力攻击,但这两柄刀却敌不过张爷的一杆长枪。那老四稍稍迟了,给一枪扎入左腿,惨叫一声,大喊:“老五快逃,去青龙会说,秦岭二张便在此处!”。 陆冰久听几人对话,对这张爷的来历已有几分惊疑,听到此处,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苍天有眼!”,抢入屋中。那三人均吃了一惊,那张爷一双三角眼更显得阴沉,愣道:“你又是谁?”。陆冰不紧不慢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半晌,便似猫儿盯着老鼠一般,突说道:“秦岭二张,好响亮的名头。当初蜀中再顽皮的小儿,听见大人说一句‘秦岭二张来了’,顿时不哭。说来惭愧,二位也没少在我噩梦中出现”。那张爷被他瞧得有几分不自在,只哼了一声道:“阁下既知我威名,不如一走了之,莫来趟浑水”。陆冰嘿嘿冷笑道:“你兄弟几年前已成了我剑下之鬼,他死之前跪在我面前求饶,自那以后,二位再未出现在我梦中了”。那张爷面色大变道:“你到底是谁?”。陆冰切齿道:“待我将你两条大腿剔成骨头,再告诉你!”,早已出剑在手。 当初青龙会为撇清雷家血案之责,只将罪责全推在于长锦身上,并下令追缉秦岭二张。二张畏惧不已,只得分道扬镳,各保性命。其中的张贵逃到北方王凌风处,已被陆冰杀死,这剩下的是张志,未曾想冤家路窄,也被陆冰遇上。张志听闻兄长死于对方手中,料对方身手不凡,不敢怠慢,把枪一挑,仗着兵器长,照陆冰猛刺。陆冰逃出神山帮时,武艺便大在二张之上,如今更是胜过不少,哪里将这张志放在眼中,加上复仇心切,毫不躲避,一个欺身,往他心口便刺。张志见他长剑迅猛,丝毫不为长枪所阻,心下骇然,自知难以抵挡,往窗口扑去,直撞开两扇窗户,滚入厅中,拖枪便走。陆冰哪容他逃,握剑追出,趁他立足未稳,剑光闪动,将他左耳旋了下来。张志忍痛骂道:“x你娘”,回首就是一枪,陆冰不待他枪成势,一剑横过,将他连枪带手,五根手指尽数削落在地。 陆冰快意无比,仰天大笑。张志骇然,往外奔跑,陆冰一脚将他踢开丈远,正要再刺,突听有人叫道:“白仙人到!”。张志大叫道:“仙人救我!”。陆冰骂道:“今日哪个仙人也救不得你!”,拿剑便刺,突然耳边风起,一个白影扑了过来。 一二二 巴蜀 陆冰遇见仇人,正杀的眼红,管他什么白仙人黑仙人,一剑往那白影便刺。那人衣袖一拂,剑从袖口钻出,往陆冰咽喉奔来。陆冰大惊失色,不知深浅之下,一剑虚刺,趁势摆了个守势。那白仙人道:“嘿,好大的胆子,你敢来此行凶?”。陆冰定睛一看,只见这人身材高大,宽袍阔带,须发浓密,正是神山帮帮主易扬!陆冰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你,你...”。易扬直勾勾盯住陆冰,眼睛睁得似牛眼一般,分明也认出了他,突然大喜叫道:“雷坛主!别来无恙!那一剑的漏洞我已经补上,你再来给我做剑桩试剑!”,伸手便来抓陆冰。陆冰骇然退缩,叫道:“我仇家在此,待我杀了他,再和你纠缠!”,举剑又向张志。易扬急不可耐,哪里听得进去,身形展动,又来擒人。陆冰刷刷两剑将他逼退,待要再杀张志,张志已趁机奔逃出谷去了。 易扬惊道:“不到两年,你剑术大涨啦,快来,快来!”,又来纠缠陆冰。陆冰刚追出数步,又被他迫回,眼睁睁看着张志逃走了。陆冰气急败坏,仗剑狂刺。易扬连连赞叹道:“妙哉,妙哉,好个人物!咱们止斗,先好好聊一聊!”。陆冰骂道:“和你有甚好聊,今日有死而已,要我再做你剑桩,那是白日做梦!”。易扬哈哈大笑,突地剑上一挺,动了真章。 陆冰近年剑术大进,值此危机存亡之时,更是凝神专注,剑上生风,足走了七八十剑,方显下风。易扬突然一刺一挽,将陆冰长剑挑落,说道:“我放着神山帮里的好日子不过,不远千里,远来中原,正是为了找你!这剑桩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陆冰冷笑道:“你要杀便杀,我偏不握剑,不动弹,你又如何?”。易扬愣了愣,温言道:“你只须接我一剑,你若能存活,我再不难为你;你若不从,我必定杀你”。陆冰骂道:“谁听你的鬼话!易扬!听我师父盖大侠说,你以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仙人,为了练这什么破玩意‘岱宗剑’,偏偏把自己弄成个魔鬼。不过想想你也忒可怜。你一把年纪,自己琢磨不出来,只能拿活人来练剑。练了这么些年,还是没弄明白。你这等庸才蠢材,便将天下人全给你做剑桩,你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有种的,你去找名家比剑,但你偏偏不敢,只在小辈面前逞威风下毒手。无用如你,真是忝活于世!”。 易扬听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双目圆睁,大怒叫道:“岂有此理!我岂如此不堪?我一生只败过一人!你算得什么东西?你,你!”,提剑追砍,陆冰无剑在手,只能四窜。易扬只是撒气,并无杀他之心,追了陆冰片刻,不再砍他,只一剑剑砍在地上,石壁上,砍得石屑纷飞,火花迸射,突然间杵剑而立,仰天大哭,凄厉无比。洞内洞外的人见了,莫不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这一来陆冰反倒于心不忍,又怕他魔怔之下乱施杀手,便安抚说道:“你何苦如此?我刚才只是泄愤之言而已。你本来已是威霸一方的剑法名家,在中原早负盛名,如今中原能与你比肩者料来也不过区区数人。你何必要求尽善尽美?”。易扬闻言,长叹了一口,抹了一把泪,轻轻摇头道:“忠言逆耳!你刚才骂得半点不假,这剑法我有生之年是练不成的。不过并非是我这剑法有瑕,而是我天资平庸。对啦,是我天资平庸!哈哈哈哈!”,竟爽朗大笑了起来,仿佛突然轻快了许多。 陆冰也稍稍安定,说道:“你刚才说你只败过一人之手,料必那人击败你之后,对你打击太大。他既能击败你,必定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高手之斗,输赢便在瞬息之间,未必全仗技艺。胜败兵家常事,何必耿耿于怀?”。易扬连连点头道:“对,对!雷坛主,好徒弟,听你之言,令我茅塞顿开。你休走,咱们离别许久,一起呆些日子,多叙叙旧”。陆冰暗暗叫苦,又怕他故态复萌,不敢拒绝,只好随他之愿。 原来当初神山帮一战,自陆冰逃走之后,易扬便食不甘味,彻夜难眠,不顾西门渐反对,不辞而别,将神山帮务尽甩给西门渐,自己独身一人南下,必要寻得陆冰,将他作为剑桩,杀死才能安心。他多年孤傲独居,又不懂与人相处之道,在中原乱窜,没探出陆冰的消息,一路却惹了不少麻烦。一日恰他经过秦岭,“米仓一窝蜂”见他举止怪异,身佩宝剑,便想打劫夺剑。易扬索性夺了这寨子,又杀了一窝蜂之中的老大老二立威,重新过起了有人伺候奉承的贼首生活,好不惬意。他一面在寨中享福,一面差人去寻“雷秉”,那些被差走的部属尽皆趁机逃走了,哪里替他寻人?过得数月,易扬醒悟心想:荒唐,我若要享福,留在神山帮便罢,何苦在此地空耗人生?这日正准备弃寨而去,却恰逢陆冰自己送上门来。其后诸事,早已表过不提。 却说陆冰在寨中住得几日,易扬待他甚是亲密,却愈发令陆冰不安。那剩下的“二蜂”再不敢施诡计,勤快地服侍着二人。这日易扬道:“好徒弟,此地不甚好玩,今日出发,咱们去一趟巴蜀”。陆冰问道:“去哪里做什么?”。易扬眼神一滞,突恨恨地道:“我要去见一个人,我要将她拷问三日三夜,再一刀刀劈了”。陆冰吓了一跳,问道:“你一生尽在北地,巴蜀万里之遥,能有什么人惹过你?”。易扬冷笑道:“为师的来历,你且不必过问。听西门渐说,你也是巴蜀人,回家顺便看看爹娘也好”。 陆冰听他这么说,知道虽然和他同在神山帮数年,他却不大知道自己的故事,便道:“我父母早亡,没个落脚之地,如今我华山派有事,我须得去寻一位师叔”。易扬大怒道:“你脱离神山帮,改投华山派,这是忤逆大罪,我不杀你已是开恩,你还敢当我面说这话?”。陆冰大叫道:“你若不令我做剑桩,我岂会脱帮出走?是你不义在先!”。易扬怒道:“各是一码事,我用你的命来练剑固然不对,你脱帮而去更是欺师灭祖。咱们如今一笔勾销,你仍是我神山帮弟子。若再说此事,休怪我翻脸!”。陆冰不敢再说,只得收拾行李,择日启程。 那“二蜂“听闻二人要走,心中狂喜无比,面上却有惜别之情,备了许多金银,一大早送了易扬,陆冰二人十数里远,这才挥手作态道:”送君千里,必有一...“。易扬骂道:”快滚你娘的,少来假惺惺,等我办完事,回来还占你寨子“。二蜂面如土色,怏怏而去。 一二三 归川 易扬携陆冰一路往南,跋涉四五日,赶到襄阳,傍晚时分,寻个热闹的饭馆用膳。只见隔座一桌,佩刀戴剑,均是江湖汉子,却纷纷把眼来瞧陆冰。陆冰甚是奇怪,又感冒犯,便道:”几位自吃己饭,如何胡乱瞅人?“。其中一人大剌剌问道:”你可是姓陆,华山派的?“。陆冰惊讶道:”兄弟认得我?“。那人拍案而起,大骂道:”你这欺师灭祖的奸贼歹徒,谁和你称兄道弟?识相的快快束手就擒,须知咱们南阳五虎的手段!“。陆冰怒道:”如何血口喷人?“。那人自怀中掏出一张绸布掷来,道:”你自己看来,瞧你如何抵赖!“。 陆冰摊开绸布一看,正是华山派昭告江湖的追杀令,开头便是:”华山派莫道生羞告各位同道,我派弟子陆冰,枉生人形,实为禽兽...“,细数陆冰之罪,陆玉玲,顾镖之死,尽算在了自己头上,当中一个画像,正是自己。行文虽托莫道生之口,必是周方儒所为无疑。 陆冰一时间分说不得,那“五虎”已拔刀来砍,陆冰狂怒拔剑,但听扑哧两声,将左右二虎刺死当场。余者三虎不料这“逆徒”如此狠辣,顿时怔在当场,进退两难。陆冰径自将剑拭净入鞘,道:”此事另有内情,却不须和你几个交代。若不快滚,一样下场!“。那三虎正待遁走,易扬骂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你不懂么?“,早已出剑,只见剑光闪现,将三人割喉而死。店内各人见得五人瞬间丧命,俱惊吓而逃。易扬不为所动,落座进食,陆冰怕生事端,拔足就走,易扬停箸追了出去,叫道:”蠢小子,有为师在一路,你怕什么?“。陆冰敷衍道:”怕倒不怕,只怕叨扰了师父,误了咱们行程“。易扬转过话题,阴笑道:”果真是个好小子,竟在华山派杀恩师,杀师弟。你现今明白了吧?神山帮才是你的福地,中原这些所谓名门正宗,岂对得上你的胃口脾性?“。陆冰懒得与他争辩,只嗯嗯敷衍,心中只想何时将他甩开,自寻盖晦去。 再过些天,二人渡过汉水,沿山行到荆州,便雇了船夫朔江而上。是夜秋高气爽,星河灿烂,陆冰无心赏景,暗思脱身之计:”这厮生于北地,必不会水,我跳船而走,他只能干瞪眼!“,便问道:”帮主,你会水么?“。易扬笑道:”你这是问关公能否耍大刀,老夫当年被称作‘踏浪分波玉蛟龙’,纵使赤手空拳,无一物所依,在水中自抓鱼虾贝类为食,仰面而眠,存活十余日不上岸也没问题“,忽然移坐船舷,附身以手捧水戏耍,神情恍惚道:”多年未见这么多水啦,可惜却是淡水“。陆冰奇道:”你一生处于北地,如何练得这样好水性?“。易扬怒目而视道:”你少来探我底细!“。 此时小船一巅,突然逆流加速。原来前方一个大漩涡,将船儿猛扯过去。那艄公大惊道:”不好,今儿个大意,要翻船!“。易扬抢过长篙,要奋力撑一杆,哪料江水太深,触不到底,借不上力。那艄公更是惶恐,陆冰也站了起来。只见易扬一跃,跳起丈高,端端落在左舷,将船儿压得一沉,几乎灌进水来,再借着回弹之力,跃上右舷,那船陡然转动,擦着漩涡而过。陆冰,艄公齐齐大冒冷汗,连呼惊险。 易扬拍拍双掌,笑骂道:”你这点技艺,也敢吃这一碗饭!“。那艄公面露惊讶道:”相公好身手,莫不是洞庭水兵出身?“。易扬得意大笑。 数日间,小船穿越巫山,一路峭壁高耸,碧江蜿蜒,飞鸟高渡,猿声回荡,风景美不胜收,再后来山势稍缓,过了白帝城,再数日,这日傍晚,江面大开,正到了渝州城。小船在宽阔的江面起伏,将陆冰的思绪摇到了数年前。那时他和阿桃一同逃难,乘舟自阆中而下,也经过这渝州城,不禁心想:”也不知她到了哪里,人海茫茫,此生怕难相见了“,又倏尔想起妻子王采乔,也不知陆玉玲当初将她安置于何处,心中忐忑难安,隐隐作痛,再想起南下寻盖晦禀告华山派内乱之事,更是如坐针毡,急于脱身。 此时临近秋收时节,江上并无数年前那次春节期间热闹,几只游船泊零落泊在北岸,但沿江私宅鳞次栉比,灯火如星,偶闻犬吠,孩童嬉闹之声,便知此地富庶安宁。陆冰心中突地一动,往包裹里一摸,摸到那枚玉钗,那张绝妙的容颜又浮现眼前,不自觉四下一望,自无倩影。这时船已泊岸,陆冰付了船费,和易扬踏上岸来,径寻旅店,写号住了。 二人一室而居,陆冰有多重心事,甚漫不经心问道:”你要寻那仇家是谁?武艺是否高强?“。易扬嗤鼻道:”一个女流之辈,再强能有多强?我杀了她,泄了愤,咱们便回神山帮去“。陆冰笑道:”是个女子?她做了什么事惹了你?哈,我明白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不愿和你好!“。易扬怒道:”你这厮没有尊卑,这几日在我面前十分放肆,言辞多轻薄犯上,等我料理了那婆娘,再来把你收拾服帖!“。陆冰暗自冷笑心想:“你不似尊长,反要我尊你,岂有此理!”,面上不敢作色,只垂头听了,暗自寻思脱身之计。 渝州城繁华之象,不逊苏杭,加之山川阻隔,礼教不彰,民风豁达随性,更有一番世外桃源风味。易扬甚喜爱此地,每日游山逛水,买尽了街边小吃摊子,更与摊贩讨价划价,哪里还似恶帮之首?却与寻常百姓无异,很是自得其乐。陆冰甚奇之,便道:“帮主这么喜欢渝州,莫若在此地定居便了,还寻什么仇呢?”。易扬面色一沉,将一把糖人甩得粉碎,恶狠狠道:“你当我玩物丧志,忘了初心?我这几日玩得越开心,便越想着那荡妇害我之后,在此地安享太平,心中越恨!”。陆冰壮着胆子问道:“帮主,你好端端地,她到底害了你什么?”。易扬将衣衫一解,胸膛尽露,只见自左乳到右腹一条长疤,指头粗细,猩红如新,加之当初缝线留下的痕迹,正似一条硕大的蜈蚣。陆冰骇然道:“好狠的一刀,这婆娘竟有这般手段!”。易扬整好衣衫,道:“不是她,是她野男人做的!”。陆冰料得是儿女情事,嫉妒争爱之类,不便再问。 第五日上午,二人捡个茶馆躺着晒了半天秋阳,喝了一阵银针茶。突听前方起了一阵骚动,好多人围了过去,几个店伙计望了一眼,也立即丢下茶壶,跑了出去。陆冰甚奇,问掌柜何故,那掌柜年岁已高,摇了摇头,很有几分无奈道:“龟儿子些莫名堂,跑出去看乖女娃子去了”。 一二四 佛珠 片刻间有一个店伙计又回了店,那掌柜皱眉问道:“你咋个又不看回来了喃?”。那店伙计面有失落之色。道:“只是夫人来了,小姐却没来”。那掌柜道:“那其他伙计呢?”。那伙计脖子一歪,嘴巴一努道:“看夫人呢!”。掌柜的笑骂道:“夫人,小姐的,叫的倒亲,像是你家似的,快提茶壶过来,水开了!” 陆冰听得甚奇,暗想不知哪家母女竟有这般貌美。这时人群稍散,空隙处只见一顶双抬素轿徐徐而来,轿厢中一位中年贵妇,四十上下的年纪,云鬓挽起,腮白唇红,双目含星,生得极为艳丽,在众人瞩目之中,目不斜视,便在菩提寺门前落了轿。两个婢女掀开轿帘子,那美妇踱步出来,直肩纤腰,身姿婀娜,径上石阶,往寺中去了。 陆冰啧啧赞叹道:“这妇人确实生得俏,她女儿料必更俊了!”。却见易扬神情呆滞,一双大眼直勾勾盯住那女子,眼神时而温柔,时而凶狠。陆冰吃了一惊,暗想道:“哎哟,糟糕!这女子便是他的仇家了!”,正惋惜间,易扬已一把将他拉起,沉声说道:“跟我来!”。 二人混在香客之中,随在那妇人后头也进了寺,相距不过丈余。陆冰不禁暗暗为那妇人捏把汗,心想道:“若是易扬突然发难,她决计难逃毒手”。好在易扬并未贸然下手,只将一双毒眼追着那妇人。这时寺庙住持迎了上来,袈裟华丽,双掌合十,对那妇人道:“夫人来了,小姐没来么?”。那妇人微笑道:“那野猫子成天乱跑,近些日又不知窜到哪里去了”。住持便微笑道:“我看小姐很有些慧根,上次她对孤山和尚打了个机锋,孤山和尚支支吾吾半天对不上来,郁闷了好些天”。那妇人笑道:“她那脾性,没大没小,你们别和她一般见识。我没慧根,也不会打机锋,只来烧香拜佛”。那住持道:“妙哉,今天香客不多,夫人若喜清净,我便劝他们先避一避”。那妇人道:“不必,各拜各的罢”,话罢便接过香烛,往主殿烛台上敬了,又跪倒在蒲团上,闭起秀目,双掌合十,红唇微动,状态甚恭,祈得一炷香之久,便叩头再拜。 那住持耐心侧立一旁,待她祷毕,便邀入内殿之内。易扬切齿道:“这婊子好不知耻,二十多年了仍是水性杨花,如今竟然勾搭上了老和尚!可怜她那乌龟丈夫,哈哈,哈哈!”。陆冰问道:“她是谁家夫人?”。易扬冷笑道:“说出来吓你一跳,跟我来!”。 那内殿门处有人把守,二人进不得,易扬绕过侧面,一窜身上了墙,陆冰爬不上去。易扬骂道:“一点内功也没么?改日为师教你!”,便将陆冰拉上去,再将他身子一托,轻飘飘落了地。易扬轻声道:“你别被她美貌所惑,她武艺不低,虽察觉不到我靠近,但你不会轻功,脚步必重,瞒不过她”。陆冰问道:“你,你今日要杀她么?”。易扬骂道:“你倒舍不得?真有出息,我看你早晚也栽在女人身上!”,趁外间起了一阵嘈杂,将陆冰拦腰一抱,奔到窗下,将陆冰轻轻放下。 只听里头那住持命小厮奉了茶,便道:“夫人近年来得勤,施了好些香火钱。全寺上下均十分感激。只盼夫人所祈之事,早早应验”。那妇人微笑道:“我们凡夫俗子,烧香礼佛,无非盼得家里平安,事事和谐。我如今夫妻恩爱,家和事兴,以此观之,早已应验”。住持垂眉合十道:“老僧妄言了,夫人宽宥则个”,又转过话题道:“我近来得有鉴智禅师生前佛珠一串,此佛珠历来只在各寺中流转,未经俗子之手,今日赠予夫人。夫人执之念佛祷告,必当灵验”。那妇人微笑道:”这般圣物,我如何当得?“。住持道:”一者夫人对我寺施舍极多,功德极高;二来夫人家世显赫,你既礼佛,效者尤多,所以此地尚佛成风,佛法广扬,大有夫人之功。此佛珠虽为圣物,夫人大可当得,不必推辞“。那妇人便敛色道:”如此我便先用着,寺中若令返还,我随时原物奉上“。住持道:”此物贵重,我自去请来,夫人少坐“。 易扬见那住持去了,又将陆冰拦腰一抱,施展轻功,悄无声息掠出,藏在南墙之后,说道:”杀了这婆娘倒便宜了她,咱们先将她掠走,折磨拷打一番。我有一计,待会那老和尚取了佛珠回来,我将他杀了,你拿了佛珠去见她,便说老和尚突有不适,你便趁机在她茶中下药“。 陆冰闻之失色,突想起当初被丁松胁迫,上华山作恶之事,心中一凛,下了决心,摇头道:”易帮主,你我早已恩断义绝,这等恶事,你自去做,休来指使我。我身有要事,只是摄于你淫威,才一直敷衍到此。现下我便要走,你要杀就杀,我岂可助纣为虐?“,话罢转身就走。易扬一把将他扯倒在地,大怒道:”你安敢如此!“,举掌作势要劈。这时脚步声起,那住持已手捧宝盒过来。易扬要杀鸡儆猴,闪出墙外,将那住持一把揪了过来,劈手就是一掌,脑瓜开瓢,鲜血脑浆喷了一墙,恨恨说道:”你不依我言,便是如此下场!“。陆冰骇然失色,易扬便将一小瓶拿出,捏住陆冰右手小指,往里蘸了,说道:”你趁她把玩佛珠,再往她茶碗里一蘸,她只须饮得一口,便不省人事。我在窗外看得清楚,你若稍有异动,我必将你们刺死当场!须知你们两人赤手空拳,如何在我剑下生还?“,话罢便一把将陆冰佩剑卸去。陆冰道:”这寺里尽是光头,我一个俗家人的打扮,如何瞒得过她?“。易扬道:”这婆娘深居简出,鲜出家门,今若失手,再无良机,你最好瞒得过,若瞒不过,只得当场杀了!“。 陆冰见他话语急促,目露凶光,不敢违拗,只道:”也罢,我试一试,不过事后你须放我走“。易扬冷笑道:”做你娘的美梦,你还得和我回神山帮去!“。陆冰暗想:”他这不过是自认为高明的安抚之言,我料他必不再饶我!“,他捧着宝盒,心中暗暗叫苦,脑中转个不停,暗思脱身之计,片刻间已到了门前。 那妇人见不是住持,却是个青年,微微一愣问道:”大师傅呢?“。陆冰早有对词:”大师傅身体突感不适,命我将宝珠拿来“。那妇人甚警惕问道:”你不是和尚?你是谁?“。陆冰硬着头皮道:”我是大师傅前些日收的弟子,暂未剃度受戒“。那妇人会心一笑,“哦”了一声,便道:”你打开来,给我瞧瞧“。陆冰打开宝盒,那妇人陡然发难,往前一探,转瞬间已捏住陆冰咽喉,怒道:”你这般下作手段瞒得过谁?“。陆冰喉咙巨痛,挤出一句:”夫人饶命,我也是受人所迫,绝无无害人之心。留神后窗!“。那妇人闻言一惊,右手不松,左臂一抬,两支袖箭便朝后窗激射而出。 一二五 惊雷 但听“铮铮”两声,易扬已仗剑将袖箭磕飞,一剑破窗,大鹏一般扑了进来。那妇人知乃劲敌,自忖无剑在身,抵挡不得,便又是一支袖箭射出,往门外便奔。易扬把头一闪,躲过袖箭,后发先至,一剑往那妇人赶来。此时陆冰已下决心,无论如何,不再为虎作伥,他既无兵刃,将一条长凳抓起,望易扬背心便打,易扬怒骂一声,左掌如斧,将条凳劈得粉碎,右手剑丝毫不缓,往那妇人脖儿便割。 陆冰心中一凉,眼见那妇人便要血溅当场,易扬的剑却稍稍一缓,只在她肩头削了一剑。那女子仍是吃疼,惨呼一声,回身以拳脚相抗。她赤手空拳在剑影中穿梭,险象环生,稍不留神便是断肢落地下场,陆冰瞧得胆战心惊,心想:他对这女子旧情未死,尚有不杀的可能,我却绝无幸理,此时不逃,必死无疑,当下趁二人相斗,望门外便夺。奈何那妇人一双手掌,对易扬造不成威胁,易扬身形一换,一剑又将门封死,怒朝陆冰骂道:“狗东西,你反心不死,今日我必杀你!”。陆冰正发急间,突闻外间哗声大起,正是几十位僧人听见动静,各个手握木棒赶了过来。 易扬大急,骤忽一剑疾刺妇人,身子却一低,鹰隼般窜出,一指头点在陆冰肋下,将他点倒。那妇人得空,便要跃出窗外,易扬早已料得,早早折返,一指头也已点倒。这时数十僧人已快撞门而入。易扬举手往后背一探,便已归剑入鞘,左手将那妇人后背衣衫一抓,右手抓了陆冰,硬生生提了二人,撞门而出。众僧见妇人被制,只是喝骂,跃跃欲试,却不敢逼迫太甚,易扬施展神力,手提二人,一口气奔到北墙边,将气一运,强行纵身上了高墙,脚上只闪得一闪,便跃了下来。墙外早有马车等候,那车夫见到那妇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叫道:“那...那是...你..,你这强盗好大胆子!这生意我不敢做!”,鞭子一扬,便要逃离。易扬将二人扔下,一把拉住马车,劈手一掌将那车夫杀了,又将二人扔到车上,驾车往狮子岭而去。 马车在蜿蜒山路上飞奔,转了几十个急弯,易扬突一勒马缰,将马车停住,把二人拧出,再将马儿一掀,连马带车推下悬崖,听得马儿悲鸣,齐齐跌得粉碎。陆冰胆战心惊,强笑道:“帮主,我只当你这几日游山玩水,未料你早已安排好啦”。易扬怒道:“你今日难逃一死,少来再套近乎!”,将二人提入一间废弃茅屋,将二人穴道解开,伫剑往门口大椅一坐,,嘿嘿冷笑道:“死荡妇,你还认得我否?”。 那妇人眼神一低,点点头道:“我早知是你,只未料你还活着”。易扬将衣衫一掀,露出赤条条的上身,恨恨地道:“当初若不是我收留,中原岂有你二人容身之地?若非我的船队相助,你们岂能找到怒刀绝壁?你们不知恩图报,反倒来害我命!当初你一纸浪言荡词,将我引诱到烟岛上,你那姘头却早握着刀在谷口等我!你看这条疤!若非老天爷怜悯我,岂还有命在?你今日落在我手,还有什么话说?”。那妇人冷冷地道:“你当初之所以收留我们,也是他以‘洛神剑’换得的。你若稍有自知之明,便该知道,他纵然不忠不孝,也绝不会让‘洛神剑’落在别人手上。那时我们在烟岛上住了五年,他反复思忖,自认已学成了‘怒刀’,便思去莫山剑派找叶掌门了却恩怨。他仍惧怕叶掌门的‘洛神剑’,正好先拿你试刀。他本来要去扶摇岛上找你,我害怕他野性难改,伤及你的妻儿,才修书一封,将你单独约来”。 易扬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谢你?”。妇人冷冷地道:“你不需谢我,我只是不愿害了周大姐。我们住在你扶摇岛上的那一年,他整日在海上寻找怒刀绝壁。你对我多有不轨,若非周大姐护着我,吃饭睡觉也陪着我,我岂能躲得过你?可怜周大姐,她本来贤惠又良善,只因生得丑些,眼见你沾花惹草不说,整日还被你呵斥辱骂”。 易扬大怒,伸手指着她骂道:“死荡妇!我扶摇岛上女子数千,貌美者大有人在。若非你一开始来引诱我,我岂瞧得上你?”。妇人冷笑连连,说道:“你口口声声称我荡妇,我倒要问问你,我几时在你面前荡过?”。易扬睁大眼道:“死婆娘!你不认账?你早晨梳妆,为什么要在傍山石前?那里正对我的卧房!一次你要去架上取书,那檀木凳子分明结实,你如何佯作一滑,却要我去扶你?类似之事,不胜枚举!”。那妇人大笑一声,说道:“你自爱多想,我也无法。你须知那时我只有十七岁,你已四十好几,做我爹也有余。我纵真是水性杨花的荡妇,也轮不到你”。 易扬身子一震,神情顿时委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是这小子在这里,你不好意思承认,我先杀了他,再来和你细说!”,拔剑便朝陆冰走来。那妇人移身挡在陆冰身前,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我便了,不必滥杀”。易扬道:“他来害你,你反护他?”。妇人道:“他只是被你所迫,况且已有悔悟之心。这段恩仇我已说得够了,和你再没有什么言语。你放了他去,我任你如何都成”。 陆冰听了她言外之意,心中一震,大觉惭愧,暗想道:“我再贪生惧死,岂能仰仗女子以贞节相保”,当下便轻轻推开她,说道:“他本来要杀我,苏夫人不必替我求情。先前我不知是你,否则宁死也不会当他帮凶”。妇人微笑道:“我看你面相,必非奸邪之辈,不过一时受挟。世人无不惜命,我不怪你”。陆冰愧然道:“在下命运多舛,本领低微,多次被人挟制逼迫,所行之事之中,难说件件无愧于心”。苏夫人摇了摇头道:“江湖凶险,弱肉强食,太钢易折,只要心存善念,留住底线,便已算得大丈夫”。她温暖的目光瞧着陆冰,陆冰甚觉安慰,说道:“将死之时能得夫人教诲开导,黄泉路上也当受用!”。苏夫人把他手一拉,微笑道:“无妨,咱们一道上路便罢!”。 易扬见得二人温言往返,竟全当自己不在一般,莫名生了一股妒火,仰天笑了一声,骂道:“你这淫妇果然浪性不改。临死关头也不忘勾搭个小白脸来。妙哉,妙哉!哈哈!”,把剑一晃,狠狠道:“我成全你两个。你两个在我面前行一回苟且之事,我若瞧得兴起,便饶你们不死!”。 此时天光突暗,当空几声惊雷,劈里啪啦下起了雨。苏夫人闻言,面色大变,说道:“姓蓝的,世间岂有你这般下流龌龊之人!”。易扬恼羞成怒,抖手三剑,迅如闪电,将她腹前衣衫剖得粉碎。苏夫人惊叫一声,双手遮住。易扬隐约中见得些白,色心大发,正待再剖,陆冰怒骂一声,赤手空拳扑了上去。 一二六 狮山 易扬大怒,一剑便要将他刺死。苏夫人惊呼一声,右手一抬,一支袖箭飞射而出。 她这袖箭比寻常的更为小巧,总共三发,先前已射过两发,及至被俘,再未发射,易扬当她早已用完,未料她竟留这一手,二人相距不过数尺,易扬避之不及,背心中箭,虽不致命,却疼痛钻心。陆冰趁他分心,当机立断,一探手,从易扬腰间拔出了自己的宝剑。当时在庙中,易扬卸了陆冰宝剑,顺手挂在腰间,一直不及丢弃。陆冰此时抢得宝剑,早已迫不及待,一剑狠刺,易扬侧身,尖峰划过腰间,入肉半寸,鲜血淋漓。易扬大怒,出剑攻来。 苏夫人见得陆冰拔剑出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知他剑法不低,期望顿时大增,大叫道:“不须怯他,此人天资有限,又已负伤,你拼死相搏,未必不敌!”。陆冰闻言心想:“我若不胜,却辜负了她那一箭的用心“,顿时大生斗志,挥剑相搏。易扬听得怒火中烧,剑剑发狠,陆冰抛却顾忌,剑上凌厉又舒展,二人往返七八十合,竟相持不下。陆冰故意激怒他,大笑道:“老贼不过尔尔!”。易扬老脸通红,闷哼一声,忍着两处伤痛,再急攻数剑,陆冰顿时吃紧,稍不留神,肩上已被一剑拖过。易扬冷笑道:“无知小儿!”,抢入三步,握剑猛刺。苏夫人急中生智,便将小臂一抬,易扬怕她还有袖箭,剑上一缓,陆冰虚晃一剑,趁机抢回宽敞处。易扬见二人合力对付自己,禁不住怒火中烧,他此时再不怕苏夫人放箭,下手更加狠辣。陆冰险象环生,再撑得二三十招,手臂又已中剑。苏夫人惊呼道:“你手下留情,不关他事!”。 易扬见她相护,情真意切,又怒又妒,大骂道:“贱人,今日必杀了你这对狗男女!”,刷刷两剑,暴雨般倾泄过来,陆冰全力相抗,电光火石间只想:“我今日固然必死,也当尽力拼同归于尽!”,眼见对方剑如长虹奔来,正要出险招作垂死之争,却听门板轰然倒塌,一个执剑人闯了进来,喝斥道:“老贼,还不束手就擒!”。 陆冰趁易扬惊诧,钻过一旁,再把来人一瞧,喜出望外,只见这人正是莫山剑派掌门乔鹏,禁不住叫道:“乔大侠!”。乔鹏见到他,微微一愕道:“是华山派的陆小兄弟?你怎么在这里?咦,这位女子不是采乔妹子,你妻子呢?”。当初二人只在莫山匆匆别过,说过一句半句话,陆冰见他认出自己,大感欣慰,点头道:“我正是华山派陆冰,这位是大义堡苏夫人。此事说来话长!”。乔鹏点头道:“好,待我先杀了此人,咱们再慢慢絮叨!”,转向易扬,伸指骂道:“你是何方妖魔?如何杀了河北三位老英雄,如何杀了山西剑客魏永凤父子四人?我追查你数月有余,今日必教你伏法!”易扬嘿嘿冷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山剑派的乔大掌门,三十多年前我见过你一面。得传‘洛神剑’的是你师弟宁绍庭,他尚且敌不过我,你安敢在我面前放肆?”。乔鹏微微一惊,问道:“我认不得你,你是谁?”。苏夫人已抢先道:“此人正是扶摇岛的蓝敖!”。乔鹏大吃一惊,再不搭话,出剑便刺。 乔鹏剑法方正稳厚,蓝敖身负两伤,四五十剑之后,渐落下风,一剑长刺虚晃,夺门而去,乔鹏纵身追出。陆冰正待奔出相助,苏夫人已一把将他拉回,说道:“不必”,替他将伤处擦拭干净,便道:“刚才我和蓝敖说话,并未提及姓名,你猜得出我的身份,也猜出蓝敖的身份,必是听过这一段故事了?”。陆冰点头道:“闵怒的事,听我华山派盖师父说过,所以猜得到”。苏夫人神情一紧,问道:“我和闵怒私,私奔,他也知道?”。陆冰摇头道:“这个倒无,那故事里,夫人你对他是言辞相拒,毫无瓜葛的”。苏夫人松了口气,说道:“那便好,当初他杀伤了他师父叶掌门,跑来大义堡逞强要人,结果被刺成重伤,我实在担忧他的安危,顾不得家门体面,当夜便离家去找他看他,没想到错上加错”。陆冰道:“原来夫人并不是如故事中那般对他毫无情义”。苏夫人摇头道:“我那时不过十五六,少女总是喜爱英雄的。他那时年纪轻轻,剑法已仅次于叶掌门”,旋即面色一收,带着一丝祈求,望着陆冰道:“我当时少不更事,才做出这些错事来,此事极为私密,关乎我丈夫和大义堡的颜面,你机缘巧合得知,万不可泄漏给他人”。陆冰点头道:“夫人把我当何等人!放心便了!”。苏夫人茫然说道:“我和我丈夫本是青梅竹马,他十分爱我,我虽和闵怒过了六年,他仍接纳了我娶我为妻。他虽对我这段往事极为介怀,却从未给过我一个脸色,一句重话。这段往事已过去一二十年,便似腥臭的茅坑,经过长久的沉淀,看上去也还清澈,若是再去搅动,更是污秽不堪”。陆冰闻言变色道:“谁心头无一两件秘事,夫人太过言重!”。苏夫人面色稍慰,微微一笑。 片刻间乔鹏空手而归,说道:“那厮剑法不俗,教他仗着山地险要逃了去。苏夫人,你没事吧?”。苏夫人道:“我没事,乔掌门,今日若非你出现及时,我二人性命难保”。乔鹏点头道:“是数月前河北山西等地帮会接连来报,说有一个什么’白衣仙‘,专挑知名剑客比剑,均是一招一剑将人刺死,接连杀死十数位好汉,我追查他许久,前些天追到了渝州,今日撞个正着。三十多年前盟主之争,他和我师父交过手,我隐约记得他的样貌,听苏夫人提点,果是蓝敖无疑”。苏夫人点头道:“正是他,当初我也在场,我那时只有七八岁,最喜欢看打打杀杀,我父亲和大哥带了我去。我记性最好,看过的面目再也不忘”。她这般一说,便绕过了其中隐藏的恩怨私隐。乔鹏点头道:“我料此贼在以’剑桩‘邪法练剑。当初他败于我师父之手,蛰伏这么些年,必是自觉剑法大成,又逢如今江湖涌动,所以渡海来到大陆,蠢蠢欲动,杀人立威。未料他竟敢打上大义堡的主意!”。 苏夫人嘲笑道:“可惜他天分有限,经过这些年的苦练,仍算不得顶尖,只敢找些二流剑客下手。他不敢找我丈夫,却来欺侮我这女流之辈。当真可笑”。乔鹏正色道:“夫人过谦!”,又对陆冰道:“陆小兄弟,我探得的情报之中,正说那厮一行二人,难不成就是你?你怎不在华山派,却和蓝敖弄一道去了?”。陆冰心想:“若非你暗中令萧先生扶持周方儒,我岂会落得如此下场!”,有半分赌气说道:“我如今是戴罪之人,已被华山派一纸追杀令撵得无处容身。窜逃途中,遇见蓝敖,才被他一路胁迫至此”。乔鹏惊道:“竟有此事!你在华山做了什么恶事?”。陆冰想了一想,正要将周方儒所为和盘托出,突然外间一阵喧嚣,上百人手执火把赶了过来。 一二七 苏苔 苏夫人喜道:“是我丈夫!”。乔鹏点点头,步出屋门,双手背负,只见火光映照之中,十来位黑衣剑客左手火把,右手按剑,大步奔来。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微胖,面态忠厚,正是大义堡堡主苏复红。苏夫人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是扶摇岛的蓝敖!若非乔掌门救助及时,我已没命!”。苏复红微微一惊,和妻子交换了个眼神,便走到乔鹏面前,深深一揖道:“拙荆性命,全靠乔掌门保全,受我一拜!”,话罢便拜。乔鹏将他搀起,笑道:“我追捕蓝敖数月至此,并不知这次所胁迫者竟是尊夫人,不过机缘巧合之下救得,此乃天意,不敢当此大礼”,将苏复红肩膀一捏,又道:“我们已近十年未曾见面,我苍老了不少,你身体却更健壮了”。苏复红微笑道:”这些年乔掌门肩负重担,奔走操劳,所以武林承平日久,在下得此福荫,安居一方,懈怠不少,所以长得膘肥体壮,愧莫大焉“。苏夫人也笑道:”我丈夫现在口味却刁,下头人做的饭他不吃,非要我亲自下厨。你当他是带人来救我的,其实是来催我回去做饭的“,一句话说得大伙儿齐齐笑起来。苏夫人将她丈夫瞥了一眼,也莞尔而笑,面色甚是明艳。乔鹏哈哈大笑,说道:”人道:蜀山储秀,蜀水养人,果然不假。你伉俪二人,真个令世人称羡!“。 几人寒暄玩笑,浑似寻常百姓,哪里像两位名满天下的武林大豪?陆冰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想道:原来这一位发福的中年人便是蜀中武林领袖苏复红。他的名头之响,在蜀中已是无以复加,却在乔掌门前仍是恭敬拘谨,便更对乔鹏生出一股敬仰来。 三人再说笑几句,乔鹏将陆冰拉过,介绍道:”这是华山派的陆小兄弟,他被蓝敖一路胁迫至此“。苏复红踏入一步,怒道:”你是蓝敖同党不是?“。陆冰摄他之威,不自觉退了两步,不知如何作答。苏夫人连忙道:”他并未害我,反而为了救我与蓝敖反目。他也是受了胁迫,不必深怪他“。乔鹏笑道:”这位小兄弟算得是我的妹夫,本性纯善,一时受人所制而已,苏老弟且饶他一回“。苏复红见他求情,也就作罢,便邀乔鹏入大义堡中。路上乔鹏对陆冰道:”你暂无去处,且随我一路,你被华山通缉之事,稍后我再做了解,只要你所为算不上罪大恶极,我必亲去华山派,让莫道生收回成命!“。陆冰垂首道:”但听乔大侠安排“。 大义堡地处渝州城西十数里,山道蜿蜒,曲径通幽,及至傍山之处,方显出好大一个堡来,此时黄昏时分,斜阳西来,尽照在厚实的城墙上,显得巍峨无比。陆冰跟在乔鹏身侧步入堡内,只见屋舍林立,院坝宽阔,亭台楼榭点缀其间,地上均是平整的青石板铺就,许多仆人小厮忙碌张罗,见得苏复红夫妇,均停了手头的活来行礼。 一行人行得数百步之遥,又进了一间朱漆大门,正是苏复红家人所居的内宅了。几亩竹林首先映入眼帘,将喧嚣尘世隔离在外,内间屋舍不大,各自独栋依势而建。古树参天蔽日,溪流汩汩蜿蜒,虽是炎炎夏日,犹觉凉意入心。陆冰瞧得暗暗惊叹,心想:本来北方王老英雄那庄子也十分气派,但和这里一比,却太过寒酸了,我若有这般娇妻私宅,也必发福。想到此处,突念起王采乔,心中一疼,暗道:此间事情一了,我先寻她,再找盖晦! 正寻思间,苏复红已将几人请入东边馆舍,苏复红从婢女手中接过茶壶,亲自为乔鹏冲了茶,说道:”择日不如撞巧,乔掌门远来一趟,必在我处住上几日方罢“。乔鹏爽朗大笑道:”不须说,乔某不呆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走的“。苏复红面色大喜,当即吩咐下人收拾屋子床铺。二人寒暄一阵,陆冰在旁只顾捧杯饮茶,正觉局促,乔鹏侧头对他道:”你且回避片刻,我和苏大侠苏夫人叙叙旧“。苏夫人也笑道:”也好,你在堡内四处逛逛“。陆冰求之不得,出来之后,却不敢四处乱窜,只在一颗古树下乘凉,目光禁不住四下张望,心中却想:数年前我只是泸州飞鹰镖局的少当家,便是阆中青龙会总舵,也非我所能入,裘迟裘羽父子之流也非我所能见,如今我却在渝州大义堡的内宅闲逛,人生际遇,难测至此,心中百感交集。 正胡思乱想,苏夫人走了过来,笑吟吟道:”我料你一人拘束,且让他们两个男人谈大事,我陪你四处走走“。陆冰得她亲自作陪,甚为惶然。苏夫人便带他先看了几处楼榭,几处桥水,又行至北首一间僻静小院,苏夫人道:”这正是我丈夫平时读书练剑的地方“。陆冰小步而趋,行至小厅,只见墙上挂着诸般兵刃。苏夫人笑道:”我丈夫涉猎很广,非但剑术极高,其他兵器也有所了解“。陆冰抬眼,只见宝剑,长枪,锏,软鞭,判官笔诸般兵刃均陈列其上,唯独却不见刀。陆冰正待相问,突然间料得必定是因为闵怒的缘故,急忙止口。苏夫人微微一笑,将他引进长廊,刚过得一间雅舍,却闻得一阵淡淡的芳香。陆冰禁不住心神一荡,双目微微一闭。苏夫人微笑道:”这是我女儿的房间,她样子倒生得美貌,却是一副男儿脾性,终日在外游荡,她爹也管不了她,上个月还在家,这个月初又疯跑出去了,也不知上哪里游玩去了“。 陆冰道:”她一个美貌女子,在外怕不方便“。苏夫人笑道:”她剑法也自不俗,比我还要高明一些,另有一个会武术的婢女相随,也并不惹是生非,这些年倒也没惹什么事出来“。陆冰却想:”都说她这女儿貌美,我料未免言过其实,能赶上当初我在江上那位以玉钗相赠的女子的十之一二就不错了“。正寻思间,一个粗手粗脚的仆妇自假山旁转了过来,手里拿着扫把抹布等物。苏夫人道:”玉大姐,她又不在家,你不必整日收拾她的房间“。那仆妇懒洋洋道:”夫人!你是这么说!她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要是突然杀回来,看见屋子里有点灰,她又发脾气!“。苏夫人笑道:”我看你是记恨她出门不带你,却带着兰大姐!“。那仆妇撇嘴道:”谁个稀罕!“。 陆冰见到这仆妇,微微一愣,只见这仆妇四十多岁,脸上几分愁苦,几分不耐烦,正是当年那游船上呵斥他”竟敢在渝州城撒野“的女人。如此看来,那位以玉钗相赠的女子正是苏夫人的女儿!陆冰豁然开朗,却见那仆妇瞧了自己一眼,径自入屋打扫。陆冰心想:我那时落遢之极,如今她已认不出我。那位女子若再见到我,也必定认不出我来。心中暗生失落。苏夫人见他脸上忽阴忽晴,问道:”你没事么?“。陆冰道:”不知小姐叫什么名字?“。苏夫人道:”她叫苏苔“。 一二八 倦怠 二人走到亭中,苏夫人将他手一拉,坐了下来,就亲切地问:”听你口音,也是川人?你在华山学艺,父母还住在蜀中么?“。陆冰见她温言相询,本不愿骗她,但自己身负血仇,不足为外人道,况且她是裘迟的妹妹,裘羽的姑姑,如何说得?便搪塞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到处随缘浪荡,记事时便在蜀中跟着戏团跑,后来戏团子垮了,汉中,关中,南阳,云贵等处都呆过,再后来遇见华山派盖大侠,便投了华山派“。苏夫人连连点头道:”那可好,总算有个归宿“。陆冰见她起初听得皱眉,慢慢舒了脸色,分明随着自己的遭遇悲哀欢乐心里一阵感激,更为撒谎而内疚,心想:倒也无妨,我真实际遇比浪儿更惨,倒不算欺骗她的感情。 苏夫人又笑道:”我见你有几分面善,所以多问几句。若非你已娶了王老英雄的独女,我倒要替你说一门亲事“。陆冰心里扑通一声,却听苏夫人道:”我宅中有个丫头,人才生得很是标致,以前也是名门闺秀出生,只不过....“。陆冰忙道:”我已有婚配,夫人美意我心领啦“。恰这时丫头过来叫用晚饭,二人便入厅用饭。苏复红夫妇和乔鹏推杯换盏,席间其乐融融,陆冰虽也一桌,但插不上话,早早饭毕,便推说劳累,被仆人领到南面靠大门的一排客房里住了。乔鹏身居高位,自不和他一处居住,在里间主屋里安歇。 第二日凌晨,天尚昏暗,陆冰早早醒来,突一阵喧哗入耳,只听一个丫鬟叫道:”哎哟,哥儿,要不得,老爷,夫人还在睡觉呢,我都说了,小姐不在,你咋不听!“。一个青年人用冷傲强压着气愤的声音道:”我远来一趟很是不易,这已是第三次了,她没一次在的。我今天见不到苏苔,必当面让她爹娘说清楚,这一桩亲事,他们若还认,便该好好约束她,不教她乱跑,若是不认,我和她自此两清,我祝她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陆冰心想:原来她已有婚配,不知她这情郎是什么个样子?忍不住探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量极高,面目上棱角分明,如刀雕剑切,俊朗无比,是个极惹人注目的美男子,陆冰看见,不禁自惭形秽。这青年话罢就往里闯,那丫鬟急将他拉住,说道:”哥儿,你尽说些什么!小姐不过是玩心重些。她是怕将来过了门,你爹管束得紧,她再不能出去了“。 那青年停了脚步,略顿片刻,突轻声问道:”是她自己这么说的?“。丫鬟笑道:”不是她说的,难不成是我说的?