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楼》 第1章 卖花 南齐盛元二十三年,沧江南,鄞都。 太阳悬在山头,落得很慢,余光落在了鄞都城中。济蓝河穿城而过,河道两旁挤满了小贩。卖花的小姑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占了个小小的位置,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擦着汗,目光锁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小嘴巴张了又张,还是没有发出点声音。一旁卖凉席的小少年瞥她一眼,撩了撩有些散乱的头发,咳了两声,冲着路过的大爷吆喝道:“大爷,买凉席吗?夏日炎炎,怎能不用凉席呢……”大爷看了一眼,摆摆手走了。小姑娘怯生生地转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少年耸了耸肩,丝毫不觉得尴尬,在青石板的缝中扯了根孤独的小草含在嘴里嚼着,念叨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文绉绉的话被他流里流气地念出来,小姑娘觉得他很不正经,但是… 少年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搭话问道:“你想说什么?” 小姑娘从花篮里抽出一捧栀子花,那栀子花是她精心挑选修剪的,仔仔细细地绑成一束,白花绿叶交错,煞是好看。她将花束递过去,说道:“这个送给你,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在念什么吗?” 少年接过花,眼睛亮了亮,表情正经了几分,问道:“这是你自己绑的?” 小姑娘避开少年的眼神,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害羞,她小声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轻笑,吐了口中的草茎,凑过去道:“这是《孟子》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如果你正在经历苦难,不要怕,这是老天要把重任交给你,在磨练和考验你。” 小姑娘看了看少年,身上的衣裳都是粗布麻衣,应该也是贫苦人,问道:“看你也不像读书人,你去哪里听来的?” 少年勾起嘴角:“书院后面偷听来的,那儿树多,遮天蔽日的,凉快得很。我每天都去。” “那冬日呢?你也每天去吗?” “去啊,就是冷,耳朵都被冻掉了,幸好我捡起来了。” 小姑娘听得一愣,特意看了看少年乌黑发丝下的耳朵,完好无缺的挂在脑袋两边,就知道他是在胡说,片刻后,又问道:“那老天会把什么重任交给你呢?” 少年干脆往旁边挪了两步,坐在小姑娘旁边,他看着远处来往的人群,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但是我相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任务。男儿志在四方,我以后可是要入朝为官,造福社稷的。” 脆脆的笑声传来,少年皱了眉头,带着怒气道:“我是说真的。” 小姑娘收了笑,用蒲扇给少年扇了扇风,说:“听说能够入朝为官的都是富贵人,你能靠卖凉席成为富贵人吗?” 少年说:“你知道姜国吗?姜国的宰相以前也是卖蒲扇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弹了弹小姑娘手中的蒲扇,“就是这种!” “啊?”小姑娘满脸的不可置信,“真的吗?” 少年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忍不住弹了弹她脑门:“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经历的苦难,都是为了换取以后的圆满……看哥哥帮你把花卖出去。” “嗯?”小姑娘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她也看过去,原来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摇着折扇走了过来。那些公子的衣裳都是绫罗锦衣,轻轻的,薄薄的,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像柳絮,像飞花。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喃喃道:“真好看啊,那衣裳怎么能这么白,就像我家鹅身上的最干净的那片毛。” 少年看着她艳羡的目光,那寻寻常常的眼睛因为那一丝波澜变得生动起来。他勾起嘴角,那弧度像是精心计算好的,多一分太过谄媚,少一分不够热情。他吆喝道:“几位公子,买花吗?” 几位公子谈笑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眼看就要错身而过,少年一把提起那花篮,两步跨过去挡在了他们跟前,朗声道:“蝉鸣声已至,秋风不时起。来日百花尽,何苦忆往昔?几位公子都是风流人,可别错过这夏日春光。” 其中一位蓝衣公子果然驻足,将手中的十二骨折扇一收,那扇面上的水墨画便看不见了。他看了看那花篮,雪白的栀子被一圈娇艳的粉嫩蔷薇簇拥着,错落着几株鸢尾叶,倒是十分好看。他问道:“这炎炎夏日,何来的春光?” 声音清润如玉,犹如那绵绵春雨,带着些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初听沁人心脾,再听惊为天人。少年也愣了愣,半晌才道:“春光在这篮子里,桃李争艳。” “有意思,我买了。”蓝衣公子掏出一锭碎银子,道:“不用找了,毕竟春光难寻。” 少年笑:“多谢公子。” 小姑娘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少年将银子递给她道:“篮子被提走了,不过,也不亏。” 小姑娘看着掌心的银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银子,她收拢五指,握得很紧,掌心传来些痛意,她才松开,好奇道:“他们全部都买了?他们为什么会买?” 少年一边卷着凉席一边说:“这些贵公子就喜欢这样的调调,附庸风雅。不过,方才那位公子,或许只是好心,不忍我太难堪。” 那扇子上的画不是凡物。 小姑娘若有所思:“所以卖东西,要看人说话,是这个意思吗?” “是。”少年卷好凉席,背在背上,说,“该回去了。” 太阳西沉,夜幕将至,街上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鄞都没有严格的宵禁,亥时以后才会有皇城军巡逻,集市才开始慢慢散去,只有城东的夜市掩埋在一片黑中,继续交易。 小姑娘把花卖完了,也该回去了,不过她想买个礼物赠给少年。少年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小姑娘跟上去,问道:“你这么早就回去了?” 少年道:“最近得了几本书,还没读完呢。” “那你明天还来吗?”小姑娘追问。 “嗯,还来。” “那行,明天见。”小姑娘停下脚步,没有再跟,而是转身沿着济蓝河四处寻觅着。 她停在一个巷子口,一个老大爷赤着脚坐在石阶上,衣裳松松垮垮地穿着,甚是随意,面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新旧不一的书籍。 他看到小姑娘寻找的眼神,笑呵呵问道:“小姑娘想买什么书?” 小姑娘着实不懂,她没有看过书,也不识字,踌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买一本很厉害的书。” 老大爷见小姑娘纯真可爱的模样,在那堆书中翻了翻,翻出一本泛黄的皱巴巴的书递给她:“这本,这本厉害。” “有多厉害?”小姑娘问题总是很多。 “厉害非常,读了这本书,可以当大英雄。”老大爷义正辞严。 小姑娘闻言,泛起喜色:“那我就要这本。”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碎银子拿出来。 小姑娘将书和剩余的钱放进怀里,满心欢喜地挤进人群。 第2章 初见 蓝衣公子提着一篮子花,嘴里念着:“蝉鸣声已至,秋风不时起。来日百花尽,何苦忆往昔?虽说没有完全押上韵,不过随口一说,也是不易。方才那位小哥,倒是很有意思。” 一旁的青衣公子道:“何必如此拘泥,什么韵律,不过是些条条框框。鹤兄,你说呢?” 白衣公子被点名,明显一愣,随即笑道:“我是从战场上爬起来的粗人,韵律什么的着实不懂。如果非要我说,我觉得不好。” 蓝衣公子道:“怎么说?” 苏鹤道:“百花四时有,何必忆往昔。” 蓝衣公子笑:“鹤兄真是潇洒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年我再走过这条街,或许身旁不再是你们,也遇不到那卖花女。到底是不同的…” “又来了又来了,酸死了,苏二,你够了。赶紧走吧,让人等急了,要被罚酒的。”青衣公子加快了步子。 江南的夏夜多了些凉风,吹散了热气,不过那黏腻的汗是怎么也挥散不掉。 画舫中央置了冰块,寒气四溢,凉爽得很。四周的小几也备着冰盒,盒中盛了些时令鲜果,丝丝冷烟笼罩着,消了些暑气。 杜玄此面前的几案上摆了一只鸟笼子,笼子里一只通体橙黄的画眉懒洋洋地打着盹儿。杜玄此吹着口哨逗它,它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杜景深,不听话的小畜生就得狠心收拾。”陆望指尖捻着两片茶叶,悠悠地说。 那画眉像是听懂了一般,立马支楞起脑袋,猛得扑闪了几次翅膀,冲着陆望叫了几声。 “嗯?”陆望挑了挑眉,随手拿了颗樱桃,走了过去,那画眉站在支架上一动不动,看着陆望,陆望微微附身,一人一鸟望着对方,突然,陆望伸出修长的食指往那小畜生的脑门上一弹,声音带着笑意,“小畜生,还来劲了?” 小畜生被弹得叫了几声,胡乱飞了两圈,撞在了笼子上。 杜玄此一把将鸟笼提开,道:“归程,饶了它吧,它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东市买来的。” 东市又叫鬼市,在寻常集市上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去鬼市上买,十二时辰不打烊,通宵达旦灯火明。 陆望将手中的樱桃递过去,那画眉似乎是瞟了陆望一眼,又试探了两番,见笼外人没有动作,便大着胆子过去吃樱桃。 “我就是来喂它吃个果子,你至于这么护着吗?” 杜玄此笑:“你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这不是怕你伤了它吗?” “此言差矣,我下手从来都是分轻重的,它叫什么名字?” “杜小三。”杜玄此可宝贝这只鸟了。通体纯色的鸟儿本就罕见,何况这只画眉眉花细长上翘,属上品画眉,漂亮得紧,他一眼就看中了。陆望此时问它的名字,莫非不是看上它了?杜玄此心中警铃大作,说道,“归程,你也喜欢鸟儿?画眉不适合你,要不要我去给你整只隼鹰?” 陆望笑道:“只有你才喜欢这些小畜生。杜小三,这名字太随意了些,不妥,得改?” 杜玄此上面还有个哥哥,这画眉叫杜小三也无可厚非,但也确实随意了些,杜玄此乐于捡个名字,问道:“你有什么好建议?” “杜小四…嘶…”掌心传来酥麻的痛意,原来是那小畜生吃完了樱桃,啄了陆望一口,似乎在抗议自己的排行掉了一名。 额,果然是捡来的名字,不值钱。杜玄此一拍脑门,陆三公子自然不希望跟只小畜生排在一起。他嗤笑一声,点头:“那就小四。” 陆望逗着鸟问道:“你笑什么?” 杜玄此道:“笑陆三公子跟只鸟儿较真。” 外间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陆望收了手,杜玄此开心道:“瑾之和问之到了!” 两人一转身,便看见三个飘逸的身影。 杜玄此跟苏家两兄弟打过了招呼,目光落在那白色身影上。他惊呼一声,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难道这就是那位轰动朝野的朝中新贵,苏常侍?” 苏鹤拱了拱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苏慎拉着往前了两步说:“我来给你们介绍。” “这位是杜家二公子,杜景深。” 杜家,江东世家,杜家老爷子杜邑,现任工部尚书,杜家大公子杜居安,表字思危,现任禁卫军统领。杜家二公子杜玄此,表字景深,是鄞都有名的纨绔子弟。苏鹤在脑中思索了一番,颔首道:“杜二公子,久仰大名,幸会。” 杜玄此潇洒一挥手:“你是瑾之的朋友,也就是我杜玄此的朋友,不必客气,叫我景深就行。” 苏慎又看向陆望道:“这位就是我说过的,将我从小打到大的小舅舅陆望,表字归程。” 陆家,淇北世家,天赐年间,北地沦陷,陆家举家南迁。陆望的父亲陆坚是康州并州二州刺史,都督两州军事。陆家大公子陆拂行驻守并州,二小姐陆拂音嫁给了苏家大哥苏奕,生了二子一女。陆望排老三,今年刚及冠,字归程,才从康州回来。苏鹤理清了陆家,这下倒没有急着客气,而是疑惑道:“小舅舅如此年少?” 苏慎道:“跟我同岁,我也很无奈。” 从苏鹤进来,陆望就一直盯着他看,那幽深的眸子像是狂风骤雨中的深深漩涡,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陆望本就长得冷峻,加上这巡猎般的眼神,着实有些骇人。一旁的苏慎立马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鹤兄再好看,也禁不住你这样看。” 苏慎初见苏鹤,也觉得他长得好看,不过好看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这些世家公子哥儿。皇亲贵胄门阀世家的男儿们寻的都是各地一等一的美人做妻妾,一代传一代,除了几个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的例外,哪个不是俊俏美男子呢?苏慎最初也没将苏鹤的美貌放在眼里,毕竟自己的小舅舅,三叔叔都是出了名的俊俏,从小看到大,看多了就麻木了。可是这苏鹤,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好看。苏慎有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不过小舅舅这眼神,似乎不是欣赏美好事物的眼神。 陆望闻言,眉头逐渐舒展,那眸中的惊涛骇浪归于平静,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羁:“不好意思,陆某刚从边陲小地回来,没见过如此貌美之人,冒犯了。苏常侍?” “在下苏鹤。”苏鹤客气颔首。 “没有表字?”陆望追问。 苏慎笑道:“鹤兄还未及冠。” “苏常侍还真是年少有为。”语气有些淡,不知道是赞赏还是讽刺,陆望说完回身坐下了。 苏鹤没搭话,也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拿了颗冰镇的樱桃夹在指尖,凉意从指尖袭来,瞬时觉得舒服许多,脸色稍微舒缓了些。 杜玄此和苏疑在一旁说着什么,两人够着身子似乎有些难受,杜玄此干脆坐到了苏疑的几案对面,两人面对面交流,方便了许多。 杜玄此喜欢斗鸡遛鸟,苏疑喜欢吟诗作画,两人兴趣大相径庭,本玩不到一起。但都是世家子弟,在鄞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来二去见多了,发现了两人的共同爱好,听曲儿。苏疑从小就喜欢研究曲谱,研究出了几分心得,杜玄此从小喜欢听曲儿,也听出了几分门道。如今鄞都里唱曲儿的,最怕遇到这两人。 苏慎习惯了这两人目无旁人的样子,于是和陆望聊天:“小舅舅,准备寻份儿什么差事做?” 陆望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无处可放,只好直愣愣地摆在几案两侧,他道:“三哥已经安排好了,在禁军里领了份闲差。” 苏慎叹道:“闲差好,好玩儿,还不误事。” 陆望笑:“我对鄞都不熟,玩儿这事还得靠你们。” 苏慎也笑:“鄞都真正会玩儿的,还得看景深。” 旁边正在逗鸟的杜玄此闻言,道:“这事儿交给我,保证让小舅舅满意。” “行。”陆望喝了杯酒,看向一言不发,认真吃樱桃的苏鹤。一盒樱桃,已经所剩无几。陆望贴心询问:“苏常侍喜欢吃樱桃?” 苏鹤抬头,那薄唇沾了樱桃的汁,水嫩饱满又红润,看起来比樱桃还可口。他抿了抿嘴,真诚地说:“如此美味的果子,为何不喜欢?” 陆望舔了舔唇,拿了颗樱桃塞进嘴里,点头道:“果然很甜。苏家人我都认识,不知苏常侍是哪一旁系呢?” 苏鹤笑了笑:“小舅舅误会了,我出身低微,恰巧姓苏罢了,不敢高攀。” “出身低微,未及冠就能坐到散骑常侍的位置?”陆望勾了勾唇,一脸不信。 苏鹤从怀中掏了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那手指修长白皙,与那白帕子似乎融为了一体。他大大方方地说:“幸得元公赏识,不然,苏某这辈子怕是都踏不进鄞都,更别说入朝为官了。” 苏慎与陆望从小一起长大,对他十分了解,听出他话里有话,便说道:“鹤兄才华横溢,我们在元公幕府中就相谈甚欢,如今既为同僚,便可相互照应。是吧,小舅舅。” “说得是。”陆望举起酒杯,看着苏鹤,苏鹤会意,举起酒杯,遥遥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陆望一边倒酒一边说:“爽快!不知苏常侍是哪里人?” “盛州人氏。” “盛州…盛州人都长得如苏常侍这般美貌?” 苏鹤敷衍道:“小舅舅说笑了。” 陆望不依不饶:“盛州人都生得这么白吗?” 苏鹤恰好手中拿了最后一颗樱桃,他道:“不是所有的樱桃都如这般红的,小舅舅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陆望拿了颗葡萄细细瞧着,说:“自是明白的,但若是樱桃里突然混入了一颗葡萄,那确实很扎眼。对吧,瑾之?” 苏慎正在和苏疑说话,根本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随意应道:“啊…对。” 苏鹤看向他,坐在对面的人一身叠领玄衣,袖口用护腕收得很紧,露出骨节分明的双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玉盏把玩着,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眨眼,仿佛要将对方看穿,看透,看个仔细,看个明白。 杜玄此端着两杯茶走过来,说:“苏常侍,小舅舅,尝尝我新研究的茶?” “好。”陆望先收回目光,接过茶。 苏鹤起身,也接过了茶,颔首道谢。 杜玄此回身,对着逗鸟的苏氏兄弟低声说:“我怎么觉得,那两人不太对劲呢?” 苏疑不甚在意,他从始至终就没关注那两人,只说:“小舅舅从小就霸道得很,许是鹤兄哪里不如他意了。” 苏慎听了一半,说:“额…好像有什么误会。” 陆望看了看围着鸟笼的三人,叫道:“你们三个怎么回事?不是要给我接风洗尘吗?站在角落里算怎么回事?!” 三人这才放过了杜小四,过去和他们喝酒。 第3章 嫂嫂 亥时已过,河道两旁的商贩少了些许,喧嚣的街市安静了不少,河水潺潺流过,映着苍白的月光。苏鹤独自走在街上,看见常去的那家馄饨铺子还开着,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旗幡在夜风中摇曳,苏鹤走了进去。 “老板,一碗馄饨。”周围的人步履匆匆,只有他靠在围栏上一动不动。 很快,老板将馄饨端上了桌,热情招呼道:“客官慢用。” 苏鹤看着那飘着油星子的汤面上浮着几粒青葱,便不紧不慢地一粒一粒地往外捡。 老板在一旁擦桌子,道:“不好意思,忘了客官不吃葱。” 苏鹤道:“不碍事,是我没说。” 老板用汗巾擦着汗,一边将空碗一个一个叠起来,一边说:“我记得客官,客官经常来,每次都会把葱花捡出来。吃完了馄饨还会去对面买一个糖人。” 苏鹤看向老板,老板是个中年人,老实巴交的,脸上经常带着笑,喜欢和客人唠嗑,只要妻子一叫他,他准会先应一声,然后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苏鹤笑了笑:“老板记性真好。” 老板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记性好,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的铺子,来来往往的客人数不胜数,但是像客官这样俊的,还经常来的,是头一个。客官是外地人吧?” 苏鹤将葱花捡完了,敛了笑容,舀了个馄饨细细嚼着,并不为别人的夸赞感到高兴,半晌才道:“是,才来鄞都不久。” 老板收完了碗,又出来继续擦桌子,他看了看外面,提醒道:“糖人贩子好像要走了,客官先去买,我把馄饨给你留着。” 苏鹤抬头,卖糖人的小贩正在收摊子,苏鹤道了声谢,果真去买糖人了。 苏鹤住在城东柏子街,街口有两棵很高大的柏树。巷子偏僻,此时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苏鹤刚走到街口,一个人影从树上跃下来,直直落在苏鹤跟前。 十四岁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睛黑白分明,一片澄澈,他撅着嘴不满地看着苏鹤,苏鹤摸摸他的头,温柔道:“今日回来晚了,是我的错,阿九别生气。”他将藏在身后的糖人拿出来,阿九一把夺了去,顿时眉开眼笑。 两人并排着走进巷子,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隔了几条街,陆望一行人正在鄞都最大的风月楼采阁里喝酒。这一条街的风月楼是鄞都达官显贵经常来的,再往东两条街是些小楼,就是低等的风月楼,紧挨着鱼龙混杂的东市。 两条街虽挨得近,入口却不在一处。 没人会把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一块儿。 屋子里酒香和脂粉香夹杂在一起,陆望板着脸,将身旁的妖娆女子推开了些。 杜玄此蒙着眼睛和几个女子嬉闹,苏疑坐在榻上认真听着琴声,听到不满意的地方,便直接指出来。琴女名叫孟云卿,是这采阁里琴艺最好的女子。 陆望看着苏疑道:“苏二真是一点儿没变。” 苏慎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笑了声,感叹道:“问之跟三叔一样,年少成名,又不想入仕。朝廷几番征召,加上三叔的几番劝说,才来了鄞都。本想着给他寻一份好差事,结果他倒好,非要去太乐署。” 陆望道:“有二哥三哥在,苏家倒不了,何必逼他。” 苏慎叹了口气:“堂伯和父亲走了以后,苏家便大不如前了,不然三叔也不会入朝为官。也不会将我送到元政幕府去。” 陆望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个苏鹤,看你与他关系很好,底细清楚吗?” 苏慎道:“只知道他是元政的人,在平盛之战中立了大功,后来就一直在元政幕府当幕僚,我去的时候他就在。” “那他怎么来了鄞都?” “元政收复盛州后声名大振,建安王忌惮他功高盖主,便将顾舟山提了上来制衡元政。顾舟山处处与元政作对,元政便将苏鹤安排进了御史台。不知是有元政相助,还是真得了皇上青睐,半年由侍御史升御史中丞,加散骑常侍。不过苏鹤说自己德不配位拒绝了,如今御史中丞之位空悬,御史台的事务还是由苏鹤处理定夺。” “所以苏鹤是来对付顾舟山的?御史台,散骑常侍,真是个好差事。”陆望冷笑。 “可不是吗,天天在皇上跟前吹耳边风。不过苏鹤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陆望晃了晃酒杯,酒水晃荡出丝丝涟漪,他看着自己倒映在酒杯中模糊的脸说:“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元政将他甩进来,怕也不是多信任他。若是真能扳倒顾舟山,皆大欢喜,若是折在了鄞都,也不用心痛。” 苏慎颇为赞同:“苏鹤这人十分聪明,元政很看重他。只不过,苏鹤出身低微,无所依仗,注定了只能成为随时可扔的棋子。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所以没搞清楚时局之前,不敢随意出手。” “你怎知他没有出手?呵呵…这种人,用好了,那就是利刃,捅敌人心窝子的那种。”陆望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慎,“所以你是想策反他,为己所用?” 苏慎急忙摆手:“倒也不是,都是从峳州走出来的,此前关系也不错,如今也不能刻意生分了。再说了,三叔主动将我送去峳州,在元政心里,我和三叔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和苏鹤是一条船上的人。” “哼,你觉得元政会信任苏家人?” “自然不会,世家与世家之间,从来只会权衡利弊,没有绝对的盟友,当然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苏慎是个聪明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若是真能将苏鹤策反,总归是好事,你觉得呢?” 陆望道:“与聪明人打交道不容易,你加油。” 苏慎道:“我是拿真心待他的,总归没有错。” 陆望温馨提醒:“那你别把自己玩折了,苏二指望不上,三哥可就指望你了。” “一书一画一诗曲,谁人不识苏问之?问之只不过心不在此处,若是他想,一定能做好的。”苏慎对自己这个别人口中的天才弟弟是很看重的。 陆望不可置否,四年前,苏穹带着他们几个游历章州,登上了夫子庙中的浔阳阁,放眼望去,远观稽灵山,近临日月湖,天高地阔,风云际会,十五岁的苏疑当场作了两首诗,一曰《少年游》,一曰《三问浔阳阁》,苏穹听了赞不绝口,当场给他取了表字“问之”。两首诗如今还刻在浔阳阁的石柱上,引得千万人前去观瞻摩拜。更绝的是第二年,苏疑参加了一场清谈盛会,他一句话没说,却博得了满堂彩。只因他在盛会结束时弹了一曲古琴曲,又一次名震天下。他的字,师承苏穹,自不必说。至于他的画,才是冠绝天下,昭南山上的花鸟虫鱼被他画了个遍,全都珍藏在苏氏别院中,无人可见。只是有一次,他在山中写生,看见一白发苍苍的砍柴翁,背着一捆柴下山,身后一条老黄狗不远不近地跟着,四周是凋零的枯松与残枝。苏疑灵感迸发,画了一幅画名曰《空山》赠予砍柴翁。后来听说砍柴翁给孙子买了肉包子,老翁从怀里掏出那幅画分装包子,被一路过的名士看见了,惊为天人,花了重金将其买了回去。 从此,苏问之这个名字就成了传奇。 陆望感叹:“幸好问之生在了苏家,无忧无虑,无牵无绊。”说到苏家,陆望不自觉地又想起另一个姓苏的,他眯了眯眼睛,似是自说自话:“那个苏鹤,你不觉得他长得…” 苏慎等着他的下句,陆望却只是喝着酒,没有再说,苏慎了然:“长得过于好看了是吧?你是没看见他刚来鄞都那会儿,多少人每天等在他进宫的路上,只为远远地能看上他一眼。如今大家都看习惯了,过了新鲜劲儿,也就那样了。” 陆望摇摇头,道:“果然物珍在于稀,没见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小舅舅似乎对苏鹤有些敌意。” “没有,你想多了。”陆望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瘫在了椅子上。 苏慎见惯了他的散漫不羁,只问道:“对了,你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说起这个,陆望就有些头疼,他儿时在康州调皮捣蛋,胡作非为,被老爹和大哥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送到了苏家,让苏穹帮忙管教。在昭南山待了几年,性子倒是收敛了许多。几年前苏奕突然病逝,苏家失去了顶梁柱,苏尚和苏穹不得不出山,他也被送回了康州。这次回去,他便免不了被催着成亲。齐国门第观念重,世家不与寒门通婚。康州北临姜国,此前一直不太平,世家大族皆渡水而走,陆老爷子便想在鄞都给陆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大小姐。陆望只想留在康州建功立业,从未想过成亲之事。 陆望握紧了酒杯道:“回来看看这鄞都的盛世繁华。” 陆府和苏府都在玄武大街附近,离皇宫不远。 此时天微亮,晨风凉爽,周野宁静,陆望没有坐马车,一个人慢悠悠地从采阁踱步回去。刚踏进门,管家丁白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告诉他少夫人有请。 陆老夫人早逝,陆家直系如今只剩下一个女眷,就是陆拂行的妻子,苏季蕴。苏季蕴出生溱郡苏氏,与昭苏苏氏同出一脉,算是苏穹的远房堂姐。溱郡苏氏本是簪缨世家,奈何子嗣凋零,苏老爷子发妻走后,执意不肯续弦,膝下只得一女,苏老爷子乃是学问大家,声名远扬,官至太傅,苏季蕴自身也很优秀,与陆家也算望衡对宇,便结了亲。苏老爷子逝世后,溱郡苏氏如今只剩下苏季蕴了。 此次苏季蕴带着儿子与陆望一同回了鄞都。 “小叔叔。”陆朔见陆望走进来,抬头打了招呼,又低头开始练字,临的正是苏穹的《观湖游记》。 陆望是陆老爷子不惑之年得的儿子,在同辈中年龄小,在同龄中辈分高,受尽宠爱,要风得风,在陆苏两家都横着走,没经过什么坎坷,前二十年栽的跟头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陆望走过去看了看,陆朔的字力透纸背却娟秀内敛,倒是和家里人的都不一样。他揉了揉陆朔的后脑勺,赞道:“小朔儿的字越发精巧了,你三叔瞧了定甚感欣慰。” 苏穹算是陆朔的舅舅,不过他们依的是陆拂音与苏奕这边,便叫了叔叔。 陆朔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大手,不满道:“男人的头不能随意摸。” “啧!”陆望非又摸了两把,“你小叔叔这样的才是男人,你顶多是个小孩儿。你以前不是很黏我的吗?怎么现在摸都摸不得了。” 苏季蕴端了一碟花生酥走进来,听到陆望的话,笑道:“如今就是我也碰他不得。” “小朔儿真是长大了。”陆望说完,伸手去拿花生酥,苏季蕴欲拍他的手,被他灵巧躲开,还不忘得意的炫耀一下拿到的点心。 苏季蕴拿他没办法,只是说:“洗手。” 恰好侍女端了水进来,陆望嘴里含着半块花生酥去洗手。 苏季蕴查了查陆朔的字,对陆望道:“昨夜歇哪里了?” 陆望嘴里含糊不清:“苏慎那儿…” 苏季蕴不紧不慢道:“苏府什么时候改名采阁了?” 陆望眨眨眼,突然道:“嫂嫂,慕可呢?” 苏季蕴哼了一声:“天井跪着呢。” 陆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嫂嫂,昨夜苏慎非拉着我喝酒,忘了时辰,我就是在采阁睡了一觉,没有胡来。” 苏季蕴道:“阿北啊,你要是在采阁胡来倒也罢了,大不了给你纳个妾。”她将陆望拉到一边,确定陆朔听不到了,才继续说:“此次回鄞都,我可是得了你大哥的令,必须给你找个媳妇儿。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朔儿了。你还等什么?” “胡说,大哥二十三才有的朔儿。”陆望争辩。 苏季蕴真想翻个白眼,这种事倒是记得清楚。两人沿着走廊走到亭子里,苏季蕴锲而不舍:“较这种真有什么用?我已经找了几个适龄的好姑娘,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你看着画像,选一个。” 陆望道:“嫂嫂你才回来多久…好歹让我见一面吧,当年嫂嫂与大哥可是两情相悦才成亲的。” 苏季蕴见他松口,稍稍放心:“行,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陆望蹙眉,一不留神被绕进去了?他急忙道:“嫂嫂,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时间…” “你能有什么事情要做?你…”苏季蕴打断他,咬咬牙,低声道,“阿北,你老实告诉嫂嫂,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望莫名道:“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季蕴几欲张口,最后还是作罢,只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看着苏季蕴匆忙的背影,他无奈笑了笑,这个大嫂,真是和二姐一样难搞。 第4章 做客 苏府的后花园大概与鄞都里所有的府邸都不大一样。花园一半种的是花草,一半堆的是石头。这些东西都是苏疑的宝贝,任何人都碰不得。 苏穹看着他摆弄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作势去摘那朵长得极好的大红色花朵。 苏疑见状,立马倾身向前挡住苏穹,凶巴巴地说:“三叔,这可是景深花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朱丹华,原产自西域,极难养活,这好不容易开了花,你别碰坏了。” 苏穹瘪瘪嘴,悻悻地收了手,指了指一旁长相十分普通的草,说道:“这个不就是野草吗?也很珍贵?” 苏疑又赶紧跳了过去,护犊子似的护着那花,说:“这是菘蓝,可以制颜料,还可以入药。” “罢了,我不碰便是。”苏穹坐了回去,喝着茶看着苏疑忙忙碌碌地背影,心生羡慕,曾几何时,他也过着这样潇洒自如的日子,真是往事不能回首,越想越难过。他喝了一盏茶,苏疑还在不亦乐乎地忙着,他决定破坏一下苏疑闲淡的生活,便问道:“问之,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我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我该怎么办?” 苏疑拔着草,头也不回地说:“何来此说?” 苏穹摇着折扇,吐了嘴里的葡萄籽,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将瑾之调去了御史台,恰好如今御史台掌事人也姓苏。又恰好那位姓苏的长得跟我们苏家人一样俊朗,所有人都笃定他就是苏家人,我真是百口莫辩。” 苏疑道:“这有何难,你将苏家家谱誊抄上百份,往皇宫和各大府邸分别送上一份,告诉他们,苏鹤不是我们苏家人。” 苏穹惊:“你说真的?” 苏疑好听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尚书大人,你说呢?” 苏穹捏了颗紫莹莹地葡萄砸他:“好啊苏疑,敢戏弄你三叔。” 苏疑道:“三叔自有考量,问我本就是多此一举。” 苏穹笑道:“我觉得你的法子不错,走了,抄家谱去了。” “苏爱卿真不是苏家人?”盛元帝刘邺盯着苏鹤看了许久,最终问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苏鹤愣了愣,道:“陛下,天下姓苏的人何其多?就不能多臣一个吗?” 盛元帝年轻地脸庞过于瘦削,有些病态的苍白,他依旧看着苏鹤,良久才道:“朕也觉得不是,你与他们长得不太像。” 苏鹤道:“猫生九子,各有不同,此乃常理。” “猫?”盛元帝哈哈大笑了几声,“朕就喜欢和你说话,难得的舒心与爽快。” 苏鹤语气依旧:“讨圣颜之欢,乃臣之幸事。” 盛元帝转身,往一旁的炉子里瞧了瞧,说:“苏爱卿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可没半点奉承之意。” 苏鹤看着盛元帝,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盛元帝忙着往炉子里加东西,似乎也没有在意戛然而止的话头。待他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石头加进去,一旁的宫女端了水过来,盛元帝净了手,宫女又托了个锦盒过来,盒子里放了一颗金色的药丸,盛元帝和着水吞了,闭上了眼睛。 苏鹤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将他召进宫,就是为了问他是不是苏家人? 半晌后,盛元帝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看着苏鹤的眼神含着水一般,他笑着道:“思谈建议朕修座皇极观,这事儿交由爱卿去办如何?” 苏鹤神色一凛,双膝一曲跪在原地,他伏低身子,劝谏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财政拮据,边境不安,国土不平,几州军饷已让户部司农仰屋,无计可施,还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盛元帝凝着神,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看着苏鹤玄色朝服掩映下越发雪白的侧脸和侧颈,有些晃神,他咳了两声,肃然道:“一座道观能花多少钱?朕什么事都依着你们,你们还想要朕怎么样?朕是一国之主,如今修座道观朕都做不了主?” 毕竟坐了几年高位,声音里含了几分威严。 苏鹤依旧跪着,语气平静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当务之急…” “够了!”盛元帝动了怒,胸口一上一下,脸上泛起潮红,“当务之急?什么是当务之急?你…”盛元帝深吸两口气,还想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来。 他吩咐道:“来人,将丹药呈上来,再宣思谈过来。” 苏鹤道:“陛下,微臣先退下了。” 盛元帝看着还趴在地上的苏鹤,突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苏鹤站直身子,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候着。 此时宫女将丹药送了过来,盛元帝拿起那颗药,对着花窗,看了半晌说道:“苏爱卿知道这是什么吗?” 苏鹤垂眸:“丹药。” 盛元帝笑了两声:“这是仙丹,长生不老丹。你说可不可笑,朕被囚在这宫中傀儡一般任人摆弄。可朕还是想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长生不老,哈哈哈…” 盛元帝笑了一阵,将丹药吃了下去,然后猛地转头看着苏鹤,语气骤变:“朕知道,你们都想让朕死,朕偏不如你们的意,哈哈哈…这是朕的天下,朕想要什么都可以。你去,马上去户部和工部,着手修建皇极观。” 苏鹤看着盛元帝喜怒无常的样子,皱了皱眉,行礼退下了。 走到门口,便看见江思谈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招呼都没有打。 江思谈进去时,盛元帝正闭着眼睛小憩,光影从他身后投下来,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地上是碎了的茶盏。 江思谈又退了出去,问一旁的宫女:“陛下吃了几粒丹药?” “两粒。” 江思谈点了点头,再进去时,盛元帝睁开了眼睛。江思谈走过去,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盛元帝捏着他的下巴,问道:“方才出去做什么?” “让人给陛下准备些冷食,消消暑。” “还是你贴心,起来吧。”盛元帝将他扶起来,语气变得温柔。 江思谈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柔声道:“进来的时候碰到苏大人了,陛下方才发火了?” 盛元帝只是避而不答:“陪朕出去走走吧。” 阿九架着马车在宫门口等着苏鹤,马车上的灯笼摇曳,上面印着苏字。苏鹤愣了愣,问道:“苏府的马车?” 阿九点点头。 “苏府的人让你来接我?” 阿九点点头。 “所为何事?” 阿九摇摇头,顿了顿,从怀里摸了一张纸出来。 苏鹤打开一看:诚邀府上一聚,瑾之。 苏鹤上了马车,阿九将糖葫芦塞进嘴里,鞭子一甩,两匹马儿便跑了起来。苏鹤将官帽取了,重新理了一下头发,瞬时觉得舒爽了许多。 苏府离皇宫不远,很快便到了。 苏鹤是第一次来苏府,跟着引路的侍女到了花园的水榭上。 朝服繁重,他热得出了汗,黏腻的汗凝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他绷着脸,忍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陆望远远就看到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寻常的官服被穿出了别样的韵味。头发一丝不挂地挽着,只插了一只素玉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往前走,那流畅的下颌线像是苏疑笔下的远山痕,一气呵成又美丽绝伦。再往前走,可以看见坚毅中带了几分娇俏的挺直鼻梁和微抿的唇角,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陆望心里好奇,苏府的人他都见过,何时来了这么一位有着出尘之姿的少年郎。 陆望点了点脚,一个旋身在廊檐上接力直落在了水榭的栏杆上。 “嘿!”陆望蹲在栏杆上,抬头打招呼。只是一瞬间,笑容凝在嘴角,“怎么是你?” 苏鹤在陆望点脚时就发觉了,险些就要出手,却见来人堪堪停在了自己面前,并无恶意,生生稳住了。 苏鹤相比之下淡定许多:“小舅舅?我们又见面了。” 陆望跳下栏杆,背靠着柱子,双手环胸,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审视着苏鹤,道:“你既不是苏家人,就不必跟着苏慎叫了。你这自降辈分降得倒是很自然,跟所有人都这样吗?” 苏鹤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淡淡道:“好。” 一拳打在棉花上,陆望看着他冷眉冷眼的样子,有些气恼,又觉得不能表现出来,强忍着怒气,表情有些扭曲,他道:“苏常侍来这里做什么?” 苏鹤拿出袖袋中的信笺,递过去道:“瑾之邀请我来小聚。” 陆望看着那信纸…夹着信纸的两根修长的洁白如葱的手指头…信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两下,道:“说清楚了就行,何须要证明?” 苏鹤收回手,轻笑道:“陆大人语气不善,我怕被误会心怀不轨,自然要解释清楚。” 陆望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苏鹤,沉了声音道:“苏常侍误会了,你是瑾之的朋友,就是苏府和陆府的贵客,常来玩儿就是!” 苏鹤抬头直视他:“陆大人此话当真?” 陆望靠着不多的身高优势俯身靠近他:“自然,我陆归程什么时候胡言过?” 苏鹤不动声色的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陆大人打算什么时候邀请在下去贵府做客?” 陆望扬起嘴角:“大家都在鄞都,机会多的是。” 苏鹤也笑:“那苏某期待着。” 两人愉快地聊了会儿天,喝了会儿茶,日头隐没在山头,天光暗下来,侍女们开始掌灯,终于凉快了些。 苏穹和苏慎从回廊慢悠悠地走过来,侍女们摆上了酒和瓜果后,开始陆续上菜。 苏穹一身月白色常服,宽大的外袍让晚风都多了几些潇洒。他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小苏大人久等了,实在抱歉,有事儿耽搁了一会儿。” 苏鹤见是苏穹,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苏慎才回礼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这园子与众不同,别出心裁,有意思得很,在这里逛上一天也不觉无聊,何况这一须臾。” 两人都姓苏,又都是朝廷命官,关系也不远不近的,在称呼上两人都着实拿捏了一番。 苏穹用扇子扫了一圈园子,道:“自家小孩儿弄着玩的,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像样子。” 语气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他瞪了陆望一眼:“阿北,你就让客人一直这么站着?” 陆望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说:“苏常侍就喜欢站着。”他借着喝茶的动作嘀咕道:“还有,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名,怪没面子的。” 苏穹笑道:“小苏大人既姓苏,也算是半个苏家人,哪里来的外人?小苏大人请坐。” 苏鹤看了看,苏穹和苏慎走到了一边,就只剩下陆望旁边的位置。 落了座,苏穹端起酒盏才道:“小苏大人,今日宴请没有提前告知,略显唐突,还请小苏大人见谅,这杯酒我敬你。” 苏鹤拿了酒盏道:“尚书大人客气。” 苏慎道:“我也觉得客气,三叔,鹤兄是我朋友,你别把官场那一套拿出来,听着累人。” 苏穹瞥他一眼,低声道:“小兔崽子,你懂什么?” 说罢,又举起酒盏道:“这第二杯呢,是替瑾之敬你。以后瑾之在御史台,还需要小苏大人多多关照。” 苏鹤只是笑了笑,将酒喝了,没说话。 苏慎也端了酒,说道:“鹤兄,我们也喝一杯。以后我就归你管了,你可不能欺负我。” 苏鹤道:“哪里的话,我们是平级,等新的御史中丞上任了,我们都归他管。” 苏慎喝了酒,道:“鹤兄谦虚,那位置悬了这么久,不就是给你留着的吗?” 苏鹤笑笑,以前是,可自他上了苏府马车那一刻,是真说不一定了。 陆望看着三人推杯换盏,酸溜溜地说:“得,我成了外人。赶明儿我得书信一封给我爹。” 苏穹说:“怎么?告我状?” 陆望道:“怎敢?我是要告诉我爹,鄞都就我一个姓陆,我孤独,我要改姓苏。”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望看过去,那眉眼弯弯的样子让整张脸暖了不少。 苏慎惊道:“能将鹤兄逗笑,小舅舅你可厉害了。” 苏鹤敛了笑,说道:“我时常都在笑,瑾之这般说法,倒把我说得严肃了。” 第5章 打架 上弦月半隐在云层中,月光并不明朗。池子里莲花阖上了眸子,檐下鸟儿已入深眠。 水晶帘后影绰绰,满架蔷薇一院香。谈笑声中,觥筹交错,一片和谐。突然墙头上传来突兀的打斗声,听那拳头划过空气的声音,很是激烈。 苏慎立马站起身道:“有刺客?三叔,鹤兄,你们当心。”说完便冲了过去。 陆望酒醒了三分,不过片刻,人已至墙头。 墙上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陆望一眼认出了慕可,见慕可就要被踢,一把将他拽过去,对方身形灵巧,对慕可紧追不舍,并没有攻击陆望。 苏慎看清两个缠斗在一起的少年,大惊:“阿九?慕可?怎么回事?” 苏慎本想钳制住阿九,没想到阿九跟只猴子一样,根本逮不住,只是一味的追着慕可打。 陆望一拳打在阿九手臂上,阿九闷哼一声,只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不过他咬牙忍住了,依旧奋不顾身地往慕可扑过去。 陆望大声道:“怎么回事?慕可你去哪里招来的仇家?都找到这里来了?” 慕可欲哭无泪,更大声地说:“我只不过骗了他几颗糖,他就跟我拼命。他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主子,救我。” 苏慎停了手道:“小舅舅,这是鹤兄的人,别伤了他。” 陆望失了耐心,长腿一扫,阿九凌空而起,陆望身子一斜,一个后空翻挡在了阿九面前,阿九看着慕可跳下了墙,就要去追,陆望一把抓他的手臂,一翻一转,将他牢牢锁住。 陆望带着阿九回到水榭上,阿九狠狠瞪着站在苏穹身旁的慕可,咬牙切齿,像一头被抢了食物的小兽。 苏鹤急忙过去,喝道:“阿九,不得无礼。”说完又看向陆望道:“陆大人,阿九是我带来的,我代他向那位小兄弟赔不是,可否先松开他。” 陆望感觉到怀里人的躁动,问道:“松开他,你能保证他不会再动手?” 苏鹤看着阿九瞪红的眼睛,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阿九乖,一会儿我让那位小哥哥把糖还给你,你不打他了可以吗?” 阿九看向苏鹤,充满怒气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挣扎,最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望见状,便松开了手。 苏鹤回身看向慕可,道:“还请这位小兄弟将阿九的糖还给他。” 慕可愣愣地看着苏鹤,苏慎咳了一声,一巴掌打在了他后脑勺。慕可回过神,有些委屈地将怀里的糖果拿了出来。 阿九拿了自己的糖,便安静地退到一边。 陆望见是慕可抢了别人的糖,一把将慕可揪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小子,你主子是亏待你了是吧?抢人家小孩儿的糖,嫌不嫌丢人?早知道就该让你跪死在天井里…” 苏穹见慕可被骂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劝道:“阿北,慕可知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陆望一把松开他,眼睛依旧斜睨着他。 慕可缩了缩脖子,赶紧逃到苏穹身后,小声道:“主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苏慎看了看一旁专心吃糖的阿九,又看了看一脸兴致勃勃看戏的苏鹤,再看了看像吃了苍蝇一般憋屈的慕可,笑道:“慕可,到底怎么回事?” 慕可看了苏鹤一眼,说道:“我,我在墙上玩儿,看到他一个人躲在墙角吃糖,可爱得很,就想逗逗他。我没有抢他的糖,我和他玩儿猜拳。他把把输,把糖输完了就跟我急,一直追着我打。” “额…这…”苏穹揉了揉慕可乱糟糟的头发,“没事,你要是喜欢吃,我给你买。” 慕可走开两步,抓狂道:“我不喜欢,我就是逗他玩儿。” 苏鹤道:“如此说来,是阿九的错。阿九不懂人情往来,还请见谅。明日我多买些糖果,亲自登门道歉。” 慕可道:“我说了我不喜欢,我不用…” 陆望看了一眼阿九,闷声道:“道什么歉,都是慕可的错,活该被揍。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不早了,三哥早些休息,我送苏常侍回去。” 苏鹤道:“不用,我认得路。” 苏穹道:“这不是认不认得路的问题,就让阿北送送你吧。” 两人出了苏府,慕可将马车驾过来,陆望道:“天色尚早,济蓝河畔此时正是热闹,苏常侍要不要走一走,消消食?” 刚才是谁说不早了?苏鹤失笑,扯了扯衣领道:“也好。”回身招呼阿九,“一会儿人多,阿九你跟紧我。” 回过头来眼前多了一把折扇,递扇子的手很熟悉。 苏鹤接过扇子,打开一瞧,扇面上的画寥寥几笔,却颇有神韵,苏鹤多看两眼,心里平静了不少,似乎也没那么热了,他夸赞道:“这扇子如此别致,怕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陆望道:“这是问之自己做的,上面是他题的字,千金难求。若是苏常侍喜欢,我这里有的是。” 苏鹤摇着扇子往前走:“物不贪多,知足常乐。” 陆望打发了慕可,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玄武大街往东南走,很快就到了济蓝河夜市。夜市如往常一般热闹,酒肆饭铺一字排开,佳酿美食香味扑鼻。沿河两岸是些散摊,货郎担着货架,或是推着货车,大声吆喝着。小孩儿们在柳树下嬉戏玩闹,一个卖樱桃的妇人骂骂咧咧将他们赶开。小孩儿便做着鬼脸跑开了。 陆望和苏鹤穿梭在人群中,慢悠悠地走着,经过那个馄饨铺子时,苏鹤看了几眼,舔了舔嘴唇,始终没有停下步子。陆望瞥见他的小动作,顺眼看过去,看到了那卖樱桃的。 他侧头说道:“你往前走着等我。” 苏鹤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答应。陆望刚走,阿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嘴角还带着伤,却十分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糖葫芦。 苏鹤拉了他的手道:“走,哥哥给你买。” 两人穿过人群,终于靠近了糖葫芦。阿九指了指最上面的最大的一串,苏鹤在他额头上弹了弹,苦笑道:“阿九啊,迟早有一天,哥哥会养不起你的。” 阿九一脸迷茫地看着苏鹤。苏鹤叹道:“罢了,再不济,哥哥还能卖身养你。” 这副皮囊好歹能值点银子。 阿九得了糖葫芦,开心地用额头蹭了一下苏鹤的肩膀,又挤进了人群中。 “苏常侍要卖身?”低沉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 苏鹤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陆望半带笑意的俊脸。 苏鹤笑道:“陆大人怎么听墙角?” 陆望道:“我没这么无聊,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听见了。”陆望眯着眼睛看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苏常侍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好歹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苏鹤道:“何来的近水楼台?” 陆望道:“苏常侍这么客气作甚?” 苏鹤道:“我既不是苏家人,与陆大人也是泛泛之交,自降辈分也要被挖苦,是近是远,我自分得清。” “呵…还记上仇了?你要是喜欢叫我小舅舅,便叫吧。我不介意多个外甥。” 此时有人唤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一边应声一边转身,眼看着那糖葫芦架子就要砸到苏鹤。 “小心。”陆望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苏鹤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拉,重心不稳,直接向陆望撞了过去,陆望的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苏鹤的鼻梁上,下巴正好撞在苏鹤的鼻头上。 “嘶…”苏鹤鼻子一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陆望连忙后退一步,看着苏鹤水莹莹的眼睛,和微红的眼角,抿了抿唇道:“撞疼了?怎么眼泪都出来了?方才我是…苏常侍?” 待那阵酸意散去,苏鹤才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 “苏大人你别哭啊…我也不是故意撞你…方才是那卖糖葫芦的…这…这都是什么事儿!”陆望有些慌张地解释,平时他打人,揍人,骂人都干过,也没见人哭。这还是头一回将人给撞哭了,关键还…亲了别人一口?! 苏鹤失笑:“我没哭,我知道,走吧。”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陆望见他真没事,才跟了上去。 走过最拥挤的路段,才有机会接触到依旧不怎么凉爽的夜风。苏鹤扇了扇扇子,身上的热才稍微散了些。 陆望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摊子,道:“吃碗雪圆子就凉快了。” 苏鹤好奇地看过去:“雪圆子?” “就是小汤圆儿,加了些冰和果子。”陆望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径直走过去坐下,朗声道:“老板,两碗砂糖冰雪圆子。” 说罢,他将手里的油纸袋拎上来,递给刚坐下的苏鹤。 苏鹤有些莫名的看他一眼,打开了油纸袋,那一抹娇艳欲滴地墨红在这暗夜里十分扎眼。 苏鹤眼睛一亮:“樱桃?” 陆望点头:“看你回头看了好几眼,给你买的。” 他什么时候回头看樱桃了?苏鹤没解释,拿了一颗尝了尝,眉心渐渐收拢。陆望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酸?” 苏鹤摇摇头:“好吃,要是冰的就好了。” 陆望道:“这还不简单。老板,盛点冰上来。” 老板正好端着冰雪圆子上来,有些为难道:“客官,这仲夏弄点冰不容易,珍贵着呢,您别为难我。” 陆望摸出银子:“算我买的。” 老板拿了银子,动作十分利落地将冰送了过来。 陆望拿过那油纸袋,将樱桃一颗一颗拿出来放在冰上,有些被压坏了便直接扔了。 对面的苏鹤低着头认真吃着冰雪圆子,那专注的模样和阿九吃糖有得一拼。不消一会儿,一碗冰雪圆子就被他吃了个干净。 他抬起头,见陆望笑看着他,扬起嘴角道:“味道好极了。” 陆望道:“苏大人喜欢就好,正好樱桃冰好了。” 苏鹤捡了颗最大的,递到陆望嘴边:“陆大人辛苦了。” 陆望一愣,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了樱桃,嚼了两口,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五官逐渐也皱在了一起。 苏鹤抿着嘴笑了笑,往嘴里塞了一颗,神色未变。 陆望真想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又生生忍住,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喝了一大口冰雪圆子里的汤水,才稍稍缓过来。期间苏鹤已经吃了好几颗,陆望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吞了吞口水道:“别吃了。” 苏鹤道:“酸是酸了点,还没到不能吃的地步。慢慢嚼着,别有一番滋味。” 陆望手肘撑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他。 苏鹤咳了两声,道:“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樱桃,看着别人吃,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就算是现在,也不敢嫌它酸。” 陆望道:“把手伸出来。” 苏鹤不明所以。 “赶紧的。” 苏鹤“呵”了一声,将右手伸了出去。陆望看着那洁白的骨骼分明的手,又道:“掌心。” 苏鹤收了手,笑道:“手有什么好看的。” 陆望道:“苏大人的手,可不像是穷苦人的手。” 苏鹤道:“陆大人见识还是太少了。” 说完,起身准备走。 陆望也起身,老板突然叫住他:“客官。” 陆望回头,只见老板提了两个篮子给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客官,这是剩下的冰和圆子,都给您了。” “给我做什么?” “您买的呀。”老板道。 陆望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老板不肯:“一分钱一分货,客官既然付了钱,我就得出货,不然心里有愧。” 苏鹤停下脚步,道:“陆大人不要,就给我吧。我府上可没有冰块这种好东西。” 最后,两人一人提了一个篮子离开。 不远处一个卖花的少女和一个卖凉席的少年好像在争论着什么,谁也不肯依着谁。陆望看着有趣,正想上去问个清楚。苏鹤拉住他:“陆大人,别去打扰他们。” 陆望看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道:“行。” 走到柏子街口,苏鹤对陆望道:“陆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陆望看了看漆黑的巷子,眼神示意:“你住这里面。” 苏鹤道:“是。” 陆望点头:“好,我回去了。” 苏鹤道:“多谢陆大人的冰。” 陆望后退两步说:“这下连吃带拿的,算不算近水楼台了?” 苏鹤挥挥手,没有回答。 陆望走后,阿九走了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苏鹤道:“今日不该让你等我的,这下暴露了。” 阿九看着他摇摇头。 苏鹤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你有所保留,那位陆大人,实力怎么样?” 阿九伸出两手食指,一上一下横着。 苏鹤指着下面那根手指:“这是你?” 阿九点点头。 苏鹤喃喃自语道:“陆大人,戒心可重了呢。” 戒心重的陆大人回了府,让丁白带给陆朔和苏季蕴。 没一会儿,门被扣响,来人并没有推开门,只是说道:“阿北,明晚我约了周家小姐在画舫赏月。你忙完了就来找我们。” “嫂嫂,初九赏什么月啊?要赏月等中秋。”陆望哀嚎道。 苏季蕴啐道:“我是叫你去赏月的吗?你别管那么多,来就是了。” 屋里没有了声音,苏季蕴又敲了敲门:“听到没有?” “嗯…听到啦!” 第6章 扇子 下朝后,苏鹤被皇上单独召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中。时值盛夏,四处皆是生机勃勃,叶绿花红,蝴蝶翩飞,样样事物都洋溢着热情。 盛元帝走在前方,说道:“爱卿昨日才跟朕说不是苏家的人,出了宫就坐上了苏家的马车,进了苏家的大门。今日朝会上爱卿也听见了,弹劾苏清云的折子满天飞,说他任人唯亲,说苏家要在御史台只手遮天。当初你若是应下御史中丞之位,就没有今日的局面。” 苏鹤道:“微臣辜负皇上美意了。”当初不是苏鹤不想接,着实是因为反对的声音太多,压力太大。元政如今被摄镇王刘渝和顾舟山压着,他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孤叶扁舟,哪里承受的住惊涛骇浪? 盛元帝突然转身,眯着眼睛盯着苏鹤,道:“苏爱卿到底是谁的臣?” 苏鹤泰然自若地俯身:“自是皇上的臣。” 盛元帝久久没有挪开眼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毕竟当初元政力排众议将苏鹤安排到御史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苏鹤顺利进了御史台,元政远在峳州,短时间内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插手朝廷的事,只得任由苏鹤自生自灭。而苏穹苏慎都是元政幕府出来的,自动被归为了元党。 如今朝堂的局势十分清楚,一派以元政党苏穹苏鹤为代表的主战派。一派是以建安王刘渝和中书令顾舟山为代表的主和派。元政几番想北伐,都被朝廷压了下来。盛元帝少时继位,太后让盛元帝的叔叔刘渝当摄政王,总领朝廷事务。以他为代表的大齐皇室与一些世家已经习惯了江东的安逸生活,不想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做北伐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苏穹出身世家,元政没办法完全信任苏穹,便派了苏鹤来,若是两人能联手搞垮刘渝和顾舟山,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渝和顾舟山此时正偷着乐,苏穹走了步烂棋,本想将苏慎安插进御史台,却害得苏鹤丢了御史中丞之位,因小失大。 盛元帝叹道:“苏鹤,你不是出生世家,也不是出生皇家,你与他们都不同,你应该明白孤立无援的感觉。你若是真能站朕这边,该多好。” 苏鹤闻言,眼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他真诚道:“陛下不是一个人,大齐千千万万的子民都拥护着陛下。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若能励精图治,造福百姓,谁又敢不对陛下俯首称臣呢?” 这话越品越觉得不是好话,可盛元帝没有生气:“谈何容易?如今朝中事事都经摄政王之手,朕就算想做点什么,又如何能做到?得民心,民心在宫墙之外,谈何容易?” 苏鹤顺水推舟道:“北伐乃是民心所向,若陛下能支持北伐,自然就是万民之主。” “北伐?朕想修座道观你都说没钱,拿什么去北伐?苏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朝野上下都不同意元政北伐?” 峳州地处沧江中上游,乃大齐军事重镇。元政占据峳州,手握三州军权,又收复盛州,足以威震朝野,甚至威胁皇权。若是同意元政北伐,一旦成功,随之而来的皆是飘摇风雨。若是失败,于元政而言,只需暂时收了野心重振旗鼓,而对于要出钱出粮的大齐朝廷来说又是一次重创。 苏鹤看着盛元帝年轻的脸庞,这时的他与那吃了丹药发疯的他,与在朝廷上一言不发,听之任之的他都不一样。或许眼前这位一味追求长生不老,宠幸男宠,看似昏庸无道的皇帝,真的只是被逼无奈。 苏鹤一开始确实是有意接近讨好皇帝,打算吹耳边风,让他松口同意北伐。只要皇帝松口,他再想办法搞定刘渝,北伐之事就能定下来。后来他无数次看着盛元帝因为吃丹药情绪失控喜怒无常,与男宠在后宫淫乱厮混,便觉得这位皇帝是指望不上了。 与苏慎交往也是想知道苏家的真实想法,奈何他与苏穹始终没什么交集,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次苏穹终于出手了,却明确的告诉苏鹤,他不是元政的人。 不是元政的人也没关系。 苏鹤脑海里想着苏穹,没有说话。 盛元帝又道:“皇极观的修建事宜已经安排下去了。苏鹤,你说为何这次朕的好皇叔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呢?” 苏鹤问:“陛下可看过皇极观的设计图了?” 盛元帝道:“看了草图,十分恢弘庞大,出乎朕的意料。” 苏鹤突然驻足,俯身行礼:“陛下,江大人来了,微臣先行告退。” 盛元帝看着江思谈从对面走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 早朝上皇上让中书令和侍中拟定御史中丞候选人名单,这御史台终究是落入了刘渝之手。不过人员确定下来之前,御史台还是由苏鹤做主。苏鹤回到御史台,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家。却看见苏慎不远不近地踌躇不前,心中好笑。他唤道:“瑾之?” 苏慎有些难为情,昨夜他还敬苏鹤酒,让他多多关照,今日就连累他升不了职。他觉得自己无颜再见苏鹤,他向前两步,拱手道:“鹤兄,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这就回去跟三叔说,将我调走。” 苏鹤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自责。” “可是总归是因为我…” “你若是现在离去,岂不是更加落人口实?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我在鄞都无亲无故,就你一个朋友,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共事,你忍心抛下我吗?”哪怕是说着亲密的话,苏鹤语气表情也都淡淡的。 苏慎听来却是另一番味道,他可是很少能听到从苏鹤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的,顿时放下心来。他走到苏鹤面前,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说:“鹤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鹤看着他。 苏慎道:“你就不好奇?” 苏鹤道:“好奇。” 苏慎腹诽:我可丝毫看不出你好奇,好奇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 不过他还是说道:“今天晚上,我小舅舅要去相亲,就在七号画舫上。” 苏鹤:“……这是什么秘密?陆大人已经及冠,早该议亲了。” “也是。”苏慎又道,“景深租了六号画舫,打算去给小舅舅加油助威,鹤兄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苏鹤:“……行。” 看着苏慎离去的背影,苏鹤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不是去捣乱的吗?” 苏鹤回家时,阿九正在院子里练剑,苏鹤一时兴起,陪他练了一会儿,汗水滴在地上,很快又被晒干。两人练了一个时辰,汗如雨下,衣襟早已湿透。 苏鹤沐浴完后,对着铜镜看了看,脖子上的疹子还没有消,被汗水一泡,痒得让人心烦。他拿起药膏,一点一点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感觉盖住了那瘙痒。他换了一件宽松的袍子,将头发放下来,只绾了一半,用的依旧是那支素玉簪。长发遮住了脖子上的红痕,苏鹤这才出了门去。 阿九站在门口,期待的看着他。苏鹤看着他水汪汪的清澈的眼睛,心软了,拉了他的手道:“走,哥哥带你去吃小馄饨。” 阿九已经有苏鹤肩膀高,苏鹤看着身旁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阿九一样,得到一颗糖就能高兴一整日。 阿九不客气地吃了三碗馄饨,这饭量让苏鹤捉襟见肘。但阿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苛待了他,就只能苛待自己了。 好在自己可以蹭饭。 阿九吃饱了,让他一个人回家时便没有闹腾。 苏鹤空着肚子往画舫走去。 六号画舫内,杜玄此身旁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威武的大公鸡。 苏慎看着那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正在优雅地喝着水,啧啧称奇:“景深,这是你的新宠?” “昂!”杜玄此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常胜将军杜小五,已经连赢了三场。最近小爷我手中可是十分宽裕,瑾之,有用钱的地方尽管说,小爷给你花。” 刚上船的苏鹤闻言,眼中一亮,心中一合计,这事儿靠谱。 正准备撩开帘子进去向杜玄此讨教讨教此法,又听见他说:“可不是人人都能像小爷我这么厉害的,斗鸡是个技术活儿。你是没看到周老四,输得裤子都被抵押在赌场了。哈哈哈…” 苏鹤眸子里的光顿时散尽,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苏慎伸手去摸那公鸡的尾巴,那公鸡灵活地一个转身,差点啄到了苏慎,苏慎道:“呵…这么厉害,小心我将你炖了。” “什么这么厉害?”苏鹤顺着他的说。 苏慎听见苏鹤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鹤兄,你来得正好,快来看。” 苏鹤走过去,看到了那只能赚钱的大公鸡。果然是鸡中之王,威风!若是能将这只鸡偷了… 杜玄此看着苏鹤出神地盯着自己的鸡,嘴角带了些不怀好意,急忙道:“苏常侍,这只鸡不好吃。” 苏鹤回过神,打开扇子摇了摇,掩饰了自己的不轨心思:“我看着像那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杜玄此嘿嘿一笑:“不像,鹤兄这般人物,怎么会吃这种俗物?” 杜玄此丝毫不见外,第二次见面就将“鹤兄”挂在嘴边了。 苏鹤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心想: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想吃。 杜玄此看着苏鹤手中的扇子,惊呼道:“鹤兄,你这扇子哪里来的?” 苏鹤正伸手去拿几案上的小食,闻言也是一怔,随即说道:“陆大人上次给我的。” 杜玄此走过去,盯着那扇面仔细瞧着:“这画是问之画的吧,这字是问之写的吧?” 苏鹤想起陆望的话,说道:“这扇骨也是问之亲自削的。” 杜玄此眼睛越睁越大,苏慎也有些吃惊,苏疑早年喜欢作画,数量众多,都在苏家别院里。这几年心思转到别处去了,很少出手,一画难求。这扇子上的画看似很简单,却极考手艺。看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之态,应是苏疑近来之作。 苏慎想起四月中旬,苏疑砍了自己亲手栽的一棵竹子,将自己关在院中好几天。 后来他问苏疑那几天他在做什么,苏疑说在给小舅舅准备及冠礼物。陆望生辰是五月十六,那扇子从四月出发,五月中旬差不多就到了康州,时间掐得很准。 作画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出自同一人的画,也会良莠不齐,苏疑也不例外。这幅画比当年那幅《空山》还要更胜一筹,见画如见人,观者似乎能走进画者的内心深处,那是怎样的平和与洒脱?或许是当时苏疑有了灵感才下了笔,而不是为了送礼刻意为之。 苏慎道:“这怕是问之送给小舅舅的生辰贺礼。” 苏鹤道:“生辰?” 苏慎伸出两个手指头:“五月十六,及冠贺礼。” 杜玄此一拍手,激动道:“好主意!家父下个月五十大寿,我正愁寻不到合适的贺礼。鹤兄,你将这扇子卖给我吧。” 杜玄此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这个数,怎么样?” 苏鹤眉尾一挑:“八十?” 杜玄此摇头:“八百。” “八百两银子?”苏鹤心里盘算,八百里,是他的十年俸禄不止,有了这八百两,阿九想吃什么不行? 杜玄此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肯卖,又道:“一千两。” 苏慎见两人讨价还价,心里哀嚎:“问之啊问之,你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苏鹤突然道:“一幅画真的这么值钱?” 杜玄此道:“那要看是谁的画,以及谁买。问之的画在我心里就值这个价,不,不止这个价,不过我暂时拿不出更多的现银。关键是,我爹也喜欢问之的画。” 苏鹤收了扇子,抵在下颌上,嘀咕道:“意思是我的画就不值钱了。” 杜玄此听到这话乐了,笑道:“虽说没见过鹤兄的画,不过想来也非凡品。只不过这东西值不值钱,得看机缘巧合。问之的字画名声在外,自然值钱。鹤兄的美貌有目……嗯…嗯…” 杜玄此没说完,就被苏慎紧紧捂住了嘴。杜玄此不明所以,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瞥见了苏鹤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杜玄此打了个寒颤,也不“呜呜呜”了,任由苏慎捂着他的嘴。 苏慎低喝道:“杜景深,你迟早得坏在这张嘴上。” 不知为何,苏慎能敏锐地察觉到苏鹤并不喜欢别人过多的关注他的外貌,以前更甚,如今好些。 不过杜玄此今日这话确实有些过了,美貌换钱,那是何人所为?苏慎知道杜玄此一向口无遮拦,并没有侮辱苏鹤的意思,但就算说者无意,也不代表可以随意说。 苏慎道:“鹤兄,景深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苏鹤嘴角慢慢扬起,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缓缓道:“如此说来,若是我能陪杜二公子一晚,值不值得起一千两?” 犹如一记响雷轰然炸开,苏慎和杜玄此都被炸得愣在原地,耳边轰轰作响,无法思考苏鹤这话里的意思。 半晌,呆若木鸡的杜玄此渐渐回过神来,舌头打结道:“值…不不…”不知为何,眼前这位姿态卓然还带着笑的人,却让他脊背发凉,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鹤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用你陪…”他求救似的看向苏慎,“瑾之…” 苏慎张了张口,却被苏鹤打断:“杜二公子别紧张,我就是开个玩笑。” 杜玄此怯怯地看了苏鹤一眼,见他神情无恙,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苏慎将杜玄此拉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第7章 相亲 杜玄此猛灌了两口酒,看了看对面的苏鹤。苏鹤拿起筷子,盯着那道凉拌黄瓜丝吃。吃了黄瓜丝又开始吃一旁的肉丸子,安安静静的,像幅画似的。 杜玄此心中暗骂自己无用,自己一个堂堂的世家公子,外面全是自家府上武力高强的侍从。怎么会怕一个手无寸铁还无权无势的苏鹤呢? 他懊恼了半晌,不服气地又看向苏鹤,却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见那人一举一动间皆是风流,脑子一抽,嘴巴一痒,又忍不住道:“鹤兄,若是我出一千两,你真会陪我一夜吗?” 针落地闻声,静的可怕,仿佛能听见三人的呼吸。 苏慎悲伤地想:今夜杜玄此若是被扔进这济蓝河,也是他自找的。 苏鹤这次倒是很淡定,只是愣了一下,又开始吃东西,一会儿才说:“等哪日我缺钱了,就去找杜二公子。” 杜玄此见他对这事儿并不是讳莫如深,胆子又大了些,得寸进尺道:“鹤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实属正常。美貌这东西,就和问之写诗作画的天赋一样,天生且求而不得。没什么好避讳的。想当初我也是鄞都一枝花,我父兄皆在朝为官,都有人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呢。” 苏鹤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才道:“杜二公子如今也是鄞都一枝花。” 苏慎忍不住笑:“如今怎么没人打你的主意了?” 杜玄此有些气愤地说:“谁知道呢?或许是风向变了,不好我这口了。”他真诚地看着两人发问,“二位兄弟,说真的,我如今这模样,没长残吧?还算周正吧?” 苏慎忍俊不禁:“杜二公子风华依旧。” 苏鹤附和道:“杜二公子风韵犹存。” 杜玄此看着苏鹤道:“鹤兄,我真不是有意冒犯你,当年有人买我过夜,我可高兴了。鹤兄才貌双绝,每一样都千金难求,更该活得肆意潇洒,何必将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 苏慎忍不住在心里给杜玄此竖起大拇指,杜玄此这番话真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杜二公子说的是,苏某受教了。”苏鹤只觉得有些聒噪,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或者故意没听见,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杜玄此继续道:“叫杜二公子多见怪,叫我景深就行。鹤兄,言归正传,你那扇子,卖我不卖?” 苏鹤道:“景深与问之交好,问他要一幅就行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盯着我手里的。” 杜玄此哀叹一声:“他要是能凭交情就出手,就不叫苏问之了。说到问之,问之怎么还没到?” 苏慎道:“怕是还在忙,中秋节快到了,这段时日够他忙的了。” 杜玄此道:“难为他了。” 此时一旁一直休息的公鸡突然长鸣一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杜玄此走到鸡笼旁边,安抚它:“小五听话别闹,今日我们是来干大事的。” “鹤兄,瑾之,我突然有个想法。昨日我在鬼市斗鸡时,看到有人在卖牛,那牛好像是头野牛,长得十分彪悍凶猛。斗鸡是玩儿,斗牛也是玩儿,你们说,我将那牛买下来,开一场斗牛局怎么样?” 苏慎抽了抽嘴角:“你开心就好。” 此时公鸡又一声长鸣,船身晃了晃,杜玄此没站稳差点摔下去,他拎着鸡笼子气呼呼地往外走,一边吼道:“怎么回事?” 苏慎对苏鹤道:“这个时辰,小舅舅应该已经来了,我们也出去看看热闹。” 侍从看着怒气冲冲的杜玄此,恭恭敬敬地说:“二少爷,方才那八号画舫差点撞撞上我们,才晃了一晃。” “那八号画舫上是何人?” 侍从道:“属下马上去打听。” 苏鹤和苏慎走到船头,两岸灯火闪烁,瑰丽绚烂。画舫在河中央有秩序地来去穿梭,犹如游龙,所行之处,留下阵阵涟漪在灯火中圈圈荡开,闪闪烁烁。 河中风景再好也比不过船上的。 前面便是七号画舫,画舫的窗开着,隐约看见了一抹红色身影。如此热烈的颜色衬着男子明亮张扬的笑容,苏鹤觉得,那画舫中的女子定会对这张脸的主人倾心不已。 杜玄此也看见了,激动道:“开快点,追上它。” 苏慎注意到前面八号画舫放慢了速度,提醒道:“小心别撞上去了。” 速度加快,七号画舫内的场景便能看到更多。正待能多窥见一二,前面的画舫猛然停下,两只船便撞上了。船头上的人皆无防备,霎时人仰马翻。 水波荡漾,陆望身体随之一晃,立马稳住了身形。屏风后面也传来一声惊呼,陆望道:“周小姐在这里候着,我出去看看。” 陆望昨夜送了苏鹤回去后,又去值班巡夜,白天也没怎么睡,原本想着快速打发了周家小姐,在这画舫上休息休息。这才刚坐下一会儿,又被扰了清静。心中憋着一团火,他迈着长腿大步走了出去,正想破口大骂,却见相撞的两艘画舫上的人齐刷刷看向自己。而这些人…他生生将怒气忍了,只不过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慎和苏季蕴本来看到对方就够惊讶了,如今被正主逮了个正着,尤其是看着正主铁青铁青的脸色,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面面相觑。 大家都没有说话,良久,一声鸡叫打破了对峙着的三方的宁静。 杜玄此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归程,这鸡…” “陆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打破了杜玄此的尴尬,周溪若来到船头,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溪若匆忙扫了一眼众人,顿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苏慎吞了吞口水,伸手打招呼:“小舅舅,好巧啊。” 又看向对面的苏季蕴:“姑姑,你也是来…赏月的?” 苏季蕴急忙道:“对对对,赏月。今晚月色真不错。” 众人抬头,半轮月亮很不给面子的缩进了云层。 苏季蕴又道:“既然遇到了,要不大家一起赏…看星星?周小姐…啊…” 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原来是后面的画舫没注意,撞了上来,三艘画舫又挨得太近,这下全都撞在了一起,一片混乱。 混乱中杜小五破笼而出,一边乱叫一边乱扑腾。 苏季蕴身子一斜,差点摔倒,陆望叫道:“嫂嫂当心。” 杜玄此见杜小五跑了,一边叫一边追:“快快快,逮住它,我的摇钱树,我的命根子啊啊啊…” 侍从们应声而动,纷纷前去捉鸡。 杜玄此站在船头焦急地看着杜小五先朝苏季蕴那边飞飞到一半又折回来往周溪若那边飞过去了。杜玄此只恨自己没长翅膀过不去,只能指挥着众人。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船头哪里还有人,苏慎扑过去趴在船头叫道:“景深!” 杜玄此在水中胡乱扑腾着,侍从们见自家少爷落水了,又纷纷跳进水中救人。 杜小五一边引吭高歌,一边直冲冲地飞向周溪若,周溪若被吓得花容失色,一旁的丫鬟也没见过这番场景,被吓得愣在原地。而陆望已经到了苏季蕴的船上,护住了苏季蕴。苏慎立马爬起身,纵身一跃,瞬间靠近了周溪若,他一把将周溪若拉开,杜小五扑了个空,又调转了方向。 周溪若被强大的臂力甩开了去,眼看就要跌下去,苏慎又急忙将她拉了回来,周溪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大小姐,这一来一回被甩得晕头转向,一脚踩在了苏慎脚上。苏慎吃痛,加上周溪若的力量将他一带,身子往后滚去,连带着周溪若,两人一起滚进了船舱里。 周溪若从苏慎怀里抬起头来时,头还是晕的,突然头上一个东西掉了下来,砸到了苏慎脸上。苏慎伸手一摸,是周溪若头上的花钿。 船晃得厉害,周溪若强撑着眩晕站起来,又跌坐在一旁,也不管自身狼狈,慌张地看向苏慎,关切道:“公子没事吧?” 苏慎也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硌的疼,见周溪若没有大碍,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没事,周姑娘在这里躲躲,我出去看看。” 苏慎揉着肩膀走出去,便听见了杜玄此的哀嚎:“有人踢我,谁他妈踢我。” 苏慎默默地看向苏鹤,苏鹤拍了拍肩膀,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与这混乱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苏慎又看了看躺在甲板上浑身湿透的杜玄此,不觉有些好笑。 他亲眼目睹了苏鹤的全部作案过程。 苏慎走过去,将杜玄此扶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杜玄此咳了两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顾不上湿透的衣服,一把抓住苏慎的手臂,问道:“杜小五呢?” 苏慎环顾了一圈,突然想起方才苏鹤拍肩膀,从那肩上飘下来的不是鸡毛是什么? 他看过去,苏鹤已经走开了,一旁被一把匕首钉在船舱上的正是杜小五。血一滴一滴滴在木板上,那高昂的头颅已然垂了下去。 苏慎不忍地指了指,杜玄此爬起来回头一看,愣了三秒,突然发出一声悲痛惨叫:“小五!我的小五啊…” 杜玄此连滚带爬地走过去,伸出颤抖的双手靠近杜小五的尸体,悲痛欲绝:“小五啊,你死得好惨啊…” 陆望从对面跳了过来,走到杜玄此跟前,伸手将匕首一拔,杜小五就落在了杜玄此手中。 陆望原本的满腔怒气在这只鸡撕扯着喉咙尖叫乱飞时已经达到了顶峰,在它飞向苏鹤时爆发了出来,拔出匕首一扔,亲手了解了它,而后心情也逐渐归于平静。 陆望道:“拿回去炖了吧,如此能折腾,想必肉质鲜美。” 杜玄此看着陆望潇洒离去的背影,痛哭流涕:“陆归程,你还我摇钱树,还我命根子。” 陆望头也不回,扶着苏季蕴上了岸。 苏慎安慰道:“小舅舅不是故意的,景深你别太伤心了。” 杜玄此抹了抹眼泪鼻涕,将杜小五的血抹了一脸,看起来十分骇人。他又拉住苏慎的衣袖道:“瑾之,我不管,你陪我去将那头野牛买了。我请你喝鸡汤。” 苏慎:“……好” 侍从们将杜玄此送回了府,晚上,杜玄此给杜小五烧了三炷香,一边含泪喝了鸡汤,一边称赞:“真香!” 一向不喜欢吃鸡肉的杜老爷都吃了好几块,杜玄此看着鸡骨头,心想杜小五也是死得其所了。 苏季蕴和陆望回了陆府,苏季蕴派人送了好些东西到周府赔礼道歉。打点好一切,苏季蕴才有空关注陆望。 她看着在一旁悠哉悠哉吃樱桃的陆望,将一盘樱桃拿开了去,恨铁不成钢地说:“关键时候,你怎么能弃周姑娘不顾呢?” 