“,又正色道:”她平日没少念叨你,没少说你对她的好来。她迟早是你的妻子,你急这一时做什么?“。那青年面色大舒,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她明白就好,为了她我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刚才那些话都是气话,你万不可对她说,否则叫她知道了,倒要瞧不起我“。那丫鬟微叹了一口,说道:”你且到堂上喝几口茶,不大会老爷夫人就醒了“。青年摇头道:”我和他们没啥话说。既然见不到苏苔,我这就回去。我运了一船阆中特产来,已送到堡里孙大叔处。对啦,还有,等她回来,你把这个交给她“,自怀中摸出一条珍珠。那丫鬟小心捧过,道:”羽哥儿放心,我必好好转交小姐。你远道而来,不必急走,昨日堡里来了一位贵客,是莫山剑派的乔掌门,你何不与他见见面?“。青年摇头道:”我眼中并没什么贵客,一切自有姑姑,姑父应付“。 陆冰这边却听得心中狂跳,想到:这人被唤作”羽哥儿“,又称苏氏夫妇为姑父姑姑,自是青龙会总舵少舵主裘羽无疑!顿时脑中轰然一声,恨上心头,双目发红。又听那丫鬟温言说道:”也罢,你是大忙人,下次小姐回来,我马上捎信给你,你再来,必不赶空“。裘羽望她一眼,点点头,自折身而去。 陆冰的想象中,裘羽这个大仇人是一副一脸横肉的凶恶模样,未料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这简直令他更为厌恶,又顺带着对这大义堡生出一股厌恶来,甚至对当初江上游船的际遇也厌恶起来,父母兄弟的面目却格外清晰地浮现眼前。他神情木然,却毫无犹豫闪身到了外堡,却见裘羽在前,望堡门而去。陆冰避在十数丈外,拿一方黑巾将面目蒙住,也自出了堡。此时天光尚暗,山道幽深,一直随了二三里,前方一片飞瀑,直落十数丈,砸在底下的青潭里。陆冰左手按上剑柄,借着曲折的山道和茂密的树林,将距离拉近至三四丈之间,心头狂跳不已。此时一声鸦啼,响彻山涧。啼声未落,陆冰已出剑在手,奔入一丈之内,一剑照裘羽背心便刺。此时裘羽左足正踏下石阶,重心未稳,右手摆在前方,离剑稍远。陆冰全力这一剑,算得极准,只图孤注一掷。 只见裘羽身子陡然凝住,右手只一晃,也瞧不清如何,一道白虹反刺而来。陆冰心中一寒,便知失手,他这一剑是全力一博,丝毫没有考虑退路,一剑不得,破绽大开,只觉右胸一凉,脚上一踉跄,跌落瀑下潭中。他奋力游到水帘之内,连口狂喘,捂住右胸剑孔,鲜血自五指间流出,此时裘羽已下到深潭对面,陆冰怕他攻入,强撑而起,后挪数步于黑暗之中。却听裘羽在外说冷冷说道:”你剑术已算不错,你是哪里的仇家,报个名来,我不杀你“。 陆冰不敢对答,闭嘴凝神,过得半晌,不闻有声,又怕有诈,仍不敢妄动,直挨了大半个时辰,方挪步出洞,果然已不见裘羽踪影。陆冰黯然心想:他这一剑急发急收,只刺入了半寸,分明是饶了我一命啦!心中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愤恨,又觉裘羽飘然而去,也不询问缘由,分明骄傲之极,丝毫未将自己瞧在眼里,不由得又有几分恼怒。暗想自己用功多年,历尽磨难,自认已算得半个人物,偷袭尚不能得手,这大仇何时报得?越想越悲,陡然间心弦一松,崩溃大哭。 他自行包扎了剑创,只觉双目难开,虚弱之极,又在瀑后小睡了片刻,醒来时仍觉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身体到了渝州城,在客店住下,一觉睡到傍晚,懒洋洋下楼喝了两大碗粥,生出了一股多年未有的慵懒,如同农夫在炎炎夏日劳作一天,傍晚躺在田埂吹风,心中几分舒适,几分倦怠,却空落落地若无一物。正发呆之时,肩膀被人一拍。 一二九 结义 那人正是乔鹏。陆冰放下酒杯,强打精神,叫了一声“乔大侠”。乔鹏点点头,坐了下来,径自抓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问道:“你如何不辞而别?是怪苏家夫妇款待我,而怠慢了你么?”。陆冰惶然道:“在下算什么人,岂敢这样想!我,我是...”。乔鹏止住道:“我看你面色发白,中气不足,必是与人交手受了伤。你既不愿提,便不必提。不过你若有什么麻烦事,不妨对我说,或能替你化解“。陆冰感他之言,犹豫片刻,权衡再三道:”乔大侠,并无人找我麻烦,是我在蜀中有一段滔天血仇,此生不报,枉生人形,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复仇遥遥无期。我是这么想,我再习剑十年,若到时候还报不了仇,我便一剑把自己刺死,我父母兄弟泉下有知,也知我已尽了力“,酒劲催动之下,双目泪下。 乔鹏变色道:”仇家莫不正是大义堡?你放心,但凡有作奸犯科,草菅人命之事,纵然是苏复红,我也必替你做主,给你一个说法!“。陆冰闻言,鼻子一酸,忙摇头道:”不是,不是,不过我这仇家和大义堡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乔鹏皱眉道:”是八关塘?唐门?青龙会?你只管说个名字!“。陆冰连连摇头,醉醺醺说道:”不,不,乔大侠,我是这么想的“。乔鹏一杯饮尽,正色道:”你说“。陆冰提壶给二人续了一杯,便似两个知心好友般随意,眼神已被烈酒催得迷离,说道:”我父母兄弟之死,并非我那仇家亲自动手,料来他不过只是漫不经心一句话,甚至只是一个暗示,下头人自去做了,连我母亲腹中胎儿在内,总共四条人命,万贯家财顷刻间就烟消云散。这般明目张胆,居高临下地仗着权势欺负人,我受不了这口气。若只是假手于人,依照江湖道义,朝廷法度将他绳之以法,这血仇并不算得报。我必针尖对麦芒,亲自压过他一头,教他当初如何仗着武力欺负别人,如今便怎样被人用武力欺负,这才算报仇,才算出了这一口滔天恶气!” 乔鹏悚然动容道:“你有这份心思,你家人泉下也必欣慰。我听闻你剑上天分很高,年纪也轻,只要挟着这一股仇恨不松懈,习上他个一二十年,仍是壮年,到时候纵然不能压过仇家一头,也足堪拼个你死我活”。此言甚得陆冰之心,陆冰眼神一亮,痛快大笑道:“正是如此!”。大笑之后,突觉不恭,敛色道:“我喝酒太过,失态忘了尊卑!”。乔鹏正色道:“这正是性情中人,丈夫本色,有什么失态?这一二十年来,无人在我面前不是恭敬谨慎,战战兢兢。咱们今日几盏闲话,你敢以真性情相待,可见我尚有人味,并非虎狼之辈,令我很是高兴!”,自提壶又替二人斟了一杯,说道:“咱们饮尽此杯,自此便是异姓兄弟!”。陆冰闻言大惊,酒顿时醒了个透。乔鹏微笑道:“我自幼孤儿出身,成年后一直是孤狼独行。自此你叫我一声乔大哥,我叫你一声陆弟,咱们也算有个家人挨傍”,话罢举杯饮尽。陆冰豪气大盛,更不复言,也自举杯饮尽,二人相视大笑。 恰此时几个江湖豪客进了来,落座要了酒菜。一人说道:“他娃现在是走投无路,川内定是不敢来的,又怕仇家追杀”。另一人道:“他当初没少干缺德事,周爷,我劝你莫再和他来往”。那周爷道:“来往个啥,我打发了他几两银子,叫他走了,他一个耳朵也没了,右手五指尽断,枪是抓不了的了,看着也有些可怜”。 陆冰听见,心中狂跳,知道二人所说正是张志,当下走上前,醉醺醺问道:“你们说的那人,现在何处?”。那周爷将他一瞥,冷冷道:“你是哪位?”。陆冰径直道:“我就是削他左耳,断他右掌五指之人”。那周爷神情一凛,说道:“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他岂会对我说?”。陆冰打了个酒嗝,说道:“他落魄之时来找你,可见你两个交情不浅了!你猜一猜,他会往什么地方去?”。周爷见他手按剑柄,言辞愈发严厉,心中发怵,又不便露怯,仓皇间不知如何,另一人忙接过话道:“好汉不必相逼于我们,那人和我们顶多算是认得,交情完全谈不上。他混黑道的,我们敬而远之,不愿结交,也不想得罪。好汉能耐,自能查到他下落”。陆冰一把拧住他衣领,大骂道:“你不愿得罪他,却愿得罪我?什么狗屁黑道,拿来唬谁?你今日不说个张志的去处,我饶不得你!”。 那周爷再也按捺不住,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渝州城里逞强!你欺人太甚!”,一拍桌子,便要拔剑。陆冰眼疾手快,一剑将他佩剑一挑,嗖地一声,出鞘飞去,插入门板之中,铮铮颤鸣,周爷抓了个空,神情骇然,手生生凝在半空。另一人叫道:“莫动手!好汉!你本领高,我们认服。我猜一个他的去处,不过做不得准”。陆冰笑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犟嘴?”。那人带着冷笑道:“我告诉你,这秦岭二张虽然混黑道,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也攀得上一门显赫的亲戚。他们娘姓孙,年轻时守寡,带着二张嫁了汉中一个包姓铁匠。这铁匠是个瘸子,老实巴交,但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却是响当当一方豪强。好汉若觉得自己本领高,我便把这人名姓告诉你,只怕你此时气势汹汹,听了他的名字却要泄气!”。 这时乔鹏起身走了过来,问道:“你说这人,莫不是汉中包家坪的族长包友光?”。那人点头道:“正是,汉中包家,谁猜不到?”。乔鹏笑道:“如此正好,陆弟,咱们明日便去汉中!”二人又饮至半夜,闲话无数方才歇息,第二日一早便买马北行,第四日出了剑门。陆冰仰望两侧崖壁,高耸如云,雄奇巍峨,前方天辽地阔,延展不绝。胯下坐骑催动如风,陆冰心中大生豪迈。乔鹏也心情舒畅,大声道:“陆弟,身旁有对脾性的知己,坐下有千里良驹,纵横驰骋天地之间,人生如此,更有何求!”。陆冰道:“乔大哥,我正这般想,你便说了出来!”。乔鹏哈哈大笑,一提缰绳,奔前而去。陆冰也自催马,一前一后,奔出关去。 一三零 榕树 这正是盛夏将末之时,天气仍算炎热,但太阳已不毒辣。剑门一路出去,百余里的宽阔官道通往汉中,二人白天行路,累了便在路边酒肆吃肉喝酒,夜间在驿站落脚,一连数日,只谈古论今,点评英豪,过得甚是惬意,这一日下了官道,进了丘陵,包家坪已不过二三十里之遥。陆冰心有忐忑,问道:“乔大哥,那包友光功夫如何?我能敌否?”。 乔鹏道:“包家刀法在汉中算是一绝,你约莫还差几年工夫”。陆冰心凉半截,说道:“既如此,我去岂非自不量力,但乔大哥若帮我出手,我于心何安?”。乔鹏道:“你的仇人不是包家,而是张志。包家与我有段瓜葛,自有我来料理”。陆冰听得暗自心惊,不便多问,却见乔鹏一纵马,已奔了前去。 二人两骑在山间驰骋数十里,渐渐隔绝了喧嚣尘土,碧水青山显露出来,桑间陌上,田地齐整,庄稼青壮,路上也铺了石板,马蹄踏得噔噔作响。乔鹏冷笑道:“好个风水宝地,此间安享太平不好,非得染上是非!”。此时二人转过一个急弯,只见十来丈外田里正有七八个农夫劳作,纷纷抬眼忘来,面色颇有不善。乔鹏低声道:“包家在此地是大姓,包家坪方圆百里,壮丁无数,个个都有些身手,你当心些!”。陆冰心中一紧,右手带缰,左手按剑。乔鹏目不斜视,提马飞过。再行半里,路上又遇见几拨人等,俱冷眼来瞧。乔鹏提马刚上了桥,桥头突闪出三个大汉,铁臂一伸,挡住了去路,说道:“二位怕迷了路,就这请回!”。 乔鹏坐骑被这么一惊,嘶鸣一声,退了一步。乔鹏将马勒住,说道:“非是我迷了路,是你们当家的迷了路,我特来令他迷途知返。三位挡我不得,不如退开”。那三人面色微变,呼哨一声,突上百人冒了出来,个个手执利刃,将一条青石板路堵得水泄不通,上百双眼睛死死盯了过来。那领头的道:“好汉!纵你三头六臂,在这刀山剑海里,也绝讨不了好。我包家坪从来与人为善,你只要勒转马头,此事便休!”。乔鹏仰天大笑道:“三十多年前我来过你们包家坪,当初可不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也罢,烦请你们派一人去见你们包当家的,便说有人为了他长子的事来拜访他,他若回言不见,我转身便走,绝不食言!”。那领头的掂量片刻,黑着脸道:“既如此,阁下稍候”,当即挥手分开众人,奔庄内而去。 片刻间只听喧闹声起,行来一个长者,正是包家坪的族长包友光。包友光六十来岁,双目炯炯,脚步急促,大声斥责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莫山剑派乔掌门!”,迎前便拜道:“这些人只知农耕,却整日操刀弄枪装模作样,没见过世面,不识仙驾,乔掌门万勿怪罪!”。乔鹏抱拳笑道:“包老兄别来无恙!你言重了。你这里是个桃花源,他们不知两汉魏晋也不稀奇”,便要下马。包友光眼疾手快,将乔鹏扶住道:“老夫有失远迎,礼数有亏,乔掌门请安坐马上,老夫亲自引马入庄”,当下将马缰捏过,自在前牵马入庄,神态极为卑下。包家坪众人鸦雀无声,个个脸上均有不忿之色。 一行到了庄内,大榕树下早有一桌盛宴摆好,包友光将乔鹏扶下马来,又令人牵入马槽内以青苗饲喂。先请乔鹏上座,陆冰次坐,自己落了陪坐。他身后却站着三人,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均垂手伺立。乔鹏捏杯斜视,笑道:“这三位如何不坐?”。包友光道:“这三个是我犬子,这是老二,这是老三,这是老四。我长上三个儿子,乔掌门三十多年前在此处做客时应该见过,这最小的老四是我五十多岁老来所得,甚是珍视,如今不过十一二岁,还请乔掌门提携”。 乔鹏点了点头道:“是,你大儿子叫震东,老二震西,老三震南,这老四自叫震北了?”。包友光微笑道:“生前三子之时,我不过二三十岁,不知天高地厚,名字起的太大。得这第四子之时,我已攒了些自知之明,故而未敢叫做震北,只起了俗名,叫做小川。来,小川,快给乔掌门行礼!”。那小川面色冷漠,望乔鹏鞠了一躬,便侧过头去。 乔鹏笑了笑,抬眼将头顶榕树一望,说道:“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这榕树仍如当年一般葱郁,人却飘飘零零,或去或散,想来真个令人唏嘘”。包友光点头道:“正是,三十多年前,乔掌门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你和令师叶掌门,远赴西域,刺死独孤复所派剑客十三人,真个盖世无双,英雄了得...“。 当初叶向仓,乔鹏师徒二人在戈城尽诛残月教十三人,自逐日王处救得闵怒之事,陆冰早听盖晦说过,如今又得印证,更觉钦佩,心想道:“乔大哥当时不过和我一般年纪,剑法已然如此出类拔萃,堪当大用。如今他已五十有二,剑上功夫必然精进极多,早已登峰造极。可世上人一提到他,首先想的是他显赫的地位,却忘了他也是当今江湖顶尖的剑客”。正胡乱思想间,又听包友光道:“你们返程之时,便在我处落脚。当初家父见得二位仙驾,欣喜若狂,亲自执帚端箕,将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为到底是在厅中设宴,还是在这大榕树下设宴,和家母吵了一架”。乔鹏哈哈大笑,说道:“他们各是什么主张?”。包友光笑道:“家母的意思是在厅中设宴,因为那时也是炎夏,外头蚊子多,天也热;家父说外头天辽地阔,风光无限,最终还是家父占了上风”。二人爽朗大笑。乔鹏点头道:“我们在你这里盘桓了八天,令尊和我师父聊得甚为投契,我和你也相处也颇和睦。我师父临别之时,还题了一幅字”。包友光忙接过话道:“是‘永镇我西’四字,我家一直奉为至宝,至今高悬堂上,每日擦拭,未敢稍懈!乔掌门请作一观!”。 于是众人移步堂屋,果见四字高悬,正和陆冰在伏枥庄所见题字一般手笔。乔鹏望之,潸然泪下,说道:“包老兄,以你识人之术,若说我乔某囚禁恩师,强夺大位,你可相信?”。 一三一 惩戒 包友光面色一凛,道:“乔掌门断然不是这样人!我...”。乔鹏打断他,厉声道:“既然如此,你包家当初为何要加入太行派那群乌合之众,来逼迫我末山剑派?你岂不知彭天戈的狼子野心?”。包友光额头大汗涔涔,说道:“乔掌门明鉴!当时我患了眼疾,远在天水医治,一连数月在外,并不知姓彭的发檄文之事。是我大儿震东听信谗言,不顾三位兄弟苦谏,才做了这等糊涂事!我回汉中之后,用藤条狠狠抽了他三日,令他终日下田劳作,每日面壁思过,一日不曾荒废。我本有意押他来莫山谢罪,但将这墙上所题四字一看,还有什么颜面来见乔掌门?我今日听得族人禀告,说一人为了我‘长子’之事前来,我便知是乔掌门亲来降罪,早将那孽种捆绑扎实!”,转头呵道:“带上来!”。 两个壮丁将包震东提了出来,只见他面色黢黑,衣衫粗鄙,被捆得结结实实,垂头不语。包友光大骂道:“畜生!还不给乔掌门磕头认错?”。包震东双手反绑,无法扶地,头往前一磕,一下拱倒在了地上,再也翻不过来,瞧来又滑稽又可怜。 包小川年纪虽小,却很有几分傲骨,他见不得长兄受辱,站出来大哭道:“爹爹!你怎么这么忍心对大哥?”,便要替长兄松绑。包友光抢先一步,一掌呼他脸上,骂道:“狗崽子,你懂什么?”。包小川小脸被扇得血红,犟嘴顶道:“我不明白!彭天戈才是罪魁祸首,他怎么不敢去太行派降罪?却只捡咱们包家来欺负!算得什么英...”。包友光听得面色惨白,不待他说完,横起一脚,将他扫跪在地,连声怒骂“住嘴!”。 乔鹏面色铁青道:“很好,你这小儿子很有种!”。包友光一手将包小川按住,急道:“这小畜生自小溺爱太过,急了时连我也骂,乔掌门乃武林之尊,万莫和他一般见识”。乔鹏道:“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娃,纵然指着我鼻子骂上三天,我又岂会和他计较?“,话音一转道:”不过你长子已四十余岁,当知做人做事的分寸,大丈夫做事,既然做得,便该当得。你六十有四,久经江湖,这些规矩必能懂得”。 包友光面上抽搐,扑通跪倒,仰头道:“乔掌门!我这逆子不成材,那是我家教有亏,我无话可说。可我前妻生前,最爱我这长子,她病故之前,再三嘱我,将衣钵传他。我知他生性愚钝,做事轻浮,本来不愿,奈何不忍拂爱妻临终之意,只得答允,终于酿此大祸。如今他已不能再做族长,只盼乔掌门念在我们前辈的情分上,饶他一条贱命!”,话罢老泪纵横。 乔鹏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长我十多岁,岂能自辱至斯,你先起来!”。包友光强跪不起,流泪道:“我不得乔掌门宽宥之言,不敢起来!”。乔鹏稍作沉吟,黯然道:“你舔犊之心,我岂不为之动容?非是我铁石心肠,但此事关乎大节,我若不能赏罚分明,如何服众?”。 包小川大叫道:“爹爹,他这话还是要杀大哥啦!我包家坝上千人,他两个武艺再好,也叫他有来无回,何须与他求饶?”,当下唿哨一声,片刻间数百人手执利刃,乌压压围了过来。乔鹏左右环顾,只是冷笑,说道:“包老兄,你父子二人,一个唱红,一个唱白,是要逼我就范么?”。包友光惶恐道:“乔掌门,我岂会干出这糊涂事?”,起身操起一根木棍,骂道:“都给我滚开!”,将人群驱散,又将包小川拧过,骂道:“老子还没死呢,容得你来擅作主张!你要害死我包家吗?”,棍棒乱打,包小川头破血流,仍是仰面朝天,毫不闪避。包震南,包震西齐齐上前,护住包小川,求饶道:“爹爹别打了!”。 包友光扑通跪倒,痛哭流涕道:“乔掌门,我老包忠于莫山剑派之心,日月可鉴。当初若非因为眼疾在外,必率千众,前来莫山勤王。奈何造化弄人,教子无方,子弟不肖,弄成如今这个模样。老夫愧莫大焉,只盼将这一条老命谢罪,乔掌门宅心仁厚,必顾念旧情,不与我几个儿子为难!”,话罢伸手入怀,但见得寒光闪烁,一柄匕首已插入胸膛。 三子伏尸痛苦,陆冰听得甚为不忍。乔鹏不为所动,走到包震东面前,怒骂道:“你这利欲熏心的蠢猪,罪魁!你害死你父亲,你岂有面目独活?”,一剑刺下,将包震东杀死。 包小川刚失父亲,又见大哥毙命,狂叫一声,拔刀就砍,陆冰怕乔鹏一怒之下再施杀手,抢先出剑,将包小川迫到一侧。包小川骂道:“你这打手,帮凶,走狗!”。单刀翻动,劈了过来。陆冰全无斗意,剑花一挽,将他单刀撬飞,呵斥道:“你两个先别哭死人,把你们兄弟按住!”。包震南,包震西二人缓过神来,将包小川死死抱住,包小川个头不大,力气不小,犹自挣扎谩骂不停,包震南叫道:“三弟,把他弄走!”。包震西将他拦腰一抱,捉回了屋里。 乔鹏走到包震南面前,说道:“我这次来,只意在那罪魁祸首,你父亲之死,实在非我所愿。我知你这人老成持重,颇孚众望。如今你长哥已伏法,包家族长自是你继任。你子女繁茂,须得多以仁德忠孝教导之,勿蹈令尊覆辙”。包震南目中含泪,冷冷说道:“乔掌门言传身教,晚辈刻骨铭心,终生不忘!”。乔鹏冷哼一声,道:“如此最好,我另有一事,你办妥当”。包震南道:“乔掌门请讲!”。乔鹏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个铁匠,他妻子过门时带着两个儿子,后来做了匪徒,叫做秦岭二张。你可知道?”。包震南道:“知道!那哥哥叫张贵,听闻早已死于非命,弟弟叫张志,据说也被仇家寻上,制为残废,侥幸脱逃,如今不知所踪”。乔鹏朝陆冰指了指道:“这位陆少侠便是他的仇家。你或用引诱之计,或强捉寻捕,尽早将那张志送到陆少侠处,任他发落”。包震南朝陆冰望了一眼,说道:“这个不难,只不知这位陆少侠仙居何处?”。乔鹏道:“陆少侠是华山派的高徒。我此趟公干已毕,这就告辞,烦你将马牵来”。包震南喏了一声,自将二人坐骑牵出。乔鹏将他肩膀一按,借力上马,包震南又待伺候陆冰上马,陆冰不敢受,只低声道:“不劳!”,也自翻身上马。乔鹏在前,陆冰在后,齐齐奔出包家坪去。 一三二 汉水 二人赶出包家坪,乔鹏突勒马回望,问道:“陆弟,包友光本已以死谢罪,我仍诛他长子,你是否觉得我太过严苛,不近人情?”。陆冰见他面色沉重,很有几分落寂之色,不忍多言,只道:“乔大哥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行事自有分寸。况且江湖之事,多有身不由己之处,乔大哥不必久久萦怀”。乔鹏面色大开,大笑道:“说得好,陆弟,咱们喝酒去!”。 二人东驰数十里,傍晚在汉水边一家小店写了号,再吩咐店家将桌椅挪到外间,上了一桌酒肉,面对湖光山色畅饮。酒过三巡,陆冰问道:“乔大哥,你眼下要回末山么?顺这汉水而下,十分便利”。乔鹏道:“不,我还有几个去处,你随我一道如何?”。陆冰道:“能伴乔大哥左右,我自十分情愿。只是我如今被华山通令追杀,蒙受不白之冤,尚且有许多事要做”。 乔鹏点头道:“我记着这事。你既然是我结义兄弟,又岂会是为非作歹之人?必是莫道生那厮嫉贤妒能,容不得人。此人技艺平庸,抱残守缺,毫无作为,料必见你才干出众,生出嫉妒之心,你要找的盖晦,岂不也正是由于他的缘故终日浪荡在外?当初左剑客本有意将衣钵传给盖晦,此人心急火燎,便在盖晦的身世上大做文章,胡搅蛮缠,要死要活,终于忝居大位,实为人所不齿。可惜华山派当初并未入盟,我不便亲自过问华山之事,不过你放心,其间我已有安排,待那厮失势之后,你再回去不迟。眼下你先跟着我,等诸事完毕,随我回末山落脚。他发那什么通缉追杀之令,我自一句话给他作废“。 陆冰沉吟半晌,说道:”乔大哥,我有一事,不吐不快“。乔鹏道:”如今你我已是兄弟相称,不必拘谨,但讲无妨“。陆冰道:”乔大哥,你说华山之事,你已有安排,这安排可是周方儒?“。乔鹏微微吃惊,说道:”此事甚为机密,你如何得知?周方儒年轻有为,赛过莫道生太多。我正有意扶植他为华山掌门。到时候莫道生交出权力,水到渠成,你再回华山,与周方儒二人共为我左臂右膀,岂不美哉?“。 陆冰苦笑道:“乔大哥,你可知我被华山派通令追杀,不是别人,正是周方儒所为!”,当下将周方儒残害异己,囚禁师叔,淫乱女眷所为,并自己如何逃出华山等事尽数讲来。乔鹏大惊道:“我一直托萧先生告诉他先在剑上下苦功,隐忍蛰伏,厚积薄发,未料他竟如此急不可耐,猖獗至厮!萧先生却从未对我讲过”。 陆冰诚恳道:“乔大哥,恕我妄言。我知如今莫山剑派,太行派势同水火,早晚有一场恶战。你殚精竭虑,正是用人之际,但似周方儒这等欺师灭祖,于大义有亏之徒,岂能保得住一直对你忠心?”。乔鹏沉默良久,只道:“我会嘱托萧先生,令他多加收敛,改过自新“,又抬眼望着陆冰道:”你且先抛开这段恩怨,随我去末山安顿,再做计较如何?”。 陆冰心头一落,不便多说,只摇头道:“我本领低微,剑法差周方儒太远,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要先去找我妻子,然后去找盖大侠。我只怕终有一日,我和周方儒针锋相对之时,一想起乔大哥,便不知如何是好”。乔鹏听得他话中不甚痛快,只垂眉道:“陆弟,如今江湖暗流翻涌,我更是身处漩涡之中心,如你所言,许多事均有不得已之处。不过你我二人相识一场,结为忘年之交,你只须记得,无论何时何地,我乔某必不负你。目前虽有不甚快意之处,相信待得尘埃落定,云开雾霁之时,你必不至后悔与我结交”。陆冰鼻头一酸,点头道:”乔大哥之言,我铭刻于心!“。 恰此时江上渔歌声起,一艘小船靠了岸,一个老者拎着两串小鱼踏上岸来,店家也是个老者,迎了前去,叫道:”哥子,今儿个别走,喝几盅来“。那渔翁笑道:”不消说,我出鱼,你出酒!“。二人兴致颇高,片刻间炖了鱼,也在江边搭了桌椅,喝上了酒。 乔鹏道:”你听他两个,尽说些张家场李家短,这些市井闲话,兴起而发,过耳就散,拿来佐酒正好“。陆冰道:”咱们挪过去和他们一起喝!“。乔鹏笑道:”正有此意“,便道:”两位老丈,咱们四个一桌而饮如何?“。那渔翁甚有几分顽皮,扭头道:”那敢情好,只是二位佩刀戴剑,若是一言不和,我两个怕打不过哩“。乔鹏哈哈大笑道:”我们岂是如此混账货色?若是言语上起了争执,只管二位乱打,我们双手捧头,决不还手“。那渔翁笑道:”如此便好,我瞧二位气宇不凡,必非那些仗势欺人的半拉子江湖人可比“。那店家也笑道:”客官桌上酒肉妙些,并桌可吃亏啦“,早将酒菜移了过来。此时暮色笼罩,凉风习习,那渔翁古灵精怪,甚是健谈,诙谐之言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四人饮至深夜方歇。陆冰灌了不少,第二日醒来之时,乔鹏早已离去,店家送来几个金锭,一纸书信,上写道:”陆冰吾弟,为兄不作面辞而别,省却一番惜别伤怀。我知你天资聪慧,剑力不俗,只要秉持正道,长久钻研,必有报得大仇之时。在此之前,切记要耐住寂寞,隐忍蛰伏。如今你我二人均身负重任,前路艰辛,难得闲暇,待他日各遂所愿之时,再赴汉水,作彻夜之豪饮!“。 陆冰阅毕,眼眶湿润,回想和乔鹏相识一场,恍然如梦。用过早饭,登马往关中而去,不数日潜到华山地界,偷偷打探王采乔的消息,一连半月,全无音信,一半的忐忑,一半的欣慰,欣慰的是,或许陆玉玲将她们藏得很好,当不至于落入周方儒之手。况且她父亲毕竟和莫山剑派是世交,纵然被周方儒寻获,当不至于被害。这么一想,稍稍安定,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拨马南下,入南阳,过汉江,往云贵之地而去。 一三三 洞庭 这一日到了江汉之南的岳阳。陆冰久闻洞庭广博,岳阳又有一座南楼,始建于汉末,颇有盛名,便有意一观。清晨沿湖畔徐行,此时已入秋,清风徐来,水波荡漾,甚是舒适。沿湖诸多摊贩,吆喝着卖些糖人糕点,十分繁华。陆冰心怀舒畅,一路如飞,径踏南楼而来。 登高望远,只见湖水广袤,一片蔚蓝,美不胜收,不禁暗想道:“如今天下太平,若非我有诸事在身,便于此地安居岂不美哉!我虽算不得大剑客,凭本事挣个小康之家倒也不难”。正胡思乱想,却见一个衣着华丽的老者登上楼来,旁边跟着一个恭敬的中年人说道:“爹,少待会,这上头风大,怕受了凉”。那老者不悦道:“我还没那么老,你当我是泥娃娃,稻草人呢,水一泡就散,风一吹就飘”。那中年人忙低了头,不敢多说。那老者转头打量了一下陆冰,笑吟吟说道:“这位少侠可使剑么?”。陆冰此时满面胡须,剑也裹在行囊里,负在背上,并不露江湖气,听他这么问,甚是惊讶,说道:“这可怪,你怎么知道?你也使剑么?”。 那老者笑道:“会一点,并不多。我猜一猜,你是左手剑,对么?”。陆冰大吃一惊,不禁问道:“你怎知道?你,敢问是哪位高人?”。那老者笑道:“不敢当什么高人,我什么兵刃都会一点,可惜都不精通。在下岳阳姓邱的便是”。 这老者便是洞庭邱家的当家人邱正礼,如今已八十高龄,非但是一位通晓各家兵器的武学大师,也是当地一位大善人,为人谦逊温和,仗义疏财,有“洞庭武孟尝”的美誉。邱正礼对武学涉猎很广,但多为爱好钻研,并不依之谋生行走,然而江湖中不少人曾请向他请教解惑,所以他虽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却在江湖中颇负盛名。陆冰听说过他的名头,顿时肃然起敬,深深拜了一拜,道:“原来是邱前辈,晚生刚才失礼了!”。 邱正礼呵呵微笑,点头道:“我看你右臂稍前,左臂贴身,摆幅甚小,手掌空捏,所以猜你是左手剑”,陆冰拜服,说道:“邱前辈好眼力,真叫晚辈惊为天人!”。邱正礼微笑道:“我看你虽然须发遮面,但双目端视,颇有以逸待劳的神态,步伐中进退有度,似有蓄势,剑上功夫当不下十年,这还是师自名家的前提下,若非师自名家,至少有十五年的功力”。陆冰摇头笑道:“这次前辈只说对了一半,晚辈摸剑不过三四年而已”。邱正礼眼神一亮,说道:“我鲜少料错,你若非说谎,便是极难得的可造之才,假以时日,必有成名的一天”。陆冰甚觉安慰,却又苦笑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这么说的人也并非邱前辈一个,我却难以心安理得受之”。邱正礼道:“咱们相遇一场,也算有缘。你有什么疑惑,不妨说来,我或有能提点之处”。陆冰叹气道:“我确算得师自名家,然这剑法越学越觉得拘谨别扭,甚至觉得颇有不通之处,再也难以精进”。邱正礼皱眉问道:“你授业师父怎么说?”。陆冰道:“只说我用功不够而已”,突眼睛一亮,问道:“邱前辈,若说有一种剑法,练到一定程度,便阻塞难通,如入羊肠,但习了一门内功之后,便绝处逢生,突飞猛进,你作何评论?”。 邱正礼摇头道:“习剑之事,如同乘舟于水泊,寻找秘境之地,凡有水之处,哪怕杂草丛生,必不至于阻滞。若遇上滩头,须得折返另寻通途,若是强渡,纵然侥幸冲出,必然舟损船破,贻害无穷。气剑之事,只能作锦上添花之用。你须谨记,当行正途,不取奇巧,方得善终”。陆冰听他之言,与华山后山密室中费祖师遗训颇有不谋而合之处,顿时更生敬仰,说道:“邱前辈之言,晚生谨记在心”。 那中年人是邱正礼的长子邱明,他笑吟吟道:“爹,你喜欢这年轻人,不如邀他回家,再多提点几句”。邱正礼摇头道:“响鼓不用重锤,况且咱们手头这一件棘手事,不便牵扯旁人”。恰此时一个小厮奔了上来道:“老爷,两位贵客到了!”。邱正礼大喜道:“很好,咱们回去罢”,和陆冰一挥手,回家去了。 陆冰又对他所说细细琢磨了一阵,再用过午饭,逛到下午,心想:“这人对我颇有知遇之恩,听他说有什么棘手事,我不如去瞧瞧,或能帮他一点”,便去打探邱家所在。路人道:“便在那片红树林后面,宅子忒大,你过去自然知道了。他今日大寿,你也去喝寿酒的?”。陆冰点了点头,路人道:“他今年并不做寿,早早发帖推了一切客人,你去怕要吃闭门羹呢”。陆冰甚奇之,便行过红树林,果见好大一座宅院。门前一个小厮将他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也是罗金昌一路的?”。陆冰鬼使神差点了点头,那人便将那领入门,左转右拐,进了一间大屋,只见屋里头已有三四十人,均是武林豪客装束,个个面上带着愁容,只朝他点了点头。陆冰不知其中是什么名堂,便要离开,突然一个汉子伸手做了个嘘指,众人齐齐安静下来,陆冰便也不得已落了坐,心中十分忐忑。 这时只听隔壁邱正礼的声音道:“梅掌门,陈掌门,远来劳顿,咱们先来喝杯茶”。一个声音大剌剌说道:“邱老哥,你别客气。我有些不明白,我看你这里半个客人也没有,难不成只请了我和梅兄弟两个?这是什么名堂?”。另一人笑道:“陈兄先别急,我心里也有些犯疑,咱们坐下慢慢说”,先前那人道:“什么别急,我心急火燎的,你不先说,我喝不下茶,这里很透着些古怪”。 陆冰听这二人声音和名姓,正是黄山派梅晚松和飞虹门陈桂生两人,不禁吃了一惊,暗想道:“难不成邱正礼要对这两位不利?”,环顾屋内众人,只见个个仔细聆听,手头并无兵刃,不似要“摔杯为号”的模样,心中更是惊疑。 这时梅晚松也道:“邱老哥,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了罢,陈老弟是个急性子,我呢,要沉得住气些,不过这一路过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咱们虽然神交已久,不过并无世俗往来,你这次请我两个来,若说只是喝寿酒,那必不是真的”。陈桂生道:“就是,你先把正事说来,省的我两个胆战心惊。这正事呢,我两个办的到就办,办不到就明说,然后再喝酒吃肉。这正是扫兴扫在前头,赛过提心吊胆不是?”。 邱正礼吞吐道:“嗨,这事,我也不知如何说出口,是有人求到我,说只有二位能救他们,我也只是个中间人。嗨,罢了,罗金昌,你们自己出来说罢!”。 一三四 护法 这时一个长脸汉子将门一推,一众人拥了出去,直把梅,陈二人吓了一跳。那长脸汉子正是罗金昌,当下便跪倒在地,说道:“梅掌门,陈掌门,如今能救我们的,怕只有你们二位了”。 陈桂生把诸人一瞧,均是当初响应太行派号召,围攻莫山剑派之人,当即沉下脸来,说道:“邱老哥,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人干的什么事,你不知道?你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非得趟这趟浑水?”。 邱正礼叹气道:“我也是无法,这些人里,好些人的上一辈和我很有些交情”。罗金昌大声道:“陈掌门,梅掌门,我们知道错了。可当时,当时我们去末山,无非也就是凑凑热闹,管他是太行派当家,还是末山剑派当家,于咱们又有什么区别?现下乔掌门记了仇,许多门派均遭到了清算,被逼死,杀死者不下数百人!你二位是中原武林的柱石,岂忍心看得我中原武林自相残杀?你们也是乔掌门的左膀右臂,莫若劝他一言,只要饶过了我们,以后自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陈桂生大骂道:“你们这般无信无义之徒,也好意思说什么忠心?江湖之事,刀光剑影,血溅五步,你们又不是小孩子,还以为是凑热闹?你们这帮鼠目寸光之辈,只当末山剑派是墙倒众人推,奈何末山剑派不倒,你们自己种瓜得瓜,怨得了谁?”。罗金昌被一番怒骂哑了口。另一个名叫沙千秋的剑客,神色很有几分冷傲,仰头道:“罗兄弟!自古成王败寇,不须讨饶。这两人本是乔鹏一路,我早说今日之事不成,没准还没等到乔鹏来算账,先被他两个收拾了邀功!”。陈桂生大怒道:“姓沙的,我知你一直孤傲自负,自忖剑上有几分名堂,可你要真有骨气,还干么来这里?”。沙千秋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罗金昌找我一路,我未必来!”。 邱正礼听得烦操无比,连连摇头,大叫一声道:“都别吵啦!听老夫一言!陈掌门,梅掌门,江湖门派之争,本来多立场,少是非。乔掌门对这些投机之徒心生怨恨,那也无可厚非。只是参与当初末山之事的人员太多,若是一一治罪,牵连未免太广,一来伤我中原武林根基,二来恐怕令得人人自危,激起反叛,令我武林分崩离析。当初魏武帝征讨袁本初,部下中不乏暗通款曲之人,魏武焚烧来往信件,不予追究,终得人心。楚庄王宴会绝缨,故而将士肝脑涂地,身先士卒...”。 陈桂生不及听完,拂袖道:“此王侯霸业,岂能与江湖之事相论?什么多立场,什么少是非?我听不懂!”。邱正礼年岁已高,被一番抢白,已是气喘吁吁,很有几分绝望说道:“罢了,陈掌门,我苦口婆心真心真意一番话,被你一句体面话打发了。我不中用,没什么自知之明,本还以为凭着我一张老脸,二位要买个面子,去乔掌门面前进几句言,就算不买面子,也会好言相拒,未料是今天这个模样”。 陈桂生听罢,侧过头不说话,梅晚松忙道:“邱老哥言重了,陈老弟历来是这副脾性,你别见怪。你宅心仁厚,虽然疏于考虑江湖大义,起的也算是一片好心,这我们是知道的。只是乔掌门历来乾纲独断,未必听得进去我二人进言”。陈桂生也道:“刚才陈某性急,给你老人家道个歉,邱老哥,你要知道此事极为敏感,稍有不慎,非但我二人,便连老哥你也牵连了进去。其中厉害,你不可不察!”。 邱正礼一时噎住,突眼神坚定起来,说道:“我虽也会点武艺,不过只为钻研,从未行走过江湖,也没入过什么盟,算不得哪个门派的附庸,若真如你所说,乔掌门要是因得今日之事来怪罪我,我也只有仗剑相迎!今日便说到这里罢,二位的难处我懂,是我虑事不周,辛苦二位远来,二位这就请回罢”,言下甚是萧瑟。 梅晚松摇头道:“要说乔掌门来怪罪你,我是不信的,当初叶掌门南下公干,于你处停留,与你论剑三日,这份资历谁个可比?今日之事,我有一个提议,不如令在座诸位写一封书信,信中痛陈己罪,祈求宽恕。我自将这一摞书信送于乔掌门处,至于如何发落,要看乔掌门自己决定,我并无法保证”。陈桂生摇头道:“梅老弟,你也糊涂了,你要送就送,一切与我无关”。梅晚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办法!”。 正当此时,突听外间一声断喝:“梅晚松,你是真个犯了糊涂!”。只见两个佩剑人闯了进来,陆冰一看,不禁吸了口冷气,只见这二人正是华山派的两个弟子,一个叫崔青,一个叫孔彤,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俱是周方儒的死忠。梅晚松不认识这二人,见他两个年纪轻轻,竟直呼自己姓名,十分震怒,沉着气问道:“敢问二位是谁?”。崔青道:“我二人是华山派‘十二护法’中的崔青,孔彤”。梅晚松道:“华山派掌门莫道生,游侠盖晦,女侠陆玉玲,还有新一辈大弟子周方儒,这些人的名头我都听说过,却不知有什么‘十二护法’!”。 崔青冷笑道:“看来阁下消息闭塞,不知我华山派已经改天换地,如今莫道生已将大位传了周掌门,我们周掌门备受末山剑派乔掌门恩宠礼遇,可谓亦师亦友。周掌门近日已昭告武林,入了末山之盟。我们‘十二护法’乃由我们周掌门数年前设立,精挑细选,亲自调教,以期为乔掌门,周掌门效犬马之劳”。梅晚松听得微微吃惊,说道:“贵派这些年的风向变动,江湖中偶有传闻,却不知已发展至厮”。崔青傲然道:“我派投入莫山剑派麾下,便和梅掌门是志同道合一路人,梅掌门却似乎并不开心?”。梅晚松冷笑道:“我自然开心得很,只是一时惊叹后生可畏。他日有空,我必和贵派新任周掌门亲近亲近。二位远来,料必有些公干?”。 崔青点头道:“不错!“,却不再理他,踱步厅中,神态甚是傲慢,目光将众人扫了一遍,道:”我们周掌门早有耳闻,说有一帮反贼,上蹿下跳,勾结串连,欲谋不轨之事。我二人领命,一路追查至此,果见恶鬼猖獗!“,伸手便将罗金昌,沙千秋诸人一指。 罗金昌见避之不过,破口大骂道:”你们华山派之人,更比恶鬼坏一百倍!乔掌门纵然亲自出手,也只杀当初领头之人,却不牵连家人!大运坪,胡家坝,你们十二护法大开杀戒,星月泊你们更是斩尽杀绝!兄弟们,咱们躲不过,今日便仗着人多,和他两个拼了!“,手舞双刀,劈了过来。崔青冷笑一声,一剑对上。 陆冰一直龟缩在后,目睹这一切,很为邱正礼的无助心酸,后来听说周方儒已然篡位,更是愤恨。他之前虽在华山派,但也从未听过”十二护法“的名号,料必是周方儒秘密设置,此时但见崔青一柄长剑飞舞灵动,洒脱无比,已算得江湖二流剑客中的好手,很明显,这”十二护法“也被周方儒传授了”稻风功“。 罗金昌一人奔上,却无人响应,只好壮胆强攻,片刻间只听一声惨叫,崔青已一剑刺透了他胸膛。崔青将剑上血污拭净,冷笑道:”不自量力之徒,死不足惜。剩下的各位乖乖地回家去,等着我们‘十二护法’一一前来降罪!“。诸人鸦雀无声,沙千秋喉头起伏,右手颤动,几次想要握剑,但终究不敢出头。 崔青横眉将邱正礼一瞧,说道:”这位邱老爷子,你家集反贼,多方串联,算得头等大恶!请你握剑,咱们分个高下!“。邱正礼气得胸膛起伏,说道:”好,好!你们华山派如今好大的威风,我儿,拿一柄剑来!“,邱明流泪相阻,邱正礼连声喝令。 梅晚松变色道:”这算哪门子事?二位奉命降罪无妨,须得认清正主,不能是非不分。料必二位年纪太小,不知江湖久远深厚,这位邱老爷子一生正直良善,广有贤名。而且他当年和莫山剑派叶掌门也是有交情的!”。崔青笑道:“梅掌门说得对,我们年纪是小,的确不知什么江湖深厚,我们只知道对乔掌门,周掌门一片忠心而已。我今日铁面无私,要行正本清源之事,你要看就站在一旁,不愿看就快走,休得罗唣!” 邱正礼此时已经握剑而立,大笑道:“可悲,可叹!老夫数十年前和叶掌门把酒论剑,未料如今被他门下的走狗中的走狗相逼至厮!我自知今日必死在你剑下,但我八十高龄,看得多也见得多,他日你们‘十二护法’也绝没什么好下场,死状更惨于我十倍!”。 崔青勃然大怒,叫道:“看好!”,一剑刺出。但听“锵”地一声,梅晚松已出剑架过,大叫道:“不可如此!二位护法,你们便将这几十号人当场杀光,我并无异议,但这位邱老爷子算得是末山剑派世交,你们最好先请示你们周掌门,甚至乔掌门,再做计较不迟。否则到时候乔掌门怪罪起来,二位怕也担待不起!”。崔青怒道:“他不过和人家饮过几杯酒说过几句话,还成了免死金牌?有什么杀不得?梅晚松,难怪听我们周掌门说起,乔掌门说你左右逢源,立场不稳。今日观你言行,果然有些反骨!你再从中作梗,便和他们是一路人!”。 梅晚松听得心底一凉,万念俱灰。邱正礼摇头道:“梅掌门,你好意我心领。但那姓乔的生性多疑,手段狠辣,如今多事之秋,你子女繁茂,还是明哲保身为妙”。梅晚松仰天叹息,一时无言。崔青又将长剑一晃,直刺邱正礼胸口。这时见寒光闪动,一剑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一三五 出手 话说陆冰忍无可忍,一剑而出,迅如闪电,径刺崔青面门,崔青大惊撤剑,伸手怒骂道:“长毛贼,你好大胆子,你是哪家的?”。 陆冰将头发往后一批,露出脸来,连声冷笑道:“崔青,孔彤,你们瞧清楚,我是你们的陆爷爷”。崔青见得是他,顿时吃了一惊,陆冰嘿嘿笑道:“想当初老子在华山派风光之时,你两个龟儿子只是我的跟屁虫,如今山鸡变了凤凰,耍得好大威风!”。崔青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华山派的弃徒,你欺师灭祖,杀害同门,今日必将你擒回去听候周掌门发落!”,使个脸色,孔彤立刻守定西侧,堵住了陆冰逃路。陆冰忍住怒火道:“谁个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你们心里清楚,我懒得与你争辩,今日要么我留下尸首,要么你两个留下尸首!”,话罢便朝西挪了一步。陆冰以前在华山弟子中颇有威名,孔彤知他剑术并不在几位长辈之下,被他凌厉的目光一逼,不禁退了半步。崔青大叫道:“休怕他,如今咱们剑法只在他之上!”,话罢朝陆冰急削一剑。 陆冰先前在华山,已见过周方儒杀害贺忠的剑法,私下没有少琢磨,心知这套以“稻风功”催动的华山剑法极为乖戾难防,若任之成势,更难以抵挡,今日再观崔青,罗金昌二人对垒,又得印证。所以他见崔青剑来,并不后撤,上身只一仰,任着那剑贴着咽喉而过,立即回弹,一剑朝崔青胸膛送出。崔青毕竟年轻,临敌经验大大不如陆冰,未料他竟敢针锋相对,刹那间失了分寸,仓皇间奔侧里而去,陆冰哪里容他喘息,又跟一剑,刺穿了他左臂。崔青惨呼一声,这边孔彤已然一声怒吼,刷地一剑来刺。 陆冰不及添刺,回手一剑,与孔彤交上了手。这孔彤话语不多,剑术却更在崔青之上。陆冰的华山剑法纯正端庄,稳扎稳打,二三十剑下来势均力敌。这时孔彤身子一扭,一剑自极刁的方位此来。陆冰推剑侧过,应对自如,突孔彤手臂一拐,竟似柔弱无骨,一剑硬生生反弹回来,陆冰大吃一惊,虚晃一剑,翻身丈外。孔彤不容他喘息,举步来追,剑剑狠辣,陆冰仗着功力深厚,与他再周旋了四五十招,虽略处守势,却也牢不可破。这时那崔青已撕下衣带将左臂包扎,大叫道:“师弟,这恶贼心机深重,很有些名堂,我们周掌门对他也颇有忌讳,咱们一同杀了他,替周掌门分忧!”,跳上前去,二人两剑围攻陆冰。 陆冰顿时吃紧,稍不留神,腿上已被一剑撩中,闷哼一声,突刺两剑,闪身进了内间一个逼仄茶室。那二人齐齐仗剑攻入,陆冰跃上茶桌,一脚踢出两个茶碗,趁二人躲闪,一个飞扑,一剑横削,朝门外便奔。崔青骂道:“鼠辈哪里逃!”,记得刺臂之仇,那容对方逃脱?当即紧随追出。陆冰早有算计,身子突然一低,一剑横过,但见剑光划过一个半弧,将崔青双足齐齐斩断。 但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痛苦之声,屋内诸人均惊愕失色,孔彤大哭道:“师兄啊,师兄!”,愤恨将双眼充得血红,长剑狂刺。陆冰见他落了单,又发了狂,心中暗喜,不紧不慢与他周旋数招,见他剑上已然大乱,忍不住得意大笑道:“似你们这般平庸资质,纵有神功助剑,也不过是老母猪裹了绸缎,瘸山羊批了虎皮,唬得住别人,岂唬得住我?”,寻个破绽,正要再施杀手,陈桂生已一声断喝,拔剑挡住了他。 今日陈桂生对邱正礼甚是冷漠无情,陆冰心中对他已不似之前那般尊敬,只冷笑道:“陈掌门,你有什么指教?”。陈桂生怒道:“行事须有分寸,你今日已经伤了人,还要再杀人么?”。陆冰大笑道:“陈掌门,上次在末山,我于心不忍,救下了裴圣章,你对我厉声斥责,说我敌我不分,有负莫掌门厚望,恐将华山派拖下水,言下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令我十分感动。如今我华山派被周方儒篡夺,我陆师叔已被杀害,莫掌门,阳师叔生死未卜。我也被周方儒逐出门墙,通令追杀,孤家寡人一个,不知你要以什么大义豪言来教我?”。 陈桂生甚有惊愕,怒道:“你黄口小儿,竟以这般口吻与我说话?“,陆冰讥嘲道:”怎么,你要‘修书一封与莫掌门,令他好好责罚我么’?“。陈桂生闻言沉默半晌,换了一副冷傲的神情,仰面道:”末山剑派乃武林之主,华山派入了末山之盟,是弃暗投明,可喜可贺,这两位华山派的‘护法’,行的是维护大义之事,终究是在为乔掌门效劳。你要再伤人,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孔彤趁机大声道:”陈掌门!我听我们周掌门说,乔掌门历来夸你忠心耿耿,立场坚定。你立刻杀了这反贼,替我华山除害,也是替乔掌门分忧!“。陈桂生神色一凛,虽然并不动手,右手却按上了剑柄。 陆冰见状,哈哈大笑道:”妙哉!陈掌门,你要对我拔剑相向也无妨,不过我有一言说在前头。你既无情,我必无义。当初你两个侄子诬陷害我,你来华山逞能,刺穿了我大腿,休养数月方愈。这旧恨新仇,咱们今日一并结清。待会子我杀得兴起,必将你刺死当场,绝不手软!“。陈桂生想要大笑,但见陆冰目中透着一股幽深清冷的凶光,只觉喉头发堵,笑不出声。 陆冰冷笑瞥他一眼,突然手起剑落,将崔青头颅剁了下来。这一举动毫无预兆,引得众人连声惊呼。孔彤哇哇大叫,眼里充满了恐惧,待要举剑,却早已锐气尽失。陆冰冷笑道:”我饶你一条狗命,滚回去告诉周方儒那婊子养的,总有一日我也要割了他的头来!“。孔彤神情委顿,犹如丢了魂一般,只点了点头,出门而去。陈桂生默然不语,也往外走,经过梅晚松之时,将他一望,梅晚松只垂眉不语。陈桂生冷哼一声,踏步而去。 这时那三四十个武林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叫道:”陆大侠神剑盖世,必能救得我等!“。陆冰将剑归鞘,摇头道:”你们找错了人,我杀了崔青,周方儒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也是自身难保,岂救得你们?你们快些走罢,今日闹得还不够么,烦请顺便将这崔青的尸首拖走掩埋“。 一个汉子站了出来,回头对众人说道:”大伙儿没听见么?陆大侠吩咐我们走,我们就走,陆大侠吩咐我们埋尸,我们就埋尸!“。众人齐齐又高呼一遍,片刻间连人带尸消失得干干净净,令陆冰体会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时邱正礼迎了上来,说道:”原来你是华山派出身,若不是你出手,老夫今日已死于非命“。陆冰笑道:”我在南楼上听你们父子之言,说有一件棘手事,便来凑凑热闹“。邱正礼握住他手道:”这是天意!“,转头对梅晚松道:”梅掌门,我万万没料到今日出了这么多的变故,今日恐怕连累了你,实在抱歉!“,话罢深深一揖,道:”我家已经是是非之地,你恐怕不宜久留!“。梅晚松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多呆片刻无妨,邱老哥,今个真是度日如年,我想好好喝几杯“,邱正礼大喜,当即命人置办宴席。 三人围桌而坐,梅晚松心绪极低,连吞数杯,突然仰天流泪,自言自语道:”乔掌门真个那样评价我?“。邱正礼黯然道:”梅掌门历来对末山剑派忠心无二,乔掌门是聪明人,岂会不知?料必是华山派的小人挑拨离间而已“。梅晚松摇头道:”空穴不会来风,若真无其事,华山派那两个护法不会对我那般不恭“。邱正礼道:”梅掌门不如亲上末山一趟,一来表明心迹,二来探探口风“。梅晚松苦笑道:”邱老哥原本请我来救人的,未料我已是自身难保。罢了,不提这不快事。陆少侠,你华山派的变故,江湖早有传闻,我不便置评。不过如今周方儒炙手可热,恩宠无双,你若是与他为敌,便是与末山剑派为敌,个中厉害,你不可不知“。陆冰道:”周方儒非但欺师灭祖,也容不得我,于公于私,我均与他不两立。至于末山剑派和乔掌门,我历来是敬重的“。 三人再饮一阵,梅晚松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便散了伙,各自安歇。第二日陆冰起了个大早,梅晚松早已离去。邱正礼感叹道:”自古权力争斗,最是残酷无情。梅晚松对末山剑派是极忠诚的,只不过做人儒雅良善一点,便要遭到猜忌“。陆冰默默自语道:”我料乔大哥必非这样的人,要么他也有自己的苦衷“。邱正礼吃了一惊道:”什么乔大哥?“。 一三六 跟随 陆冰岔过话题道:”邱老前辈,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但我如今疲于奔命,不便久留,愿他日有相会之日“。邱正礼早命人送上银两,送他到了红树林,说道:”陆少侠,容我问一句,先前在南楼,你说有人习了一门神功,剑术便突飞猛进,指的可是华山派那什么‘十二护法’?“。陆冰点头道:”不错,非但他们,便连周方儒那狗贼也因得如此剑法大涨“。邱正礼摇头道:”此非正道,陆少侠不须念念不忘“。陆冰点头道:”前辈在南楼上已有论述,陆某深以为然,必然谨遵教诲“。邱正礼又道:”我观察陆少侠用剑,心思机敏,并不墨守成规,往往出人意料,却又不离根本,这是极为难得的。他日陆少侠在研习剑法之时,若遇到阻滞疑虑之处,也不妨跟随自己心念,大胆一点“。陆冰点头称是。 这时邱明忧心道:”陆少侠,华山派有人丧命于我家,他日必有麻烦,不知可有良策?“。陆冰心念一动,自行囊中取出一把折扇递过去。邱正礼甩开一看,上面画着山水,正是末山风物,背面两行诗:”独卧雨打芭蕉夜,泪映瀑亭投剑时“,扇柄上一个”乔“字。邱正礼大惊道:”这是乔掌门之物?“。陆冰点头道:”实不相瞒,乔掌门已与我结为异姓兄弟,临别时以这贴身之物相赠。华山派若有人来为难,你们拿出此物,或能周旋一二“。邱正礼又惊又喜,道:”这个使得!只是,陆少侠年纪轻轻,江湖名望也不算高,如何能与乔掌门结义?“。陆冰笑道:”他与我萍水相逢,颇有相投之处,并不嫌我位卑“。邱正礼松口气道:”如此说来,他也义气中人“。陆冰道:”如今恩怨纷杂,此事邱老前辈不必透露旁人“。邱正礼点头称是,三人挥手作别。 陆冰心念盖晦,往南行得两日,这日夜幕降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在路旁找了个避风处,打算将就一夜。生起一堆篝火,才啃了两个冷馒头,却听人声纷杂,由远而近。陆冰心生疑窦,握剑而起,只见几十号人踏步而来,纷纷叫道:”陆大侠,是我们啊!“,正是在邱正礼处寻求庇护那几十号人。 陆冰叫道:”原来是你们!却吓我一跳,你们不回家,跑这里来做什么?“。那当头一个汉子,正是在邱正礼家中之时,站出来说:”陆大侠让我们走就走,埋尸就埋尸“之人,他名叫孙静,名字和一身滑腻的江湖气很不搭,喘着气说道:”陆大侠!实话说,我们若是回家,绝对没有活路,只有跟死了你!你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陆冰苦笑道:”我算什么大侠,你们别这么称呼“。孙静道:”嗨!你太谦虚!依你的身手,怕只在什么梅晚松,陈桂生之上。他们对‘大侠’二字都安之若素,你何如当不得?陆大侠!你要到哪里去?我们做你的仆从,一路给你端茶递水铺床叠被,这都是弟兄们商量好的,你万万不可推辞!“。陆冰道:”你们跑路,你们家眷如何?“。孙静道:”大伙儿好些并无什么家眷,有家眷的,我们出发去邱正礼家之前,已经安顿妥当了,他日我们寻了山寨落稳了脚,再接过来不迟!“。 陆冰摇头道:”荒唐,我才不去落草,我一人浪迹天涯,岂不快哉?你们快散了自谋出路,不要跟着我“。 沙千秋站出说道:”陆大侠!容我说两句“。沙千秋为人颇有冷傲,但在邱正礼家中,反倒不敢出头,陆冰有点瞧不上他,便皱眉道:”谁听你说几句,你也快走“。沙千秋神情甚是尴尬,还是说道:”我知陆大侠瞧不上我沙某,在邱老爷子家里,我隐忍不发,是自知难敌,白白送了性命不值当。我邱某一生自负,才干却只算得二三流,我不是不知,奈何娘胎里带了一股傲气出来,改不了这臭毛病“。陆冰见他言辞恳切,对他印象大有改观,便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我也何尝不是如此!“。沙千秋道:”陆大侠!沙某虽不才,结交却很广,只要你愿意开山立派,我可使数百人来投你!“。 陆冰摇头笑道:”岂有此理!我还不想当山大王“。沙千秋鼓着眼睛道:”什么山大王?你华山派为奸贼所窜,你是逃出来的一根独苗,保存华山派的重任尽在你手,你若重立华山新派,先偏安一隅,再图光复,岂不名正言顺?你剑法虽高,一人终究难成大事,有咱数百人帮衬,岂不容易许多?我们这些人,都是被末山剑派,华山派逼得走投无路之人,你若愿意收留庇护,我们必以死相报!“。 陆冰听他说”先开新派,再图光复“之言,心中一动,再听得”末山剑派“四字,连连摇头,暗想道:”若说打起光复华山派之口号,倒也无可厚非,但不免与乔大哥意图相悖,况且这些人毕竟以末山剑派为敌,我岂用得?此事繁杂,须得从长计议“,当下坚定说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沙千秋侧过头,冷哼道:”我早说过,他没这份担待!“。 孙静气得踢了他一脚,对陆冰道:”也罢,且不论什么开宗立派,光复华山,陆大侠高瞻远瞩,必别有良图。不过我们没什么去处,一直是要跟定你的“。陆冰摇头道:”那也不成,我虽和周方儒派不共戴天,却不愿,也不敢与末山剑派为敌。你们犯了事,不如反客为主,齐上末山谢罪,乔掌门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豪杰,岂会真个与你们这些小角色为难?不过责罚几句而已。到时候你们蒙他特赦,周方儒也必不敢再多为难“。 沙千秋冷笑道:”姓乔的心狠手辣,严苛寡恩,我们岂能自投罗网?况且陆大侠要与周方儒为敌,却又不敢得罪末山剑派,这般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岂能成就大事?!“。孙静怒道:”你这厮脾气倒大,闭上你那张娘胎里带出来的臭嘴罢,你一条丧家之犬,也论什么成就大事?“。沙千秋冷哼一声,再不多言。 孙静又对陆冰道:”也罢,陆大侠!这么说,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你走前,我们走后。这大路通天,你总不能撵我们不是?“。陆冰哭笑不得,道:”随你的便!“,盘腿坐了下来,径自啃起自己的馒头。孙静早将一包牛肉,一壶酒递了过来,道:”陆大侠什么人,岂能吃这些馒头冷水,请用点酒菜!“。陆冰也不推辞,大快朵颐,食毕,正待就地而卧。孙静早将一张竹席子铺上,又铺了被褥枕头,说道:”陆大侠请歇息!天凉夜深,我替你盖被子“。 陆冰摇头道:”你献殷勤也无用,我洒洒脱脱一人多好,带着你们只受连累“。孙静突道:”陆大侠仗剑天涯,只少了一匹骏马,沙兄弟,你把那马牵过来!“。沙千秋立刻牵了一匹马来,那马个头高大,通体黢黑光亮,长腿笔直,神骏非凡,不是中原品相,陆冰只笑道:”你们不怕我骑了他,把你们甩得老远?“。孙静愕了一下,说道:”我们只想着对陆大侠好来着,却没想着这出“。陆冰喜爱这马,却又不便相受。孙静不失时机道:”这是大伙凑起钱,从一串西域商队里买的,一点心意,陆大侠若要推辞,咱们必然恼羞成怒,一刀将这马杀了“,便要举刀。陆冰急忙阻止。 陆冰卧席而眠,孙静等人俱在草丛里安歇,另派人四方警戒。陆冰睡到半夜,突听刀剑之声,陡然惊起,却见大路上十多个汉子和一个女子正在搏杀,那女子一柄长剑左右翻腾,剑术极为高超,以一敌是,仍是游刃有余。陆冰揉揉睡眼,大喜叫道:”冯姑娘!“。 一三七 盗马 冯萍波定睛道:”嘿,是你!“。 这时天空里一身嘶鸣,一只大鹰朝陆冰扑了下来,孙静大叫道:”陆大侠小心,这鹰和她一伙!“,便拔刀砍去。陆冰抬掌止住,说道:”无妨“,将手臂一伸,大笑叫道:”鹰兄,好久不见!“。那鹰稳落在他手臂上,钳得他手臂一阵痛。陆冰强忍住,抚摸他的小脑袋。一人一鹰甚是亲密。 冯萍波怒中有笑,说道:”你们倒熟!“。陆冰笑道:”冯姑娘,他还认得我,我瞧我和这鹰兄弟交情份上,先说说你们有什么仇怨?“。冯萍波气道:”前晚上我住了店,把马拴在马棚里,昨日一早马就不见了,听掌柜的说,正是这伙人偷走了的,并威胁掌柜的不得声张。我追了这两天,总算给我追着!“。陆冰对孙静道:”你不是说是大伙儿凑钱从西域商人那儿买的么?“。冯萍波冷笑道:”是买自西域商人不假,却不是他们买的,而是我买的!“。 孙静面有惭色,说道:”是那天我们遇着这位姑娘,见她这马极妙,便想买来送给陆大侠,奈何她重金不卖,我们只好行此下策,但那包金银我们是留下了的“。陆冰怒道:”荒唐,你们也是武林人,岂能干出这等强买强卖之事?“。孙静咳咳笑道:”姑娘既然寻着,马儿牵去便了,那包金银也不用还了“。冯萍波怒道:”谁要你的臭钱“,将一包金银砸了过来,孙静避之不及,给砸中眉心,尴尬笑了笑,不敢发作。 陆冰叹道:”你们不知这位冯姑娘的厉害,她的剑法十倍于我,若不是手下留情,早将你们刺死当场了。冯姑娘,瞧我面上,饶他们一回罢“。 冯萍波愠色不减道:”你不在华山,怎么和这帮山贼混在一起?王大姐呢?“。陆冰道:”此事说来话长“,将她引到一块大石上,斥退众人,将华山派被人篡夺,王采乔下落不明,自己逃亡到洞庭,并邱正礼家之事拣要紧的说了。又问道:”冯姑娘,风陵渡一别,一年有余,我以为你早已回岛上去了,却不知你还在大陆,今儿个遇上,真是意外之喜“。 冯萍波道:”我来大陆,是因为有一两件事要办,但一年多来,一件事全无头绪,另一件事只稍稍有点眉目“。陆冰道:”这两件事各是什么事?你若当我是朋友,信得过我,我或许能帮你一点“。冯萍波摇头道:”恐怕你帮不得,第一,我是要寻一个人,这人消失了近二十年,犹如大海捞针,这一年多来,我也多方打探,全无线索;其二,我想见识见识‘洛神剑法’的厉害,正是因为我要寻的那人,曾败在洛神剑法之下“。陆冰听得心念一动,说道:”实不相瞒,姑娘的来历我甚好奇,你只说来自海外,但海外门派也不少,我猜不出,姑娘可否据实相告?“。冯萍波道:”我派本有门规,不得与大陆恩怨牵扯过多,不过我既然得令来办事,岂能做到毫无瓜葛?这一年多来,我得以不得已,也惹了些是非,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倒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在流求之南,有个扶摇岛,你也许听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便是扶摇岛下任岛主“。 陆冰一听,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你要寻那人是蓝敖?“。冯萍波点头道:”正是扶摇岛的蓝敖,你听过他的名字不足为奇,但他远遁中原,销声匿迹,这事并非人尽皆知,难不成你知道他的下落?“。 蓝敖当初、占了神山帮,冒充易扬,早与陆冰有了交集,但直到前些天在渝州狮山,陆冰才知此人竟是蓝敖,并从苏夫人口里,知道了她和蓝敖,闵怒三人之间不为人知的故事。陆冰本想和盘托出,奈何涉及别人私隐,况且甚多周折,牵扯过广,说出来也并不能帮助冯萍波,便暂且不提,只道:”当初蓝敖败于叶掌门之手,江湖人尽皆知。你来自岛上,你要寻的人自然也来自岛上,所以两处相交,我隐约猜得是他,你后来又说你是扶摇岛的,更确信无疑了。只是我有个疑问,你为什么不姓蓝,而姓冯?若你姓蓝,又从海外来的,我早能猜得你是扶摇岛的人了“。 冯萍波笑道:”你必以为我是蓝敖的女儿,其实不是,确切说,我母亲姓冯,蓝敖是我母亲第四个男人”。她见陆冰神情惊愕,又笑了笑道:“我扶摇岛与中原习俗大有不同,我们创派祖师,也就是我六世祖宗,乃是一位女子,她一生极恨男人,所以我派从来只传女,不传儿,历来是女人做主,男人只能服侍女人。和你们大陆,是完完全全反过来的“。 陆冰吐了吐舌头,冯萍波笑了笑,道:”直到我母亲,她做了岛主之后,本已有了几个男人,但一个也不喜欢,后来她有事去了趟中原,认识了蓝敖,便带回岛上。那时蓝敖是个市井混子,长得有几分姿色,我母亲很喜欢他,竟被他软磨硬泡,传授了玄幕剑法。蓝敖羽翼丰满之后,将大权独揽,竟自立为岛主,任用男子,压迫女子,便连我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我母亲却着了魔一般,竟逆来顺受,由着他胡来。后来蓝敖自命不凡,挑战末山叶向仓落败之后,消停了一阵子。后来他又收留了大陆私奔来的一男一女,这两人名动江湖,你料必也听说过他们,不过往事已然尘封,不便再提。那女子是个有名的美人,蓝敖迷上了她,百般骚扰,最终和那男人起了冲突,几乎丧命他刀下。我几个姨妈对他早已深恶痛绝,趁他负伤,一起对他和同党发难,把他们赶出了岛“。 冯萍波说那”私奔的一对男女“,陆冰当然知道是闵怒与苏夫人,不过并不明言,只道:”他既然逃走,这近二十年你们不予追究,为何此时要来捕他?“。冯萍波摇头道:”不是捕他,说来可笑!是我母亲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去年我最后一个姨妈去世,再也无人劝阻得她,她终于按捺不住,强令我来大陆找他“。陆冰扶额道:”然后呢?再请他回去,祸害你母亲?“。 冯萍波道:”我母亲让我找到他之后,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带回扶摇岛,仍服侍身旁。只要他心甘情愿,我母亲便遣散其他男人,专宠他一人。只要我能办得此事,她就把岛主之位传我,否则便传了我其他姐妹“。 陆冰哈哈大笑道:”怪事,怪事。我们大陆的一派之尊,也往往妻妾成群,但这男女性别一反过来,总是怪怪地“。冯萍波微笑道:”我自幼爱听海上渔民讲述中原风物,所以倒不觉你们有怪“。陆冰突惊道:”那,冯姑娘你,你有,几个男...“,总觉亵渎,说不出口。冯萍波大大方方道:”我母亲赐过几个给我,模样倒还可以,但总在我面前畏手畏脚的,我不喜欢,不怎么和他们亲近。我不像我娘,没了男人一天也过不了“。陆冰吞口唾沫,不便寻根究底,只勉强笑了笑,岔过话题道:”你放心,以后我留神些,若是遇到蓝敖,必追查了他的下落,再来扶摇岛相告“。冯萍波点头道:”那最好,因为我不可能长久呆在大陆,你若帮了我这忙,我必有重谢。听我母亲说,蓝敖身长八尺,容貌伟岸,是个美男子模样。你记着些。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去世了也未可知“。陆冰道:”若是他死了,或是寻不着,你岛主之位便不保么?“。 冯萍波冷笑道:”我母亲昏聩幼稚,只是用这个来威胁我替他找情郎而已。扶摇岛上我剑术无人可敌,并无人能与我相争,我不过顺顺她的意思而已。所以这大海捞针之事,你顺便留意就可,倒不必专门寻访“。陆冰正色道:”我如今孤魂野鬼一只,浪迹天涯,正好作这寻访之事“,又问道:”你说第二件事,便是想见识见识洛神剑法的威力,但得传此剑的,不过末山剑派宁绍庭一人而已。他私通太行派,如今必已被囚禁,甚至也许已被处死。你说的‘有一点眉目’,不知是什么情况?“。 一三八 面纱 冯萍波道:”当初我们风陵渡口分别之后,我便在江湖浪荡,到处打探蓝敖的消息,这也只不过是碰运气而已。又过了两个月,我既然寻不着蓝敖,便有心上末山剑派寻宁绍庭比剑,却突闻末山剑派出了大变故,细探之下,竟是宁绍庭私通太行派,围攻末山剑派,意图令乔鹏交权,却反为乔鹏所破。我心想,若是宁绍庭被处死,从此洛神剑便无传人,我又找谁去领教这套传得神乎其技的剑法呢?我便立刻赶到末山,到山门告明来意,那几个守山门的弟子很是警惕,也不分是非曲直,叫我快走。我就和他们动上了手。他们落了败,喊了个姓沈的青年人来,叫什么沈放的,说是乔鹏的大弟子,很是孤傲的一个人,上来就拔剑,说要好好教训教训我“。 陆冰笑道:”天下能在剑上教训姑娘的,怕没几个人“。冯萍波道:”这人剑法也自不俗!我和他斗了百十招,很用了几分力气,才将他击败。我用剑抵住他喉咙,逼问他宁绍庭的下落,他倒硬气,怎么也不说,后来又推说这事是他师父乔鹏和‘末山三老’共同处置的,甚为机密,他也不知道,又说我再不走,一会子他师父乔鹏来了,我就走不脱了。我想能会会乔鹏也好,哪知他见吓不走我,只好说他师父终年在外,此时并不在家。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不能真个杀他硬闯,只好离开。我到了龙头镇,正吃饭呢,旁边桌突然挪过来一个神秘女子,她说宁绍庭是被关押在末山后山的长生殿里。我问她如何知道,她说自己是宁绍庭的恋人,事发前,宁绍庭已给她交代过可能的结局。她信誓旦旦,我信以为真。我想既然走正路不成,我只好来阴的了“。 陆冰笑道:”你上末山了?“。冯萍波笑笑点点头道:”我是偷偷潜上去的,那女子脚上功夫不济,怕被人发现,帮不上忙,反倒连累了我,所以我一人上了山,在长生殿里找了个遍,却并没找到宁绍庭,我不甘心,一直潜伏了三天,将末山上下摸排个遍,也没有发现宁绍庭半点踪影“。 陆冰惊道:”莫非他已被处死?“。冯萍波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等我下了山,把情形说给那女子听。那女子很是神伤,我安慰了下她,心想寻不到宁绍庭,便见识不到洛神剑的威力,不得已只有留这遗憾,只好走了。直到一月之前,那女子突然寻到了我,说她已探明宁绍庭的下落,不在末山剑派,却囚禁在长沙一个庄子。我被她骗过,并不相信,她赌咒发誓,说绝对不假。我便问她如何探得的,她又闭口不言,只说这次我若再寻不着宁绍庭,她便自刎谢罪。我见她言辞恳切,便答应了她。她说她也是刚刚打探得知,要先去长沙谈一探虚实,和我约好了十月中旬,在长沙相会“。 陆冰皱眉道:”冯姑娘,你要与宁绍庭比剑,必先将他救出来,你这么做,恐怕对末山剑派不利“。 冯萍波奇道:”末山剑派正是你大敌人周方儒的靠山,你为什么要为他着想?“。陆冰并未提及与乔鹏结义之事,只劝道:”姑娘要和洛神剑一教高下,不过是因为蓝敖曾败在洛神剑下,要找回一个面子。姑娘本来剑法天下无双,若是赢了宁绍庭,也没什么稀奇;若是万一败了一招半式,反而损了名声。我以前颇有棋名,却从不与黄口小儿下,这是一个道理。此事请姑娘三思而行“。 冯萍波笑道:”你倒会拍马屁劝人呢,不过我是一定要和洛神剑对垒一场的,否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陆冰心想:”我万万不可做出对不起乔大哥之事“,便道:”那我先陪姑娘到长沙“。冯萍波听他言外之意,不愿掺和此事,也便作罢。 当晚陆冰将床铺被褥给冯萍波用了,第二日二人便朝南同行,孙静,沙千秋等人仍是跟着。冯萍波在马上笑道:”这一大路人跟着你,你不当山贼打家劫舍,怎么养得起他们?“。陆冰苦笑道:”撵也撵不走,有什么办法。这马你若没寻着,我自骑了它跑得远远地,他们再追不上我了“。冯萍波摇头道:”我瞧你若受了他们这马,更拉不下脸撵他们了“。第二日傍晚时分,跨过一道山丘,隐隐便望得长沙城,陆冰手执马缰而行,说道:”这一段我替姑娘执马,聊报当初岛湖上救命之恩“。冯萍波笑道:”有劳!”,又想起一事,说道:“当初在风陵渡口用饭,你很热情邀我去华山,我回应得很是冷淡,扫了你的兴,我知道你有些不高兴。今晚咱们好好喝几杯酒,再慢慢地分别“。 陆冰心中甚慰,笑道:”姑娘当初寒气逼人,如今总算有了些烟火气。今晚我做东,你不离坐,我便不走“。说话间来到”状元楼”上,要了酒菜。孙静俯身道:“陆大侠和冯女侠慢用,我们出去戒备,待会儿自有我来结账”。陆冰摇头道:“你要愿意,那也无妨,不过我迟早要自己走的,你们是白忙活”。孙静笑道:“这个再说!”。 二人饮得一阵,冯萍波聊起扶摇岛上风物,陆冰甚向往之,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突掌柜拿了一壶酒来,说道:“这是那边的女子请的,二位慢用!”。冯萍波闻言侧头,见窗旁一桌,坐着一个女子。冯萍波低声道:“那就是她了!”。陆冰一看,只见这女子身段玲珑娇小,头上蒙着面纱,虽见不到真面目,身影却像极了阿桃! 一三九 劫人 陆冰顿时愣在当场,只乱想:“难道是她?是不是她?她和宁...”。冯萍波见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甚是惊奇,问道:“怎么,你认得她?”。陆冰只觉天旋地转,只摇摇头道:“不认识!”。那女子举手饮了一杯,径自走了过来,偏偏在陆冰身旁一绕,才走到冯萍波面前,说道:“事不宜迟,你跟我来!”。冯萍波对陆冰道:“那咱们就此别过啦”。 陆冰仰头盯住那女子,透过面纱,隐约见得她的脸庞,又听到她的话音,必是阿桃无疑,一时间血气上涌,说不出话,听得冯萍波道别之言,也只敷衍道:“嗯,嗯”。冯萍波道:“咦,你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陆冰不知如何作答,那面纱女子先打趣笑道:“想是这位朋友须发太盛,遮住了气门。烧红的灶膛里滚一滚就成了”。冯萍波正色道:“这位是我朋友,你不可这般损他”。那女子冷笑一声,径出了门。 冯萍波道:“陆大哥,咱们再见。他日必有相会之日”。她先前只“你,我”相称,这是第一次叫出陆大哥三字,陆冰甚是受用,抿嘴点了点头道:“好,妹子,江湖凶险,你多保重!”。冯萍波听他以“妹子”相称,自是对那一声“陆大哥”的回应,当下只微微一笑,便跟下了楼。 陆冰犹自脑袋发懵,不知所措。他先前在北方伏枥庄处,撞见阿桃和阮啸的丑事,一时急怒攻心,无法接受,以至于出言恶毒。之后他一路南下,缓和了妒愤,细一琢磨,明白她一个柔弱女子,要在神山帮立足,多有迫不得已之处,再念起她幼时之惨状,自家之不义,渐渐地内疚和怜爱占了上风。其后他托身华山派,思前想后,更放不下这段历尽坎坷,本将云开雾霁的姻缘,便趁着拜访顾彪母亲的时机,去寻找阿桃。谁知又遇上落难的王采乔,二人共历患难,生了感情,也算是顺理成章,待后来结为夫妻,对阿桃的思念和愧疚之情也便淡了。谁料老天作弄,竟又再此处遇到了阿桃,再从冯萍波口中得知,她竟做了宁绍庭的情人,顿时嫉妒之心大盛,心中翻腾难安,正心潮乱涌之时,孙静凑了前来,说道:“陆大侠,我见冯女侠和一个女子一路走了,想着你们吃完了,便来结账,我已订了一个好宿处...”。 陆冰不待他说完,问道:“她们去哪里了?”。孙静道:“往西去的,我再派人去打探!”。陆冰早已奔下楼去。 他穿过长街往西,举目四眺,见得百丈外一栋青砖红瓦的建筑,奔上前去,只见上面一个匾额,上书“和风寺“三字。陆冰心想:“宁绍庭便是囚在这里的么?”,正犹豫思忖之间,突听里头一声呼喝,紧跟着一声闷哼,旋即又安静下来。陆冰再不迟疑,翻墙入内,寻那声音穿过长廊,来到一个小花园。刚绕过假山,一柄剑已搭上了肩头。陆冰惊道:“冯姑娘,是我!“,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胖和尚,阿桃也握剑站在一边, 冯萍波怒道:“我早说过,你们不习内功,闯进来只会惊扰别人!你不是不愿掺和此事么?怎么又跟来了?”。阿桃冷笑道:”他本就是个跟屁虫,你功夫比他好,他有求于你,就眼巴巴掏心掏肺跟着你,有朝一日他得了势,就是另一副面孔了“。冯萍波道:”你们必定认识!你们且别打情骂俏,我问你,你打探的消息到底准不准?你说那暗门在哪里?”。阿桃道:“便在这花园里,咱们好好找一找”,正四处搜寻,突听吱呀一声,水池边靠墙的一大块草皮掀了起来,两个光头和尚钻了上来。三人急忙躲在假山之后,只听一个和尚说道:“他娘的,这厮嘴巴倒硬,咱们拷打了这么久,今晚才吐露了第三招剑式,咱们三组人,一组只得了一剑。我来演演,咦,这一剑是这样的么?”,便伸臂踢脚。另一个和尚笑骂道:“滚你娘的,你什么货色,也练得会这‘洛神剑’!你小心些,这剑法只能由方丈,副寺,半斗禅师三人记录,他们之间尚且不能通气。你刚才偷瞧了一眼,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看得清清楚楚”。先前那和尚吐吐舌头道:“哥子你别说了出去,我也只是好奇,以我这天资,他专门教我十年我也学不会呢”。另一个和尚笑道:“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折磨起人来倒还有点本事”。 二人边说笑便走路,突脚下一挡,踢到了那倒地的胖和尚。二人大吃一惊,正要高呼示警,冯萍波已冲上前去,叮叮两声,用剑柄敲晕了二人。阿桃执剑上前,抬手三剑,将三个和尚齐齐刺死。冯萍波大怒道:“你,你如何滥杀无辜?”。阿桃争辩道:“他们是乔贼帮凶,折磨我的情郎,算什么无辜?”。冯萍波道:“你再如此,我便一走了之!”,揭开那块伪装的草皮,钻入了地窖。陆冰,阿桃鱼贯而入。 三人踏石阶而下,刚到地面,骤忽一柄禅杖横打过来,不下千斤之力,冯萍波宝剑虽利,岂敢硬接?当下凌空一跃,早闪入去。那和尚正是和风寺的半斗禅师,身高力大,见扫不着冯萍波,又起一杖,朝阿桃,陆冰打来。阿桃不知应法,惊呼一声,陆冰早将她一抱,就地一滚,也入了内。阿桃却将陆冰一推,怒道:“谁要你帮?你死远些,别碰我!”。 半斗禅师大怒,伸指呵斥道:“你们是谁?如何得知这机密之地?”。冯萍波仗剑挡在前面,说道:“我们要带走宁绍庭,你禅杖虽重,不是我的敌手,不如拱手相让,免得白白丧命”。半斗禅师冷笑道:“你个黄毛丫头,也敢托大!”,当即又一禅杖扫了过来。冯萍波不敢和他兵刃相交,只仗着轻功卓绝,在禅杖挥舞的缝隙中辗转腾挪,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这时外边哗声大起,大队僧人赶了过来。冯萍波大叫道:“守住洞口!”。陆冰奔上台阶,刷刷两剑,将两个刚下来脚的僧人刺伤。那洞口狭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面的僧人强冲数次,均被陆冰逼了回去,再不敢贸然强冲。 陆冰得空,再去看阿桃,只见她早已奔到宁绍庭身旁痛哭。宁绍庭衣不蔽体,身上鞭痕遍布,委顿地瘫坐在铁笼之中,脖子上套着项圈,和看家狗一般,拴在铁笼的栏条上,见得阿桃,脸上展出个虚弱的笑来,无力地道:“阿桃,这莫不是我要死之前做的美梦?”。阿桃流泪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天我救你出去,你再不用遭罪啦!” 陆冰暗想道:“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他毕竟是一位名动江湖的大剑客,岂能被侮辱至厮?”。正悲思之间,突听哗啦一声,肩膀剧痛,却是上头浇下来一大锅滚烫的热水。陆冰大吃一惊,急忙闪避。趁这当儿,四五个僧人已执刀冲了进来。 一四零 凤山 半斗禅师见众人来援,底气大增,哈哈叫道:“你们今个儿在劫难逃,早早放下兵刃,饶你们不死!”。冯萍波一柄剑挡住乱舞的禅杖,护住了门户,陆冰仗剑守在一侧,好在地窖逼仄,对方虽然人多,一时倒也冲不过来。冯萍波狠刺一剑,半斗禅师回杖稍迟,肩头已被刺中,暗想道:“这小婆娘剑法好厉害,若是室外空旷之地,我早败于她手”,急忙屏气凝神,将禅杖舞得滴水不漏。那边陆冰和三个僧人对垒,也不过堪堪自保,暗暗叫苦,心想道:“这是造化弄人,若不是因为阿桃,我岂会深陷这是非之地?救出宁绍庭对乔大哥极为不利,这背叛之事我万万做不得!为了救他丧命于此更是不值!”,当即醒过神来,大叫道:“你们都住手,我们一走了之,谁也不再追究!”。 阿桃犹自搂着宁绍庭,大叫道:“不!要走你自己走!我死也要和他死一块!”。冯萍波也叫道:“陆大哥,你糊涂,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岂会真的让我们从从容容离开?”。陆冰叫道:“冯姑娘,宁绍庭的洛神剑我见过,虽然厉害,却也算不得顶尖,你纵然赢了他,也算不得什么。何须...”。冯萍波冷笑道:“你一会一个‘妹子’,一会一个‘冯姑娘’。蓝敖当年败于洛神剑下,令我扶摇岛名声扫地,我若不能胜过洛神剑,纵然当了岛主,也服不了众!”。 陆冰叫道:“冯姑,不,妹子,我和你说,当时宁绍庭对敌的,正是你们上任岛主蓝敖!”。冯萍波大惊道:“你见过蓝敖?先前为何不说?”。陆冰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脱身了再细说!”。冯萍波道:“好!救了宁绍庭一起出去!”。 陆冰暗暗叫苦,冯萍波却是精神大涨,刷刷三剑,将半斗禅师逼开丈远,又是一剑横削,将他小臂割伤。半斗禅师再挥数杖,渐渐吃力,朝上大喊道:“方丈,副寺!这婆娘忒硬,快来帮手!”。那上头并无回应,却听有人吩咐道:“死守这洞门,宁可把这地窖填了,也不准一个苍蝇飞出来!”,正是方丈的声音。半斗禅师大怒道:“方丈老贼,岂敢如此!”。但听那门板砰地一声关了,一块大石压了上去。半斗禅师和地窖内七八个僧人顿时失色,齐齐止了刀剑。冯萍波和陆冰对望一眼,也自面色惨白,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半斗禅师首先回过神来,说道:“佛曰,敌我之分,如幻梦泡影,彼时为敌,现下为友。我使这禅杖去捣门,你们不得偷袭!”。冯萍波冷笑道:“好个歪嘴和尚,你且试试看,我们必不相扰”。半斗禅师将禅杖往上一捅,纹丝不动,气得哇哇大叫,料那压门之石不下千斤。几人正大悲之间,突闻外边一阵喊杀之声,震耳欲聋,正是孙静,沙千秋等人攻入寺中。 陆冰听得动静,大喜叫道:“在这里,在这里!”。片刻间那大石被挪开,孙静打开洞门,叫道:“陆大侠快出来!”。生死当前,众人也不再斗,齐齐钻了出来。阿桃身子娇小,却扛着宁绍庭往外爬,十分吃力,陆冰不得已,只得叹了一声,扛过宁绍庭钻出。只见沙千秋等人正与众僧混战,地上已有十多具尸首。陆冰叫苦不迭,将宁绍庭往孙静一扔,说道:“你们且退,我来断后!咱们在凤山碰头”。孙静得令,一声呼哨,众人闻声便退。众僧哪里肯饶?齐齐逼上,陆冰刷刷两剑,将七八个僧人迫后,冯萍波也自会意,跟上三剑,迫开众僧。众人得空,顿时撤了大半,只留下沙千秋等三四位好手。 沙千秋双剑在手,左冲右挡,功力竟是不弱,陆冰道:“沙老哥,你们也撤,我和冯姑娘断后”,一剑搭了过去。沙千秋道:“恭敬不如遵命,陆大侠小心”,手一招,也散了去。此时众僧齐攻冯陆二人,二人不愿杀伤人命,并不以死相搏,且战且退,估计众人已走得远了,虚晃一招,双双奔出寺门。那方丈,副寺,半斗禅师三人甚是着急,紧追不舍,陆冰朝东一指,先让过冯萍波,自己一人断后,但那三僧内功高强,脚力大在陆冰之上,陆冰狂奔,仍甩不脱。冯萍波只得折返,一剑截住三僧去路,待陆冰逃得远了,方才打点了三僧几剑,便施展脚力,绕过溪沟,攀上石山,却不见陆冰踪影,正发急间,突听陆冰轻声叫道:“冯姑娘,我在这里”却躲在一块巨石之后。冯萍波问道:“你华山派的内功你半点没学么?”。陆冰道:“我一心练剑,没空...”突听得人声呼喝,正是三僧一路撵过山头去了。 冯萍波道:“不提这个,我且问你,你说你遇见过蓝敖与宁绍庭对剑,那是怎么一回事?”。陆冰道:“此事话长”,当下将他与阿桃的恩恩怨怨,以及当初北地经历之事大略相告。冯萍波皱眉道:“原来你和阿桃还有这番曲折恩怨,难怪她对你阴阳怪气的,不过你如何得知神山帮的易扬便是蓝敖?”。陆冰道:“我本不知,直到数月之前,易扬来到中原,他捉了我,要我与他同去川东大义堡,原来却是想劫掠苏夫人,二人对话之下,我方得知苏夫人和闵怒以及蓝敖之间鲜为人知的秘事。才知道易扬便是蓝敖“。冯萍波皱眉道:”他三人之事,在中原武林之中算得秘事,我扶摇岛上却是人尽皆知。那苏夫人如何了?被蓝敖杀了么?“。 陆冰不愿引出乔鹏来,只道:”苏夫人善使暗器,偷袭伤了蓝敖,我自用剑将他逼走了。所以,冯姑娘,这蓝敖剑法虽妙,也不过胜过我一些,而宁绍庭尚且要仗着我和阿桃出言扰乱,方才险胜。所以,冯姑娘,你就算不与宁绍庭对剑,我也知道他必不是你的对手,今夜之事,实属多余!“。冯萍波摇头道:”他这洛神剑使得如何,我左右不了。他既然是洛神剑唯一传人,我只要胜了他,便算胜了洛神剑。走,咱们找他们去!“。 一四一 利箭 二人奔至凤山脚下,不见众人,突孙静,沙千秋钻了出来,说道:”陆大侠,当时你让我们去凤山,我怕那些秃驴听见,所以叫他们再往前赶三十里安营,我两个却在这里接应“。陆冰道:”你想得周到,咱们死伤了多少?“。孙静道:”丢了七八个弟兄,杀了九个和尚,也不算亏“。陆冰黯然不语,只想:”今夜之事甚大,乔大哥迟早得知,我如何有脸再见他?“,一路闷闷不乐,突低声对冯萍波道:”冯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冯萍波道:”怎么?“。陆冰道:”宁绍庭这次逃脱之后,必投奔太行派避祸,彭天戈未尝不觊觎洛神剑法,到时候这洛神剑必落于太行派之手。你既然和要他对剑,不如趁机将他刺死,以免另生纷乱“。 冯萍波惊道:”你竟有这般恶毒想法?