陆望理所当然道:“我岂能让嫂嫂置于危险之中?大哥知道了不得扒了我的皮?” 说完,伸手要去拿樱桃。 苏季蕴将樱桃拿得更远:“一只鸡有什么危险,大不了让它吓一吓,啄上两口。这哪有你的婚事重要。” 陆望道:“胡说,什么都比不上嫂嫂重要。谁要伤了嫂嫂一根头发丝儿,我就跟谁急。” “再说,我有那么差劲儿吗?嫂嫂何至于担心我娶不到妻?” 苏季蕴所剩不多的那点小火苗被陆望这番话彻底浇灭了。她知道陆望说起好话来没完没了,直往人心窝里说,可听得再多,也止不住暖心。她看了看陆望,这身衣服还是自己给他做的,红色里子,配上黑色外袍,衬得他俊美无双,原本宽大的袖子被他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也是,这小兔崽子何愁娶不到妻? 苏季蕴舒了口气,还是道:“那你也得抓紧了,若你有心仪的姑娘就跟嫂嫂说,嫂嫂帮你安排。” “要是有,我一定跟嫂嫂说,那嫂嫂以后也别给我找了,周姑娘这样的不合适。” “那怎样的合适?” 陆望想了想说:“热情豪迈的,能文能武的,贤惠持家的,最好还能带兵打仗的。” 苏季蕴笑道:“你这哪是娶妻?你是要取个将军回来?” 陆望也乐了:“也不一定非要将军,像嫂嫂这样的,或者二姐那样的也成。 苏季蕴瞪他一眼:“你就嘴贫吧。” 陆望道:“我现在可以吃樱桃了吗?” 苏季蕴将樱桃给他端回来:“吃,多吃点。” 陆望吃了两颗,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樱桃哪里来的?” 苏季蕴说:“朔儿喜欢吃,我让下人买的啊。” “奥,朔儿也喜欢吃啊。”陆望喃喃道。 苏季蕴莫名道:“还有谁喜欢吃?” 陆望笑道:“没谁,这樱桃还挺甜的,在哪里买的?” “这是南中樗州产的樱桃,托人买的,甜吧。” “甜,嫂嫂,你将剩下的给我呗,用冰块镇着,一会儿我出门时带走。” 苏季蕴道:“行,一会儿让人包好,你晚上巡夜休息的时候吃。” 第8章 送礼 大齐禁卫军分三大营,羽林骑驻扎在鄞都城外高阳郡,卫戍京畿。龙骁卫负责守卫皇宫。鹰眼营负责鄞都巡防治安。 杜居安乃三营统领兼龙骁卫都尉,手握京师命脉,所以尽管杜老爷子杜邑只是六部中最没存在感的工部尚书,也没人敢小看杜家。 陆望隶属于鹰眼营左巡街卫,官任统领五百人的巡街指挥使,是一个小到连官阶都没有的小透明职位。这是陆望自己选的,他看不上那些文官职位,禁卫军各部也都满员,能弄到一个巡街指挥使已是不易。 陆望带着人沿着街巡视了一圈,依旧将重心放在了城东。城东不仅有鬼市,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风月楼,鱼龙混杂,最易出事。 陆望将手下的人分编成队,分别驻守各条街口,他自己准备去鬼市走一圈。 鬼市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就是大家为了躲宵禁自发组织的集市。后来先帝延迟宵禁,就顺水推舟,将亥时以后的交易场所全部挪到了城东,慢慢的,就形成了现在的东市,大家更愿意叫它鬼市。 鬼市连着小楼足足占了三条街,地下还有不知道多少暗街,比白天的市集更加热闹。 陆望一身便衣慢悠悠晃进去,慕可提着一个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好奇地左右张望。 小楼门前的女子画着浓艳的妆容,穿着暴露的衣物搔首弄姿,言语大胆,让人听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陆望看着慕可目不斜视,强壮镇定的样子,嗤笑道:“没出息,以后多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慕可比陆望矮了大半个头,他跟紧陆望,仰头低声道:“我不想来这种地方了,主子还是派点其他任务给我吧。” 陆望按着他的头将他猛地往前一推,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引得左右一片笑声。慕可耳根都烧红了,回头愤愤地瞪了陆望一眼。陆望笑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慕可神色自然了不少:“查到了,只不过做得很干净,找不到证据。”他在怀里掏出一沓纸递给陆望,“都在这上面了。” 陆望将东西放好,依旧看着前方:“屁股擦得这么干净?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继续查。” 慕可撅嘴道:“万一真不漏风怎么办?” 陆望冷笑:“那就砸出一个洞来。” 穿过小楼区,就是赌场,赌场里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有的人在这里赢得腰缠万贯,有的人在这里输得吃糠咽菜。陆望看了两眼,便向黑市走去。 黑市里什么都有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如果买不到,只能说明门道不够多,手段不够狠。 陆望四处瞧着,倒没有什么异常。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混在人群中,他立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那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陆望紧随其后,可拐过一堵墙,那人便不见了。 慕可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主子你跑什么?” 陆望看着空荡荡的墙根,表情逐渐凝重。 半晌,他道:“走,出去。” 走到柏子街口,陆望顿住了脚步,慕可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慕可看着反常的陆望,不解道:“主子你怎么了?” 陆望一边往巷子里走去,一边说:“没什么,走,带你去拜访老朋友。” 小巷的路不是很平,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两旁房屋挨得很紧,檐角相接,门窗紧闭,只有门口的引路灯笼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这些光一熄灭,这巷子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没走多久,陆望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口。这分差事的好处就是,探查别人的住处十分方便。他举起手准备敲门,又怕惊扰了邻里。 慕可道:“这深更半夜的,确定要进去吗?有什么人是现在非见不可的吗?” 陆望道:“本来不是非见不可的,如今是非见不可的了。” 说完,纵身一跃,跃上了墙头。慕可无奈地四周看了看,头一次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翻了上去。 两人在院子中落足,陆望直接向正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从耳房里冲出来一个人,娇小灵巧的身影向他们冲了过去,二话不说便直接动手。 熟悉的招数让慕可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一边格挡一边叫道:“阿九?” 阿九听见对方唤自己名字,熟悉的声音让他愣了一愣,慕可在黑暗中继续道:“阿九,别打了,是我,慕可。” 阿九闻言,出手更重了。 陆望笑道:“小孩儿真记仇。” 此时正房的门打开,苏鹤披着外袍走了出来,见是陆望,有些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阿九,住手。” 阿九住了手,回到苏鹤身旁。 苏鹤一头长发披散着,睡眼惺忪地看着陆望,问道:“陆大人深夜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陆望道:“深夜有人闯进来,苏大人倒是很镇定。” 苏鹤道:“我又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陆望叹了一口气,接过慕可手中的篮子,有些失意地说:“亏得我半夜来给苏大人送樱桃,结果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说成是鬼。” 苏鹤看着那篮子,没有说话。 陆望继续道:“不请我进去坐坐?”说罢,自觉地走了进去。 苏鹤转身跟了进去。 慕可和阿九借着微弱的月光大眼瞪小眼。慕可看出阿九眼中的戒备,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哥哥不骗你的糖了还不成吗?哥哥有的是钱,天天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阿九将他的手甩开,进了耳房。慕可看着阿九乱糟糟的头发,跟上去又揉了揉。 陆望直接进了内室,将篮子往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在了苏鹤的榻上,双手撑在身后,掌心传来一阵温热。 苏鹤点了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望笑看着他,假装听不懂:“给你送樱桃啊。” “这是我大嫂托人从樗州买回来的,我尝着甜,就给你带了些。只不过巡街耽误了时辰,拖到现在了。”陆望耐心解释。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后来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正好又在鬼市看到了那个酷似苏鹤的背影,就想着来一探究竟。 逛鬼市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陆望就是觉得苏鹤不会无缘无故去那种地方。 可这榻上的温度经久未散,难道那个身影不是他? 陆望起身打开了篮子,立马窜出一阵凉意。陆望拿了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还好,嫂子想得周到,包了一层又一层,冰还没化完,还是凉的,尝尝?” 苏鹤只得接过那颗樱桃,塞进了嘴里。 “甜不甜?” 苏鹤点头:“甜。多谢陆大人。” 陆望又重新坐回榻上,打量着苏鹤:“吃了这么甜的樱桃,怎么还一脸不高兴?” 苏鹤又拿了一颗,慢慢嚼着:“美梦被打搅了,高兴不起来。” 苏鹤撩了撩头发,将外袍脱了,只穿了寝衣,薄薄的一层包裹住修长匀称的身体。那白皙的面庞在昏暗的光影下犹如玉璧,温润滑腻。陆望想,若是能摸上一摸,手感定是极好。他肆无忌惮地看着苏鹤,目光往下移,落在了脖子上。 脖子下方有些红痕,散落在锁骨周围,缱绻暧昧。陆望心头猛地一跳,瞳孔缩了缩,笑道:“苏大人真是个风流人。” 苏鹤拢了拢衣襟,道:“陆大人怕是误会了,我这是疹子,实在痒得不行,就挠了挠。” “是吗?我看看。”陆望走过去,移开苏鹤的手,将那衣领拨了拨,确实是些疹子。 陆望低着头,看着那红疹问道:“这是湿疹?上药没有?” 苏鹤道:“买了药,今晚忘了上。” “把药拿来,我帮你。” “怎敢劳烦陆大人做这种事情。”苏鹤退后两步,拒绝道。 陆望凝视着他,眼神犀利。苏鹤想起了陆望第一次看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样。 “苏大人真的是盛州人?”陆望伸手向他的胸口处摸去,“盛州夏季比鄞都更加湿热,苏大人若是盛州人,怎会长这种疹子?” 苏鹤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盛州人到夏日也有长的,这有何奇怪?若陆大人不信,可以去盛州查一查。” 陆望收回了手,笑道:“苏大人不必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 苏鹤勾了勾唇:“我不紧张,我也很好奇,陆大人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呢?我是元政的人,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值得陆大人三番五次试探?” 陆望直接道:“那你为何要帮元政?” 苏鹤坐下,倒了两杯冷茶,递了一杯给陆望,“陆大人说了这么多话,先喝口茶。” 陆望一口气喝完,等着他的回答。苏鹤道:“陆大人也该知道,大齐朝廷被世家盘踞,分而食之,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是不可能有机会入朝为官,一展抱负的。所以我另辟蹊径,上战场,撒热血,拿命博出一条路。元公是我的伯乐,他将我从战场上带回去,教导我,培养我,助我荣登庙堂,我不该帮他吗?” 陆望道:“苏大人有青云之志,很好。” 苏鹤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陆望寒声道:“那你忠的是这刘氏江山,还是元大司马?” 苏鹤抿了抿唇,看着茶杯里的水,有一瞬间的晃神,他近乎呢喃:“我忠于我自己。” 陆望冷哼:“好一个忠于自己。”他突然起身,抓住苏鹤的手臂一把将他甩到榻上,倾身向前压住他,右手掐着他的脖子,语气加重,“但是我得搞明白,你到底是谁,为的又是哪个国。” 苏鹤平静地看着他,道:“我是苏鹤啊,我还能是谁?身为大齐子民,为的自然是大齐。” 陆望手上渐渐加大力度,语气却放缓了:“苏鹤,苏鹤?” 窒息感席卷而来,让苏鹤难受得想曲起身子,双腿却被陆望死死压着。陆望看着苏鹤逐渐扭曲的涨红的脸,再没有了平时那种漠然与冷静,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痛快与畅然。 苏鹤盯着陆望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痛苦与挣扎,他突然笑了,尽管笑不出声,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笑。 陆望看着身下人癫狂的样子,最终还是收了手。 苏鹤蜷着身子猛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陆望道:“你会武功,为什么不反抗?” 苏鹤咳了很久,接近虚脱,他瘫在榻上,瞳孔在一点点聚焦,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道:“反抗了也打不过,说不定死得更早。” 陆望笑了笑,伸手拂开苏鹤额上被汗粘住的发丝,俯身靠近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声音极尽魅惑,若是旁人听了去,怕是以为他在说情话。 苏鹤不想说话,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无力,汗黏着衣裳,难受得很,他皱紧了眉头。 陆望将手指放在了他的眉心,抚平了紧皱的眉头。 他起身道:“若是苏大人能坦诚相待,该多好。” 苏鹤道:“以后还请陆大人不要半夜来送樱桃了,苏某只有一条命。” 陆望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鹤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看向那篮子樱桃,勾了勾嘴角,他看上的猎物,没有不上钩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只是这一刻,他想杀了这只难驯的猎物。 陆归程!苏鹤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将这个名字狠狠刻在了脑海里。 第9章 流言 第二日杜玄此约了众人去花不误喝酒。 苏鹤心道:这个杜二公子真是能折腾。他忙完了御史台的事,才慢悠悠地出了门去。 他走路一向不快不慢,有着自己的节奏,带动着衣襟飘飘扬扬,自成风流。十斜巷是他去花不误酒家的必经之路,他很喜欢这条路,地面是青石板和鹅卵石相间铺成的,踩在上面有些硌脚。淡淡的疼意从足底传来,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石板之间偶尔会钻出一株不知名小草或小花,摇摇曳曳的,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就被人踩在脚下。 苏鹤一边数着地上的鹅卵石,一边向前走。 突然,头顶传来开窗的声音。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嘿!鹤兄!” 苏鹤抬起头,迎接他的是倾注而下的暴雨。只见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木盆,旁边一个绿色的身影在捧腹大笑。 苏鹤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遍,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至高挺的鼻梁,再从下颌线汇聚到一起,滑落至脖颈。由于他抬着头,喉结异常明显,水珠从喉结滑落,滑进衣襟,让人浮想联翩。湿透的衣裤非常不适的紧紧贴在身上,他伸手将脸上的水抹干净,看清楚了那个罪魁祸首,不是杜玄此是谁? 苏鹤正想说话,又是一桶水倾泻而下。 街上人来人往,皆驻足观看。 有人认出杜玄此,笑道:“杜二少爷,这又是什么新鲜花样?” “也不知这位公子如何得罪了杜二少,唉,真惨。” 有人劝苏鹤:“公子啊,杜二少不好惹,赶紧走吧。” 有人调笑:“这位公子如此英俊,莫不是杜二少求而不得…” “……你闭嘴!”杜玄此趴在窗台上,冲着那人道。 苏鹤笑:“你怎么知道?”他一脸认真道,“我不过就是拒绝了一次杜二少爷,就惹恼了他,他就心生恨意,故意为难……” “鹤兄,你,你休要胡说……给我再泼。” 又是满满一桶水。 杜玄此气急败坏,“明明就是你先将我踹进河里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爷我从小到大就没受过那种苦。” 苏鹤一动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经汇集成了水洼,还好这街道排水做得不错。 有人劝道:“杜二公子,算了吧,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也有人劝苏鹤:“公子赶紧走吧,你一直站在这里,不就是等着被泼吗。” …… 苏鹤抬起头,看着杜玄此,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杜玄此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胆子道:“鹤兄,你别怪我不讲道义,如今我们扯平了,如何?” 苏鹤语气冰凉:“你下来,让我打一顿,不然平不了。” 周围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看着一上一下剑拔弩张的两人议论纷纷。 “你…你怎么不上来?”杜玄此不服输道,“来人,将他给我带上来。” 很快,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仆走下来将苏鹤押了上去。 很快,楼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掺和着不明朗的惨叫声。众人在楼下听得心焦,皆在为那俊美公子扼腕惋惜。 突然一件衣服从窗户上落下来,是一件白色里衣。 不一会儿,一只黑色靴子也掉了下来。 众人默契的闪开,才没有砸到人。 眼看着那屋里要发生一些不合礼数之事,大家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一边散了。 花不误酒家楼上,苏慎苏疑喝着酒等着两人,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人。 晚上,杜玄此鼻青脸肿,衣衫凌乱地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杜邑问他怎么回事,杜玄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老大,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杜居安道:“如今鄞都传开了,说杜家二公子对一个男子求而不得,当街报复。还…” “还怎么样?”杜夫人问道。 杜居安也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丢脸,他一路听回来,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生怕别人知道他是杜玄此兄长。他愤然道:“众目睽睽之下,将人绑上了楼,行了不轨之事。” “咳…咳咳…”杜邑被呛到,杜夫人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杜邑缓过来,厉声道:“此事当真?” 杜玄此抬眼看了看自家老爹,脸上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他急忙否认,“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杜邑见他眼神闪躲,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向杜玄此:“你,你这个不孝子!!我说你怎么二十三了还不想娶妻,原来你是喜欢男人?!” 杜玄此只觉得一口黑锅向自己砸下来,砸得他晕头转向,挣扎不开。但他还是得挣扎一下:“爹!我不喜欢男人!是!那个男人长得好看,我就,就开了个玩笑!我喜欢女人!不信你去采阁问问!我的相好全是女人!!” “什么?”杜邑闻言啪的一声摔了筷子,“你又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你…来人,家法伺候!” 可怜的杜二公子又被打了一顿。 杜玄此趴在榻上动弹不得,杜夫人来看他,杜玄此将头埋在枕头里不说话。 杜夫人道:“阿玄,你真喜欢那男子?” “娘!”杜玄此闻言,一激动,牵扯到屁股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杜夫人心疼道:“好好,娘不说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杜夫人又唤人来给他换了药,临走时说道:“阿玄,娘想的是,你若是喜欢那男子,也可以接回来。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娶妻。” 杜玄此无力地哀叹一声,闷闷地说:“娘,你走吧,我想静静。” 杜玄此思来想去,也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他不过是想报复一下苏鹤,怎么就被反将了一军?他杜二公子在鄞都市井坊间浑名远扬,如今传得都是他,苏鹤反而没人关注。 歹毒!竟如此歹毒! 第二日,苏慎和苏疑便听说了此事,对于流言的另一半,他们不自觉的就想到了昨日缺席的苏鹤,顿感不妙,马不停蹄赶往杜府。 两人看到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的杜玄此,惊讶不已。 杜玄此见到两人,一肚子的委屈涌上来,正想一吐为快,苏慎却抢了先,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景深,你这伤,是鹤兄打的?” 杜玄此摇头,耷拉着眼睛,压着最嘴角,一副可怜样:“一半是鹤兄,一半是我爹。” 苏疑笑道:“这…也不失为一段奇遇,景深,你知不知道如今鄞都大街小巷都在传你有断袖之癖,得不到就强取豪夺,如今但凡有些姿色的儿郎都对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敬而远之。” 杜玄此理直气壮道:“断袖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皇上不也养了男宠吗?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 苏慎上前捂住他的嘴,“天子之事,怎可随意论之?” 杜玄此自知失言,只好闭了嘴。 苏慎和苏疑对视了一眼,苏慎清了清嗓子,好奇道:“所以,你真的和鹤兄……” 杜玄此闻言,吼道:“怎么可能?你都不知道,鹤兄他…他…” “他怎么了?”其他两人异口同声道。 杜玄此声音低下去:“他将我按在地上,扒了我的衣服,又将我绑在椅子上。”杜玄此顿了顿,有些娇羞地说,“我还以为…还以为…咳…还以为鹤兄喜欢……喜欢这种调调…”他神情又是一变,狰狞道,“没想到他走过来就给了我两巴掌,又将我打了一顿。” “唉!”苏慎看到他这般模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甚至不知是谁对谁错,只说道,“以后你与鹤兄怕就不要再见面了。” 杜玄此嘟囔道:“我如今身体和心灵都收到了严重创伤,鹤兄难道不应该给我道歉吗。” 苏疑道:“依我对鹤兄的了解,他是不可能来给你道歉的。再来揍你一顿差不多。” “啊?”杜玄此有些懊恼,“那算了,还是我去给他道歉吧。还有,若是我父兄问起来,你们千万不要说是谁,鹤兄好歹是朝廷命官,我爹又死要面子,以后如何让他面对鹤兄。” “知道了,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苏慎无奈,“你这两日就消停些,好好养伤,我们先走了。” 第10章 故人 工部的人办事很有效率,皇极观的图纸已经制好,皇上也已过目,如今就等着礼部的人测风水算日子量方位,等户部的银子拨下来,就可以动工了。 朝中不乏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诏令已下,各部门都盖了章,一切尘埃落定,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皇极观是非修不可了。 又过了几天,皇上在京郊举行了祭天仪式,皇极观正式破土动工。 苏鹤这段时间日子十分平静,杜玄此没有再组局,陆望也没有再不请自来。他每日上朝下朝,去济蓝河畔吃碗小馄饨,再给阿九买一串糖葫芦,这么惬意的生活让他有些恍惚。 但他依旧这么恍惚的过着。 盛元帝时不时找他下下棋,赏赏花,散散步,顺便谈谈事。他心里虽然不愿意,却随叫随到。这天盛元帝告诉他御史中丞的候选名单递上来了,听了几个名字,不出意外都是刘渝和顾舟山的人。 这难免让他想起苏穹,想了一瞬,便作罢了。 苏鹤让盛元帝将这件事情压一压,盛元帝原本不怎么过问朝政,但是苏鹤开口,他还是答应了。若刘渝和顾舟山掌管了御史台,这朝廷就真的是他们的了。其实御史中丞花落谁家,与盛元帝并没有太大关系,当然他也不奢望苏鹤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参天巨树。就算刘渝和顾舟山倒台了,他就能掌权了吗? 他只是乐于见苏鹤高兴。 北地沦陷时,天赐帝葬身火海,以死谢罪,大齐原本就已经亡了。北方世家南迁后,与南方世家一起拥立天赐帝的弟弟刘棹称帝,为大齐续了命。世家是真心拥护刘氏吗?自然不是,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来平衡他们之间的势力。毕竟除了刘氏,不管谁家上位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南齐建国至今一百余年,没有一任皇帝是有实权的。皇帝们也很自觉,没有权力又如何?至少还有荣华富贵,骄奢淫逸的生活,除了权力,他们什么都能得到。 御史台的官员近来都很忙,苏鹤让他们加大力度监管各部官员。所以外派的外派,内稽的内稽。苏慎随身带了一个小本子,将他负责的那一块儿事无巨细地记在了上面。 等他忙完,就看见苏鹤回来了。 苏慎伸了个懒腰,打招呼道:“鹤兄。” 苏鹤点了点头,就要走。 杜玄此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缠着自己探探苏鹤的口风,想着两人始终要见面,便说道:“鹤兄,景深他给你写了一封信,你要不要看看?” 苏鹤勾了勾唇:“什么信?” “道歉信。景深说他在家里反思了七日,觉得对不住鹤兄,还给鹤兄准备了歉礼。” 苏鹤加快了脚步:“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苏慎道:“话我是帮他带到了,至于鹤兄怎么选择,我就不干预了。” 苏鹤顿了顿,道:“礼物是什么?” 苏慎憋笑道:“十套衣裳。” “送过来吧。”苏鹤说。 苏慎知道他这是不跟杜玄此计较了,跟上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鹤兄,你还记得景深说要买牛吗?那家伙还真的把那头牛买下来了,不仅买下来,还带回家去了,前两天被他哥臭骂了一顿,让他把牛杀了。景深舍不得杀,这会儿正苦恼将那牛置于何地呢。” 苏鹤习惯了苏慎与他分享各种事情,他笑道:“杜二公子家的庄子不少吧,送出城去就可以了。” “景深不干哪,说过几天组了斗牛局,将牛送走了,拿什么来斗。” 苏鹤将公文翻了翻,全部都已经批注好了,他诧异道:“瑾之,这是你做的?” 苏慎不好意思地笑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帮你处理了。正好,景深约我们喝酒,鹤兄一起去吧。” 苏鹤盖上最后一本文书,随口问道:“人多吗?” “不多,就我们几个。”苏慎道,“不过小舅舅这两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恐怕去不了。” 苏鹤暂时不想看到陆望,脖子上的红痕几天才消下去,溺水般的窒息感还没散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苏鹤道:“走吧,正好去见见杜二公子,看看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苏慎惊:“鹤兄不会再动手吧?” 苏鹤挑眉:“我是那种喜欢动手的人吗?” —————— 杜玄此正在跟苏疑吐苦水,说他爹如何如何严厉,说他哥如何如何暴躁,说他娘如何如何偏心。总之,全家都对不起他,他非常伤心。 “尤其是我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从小到大,就没说过我一句好…” “真好,你还有爹唠叨你。”苏疑一句话将他所有还未宣之于口的抱怨全部哽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胸口发胀。 杜玄此灌了两口酒,看了看苏疑清风明月般的脸,小声说道:“要你是我爹的儿子,指不定怎么疼你呢。” 苏疑认真煮着茶,茶壶的水正好烧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没听清楚杜玄此说了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杜玄此放大声音:“我说,你们苏家人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苏疑丝毫不谦虚地笑道:“面目憎恶者,不进苏家门。青面獠牙鬼,不进苏家坟。你没听过吗?” 杜玄此走过去,讶然道:“还有这等说法?恕我孤陋寡闻。” “自然是我编的。”苏疑将茶叶放进茶壶。 杜玄此闻言,气呼呼地过去搞破坏,“好啊问之,连你都拿我寻开心。”他随手抓起一旁的杏子和杨梅一股脑塞进茶壶中。 苏疑急忙阻止他,两人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苏鹤和苏慎进门时就看见两人扭打在一起。苏慎大惊,上前去拉架,“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打架了?” 被拉开的两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着十分滑稽。苏慎笑道:“我得回去告诉三叔和小舅舅,问之打架了,他们一定很高兴。” 苏鹤道:“这是什么说法?” 苏慎道:“问之性子太沉稳了,让他动怒比登天还难,三叔和小舅舅觉得这样不好。” 苏疑道:“小时候没少和你们打架,别胡说。” 杜玄此看着苏鹤,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目光,默默举起手,“我能说我们不是在打架吗?” 苏慎看向苏疑,苏疑点头:“他往我茶壶里乱扔东西,我阻止他。” 苏慎道:“怪不得呢,你煮的茶呢?让景深喝两口不就好了。” 苏疑迅速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头发,转身去倒茶。杜玄此端着茶盏,弱小又无助地看着站在面前清雅俊朗却面无表情的三人,可怜巴巴地发问:“真的要喝吗?” 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三人一起摇头。 “你们苏家人一起欺负我。”杜玄此嘴巴一瘪,咬牙将那紫红紫红的茶水一饮而尽。 “咦?”杜玄此皱成一团的脸渐渐舒缓,“不难喝。” 苏慎好奇道:“当真?” 杜玄此喜出望外:“真的!你们尝尝,不难喝,待我研究研究,改进改进,这款茶一定会风靡鄞都。到时候我就将它卖给酒楼客栈青楼赌坊……钱不就来了?” 其他三人对他规划的宏图大业都不感兴趣,分别找了位置坐下。 杜玄此兴致勃勃地鼓捣着“果茶”,见那三人聊天聊得欢,又忍不住凑过去,想插入话题。 他看着小火煨着茶水,放心地凑了过去。 他先是看了苏慎一眼,苏慎对他点了点头,他又转过头看向苏鹤,说道:“鹤兄,你…我…” 苏鹤若无其事的说:“怎么了?”其实他不怨恨杜玄此,该出的气出了,也就罢了。 杜玄此见他面无异色,笑道:“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各位兄弟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我那头牛到底该放在哪里?我哥已经铁了心,要将杜小六大卸八块。”杜玄此苦恼道。 苏慎问道:“你哥为什么容不下杜小六?” 杜玄此眼神有些闪躲,“杜小六半夜冲进马厩,将我哥最爱的那匹马撞翻了。那马如今还站不起来。” “怪不得,是我我也忍不了。”苏慎扶额,“要不你重新买一套宅子?” 杜玄此思索着:“专门买套宅子养牛吗?被我哥知道了,不仅牛保不住,我也保不住了。” 苏疑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杜玄此道:“我哥是什么人?那是杜居安,禁卫军统领,鄞都里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 苏鹤道:“或者你送去屠宰场呢?”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苏鹤笑道:“送去屠宰场不一定要宰了它,你只需出点银子,让屠夫帮你养着。” 杜玄此想了想,说:“不行,杜小六可是牛中极品,万一哪个不长眼的错杀了它,或是将它偷了去,怎么办?” 苏鹤又道:“你可以在屠宰场附近租一间屋子,派专门的人饲养着。比买一套屋子划算。” 苏疑赞同道:“杜小六个头大,放哪里都太扎眼,放屠宰场附近,应该不会引起你哥的注意。” 杜玄此一拍桌子:“好主意,我明日就去办。”他看向苏鹤,开心道:“鹤兄,你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请你去凝香阁玩儿,怎么样?” 苏鹤道:“凝香阁和这采阁有什么区别吗?” 杜玄此拍了拍腿,神秘地眨眨眼:“那区别可大了,各位要不要去试试?” 凝香阁的姐儿和采阁的不大一样,采阁的姐儿都是清倌儿,不仅貌美,还才华横溢,各有所长,卖艺不卖身,两情相悦的除外。凝香阁的姐儿貌美热情又胆大,喜欢刺激的猎奇的达官贵人就会去凝香阁。 苏慎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三叔管我们管的严…” “放屁!”杜玄此毫不留情地揭穿,“你三叔在昭南山的风流传闻早就传遍鄞都的大街小巷了。” 苏疑好奇道:“什么风流传闻?” “三叔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泛舟游湖吗?哪一次出去不带上十个八个的小妾?风流才子苏清云的名号在鄞都可响亮了。” 苏慎和苏疑面面相觑,三叔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小妾?两人当即决定回去问个清楚。 杜玄此又问苏鹤:“鹤兄去不去?” 苏鹤道:“今日有些累了,下次吧。” 杜玄此说:“行,那就下次。我先去安顿我的杜小六。” —————— 几人散去后不久,陆望和慕可来了采阁,依旧点了孟云卿。 陆望看着手中的暗报,陷入沉思,侵占良田百亩,耕牛千头…强抢良家妇女,草菅人命… 他看向慕可,问道:“草菅人命是怎么回事?可有证据?” 慕可道:“是一桩多年以前的案子,说是楼用看上了一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那女子誓死不从,闹出了人命。那时候楼家是章州有名的大家族,用钱买通了官员,买通了那女子的丈夫。最后黑白颠倒,成了那女子寡廉鲜耻,不守妇道。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找不到人证物证,就算现在翻出来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女子的娘家婆家全都不计较了?”陆望脸色有些不好。 慕可道:“那女子有个弟弟,誓死要为姐姐沉冤昭雪,最后被活活打死。” 陆望握紧拳头,宣纸的一角被他揉烂了。 “侵占田地这种罪,根本不足以扳倒楼用。”他沉声道,“让慕以亲自去一趟章州,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慕可领命:“是,主子。就是…” “什么?” “盘缠…” 陆望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摸了个玉佩给他:“拿去当了。” 慕可拿了玉佩,开开心心地走了。孟云卿见慕可离开,便知道事儿谈完了。她走进去,看着陆望阴沉的脸,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说道:“公子说的那个人,没有再去过鬼市。” 陆望点头:“知道了,继续让人盯着,不可声张。” “是。”孟云卿转身欲走。 陆望又叫住她,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孟云卿道:“公子救我于水火,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公子的。” 孟云卿十岁被继父卖进青楼,出众的气质被青楼掌事姑姑看中,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十五岁被一个姓孟的康州富商看中,给她赎了身,纳为小妾,将她带离了青楼。在孟府的日子,大概是孟云卿最幸福的日子,孟老爷对她很好,教她读书识字,吟诗作赋,给她买最漂亮的衣裳和最贵的胭脂。孟云卿之名也是孟老爷给她取的,取自“君行直到蓝桥处,一见云英便爱卿。” 好景不长,两年后,孟老爷因病离世。孟云卿原本打定主意,为孟老爷守寡一辈子,尽管她与孟老爷没有夫妻之实,尽管所有人都笑她痴情于一个六旬老翁。 她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对孟老爷的感情是什么,只是觉得,孟老爷真心实意待她好,她应当报恩,哪怕赔上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孟老爷的儿子们自她进府时就颇有微词。孟老爷走后,便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地羞辱她。甚至因着她的容貌,对她动手动脚。她不堪受辱,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孟府的人怎会轻易放过她,很快她就被孟府的人找到了。当时的陆望刚回到康州,一腔热血,满目正义,碰到了受欺负的孟云卿,便出手救了她。 孟云卿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到了鄞都,身无长物无亲无故的她再一次被迫进了青楼。幸而她才貌双绝,在采阁混得不错,很多人慕她的名而来。 名气有了,日子也好过许多。她也没想到能在鄞都遇到当年的救命恩人,当年的少年长变了些许,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望见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以后遇了事儿,叫人知会我一声。我能解决的都帮你解决。” 孟云卿鼻头一酸,声音有些哽咽:“是,公子。” 第11章 出事 清晨的采阁难得安静,偶尔有早起的官人离开,大堂里是洒扫的小厮。慕可轻车熟路地找到陆望,看到孟云卿从房里出来。 孟云卿对他点了点头,慕可呆在原地,瞧着孟云卿的背影出神。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内间传来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 慕可回过神,冲进屋子,见陆望正慢悠悠地理着腰带,又镇静下来,过去帮他。 “主子,出大事了。”陆望洗漱完,慕可递上帕子给他擦手,“今天早上楼大人在上朝的路上,被一头牛给攻击了。主子你说巧不巧,我们前些日子查出楼用强占农田耕牛,今日他就被牛撞飞了,哈哈…真是活该。” 陆望擦着手,闻言有些惊讶:“楼用?被牛攻击?在哪里出的事?” 慕可道:“就在玄武大街上。” 陆望神色一凛,眼神逐渐犀利:“玄武大街?谁他妈犯事犯到三爷我头上了?说仔细点。” 玄武大街是鄞都主道,直通皇宫,是朝臣上朝必经之路,管理严苛,哪怕是作奸犯科鸡鸣狗盗之人都不会去玄武大街上作妖。昨夜该陆望当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定然脱不了干系。 陆望将帕子一扔,大步走了出去。 “楼用的马车从蓝河街拐到玄武大街,那头牛从从对面的四桥街冲出来,径直撞上了楼用的马车,马车都被撞翻了。” “人死了没?” “唉,楼用命大,没死成,受了点伤,只是惊吓过度,回家修养去了。” 陆望将腰牌拿给慕可,“天下就没有这么巧的事,带人去查,牛是谁的,为什么会跑出来。再查一下楼用的马车有没有问题,还有车夫,小厮,一个也没放过。” 陆望回到鹰眼营,营都尉周竖正等着他。 见陆望回来,他将手中的折子甩向陆望,怒道:“你办事一向稳妥,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陆望看着地上奏事的折子,舔了舔唇角,淡定道:“我会查出是谁在搞鬼,该领的罚我也认。” 周竖是周溪若的哥哥,知道自家妹妹和他的事情,陆望又是陆家人,也很看好他,见他态度端正,气消了些,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吧。” 陆望转身欲走,周竖又嘱咐道:“归程,小心点,别引火烧身。” —————— 苏鹤今日去了城郊矶雾山,正是修建皇极观的地方。 出了城一路往东南走,便可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矶雾山不算高,好在风水好,景色也宜人,幽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歌声,还有和曲的蝉鸣,一路走来,都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山路有树荫,要凉爽许多。 苏鹤远远地就听到了嘈杂声,走近一看,却只有几个工人在伐树,别说开槽挖基了,连地皮都没有收拾出来。 工部尚书杜邑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内,拿着算盘不断敲打,一旁有侍从给他打扇,可汗水仍止不住往下流。旁边有几个人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一边在稿纸上修改涂鸦。 苏鹤走过去打招呼:“杜大人。” 杜邑这才注意到苏鹤,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道:“苏大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皇极观的修建进度,陛下催得紧。”苏鹤自顾自地寻了个落脚地。 杜邑面不改色道:“这才几天,能修个什么东西出来。” 杜邑是个正直的人,不站队不结党,清正廉明,这么多年在工部兢兢业业,很少出过差错。知道苏鹤是元政的人,一来就空降御史台,心里也很不忿,说话就冷淡许多。 苏鹤也不见生气,拿出扇子,慢慢扇着风,客客气气地问:“工匠怎么这么少?” 杜邑心思都在算盘上,没搭理苏鹤。苏鹤又道:“杜大人亲自算账?资金不足了?” 杜邑算了半天,越算越焦头烂额。他一把按住算珠,急需一个发泄口,便看向苏鹤道:“不瞒苏大人,户部的拨款到现在都没下来,这几个匠人都是我们工部自己的人。还有这皇极观,若是真按图纸上的造,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户部跟个大爷似的,开口就是没钱,到时候修到一半,我去哪里搞钱去?” 苏鹤有些意外:“这图纸不是工部负责的吗?怎么会有出入?” 杜邑叹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说:“工部一开始画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图,第一版设计图纸被顾舟山和王爷打回来了,后来中书监那边又找人作图,送到工部修改,一遍一遍修改后才成了这个样子。” 苏鹤看了看一旁还在忙碌的人,说:“杜大人这是在重新画图纸?” “不是重新画,是在排查问题。顾舟山不知道哪里找的人,设计的图纸只顾华丽,不切实际。虽然工部这边改了又改,我还是不放心,让他们再找找。顺便重新设计,不然根本修不了,这么热的天我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受罪。” 苏鹤忍不住道:“杜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图纸万一又被打回来了,该怎么办?” 杜邑沉默。 “这事经过了各部门之手,既然顾大人那边敢让你改图纸,户部敢拍板子,就说明能承担这个费用,杜大人不必太忧心。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苏鹤还没说完,杜邑就豁然起身,吩咐周围道:“回城。” 苏鹤仰头,日光耀眼,逼得他眯起了眼睛,黝黑的眼眸被隐藏在这片光明之中,难以窥见。 —————— 四桥街已经被封锁了,所有的人都被赶到街道上,等着官爷挨个查问。 陆望见此情形,问道:“我们的人手有这么多?” 慕可说:“怎么可能,主子你有多少人心里没数吗?这是刑部的人,顾舟山…大人派来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慕可悻悻地闭了嘴。 陆望也不去抢风头,就站在一旁看着,“顾大人对他这个女婿倒是很看中。” 慕可撅嘴:“可不是吗?听到消息就往楼用那里赶,比亲爹还着急。” 陆望拍了拍他的头:“什么楼用,叫楼大人。” 慕可不服气地摸着头:“我小声着呢。” 陆望又问道:“查到了些什么?” 慕可扣着手偷偷瞟了陆望一眼,欲言又止。 陆望瞪他一眼,有些烦躁:“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赶紧说。” “那头牛名叫杜小六,是杜家二公子在黑市上买的,几天前杜公子在四桥街租了间屋子给杜小六住。据养牛的小厮说,这几天杜小六有些不正常,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姿势很是怪异,叫了兽大夫来看,说是吃坏了肚子,开了些药。今天早上不知道怎么的,杜小六发疯了一般撞断了牛棚的柱子跑了出去,恰好遇到了楼用的马车,就撞了过去。对了,楼用的马车是紫檀木做的,前两天刚翻了新。更巧的是,楼用前几日出门总是不顺,马车上便绑了些红绸布,还是他自己命人绑的。” “可真是巧了。”陆望道:“药方查过没有?” “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夫盘问过没有?” “问了,没问出什么。”慕可看着陆望越发沉郁的脸,声音逐渐变小。 “那头牛现在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里。” 陆望冷哼:“这犯人也够特别的。一会儿刑部的人走了,你去牛棚,把所有的牛粪收起来。” 慕可苦着脸:“啊?” 陆望一边走一边说,“再派人去查那个大夫最近和哪些人接触过。将这些人都看好了,等我回来我亲自再盘问一遍。” 杜玄此知道自己的牛闯了祸,家都不敢回,如今守在太乐署的门口,吵着要见苏疑。眼看就到了七月份,苏疑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见他,派人告诉他晚上见。可杜玄此哪能等,又马不停蹄赶往御史台,吵着要见苏慎。 苏慎只得放下手中的事,将他迎进去。 杜玄此哭丧着脸看着苏慎道:“瑾之,我是不是要完了?是不是要坐牢了?” 苏慎见他一脸颓然,安慰道:“你先稍安勿躁,这只是个意外,楼大人如今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 杜玄此道:“若是楼用死咬着我不放呢?瑾之,你知不知道楼用和我爹一向不对付,最近因为建皇极观的事,又吵的不可开交,楼用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说着说着就扑到苏慎身上,趴在他肩头呜咽:“瑾之,我不能连累我爹,更不能连累我大哥,要不我去求楼用吧,求他原谅我。” 苏慎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奈道:“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小舅舅已经在查了,这件事要么是意外,要么就是被有心人利用了。等查清楚真相,自会还你清白。” 杜玄此止住了泪水,逐渐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泪鼻涕,突然道:“我怕什么?有我哥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有事的。就像你说的,楼用不是没被撞死吗?哼!撞死了才好,正好替我爹出口恶气。” 苏慎见他眼睛鼻子红艳艳的一片,泪痕都还没有干,此时又开始恶狠狠的咒人,仿佛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不是他一般,心中不觉好笑。他正要说话,又被杜玄此打断:“可是楼用的老丈人是顾舟山啊,顾舟山官儿比我哥大,怎么办?” 杜玄此看似纨绔,对朝中人脉网络倒是门儿清。 苏慎道:“顾舟山的儿子不还在你哥手底下捏着的吗…”说罢,苏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杜玄此闻言,张大了嘴巴看向苏慎,半晌才喃喃道:“瑾之,我怎么感觉有一张大网把我罩住了,不,是把整个杜家都罩住了。” 苏慎神色凝重:“不止,还有楼家,顾家,甚至包括小舅舅。”苏慎想起那日他们在采阁里的谈话,心里警铃大作,“若是有人在背后收网,苏家都能被牵连进去。” 杜玄此浑身一颤,一股冷意从脚底往上窜,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喃喃道:“就因为一头牛…” 第12章 黄雀 杜邑这段时间也忙得焦头烂额,户部的拨款拿不下来,工匠请不了,工具制不齐,皇极观没办法正常开工。他三番五次去找楼用,楼用都推脱说还在筹集资金,后面又说在走流程,最后干脆见不到人。两人在户部吵,在朝会上吵,在皇帝面前吵,都没有吵出个结果。最后杜邑干脆跟皇帝告了几天假,去矶雾山勘察地形去了。 勘察地形就是为了看能不能将皇极观的规模改小一点,或者构造改简单一点,既不影响派头,又能省钱。 杜邑是干实事的人,一心只想解决问题,从未想过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以为保持中立就能置身事外,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岸上又如何?有的是办法拉你下水。 他灰头土脸回到家,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去找楼用要个说法。当他穿过回廊往门口走去时,再一次想起苏鹤的话。他停住脚步,刘渝,顾舟山,楼用,皇极观…所有的事情在脑中来回切换,顿时像是抓住了什么一般。 心渐渐沉了下去。 太阳也渐渐隐进了云层,天边传来一声闷雷。 “爹。”杜居安回来了。 杜邑抬头的一瞬间,像是被吸走了灵魂一般,眉眼间的憔悴遮掩不住,眼中更是苍白一片。 “思危,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杜邑强打起精神,向杜居安走过去。 杜居安长得很高大,一脸正气,和年轻时候的杜邑有五分相似,他几步走到杜邑面前,扶住父亲的双臂,有些不忍道:“爹,景深出事了。” 杜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霎时感觉天旋地转,心头一颤,一丝腥甜就要涌出喉咙。杜邑用尽力气往下咽,可无论他怎么咽,都止不住从嘴角流出来。 “爹!”杜居安一把抱起杜邑往屋里走,一边叫人找太医。 —————— 楼用正躺在家里养伤,顾舟山看着他包得严严实实的腿,问道:“腿没事吧?” 楼用脸上身上有些擦伤,最严重的伤在腿上,腿被倒塌的马车压住,伤了骨头。楼用有些激动,他撑起身子,问道:“岳父,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顾舟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激动,“那牛是杜家小二养的,说是牛发了疯,才冲出来撞到了你。” 楼用靠在榻上,说道:“什么发疯,定是借口。杜二就是个草包,干不出这样的事,肯定是杜涭城在后面指使的。我就说这几日他怎么消停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顾舟山道:“杜邑虽为人刻板,却不是愚蠢之人,怎会用这种低级手段给你使绊子?” “不是使绊子?那他是想杀我?” 顾舟山皱了皱眉,觉得眼前人真是蠢不可及,他耐心道:“他要是想杀你,怎会用杜二养的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凶手吗?更何况,那是头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从让它发疯到撞上你马车,需得步步算计,毫厘不差。有这些功夫,都能找出上十种方法置你于死地了。” 楼用闻言,知道自己说了蠢话,表情讪讪的。 顾舟山道:”别被这点伤痛冲昏了头脑。” 楼用道:“那他就只是想给我点教训?” 顾舟山睨了他一眼,气得胸口起伏:“这种愚蠢的话不要再说。” 楼用确实被刺激到了,在玄武大街上被牛撞得人仰马翻,好不狼狈,如今外面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不过,”顾舟山话锋一转,“你有句话说对了,杜二是个草包,问题就在这个草包身上。不知情的人都当这是个意外。一知半解的人,怕都以为是杜家想害你,草包做事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这事也就无可厚非。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楼用大惊失色:“岳父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杜家是被利用了?” 顾舟山起身,在屋里里来回走着,突然道:“皇极观的银两你拨给工部没有?” 楼用现在想到杜家就烦躁,直呼杜邑姓名:“拖着呢,杜邑那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得给他吃点苦头。” “你与杜邑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你觉得杜邑会因为你为难他几次就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你吗?” 楼用摇摇头:“杜邑那老东西,只会逮着我大吵大闹,人越多他越吵得厉害。他的脑袋要是能拐个弯儿,至于碰这么多壁吃这么多苦头吗?” “杜邑这人跟头犟驴一样,你挡了他这条路,他能自己给自己挖出另一条路来。关键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不然我们也不用大费周章跟他周旋。”顾舟山心底对他倒是有几分赞赏,但是不能为己用,再好又如何?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儿变得有意思了。本来是我们给杜家做的局,如今有人黄雀在后,做了个局中局。” 楼用捋了捋其中关系,却始终差了点什么,怎么也捋不清楚,他喃喃道:“这只黄雀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舟山连喝了几口茶,试图让脑子更加清醒。他将茶杯放回桌上,说道:“谁能从中得利,自然就是谁。不过这事情总归绕不过杜家,我已经让刑部的人去杜家提人了,慢慢审,慢慢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是人是鬼,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楼用道:“岳父,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有些心慌…” 顾舟山手指敲着桌面,一字一句说:“不急,黄雀又如何?背后还有猎人呢。” 杜玄此在回家的路上被陆望截了下来。 杜玄此看到马车上凭空出现的人,被吓了一跳,慌乱道:“归程兄,你,你怎么来了?” 陆望开门见山道:“废话少说,你那头牛是怎么回事?” 杜玄此压住心头恐慌,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陆望快速将他说的话全部记下,稍微理了理,对杜玄此说道:“杜二,刑部的人已经到你家门口了。你别慌,有你哥在,他们不敢动你,你进去待两天,我们会想办法带你出来。” “可…”杜玄此心都凉了半截,刑部来抓他了,他怎能不慌?他绝望道,“归程,我现在能逃吗?” “说什么屁话?你要是逃了,你哥和你爹怎么办?”陆望低吼道。 听到他爹和他哥,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行…” 陆望直接打断他:“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此事关系重大,在我去刑部大牢找你之前,你把嘴闭紧了,什么都别说。” 杜玄此不解道:“可我本来什么也没做啊。” 陆望道:“你就说你在黑市买了一头牛……其他的一句也不能说。” “为…为什么?” 陆望蹙眉凝着他,声音沉了几分:“杜二,你要是信我,信瑾之和问之,就照我说的做。”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样,三天,三天后我没去找你,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马车已经快到杜府了,陆望必须要走了。 杜玄此最后说道:“归程,瑾之和问之知道所有关于杜小六的事情,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我怕我说漏了些。” 陆望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跳下了车。 第13章 朋友 自那太阳被云挡住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过。整片天空都被云层遮住了,空气潮湿,闷热难耐。 蜻蜓在低空旋出一段漂亮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暗沉的天色中,要下雨了。 陆望回到了四桥街,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个屋子里。 慕可见陆望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邀功似的将两个硕大的箩筐摆在他面前,里面全是黑漆漆干巴巴的牛粪。 陆望敷衍地夸了一句“做得好”,慕可便开开心心地将牛粪小心翼翼地看管起来。。 陆望挨个将所有人问了一遍,最后还剩一个兽大夫。慕可低声道:“查过了,没有接触什么可疑人物。” 陆望点了点头。 兽大夫战战兢兢地看着陆望,声音有些颤抖:“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清白的。” 陆望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些冷峻,气场强大,十分骇人,他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说:“别怕,你说过的咱就不说了。我想请教大夫一个事儿,一头牛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疯?” 大夫低着头道:“有多种情况,得了疯病,误食毒草,吃错了药,都有可能。” “那你在检查的时候,那头牛有没有这些情况?” 大夫说:“这条街后面不远就是屠宰场,疯病传染性强,若是得了疯病,屠宰场的牲畜都逃不过。” 陆望道:“这头牛与其他牲畜是分开喂养的,也会传染?” 大夫说:“小人方才问过饲养牛的小厮了,他们会将这头牛的粪便送往屠宰场一起处理,足以形成传染条件。” 陆望道:“你的药方已经验过了,没有问题。所以只可能是吃了不该吃的。什么毒草会让牛发疯。” “棘风草,误食棘风草的牛会发疯。但凡有些经验的养牛人都知道,这牛不在野外,除非有人故意将棘风草放进食料中,不然不可能误食。” “那你检查的时候怎么没检查出来?” 大夫慌道:“小人来的那天,牛确实是大便结燥,没有发疯迹象,牛粪也被清理了。小人开的药方就是治大便结燥的,请大人明察。” “什么地方有这种草?” “乡野随处可见,北方多,南方少。此草可用作药物,医馆里也有卖。” 陆望看向一旁还在守护牛粪的慕可道:“吩咐下去,查医馆卖药记录。” 窗外突然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雷声大作,声音震耳欲聋,让人莫名地心慌烦躁。 陆望道:“让他们都回去吧。” 慕可清走了所有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沉闷的空气压抑着,伴着几声惊雷,雨终于下起来了。 慕可问道:“主子,查粪便和医馆真的有用吗?万一那草是从城外带进来的呢?还有,畜生就是畜生,不疯也能干出疯事,说不定就是楼用干了太多坏事,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陆望坐着,眼神并没有聚焦,他道:“该查的得查,该办的得办,不管有没有用,样子得做足。何况这一切肯定不是巧合。” 眼神渐渐收拢,逐渐变得凌厉,他猛地起身,用力拍了拍慕可的肩膀,带了几分嘲弄道:“好小子,说得不错。楼用就是自作自受,连畜生都不放过他。” “啊?”慕可揉着肩膀,一脸茫然的说,“那就结案了?” 陆望走向门口,看着瓢泼似的大雨,嘴角勾出一口冷笑:“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慕可更加茫然地看向陆望,陆望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门口堵完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确认一件事情。”陆望道,“带伞了吗?” “没有,主子等着,我去给你找。”慕可拔腿就要走。 “不用了。”陆望踏进雨中,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慕可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肩上还有麻麻的痛意,他活动了一下,嘀咕道:“下次能拍轻点吗?” —————— 牢房里阴暗潮湿,墙壁上涂满了肮脏的污垢,洞穴般狭窄的牢房里漆黑一片,雨点打在毁损的天窗上,发出噼里叭啦的声音,漆黑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黑网吞噬着一切,没有一点光亮。空气里浮动着霉臭和湿润,令人作呕。 杜玄此站在牢房中间,他不想坐在那简陋的木榻上,也不想靠近那黢黑的墙壁。他站在窗户前,偶尔溅进来的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冷的,湿漉漉的,却让他在阴郁沉重中找到了一丝希望。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短暂却充满了力量,那是光。 杜玄此握紧拳头,小时候经常被雷电吓哭,长大后也不喜欢电闪雷鸣和滂沱大雨。但此时,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再来一道吧,太黑了,他不喜欢。 身后传来脚步声,杜玄此掌心已经被指甲刺痛,他没有回头。 “杜公子,跟我来吧。”一个陌生的声音。 杜玄此脸瞬间刷白,他绷紧身子,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杜公子别紧张,杜统领交代小的照顾好杜公子,小的来给杜公子换个好点的地方。” 杜玄此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随着那人去了。 狱卒果然给杜玄此换了个干燥舒适的地方,杜玄此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一阵倦意袭来,差点让他站不住脚。 他问:“什么时候开审?” 狱卒道:“杜公子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们尚书大人会亲自来审问公子。” 杜玄此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周围点着烛火,驱散了黑暗。他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杜玄此害怕的时候是真害怕,害怕过后就全然抛之脑后。听到他哥托人关照他,慢慢的就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就是肚子饿得厉害。 不一会儿,又有些动静。一个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了。 杜玄此眨眨眼,开心道:“想什么就来什么?上天还是眷顾我杜二的。” 杜玄此打开食盒,是花不误酒家的招牌菜,还都是他平时最喜欢吃的。他惊讶道:“你们刑部大牢的伙食这么好?” 狱卒笑道:“杜公子真会开玩笑,这是苏家两位公子送来的。” 方才孤独惧怕的阴霾一扫而光,杜玄此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在这狱中也不是什么十分难受的事。他不顾狱卒惊诧的目光,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说:“要是再来壶酒就好了。” “有。”狱卒从身后拎出一壶酒,“陆指挥使给公子准备的。” 陆望在鹰眼营,跟刑部打交道的机会多,他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大家都乐得与他交往,一来二去的,就混熟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杜玄此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狱卒往旁边挪了两步,身后还有一堆东西。 杜玄此擦了擦嘴,诧异道:“这些是?” “陆指挥使说,这些都是杜公子平时的狐朋狗友送来的,他让小的全部送进来了。”狱卒将陆望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完,又道,“对了,还有这个。” 他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篮子打开,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鲜红荔枝。 杜玄此道:“这又是谁送的?” 狱卒想了想,说:“不知道,和这些东西一起送来的。” 杜玄此瞬间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啊,他觉得这一趟牢狱之灾就是老天给他的礼物,真是不虚此行。以至于刑部尚书来提审他时,看到他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他被逼疯了,心里还有点发怵。 就像顾舟山说的,公牛案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过于纨绔,发生的一场意外罢了。就算顾舟山要追究,但是有杜邑和杜居安在,能追究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在那之前,但凡识相的都不会过多为难杜玄此。 刑部尚书杨宗道出生于一个江东二流世家,家里世代经商,有钱有人脉,便给他买了个官。杨宗道这个人极会处事,看得懂脸色,悟得了眼神,左右逢源,灵活变通,一路坐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顾舟山进了中书省后,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暗中帮了杨宗道一些小忙,杨宗道也很上道,时而会替顾舟山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顾舟山对他倒是不错。 这次他替顾舟山捉拿了杜玄此,却没有为难他,也是两面都不想得罪。 杜玄此哭得过于专注,以至于对面坐了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杜二少爷?你…”杨宗道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你还好吧?” 杜玄此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来人,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一撮胡须,长得很精神,就是算不上好看,但也不丑。 杜玄此打量着他,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语来形容他。 而他这副一动不动,迷茫无措,且泪眼朦胧的样子落在杨宗道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他看着地上四处散落的荔枝壳,还有榻上的一堆稀奇玩意儿,心想:傻啦?没亏待他啊,不应该啊。 杨宗道摸着胡须,想着该找个什么合理且让自己安然无恙的由头告诉杜居安,他的弟弟疯了。 杜玄此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吸了吸鼻子,先开口道:“问吧。” 陷入深思的杨宗道被他吓了一跳,想起此行目的,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地看着杜玄此,问道:“杜少爷在这里可还习惯?” 杜玄此伸手拿了个荔枝剥了,贴心问道:“大人吃吗?” “不用不用。”杨宗道见他无恙,便道,“杜二少爷,我们走个流程,你先说说那头野牛是怎么回事?” 杜玄此吃了荔枝才慢悠悠地说:“是这样的,杜小五被归程兄残忍杀害了,我就去黑市买了一头牛,取名叫杜小六。我将杜小六带回了府,杜小六力气大,挣脱了绳子,将我哥的爱马撞伤了,我哥要杀了杜小六,我不得已将杜小六养在了偏僻的四桥街,那里离屠宰场近,不易引起我哥的注意。我是真不知道杜小六会再次发疯,还撞伤了楼大人。” 他作难受状,夸张道:“听闻楼大人受伤,我真是痛心疾首,食不下咽,立马就找了最好的大夫去给楼大人治伤。还好楼大人福大命大,并无大碍,我这才稍稍放心。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将杜小六买回家,不该将它养在四桥街,不该组织斗牛局。你将我放出去,我立马去给楼大人赔礼道歉,怎么样?” 杨宗道被“杜小五”“杜小六”绕得晕乎乎的,好半天才理清楚。理完以后觉得,这杜二公子果真与传言中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杨宗道问:“杜二少爷是如何想到将牛放到屠宰场的?” 杜玄此闻言,脸色一变,随即有些生气道:“杨大人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想不出来这等好办法?狗眼看人低?”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杨宗道也不顾自己被骂成是狗,说,“本官只是觉得杜二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应该是没有关注过屠宰场这些地方的。” 杜玄此一拍手:“你说对了,本来我是没想到的,这得多亏了我哥。我哥原本是要杀了杜小六的,我思来想去,什么地方可以杀牛呢?一下就想到了屠宰场。若是我哥发现了,我还可以谎称是专门拖过去宰杀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杨大人,我是不是很聪明?” 杨宗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抓住了一个漏洞:“四桥街离屠宰场还有一段距离啊。” 杜玄此说:“是啊,但是屠宰场你知道的,交易场所,人满为患,附近没有空屋出租,我好不容易才在四桥街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再说,屠宰场有些脏乱,我的杜小六不能受那种委屈。” 说罢,他又想了想,补充道:“大人,四桥街离玄武大街也不近啊,离楼大人住的蓝河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我要真的想蓄意伤害楼大人,不如直接将杜小六养在蓝河街,不更方便行凶吗?但真不是我说,杜小六就是头畜生,连我哥的马都撞,我能指使它做什么?楼大人就是真倒霉。当然,我也有责任,该罚。大人你想怎么罚我?” 第14章 活着 审问如此顺利,杨宗道有些意外。他沉吟半晌,拿捏着度,加重了些许语气:“杜少爷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有说仔细的?你的每一句话刑部都会去调查核实,若是有所隐瞒,本官不好交差,杜少爷在这狱中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好过。” 杜玄此怎么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威胁,他不在意道:“大人只管去查,小爷我若是有半句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倒不是不怕受刑,而是他说的确确实实都是真话。 —————— 雨越下越大,酣畅淋漓,毫不保留,像是在用尽所有气力洗刷着不该有的阴霾,尘埃和痕迹。 陆望轻车熟路地翻进苏鹤的院子,房里的灯竟然还亮着,一个侧影印在窗上,尽管雨水模糊了双眼,陆望依旧看得很清晰,长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每一个地方都恰到好处。他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在摆弄着什么,陆望甚至能想象出那专注的眼神。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走到门口,抬手敲门。 苏鹤打开门,见是陆望,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对望了片刻,陆望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他俊俏的脸往下流,最后汇集在下颌,滴落在胸膛。苏鹤突然觉得,此时的陆望还真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我见犹怜。 但他更可怜自己的小命,他忍不住问道:“陆大人又来给我送樱桃?” 陆望笑道:“今天没有樱桃,我来借苏大人的地方避避雨。” “小庙容不下大佛,陆大人还是另寻他处吧。”苏鹤说着就要关门。 陆望一把抵住门,用力一推,闪身进去。 一路水痕延伸进内室,苏鹤关上门,看着地上的水渍皱了皱眉。 陆望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匀称颀长的身形。陆望扯了扯领口,露出胸口大片肌肤,还是觉得不舒服,干脆将衣服脱了。 他将衣服随意搭在了屏风上,不客气地问:“有热水吗?” “没有。”苏鹤脱口而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温度。 陆望“呵”了一声,笑看着他:“这么冷漠?苏大人怎么和你家那个小孩儿一样,这么爱记仇呢。” 苏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大人会对想要你命的人笑吗?” 陆望拧着眉头,似在认真思考:“或许不会吧。” 苏鹤道:“是了,谁会这么犯贱呢?” 陆望一边解着腰带一边往屏风后面走,屏风后有个浴桶,他伸手摸了摸,水还是温的。 苏鹤看到白色的裤腿从屏风上垂下来,随后一阵哗啦水声。 苏鹤脸色一变,说道:“那水是我用过的…” 陆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将就了,你又不肯给我准备热水,我总不能让自己就这么凉着吧。” 苏鹤此刻的脑袋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般无法思考,不能理解陆望此刻的行为。他硬着语气问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一向很讲究吗?不嫌恶心?” 陆望不在意地说:“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讲究什么?只有问之和三哥才会拘这种小节。” “瑾之呢?”苏鹤自然而然的接道。 “瑾之本来也拘,跟我混久了就不拘了。” 苏鹤不自觉扬起嘴角,又立马压下去:“陆大人说话一向这么幽默?” “不尽然,分人。” 苏鹤意识到自己在跟他闲聊,便又不说话了。 陆望没有察觉到苏鹤的异样,问道:“苏大人,借我件衣服如何?” 苏鹤无语,这人做事之前不考虑后路吗?还是笃定他会借。他道:“如果我说不呢?” 里面传来玩耍似的拍打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叹气声,而后又说道:“不借今晚我就只能光着了,只是一会儿苏大人不要瞧着我的美貌,觊觎我的身体就行。” 苏鹤冷笑:“你有的我都有,陆大人放宽心。” 陆望轻佻地说:“总归是不一样的,苏大人不知道吗?” “大同小异。”苏鹤将手里干净的寝衣和帕子扔上屏风。 嘴硬心软,陆望笑了一声,拽下帕子擦着身体,语气轻快:“我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是我冲动了。” “道歉没用。” “那我也让你掐一次?” 他穿着苏鹤的寝衣走出来,身上是阳光和皂角的味道,闻着十分舒服。 “小了点。”陆望扯了扯衣裳又扯了扯裤腿儿,有些无奈。 苏鹤咳了两声,挪开眼睛,又继续去窗前剥荔枝,一边剥一边说:“陆大人倒是长得高。” 原来是在剥荔枝。 陆望坐到他对面,拿过苏鹤刚剥好的一颗咬了一口,道:“甜。” “小时候在康州马市上,有很多卖牛乳羊乳奶酪的,我特喜欢吃,把我爹都吃穷了,直接将我送三哥那里去了。” 苏鹤剥荔枝的手顿了顿,眼睛半掩在阴影里,他轻声道:“康州马市?” “嗯,康州与燕平国接壤,当时我爹穷得揭不开锅,那几年北方局势相对稳定,难得休战,我爹就在康州北边开了马市。雀衣人卖的奶酪,味道甚好。” “是吗?”苏鹤将荔枝递给陆望,陆望也不客气,接过就吃,吃完继续说,“苏大人没吃过?” “没吃过,没钱买。” 陆望道:“奥,我以为苏大人长这么白,可能是乳酪吃多了的缘故。” “陆大人又在讲笑话。”苏鹤心沉了沉,依旧风轻云淡地说着。 “那时候很多南方人都吃不惯,后来慢慢接受了。景深那家伙也喜欢吃,还专门养了头牛。”陆望看着苏鹤剥荔枝的手,只见指尖灵活地将那红色的壳剥开,里面是饱满多汁的白色果肉,水莹莹的,轻轻咬一口,就是满嘴的香甜。陆望吞了吞口水,道,“改日让苏大人尝尝。” 苏鹤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果子,笑道:“陆大人这么喜欢吃荔枝?” 陆望目光上移,落在苏鹤的脸上,咧开嘴笑:“一般,主要是苏大人亲自剥的,必须得多吃几个。” “最后一颗,没了。”苏鹤递给他。 陆望接过荔枝,看着雪白晶莹的果肉,又看了看苏鹤紧致白嫩的脸,眯了眯眼睛,趁着苏鹤不注意,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将荔枝塞了进去。 整颗荔枝将苏鹤的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养得贼好的小白猫。陆望忍不住笑起来:“苏大人这样,有点…” 他突然顿住,将可爱两个字生生吞进了肚子。 苏鹤瞪了他一眼,费力地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喝醉了似的晃来晃去。窗外的雨声渐小,偶尔传来一声蛙叫,衬得夜更静了。 苏鹤起身,洗了手开始逐客:“陆大人,雨小了,请回吧。” 陆望也去洗手,就站在苏鹤的旁边,拿过他刚放下的帕子将手擦干。 “苏大人不掐我一下?” 苏鹤看了他一眼,见他头发已经被风吹得半干,散落下来,添了几分风流。 “我没陆大人这么无聊,先欠着吧。” “行。”陆望走到榻边,双腿一抬,滚了进去,他自觉的拉过苏鹤的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头枕着双臂道:“正事儿还没谈呢,现在怎么能走,更何况,苏大人就让我穿成这样走回去?” “不是我让你穿成这样的,你赶紧离开。有事儿明日再谈,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苏鹤站在一旁看着他。 陆望也侧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揶揄:“这事儿非得今日谈不可,毕竟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谈完了就直接睡觉。怎么?你不敢上来?都是男人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鹤一脚踹开他的鞋子,咬牙道:“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 “你别拿我鞋子撒气。”陆望干脆闭上眼睛,“你这习惯不好,就委屈我陆三公子给你去去这坏毛病。我可是为你着想,以后你若是娶妻怎么办?分房睡?分房睡你怎么生孩子?” 苏鹤道:“不劳陆大人操心。” 陆望感觉身边褥子往下沉了一些,勾了勾嘴角:“苏大人无需客气。” “谈正事吧,御史台和鹰眼营交集不多,不知陆大人有什么正事要与我谈。”苏鹤躺在榻边,和陆望中间隔了一条鸿沟,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陆望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谈的自然是轰动全城的野牛案啊,苏大人难道不知?” “有所耳闻。”苏鹤坦然道。 “有所耳闻就好。苏大人应当知道这事儿事关重大,我要是处理不好,这份儿差事就保不住了。要不苏大人帮我分析分析,景深的那头牛为何会撞上楼用的马车。”陆望语气很平静,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但是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着不舒服。 苏鹤也闭上了眼睛,懒声道:“或许是意外吧。” “我也觉得是意外,就算不是意外也得是意外对吗?苏大人?” “这话怎么说?” “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刚查了楼用,我都会以为这就是意外。” 苏鹤语气有所起伏:“陆大人为什么要查楼大人?” 陆望直接道:“自然是看不惯他,后来我想啊,看不惯他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我能查到的别人也能查到。苏大人觉得,我该不该与那人合作一番,毕竟有个相同目标的盟友,办起事来要方便许多。” “嗯…”苏鹤回道,“若是那人可信的话,可以一试。”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似乎在各自想着事情。半晌后,陆望翻了个身看向苏鹤,陡然转移话题:“苏大人不会趁我睡着,杀了我吧?” 苏鹤睁开眼睛,哼道:“陆大人可以试试。” 陆望道:“我的命也只有一条。要不,苏大人还是先掐我一下,咱把这事了了,以后就翻篇了。” 苏鹤也翻身看着陆望,说道:“旧怨了了还可以结新仇,陆大人这反反复复的态度,着实让我看不透。” “苏大人欲拒还迎的样子,也让我摸不清啊。”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放,“来吧,一码归一码,看不透摸不清的事情以后再说。” 苏鹤看到自己的手就放在陆望脖子上,灼热的体温烫着他的手心,喉结在上下滚动,血液在快速奔腾。他只需要加大力度,这些就都会消失,温度会慢慢消散,呼吸会慢慢停止,眼睛会慢慢闭上,多么令人痛快。 动手啊。 不是想杀了他吗? 那溺水般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苏鹤猛然收紧了五指。 不,没有意义,他还有用。 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加痛苦。 可有人活着也很快乐。 那就一起活着。 一起快乐。 苏鹤猛地收回了手,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他看向对面的人,他只是咳了几声,脸有些涨红。 他说:“苏大人力气还是不够大。” 苏鹤胸口起伏了两下,浑身瘫软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睛:“睡觉吧。” 第15章 良人 夏末初秋,大雨暂歇,天空高远,软云疏疏。 清晨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舒爽极了。 陆望做贼似的翻墙进了陆府,匆匆换了衣服,准备离开。 陆朔在院子里练剑,一旁的慕可一边吃着红豆糕一边指点他。 见陆望走过来,陆朔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小叔,我看见你翻墙了。” 陆望脚步一乱,尴尬之色闪过眉间,他无语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陆朔收了剑,走到慕可旁边,喝了口茶水,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大门进来也没人会说什么,欲盖弥彰。” “嘿…我说小朔儿,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你叔叔都敢说了。”陆望捡起一颗石子,朝他扔过去,陆朔闪身一躲,石子正中慕可额头。 慕可认真吃着美味的早饭,却飞来横祸,疼得大叫一声,拍着石桌愤怒道:“你们叔侄俩神仙打架,能不能别让我这个凡人遭殃。痛死啦。” 话音落,又一块石子飞来,慕可这下有准备,飞身抬脚一踢,将石子踢换了个方向。“砰”的一声响,花盆碎了。 陆朔耸耸肩,继续练剑,陆望拍了拍手,大声道:“那是嫂嫂的兰花,十两银子。” 跟着花盆一起碎了的,还有慕可的心。慕可双手抱头,整张脸又皱在一起,像只苦瓜。他痛心疾首道:“主子,都怪你,十两银子,我得攒多久啊,那是我娶媳妇儿的钱。” “你还小,再过两年娶媳妇儿也来得及。”陆望冲他挥手,“走吧。” 慕可在后面张牙舞爪:“主子,我十六啦,我可不想像主子一样及冠了还娶不到媳妇儿。” “反了你是吧…”陆望回手就是一击,慕可缩着脑袋准备求饶,却看见了救星。 “我看慕可说得对。”苏季蕴身着墨绿长裙从花厅里走出来,鹅黄色腰带繁复又错落有致,随着步伐摇曳生风。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发间简约的翡翠簪子与衣裳相得益彰。面容褪去了青涩,沉淀了岁月的芳华,多了一份从容与自如。她是溱郡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却不是温软弱女子。处事得当,进退有度,一个人撑起这偌大的陆府也游刃有余。 苏季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兰花,冲门口的人道,“阿北,回来吃了早饭再走。” 长嫂如母,何况苏季蕴看着他长大,在他心里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一把抓过慕可,低声交代了一些事情。慕可领命欲走,陆望又问道:“慕以该回来了吧。” “就这两天。” “行,去吧。”陆望说完,向苏季蕴走去。 侍女将饭食摆在了院中石桌上,菜品简单,胜在精致。陆朔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去沐浴更衣了。 桌上只有陆望和苏季蕴两人。陆望喝了两口粥,见苏季蕴一言不发,神情严肃,顿感不妙,马上开始反思最近又干了什么混账事儿,惹怒了苏季蕴。可思来想去,最近都在当值,干的都是正事儿,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的,哪有时间闯祸。 不归? 想来也只有这一个错处。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望收敛了浑身锋芒,态度诚恳道:“嫂嫂,昨夜我没有回来是因为…” “什么?昨夜也没有回来?”苏季蕴放下筷子,脸上更加肃然了几分,还带了几分怒气。 陆望懊悔地闭了嘴,自己当值时经常彻夜不归,也没见苏季蕴责怪过,怎么会是因为这事儿生气呢?真是一时大意。 陆望拿了个鸡蛋,剥得完美无瑕,递给苏季蕴,笑道:“嫂嫂,昨夜我当值。” 苏季蕴瞅他一眼,接过鸡蛋,悠悠道:“休得骗我,你们轮值的册子我早看过了。” 陆望笑容渐渐溢出苦味:“嫂嫂真是神通广大。” 苏季蕴看着那鸡蛋,道:“你猜我为何会知道。” “自然是因为周家小姐…”陆望恍然大悟,“嫂嫂是在为周家小姐的事情生气?” 苏季蕴将鸡蛋又放回陆望的盘子,叹了口气道:“周家小姐回信了,说归程公子人中翘楚才,独绝江东貌。周小姐也是才华横溢,四十九句词,字字不重样,全是夸你的。” 陆望得意地挑眉,“有眼光。” 苏季蕴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加重了语气:“好一个独绝江东陆归程,人家根本没瞧上你。” “什么?”陆望扬起的眉毛一点点垮下来,笑容凝在脸上,“合着是欲抑先扬?” “洋洋洒洒一大页纸,总而言之就是你陆归程有万般好,却不是她的意中人。”苏季蕴感叹道,“周小姐也是个妙人儿,周家父母大哥都中意你,周小姐仍随从本心,半步不让。行不苟合,有棱有角,归程,你错过了一个良人。” 陆望心里却不这么想,“非我属意,岂是良人?天下优秀的女子何其多,嫂嫂不用遗憾。” “话虽这么说,但家世,才情,样貌,性情样样具备的,你能说出几个来?”苏季蕴仍旧有些可惜,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说我和拂音。同样的好话说多了就不好听了。” 话被堵住,陆望无奈又想了想,道:“临意啊,临意可是昭苏有名的才女,比起当年的嫂嫂有过之无不及…啊…不,和嫂嫂平分秋色。” 苏季蕴睨了他一眼:“你嫂嫂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她突然震惊万分的看向陆望,满是意外地说:“阿北,你莫不是中意临意?” 陆望正喝着茶,闻言被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是了是了,怪不得一直不肯跟我说。这件事儿确实有些难办,毕竟隔了辈分。”苏季蕴扶着额角,开始犯愁,“这可怎么办?我捋捋啊,临意是拂音的女儿,你是她舅舅…舅舅!” 苏季蕴猛地拍了拍桌子:“不得了了,我得给爹,拂行,拂音,清云各书信一封…” 陆望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把按住要起身的苏季蕴的胳膊,急道:“嫂嫂,没有这回事儿,你还嫌陆家和苏家关系不够乱吗。朔儿至今还搞不清楚叫三哥叔叔还是舅舅呢。” 苏季蕴更急:“说得是啊,这不是乱上加乱吗。” 陆望长吁一口气,将雷厉风行的苏季蕴按回石凳上,语气里尽是无奈:“我的嫂嫂,你真是将我冷汗都吓出来了。我怎么可能对临意有非分之想呢,这不是胡来嘛。” 苏季蕴抬眼看他:“你当真没有这心思?” 陆望立马举起手,眼神坚定无比:“我陆望对天发誓,我要是对……” 苏季蕴拿下他的手,阻止道:“嫂嫂信了,别胡乱发誓。关心则乱,是我多想了。不过嫂嫂还有件事要问你。” 陆望重新坐下,说:“嫂嫂问。” “你当值的时候晚上都宿在采阁?” “对,采阁离东市近,巡视完就在那里住下了。” “晚上陪你的是谁?”苏季蕴眨眨眼,直视他。 陆望咬牙:“慕可那个叛徒…” 苏季蕴道:“你别打岔,那姑娘是不是叫孟云卿?” “不是,没人陪我,我一个人睡。” “没人陪你你去采阁做什么?那么多酒楼客栈住不下你?再说,慕可都看见她从你房里出来了。阿北,若真是喜欢,嫂嫂给你做主,将她接回府。但是,风流也好,多情也罢,万不可荒淫无度。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晨阳初升,院子里金灿灿一片。苏季蕴正对着太阳,她眯着眼睛万分感慨:“阿北啊,你父亲,你大哥都是痴情之人,你未娶妻先纳妾,希望往后你的妻儿不要心怀芥蒂…” “咳…嫂嫂,让朔儿陪你吃,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望未等苏季蕴说完,“娶妻纳妾之事往后再谈。”说完,拿了个酥饼,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陆朔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到陆望方才坐的位置,拿起那个无人问津的鸡蛋慢悠悠地吃起来。苏季蕴目送走了陆望,又看着儿子,若有所思:“朔儿今年十四还是十五了…” 陆朔将鸡蛋吃完,又喝了些冰圆子汤,没有回答苏季蕴的问题,而是说:“娘,不是所有人都像爹一样只爱您一个人,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小叔叔都二十了,不纳妾才有问题。” 苏季蕴道:“纳妾是可以的,我是怕他风月场里混久了,将性子磨失了。好在慕可说,他在采阁从来都只要孟云卿,倒是没有乱来。” 想到这事儿,她就头疼。又看了看认真吃饭的陆朔,还有一个让她头疼的。 第16章 童谣 杜家这一天一夜没得过安宁,人心惶惶,艳阳也刺不穿阴云。 杜居安刚从皇宫回来,就听见杜邑醒了。他疾步走进内院,大夫从房里退出来,杜居安询问了一番情况,得知杜邑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杜邑躺在榻上,病容疲倦,眼里尽是颓败,一夜之间,像是比此前老了十岁。杜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杜居安见杜夫人一脸憔悴,叫侍女搀着她去休息。 他看见杜居安,张了张嘴,杜居安倒了水,一边喂他一边说:“景深没事,父亲放心。” 喝了几次水,干哑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缓和,杜邑艰难地发出声音:“思危,此事有问题。你弟弟虽然贪玩,但决计干不出这样的混账事。咳咳…不管这次是意外还是有人借刀杀人,都得赶紧将景深救出来。” 他紧紧抓住杜居安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用力过度,额角冒出些汗水。 “顾舟山已经盯上我们杜家了,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景深的错处,绝不会轻易罢手。” 杜居安道:“景深是一定要救的,不过父亲,我们与顾舟山无冤无仇,他为何会针对杜家?父亲可别中了离间计。” “从没有合过,何来离间。思危,皇极观就是顾舟山和楼用给我设的陷阱,不往那方便想,便毫无察觉,若仔细一想,真是如芒刺背。当初朝中很多大臣都不同意修建皇极观,吏部尚书和御史台两位苏大人甚至在朝堂上直言纳谏,顶撞皇上,而后诸臣附议,跪倒一片。可皇极观修建诏书的批复却顺利得出人意料,为什么呀?因为朝堂上真正说话管用的是顾舟山和建安王。若他们不同意,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如愿。咳咳咳……咳咳……” 杜邑杜邑越说越激动,咳嗽不止,胸膛剧烈起伏,杜居安连忙上前给他顺气。 杜邑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说:“我本以为远离池河,便可鞋履常净。奈何天不遂人愿,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杜居安听得一头雾水,他问道:“父亲,我不明白,修建皇极观与我们杜家有何关系?” 杜邑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你想想皇极观最后的图纸规模宏大,需要多少白银才足以支撑。我连去户部要个头款都难之又难,后面该怎么办?” “户部不批银子是他们的问题,自该有他们负责。” “可楼用是顾舟山的女婿,一个鼻孔里出气的。”杜邑道,“银子是一方面,顾舟山在设计图纸时就多有插手,对很多显而易见的错处却视而不见,他若真是有意为之,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 杜居安神情凝重,半晌才道:“他在逼父亲。” “是啊,他在逼我,逼我站队啊!”杜邑深深地看向杜居安,声音颤抖,“思危,为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力小势微,就算与他为伍,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真正的目标…” 杜居安握着拳,眉头逐渐收拢,眼神露出狠厉,“是我。” 杜邑看着帐顶,目光涣散,表情悲怆:“想我杜邑一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为君为民为大齐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入朝为官三十余载,经我之手的每一座楼,每一道桥,每一条河岸,皆无丝毫差错。就因这些鸡毛蒜皮杂碎事,如此害我,如此逼我,真是…真是…哈哈哈!!恶毒至极!可笑至极!” 他激动地拍着床沿,啪啪作响。像是他对这黑暗世道的控诉。 杜居安道:“父亲,你先冷静下来。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还来得及。如今知道了顾舟山的目的,事情就好办许多。皇极观的事情,离建成之日尚早,还有回旋余地。当务之急,是将景深带回来。” “是是,思危,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一个人。”杜邑冷静下来,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将两个儿子卷入这场阴谋。 杜居安将杜邑扶起来,伺候他穿衣梳头。杜邑举着手,看着杜居安为他整理衣襟,突然道:“顾舟山当初三番五次对我们示好,我们视而不见,就应当料到会有今日。如今我们有两条路可选,思危,关键在于你,你会怎么选?” 两条路,一条路是妥协,向顾舟山示好,这样皇极观和杜玄此两件事都能迎刃而解,顾舟山的目的也达到了。另一条路便是斗争到底,不死不休。 杜居安愣了愣,坚毅正气的脸上浮出一丝极少有过的厌恶与恨意。他亦痛恨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奈何身陷蛛网,半点不由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父亲,见人的事不着急,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昨日矶雾山上的杜邑,焦头烂额,形容狼狈,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此时的杜邑衣冠齐楚,面容洁净,却满目疮痍,身心俱疲。 那一口血,是自嘲与不甘。 杜邑虽不知杜居安用意,还是道:“也好。” 两人步履缓慢,沿着青石红墙,走过小巷,走过大道,走到济蓝河畔,穿过熙攘人群。 老翁下着棋,小贩摇着扇,妇人浣着衣,孩童互相追赶着打闹,一边闹,一边笑,一边念着: 地里有个白发叟, 提着镰, 背着篓, 挥着锄, 撒着豆。 流着臭汗乐悠悠。 地里有头老黄牛, 春日耕, 夏日游, 秋日回, 冬日休。 围着火炉煮着粥, 叟一口, 牛一口, 来年再去地里走。 唉! 来年地和牛, 全部改姓楼, 嘿! 一夜秋风起, 老牛撞高楼。 …… …… 孩童们你一句我一句,念得不亦乐乎。 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何处起的童谣就像扫了酷暑的秋风,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顾舟山将手中的东西甩在楼用脸上,气急败坏道:“看你干的好事!” 楼用撑起身子捡起从他脸上滑到地上的两页纸,看了第一张,是杜玄此的供词,与他们查到的消息几乎一致,没什么破绽。 第二张是那首童谣。 楼用脸色一变,“这…”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有些无法思考。片刻后,他鼓着双眼,面目狰狞着将那两页纸撕成碎片,用力甩了出去,大声道:“岳父,有人要害我!有人故意要害我!!” 顾舟山看着那些碎纸簌簌落下,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这种情况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如今事情愈发迷雾重重,要想窥探清楚,须得从头到尾捋清楚。 这两日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看看那只黄雀真正的目的。用一头牛挑出事端,再用童谣揭发楼用强占田地之事,看起来是冲楼用来的。但此事最精妙之处在于,那头牛是杜家人的牛。原本他想用皇极观之事逼迫杜邑和杜居安站队,寻机将杜居安的兵权收入囊中。如今因为这头牛,激化了矛盾。他本想将计就计,用杜玄此胁迫杜居安低头,若没有那只黄雀,公牛案就是锦上添花。如今这首童谣再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童谣一出,以杜邑的性格,决计不会选择低头,只会趁机落井下石。那只黄雀若是知道皇极观的陷阱,再告知杜邑,二人说不定会趁机联手除掉楼用。而楼用是自己的人,届时他就算弃车保帅,也会受到重创。户部尚书之位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而那头最关键的牛,只是杜玄此一时兴起买着玩儿的。 顾舟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一个一石多鸟之计。 居官挟势,侵夺田地之事并不少见,不足以撼动他们。顾舟山有预感,这只是个开始。 “流言杀人不见血啊。”他猛然想起什么,回身厉色道:“须悟,我们这次遇到对手了,你还干了些什么蠢事?给我一一说清楚,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楼用缩了缩脖子,慌神道:“好,好,岳父,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舟山将自己的猜测与他说了,楼用听得心中大骇,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是雪白一片。 “岳父,那黄雀,到底是何人?” 顾舟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做得完美,毫无漏洞。” 楼问急道:“那个陆归程不是查得仔细吗?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个什么棘风草的来源也找不到吗?” 陆望查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分别交给了周彦正,刑部和顾舟山。顾舟山自然不会全信,又派人去核实,却没有找出任何问题。 顾舟山摇摇头。 楼问道:“会不会就是杜家设的局?杜邑身边也有聪明人,他或许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便将计就计,蝉就变成了黄雀。” 顾舟山道:“不无可能,但我仍相信自己的直觉。” “岳父知道是谁了?”楼用试探着问道。 顾舟山道:“能够利用杜二的人,定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杜二相交甚密,又与我等针锋相对之人,不过就那些人罢了。” 楼用蹙眉:“苏家人?” 顾舟山拿起茶杯,茶汤已没有了热气,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据我所知,苏清云,苏瑾之还有那个苏鹤都是元政幕府里出来的。奇怪的是,前些日子苏清云将苏瑾之提到御史台,将苏鹤十拿九稳的中丞之位给搅黄了。所以到底谁才是元政的人?苏清云还是苏鹤?” 楼用道:“苏清云未入仕之前已经颇有名声,朝廷几番征召皆不回应,一出山却去了元政幕府。听闻元政很看好他,让元政另眼相待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至于那个苏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山野村夫,毫无身家背景,倒是长得一副狐娇媚态的样子,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入了元政那老不正经的眼。八成苏清云也看不惯苏鹤。不管他们到底谁是元政的人,借其矛盾,逐一破之便可。” 顾舟山道:“我与苏清云喝了几次酒,苏清云这人倒不像杜邑那般迂腐死板,逢请必应,与我相谈甚欢。只是态度模糊,几次试探,不得其意。相较之下,还是杜涭城可爱。” 楼用道:“元政送来制衡岳父之人,岂是等闲之辈?若他轻易表态,岳父敢信吗?” 顾舟山若有所思:“让老夫再去会会他们。” 第17章 诚意 太极殿中,盛元帝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议论声越来越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建安王刘渝坐在右下方默不作声,顾舟山站在百官之首,神情严肃。 盛元帝忍无可忍,豁然起身,大声道:“够了!朝堂之上喧哗至此,成何体统!” 殿中官员纷纷跪下,大呼:“皇上息怒。” 盛元帝向前走了两步,看了一眼刘渝和顾舟山,问道:“近来鄞都流言四起,诸位爱卿既有耳闻,便来说说,如何处理。” 大齐官员大多出自门阀世家,圈地揽财之事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没少做。可这档子事毕竟有违法令,不能见光,如今这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群情激愤,若朝廷坐视不管,国威何在?天理何在?可若是细查起来,又何止楼用一人。朝廷势力盘根结错,不管是谁出来处理这件事,只会默契地选择息事宁人。他们倒不是担心被牵连,而是谁也不愿当那个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大殿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各种表情眼神交错,相当精彩。 顾舟山走出来,率先道:“既是流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望陛下下旨,彻查此事。” 顾舟山都这样说了,做贼心虚的那些人更是放下心来。 盛元帝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苏鹤,苏鹤站在人群中,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又看向苏穹,苏穹面无表情,若有所思,亦是保持沉默。 再看了看平日里最闹腾的几个官员,今日连个眼神都没有,盛元帝便道:“那此事就交由大理寺去查,切记,实事求是,不可伤了民心,也不可寒了臣心。” 散朝后,大理寺卿何薄命一脸愁容地往宫外走去。 “何大人。”苏鹤叫他。 何薄命愣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苏鹤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何薄命见是苏鹤,颔首道:“苏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苏鹤笑道:“我看何大人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来是遇到了麻烦,便来问问。” 何薄命叹了口气,说道:“不瞒苏大人,我如今忧心的正是童谣案。” “为何忧心?” “苏大人不懂,这案子事关重大,稍有不慎,自身难保。” 何氏也算是江东地方二流士族,家里几代都有人在朝为官,官阶虽不高,代代积累,也颇有名声。何薄命小时候身体不好,险些夭折,其父感叹小儿命薄,顺应天命,取了这个名。不知是这个名字的原因,还是何父找来的大夫医术高明,何薄命三岁以后身体越发强壮,平安长到二十岁,何父又为他取表字年长。 大齐三法司以前分工明确,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审判对象大多为中央百官,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刑部负责复核。后来因各位皇帝喜好不同,三法司此起彼伏,都受过重用和冷落。如今顾舟山拉拢刑部,皇帝偏重御史台,大理寺便门可罗雀,闲得发慌。大理寺成无人问津之地,正好被何薄命捡了漏,成为了大理寺卿。 往常大理寺接的都是些御史台和刑部懒得管的小案子,何薄命也不嫌弃,处理得很开心。这次是何薄命受理的第一个大案子,他出身士族,深知里面水深,唯恐自己把握不好度,搞砸了。 他感叹道:“楼尚书何去何从,可不是大理寺说了算,得取决于上面人的态度。苏大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苏鹤想了想,说:“若是我,就先去探听上面人的态度,保命要紧。” 何薄命看了看苏鹤,那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笑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突然道:“苏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要不,将这案子转交给御史台吧。苏大人比我聪明,定会办得更为妥帖。”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何大人真是幽默,小小御史台怎么担得起如此重大的案子。陛下点名让大理寺去办,何大人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何薄命看着苏鹤的背影,细品着这句话,良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苏鹤走出宫门,准备回家,却看到苏穹站在柱子前,对着自己挥了挥手。 苏鹤远远的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迈腿就要走。苏穹笑了一声,不得已叫道:“小苏大人请留步。” 苏鹤本不想应对他,却还是原地站定,回身时已经露出了笑容,“尚书大人,有何贵干?” 苏穹走近,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说道:“小苏大人要去何处?我送你。” 苏鹤道:“多谢尚书大人好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下官若是习惯了马车,往后就不习惯步行了。” 苏穹笑道:“小苏大人言重了,就一次两次的,改变不了什么。大不了,我送小苏大人一架马车便是。” 苏鹤感叹道:“就算尚书大人要送我,我也养不起啊。最重要的是,上一次我上了贵府的马车,代价可不小呢。” 苏穹面不改色道:“小苏大人,福祸相依,有时候失去一些东西,并不是坏事。我只是想同小苏大人说几句话,小苏大人不必如此防备。” 苏鹤收了手中扇,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很宽敞,备有小食,苏鹤不客气地拿了一颗蜜饯,尝了一口,甜的发腻,吃了一口便没再吃。 苏穹见状道:“小苏大人喜欢吃什么?下回提前叫人备好。” “尚书大人不用客气,有事请直说。”苏鹤将剩下半颗蜜饯放进了嘴里。 苏穹道:“我见小苏大人方才在朝堂上没有说话,小苏大人对楼大人这事儿怎么看?” “宰相大人都发话了,我一个六品芝麻小官还能说什么?” 苏穹道:“小苏大人谦虚了,散骑常侍怎会是六品小官。小苏大人,若是御史台,会怎么处理这事?” 苏鹤道:“公事公办。” “好一个公事公办,这回答不够圆滑,不像小苏大人的风格。” “难得说一次真话,尚书大人还不信,真是惭愧啊。” 苏穹笑了笑:“怎会不信。小苏大人可还记得前几日的公牛案,听瑾之说,杜家嫌疑重大,杜二公子都已经入了狱。” 苏鹤还是那四个字:“有所耳闻。” “这事儿的后劲儿真是大,顾宰相都怀疑到我身上来了。我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苏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轻点着衣裳,一脸无奈。 苏鹤笑了笑,道:“清者自清,既然不是尚书大人做的,尚书大人不必忧虑。” “不,这世上根本没有清者自清这一说法。如不自证清白,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苏穹看着他,目光并不如何锋利,甚至含着笑意,却像是能将人看穿一般,“顾宰相会怀疑我,自然也会怀疑你。” 顾舟山昨晚叫他喝酒,试探了一番,苏穹说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没有承认,却也没有明确否认。 苏鹤微微一笑:“所以尚书大人是特意来提醒我的?” “小苏大人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来提醒。不过小苏大人应该感谢我,为你干扰视听。” 苏鹤沉吟片刻,道:“何来此说?” 苏穹一副了然的样子,并不揭穿他,只是说:“我想知道小苏大人真正的目的。” 苏鹤迷茫地看向他:“尚书大人说什么?” “其实这事儿挺明显的,当然,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你的目的里有没有苏家。” “尚书大人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若你不会将苏家牵扯进去,我便不会插手,甚至必要的时候,顺手帮你一把。” “可我若是说没有,尚书大人就会信?” “所以小苏大人得拿出诚意。我家那两个傻孩子啊,对小苏大人可是十足的信任。”苏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为何要拿出诚意?因为瑾之和问之?”苏鹤反问。 苏穹看着马车中间的棋盘,落下一颗白子,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顾舟山之所以找不到证据,我猜,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小苏大人。一个人下这么一大盘棋多累啊,谁都不喜欢孤立无援,多个盟友不是很好吗?” 苏鹤看着棋盘上那颗黑子被白子团团围住,失去生路,他沉吟半晌,垂眸道:“是陆大人。” 苏穹闻言,愣了一愣,突然笑了起来,真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半晌后他才道:“既然是自己人,小苏大人何必绕这么一大圈。” 苏鹤理所当然道:“毕竟我在尚书大人那里吃过亏,小心点不正常吗?再说,陆大人都没有告诉尚书大人,我怎敢轻易相告。” 苏穹将那几颗白子移开,道:“小苏大人这是在挑拨离间?” 苏鹤轻笑:“尚书大人过度解读了,就事论事而已。” 苏穹突然话锋一转:“其实这样说话很累的,我期待有一天能与小苏大人开门见山,坦诚相待。” 苏鹤避开话头道:“所以我喜欢和瑾之问之往来,不累。” 至于那个杜玄此,虽然不累,但是找打。 关键是还得想办法救这个找打的人,突然就有些累了。 第18章 证据 御史台衙门原本在宫内,直属皇权。齐元帝为了掌权,重用御史台,为防止老百姓叩阍无路,沉冤莫雪,便在宫外设了办事处,称外兰台。外兰台门口左侧是一架硕大的鸣冤鼓,若有冤假错案,便可敲响此鼓。鸣冤鼓响,官员必须如实处理上报,凡有阻拦,一律重判。为防众人胡乱敲鼓,扰乱秩序,又定下“凡击响鼓者,先承三十棍”的规矩。 苏鹤在外兰台门口下了马车,慕可正在隐蔽处等着他,见他走了进去,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后门翻墙进去了。 苏慎正在煮茶,见苏鹤回来,招呼道:“鹤兄,你回来得正好,我带了米粥,还有烩豆腐,等你一起吃早饭呢。” 苏鹤看着苏慎小心翼翼地倒着茶,手法熟练,怕是跟问之学的,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道:“秋晨初阳,茶浓粥香,夫复何求?” 苏慎也坐下,尝了一口粥,眉眼舒展开来,唇角的笑好似春雨绵绵,无声无息浸润人心。他点了点头,惬意道:“今早出门时见粥煮得不错,想着鹤兄早朝辛劳,便带了些来。鹤兄感觉怎么样?” 苏鹤低着头认真吃饭,抽空回道:“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苏慎脸上笑容更甚,又给苏鹤添了茶。 苏鹤看着那空茶盏里又重新注了茶水,心中莫名一紧,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那热茶浇在了冰原上,腾起圈圈烟雾,将他团团笼罩着。他强迫自己放松手指,看着自己碗里剩余不多的粥,说道:“瑾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苏慎抬起头,愣了半晌,道:“鹤兄是说景深那件事吗?” 苏鹤知道他跟自己一向不会拐弯抹角,但这段日子与诸多人周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情道出来,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点头:“你和问之都是聪明人,我知道瞒不过你们。” 苏慎抿着唇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出事那天,景深来找过我,当时我和景深都觉得这是个将几个世家拉下水的天大阴谋,却未曾想过是你。后来我们和三叔在家里理了一遍,知道的唯一破绽就是你告诉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附近。但原本你可以另寻时机告诉景深的,你既没有避开我们,想来是不介意我们知道。其实我想过,你如此做是信任我们还是你算准了即使我们知道,也不会坏你的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能接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鹤,“鹤兄,你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将苏家卷进去是不是?” 苏鹤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方才是你三叔将我送回来的,问的也是这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 苏慎一边倒茶一边说:“三叔和我们不一样,他肩负着苏家的责任,与你接触也不多,自然会更加小心。我信你,也是相信我自己。” 苏鹤半垂着眼眸,隐去了所有眼神道:“瑾之,人心难测,你不能用你的赤诚之心去对待所有人,有的人,心是冷的,是黑的,甚至是死的。” 苏慎笑,“鹤兄,我知道,我不傻。正因为我看得清,我才信你。” 苏鹤欲言又止。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苏慎补充道,“不过苦了景深了,如今顾舟山怀疑着三叔,鹤兄是否可以想办法将景深提到御史台来。” 苏鹤道:“我也正有此意,只希望你三叔能与顾舟山多周旋一会儿。” 苏慎放心不少,道:“这你放心,我三叔忽悠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只不过楼用和顾舟山早晚会发觉不对劲,鹤兄可想过自己的后路?” 苏鹤道:“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最多,私下里给我使使绊子,或者找个刺客来刺杀我,解解恨。” 苏慎听得紧张,却见苏鹤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此时慕可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苏慎见到他,甚是惊讶:“慕可?你怎么来了?” 慕可指了指苏鹤:“来找苏大人。” 苏慎见他有些着急,却不急着说话,便知他们有事要谈,也不多问,只说道:“那我先去忙了。” 苏鹤点头。 苏慎走后,慕可才凑近说道:“人已经带回来了,何时可以行动?” 苏鹤看着门外,阳光充足,亮堂堂一片,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转了头,问道:“暂时不慌,你家主子在做什么?” “去刑部办事去了,顺便看看杜少爷。” “好,你告诉他,我有要事相商,让他子时来柏子街找我。” “是。” 慕可离开后,苏鹤就一直在外兰台处理公事,不久,有人送了信进来。 是杜邑约他见面。 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继续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苏慎拿了信笺进来,拿给苏鹤。 苏鹤打开一看,说道:“是顾舟山。” 苏慎意料之中,道:“果然,你与三叔,他总得试探清楚。” 苏鹤笑道:“真好,可以偷懒了。”他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往外走,步伐轻快,“瑾之,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今日就劳你多费费心。” 苏慎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离开的潇洒背影,这一刻才觉得他确实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杜邑约的地方是清雅阁,地如其名,是一间朴素无华却又装点很雅致的茶坊。苏鹤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淡淡茶香,丝丝缕缕,苦中带涩,涩中带甜,甜中带着些轻松与淡然。 真是个好地方! 他跟着小二上了二楼,走到一雅间门口。小二也不多言,默默地离开了。 苏鹤敲了敲门,一共四声,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脸。 苏鹤稍微一想,没有多做客气,颔首道:“杜统领。” 杜居安侧过身,等苏鹤进了屋,他关了门才跟过去。 杜邑身体恢复了些,脸色仍旧不好,见苏鹤进来,站起身,客气道:“苏大人请坐。” 苏鹤回了个礼,“杜大人不必客气。”他坐在下方,等着杜居安入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只能自己煮茶。杜邑将茶膏放进茶壶,慢慢煮着,才道:“苏大人,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苏鹤道:“我与杜大人有缘。” 杜邑哼了一声,略过了寒暄,直接说道:“我不喜欢弯弯绕绕,老夫今日请苏大人前来,是想问问苏大人,那日为何特意前来提醒老夫皇极观的事。” 苏鹤看了一眼一旁的杜居安,杜居安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茶具,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 苏鹤说:“因为杜大人乃国之栋梁,社稷之臣,晚辈不忍大人的一片赤子之心被辜负。” “不必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水已经烧开了,杜邑将手边的茱萸放入茶壶,那扑腾的水瞬间偃旗息鼓,“思危已经去见过景深了。若我没猜错,苏大人是想挑破杜家与顾舟山之间的矛盾,让我与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条船上的人。再做个顺水人情,拉拢杜家,是与不是?” 苏鹤看着烟雾慢慢升起,又慢慢消散,黝黑的眸子倒映着稀碎的光,深沉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没有多少表情,淡淡地说:“是。” “但是,我并不奢望杜大人能承我的情,只要杜大人不低头于顾舟山就行。” 杜邑轻蔑一笑:“就算最后皇极观出了问题,我杜邑也绝不同流合污,向他低头。” 苏鹤道:“可到那个时候,景深和杜统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陷入泥淖而袖手旁观吗?之后不管杜统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果都不堪设想,或者说,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杜邑沉默。 一旁的杜居安道:“可你利用了景深,让他如今身陷牢狱。” 语气是冰冷的。 苏鹤道:“杜统领,说话要讲证据,我怎么利用景深了?” “那头牛…” “是我让景深买那头牛的吗?是我将那头牛赶出杜府的吗?是我指使它去撞楼用的马车吗?”苏鹤冷笑,“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三个问题,杜居安一个都反驳不了。 “但是是你让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的。”杜居安蹙眉道。 苏鹤步步紧逼:“我是让他放在屠宰场,可我没叫他放在四桥街。当时瑾之和问之都在,他们也同意。照杜统领这么说,他们岂非算是我的同谋?” 杜居安不善言辞,说不过苏鹤,他们又确实没有证据,他绷着脸道:“那就是你们三个一起陷害景深。谁不知道你们姓苏的都是元政的走狗。” “思危,住嘴。”杜邑轻喝。 杜居安瞪了苏鹤一眼,讪讪地闭了嘴。 苏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不慌不忙地将温茶的蜡烛灭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讲证据。” 杜邑看着苏鹤,他与杜玄此完全不一样,杜玄此尽管年长于苏鹤,但眼神磊落清澈,想法都写在脸上。而苏鹤脸上是少年人不该有的冷静与精明,他好歹活了这么多年,阅过无数人,但如今,他竟一点儿看不穿这个人的想法。 他道:“苏大人,不管怎么样,老夫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顾舟山唯利是图,元政狼子野心。杜家既不会与顾楼之流为伍,也不会与元政之辈交好。至于景深的事,老夫没有证据是苏大人做的,但若是景深有事,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们抗争到底。” 苏鹤道:“晚辈尊重杜大人的一切选择。景深与我也算是有几分交情,杜大人放心,我会尽力将景深从刑部带出来。” 苏鹤走后,杜邑悠悠地说:“这个人,太危险了。” 杜居安道:“他若是敢害杜家,我定不会放过他。” 第19章 醉酒 夜幕降临,灯火通明。苏鹤从清雅阁出来,又一个人慢慢向花不误酒家走去。 他在清雅阁只喝了两杯茶,如今饿得慌,又绕去济蓝河吃了碗馄饨。刚坐下,阿九就从栏杆上跳进来,坐在了他对面。 苏鹤习以为常,并不意外,只笑道:“阿九今日要吃几碗?” 阿九歪着头认真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又想了想,缩回了一个。苏鹤将他的那根手指掰上去,“阿九想吃多少都可以,哥哥养得起你。” 阿九看着他眨眨眼,似乎在怀疑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苏鹤没说话,直接要了四碗馄饨。苏鹤依旧一边挑着葱,一边看着河边来来往往的人。这让他的心里很踏实。 吃完了馄饨,苏鹤给阿九买了一串糖葫芦,阿九心满意足地走进人群,他才去找顾舟山。 花不误是鄞都最大的酒楼,由前后两栋楼组成,中间有个院子。 苏鹤走进去时,里面热闹得紧,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些达官贵人,向他打了招呼的,他一一回礼。不打招呼的,他也当做没看见。 顾舟山定的房间在后楼,苏鹤需要穿过院子,院子里坐了些赏景喝茶闲聊的人,苏鹤收敛了气息,缓步走过。 里面有高手。 他行至门口,里面有交谈声。他敲了门,门很快就开了。 是顾舟山和杨宗道。 顾舟山旁边跪着个貌美如花的侍女,与顾舟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他斟酒扇风。杨宗道一脸醉相,与身旁的女子低声说着什么。 苏鹤规规矩矩地行礼:“下官拜见顾相。” 顾舟山挥了挥手:“坐。” 苏鹤与杨宗道打了招呼,坐在顾舟山对面。 顾舟山指了指一旁候着的几个女子,笑道:“苏大人自便。” 苏鹤看了看那几个女子,样貌身段皆是上乘,装扮得清新脱俗,气质不凡,应该是采阁的人。 他一一看过,姑娘们见到这么俊俏的公子,皆是跃跃欲试,只有孟云卿有些局促不安,一直低着头。苏鹤也不强人所难,指着中间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道:“劳烦姑娘了。” 黄衫女子笑盈盈地走过去,坐在苏鹤身旁。 顾舟山道:“苏常侍可成家了?” 苏鹤道:“尚未。” “那真是个好消息,鄞都的好女郎们可有福了。”杨宗道一手搂着侍女的腰,一边道。 苏鹤笑:“杨大人说笑了,下官一介布衣,才能浅薄,不敢妄想。” 顾舟山摸了摸胡子,呵呵笑道:“伯修说得不错,苏常侍年少有为,仪表堂堂,何愁找不到好姑娘。” 他看向杨宗道,说:“我有个外侄女儿,长得清秀可人,颇有才情,正是及笄好年华,倒是与苏常侍十分般配。” 侍女正好给苏鹤倒了酒,苏鹤举杯道:“多谢顾相抬爱。” 说完,一饮而尽。 顾舟山并没有喝酒,与身旁人调笑了两句,又道:“苏常侍在峳州待了多久?” “约三个春秋。”苏鹤道。 “时间也不短了,元大司马待你可好?”顾舟山语气温温和和的,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苏鹤敛眉道:“元公于小人有知遇之恩,无论他怎么对小人,都是理所应当的。” 顾舟山细细品着这句话,而后笑道:“知恩图报,是君子所为。苏常侍在鄞都可还习惯?” 苏鹤微微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道:“无根之人,何谈习不习惯,有个落脚之地,已然足够。” 顾舟山将落在他身上地目光暂时收回,端起酒杯道:“来,咱们三个喝一杯。” 苏鹤与杨宗道皆举杯饮尽。 顾舟山又看向苏鹤:“苏常侍姓苏,据我所知,苏常侍与昭苏苏家不是一脉同出。” 苏鹤擦了擦嘴角的余酒,带了些自嘲说:“八竿子打不着,毫无关系。” 顾舟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原来如此,怪不得苏清云看不得苏常侍好。” 苏鹤眼中闪过一丝凉意,他微眯着眼睛,盯着虚空,缓缓道:“这世上只有自己为自己,有谁能见得旁人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暗刃,报之以尖刀。做人,最是不能任人宰割。大人,我说得对吗?” “哈哈哈哈……”顾舟山用力拍着手,“说得好,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苏常侍活得清醒。” 杨宗道闻言,心下不由得一抽,暗暗想着,顾舟山步步试探苏鹤就罢了,还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后面他们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自己听了去,那自己就…… 他附和着大笑两声,猛灌了口酒,又让侍女给自己满上。 顾舟山对他道:“伯修,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杨宗道有些醉意,口齿不清道:“今,今日,高兴…又有美人…在侧…喝…” 顾舟山瞪他了一眼,又看向苏鹤身旁的侍女,示意她倒酒。黄衫女倒了酒,将酒盏递到苏鹤面前,身子顺势倒了过去。娇软温香入怀,是个男人都抗拒不了,何况是苏鹤正值青春年华。此时苏鹤心底却一片明净,他不反感女人投怀送抱,但是顾舟山的人,他可消受不起。不过他还是一把揽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就着她的手喝了酒。 顾舟山笑道:“苏常侍果真是风流少年,听闻前些日子苏常侍与杜家那个纨绔闹了些不愉快?” 他闻言,脸上表情变得僵硬,僵硬中带了丝狠厉,不过很快嘴角又开始上翘,眼角带着笑意:“不瞒大人,那日在画舫上,杜家二公子想用千金买下官一晚上。下官虽位卑权轻,但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此侮辱。于是将杜二公子踹进了河里,杜二公子便起了报复心,让下官当街出丑。” 顾舟山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苏鹤被苏清云坑了一把,被杜玄此调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有理由利用公牛案一事陷害杜玄此,如果他是元政的人,再利用此事拉楼用下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又听苏鹤道:“听闻最近杜二公子犯了事,如今身在刑部大牢。” 顾舟山道:“是,怎么,苏常侍是想做点什么?” 苏鹤道:“不敢,公牛案一事下官略有耳闻,杜玄此要真是罪魁祸首,那死在牢里也是他罪有应得。不过大人可否想过,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哦?苏常侍有何高见?” “下官惭愧,依下官拙见,牛是畜生,不好控制,杜玄此根本没那个脑子设计此事。他要是想给楼大人使绊子,最多像对待下官那般。下官猜测,是有人故意针对楼大人。” “哦?那苏常侍以为是谁?” 苏鹤蹙着眉头,道:“下官才来鄞都不久,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不知道楼大人与哪些大人交恶。不过顺藤摸瓜,总能看出些端倪。” 顾舟山沟壑纵横的脸上带了些疑惑,看着他道:“苏常侍是元大司马送入鄞都的,想必知道本相与元大司马素来不和,苏常侍此举是为何意呢?临阵倒戈吗?” 苏鹤立马俯身道:“下官确实是元公留在鄞都的,可下官心里亦明白,棋子终究是棋子,多一颗少一颗都无关大局,只看哪颗更好用而已。如今下官的计划被苏大人打乱,痛失御史中丞之位。下官心里明白,下官多半是要被……弃了。” “下官苦熬多年才走到今日,实在不想前功尽弃。”苏鹤言真意切,言辞不紧不慢,“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下官总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顾舟山看了一眼一旁杨宗道,已经趴在侍女身上睡着了。 苏鹤两颊泛红,也有了醉意。 他盯紧苏鹤,问道:“那苏常侍打算如何谋生路?” 苏鹤抬起头,略想了想说:“每一条路都荆棘密布,小人还未想好。不过…”他握紧双拳,身体有些发抖,“大人若是能将杜玄此交与下官,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顾舟山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有些不明:“就是不知苏常侍能为本相做些什么。” 苏鹤不慌不忙道:“大人会想到的。” 两人谈至夜深,苏鹤一直被黄衫女灌酒,醉意渐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直至模糊一片。他喝了黄衫女递过来的酒,一把抓住黄衫女还未来得及退回去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着黄衫女的下巴,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叫思念。” “思念?好名字!美人得佳名,哈哈哈…”苏鹤笑了一阵,顺势将黄衫女扑倒在地,黄衫女一阵慌乱,一边阻止苏鹤胡来,一边看向顾舟山。眼看黄衫女的衣服就要被苏鹤扒开,顾舟山才咳了两声,摇了摇头,说道:“苏常侍醉了,来人,扶苏常侍去休息。” 门外进来了两人,将苏鹤架走,黄衫女整理好衣服,退到一边。 楼用从另一道门里走出来,看了看那黄衫女,问道:“岳父为何不动手?” 顾舟山道:“此人有用。” “岳父相信他?” 顾舟山起身,拍了拍衣袖道:“这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联盟,也没有无无缘无故的信任。对了,那首童谣,查出来了吗,谁是始作俑者?” 说到这事,楼用真是一筹莫展,他苦恼道:“童谣一开始是从一群小孩儿口中流传出来的,懵懂稚子,一问三不知。” 顾舟山知道这事难查,没有再追问,他看向黄衫女:“今夜你看着他,他去哪里你都跟着。” 思念应道:“是,大人。” 楼用跟在顾舟山身后,看着思念,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思念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却没有躲开。 第20章 流氓 苏鹤被人带到了一个房间,他睁开眼睛,眼角有些红。那酒确实烈,不过以他的酒量,还不至于醉到不省人事。 他揉了揉太阳穴,躺在榻上,没有离开。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顾舟山相信他,留在那间屋子里的女人,和屋外候着的守卫,无一不是高手,老狐狸防备心强的很。如今这屋子定是四处眼线。 今天晚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都是设计好的。在清雅阁与杜邑周旋了一个时辰,又在这里虚与委蛇了近两个时辰,此时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一样,浑身都累,头也发晕。 他闭着眼睛,不敢让自己睡着,又不能马上离开,只能熬着,熬得双目刺痛,脑袋昏沉,真是度日如年。一个时辰后他才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 穿过凌晨安静的街道,晚风微凉,月光微冷。 回到家,漆黑一片。 他去找顾舟山之前,对阿九说过,子时他若是没出来,就赶紧回家,让陆望离开。 月光照在院子中,照在那棵掉了些叶子的树上,地上的落叶无人打扫,所过之处,皆有细声,踏过落叶与月光,真是荒凉一片。此时阿九应该正在呼呼大睡吧,那是仅剩的一点温暖。他看了一眼厢房,周身凉意退了一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进了自己的房间,摸着黑,躺上了床。 有人! 苏鹤出手极快,却被那人擒住。陆望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身下,让他动弹不得。气息过于熟悉,苏鹤不知为何,在黑暗中像是看清了陆望的脸,生怕他搞出大动静,急忙压低声音道:“外面有人。” 陆望本来睡着了,结果被他惊醒,此时也清醒过来,松开了他。 他道:“怎么才回来?” 苏鹤道:“你怎么没走。” 陆望闭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总得等到你回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去了花不误,顾舟山的人太多,我不敢打草惊蛇,便回来了。思及苏大人聪慧无比,定能安然脱身,便安心地睡了。” 苏鹤本就有些醉,吹了冷风,头疼得厉害,他翻了翻身,有气无力道:“陆大人还真是不客气,我的床睡着可还舒服?” 他一说话,酒味儿更加明显,陆望蹙眉:“这是喝了多少?” 苏鹤轻笑道:“美人在怀,何必计较?” 陆望与他面对面:“原来苏大人喜欢美人?之前听说苏大人将景深扒光了衣物,我以为苏大人喜欢男子呢。” 苏鹤疑惑道:“怎么陆大人听到的不一样,明明是景深将我掳上了楼…” 陆望笑:“景深那家伙,确实做事不按常理。那苏大人觉得,男人和女人,谁的滋味儿更好?” 苏鹤头疼得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各有各的快活。陆大人在采阁夜夜风流,没尝过男人?” 陆望认真道:“还真是没有机会。怎么?苏大人要让我尝尝?” 苏鹤突然翻身跨坐到陆望身上,俯身下去,贴着陆望的耳朵,轻声道:“陆大人若是想,又有何不可呢?” 陆望感受到身上人不轻不重的重量,柔柔软软地压在自己身上,像是一团有温度的云,又像是那轮清冷皎洁的月。耳畔的呼吸麻痹了半张脸,他别过头,锁着眉头道:“苏大人喝醉了。” 苏鹤摇摇头:“不可能,我就没有醉过。” 说罢,将陆望的头掰正,猝不及防地凑了上去。 四唇相接,柔软冰凉。 陆望脑子轰然炸响,一把推开苏鹤,咬牙道:“操!你干什么?老子还没亲过别人!” 苏鹤被他推开,瘫软在一旁,笑道:“陆大人还挺纯情,我也没有亲过别人,陆大人不亏,哈哈……哈……” 陆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忍着怒气道:“苏鹤,你在装醉?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鹤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茫然,他声音越来越小:“我没醉……就是头……有些…疼。”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陆望听不见。苏鹤呼吸逐渐均匀,他撑了好久好久,终于不用再撑了。 陆望见他睡着,气不打一处来,占了人便宜就睡,真他妈像个浪荡公子。他伸出手,想将他薅起来,打一顿再骂一顿。可手碰到他肩膀,掌心还有散落的冰凉的发丝,终于是放下了。 他和周彦正,还有其他鹰眼营的人也常去采阁玩儿,在别人面前免不了逢场作戏,与那些女人几番纠缠,都控制住了,结果被一个男人占了便宜!!! 陆望越想越生气,透过月光依稀可见苏鹤安静的睡颜,明明周围一片暗沉,他却看到苏鹤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紧皱,神情痛苦。 他痛快地想:恶有恶报! 翻来覆去睡不着,寂静中,听到旁边的呼吸深深浅浅,每一个来回都闯进他耳朵,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心脏,攻击着他最后的清醒。 他从来都不是猎物,他要反击! 他一把捞过苏鹤的腰,将他带到自己跟前,与自己紧密相贴,探头过去,准确寻到了对方的唇,试探性的吻了两下。 对方没有反应。 他有些懊恼,加重了力度,反复辗转吮吸中,他摸索到了一丝技巧,撬开了苏鹤唇齿,更加深入的攻城略地。 淡淡酒香在两人口中蔓延,带着蛊惑和引诱,进一步,更进一步…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乱爬,只有向怀中人靠得更近才能疏解那种蚀骨销魂的痒痛与酥麻。 苏鹤“唔”了一声,皱着眉头,难受地将人推开。陆望怔了怔,在喘气声中找回一丝理智,往后退了退。 苏鹤头痛欲裂,根本睁不开眼,没有感受到侵犯后,他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陆望舔了舔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被一个男人勾起的欲望。他暗暗骂了一句,不知是在气苏鹤,还是在气自己。辗转反侧了好久,他才在气愤和不甘中睡着了。 思念隐在院子里的隐秘处,一直静静等着,直到天光微亮,她才离开。 苏鹤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醉意已消,痛意犹存。他闭上眼睛缓了缓,身后靠过来一个人。 炙热的温度让苏鹤有些无所适从,他挣扎着动了动,却感觉到有东西抵着自己。他猛然清醒,像是想起了什么,噌的坐起来,戒备地看向陆望。 陆望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又看到苏鹤一脸惊恐的表情,又闭上眼睛无语道:“你不是男人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苏鹤道:“我是男人,但不是流氓。” 说完就要起身。 陆望昨夜的怒火还卡在胸膛不上不下,他一把抓住苏鹤,将他往榻上一带,恶狠狠道:“男人都这样。”他一手按着苏鹤的腿,恶作剧般的掀开苏鹤的衣摆,“让我看看,苏大人到底是不是男人?” 苏鹤没想到他如此无赖,慌乱中一把捂在自己腿间,又突然觉得自己动作有些不对,急忙松开,一脚将陆望踢到床尾,趁机溜下了床,一边骂道:“陆归程,你这个无赖。” 陆望倒在床上哈哈笑了一阵,看着洗漱的苏鹤道:“苏大人昨晚非礼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我这还没做什么呢,苏大人就落荒而逃了。” 苏鹤想到方才自己的窘迫,有些恼怒,但被他很好的隐藏了,只凉凉道:“不过就是亲了一下,陆大人至于这么记仇吗?” 他说完,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轻轻的叹了口气。至于那个旖旎的梦,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陆望不知苏鹤在想什么,道:“苏大人要是春心萌动,下一次提前告诉我,我给苏大人找人,男女都有。别在我这里耍流氓。” “知道了。”苏鹤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我都说了,我也是第一次,陆大人不亏。别像个小媳妇儿一样,一直念叨。还有,”他指了指陆望腿间,语气三分嘲讽,“也不知道是谁春心萌动。” 陆望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猛然想起自己昨晚干的混账事儿,心头一颤,试探道:“苏鹤,昨晚你根本就是装醉是不是,你什么都记得。” 苏鹤无奈道:“我本来就没醉,是陆大人自己说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儿,我这才大发善心牺牲自己让陆大人尝尝的。” 陆望冷哼:“苏大人真是个好人,若我说我想尝尝跟男人上床的滋味儿,苏大人也会大发善心,牺牲自己?” 苏鹤低着头,似乎在思考,半晌,他道:“一夜值千金,不知道陆大人是否付得起。” 陆望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下床:“我他妈疯了才会…罢了,懒得和你胡扯。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占我便宜?” 苏鹤这才正色道:“直觉告诉我,顾舟山会将杜景深移交到御史台。等这事儿成了再动手。” 陆望道:“行,等你消息。” 陆望说完,抬脚准备走,又回头贱兮兮地说,“苏大人,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苏鹤不慌不忙道:“独绝江东陆归程,陆大人盛世之颜,我看上也在情理之中。” 陆望闻言,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是不是瑾之告诉你的?苏慎这个小白眼狼,孰近孰远分不清了他!” 陆望气势汹汹的走了。 苏鹤还在原地发呆,昨夜的女人,昨夜的吻,他如此行径,到底是在做什么?将陆归程当做女人了? 阿九端着热水走进来,看苏鹤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猛跺了两脚。苏鹤找回神来,道:“阿九,辛苦你了。” 阿九摇摇头,示意苏鹤漱口。 苏鹤漱了口,又拧了帕子擦手,阿九又去给他准备沐浴的东西。 苏鹤看着阿九忙忙碌碌的身影,打定主意要去找个家仆。这房子虽然不大,但全靠阿九一个人打理,着实难为他了,他还那么小…他突然问道:“阿九,有阿卓的消息吗?阿卓来信了吗?” 阿九摇摇头。 浴桶备好,苏鹤脱了衣服,将整个人埋进水中,心也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第21章 百姓 苏鹤刚回御史台,就有人来报,说刑部让御史台去提人。 苏鹤便立马带人赶往刑部。 杨宗道亲自出来迎接,一看到苏鹤,脸上立马堆起笑容:“苏大人来啦。” 杨宗道身为刑部尚书,他本不用亲自出面,但是由于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也摸不准这个苏鹤往后会如何。但他认为,与人为善,便是给自己留后路。 苏鹤回礼道:“尚书大人,幸会。” 杨宗道在前面引路:“苏大人这边请。” 杜玄此在刑部吃得好住得好,狱卒们还陪他唠嗑,赌钱。可童谣案出来后,顾舟山更看不惯杜玄此,杨宗道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加紧了对他的看管。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煮茶,不能斗鸡遛鸟逛鬼市,他觉得浑身难受,天天在狱中哀嚎。声音之大,穿屋透墙。 苏鹤和杨宗道一走进大牢,还没看见杜玄此,便听到了杜玄此的嚎叫声,声音时而绵长幽怨,时而愤怒抓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要死啦!杨大人,杨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有人吗?人呢?……” 苏鹤加快了脚步,杨宗道紧跟着进去,只见杜玄此散乱着头发,人不人鬼不鬼地坐在榻上,脸被头发遮住,看不见表情,整个人像是精神失常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声音没有起伏的嚎叫。 杨宗道见状,惊了又惊,又看了看地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呵斥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狱卒有些无奈:“杜二少爷非要小的给他抓只鸡进来,小的不依,这两日正闹绝食呢。” “这…”杨宗道看了一眼苏鹤,只见苏鹤面目阴沉,没有再说话。 苏鹤冷冷道:“来人,将他带走!” 杜玄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喜抬头,待看清来人模样,眼中瞬间盛满光芒:“鹤兄!鹤兄!你来接我啦!鹤兄…真是不枉我们相识相知一场,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情谊还在……” 杨宗道想起昨天晚上装醉听到的事情,只觉得杜玄此说的这番话刺耳得很,他偷偷看了苏鹤一眼,苏鹤寒着脸,一言未发。 他不露声色的看着杜玄此被御史台的衙役带走,心里默默想着:杜二少爷,你去了御史台,不管是被抽了筋,还是被扒了皮,可都不能怪我。又想着:终于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了,晚上也不会做噩梦了,真好。 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苏鹤道:“杨大人笑什么?” 杨宗道立马敛了笑容,正色道:“突然想起昨晚的美梦,心生愉悦,没忍住。” 听到美梦,苏鹤脸色变得更难看,没有再管杨宗道,直接押着人回了御史台。 苏慎早早得到了消息,此时正在御史台等着。 杜玄此手上带着枷锁,脚上锁着镣铐,一路上跟苏鹤说话,苏鹤一句也没搭理。 此时看见苏慎,比见着自己亲爹还要激动。 “瑾之!”杜玄此高昂的发声直接破了音,“瑾之!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彻夜难眠。” 他向苏慎扑过去,却被衙役们拦住了去路。两个衙役架着他往里走,杜玄此无力地将自己的手伸向苏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他擦肩而过。 苏慎看着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说道:“景深,我一会儿去看你。” 杜玄此急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喂,喂!瑾之!鹤兄!……”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苏慎问道:“杨宗道对景深用刑了?” 苏鹤摇头:“他自己将自己搞成这样的。好不容易将他带出来,看好他,不能让顾舟山看出端倪。” 苏慎慎重点头。 苏鹤道:“叫你三叔小心点,如今顾舟山没回过味儿来,定会想法子继续试探你三叔。” “好,我知道了。”苏慎道。 —————— 何薄命接了楼用的案子后寝食难安,他只想保住自己大理寺卿的位置,所以打算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将这个案子给糊弄过去。派人去探查了一番后,整理罪状:楼用在修建庄园时丈量出错,占田地两亩,毁树十余棵。 此条只需楼用补齐罚款,再假装反个思认个错,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将结果送至中书监顾舟山手里,顾舟山也觉得没有问题。就在何薄命高高兴兴准备交差时,没成想又出了岔子。 大理寺衙门门口被上百人堵住,男女老少皆有,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气势汹汹,十分骇人。他们情绪激动,吼声震天,嘴里喊着:“无耻狗官,还我田地,仗势欺人,必遭报应!” 吼声此起彼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大理寺的衙役见状不妙,赶紧去通报何薄命。 何薄命闻言软了双腿,差点站不起来,他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欧阳真,欧阳真生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他板着脸,没有一丝表情地说:“下官早就说过,一首童谣让此事满城皆知,整个鄞都的人都盯着,大人不该如此草率地处理这个案子,如今民情激愤,迟早会传到皇上那儿去…” “可如今朝中,唉…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鸿升,你想想办法,现在应该怎么办?”何薄命急得团团转。 欧阳真道:“自然是先去安抚百姓,再重理此案,给民众一个交代。” 欧阳真和何薄命站在台阶上,何薄命大声道:“大家先安静下来,有话好好说…” 大家看到主事的人出来了,更加激动,叫得更加大声。 欧阳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大声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位是大理寺卿何大人,大家若有什么冤屈,慢慢道来,何大人一定会为大家作主的。” 前面的人听清楚了,逐渐安静下来。欧阳真又道:“我们知道,大家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选择了这条无比艰难的路,大家一个一个来,慢慢说,不要慌。” 民众渐渐平息了怒火,一个带头的男人站出来,大声道:“我们是宛州屿郡半碗村人,我们村所有的田地牲畜都被一个姓楼的当官的霸占了。郡守大人欺软怕硬,对此事不管不问。我们村的人没地可种,逃到山上,吃野菜,啃树皮,饿死的饿死的,逃离的逃离,入山当土匪的都有。而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着肉,喝着酒,哪里管过我们死活?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今日,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那人越说越激动,身后的人也跟着喊道:“我们跟你们拼了!拼了!” 说着就要往台阶上涌,何薄命见势不妙,急忙道:“来人,拦住他们。” 大理寺的衙役上前拦住他们,百姓挥舞着手里的农具,衙役们抽出佩刀,双方相互试探着,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突然从长街尽头涌出来一批训练有素的士兵。士兵将百姓们团团围住,将他们与大理寺的人分离开来。领头的是个年轻人,身形高挑,玄黑官服,眉目如刀刻,薄唇似朱弓。来人正是陆望。 陆望控制住局势,走到何薄命跟前道:“下官乃鹰眼营巡街卫指挥使,奉周都尉之命,前来协助何大人平息暴乱。” 何薄命见有救星,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稳了稳身形,说道:“大家先回去,待本官查明真相,定会为各位鸣屈申冤,将土地归还给大家。” 为首的人道:“我们早已无家可归,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大人什么时候把地还给我们,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 “这…”何薄命看向陆望。 陆望道:“下官只负责护大理寺和大人周全,至于这些人,下官没有接到指示,不敢乱动。” 欧阳真道:“这样,大家皆是本案的人证,我马上命人备纸笔,录供词,作为本案证据。” 欧阳真说干就干,叫来主簿,一人问,一人记。百姓们在陆望的组织下,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一个一个地去录口供。 何薄命听着那些人说的话,越听越惊心动魄,侵吞土地案可大可小,只是如今闹得这副局面,若坐视不管,便难以服众。 他看了一眼周围越积越多的人,汗水从额上渗出。他走到一旁,对着一个衙役低声道:“去告诉顾大人…” 那衙役领命欲走,陆望长腿一跨,踩在石阶上拦住他,问道:“去哪里啊?” 何薄命笑道:“是这样的,我让他去…” 陆望冷声道:“上面交代了,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还请何大人见谅。” 何薄命难得的冷了脸:“我也不能离开?” 陆望抬头看着他,凌冽的五官透着森森凉意,他道:“何大人可想好了?要离开这里?” 何薄命看着他,明明他嘴角噙着笑,但不知为何,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可他一个堂堂正三品官员,难道还怕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巡街指挥使?他挺直腰杆,大声道:“荒唐,本官想离开,尔等岂敢阻拦?” 陆望收回了腿,抱着双臂笑道:“不敢,大人请便。” 何薄命看了他一眼,匆匆走了。 第22章 鸣冤 自上一任御史中丞逝世以后,在几方势力拉扯下,御史中丞的位置一直空着。御史台积累了两年的案子没人清理,一片混乱。苏慎将那些陈年旧案一一翻出来,整理成册。他手里翻着一个册子,尘土在阳光下跳跃,缠绕着他修长的手指。他看了半晌,笑道:“鹤兄,十年前鄞都也发生过一起公牛案。不过这个案子简单多了,一户农家的牛拦了一个官员的路,被活活打死。你猜那农家是怎么为自己申冤的?” 苏鹤正在外兰台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闻言头也不抬,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字上,回复道:“怎么?” 苏鹤将册子放好,又拿了一本,说:“那人直接敲响了外面的鸣冤鼓,挨了三十大板……” 话未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苏慎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门外,张了张嘴:“我没听错吧?是,是鸣冤鼓的声音?” 那鼓声慷慨激昂,浑厚绵长,却又孤独寂寥,犹如孤身奋战的勇士,咆哮着,怒吼着,在狭长迂回的巷道里穿梭回荡。 苏鹤起身往外走:“没听错,走,去看看。” 苏鹤行至衙门前,只见一个身形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用那瘦弱的手臂用力地击打着鸣冤鼓,阳光越过屋檐高墙,撒在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金光,温暖而有力。而他就像一名战士,坚韧决绝,视死如归。 这架鸣冤鼓就像被遗忘在岁月长河中的迟暮老人,风吹日晒,满身斑驳,已有十年无人问津。都是苏鹤来了御史台后才命人将鼓上堆积的陈年老垢清理干净。 今日鼓声再次响起,不知又是什么人的什么冤无处可伸,无处可雪。 男子被人押往御史台大狱,男子挣扎中看向苏鹤和苏慎,嘶叫道:“大人,大人,草民有冤,天大的冤啊…” 四周一片昏暗,油灯一闪一闪,在光明和暗黑中垂死挣扎。 男子趴在长凳上,两旁的狱卒手持行杖,一脸肃然。 苏鹤坐在案前,苏慎和另一名御史王汾陪审。 苏鹤俯视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子,问道:“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草民冯双秋,章州邰郡人,拜见大人。” 苏鹤道:“冯双秋,你可知敲响鸣冤鼓,先承三十杖之说?” “草民知道,就算五十杖,一百杖,草民也是同样选择。”冯双秋语气冷静中带了几分坚韧,“大人,行刑吧。” 苏鹤眼神示意,狱卒开始行刑。 苏慎道:“等等。” 他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冯双秋的嘴里。 一声声闷响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回荡,伴随着丝丝血腥味,和冯双秋咬紧牙关却依旧止不住的颤抖低吟。 令人胆寒的闷响终于停止,冯双秋双臂无力地垂在两侧,身体因为剧痛紧绷着,冷汗湿透了麻布衣襟,在这阴冷的狱中更显寒意。他吐掉口中的锦布,牙齿不受控制地胡乱相撞,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苏鹤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交给王汾,“这是金疮药,拿给他。” 王汾起身,将药塞进冯双秋的手里,冷声说:“还不快谢谢大人。” 冯双秋紧紧捏着那小瓷瓶,低声道:“多谢大人赐药。” 苏鹤道:“还有力气吗?没有的话就改日再…” “有,大人,就今日。”冯双秋没等苏鹤话说完,就慌忙打断他。又像是被呛到了一般猛咳了一阵,才说道,“大人,草民要状告章州楼家大少爷,也就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楼用。”他忍着痛,微微侧身,在怀里摸出状纸,双手举过头顶。 狱卒将状纸呈给苏鹤,苏鹤将那平平整整,完好无损的状纸打开,同时听到冯双秋道:“楼用强抢良家妇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状纸所述,句句属实,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冯双秋声音哽咽,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完了这句话。 苏慎闻言,满脸愕然,又是楼用?最近楼用是犯了太岁吗?都跟他过不去。他想说什么,当着冯双秋的面又不大合适,便忍住了。 苏鹤半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拿起笔,迅速写了几行字,交给王汾道:“事关重大,你亲自跑一趟,送到中书监顾大人手里,务必亲自交给他。” 王汾领命而去。 苏慎心下了然,顾舟山早晚会知道,早一点又何妨? 苏鹤将状纸又看了一遍,问:“冯偶冬是你何人?” 状纸上写得很清楚,冯偶冬与丈夫向叩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成亲后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向叩南算是名门之后,祖上有人做过高官,可惜后来家门败落,难有再出头之日。但是向家家风犹在,即使再落魄,读书这件事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冯家姐弟双亲早逝,向叩南与冯偶冬成亲后,将妻弟冯双秋接到自家,教其读书写字明事理,冯双秋也很敬重自己的姐夫。但是平淡幸福的生活却被楼用打破了。冯偶冬虽出身平凡,但长得十分貌美,楼用见色起意,求而不得,将冯偶冬掳至楼府,欲对其不轨,冯偶冬誓死不从,楼用丧心病狂,用向叩南和冯双秋之命相要挟。向叩南和冯双秋报官无用,反被打个半死。两人不死不休,日日守在官府门口,要求楼家放人。一月之后,冯偶冬才被放出来。最终楼用为了自己名声,威逼利诱冯家向家周遭亲朋,诬告冯偶冬不守妇道,因钱财所诱,勾引男人,道德败坏。官府将其定罪,罚当众去衣杖刑一百。 冯偶冬行刑之日,与向叩南遥遥相望,眼里满是绝望与无助。向叩南读懂了妻子的眼神,他用自己所有财产买通了行刑的人,恳请与妻子说句话。他走到冯偶冬跟前,低声说了句“别怕”,然后脱了自己陈旧却洁净的外衣盖在妻子赤裸的身上,用那从来都只拿笔的手,拔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割断了冯偶冬的喉咙。鲜血如注,顺着地上青石板的缝隙流散开来,犹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花碎在了炎炎烈日下。 向叩南看着妻子垂下的双手,疯魔一般仰天大笑,他双目赤红地指着老天,撕心裂肺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他在众人惊恐诧异的目光中,跪在冯偶冬跟前,抱着她的头,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冯双秋回道:“是草民姐姐。” 苏慎蹙眉喃喃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 苏鹤又问:“此事发生已久,你为何现在才想起鸣冤叫屈?” 冯双秋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草民当年痛失至亲,想为姐姐申冤,替姐夫报仇,奈何蚍蜉难撼大树。楼用本想将草民打死,没想到草民的命虽贱却硬,生生活了下来。草民当年身受重伤,修养了许久。伤好后回到章州,楼用却已经离开,几番打听,才知他去了鄞都。草民去找了当年做假证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挨着跪求,呵…无人肯应。草民气不过,与人动了手,打死了人,最后被官府通缉。草民只得隐姓埋名,一路往南逃亡,几经生死,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依旧趴在长凳上,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希望大人能为草民做主,惩奸除恶,张扬天道,还草民惨死的姐姐姐夫一个公道。至于草民,已经犯下滔天大罪,愿听从大人发落。” 冯双秋被羁押在御史台大牢,和杜玄此成了邻居。 苏慎整理着状纸和口供,说道:“鹤兄,这事有古怪啊。” 苏鹤自顾自往前走,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待看见阳光的那一刻才说道:“瑾之,你说这次楼用还能逃过一劫吗?” 苏慎忧心道:“若是顾舟山和建安王执意要留他,恐怕…” 苏鹤笑:“事在人为。” 他疾步走向前堂前,写了两封信交给苏慎。 “瑾之,你派人将这两封信,一封送到楼用夫人的手里,一封送到建安王府。” 苏慎恍然大悟:“挑拨离间,好计谋。” —————— 杜玄此看着趴在席子上的男人,隔着护栏惊慌失色地叫道:“这位兄台,你怎么被用刑了?” 冯双秋痛得不想说话,便没有理他。 杜玄此打开牢门上缠绕的铁链,在冯双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出了大牢,来到冯双秋跟前。 杜玄此看着他惊讶的样子,得意道:“我是这里的贵客,来去自如。兄台,你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被打成这样?” 冯双秋低声道:“杀了人。” “什么?”杜玄此被吓得后退了两步,怯怯地说道,“杀人可是死罪,你不要命啦?” “贱命一条,拿去便是。”冯双秋无所谓道。 “还要诛你九族,你也不怕?” 冯双秋扒开头发,两只眼睛黑得发亮,他看向杜玄此,“此话当真?” 