你不过是嫉妒他和阿桃相好对不对?你既然已和王大姐在一起,如何还对旧爱念念不忘?“。陆冰见此事难成,只得不语。 四人找到大队,冯萍波开口便问:”宁绍庭在哪里?“。一人说道:”咱们在那边搭了个棚子,宁大侠身体极虚,在里头静养“。冯萍波,陆冰便要入内,阿桃钻出来挡住,说道:”你急什么?他经过这么久的拷打,已经不成人形,你要比剑,也等他身子恢复了再说”。冯萍波道:“你误会了,我并非现在就要找他比剑,我只去看他一眼,你要不允,作罢就是”。阿桃道:“谢你好意,他身负洛神剑的秘密,谁都想来打主意,他如今又不能自保,很是危险。你功夫好,烦你日夜守在帐外,确保他的安全”。冯萍波点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此,无人害得了他”。阿桃又把陆冰一瞥,说道:“这位什么陆大侠,烦你去买些细面果蔬来,还有换洗衣裳,并几位敷药”。陆冰听她颐指气使,甚有闷气,不发一言,孙静接过话道:“这点小事,何劳他老人家,我自差人去办”。 却听里边宁绍庭道:“阿桃,不要对他们无礼。我如今废人一个,全仗冯姑娘,陆少侠相助,方才拣回一条命。冯姑娘,陆少侠,你们进来罢”。冯萍波,陆冰入内,宁绍庭躺在干草上,仍是虚弱,阿桃将他扶坐起来,给他喂了水,擦了嘴。宁绍庭握住她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才道:“冯姑娘,你要与我比剑之事,阿桃已对我说了。数十年前,你们蓝岛主败于我师父洛神剑下,你心有不甘,我甚理解,也极愿意成全你,只可惜乔贼已断了我几处经脉,废了我的武功,这洛神剑法,我纵了然于胸,却半点施展不出,无法与你对剑“。冯萍波吃了一惊,旋即露出失望之色。宁绍庭笑了笑道:”冯姑娘若觉做了不值当的无用功,只要发一句话,我自己再回和风寺去“。 阿桃闻言叫道:”不成!冯姑娘,你万万不要说出那样话来。他这人最有傲骨,最恨受人恩惠,你只要一说,他真个跑回和风寺地窖里去了“。冯萍波摇头道:”那倒不必,如今你是洛神剑唯一传人,保存了你,就是保存了洛神剑。只盼你有朝一日收得高徒,我再来领教“。宁绍庭凄然一笑道:”如今我已是自身难保,前路未卜,难以允诺,不过若真有这一天,我一定带了徒弟来你扶摇岛上领教玄幕剑法,也算报答你这次救命之恩“,又转头对陆冰道:”陆少侠,当初伏枥庄上一别,未料再见之时,已是这般情景。你看见我和阿桃在一起,很有点不痛快是不是?“。陆冰默然不语,宁绍庭又笑道:”当初我听闻你和采乔在一起,也是一样的不痛快“。陆冰摇头道:”你本来并不喜欢她,她原来是铁了心要嫁你的,你私通太行派,把王家害得家破人亡,她对你心灰意冷,才会和我在一起”。宁绍庭望天冷笑一声,说道:“此事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之日,我不想争辩。二十多年来,我在末山受尽乔贼排挤,监视,一直如履薄冰,无一人可说几句知心话。采乔她一心只想做末山剑派掌门夫人,开口闭口都是问我爱不爱她,忘没忘她,可曾一星半点想过我这些苦楚之处?如今我更是身败名裂,武功尽废,野狗也不如了,她便离我而去,另寻新欢。只阿桃一人,我将陷之时,她替我出谋划策,我为囚之时,她不顾,不顾安危来救。想我一生之中,虽然名满天下,真个对我好而不求回报的,只她一人而已。我知你和她自幼相识,渊源极深,不过她如今已是我的女人,你不可再起旧情,再生事端”。 陆冰听了一叹,摇摇头道:“你多虑了,如今我已和采乔结为夫妇,岂敢朝三暮四?回想我和阿桃那些坎坷曲折,终是我负她太多,心中很是有愧。今日我见你二人如此恩爱,她也算有了依靠,我很为你们感到高兴,再也无甚可萦怀的了”,又转头对阿桃道:“阿桃,咱们二人,乃至于咱们雷,齐两家的恩怨瓜葛,缠绕了这一二十年,今日便烟消云散,不必再提了”。阿桃只是冷笑,说道:“咱们两家本来就你是你,我是我,谈不上什么恩怨,是你一直多想而已”。陆冰使劲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怎样说都行,宁大侠,阿桃,我告辞啦!”,转身出了棚子。 冯萍波追上来道:“你这么着急?不等天亮了再走?”。陆冰道:“我话说得洒脱,看见他两个卿卿我我,总是不痛快”。冯萍波哈哈大笑。她鲜少大笑,一笑之下,如同一朵突然绽开的花,甚是动人。陆冰心旌一荡,转而想念起王采乔来,一股柔情蜜意涌上心头。这时孙静,沙千秋也追了上来,说道:“陆大侠,那些人都留下来追随宁大侠了,我们两个还是跟定你!”。这二人一直对陆冰忠心耿耿,今夜又闯入和风寺,救了他和冯萍波等人,陆冰早将他们当作了自己人,便点点头道:“也罢,咱们一路”。二人大喜。 四人趁着夜色,绕过溪沟,刚行得数十丈,突听后面有人叫道:“陆大侠请留步!我们的阿桃姑娘有话对你说”。孙静笑骂道:“那是周通的声音,这厮倒戈倒快,什么’我们的阿桃姑娘‘”。冯萍波笑道:“咱们前头去等他”。 陆冰等得半晌,阿桃走了上来,陆冰愕然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阿桃将他望住,冷笑道:“你见我和宁绍庭在一起,很是恩爱,你就放心了?你就释怀了?你就不内疚了?”。陆冰苦笑道:“妹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阿桃面上一皱,两眼顿时盛满了泪水,说道:“我还是放不下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点一点头,以前的不快事我都忘了,现在就跟着你走”。陆冰连连摇头道:“事已至此,再无挽回的余地啦。妹子,我看得出,宁绍庭是真心喜欢你...”。阿桃把头一仰,切齿说道:“你这头摇的真快,好,我不难为你啦,你答应我一件事”。陆冰道:“什么?”。阿桃凑上前去,说道:“你搂我一会,亲我一下”。陆冰忙退了一步,说道:“妹子,这个不成!”。阿桃笑道:“你怕什么?”,将上衣一解,赤了半身。陆冰不敢直视,急将头侧过一边,只听阿桃媚笑说道:“咱们还没有做过那事,你不想么?”,一把抓起他手,便往自己胸膛按去。陆冰急忙缩手。阿桃突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发毒誓,若再负我,必乱箭穿心而死?”。陆冰听她话音狠毒,大吃一惊,阿桃早右手一挥,陆冰惨叫一声,正是一柄利箭插入他大腿之中。 一四二 瘴气 冯萍波,孙静,沙千秋三人听见动静,立刻赶回,只见陆冰腿上插着一支箭,双手掐住腿跟,凄厉呼喊。阿桃早已不知去向。冯萍波惊道:“是阿桃做的?这婆娘好歹毒,我非杀了她不可!”,便要追出。陆冰忍痛阻止道:“不,冯姑娘,不要伤她。她这一箭插得好,我和她总算是恩断义绝了!”。冯萍波气道:“这是恩断义绝的做法么?这叫再生事端!”,当下替他止血包扎,又对孙静道:“孙大哥,他这伤口太深,血成黑块,箭头上必然有毒,咱们必须马上找郎中看看”。 陆冰听了,骇然失色,孙静早将他扛起,四人连夜跋涉,寻到一个镇子,半夜里敲开了一家药铺,那郎中睡眼惺忪,揉着眼大骂道:“是他自己死的,关我开那药什么事?再来纠缠,报官捉了你!”。孙静道:“你认错了人,我们老大腿伤厉害,烦你给看一看!”。那郎中松了口气道:“娘的,我还以为又是刘家来闹事,也许是李,钱二家。我这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安稳觉”。四人听了面面相觑,那郎中将陆冰腿上箭创一看,吃了一惊:“乖乖,这是毒箭啊”。孙静连连点头道:“正是毒箭,这是什么毒?怎个治法?”。 那郎中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十里八村能治毒伤的只有张家店的李老鬼,他上个月死了,我呢,只能给你上药包扎”。孙静大骂道:“你这庸医,解不了毒,单是包扎谁人不会?”。那郎中道:“那几位就另请高明!”。沙千秋一剑抵上他喉咙道:“你若是治不好他的腿伤,我一剑劈了你,省得你这庸医害人!实不相瞒,咱们都是江湖人,杀个人跟踩死个蚂蚁一样”。 那郎中吓得面如土色,这时里头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大骂道:“死人!你爹当时就是治毒伤出名的,若不是他的威名尚存,还有谁上你这儿看病?他教你那些,你都吃到狗肚子去了”。那郎中两手一摊道:“那有什么办法?当初我是想当厨的,他偏逼我学医”。妇人道:“当厨,当厨!也没见你做过几顿饭来!你不会治毒伤,不会照着书看么?”。那郎中一拍额头道:“对啦,我爹是写过那么一本书”,冲进里屋倒腾了好一阵,拿出一本泛黄的书来,凑到陆冰腿边,翻一页书,看一下腿,嘴里念念有词:“嗯,对啦,就是这一页,这毒叫做,叫做’肥翠‘,他娘的,名字倒怪,对,你看书里说,血不及流出创口,便凝成黑块,肿大如斗,一按就塌窝,就是它!我来看看方子”,说话间又翻了一页,大叫道:“哎哟,这一页怎么只剩了半张?谁给我撕的?”,将他五六岁的儿子从床上拖了起来。那孩子睡眼惺忪,被父亲逼问,只是大哭,说不出个子曰来。妇人骂道:“你自己不把那书当回事,随手乱扔,还怪起小娃来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撕的”。那郎中长吁短叹道:“也无妨,这方子一剂敷药,一剂煎药,只煎药有十多味,仅撕去了两三味,大差不离!”。众人听得甚不稳妥,但也只得由他施为。 那郎中先将创口清理,敷药,又令妻子熬了药给陆冰喝了,说道:“每天熬一剂,药喝完了毒便消了”。过了三日,腿伤渐愈,那郎中好不容易治好一例,信心大盛,每日苦读医术,对陆冰照料甚佳,这一日偷偷暗示孙静,医药钱可少给写,但得给他送一面锦旗来。孙静无法,只得给他弄了一面。那郎中大喜,又细心照料了几天,陆冰已可下地行走。冯萍波道:“陆大哥,咱们该分别啦”。陆冰道:“妹子,你要上哪里去?”。冯萍波莞尔道:“我既已得到蓝敖的消息,自然要寻到他,完成我娘交代的事情”。陆冰不禁失笑道:“也罢,不过你小心些,他必不甘心被你废了武功,重回扶摇岛,做你母亲的男宠”。冯萍波笑道:“由不得他不愿意,对啦,你去哪方?还是要去找盖大侠么?人海茫茫,要从哪里找起?”。陆冰点头道:“对,我料他或在交趾一带,如今中原对我来说是个是非之地,反正也没其他事,不如去找他,再和他商量我们华山派的事怎个办”。冯萍波对孙静,沙千秋嘱咐道:“他腿伤并未痊愈,你们一路照顾好些,郎中那敷药,煎药,你们都备上一点,以备不时之需”。孙静早提出两大包物事来,笑道:“谢冯女侠提醒,我早已备好啦!”。冯萍波微笑点头,将那西域坐骑赠与陆冰,和三人作别而去。三人第二日也便启程往西南而行。 陆冰道:“盖大侠最爱惩恶扬善,打抱不平,咱们多探这些事,未必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孙静道:“无妨,就算无功而返,也只当游历一番了”。三人又行得一月有余,一日陆冰突觉左腿僵硬,起初只当多日急行劳累,并不以为意,再跋涉半日,突然一股疼痛钻心,跌倒在地,孙静急忙解开他裤子一看,只见那箭创之处一个黑影,数十条青红丝状延散开去,正是箭创复发。孙静大急道:“那狗郎中,没把这病治断根!”。沙千秋道:“料必是少了几味药的缘故,且不管他,咱们寻个人家,先把带的药煎了吃”。孙静便将剑创之处用刀剖开,先用上敷药,又将陆冰扶上马背托行。陆冰甚爱那马,一路舍不得骑行,只让它托些行李。孙静将陆冰扶上马后,便将行李自己扛了,牵着缰绳急寻村落人烟之处。 此时已近黄昏,丛林密布,三人转了许久,不见人烟,来到一处溪流,孙静将陆冰扶下马来,刚捧了几口水喝,突水面起了一阵大雾,那马长嘶一声,便要奔逃,被孙静一把抓住。沙千秋突大叫道:“不妙,这是瘴气,大伙儿用湿布捂住口鼻!”。众人正惊慌脱衣蘸水之时,那雾气早罩了过来,不消片刻,三人一马均昏迷倒地。 一四三 佛堂 陆冰朦胧中,只觉嘴唇发痛,嘴中发苦,睁眼一看,只见火把光照之中,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娃,正把他的嘴唇扯得老长,给他灌黑汁。小娃见得陆冰转醒,小脸蛋兴奋得发红,边跑边叫:“阿珍姐姐,醒了一个!是我灌的!”。陆冰坐起一看,只见七八个小娃正在忙活,其中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看来是他们领头的,夸赞道:“嗯,算你的功劳“,走过来问陆冰:“你好啦?再喝些水”,递了一瓢水来。陆冰犹觉头昏脑胀,点点头道:“我好了,那两个人呢?”。片刻间另两个小娃也叫了起来:”这个我灌醒的“,”这个我灌醒的“。 陆冰大喜过望,叫道:”孙兄,沙兄,你们无恙么?“,待要站起,脑中又是一晕,跌倒在地。孙静,沙千秋齐齐回道:”我们无事,陆大侠勿动。多亏这帮小娃,否则性命今个便交代在这边陲之地啦,咱们多留些金银给他们“。 陆冰也甚是感激,问那小姑娘道:”多谢你们,你们谁家的娃娃,这么晚不回去,父母不担心么?“。阿珍道:”我们没爹没娘,住在佛堂里头的。今天我们进山来拾柴采药的,完了准备回去,那是另外一条道。小华...“,她伸手朝那刚才给他灌汤汁的四五岁男孩指了指,又道:”他嘴馋,非得来这溪边捉螃蟹吃,这才发现你们“。陆冰又感激,又心疼,把小华拉入怀里,狠狠亲了一口,道:”你是我三个的救命恩人,我必重重地谢你!“,便往身上摸去。孙静道:”不劳陆大侠,我这有“,将一锭金子抛了过来。陆冰接过,塞到小华手里,小华只是羞涩地笑。 孙静道:”阿珍小姑娘,你们救人救到底,我们这位陆大侠腿上受了伤,想在你处修养几天,钱财好说“。阿珍道:”你们先随我们回去,明天看孙大娘怎么说“。孙静,沙千秋便将陆冰扶上马背,众人又绕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一处破败的佛殿。此时已是深夜,断壁残垣之中,佛像坍塌,茅草丛生,显得十分萧条。只有几间背面的瓦房勉强支立。小孩们各自回屋安睡,并无人询问斥责。阿珍将一间陋室与陆冰三人住了,孙静先借来药罐,给陆冰熬了药喝,又替他按摩敷药,这才安睡。那屋顶塌了一半,半夜雨起,潲进许多水雾进来。三人勉强对付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便听外边起了争吵,听那小华哭着叫道:“这金子是他给我的!”。一个粗壮的妇人声音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当初不是我把你从石嘴梁捡回来,你早喂了野狗了!你们这么些小东西,吃饭穿衣不要花钱吗?”,一把夺了过去。小华张嘴哇哇大哭。陆冰早已出来,伸手止道:“不须争!你是孙大娘吧?我再给你两锭,那一块便留给他罢”。 孙大娘转头笑道:“哎哟,扰了贵客睡觉,你这一锭金子够多了,不须再破费。他一个四岁小娃,拿块金子只会招祸事,你纵给我十锭百锭,我也不许他拿一锭到处显摆。好啦,这金子的事,大家到此为止,都不要提啦,免叫旁人听见了惦记。贵客们稍候着,我去割点肉回来招待”。陆冰见她并非贪财之人,大大放心。孙静又嘱她顺路买些敷药伤药回来。 孙大娘一去,直到傍晚方回,想那集市不下数十里之远。孙大娘做了几大桌酒菜,小娃们难得吃这么丰盛,个个夺酒掣飧,弄得满脸油花,一桌狼藉。陆冰问道:“孙大姐,这些都是些孤儿?你照料他们,你自己家呢?”。孙大娘叹了一声道:“我有什么家,这就是我家了。这都是是我娘当初惹得孽缘。此地穷乡僻壤,山民们过得都穷苦,孩子却生得不少,却又养不活,为了生计,只有扔掉。嗨,刚生下来的,一岁的,两岁的,乃至四五岁七八岁的都有,先给喂顿饱饭,往山里一扔,孩子走不出来,或饿死冻死,或被野兽吃进肚去,一死百了。你看这和我抢金子的小华,他就是我前年在山里碰到的,他那时才不到三岁的样子,我见到他时,他两只光脚板磨得尽是血,穿一件单衣,在山林里找路,手里抓了一只啃了一半的螃蟹,眼里只有恐惧,却没半点泪水。我从他眼里知道,他什么都是明白的”。 陆冰闻之,心痛不已,将小华抱到膝上,狠狠亲了他一口,半戏谑半认真说道:“你爹娘在哪里?你若是恨他们,只要点一点头,我就去杀了他们,好不好?”。小华只咧嘴一笑,伸手够了一只鸡腿来,抓住乱啃。孙大娘伸伸舌头道:“贵人说笑了”,又道:“这抛弃子女的做法虽然残忍,却已风行多年,成了习俗一般。也无人去管。直到有一年,我娘在山里捡了个襁褓中的女婴,看她虽然面黄肌瘦,眉宇间却很有几分可爱,奄奄一息之际,还对我娘笑了一笑。我娘不忍置之不理,便带回了家。我爹是个卖货郎,日子也很清贫,大发雷霆,把我娘撵了出去。我娘本来常受虐待,也不再回去,便在这佛堂里安了家,我也跟了来,我爹乐得如此,也从未来寻“。 陆冰道:”那女婴便是阿珍罢?“。孙大娘摇摇头道:”不是她,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啦,那女婴我娘养了只有两年,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娘搜了几个月山,只捡到一双小鞋,料必是被野兽叨了去。我娘伤心了好一阵子,但陆续又收留了几个小娃,为了能让大伙吃上口饭不至于饿死,日日在深山采药,捕蛇卖钱,开荒种地,忙碌中渐渐也就忘了。后来我娘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人家有丢孩子的,干脆就扔在这佛堂周围,但也有心狠的,不顾孩子死活,仍是扔在山里头,所以每月她都要去山里逛三趟,每次都是好几天。她太苦了,太累了,住这佛堂第八个年头上就去世了,那时我已有二十多岁,就把这担子接了过来,至今也有十多年了。哎,我又无后,不知死了还有谁来担这差事“。陆冰道:”这些孩子中总有长大了的,既然受恩于此,如何不能反哺报恩?“。孙大娘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个个均远走高飞,我只盼他们能养得活自己就好,还指望报什么恩呢”。陆冰听了,喟然长叹。 阿珍笑道:“大娘,你也别老倒苦水,这几年有川婆婆的帮助,光景比我小时候好得多啦”。孙大娘伸手指头在她额上一杵,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川婆婆一年顶多来一回,你就把功全记她身上啦”。陆冰笑了笑问道:“川婆婆是谁?”。孙大娘道:“她是个蜀中大户人家的老小姐,多年前路过这里,因为她自己身世也忒悲惨,所以很是怜悯我们,一年,或两年,要来一次,留给我们不少的钱财...”。正当此时,外间突然咳嗽了两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们是在说我么?”。 一四四 冤家 孩子们闻声,都高兴大叫起来:“川婆婆,川婆婆”。孙大娘笑道:“这真是巧了!”,赶紧起身将两人迎了进来。 后头跟着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仆妇,面相十分文静。前面的川婆婆是个六十模样的拄杖老妪,一双眼睛却甚是明亮,笑眯眯地朝着陆冰三人打量一番,问道:“哟,这几位是哪方来的贵客呢?”。陆冰听孙大娘说起这位川婆婆的故事,对她很是敬重,正要如实相告,孙静先抢道:“我们只是路过的客人,只落一落脚,不日便走,叨扰了你老人家的清净了”。川婆婆冷笑道:“路过的客人,嘿,佩刀带剑的,还有这一位.......”便朝陆冰一指,说道:“你这满脸的胡须,一张脸只见得两个眼睛,几月没理发剃须了?必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缘故,我看你几个八成是朝廷追缉的凶徒!”。 沙千秋闻言怒道:“你这老太婆好没道理,咱们在这里规矩本分,你如何血口喷人?”。川婆婆提杖一打,正击中沙千秋的额头,骂道:“我一把年纪,说你几句又如何?看你还敢还嘴!”。沙千秋额头起个大包,一时怒起,便要拔剑,孙静急忙将他抱住,使了个眼色。 川婆婆又对陆冰道:“看你是他们的头儿罢,平时多管教些!”。陆冰暗嫌这老太婆蛮横,一时也不便发作,只吞了一口闷气,道:“婆婆远来辛劳,坐下喝喝水,我们先告辞”,便带孙,沙二人回屋。 孙静道:“陆大侠,我看这川婆婆不是个寻常角色”。陆冰点头道:“是,她那一杖下来飞快,力度却控制得刚好打出个包,她若是加点劲,沙兄弟性命不保”。沙千秋不服气道:“谁知道她会把式呢?我若知道,必不会给她打中”。陆冰道:“或许,但这老婆婆来历不明,她见得咱们佩刀戴剑,不但不惧,反而出言不逊,必有点儿门道,咱们不知她的底细,又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但念在她年老的份上,且不和她一般见识”。 孙静思索道:“咱们先前在和风寺救走宁绍庭,末山剑派必早已得知此事,若说这人是末山剑派派来追杀咱们的也未可知,我看眼下不如一走了之!”。陆冰点头道:“孙兄弟说得不错,咱们现在就走!”。孙静道:“只不知陆大侠腿伤如何?能走得么?”。陆冰道:“说来也怪,几副药下去,不过这一日,已好了大半,就只怕将来还要复发”。孙静道:“必是那庸医少了几味药的缘故,以后还得寻个好郎中瞧一瞧”。 三人拾掇了行礼,陆冰将乔鹏当初所赠的金锭留了两锭,又摸到怀中玉钗,心想道:“如今我已知这是大义堡苏小姐所赠,再无心结。况且我如今已有妻子,留这物是何道理?不如做了善事,这段一厢情愿的故事便算终局”,便将玉钗也放在床上。 三人轻步绕过残垣,解了马来,朝西走出七八里地,此时天光微显,沙千秋突然一指,低声道:“前边有人!”。 只见前方密林中,一堆篝火余烬,透出些殆灭的暗光来,陆冰将马系住,低声道:“沙兄弟好眼里,咱们摸上去看看!”。三人握剑在手,依托地形潜到近处,只见三人卧在地上,陆冰认得清楚,正是华山派的方遂,鱼可同,还有上次放回去的孔彤。陆冰朝孙静,沙千秋使个眼色,伸手一指,令他们绕到东面,守住溪旁隘口,他自己再潜数步,提剑冲前。那方遂已经惊醒,握剑翻起道:“谁!”。陆冰不待他站起,一剑刺入心脏,将他了结。鱼可同,孔彤听见动静,转醒大叫一声,惊骇中见得陆冰,不敢恋战,齐齐虚晃一剑,往前奔逃。孙沙二人守株待兔,举剑就刺。那鱼可同,孔彤也非等闲之辈,仓促间一个急停,身子一弯,各自一剑反刺孙静,沙千秋。孙沙二人剑术大逊,反为所制,仓皇自保,眼见二人逃之夭夭,齐齐面有惭色道:“陆大侠,都怪我们功夫不济!”。 陆冰道:“无妨!”。大笑叫道:“孔彤!上次我不杀你,未料你还敢来!你们十二狗贼,我如今已杀其二,待我再杀你两个!”执剑猛追。鱼可同几次想要折返相抗,但孔彤犹记陆冰神威,不敢止步,鱼可同也只好一道奔逃。追出两里路,二人突然大叫道:“掌门,掌门!逆贼在此!”。 陆冰听得一惊,暗想道:“难不成姓周的也来了?还是他两个诈我?”,正惊疑之间,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闪出,正是陈桂生,周方儒。陆冰骇得一跳,当即勒步,青苔湿滑,差点跌一跤。只见周方儒一手按剑,一手指着自己,厉声道:“华山逆贼!本派掌门在此,还不与我束手就擒?”,言辞凛然,气派十足。陆冰自知非他敌手,更有陈桂生,鱼可同,孔彤助阵,如何有半点胜算?心中发怯,后退了半步,按剑道:“周掌门...”。周方儒听他以“周掌门”相称,神色大为得意。 陆冰道:“你如今得偿所愿,贵为一派之主,我不过小小一个人物,既已被你逐出华山派,也算了事,何劳你亲自远驾,定要逼我到死?”。陈桂生接过话来,怒道:“且不论你杀害师叔师弟之事,单就和风寺这一桩事,也够你死个七八回。我问你,你如何探得宁绍庭的所在?你为何要劫他走?你必是太行派同党对不对?我问你,和你一道劫寺的匪兄弟,听说还有两个女子,都在哪里?”。 陆冰摇头道:“陈掌门,我从未想过要做对不起末山剑派之事,和风寺之事非我本意,说来话长。若是乔掌门要二位来捉我,我束手就擒便了,只盼能让我见上乔掌门一面,我自将一番实情相告,要杀要刮全听他发落...”。 陈桂生呸地一口,神色嫌恶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乔掌门。想你在洞庭邱家府上,对我讥诮嘲讽,贬斥诋毁,我念在你是小辈份儿上,未与你一般见识。今日乃是天大的公事,我剑上再饶不得你!你受死罢!”,一剑带着愤恨,刺了过来。 一四五 山谷 在洞庭邱家,陆冰一时意气,对他颇有看轻,此时见他凶狠来刺,想他毕竟也是一方豪强,不敢轻敌,一剑搭上。陈桂生剑剑凶狠,逼迫极紧,一连二三十合,陆冰只挡不攻,力图稳扎稳打,剑剑用得厚实。再往返数十剑,已然站稳脚跟。陈桂生瞧在眼中,心下稍急,陆冰抓住时机,突然转守为攻,一剑长刺,陈桂生仓皇闪过,陆冰一剑紧跟,将他迫出一丈之遥。 这攻防之势一转,场上情势大变,陈桂生数次要反攻占据上风,均被压制过去。陆冰长剑大起大落,牢牢占据了上风,暗想道:“这厮说到底也不过如此,他当年气势汹汹赶来华山降罪,一剑刺透我大腿,此时又要置我于死地,我便旧恨新仇一起结了!”,当下霍霍生风,连刺三剑。陈桂生剑剑遇险,堪堪招架过去。陆冰不给他喘息之机,连攻不停,陈桂生方寸大乱,一不留神,肩头已血红一片,仓惶举剑大叫道:“方儒救我!”。周方儒负手在旁,哈哈大笑道:“陈掌门,你名动天下,威震一方,倒敌不过一个无名小辈么?”。 陈桂生又羞又怒,大叫道:“什么关头了,你还看笑话么?”。陆冰心道:“趁他两个尚在扯皮,早些将姓陈的了结!”长剑狂风暴雨一般卷了出去。陈桂生锐气尽失,抵挡不住,脚上被树藤一绊,身形迟滞,陆冰心头大喜,抬剑对准他胸膛就刺,这时旁光只见得白影闪动,陆冰知是周方儒来袭,暗骂一声,身子一低,一剑拖过,但听铮低一声,两剑相交,手腕发麻,急忙退却数步,刚刚稳住身形,周方儒一剑挟者劲风,掠了过来,陆冰不敢大意,收敛心神,且避过他的锋芒,饶是如此,一二十剑下来,陆冰也大大的吃力。余光中又见陈桂生在旁虎视眈眈,黯然想道:“今日这荒山野岭恐怕就是我的坟冢了!”,正悲思间,只听有人叫道:“陆大侠,我们帮你!”,正是孙静,沙千秋追了上来。 陆冰大叫道:“你们自保都不能,反来添乱!”。孙沙二人闻言,只得勒停脚步,焦急观望。周方儒冷笑道:“你个无名之辈,也有人称你大侠,可笑之极!”,一剑飘来,陆冰身子一旋,猛刺他腰间,周方儒剑锋一转,如影随行,陆冰被迫个踉跄,一剑插在石上,身子反弹而起,反手一剑。周方儒道:“依势而为,算得妙招,可惜对手是我!”,谈笑间不退反进,一剑已奔到咽喉。陆冰大吃一惊,往旁急撤,周方儒剑剑生风,寒光罩下,眼见要将陆冰刺死当场,突听一个声音叫道:“喂,你们这些小娃娃,干么大老远跑来这里打架?”。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主一仆两个妇人,正是川婆婆和她的婢女。陈桂生挡过来,骂道:“不识趣的老太婆,快滚!”。川婆婆怒道:“嘿!你这人不尊长辈,我替你爹娘管教管教你!”,举起拐杖就打。陈桂生以为她只是个不知深浅的老妇,未料这一杖下来,携着劲风,迅疾无比,暗暗吃了一惊,一剑划过,往前便刺。川婆婆手中一抖,拐杖落地,手中已捏了一柄剑。原来她这拐杖实为剑鞘,里头藏了一柄细剑,剑宽不过一指,闪着寒光,一剑反刺。陈桂生不知其中门道,吃了个大亏,手背中剑,流血不止,大骂道:“老婆娘,敢使诈!”。川婆婆冷哼一声,但见她身形矫健,一柄细剑,刺东窜西,片刻间将陈桂生迫入下风。陈桂生今日连遭挫败,恼怒无比,一不留神,肩头又中一剑。周方儒见他吃紧,若不驰援,片刻间便有性命之忧,当即一剑加入战团。那婢女见得主人以一敌二,也自伞中拔出一柄细剑来,冲了上去。陆冰也执剑攻入。 鱼可同孔彤二人见周方儒,陈桂生以二敌三,正待相助,孙静,沙千秋已各个一剑,将二人拖住。孙沙二人勉强撑得一二十剑,渐渐不敌,险象环生。陆冰朝那婢女叫道:“你去助他们!”。那婢女一心护主,毫不理会。陆冰大急道:“你不过去,我过去啦!”。那仆妇知他剑术在自己之上,一时拿不定主意,川婆婆道:“听他的!”。那婢女再不犹豫,一剑虚晃,跃出圈外,举剑转刺鱼可同。她剑力不俗,孙沙二人得她相助,以三对二,势均力敌。 陈桂生此时仗着周方儒之势,信心大增。陆冰恨他狐假虎威,再看川婆婆剑术并不在自己之下,抵挡周方儒片刻无虞,便专攻陈桂生。陈桂生今日连遭挫败,但见陆冰剑剑凌厉,心中生怯,渐渐吃力。陆冰心道:此人外强中干,忝称一方大豪。又是几剑过去,陈桂生连连遇险,大呼求救。周方儒无奈,只得挣脱川婆婆纠缠去驰援。陆冰,川婆婆对望一眼,有了默契,川婆婆专心只斗周方儒,陆冰辅攻,但见她吃紧,便全力攻击陈桂生,以求分周方儒之神。如此数次,周方儒瞧出门道,怒道:“蠢材,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反客为主!你拖住一个就成,如何反帮倒忙?”。陈桂生老脸通红,旋即明白,且战且退。陆冰怕川婆婆久而不敌,不敢追远,陈桂生趁他赶回,又纠缠上来。 周方儒剑术了得,既不分心,以一第二仍是游刃有余,再加上陈桂生时时袭扰,陆冰二人渐落下风。陆冰暗想:如此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正忧心间,但听“啊”地一声,川婆婆小腿中剑,血流不止。陆冰心下大急,不顾安危,两剑强攻,将周方儒堪堪逼退。川婆婆叫道:“快走!”,将陆冰一拉,二人往东面飞奔。周方儒早踏步上来,举剑来刺。川婆婆左臂一抬,一柄袖箭激射而出,周方儒吓得一跳,一剑挑落,再不敢迫近,只紧随在丈远外。 川婆婆小腿负伤,脚步迟缓,陆冰心急,一把将她背起,在密林间飞奔。陈桂生在后大笑道:“你驮个瘸子,能逃到哪里去?”。陆冰又急又怒,川婆婆在他耳边道:“我可不算轻,你不用跑太快啦,他们怕我暗器不敢追近。你走右边那条小路”。陆冰便转过小道,跑得半里之遥,突见前方豁然开朗,好大一个山谷,却是来到了断崖。陆冰大急道:“哎呀,你引到绝路上来了!”。川婆婆道:“不是绝路,是生路,你看-----”,往崖下一指,陆冰探头一看,只见半崖上树藤缠绕交织,织就好大一张巨网,其间绿叶繁茂,如同一张广阔无比的毯子,直铺了大半个山谷。 陆冰惊道:“咱们跳下去?”。川婆婆道:“正是,那些藤网离地不过二三十米,纵使撑不住我们,那么一缓冲,手头再抓点东西,也摔不死的”。陆冰犹豫不决,周方儒二人已截了上来。陆冰叫道:“二位要捉要杀的是我,别为难她”。二人俱不理睬,陈桂生大笑道:“臭婆娘,你有几只袖箭?用完了又如何?”,执剑缓缓逼了上来。 川婆婆在陆冰耳边道:“不须讨饶,不要怕,跳!”。陆冰把心一横,跳了下去。 一四六 巨网 那腾网虽密,仍受不住两人下坠之力,分出一道裂缝,陆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藤条,翻了上去。这一番动静,惊飞无数栖鸟。二人在网上刚喘息片刻,却见上头石块雨点般砸下,伴随着陈桂生在上头怒骂的声音。陆冰叫道:“婆婆,抱紧我!”。川婆婆道:“我也不算太老,他们小孩子叫我婆婆也就罢了,你也一把年纪,如何也叫我婆婆?”。陆冰见她危机时刻仍是说笑,只得道:“成,只要你愿意,叫你一声妹子也无妨”。川婆婆哈哈大笑,陆冰手足并用,往南面攀出十数丈,离开了石块能落到的范围。二人仰面网上,只见周方儒,陈桂生两人在数十丈高的崖上徘徊。再往下一看,谷底一个深潭,潭水幽蓝,水面一层雾罩。 陆冰道:“不如跳下水游走”。川婆婆摇头道:“不成,这山谷四面都是高山,瘴气密布,没有其他出路,只能沿峭壁爬上去”。陆冰泄气道:“既然如此,他两个若守个十天半月,咱们饿也饿死了”。川婆婆笑道:“这网上鸟儿不少,野鸡也多,它们还下蛋呢。枝叶上可以收集露水,咱们饿不死,也渴不死。当务之急,你先搭个棚子来,一来遮风避雨,二来咱们要出恭,也不被那两个看了去”。陆冰不禁莞尔,只觉这妇人临危不惧,云淡风轻,心中也大大安定,便拣了一处密实之地,将大些的枝叶用细藤串起,遮在顶上和四周,一直忙活到满天繁星,方才做就。 川婆婆伸袖给他额头抹汗,打趣道:“我看你之前必是个泥瓦匠,手脚还挺麻利“。陆冰心念她腿上剑创,便托起她小腿,要卷起裤腿来瞧,川婆婆谨慎道:”你做什么?“,一脚踹在肩头,陆冰肩头剧痛,待要发作,又念她救命之恩,只道:”你别误会呀,我看看你腿上的剑伤“。川婆婆道:”我的伤我自己会治,男女授受不清不知道么?你怕是想占便宜来着“。陆冰哈哈大笑道:”我占你便宜?我已有妻子了呀,况且咱们也不是一辈人!“。川婆婆沉下脸来道:”嘿,你碰个钉子,占不成便宜,就酸溜溜地骂我老了?看你虎头虎脑的,你妻子怕也是个丑八怪!“。陆冰哭笑不得,只道:”好啦,是我不对,任你讥诮,你毕竟救了我一命呀“。 川婆婆突正色问道:”那几个瞧来不是好人,他们是谁?“。陆冰道:”那年轻的叫做周方儒,如今是华山派的掌门,老的叫陈桂生,是云南飞虹门的掌门...“川婆婆立刻问道:”他们如何窜来这蛮荒之地?是专门来捉你的?还是另有所图?“。陆冰道:”必是来捉我的,晚辈叫做陆冰,本是华山派的弟子...“,正要将近日之事和盘托出。川婆婆道:”哈,人不可貌相呀,原来你就是陆冰!“。陆冰惊奇道:”怎地,你听说过我?“。川婆婆道:”你在和风寺救走宁绍庭,这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你如今可是江湖里的大名人了!嘿,怪不得他们来捉你。你们华山派本来并不选边站队,所以多年来尚能平安无事,到了你们这一辈,利欲熏心窝里斗,周方儒投了末山剑派,你却投了太行派,我看你华山派将来祸事不小!“。陆冰听得甚是烦闷,便转过话题道:“晚辈今日不死,全仗前辈相救,只不知前辈是蜀中哪门的当家人?他日...”。川婆婆道:“你少打探我的事,等咱们逃出生天再说罢。你要报恩,先去拣些鸟蛋来给我吃”。 陆冰顺着藤曼攀爬,收集了几十个小鸟蛋,裹在衣衫里带回来,说道:“这上头鸟巢密布,鸟蛋不少,可惜这上头不能生火,只能生吃”。川婆婆闻言,突大惊道:“哎哟,倘若他们火攻,咱们该如何?”。话音刚落,只见上头火光闪动,一个火把扔了下来,黑暗中听得崖上陈桂生大笑道:“烧死你们,烤熟你们,哈哈哈”。陆冰骂道:“这厮好生卑鄙,亏得我以前对他尊如师长”。那火先从北面崖壁处烧起,由小变大,越燃越旺,片刻间借着晚风,燎成一大片,饿虎般窜了过来。川婆婆伸手指道:“往那边崖壁寻生路!”。陆冰点点头,将她驮在背上,顺着藤曼爬到崖壁处,那崖壁陡峭,只一块略微凸出的石头,陆冰骑在上头,拔剑将周围连结的树藤砍断,这时巨网已全部燃着,轰然一声坍塌入湖,滋起好大一片水气。 陆冰回头看那峭壁,只见黑岩层叠交错,并非整块坚石,便使剑去撬,落下一大块砸在湖中,陆冰大喜,又忙活了两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酸软,终于凿得三尺见方一个小洞穴。他将川婆婆安置在里面,自己躺在外边。二人均已疲乏,沉沉睡去,半夜时分,陆冰一个翻身不慎,差一点跌下崖去。他惊醒之后,听得川婆婆念念有词,却是在说胡话,伸手摸她额头,觉得滚烫。陆冰暗叫不妙,卷起她的裤腿,只见剑创极深,红肿外翻,只草草用手帕包扎着。这时川婆婆突然惊醒,叫道:“你,你做什么?”。陆冰感念她为救自己才受这一剑,甚是心疼,轻声道:“你别急,我又不害你。你一把...”,本要说“你一把年纪”,又怕她生怒,便道:“你这样的前辈,伤口要敷药再包扎也不知么?若不敷药,敞露在外反比捂在里头好些”。川婆婆道:“嘿,我一生罕逢敌手,都是我伤人,我自己哪曾受过伤呢?你这么说,你算是身经百战了?”。陆冰微笑道:“你先别犟嘴,我给你上药”,先从崖上扯了些柴火,生了一小堆火来。此时山谷里月色皎洁,洞内火光映照,银光和橘光你来我往,荡漾在在她小腿上,洁白如膏,笔直修长。陆冰暗暗称奇,不自觉说道:“瞧你脸上也有个五六十岁,这腿上却...”。 川婆婆冷冷道:“腿上怎么?”。陆冰回神过来,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暗想:当初王老英雄给我的赠书中,提及江湖中有一类秘术奇功,女子若一直习练,便可风华常驻,只是一生不能婚配。她孑然一身,只有个婢女相伴,又一副孩子脾性,八成便是练了此功,又练得不得法,尽练在腿上,手上了。他自娱自乐想到此处,不禁扑哧一笑。川婆婆嗔道:“你笑什么?你这人挺轻浮!”,突然啊地一声惨呼。原来陆冰使烧热的匕首划开了她的伤口,流出脓血,又将创药敷得满满地,再撕了自己一片内衣包裹。 这一番折腾,川婆婆大汗淋漓,连口喘息,再无力气与他斗嘴,缓了半天只道:“哎,你,你这娃娃,下手挺狠呀,也不,不提前说一声,叫我有个准备!”。陆冰道:“我告诉你,你只是害怕”,又磕破七八个鸟蛋,倒进她嘴中,自己也吞了一个,只剩下二十来个,因不知困到何时,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敢再吃,小心包在手帕里,放在里边。 川婆婆瞧在眼里,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饿了就先吃,将来之事难料,何必做长远之计?”。陆冰摇头道:“我皮糙肉厚,饿几天也没事,你受了伤,是饿不得的。若不是你,我今日早成剑下之鬼啦”。川婆婆道:“不必老提这点事,我本来只是送还你落下的东西,刚好碰上而已”。陆冰纳罕问道:“什么东西?”。 一四七 飞刀 川婆婆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正是陆冰留下的玉钗,问道:“这不是你的吗?”。陆冰一看,心中一动,暗想道:我将这物事留赠佛堂,便是要了结这一段一厢情愿的情愫,未料阴差阳错又回到我手中,岂非天意使然?心绪怅然,也不多做解释,说道:“这是我的,多谢你啦”,伸手接过,揣入怀中。 川婆婆又不经意问道:“这女子之物,你如何携有?必是你妻子赠你的了?”。陆冰道:“不是”。川婆婆冷笑道:“那是其他女子送的了?瞧不出来,你还挺风流呀”。陆冰摇摇头道:“前辈哪里话!我和我妻子相识在后,这物事在前”。川婆婆道:“怎么得来?你说说看?”。 陆冰不知她如何对此物有兴趣,既然相问,也无甚好隐瞒,便道:“这是当年我落魄之时,渝州一位小姐相赠,我感念她的恩德,所以一直带在身边”。川婆婆冷笑道:“哦,那是你青梅竹马的爱人了?你如今身怀武艺,也算成了点薄名,如何不娶了她,却娶了别人?”。陆冰道:“你误会了,她与我并不相识。当时我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去她游船上打秋风,她侍女打发了我几两银子,我本心满意足要走,她却叫住我,将头上玉钗取了下来给我”。川婆婆笑道:“你胡说罢,我看你八成是偷的,抢的。有这般贵重物事的,必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难不成她还看上了你不成?岂会以贴身之物相赠?”。陆冰摇摇头道:“我我既无潘安之貌,又无子建之才,况且当时蓬头垢面,一身邋遢,她那么美的一个大户人家小姐,岂会一眼相中我呢?但此事千真万确,至于她心里如何想的,我也不知道”。川婆婆笑道:“嗯,看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你一直留着这物事,必是对那位小姐起了心思,念念不忘了?”。 陆冰自那日起,苏苔的面目身影便烙在心里,其后虽历尽劫难,疲于奔命,又经历了阿桃,王采乔两段情事,那面目身影也只是埋得更深,却从未变淡。他每有闲暇之时,不知不觉脑海中便会浮现当初江上那艘随水波荡漾的游船。那本只是繁杂俗世中的惊鸿一瞥,擦肩而过,倒也勾不起什么相思之苦,回想起来只有淡而平静的甜蜜。此事深藏心底,如同止息的湖水,连自己也难以察觉,此时川婆婆一问再问,这湖水便荡起一列涟漪。 陆冰笑道:“她的确生得太美,我看过那一眼,再也忘不掉,不过我自知形秽,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将这玉钗携在身上,感觉我和她还有某种连结”,又尴尬一笑道:“见笑啦,不说这事啦!”。川婆婆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不说,我爱听,那是谁家小姐啊,你说得跟天仙似的?我不大信”。陆冰道:“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家承,否则也不敢去打她的秋风了。我后来才知道,她正是渝州大义堡苏堡主的独女,她已有一个未婚夫,正是青龙会的少舵主裘羽,他武艺很高,相貌也好,和她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啦,你也是巴蜀人,自然是知道这些事的”。却见她双目空洞,神游天外,便问道:“喂,你怎么了?”。川婆婆回过神来,说道:“没事,我有些冷,你再生一堆火来”。 陆冰又探身崖外,扯了些藤曼,点燃一堆小火。柴禾不多,片刻燃尽。川婆婆道:“你靠近些,我好冷!”。此时山风萧瑟,凉气逼人,陆冰将外衣脱了给她垫在身下,又使身体贴着她,一手枕在她头下,一手环住她腰间,只觉一阵芬芳入鼻,禁不住心神一荡,心中顿时大生羞愧,暗想道:她跟我母亲一般的年纪,我岂可生出欲念?好不容易撑过一晚,第二天睁眼一看,只见她已盘腿坐起,将十多个小鸟蛋煨在火堆余烬上烧,见得陆冰醒来,笑道:“你醒啦?”,替他剥了一个递来。