杜玄此又后退了两步:“怎么诛你九族你还如此高兴?” 冯双秋垂下眼眸,黯然道:“若真能诛我九族,我就死而无憾了。” 杜玄此见他语气软下来,胆子又大了些,向前走了两步道:“兄台何出此言?我看兄台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冯双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手里的金疮药递给他道:“你要是不害怕,帮我上个药吧,我现在还不能死。” 杜玄此拿过金疮药,问道:“你真杀过人?” 冯双秋道:“恩。” 一阵凉意传来,杜玄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不会杀了我吧?” 冯双秋没好气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我杀你作甚?” 杜玄此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冯双秋身畔,一边将冯双秋的衣裤拉开,一边说:“小爷我还没这样照顾过人呢?你可是第一个。” 杜玄此下手没轻没重,冯双秋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看出来了。” 杜玄此看着那雪白的皮肉上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便闭上眼睛将药撒在冯双秋的伤口上。 冯双秋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杜玄此撒完了药,又去自己那边拿了些吃的过来,先是给冯双秋喂了水,又给了他一些吃的。 冯双秋吃了东西,恢复了力气,说道:“谢谢。” 杜玄此道:“不必客气,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总该知道对方姓名。我姓杜,名玄此,表字景深。你呢?” “冯双秋。” “没有表字吗?” “少时父母双亡,长大后亡命天涯,姓和名都差点没了,哪里顾得上取表字。” 杜玄此闻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但肯定受尽苦楚,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双秋,真好听。” 冯双秋以为他会问到底,没想到他竟夸自己名好听,有些意外。 他道:“小时候我只有小名,后来我姐夫根据我姐姐的名给我取的。” 杜玄此道:“那你姐姐的名肯定也很好听,你姐夫定是个有才之人,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 冯双秋兀自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你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姐夫……” 第23章 民心 顾舟山刚见过何薄命,正怒火中烧,苏鹤的一封信,更是火上浇油。 他手臂一挥,将桌上的茶盏全部扫至地上,破碎声清脆悦耳。 何薄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知该作何言语,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四个字:“大人息怒。” 顾舟山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他对何薄命道:“年长,你先回大理寺,封住那群乱民的口,若有必要,直接将全部人关押起来。”他盯着何薄命,一字一句道,“此事若成,高官厚禄,少不了你的。” 何薄命一脸愁苦,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大人,人言可畏啊…” 顾舟山盯着他道:“办的了就办,办不了…留你有何用?滚!” 何薄命心下一凉,颤声道:“下官能办,下官告退。” 送走了何薄命,顾舟山才坐下歇息了一会儿。一面是步步为营的对手,一面是不断拖后腿的女婿,真是心力交瘁。 夜色渐渐晕染了天光,顾舟山才去了楼府。 楼夫人是顾舟山的大女儿,因着父亲的关系,性格比较强势,最见不得楼用与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楼用本是个好色之人,至今也只纳了一房小妾。 顾喻织看了苏鹤的信,心中怒火顿时腾起,她拿了一把剪刀就冲进了楼用地的书房。 楼用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近来都是在家里处理公事,他正在批复户部堆了几日的折子,就听见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在这府里,能制造出如此动静的只一人。 他头也不抬,语气有些无奈:“谁又惹夫人生气了?” 顾喻织几步走过去,用力将剪刀插在书桌上,质问道:“冯偶冬是谁?” “为夫怎么知道…”楼用下意识的回答,可话未说完,笔尖陡然顿住,黑墨晕染在宣纸上,凝成一团漆黑。冯偶冬…冯偶冬…三个字萦绕在楼用耳边,熟悉又陌生,那悠远的记忆席卷而来,楼用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庞。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不施粉黛,未着珠钗,一身粗布麻衣,衬得人越发脱俗。 他收回回忆,抬头看向顾喻织,压住心中不安,将话说完:“…是谁?” 顾喻织身形不算高大,可气势凌人,她仰着头看着楼用的眼睛,质问道:“你当真不知?”她拔出那柄挺立在桌上的剪刀,继续道,“楼大人,这几日没出门,你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今日有个自称是冯偶冬弟弟的人,敲响了御史台的鸣冤鼓,指名点姓地要状告你楼用。你如今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来,也是心中有愧吧。” 楼用原本以为有人翻出往事,是想挑拨夫妻二人的关系,借以挑拨他与顾舟山之间的关系。毕竟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每次顾喻织都会闹一番,闹一闹便也就过去了。 可一听到鸣冤鼓,他便知此事不简单。心猛地往下沉了沉,他放下手中笔,竟保持了七分冷静,“谁告诉你的?” 顾喻织拿出一封信,在他眼前晃了晃:“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楼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楼用一把抓过那封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根本看不出来自何人。他将信放回桌上,淡然道:“我想起来了,冯偶冬是章州人,夫人应该知道,我楼氏在章州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免不了会招惹些是非。这贱女子已经嫁做人妇,却图我钱财名声,非纠缠与我。后被定罪判刑,其丈夫气不过,听闻在行刑当日将其杀害。夫人若不信,去查当年卷宗便可。” “此话当真?”顾喻织举起剪刀对着楼用。 他瘸着腿慢慢绕过书桌,拿过她手中利器,揽过顾喻织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谁不曾年少轻狂,往日风流早已成过去。喻织,这明显是有人想离我夫妻二人之心,你是聪明之人,别着了旁人的道。” 楼用长得高大帅气,当年在章州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少,这些顾喻织都知道。顾喻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怒气消了一半,她推开楼用,又问道:“可信上说,是你求而不得,混淆是非,草菅人命。” “我楼大少爷会对一个穷酸妇人求而不得?夫人稍微想一想,便知此话真假。” “可你没做这混账事儿,人家弟弟为何会千里赴鄞都冒死鸣冤?” 楼用冷哼:“定是想讹我一笔。那人敲了鸣冤鼓,就是想将此事闹大。夫人先歇息,等为夫先去将此事料理了。” 顾喻织看着楼用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她握紧手中的剪刀,看着窗外的花影出神。 楼用转身的瞬间已然变了脸色,他在侍从的搀扶下往外走,准备去御史台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冯偶冬之弟。 一辆马车恰好在门口停住,楼用一看,是顾舟山的马车。他立即停下脚步,恭敬等在一侧,叫道:“岳父。” 顾舟山带了怒意的声音传出来:“混账!” 楼用低头道:“小婿是被冤枉的。” 顾舟山叹了口气道:“上来。” 楼用上了马车,顾舟山对车夫道:“去花不误。” 楼用将拐杖放到一旁,低声道:“岳父,这接二连三出事,表面上是冲我来的,实则怕是冲岳父来的。” 顾舟山瞪他一眼,声音暗哑:“这件事上次为何隐瞒。” 楼用道:“我想着这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对我无甚影响。又是风流往事,怕被夫人知晓了心生不满,影响家和。” 顾舟山道:“真相到底如何?” “不管真相如何,当年作证的是那女人的叔婶姨娘,众人又都亲眼所见是她丈夫动手杀了她。板上钉钉的事儿,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来。” 顾舟山闻言稍稍放心,道:“如今鸣冤鼓响,不管此案如何,定逃不了三法司会审。”他看向楼用,眼里满是警告,“这次若再出意外,连为父也保不了你。” —————— 大理寺这边欧阳真已经将口供录完,那些百姓依旧守在大理寺衙门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鄞都的百姓因着近日流传的童谣,也纷纷前来凑热闹。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高挑少年从人群中穿出来,径直走到陆望跟前,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话。 陆望点点头,道:“这事儿办得漂亮,等着领赏吧。” 慕以听到领赏,脸上也没多大表情变化,只是乖乖地板板正正地站在一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主家罚站了。 陆望看了他一眼,感叹道:“你和慕可虽为同胞兄弟,可怎么长得不一样,脾性也完全不一样?” 慕以答道:“属下不知。” 陆望移开目光:“罢了,这次赏你的东西你别又全拿给慕可了。到时候他拿钱娶媳妇儿,你就偷着哭吧。” 慕以道:“属下不会哭。属下不娶媳妇儿,一辈子跟着主子。” 陆望失笑:“你不娶你主子也得娶,怎么能让你一直跟着。”他招了招手,慕以俯身过去,陆望对着他低语了几句,然后说道:“去吧。” 慕以很快消失不见,陆望看着那些百姓,形容消瘦,满身狼狈,衣不蔽体,有的已经坐在地上,有的凭着最后的力气勉力站着。心中不免有些荒凉。 他目光一转,看见何薄命回来了。他起身向前打招呼:“何大人回来啦?” 何薄命此时看着陆望,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道:“陆大人还没走?” 陆望指了指那些百姓道:“他们没走,下官怎敢走?” 何薄命转身对那些百姓道:“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大家口供已经录完了,大家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先行离开,等候佳音。”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何薄命有了三分怒意,他板了脸道:“大家若执意不肯配合,就休怪本官翻脸无情了。来人,这些无知村夫,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罔顾国法。将他们全部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话毕,一群衙役冲上来,百姓们终于有了反应。百姓人数不少,一边叫骂一边反抗。他们都是些乡野村夫,没读过书,骂人也难听,听得何薄命和其他大理寺的人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街边围观的百姓不知被谁煽动,跟着一起骂,一时骂声震天,一片混乱。 欧阳真看不下去,道:“大人,此行不妥。身为官员,应该以民为先,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呢?” 何薄命道:“你懂什么?难不成让他们一直守在这里?这里是大理寺,你们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了?任由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堵在这里,往后谁还会将大理寺看在眼里?” 陆望怕百姓吃亏,冲巡街卫的人使了使眼色。 明面上是帮大理寺的人,实则是不让大理寺的人伤了他们。 陆望看着一脸慌张的何薄命,朗声道:“何大人纵容大理寺的人这般乱来,若是闹出了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啊。” 欧阳真立马接道:“是啊,大人,刀剑无眼,先让他们撤回来,再从长计议吧。” 台下人你推我搡,叫骂声,尖叫声,甚至还有小孩儿的哭声。何薄命心里哀叹: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看向陆望,只觉得这人根本不是来帮忙的,简直就是来捣乱的。再加上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欧阳真,这事根本不能善了,看来他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得得罪顾舟山了。 何薄命到底是胆小的人,见百姓们情绪失控,真怕闹出人命,命人撤了回去。 场面陷入胶着,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很快,慕以回来了,陆望与他在一旁闲聊。欧阳真拉着何薄命商量着重审此案。 突然,人群又开始嘈杂,何薄命一脸倦意地问道:“又怎么了?” 身旁的人回道:“鄞都的百姓给他们送吃的来了。” “什么?”何薄命走到台阶上,果然看见那些百姓抬着粥和馒头,正一个一个发放。一方好言鼓励,一方泪眼汪汪,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十分和谐融洽。 他往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被欧阳真接住。欧阳真扶着他,说道:“大人,百姓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是非对错,人心自有论断。下官知道大人心中所忧,但为官者,为民也。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如今此案由不得我们做主,也由不得他人做主,只由真相做主。” 何薄命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既然天意如此,我何薄命,就顺了这老天。” 第24章 平衡 盛元帝刚下了早朝,耳边还萦绕着文武百官的争论声,嗡嗡作响。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吃了一颗药,倚在榻上休息。 江思谈一身月白色长衫,飘逸脱尘,衬得他十分俊美。他半蹲下身,看着闭目养神的盛元帝,轻轻唤道:“陛下,早膳备好了,吃点吧。” “正好,朕也饿了。”盛元帝睁开眼睛,伸出手,江思谈将他扶起来。 盛元帝又问道:“苏爱卿到了吗?” 江思谈应道:“到了一会儿了,正在外间候着呢。” 盛元帝收回了江思谈手中的手臂,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理了理袖口,挺直了身子往外走去。 苏鹤站在一旁,见盛元帝出来,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盛元帝入了座,看了看桌上的菜品,说道:“苏爱卿,今日有你喜欢的烩豆腐和珍珠丸子,坐下来一起吃点。” 苏鹤颔首道:“微臣不敢僭越。” 盛元帝道:“就当是陪朕用膳。来人,赐座。” 小太监很快上了凳子,苏鹤只好坐下。 江思谈十分熟悉盛元帝口味,伺候他吃饭已是轻车熟路。盛元帝心情颇好,吃了不少。 苏鹤却没怎么吃,他看着盛元帝发红的眼睑,就知道他又吃了丹药。这丹药是好是坏,吃了如何,谁也不知道,大家都知晓盛元帝迷恋长生不老之术,不仅让术士炼丹,自己也在研究。盛元帝的寝殿乾坤殿多次发生火灾都是因炼丹所致。 一国皇帝,如此作茧自缚,苏鹤不知作何评价。大齐江山摇摇欲坠,他当真一点儿不在乎吗? 好像也没人在乎。 苏鹤胡思乱想着,心里也有些乱,乱到他有些反胃。 盛元帝见苏鹤神色异样,关切道:“爱卿脸色不佳,是不是近日事情太多,累着了?” 苏鹤也不客气,直接道:“最近事务确实繁忙,来不及休息。” 盛元帝捂着嘴咳了两声,缓声道:“楼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苏爱卿,此次三法司会审,这案子能定下来吗?” 苏鹤看了一眼江思谈,江思谈安静坐在一旁,专心给盛元帝盛汤,没有碗匙相碰的声音,也没有汤水流动的声音,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苏鹤低头吃了一口粥 ,说道:“公道自在人心。” 盛元帝似乎看见了苏鹤的那一瞥,拍了拍江思谈手背,道:“你先去乾坤殿等朕。” 江思谈将碗放在盛元帝手边,起身行了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盛元帝看着苏鹤拿着汤匙的手,轻声道:“苏爱卿,此案若是办得漂亮,乃是大功一件,趁此机会御史中丞之位给爱卿,想必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苏鹤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盛元帝给他夹了一个珍珠丸子,说道:“苏爱卿整日操劳,多吃一点。” 苏鹤看着那颗珍珠丸子,始终没有动筷子。 苏鹤走后,一旁的太监小根子道:“皇上对苏大人真好。” 盛元帝道:“满朝文武,唯有苏卿真心待朕。” 小根子看着那丝毫未动的丸子,不解道:“可苏大人似乎不领陛下的情。” 盛元帝笑道:“这便是真心所在,虚伪易见真难见,哈哈哈……” —————— 之前侵占田地案,因楼用有伤在身,又有顾舟山从中斡旋,便没有将楼用下狱,只是禁足。如今三法司会审之前,得先将罪犯捉拿归案。 谁去捉呢? 苏鹤看向杨宗道,杨宗道千番推辞,万番不肯。 苏鹤又看向何薄命,何薄命眼神闪躲,表情抗拒。 最后,三人带着各自的人齐聚楼府,将楼用带走了。 顾喻织看着楼用被带走,立马往顾府赶。 顾舟山看着着急忙慌的女儿,安慰道:“先别慌,爹自有安排。” 顾喻织看着顾舟山胸有成竹的样子,放心不少,她喝了口茶缓了缓,又坐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爹,你可曾派人去章州查过此事?” 顾舟山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怎么?” 顾喻织道:“我怕须悟他,瞒了我。” 顾舟山道:“须悟年轻时确有荒淫之名,与你成亲后倒是收敛许多。这些年,他待你如何,你心中明了。别被这些小事误了判断。不过喻织,这事不论真假,都必须是假的。” “可若是真的…”顾喻织不敢再想下去,若真如那信上所说,自己的枕边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 —————— “三哥!”苏穹正看着手里的信件愣神,听见陆望叫他,他应声抬头,见陆望提了两瓶酒从那株似火枫树下走过来。 苏穹见他面带笑意,问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陆望走上亭子,将酒放在桌上,道:“楼用此刻正跪着受审,叫我如何能不开心?” 苏穹打趣道:“我们归程如今有了盟友,做事连三哥也瞒着。真是令人心痛啊,要不是你三哥聪明,如今跪下受审的说不定就是你三哥了。” 说到此事,陆望有些理亏,不过越是亏心他越是理直:“就是想着三哥聪明绝顶,才没有告诉三哥的,再者,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三哥下跪受审。” 苏穹一脸忧愁:“这可说不定,这次楼用和顾舟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他们不得找人出气?我终日惶惶不安,做梦都在怕,归程,你可不知这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有多不好受。” 陆望瘪了瘪嘴,这人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派淡然,毫无惧意。 不过是想增加他的负罪感罢了。这人卖惨,必有其因,陆望对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喝了口茶道:“三哥,有事说事。” 苏穹这才笑起来,他一边倒酒一边说:“你与那苏鹤是何时开始策划这事儿的?” 陆望剥着莲子,如实道:“我与他是半道上结盟。” 苏穹道:“连环计一环扣一环的,你这话叫人怎么信呢?” 陆望轻笑:“三哥,你还别说,这就是真的。我原本是要搞楼用,派慕以去查了他,结果我还没出手,他先出手了,我是中途察觉出他的意图才找上他。” “怪不得我一开始总觉得这局有些不顾所有人死活,后来又慢慢清晰了。”苏穹稍微敛了眉,“我有些看不懂他。” 陆望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苏鹤,想到这里,他也有些笑不出来:“我也看不懂,不过他是元政的人,元政的人想搞垮顾舟山,说得通。” “那你猜元政想做什么?” 陆望将莲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埋怨道:“怎么这么苦。” 苏穹递给他茶水道:“越苦越清心。” 陆望喝了口茶,口中尽是苦涩交织,竟别有番滋味,他说:“元政身在峳州,不肯放弃手中兵权,又想插手朝廷的事,自然得安排人进来。上次我与瑾之分析过了,苏鹤没有身世背景,若是苏鹤搞垮了顾舟山,顺利上位,对元政来说,百利无一害。若是折在这漩涡中,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是啊,真是步好棋。元政也一直想北伐,苏鹤的任务,我猜除了与顾舟山作对,还有就是促成北伐。因你们两个目标一致,所以一起盯上了户部。说白了,打仗需要花钱。” 陆望若有所思道:“如此的话,我倒是可以与他长期合作。” 苏穹道:“你得留个心眼儿。”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探探他的底。”陆望继续剥莲子。 苏穹道:“这么苦,你还要吃?” 陆望眨眨眼:“给苏常侍剥一点。” 苏穹失笑:“这就是你的试探之法?” 陆望挑了挑眉:“之一。” 苏穹正色道:“所以你这次回鄞都,就是来搞钱,为北伐做准备?” “哪有那么容易。”陆望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不停,“三哥,姜国一开始不过是占据了弹丸之地的小国。不管是大齐还是燕平,都比它强大得多,如今姜国却能够平西北,灭燕平,统一北方,是为什么?” 苏穹沉默。 因为姜国有个英明神武且志在天下的皇帝付炆,有个多谋善断文武双全的宰相谢逝。他们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君明臣贤。有付炆的大力支持,谢如斯无后顾之忧,大刀阔斧整顿朝野,改革吏治,使得国力强盛,百姓安居。 陆望想起临走之前父亲说的话,如今姜国已经统一北方,失去了北伐最好的时机。大齐朝廷腐败,国库空虚,民心不稳,天子朝臣沉溺享乐,得过且过,根本无心北上。当务之急,是从内部着手,肃清朝野,排除异心,充盈国库,休养生息,另寻机会。 陆望道:“如今想要北伐,须得长期筹谋,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也意识到,大齐最根本的问题不在外敌,在于内里。一棵参天大树,从树根开始腐烂,哪怕枝叶再繁茂也无济于事。这次我回鄞都,是想看看这树根到底有多烂。” 陆望语气越发凝重:“姜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齐了。” 苏穹长叹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 陆望继续道:“姜国如今有个最大的问题,付炆心怀仁义,善待战俘与降士,各国贵族也没有赶尽杀绝,人心不齐,便是后患。谢如斯难得与付炆意见相左,如今谢如斯忙着解决这些事儿,抽不出身对付大齐。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剔骨沉疴,催毁廓清,兴国方可安邦。三哥,你得助我。” 苏穹看向远处,天空高远,没有一丝杂质。他缓缓道:“我知道陆大哥的执念,北地沦陷一百余年,是大齐洗刷不掉的耻辱。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付炆和谢如斯给了北地受尽苦楚的百姓一个安稳。我们是否有必要打破这个平衡,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让亿万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陆望将最后一颗莲子剥完,语气沉沉:“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平衡,就算有,那也是强者与强者之间,一强一弱,只有弱肉强食。我们不北上,他们就会南下,这暂时的安稳下是暗流涌动,是你死我活。付炆绝不会止步于北地,等时机一到,他们就会举兵南下,以大齐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三哥,就算我们不主动北伐,但身为大齐子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被姜国踩在脚下对吧?你这次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改变大齐现状。若是你我二人联手,必能有所作为。” 苏穹站起身,走到柱子前,看着池中鱼儿来去自如,心中感慨万千。他不喜入朝为官,但是为了苏氏荣华,不得不身入庙堂。越走近,窥探得越清楚,他心思何其透彻,陆望说的这些他也想过千遍万遍,他也在这浑水中挣扎过,只是他一人之力,能做的毕竟有限。 如今北伐无望,陆家都选择曲线救国,并且迈出了第一步,是个好的开始。 他蓦然回首,道:“我应你。” 虽然苏家和陆家关系密切,但是政事上,往来并不多。陆家北伐之心坚决,苏家发家较晚,更在于求稳。何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陆望一开始打算独自行动,不是不信任苏穹,而是怕两人想法不同,影响交情。 此事苏穹出手,他也窥得一二,借此说开了,并得到一个强大助力,陆望十分开心。 他伸了个懒腰,与苏穹并肩:“你我二人携手,安内攘外,必能恢复大齐往日四方来朝的盛世之景。” 苏穹一向平稳无波的内心此刻竟被掀起万千波澜。他侧头看向陆望,及冠之龄,年华正好,心怀壮志,满身热血。陆望也算他半个学生,当年那个说出虎鹰之志的毛头小子果真是长大了,真好啊! 苏穹心下宽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凉凉道:“豪言壮语先别说。”他拍了拍陆望的肩膀,“臭小子,治国平天下之前,应该做什么?” 陆望此刻心情颇佳,顺口说道:“修身齐家。” 第25章 意外 说完,他脸上的豪迈不羁一丝丝瓦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奈:“说到这个我就头疼,其实我爹这次叫我回来,最主要的目的是让我娶妻。近来我嫂嫂紧锣密鼓地张罗这事,可把我愁坏了。” 苏穹道:“这有什么可愁的?你都这般年纪了,娶妻不是很正常?” 陆望道:“可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根本没那心思。” “两者并不冲突。”苏穹道,“你不要将事情想复杂了。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去相亲了?” 陆望“恩”了一声,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被人家姑娘给拒绝了。” 苏穹迟疑道:“那你,难受吗?” 陆望坦然道:“还行。周姑娘很好,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苏穹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陆望蹙眉道:“三哥,你什么意思?” “额,罢了,这事儿你迟早得知道。”苏鹤将怀中的信递给他,“周姑娘看上瑾之了。” 陆望看完信,哭笑不得,半晌,他才道:“这是好事啊,瑾之这小子,还真不赖。我这做舅舅的,当真比不过他。” 苏穹道:“这周姑娘也是个奇女子,主动写信追爱,如此热忱勇敢,我倒是很欣赏。” 陆望酸溜溜的说:“嫂嫂也夸她,说我错过了一个良人。” 苏穹一把将他手中的信夺了回来,回到桌边坐下,道:“可不兴反悔的。” 陆望笑了两声:“三哥放心,就算我反悔,也不能改了人家姑娘的心意。瑾之知道这事儿吗?” “瑾之这几日不是忙吗?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苏穹道,“也不知瑾之是怎么想的。正好中秋节你二姐和临意要回来,若瑾之有心,这事情就可以定下了。” 陆望哀嚎:“二姐要回来?我这日子更不好过了。” 这时慕可从墙上跳下来,打断了二人谈话。 苏穹吓了一跳,说道:“慕可,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走墙上?府上三次喊抓贼,两次都是你。” 慕可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习惯了。” 陆望知道慕可不会随意进苏府来找他,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可道:“主子,御史台那边审查出岔子了。” “怎么回事?” “原本有冯双秋击鼓申冤,以死明志,可坐实楼用强抢民女,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的罪名。加上大理寺那边审理的侵占田地案,人证物证俱在,他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结果就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冯偶冬婶婶的人,来替楼用翻供。说冯偶冬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不仅勾引楼用,连姐夫,妹婿都不放过。所以当年冯偶冬只是受杖刑,向叩南却杀了冯偶冬。还指认冯双秋为了隐藏当年真相,将自己堂姐夫杀了灭口。如今冯双秋成了诬陷朝廷命官的杀人犯。” 陆望寒声道:“怪不得顾舟山不急不缓的,原来留有后手。” 苏穹闻言,感概道:“至亲之人,才是最尖的那根刺。如今大家定是更愿意相信那个所谓的亲人的话。当时慕以去章州没有找到那些人?” 慕可道:“找了,那几个人不知道当年拿了楼用什么好处,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实话。怕他们出来坏事,主子派了人在章州看着他们,定是顾舟山派人从我们的人手里将他们劫了。”慕可不甘心道,“主子好心放过他们,他们却不识好歹。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们全杀了。” 苏穹自言自语道:“一天一夜,是怎么做到将人从章州送到鄞都的?” 他与陆望对视一眼,抓住了重点:“假的?” 慕可茫然地看着他们:“什么是假的?” 陆望道:“只要冯双秋拒不承认这个人的身份,苏鹤就可以拖一拖。”他对慕可道,“派人守在进鄞都的路上,官道小路,一条也别放过。务必将人截下来。” 慕可面露难色:“主子,这是鄞都,不是康州,我们没那么多人。我们与顾舟山的人打过交道,人不够是铁定干不过的。” 陆望看向苏穹,苏穹道:“我的人,也不多…” 陆望道:“我去鹰眼营借人。” 苏穹急忙阻止他:“鹰眼营能借你的有几人?且没有名头,周彦正肯定不敢借。禁卫军出城,必须师出有名,先得上奏陛下,就算情况紧急先斩后奏,再怎么也得杜思危同意。你别忘了,城外还有顾方进。” 陆望道:“杜二还在御史台,楼用定不了罪,杜二就别想出来了,杜居安定会同意。” 苏穹道:“杜居安…” “我知道三哥所想,不需要杜居安出手,只需要他的口令,找个理由挡住顾舟山的人就行,我另有准备。”陆望露出一丝笑容,“三哥,那些人守口如瓶,你猜慕以是怎么查到当年真相的?” 苏穹稍微一想,便道:“有把握吗?” “等我好消息。”陆望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装好,一边遗憾地说:“看来今天这酒是喝不成了。先放你这儿,三哥等我改日再来,一醉方休。” 陆望拿了莲子,很快消失在那株枫树后,慕以正在府外等着陆望。陆望见到慕以,直接问道:“人还有多久到鄞都。” 慕以道:“马车缓慢,至少四日。” “你去接应,千万小心,别走官道。” “是。”慕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陆望又对慕可道:“你带人去章州到鄞都的必经官道上劫人。做好伪装,别暴露身份,打不过就跑,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慕可问:“要是他们也不走官道呢?” “等三日,等不到人就回来。” “哦。”慕可一头雾水地领了命。 陆望直接骑了马,先去找了苏鹤。 —————— 冯双秋回到大牢,杜玄此急忙迎上去,关切道:“怎么样?楼用被定罪了吗?你姐姐的冤屈昭雪了吗?” 杜玄此是个磨人的性格,每次趁着给冯双秋上药的机会就开始打听冯双秋的事情,冯双秋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硬是将自己家底儿都给他交代清楚了。 冯双秋被人押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衙役走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因屁股太疼,没站多久,他又趴回了榻上。 杜玄此见他一言不发,只好过去找他。 “双秋,到底怎么了?”杜玄此蹲在他跟前,追问道。 冯双秋的肩膀微微颤动,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将事情说了。杜玄此听了顿时气得跳脚,破口大骂:“狗日的楼用,无耻卑鄙下流…” 冯双秋冷哼一声,道:“杜玄此,你这骂人也骂得太有教养了。看你细皮嫩肉的,莫不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吧。” 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愣在一旁的杜玄此继续道:“一直都是你问我,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待在这狱中,却能进出自由?” “这…这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等我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杜玄此好奇道,“你说我骂人太有教养,那你是怎么骂人的?” 冯双秋心道,他这辈子怕是走不出这里了。他其实对杜玄此的事也不感兴趣,杜玄此不说,他也懒得再问,张了张嘴,稍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草泥马**************听清楚了吗?” 杜玄此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缓缓竖起大拇指,震惊万分地说:“小弟甘拜下风。” 冯双秋心里烦闷,这么一骂,倒是畅快许多。 杜玄此缓了缓神,坐到冯双秋旁边,道:“你说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婶婶,那就是被人给收买了。如果楼用将当年那些作证的人找回来,就麻烦了。” 冯双秋也担心这个,他想起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神秘人,希望他能力挽狂澜吧。 他突然看向杜玄此:“你在大牢里来去自如,想必是官宦子弟,我若是将你杀了,会不会诛九族?” 杜玄此苦笑:“双秋,你别吓我,你将我杀了,谁给你上药?” 他摸出药,走过去,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双秋哥哥,看在我勤勤恳恳照顾你的份儿上,能不能别再说这种吓人的话?” 冯双秋翻了个白眼,趴好。 杜玄此轻车熟路地撩起冯双秋囚服,解开裤带,将裤子往下一拉。狱里条件有限,伤口好得慢,依旧惨不忍睹。杜玄此照顾他照顾出了一丝经验,动作轻缓了许多,怕他疼,还时不时吹两口气。 凉凉的气息洒在自己屁股上,冯双秋皱起眉头,声音更加沙哑:“杜玄此,你能不能别往我…那里吹气,怪别扭的。” 杜玄此道:“我不是怕你疼吗?” 冯双秋不说还好,这一说,杜玄此本觉得十分正常的事情变得有些怪异,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冯双秋的暴露在外的肌肤,从腰到臀。腰上肌肉紧实,交错着几条狰狞的伤痕,应该是很早以前受的伤,如今痕迹已经淡了。屁股形状…杜玄此急忙移开视线,伸手胡乱一抓,将裤子给他提了上去。 “嘶…”冯双秋疼得抖了抖。 杜玄此忙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冯双秋摆了摆手,无力吐出两个字:“没事。” 第26章 馄饨 何薄命和杨宗道在外兰台门口分路,坐上各自的马车。直至两辆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苏鹤才一个人走了出来。 微风撩人,搅得树叶沙沙作响。他突然驻足在一棵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树叶,久久未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道响亮热烈的声音响起:“苏大人,上马。” 苏鹤闻声而动,见陆望一身玄衣,策马而来,脸上没有笑容,却带着肆意的张扬,就连身后一望无际的苍穹都黯然失色。 陆望微微俯身向他伸出手,苏鹤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上了马。 他整个人被陆望圈在怀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身后人的呼吸声。他不自然地往前挪了挪,陆望暗自笑了笑,也跟着往前挪。苏鹤皱了皱眉,再往前挪。陆望伸手揽着他的腰往后一拖,道:“再往前,就骑到马脖子上了。” 苏鹤道:“有点挤。” “挨紧点就不挤了。” 苏鹤将陆望的手扒拉开,陆望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问道:“你一个人站在树下做什么?” 苏鹤道:“鄞都的树和盛州的树一样,到了秋天也不会掉叶子。” 话音飘在风中,陆望听得仔细才听清楚了。 陆望道:“想家了?” “是,想家了。”苏鹤被风扫得眯起眼睛,声音也很快被吹散在风里,他提高音量,说道,“陆大人马骑得不错。” 陆望道:“从小就喜欢,苏大人会骑马吗?” 我也从小就喜欢。 苏鹤道:“不会骑马怎么上战场?陆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陆望没有回答他,很快就到了玄武大街,两人下了马。陆望牵着马道:“顾舟山的人应该正带着冯偶冬的亲戚往鄞都赶,快的话三日就能到。我们的人最快四日后才能到,一天之中,能出很多变故。为以防万一,我想让杜居安出手,将城门守住,拖延一日时间。这件事我没有出过面,你去找他最合适。” 苏鹤了然:“好,我去跟他说。” 两人沿着玄武大街走着,陆望找到一家马铺,将马儿放在那里。 他擦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苏鹤。 苏鹤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是剥好的新鲜莲子。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陆望,陆望言简意赅地说:“有点苦。” 苏鹤拿出一颗细细看着,莲子剥得很完美,毫无瑕疵。他道:“这怕是今年最后一批新鲜莲子,不吃就得等到明年了。”他将莲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默默吸了口气。 陆望闷闷笑了两声。 苏鹤扯了扯嘴角道:“确实有点苦。” 两人不知不觉往济蓝河畔走去,人群瞬间拥挤起来。 苏鹤又看见那家馄饨铺子。他低头又捡了两颗莲子细细嚼着,嚼完以后,停下脚步道:“陆大人请我吃莲子,我请陆大人吃馄饨。” 陆望道:“好啊,去哪里吃?” 苏鹤转过身,指了指已经走过的馄饨铺子:“就那家吧!” 陆望看着那小小的店铺,人倒是不少,小二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收拾桌子,有序地忙碌着。陆望点头道:“行,听大人的。” 苏鹤拉了拉陆望的衣袖:“快点,一会儿没位置了。” 陆望跟着他大步流星的走进铺子,刚好只剩一张桌子。 陆望满意地点头:“还好咱俩长得高,走得快。” 苏鹤笑着坐下,老板认出苏鹤,热情打招呼:“客官来啦!这次加不加葱?” 苏鹤道:“这次赶时间,不加。” 陆望见此情形,问道:“苏大人常来?” “偶尔来。”苏鹤看了会儿栏杆外的行人,指着卖糖葫芦的说,“阿九喜欢吃,给他买糖葫芦,就顺便来吃碗馄饨。” 陆望看着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生意不错,想来味道也很好。他正想问问阿九的事,小二将馄饨端上来了:“两位客官慢用。” 苏鹤拿了筷子递给他:“尝尝,味道还不错。” 陆望尝了一个,见苏鹤还看着自己,挑了一边眉毛,赞道:“的确不错。” 苏鹤笑了笑,这才开始动筷子。 陆望先吃完,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苏鹤视线跟着他移动,他走向那个卖糖葫芦的,只见他指了指最高处最大的那一串,付了钱,拿着糖葫芦冲自己挥了挥手。 苏鹤将铜钱放在桌上,走向陆望。 杜居安既是禁卫军统领,也是龙骁卫的卫都尉。陆望和苏鹤走到龙骁卫衙门门口,陆望道:“我在外面等你。” 苏鹤点头,进了龙骁卫。 陆望拿着一串糖葫芦,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地上有颗石子,他将小石子踢来踢去,然后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 石子在掌心颠了颠,被他猛地甩了出去。石子就像利刃出鞘,席卷一阵凉意,冲进树上繁茂的枝叶里。 树叶一阵晃动,随后一个灵活瘦小的身影从一片绿色中掉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 阿九手臂挂在树枝上,远远看了一眼陆望,手臂一甩,身子又隐回了树上。 阿九躲在树叶中,直直地看着那扇关着苏鹤的门。突然树干猛地晃了晃,一个巨大的人影落在自己对面。 阿九有些惊讶地看着陆望,似乎没想到他会爬到树上来。 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道:“给你买的。” 阿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陆望道:“警惕性还挺强,真的是给你买的。” 阿九想起馄饨铺子里的两人,伸手接过了糖葫芦。 陆望问:“一直跟着我们?” 阿九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望想了想,说:“一直跟着苏大人?” 阿九点了点头。 陆望看了看他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又问:“今年多大了?” 阿九抿着嘴没有说话。 苏鹤从龙骁卫出来,门口空无一人,他轻轻一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看着不远处那棵大树晃得厉害,他不是个好奇的人,看了两眼,准备走,却见树上掉下来两个人。 阿九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护着手里的糖葫芦,越过陆望看见苏鹤,顿时眉开眼笑,向苏鹤跑过去。 陆望转过身,见苏鹤将阿九头上的树叶拿掉,顺势将手搭在阿九的肩上,笑看着自己。而阿九嘴里含着糖葫芦,眉眼带了几分得意,正瞪着自己。 陆望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时间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 “陆大人。”苏鹤叫他。 他回过神,拍了拍衣袖,走向苏鹤,也笑道:“谈妥了?” 苏鹤将杜居安的手谕给他,拉着阿九往前走,“接下来,就看陆大人的了。” 陆望道:“苏大人放心。” 陆望走在苏鹤左侧,分路时,他伸出长手从后面绕过苏鹤,在阿九头上用力揉了揉,道:“小孩儿,下次见。” 阿九生气地要去追,苏鹤急忙拉住他,看着陆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看着气鼓鼓的阿九,以及他被揉乱的头发,笑了笑道:“阿九乖,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 第二天,陆望带着杜居安的手谕,找到周竖,周竖也来不及问,便被陆望催着带着鹰眼营的人守住了各个城门。 周竖站在城墙上,看着翻飞的旗帜,问道:“归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望想了想,说:“跟三法司会审的那个案子有关,上面吩咐了,咱们照做便是。” 周竖道:“归程,楼用这事闹得这么大,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恶有恶报,楼用也算罪有应得。” 陆望笑道:“这些都不归我管,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公牛案也算了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他看向周竖,“周都尉,我也可以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周竖笑道:“算,不过玄武大街那块还是得上点心。对了,有件事一直没机会给你说。” “什么事?” 周竖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望靠在城墙上,见周竖纠结的模样,试探道:“是令妹之事?” 周竖惊:“你知道了?” 陆望道:“昨天知道的。彦正,若是周家与苏家结了亲,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我算算,你应该叫我什么?” 周竖哀叹一声,“真是不能接受。” 陆望拍拍他的肩膀:“认命吧。” 周竖道:“我这个妹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从小性子就倔,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正好,你不是苏瑾之小舅舅吗?苏瑾之人怎么样?靠谱吗?” 陆望道:“先叫声小舅舅来听听。” “去你的。”周竖一脚踹过去。 陆望闪身躲开,大叫道:“外甥打舅舅了,大家评评理啊…” 周竖急忙追上去,想捂住他的嘴,“陆归程,你给我闭嘴,谁是你外甥!整天没个正形,当什么舅舅!” 第27章 三岁 秋天的第一场雨毫无征兆地降临。 雨幕中,一辆马车极速向前,车夫不断鞭策着马儿,奔驰的马蹄溅起水花,又瞬间消失。 突然,一群黑衣人从两旁窜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护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黑衣人头领举刀示意,策马冲了过去。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雨水砸在每个人身上,却丝毫没有减缓他们的速度。 对方人多,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黑衣人没有占到便宜,准备撤退,没想到对方穷追不舍。 黑衣人没入山林,弃马隐行,才躲过追杀。 周遭陷入安静,慕可一把扯下面巾,将口水雨水吐掉,气呼呼地说:“杀人的反被追杀,丢死人了。” 鄞都西华门,守卫拦下了一行人。 陆望和周竖得知消息立马赶了过去。 一行十余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城门口候着。 两人刚到,守卫就对周竖道:“头儿,人给扣下了,但是没有正当理由,扣不了多久。” 陆望道:“他们有路引吗?” 守卫道:“有。” 周竖问道:“怎么办?要拖延多久?” 陆望道:“就说城内这两日发生了命案,需要严查进出的每一个人。” 周竖点头:“去办吧。” “是。”守卫回到城门口,一个长得很高大的男子走过来问道:“官爷,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守卫道:“你们先去后面排队,检查完了就可以进城了。” 高大男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想着天色尚早,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去后面排队了。 —————— 刘渝前几天就称病在家,早朝都没上。顾舟山几番拜见都没有见到人。 他知道今日人会到鄞都,在建安王府门口等了片刻,便离开了。 回府途中听说城门口在盘查进出的人,他心感异样,命人前去打听怎么回事。 马车停在顾府,顾喻织早已等在门口。府卫撑了伞候着,顾舟山掀帘下车,还没踏进去,顾喻织就冲了出来。 “父亲,怎么样?” 顾舟山摇摇头:“没见到人,这病来得真是巧。” 他甩了甩衣袖,进了屋。 顾喻织道:“我去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她已经半月没见过皇上了。太后如今吃斋念佛,也不怎么理会前堂事。父亲,我仍是有些担忧。” “别怕,证人马上就到鄞都了,有他们作证,须悟不会有事。”顾舟山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手,“关键时候,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很快,去打听消息的府卫回来了,顾舟山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城内出了命案,需严格盘查所有人。” 顾舟山冷哼:“出了命案我怎么不知道?必定有问题。” 他转身进了书房,片刻又出来,将一封信交给府卫道:“将信交给兵部袁大人。” 顾喻织不解道:“父亲这是何意?” “城门之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扣下我们的人。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只有让袁文章去跑一趟了。” 袁文章带人去了城门口,陆望见一行人过来,问道:“谁啊?” 周竖道:“兵部尚书袁文章,怕是来要人的。” 说罢,他站起身,对走近的袁文章行礼:“袁大人,这么大的雨,来这城门口有何贵干啊?” 袁文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说道:“原来是彦正啊,那就好办了。是这样的,我老家来了几个远亲,这城门就要关了,我赶来看看,他们到了没有。” 周竖道:“这样啊,那袁大人在这里躲躲雨,等上一等。我去给您倒杯热茶来。” 周竖走到后方,对陆望道:“不管怎么样,天黑之前,人肯定得进去。” 陆望沉吟片刻,说道:“行,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彦正,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回城里去办点事。” 周竖瞪他一眼:“行啊,陆归程,你如今倒使唤起我来了。” 陆望揽着他肩膀,嬉笑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周大人,周都尉…” “行了行了,赶紧去。”周竖实在受不了他一个猛男撒这种娇。 “谢了啊,回头请你喝酒。”陆望边说边消失在了雨中。 陆望算着时间,在苏鹤回家的路上等着他。 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雨水聚在屋檐往下滑落,形成串珠,滴落在地,散成水花。陆望一遍遍瞧着,没等一会儿,就看见两个人撑着伞走过来了。 苏慎和苏鹤谈着话,又撑着伞,丝毫没有注意到街旁站着的人。 陆望见心无旁骛的两人没有看见自己看,恶作剧般的使劲朝水坑里踩去。水花四溅,苏鹤的衣摆湿了一大片。 苏鹤低头看了看自己溅湿的衣裳,抬头看了看一脸得逞坏笑的陆望,一时无语。 苏慎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小舅舅,你有五岁吗?不,朔儿五岁都比你稳重,你有三岁吗?” 陆望理直气壮道:“谁让你们两个目中无人的。” 三人并排往前走,苏慎提醒他:“目中无人不是这样用的。” 陆望道:“我说是就是。” 苏鹤劝苏慎:“瑾之,别跟三岁小孩儿较真。” 苏慎点点头:“有道理。” 陆望不满:“你们别一唱一和的欺负人。还有啊,凭什么你们两个打伞,我一个人在外面淋雨?” 苏鹤目不斜视:“陆大人是买不起伞吗?” “就是买不起。”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腕,将他往外一拉,整个人瞬间远离了伞下。 “苏大人,一起淋雨吧。”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一片。苏鹤正想骂他两句,陆望却拉着他飞奔起来,还不忘回头道:“瑾之,一个人撑伞,孤独吧!” 苏慎看着在雨中奔跑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四周是空旷的街道,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被雨水冲刷得纤尘不染,两旁高大的树木则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无尽的雨幕,仿佛要把一切吞噬。苏鹤被陆望强行拉着往前跑,眼前很快就模糊一片,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身旁的人。两人迈着最大的步子,跑的很快,和畅快与自由撞了个满怀。 两人跑到屋檐下,大口喘着气。 陆望甩了甩头,水珠飞溅,落在苏鹤脸上,苏鹤闭上眼睛,伸手擦了擦脸。 陆望双手叉着腰,看向苏鹤道:“苏大人,还好吗?” 苏鹤喘匀了气,道:“挺好。” 睫毛上的雨滴要坠不坠,笼罩着那黝黑深邃的眸子,使人窥见不得,让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多了几分神秘与楚楚可怜。 陆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把素伞悄然而至,陆望及时收回了手,拂了拂额间的发。 苏慎追上他们,看着两人浑身湿透的样子,无奈道:“还说去花不误吃饭,这下还怎么去?” 陆望指了指不远处的柏子街:“苏大人住得不远,苏大人,不邀请我们进去避避雨?” 苏鹤扯着衣裳道:“寒舍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两位大人。” 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苏鹤道:“我下过一次厨,阿九只吃了一口。隔壁院子的狗都嫌弃。” 苏慎道:“我们也不会,罢了,一会儿路上买一些。” 三人在路上买了酒菜,回了苏鹤的小院子。 一进院子,就看见台阶上坐着的阿九,孤零零的样子着实可怜。见苏鹤回来,立马站起身,扬起嘴角,作势要跑过来。 苏鹤急忙道:“阿九,别来,在下雨。” 阿九顿住脚步,放下举起的手臂,见苏鹤浑身都是湿的,转身进了厨房。 三人进了堂屋,苏慎收了伞,环顾了一圈,道:“鹤兄,府里就你和阿九两个人住?” 苏鹤道:“恩,没有别人。” 苏慎道:“也太冷清了,阿九这么小,你平日里又忙,总得有个人照顾你们。改日我从府上遣两个小厮过来。” 苏鹤脱了外袍:“不用了,我和阿九都习惯了。” “你不在,阿九一个人怎么办?连吃饭都是问题。”苏慎生了炉子,准备温酒。 苏鹤一愣,阿九不在他跟前时,他似乎没有关心过阿九吃没吃饭。阿九一个人等在院子里时,他也没有想过阿九孤不孤单。 陆望道:“要不,你们两个住我那里去好了。我那儿人也不多,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苏慎搭话道:“也是个办法,我也想让你去府上住,但得避嫌不是。去小舅舅那里倒是可以。” 阿九很快烧好了热水,提着木桶进来。 苏鹤道:“等这段时日忙过了,我去买两个小厮就行。陆大人,先去沐浴更衣吧。” “你先去,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陆望已经将身上衣物扒得只剩了中衣。 苏鹤劝道:“你是客人,你先去。” 陆望将苏慎买的菜一一摆出来,抽空回道:“苏大人,你再客气,我就与你一起去洗了。” 酒香渐渐飘了出来,苏慎闻了闻,说:“那就一起洗,省些时间,酒快温好了。” 苏鹤咳了一声,不再说话,往内室走去。 很快,苏鹤就出来了。陆望拔腿就往里走,苏鹤道:“我让阿九换水。” 陆望轻笑一声,看了一旁忙碌的苏慎一眼,低声道:“不用麻烦了,又不是没洗过。” 苏慎也不等陆望,将酒温好,自己喝了一杯,又给苏鹤倒了一杯。 一口酒下肚,身子瞬间就热了起来。 阿九看着酒壶,舔了舔嘴唇。 苏慎见他一脸馋猫样儿,笑道:“阿九也想喝?” 阿九点点头,期待的看着他。 苏慎倒了一杯递给他,阿九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快溢出来的飘着香味儿的水,看向苏鹤。 苏鹤举起酒杯,“来,敬我们阿九。” 阿九闻言,弯起眼睛,一饮而尽。阿九吧唧了一口,感觉并不是那么美味。一瞬后,感觉一阵火在肚子里烧起来,直往上窜,窜到喉咙烧喉咙,窜到舌头烧舌头。他皱着小脸,无助地看向苏鹤。 苏鹤笑道:“贪嘴吧你就。” 他招了招手,阿九乖乖地坐到他身侧,喝了苏鹤给他倒的茶,又吃了些东西,才勉强压住了那团火。 陆望出来时,阿九已经枕在苏鹤腿上睡着了。 陆望擦着头发,看向苏鹤:“你怎么多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 “景深送来的,”苏鹤道:“歉礼。” 苏慎和苏鹤也已经喝了不少,苏慎看着陆望身上不合身的寝衣,似笑非笑:“小舅舅,你偷穿了鹤兄的衣裳吧,哈哈哈…一会儿看你怎么回去?” 陆望将手里的帕子扔向苏慎:“那不回去了,就在这儿歇下了。” 苏慎一把接住那半干半湿的帕子扔向一边:“行,我也不回去了,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陆望道:“你衣服又没湿,这儿没你睡的地方。” 苏慎难得有些小醉,他拧着眉,不服气道:“那怎么有你睡的?” 陆望勾了勾嘴角:“我挨着苏常侍睡。” “那我在你们中间挤一挤不就行了?” 陆望一脸揶揄:“瑾之,这不大好吧!” 苏鹤失笑道:“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别喝太醉了。” 陆望这才想起正事,说道:“顾舟山的人这会儿已经进城了,明日一早他应该就会催着会审。我们的人明日下午才能到,你们一定得拖到人来。” 苏鹤道:“半碗村的那些人呢?” 陆望笑:“苏大人英明,明日旗开得胜!” 苏慎举杯:“旗开得胜!” 第28章 昭雪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依旧淅淅沥沥。 这两日冯偶冬的案子在鄞都传散开,备受瞩目。一大早,御史台门前就聚集了一群人,有占地案中的受害者,也有被童谣案吸引而来的凑热闹者,更有听说了冯偶冬案,想一探究竟的好奇者。 冯双秋和楼用分别被押到了堂上,何薄命坐在主座,苏鹤和杨宗道分别坐在左右。 何薄命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人,眼神犀利如鹰,声音威严:“冯双秋,诬告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可坚持状告楼大人?” 冯双秋看着站在一旁的顾喻织和那个假婶婶,咬牙切齿道:“鸣冤鼓响,岂有退路?若无天大冤屈,草民何须堵上一条命。不管状纸所述,还是草民所言,绝无虚词,望大人明鉴。” 楼用不屑道:“一个逃亡多年的杀人犯,有什么资格状告本官?简直荒唐!连至亲之人都指认冯偶冬不守妇道,厚颜无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向何薄命,冷声道:“何大人,还不快将这个朝廷钦犯拿下!” 何薄命看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妇人,厉声问道:“你当真是冯偶冬婶婶?” 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大人明察秋毫,草民的确是冯偶冬婶婶。” “她说谎!她不是!她是冒充的!”冯双秋情绪有些激动,却被身后衙役死死押着,动弹不得。 何薄命道:“二人口供不一,必然有人说谎。本官已经给了你们三日时间,既然都不肯说实话,那就上刑吧。” 他看向左右二人,“苏大人,杨大人,意下如何?” 苏鹤道:“何大人做主就行。” 何薄命一声令下:“上刑具。” “且慢。”顾喻织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何大人,这个案子当年在章州就已经定案,铁证如山,卷宗记录得清清楚楚。如今旧案重提就罢了,当年证人都已经站在面前,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审下去?吾夫为官十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一个乡野小人都敢如此诋毁诽谤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哈哈哈…对,的确可笑至极!”冯双秋大笑着看向顾喻织,苍白的脸由于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眼白爬上狰狞的血丝,“楼夫人,你真的了解你丈夫吗?他当年在章州那些荒淫无度,不知廉耻的事你都知道吗?” 顾喻织毫无波澜地说:“哪个男人没有点风流债?我不在乎。” “呸!风流?他那是下流!”冯双秋瞪着双眼,像头愤怒的野兽。 “夫人,别和他一般见识。”楼用语气轻蔑:“一时逞口舌之快而已,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冯双秋惨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姐姐姐夫本分老实与人为善,却死于非命。而这些为非作歹十恶不赦之人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凭什么?” 冯双秋使劲挣扎了两下,苏鹤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冯双秋涨红的双眼才慢慢垂下,看着地上,蓬乱的头发四处散落,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大人,上刑吧,是人是鬼,试试便知。” 何薄命觉得他们你来我往的吵架也挺有趣,看戏正看得认真,却戛然而止,这才反应过来,假装咳了两声,道:“那就上刑具吧。” 很快,衙役搬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上场。妇人紧张地靠近顾喻织,眼中慌张遮掩不下。 顾喻织正欲说话,堂外传来一阵骚动。 杨宗道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有人来报:“各位大人,外面的百姓都吵嚷着问审到哪一步了,有的试图冲进来,已经被拦回去了。” 杨宗道拍案而起:“大胆刁民,胆敢扰乱公堂。若是他们再胡乱,全部抓起来。” 又有一人来报:“大人,有自称是来自宛州屿郡半碗村的人,要上堂作证。他们说自己是受害者,有资格进堂听审,正不断往里闯。” 何薄命气急:“简直胡来。”他对欧阳真道,“鸿升,你带人去看看。” 苏鹤看向苏慎:“瑾之,你也带人去看看。” 陆望躲在墙后,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御史台,满意地笑了。 慕可从他身后冒出来邀功:“主子,怎么样?满意吗?” 陆望看着那几个“亲戚”被堵在外面,开心道:“不错,拖到慕以回来。对了,昨天你们没有暴露吧?” 慕可道:“昨天没打赢,撤退的时候反被他们追了一道,幸好我们跑得快。主子,我怎么觉得这是个陷阱呢?” 陆望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那就是个陷阱,马车上肯定没有人。” 慕可跺脚:“那你还让我们去白跑一趟。” 陆望摸了摸他的头:“脑子长来是要用的,自己琢磨去吧。” 临近中午,在三法司共同努力下,终于将门口的人遣散了。 而案子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冯双秋看着身旁跪着的几个人,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颤抖着立起来,极度愤怒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正是当年被楼用收买,信口胡说,将自己的亲人推向万丈深渊的恶魔。 冯双秋已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嘴一张一合,看到他们扭曲丑陋的脸,看到他们张牙舞爪,指鹿为马,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样的肮脏不堪,令人作呕。 冯双秋双手撑地,开始干呕,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胃里什么都没有。 天旋地转,四周吵闹不堪,恍惚中,他看到了笑靥如花的姐姐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姐夫坐在老槐树下看一眼书,看一眼姐姐,满眼都是温柔。看到一个十岁孩童站在树荫下念着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闻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想睁开。 “双秋,双秋!” 干涸的唇被水浸染,喉间滑过一阵温热,将要枯死的身体得到了一丝生机。 听着一声声似有似无的呼唤,冯双秋艰难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只剩迷茫。 杜玄此激动道:“双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两天了。” 冯双秋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愣愣地看着牢房漆黑的房顶。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杜玄此见他不说话,又叫了他两声,依旧没有回应。杜玄此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烫,正想着再叫大夫来看看,却见苏鹤走了进来。 苏鹤看了一眼冯双秋,问杜玄此:“他怎么样。” 杜玄此说:“醒来就这样,也不说话,就看着房顶。鹤兄,你说他是不是烧傻了?” 苏鹤道:“你先回去吧,杜统领来接你了。” 盼望这一日盼望许久的杜玄此,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多高兴。看着死气沉沉的冯双秋,还有些犹豫,“鹤兄,要不我再在这里待两天?” 苏鹤无语地看向他,毫不客气道:“赶紧走,我这儿不收留闲杂人。” 杜玄此也不生气,问道:“鹤兄,双秋说他杀过人,他留在这里不会有事吧?要不让他跟我一起走。” 苏鹤叹了口气,说:“杜景深,你再啰嗦,我叫人直接将你扔出去。” 杜玄此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苏鹤看着榻上的人,半晌,才问道:“你不问问结果怎么样了?” 冯双秋道:“带我来鄞都的人说,有人会在章州看住他们,不会让他们来鄞都。” “你应该相信他。” “最亲的人都会选择背叛,我不相信任何人。” 苏鹤道:“你很幸运,你姐姐沉冤昭雪,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冯双秋闻言,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苏鹤道:“楼用已经被革职定罪,暂且关押在大理寺。你的叔伯姨娘,就在你隔壁,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冯双秋摇头:“此生再不想见。苏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鹤道:“帮你的人,找到了当年章州楼府的管家,将楼用当年所有的恶行陈罪上书。” 冯双秋喃喃道:“管家…” 苏鹤道:“听闻楼用当年,连孩童都不放过,包括管家九岁的孙女。” 冯双秋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痛快道:“恶有恶报! 苏鹤倒了一碗水,递给他,冯双秋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碗,没有立马喝,他看出苏鹤还有话说。 “你姐姐的事如今告一段落,现在来说说你。你毕竟杀了人,就这样放你走是不可能的。” 冯双秋把水喝完,将碗砸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乍然响起,他道:“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但凭大人处置。只不过,我想见一面那个暗中助我之人。” 苏鹤道:“他托我转告你,你如今有两条路选,一条是留在这里,接受惩罚。一条是隐去身份,重新做人。” 冯双秋有些回不过神来,似乎没听懂苏鹤的意思。 苏鹤懒得再说,直接道:“罢了,你也不用选了,跟我走吧。” 第29章 从头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阴霾散去,墙角屋檐被洗刷冲净,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留住了几片路过的落叶,衬着未干透的白墙黑瓦,像一幅柔软的水墨画。 陆望坐在台阶上,慕以站在一旁。慕可在院子里逗阿九玩儿。 陆望看着慕可手中各式各样的糖人儿,稀奇道:“你说你哥,平日里跟他主子都斤斤计较,如今对个小孩儿这么大方。将娶媳妇儿的钱都拿出来买糖了。” 慕以神色一凛:“我的。” 陆望叹气:“罢了,你这辈子别想娶媳妇儿了。” 苏鹤和冯双秋进来时,便看见台阶上一站一坐两个人在说着话,院子里树上一个,墙角一个,遥遥对望。 苏鹤还是第一次回家看到这么多人,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失有几分温馨。。 冯双秋一眼就看到了慕以,本想走得快些,奈何身上有伤,又大病初愈,腿都是软的,也只能拖着身子一步一步穿过院子,爬上台阶。 他看了一眼陆望,又看了一眼慕以,慕以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冯双秋明白过来,跪着对陆望行了个礼:“多谢大人相助。” 陆望道:“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冯双秋道:“草民本就是死人一个,若大人不嫌弃,草民愿跟着大人,为大人效命。” 陆望将他扶起来,低声道:“听慕以说,他是在佷州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找到的你。” 冯双秋又要跪下,陆望拉住了他的手臂,冯双秋只得道:“大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冯双秋早在十年前就死在了章州。” 陆望思索着,目光瞟向院子里跟阿九说话的苏鹤,往台阶下走去:“苏大人,跟你商量个事。” 慕以和冯双秋跟着下了台阶,立在一旁。 陆望道:“苏大人,你这院儿里冷清,让双秋留在你这里吧。”他回头看向冯双秋,“你愿意吗?” 冯双秋道:“听主子的。” 苏鹤目光落在陆望眼睛里,半晌才道:“好啊。阿九,过来。” 阿九跑过来,苏鹤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对冯双秋道:“春花秋月,四季更替,轮回不息。枯木逢春,既是新生,总得与过去告别,以后你便叫叶双秋吧。” 叶双秋道:“多谢大人。” 苏鹤将阿九往前推了推,又道:“他叫叶九招,是我弟弟。这院子里以后就只有你们二人,相互照应吧。” “阿九,带这位哥哥去沐浴更衣。” 阿九带着叶双秋走后,苏鹤踩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问道:“陆大人这又是想做什么?” 陆望装傻:“什么做什么?” 苏鹤抬头,盯着他。 陆望讪讪道:“小人之心。我是真觉得你这里冷清,留个人照顾你不好吗?”他一把揽过苏鹤的肩膀,道,“苏大人,这次合作这么愉快,下次再一起啊。” 苏鹤将落叶踢开,笑:好啊。” 慕可凑过来问道:“主子,我这次办事这么靠谱,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有啊,少不了你的。” “什么?”慕可一脸期待。 陆望想了想:“奖励你明天休息一天。怎么样?” “啊?”慕可一脸失望,“主子真小气。” 苏鹤赞同道:”说得好,你主子就是小气。” “嘿,你们两个…”他看向慕以,感叹道,“还是慕以好,话少靠谱,不求名利钱财。” 一阵风拂过,随着开门的声音。 院子里四人一同看过去,阿九和叶双秋走了出来。 叶双秋梳洗了一番,如今众人才看清了他的模样,苏鹤笑道:“陆大人这是想对我用美男计?长得是好,不过年龄是不是大了点?” 陆望也有些惊讶,他低声道:“苏大人不懂,二十八岁的男人,刚刚好。” 苏鹤瞥他一眼:“我喜欢十八的。” 陆望凑更近:“二十的要不要?” 苏鹤转过头,陆望追着过去:“苏大人,考虑一下,二十的也刚刚好,不,更好。” 叶双秋见两位大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如今竟生出一丝不安。 陆望轻笑一声,挥了挥手道:“走,去采阁,爷请你们喝酒。” 此时采阁里,苏慎和苏疑正被迫聆听杜玄此的苦水。杜玄此讲得详细,从第一天入狱到最后一刻都讲得仔仔细细。 旁边两个人已经快睡着,只听见他大声的叹息:“也不知道双秋最后怎么样了。” 敲门声响起,杜玄此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进。” 慕可先探了个头进去,环顾了一圈才打招呼:“瑾之少爷,问之少爷,杜二少爷。” 苏慎问:“慕可,你主子呢?” “主子和苏大人有事耽搁了,稍后就到。三位少爷,阿九来了,方便进来吧?”他带着身后三人走进屋子。 苏疑笑道:“这屋里就我们三个,进来吧。” 杜玄此看着四个“小孩儿”中最高大的那个,觉得有些眼熟,他起身绕着叶双秋转了两圈,说道:“这位兄台看着好生眼熟。” 慕可道:“他是阿九的哥哥,叶双秋。” “双秋?你是双秋?”杜玄此越看越觉得像,激动得一把抱住他,“双秋,原来你没事。” 叶双秋推开他,退后了两步,只对他点了点头,就带着阿九到后面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杜玄此还想问清楚,苏慎一把抓过他,说道:“没听到吗?他是叶双秋,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杜玄此茫然道:“什么意思?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苏疑叹了口气:“你不是在狱中又研究出一款新茶吗?去煮一壶给我们尝尝。” 杜玄此闻言,放过了叶双秋,道:“这事儿我乐意干。” 叶双秋看了一眼窗前煮茶的杜玄此,及时收回了目光。慕以坐在他旁边,跟他简单说了一下陆望以及这些人的身份。 叶双秋点了点头。 陆望苏鹤和苏穹见了一面,谈完事情后,苏穹离去,两人才去找他们。 走廊迂回,两人并肩前行。花烛摇曳,剪影憧憧,垂幔重重,大堂传来阵阵笑声和欢呼声,正是热闹时。 苏鹤用扇子撩开前方半掩的帘子,说道:“我很好奇,关于楼大人这件事,陆大人的目的是什么。” 陆望弯了弯腰,躲开珠帘,道:“我的目的,当然和苏大人一样。” “一样?”苏鹤挑高尾音,“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陆望赞同地点点头:“我也得好好想想苏大人的目的。” “提醒一下陆大人,尽管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在前,但是你与苏家与我来往频繁,顾舟山迟早得怀疑你。” 陆望快走两步,转过身挡住苏鹤,两人停下来,陆望靠近他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离你远一点吗?方才还相谈甚欢,这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苏鹤抬眼看了他一瞬,笑道:“陆大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陆望正要说话,一个丫鬟急匆匆从走廊过来,陆望认出她是孟云卿身边的小丫头,拦下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丫头见是陆望,鼻子一抽开始哭起来:“陆公子,救救我家姑娘吧,她被周公子缠住了,周公子他,他不守规矩,要带姑娘走…” “带我过去。”陆望走了两步,又回头拉上苏鹤,“苏大人一起去吧。” “陆大人要英雄救美,叫上我算怎么回事?” 陆望依旧拉着他:“万一动起手来,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苏鹤挣开他的手,脚步却没有停:“陆大人,打架这种事情得分清是敌是友。” 小丫头停在一个房间门口,陆望双手放在门上,开门之前回头看向苏鹤:“苏大人是敌是友?” 苏鹤扬了扬眉。 陆望竟懂了他的意思,试试就试试。他猛地推开门,碰撞声震耳欲聋,房间里的人纷纷看过来。 对峙了一瞬,房间里的人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指着陆望叫嚣着:“你谁啊?敢砸我们周四少爷的门。” 陆望看向一旁抓着孟云卿的周攀,冷声道:“放开她。” 周攀拉着孟云卿往前走了两步,挑衅道:“你谁啊?你叫我放我就放?” 孟云卿原本一脸恐慌,见陆望进来后,反而镇定下来,她拢着自己领口,对陆望道:“这位公子,不要多管闲事,快走吧。” 苏鹤摇着扇子从陆望身后走出来,说道:“对方人多,你不一定打得过。这位孟姑娘倒是对你情深意重。” 陆望盯着周攀,不为所动:“这位孟姑娘我今日必须得带走。” “这娘们儿是我先看上的,凭什么让你带走?”周攀将手搭在孟云卿肩上,紧紧搂着她,不可一世地说,“我在这楼里砸了多少钱,不过为博红颜一笑。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让。来人,将这人给我轰出去。” 话音刚落,屋里的八九个人全都冲了上来。小丫头被吓得躲到屏风后面,陆望低喝一声:“关门。” 小丫头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哆哆嗦嗦地移到门口,将门关上落了锁。 同时陆望向前两步踢向一根板凳,板凳瞬间移向那几个人面前,绊倒了两人。反应快的越过板凳,拔出腰间佩刀刺向陆望。 孟云卿看见那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惊慌道:“公子,你别管我了,快走吧。公子小心!” 陆望一个翻身越过他们,他们顺势砍向后面的苏鹤,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苏鹤不得不出手,一脚踢向一人的手臂,那人的刀便落到了苏鹤手中。陆望见苏鹤被围住,又回身去帮他。一边应付着还不忘和苏鹤说话:“是敌是友,分清楚了。” 苏鹤俯身后旋,将攻击陆望的人踢翻在地,说道:“这话说的,为时尚早。” 陆望一把握着苏鹤的手,让他稳稳落地。又借力飞身向前,擒住一人脖颈,猛地踹向对方膝盖,双膝跪地,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两人配合得还算默契,这几个喝醉的侍卫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一盏茶的时间,所有人就躺在了地上。 陆望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拍了拍手,对周攀道:“现在我能带她走了吗?” 周攀这才慌了神,带着孟云卿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哀嚎的侍卫,骂道:“一群废物,两个人都打不过,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快起来!” 慌乱中,他看了苏鹤一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就这样服软实在太难堪,总归不能太亏,他指着苏鹤道:“行,这娘们儿我可以让给你,你让他留下。” 陆望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苏鹤正在慢悠悠地擦着手,听见周攀的话,手中动作一顿,抬眼已是万年寒冰。 陆望没等他动手,在地上捡了颗滚落的桂圆干,手指用力,桂圆干便打在了周攀脸上。周攀吃痛,用手捂着脸乱叫。孟云卿被松开,踉踉跄跄地躲到陆望身后。 周攀不可思议地看着陆望,委屈又倔强的大吼:“你敢打我?你知道我哥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 陆望一脸无所谓:“我就是替你哥来教训教训你。” 周攀瘪着嘴,继续嚷嚷,气势却小了很多:“你认识我哥?你,你不讲道理,我是花了钱的,光明正大进来听曲儿的。孟云卿你这个婊子,装什么清高,你们干这行的,不就是……啊……” 另一张脸又是一阵剧痛。 周攀一只手捂着一张脸,眼泪都被打出来了。他正想再骂,却见陆望向他走了过来,将他逼得连连后退,腰抵在了桌子上。陆望将他捂在脸上的手拿开,将他禁锢在桌上。 周攀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陌生脸庞不断逼近自己,他不得不不断后仰,直至上半身都躺在了桌上,双手又被陆望按着动弹不得。若是忽略周攀脸上的红肿,这姿势真是暧昧至极。他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道:“你,你,你想干嘛?” “啪!” 清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陆望冷道:“这一巴掌,是替那位公子打的。” 周攀一时未作反应,愣愣地看着陆望。 “啪!”又是一耳光。 陆望继续道:“这一巴掌,是替孟姑娘打的。” 周攀两张脸更加红肿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向陆望反扑过去,陆望闪身躲了开,周攀扑了个空趴在了地上。 陆望一脚踩在他背上,道:“周四少爷是吧?今天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出言不逊,我就再打你一顿。” 周攀趴在地上扭着身子,蹬着双腿,像个小丑一般不服气道:“你他妈究竟是谁?敢不敢报上名来?” “我是谁?周攀你听清楚了,我是你大爷,不,我是你舅舅!”陆望往他屁股上又踢了一脚,扫视了一眼地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侍卫,侍卫们纷纷避开陆望的眼神,又继续倒在地上哀嚎。 