陆冰见她精神尚好,知她剑伤无虞,心中甚慰。突听对面崖上,有人大叫道:“小姐,小姐!陆大侠,陆大侠!”,闻声甚急。二人定睛一看,正是那婢女,和孙静,沙千秋三人。陆冰大喜道:“他们没事”。又听三人大叫:“你们上头,你们上头!”。陆冰惊觉,探头一看,只见鱼可同,孔彤二人,身挂长索,手执利箭,从崖上吊了下来,此时离洞穴不过丈远。陆冰探出身子,使剑乱砍,那二人一左一右,飞荡自如。洞穴逼仄,陆冰无物可攀,应对甚为吃力。 川婆婆叫道:“你撑着些!我试试看!”,掏出个铜盒,里头一根灯芯,她将灯芯点燃,顿时怪香四溢,不消片刻,七八条毒蛇自岩缝中钻出。陆冰大喜道:“妙哉,你会驱蛇呀”。谁知那蛇闻得异香,并不往孔彤二人去,却溜着崖壁钻入洞来。陆冰大叫道:“你召来这些玩意,却来咬我们自己么?”。川婆婆也大惊道:“我只知唤它们出来,却还没学怎么驱去咬人,哎哟,这里有一条,你快些...”,如同烫手山芋,急忙将那铜盒扔下崖去。陆冰回手一剑,将毒蛇斩成两截。上头孔彤二人哈哈大笑,趁着这当儿已吊了下来,一左一右两剑,往洞中便戮。那洞穴逼仄,陆冰左肩一缩,仍是被剑锋刺中,正吃力周旋,突见天空白影闪动,发出呜呜破空之声,鱼可同吊索已被削断,凄惨喊叫中,已跌下崖去。 二人惊疑不定,川婆婆突大喜叫道:“是徐先生!”。陆冰抬眼一看,只见对面崖上多了个黑衣青帽的中年人,手捏几柄弧形双刃飞刀,此时一扬手,又一刀飞了过来。两下相距不下四五十丈,那飞刀划过山谷,竟似越远越劲,呼啸而来。孔彤大惊叫道:“掌门拉我上去!”,身子一荡,那飞刀落空,砸在岩石上,凿得石屑纷飞。上头收索,孔彤手脚并用,疯也似地爬了上去。 那徐先生站上崖边,朝这边大笑道:“二位莫不是华山派周掌门和飞虹门陈掌门?”。陆冰一细看这徐先生,觉得好生熟悉,再细一回想,可不正是当初大青山下,断指拉人入大道会的陇右人徐图? 一四八 大海 陆冰心道:当初听何仙君说,这徐图正是大道会的会首,大道会还有一位道主,是个女子,出身凄惨,自幼被人遗弃,莫非正是这川婆婆?心中一动,回头看她。只见她双目闪光,笑道:“有了他,咱们就没事了”。这时只听陈桂生在崖上大骂道:“你既知我们来头,还敢与我们作对?你是何方无名小卒?报上名来!”。徐图哈哈大笑道:“陈掌门,我确乃无名之辈,你也的确算得名满天下。不过要论真功夫,你手头那点名堂,我还没放在眼里。非但你,连你身边这位华山派新晋掌门,乔鹏的新宠,我也没放在眼里。便是乔鹏本人在此,我未必便怯!“ 陆冰听得一惊,暗想道:这徐图口气倒大,大青山下他硬生生掰断寸厚的桌角,确也内功非凡,但要说他敌得周方儒,怕是吹牛居多。此时两边已不再斗嘴,齐刷刷往北面相向而行。陆冰不禁捏了把汗,问道:”他行么?“。川婆婆一脸轻松,笑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孙静,沙千秋,和那婢女已赶到这边崖上,使长索将陆冰二人吊了上来。众人一并往北,正见徐图和周方儒对立。周方儒抢先发难,一剑径刺徐图,徐图宝剑在手,锵地一声,二剑一碰,交上了手。周方儒一柄长剑时而空灵,时而刁钻,狂风般卷出,泼洒自如,华丽十足。那徐图长剑短起短落,刺则直刺,防则回挡,并无花招,显得十分质朴,有时甚至显得笨拙,但出剑极快,回防也快,脚上始终不乱,无论对方攻势如何凌厉,顶多只退半步,稍稍得势便踏入半步,逼迫上去。几十回合下来,周方儒非但奈何他不得,反倒被逼近悬崖。 陆冰暗暗称奇,心道:”他这剑法看来并非承自名家,倒有几分野路子的模样,只是自成一体,又用得极娴熟。周方儒虽是名家风范,剑法卓绝,却竟落下风。看来剑道之事,并非大路一条,更如小径交叠,各有异彩“,看得大受启发。 这时周方儒也已十分吃惊,似也不相信竟敌不过这般野路子剑法,当下连起三剑,要将徐图迫开,徐图抵住脚步,半点不乱,一剑一剑稳扎迅疾,周方儒眼见要被逼下悬崖,强起一剑,趁势往里冲,徐图长剑突然一收,周方儒刺了个空,正暗叫不妙,徐图那剑半途又起,这动作极小极快,一收一发之间,周方儒肩头已然中剑,急忙撤开三步,竖剑而立。徐图笑道:“周掌门,你若还要斗,今日走不出这蛮荒之地!”。周方儒捂住肩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切齿说道:“阁下说个名姓,他日必有再会之时!”。徐图冷笑道:“等再会之时,必告诉你知。你再不走,我可要变卦了”。周方儒不再多言,将陆冰狠狠一瞥,带着陈桂生,孔彤离去。 待三人走远,徐图便朝川婆婆跪拜,说道:“道主恕罪,徐某来得晚了”。川婆婆笑道:“这没旁人,你拘什么礼呢?”,将他扶了起来,说道:“这几位是华山派的陆冰陆少侠和他两个朋友“,便将近日之事说了。徐图盯住陆冰道:”哎哟,我见过你“。陆冰笑道:”那是在大青山下,徐大侠别来无恙?“,再看他双掌,十指俱全,甚是纳罕。徐图瞧出他的疑惑,大笑道:”那只是些障眼法。嗨,当时我并不知你是华山派人,否则也不会强夺你的马给那蔡掌门了“。 川婆婆惊诧道:”你们认识?“。徐图点头道:”正是”,便将当初大青山之事说了。川婆婆沉吟道:”徐先生,你为我们大道会的事,事无巨细,奔波劳苦,我很感激“。徐图面色甚慰,说道:”能得道主体恤,徐某甘之如饴,并不觉累”。川婆婆点了点头,又柔声问道:“湾里的事如何了?”。徐图看了陆冰等人一眼,颇有顾虑。川婆婆道:“咱们大道会虽秘密传道多年,但开宗立派在即,已不怕被人得知”。徐图便道:“是,目前各方道友已奉召赶来,半月便能齐聚龙苍湾“。川婆婆点点头,对陆冰笑说道:”陆少侠,几位本也流亡江湖,不如随我们一路,若是机缘合了,入了我大道会也无不可,若是不愿,也不强求“。陆冰和二人对望一眼,见二人扭扭捏捏,颇有向往之态,,便笑道:“也罢!反正咱们也没什么要紧事,大可同行一段”。 六人一路往南,陆冰将自己坐骑赠与川婆婆骑了,自己和孙静,沙千秋随在后头。一路上徐图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对川婆婆的饮食起居照料极佳,那婢女反倒成了个陪衬。陆冰暗暗称奇,心想这徐图虽名不见经传,但剑上功夫,已算得江湖中的顶尖好手,如何甘愿为这样一位老妇鞍前马后?这老妇到底什么来头?有何过人之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夜间扎了寨,孙静突低声道:“陆大侠,关于将来,你有什么安排?”。陆冰笑道:“但听孙兄安排便了”。孙静不好意思一笑,说道:“如今中原武林已无咱们容身之地,若能入这大道会,也算有个立足之地”。沙千秋也附和道:“正是,以陆少侠的功夫,若要入会,一个坛主之职大能当得,咱二人寄你篱下,蒙你庇护,岂不妙哉?”。陆冰沉默半晌,说道:“但凡拜师入门之事,须得三思。这大道会是什么宗旨?他们这位女道主,徐会首都是什么来头?立这大道会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可都清楚?”。孙静点头道:“陆少侠所虑不假。大道会的事,我先前听过一些,并不细知,不过自古以来,开宗立派的宗旨旗号,无非都是什么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光大武学之类,但其实质无非要想鼎立江湖,争权夺利,为霸一方而已。如此观之,各门各派又有什么区别?陆少侠本是华山派人,但如今华山派已被周贼所篡,陆少侠若要光复门派,必得先站稳脚跟,有所仰仗,再作后图“。沙千秋也连连点头道:”正是,陆少侠,你和他们道主也算同经患难,你若入会,前途无量。大好机会,机不可失“。陆冰思虑半晌,深以为然,只是怕这大道会有朝一日若和末山剑派为敌,自己如何面对乔鹏?孙静见他沉思不语,知道已劝了个大半,又道:”凡事看机缘,倒也不必强求,咱们顺势而为便成“。陆冰点头称是,二人大喜。 又行了半月有余,林木渐疏,一日一阵风挂了过来,带着一股腥味,六人登上高崖,只见眼前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正是来到了海边。 一四九 救人 那山崖百丈之高,东面一个深湾,只见里头人头攒动,不下千人之众,湾水里泊了大小船只数十条。徐图站在崖上,高呼道:“道主仙驾!”。下头顿时人声鼎沸,齐齐跪地,高呼不绝。川婆婆临崖而立,头上已带上遮面青纱,朝人群点头致意。片刻间十个黑袍汉子奔了上来,齐齐禀道:“道友们盼望道主仙驾已久,请道主下山接受朝拜”。川婆婆侧头低声对徐图道:“我何德何能当此高位,一切皆徐先生之功”。徐图低声道:“人各有天命,道主请安然受之,不必惶然”,又朝一个黑袍汉子耳语几句。众人便簇拥川婆婆下山。一个黑袍汉子将陆冰三人一拦,说道:“三位虽非我道友,也算朋友,随我下山一并观礼罢”。 此时夜幕降临,湾里燃起无数松油火把。川婆婆稳坐高台,徐图站立一旁,各方道友拜见作揖,近千人之众,形形色色,至午夜方休。礼毕,徐图大声传令道:“各人上舟安歇,明日一早启航”。众人便鱼贯登船。 陆冰突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行几步,将他肩头一拍,说道:“何兄,别来无恙?”。那人回过头来,不是别人,正是在星月泊认识的何仙君。 何仙君大吃一惊,说道:“陆少侠,你,你也入大道会了?”。陆冰摇头道:“我只是路上巧遇你们道主和徐会首,被他们邀来观礼。咦,史镖,沙涛呢,秋大姐呢?”。何仙君面色大变,左右一望,低声道:“别急说,先舟上来!”。陆冰见他神色惶恐,不禁犯疑,随他上了一条大船,何仙君将他引到舷侧无人处,再四下一望,眼里含泪,低声道:“史兄弟,沙兄弟,还有好些道友,都被杀了!”。 陆冰这一惊非同小可道:“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何仙君颓然道:“一切本是好好的,这么些年,咱们大道会确算彼此帮扶,团结互助,便说上次,陆大巅那事之后,贺拔,伦珠上人,辛古柏不久便死于非命,正是我大道会某些隐秘同道所为,凡此种种,令道友们无不以大道会为荣为靠。所以这次大聚,应者蜂拥。我们一月前便已赶至,大伙儿相见之下,有惊有喜,本是好事一桩。但渐渐传出消息,说此遭各人均不准回去,要去南边群岛上开宗立派,自此做了海寇。好些人一听,正中下怀,但也有好些人,一听就急了,这哪里成啊,大伙儿家眷家业都在大陆,岂愿自此困守海岛?于是起了好大一阵纷闹。那徐,徐会首,还有十二堂主,另三十六香主,强行弹压,杀了不下二三十人,堪堪压制了下去。史兄弟,沙兄弟,都是这么死的。现下每个人都分入不同堂口之内,管束极严,大伙儿纵有不满,也再难生事”。陆冰听得黯然,又问:“那秋丹棱秋大姐呢?”。 何仙君道:“当初正是她带头闹的事,她还杀了一位香主,目前被抓起来了,说是要等到了岛上,行过立派大典之后,再杀祭旗”。陆冰听得毛骨悚然,问道:“她押在哪里?”。何仙君道:“便在...”。话音未落,一个黑袍客走了过来,怒道:“你干么站这里?快点回去!”。何仙君让过一旁,朝陆冰一瞥,连忙回舱。他本也算个人物,被如此喝来唤去,陆冰瞧得甚是不忍。那黑袍客又问陆冰:“你哪个堂口的?如何也在这条船上?”。陆冰料他是个香主小职,不愿理他,径自便走。那黑袍人怒骂一声,便来抓他后脖,陆冰反手一个擒拿,将他手腕一扭,推出丈远。那黑袍人拔刀骂道:“反了!”,一声呼哨,七八个汉子循声过来,将陆冰围了个结实。这时孙静,沙千秋也赶了过来,齐齐拔剑。其中一个黑袍人分开众人,走上前来,说道:“徐会首吩咐过,这三位是我大道会的朋友”,又对陆冰道:“一场误会,三位随我到船上歇息”,便引三人往一艘大船舱室安顿了。 陆冰气愤难平,低声说道:“我本寻思今夜便走,奈何我有一个朋友,不愿入会,被他们拘押在船上,不日便要处死。我和她虽无深交,却曾共过一段患难,不能不救。我知二位有意在这大道会安身,所以并不强求二位与我一道,只盼二位佯作不知,不通风报信即可。未料二位意下如何?”。 孙静摇头苦笑道:“陆大侠!咱们这一路下来,患难与共,早是生死之交。你这么说,很叫我二人寒心!”。沙千秋也激昂道:“陆大侠,咱们随定了你,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你这些见外话只说这一次,以后再说,我一剑割了自己喉咙!”。 陆冰大为感动,说道:“好!既如此,咱们三个先救了人,再远离此处,往后管他奔走哪方,均在一起”。二人连声道:“正该如此!”。 三人起身出舱,循泊桥下了岸,立时两人挡了过来,陆冰低声吩咐道:“不到万不得已,勿伤人命”。一拳打晕一人,沙千秋一个肘击,将另一人击晕,三人一眼望出,只见湾头二三十条大船,鳞次栉比排开,也不知秋丹棱押在哪条船上。孙静道:“我拷问拷问”,将一人拍醒,问道:“有一位不愿入会的,被你们关在哪里?”。那人便要大叫,孙静一拳捣在他心口,使剑刺入他下腹分毫,厉声道:“你再作怪,休怪我无情”。那人不敢再喊,喘着气道:“是一艘青帆大船,就在最西面,关了七八十人,不止一个”。孙静道:“你若说谎,我必回来杀你!”。那人连声道:“不敢”。沙千秋把二人使布塞了嘴,捆了手脚。三人朝西走到末了,果见一艘青帆大船,只两个小兵在船头来往巡查,并不甚严。 陆冰轻松将那两人制服,钻入舱中,只见其中污浊不堪,数十人锁在一个大铁笼之中。东首一个小铁笼,里头一人,鼻青脸肿,不成人形,一双眸子瞪着地上,空洞无神,正是秋丹棱。陆冰鼻头一酸,轻唤道:“秋大姐!”。秋丹棱转过头来,甚是吃惊,说道:“陆少侠,你,你怎么在这里?”。陆冰道:“说来话长,我先救你走!”,一剑砍断铁条,将她扶了出来。秋丹棱道:“这些人都是我撺掇起来反抗的,要走大伙儿一起走,我不能独活”。陆冰急道:“人多事杂,一起走就走不了啦!”。秋丹棱性子极倔,偏是不肯。陆冰急得不行,嘱咐孙沙二人将她一架,往外冲去。 四人刚上岸奔得十数丈,突听身后出剑之声,正是七个黑袍客追了上来。陆冰将孙沙二人往前一推,说道:“只管走,我来断后!”,当即拔剑迎敌。那七人武艺不弱,陆冰以一敌七,仍临危不惧,往返二三十剑,一剑突起,刺死一人。剩余六人大惊失色,一声呼哨,响彻湾头,刹那间火把齐聚,上百人之众围了上来,陆冰暗叫不妙,这时徐图负手走了过来。 一五零 入会 徐图怒道:“陆少侠,你既不愿入我大道会也就罢了,如何反与我们作对,害我道友?”。陆冰仗剑而立,四下一望,甚是戒备,说道:“徐先生,我并非有意伤人,是他们逼迫太紧,我不得不下狠手。这一位秋女侠乃是我的旧识,我必须带她走”。徐图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们周掌门尚且敌不过我,你有什么本钱说这话?”。陆冰只摇头道:“我无甚可恃,不过以死相拼,尽力而为。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见你们道主一面,看她如何说法”。 徐图冷笑道:“你不过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便真把自己当作了我大道会的座上宾?道主之尊,岂是你一个外人想见就见?我也不仗势欺人,你要带人走,只须胜了我手头这柄剑,否则,你们四条命都得留下!”。话罢,一剑刺了过来。 陆冰横剑一封,交上了手。他见过徐图与周方儒对剑,知他剑法短起短落,来去无形,往往后发先至,极为迅捷,不敢大意,只守不攻,剑剑谨慎,双眼紧盯对方来剑,不敢稍有泼洒。徐图与他斗了几十剑,只觉他剑上进退有度,虽然拘谨,却蓄着后劲,大有城坚箭利之态,不禁暗赞一声,当即抢入一步,欺他谨小慎微,剑剑更是凌厉,只攻不防。陆冰抵不住他那快剑,顿时吃紧,这时徐图长剑往前一搭一冲,陆冰一不留神,肩头已被点中。徐图哈哈大笑,抢攻不停,陆冰突心念一动,将华山剑法中的“封,磕,入,引”诸多近身相搏之式尽数抛却,长剑直起,剑尖立前,剑柄朝己,拉开步子,要将徐图挡在圈外,这样的一念之差,场上情势大有好转。徐图暗自吃惊,心想:他这临机应变倒也算不得奇,但他抛却的这些剑式算得上华山剑法的精妙之处,他弃如敝履,果断决绝,而且舍了之后,这套华山剑法仍使得方正稳当,不失骨络,可谓太过难得!心中大起惜才之心,不禁叫道:”好个小子,比你们周掌门难缠!“。长剑一展,大开大合,风格也自不似之前。 陆冰见他长剑飘然,霍霍生风,似乎从一个斗狠的愣头青突然变为餐风饮露的仙人,大为震撼,心道:我先前以为他是野路子,只不过剑使得极熟,却是大错特错了。二人再斗十数剑,徐图长剑翻滚,仍是迅捷无比,陆冰屏气凝神,针锋相对。突然徐图三剑接踵而至,陆冰连退三步,一步解一剑,待得对方式微,反起一剑,径刺面门,徐图闷哼一声,长剑硬生生又起,如同将灭余烬突然燎成熊熊大火,后发先至,陆冰大惊失色,但见对方剑光罩下,刹那间生死之际,神魂出窍,倏尔眼前一片漆黑,只觉不知名之处一缕亮光微显,此情此景,正如当初在深山帮挡易扬那剑一般。 陆冰不及细想,朝那微亮之处拼力刺出一剑,只觉眼前风物再现,徐图仗剑而立,面露惊异之色,说道:”你有这般功夫,如何反怕了周方儒?“。陆冰额头大汗淋漓,摇头道:”他习了气剑,我斗不过他“。徐图笑骂道:”蠢材!你这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长剑又起。陆冰刚才那一剑已耗尽精力,再无力抵挡徐图凌厉攻势,不过十来剑后,长剑已被徐图挑飞,徐图将剑顶上他心口,说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入我大道会?“。陆冰道:”愿又如何?不愿又如何?“。徐图道:”你若愿入大道会,我自放了这位秋女侠,你若不愿,我只好刺死你,免得你恃这一身剑法,将来与我大道会作对,而且秋女侠和你这两个朋友均得留下性命来!“。陆冰摇头道:”我身负血仇,尚有许多未尽之事在身,岂能自此以海岛相伴?你放我们四个走,我发誓永不与你为敌“。 徐图摇头道:”谁信你这些誓言?我徐某虽爱才惜才,却不做放虎归山的蠢事,你既不愿为我所用,我只有杀你。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入我大道会?一生为我道主效劳?“。陆冰见他目露凶光,知他并非仅是恫吓,不禁胆怯,只道:”我若说愿意,也只是权宜之计...“。徐图神色一狠,抬手便刺,突听人叫道:”徐图!“。正是川婆婆走了过来。 徐图道:”道主,你...“。川婆婆道:”强扭的瓜不甜,他既然不愿入会,便放了他去罢“。徐图摇头道:”道主,我若是这样心慈手软,这大道会岂能有今天?目下正是我大道会开宗立派之时,这成百上千的眼睛看着,若是刑罚不彰,岂能服众?道主之命,本该听从,只是这一件,却令我为难“。川婆婆见劝他不得,便走到陆冰面前,说道:”你何须嘴硬?便说一句愿意又如何?“。陆冰听着她的温言细语,再想起之前和她困于崖壁的遭遇,甚是感怀,笑笑说道:”我以前也曾为了保命说过好些违心话,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总不能一生如此苟安罢?“。川婆婆思忖片刻,说道:”我将另外七十余人都放了去,换你入我大道会,你也不必一生守着海岛,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过你总得听我和徐会首号令,为我大道会做事,你瞧如何?“。陆冰道:”也罢,不过你们令我做的事,不可违背江湖道义,不可与我复仇之事相冲“。 徐图听得连连摇头,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川婆婆朝他瞪了一眼,道:”够啦!“。徐图紧抿嘴唇,站过一旁。川婆婆又道:”他讲这些条件,反是真诚的,一口答应的,未必便是忠心。此事就这么说定啦“,当即命人将那七十多人放出,又对秋丹棱道:”秋女侠,你刚直不阿,我很是敬佩,你既不愿,我也不强求,只盼将来相见,不至于反目成仇“。徐图在一旁听得坐立不安,似乎在想,作为道主,不能说出这些话来。 一五一 献策 秋丹棱黯然道:“道主这么说,令我对这大道会还有一点念想”,自领这七十多人去了。 第二日一早,陆冰,孙静,沙千秋便随众人登船,往深海驶出。数日间,海水由蓝变黑,绕过东面一片大陆,转而往东南而去,大洋广袤无比,不知所往何处,一日孙静突问道:“陆少侠,你猜他们要到哪里去占岛为王?”。陆冰道:“听说那东南边群岛密布,不下千数,谁知他们选中了哪里!只苦了沙老弟,一路呕得可怜”。孙静笑道:“他是个旱鸭子,洗澡水舀多了都晕”,又道:“不知陆少侠听过没有,东南边千里之遥有一片零散岛屿,星罗密布,名叫留客群岛。正是多年前‘屠北帮’安窑立柜之处,依目前的航线,正是往那里去的”。陆冰笑道:“看来那是一块风水宝地”。 孙静道:“当初闵夺建立屠北帮,公然打起旗号与中原武林为敌。此番大道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仍选这留客群岛为据所,无非是欺中原武林目前一团散沙,自顾不暇,另一个目的,怕正是为寻‘怒刀绝壁’的”。陆冰道:“怒刀绝壁?”。 孙静点头道:“当初屠北帮汇集了许多中原武林离经叛道之徒,其中不乏各类武学奇才。闵夺聚齐十位顶尖高手,费近二十年之力,共创了一套刀法,名为怒刀。按说这刀法剑法,写在纸上也就罢了,但当时屠北帮鼎盛之时,闵夺自以为是万世之基,有意要创造这样一个圣地来,便将之尽数雕刻在留客群岛中某个岛屿的峭壁之上,这便是怒刀绝壁。未料许一洞强乾纲独断,集中原武林之力,以近千人的生命为代价,强攻屠北帮,将之剿灭殆尽。闵夺不及毁掉尚未完篇的怒刀绝壁,便呆着仅存的几个死忠逃遁到西海残月教。自此,怒刀绝壁便如弃儿一般,孤零零立在大洋某处数十年。许一洞也曾多方寻查怒刀绝壁,均无所获,再后来冒险去寻怒刀绝壁的武林人大有其人,其中不乏名门人士,响当当的角色,但都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消失不见。直到闵家后人闵怒,才重新找到了这怒刀绝壁” 陆冰点了点头,孙静又道:“当初闵夺栖身残月教之后,他儿子闵非便篡夺了残月教,闵非与叶向仓一战之后,惺惺相惜,订立盟约永不互犯。后来独孤复诛杀了闵非,夺回了残月教。闵非全家被诛殆尽,只在西域残存一子闵怒。他这名一个‘怒’字,正是‘怒刀’之怒,可见闵家对这刀法仍是念念不忘。叶向仓感怀与闵非之谊,将闵怒救回,收为弟子,十分器重,奈何闵怒不堪叶向仓严苛重压,更因为钟情于蜀中裘家女子裘红菱的缘故,与叶向仓反目成仇,便投奔了扶摇岛蓝敖,得他之助寻得了怒刀绝壁,此人耗时数年,怒刀已成,便寻叶向仓决斗,未料仍败于其剑下。闵怒既死,这怒刀绝壁便又成沧海遗珠了”。 陆冰点头道:“既然协助他寻到怒刀绝壁,蓝敖岂会不知怒刀绝壁?”。孙静摇头道:“留客群岛大小岛屿上千,闵怒只是需要蓝敖的船队相助,并不需蓝敖本人,况且蓝敖败于叶向仓剑下,一心想要的,只是洛神剑而已。不过以我观之,无论蓝敖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因为闵怒练成怒刀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蓝敖。因为其一,正好可以在决战叶向仓之前试刀,二来退一步说,闵怒也不会容许蓝敖保有洛神剑的秘密。自那以后江湖中再无蓝敖半点消息,八成是早死于二十多年前闵怒刀下“。 陆冰听他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连连点头。孙静说道:”陆少侠,我有一想,未料如何?“。陆冰道:”怎么?“。 孙静突然声音一低,道:”请宥我直言,陆少侠!你虽然天资极高,但华山剑法本身有限,你穷其一生,也不过胜过左剑客一截,成名一方如探囊取物,但要想横行江湖,快意恩仇,还差得远。若是你能学到怒刀,大成之日,未必便在闵怒之下,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谁人不惧?孙某自忖尚有心计,全力佐你,未必不能统领武林,唯我独尊!此遭你入了大道会,正是天赐良机,命运使然,大丈夫生于世间,得此良机,岂能不放手一搏?“。 陆冰听得一惊,抬眼看时,之间孙静双目幽深,放着奇光,心中也自一动,只道:”闵怒乃是闵家后人,自知道怒刀秘密,外人只怕并没那么好寻“。 孙静道:”我料他从父辈所得的无非只是寻得怒刀绝壁的线索,否则他只需径往即可,并不须投奔蓝敖,须他船队相助,孙某自忖对奇门风水之术大有造诣,假以时日,必有所获“。陆冰低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咱们身处大道会中,人多嘴杂,不可再说“。孙静连连点头。这时沙千秋踉跄回来,叫苦不迭道:”老天爷,谁知还要多少天才泊岸,我时苦胆也吐出来了!“。 船队又浩荡行驶了半月之久,这一日正午,前方突显出一个巨岛,山崖高耸如云,恶浪拍打着礁石,正是留客群岛的主岛。船队驳岸,三人登上岛来,堂主香主们指挥众人搬运物事,张罗甚忙。陆冰情况特殊,况且与徐图斗过剑,堂主香主们均对他颇有畏惧,便无人来使唤他三个。三人径往岛上四处闲逛,只见这大岛平地连着山丘,山中有坳,坳中有潭,地形多样,便和大陆上一般。更有许多残败建筑,木梯石阶,彼此相连数里之遥,蔚为壮观,正是当初屠北帮所存遗址,经过几十年的荒废,早已尘封丝罩,风雨飘摇,破败不堪,但仍隐约看得出当初的盛景。此时斜阳西照,草随风动,显出好一片萧瑟光景来,令得陆冰不禁叹息一声。 这时沙千秋在前面叫道:”哎哟,这是一个万人坑!“。陆冰赶去一看,只见一个数丈的深坑,坑内白骨森森,交叠缠绕,所着衣衫早已风化不见。坑旁一块石碑,上书:”壬申年,许一洞率群豪诛杀屠北帮于此处。挟洋自重,与中原武林为敌者,下场如斯!“。 一五二 丑俏 三人看毕,沉默良久,陆冰苦笑道:“杀了上千人,死伤上千人,如今江湖里记得的,只有‘许一洞’这个名字”。 船队携带来的物资极多,桌椅板凳,粮食酒肉,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上千人连搬三日方才了结,又过得几日,将破败的房舍也修葺一新。万人坑早已被掩埋,许一洞所立碑文也一并打碎,埋入其中。陆冰心道:这千人之众,耗费甚巨,要长久盘踞岛上,必少不了打劫商队,勒索渔民,心中甚忧。 这日开派大典,陆冰领了个“青鸢堂”堂主之职,酒会上徐图缓缓走来,对陆冰道:“陆堂主!咱们大道会本并没什么‘青鸢堂’,是我们道主惜才,特设此堂,令你为堂主。如今我大道会开宗立派,中原武林必有眼红之徒,未免不生出歹心妄念。我知留你不得,你回到中原,须得打探消息,若中原武林有所异动,你须来报”。陆冰依照会规行礼领命。徐图又道:“我料以你之才,若不早夭短命,迟早会在武林中有所建树,或许有朝一日便做了什么掌门,什么舵主,只盼你无论新领了什么职务,不要忘了今日誓词,不要忘了你仍乃我大道会‘青鸢堂’堂主”。陆冰正色道:“会首吩咐,卑职牢记在心!”。徐图道:“今日豪饮一通,明日你三人大可自行去留”。 孙静朝徐图一躬身,说道:“我三人原本流亡江湖,幸得道主,会首开恩,收入大道会中。这滔天洪恩,尚未报得一二,岂敢自去。小的听说南去百里,数十孤岛上,尚有流寇海盗盘踞。恳请会首批小船一条,我们明日就启航,荡平贼寇,将我大道会声名播撒海外,令各方来供”,言下无比恳切。 徐图微笑道:“此事我早有安排,不过你既请命,我无不允之理。不过你们记住,要立威,必须杀人”。 第二日一早,陆冰,孙静便乘舟南去,沙千秋不敢坐船,未能同行。数日间,陆冰,孙静巡查了几十个岛屿,果有几股海寇盘踞,二人杀了四五个楞头,余下皆作鸟兽散了。这一日二人又往南边一个大岛行去,孙静尽将小舟在群岛缝隙里穿插,两眼不住往周围打量。陆冰知他心思,说道:“咱们既然入了大道会,再偷偷寻那怒刀绝壁,岂非与主夺食?未免于道义有亏”。 孙静摇头道:“大道会只是在此安窑立柜,并没说要寻怒刀绝壁,纵使他们心中打着这算盘,咱们乐作不知便了。况且闵家一灭,这怒刀绝壁便是无主之物,谁不能取?”。陆冰道:“此非一日之功,且从长计议,不必强求”。话间二人登上大岛,爬上小山,遥遥一望,只见坳里头房舍歪斜,数十条大汉正在草地上踢着一个猪皮球,哈哈大笑之声不绝。陆冰道:“好一个大贼窝,你看那坐在大石椅上,头缠红帕的汉子,必是他们的头儿,待会子咱们和他说得几句,他若不服,一剑刺死,余者自散”。孙静道:“成,这遭我来”。二人长身而起,正要走去,突见西岸一叶小舟泊岸,一个女子手握长剑,跳上岸来。 陆冰二人又俯身下去观望,只见这女子劲装束缚,个头低矮,手脚甚是粗壮,脸上粗糙黢黑,显然经过长久的日晒风吹,但眉宇间却有几分秀色,瞧来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只见她气冲冲奔了过去,群贼便停了脚上皮球,那红帕汉子站了起来,笑道:“哎呀,是锅底俏来啦,好久不见,你块儿头更大啦”。那女子大骂道:“红壳!这些年我们黎老板每年给你的供银,可曾少了一分?咱们本来相安无事,你上月为什么要劫我们保的船队?纵使劫了,为什么还要杀我们的随船镖师?”。 红壳冷笑道:“他那一年一千两的供奉,只够我这两百多号兄弟喝西北风的!你回去给你黎老板讲,年供要和其他家看齐,依照他这生意规模,至少要五千两方保得平安,否则还劫你家船,还杀你家人!”。那女子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道:“你这些年胃口越来越大,真是快翻了天了!”。红壳两手一摊,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来投我的兄弟越来越多呀!”,群贼哈哈大笑。那女子嘴上斗不过,只气道:“你把刀抓起,我们今天必须躺一个!”。红壳呸了一口,轻蔑道:“早听说你近年得高人指点,学了一套剑法,料必了不得,竟敢孤身来犯。我倒见识见识!”,话罢一刀劈了过去。那女子一剑刺出,二人交上了手。 斗了二三十招,孙静看得连连点头,说道:“这女子剑上尚不算熟,但一剑剑墨守成规,十分认真。她这剑法也很是不俗,我料她必能取胜”。却听陆冰幽幽道:“这正是我华山剑法!”。孙静听得大奇,但见陆冰眉头紧锁,脸有惑色,一时也不多问。 果然再斗十七八招,红壳龟颓势大显,那女子越战越勇,一剑将对手大腿刺伤。红壳转身就跑,吼一声:“都上呀!”,数十个大汉纷纷扑了上去。那女子哪里抵得住几十柄大刀围攻?两剑长刺,待要跳出圈外,又是七八条大汉截住去路,眼见顷刻间便要丧命刀下,陆冰,孙静早已冲出,二人两剑,片刻间已刺死四人,群贼肝胆俱裂,纷纷躲过一旁,不敢出手。陆冰对那红壳道:“此地如今乃是我大道会所据,你们马上收拾东西滚蛋,多说一句便是这四人下场”。红壳惧怕,道:“这就走,这就走!”。 那女子却不罢休,叫道:“他杀了我们三个随船镖师,不能让他走了!”,一剑将红壳刺死当场。群贼见头领毙命,四散而逃。那女子又气冲冲问陆冰:“你们大道会又是什么东西?必也是海盗匪贼,要吃我们的贡银了?”。陆冰笑道:“山有山神,水有龙王,过我门口,留下金银。这花钱买平安的事,自古有之,天经地义,在海上陆上都是一样。既然碰巧遇到,烦请你回去通告各位船行老板,自此往后这贡银由我大道会收了”。那女子怒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日先斗个死活”,一剑刺来。陆冰轻松架开,问道:“且莫斗,我问你,锅底俏,你这剑法谁教的?”。那女子骂道:“你才是锅底,你还丑,你是锅底丑!”,长剑翻动,连刺数剑。陆冰上磕下挡,连退数步,叫道:“好啦,我只听他们叫你锅底俏,唤你个名而已,你不喜欢,那你叫什么名字?你剑法是谁教的?”。 那女子不理,仍刺个不停,陆冰一恼,一冲一挑,把她长剑挑飞,说道:“你不说这剑法是谁教你的,今日不得放你走”。那女子道:“是我自创的如何!你要杀就杀”,径自捡起长剑。拔足便走,陆冰追出,那女子反手又是几剑,陆冰趁机黏住。那女子甩脱不得,甚是着急,陆冰笑道:“天都黑了,你走什么?”。那女子恼羞无比,狂刺不停。正胶着间,一个黑衣人突然闪出,骂道:“你个轻薄之徒!”,一剑挟着寒光,径刺陆冰面门。那女子大喜叫道:“师父!”。 一五三 风暴 此时天色昏暗,那人身披麻衣,须发茂盛,辩不明相貌,但这声音低沉,陆冰一听便知,正是心中所料之人,顿时狂喜无比,差一点喊出声来,转而又心念一动,先不出言相认,长剑一斜,交上了手。 那人刺出一二十剑,只觉对方剑法时而轻巧,时而沉稳,时而内敛,时而泼洒,无论自己如何强攻,对方始终应对自如,大似在己之上,心中骇然,问道:“你报个万来!”。陆冰不答,剑锋一抖,再不隐匿剑招,一套原原本本的松涛剑使了出来。那人更是惊诧,嗔道:“华山剑法!你是哪个轻狂后辈?竟敢戏耍你师叔!”。 陆冰将剑一扔,双膝一跪,大叫道:“盖大侠,盖师叔,是我呀!“。盖晦走上前来,皱眉道:”你剑法很妙,很妙!你是莫掌门新收的徒弟?我没见过你呀“。陆冰想起当初与他的一段情缘,再想起如今华山派物是人非的境况,眼泪流满了双颊,仰面道:”盖大侠,是我呀,你认不得了?“。盖晦将他脸一捧,细细端详半晌,突眼睛一亮,大叫道:”雷秉,是你!“。二人相拥大笑。 二人之前一面,已经过去数年,盖晦既知陆冰入了华山派,而且剑法已精进如斯,喜悦无比,拉他入了茅屋,对那女子道:”洪霞,这是你的师哥啊。你去张罗一顿酒菜来,咱们今个一醉方休!“。洪霞也很高兴,便将就那些贼匪留下的物事,片刻间做了好大一桌酒菜来。盖晦先大喝了三杯,畅快道:”当初一别,我本以为自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未料你真个入了华山派,而且你剑法已如此厉害,可见我盖晦眼光很不错。我非但眼光不错,运气也很不错,你猜这红霞是谁?正是你陆师叔自幼分散的家人,她的亲妹妹!当初我们在北方分别后,我便一路来到交趾,多方打探,耗时近两年,终于寻得她们家的一点线索。当年那一场饥荒瘟疫,她们家人尽丧,只剩红霞一个三岁小儿,幸运被人收留了去。哎,她也是个苦命人,自小习武,师傅教得也不得法,就是吊沙袋举铁锤,只练了些蛮力气,十五岁开始就在一个船行老板手头做随船镖师讨生活。原本该抽抽条条,漂漂亮亮一个姑娘,练成这个模样,说来她还小你半岁呢“。 红霞听得黢黑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嘟哝道:”我偏不抽条,偏不漂亮!“。盖晦笑了笑,又道:”我寻到她,传了她晓风剑,练了这一年多,也算将就。我寻思带她回华山,令她姐妹二人团聚,嘿,你陆师叔若知道我寻得她这妹妹,不知有多欢喜!“。洪霞却道:”我不去,她抽条,她漂亮,我怕站她旁边!“。盖晦摇头笑道:”你别赌气,我以后再不说就是“。陆冰心头却是一沉,却听盖晦又问:”嘿,尽说我的事了,华山派还好么?你几位师叔还好么?“。 陆冰一时语噎,只道:”盖师叔,咱们先好好吃一顿饭,晚些再说罢“。盖晦甚是机敏,闻言面色微变,不再相问。 饭毕盖晦嘱咐洪霞歇息,孙静也颇识趣,自去睡觉。盖晦引了陆冰行到水岸,此时明月当空,海浪拍岸,盖晦面色沉重,问道:”你席上不说,可是华山派出了什么变故?“。陆冰点头道:”盖师叔,咱们分别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便将华山派近来变故一一说来,。盖晦听后,双目空洞,发怔良久,突然喉头一响,再也忍不住,仰面对月痛哭。陆冰愧然道:”是弟子无能,不能诛除逆贼,保护陆师叔周全“。盖晦仍是悲啼不停,直到月亮西垂,方始泪干,整个人又发起怔来,委顿无比,仿佛被鬼抽去了魂魄,良久才道:”夜深了,咱们先睡,明日再说“。 第二日天刚亮,红霞已做了一桌饭来,盖晦埋头吃了几大碗,说道:”红霞,为师要和你师哥一道,回中原去啦,今个咱们就分别,那套晓风剑法,你再用功几年,必有小成“。红霞愣住,说道:”师父,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去看看我那姐姐“。盖晦摇头道:”原本是这么计划的,不过眼下我先回去料理些事,若是处理停当,我再来找你“。红霞又要再说,盖晦摆手道:”不必多说啦,我决定了“,又对孙静道:”孙老弟,烦你转禀大道会,陆冰乃我华山派弟子,出身名门,岂能再投贼寇门下?这什么‘青鸢堂’堂主之职,请他们另谋人选。另请转我规劝,他们占岛为王,为祸一方也就罢了,若是与我中原武林为敌,和当年的屠北帮是一样下场“。孙静连连称是。 饭毕盖晦,陆冰二人便登舟,几人细语作别,红霞眼泪汪汪,十分不舍。孙静低声对陆冰道:”江湖凶险,陆少侠多多保重,我们说的那事,我自会多加留意“。陆冰点头道:”你身处其中,凡事多加小心“。孙静道:”孙某历来谨慎,但请放心“。 盖晦拉起船帆,便往北方进发,一路言语甚少,时常出神发呆。陆冰知他仍为陆玉玲之死神伤,也甚少打扰他,这一日终于小心翼翼问道:”盖师叔,咱们,咱们是直接去华山么?“。盖晦切齿道:”周方儒狗贼不杀,我多活一天便痛苦一天。他如今习得邪功,剑术大进,我纵使敌不过他,也求丧命他剑下,不愿多苟活一个时辰“。陆冰知他素来脾性刚烈,如今愤恨复仇之心满胸,难以劝转,便不再言语。盖晦又道:”你天赋异禀,剑上大有希望,你这一根华山独苗,不能随我犯险。加上你又放走宁绍庭,末山剑派必欲杀你,待到大陆之后,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若生还,自来找你,但你不可冒险来寻我。此事关乎我华山派将来的兴衰存亡,你依言而行,切不可作儿女惺惺之态!“。陆冰点头称是,心中暗自忧愁。 一路盖晦张帆行船,甚是熟练,自是在交趾时随红霞学来的。这一日正午,天上突然乌云汇聚,狂风大作,盖晦急将船帆降下,慌乱中手臂疼痛入心,却是被桅杆上一根铁钉划伤。陆冰要替他包扎,盖晦一把推开,叫道:”快些收帆,否则吹翻了船,咱两个都葬身鱼腹!“。小舟被浪头颠簸了几个时辰,风暴才渐渐退去,二人已累得精疲力竭,双双躺在甲板上喘气。 风暴虽过,乌云仍是不散,白天见不到太阳,夜晚也见不到星月,无法辨明航向,一连三日之久,二人只好任由小舟随波飘零。这日夜里,陆冰仰观天象,乌云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甚是忧心,下到舱内,却听盖晦梦里突说起胡话来,往他额头上一探,滚烫无比。再拆开他臂上绷带,只见创口猩红,不忍直视,心知不妙,想道:”若是寻常伤外伤,敷了创药这几天也就好了,必是得了破伤风症“,心中发起急来,却又无计可施。 再过几日,盖晦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偶有苏醒,也是神志不清,前言不搭后语,陆冰每日将他唤醒三次,喂他进食。这一日陆冰自己腿上又发起痛来,正是未治断根的旧伤复发。屋漏偏逢连夜雨,陆冰望着满天黑云和不见边际的大洋,心中大悲,只想:”就算上华山和周方儒拼死一搏,也强过死在这汪洋之中“。再勉强撑过了三天,船上食物尚有,淡水已经见底,陆冰腿伤也愈发严重,一片青紫越来越大,行路也颇困难。这天他心灰意冷,正躺在甲板上待死,突听沙沙破浪之声入耳,正是一艘大船驶了过来。 一五四 初开 陆冰大喜过望,撑起身来,双臂挥舞,嘴中大叫。那大船船帆一转,疾驰而来,待要撞到小船,却陡然一斜,嘎然停住。小船被激起的浪头一挤,往外便荡,此时大船上抛下几把铁钩,将小船勒住。两个妇人跃了下来,把陆冰一打量,问道:”你挎着剑!你是谁?如何窜到这里的?“。陆冰忙道:“我们是中原人,本来是要回大陆的,路上遇到风暴,辨不清航向,才漂流到这里。我还有个同伴,给船钉子刮伤了手,得了破伤风。我腿上老伤复发,真个是走投无路,两位大姐行行好,救我们一条命”。 那两个妇人抬头回看,只见大船上一个蓝衣中年女子点了点头,两个妇人便将陆冰和盖晦的剑收了,把二人送上大船。陆冰感激道:“你们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如今我那同伴情势危机,烦请你们马上敷药治疗,我这腿伤也需要几味草药熬来喝,辛苦几位大姐!”,便将方子递了过去。 那蓝衣妇人接过瞧了瞧,皱眉道:“你且别急,这船上哪有什么药呢,等回去再说”。大船又再海上航行了两日,这天正午泊了岸,眼前山峦起伏,左右看不到尽头。蓝衣妇人又令人将盖晦抬入一辆宽大马车之中,一路疾驰,时而见得道旁农田纵横,农人耕作其中,时而见得市集繁华,叫卖之声不绝。陆冰大喜道:“原来这么近了,这里是福建还是广东?”。几个妇人闻言,哈哈大笑,又直奔了十多里地,踏上一条逼仄山道,陆冰两下一望,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南北两面均是波光粼粼,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忍不住叫道:“哎哟,这,这不是大陆,这到底什么地方?”。 蓝衣妇人笑道:“这是扶摇岛,听说过么?”。陆冰大吃一惊,暗想道:“天意弄人,我们在大海上颠簸半月,竟颠到了冯姑娘的老家!”。车再行半个时辰,马车转过一个斜角,停在一间茅屋前。蓝衣妇人将二人安顿在内,说道:“你们要的药品和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切记不可随意走动!”。