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响起,侍卫们这才爬起来去扶周攀。 周攀“呜呜呜”地叫着疼,脸越肿越大,口齿不清地冲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一个侍卫揉着自己的膝盖道:“少爷,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厉害的舅舅?” 周攀一脚踹过去,扯着嘴角道:“谁他妈跟你说他是我舅舅?” 侍卫被踹翻在地,无辜道:“他说他是少爷的舅舅,他还知道少爷你的大名。” 周攀气急败坏道:“我他妈是你爷爷!!” 第30章 试探 阿九被慕可灌醉,躺在地上就睡了。慕可醉醺醺地拖着慕以还要继续喝。杜玄此抱着叶双秋胳膊不撒手,非要他承认自己是冯双秋。苏慎和苏疑则坐在一边看戏。 画面着实有些骄奢淫逸。 陆望和苏鹤走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苏慎道:“你们怎么才来?” 苏鹤道:“今晚小舅舅可威风了,见义勇为,英雄救美,还收了个外甥。” 陆望哼了一声道:“苏大人不遑多让。”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倒了杯酒,“苏大人功夫不错嘛。” “班门弄斧而已,陆大人见笑了。” 苏鹤说罢,见阿九醉的不省人事,有些担心,过去将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两声。阿九咂吧咂吧嘴,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苏鹤无奈,只得将他抱去了里间。 陆望见苏鹤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他将苏慎拉到一边问道:“你与苏鹤相交甚久,又拿真心待他,怎么样?他拿真心待你没有?” 苏慎莫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望道:“我依旧觉得这个人有些看不透,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你可知他有没有什么爱好?癖好?陋习?” 苏慎失笑:“小舅舅,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望沉默片刻,突然喃喃道:“美人在怀,何须计较!有了。” 他对苏慎耳语了几句,苏慎有些踌躇地说:“小舅舅,这不大好吧。” 陆望道:“你要是做不了,就在一旁看着,别坏事。” 苏鹤安顿好了阿九,再出来时发现陆望一边坐了个美人儿。 苏鹤笑道:“陆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望道:“好不容易出来玩儿,自然要玩儿的尽兴。”他冲左边的女子使了个眼神,那女子便起身往苏鹤走去。 陆望道:“这位采露姑娘可是采阁的新晋花魁,多才多艺,样貌脱俗。苏大人,可还满意?” 苏鹤不知道陆望又想整甚幺蛾子,配合说道:“如此可人儿,陆大人怎么不自己留着?” 孟云卿已经整理好了仪容,恢复了往日的淡雅从容,熟练地给陆望倒酒,笑道:“陆大人一直都是由奴家伺候的。” 苏鹤恍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孟云卿端起酒杯给陆望喂酒,声音温温柔柔:“采露妹妹,给苏大人倒酒啊。” 采露才十六岁,看了一眼苏鹤,只能看到苏鹤的侧脸,她压了压砰砰乱跳的心,将酒杯举到苏鹤面前:“大人请。” 苏疑不动声色地将身子移向苏慎,低声问道:“小舅舅这是想做什么?” 苏慎将声音压得更低:“将鹤兄灌醉。” “为何?” “小舅舅说,酒后吐真言。” “喝酒而已,需要特地找个人来?我们也可以将他灌醉。” 苏慎不可思议地看向苏疑:“问之,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苏疑一愣:“我的意思是,不必多此一举。” 苏慎道:“小舅舅说……美人儿可以可以灌醉很多次……” “……”苏疑看过去,采露一杯接一杯递过去,目的过于明显。苏鹤丝毫不拒绝,他喝一杯,就带上陆望喝一杯。苏慎疑惑道,“这哪是喝酒,这简直是灌酒。鹤兄如此通透,会看不出有问题吗?” “额…这姑娘美是美,似乎不怎么娴熟…”苏慎有些忧心地看向陆望,陆望也有些惊讶,他哪能想到采阁竟有这么实诚的姑娘。 苏慎目露忧伤:“我觉得,鹤兄看出来了,且顺了小舅舅的意,鹤兄怕是想看看小舅舅究竟想做什么。今晚还不知道是谁试探谁。” 苏疑道:“小舅舅究竟在怀疑什么呢?” 苏慎也不解:“小舅舅从第一天见到鹤兄就敌意甚浓,这段时间见他们相处融洽,还以为消除隔阂了呢。” 苏疑道:“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当敌人消失,是不是朋友就说不准了。哥,如果小舅舅和鹤兄打起来,你帮谁?” “这……”苏慎纠结着眉毛,甚是为难地嘀咕,“该帮谁呢?你帮谁?” 苏疑笑:“我谁也不帮,我给他们找大夫。” “你倒是聪明…” 再看过去时,苏鹤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陆望看着对面的人也有了重影,他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厉害。苏慎远远看着,想过去帮忙,却见孟云卿一把扶住陆望,轻声道:“公子…” 陆望将身子倚在她肩上缓了缓,重新站直,道:“瑾之,将苏大人扶进去休息。” 苏慎听见陆望的声音,叹了口气,和苏疑一起将苏鹤扶进了陆望的房间。 苏慎出来时,孟云卿和采露已经离开。他看着陆望摇摇晃晃的身影,劝道:“小舅舅,实在不行,就改天吧。” 陆望摇摇头:“没事,你们去看看其他人,这里交给我。” 苏慎看了一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有些头大。陆望酒量一般,平时喝得少,也不会让慕可慕以喝酒,慕以基本上是一杯倒,慕可稍微好些。杜玄此是人见疯,人越多,喝得越醉。唯一还算清醒的,只有叶双秋了。 叶双秋帮着他们将杜玄此和慕家兄弟安顿好,带着阿九回了小院儿。 陆望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坐在榻边,看向躺着的苏鹤,口齿不清道:“苏大人真是海量,不过,还是败给了三公子我。” 他一手撑在榻边,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拍了拍苏鹤的脸,“苏大人,醒醒。” 苏鹤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翻身背着他。 陆望觉得头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使劲挣扎着,让自己不至于一头栽下去。他又摇了摇苏鹤的肩膀,“苏大人,快醒醒。” 苏鹤似乎被他扰得心烦,转过身来,白皙的脸上透着粉红,像是抹了胭脂一般,若不是眉间凝着些不快,真像是一幅美人醉酒图。 苏鹤眼皮动了动,半晌才半睁开眼睛,慵懒的语气带着不快:“怎么了?” 陆望实在撑不住,顺势躺了下去,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闭着眼睛问道:“苏大人,你是苏大人吗?” 苏鹤彻底睁开了眼睛,回道:“我是。” 陆望加大了手上力度,“苏大人,你真的叫苏鹤吗?” 苏鹤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手搭在额头上,呼吸有些沉重,眉头紧锁着的样子,有些想笑。都这样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真是令人敬佩。 “我不叫苏鹤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不过直觉告诉我,你不叫苏鹤。你当真是盛州人吗?苏大人,你最好说实话,别想骗我…”尾音拖得有些长。 苏鹤的眼神越发澄澈,他听着陆望的话,一度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在装醉。可看他此时躺得规规矩矩,像只温顺的猫一样,又觉得他是真醉了。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晚上自己的表现,自觉没有任何问题,让杜邑出任户部尚书,也是他们一起商量的。他也早看出自己会武,不知道哪里又引起了他的怀疑。 或者说,他的怀疑就没有消除过,逮着机会就咬人。 苏鹤叹息,尽管意识还算清清醒,头也有些晕。他知道陆望喝不过他,便由着采露灌自己,本以为陆望要用采露使个美人计,做个长期打算,没想到是自己来盘问。酒量又如此差劲,真是自不量力,有意思。 手腕被他捏得有些发烫,他没有回答陆望的问题,见陆望没有追问,以为他已经睡了。他想抽回手臂,可对方拽得死死的,一时没有挣脱开。苏鹤有些不耐烦,使劲一甩手,陆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将苏鹤压住,低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苏鹤见他不聚光的眸子漆黑如夜,带着戾气,咬牙道:“我也想问,陆大人到底想做什么?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我想做什么?”陆望眨眨眼,只见身下人明眸皓齿,如瀑黑发四处散落衬得肤如凝脂肌如雪,他心神一晃,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呼吸逐渐加重。 同为男人,自然知道这样炙热迷乱的眼神代表着什么,苏鹤双手抵着他的胸口欲将他推开,陆望却握着他的双腕,往两边一拉,按在了枕侧。他趴在苏鹤身上,低沉嗓音带着诱惑:“良辰美景,岂可辜负?美人儿就从了我吧!” “滚……”话音被陆望用双唇堵了回去,苏鹤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望,陆望半合着眼眸,没有看他,只专注于在他唇间辗转流连。 苏鹤猛然想起那夜,自己半醉半醒间亲他的那一次,他当时心情是否如自己现在这般震惊无奈。 吻从唇角延伸到下颌,到脖颈,苏鹤吞了吞口水,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陆望的节奏。 直到他感觉陆望的腿开始不安分的乱动,想要将自己的腿分开时,他意识才逐渐回笼。 浑身血液往一处聚拢,让他有些难受,如此释放或许是快乐的,享受一回快乐也未尝不可。 可他不想玩儿了。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道:“陆归程,老子不陪你玩儿了。” 他挣扎着起身,奈何双臂被禁锢着无法动弹,他别开头,吻又落在他颈侧。陆望膝盖已经探索到自己大腿深处,他曲起一条腿,一击即中。 “恩……操……”难以言说的痛感席卷而来,陆望收回了手,弓起身子缓了缓,又迅速将身下人压得死死的,怒不可遏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敢偷袭……唔……” 梅开二度。 苏鹤趁机将他掀开,翻身下床,看着弯曲着身子背对着自己的陆望,寒声道:“陆归程,玩儿不过就别逞强。”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陆望在榻上挣扎。 良久,痛意才渐渐平缓,连带着那点旖旎情思。 “陆公子,陆公子…” 听到有人叫自己,陆望深吸一口气,躺平了身子,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他撑起身子,看清了孟云卿的脸,又任由自己重重躺了下去,哑声道:“是你啊。” 孟云卿道:“是我,陆公子,你感觉怎么样?我去给你拿些醒酒汤来。” 陆望蹙眉道:“不必了。苏大人呢?他不是喝醉了吗?” “苏大人在隔壁,应该已经歇下了。” 陆望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孟云卿看着陆望,眉眼英挺,俊朗无双,唇色红润,就像三月的桃花,比染了胭脂还好看。 看着看着,眼神便黯淡下去,有的人注定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每个人都能平等地看到他的热烈耀眼,看得见却够不着。 谁会那么幸运拥有他每一缕光?是星辰大海,还是月亮雪山?应该不会是在泥潭深深挣扎的蝼蚁。 肯定不是。 孟云卿低下头去,靠得越近越不敢呼吸。当陆望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顿住了,不是害怕,而是不忍。美好的梦应当是完美无缺的,不应该被欲望和贪婪吞噬。 她伸手将贴在他侧脸的一缕发轻轻拂开,很轻很轻,轻到指尖掠过那丝冰凉,都忍不住颤栗。 失落与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能任由眼泪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生怕惊扰了身旁人。 第31章 上药 一夜好梦,陆望醒来时,孟云卿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云髻雾鬟,烟霞覆面,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仿佛昨夜她只是失魂落魄的旁观者。 孟云卿如往常一样为他准备了干净的衣裳。她的眼光极好,挑的衣服都很适合陆望。孟云卿伺候陆望穿好衣服,问道:“公子觉得怎么样?” 陆望理了理袖子:“挺好。” 他对这些却不甚在意,只要合身就行。 孟云卿闻言,依旧有些失落。哪怕这些衣裳配饰都是她留心观察多时,按着他的喜好,挑了又挑的。可陆三公子从不会多看一眼,也没有表现出多么喜欢。每次都只有“挺好”两个字,很认真的敷衍。 陆望漱了口,问道:“昨晚你一直都在?” 昨晚孟云卿见陆望喝醉了,便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怕陆望需要人照顾时找不到人。苏鹤出来时正碰上她,她想起昨夜苏鹤对她说,说陆大人需要她。她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没有去深想这个“需要”是什么样的“需要”。或许不管是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她如实道:“苏大人走后我一直在。” 陆望虽然喝醉了,但是昨晚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有些恍惚,昨夜似乎看到了苏鹤,又似乎看到了孟云卿,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轻薄了谁。 他看了孟云卿一眼,孟云卿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异常。如果是孟云卿的话,真是喝酒误事。如果是苏鹤的话…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四个字:色令智昏。 —————— 冯偶冬的案子告一段落,楼用革职被贬,那群做假证的人也收到应有的惩罚。御史台派人前往章州,严查当年经手此案的相关官吏,又翻出些陈年旧案,惩治了一批官员。在苏穹的建议下,盛元帝下旨让杜邑接任户部尚书,亲自督促半碗村的田地重新丈量划分之事。工部尚书由原来的工部左侍郎田兹格接任。在苏鹤和杜邑的再三劝说下,盛元帝同意重新设计皇极观。 杜邑上任后,去大理寺查了关于楼用侵占田地案的卷宗,又重新派了人去半碗村探查情况。在其位,司其职。杜邑在工部干了这么多年,对工部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如今到了户部,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 两位侍郎将户部情况一一上报,杜邑看着国库账本忧心忡忡,随意提了两个问题,两个侍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杜邑立马意识到自己接了个烂摊子。 当年大齐国灭之时,大量北方人口南渡,人口户籍土地制度一片混乱。南齐政权建立后,世家外戚轮番掌权,要么忙着内斗,要么忙着北伐,要么纸醉金迷,无心朝政。安置人口,划分土地之事一再耽搁,导致南北方世家贵族豪强大量购买霸占土地,百姓地少税高,苦不堪言。除世家贵族外的南迁北人,以为很快就能重返故乡,故只是临时用白纸登记了户籍,这些白籍并未分配土地,只能寄身于世家豪门成为佃客,由于他们没有土地,不需要缴纳土地税,朝廷又念及他们背井离乡,也免除了劳役。所以如今大齐的税收征兵劳役,都靠江南原住黄籍百姓。 杜邑拍案而起:“这怎么行?” 如今大齐国库空虚,财政拮据,仓无积食,兵微将寡,归根结底就是人口和土地制度杂乱无序,世家豪强大量敛财导致的。可若是要解决这些问题,并非一日之功。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仅关系到个人利益,更关系到南齐根基。 杜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就连游手好闲的杜二公子都看出自己父亲的不对劲。往常杜邑不管多忙,隔三差五都会将杜玄此叫到跟前训斥一顿。可最近一连十天,别说训斥,连杜邑的面都没见着。 中秋节快到了,中秋宫宴在皇宫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会进宫参宴,人员混杂,安防尤为重要,杜居安最近也变得异常忙碌。 所以最快乐的要数杜二公子了。 快乐的杜二公子一到晚上就去鬼市转悠,转了几天,在一个马贩子手上买了一匹自称是来自哈尔山的绝世纯种好马。 为了庆祝自己喜得良马,也为了庆祝自己脱离牢狱之灾,更是为了打发近来无聊的日子,他决定办一场马球会。 他让人写了几十份请柬,送往与自己鄞都各大府邸。自己拿着最后一张请柬去了苏鹤的小院子。 杜玄此自知道冯双秋住在苏鹤那里后,就去了好几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因为阿九不认识他,死活不让他进门,他不得已在门口等到苏鹤散班回来,才将他带了进去。 后来知道阿九喜欢吃糖人和糖葫芦,每次去都会买一大堆,阿九果然没有再为难过他。 天色尚早,杜玄此到时,苏鹤不在家,只有阿九和叶双秋在院子里练武。 叶双秋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十年,练得一身武艺,只不过吃的是百家饭,招式不成系统。而阿九武功路数明显师承高手,自成一派。两人过起招来,叶双秋招式出其不意,经验丰富,但破绽颇多。阿九招式出神入化,灵活多变,内力浑厚,但不够老道。 总的来说,阿九更胜一筹。 于是这几日两人都在取长补短,没日没夜,废寝忘食。 杜玄此将东西放在院中石桌上,挥舞着双手道:“双秋,阿九,过来歇歇。” 阿九看到桌上有糖,抛下叶双秋几个旋身就落到了石桌旁。 杜玄此拿了一个超级大的糖人递给他道:“阿九,这可是我特意让糖人师傅给你做的大公鸡,看这尾巴,多漂亮,看这鸡冠,多神气,就和你一样。” 阿九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接过糖人爬上了院子里唯一一棵树 ,爬得足够高就可以看到院外,苏鹤回来时他就能马上知道。 杜玄此拿出一瓶药,对叶双秋说道:“双秋,这个药是祛疤良药,我在东市寻了好久。” 叶双秋拿着木棍又比划了一番说道:“不必了,大男人有几道疤算什么?” 杜玄此苦口婆心道:“总归要试一试,能治咱就治,不能治再说嘛。你别练武了,过来我先给你上药。” 杜玄此几次来都是为了给他上药,其实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疤痕随着时间流逝也会越来越淡,他身上疤痕数不胜数,根本不在意多这一点。可杜玄此非常执着地要给他祛疤,说他是他的第一个病人,要对他负责到底。 叶双秋懒得和他争,由着他折腾。 两人进了屋,冯双秋和往常一样趴在榻上,杜玄此解了他的腰带,将裤子往下拉了拉。腰上臀上的新伤原本已经结痂,但是叶双秋不将息,与阿九练武时不知轻重,结痂的伤口反复裂开,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完全。还好杜玄此时不时来给他上点药,不至于化脓腐烂。 杜玄此扒着他的肉四处看了看,说道:“几天没来,倒是好了许多,双秋,你这几天注意一点,往后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就不用上药了。” 他手指沾了药膏,抹在一处。 冯双秋只觉得冰冰凉凉,遮盖了长新肉的痒麻,还挺舒服。 杜玄此仔仔细细地给他上了药,连背上那些陈年旧疤都没放过。 手指划过肌肤,触感细腻光滑,冯双秋心里有些躁动,完全忘记了杜玄此是杜家二少爷,还当他是狱中那个咋咋呼呼的牢犯,语气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杜玄此愣了愣,想起他前几次客客气气,冷漠疏离的样子,欣喜道:“双秋,你这说话的语气不好让我感觉又回到了大牢里,你别说,我还挺开心。” 叶双秋无语道:“大牢里有什么好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进去。” 杜玄此习惯性地吹了吹,说:“我也不喜欢,只不过是出来以后,就觉得你跟我疏远了。” 叶双秋感受到那阵轻微的凉风,身子僵了僵,语气依旧冷漠:“那时我们都是囚犯,可以无所顾忌。如今你是杜家少爷,我是…我什么也不是。身份有别,不便来往。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我承受不起。” 因着楼用的缘故,叶双秋其实很不喜欢这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两人也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不想再与杜玄此有什么瓜葛。 良久没有听到杜玄此的回音,叶双秋加大了音量:“杜玄此,你在干什么?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啊?”杜玄此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你说什么?” 叶双秋怒道:“你上个药你发什么呆?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没听进去?你要气死我?” 杜玄此目光停留在叶双秋腰上,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在那线条极好的腰臀交界处,说道:“双秋,你真好看。” 冯双秋一怔,立马将裤子提起来,翻过身坐直,也不管那药干没干,会不会粘在裤子上。他瞪着杜玄此道:“你说什么?” 杜玄此脸刷得一下红透了,他看了冯双秋一眼,就急忙移开目光,声若蚊蝇:“我说,你真好看。” 这么些年浪迹天涯,疲于奔命,他都是不修边幅,鲜有的时候将自己收拾干净,也有人夸过他样貌,在南海时更有男人打过他主意。所以他一听这话,警觉心立起。 他一把揪住杜玄此衣领,眼里带着警告:“杜玄此,你在想什么?你别他妈在我身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杜玄此道:“我实话实说而已,你别激动。” 叶双秋松开他,他理了理衣服,一脸郁闷:“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长得好看还不许人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叶双秋冷冰冰地说:“有时候真不是件好事。” 杜玄此叹了一口气,依旧不解。不过不知为何,叶双秋虽然说话凶巴巴的,但是他并不害怕。苏鹤说话温温和和的,他却觉得毛骨悚然。但毛骨悚然也没能让他闭嘴,更别说徒有其表的叶双秋了。 他凑近叶双秋,好奇道:“你睡过女人没?” 叶双秋看他一眼,“睡过。” “睡过男人没?” 叶双秋顿了顿:“没有。” “那你被睡过没有?” “没有。” 杜玄此舔了舔嘴唇:“双秋,我想…你。” 第32章 女将军 苏鹤刚回来,阿九就从树下跳了下来,手里的大公鸡还剩了半只。 苏鹤摸了摸他的头,问道:“阿九今天乖不乖?” 阿九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苏鹤。 苏鹤从怀中摸出一个草编螳螂,阿九接过螳螂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仔细研究着。 苏鹤正想问叶双秋去哪里了,就看见杜玄此从厢房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正好停在自己面前。 苏鹤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杜玄此惊魂未定地缓了两口气,有些站不稳,伸手就要靠在苏鹤身上,苏鹤不动声色地躲开,杜玄此尴尬地收回手,道:“鹤兄,你回来了?” 叶双秋从屋里出来,看见苏鹤回来,说道:“大人先休息,我这就去做饭。” 苏鹤道:“好。” 听着身后脚步声靠近,杜玄此悄悄挪到了苏鹤身后。 苏鹤问道:“怎么了?” 他从苏鹤身后走出来,挠了挠头笑道:“鹤兄,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两日后在城外马球场打马球,你一定要来啊,带上阿九和双秋。” 苏鹤接过请柬,看了一眼厨房道:“确定要带上双秋?我看你和他…” 说到叶双秋,杜玄此顿时来气,鼓着眼睛道:“方才我,我就说了一句话,他就要对我动手。鹤兄,你来评评理,我无辜不无辜。” 苏鹤难得好奇一回:“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长得好看,我想睡他。”杜玄此道,“他若是不同意,拒绝就行了嘛,我又不强迫他,动不动就要打人,怎么跟我哥一样。” 苏鹤:“……你先回去吧。” 杜玄此道:“鹤兄,你还没评理呢。” 苏鹤看了一眼天,想了想道:“杜二公子,我可真羡慕你啊。” —————— 傍晚时分,一架马车停在苏府门口,长途跋涉,风尘仆仆,马儿也略显疲态。 一位妙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外面套了件薄如蝉翼的白底绣花的衫子,腰上同色丝绦系成双耳结,端庄稳重中添了几分俏皮可爱。飞天髻上插着珠花簪子,上面的流苏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微晃动。白白净净的面庞上双眉修长如画,眼角一颗小黑痣因眯着眼睛而略微上挑的眼尾显得尤其生动活泼。 她双脚落地后转身扶着陆拂音下车。 陆拂音未施粉黛,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轻描淡写的眉眼不带笑的时候显得清冷倨傲。 苏临意看着匾额上两个金色大字,道:“母亲,我们到了。” 陆拂音微微一笑,眉眼间自带的三分寒意就似那山间冰雪融化成潺潺溪流,只往人眼中流。 陆望与他二姐有三分相似。 很快,苏穹带着苏慎和苏疑迎了出来。 苏临意眼中含笑,欢快地叫道:“三叔,大哥,二哥!” 苏穹道:“临意又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苏慎和苏疑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叫了声“母亲”,陆拂音看了看两个儿子,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没有给三叔添乱吧?” 苏穹嘴角微抬:“瑾之和问之可听话了。” 苏临意挽着陆拂音,眼睛却看向苏慎,说道:“自从收到三叔的信,母亲就心急如焚,一心要来鄞都看看我未来的嫂子,路上丝毫未曾耽搁,这才早到了两日。大哥,嫂子漂亮吗?温柔吗?可得温柔一些好,别像母亲这般严厉。” 陆拂音瞪她一眼,佯怒道:“我何曾严厉待过你们?没大没小,净是胡说。” “方才大哥二哥叫母亲,母亲都没笑。”苏临意嘀咕道。 陆拂音道:“这叫下马威,你懂什么。” “好嘛,我不懂,母亲与三叔叔商量正事,我去找大哥打听打听情况。”苏临意松开她,走到苏慎身旁。 苏临意一口气问了十个问题,苏慎一个都答不上来。 苏疑憋着笑给苏慎解围:“小妹,后天城郊有马球会,你可以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见着周姑娘。” 苏临意道:“好啊,我好久没有打马球了,小舅舅后天也会去吧?许久未见小舅舅了,真是想他。” 苏穹不满道:“就不想我们?三叔还时常念叨你呢,就只想你小舅舅?” 苏临意被突然出声的苏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嘴角绽开一个甜甜的笑:“最想的还是三叔。” 舟车劳顿,苏临意和陆拂音这两日都在府中休息,苏临意盼了两日,终于盼到了马球会。 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缕洁白如雪的云,偶尔飞过几只旅行的雁,就像白线上坠了几点黑,别有一番风味。 天气甚好,阳光暖而不辣。 杜玄此想得周到,每个府都安排了一处休息室,备了茶水果子点心。马车一辆接一辆到达,由小厮引着去休息。 球场已经布置好,锣鼓,球门,月杖台,茶铺酒家应有尽有。红蓝色旗帜分列两旁,迎风簌簌作响。 马厩里二十多匹骏马排成一溜儿,长鬃飞扬,精神十足。杜玄此实在不懂马,看了又看,也不知道选哪一匹。 而他买的那匹马被单独放在旁边的马厩中,那是一匹小马驹,身材修长,四肢纤细,蹄子小巧,毛色乌黑发亮,只背上一道月牙形白毛相间,长得十分漂亮。虽未长成,但仍能看出其无双风采。 这马太小,不能上场,杜玄此将它带来不过是想炫耀一番。 陆望刚到,正坐在棚下喝着凉茶躲太阳,陆朔和慕以在一旁闲聊,慕可百无聊赖的四处观望。 “嘿,苏大人到了。”慕可戳了戳陆望手臂,“主子,我去找阿九玩儿了。” 陆望看过去,那人穿着一身蓝纹白色长袍,半束发,摇着那把绝世折扇,慢悠悠地从门口走进来,像一阵慵懒的风。 这哪是来打马球的,就是来郊游的。 陆望道:“去吧,顺便去将苏大人请过来。” “用什么由头?”慕可问。 陆望踹了一下他的屁股:“你去找阿九用什么由头,就用什么由头。” 慕可揉着屁股撅着嘴离开,不一会儿,一个小厮过来传话,是周竖让他过去。 他看了一眼苏鹤,正低着头和阿九说话,慕可还未与他们碰面。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人,交代道:“朔儿,慕以,一会儿有客人来,好生招待着。还有,你们两个带点笑容,别这么严肃,吓着别人。” 陆朔看着陆望离去的背影,奇怪道:“什么客人这么重要?还需要笑脸相迎。” 慕以摇摇头,表示不知:“那你笑吗?” 陆朔也摇头:“又没什么开心的事情,笑什么?像个傻子一样。” 慕以看了一圈,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陆朔又道:“慕以,出门时,我娘说了什么?” 慕以想了想:“夫人说主子喜欢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马球场上应该有许多女将军,让主子寻个中意的回去。” 陆朔神情更加肃然:“你说一会儿来的客人,不会就是那位女将军吧?” 慕以蹙眉道:“若真的是,我们笑吗?” 陆朔沉思半晌:“若真的是,就勉强笑一下吧。”话音刚落,就听见“铮”的一声,陆朔震惊道:“慕以,不过就是让你笑一下,没必要刀剑相向吧。” 慕以抚摸着修长的剑身,道:“拔出来擦一擦。” 陆朔放下心来,嘱咐道:“那你小心些,别伤了女将军。”说罢,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也认真擦了起来。 “陆大人不在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陆朔和慕以同时抬起头,皆是稚嫩俊俏的脸,皆是冷意十足的眼神,皆手持着泛着寒光的兵器。 两人这架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苏鹤看得一愣,叶双秋不认识陆朔,挡在了苏鹤前面,低声道:“大人小心。” 陆朔和慕以对视一眼。 男的? 笑不笑? 不笑。 尽管不是小叔叔的女将军,陆朔还是礼数周到,他收了匕首,起身相迎,拱手道:“小叔叔去找周大人了,很快就回来,大人请进来等待。” 又回头对慕以道:“慕以,给大人倒茶。 苏鹤颔首道:“多谢。” 慕以收了剑,给苏鹤倒了一杯茶,又给叶双秋倒了一杯。叶双秋看见桀骜不驯的慕以如此听话,便知这位应该是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主子府上的小主人。 都是话少的人,喝了茶,四人便陷入了安静。 气氛沉了又沉,却没人想打破僵局。 陆朔想:既然不是女将军,也无需多言。 慕以想:既然不用笑,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苏鹤想:这样喝着茶真好啊,不费脑子。 叶双秋想:这三人话加起来还没有杜玄此一个人多。 于是,四人继续沉默。 相比之下,陆望这边要热闹得多。 与周竖喝了两杯酒,周溪若就过来了。 周溪若见到陆望,落落大方道:“陆公子,好久不见。” 陆望笑道:“周姑娘越发明媚动人了。” 周溪若愣了愣,今日的陆望与那日在画舫上真是判若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不苟言笑,少言寡语。今日再次见到,便是一副轻狂不羁又肆意飞扬的少年模样。 周竖咳了一声,陆望才收了笑容。他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猛然想起周溪若与自己与苏慎之间奇怪的纠葛,才惊觉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轻浮了。他连忙正色道:“周姑娘,好久不见。” 周溪若见他又变得规规矩矩,有些想笑。她坐在周竖旁边,听着两人聊天,时不时看向周竖,奈何周竖始终没给她一个眼神。她又看向陆望,陆望倒是注意到了她,说道:“周姑娘是否有话要说?” 周溪若略低了头,有些羞赧。 周竖见状,一拍大腿,说道:“对了,归程,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苏瑾之今日来吗?我这妹妹呀,自接到请柬时就盼着这一日。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非让我将你叫过来问问。” 陆望笑道:“今日休沐,他肯定会来,周姑娘安心等着便是。” 周溪若不好意思地轻斥:“哥哥,你休要胡说八道。” 周竖哈哈大笑:“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陆望端起茶杯看向外面,指了指远处道:“瞧,来了。”苏家一行人着实显眼,陆望一眼就看到多出来的苏临意,又看了看,没见到陆拂音,想来是不爱凑这个热闹。 周家兄妹看过去,却看见一张咧嘴大笑的脸,“大哥,我给你挑了一匹好马,快出来看看。” “彦林,你…” “你怎么在这里?”周攀看见陆望,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他跳进棚内,指着陆望破口大骂,“王八蛋,竟敢自己送上门来,今天让你走出这扇门,我就不叫周老四。来人,给我上…” “住手!”周竖一声令下,一群人堵在门口不敢再动。 周攀大声道:“大哥,就是他,打我的就是他。”他指着自己的脸,“就是他把我的脸打成猪头的。” 周溪若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德行了如指掌,闻言嫌弃地瞪他一眼,“丢人现眼。” 周攀委屈道:“姐,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你们知不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是我大爷,是我舅舅,是我舅舅不就是你们的舅舅吗?如此口出狂言,不该教训一番吗?” 他义愤填膺地一顿说,却将周竖和周溪若说沉默了。 “哥!姐!”周攀情绪激动,不管不顾地吼道,“来人,还不动手!” “等等。”陆望悠然站起身道,“周四少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换个法子比一比?” 周攀红着眼睛道:“比什么?” “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周攀想了想道:“好,就比马球,今日谁输了谁就跪下叫对方舅舅。” “行,你去找人吧,多找点,找最厉害的,不至于输得太难看。”陆望冲周竖和周溪若挥挥手,“我也去找帮手去了。” “你…哼,走着瞧。”周攀回头看向周竖和周溪若,哀求道,“大哥!二姐!帮我!” 第33章 马球 陆望先去见了苏穹和苏临意,才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面四个人各自坐着,毫无交流,周遭都热热闹闹,只有这里鸦雀无声。 “苏大人,好久不见。” 两人自那夜过后就一直没机会见面。 苏鹤见陆望回来,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陆望看着那摊开的手掌,手指修长,细腻的肌肤温润如白玉,有些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陆望将手放上去,掌心相对,一热一凉,明明两人都没动,却像蚂蚁咬一样,有微微的酥麻。陆望不自然地屈了屈手指,却没有收回手。 一旁的三人都惊呆了。 苏鹤也惊讶地看着陆望,陆望不解道:“怎么了?” 苏鹤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手道:“慕可说陆大人给我买了糖,让我过来拿。陆大人,糖呢?” 陆望尴尬地笑了两声,慕可这混蛋,乱说些什么? “既然没有,那我就先告辞了。”苏鹤往外走去。 “有有有,今日忘了带,来日再给苏大人。”陆望跟上苏鹤,“苏大人,一起去选马啊。” 苏鹤道:“我就不去了,我是来看热闹的。” “别啊苏大人,方才我应了别人比赛,正想邀请苏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呢。” “陆大人想找队友不是什么难事,在下骑术不精,怕拖陆大人后腿。” 陆望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就缺苏大人一个,非苏大人不可。” “瑾之和问之也到了的。” 两人靠近马厩时,苏鹤要走,陆望一把拉过苏鹤绕到茶棚后面。众人都是刚到,茶棚这边无人问津,棚后是一排大树,遮天蔽日,微风兮兮,甚是凉爽。 苏鹤被陆望禁锢在墙上,苏鹤蹙眉道:“陆大人这又是要做什么?” 陆望低头瞧着他,鼻尖上渗出些细汗,他伸手给他擦了擦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指腹拂过鼻头,有些痒,苏鹤皱了皱眉,问道:“哪天晚上?” “就是我喝醉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偷袭了我?” 苏鹤失笑道:“陆大人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自己都做了什么事。” “果然是你。”陆望靠近他耳畔,低声道,“苏大人下手真重啊,可是想让我断子绝孙?” 苏鹤推开他,边走边道:“不至于,陆大人这不又活蹦乱跳的吗?” “那我们扯平了。”陆望冲着他背影道。 “幼稚。”苏鹤像是自言自语,他绕过凉棚,看到了那匹孤独吃着草的小马驹。 他瞳孔一震,瞬间思绪万千,愣了片刻,疾步走过去,伸手想去摸它的鬃毛。 “小心。”陆望一把将他拽过来。 苏鹤惊魂未定的靠着陆望,看着那马儿长鸣一声,甩着马蹄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这束缚。 陆望道:“这马野性十足,怕是没驯过。离它远点。” 苏鹤却没有挪开眼,问道:“这是谁的马?” “当然是我的。”杜玄此走过来,看向陆望,“归程,我四处找你呢,你替我去选匹马吧。” 陆望看苏鹤的眼睛在那马上生了根,问道:“这马哪儿来的?” 杜玄此一脸得意:“东市买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好马?” 不得不说,杜玄此买东西的直觉是真毒。不管懂不懂行,买回来的都是上品。陆望凝神观察了一会儿,道:“这马底子不错,看牙齿应该两岁有余,怎么长得这般小?” 苏鹤道:“养得不好。” 陆望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鹤,问道:“苏大人喜欢?” 苏鹤移开眼神,淡淡道:“不喜欢。”顿了顿,他又看向杜玄此,问道:“景深,这马球赛彩头是什么?” 杜玄此道:“多得是奇珍异宝,鹤兄你想要什么?” 苏鹤指了指马。 杜玄此后退一步:“鹤兄,你不是说不喜欢吗?” 苏鹤道:“阿九肯定喜欢。” 陆望道:“景深,彩头不够大,谁愿意上场啊?你拿这马当做彩头,你再与苏大人比一场,今日这马球赛绝对史无前例的精彩。” 杜玄此不懂马也不爱马,今日就是图一热闹,略一思索,应道:“行,没问题。” 前方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苏穹坐在观众席嗑着瓜子观赛。苏疑看着场上来去如风的人和马,问道:“瑾之和临意呢?” “瑾之方才被人叫走了,临意偷偷跟去了。”苏穹目不转睛道,“今日来的人真多,长公主和几位郡主都来了。问之,你是不是也该成家了?不如趁今日…” “三叔,我去找景深了。”苏疑不等他说完,就疾步向杜家的方向走去。 “景深。”苏疑走进去,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一旁,正是杜居安。 杜居安只听见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景深”这两个字叫得如此好听。回过身,便看见一张清风霁月的脸,眼神清澈,两颊微红,伴着轻喘,像是跑过来的。 “景深不在。”杜居安在杜府见过苏疑两次,都是匆匆一面,“你是苏问之?” 苏疑点头打招呼:“杜统领。” “你与景深是好友,不必这么客气。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表字便是。” 苏疑看了看眼前这人,长得很高,感觉比小舅舅还要高上一点,却比小舅舅要健壮威猛许多。他一向不善于与不熟悉的人交谈,更何况是杜居安这种不苟言笑之人。 他将迈进去的一只脚又退回来,说道:“既然景深不在,那,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他。” “他很快就回来了,你可以在这里等他。”杜居安丝毫看不出苏疑的局促,盛情邀请他留下,“正好外头太阳大,进来躲躲。” 苏疑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杜居安给他倒了茶,他端着茶盏眼神无处安放,只能四处乱瞧,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杜居安先开口:“家父很喜欢你的字画,常常在耳边念叨,夸你才华横溢,年少有为,让景深多向你学习。” 苏疑擦了擦汗,低头看着茶水道:“承蒙令尊谬赞,问之受之有愧。” 杜居安道:“你不必谦虚,你的字我也甚为喜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是杜居安问,苏疑回答。苏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杜玄此赶紧出现,将他带走。 终于,一个小厮进来寻苏疑,说是陆望找他。 苏疑如蒙大赦般向杜居安告辞离去。 此时周攀已经找好了人,骑在马上排成一排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望,眼带轻蔑:“陆归程,你输定了。” 陆望直接略过他,看向旁边的周竖道:“彦正,手下留情啊。” 周竖笑道:“你与彦林的事另说,今日我要好好与你比一场。” “好,乘兴而至,兴尽而归。”陆望翻身上马,身后的陆朔,苏慎,慕可,慕以,叶双秋也跟着上马,还差苏疑就到齐了。 苏疑姗姗来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陆望一声大吼:“问之,上马。” 说罢,朝马屁股上响亮地抽了一记鞭子,身下坐骑昂起首来,发出一阵高昂的嘶鸣,扬起马蹄,飞奔至场内。 所有人持着月杖到达指定位置,只听开赛锣鼓一响,所有的马儿都开始奔跑起来,朝着那颗彩球飞奔而去。 马蹄声和月杖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狂野而激情澎湃的交响曲,扣人心弦。周围的人都被比赛吸引,聊天的,嬉戏的,幽会的…纷纷前来观赛。就连小厮,丫鬟,侍卫们都看得投入。 杜玄此和苏鹤坐在一起,看着场上来来去去的人和马,问道:“鹤兄,你猜谁会赢?” 苏鹤看过去,所有人都穿着骑马装,简洁利落。骑马速度很快,穿梭交织,可苏鹤一眼就能看见人群中的陆望。陆望将红色队旗绑在了自己胳膊上,那队旗随着他的动作随风飘扬,飒爽英姿引得欢呼声阵阵,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苏鹤扬起好看的眉毛:“陆大人再这样流于形式,大意轻敌,胜负还真不好说。” 杜玄此道:“周老四平日吊儿郎当的,马球可是打得极好,确实胜负难定。” 陆望一马当先,击中彩球,周竖不甘示弱,奋力向前将彩球挡下来。彩球往红队球门飞去,幸好苏慎拦截下来。四周都是人,苏慎用力将彩球传给稍远处的慕可,慕可策马前去接球,却被冲过来的周攀挡住。周攀将彩球击向周竖,周竖顺利将彩球打进红方球门,赢得一球。 周攀兴奋异常,吹了个响亮的口号。 周竖用月杖打了他一下,呵斥道:“没个正形。” 周攀缩了缩脖子,笑道:“哥,你真厉害。” 三球定胜负,红方危矣。 慕可丧气道:“主子,我们不会输吧?” 陆朔道:“注意队形,不要慌乱。慕以,瑾哥哥,你们多防着周彦林,他很强。” 陆望笑道:“临危不乱,朔儿不错。” 看他一脸轻松,大家也放下心来,陆望道:“问之,双秋,跟紧我。驾…” 马儿嘶鸣,尘土飞扬,衣袂翻飞,汗水滚落。 周攀身手敏捷,再一次抢到彩球,慕以和苏慎紧跟着他,苏慎率先出手抢球,却只是一个假动作,慕以趁周攀分神,将彩球劫走,本想传给与陆望接应的叶双秋,只见蓝队一人从马背上跃起,击中彩球,生生让彩球调转了方向。 陆朔见状,策马冲过去,一手攀着马背,身体腾空,用力一击,彩球落地未进,他一个漂亮翻身坐回马背上。 苏疑趁机将彩球打回去,周竖跑得太快,撞上了苏疑的马头,两匹马仰头鸣叫,差点摔倒。两人相互扶了扶,稳住身形,又冲了进去。 杜玄此被吓了一跳,见苏疑没事,拧成一团的眉头舒展开。 苏鹤道:“没想到问之打马球也如此厉害。” 杜玄此道:“世家子弟从小就开始学马术箭术,就看学得好不好,再不济也多少会一些。” 苏鹤再次看过去,恰好看见叶双秋挡住周攀,陆望俯身一击,彩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对方球门。少年们举着手中月杖欢呼庆祝,周围也爆发出一阵掌声。 杜玄此也激动万分:“决胜局来了。” 局势胶着,双方都全力以赴,丝毫不让。周攀被红队防得死死的,情急之下,用手中月杖攻向陆望的月杖。陆望没想到对方耍无赖,猝不及防,月杖落地。 慕可大声道:“蓝队击杖犯规了。” 没人理他。 周竖离得远,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裁判没有击鼓叫停,比赛还得继续。 陆望调转马头,几次想捡回月杖,都被人故意拦住。陆望没了耐心,看着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马匹,他冲进去,单手拉着缰绳,整个身子悬空,俯身捡起月杖。眼看一匹马踏过来,叶双秋离他最近,急道:“主子小心。” 陆望不得已松了手,从马的四蹄下堪堪躲过。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苏穹本还在嗑瓜子,见陆望被淹没在马群中不见人影,整颗心都揪起来。 杜玄此蹭的站起身道:“归程他…” 苏鹤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未发一言。 陆望只有双腿缠在马镫上,他躲过杂乱的马蹄,寻了个机会站了起来,也不坐上去,就这样穿过马群,挥舞着月杖将彩球打进了球门。 见他没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慕可扔了手中月杖,策马过去,带着哭腔道:“主子,你吓死我了。” 陆望翻身下马,剑眉轻蹙,笑道:“慕可,你多大了,动不动就哭。” 慕可道:“我没哭,眼泪它不听我的话啊。” 第34章 一人 周竖押着周攀过来,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骂道:“臭小子,暗中使诈,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道歉。” 周攀吃痛跪在地上,撅着嘴不服气道:“兵不厌诈,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到底是谁技不如人?”周竖气不打一处来,说着就要动手。 陆望拉住他,道:“彦正,算了。” 周竖心中有气,但是碍于人多,生生忍住教训周攀的冲动,僵着脸道:“不能就这么算了,依着赌约,跪着叫舅舅。” 周攀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倔强地梗着脖子,憋得脸通红,瞪着陆望就是不张口。 苏疑闻言,神色复杂地看向苏慎,苏慎不自然地别开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陆望看了苏慎一眼,又看到周围有人靠过来,他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和无所谓,说道:“不必了,彦正,让他起来吧。” 他不想让周竖难堪。 周竖板着的脸上怒气未消,却没有再逼周攀。因着苏慎和周溪若的关系,这声舅舅叫了也无妨。但毕竟其他人还不知,若是周攀当众叫他舅舅,旁人看来只觉得是侮辱,且侮辱的是整个周家。 “舅舅。” 陆望不计较,其他人也准备散了,却突然听见一道微乎其微的声音。 陆望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周攀还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似乎要将脑袋埋进地里去。 他颤抖着肩膀,又叫了一声:“舅舅。” 声音依旧不大,就未走远的十多个人听见了。 陆望有些诧异,他转身凝视着周攀,道:“周彦林,是条汉子。放心,这声舅舅我不会让你白叫的。” 周竖也万分惊讶,自己这个弟弟他还是了解的,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的。如今他肯愿赌服输,履行赌约,也算是一种进步。 他转身扶起周攀,放软了语气道:“彦林,我们输得起比赛,但不能输了品性,走吧。” 周攀始终未看陆望一眼,说道:“我周老四言出必行,这声舅舅我叫得心甘情愿。” 周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陆望扬了一下眉毛,陆望抬了抬下巴,两人往相反方向走去。 杜玄此见陆望安然无恙,迈着欢快的步子迎过去道:“归程,你可吓死我们了。” 陆望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嘴角上扬,“放心,你陆三公子命硬得很。” 他在杜玄此方才的位置坐下。挺着腰,坐得很板正,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正气凛然。苏鹤扫了他一眼,眼含讥诮道:“陆大人,受伤了就别逞强。” 陆望勾着嘴角,目视前方,笑容邪魅,“等着苏大人给我上药呢。” 杜玄此冲陆望道:“归程兄,接下来轮到我跟鹤兄比了,你可必须得跟我一队。” 苏鹤将手中折扇扔进陆望怀里,说:“陆大人要在这里帮我看扇子,景深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啊?”杜玄此满脸疑惑地看向陆望,陆望拿起那扇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杜玄此只得作罢,将目标锁定在叶双秋身上。说服了叶双秋,又拉上苏疑和慕可,又去人群中找了三个自认为靠谱的人组成一队。 苏鹤跟剩下的苏慎,陆朔,慕以一队,加上阿九,还差两人。苏慎本想去找苏穹,却见周溪若和苏临意各牵着一匹马过来。 周溪若已经换了衣裳,绾了头发,看着苏慎道:“我们与你们一队。” 苏慎看着周溪若眼前一亮,眸子里尽是惊喜与意外。不过很快惊喜就变成担忧:“马球危险,周姑娘…” 周溪若打断他,笑得眉眼弯弯:“放心吧,我可以的。”她站在一群男子中间,矮了大半个头,却丝毫没有惧色,一一看过所有人,行了个礼道:“各位公子,不用手下留情,全力以赴,才是尊重。” 苏临意吃味道:“大哥只知道担心周姐姐,怎么也不担心担心我?” 苏疑拆穿她:“我都不一定比得过你,实在不必要担心。” “二哥哥,你可真笨。”苏临意跺跺脚。 周溪若偷笑着拉了拉苏临意的手,不过相处一会儿,两人就一见如故,亲密无间了。 杜玄此一边拍手一边赞道:“周姑娘和临意妹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诸位等我一等。” 很快,他就和两名女子走了过来。是怀宁长公主和一位郡主。如此一来,双方势均力敌。 杜玄此让人将此局彩头带出来,大家见是一匹神气十足的小马驹,瞬间又来了兴致。 比赛开始,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角逐情况。 陆朔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挺直的腰,问道:“小叔叔的腰没事吧?” 陆望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不是去比赛了吗?怎么在这里?” 陆朔道:“人够了,我觉得累,便退出来了。你的腰真的没事?” 陆望盯着赛场,敷衍道:“无碍。” 陆朔知道他嘴硬又爱逞强,若真的没事,就不会坐得这么僵硬。他也不说破,专心看比赛。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怀宁长公主马骑得好,球打得好,和苏大人配合得也好。” 陆望闻言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策马扬鞭的苏鹤。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苏鹤骑马,不管马儿怎么跑,他都泰然自若,身体在马背上又平又稳。他甚至没有换衣裳,依旧一身蓝袍白衣,宽袖藏风,襟飘带舞,发丝飞扬,仿佛万里雪域中的独行者,清冷孤傲,出尘不染,目空一切。马似流星人似箭,那一袭白衣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一停一顿,掉头转弯,皆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日光下,一人一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细长的眼微微眯着,黝黑深邃,深不见底。嘴角似有似无地淡漠笑意,仿佛在嘲笑这万千红尘俗世的疲惫与无力,谁也留不住他。 越来越近了,扬起的风沙刮过脸庞,触手可及时,陆望似乎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随着那马蹄落地声,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 “小叔叔,娘说你喜欢会骑马射箭的女将军,是吗?小叔叔?” “骑马射箭的女将军…”陆望喃喃地重复着陆朔的话,陷入沉思。 陆朔看着他捂着心口,神情恍惚,急道:“小叔叔,你怎么了?” 陆望回过神来,没有雪,没有风,比赛还在继续,赛场上有很多人。 掌心却感受到真实确切的快速跳动。 —————— 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着比赛,似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上多了几个人。 只有一心二用的苏穹,嗑瓜子期间,余光瞟到了一抹熟悉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继续嗑瓜子,一粒瓜子入口,他太阳穴猛地一跳,心口有些堵。他用余光又瞟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四个人,口中的瓜子掉到了地上,心口彻底堵上了。 他慌慌张张收了瓜子,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稍微能喘过气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了那四人的旁边。 “杜大人。”苏鹤将瓜子递过去,贴心问道,“嗑瓜子吗?” 杜邑也是神色紧绷,看见苏穹后,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他将瓜子推回去,客气道:“苏大人,好巧啊。” 苏穹低声道:“杜大人,怎么回事?这…你们…” 杜邑身体未动,只是动了动嘴:“我…唉…近来户部公务繁忙,我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想着找陛下商量商量。结果陛下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今日有马球赛,非要出宫来观赛。” “怎么不拦着?”苏穹脸色瞬间凝重。 “拦了,拦不住啊。”杜邑无奈道,“所以老臣和陛下一起来了。” “守卫有没有跟着?” “龙骁卫副将带了人跟着,在赛场外边候着。今日休沐,思危也在这里,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 苏穹这才放心了些,他探身看了看盛元帝,盛元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江思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小根子在另一旁给他扇风。 苏穹已经没有心思再看比赛,瓜子也不嗑了,对杜邑道:“杜大人,上回你说的户籍问题和土地问题,在下有些拙见,不知该不该讲。” 杜邑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苏大人请讲。” “户籍问题主要出在黄白两籍上,若是能取消侨置郡县,清理白籍人口,将流民佃农等白籍全部转入黄籍,重新丈量土地,按人头划分,重制赋税劳役参军制度。杜大人担心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杜邑道:“苏大人说的这些,我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谈何容易啊,世家大族收拢白籍流民,买卖强占土地,就是为壮大其身,又怎会轻易放人?你我二人皆是世家出身,其中厉害,不必多说。我们两个人微言轻,远远不够。” 苏穹道:“若想宿弊一清,必得剔骨削肉,抽薪止沸。杜大人,这事我们可徐徐图之,在此之前,切勿心急。” 杜邑狐疑道:“苏大人当真是这么想的?” 苏穹道:“杜大人何出此言?” 杜邑看着远处,坦然道:“苏大人身为世家子弟,却能看清其中利弊,何其眼明心清。只是人生之事,身不由己居多,苏大人真能下定决心,剔骨沉疴?” 苏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看着赛场上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笑道:“我曾经教导那几个小崽子,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不以身作则,何以为师?” 杜邑喜出外望:“好一个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 苏穹接着道:“杜大人,少时我认为大齐是树,世家为藤,树支撑着藤。后来我以为世家是树,大齐为藤,藤攀附着树。直到入朝为官以后,我才惊觉,大齐和世家已经是两根相互缠绕的藤,解不开,砍不断,只能同生共死。所以我想,在我们有生之年,能不能找到一个平衡,让两根藤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势均力敌,向阳而生。” 杜邑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惊喜万分。以前他不屑于拉帮结派,只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如今他觉得,单凭自己一腔热血根本不够,凭一己之力更是远远不够。过于清醒的人,越接近权力中心,越会感到迷茫与无力。若是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即使逆水行舟,有人合力划桨,也不会那么艰难。 一阵风吹过,苏穹伸手,试图抓住它,却手掌空空,他轻叹一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人间过客,有诸多事是我们无力改变的。就像风来去无踪,就像月时圆时缺,就像四季轮回更替,就像黑夜终将如期而至。力所能及之事,则全力以赴,无怨无悔。力所不能及时,则尽人事听天命,但求问心无愧吧。” 场上赛况激烈,周遭呼声震天,苏穹的话淹没在漫天扬尘里,瞬时无影无踪。 第35章 买卖 夕阳西下时,比赛结束。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风停云集,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杜玄此是个爽快人,直接说让人明天将马给苏鹤送过去。 各府都在收拾准备回城,苏鹤带着阿九和叶双秋也准备回去,刚走了两步,就被小根子拦住了去路。 苏鹤看见小根子,震惊之余也来不及多想,问道:“陛下来了?” 小根子道:“苏常侍不必担心,陛下已经被杜统领和两位尚书大人护着回宫了。” 苏鹤闻言抿着唇沉默,整个人融在暮色中。 小根子道:“陛下本想来见见苏常侍,奈何拗不过杜大人,只好让小人来跟苏常侍传个话,陛下夸苏常侍马术精湛,一举一动皆是风流。话已带到,小人就先退下了。” 苏鹤看着小根子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直到阿九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道:“走吧。” ———————— 陆望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大夫一边收针一边道:“只是扭伤,没有大碍,每晚睡前热敷两刻钟,抹上药膏就可以了。” “谢谢大夫。”管家丁白在前面引路。 大夫走到门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虽是小伤,也需静养些时日,完好之前切勿使大力。” 丁白应道:“我会转告少爷的,大夫您慢走。” 晨风零雨微凉,黄叶点点飘落。 陆望起来时,院子已经被打扫干净,只剩地板上的湿痕和花叶上的水滴在晨光中挣扎。 不远处传来响动,陆望绕过回廊,看见陆朔和慕以正缠打在一起,慕可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吃着糖葫芦。 陆望一把将糖葫芦拿走,慕可伸手去夺,陆望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看得慕可眼花缭乱,慕可抢了一会儿,没抢到,便瘫坐在地上不干了。 陆望也不逗他了,将糖葫芦扔给他,嗤笑道:“你怎么也喜欢吃上这玩意儿了。” 山楂很大,慕可塞了一嘴,口齿不清道:“我一直喜欢。” 陆望扶着腰坐下,斥道:“你这天天偷懒的,连个糖葫芦都抢不到,看看朔儿和慕以。” 慕可看着陆望的动作,要笑不笑地说:“我是见主子腰不好,让着主子呢。” 陆望一巴掌呼过去:“我看你是皮痒了,谁说我腰不好。” 慕可抱着头大叫:“主子别打了,快看,阿以和小主子打起来了。” 陆望手上不停,没理会他。 慕可急道:“主子,真打起来了,你看…” 陆望一手抓着慕可两只手腕没松,只是眼睛瞧了过去,陆朔和慕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刀剑扔在了一旁,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陆望松开慕可,慕可揉着被捏红的手腕,问道:“主子,要将他们拉开吗?” 慕以武学天赋极佳,比慕可更胜一筹,自然也比陆朔强不少。陆望看了一会儿,陆朔尽管处于下风,却丝毫不退,哪怕自己受伤,也要让对方吃到苦头。慕以和慕可不一样,像根不会拐弯的木头,不会因为陆朔是主子就让着他,拳头带风,呼呼作响,每招每式都狠厉无比,只攻对方要害。陆朔吃了几次亏后,竟摸索到了几分要领,开始有条不紊地破解慕以的招式。 陆望道:“不用,不至于打死。” 慕可看着慕以的拳头落在陆朔脸上,吓得一哆嗦。他以为自己已经胆大包天,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对主子言听计从,动起手来如此不留情。 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吃着桂花糕的陆望,道:“我看小主子被打得有些惨,主子不会秋后算账吧?” 陆望微微一笑:“你猜。” “我才不猜。”慕可见他起身要走,拦住他道,“夫人交代了,主子今日在家休息,哪里也不能去。” 陆望抬眼瞥他一眼,“你能拦住我?” 慕可道:“丁叔说,主子腰伤未愈,若不好好将息,将来留下病根,影响…影响生活,后患无穷,主子自己会考量的。” 陆望蹙眉。 慕可接着道:“主子自己什么脾性自己知道,这一出门,保不准上蹿下跳。”他将目光锁在陆望腰上,“方才主子坐下时真像个有孕妇人,再有个闪失,主子往后怎么娶妻生子?” 陆望眉毛几乎拧成一处,一脚踹过去:“胡说八道。” 接着腰上就传来一阵刺痛,陆望吸了口气。 一滴水珠从叶子上滑落,瞬间摔得稀碎,陆望默默回了房间。 陆望是闲不住的人,在府里待了一大半天,实在闷得慌。正午时分有了些阳光,陆望坐在台阶上,薅光了一盆盆栽后,想起慕可的话,他出了门去。 沿着玄武大街走,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多时便出了层细汗。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很快就走到了济蓝河畔。 人往如织,热闹非凡。 陆望突然驻足,眼前景象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合,一样人来人往,一样喧嚷嘈杂,只是那时他还小,骑在父亲肩上闹着要吃奶酪。 直到有人撞了他的肩,他才回过神,他兀自笑了笑,怎么会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事。 走了几步,看到那家馄饨铺子,肚子合时宜地响起,他又一个人去吃了一碗馄饨,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挺没滋没味的。 晚上轮到他当值,做糖人的今日没来,他买了几串糖葫芦,往鹰眼营去了。 周竖正在安排中秋晚上的当值守卫,陆望进去拿了自己腰牌,坐在一旁左顾右盼。 “你腰没事吧?”周竖合上排班册子,从他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 “嘿,不能动。”陆望一把抢回来,像孩子护食似的紧紧拽着。 周竖勾起一边嘴角,失笑道:“小气!” “这糖葫芦有大用,你不懂。” “是,我不懂。”周竖也不是真的想吃糖葫芦,就想逗逗他,他话锋一转,“昨日周攀那小子确实过分了,这样,晚上你安排好后到凝香阁找我,请你吃酒。” 陆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挑眉道:“凝香阁我可不去。你也悠着点儿玩儿,要是染了病,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竖睨他一眼:“想什么呢,凝香阁又不是东街小楼。对了,听彦林说,采阁今日新进了个绝色佳人,名字还好听,叫什么思念。要不晚上去采阁?” 陆望道:“不是叫采露吗?”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陆望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不管采露还是思念,他都没兴趣,便道:“周都尉,晚上可是我当值,你作为我顶头上司,怎么能教唆我玩忽职守呢?” 他挺直腰板,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周竖看着他的背影,吼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不识好人心,还有你怎么走路的,像只公鸡一样。” 陆望充耳不闻,他也不想这么走,奈何腰上痛意阵阵传来,且这种痛十分奇怪,像是藏在身体里,暗暗作祟,折磨人得紧。他宁愿直接来一刀,痛得酣畅淋漓也不至于受这种罪。 晚上,他去了鬼市。 一赌场门口有个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眼泪鼻涕泡了一脸,甚是狼狈。周围人来人去,有人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有人好心劝他两句也不起什么作用。有人冷眼相看,说着活该。好久之后,他才撑起身子失魂落魄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或许在此之前他正在赌场一掷千金,风光无限。 周围有人唏嘘道:“十赌九输,何必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大齐不论官员还是平民都嗜赌成风,这实在不是好风气,可怕的是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陆望想起杜玄此在这里买的那匹马,便往集市深处走去。通往地下的甬道漆黑,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光亮,待走出去,竟亮如白昼。 陆望沿街走过,最后停在一个农具铺。在这里有个农具铺着实奇怪,陆望看了半晌,镰刀,锄头,铁锨…应有尽有。 陆望随手翻了翻,搓了搓手指,感觉有些不对。 他将这些农具一一摸了一遍,最后拿起了一把镰刀。这镰刀刀身又长又宽,比一般镰刀大上许多。颜色漆黑,刃口却闪着寒光,白得发亮。用手一摸,冷如霜雪,冰凉刺骨。果然是它。 “老板,这个怎么卖?” 一旁逗鸟的老板看了一眼那镰刀,“哟”了一声,放下手中鸟笼,走了过来,打量了一眼陆望,咧着大嘴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光啊,这么多铁疙瘩,偏偏挑中这一件。” “哦?这把镰刀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然有,这把镰刀…”老板脸上横肉抖了抖,“特别贵。” 陆望舔了舔后牙槽:“……多贵?” 老板张开五指:“五十两。” 陆望看着那五根粗短的手指,一看平日里就吃得好,他大喝道:“什么?五十两?谁会花五十两银子买一把镰刀?唬小爷我呢!” 老板摇摇头:“五十两黄金。” 陆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五十两黄金?” 老板道:“公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眼光也不是一般的好,公子能将这刀挑出来,想必也看出了它的不凡。贵自有贵的道理嘛!” 陆望握着刀柄,用力一插,插在了木板上,整个摊子都晃了晃。他抬起一条腿,俯身盯着他:“那也不至于贵成这样。”他伸出两个手指,“这个数。” “二十两黄金?” 陆望摇摇头:“二十两白银。” 老板摆摆手:“公子你这还不如直接抢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望把刀拔出来,作势要走。 “诶,诶…公子…”胖老板追出去,“公子好商量。” 陆望退回来,问道:“怎么商量?” 老板凑过去,踮起脚神秘兮兮地说:“我还有好东西,买一送一怎么样?” 陆望来了兴致,“拿出来看看。” 老板回到店铺,蹲下身在摊子下面东寻西找,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怀里抱着一大块东西,用破布包着。他抱得费力,整个身体被拖着往下坠,最后只得放下一端,在地上拖着走。 陆望走过去,隔着布料敲了敲,指节传来酸痛感,他仔细看了看这块破布,上面的花纹不似中原的东西,怕是从境外得来的。 这鬼市果然卧虎藏龙。 老板喘着气,费力道:“这可是传说中的天玄铁,坚硬无比,炼铁成剑,削铁如泥。公子,你手里那镰刀太薄,太太轻,不适合你。我手里这坨玩意儿,才配得上公子的气质。怎么样?五十两黄金,值当得很。” 陆望将一只手放在老板眼前:“五十两…白银。” “不行…” “行!”陆望拍拍老板肩膀,“三爷我就是在这片混的,你们这行当我熟的很,你坑不了我。” 老板没有马上搭话,眯着眼睛,眼睛立刻变成一条缝,似乎在想陆望话中真假。 陆望道:“这样吧,我这里有块玉佩,肯定不值五十两白银,至于它能值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他从怀中掏出玉佩,在老板眼前晃了晃。 老板立即睁大了小眼睛,里面闪着光:“确实是块好玉。”他拍拍手里的东西,叹道,“不过也值不了五十两黄金啊。” 陆望想了想,将手中糖葫芦抽出一串塞进老板手中,顺手将那所谓的天玄铁拿了过来,道:“再加一串糖葫芦。” “这…” “老板,千里马还需伯乐识,识货的人不多,错过今日,你上哪里去找我这样爽快的客人?”陆望扬了扬眉,“走啦。” 他将那天玄铁一把扛在肩上,在老板惊恐的眼神中离去。老板目瞪口呆,“公子…慢走…不送…” 第36章 窝囊 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院里那一抹微光颤颤巍巍,却驱散了一方天地的黑。 蝉鸣声掩盖了动静,陆望并不急着敲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盯着那束光,心情复杂,心里想着不知道有多少飞蛾会前赴后继。 他撑着腰敲响了门。 门开了,苏鹤没想到是陆望,微微一怔。 陆望也确实很久没有半夜敲响他的门了。 苏鹤道:“陆大人这是…” “先让我进去。”陆望闪身进去,直往内室里走,然后毫不客气趴在了榻上,不带一丝停顿的。 苏鹤跟着进去,行至榻前,眯着眼睛看着他,陆望脸埋在枕头里,在他说话前伸出了一只手。苏鹤看见他手中的两串糖葫芦,一时无言以对。 陆望上下晃了晃糖葫芦,苏鹤无奈接过,说道:“阿九已经睡了。” 枕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给你买的。” 苏鹤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但是你问我要了,怎么也得给你送过来。”陆望扭头看向他。 苏鹤坐在榻前矮凳上,将糖葫芦放在一旁,看着他道:“我说过,陆大人别再晚上送东西来…” 苏鹤坐的位置,陆望得将脖子扭过去才能看见他,可扭着脖子太难受了,他叹气,又眨了眨眼,无奈道:“苏大人,怎么还提这事?上回不是让你掐回来了吗?大气点好吗?我刚才扛东西闪着腰了,能劳烦苏大人帮我敷一敷吗?” 苏鹤听他说话都是咬着牙的,想起他昨日那般模样,开始说风凉话:“陆大人这腰,不是昨日就闪了吗?” “嗯。”陆望大方承认,“方才又闪了一次。” “那你还翻墙,是嫌伤得不够重?陆大人是不会敲门吗?”苏鹤对于他翻墙这事颇有微词,他抱怨了一句,还是去了耳房,让叶双秋准备热水。 苏鹤晚上一般都是接近子时睡觉,叶双秋偶尔在一旁给他磨墨,偶尔给他准备些宵夜,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若无他事,亥时四刻他就去准备热水,等苏鹤沐浴后收拾完,他再去看看阿九。阿九早睡,时常睡不安稳,他会哄几句。苏鹤说阿九是他弟弟,他也就真的将他当做弟弟。 此时阿九睡得正酣,叶双秋坐在一旁和面做月饼。 听到苏鹤的吩咐,他应了声,很快,就将提了热水过来。知道是要给陆望热敷,便道:“我来吧,大人在一旁坐着就行。” 苏鹤乐得清闲,正准备坐下,陆望却道:“双秋,这么晚了,你也该睡了。” 叶双秋正准备将手伸进水里,闻言收回手,看了苏鹤一眼,抿了抿嘴:“那行,我先回去了。” 陆望低笑两声,语气轻快:“那就辛苦苏大人了。” 苏鹤倒也没有显露出不愿意,只拿过帕子过了水,一边拧一边道:“将衣服脱了。” 陆望忍着痛翻身坐起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扶着腰躺下。那天玄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玄铁,但是是真的重。陆望枕着双臂,感觉到一只手将自己头发拂开,痒痒的,接着腰上一阵温热,那疼痛就在这温暖湿热中缓缓晕开,融化成水。 陆望这才将身体彻底放松,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帕子很快就凉了,苏鹤又重新过了热水,一遍又一遍,将他整个腰背都敷了一遍。 “好了。”苏鹤收回了帕子,将衣服随意扔在了他背上。 陆望贪恋着那一丝余温,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温热散尽,他才将脸从胳膊中抬起来,看着苏鹤道:“我有些后悔。” 苏鹤顿了顿,陆望继续道:“后悔对你动了手。” 苏鹤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陆望愣了愣,重新趴了下去。 苏鹤收拾完,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臂:“陆大人,你要是好点了就回去吧。” 陆望艰难翻身平躺着,做出一副痛苦之色来:“苏大人,我好疼啊,疼得不行了。” “别做戏。”苏鹤斜眼睨着他。 陆望当做没听到,继续哼哼唧唧:“我这个样子走不了路,也回不去啊。苏大人就收留我一夜吧,待我来日康复痊愈,定重礼酬谢。” 苏鹤懒得和他计较,白了他一眼:“进去。” 陆望一脸无辜:“动不了。” 苏鹤无奈,长腿跨过陆望双腿,到床榻里面去了。苏鹤躺下去就闭上眼睛,一句话不说。 陆望转动着眼珠,百无聊赖道:“苏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该有什么话对陆大人说吗?” 陆望忍不住侧头:“我看双秋在你这里待得挺习惯。” 苏鹤低哼一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将他放在我这里。” 陆望道:“若他不在这里,谁照顾你和阿九。好歹你也帮他姐姐洗了冤屈,给他个报恩的机会。” “为官者,自当为民做主,谈不上什么恩情。” “你这人怎么冷心冷性的?”陆望脸隐在帐中,表情模糊,眼睛却亮极了。 苏鹤躺好,拉过薄褥子盖在身上,缓声道:“陆大人哪次来苏某没有好生招待?尽心尽力的忙活还被说冷心冷性,真是费力不讨好。” 一通话说得云里雾里的,陆望懒得再说,只道:“苏大人今夜恩情,我定铭记于心。”伸手扯过褥子将自己光溜溜的肚子遮住。 苏鹤声音变得软糯,像团棉花似的,“行…陆大人记着就好…” 不一会儿,身旁呼吸声渐匀,陆望扭过头,只能看见苏鹤的侧脸,棱角分明,线条流畅,尤其是鼻子,长得实在好看。嘴唇不厚不薄,不带一点笑意,冷冷清清的。 陆望不禁想,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般模样的人来。 苏鹤睡觉十分安分,很久都没有变换姿势。陆望收回眼神,手却不安分地往旁边移动。 一寸又一寸,在这寂静的夜里,陆望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鸡鸣狗盗之事,心中莫名生起些紧张。 他屏住呼吸,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细腻柔软,来不及多品味,他就猛然收回了手,这才惊觉自己手掌冰凉,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心中大骂自己窝囊,在女人面前尚能游刃有余,如今在一个男人面前无所绰手,他陆归程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过?想到此,他又伸出手,挨近苏鹤时,他伸出食指勾住了苏鹤的手指。这才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苏鹤醒来时,发现旁边空无人影,他坐起身愣了一会儿,叶双秋端水进来,说:“主子离开时说,晚上他会亲自上门感谢大人昨夜收留之恩。” 苏鹤漱了口,说:“好,我知道了。上次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叶双秋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大人与主子…” 苏鹤笑:“我既然让你去查,就不怕你主子知道,你尽管告诉他就是。我与他还能做一段时间朋友,期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难。” 叶双秋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人说的那个姑娘是顾舟山培养的亲卫,武功不在我之下。前两日顾舟山将她送到采阁去了,应是作耳目之用。那姑娘好像有个哥哥,也是顾舟山的亲卫,不过几年前执行任务时死了。” “死了?” “嗯,查不到任何踪迹,应该是死了。” 苏鹤已经穿好衣服,举步往外走,叶双秋也跟着出去。 苏鹤道:“建安王府那边你继续盯着,有什么异动及时与我说,与你主子说也可以。” 叶双秋笑道:“大人一早就看出主子的意图,还愿意让我留下。” “你留下多好,这小院儿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来,是我占便宜了。”苏鹤简单吃了两口早饭,就要走,又回头道,“阿九这两日是不是喊牙疼?让他少吃点糖,别惯着他。” 叶双秋看着苏鹤出了门,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明天就是中秋节,各个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秋事宜,忙的忙,乐的乐,闲的闲。 最闲的要数御史台三院了,毕竟佳节将至,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讨人嫌,除了殿院协助礼部准备宫宴,其余大小官员都闲下来回家陪家人了。 苏鹤看着苏慎还在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开始赶人:“瑾之,大家都走了,你还不回去?” 苏慎道:“府中的事都不用我操心,回去也是闲着。鹤兄,南中樗州的呈文你看了吗?” “看了,过了明日,有人会去处理。”苏鹤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道。 “要不我去吧。” 苏鹤放下手中笔,看向他,说:“小案子,不必你亲自去。” “可我总觉得这案子有些问题。” “所以我去。”苏鹤将最后一支笔放好,继续道,“我走之后这诸多事务就麻烦你了。” 苏慎惊道:“你去?” 苏鹤点头,“我去。” “你不能去……” “我想去,瑾之,我还没去过樗州呢。” 苏慎想劝劝他,苏鹤却抢先道:“走吧,回家了。” 第37章 贪念 一片树叶飘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穿叶而过,钉在箭靶中心。 阿九使劲鼓掌,一脸雀跃地看向陆望,陆望将弓递给他,贴心给他带上扳指和护臂。 阿九站定,拉弓,松手。 箭飞出去,却偏离了方向,直直刺向一个突然出现的青色身影。 阿九大惊失色,就要冲过去,却见苏鹤抬起手,稳稳抓住破风而来的箭矢。 苏鹤看了看手中箭,朝阿九走过去,笑道:“阿九这箭术还是如此糟糕。” 阿九咧嘴,将弓递给陆望,笑着跑到叶双秋跟前坐下。 陆望看着缓步过来的苏鹤,将弓递给苏鹤:“看来苏大人箭术了得,玩玩儿?” 苏鹤接过弓箭,比划了一下,拉弓将箭头指着陆望道:“陆大人这又是想做什么?” 陆望看着那在日光下闪着寒光的冷铁,面不改色地说:“无聊,玩儿呗。”他走绕过箭头,走到苏鹤身后,握着他的手将箭头转了方向,唇靠在他耳边道:“苏大人,靶子在这里。” 他退后两步,“来吧,让我见识一下苏大人的箭术。” 苏鹤举着弓箭,看着远处的草靶子,有一丝犹疑。 陆望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稔地动作,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可那一瞬间的期待之后,突然又觉得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又走过去,从苏鹤身后环着他,双手覆上苏鹤的双手,低声道:“苏大人,我已经领教了。” 说罢,松开了捏着箭的手,正中靶心。 苏鹤看着还在颤抖的箭羽,眼里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垂眸笑道:“陆大人箭术了得,苏某佩服。” 