陆冰千恩万谢,第二天正午盖晦便转醒,陆冰将他昏迷后的遭遇说了,盖晦听得来到了扶摇岛,大吃一惊,问道:“她们必问我们来历,你怎么说的?”。陆冰道:“我只说我是下南洋的随船镖师,遇上风浪至此”。盖晦松口气,点头道:“很好,这地方咱们所知甚少,切勿漏了行藏,免得树大招风,多生事端,对了,你和冯姑娘相识之事,也不要提!”。陆冰道:“师叔放心,我已不是江湖雏儿,自理会得”。盖晦笑了笑,却见陆冰行走稍瘸,细问之下,方知是阿桃所赐的旧伤复发,心痛责备道:“我早劝过你,不要和那妖女走得太近,你偏不听!你这腿伤须得早日治断根,否则总有残废的一天,还习什么剑?还报什么仇?这儿女情事,当断则断,切忌藕断丝连,贻害无穷!”。陆冰垂头道:“我记得了!”。 这时窗上突然影子一闪,陆冰抬头看时,影子已飘到院角。陆冰吃了一惊,开门看时,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正要奔出院门,听得陆冰开门之声,知道被发现,只得回头一笑,明眸皓齿,生得十分俊俏。陆冰愕然道:“你是谁?有什么事吗?”。那女娃慢悠悠颠了过来,问道:“你是中原人吗?”。陆冰点了点头,女娃笑道:“我没见过中原客人,所以我偷偷来看看”。陆冰笑道:“你看我,也是两只眼一张嘴的。你叫什么名字?”。女娃道:“我叫冯霜”,陆冰听她姓冯,辨她样貌,八成便是冯萍波的妹妹。却又见她含着笑将自己上下打量,眼神甚有几分游荡,笑道:“怪不得我姐姐一去中原一两年也不回来”。 这话说得甚是露骨,又出自一个小女娃之口,陆冰听得微微一怔,便冷笑道:“怎地,你也想去?”。冯霜只一笑,不接话,突将陆冰手一牵,说道:“你陪我荡秋千!”。陆冰被她拉到院角落,一颗歪脖树横耽过来,绑着个秋千。冯霜将他推上去,自己径往他大腿上坐了,将他左手环住自己腰,两脚一蹬地,荡得老高,她将脸颊紧贴着陆冰胸膛,双目微闭,一副享受的模样。陆冰暗暗吃惊,心想这般小的年纪,竟已春心荡漾,果真不负“扶摇岛”这三字,也罢,我只当她是个小妹妹。谁知冯霜荡得一阵,右手突然一探,触到陆冰小腹,手掌一贴,往下游走。陆冰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气道:“喂,你几岁啦,赶快回家去,小心你爹娘揍你”。冯霜毫无羞涩,咧嘴偷笑,一阵风出了门。 陆冰回了屋,盖晦问:“外边是谁?”。陆冰只道:“是个没轻重的疯小孩”。又过了两天,二人伤势大好,盖晦道:“此非久留之地,咱们伤情已好了大半,明日便道谢告辞,免得夜长梦多”。陆冰点头称是。天色刚暗,却听窗上响了一响,陆冰心中一动,跟了出去,正是冯霜站在院中。 陆冰皱眉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家睡觉,又来作甚?”。冯霜道:“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眼神幽怨,话音很是温柔。陆冰暗想,她这本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况且这扶摇岛上女尊男卑,风俗不同,不可妄评她。便随她到秋千处坐下,轻声道:“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呢”。冯霜瞧着他,说道:“你长得很俊,我很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陆冰一时语噎,但见她双目含星,满脸期待,十分真诚,只得苦笑一声道:“你还是个小孩呀”。冯霜急道:“我虚岁十三了,只须再过两年,满了十五,我娘就给我挑男人了,怎么算小孩?你是嫌我长得丑?”。陆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长得很美,若是再大几岁...”。冯霜立刻笑面如花,把他手一抓,说道:“那就好,我总会长大的。有件事很要紧,你听仔细“。陆冰心中一动,却听她道:”南边两里远是个码头,码头上有一艘小船,里头什么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们立刻就走。你回到大陆,不要忘了我,再过几年我长大了,自会寻个机会来找你”。 陆冰听得一惊,问道:“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匆忙?是有什么事?”。冯霜道:“你不必问,听我的就好,你再不走,就走不成了!”。陆冰吓出一身冷汗,正要再问,却听院外一个粗壮的女子声音叫道:“霜妮子,我知道你在里头!你个小荡妇,偷腥的猫儿,快滚回去!”。冯霜往陆冰脸上香了一口,凑他耳边低声道:“记得我的话,夜深了就走!”,几步冲到南边,一个纵身,飞了出去。陆冰惊疑不定,回屋对盖晦说了这事,盖晦微微思忖,说道:”听她的,咱们半夜就走!“。 一五五 归家 二人不明就里,心中更是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三更,一前一后溜出了院门,往南行得两里之遥,果见岸边一艘小舟。二人登上船去,方松了口气,盖晦打趣道:”你小子生得俊,艳福不浅,我问你,人家两年后真个找来,你咋个办?“。陆冰哈哈大笑,正要扬帆,突然一个悍妇从舱里钻了出来,一掌往盖晦便劈! 盖晦大吃一惊,仓惶间侧身闪过,叫道:”且住手!咱们不辞而别的确失礼,倒也不必...“。那悍妇哪里肯听,又是呼地一拳打来,盖晦左掌一迎,右手成拳,往她肋下便捣。那悍妇左臂一别,一拳击他小腹。盖晦大病稍愈,体力大大不支,不过十来个回合,已是大汗淋漓,抵挡不住。这时陆冰已一拳送了上去。那悍妇扎紧下盘,两只大拳头左右开工,以一敌二,虽然勇猛,却也渐落下风,突”嗖“地一声,自腰间拔出了剑来。盖晦陆冰宝剑早被收了去,一对肉掌哪堪与铁刃相抗?片刻之间,盖晦已被利剑抵住了咽喉,陆冰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叫道:”大姐开恩,你说什么我们都依!“。 那悍妇冷笑道:”是那小蹄子撺掇你们逃的是不是?她还说了什么?“。陆冰忙道:”她只让我们走,没说缘由。这位大姐,我们只是沿海的随船镖师,与你们扶摇岛无冤无仇,烦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回大陆。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永世不忘“。那悍妇阴笑道:”你走不走,要看我们岛主怎么说“,把手一招,几个妇人登上船来,先将盖晦绑了。她自己扣住陆冰后腰命门,说道:”你先随我去见岛主“。陆冰忐忑道:”在下无名之辈,不知岛主要见我是因为什么事?“。几个女子大笑,陆冰莫名其妙,被那悍妇一路挟持往东。 此时已是深夜,二人走出半里,突见前方一个瘦小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剑,正是冯霜。那悍妇吃了一惊,骂道:”小蹄子,你疯了?你要做什么?“。冯霜双目发红,切齿道:”他是我先看上的,你不能把他给我娘!“。陆冰一听,方知所为何事,不禁头皮发麻,暗叫荒唐。 那悍妇大怒道:”你可真有出息!小小年纪,不学你姐姐好好习剑,倒和你亲娘争男人!你那破剑,杀个兔子也难,却在我面前乱晃“。冯霜怒吼一声,拖剑冲来。悍妇一指头将陆冰点倒在地,拔剑在手。冯霜出剑便刺,那悍妇剑法不俗,不过十来招,便将冯霜宝剑挑飞,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冯霜怒目圆睁,大骂道:”你这佞臣奸人!等我娘退了位,我姐姐当了岛主,我必让她将你杀了!“。那悍妇冷笑道:”你放心,岛主洪福齐天,身体康健,比我还要多活几十年。等你姐姐登位,我坟头都长出参天大树了“。冯霜摇头道:”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只要我姐姐满了二十岁,就把大位传她“。悍妇哈哈大笑道:”想得倒美,你看历朝历代,谁个自愿做太上皇的?“,把陆冰提起,又往前押。行得数里,只见一个颇大的院落,房屋低矮,但粗梁厚柱,甚是气派。 那悍妇将陆冰拉入一件卧房,将他放倒在榻上,淫笑道:”我们岛主武功盖世,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只得生生受了,若敢轻举妄动,只有死路一条“。陆冰被她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震惊,苦想道:”自古只闻男子用强,女子受害,谁料此间阴阳颠倒,竟有如此荒唐之事。我堂堂男儿,竟要受此折辱,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若是传了出去,这张脸还如何见人?“,越想越是羞愤。那悍妇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笑了几声,独自去了。 陆冰浑身用力,仍是动弹不得,心中突想:”等她要行秽事之时,我只得将和冯萍波相识之事说了,对了,我就说我和冯姑娘彼此有意,私定了终身。她毕竟身为母亲,当不至于做这有违人伦之事“,心中计较已定,稍稍安定。这么又躺了半个时辰之久,突听咯吱门开,有人进了隔壁书房,但听得一阵啜茶之声,再过半晌,帘子一掀,一个肥胖的妇人入了来。 这妇人已有五十来岁,死鱼眼,招风耳,却涂着脂粉,松垮的面皮惨白,两片嘴唇血红外翻,生得极是丑陋,她先将陆冰瞧了一眼,便将上身衣衫除了,挂在墙上,朝陆冰嫣然一笑。陆冰胃中一阵翻涌,立刻道:”岛主明鉴,我和冯萍波冯姑娘相识!“。 这妇人便是扶摇岛岛主,冯萍波的母亲了。冯岛主听了陆冰之言,只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一屁股坐到床边,伸出肥厚的手掌来揉他小腹。陆冰惊恐无比,叫道:”你住手!我和冯姑娘已私定终身了,此事千真万确!“。冯岛主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我先自己玩一阵子,待会再解你穴道。听说你会点武术,记得不要妄动,否则惹了我不痛快,一把扭断你的脖子“。 陆冰见她闻若未闻,径行己事,一颗心沉了下去,便全身运力,想要挣脱,憋得满面通红,突然脑中眩晕刺痛,差一点背过气去,方记起盖晦所说,但凡被人点中了穴道,要么慢慢以内功巧妙冲破,要么只有等时效过去,若是不得法胡乱挣扎,轻则残废,重则丧命。他未习内功,更不知解穴之法,虽然怒极,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生生忍受。 冯岛主又摸索一阵,突皱眉道:”脸上倒算俊俏,身上好多的疤!“。陆冰再难忍受,大骂道:”拿开你那脏手!“。冯岛主愣了一愣,大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一掌便要劈下,却听书房中一个声音冷笑道:”丑婆娘,这么多年,你这淫性历久弥坚啊“。陆冰一听,这声音好生熟悉,一时却也作不得准。 冯岛主大吃一惊,愣住半晌,突问道:”蓝敖?是你回来了!“,当即将上衣一批,奔入书房,大喜道:”果真是你!你终于回来了!当初那事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几个姐姐要对付你,我是蒙在鼓里的。现在我几个姐姐都死绝了,你既然回来,我不让你走了!“。蓝敖冷笑道:”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 陆冰越听,这声音越熟,心中大为好奇。此时距点穴已过去许久,经脉渐渐自通,他尝试片刻,终于坐了起来,缓步凑帘外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易扬! 只听冯岛主柔声道:”你这些年逃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你能回来,可见对我仍是余情未了。咱们毕竟夫妻几十年,我没一天忘了你的。你既回来,要做岛主的话,我便让了你做!“。蓝敖道:”嗯,你虽是个不知羞的荡妇,对我倒是一片情深。可惜我对你没半点兴趣,从来也没有过“。冯岛主毫不气恼,摇头道:”你说谎呢,你不喜欢我,干么回来?想是这些年你在中原,见多了美貌女子,也不过尔尔,终于记起我的好来“。蓝敖哈哈大笑,摇头道:”你作何想,我不在乎。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听说了一件事,实在割舍不下,要亲口问你“。冯岛主道:”你问“。蓝敖道:”我听说我有一个女儿,你给她取名萍波,是也不是?“。 陆冰一听,又吃了一惊,他听冯萍波亲口说过,自己并非蓝敖之女,却听冯岛主道:”这事不假,你被撵走后第八个月我生了她,不是你的还是谁的?只是我怕她以后因为你的缘故而受排挤连累,所以没告诉她你就是她的父亲。这事很是机密啊,你听谁说的?“。 蓝敖道:”是数月前,末山剑派乔鹏亲口告诉我的!“。冯岛主恍然道:”原来是他,那就不足为奇了。你被撵走之后不久,乔鹏就来了一次扶摇岛,说他师父叶向仓与闵怒决斗,双双身死,洛神剑法自此失传...“。蓝敖冷笑打断道:”没有失传,只不过没传给他而已,叶向仓先是把洛神剑传给了闵怒,后见闵怒叛逆,又传给了宁绍庭。乔鹏那次来扶摇岛,自是为了洛神剑了?“。 冯岛主笑道:”你对这些破事倒熟!是的,他本是来找你的,却不知你已被撵走了。他说得也很恳切,态度非常恭敬,说知道你自闵怒处得传了洛神剑法,他不愿深究,只希望你把洛神剑法也传给他,自此之后,双方各自相安无事。我起初只敷衍他,说你出海去了,冷淡了他十多天,他却说愿等,纠缠不休,守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无法,只得将你被撵走之事说了,他不得不信,只好悻悻而去。那之后一连七八年,他每年都要不定期来一次,看我是否在骗他。结果他剑法没讨着,和渐渐和我倒聊得熟了,所以知道好些事情。对啦,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遇到乔鹏的?你传了他洛神剑法没有?“。 一五六 旧识 蓝敖沉默半晌,叹口气道:”我一直在极北之地隐匿,苦练剑法,可惜天分所限,并无大成。数月前我才南下中原,到了蜀地,遇见了乔鹏,正是他告诉我的。他提过剑法之事,可我没答应他“。 陆冰听得一怔,心想道:”‘数月前蜀地’,那不正是我和乔大哥同行那一次?“。却听冯岛主幽幽地道:”你到蜀地去干什么?对啦,你是去找那骚蹄子对不对?你当初吃个大亏,还不长记性!“。 陆冰听了,心道:”她骂的这‘骚蹄子’大半是苏夫人了,但大义堡和扶摇岛天各一方,到底惹了什么仇怨?“,心中仍是不解。 这时蓝敖怒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女儿在哪里?我要看看她,看她和我长得像不像“。冯岛主道:”她两年前就去中原了,一直在外找你,没回来过“。蓝敖双目一亮,说道:”这么说,她知道我这个爹?“。 冯岛主道:”当然不是,是我让她去找你,因为我告诉她,只要找到了你,这岛主之位就立即传她“。蓝敖怅然若失,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冯岛主急道:”你要走?“。蓝敖道:”我要去中原看看我这女儿“。冯岛主摇头道:”死鬼,好不容易盼得你回来,我岂会让你走?“。蓝敖回头冷笑道:”我要走,你拦得住我?“。冯岛主笑道:”你那点名堂,恐怕连你女儿也差得老远,又岂是我的对手?“。蓝敖咦了一声道:”是么,难不成你这些年竟精进了许多?“。冯岛主道:”我历来强过你不少,只不过怕你争强好胜不高兴,所以未曾显露过真功夫“。蓝敖面上惊疑不定,突摇头冷笑道:”荒唐,你有这般城府?你这丑模样,能练出个什么剑法?“,手头一闪,拔出了剑。冯岛主笑了笑,也把剑抽了出来,说道:”你是要用洛神剑,还是玄幕剑?“。 蓝敖见她似笑非笑,神态自若,心中更是狐疑,当即一剑刺了出去。冯岛主一剑拖过,交上了手。 这二人使用的俱是玄幕剑法,陆冰藏在帘后,瞧得真切,只见冯岛主手头一柄长剑忽东忽西,虚实不定,即发即收,迅如鬼魅,当真是变幻无穷,神鬼莫测。陆冰前所未见,大大的惊叹,暗想道:”冯萍波那剑法在中原已算得一流高手,她母亲更在她之上不少,我料乔大哥,苏堡主,彭天戈等人,未必便敌得过她!“,一时间惊诧无比,痴痴看得醉了。 相形之下,蓝敖便大大的逊色,不出二三十剑,已露败象。蓝敖双目圆睁,似是不信,手头一转,使出了洛神剑法。冯岛主摇头道:”你还是不懂,什么洛神剑,玄幕剑,七别剑,别说剑啦,便是刀法,棍棒,都是一个样的。你当初败在洛神剑下,并非我玄幕剑技不如人,乃是你自己不济!“。蓝敖狂怒道:”住嘴!你这愚妇,懂个什么?“,连刺三剑。冯岛主也连刺三剑,轻松化开,挽个缓缓的剑花,一剑而入,将蓝敖逼出丈外,继续道:”你心头老是这剑法那剑法的,反而蒙了心,古人云,君子不器啊。你想称霸中原,只需我教你几年而已!“。蓝敖连叫:”住嘴!住嘴!“,再也忍受不了,止了剑,仰天悲哭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你这五大三粗的丑妇也能悟道,我如何不能?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陆冰听了这冯岛主之论,和当初华山密室中费祖师遗训,以及洞庭邱正礼所论如出一辙,心中甚是拜服,不觉又陷入深思。却听冯岛主声音一柔,又道:”你不说话,是答应留下来了?我教你学剑,不出数年便可大成。到时候你威名在外,我乐得做你贤内助,你我伉俪二人,日夜厮磨,岂不美哉?“。蓝敖闭目仰头,半晌道:”我不信,我要再斗!“,话罢又是一剑刺出。冯岛主叹了一声,只得再和他交手。 陆冰此时已恢复如初,侧头一看,墙壁上挂着一柄宝剑,心道:”我和师叔困于此岛,若是顺其自然,恐怕难得善终,不如趁机发难“,便将那剑握下,拣个蓝敖得势之时,一剑自帘后钻出,闪电般朝冯岛主后腰刺去。 冯岛主非但剑法卓绝,内功修为也极深,但听后背剑风微响,当即一掌后拍,绝无半点迟滞。陆冰吃了一惊,但觉剑锋一偏,便要脱手。 他当初在湖岛上听过冯萍波握剑之论,这两年在握剑上下了苦功,当下五指青筋暴起,强握一把,顺着那掌力余震把剑拖出,片刻不停,径刺冯岛主面门。冯岛主未料这”男宠“竟有这般剑法,也自吃了一惊,叫道:”你可不是随船镖师,你是哪门哪派的?“,伸剑一击,退了两步。 这时蓝敖也认出了他,吃惊道:”原来是你!“。冯岛主惊诧道:”怎地,你认识他?“。蓝敖不理她,朝陆冰冷笑道:”这些年不见,你长了出息,竟投奔了乔鹏。是他派你来的?“。 陆冰听他这么说,自是因为几月前在渝州看见自己和乔鹏一路之故,当下心机一动,说道:”不错,乔掌门让你再考虑考虑洛神剑法之事“。蓝敖笑道:”他倒心急得很,不是说定了么?等他兑现了诺言之后,我自传他“。陆冰料想当初在狮山之时,乔鹏追蓝敖而去,必有一番言语交涉,却不知所诺何事,只得硬着头皮道:”乔掌门一诺千金,不过他说那事一时难成,你可先传剑法“。蓝敖摇头道:”不成,不成!“。 冯岛主道:”原来你竟是乔鹏的人,如何不早告来处?我和他算得是朋友,自会以礼相待呀“。陆冰被问得汗流浃背,只道:”他只命我来扶摇岛找蓝敖,并未说起你二位的渊源。我怕节外生枝,所以不敢言明来路“。冯岛主笑道:”他必定以为你只要告明来路,我自会好好接待,却不知你把此地当成了龙潭虎穴,当作好大一个苦差事了。他认识我之事,于他威望有损,没有明白告诉你也在情理之中“。 陆冰见蒙骗得过,暗自庆幸。冯岛主又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今夜可得罪了。你回去告诉乔鹏,有空来扶摇岛陪我聊聊天。他那洛神剑,本是末山之物,我必劝我夫君物归原主,倒不必先兑现什么诺言“。 蓝敖怒道:”传不传他是我的事,你岂能替我允诺?你这荡妇,胳膊肘往外拐,莫不是看上了姓乔的?“。冯岛主见他气恼,却高兴道:”你看你,嘴上说不爱我,却处处争风吃醋!你且等一等,我送走贵宾,再和你细聊“,当即喝令一声,先前那悍妇进了来。冯岛主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两人是远来的贵宾,你立刻调拨一艘好船,把兵器还给她们,备足粮食淡水,让他们回中原去“。蓝敖道:”我也要走!“。冯岛主微嗔道:”说了这么多,你还要走?你真是调皮,你不能走!“。 陆冰随那悍妇出了门,一路只听蓝敖和冯岛主争执不已,突闻交戈之声,又动上了手,不觉暗暗好笑,惟恐夜长梦多,大步赶回,等不及天亮,拉了盖晦奔到船上,立刻扬帆启航,往北而航。 一五七 喜事 盖晦问他如何一回事,陆冰心想,今夜见闻有涉乔大哥私事,不便告诉旁人,又不愿胡诌欺骗盖晦,一时语噎,只道:”冯岛主只问了几句话,就让我走了“。盖晦暗想:”他先前对我讲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虽然甚是细致,但仍有几处语焉不详。也罢,他这么大一个人,必有些私隐之事,不必深究“,便不再问。其实陆冰先前未曾对他说起的,也不过是和乔鹏相遇结拜的一段。 二人一路扬帆往北,一路海阔天空,甚是顺利。一月后在广东登陆。二人久别中原,一朝踏上大陆,心旷神怡。在城中盘桓数日,数月的疲乏尽散。盖晦便道:”我明日便启程去华山,咱们先前说定了的,你在此地等我,两月我不回来,便是已遭不测。自此往后,你须隐忍蛰伏,苦练剑术,或十年,或二十年,三十年,必要以夺回我华山基业为念,不可因为道路艰辛而忘了初心!另外,你不习内功,大大的吃亏,我这有一本华山派内功基础心法,另有我许多自着的心得体会,你闲时多加习练,三五年后必有所小成“,言语间,已在交代后事。 盖晦要回华山为陆玉玲复仇之事,陆冰一路上琢磨了许久,早已打定了主意,当下说道:”师叔,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不会眼睁睁看你去丧命。这书我不要,你自己拿着“。盖晦怒道:”这事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又胡说个什么?“。陆冰道:”师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陆师叔之仇,非你一人之事。你每每让我隐忍,为什么到了自己,就不计后....” 盖晦怒道:“胡说!岂可混为一谈?兄弟之仇尚且不返兵,我身为华山派的长辈,弟子一辈作奸犯科,欺师灭祖,我岂有隐忍之理?我盖晦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直来直往,若是因为惜命而放任门内奸邪,岂不闲名尽失,叫江湖人耻笑?”。陆冰坚定摇了摇头,说道:“师叔,我数年前家人尽丧,自此飘零江湖,孤独落魄,疲于奔命,无一人可说几句知心话,无一处可得半分慰藉。夜里每每回想起父母兄长惨死之状,又念及报仇之事渺茫无望,心中之痛,直欲拔剑自刎,一死了之,悲切激愤之心,并不逊于你现在。故而老天怜我,赐我良妻,贤师,另我不至自暴自弃,堕落沉沦。如今采乔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料来凶多吉少,你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绝不会眼看你去送死。而且自此往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当保护我身边人的周全,使他们平平安安,不为奸邪所害。这之后,才是复仇,才是重夺华山派,才是江湖大义”。 盖晦听得一怔,沉默半晌,突冷笑道:“那咱们要做缩头乌龟?”。陆冰见他话语软和了下来,心中松了一松,点点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且避其锋芒无妨。师叔,先前我被周方儒驱逐,采乔也没了音信,你也不知所踪,我六神无主,气馁之下,全没了斗志。如今你我重逢,我心里就有了底气。咱们先站稳脚跟,从长计议,天辽地阔,大有可为,你说不是很好吗?何必就要急匆匆行事呢?”。 盖晦道:“你小子行啊,一个晚辈,倒安排起你师叔了。那你看咱们目前该当如何?”。陆冰咧嘴一笑,说道:“我可不敢。当前最要紧的,我要先找我的妻子。我料她若还平安,必是被陆师叔安排在华山附近“。盖晦叹了口气,点头道:”也罢,我这条老命,纵要舍身成仁,也先帮你找到你妻子再说“。陆冰大喜。 二人第二天便往北行,一路上盖晦授他内功心法,一月之后,陆冰已算初窥门径。这天二人已到了华山地界,只见许多江湖汉子,三三两两,挤满了各处茶楼,旅舍。陆冰大奇,探问之下,竟是周方儒大婚之喜,新娘子正是骆灵凤。 盖晦道:”这厮欺师灭祖,坏事做尽,对他师妹倒是一往情深“。陆冰道:”师叔,咱们作两手打算,你在外暗访打探,看能否查知我妻子下落,我要上华山一趟“。盖晦皱眉道:”你不许我去,却自己去犯险?“。陆冰悲道:”我料采乔很可能已被周方儒寻获,囚禁在华山,甚至已被杀害也大有可能。我身为人夫,到了眼前,岂有不一探究竟之理?周贼大喜之日,华山上必定人员繁杂,防备不严。你别担心,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和周方儒硬拼“。盖晦道:”也罢,你自己留神些,半月后咱们在风陵渡口汇合“。 第二日正是大喜当日,傍晚时分,陆冰乔装易容,循着人群登上山去,但见道旁张灯结彩,一直延伸到华山主殿,前来观礼的江湖人接踵摩肩,好不气派!陆冰对华山甚熟,探查各处隐秘之所,并不见王采乔的踪迹。此时群豪已聚在西厅之中,外面只有些巡查的华山弟子,陆冰怕被发现,也自闪入厅中,避在不显眼的角落,环顾四周,只见主宾席上,飞虹门陈桂生,雪山派左岭,青城派何冰,崆峒派云袖子,点苍派柳曲等人赫然在列。陆冰暗暗心惊,想到:”这么多末山剑派的麾下肱股也来捧他的场,周贼如今可谓如日中天,得意之极了!“,再四下一望,却见一个清瘦身影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和些不入流的人物一堆,形态甚是落魄,正是黄山派梅晚松。 陆冰心道:”梅掌门如今见疑于乔大哥,已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边缘人物。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来,来了又大不自在,真也难为了他“。 正思忖间,人群中突起一阵喧嚣,继而齐刷刷静了下来,只见厅中走出一人,正是华山派前任掌门莫道生。 周方儒得位不正,江湖中心知肚明。世人皆闻莫道生为人死板,刚直不阿,都以为他早已被囚,或已遭不测,却不料他突然施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锦衣华冠,满面春风,哪有半分被迫之象?但先前周方儒杀贺忠之时,陆冰亲眼见到莫道生的无动于衷,便知他也不过是个懦弱无能,只求自保之徒,所以看到莫道生如此出现,也并不吃惊。 一五八 诱捕 只见莫道生抱了一拳,红光满面道:”今儿个高朋满座,英豪汇聚,真个令我华山派蓬荜生辉。我华山派开宗两百多年来,哪曾有过这样盛景?我派高足方儒,历来孝敬师长,友爱同门,行端立正,谦逊持重。剑术上更是青出于蓝,冠绝同门,直追先祖。 ”莫某忝居掌门之位多年,才德所限,毫无建树,以至华山派人才凋零,声名每况愈下。每当夜深,念及历代先人,愧莫大焉,幸得老天怜见,赐我方儒高徒,克当大用,乃将掌门之位传他,不过数月,华山派便有今日荣光。历代先祖在天有灵,必当奔走相告,含笑九泉,欣慰之下,自此宽宥我之无能“。话罢,眼眶一红,举手拭泪,神情真切无比。 陆冰听得一阵恶心,底下也起了一阵哂笑,莫道生面不改色,笑颜又开,说道:“方儒和灵凤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既是同门,又是恋人。今日得成正果,喜结连理,正是众望所归,天作之合。望二位新人婚后相亲相爱,永结同心,相互帮扶,以为世范!”,又把肚子拍了拍,笑道:“莫某如今卸下千斤重担,浑身轻松,饮食大好,不过数月,已长了好多斤肥肉啦。诸位安坐慢饮,我去后厨瞧瞧,免得厨师们懈怠偷懒,多放了盐,煎过了油,做了不合口的饭菜来,传了出去,岂不损了我华山声名!”。 座下前俯后仰,哈哈大笑,莫道生也自笑了笑,挥了挥手,径自离去。便听有人大笑道:”周掌门,能有这么懂事的师父,你真是有福气!“。周方儒也笑道:”我师父历来多才多艺,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些光天化日的戏谑忤逆之言入耳,陆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暗想道:”幸好盖师叔没来,否则他怎受得住这光景!“。这时周方儒端起酒杯,先将陈桂生等顶要紧的客人敬了,又走到梅晚松面前,梅晚松忙起身相迎。周方儒仰面微笑道:”梅掌门,洞庭邱家处,我派弟子对你多有言语冲撞,你一派之尊,不必和他们小辈一般见识“。梅晚松道:”些许小事,何劳周掌门惦记“。周方儒道:”我正是怕你耿耿于怀,所以此遭没有发请帖给你。未料你仍来贺喜,倒显得我小心眼了“。梅晚松笑了笑道:”我本不知你的喜事,不过半月前我去过末山一趟,恰逢乔掌门外出,我虽没见到他,却听沈放说起你不日有大婚之喜,所以马不停蹄,一路赶来“。 周方儒微微一惊,说道:”你去末山做什么?“。梅晚松道:”无甚大事,不过得了一点海外特产,茶果点心之类,送与乔掌门夫妇品鉴。此遭贺礼之中我也带有“。周方儒道:”费心!沈放既知我喜事将近,有没有说...“。 突听有人道:”末山剑派来了!“。周方儒愣了一愣,大喜迎出,只见一个双目炯炯,气度不凡的青年踏入厅中,正是乔鹏得意弟子沈放。周方儒一揖道:”沈贤弟!有失远迎,快请上座!“。沈放笑道:”别客气,我师父在外公干,不能亲至,特嘱我来贺你大喜。周掌门,你不讲究啊,这么大的喜事,如何不给末山发一封请柬?“。周方儒忙道:”小可琐事,岂敢劳烦尊驾!“,拉了沈放之手,坐到主桌。 陆冰又瞧得一阵,均是些繁文缛节,客套寒暄,大觉无趣,暗思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便悄悄闪了出去。外间虽有华山弟子巡查,但他对环境甚熟悉,东藏西躲,尚不至被发现。这时只见西厢一屋张灯结彩,窗上映着个人影,垂头不动,似在出神,轮廓正是骆灵凤。陆冰心念一动,偷偷潜了过去,听得屋内并无旁人,一推门闪了进去。 骆灵凤见得陆冰,吃了一惊,问道:”你,又是你,你胆子倒大,你来这里干什么?“。陆冰道:”师姐,姓周的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你为什么要嫁他?贺忠师哥,陆师叔之仇你也忘了?“。骆灵凤冷笑道:”我要嫁谁,与你何干?你算什么人,也来置喙我华山派的事“。陆冰听得心中一凉,说道:”师姐,你这话,是不以我为同门了?“。骆灵凤道:”你本是半路投于华山门下,其后又被逐出门墙,岂还算得华山派人?你再不走,我发一声喊,看你逃得脱不!“。 陆冰知她一直恨着自己,只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多嘴,师姐“。骆灵凤怒喝道:”别叫我师姐,你快滚,这是我的婚房!“。陆冰忍住一口气,说道:”好,骆姑娘,周夫人,我来找你,不为叙旧,只问你一件事,你若愿帮更好,如若不愿,我立刻就走“。骆灵凤面露嫌恶,道:”什么事快说!“。陆冰道:”我妻子王氏如今下落不明,恐已被你夫君擒获或杀害。你若明白内情,烦请相告“。骆灵凤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他从不对我说“。 陆冰见她神态磊落,不似隐瞒,便点了点头道:”多谢周夫人,告辞了!“,正要遁走,突然隔壁茶厅响动,骆灵凤大惊失色,将他拉到木柜中,低声道:”是他来了,你别出声!“。陆冰见她保全自己,并不似刚才言语中那般无情,心里大为安慰。 那柜门紧贴墙壁,隔壁声音听得十分真切,只听周方儒说道:”不错,我的确已寻到了她,只不知沈贤弟为何突然问起她来?“。沈放的声音道:”她丈夫陆冰在‘和风寺’劫走宁绍庭,乔掌门恨之入骨,有意以她作饵,诱杀陆冰。所以令我来讨要这个女人“。 陆冰听得一震,一股凉意透心入骨,痴痴想道:”和风寺之事,事关重大,于末山剑派极为不利,所以乔大哥终究容不得我。也罢,我和他结义之事,不过是酒兴催发,一时意气。大人物历来心狠手辣,公大于私,岂会因为结义之故放过我?“,心中的内疚与失望交杂,流下两行泪来。 这时周方儒道:”既然乔掌门要人,我断无不予之理。她就在七翠坪的一处山林里,由我两个弟子监视居住。你携我一封亲笔信去,便可提人。只是另有一事,在下想向沈贤弟问个明白“。沈放笑道:”你请讲!“。 周方儒道:”两月前,包家坝的包震南来华山求见,同行还缚有一人,名曰张志。我很是疑惑,相问之下,包震南说此人是陆冰死仇,是乔掌门令他擒获此贼,抓来华山听陆冰发落的。我更是摸不着头脑,再细问,他竟说半年前乔掌门和陆冰同行,到过他包家坝。不知沈贤弟可知此事?“。 一五九 伏尸 沈放皱眉道:”师父倒没对我说起过这事。料必那厮和我师父巧遇,巧言令色,趁机巴结。我师父不知他为非作歹,已被逐出门墙,所以看在你的面上,给了他几个好脸色而已“。 周方儒道:”我料也是如此,只是我望沈贤弟转告乔掌门。我和陆冰乃是死敌,有我无他,有他无我“。沈放笑道:”那是自然,陆贼欺师灭祖,又与末山剑派作对,乃是武林公敌。那张志既是陆冰之敌,你将他放了就是“。周方儒道:”黑道鼠辈,留着也无甚用,我已一剑杀了“。 二人再谈论片刻,沈放便道:”春宵良辰,周兄自消受之,在下这就告辞了“。周方儒道:”且等到天亮再说,哪有半夜辞别的道理?“。沈放道:”目今多事之秋,难有片刻闲暇。实不相瞒,在下尚有公干数件,不算易事,须得早日办成,回去复命“。周方儒点头道:”但有我帮得上忙的,沈贤弟尽管开口“。沈放道:”周兄留堪大用,不敢以小事相扰“,当下告辞而去。 周方儒推开小门,进了婚房,趁着酒劲,笑嘻嘻道:”夫人,你瞧今日如何?可风光么?“。骆灵凤道:”风光,风光,,你陪我出去走走,屋里好憋闷“。周方儒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等这一天太久,不愿再耽搁片刻“,往前便扑,骆灵凤一闪躲开,说道:”不急这一时,我们好久没好好聊过,先出去说说话“。周方儒突冷笑道:”你总要把我支开,难不成这屋子里藏了人!“。 陆冰闻言大惊,陡然间扑哧一声,一剑刺入衣柜,从陆冰口鼻前扎了过去。陆冰大骇,心知暴露,一拳捣破柜门,刷地一剑刺出。周方儒也自吃了一惊,大骂道:”原来是你!“,提剑就刺。陆冰犹如惊弓之鸟,并无斗志,夺门要逃,周方儒一剑阻住去路,陆冰无法,一剑回撩。 屋内逼仄,二人白刃相交,剑剑激烈,腾挪闪避之下,刮得红烛飘摇,家具翻倒。此时外间也突起了一番动静,好些人围聚院中,不明所以之下,也不敢擅入婚房。陆冰心中大急,一不留神,手臂中剑,血流不止。周方儒狞笑道:”今日是你死期!“。骆灵凤大哭叫道:”方儒,别杀人了!“。周方儒大骂道:”婊子,他也是你野汉?“,双目发红,哪里听得?趁势刷刷两剑,将陆冰逼入墙角,径起一剑,直刺陆冰胸膛。陆冰心中骇然,正待作垂死之争,此时骆灵凤听得周方儒辱骂,多年的委屈,恐惧,压抑,排山倒海般卷来,心中万念俱灰,往他剑上便扑,只听扑哧一声,那剑自她背心钻入,刺了个对穿。 周方儒愣得一愣,仰天恸哭,声音凄厉,如同恶鬼长嚎。陆冰心中虽痛,却不敢迟滞半分,虚晃一剑,破门而出。群豪惊愕之下,竟无人阻他,陆冰拖剑狂奔,一口气奔下华山,来到一处小溪,清理包扎了右臂剑创,怔怔想道:”骆师姐一直嫌我是个瘟神,丧门星,说遇见我总没好事,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心中愧疚之极,颓然无力。此时天光稍显,陆冰突一心惊,想道:”他妻子因我而死,必生对等之心,采乔岂不危险!“,当下一个激灵,不敢稍有耽搁,往七翠坪而去。 七翠坪在华山东北四五十里之遥,陆冰一路狂奔,沿路打听了十多次,累得几次吐出苦水,终于在晌午时赶到。他先潜入竹林,透过缝隙看去,只见两间茅屋坐落在山坳之中,旁边小溪潺潺,是个甚好的居所,心道:”陆师叔安排的这藏匿之所倒是不错,可惜毕竟离华山太近,经不住周贼的搜寻。听周贼说,此处不过只有两个华山弟子据守,我还对付得了!“,拔剑在手,正要潜过去,突见前方三骑而来,当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放。 陆冰急忙伏底身子,却见另一条路上又来了三人,为首的正是孔彤。两拨人马一遇,均吃了一惊。孔彤认得沈放,当先下马,鞠了一躬道:”沈少侠所来何事?“。沈放不答反问道:”你是何人?”孔彤道:“在下华山弟子孔彤”。沈放抱拳道:“失敬!我和你们周掌门说过,要带走王氏,以作诱捕陆冰之用。你来何事?“。孔彤道:”怪哉,我奉掌门之命,前来了结王氏性命“。沈放大吃一惊,怒道:”你们掌门岂会这般言而无信?你到底何人,胆敢在我和周掌门间作梗!“。孔彤忙道:”沈少侠,事关重大,在下岂敢胡诌?空说无凭,你可有掌门书信?“。沈放怒道:”你既识我面,还要什么书信?也罢,白纸黑字,字迹未干,你自瞧去!“。孔彤接过,果是周方儒亲笔,微微思忖半晌,说道:”敢问沈少侠可知华山派昨夜惨事?“。 沈放皱眉道:”你家掌门昨夜大喜,有什么惨事?“。孔彤道:”我闻沈少侠要事在身,昨夜便走了,所以不知其后变故。昨夜陆冰潜入华山,杀害了周夫人,掌门悲恸无比,所以连夜传令,要杀王氏“。沈放惊诧无比,突问:”此事匪夷所思,你可有周掌门亲笔书令?“。孔彤道:”我乃华山派人,需要什么书信?“。沈放道:”你来路不明,我岂能轻信?人我先带走,你自回去复命,有什么事你家掌门自来找我“。孔彤摇头道:”掌门严令,恕我不敢从命“。沈放怒道:”管你是谁,胆敢违拗我末山剑派!“便提掌按剑。孔彤面色稍缓,说道:”沈少侠既然怀疑我的身份,我便将此看守的二人唤出,瞧他们识得我否“,当下叫道:”卫东,蒋连!“。连唤数声,不闻回应。 孔彤大急,沈放也莫名所以,二人奔入茅屋,只见地上伏尸两具,面目腐竹见骨,蛆虫爬得满屋都是,死了不下十日。两具尸首不是王采乔和倪氏,却是华山派弟子卫东和蒋连! 一六零 义绝 陆冰在竹林里听得屋内惊呼连连,一时也辨不清状况,心头一急,脚将笋壳踩得响动,外间守卫的四人听见动静,齐齐呼喝一声,拔剑奔来。陆冰眼见避之不过,只得出剑迎敌。不过数剑之后,沈放,孔彤听得动静,也齐齐奔出。孔彤眼红大叫道:“那就是陆冰!”。沈放惊道:“这厮乃我末山剑派大敌,切勿叫他逃了!”,拔剑截住去路。 那四个随从武艺已是不弱,再加上沈放孔彤,陆冰以一敌六,哪里斗得过,堪堪撑了四五十剑,已负伤两处,他心中大急,强提口气,长剑翻滚,要作困兽之斗,却始终脱不开身。这时孔彤连刺两剑,陆冰挡过,往西突围,那四个随从早查缺补漏,堵住了去路,此时四柄剑齐至,陆冰一个躬身,急刺两剑,从夹缝中强钻而出,身子尚未站直,沈放已一剑托住他的下颌,陆冰仰头不敢动弹,让人紧紧地绑了。 孔彤道:“这厮杀害周夫人,又杀了卫东蒋连,请沈少侠将他交我带回去,听周掌门发落”。沈放道:“你糊涂,你那两个同门死了不下十日,岂会是他做的?况且此人涉及和风寺大案,我末山剑派要捉了他审讯一番,岂能交给你华山杀了泄私愤?”。 陆冰听二人之言,死的既是华山派两个看守弟子,那王采乔和倪氏自然已被人救走,心里大慰,却也很是疑惑,不知是谁将二人救出? 这时孔彤道:“也罢,那便将他先囚在华山,等乔掌门审毕,再由周掌门发落”。沈放摇头道:“此人乃甚要紧的重犯,须得囚在末山,此事既定,不必再说”。孔彤吞口唾沫道:“如此也罢,只是要请沈少侠给句话,待乔掌门审过他之后,把他转交我华山派处置。此贼乃我家周掌门死敌,必亲手刃之,方解大恨”。沈放道:“审完便一剑杀了,也算为你家掌门泄了愤,何须再押上你华山来?”。 孔彤突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他老丈人乃是末山剑派世交,莫非乔掌门终究念及旧情,要偏袒他,保他一条命?我家周掌门于此常有疑窦,如今瞧来,恐非多虑”。沈放面色微变道:“既然如此...”,话音未落,反手一剑,将孔彤刺死当场。另两个随从尚在惊愕之中,也已被沈放两剑刺死。 陆冰也自变色,说道:“沈兄,你要放我走?”。沈放拭剑入鞘,令两个随从焚尸灭迹,又替陆冰松了绑,冷冷说道:“我师父交代过我,务必要保护你妻子周全。我暗中寻访她许久,方知她已被周方儒寻获软禁,所以这遭便来华山要人,不过看目前情形,她必已被你同党救走,性命无虞。至于你,虽则你处处以末山剑派为敌,我师父仍念在你老丈人一家的情分上,令我不能与你为难”。