陆望将他整个身体扳过来,四目相对,陆望道:“苏大人的箭术才是炉火纯青,苏大人明日会去参加宫宴?” “嗯。” 陆望眼含笑意,“苏大人能否早些出宫,陪我去看花灯。” 苏鹤道:“我忙得很,恐怕没时间。” 陆望知道他会拒绝,却丝毫不恼,直接强横说道:“我不管,戌时三刻,我在宫门口等你。” 苏鹤推开他说:“那时宫宴还没有结束。” 陆望一把拉住他,装模作样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你。要是你不跟我走,我就将阿九抓去陆府,你总会来找我要人吧?” 苏鹤回看他,气势丝毫不弱:“不带你这样无赖的。” 陆望得意的笑:“我就这样无赖。” 中秋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佳肴满桌,喜气洋洋,阖家欢乐。苏鹤进宫之前,在院子里放了一张长桌,上面摆了酒水瓜果糕点。 苏鹤倒了一杯酒递给阿九,看着天空,神情淡漠,他轻声道:“阿九,逝者不回,月圆人缺。如今只要你我二人在一处,便是团圆。这酒,祭天地,祭所有离我们而去的亲人。” 阿九看着远方,眼里水波流转,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水终究还是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他将酒倒在地上,擦了擦眼泪,抱住了苏鹤一条胳膊。 院中残花垂头,枯枝欲坠。 叶双秋眯起眼睛,强烈的思念充斥着胸膛,偌大天地,竟真的只剩下自己。他走过去,兀自倒了酒,一饮而尽。 苏鹤拍拍他的肩膀,叶双秋笑了一声,道:“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挺好。” 苏鹤道:“你看好阿九,也护好自己,在家等我回来。” 叶双秋点头:“大人放心。” 小院子冷冷清清,陆府却热闹非凡,丁白带着丫鬟小厮将府里上上下下洒扫得干干净净,挂上了灯笼彩带,桌上是各式样的月饼糕点,珍馐佳肴。陆拂音和苏季蕴在凉亭里聊天,慕可坐在树上吃桂花糕,慕可和陆朔两人脸上还有瘀伤,站得不远不近,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 慕可跷着腿,朗声道:“小主子,连我都打不过阿以,输给他被他打上几拳不丢人,你就别计较了。” 陆朔一脸淡漠地看着慕以,想到自己被他按在地上打就满心不甘与愤怒,他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将慕以按在地上,每一拳每一掌都要还回去。 慕以虽只比陆朔大了一岁,但比他高了许多,看着他的时候有种俯视的感觉,这让陆朔心里更加不忿。他默默去了小厨房,喝了一大罐牛乳,打了一个嗝,有点想吐。 陆望回来见他从厨房出来,表情难看,凑上去问道:“又被慕以揍了?” 陆朔瞟他一眼,没有说话,陆望道:“刻苦练习,假以时日,你会超过他的。” 陆朔抿了抿嘴,问:“小叔叔,你说我还能长高吗?” 陆望揉了揉他的头,笑道:“看看你爹,看看你小叔,你怎么可能长不高?” “可我都十五岁了。”陆朔有些泄气。 “十五了啊…”陆望看着他,带了点怜悯,“那确实难说,照理说不应该啊…” 陆朔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陆望走进凉亭,将慕可叫了过来。 慕可像只猴子似的从树上跳到廊上,再跳进亭子里,问道:“主子,什么事儿?” 陆望道:“苏大人进宫赴宴,阿九和双秋两个人多孤单,你和慕以去将他们接过来一起过节。” “好主意啊,还是主子想得周到。”慕可将手中桂花糕塞进嘴里,回身口齿不清地对慕以说,“阿以,来活了,走!” 陆拂音上下打量着陆望,问道:“腰好些了?” 陆望一边伸手拿桌上的饼子一边说:“好些了,二姐不必担心。” “你的腰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你伤着腰都没个知心人照顾。”陆拂音毫不客气将他手中的月饼抢过,“大嫂说你喜欢会骑马射箭的女将军,你找着没有?我听朔儿说,怀宁长公主……” 陆望抢过话头:“二姐,我找着了。” “找着了?”陆拂音和苏季蕴异口同声道。 陆望点头:“对啊,找着了。” 两人又道:“真是怀宁长公主?” “不是。” 苏季蕴道:“那是哪家姑娘?你要是真上了心,趁你二姐在,我们挑个良辰吉日将事情定下来。” “别慌,这事急不得,我还没想好,何况他还不知道呢。”陆望道,“容我想想。” 陆拂音和苏季蕴对视一眼,陆拂音道:“你怕对方又看不上你?” 陆望闻言,纳闷道:“怎么可能?从来只有我瞧不上别人,不可能有人瞧不上我。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上次……上次是意外……” 陆望见对面四只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有些虚,咳了一声,笑道:“二位姐姐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一会儿会来两个小朋友,你们帮我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 楼用被贬后,苏鹤和苏穹都以为顾舟山会有所动作,这段时间皆是小心翼翼提防着,尤其是这宫宴上,最易做手脚。没想到顾舟山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和刘渝闹了两次不愉快。 刘渝原本是个闲散王爷,盛元帝少时太后执政,外戚专权,后来太后一党的外戚在几大世家的操作下倒台,太后不得不放权,她不甘心让皇权尽数落入世家之手,便将建安王召回鄞都摄政。刘渝在鄞都势力薄弱,急于培养自己人,便将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顾舟山拉入自己阵营。顾舟山出身世家又野心勃勃,渐渐的,便生了二心。刘渝又何尝不知顾舟山地的想法,只是自己养虎为患,如今虎要出笼,自己却束手无策。苏鹤一封信是告诉刘渝,现在顾舟山在朝中已经一手遮天,若不打压,必成后患。刘渝思量再三,也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晾着顾舟山,双方至今都没有碰上面。 或许双方都在猜测衡量,对方到底还有多少用。 宫宴上发生了不少事,都是苏鹤不怎么在意的,他见一切无恙,便提前离席了。苏鹤出了宫,一眼便看见靠在墙上的陆望。 陆望看见他,喜上眉梢,大步流星地走到苏鹤面前,借着月光看他。 苏鹤见他一脸笑意,说道:“陆大人当真神通广大?身在宫外就已经听闻了喜讯?” “什么喜讯?”陆望拉着苏鹤的手腕往巷子深处走去,“苏大人能如约而至,确实是喜事。” 苏鹤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落后他一两步,陆望便放缓脚步等着他。 苏鹤走上去与他并肩道:“看来陆大人还不知道,今夜喜事可多了,陆大人若是收买我一下,我可以考虑提前告诉陆大人。” “怎么收买?苏大人想要什么?我以身相许怎么样?”陆望往苏鹤身旁靠了靠,衣袖互拂,手背撞了一下。 苏鹤甩臂打开陆望的手,蹙眉:“陆大人……”良久,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好说,“你让我想想该说什么好。” “行,你慢慢想,想说什么都可以。”陆望腰还有些不适,走得很慢,说话时语气拖得也慢,苏鹤听得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陆望,这才注意到他罕见的穿了件广袖长袍,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腰带配饰都是新的,头发也比平时梳的精致。加上一脸春风得意的表情,活像一只求偶的兽。 “可这是秋天啊…”苏鹤忍不住嘀咕出声。 陆望侧头细听,却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秋天。”苏鹤放大了声音。 “是啊,是秋天。”陆望无脑重复。 “是啊,秋天也会发情?”苏鹤语气带了些调侃。 陆望愣了愣,随即笑道:“这都被苏大人看出来了?苏大人你别说,从前二十载,来去如风,逍遥自在。可这两日,我心底生了些别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或喜或忧,又期又惧,教我寝食难安,深夜辗转反侧之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思来想去,终是想明白了。” 他顿住步子,挡在苏鹤面前,低头道:“只是因为我有了贪念,贪图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于是心有不甘,心痒难耐。” 苏鹤嗤笑道:“这样说来,陆大人是找到心上人了?” 陆望目光灼灼:“是。” 苏鹤叹气:“陆大人这是何意?找到心上人也要来炫耀一番?陆大人果真只有三岁。” 他绕过陆望,继续往前走。 陆望大步追上去,追问道:“苏大人就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苏鹤反问他:“陆大人真的不想知道方才宫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38章 本事 陆望此时心里确实装不下其他任何事,不过苏鹤都这样说了,他只好道:“那行,我们交换,你先说。” 墙边挂着红灯笼,映衬着清冷如水的月光,苏鹤靠着墙角走,隐在明暗交织间。光影从他身上掠过,相反的方向,各走各的路。 他看着前方,语气平缓:“陆大人,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陆望撇开挡在前方的低垂树枝,说:“但是我想让苏大人知道。” 苏鹤无可奈何,只好先道:“那行,我先说,就在一个时辰前,皇后诞下龙子,这是皇上的嫡长子。” 陆望方才还一脸春色,此番却如西风席卷,白雪覆面,那将开不开的花儿瞬时凝住。 当今皇后正是顾舟山的大女儿顾荨织。 陆望敛了神色,阴沉着脸,沉声道:“扫兴,晦气。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好消息在后头。“苏鹤见他终于正常了些,接着道,“皇上一高兴,给苏家三小姐与建安王世子赐了婚。” 陆望惊讶道:“赐婚?无缘无故的,为何给临意赐婚?” 苏鹤看着地上,语气不明:“听说建安王世子刘曜在马球会那日对苏三小姐一见钟情,你猜这赐婚是建安王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陆望思索着道:“上次你给建安王的那封信,这么好用?” 苏鹤摇头:“不是信好用,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顾舟山权尊势重,已然不受建安王控制。我只是帮他分析得更加彻底。” 两人已经走到玄武大街上,人逐渐多了起来。陆望拉着苏鹤调头往回走,苏鹤不解地看着他,他说:“中秋夜,踩墙根,祈平安。我们多踩踩,希望苏大人永远平安顺遂。” 两人走进阴影下,苏鹤闻言停下了脚步,颇为意外的看了陆望一眼,低着头道:“是吗?” “自然是真的。” 苏鹤看着长长的宫墙,突然伸出脚紧挨着墙根踩了一下,而后沉默不语。没束完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高墙之下,这道颀长身影显得单薄而脆弱,陆望向他走近,将他笼罩在自己与城墙中间,声音低沉:“你在为谁祈平安?” 苏鹤似乎感受到陆望胸腔的震动,他猛然抬头,正对上陆望的目光,纯净澄澈,温暖有力。 他道:“这是秘密。” 陆望一把将他按在墙上,不断贴近他,就在两人鼻尖快要碰到时骤然停住,些许失落道:“看来不是我了。” 苏鹤按着陆望肩膀翻身将他按在墙上,凝视着他道:“不用我祈,陆大人也会平安的。” 陆望背贴着墙,看着苏鹤有些苍白的脸,笑道:“我就当这句话是苏大人对我的祈愿了。” 苏鹤手指伸向陆望额头,陆望眼珠随着苏鹤的手上移,苏鹤只是给他捋了捋额间碎发,就松开了他。 陆望依旧靠着墙,笑意加深:“我还以为苏大人要对我做点什么呢。” “陆大人希望我对你做什么?” 陆望张开手臂,挑了挑眉:“苏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苏鹤瞪他一眼:“……说正事。” 陆望耸了耸肩,颇为遗憾地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苏大人错失了这次机会,往后可就没有了。” 苏鹤毫不留情道:“那就留给别人。” 一腔热情如坠冰窖,陆望看着他,表情逐渐凝固。 苏鹤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继续沿着墙角走着,说道:“还有个好消息,问之在宫宴上一曲惊人,得了皇上重赏,升太乐丞。” 陆望道:“喜得皇子,却给临意赐婚,给问之赏赐,皇上明摆着亲近苏家。难不成皇上想用苏家抗衡顾舟山?” 苏鹤道:“苏家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又要与周家和建安王府结为姻亲,已然成为漩涡中心。接下来的路,如履薄冰,尚书大人可得小心了。” 陆望眉头紧皱,快成一个川字,“刘渝用顾舟山制衡元政,元政用你牵制顾舟山。现在局势却陡然一变,苏家被莫名其妙推了出来,立于顾舟山对面,你却全然置身事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苏大人,你帮我分析分析,这渔翁是谁?” 苏鹤无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犀利如鹰的眼神,说道:“陆大人觉得是我?是元政?”他带着嘲讽轻笑一声,“陆大人仔细想想,皇上一道赐婚就瓦解了建安王和顾舟山多年的盟友关系,若是这二人斗得两败俱伤,皇上岂不是可以重拾大权?” 陆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对,这二人两败俱伤,苏家也被牵连其中,届时剩下的就是元政。元政野心勃勃,我不信你不知道。苏鹤,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说过,不会将苏家牵扯进来。” 苏鹤淡定道:“是建安王,或者说是皇上选择了苏家,与我有何干系?陆大人换个角度想,渔翁可以是元政,是皇上,也可以是建安王,是苏家,甚至是任何人,不是吗?” 说到此处,陆望那点旖旎心思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似乎飘浮于水面上的虚浮与猜疑,就如初见时的那般。 他看着无人长街,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尽是无奈:“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苏鹤怔了怔,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对他说的,待他要去细细品味时,又抓不住摸不着了。 陆望看着苏鹤,又问了一次:“苏鹤,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次,少了几分质问猜疑,多了几分虔诚真挚。 苏鹤听出他语气的变换,他没有看陆望,只是顿了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个问题陆大人已经问过我了,我也回答过陆大人。” “可我想听实话。”陆望拦住他,“好,这个你不想回答,我换一个问题,你不是盛州人对不对?” 苏鹤按下他的手臂,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格外明亮。街道上明晃晃的,每一块砖石都能看得清楚,似乎是怕游人找不到归路。 中秋的月,果真好看啊,他移开目光,不咸不淡的说:“我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是哪里人很重要吗?陆大人非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么?” 陆望突然扬起嘴角,笑了两声。 苏鹤不解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陆望道:“我想,或许你真的从未骗过我。” 苏鹤露出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来:“陆大人知道便好。” 陆望忆起公牛案,他让慕可查棘风草的来源,查到苏鹤有一段时间常去医馆拿药,拿的是治湿疹的药,而苏鹤也确实长了湿疹,陆望甚至怀疑那晚苏鹤是故意让他看到那些疹子的。陆望在东市遇到的那个极像苏鹤的背影,他也问过苏鹤,苏鹤并没有否认自己去过东市,只说是偶然间得知杜玄此在东市买鸡斗草,赚了不少银子,也想去寻一条生财之道。以及他让杜玄此将牛放在屠宰场的前因后果,桩桩件件,都说得通。 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确实都是实话,未骗过他。 可他的药方里其中一味药是麻黄,在棘风草不够的情况下,麻黄若是和棘风草混在一起喂给牛吃,效果相差不大。那头野牛在杜府发了一次疯,定是有人在杜玄此将野牛买回去之前就算好时间去鬼市下了药。杜玄此去屠宰场租房子时,恰好没有空屋子,又恰好看似有距离实则背靠背的四桥街有一间合适的屋子要出租。 种种都是巧合,而这个人似乎善于利用各种巧合,没有巧合便制造巧合,顺势而为,物尽其用,四两拨千斤。 但是苏家这事,周溪若看上苏慎是意外,刘曜看上苏临意也不可控,苏疑出彩更是因为职责所在,这件事若真是苏鹤暗中推动,陆望只能说,他自愧不如,该他成功。 他此时突然理解了当初苏慎的话,明知苏鹤立场不明,城府深不可测,仍愿拿真心待他。 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陆望忍不住想叹气,他自认为自己算是收拢人心的高手,没想到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为之神魂颠倒。 他深深地看着苏鹤,道:“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 苏鹤不可置否:“世事难料,谁说的准呢。对了,还有一事……” 陆望忍不住打断他:“苏大人,今日是中秋,我原本是叫你出来赏花灯的。结果你这事情一件接一件,我们两个在这城墙根来来回回地走,没完没了的,实在煞风景得很。” 苏鹤道:“不是你说踩墙根求平安吗?” “那也不能将时间都用在这里,今日我原本……”陆望瞅了身旁人一眼,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感心中无限凄凉,化作一声长叹,随风而逝。 “原本怎么?”苏鹤不再回头,往济蓝河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不说我就说了。” 陆望看着他,唇角平直,微眯着眼,眼角有些上挑,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冷清,还真像一只闲庭信步的白鹤,淡雅俊秀,孤傲脱俗。 苏鹤见陆望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杜大人这段时日正在户部清账,账目出入很大,他怀疑楼用贪污公款。但是楼用离开鄞都时,大理寺和刑部带人去搜查过楼府和庄子,没有任何发现,连字画藏品都极少,查也无从可查。” 陆望将思绪拉回来,说道:“若楼用真是贪污,定会将尾巴擦干净,也不会将污款放在寻常地方。钱庄,当铺这些查过没有?” “顾舟山耳目众多,不敢明目张胆地查,怕打草惊蛇。我敢笃定,楼用和顾舟山不只是强占田地这么简单,陆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查一查?” 陆望笑了一声:“我才回来多久?哪有这么神通广大。苏大人为何这么笃定?” 苏鹤犹豫了一下,问道:“陆大人要不要考虑一下,与我再合作一次?” 花街百灯会,亮如白昼。街上人实在太多,两人被淹没在人群中,离得很近。陆望不动声色地拉住苏鹤手腕,苏鹤狐疑地看着他。 陆望粲然一笑,道:“怕苏大人与我走散了。” 苏鹤无语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陆大人多虑了。” 陆望依旧拉着,力道十足,像是生怕苏鹤将他甩开一样。苏鹤只好说:“陆大人能否轻些?总不至于有人当街抢人吧。” 陆望这才松了些力道,说道:“方才苏大人说合作,说来听听。” 苏鹤偏头过去,沉声道:“五月份南中地区发生了一起小规模暴乱,与樗州官员贪污有关,当时被南中节度使任选平压下去了,任选平接手了这个案子。如今定案了,说是樗州小台郡郡守林业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胡乱收税,导致南中百姓苦不堪言,群起叛乱。现在证据确凿,只需派个监察御史去走个过场,我打算亲自去一趟。” 第39章 花灯 两人走到河边一处僻静地方,坐在石头上,看着河中花灯飘飘荡荡,顺流而下。 陆望道:“你是觉得其中有问题?” 苏鹤点头:“一个小小郡守贪腐案,能引起暴乱,且查了两月有余才定案。此事定有隐情,你知道任选平是何人吗?” 陆望摇头:“没听说过。” “顾舟山门生。” 陆望眉头微蹙,说道:“牵扯到顾舟山,那就一定有问题,但是你不能去。 苏鹤叹道:“这案子别人去查不了。我去樗州查案子,你在鄞都查楼用赃款。如若两件事都与顾舟山有关,至少是个祸根,有朝一日,或许就是致命一击。” 陆望看着眼前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语气有些强硬:“无论如何你不能离开鄞都,如今局势胶着,顾舟山本就对你有所猜忌,你再堂而皇之去南中查案,要是这案子真与顾舟山有关,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再者,这板上钉钉的案子,你要是亲自去,才是打草惊蛇。听我的,你派个靠谱的人去,我让慕以和双秋暗中跟着以防万一。瑾之你就别考虑了,御史台那么多人,你总得给别人留些施展拳脚的机会,正好趁此事发展培养自己人。你要想在鄞都站稳脚跟,总不能一直单打独斗吧。” 苏鹤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不容商量的语气加上那凌冽的长相,有种说不出的霸道。 陆望无视他诧异惊奇的眼神继续说:“想来元政在鄞都还有其他党羽,你怎么不与他们合作?” 苏鹤笑道:“自然是和陆大人合作更为愉快。” 陆望瘪瘪嘴,不满道:“你这张嘴,真是难撬开。” 苏鹤笑得更欢,眼睛弯弯的,“陆大人得凭本事。” 陆望轻笑一声,一把抓住苏鹤后颈,让他靠近自己。呼吸相闻的距离,已然看不清对方表情。 陆望舌尖顶了一下牙齿,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低沉沙哑:“撬开苏大人的嘴其实挺容易的,苏大人要不要再试试?”说罢,手指不安分地在苏鹤后颈上揉了揉。 苏鹤闻言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也想起他何时何地用什么方法撬开了自己的嘴。 陆望没有用力,苏鹤轻轻一推就将他推开了。 “陆大人,昨日风流留昨日,我早已忘了,陆大人也忘了吧。” 冰凉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陆望收回手,嘴角上扬:“苏大人也太无情了。” 苏鹤起身,沿着河边慢走:“比不上陆大人多情,方才还说找到了心上人,这时又有心思与我一个男人调笑。” 陆望跟上去,苏鹤停在一个花灯铺子前,拿了一只兔子灯,转头问陆望:“陆大人放灯吗?” “苏大人喜欢,我自当奉陪。”他看向老板,问道,“有没有白鹤花灯?” 老板笑道:“这位公子,白鹤灯工艺要复杂些,我这里没有。今天是中秋,公子可以买兔子花灯,应景。” 苏鹤对陆望的幼稚行径已经习惯了,没有理他,拿了自己的灯在一旁题词。 当陆望拿了灯过来时,苏鹤已经将花灯放入水中了。 陆望看着河面上各式各样的兔子灯,早已分不清哪个是苏鹤的。他遗憾地叹气,拿起笔一边写一边说:“苏大人怎么不等我?苏大人写的是什么?” 苏鹤道:“望我心中所期皆能如愿。” 陆望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将花灯放入了水中,花灯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颤颤巍巍地流向天边。 他笑着回头,正巧对上苏鹤的目光,“那什么是你心中所期?” 苏鹤看着他满脸笑意,凌厉的眉峰变得柔和,犀利的眼神变得温柔,漆黑的眸子里甚至带了些宠溺。苏鹤心头突突一跳,短暂的失神过后,苏鹤避而不答,反问道:“陆大人写的什么?” 陆望就这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愿吾心上人,事事得偿所愿,岁岁安乐无忧。” 苏鹤扯出一丝笑容:“陆大人的心上人要是知道陆大人如此真心待她,定会高兴的。” 陆望眯着眼睛道:“那就好。” 夜已深,陆望送苏鹤回去,走到柏子街口,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苏鹤:“苏大人想好让谁去樗州了吗?” 苏鹤道:“我自有打算。” “如此便好。” “陆大人,夜路难走,路上小心。”苏鹤手里提着兔子灯,转身欲走。 陆望突然叫住他:“苏大人,望是陆望的望,对吗?” 苏鹤疑惑地看着他。 陆望笑:“一定是的,苏大人早些休息。” 说罢,他先一步离开,身影很快融进夜色,消失不见。只留下苏鹤夜风中迷茫。 ———————— 中秋一过,秋天的味道就更浓了,灰蒙蒙的天,飘着厚重的云彩。天气渐渐凉下来,风里带了些萧瑟,卷走了枝头留不住的枯叶。可有些树叶,任凭秋风起,依旧如春绿。秋阳穿树而过,变得越发稀薄,没有了丝毫暖意。 苏鹤如常给盛元帝汇报工作,不知是不是有了皇子的缘故,盛元帝比以往听得认真些。 “陛下,樗州贪腐案,臣打算派王汾去处理。” “此等小事,你决定就行。”盛元帝看着桌案上的折子,揉了揉眼角。 殿中换了熏香,苏鹤闻着有些刺鼻,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盛元帝猛烈咳嗽起来。 苏鹤见盛元帝面色苍白,说道:“近来天气转凉,陛下注意龙体。” 盛元帝咳得面红耳赤,好一阵才停下来。苏鹤见一旁无人伺候,便倒了杯水递给他。 盛元帝喝了水,缓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苏爱卿穿得这么少,不怕受寒?” “多谢陛下关怀,臣尚能受得住。” 盛元帝放下手中折子,看着站在一旁的苏鹤,说道:“爱卿坐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爱卿不必拘礼。” 苏鹤依言坐下。 盛元帝道:“爱卿喜欢骑马?” 苏鹤抿了抿唇:“臣不喜欢。” 盛元帝有些遗憾地说:“上次马球会朕见爱卿骑术了得,还以为爱卿喜欢骑马。朕还给爱卿准备了礼物,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府上了。” 苏鹤起身道:“臣谢陛下赏赐。” “那苏爱卿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或者喜欢吃什么?朕见爱卿衣裳单薄,可是府上拮据?宫里新进了一批绸缎,一会儿朕命人给爱卿送到府上…” 苏鹤见他越说越离谱,及时制止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什么都不缺,还请陛下勿将精力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盛元帝见苏鹤依旧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苏爱卿前些日子为了楼用一案甚是劳累,是一定要赏的。爱卿若不喜欢这些身外之物,朕即刻就下诏,升你为御史中丞,此次爱卿万不可再推拖,以防生变。” 苏鹤也没有推脱,跪下磕头:“臣多谢皇上恩典。” 盛元帝起身将苏鹤扶起来,面带喜色道:“爱卿随朕去花园走走,朕有好东西要给爱卿欣赏。” 这时小根子急匆匆跑进来通传:“陛下,顾大人求见。” 盛元帝被扰了兴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苏鹤道:“顾大人此时求见陛下,定是有要事相商。微臣改日再与陛下一同游园。” 苏鹤出去时,碰见顾舟山。 苏鹤先打招呼:“下官见过顾大人。” 顾舟山只看了他一眼,说:“苏常侍这就要走了?” 苏鹤颔首侧身,给顾舟山让路。顾舟山进去后,他问一同出来的小根子:“陛下是染了风寒?” 小根子道:“昨日陛下就受了凉,咳嗽一直不好,药吃了也没用。” 苏鹤伸出手,风有些大,但并不冷。他道:“晚上再叫太医来看看,陛下乃一国之君,容不得有丝毫闪失。” 小根子欣喜道:“陛下若知道大人如此挂念,定十分开心。” “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 风过无痕,却将苏鹤衣袖上的熏香吹散开来,苏鹤闻了闻,蹙眉道:“殿里的熏香怎么换了?这味道有些呛人,陛下能用得习惯吗?” 小根子弯着腰,低声道:“这是江大人给陛下换的,陛下耳根子软,禁不住江大人软磨硬泡,硬是将龙涎香换了,小人也闻不惯这味道……” 苏鹤已经走下台阶,驻足道:“这样啊,陛下喜欢就好。公公请留步,苏某这就走了。” 小根子又跟了两步,说道:“苏大人,若是苏大人让陛下将香换回来,陛下肯定会听的。” 苏鹤嗤笑道:“公公说笑了,在下人微言轻,怎敢僭越?” 小根子看着苏鹤的背影,嘀咕道:“陛下可听苏大人的话了。” 晚上苏鹤回到小院子,阿九十分兴奋地跑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见苏鹤无动于衷,便拉着苏鹤去了马棚。 马棚里赫然多了一匹马,这马与杜玄此那匹马不一样,已经成年,身形高大,四肢健壮,毛发乌黑发亮,此时正哼哧哼哧地看着吃着草料。 苏鹤看着两匹马,沉吟片刻,转而笑道:“阿九,双秋明日要出行,这两匹马就得交给你照顾了。你能行吗?” 阿九点点头。 苏鹤揉了揉他的头,道:“两匹马品种不一样,养法也不能一样,我与你说的,你需记仔细了。” 阿九拍拍胸脯,苏鹤拉着他回屋:“阿九真棒。” 第40章 南中 次日一早,王汾便带人前往樗州,慕以和叶双秋一路暗中尾随。 南中三州十六郡,地势险要,多为山地,因此地广人稀,异族盘踞。北方大乱之时,因南中在江南之南,躲过战乱。当时的南中节度使是大齐天赐年间的户部尚书房子渐,因直言纳谏被奸人诬陷贬官流放至此。房子渐虽被贬官至不毛之地,依旧壮志满怀,大力整顿三州治安,打击土匪强盗。奈何人手有限,权力有限,南中地区依旧一片混乱。北地沦陷后,大量流民无家可归,涌入南中。房子渐划地安置流民,带领他们开荒拓土,广修水利,铺桥修路,定居安家,并将他们从北方带来的先进的耕种技术授予本地人。又因地制宜,发挥三州所长。樗州地势高,阳光水分充足,种植的水果味道鲜美。便命人广植果树,所收成果除上贡朝廷外,可对外贸易。青州西部是一片广域草野,本是用于饲养牛羊等牲畜。房子渐听闻南齐朝廷意欲北伐,便划出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用于驯养战马,以备不时之需。又在水域充足的宁州开发大量耕地,种植粮食,筹备军粮。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南中地区一片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曾经朝气蓬勃,一腔热血的青年已至垂暮之年,两鬓斑白,时日无多。 如今军粮充足,战马肥壮,北伐之事却杳无音讯,一封封奏折石沉大海。秋高气爽之时,房子渐登高远眺,看着万里山河,皆在脚下,可他何时才能重回故里? 房子渐直到逝世,都没能走出南中,不说肇京,连鄞都没能回去。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南中却成为了朝廷世家权臣眼中的肥美羔羊,都想将之收入囊中。 “因着房子渐的缘故,房氏一族在南中地区威望很高。房子渐逝世后,南中节度使由房子渐之子接手,南中地区尚能安然无恙。直到太后外家乐氏掌权,将手伸向南中地区,打压房氏,引起当地民众不满,最后以武力镇压。此后朝中权臣皆将南中三州作为敛财之地,压榨百姓,收刮民脂民膏。” 苏穹将手中黑子落下,看向陆望。 陆望拿起一颗白子,在桌上敲了敲,并没有着急落子,而是道:“如此说来,南中三州岂不是大齐粮仓,战备大后方?三哥,这次樗州贪腐案,就算不能扳倒顾舟山,也定要趁机将南中从顾舟山手中夺过来。北伐需要它。” “若是落入了苏鹤之手呢?” 陆望看着棋盘道:“苏鹤一个人吃不下。”他皱了皱眉,“嘶”了一声道:“说到他,我就有些头疼。” 苏穹叹道:“我也头疼……赶紧落子。” 陆望落下手中棋子,若有所思道:“若是他吃得下呢。” 苏穹看着陆望的指尖下的棋子,摸了摸下颌道:“归程,你这棋艺是谁教的?” 陆望不明所以:“不是你教的吗?” 苏穹叹气:“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陆望看着被逼进绝路的黑子,笑道:“三哥,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有一点进步?” 苏穹目不转睛地盯着双色棋子,试图找出一条生路,奈何找了许久也没有找着。他忽然抬头粲然一笑:“我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你让我一子。” “……”陆望习惯了苏穹大事小事混为一谈,得失不论,“行,三哥请说。” 苏穹神秘一笑:“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份拜帖,落款人恰好姓房。” 陆望挑眉:“房家人?” “正是。苏鹤派去樗州的监察御史是王汾,是个有能力的人,若他真能不畏强权,彻查此案。而此案真与任选平和顾舟山有关,任选平南中节度使之位是铁定保不住了。若苏鹤有本事,取而代之的按理说就是王汾。但很不巧的是,我才是吏部尚书。王汾毕竟年轻,又无功绩傍身,难以服众,届时我抢先一步将他任命为三州刺史之一……” 陆望了然:“一分为三,逐个击破?尚书大人好计谋!” 苏穹道:“击不击破,得看苏鹤此行目的。” 陆望拍手叫好:“三哥,我让你三子。” 苏穹眼睛一亮,迅速挑出三枚白子,将自己的黑子一放,满意地点点头:“我赢了。” 陆望看着被踢出局外的三颗白色棋子,孤零零的,着实凄惨。 陆望看着苏穹洋洋得意的样子笑了一声,问:“那房家后人,三哥打算怎么用?” 苏穹一边倒茶一边说:“这个不劳你操心。” “行,三哥何其聪明。对了,顾舟山近来没找你麻烦吧?” 苏穹将茶递给陆望,自己又倒了一杯,浅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不过是些朝堂上的口舌之争。他对杜涭城出任户部尚书一职十分不满,将气撒在了尚书令建安王身上,我勉强躲过风口浪尖。” “如今苏家与建安王府联姻,三哥日后岂不是可以在尚书台横着走。” 苏穹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你呢?你就打算一直待在鹰眼营?一直做个巡街指挥使?” 陆望转着手中茶杯,看着杯身若隐若现的青花纹路说道:“我无所谓,我的使命不在这里,我迟早会回康州,率军北上,收复故土。” 他喝了茶,一股苦味直冲脑门,他呼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茶?” 苏穹幸灾乐祸的介绍:“这是问之自己发明的药茶,据说可以清热去火,延年益寿。” “清热去火与延年益寿有什么关系?问之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陆望捡了颗蜜饯扔进嘴里,才盖住那冲天苦味儿,“对了三哥,问之在吗?我问他要幅画。” “你拿问之的画做什么?” “拿去当了,换点银子。” 苏穹鄙夷道:“归程,你何至于潦倒到如此地步,要拿亲外甥的字画换钱用。再说了,问之的画现在能管几两银子?你信我,百年后,问之的字画才是无价之宝。” 陆望恍然大悟:“三哥这样一说,这幅画我就非要不可了,我得留给我孙子留点值钱的宝贝。” 说罢,他径直往苏疑的院子走去,书房里纸张铺地,毫笔四散,乱七八糟的,若非亲眼所见,陆望绝不敢相信这是苏疑的书房。他在地上翻了半天,全是些涂鸦废纸,好不容易才捡了张还算整洁的画,满意地走了。他那里还有几把苏疑早年送他的竹扇,远不及送给苏鹤那把,但他舍不得卖。苏疑此时正在画舫上与杜玄此听曲儿,丝毫不知家中遭了贼人洗劫。 陆望拿着画去了采阁,等着孟云卿。 独自喝了两杯酒后,慕可敲门进来,两步走到陆望身旁,神神秘秘地说:“主子,你猜我碰到谁了?” 陆望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苏大人,就在廊角那间屋子。”慕可大眼睛眨了眨,等着被夸奖。 陆望眉峰一拧,“和谁?” 慕可道:“御史台的官员,说是庆祝升迁之喜。” “有作陪的吗?” “有,陪苏大人的是阁里的花魁,思念姑娘。” “可看清楚了?” 慕可一脸自豪:“看得清清楚楚,那思念姑娘长得甚是美丽,与苏大人坐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慕可看着陆望逐渐阴沉的脸,缩了缩肩膀,有些不安地问道:“主子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呢?” 陆望眼里含着火光,咬牙道:“我高兴,怎么不高兴呢。” 慕可低声嘟囔:“主子高兴时真是与众不同啊。难道这就是三爷对小主子说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主子不愧是主子……” 慕可还没夸完,感受到两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似乎要将自己砍成两半,他急忙伸手捂住嘴,慌乱往屋外逃去。 孟云卿恰好进来,看着落荒而逃的慕可,狐疑道:“公子,他怎么了?” 陆望脸色依旧不好,心中有一团火烧得他喘不过气,他将画递给孟云卿道:“不用管他,你将这幅画拿去城西三号当铺当了。” 孟云卿接过画,温声道:“好。” 陆望起身:“行,那我先走了。” 孟云卿忙道:“公子今夜不留下吗?” “今晚有事,不留了。” 陆望出了门,大步流星朝走廊尽头走去。 没走几步,慕可从廊上翻下来,跟在他身后道:“苏大人的聚会已经散了。” 陆望脚步不停:“他走了?” “没有,就剩了苏大人和思念姑娘。我一直帮主子盯着呢。” 陆望给了他一个眼神:“谁让你盯着他的?” 慕可嘿嘿一笑:“我猜主子会去找苏大人,没想到真猜中了。不过主子,你现在去,怕不是好时候。” 陆望勾了勾唇角:“你不懂,现在去正是好时候。你先回去吧,别扰了我的好事。” 慕可怔在原地: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慕可越想越心惊,脸上腾起一片燥热,他捂着脸,连连摇头道:“主子还好这口?” 第41章 出走 陆望敲门,没人应。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了门。 屋内狼藉一片,酒气熏天。陆望疾步走向绕过屏风,见苏鹤与一个女子依偎在一起,不由分说将那女子推开,拉起苏鹤就走。 思念立马挡住陆望,焦急道:“这位公子,你要做什么?” 陆望看着思念顿了一瞬,厉声道:“他欠我钱。” 思念看着凶神恶煞的陆望,鼓起勇气说道:“苏大人是采阁的贵客,公子你不能随意将人带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娘你让开,否则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陆望粗暴的扯着苏鹤,绕过思念出了屋子。 手腕被捏得生疼,苏鹤一直忍着,直至走到大街上,才甩开陆望。奈何甩了两次,都没有甩开。 苏鹤有些怒道:“陆大人,松手,已经没人了,不用做戏了。” 陆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将苏鹤拉进一条漆黑的巷子,将他按在墙上,死死地盯着他,由于生气,表情有些狰狞。 苏鹤迎上他的目光,冷笑道:“陆大人怎么还入戏了?这么生气?真当我欠你钱了?” 陆望扫了他一眼,将他稍微敞开的领口捏拢,寒声道:“你和她做了什么?” 苏鹤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陆大人在说什么?我和谁?” 陆望胸膛剧烈起伏,嘴角颤抖:“你去采阁那种地方怎么能喝醉?怎么能与心怀不轨之人独处一室?那个思念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鹤不明白陆望气从何处来,他只觉得有人压在自己身上十分不舒服,喘气都有些困难,他挣扎道:“陆归程,你在说什么胡话?” 苏鹤不知道陆望为什么会去找自己,但是他知道陆望在思念挡住他的那一刻就已经知晓思念会武功,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他还是很警觉的演了一出戏。可现在四周无人,陆望还这么怒气冲冲的,苏鹤着实不解。何况,去采阁喝酒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苏鹤瞪着他:“你今夜吃错药…唔…” 苏鹤话没说完,就再一次被陆望堵了回去,用嘴。 苏鹤瞪大眼睛看着陆望,陆望用力地吻着他,不是吻,是侵略与掠夺。苏鹤本推了他两下,换来的是更用力的亲吻。苏鹤忍无可忍,抬起脚狠狠踩在陆望的脚上。 陆望吃痛,终于松开了苏鹤。 苏鹤呼吸急促,脸上红晕淹没在夜色中,只剩下炙热。他缓了缓,骂道:“陆归程,你疯啦!” 陆望与苏鹤对视,见苏鹤眼含怒意,自己反而平静下来,这才觉得自己行为有些过激,他伸手准备将苏鹤被他揉得乱糟糟的衣裳整理一下。没想到苏鹤一把抓住陆望的手臂,右脚放在陆望左脚外侧,上身用力往右一转,将他往左边狠狠一推,一切发生的太快,陆望丝毫没有防备,电光火石间,就被苏鹤推倒在地。 石头硌得人生疼,陆望一声惨叫,却换来苏鹤一个白眼,苏鹤语气冰凉:“陆大人神智不清醒,就在地上冷静冷静吧。” 陆望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苏鹤要走,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角。 苏鹤居高临下看着他,陆望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霸道和强势,不情不愿地说:“腰,腰疼,苏大人扶我一下。” 苏鹤蹲下身,低头看着陆望,气消了些,笑道:“陆大人求我啊。” 垂下来的头发扫在陆望脸上,有些痒,陆望稍微别开头,也笑起来,笑了一阵,他长臂按着苏鹤肩膀,借力撑起身子将苏鹤反压了下去。 苏鹤没想到他腰伤未愈,此番又伤上加伤,还能如此逞强,报复心也太重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这才发现自己头下和背上分别垫了一只手。 没有手做支撑,陆望整个身子都压在苏鹤身上。“嘶……”陆望将头埋在苏鹤颈窝,闷声道,“苏大人看着瘦,怎么这么重。” 苏鹤提醒他:“是你压在我身上才这么重的。” 肩膀传来一阵颤动,是陆望在笑:“原来如此。苏大人,我腰疼,动不了了,你帮我揉揉吧。” “你这样压着我我怎么帮你揉?” 陆望侧头,唇刚好碰到苏鹤的脖子,陆望一愣,感受到苏鹤身体的紧绷,他故意贴着他苏鹤的脖子说话:“你的手不是闲着吗?” 苏鹤当真将双手伸到陆望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揉腰。 陆望痴痴笑道:“苏大人,我们这样算是拥抱吗?”说罢,他看着苏鹤雪白流畅近在咫尺的脖子,鬼使神差地亲了一口。 本来他说话时,气息洒在脖子上,就已经让苏鹤有些无所适从,结果他还明目张胆地亲他。苏鹤深吸一口气 ,嘲讽道:“陆大人果然与众不同,这冷风冷夜的,也阻止不了陆大人发情。还真是不挑时候,不挑地方。” “你在骂我是畜生?”陆望声音很轻,也很沉,带着些许蛊惑,“那我怎么也得担起畜生这个骂名。” 苏鹤暗道不妙,很快就感觉颈间传来一阵湿热,接着是一点轻微的刺痛。陆望在咬他。 苏鹤趁他不注意,带着他翻了个身,反将他压在身下,陆望察觉他要逃,死死抱着他的腰。苏鹤扬起头,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望一脸无邪地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喉结上下滚动,“苏大人滋味实在美好,我还想亲一次。” 苏鹤被他的直白惊得一愣,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我记得……” “少说废话,你就说给不给亲。”陆望打断他。 苏鹤挣开束缚,站起身,不带一丝犹豫的。 他没说话,只用行动告诉了他。 “唉……”陆望躺在地上长叹一声,失望道,“苏大人太绝情了。”随即又乐道:“要不这样,苏大人来亲我,我心甘情愿,乐意至极。” 苏鹤瞥他一眼,迈腿就走。 “诶诶诶…苏大人留步……别扔下我一个人啊……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陆望眼睁睁看着苏鹤越走越远,颓然地垂下手臂,闭上眼睛喃喃道,“苏大人果然狠心,真忍心让我在这里睡一夜。” 身下是冰凉的石板,陆望丝毫不觉得冷,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方才的吻,眼角不禁上扬,荡开一个笑容。 忽然感觉有人踢自己,陆望睁开眼睛,一抹月色闯入眼中,明亮皎洁,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 苏鹤道:“看来陆大人在这里睡得很安逸。” 陆望道:“若是苏大人在这里陪我,会更安逸。” 苏鹤扶他起来,一边疑惑地说:“陆大人说话怎么就变了呢?” 陆望艰难起身,撑着腰道:“什么变了?” “由以往的阴阳怪气变成如今的轻浮佻达。” “……”陆望在苏鹤的搀扶下缓步走着,心中百般盘算后问道:“苏大人当真不问问,我的心上人是谁?” 苏鹤道:“呵……我实在不想知道,若陆大人非要告诉我,我洗耳恭听。” “苏大人也太无趣了,我忽然就不想说了。” 苏鹤笑了笑:“甚好。” 陆望转移了话题:“对了,那个思念到底什么来头?” “顾舟山的人。” “原来如此。”陆望将半边身体都靠了在苏鹤身上。 苏鹤被他压得踉跄了一步,很快又稳住身形,道:“今晚你太莽撞了。” 陆望说:“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关系,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就像你说的,顾舟山早晚会发现我的。” “早和晚,还是有区别的。”苏鹤道,“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陆府已经近在眼前,苏鹤停住,松开了陆望:“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陆望笑:“这么晚了,苏大人也可以留下来。” 苏鹤看着陆望明晃晃的笑容,突然严肃道:“陆大人,往后还请注意自己的言行,我苏鹤虽出生草芥,却也不是任由人戏耍的。今夜陆大人所说所做,我可以全部忘记,但下不为例。陆大人若执意拿我取乐,就不要怪苏某翻脸不认人了。” 陆望还是第一次听见苏鹤这种语气说话,知道他是误会了,一时愣神,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看着苏鹤越走越远,也追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街角。 陆望前脚刚踏进门,慕可就从墙上跳了下来,正准备说话,就见丁白急匆匆走过来,语气慌张:“三少爷,夫人在正堂等着您呢,您怎么才回来?” “出什么事儿了?”陆望忍着腰痛加快了步伐。 丁白见陆望走路姿势不对,脸上慌乱之色更甚:“三少爷的腰怎么又伤了?我先去请大夫。” 丁白走后,慕可才说:“小主子不见了。” 陆望闻言,心头一沉,几步跨进了屋里,疾声道:“大嫂,朔儿他什么时候不见的?派人去找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苏季蕴虽然心急如焚,但面上还算镇定,见陆望回来,立马道:“朔儿一天不见人影,白日里我以为他和慕以出去了,可傍晚还未回来,我察觉不对,让府里人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了,也派人去苏家问了,都没找着。我以为他与你在一起,结果方才慕可回来,说你独自一人。朔儿平日里不会乱走,最多去苏府找他三叔。归程,朔儿会不会是被绑架了?” “等等,朔儿从早上就不见了?” “是,早饭时就没见着人,丁白说慕以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以为他与慕以一起出去了。对了,慕以呢?” “慕以任务在身,已经离开鄞都了。” 苏季蕴凝神一想,道:“朔儿他,会不会和慕以一同走了?” 陆望也有此想法,他快步往陆朔的院儿里走去,边走边说:“朔儿不是胡来之人,他若要离开鄞都,不会一声不吭。” 慕可带人挨着屋子找,陆望去了书房,苏季蕴去了卧房。 书房里十分整洁干净,除了桌椅书架,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空空荡荡,一目了然。 很忙,慕可进来汇报,没有发现异常。陆望找了一遭,也没有发现书信留言,心沉了沉,难道真是被人绑架了? 苏季蕴从卧房出来,面色凝重,带着愠怒。 陆望见她脸色不对,问道:“大嫂, 怎么了?” 苏季蕴道:“衣服少了几套。”她一掌拍在廊柱子上,怒道:“简直胡闹!” 陆望看向苏季蕴,这才发现苏季蕴脚边有一盆花,他们家花盆从来不会放在这个位置,显得十分突兀。 “慕可,将那盆花搬开。” 一旁的慕可走过去,将花盆移开,惊呼道:“主子,有东西。” 苏季蕴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张信笺。慕可将信笺捡起来递给苏季蕴,苏季蕴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同以离都,不日返家,切勿担忧。 右下角一个“朔”字。 陆望在脑中飞快计算了一番,道:“他们可能还没有出宛州,最快到?州边境,快马加鞭,按王汾的脚程,不出三日就能追上。慕可,你马上……” “等等。”苏季蕴已经平静下来,她看着手中的纸条,眼神变得坚决,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将纸条紧紧捏在手心,道:“随他去吧。” “大嫂,慕以不是去游山玩水,此行凶险,朔儿他还小……” “归程,他将信笺放在此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陆家的男儿,怎能一直居促一室而不出?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她抬头看着夜空,寥寥几颗星子散落在明月周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 “观天地阔大,知自身渺小。识人间百态,衡自身气量。经飘摇风雨,才能心纳百川。他这个年纪,正是磨练心性的时候。走出去,才回得来。”苏季蕴露出一抹笑,“归程,我们该放手时就得放手。” 陆望也看向夜空,半晌才道:“嫂嫂大义。” 慕可疑惑道:“可是夫人,哪有让主子以身犯险的道理?那拿我们有何用?” 苏季蕴拍拍他的头,一边走一边道:“现在你叫他一声小主子,是他得以家族父辈庇佑,若他想走得更高更远,需得靠他自己,明白吗?” 慕可跟上去,如实说道:“不太明白。” 苏季蕴想了想说:“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主子打架打不过你,说话说不过你,横竖样样都不如你时,你会不会心有不忿?会不会心有不甘?” 慕可回头看了一眼廊下那个高大的身影,连连摇头:“我可不敢,主子永远是我主子。” 苏季蕴:“………真是个好孩子。” 慕可嘿嘿一笑:“多谢夫人夸奖。” 第42章 赌局 孟云卿将从当铺拿回来的银子交给了陆望,陆望看了看桌上白花花的银两,若这些银子真是官银,肯定也早就被重铸过了。按苏鹤所说,楼用强占田地被抄家,除了庄子仆人佃客,愣是没搜出多余的钱来,那么钱去哪里了?那么大一笔钱想要运出城是绝不可能的,所以那些银子一定还在城内。而当铺可以将银子换成其他东西,再将东西高价或原价售卖,不仅可以将黑钱洗白,还可以转移赃款。他排查了城中所有的当铺,加上叶双秋盯了顾舟山一段时间,才查出三号当铺与楼用有关。可是一间当铺消化不了如此庞大的巨款,要么还有其他铺子帮忙洗钱,要么就是将银子藏在了什么地方。若是樗州贪腐案与顾舟山有关,顾舟山肯定不会让赃款以现银的方式进鄞都。难道那些值钱的玩意儿全藏在顾府?偌大府邸,难免有别人安插的眼线,顾舟山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陆望突然想起自己买的那把镰刀和那坨铁,二十两黄金…二十两白银…价格如此混乱,其中大有文章可做。那些铺子,还有……赌场!对了,十赌九输! 陆望匆匆赶往鬼市。 小楼门口依旧站着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女人,慕可经过时依旧目不斜视。一直走到赌场门口,慕可才重新开始呼吸。 慕可怀里抱着个布袋子,左右张望着问道:“主子,我们真要去赌?” 陆望看着眼前经过很多次的赌场,笑道:“来都来了,当然要去。今夜主子带你发大财。” 两人走进去,立马有人前来迎接,大堂里弥漫着香料的味道,吵声震耳欲聋,所有人围在赌桌周围,又紧张又兴奋。有人一身华贵衣裳,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也有人一身布衣,囊中羞涩,在一旁凑热闹,这些人往往很快就会被撵出去。在角落里,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庄家站在高处,手持一把金灿灿的算盘,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仿佛一只狡猾的狐狸,掌控着整个赌局。 陆望听着阵阵欢呼声,看着那一张张神采各异的脸,仿佛置身于幻境中。很快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陆归程!” 陆望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周攀。 “哟!大外甥?”陆望笑嘻嘻地走过去,“好久不见啊。” 周攀闻言,愤怒中带着不甘,额上青筋暴起,大吼道:“陆归程,你他…” “嗯?”陆望一记冷眼扫过去。 周攀咽了咽口水,依旧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谁是你大外甥!” 陆望一脸淡定:“这声舅舅可是你亲口叫的,怎么转眼就给忘了。” “你……”周攀嘴张了又张,竟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道,“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输了的人又跪下叫舅舅?”陆望挑眉,“没必要,没意思。以后你叫我舅舅的时候多着呢,何必费这力气。” “你……”周攀气鼓鼓的瞪着陆望,眼睛都瞪红了,他气急之下想动手,却被慕可三招拿下。 这是赌场,人声鼎沸,没人在意他们。 杜玄此在二楼就注意到了他们,等他下楼时,周攀已经被慕可禁锢着,动弹不得。 杜玄此看着怒火中烧的周攀,又看看一脸不屑的陆望,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周老四,你怎么得罪他了?你怎么净逮着最硬的石头撞呢?” 周攀挣扎了两下道:“杜二,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他又看向陆望,“陆归程,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让你的狗松开我,我的人就在楼上,他们要是发现我不见了,马上就会寻来,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慕可踹他一脚:“说谁是狗呢!” “混蛋,王八蛋,你敢踢我,我…我…” 杜玄此见他眼泪都要挤出来了,不忍直视道:“别我我我了,周老四,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 他看向陆归程,一脸雀跃:“归程,今天你先放过周老四行不,我找他有要事。” “你们两个能有什么要事?斗鸡斗草喝花酒?”陆望嗤笑道。 杜玄此神秘兮兮地说:“比这些事还要重要百倍,你猜我在这里看到什么了?” “什么?” “问之的画。” 陆望沉吟一瞬,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问道:“问之的画跟周老四有什么关系?” 杜玄此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这家赌场是鬼市最大的赌场,赌注十分吓人。周老四常年混迹赌场,虽然经常输得精光,但这么多年好歹积累了不少经验,破老千很有一套。我爹我大哥都喜欢问之的画,这一局我必须得赢。” 陆望有些怀疑地看着周攀:“看他不大聪明的样子,当真能赢?” 杜玄此郑重点头:“周老四就是有些冲动,又容易得意忘形,还禁不起别人挑衅,才经常输。只要他不受干扰,就一定能赢。” 陆望哼道:“你还挺了解他。” 周攀离得近,多少听到了他们的话,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怕了吧?” 陆望给了慕可一个眼神,慕可将他松开。周攀揉着手腕,又开始叫嚣:“陆归程,有本事你就跟我赌一场。” 杜玄此与他勾肩搭背走在前面,劝道:“你先帮我把画赢到手,你与归程的事,过后再说。” “我要是帮你赢了,你能让他叫我舅舅吗?” “啧!辈分不能乱,你怎么能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怎么大逆不道了?杜景深,你说清楚,我周彦林就活该矮他陆归程一头?这是什么道理?” “哎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认命吧,赶紧走…” 陆望憋着笑道:“这周老四不是周家亲生的?” 慕可接道:“谁知道呢。” 上了二楼,一楼的景象就看得更清晰了。陆望扫视了一圈,突然看到一张赌桌上有一块玉。正是自己用来换铁疙瘩的那块玉。 “归程,快进来,赌局开始了。”杜玄此催道。 陆望收回神思,让慕可在外守着,自己走了进去。 那幅画果然是孟云卿当掉的那幅。这才两天,画就从当铺转移到这里,时间这么短,不可能是有人买了画又输在了赌场,只能是当铺和赌场有所勾结,甚至就是一家店。 陆望看了一眼周攀,见他将三颗骰子放在掌中颠了颠,问一旁的杜玄此:“怎么样?” 杜玄此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攀不断摇晃的手,回道:“赢了一局,这是第二局。” 落盅的时候,有人打了个喷嚏,陆望明显感觉到周攀手抖了一下,得意的表情慢慢被慌张盖住。陆望咳了一声,走到他旁边低语了一句,周攀便松了眉眼,胸有成竹地看着对手,轻蔑道:“开吧。” 杜玄此看着周攀情绪变化如此之快,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望,好奇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陆望道:“我说这一局就当让他们了,赢的太轻松多没意思。” 杜玄此一脸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陆望笑了一声:“就这么简单,比周老四这个人还简单。” “赢了!”周攀激动地将骰子一甩,得意洋洋地看着陆望。 陆望失笑,冲他竖起大拇指。 杜玄此小心翼翼地接过画,眉开眼笑地说:“周老四,真有你的!走,请你喝酒去。” 陆望一把抓住他们两个,“别慌啊,今天爷高兴,再来赌一局。”他看向对面的人,扯开嘴角道:“我们赢了,由我们坐庄,赌把大的。” 对方道:“既然如此,就陪这位爷再玩玩儿。” 杜玄此道:“这位是赌场出了名的赌神,钱三爷。周老四赢一次已是不易,归程,你当真要赌?” 陆望剑眉一挑:“钱三爷?鄞都只需要一个陆三爷就够了。” 他拉着周攀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周四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周攀反应过来,起身道:“我凭什么帮你?” 陆望一把将他按下去,在他耳边道:“你要是赢了,我叫你一声舅舅。” “当真?” “当真!” 周攀随即坐得稳稳当当,冲着钱三爷道:“来吧,钱三爷,你若再输,赌神之位可就得让给我周四爷了。” 钱三爷四十出头,留着两撮小胡子,身材矮小精瘦,眼睛不大,贼亮,一看就是精明人。他摸了摸胡须,笑道:“这位爷要赌大的,赌多大?” 陆望道:“钱三爷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赌。” 钱三爷眯起眼睛,看着陆望,半晌才道:“这位爷一看就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想必什么好东西都能拿出来。不如,我们赌点别的。” 陆望笑:“没问题。” 钱三爷道:“最大不过人命,但我不要你的命,我赌你双腿。” 陆望无所谓道:“可以。” 杜玄此抱着画的手一抖,看向陆望,颤声道:“赌这么大?归程,要不还是算了。” 周攀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坑你?” 陆望拉过椅子,坐在周攀旁边,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胆子大点。” 他又看向对面问道:“那钱三爷又能拿出什么配得上我双腿的赌注?” 钱三爷伸了伸手,示意陆望自己说。 “我是个俗人,我就爱钱。钱三爷能出多少?” 钱三爷道:“你要多少?” “两千万两白银。” 钱三爷“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道:“两千万?我确实拿不出来。” 陆望道:“这么多银子,一时半会儿当然拿不出来。这样,今日你先拿个东西出来意思意思。若你输了,剩下的数额,三年内还清这也做数。钱三爷,我可是用半条命换你三年,怎么算你都不亏。敢不敢赌?” “哈哈哈…”钱三爷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左右的人,“赌桌上,我钱三爷还真没怕过谁,今日我就跟你赌了。” 钱三爷将一张地契放在了桌上。 陆望道:“钱三爷大手笔啊。” 两人立字为据,签字画押。 第43章 狗洞 周攀混迹赌场六七年,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赌这么大的。更意外的是与自己有仇的陆望竟敢将双腿交给自己,他忽然生出一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来。甚至开始衡量是让陆望失去双腿更让人泄愤还是让他叫自己舅舅更让人解恨。最终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有人呈上新的骰子,周攀看着掌心的三颗骰子,表情稍微凝重了些。陆望看出他的异样,却没说话。 果然,第一局周攀就输了。 周攀道:“要是输了,你可别怪我。” 陆望微微一笑,道:“周老四,我要是断了双腿,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后半辈子我就跟你过。” 周攀将椅子往旁边挪了挪,一脸嫌弃道:“少痴心妄想,我周家大门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吗?” 陆望也不跟他计较,跟着挪过去,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看出来了吧?” 周攀邪邪一笑:“陆归程,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周攀继续摇骰子,陆望冲杜玄此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出去。 杜玄此见陆望嘴唇动了两下,虽然不解,还是借上茅房的由头出去了。慕可缩在角落里,见杜玄此出来,便现身过去找他:“杜二公子,主子还没出来?” 杜玄此见是慕可,想起方才陆望的口型,好像是有一个“可”字,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你和你家主子是不是有暗语?我出来时他说了两个哑语,我也看不懂,好像跟你有关。” 慕可问:“什么哑语?” 杜玄此说了那两个字,慕可凛然道:“主子的意思是一会儿可能有危险,杜二公子,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守着。” 杜玄此一惊:“什么危险?就算遇险,我怎么能独自离去呢?如此不仗义之事我杜玄此可做不出来。” 慕可尴尬一笑,虽然不忍心,还是说了实话:“主子让你先出来,就是让你先行一步,以免打起来时拖后腿……” “这…这样啊…”杜玄此讪讪一笑,“那行,我确实武艺不精,我去外头等你们。” 杜玄此走了没多久,陆望和周攀就出来了。 慕可急忙迎上去,道:“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陆望道:“赢了两千万,拿走一块地,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吗?” 果然,三人刚下楼,后面就有人追来。陆望将周攀推向慕可道:“带他出去,快。” 周攀骂道:“这老东西,自己出老千,输了还不认账,狗日的王八蛋…谁敢动老子试试!” 没人理他,赌坊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地涌过来。 对方似乎主要是冲陆望来的,慕可拽着周攀往门口奔去,还不忘提醒他:“看这架势,谁都敢动你,赶紧跑吧!” 两个人正在关门,慕可奋力将周攀往前一推,在桌子上借力飞身向前一脚踹开一个,拉着周攀跑了出去。 周攀还没回过神,正想回头再骂两句,就看见门已经关上了。 慕可顾不上周攀,回身去踹门,门丝毫不动。 杜玄此一直守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便放下心来,三步并做两步从黑暗中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你们没事吧?” 慕可喘了两口气道:“主子还在里面,叫人,我去叫人。” 三人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一声巨响,赌场那扇厚实巨大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一个人影跑了出来,身后跟了一大群人。 陆望受了伤,捂着伤口朝巷子里跑去。身后的人也很快追了上去。 杜玄此不自觉地后退到更安全的地方,一脸呆愣地说:“其实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追归程。” 周攀道:“钱三爷这次吃了大亏,可能气不过吧。” 慕可疑惑道:“可是将主子抓回去有何用呢?” “可以将那张地契抢回去,再毁掉赌约。还可以将人扣下,贼喊捉贼,叫人来赎。”周攀道,“都是赌场惯用伎俩。” 慕可惊道:“这赌场是谁开的?连主子和周四少爷都敢扣下。” 杜玄此道:“这是鬼市,一视同仁,且他们自有一套说辞,一般不会伤及性命。” 慕可稍稍放心:“那就好。” 周攀哼道:“赌场都是黑心鬼,小赌十赌九输,大赌必输,只有我这样福大命大之人才敢天天来。” “那为什么明知会输,还有这么多人来?”慕可看着赌场进进出出的人道。 杜玄此想了想道:“因为于普通人而言,小赢一场,可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是其一,”周攀故作高深道,“小孩儿,这个世上有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逆水行舟,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当然还有孤注一掷啦!” 慕可听得云里来雾里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二位公子虽然看起来纨绔,但是懂得的道理真多!对了,我得去救主子。” 说罢,他朝陆望逃命的方向飞奔而去。 周攀用胳膊捅了捅杜玄此:“刚才他说了什么?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陆望左拐右绕,躲进了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见身后没有动静,靠着墙坐在了地上。他撕下一块布将受伤的手臂缠上,另一只手揉着后腰,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腰实在太疼,他坐了好久。直到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他才扶墙起身,摸黑前行,走了好半晌,竟还没有绕出去。 突然踢到一块石头,陆望低头一看,有一丝微光。他蹲下身将石头挪开,墙上有一个狗洞。他将手伸进去探了探,对面也有一块石头。他看了看洞口,太小了,钻不过去。他叹了口气,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往回走。手撑到地面发现地面是松的,他将土刨开,洞口变大,刚好能过一个人。 陆望肩膀宽,受了点罪,好在钻过去了。这边巷子要宽一些,没有房檐遮挡,月光下能看清前路。 转过街角他才发觉眼前景象十分熟悉,他攀着墙慢慢往前走,果然走到了苏鹤的院子,这正是柏子街的另一头。 他兀自笑了笑,竟绕到这么远来了。 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灯已经灭了。移步到主屋门前,抬手敲门。 敲了好几回,屋里才有了动静。 “你受伤了?”苏鹤盯着他的伤口。 陆望嘴一扁,甚为委屈地说:“被追杀了,打不过,腰也疼,差点就见不到苏大人了。” “那样便无人扰我清梦了。”苏鹤拿了药,扔在他怀里。 陆望伸手去解腰带,奈何今日他系了条有扣的皮腰带,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他走到苏鹤面前,笑道:“真狠心呐,劳烦苏大人帮帮忙。” 苏鹤瞥他一眼,低头帮他解腰带。陆望嘴角上扬,伸出右手搂住苏鹤的腰,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苏鹤立即退开,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望亦看着他,敛了笑,认真道:“三日没见,有些想你。” 苏鹤退后两步:“这是陆大人试探我的新把戏?” 陆望看着他的眼里像是燃了一把火,炙热无比,他只迟疑了一瞬就开口说道:“说起来有些荒唐,但这是真的。” 苏鹤戒备的眼神逐渐变成疑惑。 陆望不再做戏,熟练地解了腰带,松了护腕,脱了脏兮兮的外袍,又将上衣脱光,左臂上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看向苏鹤道:“总不至于让我撕衣服吧。” 苏鹤找了绢帛扔给他。他熟练地咬住绢帛一头,右手拉住另一头缠绕在手臂上,还打了个结。 陆望埋头拍了拍头发上的尘土,一本正经地说:“原本想装个可怜,让苏大人给我宽衣解带包扎伤口的。但是想到苏大人会误会,只好作罢。我今日就跟苏大人说清楚,你问我为何三番五次试探你。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对吗?你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我从小生活在康州,从小就混迹在康州马市。接触过许许多多雀衣人,雀衣人与我们汉人长相是不同的。” 苏鹤平静地与他对视:“有什么不同?” “雀衣人普遍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五官立体,肤白且细,总而言之,就是好看,就像苏大人这样。” 苏鹤笑道:“也像陆大人这样,陆大人可比我还高一些。” 陆望摇摇头:“你确实与雀衣人长得不一样,更像汉人。但是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没发现你的眼睛有些不一样吗?我猜,你父亲是雀衣人,母亲是汉人。一个雀衣人得到了元政青睐,还能混入大齐朝廷,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苏鹤垂眸沉默。 秋夜凉爽,陆望抓起衣服披着,继续道:“你可以否认。” “呵…”苏鹤笑了,“陆大人疑心已久,我否认岂会有用?陆大人说我的眼睛不一样,我倒觉得陆大人的眼睛才独一无二。不过陆大人都说了,我父亲是雀衣人,我母亲是汉人,那陆大人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雀衣人。” “好,我换个说法,你是燕平国人。不过燕平国已灭,你如今算是姜国人?” 房间里有个小炉子,苏鹤点了火,往壶里加了水。 “燕平国灭,无家可归,流落至此,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苏鹤坐在炉子前,看着小小的火光,语气平淡,“陆大人怎么不继续试探下去?突然如此直截了当,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虽然苏鹤亲口承认了,但是陆望心里还是没底,他不能确定苏鹤是燕平国的流民,还是姜国的细作,亦或想是借刀杀人的雀衣贵族。从苏鹤目前行事来看,不像是细作,但是陆望不敢掉以轻心,他怕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他对苏鹤生了些其他的心思。 远观观不清楚,那就近看,总能拨开迷雾。陆望这样想着表情舒缓了些,视线又落在苏鹤身上,说:“因为今日我要告诉你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听到重要的事情,苏鹤转头看向他。 陆望道:“是你。” 苏鹤蹙眉:“什么?” “我中意的那个人,是你。” 两人视线交错,气氛在沉默中越发怪异。 半晌,苏鹤才笑道:“承蒙陆大人厚爱。” 陆望蹙眉:“你不信?” 苏鹤继续盯着炉子:“陆大人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对吗?” “是很荒谬,但真心实意。” 小小的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沸腾的水泡冲击着壶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苏鹤坐着没动。 陆望提醒道:“水开了。” 苏鹤问:“陆大人喝茶吗?” “不喝了,一会儿睡不着。你那水不如用来给我敷一敷?”陆望起身准备往榻上去,“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受伤?” 苏鹤将水倒进盆里:“你也没给我机会啊。” 第44章 做戏 陆望趴在榻上,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掉落,“方才我从鬼市钻狗洞过来的,想必你也钻过。” 苏鹤拧好帕子,将他的衣服扔到一旁,道:“我没有这种癖好。” “不承认也罢。”一股暖意从腰上蔓延开,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陆望享受着苏鹤的照顾,全身都觉得舒坦,他道:“苏大人对我这般好,莫非也中意我?” 苏鹤笑了一声:“陆大人要是这样想,也行。” 陆望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话别总这样似是而非,方才我说的话你信吗?” 苏鹤便不再跟他兜圈子:“不信。” 陆望轻叹一声,道:“原本中秋节那晚就要告诉你的,然而你一开口就将话给我堵回去了。” 陆望翻过身,拽住他的手往前一拉,苏鹤便整个身子趴在了陆望身上。陆望抱住他道:“看不到你时就想见你,见到你时便想与你亲近。总而言之,就是想时时刻刻与你待在一处。苏大人颖悟绝伦,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苏鹤抬起头来:“若你不想你的腰永远好不了,最好马上放开我。” 陆望眼神如波,坏笑道:“若你亲我一下,我立马就能好。” 苏鹤便不再依他,强行起身,陆望却将手放在他后脑,往下一按,双唇相接,四目相对。 苏鹤挣扎,陆望压着他,两人博弈半晌后,苏鹤最终坐在他身上,一手撑着榻,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陆望冷笑:“在我怀疑你身份,想坏你事时,你不止一次想杀我吧。只是后来你发现,我有可用之处,你便允许我接近你,试探你。可是苏鹤,是你先吻我的,是你先勾引我的,没有你这样只管放火不管灭火的。” 苏鹤俯看着他,语气带着嘲讽:“你也曾想杀了我不是吗?陆三公子,你知不知道你今夜到底说了些什么?若我真是姜国细作,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睁着眼睛说话?还有什么中不中意,喜不喜欢的,你觉得会发生在我们两个之间吗?陆三公子不会天真至此,以为这样我就会信你这些胡言乱语吧?” 陆望眼神渐冷:“那你动手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苏大人手里,也算不枉此生。” 苏鹤却收了手,躺在了床上,“陆大人还有用,陆大人不能死。” 陆望手握成拳,眼神阴鸷:“苏大人不是最擅长逢场作戏吗?怎么这次不将计就计?” 苏鹤转过身,脸上又是如往常一般的风轻云淡,他甚至撩起陆望的一缕头发,轻声道:“我是怕陆三公子入戏太深,退无可退。” 他将头发缠在指尖轻轻扯了一下,戏谑道:“逢场作戏,谁又不会呢?”他撑起身子,靠过去,眼看唇就要碰上。陆望却一把将他推开,翻身而起,胡乱拿起衣服就往外走。只留下一句:“夜深了,苏大人该休息了。” —————— 慕可一大早就候在院子里,等着陆望起床。慕以和陆朔都不在,他一个人无聊得紧,蹲在一旁捡地上的落叶玩儿。 苏季蕴和丁白在对上个月的账簿,苏季蕴看了账本,疑道:“怎么支出这么多?慕可,归程呢?” “主子还没起呢。” 苏季蕴惊讶道:“还没起?归程不是贪睡之人啊。你过来看看,你主子这两个月干什么去了?花销这么大。” 慕可跑过去看了看陆望的账单,指着一笔支出道:“这是慕以去章州和佷州的盘缠,这是接人的车马费,这是雇人和买粥食的钱,这是铸剑的钱,这是采阁喝花酒的钱……剩下的就不清楚了。” 苏季蕴道:“你主子还是常去找孟云卿?” “是啊。” “除了孟云卿,没去找过别人?” “还常去找周都尉,苏常侍,苏御史,苏乐丞,苏尚书,杜二公子,周四公子…” 苏季蕴听他报菜名似的听得头大,急忙打断他:“女子呢,一个都没有?” 慕可戳了戳脑袋,“采阁的花姐算不算?” “罢了。”苏季蕴摆摆手,喃喃道,“难道是骗我们的?” 她看了看天色,又道:“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她继续对账本,慕可继续捡叶子,当他揉碎了三十一片叶子后,陆望终于出来了。 他只跟苏季蕴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慕可要跟上去,苏季蕴拦住他问道:“你主子怎么了?” 慕可一头雾水:“没怎么啊。” 苏季蕴摇摇头:“不对劲。” 丁白看了一眼陆望的背影:“是有些不对劲,三少爷何时这么失魂落魄过?” 苏季蕴道:“慕可,今日盯紧你主子,快去。” 陆望直接去了采阁,要了一桌子的酒。 慕可和孟云卿站在一旁,看着陆望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手足无措。 慕可终于发觉陆望的不对劲,他轻声道:“孟姑娘,劳烦你在这里看着主子,我去去就来。” 孟云卿走过去,将酒壶拿开,劝道:“公子,这样喝酒伤身,先吃点东西吧。” 陆望一把夺过酒壶,将孟云卿拉进怀里,倒了两杯酒,沉声道:“陪我一起喝。” 孟云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陆望松开了她,她便坐在一旁。她看了陆望良久才试探着问:“公子可是遇着什么烦心事儿了?” 陆望痴痴笑了两声,看着手中的酒杯道:“你可有心上人?” 孟云卿心猛地一跳,突然不敢直视陆望,心虚地低下了头,双手绞着手帕,声若蚊蝇:“没有……” “没有啊…没有是好事…” 孟云卿突然就明白了陆望的失意从何而来。这世间,竟还有他求而不得之人,孟云卿不禁想,那是个怎样的人啊。 过了好一阵,杜玄此和苏疑进来了。杜玄此提着杜小四坐在陆望右侧,看着他旁边那一堆酒壶,目瞪口呆:“归程,这个时辰就喝成这样?果真是狂放不羁,风流倜傥,有隐者之风。” 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来,我陪你一起喝。” 陆望一边同杜玄此喝酒,一边问苏疑:“问之,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苏疑道:“下个月是建安王的五十寿辰,请太乐署的乐工前去助兴,陛下知晓后,让我们重排舞狮曲,为建安王庆生。” “舞狮曲不是专门给陛下排的吗?这寿辰礼可真是贵重。”杜玄此将鸟笼打开,想让杜小四出来遛遛,杜小四却不领情,他气呼呼地将笼子又关上。 陆望眼角赤红,他指尖捏了颗葡萄,说道:“这事儿马虎不得,不能怠慢了建安王,又不能冒犯了陛下。” 苏疑赞同地点点头,却面带不情愿:“闲事接踵,疲累不堪。持禄养交,非我所喜。” 陆望将葡萄扔进嘴里,半边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问之啊,世间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既来之则安之,既遇之则纳之。” 他将葡萄咽下去,给苏疑倒了杯酒,“来,敬这世间不如意之事。” 陆望又连喝了三杯,醉意已显,双眼迷蒙地扫视着桌上,问道:“葡萄在哪里?” 孟云卿将葡萄给他端到跟前,陆望拿了一颗,正准备塞进嘴里,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陆望眨了眨眼,将葡萄喂给孟云卿,嬉笑道:“苏大人来了?云卿,去,给苏大人挑个美人儿,记得,一定要够美,不然配不上我们苏大人。” “是。”孟云卿起身出去。 苏鹤坐在陆望对面,看了看苏疑,问道:“问之,你怎么也喝了这么多?” 苏疑笑道:“今日开心。” 很快,孟云卿就带着思念过来了。陆望看了一眼思念,满意地拍拍手:“苏大人眼光不错,思念姑娘确实貌美如花。” 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思念道:“思念姑娘,与我喝一杯…” 陆望头晕得厉害,眼看着就要倒过去,苏鹤将思念挡在身后,接住了陆望。 陆望一把将他甩开,杯中酒尽数撒了出来,他扶着桌沿,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还是第一次见苏大人如此护人,行,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越过苏鹤,捏着思念的下巴,语气轻佻:“思念姑娘,可得将苏大人顾好。” 思念看着陆望近在咫尺的脸,应道:“我会的。” 孟云卿将他扶回去坐好,陆望重新倒了酒,自顾自地喝了几杯。杜玄此递给苏疑两个眼神,苏疑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两人一起看向苏鹤。 苏鹤无奈道:“你们叫我过来,就是看他醉酒?” 杜玄此道:“慕可让我们过来陪归程喝酒,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想着人多热闹,归程不对劲啊,他这是怎么了?” 陆望见他们窃窃私语,拍了拍桌子,不满道:“你们怎么回事?”又见他放下酒杯,端着葡萄挨个问要不要吃,于是绕着桌子给每人喂了一颗,轮到苏鹤时,他将伸出的手迅速抽回递给了思念。思念看了苏鹤一眼,张嘴接了。 陆望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将盘子放在孟云卿面前,“云卿喜欢吃葡萄,我喂你。” 他拿了颗葡萄咬住,低头喂给孟云卿。孟云卿愣了愣,看了一眼其他人,有些不知所措。 陆望伸手扶着孟云卿后颈,迫使她靠近自己,孟云卿心跳如鼓,闭了眼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孟云卿却已心乱如麻。她咬住葡萄准备后退,陆望却没松手,再往下压一点,就能吻上去。他习惯性的在后颈上摩挲,却眉头一皱,手和牙齿同时松开。 陆望垂眸沉默了一瞬,又扯开嘴角道:“苏大人,也该体贴一些。” 他站起身,将葡萄给他放在面前。 苏鹤看着陆望,陆望眼神迷离,笑容泛冷。他拿起葡萄,递给思念,思念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吃了。 “苏大人怎么耍赖呢?”陆望口齿不清,他甩了甩头,起身扶着孟云卿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罢了,一点都不好玩,问之,送苏大人回去。景深,你随我进来。” 杜玄此提着鸟笼子的手一紧,吞吞吐吐地说:“归程,这…这不大好吧!” 苏疑道:“景深你进去看看,小舅舅或许有话要对你说。” 第45章 绑架 陆望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见杜玄此提着鸟笼子进来,又嗖得起身,往杜玄此走去。 将手中酒壶塞给杜玄此,抢过他手中的鸟笼,盯着杜小四看。方才还懒洋洋的杜小四,瞬间来了精神,扑腾着翅膀上下飞了一圈。 杜玄此想夺回鸟笼,却被陆望轻易躲开。 杜玄此可怜巴巴的说:“归程,我的小五小六都已壮烈牺牲,那匹马还没来得及取名就被鹤兄赢了去,如今,就只剩下小四与我相依为命,你可不能再夺人所好。” 陆望双腿打架,孟云卿费力搀着他,尽量让他站直。 他盯着杜小四看了半晌,还给了杜玄此。 天光大亮,一缕阳光越过花窗,透过屏风,只剩薄薄的一层轻轻地落在陆望身上。杜玄此逆光看着他,看出他的不开心。 “归程,你…” “我不要你的杜小四,我想养只鹤。”陆望抢先一步道。 “白鹤?” 陆望语气笃定:“白鹤。” 杜玄此提醒道:“鹤可不好养,归程你是认真的?” “越不好养我越喜欢,你想办法给我寻一只顶好的来。” “不是我说,鹤也不适合你,要不还是给你弄只隼鹰?” “不行,我就要,我只要。”陆望甩着手,执着道。 杜玄此妥协:“行行行…你别激动,一只白鹤而已,我给你寻。” 陆望少有醉酒,醒来时头痛无比。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他起身喝了两口,顿感神清气爽,醉意被冲销了一半。他倚在窗前看着弥漫而来的夜色,忆起醉酒的原因,心中痛骂自己没出息。脑中这么想,可心里仍旧不痛快。 他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看着街市点点灯光,表情逐渐阴沉。他推门出去,慕可正候在门口昏昏欲睡。 听见开门声,慕可弹跳而起,叫道:“主子,你醒了?” 陆望动了动手臂,道:“你查一查那位钱三爷,寻着机会,直接绑了。” “是。” “叫你跟的人呢?” 慕可道:“主子睡下以后,苏大人在思念姑娘屋里待了约摸一个时辰就离开了,之后带着阿九去了鬼市瞎转悠,然后我就跟丢了。” 陆望握紧拳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你主子好看还是思念好看?” “啊?”慕可看着陆望,诧异道,“这,这怎么比?” “嗯?” 慕可被逼无奈,只好说:“主子好看,这鄞都城里无一人比得上主子。” 陆望横他一眼,“走吧。” —————— 且说周攀接连赢了钱三爷两局的消息很快在鬼市传开,嗜赌之人纷纷找他谋取要领,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一大群人围在左右,周攀在鬼市横着走了两日,风光无限。 赌博这事原本是各凭本事,但钱三爷是赌坊的人,他有各种方式出老千,让自己稳赢不输。但周攀纨绔一个,一无是处,偏偏对赌博颇有研究。与赌坊的人对赌,一般由赌坊准备赌具。摇骰子是最常见的玩法儿,赌坊的人可以在骰子上做文章,也可在骰盅上下功夫,总之,随机应变,让来人输得心服口服。而周攀拿到骰子摸一摸,掂一掂,就知道骰子哪边轻,哪边重,被做了什么手脚,这是他身经百战积累的经验。 周攀被吹捧得得意忘形,又生出了找钱三爷赌一赌的心思。奈何一向在金银庄坐庄的钱三爷今日不在,他只得在一楼与外客博弈。 钱三爷此时已经被慕可掳到陆望跟前了。 陆望和慕可乔装打扮了一番,还戴了个面具,叫人完全瞧不出真面目。屋里只有一支油灯,火苗子很微弱,光线很昏暗。 慕可打开屋子中间的麻袋,被五花大绑还塞住口的钱三爷便像只大蚯蚓一样蠕动着身躯出现在暗影中。 慕可将他嘴里的麻布扯掉。 钱三爷大口揣着气,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坐着的身影,越发惊恐。 钱三爷到底在赌场混了几十年,很快就稳住心神,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陆望夹着嗓子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钱三爷仔细辨别着声音,只觉得这声音粗中夹着细,听着别扭,脱口道:“你是太监?你是宫里人?” 陆望嘴角抽了抽,压住怒意道:“少废话,我问你,金银庄背后东家是谁?与城西三号当铺是不是同一个东家?金银庄聚敛的钱财被藏在何处?” 钱三爷闻言,在心中盘算了一番,才道:“这位爷,我只是个替主家办事儿的,连主家面都没见过,对这些一无所知啊。” 陆望冷笑:“行,我马上让你们见面。” 钱三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慕可走上前,按住钱三爷的腿,开始撕他的裤子。 钱三爷急道:“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想法子让你好好回忆一下,很快,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陆望夹着嗓子,声音不自觉拖长,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说不出的诡异。 慕可拔出匕首,在钱三爷露出来的小腿上割了一刀,疼痛在黑中蔓延,钱三爷身体一抖,仍是不松口:“这位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陆望语气阴沉:“没关系,从你身上割下来的肉,我会一片一片喂给你刚出生的孙子。” 钱三爷一向心狠手辣,但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用到自己身上,顿时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陆望继续威胁他:“你以为把家人安顿在城郊就能高枕无忧?你以为你派人将庄子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就能护得住他们?你以为你主家位高权重就能庇佑你一家三十二口人相安无事?别那么天真,若你主家知道你被绑,就算今夜你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你主家还能全心全意信任你吗?” 慕可继续下刀,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理上的压迫让钱三爷汗流浃背,他握着拳,指甲都快陷入肉里。痛意顺着腿往上爬,一刀又一刀,恐惧在黑暗中啃食着他,他终于崩溃大叫,撕心裂肺道:“别割了,别割了!我说,我说……” 慕可退开,陆望满意地笑了:“你只有一次机会,但凡有一句话我不爱听,你就直接见阎王爷去吧。” 钱三爷吞了吞口水,急忙道:“金银庄与三号当铺是一个东家,但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平时与我联系的人姓余,我们都叫他余老板,他经常往赌坊里送一些名贵之物,吸引权贵一掷千金。有时候余老板会带着大量现银来赌坊,假装将银子输给赌坊,这些银子大多来路不正。还有,鬼市有很多铺子都是余老板的,那些铺子都做着见不得人的生意。当铺,赌坊和铺子都是专门给大东家洗钱用的。赌坊除了洗钱,还有敛财之用,这些钱财余老板会定期来收,至于送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陆望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沉默让人心里更加没底。 钱三爷呜咽道:“这位爷,我所说句句属实,望爷开恩,饶我全家老小一命。” 陆望道:“下次余老板来收货,你设法通知我。如你有法子知道他把货送去了哪里,就更好不过了。” 钱三爷忙道:“小人一定想方设法打探消息。” “可是,你这么轻易就背叛了旧主,会不会出了这里就将我给卖了?” 钱三爷哭喊道:“爷啊,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出卖爷?我并非卖主求荣之人,只是家中老小都在爷手里,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从今往后小人就是爷的人了,赌坊有任何消息我都会替爷留意着。” 陆望道:“我会一直派人跟着你,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我只求财,不会伤及无辜。” “是是,我定不负爷所托。” 陆望想了想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家中排行十三,便叫钱十三,后因家道中落,父母还没来得及给小人取名,就亡故了。” “钱十三?行,以后你就叫钱十三。一会儿我会让人送你出去。” 陆望起身准备走,钱十三急忙叫住他:“爷,有消息了我怎么联系你?” 陆望回身道:“鬼市后三街横竖第六块砖头。” 慕可将钱十三蒙了眼,将他扔回了巷子里,并将绳子割了个口子。 钱十三挣扎了一阵,绳子终于断了,他颤抖着双手撩起裤腿,发现只有几条并排的伤口。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猛地捶了几下地,嚎啕大哭起来。 慕可扯下面巾,拍了拍手,跟在陆望身后道:“主子,你方才说话好狠啊,我听着都忍不住打颤。” 陆望依旧沉着脸,语气不善:“这两日我心情不好,只能怪他倒霉。对了,钱三爷…钱十三身边不少人,你一个人将他绑走的?” 慕可笑嘻嘻跟上去:“怎么可能?我在鬼市遇到了苏大人,苏大人计划了两日,叫人制造混乱,来了一出声东击西,阿九引开了其他人,我趁乱将他劫走了。苏大人说,让我当一回渔翁。我也没听懂,我怎么就成渔翁了?” 陆望驻足,转头盯着他,脸色更加阴沉:“你什么时候改姓苏了?” 慕可“扑通”一声跪下,“主子,慕可永远姓陆啊,我…我…” 陆望一脚踢出去,寒声道:“你什么你?一口一个苏大人,苏大人是你什么人?走漏消息,知情不报,自作聪明!” 慕可撞到墙上,只觉得喉间一热,他忍痛爬过去,抱着陆望的腿哀求道:“主子,我知错了,我…我不辩解,主子饶我一次,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主子…” 陆望听着慕可的哽咽声,更加烦闷,他又将慕可踢开,只不过力气小了许多:“跪天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慕可这才从害怕中抽身回来,道:“是,主子,我马上就去。” 第46章 儿子 慕可走后,陆望一个人沿着街道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济蓝河畔,他想去吃碗馄饨。 突然起了风,一些没重量的物件儿随着风就走了,集市忽然乱作一团。小贩们纷纷奔走着追寻自己的商品,小孩儿们就兴奋了,趁乱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时不时还可以在地上捡个果子吃,可胡乱跑着总会挡了别人的道,因此笑声逐渐被叫骂声淹没,小孩儿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人群中。 一把撑开的油纸伞脱离了丝线随风而来,陆望伸手接住。伞面画着青松白鹤落日,似乎能闻到新鲜的油味儿。卖伞小贩追回来,看到面无表情的陆望,欲言又止。陆望掏出钱来递给他:“这把伞我买了。” 小贩连声道谢,又回头去追其他“逃犯”。 风渐渐停下,头发和衣衫也都听话的垂下了,周遭是来来回回收拾东西的人。 无风无雨,陆望手里还举着伞,有些怪异,他正想收了伞,却见那扰乱了他好几日思绪的人拉着个小孩儿悠悠闲闲地踱步而来。 阿九看到个玩具铺子,停下了脚步。苏鹤驻足等着他挑选,奈何老板的铺子被风卷的得乱作一团,忙着拾掇,让阿九稍等片刻。阿九不慌,蹲在一旁看着老板手脚麻利地摆着那些稀奇的小玩意儿。苏鹤百无聊赖中看到了陆望,大约十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在一片混乱和忙碌中。 苏鹤看了一眼陆望手中的伞,正想打趣几句,却见陆望极快收了伞,朝自己走过来。 苏鹤先打招呼:“陆大人,几日没见,可还安好?” 陆望轻轻一笑:“还成,苏大人呢?” 苏鹤看了一眼身后的阿九,回道:“一如既往。” 陆望想问问他慕可的事,又觉得没有理由。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们二人商量好的,苏鹤插手也无可厚非,就算慕可有错,也不至于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说到底是他小题大做了。他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较个真。可见到苏鹤,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突然又觉得自己好笑,对方什么都没做,就将他扰得心神不宁,乱了方寸。 他打量着苏鹤,最后将眼神定在苏鹤唇上。知难而退可不是他陆归程的作风。 苏鹤看出他眼神中的不怀好意,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陆大人可别再来扰我清闲。” 陆望一听这话,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住,凭什么他一个人抓肝挠心百转千回,对面那人却置身事外悠然自得?他眼底燃着熊熊怒火,一把拽住苏鹤就要走。 苏鹤甩开他,睨了他一眼,拉着阿九往反方向走。阿九回头看了一眼陆望,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陆望气得胸口闷痛,快步跟了上去。 快走到鬼市入口时,一大群官兵从鬼市涌出来,两人被迫停下脚步。陆望见是刑部的人,急忙逮了个人询问。 那人言简意赅:“杀人啦,周家少爷被抓啦。” 陆望眉头紧皱:“周家少爷?周家哪位少爷?” “哎呀,当然是周四少爷,周四少爷与人在赌场里发生了争执,不知怎么的,那人就死了。” 陆望闻言,朝赌场走去。 赌场里的人已经散了,现场已被处理干净,只留地上一滩血渍。苏鹤难得也跟了进来,看着空荡荡的赌场,半晌问道:“死者是谁?” 陆望也回答不了他,很快,周竖带着鹰眼营的人来了。 陆望看向周竖,道:“彦林已经被带走了。” 周竖点头,哑声道:“我知道,归程,死的人是刑部尚书杨宗道的儿子杨戊。彦林虽顽劣,但不是如此不分轻重之人,此事定有蹊跷。” 苏鹤道:“人证物证全部都被刑部带走了。周大人,你先派人打听打听当时的情况,再想办法去刑部见一见周四公子吧。” 陆望拍拍他的肩膀:“先别慌,彦林还要靠你救他。” 周竖点点头,很快又带人走了。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走过去,一把捏住苏鹤的脖子,低头吻下去。微凉的唇柔软细腻,带着霸道与强硬。苏鹤都还没反应过来,陆望就松开了他,“走了。” 苏鹤走在街上,突然飘起了雨,秋雨总是带着寒意,丝丝入骨。他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 慕可还在天井跪着,陆望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免了慕可的罚。 慕可换了衣裳,从窗户跃进了陆望的房间。他有些委屈地说:“主子,你今日为何这么凶?” 陆望看了他一眼,扯过帕子搭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赶紧擦干,少废话。” 慕可胡乱擦了一下头发:“可是主子,以后我到底要不要与苏大人互通消息?能不能与阿九来往?” 陆望想了想道:“一切照旧,但是任何行动都要跟我汇报,事无巨细。” 慕可更加委屈:“哦。” 陆望看着他瘪着的嘴,哼道:“你委屈个什么劲儿?” “主子,既然一切照旧,那我不是白跪了吗?” “刚才大嫂说你跪在天井睡着了,下雨的时候才醒。”陆望瞪他一眼,“你那叫罚跪吗?” 慕可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抬手在头上使劲揉了两下,嘀咕道:“阿以和小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真想他们。” 陆望坐得端正,手上龙飞凤舞。 “你可以给他们写信去,正好问问他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对了,周彦林出事了,这两日你多留意一下刑部那边的动静。还有,杜景深送来的那只白鹤怎么样了?” 慕可揉着帕子道:“养着呢,夫人念叨几回了,说这大白鸟好看是好看,就是难养。” 陆望道:“陪我看看去。” 两人撑着伞绕去了院子,院子里有个池塘,那白鹤就养在被改造过的池塘边上。 陆望看了又看,也没见到那白鹤在哪里。 慕可指了指池边的树:“好像在树上呢。” 陆望惊讶:“白鹤还能上树?” 慕可不以为然:“不是有翅膀吗?可以飞上去。” 陆望皱了皱眉,却见那白色影子扑腾着翅膀从树上飞了下来,立在浅滩上。身形修长,体态婉约,羽毛洁白如雪,轻盈如纱,纤细的腿更是衬得它优雅高贵。 陆望看着它,脑中不自觉就浮现出一个身影,还真是有些像。 “你把它叫过来。” 慕可瞪大眼睛看着陆望,不可思议道:“主子,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陆望佯踢了慕可一脚,自己吹了声口哨,那大白鸟扑腾了两下翅膀,竟飞走了。 这视而不见的态度,让陆望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走一边骂:“不识抬举,不解风情,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就和那人一个样,欠揍!欠收拾!世间男女千千万,我陆归程真是瞎了眼蒙了心,看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陆望越骂越生气,捡了颗石子朝那棵树扔过去。随后听见一阵响动,那鸟儿似乎被吓了一跳,又飞了出来。 慕可看着陆望的所作所为,啧啧感叹:“主子,你真幼稚!” “你说什么?”陆望一眼瞪过去,慕可咧了咧嘴,快速跑开了。 ——————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边云层很厚,压着雾中的远山,叫人心情也跟着沉重。 周竖原本想自己去见周攀,奈何杨宗道以避嫌为由拒绝了他。周竖只得让陆望前去。 陆望见到周攀时,周攀已经被用了刑,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见到陆望,他连滚带爬地走到牢房门口,脏污的双手抓住陆望,嚎啕大哭:“陆归程,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是他自己撞在了那把刀上。” 陆望拍拍他的手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细细说与我听。” 周攀双手发抖,声音也在颤抖:“那夜我在金银庄与杨戊赌了几局,杨戊输得有些惨,就开始耍赖不认账。我骂了他几句,他带着人就冲了过来。双方动起手来,我拔了一个侍从的刀,作势要砍他。他丝毫不怕,将脖子伸过来让我动手。我没跟他一般见识,让他滚开,他骂了我几句,就自己扑过来撞到了我的刀,就,就死了。” “自己撞上来的?” “对,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根本就没动。” 陆望沉声道:“如果你没动,那就是有人在他身后推了他,当时他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周攀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杨戊周围…离他最近的都是他自己带的人,有谁会推他?” 他绝望道:“就算是真的,杨宗道会相信是杨戊的侍卫推了他吗?所有人都看到那把刀穿过了杨戊的肚子,而那把刀在我手里。陆归程,我这次是不是死定了?杨宗道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陆望道:“原本彦正想将你这案子移交大理寺或者御史台,让你少受点苦,奈何杨宗道不同意。你听我说,杨宗道死了儿子,你在这里定会多受苦楚,但是你千万不能屈打成招。一旦定了罪,就回天乏术了,明白吗?” 周攀死死抓着陆望,问道:“你信我吗?” 陆望将他的手掰开,肃然道:“要是以前,我不会信你。但就冲你叫了我两声舅舅,我信你。” 周攀眼眶更红了,哽咽道:“陆归程,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怕疼,我比杜景深那家伙还胆小,还怕疼,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你告诉我哥和我姐,若此次我能逃过一劫,我以后一定听他的话,再也不赌了。若我逃不过,就让他们好好孝敬爹娘,不要为我伤心难过。” 说着说着,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陆望塞给他几瓶药,说道:“别说丧气话,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姐要和苏家大公子定亲了,你若是出了事,你姐这好事就得搁下。为了你姐,你也得坚持住。” 周攀闻言,擦了擦眼泪鼻涕,震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与我说?苏家大公子是…” “我大外甥,苏瑾之。”陆望接着他的话说。 周攀彻底止住了哭,迷茫地眨了眨眼,“你大外甥?” 陆望也懒得跟他解释,只道:“叫我一声舅舅,你不亏。记得上药,我走了。” 陆望走了几步,周攀叫住他:“陆归程…” 陆望回头。 “我……你……”周攀面带纠结,半晌才道,“我是想说,以后你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一个儿子不争气,还有其他儿子可以依靠……” 陆望笑道:“不劳你费心,我陆归程的儿子,肯定个个都争气。” 杨戊和周攀的侍卫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陆望不敢耽搁,给了狱卒一些好处,将所有人简单盘问了一番,急匆匆赶往鹰眼营。 陆望将纸条递给周竖,道:“按彦林所说,若是真有人推了杨戊,那人必然是被人收买,故意为之。” 周竖将上面的名字一一看过,不解道:“归程,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望看了周竖一眼,摇了摇头。他心中诸多猜测,但是不敢妄言。 他指了几个名字:“你查一查这些人,做好最坏的打算,不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第47章 舞狮 九月二十三,建安王寿辰。 建安王府人来人往,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苏鹤为寿礼烦恼了几日,盘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能拿得出手的礼物竟只有一把扇子和一套玉春茶盏。那把扇子于有些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于有些人而言一文不值。 思来想去,他将元政给他的一套玉春盏包了起来,往建安王府走去。 管家接下礼物,小厮在前面引路,苏鹤跟着进了府,府中装扮得很喜庆,客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谈天说地。苏鹤一眼望去,大多都是朝廷要员。 苏慎远远向他招手,苏穹也转头看到了他,他只好走过去打招呼。 苏穹笑眯眯地看着苏鹤,问道:“小苏大人在找谁呢?” 苏鹤一愣,随即笑道:“下官自然是在找瑾之。” 苏慎凑过来,“鹤兄此话当真?” “周府的人没来吗?瑾之怎么还在这里?”苏鹤笑道。 “鹤兄少打趣我。”苏慎低声道,“周彦林还在狱中,周家人怕是无心前来赴宴。” 苏鹤敛了笑道:“总会有人来的,礼数不能少。案子有进展了吗?” 苏慎拉着苏鹤远离人群,愁容满面:“出事的时候,赌坊人太多,众说纷纭,越说越离谱。小舅舅去见了周彦林,猜测与杨戊的侍卫有关,你也知道,侍卫出身复杂,暗中行事的多,周家大哥查了好几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这事儿不好查,若周彦林真是无辜的,那铁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苏鹤看了一眼苏穹道:“听闻前些日子,令堂和尚书大人准备去周府提亲?” 说到这事,苏慎有些不好意思:“娘请了媒人,定了日子,可现下出了这事,也不好再提了。” 苏鹤垂眸道:“还真是挺巧的。” “什么挺巧的?”陆望站在苏慎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鹤。 苏鹤抬了一下眼皮:“在这里遇到陆大人,挺巧的。” 陆望冷哼:“张嘴就胡说八道。我无一官半职在身,叫什么陆大人,叫舅舅。” 苏慎瞥他一眼:“小舅舅真是谁的便宜都想占。” “胡说,我只想占苏大人的便宜。”陆望指了指不远处,“景深四处找你呢。” 苏慎看过去,杜邑和苏穹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看一眼杜玄此,杜玄此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偶尔眼神四处瞟着,真是在找什么。 苏慎便说:“那我先去找景深。” 苏鹤笑道:“景深分明就不是在找瑾之。” 陆望挑起一边剑眉:“我是在帮景深脱离苦海。听闻这建安王府建得格外别致,苏大人有没有兴趣逛一逛?” 苏鹤道:“自然。” 两人绕着园子胡乱走着,陆望特意躲开人群,往僻静处走去。 “其实,我将瑾之支走,是想与苏大人单独约会。”陆望看着地板,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鹤道:“陆大人最近该忙得焦头烂额,怎么有闲心在这里与我瞎转悠。” 陆望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看着苏鹤道:“特意来见苏大人啊。苏大人从不主动来见我,我若是不来,我们俩真有可能一年半载都碰不上一次。” 苏鹤理着自己的袖子,漫不经心地说:“见不见的,又有何干系呢。” “见不到苏大人,我会想念啊。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如万蚁噬心,难受得紧。”陆望干脆坐在了栏杆上,仰头看着他。 苏鹤笑道:“陆大人情话绵绵,张口就来,想必知己颇多,应该说与想听的人听,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陆望忍着心中不快,心想今日回去定要将那只不识时务的鸟关进笼子里,让它飞不起来。他深吸两口气,将苏鹤坠下的衣带缠在指尖,咧开嘴角道:“我只想说给苏大人听,苏大人真的不想听吗?” 陆望将衣带缠紧又松开,再缠紧,再松开,依旧没有听到回音,他抬头,看到苏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愣神。 他拉了拉手中带子道:“苏大人?” 苏鹤正要说话,却觉得腰间一重,整个人被压着往下坠去。待他完全回过神,已经整个人跨坐在陆望身上了。 陆望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仰头吻了上去。他含着苏鹤的下唇试探着轻轻吮吸,出乎意料的,苏鹤没有像往常一般将他推开。 是熟悉的渴望已久的味道,心中的沟壑渐渐被填平,这些日子的郁结烦闷瞬间烟消云散。恍惚中,有手攀上了自己的肩颈,陆望感觉到苏鹤的回应,他不自觉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舌头撬开牙齿,往更神秘处探去。 良久,陆望松开了苏鹤,将头靠在苏鹤肩上喘气。苏鹤感觉到有东西抵在自己腿间,低低笑了两声,站起了身。 饱满红润的唇角带着似有非有的笑,呼吸有些急促,在陆望看来,极具诱惑力。 苏鹤看着陆望不带遮掩的充满欲望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笑容收了回去。 陆望舔了舔牙床,戏谑道:“苏大人方才为何不推开我?” 苏鹤用拇指擦了擦唇角,说:“陆大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晓了我在利用陆大人,仍愿意送上门来,我自当要陪陆大人玩玩儿。且陆大人俊朗无双,独绝江东,我为何要拒绝呢?” 陆望轻笑一声,起身走向苏鹤,抬手比着他的眉眼描了一圈,哑声道:“苏大人愿意陪我玩儿,我感激不尽。何况苏大人冠玉之姿,无人出其右,我亦不亏。” “那祝我们玩儿的开心。”苏鹤笑了笑,朝宴席处走去,“快开席了,走吧。” 陆望看着苏鹤潇洒的背影,舔了舔牙床,回味着刚才那一吻。玩玩?那只鸟必须得挨挨饿,饿到它求饶为止。 宴席座位是按官阶排的,陆望没有品阶,只能坐在最角落。陆望远远瞧着苏鹤,桌上的佳肴美馔也入不了他的眼。 苏鹤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看了他几次,很快又与别人推杯换盏了。 盛元帝因为身体不适没有来,只派人送了礼。礼到后,开始开席,很快马戏团,戏曲班轮流上演,引得阵阵欢呼。 压轴的是太乐署准备的舞狮曲,只见一群伶人头顶狮子头,腰缠红色双头鼓出场。 欢呼声和掌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表演到一半,四周却逐渐安静下来,陆望意识到不对,看向场中,眉头瞬间紧皱。 他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建安王,建安王脸上的醉意明显,但也看出了不对。领舞的伶人身着黑红金丝两色长袍,狮头由黄色变成了紫金色。这一装扮乃天子独享,建安王虽是摄政王,也不能如此僭越。 建安王脸上笑容逐渐僵硬,座中各位朝臣纷纷低头转头,不敢再看。 一舞曲毕,鸦雀无声。 建安王拍案而起,大声斥责:“大胆舞妓,冒犯天威,来人,将他拿下!” 侍卫涌上来将那个伶人押到建安王面前,建安王随手抄起茶杯掷过去,质问道:“敢在本王寿宴上造次,诬陷本王,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热茶从他头上往下流,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人…小人不敢,是苏大人传王爷口谕要求小人改换装束,为王爷祝寿,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绝不敢自作主张。” 建安王看向一旁候着的苏疑,苏疑缓步上前,跪下道:“王爷明察,下官从未假传如此荒谬之言。” 他看向那个伶人,蹙眉道:“范雪,我与你素来无仇怨,你何故如此冤枉我?” 范雪连连磕头,额上很快血肉模糊,他大声道:“王爷,各位大人,小人卑贱,怎敢无故改动装束舞法?求各位大人明察秋毫,饶了小人吧。” 席上众人神情各异,皆不敢出言。 杜邑起身想说什么,却被杜居安拉住。 双方各执一词,建安王命人将苏疑和范雪抓起来,早早离了场。宴席散后,席上宾客也快速离去,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皇上不追究,便是小事,大家都可相安无事。若是皇上执意追查到底,不敬是小,谋逆这等株连九族的千古大罪一降下来,整个苏家陆家将面临灭顶之灾。 苏穹难得的冷了脸,他看着苏疑被人带下去,喝了最后一口酒,往府外走去。 苏慎和苏临意一脸凝重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看不见建安王府后,苏临意才问道:“三叔,二哥不会有事吧?” 苏穹道:“不会有事的,回去先别和你娘说,免得她担心。” 苏临意却道:“三叔,此事牵扯到建安王府和苏家,想来也不是小风小雨,我们怕是瞒不住娘。” “唉,罢了,你娘何其聪慧。若是她问,就如实说吧。”苏穹看了一眼天,“瑾之,你先送临意回去,我去去就回。” 送走苏慎和苏临意,苏穹站在街角等陆望。 “三哥。”陆望远远就看见了苏穹,疾步走了过去。 苏穹看了一眼苏鹤,道:“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 三人一起去了采阁,孟云卿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给他们备好茶水吃食就离开了。 苏穹倒了一杯茶,递给陆望,开门见山道:“若周四的事是意外,那加上问之这事就一定不是巧合。” 陆望将茶杯端给苏鹤道:“如此一来,反倒清晰了,对方针对的是苏家和建安王,周老四或许是被连累的。” 苏鹤浅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看陛下怎么想。这种时候,有人煽风点火,有人顺水推舟,明日早朝,怕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陆望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又急忙正色道:“排除异己,独揽大权,顾舟山这一步棋走得倒是好。” 苏鹤见他笑意深深,忍不住瞪他一眼。 苏穹没发现两人暗送秋波,说道:“如今关键全在于范雪身上,若他是受顾舟山指使,定不会轻易松口,说不定今夜就会暴毙狱中,来个死无对证。我在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顾舟山此举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除掉建安王。建安王如今总领尚书台事务,权力在手,在朝中足以抗衡顾舟山。顾舟山看出建安王对他有所顾忌,干脆先下手为强,反将一军。建安王一失势,顾舟山就是下一个摄政王了。皇上和太后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此事还有回旋余地,无论如何,不能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陆望道:“明日早朝,顾舟山肯定会抓着此事不放,连同党羽死弹建安王和问之,身居高位,最忌讳的便是旁人觊觎之心,当局者迷,陛下能知其中厉害吗?” 说罢,陆望和苏穹不约而同地看向苏鹤。 苏鹤正想喝茶,看到他俩的眼神,端茶的手顿住,道:“两位是想让我开这个口?” 苏穹道:“没人比小苏大人更合适了。” “我这一开口,可就是公然与顾舟山做对了。原本他这些日子对我还不错的。”苏鹤惋惜道。 陆望将手覆在苏鹤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苏大人,一定会帮我们的对吧?” 苏鹤看着陆望不安分的手,没说话。 苏穹一把将陆望的手拿开,骂道:“臭不要脸的,休要占小苏大人便宜。”又看向苏鹤道:“小苏大人,苏家陆家三百三十六口人的身家性命,就靠小苏大人一张嘴了。” 苏鹤啧了两声:“所以二位大人这是将我绑上贼船了?” 苏穹郑重点头:“船已扬帆,不容回头。” 第48章 假的 三人在柏子街口分路,苏鹤进了柏子街,陆望和苏穹朝着玄武大街走去。 夜幕降临,晚风甚凉。 苏穹打了个寒颤,紧了紧披风道:“不知不觉,已经深秋了,该制冬衣了。” 陆望道:“三哥,朝中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亲自让苏鹤帮忙?” 苏穹神秘一笑:“有的人,不用开口也会帮忙。有的人,不开口可就说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陛下有多倚重苏鹤,苏鹤一句话,顶旁人三句。” 陆望惊讶道:“这是什么道理?苏鹤不是元政的人吗?陛下如此信任他?怕不是三哥胡说八道,妄自揣测。” “你三哥我何时看错过?这事你信我没错。” “那三哥为何笃定你开口苏鹤就会帮你?” “顾舟山可是元政的头号大敌,苏鹤怎么可能容忍顾舟山一家独大?” “若我是苏鹤,我就不出手,坐山观虎斗。” “苏鹤想一个人对付顾舟山,没那么容易。” “你可别小瞧了他,你忘了上次的连环计?” “上次不也有你帮他?我知他可以有多种选择,所以我方才就是在表态,他自己会衡量的。”苏穹看着前路,扬起嘴角,“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苏鹤并不完完全全是元政的人。” 陆望赞同地点点头。 苏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苏鹤不帮我们,也不会走到绝路,总归能留下一条命。” 陆望双手枕在脑后,呼出一口气:“那是自然。” 苏鹤坐在窗前研墨,冷风将案上宣纸吹得簌簌作响,他起身看了一眼漆黑的院子,准备关窗,窗外却陡然出现一张笑脸。 苏鹤被吓得手一缩,面上却镇定自若,甚至瞟了一眼陆望后,继续关窗。陆望急忙拉住窗户,爬进了屋子。 “你这眼睛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好用。”陆望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桌上新磨的墨,问道,“准备写什么呢?” 苏鹤关了窗,回身坐下,拿起笔沾了墨,道:“练字。你怎么回来了?” 陆望长腿一跨,坐在了苏鹤身后,苏鹤被迫往前挪了挪,眉头一皱:“你又想做什么?” 陆望抱着苏鹤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上,看着苏鹤细白的手腕缓慢地扭动着,白纸上落下均匀洒脱的黑字。 “字写的不错,从小练的吧?” 苏鹤手顿了顿,墨迹蔓延,犹如绽开的黑色梅花,他笑道:“天赋异禀。” 陆望手握着苏鹤的手,一边写一边说道:“你今年十九,燕平国灭于七年前,你才十二岁。雀衣族有自己的文字,你能将汉字写成这样,定是有汉人先生从小教你。看你身姿仪态风雅大方,端正得体。言行举止不拘形迹又恪守礼节,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想来你也是出身大家,非富即贵。而且……你骑术精湛,箭术了得,我都怀疑你是燕平国皇亲国戚。老实说,你是不是燕平皇族走丢的小王爷或者小皇子?” 纸上赫然出现一个瘦削飘逸的鹤字。 苏鹤看着鹤字,怔了片刻,道:“陆大人夸得我有些惭愧。雀衣人从一百年前就与汉人杂居,吸纳汉人文化,学习汉人礼仪。到我这一代,会说汉语,写汉字的雀衣人更是数不胜数。雀衣族是马背上的民族,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不足为奇。陆大人的字着实比我写得好。” 陆望手在他腹上轻轻揉着,声音低沉:“你总喜欢这样避重就轻。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 苏鹤笑道:“陆大人还没说你来做什么。” 陆望叹了一口气,道:“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我掐指一算,问之的九族里有我。若是明日出了意外,我就要身首异处了。在那之前,我必须得抓紧一切时间与你在一起。” 他双手在苏鹤身上游走,头埋在苏鹤脖子里,嗅着苏鹤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喃喃道:“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同你做,死不瞑目。” 苏鹤困在陆望与书桌之间,逃无可逃,他抓住陆望不安分的手,略偏头道:“你要同我做什么?” 陆望在苏鹤耳边说了两个字。 苏鹤放下笔,一本正经道:“陆大人别急,等我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自会做该做的事。如今你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怎么能占你便宜呢?” 陆望喜道:“此话当真?” “你说的哪一句?”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假的。” 陆望在他侧腰掐了一把,坏笑道:“我这人最擅长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苏大人既然不愿意娶我,那就换我来娶苏大人。” 说罢,他拦腰将苏鹤抱起,一同滚进被褥里。 苏鹤抱着陆望翻了个身,将陆望压在身下,对视一眼,便吻了下去。 陆望动情地回应他,两人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两人亲吻过多次,但是陆望觉得,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吻。双手被人压过头顶,陆望极少有这种被支配的感觉,心中腾起别样的刺激。他挣扎了几下,苏鹤却压得更紧。 罢了,跟一只鸟儿计较什么,任它翱翔天际吧!陆望愉悦地想。 直至两人都气喘吁吁,苏鹤才松开了他。陆望趁机翻身,看着苏鹤起伏的胸膛,又要压下去。苏鹤撑着他胸口,道:“陆大人腰好了吗?” “早好了。” 苏鹤偏头,陆望只亲到了他的脸。苏鹤推他:“那也不行,我最近腰不好。” 陆望轻笑一声,他咬着苏鹤耳朵,声音越发低哑:“那你就乖乖在下面。” 苏鹤低低笑着:“陆大人难道不知,不论在上在下,都费腰。” 陆望捏着他细软紧致的腰身问道:“你倒是很懂。你这腰怎么不好了?莫不是平日里没有节制,纵欲过度?” 苏鹤眨眨眼,“正当年岁,难以自控。” 陆望深深吸气:“说得好,美人在怀,更难以自控。” 他解了苏鹤的腰带,滚烫的手伸进了衣襟,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他情难自抑。他呼吸加重,双手握着苏鹤的腰往下一拉,吻住他的同时胡乱解着他的衣物。 “等等!”苏鹤突然睁开眼睛。 “怎么了?”陆望还埋在他胸口,口齿不清道。 苏鹤推开他,坐起身,将衣服合拢后才道:“寅时了,我得去上朝了。” 陆望双眼迷蒙,他吞了吞口水,无奈道:“就不能不去?” “你不怕株连九族了?” 陆望一头栽倒在榻上,喘着粗气道:“苏鹤,你就折磨我吧。”说完,他烦躁地将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翻身向里,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望实在憋得难受,又转身将正在穿衣服的人重重拉进自己怀里。 苏鹤道:“再胡来就迟了。” 陆望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一路往下,一脸幽怨,不满道:“我不管,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给我灭火。” 掌心一片滚烫,苏鹤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挑眉道:“我说错了,陆大人才真是天赋异禀。” “嘶……”陆望看着某人潇洒地背影,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什么翱翔天际!不配!关起来,狠狠折磨! 等到天亮,陆望才一脸萎靡地爬起来。阿九已经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见陆望从屋子里出来,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陆望走过去陪他打拳,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十分默契。暮秋时节,两人硬是练出一身薄汗,十分舒爽。 “走,哥哥带你吃饭。”陆望揽住阿九肩膀,出了门去。 “阿九想吃什么?” 阿九想了想,指了指济蓝河。 陆望道:“吃馄饨?” 阿九点点头。 “天天吃馄饨?哥哥带你去吃羊肉泡面。” 两人吃了饭,陆望带着阿九去了鹰眼营。 周竖正在和慕可说话,见陆望进门来,道:“正想让慕可去寻你。慕可说你昨夜彻夜未归,去哪里鬼混了?” 陆望笑得灿烂,“怎么了?” 周竖捶他一拳:“看你这春光满面的,遇着什么好事儿了?苏问之都火烧眉毛了,你这做舅舅的,就不着急?” 陆望将阿九交给慕可,得意道:“周四在牢里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打趣我?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说到周攀,周竖也没了说笑的心思,正色道:“你给我的那几个人是真难查,奴隶都有奴籍,那些人连人籍都没有。前些日子听说户部要重整户籍,遭到了强烈反对。现在我觉得这事儿极有必要,势在必行。” “扯远了啊。” “咳…”周竖继续道,“查到现在,只查到了杨戊身边那个叫宗合的侍卫,看上了采阁的前花魁采露,时常去采阁喝酒。据采阁的人说,他正在筹钱给采露赎身。你说他会不会为了钱出卖杨戊?” 陆望点头:“有可能。” “我原本怀疑采露的身份,可采露也是黑户,来历不明,查无可查。归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陆望道:“我想想。” “还有,上次我们说将彦林的案子转到大理寺,皇上本来都同意了,结果被顾舟山压下去了。”周竖紧了紧拳头,“顾舟山硬来横插一脚,如今杨宗道和他沆壑一气,有了靠山,杨宗道更是咬得紧。若他严刑逼供,彦林肯定受不住。” 这也是陆望担心的,他语气沉重道:“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彦林,要是平头百姓,早就被强行定罪了。如果我们找不到证据证明彦林的清白,彦林不管认不认罪,都是死路一条,时间问题而已。我们得想办法,让杨宗道不下死手。” 周竖咬牙道:“杨宗道敢打死老四,我就敢杀了他。” “彦正,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如果是有人蓄意谋划,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的可能我都想过,甚至真是彦林失手杀人我也想过。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是有人买通杨戊的侍卫杀了杨戊嫁祸给彦林,无疑是想引起周杨两家的矛盾,这样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陆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陆望记起楼用案时,他与苏鹤说起过杨宗道,苏鹤对他的评价是墙头草,随风倒。杨宗道虽是顾舟山一手提拔上来的,但是对顾舟山并不是唯命是从,死心塌地。如果是顾舟山通过采露买通宗和杀了杨戊嫁祸给周攀,再假装对杨宗道施以援手,便可将杨宗道彻底拉入阵营。但是如果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是对杨宗道虚与委蛇的报复。不知杨宗道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感想。 外有元政虎视眈眈,顾舟山更不会任由苏家与周家和建安王结为姻亲,虽说一纸婚约并不是两个家族的坚不可摧的韧带,但是在他们反目成仇之前,顾舟山便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想得通了。 现在没有证据,陆望不知道该怎么跟周竖说,说了反而容易引起误会。他道:“我想办法去查采露的底细,实在不行,只能让你父亲去找陛下和太后说说情,陛下和太后若是念几分旧情,也不至于任由杨宗道要了彦林的命。” 周老爷子官至尚书仆射,任太子太傅,是盛元帝的老师。前几年因病告老还乡,与周老太太隐居在老家。 周竖道:“老爷子身体不好,如此舟车劳顿,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还好老爷子门生故吏尚在朝为官,暂且能稳住杨宗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时间问题而已。” 第49章 来吧 陆望去了一趟采阁,就带着阿九回了小院儿,慕可则继续盯着钱十三。 阿九拿着陆望给他买的糖人儿,十分开心,拉着陆望去马厩看他养的马。 一大一小两匹马隔了老远,嘴里嚼着干草,眼睛却瞪着对方,似乎在叫着劲儿,谁也不服谁。 陆望眼睛放光,见那大马体态匀称,脖颈修长,毛发乌黑,耳朵尖尖,头颅高扬,眼睛斜着看人,好似带了两分不屑。 “这马取名字没有?” 阿九摇摇头。 “叫乌戟怎么样?” 阿九挠头不语,一口咬掉了兔子耳朵,咔嚓一声。 陆望笑道:“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他看向那匹小马,才一个多月就明显长大了不少,背上的弯月更加明显,秀气中带了孤傲,他想了想道:“钩月踏清秋,取钩月二字正好。” 阿九留下给钩月洗澡,陆望回到了苏鹤房间。在房间转了一圈,又去书房转悠,书房好多地方都落了灰,看来很久没用了。他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去了院子。院子不大,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 日落时分,他去买了吃食回来,在屋子里燃起了炭火,十分暖和。 直到天光暗尽,苏鹤才回来。 进了屋子,一阵暖意袭来,苏鹤看着躺在美人榻上看书的陆望,笑道:“这时节就开始烧炭取暖?陆大人身子有些虚啊。” 陆望懒洋洋看他一眼,“见你瘦弱,怕你禁不起晚秋寒霜。先吃饭还是先换衣?” 苏鹤往内室走去:“先换衣。” 换了常服出来,陆望已经将酒温出了香味。阿九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啃骨头。 这一瞬间,苏鹤竟对永恒生出几分期待。 他跪坐在陆望对面,看着几案上全是他喜欢的菜,有些惊讶。 陆望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在采阁也好,在画舫也罢,你就捡着这几样菜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苏鹤吃了一口,赞道:“味道不错。陆大人这么贴心,我可无以为报。” 陆望将酒杯放在他面前,挑了挑眉:“以身相许便是。” 苏鹤喝着酒,温度正好,“那多见外啊。” “我等你一整天了。”陆望给他续酒,又给他夹菜,“还给你的马取了名字,苏大人不打算犒劳犒劳我?” “取名?” 陆望起身去书案上拿了两张纸递给他。苏鹤放下筷子,打开看了看,又还给他:“将就吧。” 陆望见他一脸冷漠的样子,将纸揉成一团胡乱扔了,不满道:“就还将就?” 苏鹤忍着笑,将半碗莼菜羹喝了才道:“极妙。” 陆望这才满意了地笑了。 苏鹤道:“问之的事,你不问问我?” “我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至少说明不用被诛九族了。”陆望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建安王和问之?” “还未定下来,多半是贬谪。苏大人的意思让问之明日直接去请罪领罚,越快越好,以免再生事端。”苏鹤放下筷子,拿了个橙红的橘子慢慢剥着,“苏大人已经为问之想好了去处。” 陆望笑道:“最好的去处莫过于昭苏,三哥是不是想让你去向陛下求情。” 苏鹤将橘子一分为二,递给陆望,“你倒是了解你三哥。问之聪颖过人,却心思纯净,对身外物无甚追求,好其所好,痴醉入迷。做官非他所求,名利非他所喜,鄞都是囚他的牢笼,他原本就属于风花雪月,高山流水。若他能回昭苏,于他反而是幸事。” “你倒是了解问之。”陆望将橘子上的经络摘除干净,塞给苏鹤。 苏鹤便将另外一半给陆望,将陆望递给他的塞进嘴里,细细嚼着,“这不是难事。” “昭苏有苏家老宅子,还有昭南山别院,他回去做个闲散小官,空闲时间便可专研他的琴棋书画,府里有丫鬟小厮照顾他衣食,日子倒能过得悠哉悠哉。”陆望把玩着手中橘子,想起五年前他在昭苏的日子,叹气道,“这也是三哥想过的生活,但是再无欲无求也得食人间五谷,三哥为世俗低头,终是成全了问之。” 苏鹤说:“我也愿成全他。” 陆望手中的橘子已经不能吃,他放在一旁,用帕子擦着手道:“苏大人若是能这样真心实意地对我该多好。” 苏鹤将最后一瓣橘子扔给他:“特意留给你的。” 阿九伸手一抓,从半道上将橘子劫走,塞进了嘴里。 陆望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阿九吃了橘子,开始揉眼睛。苏鹤道:“阿九困了就去睡吧。” 阿九摇摇头。 陆望拍了拍自己的腿:“枕着听我们讲故事。” 阿九抿了抿嘴,躺在了陆望腿上。 陆望揉着阿九头发,问道:“你去求情,陛下就会应吗?” “陆大人开什么玩笑?陛下怎会听我一家之言?不过是借着职务之便扇耳边风罢了。” 陆望不可置否,他举起酒杯道:“来吧,我替问之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酒,陆望吃了几口菜,又将周攀的事与苏鹤说了。 苏鹤低头擦着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仔仔细细,嘴角带着嘲讽:“在几大世家中周旋,陆大人还真是忙啊。陆大人总怕我兴风作浪,其实真正搅弄风云的人是你。” 陆望目光移向苏鹤的唇,喉结利落地上下滚动,他眯起眼睛:“苏大人太看得起我了,我们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苏鹤被那炙热的眼神烫到了一般,不自在的屈了屈手指,清了清嗓子说:“陆大人在我这里没有秘密。” “这话有点狂妄了。”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但是我就喜欢这样狂妄的苏大人。” 腿上的阿九已经睡着,随着陆望的动作动了动。陆望一把将他扛在肩头:“送他回屋去。” 陆望将阿九放在榻上,苏鹤将被子给他掖好,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见他睡得安稳,才放心离去。 两人穿得少,经过走廊时凉意阵阵,陆望低头看着苏鹤垂在身侧的手,犹疑一瞬后,伸手拉住了那半隐在袖中纤细手掌。掌心相对,温度相融,这或许是比亲吻更浪漫的事情。 陆望压下心头躁动,问道:“阿九是你亲弟弟?” 苏鹤摇了摇头:“阿九是我师父的儿子。城破后,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浑身是血,满目恐惧,却不哭不闹,只是坐在师父师娘的尸身旁一言不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充满杀戮与血腥,带着绝望与仇恨。 陆望沉默半晌,“那你恨吗?” 良久,夜色中响起短促的一声:“恨。” 又是良久,两人已经走进屋里,苏鹤挣开陆望的手,往内室走去,“但是不知道恨谁。” 陆望凝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元政…北伐…他跟进去,张了张嘴,到底没有问出口。 苏鹤已经绕过屏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随后听到一阵水声。 陆望坐在窗前,看着灯光在屏风上游走晃悠,说道:“阿九烧的水,我怕冷了,给你温着。” 苏鹤泡在水里,看着旁边放着许久不曾见到过的澡豆,伸手摸了摸,问道:“周彦正都查不出来的,孟云卿能查出来吗?” “总得试试。” “看来陆大人很信任云卿姑娘啊。” 陆望走到屏风后,笑看着苏鹤道:“怎么闻着有酸味儿呢?” 水温略高,苏鹤白皙的皮肤泡得透红,水汽蒸腾弥漫着,像三月的桃花笼在雾中,又像五月的睡莲染了夜色,叫人挪不开眼。 偏偏那摄人魂者还在笑:“只有酒味儿,没有酸味儿。” “没有酒味儿,只有香味儿,苏大人的香味儿。”陆望看着那水波荡漾,开始脱衣裳,“你洗得太慢了,我同你一起洗。” 苏鹤还未说话,就被水溅了一脸。 陆望鞠一捧水胡乱洗了脸,看着对面若隐若现的锁骨,哑声道:“苏大人,该灭火了。” 他一把揽过苏鹤的脖子,低头吻了下去,手指揉着颈间的细嫩,忍不住靠得再近一些。终于肌肤相贴,四肢缠绕,手臂绕过脖颈,掌心拂过脸庞,双方都在进一步索取,没人想退后,没人肯让步。 陆望将苏鹤翻了个身,将他抵在浴桶边上,吻在他后颈。 手往下探去,在那饱满韧滑的臀上拍了拍,苏鹤及时抓住了他的手,回头看他:“陆大人还没下聘呢。” 陆望呼吸一滞:“没下聘就不能做?” 苏鹤看他嘴角抖了抖,笑得更开:“大概是吧。” 陆望在他腰上捏了捏,扬起一抹坏笑:“做了再下聘,一样的。”他退开了些,往下瞟了一眼,问道:“你腰上是什么?” 他拖着苏鹤往上提了提,苏鹤被迫跪得笔直,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水波掩映下,腰臀相接处,似乎有只鸟的图案。 陆望想让他起身看清楚些,苏鹤却立马转身,与他面对面了。 “刺青。”苏鹤靠在桶壁上,吐出两个字。 “是只白鹤?让我看看。”陆望作势要去抱他。 苏鹤躲开他,先一步向他扑过去,偏头咬在他脖子上,手延伸向下。 冰凉的触感,陆望只觉心尖一颤,倒吸一口凉气,捏着苏鹤下巴重重地咬下去。从陌生到熟悉,从生疏到熟稔,不过一瞬间的事。灵巧的舌相互舔舐纠缠,空气中弥漫着翻腾的\/\/。苏鹤短暂离开了陆望的唇,低声道:“既然陆大人的腰不好,就让我……” “让不了,我要定你了……”陆望阻止了苏鹤的手,双手握着他的腰侧往前一拉,向自己靠拢。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荡漾,苏鹤只觉得他此时力气大得惊人,又蛮横不讲理,像小孩儿护食一样,生怕是有人跟他抢。 “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腰到底好不好。”陆望吻着他,将他的身体轻轻往下压。 疼痛传来,苏鹤微不可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又虚浮的声音。陆望见他眉头微蹙,心有不忍,手上力度弱了些,低声轻喃:“别怕,我轻些。” 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苏鹤只觉得耳朵发痒,他避开陆望的目光,双手攀在路陆望肩膀,在陆望耳边说道:“怕什么?来吧。” 第50章 白鹤 灯不知何时燃尽,屋子里一片漆黑。 沉寂半晌,苏鹤才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陆望在黑暗中准确无误的抓住了他的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满足地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苏鹤将脸换了个方向,轻声道:“你好重。” 声音软绵,直接撞进陆望心口,陆望正准备翻身下去,然而听到他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动,就又支楞起来。 苏鹤感觉到那东西又抵在了自己腿根,手抓紧了被褥,咬牙道:“陆归程,你有完没完?” 陆望极少听到苏鹤这样说话,带着无奈与怒意,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自如与清冷。 他得意地笑了笑道:“正当年岁,难以自控。”说罢又伸出了魔爪。 苏鹤扭了扭身子,反抗道:“天快亮了,睡一会儿,我还要去上朝。” 陆望不依不饶:“今日你休沐。” 本就疲乏的身体被他压得喘不过气,苏鹤闷声道:“先让我翻过来。” 陆望将苏鹤翻了个身,又迫不及待抱住他,抱得严丝合缝。 身上都是冷汗,头发贴在额上有些不舒服,可实在没有力气去拂开。苏鹤叹了一口气:“我得进宫救你外甥,。” 陆望嘴和手开始不老实,极其温柔地诱骗他:“最后一次。” 苏鹤被他挠得心痒,可腰间的酸和膝盖的痛提醒着他不能再放纵。 “要不,我去给你找个人来……” 话未说完,嘴就被捂住。方才还柔情似水的陆望,被他扫兴的话一激,火气顿生。不自觉带了怒气道:“苏鹤!”一声低吼,陆望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我要是想找别人自会去找,不用你替我操心。” 他本就拿不准苏鹤的心思,没想到在床上都能听到如此刺耳的话,他实在忍不住生气。 苏鹤无辜道:“你误会了,我是在替自己操心。” 陆望叹了口气,果然养不熟,还得关进笼子里。 “你在想什么?”苏鹤见他蹙眉沉思,戳了戳他的脸。 陆望回过神,伸手在苏鹤腰上揉了揉,在他耳边厮磨:“我在想,将你关进笼子里……不是,我是说……你若是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今夜我就放过你了。” 苏鹤不假思索:“苏鹤。” “休要骗我。”陆望的手开始由揉改为挠。 苏鹤只觉得腰间痒的不行,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一边叫道:“别,别挠…不行…陆归程…陆大人…陆望!” 清脆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陆望有种找到他软肋的快感,手上没停,继续问:“说不说?说不说?” “陆归程,你再挠…哈哈哈…我要揍你了,哈哈哈……陆归程!”苏鹤实在受不了,逮着陆望就咬下去。 “嘶…”疼痛袭来,陆望不再挠他,而是摸着他光滑的脊骨,咬紧牙关道,“你咬哪儿呢?” 苏鹤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陆望被他撩拨得不行,直接将他压了下去。 —————— 午后出了太阳,气温暖了些。但满园绿叶与花香也掩盖不了秋的萧瑟。 “今日休沐,苏爱卿此时进宫莫非是有什么要事?”盛元帝走在前面,一边赏着不远处的秋海棠一边说。 盛元帝病了些时日,消瘦不少,面色不佳,看起来有些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身后没有声音,盛元帝驻足回头,见苏鹤正解了披风给旁边的宫女抱着,落后了一段。 盛元帝也不着急,就静静地在前面等着他。 苏鹤想走快些,奈何腰酸背痛,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实在走不动。 盛元帝看着他眼下的青痕,带着倦意的眼角,和僵硬的走路姿势,关切道:“苏爱卿昨夜没休息好?” “一夜没睡。”苏鹤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语气有些沉。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在盛元帝面前露了情绪,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心里责怪某人让他乱了方寸。 “即使公务繁重,也得注意休息。”盛元帝又看了看他的腿,“爱卿的腿…” “微臣前两日撞到了膝盖,看了大夫,已无大碍,过两日就能痊愈。”苏鹤看了一眼盛元帝,说道,“陛下龙体欠安,更应好生将养,不该出来吹风。” “殿里待得烦闷,出来走走也是极好。”盛元帝看着澄净的天,露出一抹笑,“御医说,过了冬日,就能好了。” 苏鹤半隐在袖中的手指弯了弯,装模作样打了个不明显的喷嚏说:“陛下殿里换了熏香?” 盛元帝道:“是啊,苏爱卿觉得不好闻?” 苏鹤垂眸:“臣以为不及以前的。” 盛元帝笑了笑,转了话头:“说吧,苏爱卿今日有何事要奏?” 苏鹤道:“陛下,臣听闻?州有座太祖皇帝命人修建的天命观,两百余年风吹雨打,年久失修,如今已摇摇欲坠。?州刺史寻不到合适的人修缮道观,求助工部,工部忙着皇极观的修建,将此事搁下了,前些日子听闻天命观中道人陆续散去,观中香火散尽,门可罗雀。当年太祖皇帝寻高人觅得风水宝地修建此观,以佑大齐国祚绵长,后浪永昌。臣以为,天命不可违,陛下应立即派人前往?州处理此事。” 田兹格没有及时将此事上报,还是杜邑听说后与盛元帝提了一嘴。接近年末,杜邑在户部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空管这事,田兹格后来领命处理,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拖到了现在。 盛元帝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此时听苏鹤提起,随口道:“天命观造法奇特,技艺失传,工部也无能为力。苏爱卿是有合适的人选?” “眼下正有个合适的人。苏乐丞八斗之才,不仅精于琴曲书画,对建筑修缮也颇有研究,陛下不妨让他去试一试。” “这么巧,今早苏穹就带着苏疑来朕跟前请罪来了。苏疑自请贬谪出京,朕见他态度恳切,便允了。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中秋宴上的那曲《秋思谣》,是苏疑谱的曲,当真是惊为天人,确实是难得之才。”盛元帝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了美妙的乐曲中。半晌,他睁开眼睛道,“不过苏疑到底是受罚,?州会不会近了些?” 苏鹤进宫之前就听说了,盛元帝要将苏疑贬去偏远的佷州。 苏鹤道:“重修天命观不是易事,若苏乐丞能完成此事,也算是将功补过。若是完不成,陛下就算将他流放出境也来得及。” 盛元帝略一思索,笑道:“爱卿果真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便是。” 苏鹤放下心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比起直接求情,他还是更愿意以事为由,更坦荡些。 绕过花园,来到了御湖。盛元帝似乎走累了,走上了湖边上的水榭驻足休息。 苏鹤看了一眼水榭上的牌匾,写着“观鹤亭”三个字。他皱了皱眉,往池子中央望去,果然立着三只白鹤。 盛元帝有些兴奋地说:“上次就想带爱卿来看,怎么样?是不是很美?百鸟争鸣,唯白鹤有遗世独立之姿,羽化成仙之态。” 他转过头看着苏鹤,眼中是抑制不住地欣赏:“苏爱卿真是人如其名。” 苏鹤将目光移开,淡然道:“臣担不起如此赞誉。” 盛元帝笑:“苏爱卿今日这般困倦之态,倒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有人味儿了。” 这话说得苏鹤哑口无言,找了个借口退下了。 苏鹤走出老远,走到快看不见观鹤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盛元帝还立于亭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 他利落转身,加快了步伐。 —————— 翌日早朝上,盛元帝就舞狮曲一事下了诏,苏疑被贬至昭苏郡白玉县任主簿,主持天命观修缮事宜。建安王除去尚书令之职,贬谪出京,保留建安王封号。 走出大殿时,刘渝与顾舟山在门口相遇。 刘渝冷漠地看着他,不忿道:“顾大人真是好计谋啊,天道轮回,顾舟山,你别太得意。” 刘渝当日扣下范雪和苏疑,本想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结果如苏穹所料,范雪一头撞死了。死无对证,只能由幕后黑手逍遥法外。 顾舟山充耳不闻,只轻蔑一笑,指着天边道:“王爷请看,太阳要出来了,好兆头啊。建安路途遥远,下官祝王爷一路顺风。” 建安王哼了一声:“是啊,太阳出来后,黑暗就无处可藏。顾舟山,你以范雪年迈老母相逼,利用孝子之心,让他为你所用,何其歹毒。如今范雪已死,你若还是个人,就该好好待其母,为其养老送终。” “此等琐事怎劳王爷费心,王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顾舟山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刘渝看着他得意忘形的背影,怒吼道:“顾舟山,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中你这么个白眼儿狼。你恩将仇报,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总有一日,你会遭报应的。” 太阳越过宫墙,撒下一片阴影,顾舟山已经行至阴影处,回身看着刘渝。刘渝的身影被雄伟的宫殿笼罩着,阳光从他身上滑过,一瞬即逝。 顾舟山缓缓勾起嘴角:“谁能收得了我?” 一阵风过,刘渝打了个寒颤,眯着眼睛看着那团光,声音不大,似是感叹:“恶人自有天收。” 第51章 离别 鄞都城外,离亭驿站。 晚秋的温度随着冬日的到来彻底消失,只剩凌冽,刮得人脸上生疼。 苏穹替苏疑紧了紧狐裘披风,说道:“此次你一人回昭苏,我们都不在你身边,要学会留出一个心眼提防小人,定要护自己周全。” 陆拂音替他理了理微乱的发,笑着说:“等你大哥和三妹的亲事定下来,娘就回昭苏看你去。” 苏疑行了个礼,愧疚道:“问之让娘和三叔操心了。” 陆望站在苏鹤身后,笑道:“问之今年也十八了,二姐,等瑾之和临意成亲后,你就该给问之议亲了。” 陆拂音狠狠瞪他一眼:“有些不务正业之人都及冠了还孤身一人,待我忙完这一阵,再来收拾你。” 陆母走后,陆望算是被陆拂音带大的,都说长姐如母,陆拂音从小对他就严厉,陆望对他这个二姐是又爱又敬。 听了这话,陆望在一片笑声中识相的闭了嘴。 苏临意也打趣他道:“小舅舅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小舅妈回来?我可迫不及待想看未来的小舅妈将小舅舅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了。” 苏慎忍不住道:“能将小舅舅收拾服帖的人,怕是不多。” 苏疑一本正经道:“那得找个性子泼辣的小舅妈。” 苏穹忍俊不禁:“那以后我们家就更热闹了。” 陆望偷偷握住苏鹤背在身后的手,抠了抠他的掌心。 苏鹤悄悄抬起脚跟,踩在陆望脚上使劲碾了碾。 陆望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吸引了一旁聊得正欢的几人。看着一堆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咳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道:“我就喜欢性子泼辣的。” 大家笑起来,笑声掩盖了离别的愁绪,可阻止不了离别的到来。 苏疑一一做别,苏临意将一个荷包塞给苏疑,说是保平安的。苏鹤冲他点了点头:“问之,万望珍重,长期重逢。” 苏疑笑道:“一别为两地,千里自同风。鹤兄,保重。”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驿站前,杜玄此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慌张跑过来念叨着:“幸好来得及。” 他也顾不上打招呼,冲过去就抱住苏疑道:“问之,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路上要吃饱穿暖,银子花完了就给我写信,别委屈了自己。我会将茶铺开到昭苏,让你看到我们一起研制的果茶花茶遍布各地。若我得空,我一定去看你。” 苏疑拍拍他的背,郑重道:“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说罢,他松开了杜玄此,露出一个笑:“鄞都唯一景,深得我心。” 杜玄此闻言,心中更加难受。他是众人口中的纨绔子弟,苏疑是大家眼中的锦玉怀璧,两人看似大相径庭,却无比投缘,都是真心实意待对方。杜玄此这辈子听到的最多的夸赞都出自苏疑之口,他一直引苏疑为毕生知己,从未想过两人会分开得如此突然。松开苏疑时,他眼眶刷得就红了。他让马夫将马车驾过来,道:“车上都是我给你备的礼物和盘缠,切勿推辞。” 苏疑便不再与他客气,再一次向众人拜别,然后上了马车。随着车夫扬鞭,马车终是离去。 杜玄此看着一路烟尘,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往下流。 陆望看他伤心欲绝,将苏慎怀中的帕子扔给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杜玄此抽泣道:“是你未到伤心处。” 他擦着眼泪追出去,直到官道上,才停下脚步喃喃道:“问之一走,今后谁与我同船听曲儿谱曲儿,谁与我月下煮茶品茶……” 还没感慨完,身旁一匹马飞奔而过,差点将杜玄此撞倒。 杜玄此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晃荡的马尾巴,顾不上被扬了一脸的尘土,就要开口大骂。 待看清那那一人一马后又瞬间偃旗息鼓。 苏慎怕他受伤,走过来正要问,杜玄此就拉着他衣袖,诧异道:“我哥怎么会来?他与问之不过点头之交,至于亲自来送行?” 苏慎也看过去,道:“这得问杜统领。” 只见杜居安很快就追上了苏疑的马车,他下马与苏疑说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个东西递给苏疑,简短的交谈后两人很快就道别而行。 杜居安经过离亭时,杜玄此挥着双手道:“哥!载我一程呗!” 杜居安丝毫不见停下来:“自己回去。” 四个字随风飘进杜玄此耳朵里,杜玄此瘪了瘪嘴,愈发伤心道:“怎么办?问之刚走,就开始想念了。” —————— 慕可一直在城门口等着陆望,陆望刚回城,慕可就迎了上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问道:“人在哪里?” “上次那间小黑屋里。” 陆望对苏鹤道:“走,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屋子里依旧只有一个角落里燃着蜡烛,昏暗无比。钱十三被捆着手脚躺在地上,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懊恼地呜咽着。自他上次被绑后,他就派人暗中盯着鬼市后三街,他以为陆望会派人去后三街砖头下取消息,想查出陆望的身份。奈何上次慕可吃了亏后,对陆望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自作主张。陆望让他一直盯着钱十三,慕可就一直盯着他,根本没去过后三街。钱十三的一举一动慕可都了如指掌,按陆望的吩咐,钱十三去放了消息后,慕可没有去取,而是直接将他绑了。钱十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听到开门的声音,钱十三立马闭了嘴往门口看去,只见两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接着是锁门的声音。 慕可将钱十三嘴里的布扯掉,钱十三才费力地喘匀了一口气。他看向不远处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努力辨认着谁是上次那个恶鬼。 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陆望道:“说吧,有什么消息?记住,若你说的与你写的有一个字对不上,我就砍了你的手,拔了你的舌。” 陆望依旧是夹着嗓子说话,面具下苏鹤勾起嘴角,暗自发笑。 陆望察觉到身旁人的肩在抖动,借着黑暗在他后颈上捏了捏,一路摸到耳垂,轻轻揉搓。 钱十三看着站着的陆望,说道:“爷,我查到余老板把货送去哪里了,出城的值钱玩意儿分几路送往章州,然后继续往西南走,货还在路上,按方向看应该是送往南中。有一部分走水道去了海上,跟不了了。小人猜测有可能是经觅州和佷州上岸,再送往南中,也有可能不是送去南中的。毕竟没人会傻到把所有钱财都放在一处。” “没有了?” 钱十三塞进砖头里的消息只有这些,他本想说没有了,可听着陆望的声音,又心虚得厉害,急忙道:“还有。” 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鬼市尽头的铸剑坊有熔炉,可以重造银两。金银庄和三号当铺的现银很多都出自那里。” “说完了?” “说完了,爷,能否看在小人为了查消息,折了不少人的份上,饶了小人这次隐瞒之罪,从今往后,小人绝不会心存二心,全心全意为爷办事。” 陆望走向他,阴影将钱十三彻底罩住,钱十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吓得瑟瑟发抖,张了几次嘴,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陆望踩在钱十三的脚踝上,面具下的眼睛闪着寒光,俯身威胁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钱十三绷紧了全身,生怕陆望踩下去,连连应道:“小人一定唯命是从,爷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陆望抬起脚,幽幽地说:“往西南的那批货继续跟下去,海上的那批跟不了就算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家人就会毫发无伤。反之,后果自负。” 汗水从额上流向眼睛,钱十三艰难地用袖子擦了擦汗,道:“爷!小人还有话说。余老板办事很小心,这次行动太大,若小人暴露了,就只有死路一条。爷能不能,给小人留条后路?” 苏鹤突然插话道:“看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无二心,会给你留条生路的。” 陆望踹他一脚:“听见了吗?主子都发话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陆望和苏鹤先行一步后,慕可才将钱十三送出去。 两人戴着面具,沿着巷子走,陆望越走越熟悉,直到看见那个狗洞。他蹲下身扒了扒,仰头看向苏鹤道:“钻过去?” 苏鹤退后一步:“一定要吗?” 陆望取了面具,笑看着他:“你去鬼市给那头野牛下药那夜,我看见你了。将你跟丢后,我立马去小院儿找你,没想到你还真在家,还一副熟睡被打扰的样子。当时我就纳闷,你是怎么比我先到那么久的。直到上次被钱十三的人追到这穷途末路,才知道这里暗藏玄机。” 他拉过苏鹤的手:“别装了,钻吧 。” 苏鹤不禁想,或许陆望就是他的克星吧。偏偏那夜他看见了他,还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这个洞。他一个汉人,偏偏喜欢吃奶酪,喜欢去康州马市上溜达。偏偏他洞察力惊人,记忆力超群,自己仅有的一点雀衣族特征就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辩解,只是松开他道:“你先。” 陆望看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蹲下身,将洞挖开,准备钻过去。苏鹤毫不客气往他屁股上一踢,陆望猝不及防栽倒在地,大骂道:“苏鹤!你给我等着。” 苏鹤的声音从墙内传过来:“陆三公子,你自己玩儿吧,我先走了。” 陆望无奈一笑,他就知道……即使知道,他还是钻了过来。 待他又钻过去时,只见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处,他大步追过去,一把拉住苏鹤的手腕将他甩到自己怀里,扯掉他的面具,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陆望将他推到墙上,吻得十分用力,舌霸道地从唇齿间钻过去,搅了个天翻地覆。那令人脸红心跳地吮吸声在这空荡的巷子里十分清晰扎耳。 天还未黑,陆望睁开眼,看着苏鹤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白里透红的肌肤,心狂跳不止。他咬着苏鹤下唇低语:“我想要你。” 说着就将手往苏鹤腰上摸去。 苏鹤偏过头,躲开他的吻,呼吸急促道:“陆归程!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你……你当真是牲畜?” 陆望继续解他的腰带:“这没人,谁让你气我的。” 苏鹤一边阻止他一边道:“不行,万一有人经过……” 陆望深深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往下摸去:“我忍不了了。” 墙后传来说话声,苏鹤急忙收回手,整理被陆望扯乱的衣裳。陆望抱着他耳鬓厮磨,拖长了声音道:“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鹤轻笑:“陆大人这是在撒娇?”他理好衣服和头发,脸上的红晕也退了下去,又恢复了平时的优雅冷清。他拍了拍陆望的脸道:“乖乖忍着,我还要去御史台处理公务。” 第52章 博弈 陆望看着那人潇洒地离去,头都不带回的,只能无奈叹气。他站在原地缓了缓,直到血液流顺畅了才去了鹰眼营。 周竖竟然不在,他有些意外,等了好半晌也不见人回来,他只好先去巡街卫,迅速安排好一切就要走。 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小孩儿笑问道:“头儿,今天怎么来去匆匆的?有什么要紧事吗?” 陆望一巴掌拍过去:“虎子出息了?头儿的事都敢管?” 虎子的姐姐在宫里当差,他才有机会进鹰眼营,虽然长得虎头虎脑的,但是人机灵,陆望还挺喜欢他。 虎子嘿嘿一笑:“头儿不会要给我们找个嫂子回来吧?” “嘿,别说,头儿这两日春光满面的,还真是有喜事儿的样子。” “头儿,嫂子漂亮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陆望似笑非笑地听着他们胡诌,见他们越说越兴奋,毫无停下的迹象,才喝道:“吃多了是吧?要不去跑个圈儿消个食?听着啊,巡防时机警点,尤其是鬼市和玄武大街,出了事我拿你们是问!” “是!头儿尽管去找嫂子,那些地痞流氓小扒手,交给我们就行。” 陆望勾了勾嘴角,又去周竖那里晃了一晃,依旧没见到人。 他有些不放心,问了周竖的副将,副将说进宫去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以陆望的官阶进不了宫,也不能坐着干等,他想了想,去了刑部。托相熟的狱卒一打听,陆望才知道周攀被接走了。 陆望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接走,还是劫走?要是被劫走,刑部早就鸡飞狗跳了,要是被接走,杨宗道怎么会无缘无故同意放人?周竖用了什么办法将周攀接走的? 他马不停蹄赶往周府,天色暗下来,府里丫鬟正在掌灯。陆望不是第一次来,周府的人都认识他,管家直接带他去了周攀的院子。 周竖正在给下人交代事情,看见陆望来,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陆望闻了闻,屋子里有药味儿飘出来,他道:“来看看老四。”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周竖带着他进屋。屋里很暖和,陆望解了披风,交给一旁候着的丫鬟,走进内室,周攀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都缠着绢帛,反而看不出伤势有多重。 “我要是消息灵通,就不会在营里等你一整天了。”陆望没好气道,“你到底怎么把彦林带出来的?” 周竖一脸倦容,声音沙哑道:“我去求太后,求陛下,用官职给彦林争取了十天时间。” 陆望正准备喝口水,闻言直接将茶杯砸在桌上:“周彦正,你糊涂!你是周家嫡长子,彦林如今出了事,周家就靠你一个人撑着,如今你没了官职,周家怎么办?” 周竖捏紧双拳,激动道:“那彦林怎么办?彦林是我亲弟弟,我不能看着他死在大牢里。要是连自己亲弟弟都救不了,要这一身官职有何用?” 他似乎怕吵着周攀,极力压着声音,“你知不知道,那个宗合和采露都消失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周老爷子的一个学生任刑部员外郎,暗中关注着周攀的消息,得知周攀被施以重刑,生命垂危,便立马派人给周竖送了信。周竖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只一心想马上将周攀带出来。 陆望无言以对,若是他,他会怎么做? “可笑的是,我那官职一文不值,这十天是用我父亲一辈子的颜面换来的。父亲的门生不乏有位高权重之人,但几番奔走,彦林依旧难逃酷刑。陆归程,此事不简单,杨宗道背后有人,那人不仅不怕满朝文武,更不惧陛下和太后。他甚至给陛下施压,陛下是念及与父亲的师生情谊,给了十天时间。陛下说,他只能做到如此了。你猜,这人会是谁?”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陆望却没有说出来。不过经此一事,他更加意识到顾舟山的滔天权势。如今建安王离京,太后势微,皇帝无权,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就要一手遮天了。先有周攀,后有苏疑,下一个会是谁? 周竖见陆望沉默,继续说道:“此前关心则乱,未能窥探全局。现在冷静下来,倒是想得通了。挑起周杨两家矛盾不是目的,周家与苏家,苏家与建安王府,苏家与陆家,何等庞大复杂的关系,江流汇聚成海,便能嫌掀起滔天巨浪,那人怎能容忍?苏问之的事也定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陆望点头:“彦正,我……” 周竖顾不上他的哽哽咽咽,兀自说道:“陆归程,不管溪若与瑾之的事能不能成,我都当你是朋友。我前日去龙骁卫,听杜将军提了一句,说是姜国蠢蠢欲动,有起兵之势。此事不知真假,但苏陆两家皆镇守北境,我便与你提一嘴。兵部那边一点风声都没有,你听了便忘了吧。” 陆望自然懂他的意思,只道:“周彦正,你别胡思乱想,我还等你叫我一声舅舅呢。等这件事了了,陛下自会让你官复原职。” 周竖摇了摇头:“谈何容易?”他犹疑一瞬,还是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顾舟山定会趁此机会将鹰眼营收入囊中,加上城外三万羽林骑,足以撼动鄞都。归程,鹰眼营决不能落入顾舟山手里。” 陆望看着他,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蹙眉道:“你想让我接替你的位置?” 周竖决然道:“必须是你。” 陆望有些意外:“你如此信我?” 周竖自嘲一笑:“如今哪还由得我选择?不管前路如何,至少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管你承不承认,顾舟山的目标是我们所有人。相比其他人,我更信你。” 陆望自然承认,他更早就知道。他道:“我再想想。”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待在巡街卫本就是大材小用,这次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归程,无论如何,你都得接下鹰眼营。这是场博弈,你我要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去争取,只能赢不能输。” 