陆冰心中百感交集,点头说道:“和风寺之事,非我本意,乃是不得已卷入,其中详情...”。 沈放打断他,冷笑道:“事是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得已?当初末山之围,你救走裴圣章,我师父便疑心你已上了太行派的贼船,如今又有和风寺之事,一前一后,两相印证,纵你巧舌如簧,又岂推脱得?”。 陆冰断然道:“我要见乔掌门一面,他若不信我,我任凭处置”。沈放怒道:“师父先前和我说起过你们蜀地同行一节,言下对你赏识有加,颇有赞色,后来听闻你闯寺劫人,与他为敌,便常沉默不语,嗟叹不停,显然失望至极,但他仍令我对你网开一面。你这狼心狗肺之贼,恁地没种,做便做了,还要强辩?”。 陆冰听他辱骂,浑身一震,但见误会已成,一时难解,也无话可说。沈放又缓了缓颜色,说道:“我们调查得知,和风寺之事,另有一个女子主谋,此女叫做冯萍波,正是扶摇岛岛主之女,先前她来末山叫阵,我也见过她,你若方便告知她的下落,沈某感激不尽”。陆冰尚自出神,只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的去处”。沈放冷笑道:“你们蛇鼠一窝,你自然不会相告了,是我多言!”。 此时两个随从已焚毁了尸体房屋,熊熊火光之中,沈放跃上马背,说道:“我们已做得仁至义尽,自此往后,再有相遇,休怪无情!”,勒转马头,拍马而去。 陆冰黯然而出,记起与盖晦之约,一路赶到风陵渡口。此时天色已暗,他在渡口徘徊找寻,不见盖晦踪影,正发急间,一个衣衫华丽的富态人走了前来,低声问道:“这位侠士可是姓陆?”。陆冰点了点头,那人甚恭敬道:“我是盖侠士的朋友,请你到我酒楼一往”,便将陆冰引至华浓楼。 陆冰左右环顾,仍不见盖晦,那掌柜亲自端了酒食上来,又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笺,说道:“盖侠士昨夜来过,今天凌晨便走了,留下这一封书信,令我转交给你”。陆冰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摊开信纸,只见上书:“陆冰吾徒,人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你陆师叔之仇,我痛彻心扉,寝食难安,绝难从容作长久之计...”。 陆冰看得心里一沉,心道:“他对陆师叔用情极深,我终究劝转不得,他若上华山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只见信中又写道:“你不必过虑,为师并非莽夫,你我重逢之事,鲜有人知,我自回华山取信周贼,待以时日,必能杀之。如今江湖风起云涌,大势流转,你要苦练剑术,隐忍蛰伏,待时而动。为师去也,各自保重!”。 陆冰看罢,沉默无语,心道:“只盼他万事小心,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之计,仍是寻找采乔的下落,只不知是谁人救了她走?”,终是忐忑难安,正思忖间,突然肩上被人一拍,一个青年人在对面坐了下来。只见这人一只眼罩蒙住左眼,不是别人,正是泰山派的唐固!陆冰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便要拔剑。 一六一 偷袭 唐固道:“陆兄且慢,咱们彼时为敌,现下非敌”。陆冰道:“你这样想最好,你的左眼乃是咎由自取,非我所害。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唐固突幽幽笑道:“你这一走,不要妻子了吗?”。陆冰听得一惊,回头问道:“我妻子怎么?”。唐固笑道:“实不相瞒,你妻子正是我救的,你坐下来,咱们喝喝酒,慢慢说”。陆冰想起岛湖上他对王采乔的欲念,大吃了一惊,怒道:“你将她如何了?”。 唐固有几分尴尬,笑道:“你别误会,她目前很好。是这样的,我师父一直感念你夫妻二人在末山上的救命之恩。所以当初他听闻你被华山派逐出门墙的事,很是为你夫妻二人牵挂担忧,命令我们多方打探,必不让你们遭了华山派的毒手。历经半年,我们虽没探得你的消息,前不久却探得了你妻子已被周方儒软禁的消息。我杀了那两个华山派的看守弟子,已令人将她们安置妥当。我怕你总有一日来寻妻,见得变故,不明所以心里着急,所以一直派人守在竹林东去三里之遥的民居,我自守在这水路要道之处。昨夜他们来禀,说竹林居处火光大起。我料大半是你来寻妻所致,正思派人四处寻你,却不料正在此遇见”。 陆冰松了口气道:“你救我妻子,我感激不尽,只不知她们如今何在?”。唐固笑道:“你但请放心,我师父在修武有一个世交,名叫赵岱,是个富商,你妻子和那仆女便被我安顿在他一处宅院之中。这宅院叫做“背风居”,你到当地一问便知,在下尚有公干,陆兄自去”。陆冰感激道:“你见了裴掌门,代我转告谢意”。唐固笑道:“我师父已不是掌门,如今掌门是我童师哥”,又正色道:“你如今开罪末山剑派,要捕你杀你的人不少,凶险万分,你寻了夫人之后,若无安身之所,不妨来我泰山派落脚”。陆冰道:“多谢唐兄,我自有去处”。唐固笑道:“岛湖之仇,我早已释然,你若还耿耿于怀,不愿来泰山派,不妨投了太行派去,必得重用。我师父早有荐信备好,正在我身上!”,便伸手入怀。陆冰止道:“这也不必”。唐固摇头道:“我瞧不懂,若说当初你在末山救我师父只是出于不忍之心,那你在和风寺救走宁大侠,岂非已公然和末山剑派为敌?既然如此,何不名正言顺投了我们?”。 陆冰道:“我从来无意与乔大侠为敌,只因华山派周贼容不得我,乃至生隙。和风寺之事是我不得已牵连其中。裴前辈和唐兄弟一番好意,在下心领!”。唐固叹了口气道:“我师父也知道你岳丈一家与末山剑派颇有渊源,恩怨不清,未敢妄加猜测,所以只将你夫人安排在别处,而不送往泰山派,就是怕牵连了你,令你为难”。陆冰道:“裴前辈虑事甚周,在下感激不尽。盼转告令师,我与周贼不共戴天,但绝不会与乔掌门为敌”。唐固冷笑道:“陆兄,你对姓乔的如此忠心,难不成姓乔的施了你什么大恩,或是你仍看好他?嘿嘿,恕我直言,乔贼如今江河日下,日渐式微,你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万万不要押错了宝,站错了队”。 陆冰暗想道:“他岂知我早于乔大哥结为异姓兄弟?沈放昨日的话虽然决绝,毕竟不是乔大哥亲口所出。我必见上乔大哥一面,澄清诸多误会,料能摒弃前嫌,和好如初。当初川蜀一行,义结金兰,情真意切,岂能轻易负之?”,便断然道:“唐兄,你们争权夺势,我不感兴趣。我在末山救了裴前辈一命,本是顺手为之,算不得大恩德,他知恩图报,如今又救了我妻子,两相抵消,各不亏欠。这拉帮结派之事,你休再提”。唐固笑道:“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你妻子下落我已告知,你请自去接人,在下尚有公干,就此告辞”。 陆冰拱手作别,心想道:“这唐固当初是个恶棍混球,如今已然是一个举止得体的青年,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心中颇有感触。当晚便在华浓楼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掌柜早亲自备好马匹盘缠,陆冰谢过,打马东行,半月之后,已近修武地界。这日正午,正在官道上喝水吃干粮,突听马蹄声近,三骑疾驰而来,那当前一人眉头紧锁,陆冰认得,正是包家坪的包震南! 包震南见得陆冰,神情一紧,左右一望。陆冰想起当初包家坪之事,甚是尴尬,只朝他拱了一拳。包震南勉强也拱了拱手,侧过头去,将面巾戴起,将手一招,三人去得远了。陆冰心道:“乔大哥当初逼死他父亲,杀死他兄长。我虽未出手,毕竟和乔大哥一路,他对我也自然是恨之入骨了。只不知他远来此地,行踪诡秘,所为何事?”,心中甚有几分狐疑。当晚便在荒野小店落脚过夜。 半夜时分,陆冰睡梦正酣,突听门栓一响,他久经沙场,甚是警觉,睁眼之时,剑已出在手中。他刚朝门口走得一步,窗户陡然破开,一人飞入,横刀就砍,陆冰回手一剑,此时房门也已被人冲破,二人执刀攻了进来。陆冰看三人身影兵刃,已知是包震南三人,急道:“包兄,这是何苦!”。包震南大骂道:“狗贼,今日杀你枭首,祭我爹爹长兄!”,一马当前,长刀乱飞,另二人也是乱刀剁来。陆冰一剑抵挡三刀,加之屋内逼仄,甚为吃紧,灵机一动,大叫道:“乔掌门!”。包震南闻之大骇,手头一松,陆冰趁机跃出窗户,落在院中,却暗想道:“糟糕,我这情急一吼,他愤恨必然更盛了”。包震南只吃惊半晌,便知对方使诈,恼羞交加,也跃入院中,三炳钢刀齐齐往陆冰身上招呼。 陆冰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包震南久攻不下,越发着急,不顾自身安危,施展出诸多险招。陆冰逮空叫道:“包兄,你替父兄报仇之心切,我感同身受。不过当初之事,我事先毫不知情。咱们先停下来聊一聊!”。包震南骂道:“无论如何,你和姓乔的是一路,今日便饶不得你!”,缠斗不休。陆冰气道:“刀剑无眼,你刀刀要置我于死地,我要活命,可不得不伤你!”。包震南哪里搭话,陡然一刀砍他右肩,陆冰一沉腰,一剑由下至上送出。他有意吓阻对方,这一剑留了情面,自包震南左侧腰间掠过,意在使对方撤刀。哪知包震南把心一横,便徒手挡去,钢刀丝毫不退,一记斜劈,又砍陆冰头颈。陆冰不忍断他一掌,仓促撤剑,身子一旋,退开丈远,再摸头顶,已被削掉一片头发,又惊又怒想道:“刚才若稍有差池,我早已身首异处,从今往后,再也不作这妇人之仁了!”。眼见三刀又至,陆冰正待迎敌,突听有人叫道:“几位且住手!”。 一六二 松林 陆冰回头,那人正是洞庭邱正礼之子邱明。只见他满面阴沉,右袖空荡,显然右臂已失。陆冰大吃一惊道:“邱兄弟,你手臂怎么了?”。邱明黯然道:“陆少侠,此事说来话长...”。包震南骂道:“你是谁?你要帮拳,拔刀上来!”。邱明道:“包族长暂勿动怒,我有一问...”。包震南微微一怔,问道:“咱两没见过,你如何知道我的来头?”。邱明道:“在下洞庭邱家长子邱明,我刚才看你刀上功夫,观你气宇风骨,猜得你是包家坝如今族长”。 包震南面显敬佩之色,声音缓和下来,说道:“原来如此,我闻你家近日变故,你来此地,莫非也是...”。邱明眼眶一湿,点头道:“正为此事!”。陆冰听得含糊,不知他二人所说何事,又听包震南厉声道:“此事甚密,这姓陆的乃是乔贼帮凶,当日乔贼逼死我父亲,杀害我长兄之时,他也在旁。今若不杀之,难免泄露机密!”。邱明也目光一凛,瞧向陆冰道:“陆少侠,我也有诸多疑问。在洞庭之时,你言及你和乔贼颇有私交,但又在和风寺救走了宁大侠,你到底是挺乔贼,还是反乔贼?你若终是乔贼一伙,在下虽然功夫不济,也必定以死相拼”。 陆冰只道:“邱兄弟,无论我是哪一党,都不是你的敌人。你家出了什么变故?咱们先坐下来说清楚”。便将几人连请带推,邀到厢房,围桌而坐。陆冰先斟了酒来,说道:“令尊可出了什么变故?你这手臂是何人所害?”。邱明双目血红道:“我父亲是被周方儒所杀,我这条手臂也是他所斩!”。陆冰闻言愣住,半晌无语,说道:“你细细说来!”。 邱明道:“你走后约有小半年,周方儒和陈桂生登上了门,前来追查华山派弟子被刺死我家中之事,我父亲自知斗不过他们,为保全家人,只得都推在陆少侠身上”。陆冰道:“谈不上‘推’,原本就是我做的。都怪我当时只图一时痛快,却给你家造了个天大的麻烦”。 邱明道:“但周方儒仍然不依不饶,非得污我父亲,说他和你一样,都是太行派收买的走狗,我父亲实在气不过,拿拐杖作势打他,他一剑...一剑就把我父亲刺死了。我拿剑去斗,被他斩断一臂!他要杀我之时,我儿子拿出你赠我的那把折扇。周方儒见得是乔,乔贼之物,方才悻悻而去。可怜如我,父亲为乔贼走狗所害,我一家却又靠乔贼之物得以苟全。窝囊之极,荒谬之极!”,言罢大哭失声,自怀中掏出折扇,狠狠投掷在地。 陆冰良久不言,缓缓起身,将折扇拾起,放入怀中。包震南怒道:“你如此珍惜乔贼之物,自然和他一路,是他的走狗,是我们之敌了!”,便又要拔刀。陆冰冷冷道:“包兄弟,邱兄弟,实不相瞒,我和乔掌门早已结为异姓兄弟,纵使只是烈酒所催,一时豪兴,毕竟是海誓山盟,轻易不得辜负。但我若真是乔掌门的所谓‘走狗’,早已取了你们几位性命,何须罗唣至此?”。包震南骂道:“咱们要行的秘事正是反乔之事,如何?你要上末山告发?”。 陆冰道:“这告密之事,为人不齿,我岂能为之?只是二位虽身负仇恨,毕竟安危无虞,何须再惹麻烦?”。包震南冷笑道:“杀父之仇不共天,岂能安于苟且?”。陆冰苦思一阵,只觉恩怨难解,劝转不得,便叹了口气道:“也罢,咱们自此分离,便当从没遇到过”,当下拱手告辞,心中却是纠缠难解,想道:“我和乔大哥乃是结义兄弟,眼见他人密谋聚会,对他不利,若不告知他,岂是兄弟所为?若是告知了他,又岂非将邱明置于死地?”,心中好生烦闷,连夜跋涉了十数里,此时明月当空,一片荒野,并无客店,只得钻入松林,将松针铺地,草草歇一晚,念及后日当可赶到修武见到妻子,心中一阵扑通。 尚未成眠,恍惚中突听脚步声近,陆冰顿时转醒,侧耳细听,却听是两人走进松林,一人说道:“你确知她是阿桃?”。另一人道:“你放心,我武艺虽废,耳目尚灵,眼线遍布,打探的本事可没落下”。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说道:“这荡妇野心不小,傍上了大侠客,还要谋大事,当初我可小看了她!”。陆冰听见“阿桃”二字,心中一突,细听二人口音,正是神山帮西门渐和当初被盖晦治为废人的丁松! 原来当初在神山帮,陆冰自易扬剑下逃走之后,易扬对自己的剑法大为失望,心灰意冷之下,不辞而别,南下中原。这易扬其实正是扶摇岛前岛主蓝敖,当初败于叶向仓剑下,后收留闵怒,意图寻得洛神剑法的秘密,却不料被闵怒反噬重伤,又被逐出了扶摇岛,所以远遁北地,鸠占鹊巢。此节前已有交代,不再赘述。 却说自蓝敖走后,西门渐只道他一时气馁,不久自归,等了大半年,却仍不见回来,所以也自南下寻他,路上遇见丁松。丁松已为废人,急于寻个靠山,便入了神山帮,为他向导,多方打探,未得蓝敖下落,却探得了阿桃的消息。 二人在大石那边安顿,陆冰在这边听得真切。只听丁松嘿嘿一笑,说道:“那妮子生得是俊,可惜已找了个名动天下的丈夫,坛主你还念念不忘么?”。西门渐冷笑道:“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莫说是个武艺尽失的废人,纵算她傍上了皇帝老儿,也得捉她回来给我暖床”。丁松笑道:“坛主是个多情人啊,她这般阅男人无数的残花败柳,你还一往情深!”。 陆冰听见二人之言,如同五雷轰顶,突地记起当初阿桃怒斥西门渐之言:“你厚颜无耻,也敢枉称父母,那也真是玷污乐乐父母二字”,心中发痛,只觉天旋地转,嘴唇紧抿,左手握上了剑柄。 一六三 旧识 又听丁松道:“坛主恕我多言,她敢谋此事,必有太行派在背后撑腰。咱们捉她,怕也牵扯进中原武林恩怨之中,值不值当?”,西门渐默然道:“以前在神山帮里,我并没将她当回事,只不过是我众多姘妇中最出挑的一个。但这几年她离我而去,我却越来越想她,想来我毕竟对她有再造之恩,我夺她初夜之时,她不过十三四岁,终究是旁人所不能比的“ 陆冰听得脑中轰轰作响,口唇发干,怔怔出神,又听西门渐长叹一声道:”哎,教主当初令我于北地隐伏,如今恍惚已经二十多年,我也垂垂老矣,有时便想,咱们残月教和中原武林的恩怨攻伐已过去数十年,还有甚可萦怀?如今汉人江山稳固,还有甚可觊觎?如此我也可少了这份公干,携了阿桃回西域,安度余生,岂不美哉?”,突又笑笑道:“罢了!我一向冷面示人,这些心里话从未给别人说过,你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丁松笑道:“自是坛主信任我了”。西门渐摇头道:“不为旁的,为的是你已是阉人一个,我对你说来不觉害臊”。丁松神情大囧,只得讪笑。二人再闲聊半晌,席地而睡。 陆冰听毕,暗想:原来这神山帮是被残月教所篡夺,蓝敖既为神山帮帮主,必是当初离岛之后,投奔了残月教,被安排在神山帮的了。过得片刻,听得鼾声起来,陆冰心中突突,暗想道:天赐良机!我便将他一剑刺死在睡梦之中! 他知西门渐剑术极高,内功也极高,不敢大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听得鼾声更缓更稳,便缓缓抽剑在手,悄悄绕过山石,伸头一望,却见丁松盘坐在地,双手摊在膝上,似在敛息运功,一双贼眼却睁得老大,将陆冰瞧了个正着!陆冰大吃一惊,一剑照依在石上的西门渐便刺。丁松也自吃了一惊,大叫了一声:“是你!”。西门渐登时转醒,身子闪电般一侧开,宝剑已抄在手中。他虽然动作奇快,左肩仍被刺中,鲜血直流,极为恼怒,仍自冷笑道:“原来是雷坛主!”。 丁松对陆冰恨之入骨,大叫道:“就是这厮,坛主神威,活捉了他,我来扒皮!”。西门渐不理,继续道:“听说中原武林近年出了个什么陆冰,入了华山派又被逐出门墙,洞庭邱家弑杀同门,和风寺劫囚,出尽了风头,我便猜得是你”。陆冰切齿冷笑道:“正是爷爷不假,西门渐,今日是你死期!”,一剑便刺。西门渐荡剑退了一步,阴笑道:“昨夜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你不是和阿桃一往情深么?怎地她又傍了别人?”。 陆冰怒愤难挨,只想一剑刺死他泄愤,哪里再和他搭话,抢出一剑,照面门便刺。二人往返十数剑,西门渐已落下风,暗自心惊,敛了先前傲慢,专心临敌。陆冰习剑,西门渐是第一位师父,所以陆冰对他有几分忌惮,起先以为对方乃是故意示弱,诱敌深入,再十数剑后,已知对方不过尔尔,便知自己剑法这些年进步神速,心中狂喜,豪气大盛,再攻数剑,西门渐已然败退连连。 丁松见得西门渐不敌,也自吃惊,思忖片刻,大叫道:“陆少侠,这厮胁迫我作恶,你杀了他,我自此唯你马首是瞻!”。西门渐大怒道:“你这阉人!”,心头更乱,一不留神,手臂已被刺中。陆冰剑剑紧跟,将他迫入山体,正待施展杀招,突然大腿一闪,正是阿桃所赐旧伤复发,疼痛钻心,差一点跌倒。西门渐眼光老练,趁机一剑,陆冰急忙闪避,那剑自他腋下钻过,又是一勾,陆冰退出三步,强忍腿上疼痛,仗剑而立,转为守势,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西门渐不待他有片刻残喘,长剑狂刺,陆冰辗转腾挪,堪堪自保,正暗呼不妙,突灵光一动,叫道:“丁松!若他落败,我念往昔旧情,必不杀你,若我落败,你又如何?这正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丁松观察场上形势,也自迟疑,闻得陆冰之言,再无犹豫,拾起碎石,往西门渐乱砸。西门渐给他一扰,难得两顾,剑不成势,屡屡见险,怒骂一声,撤剑而逃。 陆冰心头一松,伫剑残喘。丁松盯住了他,幽幽地道:“几年前在牢里,若不是我救你出来,你早被大石头压死,如今只剩白骨!今日你性命之险,又是谁救了你?我待你如何?你又待我如何!”。陆冰摇头道:“今日你是为自保,这恩不论也罢,但数年前的救命之恩,我一直记在心头。只是你作恶太多,手段狠辣,行事下流,和我终究不是一路人。你如今武艺尽失,自保尚且不能,何必再招摇于武林之中?寻一处好地方,安度余生不好么?”。丁松冷笑道:“要我归隐山林,我可耐不了这寂寞!”。陆冰摇摇头,径自走开,丁松却又跟了上来。陆冰道:“你请自去,以后你有麻烦事,再来找我,我必帮你一次,报答当初救命之恩”。 丁松道:“你真是糊涂,你岂知西门渐没在后头跟着?咱们两个在一起,他便奈何我们不得,若是落了单,都要死在他剑下!”,话罢又拣了几块石头揣在怀里。陆冰然之,便允他跟在一路。 一路上丁松询问陆冰这些年境况遭遇,甚显关切。陆冰知他不过是要寻个靠山庇护,不怎么理他。丁松又笑道:“兄弟,你和阿桃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怎么又抛弃了你,投了宁绍庭的怀抱?其中有什么门道?”。陆冰摇摇头,不愿理他,突想起他和西门渐所说阿桃所谋之事,便出言相问。丁松笑道:“你真个不知?她拿了宁绍庭这块招牌,落寨在这北地,得了太行派的庇护,一方面暗里联络对乔鹏不满的门派,意图重立末山剑派,与乔鹏分庭抗礼,嘿嘿!”。 陆冰听得一惊,想起邱明,包震南出现此地,自便是为了此事,便道:“此事甚秘,你如何得知?”。丁松不答,甚得意道:“这些人私底下勾结已有些时日,这次聚集尚属首次,我估计是要明告天下,公然对抗乔鹏了。兄弟,你不须瞒我,你在此地出现,自然也是和阿桃一伙的了。她那丈夫虽然名满天下,却是个废人,你们必是商量好的,先借宁绍庭的名头,收取人心,争夺权力,事成之后,再杀了宁绍庭,你二位再风流快活...“。陆冰本来心烦,听得更是火起,怒道:”你这厮好生无耻,再胡言乱语,我必不饶你!“。 丁松悻悻笑了笑,陆冰念他毕竟对自己有恩,便觉话重了些,又道:”你如何得着这些消息的?“。丁松道:”我不是说过,我有一个好友叫做焦迪,以前被你盖师父捉进大牢,好在他有缩骨神功,总算逃了出来。他着人瘦如猴,练得一身好轻功身法,真个是神出鬼没,什么秘事也逃不过他眼睛。他和我是八拜之交,以后我二人为你效犬马之劳!嘿嘿,别看老哥现在废人一个,好歹还有一帮兄弟,这些人虽然不算武功盖世,各自有各自的本领,我看你风度气派,将来必成大事,只要用得着...“。 陆冰听得甚烦,再行十数里,估摸西门渐并未尾随,便道:”我成不了什么大事,实话对你说,阿桃之谋,我并未参与,我在此地,另有他事,你休再跟着我了“。丁松瞪眼道:”兄弟你有什么事?说来我必助你,我刚才说自此唯你马首是瞻,情真意切,岂是空说?“。陆冰道:”也罢,听说此处有个什么‘背风居’,我要去一趟,你可知这地方的所在?“。 丁松一听,哈哈大笑道:”你既然要去这地方,还说你和阿桃之谋无关?“。 一六四 圣殿 陆冰惊闻:”怎么?“。丁松道:”那‘背风居’正在‘闲鹤山庄’之中,这闲鹤山庄,正是阿桃等人相聚谋事之处!“。 陆冰大吃一惊,旋即恍然大悟,心道:”泰山派真是其心可诛!他们将采乔安置在这地方,自是要将我牵扯进去,迫我入了他们这一伙了!我不将这秘事透露给乔大哥,已是有负结义之情,岂可再牵连其中?当下之计,只能将采乔偷偷劫出来,方可置身事外“,当下计较已定,便问:”他们密会还有几天?“。丁松道:”还有个七八天...嘿,兄弟,你还装蒜...“。陆冰心乱如麻,哪里理他,拔足就走。丁松还要跟上,被陆冰拔剑呵斥,不敢再跟,悻悻而去。 第二天陆冰到了修武城,寻了药铺,按方煎药,修养了几日,腿伤见好,那郎中却叮嘱道:”你这伤反复已久,从未断根,若再不治利索,终将残废“。陆冰暗自惊骇。 再过一日,陆冰朝郎中问明了闲鹤山庄的所在,夜色笼罩之后,便劲装束缚,赶至青山脚下,遥见远处红砖青瓦,好大一处庄园。路上偶尔数人经过,也朝山庄而去,行迹匆匆,均是江湖人打扮,将陆冰上下打量。 陆冰为避耳目,便拣小路而行,潜到庄前拐角处,只见几个庄丁守住门口,逢人进入,便伸手讨物,来人便摸出一块残缺玉块,庄丁接过,往托盘里一拼,严丝合缝,便知身份无疑。陆冰心道:”我可没有这物事,却如何办?“,只沿墙根往东绕去,来到相对矮处。他近日修习盖晦所授内功,已略窥门径,将突出的砖石一抓,身子一纵,仍是差了数寸,未抓着墙沿,便搬来一块大石踮脚,直试了七八次,终于跨上墙去,翻入内中。 那赵岱富甲一方,这庄园虽不算精致,却修得极大,陆冰一时迷路,到处乱窜,好在天黑人稀,并未暴露行藏。再转过一道假山,前面一个大殿,匾上三个大字:”侠客魂“三字,大门敞开,里头红烛摇曳,香塔林立,陆冰好奇,一时兴起,再看左右无人,便悄悄潜了进去。只见殿里高达数丈,厅中空荡,没有一件物事,四面均是石壁,壁上数十尊造像,均是历代武林大豪,香雾缠绕,威严端庄。陆冰暗暗称奇,心道:”没成想这赵岱虽只是个富商,倒颇尚武侠“,一路看将过去,有些造像的名字听说过,有些没听说过,将到末了,陆冰陡然止步,驻足在一尊造像前,这造像虽仍庄严,面目双眸间却有一丝顽皮不拘,正是近两百年前,华山派创派祖师费剑客。陆冰肃然起敬,端立鞠了一躬,旋即又想起华山祖师洞的情景,旋即又念起对华山三剑法的诸多疑虑来,正神游间,突听身后有人轻声道:”阁下唯独对费剑客鞠躬,难不成是华山派人?“。 陆冰吃了一惊,须知他近来习练内功,耳聪目明更胜从前。那人悄无声息而来,内家功夫自是不浅。陆冰不露惊讶,缓缓回过头,只见那人身形高大,大腹便便,红光满面,一身华衣,双手背负,面带微笑,好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陆冰暗想:”我偷偷而来,他岂不知?他不挑破,我也不必先不打自招“,不答反问,说道:”阁下便是赵先生么?“。 那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挪步瞻仰起造像来,说道:”赵先生对这些大侠客很是敬仰,所以花费巨资供奉于此,但他自己却自认形陋,怕辱了先贤们的视听清净,从来不进这殿来“。陆冰肃然道:”还有这样的人,我闻所未闻“。那人又径自道:”自古成名的侠客,不下千数,这里供奉的不过二十三位而已,远的四百多年,近的也有五六十年。我看少侠你也是习武之人,依你观之,当今武林之中,何人百年之后,可列其上?“。 陆冰道:”末山剑派叶掌门如何?“。那人道:”他剑术卓绝,武艺上自没什么问题,可惜毕竟一生执念于权力,惹得无数生灵涂炭,算得上英雄人物,却不能位列其上“。 陆冰微微沉思,说道:”四川大义堡苏堡主,雄踞一方,为人宽厚,处事低调,与世无争,乐善好施,广有贤名...“。那人不待他说完,又摇头笑道:”此人安于一隅,毫无建树,岂能忝列其上?须知要为人世代供奉,非得武艺上是开宗立派的高手,还必须有侠爱赤诚之心,能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所做之事在当世或为世人非议唾骂,然而经过时光沉淀之后,光辉弥显,越发受人所敬仰。例如这一位李纯李大侠,他和邪教决战前夕,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弟子,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他觉得前路险恶,自己又尚未婚配,未免心有不甘,便强占了一名女子。而这女子,并非旁人,正是与这少年自幼有父母之命的恋人。那少年虽有内疚,却也不以为大事,暗想不久后娶了她便是。奈何那女子性子刚烈,找上了李大侠...“。 陆冰道:”这不是性子刚烈,而是不近人情,既然青梅竹马,必有感情,此事既能得逞,少不了有些半推半就,我看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人点点头道:”李大侠本也是这般想,奈何他细问之下,方知那弟子用强之前,先点了女子的穴道。如此说来,蓄谋之心极强,并非一时冲动,而且以武艺施于弱女子,只为满足自己淫欲,令得李大侠勃然大怒,便要处死这弟子。这弟子自知无幸,只求先参与恶战,战死便了,若未死,便自裁谢罪,当时恶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而这弟子武艺极高,可堪大用。 ”这里还有一层关系,李大侠自幼落孤,全由一位养父抚养成人,而这少年正是他养父老来所得之子,仪表堂堂,武艺卓绝,疼爱得不得了。他养父素知李大侠这位养子铁面无私,见面便跪倒不起,痛哭流涕,祈求留他亲子一命。李大侠仍不为所动,还是一剑刺死了这少年“。 陆冰悱然道:”虽说铁面无私,其心何忍?“。那人道:”李大侠杀了恩人独子,心中负罪难平,也自一剑刎颈而死,那养父见两子均死,心灰意冷,也拾剑自杀了“。 陆冰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这样的事,我一件也做不出来“。那人点头道:”道义准则,大是大非,宛如点点星火,淹没在许多人情世故之中,正是有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作为,才使得这微弱的火星不灭,使得后人能循之而行,不至于偏离太多。此事之后,邪教首领也大受震撼,当即退兵,自此之后再无相犯“。 陆冰缓缓点头,又道:”我华山派这位费祖师呢?他有什么故事?“。那人笑道:”你身为华山派人,却来问我?“。 一六五 枪剑 陆冰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考一考你“。那人笑了笑道:”你们费祖师是个精力旺盛,很好女色的人,七十三岁的时候收了个小妾,这小妾不喜欢他这老头子,倒和他一个徒孙爱得死去活来。二人私通许久,终于东窗事发,你们费祖师甚为恼怒,便问那女子道:‘我当初纳你,并未仗势强求,你欣欣允之,如何再干出这等事来?’。那小妾自料必死无疑,斗胆答道:‘当时我不过十五六岁,只看你是名动天下的英雄汉,心里仰慕得紧,糊里糊涂地答应了。现如今我明白了,你已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见你我就想起我亲爷爷,心里岂生得出欢爱来?’,你们费祖师叹了一口道:’谁没年轻过呢?我年轻时长得可也不差呀,你却没见过。也罢,岁月不饶人,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当即将另外几位年轻的偏房遣散。又将这女子配给了那徒孙为妻。那徒孙也仍留在华山派,自此几人和好如初,并无隔阂“。 陆冰道:”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尴尬?这事有违纲常,岂不教世人耻笑?“。那人道:”你们费祖师是个真性情的人,他一生良善,极具仁爱本心,别人看来有违纲常人伦之事,他却毫不在乎,往往做事出人意表。他幼年时,父亲因为利益纠纷,被五人乱刀砍杀,他心思报仇,学艺极勤奋,技成之后,提剑登上了仇家家里,见得一个老者抱一只赖皮野狗,那狗浑身浓疮,前腿断折,那老者正给它敷药治疗。你们费祖师以为他是寻常仆人,便说要见主人,那老者只道:‘你请稍待’,片刻间沐浴梳妆,换上一身华衣而来,说道:‘我知道你是费家后人,我就是当初下令杀你父亲之人,等这一天已经很久,我不会武艺,恕不拔剑迎客了,你自己请便罢’。你们费祖师道:‘你跪下给我磕几个头,我可给你个痛快!’,那老者摇头道:‘非是我面子上下不来,只是当初你父亲和我有极大的利益冲突,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不是我杀他,就是他杀我,当时情景来看,我箭在弦上,杀他并不意外,如今你来复仇杀我,也是大大的应该,大家各做各事,好在今日之后,终于恩怨消散,尘埃落定’。你们费祖师切齿道:‘你说你不会武艺,我父亲也不会武艺,值当五人乱刀砍死?’,老者道:‘此事也正是我耿耿于怀之处,我一生下令杀过八人,均非仇怨,全是利益斗争,个个都是给个痛快,奈何你父亲之事时,刚好有五人投靠了我,急于表现立功,显露凶残,方有此惨事。这五人我已绑好,省却你一番找寻之苦‘,便命人将那五个凶手提了上来。费祖师待也要将五人乱刀砍死,终究下不去手,只一人一剑当场刺死,说道:’你虽是始作俑者,毕竟只是交代一句话的事情,并不亲见鲜血喷洒,个中残酷‘,又朝外望了望道:’那癞皮狗人人避之不及,你愿为他治疗,可见不算奸恶之人。我不杀你,这仇便当报了,自此了却了这一桩公案‘’, 陆冰听得连连摇头,道:”岂有此理!罪魁祸首岂能置身事外?为了一只畜生,便不顾杀父之仇。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那人道:”你费祖师很有几分魏晋风度,做事往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并不在意外间看法,只求内心安宁“。 陆冰诚恳道:”费祖师这些故事,我实不知,多谢你告诉我“。那人笑道:”不必客气,这些武林历史,我如数家珍,你有兴趣,随时找我来问“。陆冰话题一转,道:”我是谁,来这里所为何事,你必已知道,阁下是谁,我却不知“。那人微笑道:”在下名叫胡敏厚,你未必听说过,我丈人是太行派彭掌门,你必听过他的名字“。 陆冰心道:原来他是彭掌门的女婿,他在这里出现,自是为宁绍庭另立末山剑派之事保驾护航了,便拱手道:”失敬失敬!你既知我来头,必知我来所为何事,我妻子被泰山派救走,安置在此处,我来接人,料阁下不至相阻?“。 胡敏厚笑道:”你如今的境况,很是困羁,并无容身之所,此间仆从体贴,酒肉充足,你既然来了,何须再走?“。陆冰摇头道:”我知道你们有意网罗我于门下,我才疏学浅,受宠若惊,可我和乔大侠交情匪浅,不能与他为敌“。胡敏厚笑笑道:”我已听说你二位已结为异姓兄弟,但他若真个顾及兄弟情谊,如何又扶持周方儒篡夺华山派,令得你被逐出门墙,流离失所?你若如此重义,又何必在和风寺协助扶摇岛冯姑娘救出宁大侠?“。陆冰道:”一事在先,一事在后,不可不论次序。另外和风寺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乃是被动卷入其中。此节我已辩白多次,不想再谈。我现在便去找我妻子,望你体恤我的难处,不至相阻!“,话罢朝外便走,刚出殿门,只见外间已围了一众人等,阿桃,包震南,邱明等尽在其中。 陆冰情不自禁望向阿桃,只见她双目冷漠,似笑非笑。胡敏厚踱步跟出,说道:”陆少侠!纵不论和风寺之事,你在末山上不顾前嫌,救得泰山派裴先生,又在洞庭邱家诛杀周方儒门下走狗,可见是个很有仁慈之心的汉子,乔鹏这些年独断专行,杀伐无度,手段狠辣,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权利,和你绝非一路人。他地位远高于你,和你结拜,不过逢场作戏,岂会真将你视为兄弟?你不过江湖中一个崭露头角的后生,见得他这般大侠客垂青,自然受宠若惊,甘愿为之驱使,这岂是聪明人所为?“。 陆冰见众人围上,不禁恼怒,说道:”实不相瞒,因得和风寺之事,他对我已生嫌隙,但尽管如此,他目前的所作所为,尚未愧于兄弟二字,我岂可先行辜负?谋权爱权,也是人之常情,你们相聚于此,岂非也是一样?此事不必再提,快送出我的妻子来!“ 胡敏厚面色一变,说道:”你既不能为我所用,请恕我不能放虎归山“。陆冰嗤鼻道:”你是一人上,还是一起上?“。胡敏厚冷笑道:”你好大的口气!“。陆冰再不多言,手按剑柄,胡敏厚也自旁人接过一杆长枪,冷冷说道:”你既不识抬举,在下也不再强求,你死后,妻子女眷自有太行派照料,你不必挂念“。胡敏厚先前一副儒雅无害的模样,这时突地神色凶狠,前后相较,甚是奇诡,陆冰不知此人深浅,只瞧得心中一怵,正待拔剑,却听外间有人大叫:”朱先生手下留人!“。 一人喝开众人而入,正是泰山派裴圣章。陆冰道:”裴前辈,你也要逼我吗?“。 裴圣章如今武艺尽失,已不佩剑,神情也苍老了许多,摇头说道:”陆少侠,老夫这条命是你所救,绝无坑你害你之心。咱们不论公,只论私,如今乔贼已是众叛亲离,江河日下。你和他混在一处,日后必无好下场...“。陆冰冷笑一声,正待打断,裴圣章呵斥道:”听我说完!“,抢回话音,继续道:”这位胡先生,是太行派的女婿,人称’笑面虎‘,枪法只在彭掌门之上,手段狠辣,铁石心肠,只要出枪,绝不留下活口,他要杀你,绝非恫吓,他若出手,你绝无幸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留得命在,日后如何谁个知道?不过点点头,一句话的事情,何须定要以硬碰硬?你毕竟年纪小!心中有些不切实际的英雄气,但,便说那...“,朝那圣殿里一指,喘息说道:”便说那些殿内先贤们,若是真个一生刚直不屈,大半活不到青年,岂还有后来的快意恩仇,名垂青史?“。 陆冰默然半晌道:”裴前辈,你言语里苦口婆心,是真切为我着想,我岂不领情?在下也并非不知进退,不自量力之人“,又朝胡敏厚说道:”胡先生,我看你手握长枪,神态自若,好整以暇,自忖非你敌手。便不班门弄斧了,我自去找我妻子,料你不至于背后施袭“。胡敏厚摇头笑道:”无论你找不找你妻子,你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山庄“。 裴圣章抢上前来道:”你二位且别剑拔弩张,陆少侠,这样,此事不急在一时,咱们今日暂且打住,明日再说!你是我的大恩人,今晚咱们喝上几杯!“。 陆冰摇摇头道:”裴前辈,你倒不必再提那所谓大恩,我岳丈父子乃是被你泰山派弟子所杀,此事尚无说法,恕我难以和你对饮“。裴圣章一时语噎,说道:”此事不假,但,但毕竟那事在先,你结识你妻子在后...也罢,那咱们不同桌,你和胡先生喝好了!“。 陆冰在北方的遭遇,鲜有人知,均只从他是华山派弟子论起。所以裴圣章并不知他和王家的渊源。陆冰不必澄清,只沉默不语。胡敏厚笑了一声道:”裴先生,你认清这人了么?你一直赞他荐他,今日又替他解围,他反来和你划清界限。此人不识好歹,一身反骨,我不愿留他“,当下将长枪前指,道:”长枪利剑,兵刃虽异,个中道理却也一般。不过世人用剑的多,使枪的少,我就换成左手握枪,料你不至有微词“。 陆冰但见他眼露幽光,神色清冷,心中不禁一怵,心道:”他这般托大挑战,我岂有不应之理?“。他先前已然露怯,如今避无可避,便强自凝气提神,左手握上剑柄,正待拔剑,裴圣章已一步抢来,死死按住他左手,只道:”不可,不可!我不荐此人了,朱先生,你卖我个面子,让他走“。朱敏厚道:”断无此理!你快退开!“。 陆冰见他居高临下,便和生死判官一般,心中突起一股倔气,道:”也罢,我今日抱定必死之心来会会你,不过我得先见见我妻子“。朱敏厚摇头冷笑道:”将死之人,谈得什么条件?“。陆冰怒极,仰天大笑道:”好!“,拔剑窜出。 一六六 团聚 胡敏厚长枪一扬,二人枪剑相交。华山三剑,一名”晓风“,一名”松涛“,一名”狄花“。晓风剑尚未得传,狄花剑飘洒有余,凶狠不足,松涛剑紧凑有力,陆冰便用来对敌。胡敏厚那长枪忽长忽短,忽挑忽刺,不过数合,陆冰已大感压力,心知此人枪法极高,不敢丝毫懈怠,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只图坚守稳实,如是数十合后,胡敏厚突一枪斜撩,陆冰横剑一封,胡敏厚一手拖过,成高肘之势,陆冰瞧他态势,莫名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胡敏厚肩背一抖,长枪闪电般下刺,直奔心口。陆冰不及退步,急忙立剑护胸,但听咔擦一声,那枪头正扎在剑体之上,一阵厚力透将过来,将宝剑压贴胸口,陆冰身子一震,被震开三尺之外,心口隐隐作痛。 胡敏厚连声道:“可以,可以!”,长枪一拖一送,大改先前半仰半抑之态,暴风骤雨般卷了过来。陆冰心道:“他先前不知我底细,尚有试探之心,现下毫无顾忌,自是觉我无甚可惧了!”,恼怒之下,只得长剑敛住,短发快收,护住门户,这样一来,虽自保暂且无虞,却是败退连连。二人刀光剑影之下,众人早已退出数丈之外,陆冰且战且退,片刻间已被逼入殿前石阶。胡敏厚冷笑道:“你故意往这殿里挪,是要使我投鼠忌器么?我可不吃这套”。陆冰强忍奚落,突起一剑,侧过门厅,胡敏厚长枪又至,逼迫更紧,陆冰计从心起,随他用强,长剑贴身运作,几如短刃,剑招竟只使得出半截,毫不成势。胡敏厚大笑道:“你就这点名堂么?”。陆冰再匆匆挡得数枪,陡见对方右侧空虚,突然间身体一抖,长剑暴涨,直奔对方腋下,正是松涛剑中的一招“银针空指”。 这一剑蓄势厚重,犹如压紧的弹簧,颤鸣迸射而出,但见剑光闪动处,胡敏厚右肩微沉,那空虚之处顿时消失无形,陆冰大吃一惊之际,对方已一枪斜扎而来。陆冰这一剑已尽全力,大半个身子已暴露在外,仓促间收剑已是不及! 这电光火石之间,松涛剑中的每一招自脑海中清晰闪过,然而竟似无一招可以解围。剑招闪过之后,陆冰脑中突成一片空白,却觉左臂不由自主一压,剑尖一荡,无尽黑暗之中微光一闪,陆冰无暇欣喜,身子不自觉跃出丈外,立定之后,额头大汗涔涔,方知这一招竟是狄花剑中的一招“絮因风起”! 陆冰心中狂喜不绝,思绪纷起,暗想道:“世间剑法千种,就算再劣的剑法,总归讲究自成一体,自洽完整。为何刚才那一枪而来,‘松涛剑’中竟无丝毫化解之法,倒要借助‘狄花剑’中的一招?难不成费祖师所创三剑,大有破绽?不,不,难不成,难不成这三剑本是一剑?”,突又想起华山祖师洞密室中费风眠所留遗句,言中大有欲言又止,渴望后辈参透华山剑法奥秘之期冀,心中狂跳不已。 胡敏厚此时仗枪而立,眼里有光,点头道:“依我看来,交手有如对弈,胜败常有,不足为道,但绝妙手筋却少见。你这一剑,算得妙手!”。 裴圣章眼见局势缓和,立时赶上前来道:“此子难得,胡先生,纵使我没有受他大恩,也要保他,你瞧我薄面,今日就此打住!”。胡敏厚仍是摇头,说道:“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放虎归山!陆少侠,你还有什么妙手,我很想再见识见识!”,长枪又指。 这时阿桃走入场中,说道:“胡先生,我也朝你求个情!”。陆冰闻言一震,暗想:“她终究不忍见我丧命”,感激望向阿桃。阿桃却不瞧他,继续道:“此人毕竟曾在和风寺协助救走我丈夫,他若丧命此处,我夫君还如何在江湖立足?”。胡敏厚笑道:“此不足为虑,我将他制服之后,带到外间再杀不迟”。 此时突听一阵咳嗽,一人拄拐而来,正是流亡于此的宁绍庭。胡敏厚道:“宁掌门,你也要替他求情么?”。宁绍庭在和风寺受尽折磨,武艺尽失,身体大不如前,神态中已无英雄豪气,但面色红润,显然阿桃照顾不错。宁绍庭点点头,缓缓道:“胡先生,正是如此,只是我如今废人一个,不知能否卖我个薄面?”。 胡敏厚忙道:“哪里话,宁大侠乃是末山剑派主人,洛神剑的传人,这小小请求在下岂敢不从!”,当下将长枪收起,对陆冰道:“我与你对垒,虽用的左手,但我枪上功夫,左手右手一般的熟稔,并无差别,你能撑上这百十来招,且能进退有度,吃力却不散乱,还能生出一记妙手,算得百里挑一的少年英杰。既然宁掌门发话,我自不能杀你,但在你同意为我所用之前,我不许你离开这山庄,你若强闯,我纵不取你性命,也必先废了你的武功。你妻子在此间等你已久,你去看看她”,又侧头对一人道:“赵先生,烦你引他去背风居见他妻子”。 那人五短身材,双目却亮,正是山庄之主赵岱,他将手一伸,道:“少侠请!”。 陆冰暗暗叫苦,心道:这是要将我囚禁在此啦,也罢,且从长计议!便寻王采乔去。二人分别已久,相见之下,相拥良久。王采乔泪汪汪道:“我们被泰山派劫在这大院里好几个月,每日也出不去,问他们你的下落,谁也不说。我想着,他们救我又囚我,无非是要笼络你,逼迫你的缘故,只要我一日被囚,就说明你尚未遭遇不测,我心里倒宽慰些。否则我一个无依无靠没本事的女人,谁让我们在这里白吃白喝呢?”。 陆冰动容道:“都怪我技艺浅薄,身为人夫,未能照顾你的周全,反教你担心,愧莫大焉!”。王采乔摇头道:“别这么说,你还很年轻,假以时日,必不居他人之下。咱们团聚了就好,以后再不分开”。陆冰连连点头。 这时倪氏奉了茶来,说道:“恩公,你们夫妻团聚,我也高兴得很。只是我儿顾镖还在华山派中,请你替我说一说情,让我去华山派和我儿团聚”。陆冰一听,心里一沉。 一六七 接人 当初顾镖与陆冰有回家一行,令周方儒见疑,所以故意与陆冰疏远,又取信于周方儒,最终为救陆冰,死于周方儒之手,可谓用心良苦。陆冰虽然不忍令倪氏伤心,也只得将一番实情相告,倪氏只听得一半,大叫一声:“我儿!”,便晕了过去,一连数日,发起烧来,睡多醒少。过得半月,方稍稍得愈,整日仍是恍惚。 在此期间,群豪聚会已毕,宁绍庭指乔鹏篡逆,宣布另立末山剑派,自任掌门,拥护新主的门派不下二三十个,均歃血为盟,昭告武林,公然打起旗号,以乔鹏为敌。陆冰虽未参与集会,但毕竟身在是非此地,担忧乔鹏误会,心里甚是烦闷。 三人虽被囚禁,但日常用度饮食极佳,山庄主人赵岱也常常登门拜访,品茶下棋,礼数周到,反似客人。陆冰感他造殿之事,对他印象颇好,二人相交甚欢。有时陆冰便想:“他们待我如此周到尊重,倒也是诚心诚意看重于我,若不是我和乔大哥结义在先,何妨答允他们?”,再一想当初与乔鹏一番情谊,又后怕想道:“我万万不该生这念头,此地毕竟不可久留,须得想法早走!”。 其间陆冰心念当初与胡敏厚对招,先以松涛剑迎敌,情急之下以狄花剑解围之事。他先将这一招记录在案,又将松涛剑诸招式变化与狄花剑中细细地钻研比较一番,果真又得三招,其中一招完整,另两招虽仍觉残缺,却再无阻滞之感,只不知流向何处。这更坚定了他认为华山三剑本是一剑的想法,欣喜之下,拿来纸笔,将松涛剑,狄花剑诸多招式编号,有疑似相关之处便划线连结,不过两月,图中已是密密麻麻。王采乔感叹道:“我见过许多习武很用功的人,都是勤学苦练,挥汗如雨的,像你这样在纸上钻研,和做学问一般,我倒是第一次见”。陆冰笑道:“我胡乱琢磨,也不知对不对”,再研习两月,已整理得厚厚一册,完整所得不过三招,余下之中,两成仅成残品,不知对错,另八成毫无头绪。这完整的三招,陆冰验证极多,确知无误,更坚信自己三剑归一的猜想不错,暗想到:“费祖师既然将这华山剑法一剑三分,为了各剑自称体系,必填了许多虚招,并做了许多适配变更,要将这些地方一一甄别,或纠正,或抛弃,再聚集汇拢,恢复如初,委实不易。况且我如今只知松涛,狄花两剑,晓风剑盖师叔尚未传我!”,突又想起盖晦来,不知他一人身处华山,凶险万分,几月不通音信,十分担忧,再想起自己被囚,脱不开身,更烦闷无比。 这日正琢磨间,突听一阵喧闹隐隐传来,听得外间脚步匆忙,有人叫道:“末山剑派的人来了,快请胡先生来!”。另一人道:“什么末山剑派,现如今咱们才是正宗末山剑派啊!”。 陆冰听得一惊,对王采乔道:“莫不是乔大哥来找我”。王采乔道:“必不是他,若是他亲来,他们不会只说‘末山剑派的人’”。陆冰道:“你在此勿动,我去看看”,走到门口,便有两人挡住。陆冰呵斥道:“我家眷在内,岂会逃走?你们挡我不住,快快闪开!”。那二人惧他威势,只得侧过身。 陆冰一路冲到庄门,只见数十人手执利刃,如临大敌,堵在门口,门外三骑,正中正是沈放,大骂道:“宁狗贼!你要另立门户也罢,如何冒用末山剑派之名?你这岂不是欺师灭祖?”。宁绍庭面色铁青,嘴唇嗡动,说道:“沈师侄,你小时候天真烂漫,和我很亲,后来你渐渐长大,受你师父影响,和我渐渐疏远。但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师叔,总残存一点旧情,你这一声‘宁狗贼’,呵呵,我实在消受不起!“ 沈放怒道:”谁和你有什么旧情!宁狗贼,你如今武艺尽失,形同废人,岂敢再兴风作浪?你不知彭天戈为什么要扶植你另立伪派?不过是想自你处取得洛神剑法而已!“。 宁绍庭端正了仪容,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怕这个!洛神剑法是我末山剑派祖传秘密,谁得之,谁执掌末山剑派,历来只有师传徒,岂能传于旁人?况且彭掌门本已神功盖世,又习练的是枪法,岂会觊觎他派剑法?这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师父并未得传此剑,得位不正,江湖中人尽皆知,如今我是顺理成章的末山剑派掌门,你若当自己还是末山剑派门下,便该弃暗投明,下马拜见正宗掌门!“。 沈放大笑道:”你口口声声洛神剑,洛神剑,见人就说叶师祖传了你洛神剑,谁能证明?我告诉你,得传洛神剑的不是你,而是我师父!“。宁绍庭听得一惊,正色道:”你们厚颜无耻,偏要信口胡说,谁奈何得?“。沈放笑道:”是不是胡说,你说了不算,总有你心服口服的一天!“。 此时只听一声冷笑,正是胡敏厚赶到。胡敏厚道:”这位是沈少侠罢,你若是乔贼派来降罪的,何须多言,下马拔剑就是了“。沈放将宁绍庭瞟了一眼,笑道:”区区废人,能作得多大风浪?任之自生自灭便罢。我这次来,乃是听说你们囚禁了陆少侠,陆少侠是我师父的忘年之交,结义兄弟。我必带他走,你们休得阻拦!“。 胡敏厚笑道:”只要你胜过我手头这杆枪,你带谁走都行“。沈放冷笑一声,跃下马道:”瞧你年纪,兵刃,必是彭掌门的女婿,外号‘笑面虎’的胡先生了!听说你枪上功夫不在你泰山之下,今日我得领教!“。胡敏厚笑道:”你一意孤行,那也由得你!“。 沈放哼了一声,拔出剑来。陆冰大急,奔出道:”沈兄且慢!“。沈放见得陆冰,一改先前傲慢姿态,当即一拜,说道:”陆师伯!先前我不知你和我师父已结为异姓兄弟,这次师父说起,我才知道,多有冒犯之处,请你宽宥!“。陆冰摇头道:”咱们各论各,不必拘礼。沈兄,这位胡先生的枪法极高,咱们并肩,也不是他的对手。乔掌门的心意,陆某感激不尽,你这便回去,告诉乔掌门,他们对我礼数周到,并无加害之心,请他不必挂念“。 沈放被他一声”沈兄“,叫得很是尴尬,只道:”陆师伯,我奉师父之命,必要接你回去,纵使死在他枪下,也是职责所在,否则无法...“。陆冰断然打断道:”也罢,你既叫我一声师伯,我不妨暂以师叔自居,我命你立刻回去,告诉乔大哥,我知道他对我有些误解,但不过是误打误撞,机缘不巧,并非我有负义背叛之心,我和他汉水之约,一刻不曾忘记,他日相见,自能一一澄清“。 一六八 出逃 沈放点头道:”陆师叔,眼下我已知道你是我师父结义兄弟,高我一辈,我不敢朝你妄言。不过我师父对你近来所为,确有疑虑,但仍不信你会与他为敌,所以命我前来相救“。 胡敏厚冷笑一声道:“乔掌门若真个如此重情重义,如何不亲来?若不是陆少侠相劝,你早成了我枪下之鬼!”。 沈放怒道:“此地乃是伪派所在,我师父岂能屈就?我师叔在此,你们须得好好招待,若有半分差池,必不饶你!我另有要事和陆少侠商量,烦你稍避!”。 胡敏厚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年纪不大,本事不大,架子倒大,也罢!”,便挪开几步。陆冰感激道:“多谢!”,便出了庄门,侧过一旁,问道:“沈兄,可是乔掌门还有什么吩咐我的?”。沈放见他执意平辈称呼,便也不再推辞,只摇了摇头道:“倒没有,只是和风寺之事,主谋乃是扶摇岛的冯姑娘,师叔你必是被她蛊惑,才卷入其中。这冯姑娘如今下落何处?师叔若是知道,不妨告诉我如何?”。陆冰道:“冯姑娘在和风寺救走宁邵庭,只是不愿见洛神剑失去传人,并非有意与末山剑派为敌,况且她武艺高强,你纵使遇上,反教她取了性命。况且你这话在七翠坪已问过我一次,我也实在不知她如今下落所在”。沈放笑了笑道:“原来师叔是怕我与她为难,其实倒也不是...”。陆冰听得迷糊,但见他神色扭捏,欲言又止,立时便猜了个七八分,只故作不知道:“那你找她何事?”。沈放眼里有光,说道:“那次她来末山找我师父,和我打斗之时,掉落了一件物事,瞧来很贵重,我不能据为己有啊,只盼早日遇到她,还给她便了”。陆冰听了,暗暗好笑,只道:“只为此事?那她和风寺所为,你不追究了?”。沈放道:“你刚才也说,她并非诚心与末山剑派为敌啊,况且她母亲和我师父颇有私交,岂会为此事和她为难呢?师叔既然不愿相告,我也无法”。 陆冰道:“我实在不知,并非刻意隐瞒,他日我若再见到她,必告诉她你在找她”。沈放感激道:“谢师叔了,另外其实师父知道那胡敏厚甚是厉害,我救你不走,他自己也不便和太行派公然冲突,只让我叮嘱你,时日一长,你又不归顺,他们必起杀心,若是情势不妙,不妨先允诺他们再说,大丈夫本该审时度势,切莫执拗于小节意气,而失了大好性命”。 陆冰听得心惊,回去对王采乔说了,王采乔道:“他说的不错,俗话说,久住良人贱,咱们在这里呆着不是办法”,突听门上敲了一声,陆冰推门而出,却是阿桃,正色道:“陆少侠,你有空么?出来说几句话”。 陆冰回头朝屋内叫道:“是宁夫人找我”。王采乔愣了愣,便道:“好!”。二人行得十多步,到了庭中花坛,陆冰先止住脚步,问道:“宁夫人,你有什么事?”。阿桃道:“听说你得了腿伤,反反复复,一直不愈,我这有一包药,你煎了吃了,自然药到病除”。陆冰心道:“这腿伤不正拜你所赐么?”,却正色道:“多谢宁夫人!”,自她手中接过。阿桃手往下一动,正从他掌心拖过。陆冰只觉温热入心,急忙退了一步,道:“宁夫人没其他事,我可走了”。阿桃冷笑一声,先行而去。 陆冰回了屋,王采乔便皱眉问:“她找你什么事?”。陆冰不愿多生事端,便道:“无非是又来劝我归顺的,对啦,你之前在这里大半年,她来骚扰过你没有?”。王采乔道:“来过好几次,尽说些风凉话,我没怎么理她”。陆冰道:“她说些什么?”。王采乔道:“就说她和你小时候的事,玩泥巴,骑白马的事,明面上是和和气气拉关系,暗地里不是在气我么?我不必在乎她怎么样,你心里呢?你还觉得她怎么样?”,言下颇有几分气恼。 陆冰听得也烦闷,说道:“你往哪里想去了!我和她从来也没怎么样。以前有些恩怨瓜葛,如今全了了,她这人喜怒无常,乖戾反复,咱们可得离她远些!”。王采乔面色一舒,道:“她也非全无是处,倪大姐的痨病,就是在这里由她治断根的”,陆冰闻言颇慰,王采乔又道:“但她毕竟和你青梅竹马,又历尽苦难,难保你不留有旧情”。陆冰坚定摇头道:“纵使以前有些,也被她折腾得一丝不剩了。人不能老活在过去,得多看将来!”,又将当初阿桃用毒箭刺伤他大腿,今夜又送药的事说了,末了将那一包药尽丢入了火盆。王采乔阻他不得,急得大叫。陆冰挥挥手道:“没事,我不信这腿伤天下没一个郎中能治”。 陆冰又问:“宁邵庭呢?他来过没有?”。王采乔笑道:“他来过一次,也只是礼节性叙叙旧而已。他很喜欢阿桃这位夫人,三句话离不开她”。陆冰松口气,打趣道:“咱们四个倒好,还是两对,只是换了一换“。 如是又过了一月,陆冰于三剑归一之事再无进展,烦闷无比,又急于脱身不得,越发的心急如焚。这一夜天气骤寒,陆冰早早起床,只见落得满地的雪籽,他练了会剑,一推院门,又见两人把守门口,心道:”要解决掉这两人不难,就怕惊扰了胡先生“,闷闷而回,见得王采乔,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知不知道太行派彭掌门的生日是哪天?“。 王采乔道:”这我可不晓得,你若问我爹,他必定知道“,微微出神,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陆冰道:”你记不记得,宁绍庭当初在你家,质问我盖师父,为什么不留下来参加你父亲八十大寿,问他是不是要去赶太行派彭掌门的十月中旬过生的场子?“。王采乔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 陆冰大喜道:”今天是十月十三,胡先生是彭掌门女婿,岂有不恭贺泰山大寿之理?难不成他什么也不做了,这辈子专守我了?“,当下奔出院门,笑问那两个看守道:”近日彭掌门生日罢?胡先生备了什么贺礼?“。那二人眼神一交,甚是慌张,陆冰暗暗高兴,回去令王采乔,倪氏收拾行囊,准备夜里强闯。 及至半夜,陆冰手握利剑,引二人而出,推院门一瞧,门口却无人把守,陆冰大喜,三人一路蹑手蹑脚,左避右闪,路上却毫无阻拦,来到庄门,只见庄门虚掩,无人把守,陆冰心中生疑,伸手一推,庄门大开,只见外头圆月空照,映得漫山遍野的雪白。 陆冰未料如此顺利,心中咯噔,暗觉不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低声道:”快走!“。三人扯开脚步,往旷野奔出,刚出二里地,突见坡上一人持枪而立,嘿嘿冷笑,正是胡敏厚! 一六九 有后 但见胡敏厚双目阴森,陆冰心知无甚可商,便道:”胡先生,无论如何,我夫人和这位倪大姐,请你不要为难!“。胡敏厚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当下将手拍了两下,湾里顿时闪出一架车马。胡敏厚侧头对王采乔道:“陆夫人请上车,陆少侠若能获胜,自会去修武城接你”。 王采乔大哭失声道:“你便服软了又如何?”。陆冰默然半晌,说道:“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除却生死,还有大义”。王采乔道:“什么大义?是乔鹏和你结拜之义?”。陆冰点头道:“乔大哥和我一见如故,我虽做了许多对他不利之事,他却...”。王采乔连连摇头道:“你好糊涂,你不懂他,我却知道,你当他真是差沈放来救你的?”。陆冰听得一震,王采乔道:“我先前不忍泼你冷水,你不懂他这人,他眼里只有权力,没有情义,谁对他不住,他必十倍奉还,爹娘也不会认的,岂会顾念和你一个晚生的什么结义之情?他派人来,不是救你,只是怕你倒戈对他不利,你若落在他手上,他杀你不会皱一下眉头!”。陆冰听得怒从心起,道:“你一个妇人,仗得大我几岁,处处居高临下来教导我。我和乔大哥萍水相逢,气味相投而结义。他豪气万丈,意气中人,岂是你说的这么不堪!你无非是记恨他和宁绍庭的恩怨,才这么污蔑他!快走!”。 王采乔知道劝转不得,仰天收泪,凝噎半晌,悲极而笑道:“好,原来你还对我和宁绍庭的事耿耿于怀!”,突凑他耳边低声道:“我只想你知道,我如今肚里有个小人,我们两个盼着你能回来!”,话罢自车夫手里夺过马鞭,起手一鞭,马车冲了出去,雪地里留下两道车辙。 陆冰听得脑中轰地一声,一股极复杂奇诡的心绪袭来,不禁晃了两晃,站稳之后,再看山川田野,只觉鲜嫩无比,从未有过的新奇。胡敏厚不知究竟,说道:“陆少侠若是身体不适,咱们明日比试不迟”。陆冰道:“不,我很好!”,脸上显出笑容来。胡敏厚甚觉惊奇,只道他托大,当下一枪刺出,直取面门。 陆冰出剑在手,身形辗动,针锋相对而刺出。二人往来十余合,胡敏厚但觉对方剑力沉稳灵动,更胜从前,心中暗自吃惊,再无巧取之心,须得全力以赴。陆冰心念即将为人父,精神抖擞,求胜之心暴涨,再过数十剑,竟似平分秋色。胡敏厚心道:”这厮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人才,杀之何忍!“,又断然心想:”不可,不可!我若再生怜心,未必能杀得了他!“,心下一狠,手中加力,一连三枪,分刺左,右,中三路,寒光闪处,凶险顿显,陆冰突起两剑,化了两路,再一剑拖过,那枪尖自手背撩过,寒彻入骨。情势稍解,胡敏厚趁势翻腾而起,长枪借着反扑之势,又是一连三枪,迅捷太甚,同时见得三道寒光,竟似三枪同发。陆冰心下大骇,电光火石间顿时记起自己进来所悟的三剑归一的一招,当下一剑中穿,将三枪化为无形。 这一剑之后,陆冰豪气大盛,扑通心想:”假以时日,我若能全悟得华山三剑归一的奥秘,世间少有敌手!“。胡敏厚冷笑道:”很好!“,枪头转动,刺他面门,陆冰知是虚招,只微微侧面,严防胸口,果见那枪尖微动,调转心口,陆冰早已伏剑于此,剑出半道,却见那枪尖寒光一闪,从实变虚,反扑面门,这一虚一实,千钧一发之间又由实转虚,可说是千难万难,陆冰心底一沉,双臂大张,已是无法回护,仓皇间连退三步,那枪尖如影随形,仍奔面门,陆冰再退三步之时,那枪尖更进半寸,几已贴到咽喉。陆冰万念俱灰,正闭目受死,突听一人断喝道:”住手!“。 胡敏厚闻言,手肘一扯,长枪已竖立身侧。陆冰勉强站定,伸手一摸咽喉,站了一指头血迹,心中惊魂未定之时,只见一人走出。胡敏厚吃了一惊,一揖到地,道:”泰山大人,你怎么来了!今天可是你的寿辰啊“。那人摇摇头道:”年年都过,一样的路数,有什么意思。这位便是裴老弟一直引荐的陆冰陆少侠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太行派掌门彭天戈。陆冰首次得见,只见他身材高大,双目炯炯,长须飘动,很有几分英雄气魄,和自己老丈人王凌峰倒有几分相像之处,情不自禁鞠了一躬,道:”彭掌门你好,我就是陆冰“。 彭天戈微笑点了点头道:”你和我女婿相斗,我都看见了,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好剑客!还好我及时赶至,否则贤婿你若杀了这样一个人才,此生何安?“。胡敏厚愧然道:”泰山大人所言甚是,我岂非爱才之人,只是这位陆少侠和乔鹏渊源极深,乔鹏得之,如得一臂,于我太行派大大不利,今日若不杀之,假以时日,不出数年,小婿未必是他敌手!“。 彭天戈摆了摆手道:”不须说了。陆少侠,你既不愿入我麾下,我岂能强求。只是我须得提你一醒,如今宁大侠另立末山剑派,乔鹏大为光火,对参与之人到处兴师问罪,这期间你正在此处,难脱嫌疑,加之你之前在末山放走裴先生,后又在洞庭劫走宁绍庭,乔鹏必已对你生隙,你须处处留神,不可仰仗结义之情,自投罗网“。 陆冰虽不以为然,却也感激他一番好心,只道:”谢彭掌门,晚生告辞!“,朝胡敏厚瞥了一眼,不敢多留,当下奔到城中,在一家客栈里寻到了王采乔二人。 王采乔见得陆冰归来,喜出望外。陆冰捂住她肚子,柔声道:”你怎才说?几时有的?“。王采乔羞涩道:”这次没来,请罗郎中把了把脉,说是有,还不及和你说“。陆冰大喜道:”甚好,咱们雷,王两家总归有后了。你爹,我爹若泉下有知,岂不高兴!“。王采乔正色道:”你既将当爹,便要保护我母子周全,以后不可再处处涉险!“。陆冰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 这日三人用过晚饭,正待歇息,突听有人敲门,陆冰出去一看,甚觉面熟,突记起乃是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心中一惊,待要拔剑,那人忙道:”师哥且慢,是盖师叔托我来的!“。 一七零 约定 陆冰听得扑通心跳,只问道:”怎么?“。那人名叫武立,说道:”盖师叔有一封秘信,让我转交予你,他知你被困在闲鹤山庄,令我一日不见你,一日不能走,我在此等候已有三月了“。陆冰先令倪氏带夫人出门散心,再接过密信,撕掉封泥,草草一览,不过一行歪斜字迹,警觉道:”这字潦草难辨,岂是他的笔迹!“。武立摇头道:”如今华山派数百人,盖师叔归来后,竟无一人可信赖,为防密信泄露,暴露自己,故不敢手书,乃是以口咬笔而写。师兄万勿见疑!“。陆冰冷笑道:”华山派数百人都不能信任,他偏你信得过?“。武立正色道:”陆师兄,你不知我和盖师叔渊源,我这条命可是他救回来的。再说,若不是他告诉我,我怎会来找你?“。 陆冰心想,自己和盖晦再次相逢之事并无人知,纵使盖晦暴露被擒,依照他的烈性,既无必要,也绝不会供出和自己的关系来。武立又拿出一跟竹筒做的吹管来,道:“盖师叔怕你多疑,令我携来此物!”。 这吹管乃是盖晦母亲生前为他所做玩具,盖晦自幼丧母,怀念母亲,一直视如珍宝,携在身上,陆冰知道此节,接过吹管,轻轻抚摸,霎时间想起了自己母亲,眼眶一湿,道:“你进来坐!”,当即令人上了酒菜,细问华山派近况。 武立愤然道:“周贼如今受尽乔鹏恩宠,一时无二。这厮独断专行,杀人无数,华山上下莫不对他噤若寒蝉。四月前,他与乔鹏在‘暖玉阁’对饮大醉而睡,半夜突然燃起烈火,二人侥幸逃脱,周贼怀疑有人加害,怒杀八人,将另外二十多人拷打半月,终究不了了之“ 陆冰大吃一惊道:”莫不是师叔所为?“。武立摇头道:”师叔当时也在暖玉阁里陪饮,还被倒塌的房梁砸伤了手臂,所以料来不是“。陆冰却知盖晦恨周方儒入骨,若能杀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何况还能搭上乔鹏性命。 武立又道:”无论如何,盖师叔他表面上要对周贼韬光养晦,内心里却已忍无可忍。依我看,他终有一天忍不住要出手,周贼剑术了得,盖师叔纵使偷袭,也凶多吉少!”。陆冰闻言,甚觉忧心,当下摊开信笺,只见上书不过一行:“你若收此信,当聚于离丘,有要事相商!“,再无他言,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必是怕密信泄露的缘故。 陆冰看罢,道:“请你回禀师叔,派中凶险,不可再鲁莽出手,待相聚计较之后,再从长打算”。武立问:“师兄可有其他事?不妨回书一封”。陆冰道:”并无他事,你只管劝他多加小心,对了,你告诉他,我对华山剑法另有所悟,假以时日,必能击败周贼,不过我悟道之前,尚须他以晓风剑相授。除恶之事,不急在这一时!“。二人再闲谈一阵,武立领命而归。 陆冰躺倒心想:”我和乔大哥虽有结义之情,如今却矛盾重重,立场迥异,也不知将来如何!“,忧心间王采乔和倪氏已从集市回来,奉出些糕点来吃。陆冰道:”你可歇着些“。王采乔笑道:”这才几时,又不是身怀六甲“。 是夜,陆冰道:”我盖师叔约我于离丘相见,咱们明日南下“。王采乔道:“我说一事,你可别生气”。陆冰笑道:“夫人,这是哪里话?”。王采乔道:“如今我有身孕,折腾不得,你将为人父,不可再处处涉险了,否则有个闪失,我们母子怎么办?你见了盖大侠,请他将晓风剑传你,咱们回到北方老宅,你潜心钻研华山剑法的奥秘,若能大成,复仇诸事自然迎刃而解”。陆冰点头道:“我正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剑成之前,我们隐居不出!”。王采乔大慰。 第二日一早,陆冰便要买马。王采乔道:“昨日那架车马他们留着的”。陆冰甚是感激,自己驾车,一连十数日,路上山川迤逦,风物无限。这日坐渡船过了淮河,在光州落了店,陆冰便赶到集市买些日常物事,突然间只觉一人凑到近前,陆冰顿时警觉,转身一把擒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瞧,却不认得此人。 这人身材瘦小,不足五尺,眼小而亮,却是一脸疲乏,出言便问:“可是陆少侠么?”。陆冰诧异道:“你是谁?如何认得我?”。 那人大喜道:“在下名唤焦迪,我听说闲鹤山庄已放了你走,今日傍晚见得你一行车架,马上驾车之人气度不凡,所以一问,未料果真是你,幸会幸会!”。陆冰道:“你便是丁松的好友焦迪?可是他叫你来的?你来做什么?”。焦迪道:“我听丁大哥说,你欠他一份人情未还,正好如今有一件棘手事,陆少侠一定相帮!”陆冰问何事,焦迪道:“有个名叫西门渐的淫贼,擒了丁大哥,丁大哥将他诱来此处,因为此地正是我的居所,丁大哥暗留记号,我二人里应外合,偷袭他,未料反为所制,被他竟霸占了我的住所。我家中十数口人为他挟持,又因为这厮邪欲发作,竟然发了疯,想要劫持宁绍庭宁大侠的夫人,只是忌惮胡敏厚和陆少侠你,所以命我二人外出打探闲鹤山庄的状况,待时而动”。 陆冰听得咬牙,问道:“此人和我不共戴天,纵使我不欠丁松人情,也必杀他!他如今何处?你带我去就是!”。焦迪大喜,旋即咬牙切齿道:“正在我居所,这厮淫欲非常,整日玷污我宅里两个貌美丫鬟,你别弄死了他,留着吃我一剐!”。陆冰听得更怒,喝道:“快带我去!”。 二人赶到城边一所大宅,焦迪在门前停了下来,低声说道:“陆少侠,这厮剑术很高,莫若咱们偷袭...”。陆冰冷笑一声,哪里理他,闯入门去,却听东间隐有笑语。陆冰内功已有修为,当下屏息运劲,悄无声息潜了过去。 一七一 噩耗 只听里头一个女子咯咯娇笑道:“西门大爷,你说真的么?那地方常年苦寒,我们怕逗留不住”。西门渐笑道:“神山帮虽然地处北地,却是富足无比,帮中数千人供你使唤,吃穿用度比这里只好百倍”。那女子笑道:“那就好,只不过我要做大,翠儿做小,那什么阿桃的,留给我俩做丫头使唤”。另一个女子也笑道:“好呀,咱们在这里做丫头好几年,好歹当一回主人过过瘾”。西门渐道:“好,好!”。 陆冰大笑一声,拔剑冲入,西门渐吓得一跳,翻身坐起,伸手去抓宝剑。陆冰毫不阻挡,任他持剑在手。此时西门渐全身赤条,甚是狼狈。陆冰暗想,当初神山帮里,我将他当作德高望重的大剑客,未料竟是如此下作之人,再想起阿桃曾被他霸占,羞愤交加,一剑刺出。西门渐不及穿衣,任凭晃荡,剑上却丝毫不乱。陆冰早不将他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往返十数剑,已令他目不暇接。西门渐数次夺门,均被迫回,自知不是对手,大叫道:“陆坛主,我可是你开山恩师!”。陆冰冷笑道:“你也配?我的开山师父是神山帮茶水师傅老陈!”,再戏耍他几剑,长剑一探一绕,将他那坨物事旋了下来。西门渐惨呼不止,跌坐床上,双目里尽是乞饶神色,喘息道:“陆大侠,念在当初我传授你剑法的份上,你饶我一命,我自此回归青海残月教,自此再不踏足中原”。 陆冰惊道:“什么残月教?”。西门渐额头大汗淋漓,疼痛难忍,说道:“实不相瞒,你认识的易扬易帮主,其实是扶摇岛以前的岛主蓝敖,他因得内斗失败,被逐出岛去,没有容身之所,只得投了残月教。独孤教主派我协助他篡夺了神山帮,杀了原帮主易扬,冒了他名,招揽兵马,积攒金银,雄踞一方,一来追踪暗杀自残月教叛走隐匿的中原人,使他们不能成势反攻;二来,若有朝一日残月教与中原武林冲突,神山帮便可留作策应,攻其后方”。 陆冰虽知蓝敖篡夺神山帮冒名易扬之事,却不知幕后乃是青海残月教,便问:“二十年前你们独孤教主便将教中的中原人赶杀殆尽,时过境迁,还怕这些人反攻篡权?“。西门渐道:”这些人均是闵家的死忠之士,无一日不在图谋夺回残月教。加之一直传言,当初闵怒尚留有子女在中原,若给他们寻得,实乃我残月教心腹大患。陆大侠,我知你一直对我和阿桃之事耿耿于怀,如今你一剑斩断我的命根,就此作罢,留我一命!“,目露怜色。陆冰哪里理会,挺起一剑,将他刺死当场。 焦迪奔入屋中,拿剑将西门渐乱砍一通,血肉飞溅,那两个丫头吓得花容失色。焦迪伸指怒骂道:”滚得晚一步,老爷剁了你们!“。二人哇哇大哭,将衣物一抓,齐齐跑了出去。陆冰在西门渐身上搜罗一阵,一块神山帮的帮主大印,另有一个铁盒,揭开一看,里头一张绸布,上书八九十个名字,约有一半被划了叉。正是残月教的追杀名单。陆冰将二物揣入怀中。焦迪感谢不迭,道:”陆大侠神威!陆大侠请将夫人婢女移居此处,在下感你大恩,必好好照料“。陆冰道:”不必相扰了“,收剑入鞘便走。 焦迪忙道:”陆大侠稍待,丁松兄弟早上被这死鬼差出去买酒,片刻可归,他说他和你交情不浅,江湖广大,相聚不易,何不等他回来,咱们喝上一顿?“。陆冰正待再辞,突一人挑了重担归来,正是丁松。 丁松见到陆冰,惊喜交加,焦迪将今日之事说了,丁松大喜,道:”陆兄弟,你真是我的福星!这死鬼既死,这担子酒咱们今晚喝个痛快!“。陆冰摇头道:”我先前说过,我欠你一份人情,今日已还,不必再惹瓜葛“。丁松面色凄然,说道:”陆兄弟,你如今名动江湖,也算个人物了,你瞧不上我也罢了,为何把我视作瘟疫躲避?你仔细想来,咱们自认识至今,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陆冰回想起当初大牢相救诸事,总觉这救命之恩难说报尽,但此人声名狼藉,反复无常,实无法结交,便叹息道:”丁大哥,你当初的恩情我一直记得,以后若有性命攸关之事,我仍当相助。我有要事在身,不必饮酒了“。 丁松垂目冷笑道:”如今你是凤凰我是鸡!你要划清界限那也罢了!这什么当初救命之恩,你再也莫提,好似我拿这事赖着你似的!不过今日在外,我遇到一事,还是告诉你的为好“。陆冰道:“什么事?”。丁松道:“我在集市上,看见黄山派掌门梅晚松,被两个华山派的人一左一右夹着,进了滴翠楼,瞧那模样,怕是被挟持的”。陆冰听得一惊,那滴翠楼正是陆冰住宿之处,王采乔正在里头。 陆冰心急火燎奔回楼里,问那掌柜,果说有两个青衣佩剑的少年和一个神情委顿的中年人刚落店不久。陆冰问明房间所在,上了楼来,潜行过去,只听里头呵斥的声音道:”你这遭北上,所为何事,老实交代!“。梅晚松道:“我已解释了好几次,你们只是不听”。那少年道:“哼,你早些交代为妙,免得我们周掌门亲自提审,少不了你的苦头!”。 梅晚松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周掌门,在下效忠的是末山剑派,不是华山剑派!我随你们走,不是怕你们华山派,而是要亲见乔掌门,他若说我有罪,我俯首待戮!”。那少年冷笑道:“说得好,你效忠的自是末山剑派,不过却是宁绍庭那个伪末山剑派!你这厮在洞庭邱家,伤我同门,还和华山叛贼陆冰一道,把盏共饮!”。梅晚松道:“把盏共饮是真,伤你同门没有的事!”。那少年道:“哼,纵使你没出手杀人,但那陆冰伤我华山弟子之时,你为何不阻?既然不阻,便是共犯!我华山派乃是乔掌门的膀臂,你袖手旁观,听任陆冰行凶,岂非与乔掌门为敌?”。梅晚松默然半晌,不知如何回答。那少年又冷笑道:“料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另外你不止在一个场合,妄言乔掌门太过独断,生性多疑,说什么弄得‘人人自危’,‘如履薄冰’!可有此事?可见你生怨毒之心已久!”。 梅晚松道:“若这些也是罪过,我也无话可说,当初太行派发难,在下率黄山派数百人勤王护驾,岂非忠心?”。那少年冷笑道:“你们六大掌门,在龙鳞原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你自命六人之首,畏手畏足,一触即溃。仅只陈规生掌门一心尽忠杀敌,反被你强令架回”。梅晚松仰天一叹,说道:“乔掌门不在,群龙无首,绝无胜算,当时情景,已属不易。我只问你,这些话是你们胡乱猜测,还是乔掌门亲口所说?”。 那少年傲然道:“不是乔掌门说的,难不成是我说的?如今乔掌门无人可信,只信我们周掌门一人,令他事事均可独断,不须处处请示,谅杀你一个区区梅晚松,还做得主!”。 陆冰黯然想道:“乔大哥如今已这般多疑了么?”,又听梅晚松叫道:“要杀我可以,但我必须先面见乔掌门!”。那少年冷笑道:“见不了,你认命罢!”。梅晚松沉默半晌,陡然怒喝一声,一掌劈去。那少年怒道:“你敢!”,后撤一步,拔出剑来。另一个少年也即拔剑道:“这厮不服,不如现下便杀了!”。梅晚松长剑早已被夺,一双肉掌抵挡两柄利剑,加之那两位少年剑法不俗,应对极为吃紧,片刻间低呼一声,右肩中剑见红。两个少年提剑猛刺,竟是下了死手,梅晚松数次夺门,均被逼回,眼见难支,陆冰拔剑在手,冲了进去。 那两个少年识得陆冰,均吃了一惊,陆冰以一敌两,十剑之内,刺中一位少年下腹,大叫道:“王师兄,咱们敌不过他,你快回华山禀明情况!”,不顾伤痛,提剑猛刺陆冰,陆冰见他剑法不低,便稍逼锋芒,数招之间,一剑架在他脖上。另一人早破窗跃出,梅晚松待要阻他,被他一剑逼回,只得任他去逃了。 这少年被剑搭上颈脖,微微一愣,突然不顾性命,抬剑反刺,陆冰立时一剑钉入他肩胛之中,那少年惨呼一声,大骂道:“你这华山叛贼,迟早死在我们周掌门剑下!“。陆冰冷笑道:”我和他自有溅血的一天,谁杀谁还未可知!“。那少年嗤鼻道:”你真个有种,便上华山会会我们周掌门,如何自己做了缩头乌龟,却要唆使姓盖的暗下毒手?“。 陆冰听得一惊,旋即镇定下来,问道:”你是说盖师叔?“。那少年冷笑道:”他偷偷放火,烧了暖玉阁,没伤着乔掌门,周掌门,反将自己砸断一臂!这厮眼见败露,不自量力,竟然提剑偷袭乔掌门,已被乔掌门一掌击死!当时乔掌门便疑心你是幕后主使!“。 陆冰脑中轰隆一声,直似被猛锤敲打,瞬间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梅晚松见他面色惨白,禁不住呵声:”陆少侠!“。陆冰嗯了一声,回过神来,踉跄两步。那少年冷笑道:”你们蛇鼠一窝,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岂能伤两位掌门分毫?如今我落在你手头,你要杀便杀....“。陆冰点头道:”要杀!“,长剑一勾,将他头颅割下。梅晚松虽见惯杀戮,也觉骇然。 陆冰木然将头颅置于桌上,点灯作香,跪地恸哭。隔得良久,梅晚松道:”陆少侠,听说你和乔掌门是结义兄弟,这仇你该如何去报?“。陆冰仰面收泪,断然说道:”盖师叔和我亦师亦友亦父子,无论是谁杀了他,我都要杀了凶手替他报仇!“。 梅晚松吸了口凉气,说道:”当时情形未必尽如这华山弟子所言。据我所知,乔掌门历来敬重盖大侠,他也多少知道你和盖大侠情谊匪浅,纵使盖大侠对他发难,乔掌门未必会下死手“。陆冰万念俱灰,说道:”他如今被许多人反叛背刺,疑心日重,性情不比往昔。莫说是盖师叔,便是杀我又何妨?回想数日前,有华山弟子冒名盖师叔之使,约我相见于离丘,无非是要坐实我和盖师叔暗通之事,一旦坐实,杀我便无顾虑了“。梅晚松忙道:”这是陷阱,断不可去!“。 一七二 不倒 二人偷偷将那华山弟子尸首埋在郊外,滴翠楼不便再留,陆冰只得将王采乔,倪氏送往焦迪小院安顿。焦迪,丁松大喜,道:”陆大侠放心,此间隐秘,万无一失“。 歇得一夜,早晨陆冰便对王采乔道别,王采乔不知新近变化,只道:”你见了盖大侠,不妨请他和我们同回北方“。陆冰听得黯然,只默默点头,私下又嘱托丁松道:”丁大哥,我此去前途未卜,若万一遭遇不测,请你将我夫人家眷送回北方老家,离开中原这是非之地“。丁松惊道:”贤弟要涉什么险?莫若我去助拳?“。陆冰摇头道:”若那人尚还对我存有一点旧情,料来尚不至于对我下毒手。不过他如今性情大变,容不得我也未可知“。丁松道:”既然如此,何须冒险?“。陆冰含泪道:”传闻他杀了我一个至亲至近的人,若真是如此,我和他便不共戴天。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当面问个明白!“。丁松叹道:”也罢,贤弟!你若真有事,你之所托,我绝对做到!“。陆冰告了辞,在郊外回合了梅晚松,一路南下。 路上梅晚松欲言又止,终于道:”陆少侠,你如今剑术卓绝,声名鹊起,加之重情重义,待人更是宽厚。我们五大掌门对你都颇敬重。你和乔掌门又是结义兄弟,若能尽释误会,归顺末山剑派,实乃幸事!你以兄弟身份,在乔掌门面前多加相劝,他未必便如今天这般多疑寡恩“。陆冰摇头道:”梅掌门!若说误会,我在和风寺所为,并非本意,尚能对乔大哥澄清。奈何他如今重用周方儒,而周方儒与我乃是血海深仇,这矛盾岂可化解?更要紧的是,若他真杀了我盖师叔,那更是不共戴天之仇!“。梅晚松叹息道:”太行派百般拉拢你,威逼利诱,你不为所动,严词拒绝,已对得起这份结义之情了“。二人均想早见到乔鹏,一路马不停蹄,这晚渡河而过,已到了离丘地界。 二人在岸边茶楼落了脚,陆冰餐毕,问了店小二,说蔚然亭地处数里外的江心岛上。梅晚松面有忧色,问道:”陆少侠,你说乔掌门必在此等候,可做得准?若是他将一切交由周方儒自行处置,咱们贸然前往,凶多吉少!“。陆冰将当初和乔鹏相识相交的一番情景回想一遍,只觉历历在目,情真意切,红着眼道:”他若还对我们当初结义有一丝一毫的念及,便不会任由周方儒将我屠戮。他若真个如此无情,今夜便是我和周方儒决战之日“。 梅晚松点点头,想了想道:“陆少侠,我想了想,你我二人虽均想见乔掌门,所为之事却不相同,不如一前一后,分开求见“。陆冰料他怕自己杀害华山弟子害他株连,心中冷笑一声,说道:”如此当初何必同行?请梅掌门自去便罢!“。梅晚松转身回了客房,陆冰又饮了一盏茶,回屋打坐调息片刻,便劲装束缚,进入夜色之中。 此时隆冬深夜,寒风割面,绕过几栋民宅,一条青石板路伸往码头,遥见得江心岛上火光数点,十分微弱。陆冰暗想道:”若无意外,乔大哥便在那里等我,却未料今夜如何!“,再念起二人这一番情缘瓜葛,心中百感交集。 那青石板路走得终了,便是一个高台,陆冰走出暗处,踏步其上,码头石柱上的长明灯立时投出一条长影。此时寒风骤起,陆冰突心中一凛,右手按上了剑,却见拐角闪出一个黑衣人来。 陆冰沉声道:”我是陆冰,我要见乔掌门!“。那人不言,突发一声呼哨,四下脚步声大起,三十多个黑衣人立时将四面围住,纷纷拔了刀剑。那为首的黑衣人突沉声道:”快!“。话音未落,数十柄利剑闪光,直照陆冰刺落! 陆冰虽身经百战,却也从未如此落单,不禁心下一沉,绝望想道:”他连见我一面也不见,竟如此绝情,可怜我一直对他尚存期许!“。他听得那为首之人正是陈桂生,当即出剑在手,往前急窜,却听噗嗤一声,后背已被一剑拖开皮肉。陆冰忍痛,不顾刀剑如冰雹般掉落,再窜两丈,直刺陈桂生。陈桂生知他了得,只虚晃一剑,斜走数步,数十人立时扑上空档。陆冰擒王不成,只得回剑招架,但听铿锵三声,荡开两柄剑一口刀,往左一突,背靠石柱,未曾得喘,四五口兵刃又扑了过来。陆冰单人单剑,如何敌得乱刀翻滚?纵使他眼疾手快,以死相拼,不过片刻功夫,身上已被撩中数处,虽未重伤,已是喘息难支,只心道:”敌众我寡,固守一处,只能待死,须得游走作斗!“,此时刀光剑影如同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陆冰短刺快手,待那波涛稍缓,猛提口气,长剑一拐,突然长刺左侧,杀死一人,冲出丈外。 数十个黑衣人毫不滞留,如影随形,粘了上去。陆冰且战且退,如此仅和对方三四人相触,退出丈许,左足在拴马桩上一蹬,乘势前扑,刺穿了最前面一个黑衣人的胸膛,另三人微惊得转瞬之间,陆冰抬肘短刺,刷刷两剑,刺穿两人咽喉。 陆冰强杀这三人,霎时间斗志暴起,却听陈桂生大急道:”饭桶!去几杆长枪,对着他后背!岂让他只正面迎敌?“。立时有四个使枪的黑衣人绕了过去。陆冰前有刀剑,后有长枪,一时手忙脚乱,不过片刻,体力大减,喘息不止,暗想道:”莫非今日是我死期!“,却作困兽之斗,往前一扑,便有三剑刺来。陆冰将心一横,右掌将那刺往心口的剑刃一拍,左手一挥,荡开刺往下腹的一剑,任由另一剑刺入大腿之中。 好个陆冰!这一剑入肉三寸有余,剧痛之下也只是闷哼一声,长剑借着腾空之势用力一挥!寒光闪处,将两个黑衣人的脑袋割了下来,断颈之处,鲜血喷洒,如下春雨。余下的黑衣人惊惧失声,陈桂生叫道:”补上!这厮是强弩之末!“。黑衣人又惧又恨,立时刀剑紧跟。陆冰已负伤十多处,大腿剑创更是流血不止,但见黑衣人四面围来,只觉眼前恍惚,黄泉之近,近在眉间,此时一枪自背后猛戳而来。陆冰双目血红,突然间大叫一声:”杀!“,强自转身,一剑将长枪砍断,手起剑落,将那黑衣人刺死当场。另有三枪再扎了过来,陆冰踉跄前冲两步,长剑已是乏力,只得横封一压,中间一枪自他裆下穿过,左右两枪齐齐扎入他小腿,陆冰惨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一口气,再狂叫道:”杀!“,声震屋瓦,突然往前一扑,一剑横过,将三个长枪黑衣人割喉而死。 他此时后背空荡,立时再中两刀。陆冰仰天惨呼,朝背后砍出一剑,勉强转过了身,靠栏而立,张嘴狂喘。黑衣人以众欺寡,已折损十人,余者见得陆冰面孔狰狞,犹如厉鬼一般,身上已被鲜血染透,滴答落地,却仍是持剑不倒,均不禁骇然。陈桂生怒道:”再上!他已撑不住了!谁杀了他便是头功!“。 这时一个黑衣人执剑上来,将长剑对准了陆冰胸膛,冷冷说道:”陆师哥,我给你个痛快罢“。陆冰嘿嘿一笑,一口血沫子吐了出来,喘息说道:”我尚未力竭,要杀我,你,还不能!“。那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咬了咬牙,一剑便扎,陆冰此时长剑本已下垂,突然间一抬一戳,剑光闪动间,已先刺穿了那人胸膛。这一剑收发极快,极耗精力。陆冰刺死这人之后,站立已是不稳,踉跄之下,右臂勾住石条,浑身绵软,堪堪不倒而已。 陈桂生也自惊骇,左右环顾,连呼数声,却无人上前抢这头功,心下一狠,拔出了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