只能赢不能输的博弈……陆望将手边茶水一饮而尽,道:“你放心,鹰眼营绝不会落入顾舟山手里。还有,彦林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就在家好好照顾他。” 周竖似乎凝固的表情松动了些:“你有办法?” 陆望笑得勉强:“事在人为,尽力一试。” 周竖将陆望送到门口,陆望接过披风翻身上马,走之前再一次回头道:“彦正,我不会让老四有事的。”说罢,策马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离开周府,陆望又去了采阁,看着孟云卿一脸愧色,就知道结果不尽人意。 “公子,查采露的时候,我顺便查了一下思念,我发现思念与采露一样,什么都查不到。”孟云卿揉着手中帕子,说出自己的猜测,“她们两个,会不会同出一处?” 陆望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查思念做什么?” 孟云卿见他面无表情,有些害怕,她低声道:“我总觉得公子对思念有些敌意,所以便自作主张…” 陆望皱了皱眉,自顾自地说道:“有这么明显吗?” 他看向孟云卿,见她神情紧绷,便放缓了声调道:“采露和思念你都不要去查了,近来有些乱,别暴露自己。你去忙吧。” 孟云卿颔首道:“是,云卿记下了。对了,采露已经有些时日没来采阁了。” 屋里只剩下陆望一个人,他喝着酒,估摸着苏鹤回家的时间。没过多久,慕可就寻来了。 “钱十三回金银庄了?” “回了。” “慕以那边有消息吗?” “阿以就回了一次信,说是情况复杂,要花些时日,可能要下个月才回得来。” 陆望想了想道:“你回府遣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小厮去苏大人的小院儿,顺便将过冬的物件儿备齐全。” “啊?”慕可茫然。 陆望不耐烦道:“你想看苏大人和阿九冻死还是饿死?” “哦。”慕可嘀咕着往外走,“可往年也没见他们冻死饿死啊。”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道:“主子,你今晚歇在这里吗?” “歇苏大人那里。”陆望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事。 “啊?”慕可再次茫然。 “我有事与苏大人商量。”陆望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要向他扔过去,“还不快去!” 慕可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儿跑了。 第53章 欲望 陆望到小院儿时,苏鹤已经回来了,正和阿九下棋。 陆望解了披风,惊讶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苏鹤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黑子,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陆望被冷落得莫名其妙,冲一旁的小厮道:“饭菜备好没有?” 小厮回道:“备好了,马上就可以上菜。” “行,去吧,将房里的热水烧好。” 陆望吩咐完,坐在了苏鹤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苏鹤的腰略细,精瘦结实,抱着十分舒服。他越过苏鹤的肩看向棋盘,笑道:“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成语接龙?” 对面的阿九小嘴一嘟,不满地瞪他一眼。然后死死盯着陆望交叠在苏鹤腹部的双手。 陆望毫不在意,下巴在苏鹤肩上磨蹭。苏鹤被阿九看得不自在,拉开他的手,起身道:“你来和阿九下。” 陆望看着棋盘,失笑道:“我看不懂啊。” “这是阿九的规矩。” 阿九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赤裸裸地嘲笑。陆望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斥道:“小屁孩儿,找揍是吧。” 阿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脸委屈地看向苏鹤。 苏鹤对阿九道:“下次我们不给他开门,过来吃饭。” 吃饭时,陆望说到了鹰眼营的事。苏鹤便将皇极观的事与他说了。陆望当时刚回鄞都,又无一官半职,对朝中之事了解颇少,所以不知道楼用案中还夹杂着这样一件事。 陆望脸色阴郁:“原来如此。所以顾舟山早就盯上禁卫军了,只是上次没成功,这次利用周攀一箭双雕?彦正以为那十天是用周老爷子的面子换来的,如今看来,真正起作用的是他手中的鹰眼营。顾舟山还真是老狐狸。” “所以周彦正说得对,你确实是接手鹰眼营的最佳人选。” 陆望原本不想接手,可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接手。 “我平时在巡街卫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功绩傍身,也不能无缘无故将我提上去。” 苏鹤面无表情道:“吏部尚书可是你三哥哥。” 陆望邪邪一笑:“御史中丞还是我媳妇儿呢。” 苏鹤横他一眼,“如今尚书令之位空着,除了御史台,所有奏折都经顾舟山一人之手,朝中基本上就是他独揽大权。没有正当理由,就算是我加上苏大人,哪怕再加上杜大人,也未必能成。” 陆望捏着手中筷子,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制造机会让我立功。” 他突然笑了一下,冲苏鹤眨眨眼,“要不,你去刺杀皇上,我去救驾?” 苏鹤挑眉:“好办法。” 陆望看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却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无奈的说:“我可舍不得你以身犯险,还是让慕可去吧。” 苏鹤笑了一声,又正色道:“周彦林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实在不行,先找个人做伪证拖延时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望拿起一颗枣喂给苏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道,“你与那个思念周旋那么久,有何收获?” 苏鹤将枣子咽下去:“不告诉你。” “你……”陆望看着对面的人挑衅的眼神,殷红的唇,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让两个小厮带着阿九出去玩儿,自己拉着苏鹤进了内室。 他三两下脱光了衣服,将自己泡进水里,“鹰眼营我志在必得,周老四我也得救,但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鹤站在屏风旁,欣赏着水里的好风光。 陆望满脸水珠,粲然一笑,引诱道:“来,一起。” 这一笑如三月朝阳,明媚耀眼。像是那不谙世事的少年,纯净热烈,朝气蓬勃。苏鹤心神一晃,这是他不曾拥有过的笑容。 而那漆黑如墨的眼中含着热烈,渴望……和浓浓的情意,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陆望趴着看他:“你在想什么?” 苏鹤回神道:“我有事与你说,关于钱十三。” 陆望扯了扯嘴角:“行,你说。” “让钱十三去南中,想办法接洽那批货物。正好双秋他们在,可以帮忙。” “与我想到一起了,钱十三若是能潜入那条暗线,收集证据,就可以联合樗州贪腐案给顾舟山致命一击。如果顾舟山留有后手逃过一劫,任选平无论如何也跑不掉,届时南中脱离了顾舟山的控制,我们就设法劫了那条线,大赚一笔,将那些钱购置军粮军需,送往北境。”陆望说完,捧起水往苏鹤浇去,“明日我就派人将钱十三的家人送往南中。” 苏鹤伸手挡了挡,袖子湿了一片,陆望冲他得意地笑,“这就是你给钱十三留的生路?” “钱十三可是混赌坊的人,手下的人或许比你还多,在南中他怎么都能活下去。用家人牵制他或许还不够,得给够他好处。”苏鹤无奈地看着自己湿透的袖子,将外袍脱了。 “这我知道,钱十三得尽快启程,我还等着他们三个回来过年呢。能不能劳烦苏大人写封信,让钱十三带去南中交给慕以。” “为何要我写?” 陆望看着苏鹤的手,痴痴地说:“我喜欢看你握笔写字的样子。” 苏鹤将手卷曲起来,转身欲走。 陆望起身将浴巾往腰上一裹,急忙拉住他,“你不与我一起洗就算了,怎么还走了呢。”他开始脱苏鹤的衣服,“那你自己去洗,我等你。” 苏鹤不知道是自己力气变小了,还是陆望力气足够大,就是觉得自己拗不过他,只好道:“我自己脱,你去将衣服穿上。” 陆望便松开了他,走到窗前的书桌上研墨。苏鹤出来时,他已备好笔墨纸砚。 陆望依旧裹着浴巾,将要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苏鹤坐下,陆望又坐在了他身后,苏鹤睨他一眼:“你今夜不回府?” 陆望靠着他道:“不回去,不舍与你分开。” 苏鹤一边润笔一边说:“欲望是妖魔,陆大人可别被牵着鼻子走。” “欲望不是妖魔,你才是。”陆望将手伸进苏鹤衣服,四处游走,“让我看看你腰上的刺青。” 苏鹤身子一僵,许久未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陆望双手拉开他的寝衣,堪堪停在肩膀,美好的肩颈线在暖光中熠熠生辉,陆望却没有再动。 他在等。 良久,苏鹤才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要看便看吧。” 苏鹤手臂搭在桌上,衣服无法再往下,陆望想了想,将衣服给他拢了上去,去解他的裤子。 苏鹤正在写字,恼道:“别乱动。” 陆望将手伸进去,在苏鹤肩上啃咬着,口齿不清道:“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吗?” 苏鹤被他握在手里,浑身热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下笔?” “你写你的,我做我的。”陆望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动起来,嘴也没闲着,在那如玉般的脖颈后背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笔尖在一处停留了很久,墨在纸上晕开。伴随着低吟,纸被揉皱,雪白的手指染上黑墨。陆望将浴巾拉开,轻轻托起苏鹤,低声道:“坐下来。” “写废了。”苏鹤微喘着说。 陆望将他压下去,呼吸急促地说:“我不动,重新写。” 苏鹤被他前后夹击,心潮暗涌,哪还有心思写字,但见陆望只是抱着他没再动,尽管感觉十分怪异,他还是强忍着重新铺了纸,沾了墨。 陆望见他迟迟没有落笔,腾出右手握着他的手,身体往前倾,刚写了一笔,陆望就浑身一颤,触电般的感觉让他无法再忍,松开手动了起来。 苏鹤哼道:“果然男人的话不可信。” 陆望吻着他的耳廓,提醒道:“你也是男人。” 苏鹤断断续续道:“所以我的话…也…不可信。” 笔在纸上画出深深浅浅的纹路,苏鹤再也握不住笔,扔开了去。 陆望不满足于这轻微地晃动,站起身来。 苏鹤手撑在桌上,随着陆望的动作前后摇晃,痛意已经不显,撩人的酥麻感一阵一阵席卷全身,让他汗毛竖立,低吟出声。 他伸手推开了窗,外面下着小雨,冷风趁机钻了进来,两人皆打了个寒颤。陆望俯身趴在他背上,留下一连串的吻,道:“怎么?太热了?” 苏鹤看着漆黑的天,回道:“是啊,太热了,晕头转向的,得冷静冷静。” 陆望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衣裳推高,这才看清了那腰上的刺青。 一只黑颈白羽的鸟儿姿态优美,傲然挺立,从脊柱延伸至腰侧,在陆望的驱赶下,似乎马上就要展开双翅。 陆望道:“这不是白鹤。” “嗯…啊……”也不知是回答还是喘息。 这声音甚是挠人心扉,陆望退了出去,将他打横抱起,一边吻他一边倒在了榻上。 黑发散落在四周,衬得苏鹤愈发白皙,白中又透着红,宛如琉璃盏中盛了最美的胭脂,说不出的诱人。上次灯灭了,黑暗中除了体温和激情,陆望什么都看不见,以至于他一直心心念念。 “我终于可以看见你了,我要将你看得清清楚楚。”陆望急不可耐地抬起他的腿,同时俯下身吻住苏鹤的唇。 苏鹤修长的双腿缠着陆望的腰,双手环住陆望的脖子,动情地回应他。 陆望初尝情事,又精力充沛,没完没了的,直到后半夜两人才云散雨歇,相拥而眠。 第54章 认亲 杨宗道刚到刑部就收到一封信。他屏退左右,将信纸展开,密密麻麻都是字。他一字不漏的看完,手已经抖得拿不住纸,只觉眼前一黑,身体重重跌进椅子。 良久,他才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睛,暴躁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半晌后,他又将信纸展开,将每个字又看了一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杨宗道早就听闻周攀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纨绔,与杜玄此不相上下。没想到不管他如何严刑逼供,周攀一个身娇肉贵的世家少爷竟是闭紧了嘴,死不认罪。他想起周攀出狱时的样子,已是半死不活,难道周攀真是冤枉的?此前他被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让周攀认罪,一命抵一命。尽管朝中不少人对他施压,他都视而不见,后来有顾舟山相助,他更是有恃无恐。所有证据都指向周攀,就算周攀死在刑部大牢,周家也无可奈何。 杨宗道原本不同意将周攀放出去,是顾舟山承诺,等周竖交出鹰眼营兵权,就让杨家人接手。而且只给了周竖十天的时间,若是找不到证据,就直接给周攀定罪,杨宗道这才勉强同意。 杨宗道心乱如麻,如果真如信上所说,是顾舟山设计害死了杨戊……可他与顾舟山无冤无仇,顾舟山为何要这么做?千方百计杀了他儿子,又为何承诺将鹰眼营交给杨家?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出离间计。他将信纸扔进火盆,看着那些字烧成灰烬,心里阴云密布。 他深吸一口气,叫来人去杨府将宗合带来。杨宗道从未怀疑过杨戊身边的人,那群侍卫只是简单审讯了一番就被放了。 很快,有人来报,说是宗合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杨宗道立刻派人去找,同时又派人去了采阁。 他心绪不宁地来回走动,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他没有等回宗合和采露的消息,却等来了个晴天霹雳,鹰眼营都尉之职落入了他人之手。 杨宗道顾不上其他,立刻赶往顾府。 顾舟山此时也气的够呛,他已经计划好一切,鹰眼营他势在必得,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杜居安。禁卫军三营与御史台一样直属皇权,只听皇帝召令。太后还政前做得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将禁卫军三营统领交给了杜居安,杜居安为人正直,忠心耿耿,效命皇权。因此就算盛元帝昏聩懦弱,形同傀儡,也不敢有人轻举妄动。 而杜居安身为三营统帅,对下属提拔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加上盛元帝也并不想将鹰眼营交给顾舟山,于是在杜居安面对顾舟山的步步紧逼丝毫不让时,他便顺水推舟,将鹰眼营都尉之职给了杜居安推荐的人选,即陆望。 对于盛元帝来说,陆望并不是个好选择,毕竟陆家手中已有两州兵权。但朝中除了元政党羽和顾舟山爪牙之外,他没有能力另选他人。相较于这两人,他更信任杜居安。 杜居安此举让杜邑匪夷所思,一回到家,杜邑就将杜居安叫到书房,一脸严肃:“你为何要举荐陆家三郎入禁卫军?” 南齐选官制度多为察举征召和举荐,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的举荐,分量十足。 杜居安道:“我若不站出来,鹰眼营就会落入顾舟山之手。” 杜邑急道:“可落入陆家之手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啊。” 杜居安笑了笑,随意安慰道:“陆归程这人不容小觑,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反而更好。父亲放心,孩儿自有考量,不是冲动行事。” 杜邑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一向稳重。你弟弟这几日在忙什么呢?整天见不到人。” 杜居安这才皱了皱眉:“开茶铺。” “什么?”杜邑气得胡子发直,“开茶铺?什么茶铺?他还不如去斗鸡遛鸟!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说着就气冲冲地走了。 杜居安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幅苏疑的画。 陆归程,苏问之的小舅舅。 杜居安脸色凝重了几分,他想起苏鹤来找他时,给他分析了如今朝中局势后,他让苏鹤说出心中人选,苏鹤当时便是这样说的,陆归程,苏问之的小舅舅。 他为何非要加一句苏问之的小舅舅?为何不说苏瑾之的小舅舅?杜居安冷笑一声,这个人,真是……洞察人心的高手。 —————— 苏鹤再一次收到了苏穹的邀请,只不过这次是在陆府。 苏鹤牵着阿九,看着陆府两个字,突然生出些感慨。 丁白照陆望的吩咐,一直等在门口,看见苏鹤和阿九,急忙迎了上去,热情招呼问候了一番,暗自惊讶这位苏大人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经过游廊时,慕可迎面走来,一面高兴地与阿九打招呼,一面问苏鹤:“苏大人,主子和苏三爷此时在花园里,您是去厅堂等他们,还是去花园?” 苏鹤想了想道:“麻烦你照顾阿九,你与我指个方向,我去寻他们。” 慕可和丁白便将阿九带走了,苏鹤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底,又穿过两扇垂花门,才绕到了后花园。 是典型的江南园子,打理得一丝不苟。他不禁想起苏府被苏疑弄得乱七八糟却十分特别的花园,一对比,还是觉得苏府花园更有意思。 湖畔水榭中两个人影在飘拂的帷幔中若隐若现,他紧了紧氅衣,走了过去。 苏鹤刚走到亭上,就见一只白色鸟儿扑腾着从树上飞了出来。 苏穹讶然道:“近来流行养这个?”他余光看到苏鹤,更是诧异,“我们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都没见它有动静,小苏大人一来,它就出来凑热闹了。” 陆望带着笑意,远远地冲他眨眨眼。苏鹤平静地转头看向那只大白鸟,那道眼神却一直停在他身上,周围的空气都飘浮着暧昧的气息。 苏穹正想回应苏鹤的话,却听陆望道:“三叔,什么叫流行养这个?还有谁养了?” “宫里的御园里也有三只,陛下养的,可比你这只还漂亮。”他透过薄雾,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那鸟儿,“咦”了一声,“不对,陛下养的是白鹤,你这只是白鹭吧。可长得真像!” “什么?白鹭?”陆望叫了一声,将一旁两人都吓了一跳。 苏鹤莫名地看着他:“陆大人怎么了?” 陆望“呵”了一声,眉头紧锁,无奈道:“没什么。” 又不死心地问:“这真是白鹭?” 看到两人肯定的目光,他捏紧拳头,在心里大骂杜玄此不靠谱。 三人在水榭上聊了一会儿,就回了厅堂。 陆拂音与苏慎已经落了座,正在聊天。见三人进来,开始寒暄。陆拂音见过苏鹤,得知苏疑的事情是苏鹤从中相助,对他十分感激,当场送了他一件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陆望看着苏鹤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长命锁一脸震惊的样子,哭笑不得:“二姐,长命锁是送给小孩儿的,何况……” 陆拂音瞪大眼睛睨他一眼:“谁说这是长命锁,这是幸运锁,保康健佑平安的。” 苏鹤将手中酷似长命锁的幸运锁递了回去,不卑不亢地说:“如此贵重之礼,苏某实在受不起。多谢夫人好意,还请夫人收回。” 陆拂音笑道:“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苏大人帮了问之大忙,小小心意,还请苏大人笑纳。” 苏穹见他为难,也说道:“大嫂的一片心意,小苏大人就收下吧。” 苏慎笑道:“鹤兄要是不收,我娘便不会罢休,我可是领教过的。” 陆望附和道:“二姐难得大方一回,苏大人可别客气。” 陆拂音作势要打他,他赶紧跳到苏穹身后。 苏鹤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下。 苏季蕴进来时,大家都已经落了座,她带着得体的微笑打着招呼,视线最后落在了苏鹤身上,赞道:“想必这位就是御史台苏大人了,长得可真是俊俏,原以为我家老三就已经够俊了,没想到苏大人还要俏上三分。” 苏鹤起身回礼道:“夫人谬赞,陆三公子人中翘楚,在下自愧弗如。” 陆望敲着桌子,一脸不满地说:“嫂嫂偏心,苏大人谦虚,明明是不相上下。” 苏季蕴笑了两声,又道:“人都到齐了吧,我吩咐上菜了。” 酒菜上齐,苏穹端着酒杯,起身道:“今日小聚,是感谢小苏大人对问之施以援手,顺便贺我们陆三公子升迁之喜。来,大家干一杯吧。” 苏鹤也起身,双手端着酒杯,带着笑意说:“问之亦是我好友,谈不上帮忙,大家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苏穹又客气了几句,众人才一起喝了酒。 席间氛围很好,有说有笑。苏鹤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他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心中却越发空荡。苏穹会时不时与他交谈几句,他并未有被冷落之感,只是他十分清楚,这些热闹与温馨不是属于他的。 嘴角的笑不知不觉在消失,他垂眸的瞬间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正对上陆望含着醉意的眼神,那眼神充满渴望与诱惑,让他心跳漏了两拍。 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听见苏穹温润的声音响起:“小苏大人不知,瑾之和问之看着性格温和,与谁都能相谈甚欢,但真让他们心悦诚服之人,屈指可数。可自与你相识后,瑾之三日必夸你一句,问之必附和一句,那语气里尽是不能同为一家人的遗憾。巧的是小苏大人也姓苏,与我苏家实在有缘。我年长小苏大人许多,又是瑾之问之长辈,如若小苏大人不嫌弃,我收小苏大人为义子如何?” 话一落地,举座皆惊。 苏季蕴与陆拂音纯粹是惊讶,毕竟心高气傲的苏穹主动收义子,着实是天方夜谭。 苏慎是惊喜,噌地站起身,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鹤兄,你若应了,你就是苏家人,我们就是真正的兄弟了,再也不用给别人解释我们的关系了。” 陆望是惊吓,吓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艰难咽下口中酒水,有些慌乱道:“三哥,你是认真的?” 苏穹目光清明,实在不像喝醉的样子,他挑了挑眉:“这事怎么能开玩笑?小苏大人怎么看都应是我们苏家人。” 他看向苏鹤,笑意明显:“小苏大人,对你而言,这件事唯一的不妙,就是你会多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小舅舅。” 苏鹤闻言,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起来,道:“还记得我与陆三公子第一次见面时,我便随着瑾之问之叫他小舅舅,没想到有机会能正正经经地叫他一声小……” “等等,我不同意。”陆望及时打断他。在大齐,收义子绝非儿戏,是要记入家谱传承香火的,若苏鹤成了苏穹义子,两人就真隔了辈分了,那他还怎么…… 苏穹疑惑地看着他:“你白捡一个大外甥,有什么不同意的?” “就是不同意。”陆望心一横,就算是撒泼打滚,也要将这件事情搅黄了,一脸傲慢地说,“我有瑾之问之两个外甥就够了。” 陆拂音见他无理取闹,低喝道:“陆归程,这事与你无关,你别掺和。” 陆望道:“与我关系大了……” 苏季蕴瞪了陆望一眼,开口道:“清云,归程,这事儿你们两个说了都不算,得看小苏大人的意愿。” 说完,所有人都看向苏鹤,陆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答应。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拱了拱手,慢慢说道:“感谢尚书大人厚爱,只不过儿时家母找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理不适认亲。辜负了尚书大人的好意,实在惭愧。” 苏穹也不强人所难,也瞪了陆望一眼,随即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临时起兴,小苏大人别介意。” 认亲之事不了了之,但是没影响聚会的热情,直到深夜,才散了去。 第55章 七年 陆望提议送苏鹤回去,苏季蕴将他拽到一旁,看着门口苏家马车离开,低声道:“你已经许久夜不归宿了,既然你有了中意的人,就少去风月之地,总不能让人家大小姐还未过门,就受委屈。” 陆望看着不远处等着自己的背影,道:“嫂嫂放心,我自有分寸。苏大人还等着我呢,走了啊。” 慕可驾着马车往柏子街行驶。天气越来越冷,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偌大的鄞都就像一座空城。 阿九躺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睡得正香,陆望拉过苏鹤的手,冰凉一片,他搓了搓,低声道:“冷吗?” 苏鹤看着自己的手被陆望温暖的两只大手包裹着,暖意从手传递到全身,后背不由得颤栗,他摇了摇头:“不冷,我不怕冷。燕平的冬季大雪纷飞,可比鄞都冷多了。” 陆望说:“康州也会下雪,有机会我带你回康州,去看雪。” 苏鹤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陆望靠过去,吻住他的下唇,轻轻吮吸着。苏鹤配合地张开了嘴,陆望轻轻托着他的下巴,将舌头伸了进去。两人吻得很温柔,在这一片寒冷萧瑟中,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良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陆望抵着苏鹤额头,轻喘着气道:“差点儿,我就成你舅舅了。” 苏鹤挺直身子,与陆望分开一段距离,抿了抿唇:“你反应过于强烈了。” 陆望捏了捏苏鹤的脸,一脸宠溺:“我怕你应了我三哥,我得抢在你前面开口。” 苏鹤打开他的手,失笑道:“有悖伦常之事,我也不愿做。还有,你收敛些,慕可和阿九还在。” 陆望无所谓地说:“不怕他们知道。” 到了小院儿,陆望将慕可打发走,便轻车熟路地跟着苏鹤回了房中,刚关上门,陆望就迫不及待与苏鹤纠缠在一起。 翌日早晨,陆望醒过来时天已大亮,手臂被压得发麻,他他想抽回手,侧头便看见睡得正熟的苏鹤,不忍扰他美梦,只侧过身仔仔细细瞧着他。苏鹤整个身子都隐在被褥中,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头发微乱,眉眼舒展,嘴角平缓,像只清冷又贪睡的白猫,与昨夜那个染了欲的勾人狐狸全然不同。陆望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也十分安静。他伸手点在苏鹤眉心,缓缓向下,沿着高挺的鼻梁游走至唇,轻轻按了一下。 苏鹤皱了皱眉,吓得陆望赶紧收回手。他翻了个身,拱进陆望的怀里,伸手抱着陆望的腰,又没了动静。 陆望这是第一次见苏鹤睡到这个时辰,昨夜喝了酒,又被他折腾了一个时辰,怕是累坏了。他抱住怀里人,轻轻摸着苏鹤光滑的背脊,心里无比满足。 怀里人又动了动,慵懒地呢喃了一声,在陆望心口咬了一口。 陆望在他腰上捏了捏,笑问道:“不睡了?” 苏鹤哼了两声,控诉他:“怪谁呢,手那么不老实。” 陆望捋着他的发丝,在他头顶亲了两下,说:“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声音懒洋洋的,勾人心弦。 陆望粗喘了一口气,缓缓道:“想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将你藏起来,就只有我们两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我们两个人就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苏鹤仰起头看他:“一辈子?” 陆望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语气坚定:“嗯,一辈子。你愿意吗?” 苏鹤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一辈子太长了,珍惜眼下的日子更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何况陪你过一辈子的人只会是你的妻子,不会是我。” 陆望沉默,他会娶妻吗?原本是会的,可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人,娶妻也只能娶他了。 他紧紧抱着他:“娶你为妻不就行了。” 苏鹤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陆望捧着他的脸,与自己对视:“你不信还是你不愿意?” 苏鹤看着陆望明亮的眼睛,想了想道:“我陪你到二十七岁吧。” “为什么是二十七?”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能相伴七年,两看不厌,已是幸事。”苏鹤声音越说越小,眼神隐在长长的睫毛下,陷入了沉思。他忆起了自己的上一个七年,度日如年,恍如一世之久。 七年,或许就是一辈子吧。 “七年后,你再娶妻生子,较于别人虽晚了些,但总归来得及。” 陆望听着他无比平静的话语,心头一滞,说不出的难受。苏鹤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认同,可从苏鹤嘴里说出来,又正常无比。 陆望缓了缓问道:“那七年后的你呢?” 苏鹤想了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陆望亲了亲他的额头,“七年不够。若我们只能相伴七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只能再活七年。” 苏鹤愣了愣,扯开嘴角,似笑非笑:“也可能是我只能再活七年。” 两人睡足了,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洗漱,吃饭。腻腻歪歪地过了半日,两人都是第一次在鄞都感受到岁月静好。 两人在屋中下棋,原本是苏鹤占了上风,可阿九在一旁搞破坏,很快就被陆望扳回局势。 苏鹤见自己打下的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一点儿也不介意,迅速落下一子,问道:“你怎么想起给杨宗道写信的?” 陆望冲他眨眨眼:“学你啊。信上写得有板有眼的,不管杨宗道信与不信,至少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 两人不知道的是,杨宗道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快失去理智,以至于见到顾舟山时,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圆滑,暴跳如雷地质问顾舟山。 顾舟山冷漠地看着犹如跳梁小丑的杨宗道,压住心中滔天怒意,漠然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若不是杜居安横插一脚,鹰眼营就是你杨家的囊中物。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陆望,不知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才是你的敌人,你与其在这里大呼小叫,不如去查探清楚。” 杨宗道冷静下来,他看着毫无波澜的顾舟山,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后背一凉,放缓了语气道:“下官痛失爱子,悲伤过度,如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顾舟山瞥他一眼,用茶盖撇着茶沫,语气冷淡:“同为人父,能理解你的不甘与愤怒。但是伯修啊,愤恨解决不了任何事。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能成什么大事呢?” 杨宗道行了个大礼:“下官失态了。” “起来吧。”顾舟山悠悠地喝了口茶,目露凶光,“如今陆家也牵扯进来了,局势愈发混乱。伯修,你可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周攀杀了你儿子,杜居安和陆望夺了原本属于你的兵权。你杨伯修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该死的是他们,不是吗?” 杨宗道紧握的拳头在袖袍下抖得厉害,顾舟山说的话不置可否,但他想起了那封信,信上所说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顾舟山见他满脸阴鸷,继续道:“伯修,切勿急躁,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将周攀下狱定罪,为令郎报仇。届时周竖无职无权,也阻拦不了你。至于鹰眼营,我们再从长计议。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会助你,该是你的一定是你的,与我们作对的都会付出代价。” 顾舟山越说,杨宗道心里就越乱,就像陷入了快速旋转的旋涡,天昏地暗,撕心裂肺,无法思考。他觉得头痛欲裂,强忍着心头不适,拱了拱手道:“多谢大人,刑部还有事,下官先告辞了。” 回到刑部,杨宗道得知宗合和采露下落不明,形迹全无,心里猛地一沉。两个大活人怎会无缘无故消失?他混迹官场十余年,这种手段虽不高明,却屡试不爽,其中门道也了如指掌。只是他找不到顾舟山的动机,又无证据,所以尽管心头已经疑云重重,也不敢确定就是顾舟山做的。 而这封信是谁给他的呢? 他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捋了捋,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名字。 杜居安还是陆望?亦或是其他躲在暗处的人? 杨宗道心乱如麻,他看了一眼名堂上那边悬挂的长刀,那是代表公平与正义的刀,他要快刀斩乱麻!! 第56章 刺杀 陆望任鹰眼营都尉后,忙得脚不沾地。营中十二卫除了左巡街卫,多有不服气者,为了收买人心,更为了熟悉营中大小事务,他几乎日夜守在营中。 这天傍晚,他好不容易有些空闲,便去了小院儿。御史台近来事务繁忙,直到天黑尽,陆望才等到苏鹤。 苏鹤带着一身冷雨进了屋,陆望替他将大氅脱了,看着他冻得有些乌青的嘴唇,将他搂进怀里亲了又亲。苏鹤冻僵的脸这才开始回暖,他靠在陆望肩上,低声道:“下雨了,实在是冷。” 陆望抚摸着他的头顶,笑道:“是谁说不怕冷的?” 苏鹤勾着他的脖子,眨眨眼说:突然就有点怕冷了。” 陆望搂着他的腰,与自己紧密相贴,试图将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他用脸蹭了蹭苏鹤的脸,柔声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冷的。” “但是你不在。” “怎么?想我了?” “不想。”苏鹤推开他,“我饿了。” “想我怎么不来看看我?几天不见,我念你的紧,想得我都出现幻觉了,我在鹰眼营门口看见一个酷似你的人,可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陆望跟着苏鹤坐到桌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将米饭塞进嘴里,心里满足极了。 苏鹤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追出去的,说不定不是幻觉。” 陆望品着他这句话,突然惊喜万分:“真的是你?” 苏鹤将一块猪蹄塞进陆望嘴里,笑道:“自然不是。” 陆望瘪了瘪嘴,不满道:“你就没有丝毫想我?”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 陆望失望地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那喉结便上下滚动一遭。他带了一丝委屈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足以思之如狂。” 苏鹤侧头,在他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陆望抿了抿嘴,一把将他抱起往内室走。 苏鹤躲开陆望雨点般的亲吻,呼吸急促道:“先沐浴……” 陆望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说:“那就一起,我一会儿要走,得抓紧时间。” 两人衣服褪尽,陆望抱着他踏进了浴桶。 —————— 采阁里,陆望与鹰眼营十二卫指挥使喝酒聊天。 或许是想给陆望一个下马威,都使出浑身解数灌陆望酒。再过几天是冬至祭天大典,陆望明日要提前带鹰眼营去南郊布防,故他不敢多喝,也让所有人适可而止。 离开采阁时,右巡街卫指挥使杨孑端了两杯酒过来敬陆望:“以后就请陆都尉多多照应兄弟了。” 左右巡街卫是鹰眼营中最不起眼的两个分部,陆望任左巡街指挥使时,接触最多的便是杨孑,相较于其他人,陆望与他是最熟悉的。 陆望接过酒道:“都是兄弟,互相照应。”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杨孑高声大笑:“说得好,陆都尉爽快!” 喝了酒,一群人慢悠悠走出东市。 与热闹的夏夜不同,冬夜的鄞都城格外冷清。 除去分路的几个人,还有七八个人勾肩搭背地在冷雨寒风中游荡。 突然,陆望停住脚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心跳突然加速。 另外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陆老大,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 陆望扔了伞,拔出佩刀,低喝一声:“小心!” 七八个人顿时醒了酒,纷纷拔刀,严阵以待,刺客逼近,一片混战。 几个刺客将陆望团团围住,出刀速度极快,招招致命。陆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厉道:“好久没有动手了,正好练练。”他飞身向前,躲开左边攻击,一脚踢在冲过去的那人肚子上。一个滑步,单手撑地而起,一刀穿喉。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望,像是在看一个魔鬼。陆望冷哼一声,将长发咬在嘴里,拔出刀,将断了气的死人猛地一踢,砸倒冲过来的人,他出拳的同时将刀猛地甩过去,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人脑袋就与身体分了家。同时一拳砸到右侧那人的脸上,左手扳过他的右臂,握着他的手将刀插进大腿。那人闷哼一声,陆望将他脑袋猛地往后一掰,便没了呼吸。 他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头晕,一道寒光闪过,眼看一把剑就要刺穿高端的肚子,他强撑着不适,捡起刀就冲了过去。 高端是个粗犷之人,对陆望也没什么不满的,他大喊道:“陆老大威武!” 陆望甩了甩越发昏沉的脑袋道:“我替你们挡着,你们赶紧走。” “那可不行……”高端话未说完,就被陆望猛地往后一拽,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痛死老子了!老大你……”高端忽然就闭了嘴,见陆望一刀捅死了攻击自己的人。 陆望厉声道:“少他妈废话,赶紧滚。” “不对,老大,他们是冲你来的。”虎子受了伤,血流在地上很快就不见了,他看了看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惊呼道,“老大,你先走,我们掩护你。” 雨越下越大,冰凉刺骨,陆望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翻腾,燥热无比,他怒吼道:“既然是冲我来的,那就来吧,别伤及无辜。” 说完,他就提着刀往巷子里奔去。 黑衣人果然全部追了上去。 陆望跑得磕磕绊绊,没跑多远,他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跑不动了。他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感受着刺骨的雨水打在自己脸上,如刀割一般。他脱了湿透了的大氅,身上顿时轻了很多。脚步声很快又响起,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他心生恐惧,要是就这样昏过去,今夜必死无疑。他扇了自己两巴掌,却抵不住浓浓的睡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咬咬牙,在自己大腿上割了一刀。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冲过来的黑色身影,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挡住刀剑,将来人踢倒在地。尽管陆望招式犀利迅猛,但以一敌多,他很快便吃不消,加上那昏沉之感越发浓厚,他已然看不清眼前事物,一片灰蒙之中,他听见刀刃划过的声音,拼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躲,堪堪躲过刀刃,却被一脚踢翻在地。 黑衣人见状,举刀向下欲刺穿他身体。他翻滚一圈,躲开一排刺刀,反手砍向就近的黑衣人,借势站了起来。周围已经倒了一片黑衣人,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陆望摇摇晃晃的身体只有借助刀才能勉强站稳。他看着来势汹汹的黑衣人,擦干净嘴角的血,狂傲地笑了笑:“来吧!尽管来吧!” 那神情,那眼神,那疯狂地杀意,让人望而却步。 “上!”一声令下,黑衣人又冲了过来。 陆望杀红了眼,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看到大齐收回故土,他还没有跟苏鹤好好道别,他怎么能死?就算要死,也得再等七年!他双手抖得厉害,眼前是摇晃不定的黑影,他凭着感觉躲开一刀又一刀,他也感受到利刃划开自己皮肉的痛楚。 一阵窒息的感觉传来,一个倒下的黑衣人爬了起来,从他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另一个黑衣人找准时机,长剑破风而来。陆望在一片混沌中找回了一丝清明,眼看自己就要被一剑封喉,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将身后之人过肩摔到前面,替自己挡了一剑。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四肢接近麻木,意识也渐渐不受控制,难道他就要这样死了吗? 恍惚中,肩膀传来剧痛,他看着刺穿自己肩膀的剑,又看了一眼持剑的黑衣人,冷笑一声,握着他的手将剑刺得更深,直到被剑柄挡住,他伸出双手抱着黑衣人的头,猛地一扭,只听咔嚓一声,头便以一种诡异地姿态吊在那具身体上。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睁大了双眼瞪着陆望。 陆望将剑拔出来,钻心的痛竟让他又清醒了几分,他提着血淋淋的剑,犹如地狱中的嗜血罗刹,冲进了所剩不多的黑衣人中。 直到左腿被刺穿,他转身一刀,砍了偷袭自己的人,然后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浑身能动的,只有舌头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的雨水,真冷啊。 就在闭眼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一阵白光闯进了过来,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应该是幻觉吧,陆望想。漆黑的夜,怎么会有那么亮的光? 他拼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可那白光一闪而逝,他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第57章 醒了 苏鹤看着手中漆黑的药汤,皱了皱眉,这药闻着就很苦。 他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陆望,硬挺的眉眼再没有往日的生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用食指沾了清水,轻轻涂抹在那干裂的唇上。 阿九站在一旁,看着愁眉不展的哥哥,也是一脸愁苦。他接过苏鹤手中的药碗,示意自己给陆望喂药。 “阿九,我们若是晚去片刻,他就死了。”苏鹤没有松手,语气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他碗中的汤药因为手抖,染黑了雪白的衣袍。 阿九蹲下身,枕在苏鹤的腿上,半晌后,他在双臂中蹭了蹭脸,肩膀微微抖动。 苏鹤知道阿九哭了,不是为陆望,是为他。 苏鹤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药凉了,你先出去,我给他喂药。” 阿九守在门口,苏鹤自己喝了一口药,俯下身蛮力撬开陆望的唇齿,将药渡进陆望嘴里。 一碗药,喝了小半个时辰。尽管用这样的方法,还是喝一口漏一半。 不一会儿,大夫进来,见药碗空空,喜道:“药喂进去了?” “嗯。” “那就好,公子昏迷不醒是因为被下了迷药,又染了风寒发了热,加上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只要喝得进去药,很快就能醒过来。”大夫一边查看陆望的伤口一边说,“幸好这位公子身体好,不然,怕是熬不过去。” 苏鹤摸了摸陆望的脸,喃喃道:“他能熬过去的。” 一路血水,一路尸体,他坚持了那么久,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苏鹤将银两放在桌上,沉声道:“劳烦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望好生掂量。” “是是是……小人明白。”大夫拿了钱匆匆离去。 第二天,大夫又来换了药,把脉的时候脸色终于不那么沉重了。 大夫走后,慕可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跪在榻边,满脸愧疚:“主子,是慕可没有用,没有保护好你,呜呜呜……都怪慕可……” 慕可每来一次就要哭一场,说的话也差不多,苏鹤耐心等着他哭完,才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慕可抹了眼泪,眼神瞬间变得阴沉:“迷药是鹰眼营右巡街卫指挥使杨孑下的,这个杨孑是杨宗道的侄子,之前与主子虽交情不深,但是接触过几次,喝过几次酒,没什么仇怨。他为什么要害主子?” 苏鹤拇指搓着食指指节,想了想道:“不会这么简单,下了药,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如果杨孑想杀归程,没必要在聚会时下迷药,单独找个机会岂不更好?”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受人指使?” 苏鹤摇了摇头,若是杨宗道怀疑那封信是陆望写的,想见陆望,只需下个拜帖,何须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他沉吟片刻,猛然起身往外走去。 慕可急忙叫住他:“苏大人,我家夫人听说主子受伤,担心主子的安危,想……想将主子接回去养伤。” 苏鹤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苏家和陆家迟早会找来。 他脚步一顿,瞬间就不想走了,对慕可道:“归程重伤未醒,不宜挪动。他们若是担心,可以让他们来看望,且必须是我在的时候。”他盯着慕可,一字一句道,“若是我不在,不准任何人进这个院子,任何人,能明白吗?” 语气不轻不重,眼神不冷不热,慕可却被他看得低下头,应道:“明白了。” “陆大人在这里养伤的消息需得保密,需要你家夫人配合。” “我会跟夫人转达的。” 苏鹤回身,摸了摸陆望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热了,他拧了帕子给陆望擦脸。慕可忙走过去:“苏大人,这种事情,您怎么亲自动手?我来吧。” 苏鹤没有停手的意思,一手捧着陆望的脸,轻轻擦拭着,说道:“你去将尚书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慕可领命下去。 慕可走后没多久,小厮端着药走来,苏鹤给陆望喂了药,坐在榻前小憩了一会儿,去了御史台。 待他回来,天已经黑了。匆匆吃过饭,漱了口,又给陆望喂药。 听到脚步声,苏鹤没有理会,坚持将最后一口药喂完。喂完后,他直起身子,擦了擦嘴,回头便看见苏穹探究的眼神。 苏鹤将帕子放进水盆,客气道:“尚书大人请坐。”他将帕子洗了洗,交给随后进来的慕可。 慕可接过帕子给陆望擦脸。 “咳……”苏穹找了个地方坐下,眼神还停留在陆望身上,“这样喂,有用吗?” 苏鹤喝了口茶,冲去嘴里的苦味,神色自然道:“如尚书大人所见,喝一半,漏一半。这事本不该我来,奈何情况紧急,寒舍简陋,也没有个会照顾人的侍女丫鬟。只能由我冒犯陆大人了。” 苏穹叹了一口气:“救命之恩比天大,何来冒犯之说,倒是委屈小苏大人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苏鹤抿了抿嘴,袖中手指微屈,“陆大人也该娶妻纳妾了,这种事,谁来都不会太合适。” 苏穹笑了笑:“牛脾气,倔的很,谁受得了他?归程的伤,大夫怎么说?” 苏鹤道:“伤得很重,不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要能喝药,便没有大碍,现在就等他醒来。” 苏穹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了些:“小苏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陆大人被刺杀一事。”苏鹤捏着茶杯,语气冷了几分,“我有个猜测,不知是否正确,想请尚书大人帮我分析分析。” 苏穹道:“你说。” “陆大人的迷药是杨宗道的侄子杨孑下的,证据在慕可那里。杨宗道与陆大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对陆大人下此毒手?或许问题就出在鹰眼营上。周彦正能将周彦林带出来,是因为交出了鹰眼营。可杨宗道无缘无故凭什么要放人?” “你的意思是,顾舟山是以鹰眼营为条件让杨宗道放人。” “对,顾舟山原本应是允诺将鹰眼营都尉之职留给杨家,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顾舟山没有这样做。尚书大人,禁卫军职位升迁虽不经你手,但你肯定知道消息。顾舟山是不是想将鹰眼营收入囊中,只不过被杜统领半途截了下来。” “是,顾舟山从始至终就没有提过杨家人。”苏穹若有所思,“所以……顾舟山允诺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杨孑?” 苏鹤道:“不无可能。杨宗道没有理由杀陆大人,就算他想杀,也不必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 苏穹道:“若是如此,杨孑的理由充分一些,但也没有必要。” 苏鹤眯起眼睛:“所以有人利用了他们。” 苏穹沉默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鹤摇摇头:“不知道,要动顾舟山,还不到时候。” 苏穹勾了勾嘴角:“但是可以杀鸡儆猴。” 苏鹤将信的事情跟苏穹说了,苏穹道:“我去见杨宗道,给他醒醒脑。” 临走时,苏穹又看了看陆望,道:“归程就拜托小苏大人了,唉,小苏大人不该拒绝我,我们本就该是一家人。” 苏鹤笑笑,送他出门。 他本想自己去找杨宗道,但是没有立场。苏穹于公于私,都比他更合适。 他给陆望掖了掖被子,又道:“慕可,你带上阿九,去将杨孑绑了,扔到老地方。做干净点,别被发现了。” 慕可道:“苏大人放心,这事我最擅长了。” 苏鹤又交代府中两个小厮轮流守着药炉,温着稀粥。据大夫所说,陆望应该快醒了。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吧。”苏鹤握着陆望的手,自言自语。 掌中的手指动了动,很轻很轻,苏鹤却感受得清清楚楚,他绷紧了身体,看向陆望的脸。 很快,陆望就睁开了眼睛。 屋里光线很暗,陆望很快就适应了,他眨眨眼,看清苏鹤的一瞬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醒来就能看到你,真好。” 听他声音哑得厉害,苏鹤也笑了笑,倒了杯水,用小汤匙送进他嘴里。 陆望喝了两口,便别开脑袋开始耍赖:“我要你喂我,用嘴。” 苏鹤无奈道:“你都成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了,还忘不了耍流氓。” 陆望撅起嘴:“快,让我尝尝你的味道,证明我还活着。” 苏鹤只好喝了水,俯下身,吻上他的唇。 陆望像是枯草久逢甘露一般,迫不及待地用力吮吸着苏鹤的唇。苏鹤轻轻回吻他,很快,他就抬起头,结束了这个吻。 陆望舔了舔唇角,似乎在回味,半晌,他才道:“我还活着。” “嗯,还活着。”苏鹤重复了一遍。 陆望拉过苏鹤的手,用眼神将苏鹤的样子描了一遍又一遍,才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就在想,你还没有陪我到二十七岁,我不能就这样死了。” 苏鹤回握住他的手,说:“我听到了,所以我去救你了。” 陆望笑:“那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不算很久。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陆望紧紧抓着他不放:“你别走,看着你我就不饿了。” 苏鹤抽回手,“慕可和阿九都不在,没人候着,我去去就来。”他俯身亲了亲陆望的额头,转身出去了。 陆望尝试着动了动,只觉得腰腹,大腿,肩膀都疼得厉害,刚刚才有了一丝血色的嘴唇瞬间苍白。 苏鹤进来时,他立马放缓了表情,目光随着苏鹤移动。苏鹤尽量忽视他炙热的眼神,一边喂他一边道:“看不够?” 陆望无比认真的说:“苏大人的美貌,怎么看得够?” 吃了半碗粥,陆望就不吃了,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苏鹤已经沐浴完了,正系着腰带走过来。 陆望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苏鹤越过他躺在了里侧,陆望拉着他手轻轻揉着,轻声道:“我得回陆府去。” 苏鹤明白陆望所想,他在陆望掌心画着圈,说:“等明日大夫来瞧了再说。” “好。”陆望深呼吸一口气,“钱十三那边有消息没有?” “双秋回信了,一切顺利,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陆望手上不禁加重了力道,“回程会顺利吗?” 苏鹤声音沉了几分:“派人去接应他们吧。” 第58章 差不多 樗州贪腐案终于有了结果。 王汾到了樗州以后,查看了案子卷宗,林业已经认下所有罪行,签字画押。他坚持要亲自提审林业,却遭到当地官员的反对。王汾周旋许久,扛着压力提审了林业,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林业都坚持声称所有罪行都是自己所为。王汾只好四处走访调查,遭遇几次暗杀,幸得慕以几人暗中保护,才得以保住性命。林业见他四处碰壁,险些丧命,还不肯放弃,知他是个不怕死的,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松了口,供出了樗州刺史和南中节度使。 根据林业提供的线索,王汾派人细查,发现节度使任选平联合三州刺史无故增加税收,放任底下官员贪污受贿,压榨百姓。不仅如此,任选平直接侵吞了两百余户百姓的田产家宅,将两百余户百姓妻儿全部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南中百姓苦不堪言,却在任选平的压制下无处喊冤,无奈之下发起暴乱。 消息传回鄞都,震惊朝野。 盛元帝看着奏折,心里出奇的平静。但是这样大的贪污案,由不得他平静,于是他摔了折子,发了一通火,下令按律严惩南中涉案官员,轻者鞭笞杖刑,重者斩首抄家。归还两百余户百姓田地,恢复户籍,将三州刺史和任选平押解归京,听候发落。 而杨宗道从苏穹那里得知顾舟山从头到尾利用他,根本没有打算将鹰眼营交到他手里时,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那封信上所说的杨戊被杀的真相。他如今只想找到杀子仇人,为子报仇。他将杨戊出事那晚在场的侍卫抓起来一一盘问,希望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陆望回陆府休息了几日,迫不及待想出门,苏季蕴坚持让他听大夫的话,在家休养。陆望没办法,只能让慕可给他传消息。 冷风呼啸,上午还有一丝阳光,下午就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天阴沉沉的,压着檐角的琉璃瓦。 陆望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白梅在风中瑟瑟发抖。 一抹熟悉的身影从那白梅树下掠过,很快就走到他眼前。 陆望挑了挑眉:“啧,这么久了,终于想起来看看我了?” 周竖与他隔窗相望,笑道:“来看你一眼就不错了。”他从檐下绕过,进了屋去。 侍女给周竖倒了茶,茶是昨日杜玄此给他送来的,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叫“寒月九星”,陆望眼神示意道:“来得够巧,刚煮的茶。” 周竖喝了一口,露出古怪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竟品出一丝香甜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清亮的茶汤,问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有股子……橘子味儿?” 陆望抿了一口,道:“杜景深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是给我尝尝鲜。甜味儿足了,茶味儿却淡了,你觉得呢?” 周竖点着头道:“还成,夫人小姐们或许更喜欢。” “一会儿给令妹拿些回去。” “行。”周竖放下茶杯,绕着陆望走了一圈,打量着他道,“伤势如何?” 陆望道:“穿了几个窟窿,幸好福大命大,阎王爷没收我。” 周竖蹙眉道:“下手这么狠,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大概知道,对了,老四怎么样了?” 周竖也没有追问,道:“多亏苏三哥帮忙,杨宗道暂且放过了彦林,彦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本想与我一起来的,就是左腿伤得重,走路有些不便。” “让他在府里好生养伤,别出来瞎折腾。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彦林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说吧。”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周竖没待多久就告辞了,陆望扶着桌沿站起身,左腿和右肩伤还没愈合,痛意袭来,他咬咬牙,还是走了几步。 “主子,你干什么?”慕可看着颤颤巍巍的陆望,大惊失色,急忙过去扶住他,“主子,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和肩是被刺穿了?不是划了一刀,是刺了个窟窿,大夫说差点就伤到……” 陆望坐了回去,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一脸烦躁:“别念了,听都听腻了。” 慕可悻悻地闭了嘴。 陆望喘了两口气,看了看慕可身后,烦躁变成了失落。 慕可丝毫看不出他主子的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杨孑招了,说是痛恨主子抢了他鹰眼营都尉一职,便想给主子一个教训,解解气,但是他没想要主子的命。” 陆望靠在椅背上,缓了口气,勾了勾嘴角:“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杨宗道背后授意?” 慕可道:“他说杨宗道只是想请主子去做客,是他自作主张给主子下迷药,派人刺杀主子,就派了十来个人……” “十来个?”陆望想起那夜源源不断的来人,冷哼一声,“他说的话可信吗?” 慕可双手搅在一起,抬眼看了陆望一眼,欲言又止。 陆望瞪着他,要不是行动不便,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他咬牙道:“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慕可轻轻叹了口气:“交代得挺详细的,应该是可信的。何况,苏大人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敢不说。” 陆望打量着他,瞧他神色不自然的样子,随手拿了个东西砸过去:“宁死不屈的人也不少,苏大人还做了什么?” 慕可一把抓住扔过去的镇纸,手被震得发麻,他惊恐地看了两眼,哀叫道:“主子,你来真的?这要是砸我脸上,我就毁容了啦!你这浑身是伤的,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陆望作势又要扔东西,慕可眨眨眼,急忙道:“断了两指而已!” 陆望放下手中的东西,莫名地看着他:“你杀人都不带眨眼的,不过是断了两指,你这是什么反应?” 慕可往后跳开一步,语气夸张:“主子,我又不是阿以,我杀人要眨眼的。”他蹲在地上,手臂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仰视着陆望道:“我就是被苏大人惊到了,苏大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长得又那么好看,还经常笑,可是他跟杨孑说话的时候,那语气,比外边的风还冷,我听了都瑟瑟发抖。杨孑就说了一句废话,苏大人手起刀落,我都没反应过来,只听见杨孑一声惨叫。然后杨孑就像倒豆子似的把所有的都交代了。诶,主子,你笑什么?” 陆望抿了抿唇,咳了两声道:“没笑什么。” “主子,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苏大人,我想了想,苏大人当时应该是生气了。”他顿了顿又道,“苏大人生气,啧……吓死人。” 陆望转着手里的茶盖,缓慢道:“所以,有人趁乱作祟……” 慕可猛地点头:“苏大人也这么说。” 陆望叹了口气:“也不说来看看我。” “什么?” “我说,慕以他们什么时候到?” 慕可抠了抠额头:“可能还要几天,押着犯人呢。慕以本想先行一步,将小主子带回来,苏大人说,为了确保王大人和犯人的安危,让他们暗中随行,以防意外。” 陆望点了点头,他看向窗外,依旧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他思忖着自己如何能拖着这副病体走出高墙深院,走过玄武大街,走进柏子小巷,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想了半晌,他忍不住看向慕可,问道:“慕可,苏大人这几日在忙什么呢?” 慕可正打量着陆望阴晴不定的脸色,思索着自家主子为何瞬间就能变换如此多的表情,被陆望一叫,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回道:“在忙……不是主子,我怎么知道?” 陆望睨了他一眼:“拿你何用?对了,你去将院儿里那只大白鸟给杜景深送去,就说是我今日去山上打的野鸡,送给他斗着玩儿。” “啊?”慕可一脸茫然地看着陆望,“主子,那不是野鸡,是白鹭。” “连你都知道那是白鹭?”陆望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 “啊?主子还不知道那是白鹭?那大白鸟不是主子要养的吗?” 陆望深吸一口气,将动手的念头压了下去。他也只在画上见过白鹤,就囫囵吞枣的匆匆一眼,只知道是白毛黑腿长脖子,跟院儿里那只差不多,谁分得清啊? “赶紧去!”陆望懒得解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慕可一头雾水地抬脚,听到关门声,陆望觉得周遭空气都顺畅了。刚缓了口气,又见慕可的脸出现在窗前,眯着眼,皱着眉,一本正经地确认:“主子,真说是野鸡?” 陆望抓起一旁的桂花糕扔出去:“一字不准漏!” 慕可张嘴咬住桂花糕,跑得飞快。 第59章 抱抱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了雨。 陆望看着桌上的饭菜,只觉口中无味,手上无力,连筷子都不想动。奈何抵不过肚子饿,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 苏季蕴推门进来,见桌上菜肴几乎没少,道:“怎么?不合口味?” 陆望放下筷子,接过苏季蕴递给他的汤婆子,无奈道:“大嫂,我真用不上这个。” “你先拿着。”苏季蕴敷衍地回了一句,指挥着侍女收拾屋子。 半晌,她才坐在陆望对面,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满眼心疼:“一屋子的药味儿,闻着难不难受?怎么吃这么少?你现在身子弱,更要多吃一些。” “唉,陆三公子得了相思病,食不下咽。”陆望重新拿起筷子,依旧没有动。 苏季蕴早想问问他女将军的事,但这段时间总不见人影,这好不容易见到了,又浑身是伤,时机总是不对。今日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提了出来,苏季蕴便顺着他的话道:“归程,你中意的那位女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与你二姐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出个头绪来。瞧你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那女将军当真是瞧不上你?” 陆望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说:“大嫂,你连患得患失都看出来了?” 苏季蕴笑道:“慕可应该都能看出来。” 陆望双手在脸上揉了揉,让自己表情看起来更加自然些:“那可就高估慕可了。” “别瞎扯,说正事。你从小到大都与男子混在一处,鲜少与女孩子接触,又是个直愣子,惹人生气了都毫无察觉。你跟大嫂说说,大嫂也能给你出出主意。”苏季蕴少有这么啰嗦,除了陆望的亲事。 陆望道:“大嫂的主意不管用,他与一般的人不同。” 苏季蕴见他不肯说,也没有逼他,与他聊了一会儿,侍女提醒陆望该换药了,苏季蕴便离开了。 陆望看着两个侍女作势要脱自己衣服,后退避开了她们的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等慕可回来了,叫他来。” “慕可毛毛躁躁的,这种仔细活儿陆大人也放心交给他?交给这两个小姑娘多好。”苏鹤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氅衣毛领被雨水打湿,原本蓬松的狐狸毛成了一绺一绺的,带着厚重的寒气。这氅衣还是他让慕可给苏鹤准备的,特意选的白色,很适合他。 陆望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嘴角上扬:“苏大人来了!” 他屏退左右,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苏鹤挑了挑眉:“你不换药了?” 陆望向他伸出手:“不是有你吗?” 苏鹤走近他,拉过他的手捏了捏,“很暖,看来被照顾得很好。” 陆望将他拉得更近一些,帮他将氅衣脱了,又将他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 苏鹤抽回手,道:“不冷了,我先给你换药。” 陆望点头:“行。” 苏鹤将他衣服褪去,又小心翼翼将他身上的绢帛一层一层剥下,这才看见那些狰狞的伤口。他只看了一眼,就拧了帕子给他擦身体。 陆望觉得今晚的苏鹤格外温柔,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由苏鹤摆弄,嘴里念道:“舒服啊……你要再不来,我就长草了。有媳妇儿真好。” 苏鹤将帕子扔他脸上:“别胡说八道。” 陆望将帕子拿开,笑嘻嘻地看着他:“那换一下,夫君?” 苏鹤接过他手中的帕子,忍不住笑起来:“陆大人倒是能屈能伸。” “只对你。”由于腿和手臂都不能乱动,陆望只能用脚趾来表达自己的开心。苏鹤见他十个脚趾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时不时弯弯腰,像欢脱的猫爪子,笑得更开。 苏鹤动作娴熟地给他上了药,又给他穿了衣服,洗手的时候听见陆望说:“你有事要与我说?” 苏鹤一愣,将手擦干,坐在榻边看着他:“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陆望拉着他的手指,指腹划着他的指甲,悠悠地说:“你看起来与平时不大一样。” 苏鹤勾起嘴角:“有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瞒不住我的。” 苏鹤指尖挠着他掌心,“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我要忙一阵,不能来看你了。” “为这个?”陆望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用力捏了捏,“苏大人不诚实。” 苏鹤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祭天大典的护卫巡防由鹰眼营负责,如今你重伤未愈,鹰眼营群龙无首,顾舟山又开始蠢蠢欲动。” 陆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顾方进手握三万羽林骑,加上鹰眼营两万人,足以与杜思危的龙骁卫抗衡,顾家就真的可以一手遮天了。顾舟山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苏鹤道:“皇极观之事后,我想过他会打鹰眼营的主意,只是没想到他会从周彦林下手。我想着周彦正和他的下属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与他也并无交情,不好乱嚼舌根,早知如此,该提醒一下你和周彦正的。” 陆望笑了一声,戏谑地看着他:“苏大人,杀人诛心呐!不过这种事情防不胜防,提醒也没多大用处。到最后,还是我家小苏大人力挽狂澜,不仅没让顾舟山得逞,还让我捡了个漏。” 苏鹤笑:“那你怎么谢谢我?” 陆望伸出手臂:“抱抱。” 苏鹤俯身抱住他,顾及他的伤,只是虚搂着他。陆望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又啄了两口,知道他这样费力,很快就松开了他。 陆望拉着他的衣袖:“今夜你就在这里陪我吧,过两日你又忙去了,我就连你人影儿都见不到了。” 苏鹤道:“你不怕你嫂嫂发现?” “怕什么?” “也是,怕什么?” 陆望笑道:“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等时机成熟了,我带你去康州见我父亲。 “时机何时成熟?” “这得取决于你啊。”陆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躺下来。” 苏鹤脱了外衣和鞋子,躺在了陆望身旁。陆望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苏鹤喜欢挨着他,又怕碰着他伤口,有些进退两难。 陆望主动将身体移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苏鹤摩挲着他的虎口,道:“你派了多少人去祭天台?” “两千。”陆望按住他的手指。 “再多派些人吧,你不在,更不能出岔子。” “好,听你的。” 苏鹤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陆望轻轻叫了他一声:“苏鹤。” “嗯?” “你剁了杨孑两根指头,是为我报仇吗?” “不是。” “肯定是。” “那你还问?” ……陆望也不想问,可他就是想亲口听他说。 “苏大人。” “嗯?”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原本想养一只白鹤,结果景深搞错了,送了只白鹭过来。” “为什么想养白鹤?” “因为有个叫苏鹤的人,总是叫人捉摸不透,难以驯服,难以靠近,所以我退而求其次。” 苏鹤想起宫里的那三只白鹤,皱了皱眉。 “苏大人。” “嗯?” “等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好。” “那你记得早日归来。” 苏鹤听他胡乱扯着,有些好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应道:“嗯,忙完就来。”侧过头,就看见陆望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他伸手蒙着陆望的眼睛,吻了上去。无数次的唇齿交缠,两人已经对彼此十分熟悉,知道怎样最能撩动心弦。陆望已经顾不上伤口,整个身体贴了上去,苏鹤却不敢乱动,怕碰了他的伤口。 玉环落在苏鹤的锁骨处,散发着莹莹光泽,衬得皮肤更加温润雪白。陆望舔咬着苏鹤的锁骨,低声道:“我忍不了了。” “你的伤……” “无碍。”陆望翻身将苏鹤压在身下,伸手去解苏鹤的衣裳。腿上一阵剧痛陡然传来,陆望痛得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有条不紊。 苏鹤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按住他的手道:“我来吧。” 陆望看着他微颤的睫毛,愣了愣。来不及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他就已经被苏鹤压在了身下。直到苏鹤的吻一路往下,他才明白过来苏鹤的话。 待苏鹤整理好自己重新躺回床上,陆望才回过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噙着笑意侧头看了看苏鹤,苏鹤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他正要说话,就听苏鹤道:“我累了,休息吧。” 陆望这几日除了睡就是吃,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苏鹤,柔声道:“好,你先睡。” 苏鹤侧过身对着陆望,使劲嗅了两下,才安然睡去。 第60章 造反 冬至那日,天阴沉得厉害。院里梅花开得正艳,却在低矮的天幕中显得显出颓势。 陆望有些心神不宁,四角的天空让他喘不过气。他终是忍不住,换了衣裳,去马厩牵了匹好马,提了一杆长缨枪,直奔城门口。在城门口遇到了轮值的虎子和高端,他让高端带了些人,与他一起出了城。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旁草木只剩残影,陆望在纷乱的重影中,忆起了苏鹤的反常。那夜的苏鹤确实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还没靠近祭天台,他就察觉出了异样。 高端是属狗鼻子的,他粗声粗气地说:“老大,有味儿,人的。” 陆望皱了皱眉,继续策马前行,这才看见枯草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尸体。 虎子只看了衣服,就大声惊呼:“老大,是我们的人。” 陆望心猛地一跳,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很快镇静下来,跳下马捡了一副弓箭,将腰牌扔给高端,厉声道:“马上回城,调集营中所有人前来护驾。虎子去找周都尉,告诉他南郊生变,让他去龙骁卫找杜统领。其余人跟我走。” 高端和虎子领命掉头回城,陆望片刻不敢耽搁,直往祭天台去。 一路上断断续续都能看见血迹和尸体,祭天台上一片狼藉。前面传来打斗声,陆望放眼望去,一眼就看见了以一抵十的杜居安。 杜居安竟然在这里! 虽说应是替了他来安排巡防事宜,但他觉得没那么简单,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拔箭拉弓。杜居安身后的人应声倒地,他回身看见陆望带着人依旧冲进了人群中。被团团围住的杜居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杜统领,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陆望一枪刺穿冲过来的人,抬脚将他踢开。 “顾舟山反了。”有人大声道。 陆望惊道:“顾舟山造反?陛下呢?其他人呢?” “陛下在观星楼,顾方进带人追过去了。我们必须马上跟过去。”杜居安道。 陆望知道杜居安是留下来断后的,如果需要杜居安断后,想必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他伸手道:“上马!” 杜居安借力上了马,身后还在厮杀,陆望只带了三十来人,但是战斗力不弱,解决掉剩下的人不成问题。 观星楼被顾舟山带人团团围住,盛元帝和文武百官都在里面。 杜邑站在二楼阅台上,满脸鄙夷与气愤地冲底下大喊:“顾舟山,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草菅人命还不够,如今又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枉你饱读诗书,习经阅典,若不是尔脑如锈铁,装不进孝悌忠信礼义廉……” 虽骂的是顾舟山,楼里的官员也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苏穹在门后听得直皱眉,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杜邑:“杜大人啊,陛下是让你来劝降的,不是来骂人的,你若激怒了他,他带人硬闯这观星楼,凭我们剩下的这点人,怕是挡不住。” 杜邑对顾舟山怨气满腹,平时又不能宣之于口,方才一通怒骂,平了心中郁结,此时只觉浑身畅快。他咳了两声,带着歉意道:“惭愧惭愧,悲愤之情难以自控。” 苏穹叹了口气,准备走出去,没想到何薄命先一步跨了出去,笑道:“两位大人,我来劝劝顾大人。” 苏穹扬了扬眉,示意让他去。 何薄命冲楼下挥了挥手,大声道:“顾大人啊,我是何年长,陛下说了,顾大人一定是被小人蛊惑蒙蔽,才会慌不择路。如果大人就此罢手,陛下会念及皇后娘娘和尚在襁褓的小皇子,对大人宽大处理。顾大人,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民,造福社稷,望大人三思后行,万不可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啊!” 顾舟山看了看四周,顾方进还没有回来,他冷道:“好一个忠君爱民,何薄命,你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你跟我说忠君爱民?真是可笑!大齐如今内忧外患,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尸位素餐,无任之禄,蚕食国运的蛀虫!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何薄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你你!顾舟山,你别欺人太甚!” 杜邑看了何薄命一眼,道:“顾舟山!你身受陛下深恩厚泽,如今却忘恩负义,做出此等有违天理伦常的不轨之事,你就算死了,又有何颜面面对顾家世代忠良?” “自古胜者为王,如今谁死谁活,尚无定论。杜涭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好想想,你忠的那个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君!你……” “顾大人,先别急,我们好好聊聊。”苏穹倒吸一口凉气,走了出去,及时打断了顾舟山。 顾舟山轻蔑地看着苏穹。 苏穹语气轻缓,悠悠道:“顾大人也曾是江东名士,知礼识节,可知谋逆之罪,不赦不宥,罪当处死。顾大人可想好了,当真要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任世人口诛笔伐,任后人辱骂践踏?顾大人出生显赫,一世英名,官至宰相,本应立碑树传,流芳百世的。一步错步步错,顾大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杜邑闻言,瞥了苏穹一眼,满脸不忿。何薄命看着苏穹噙着笑意的脸,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是佩服他临危不惧的面不改色,二是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坦然自若。 顾舟山沉吟半晌,突然仰头笑道:“诸位想必是误会了,陛下近来圣体欠安,无力理政,老夫此举是念及陛下龙体有恙,恳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择日退位让贤,颐养天年。” 观星楼内顿时议论纷纷。 杜邑道:“顾舟山,你才该回家颐养天年,陛下未到而立之年,你别口出狂言。” 何薄命听得冷汗涔涔,他无助地看向苏穹:“苏大人,顾舟山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下该怎么办?” 苏穹看着蠢蠢欲动的顾舟山,楼下黑压压一片人影,有好几千人。楼内是退回来的鹰眼营士卒几百人,还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朝臣。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拢了拢氅衣,顾舟山为什么会突然谋反呢?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实在犯不着以身犯险。 一柄长枪破风而来,打乱了苏穹的思绪。 第61章 去留 长枪直立立地插在顾舟山面前,顾舟山吓得身体一抖。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只听一声闷响,顾舟山捂着胸口坠下了马。 杜居安见状,高声道:“开门迎敌,援军马上就到!” 顾舟山不知死活,顾方进也不在,此话一出,叛贼们瞬间慌了神,乱了套。苏穹立马叫人开门,鹰眼营的几百人破门而出,看见杜居安和陆望孤身朝叛军冲去,瞬间军心大振,斗志昂扬,挥舞着刀剑就冲入几千叛军。叛军军心已乱,只有一部分人拼死抵抗,大多数作鸟兽散。令人意外的是,还有人舍命去救顾舟山。杜居安哪能让顾舟山轻易逃脱,长剑挑开两人,抓了一个叛军,以身为盾,很快就靠近了顾舟山。 陆望穿过人群,冲进观星楼,看到苏穹满身血污,关切道:“三哥,没事吧?” 苏穹摇摇头:“多少受了些伤,没有大碍。你怎么来了?援军有多少?什么时候能到?” 陆望朝楼里扫了一圈,道:“还有一会儿才到,苏鹤呢?” “小苏大人他……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挟持了顾方进,引走了一部分叛军……” 苏穹下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现在还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苏鹤。 那一箭,是他放的吗? 他回忆着箭飞过来的方向,又奔了出去。翻身上马的时候大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拉着缰绳的手也开始渐渐无力,他咬紧牙关,脱了厚重碍事的披风,策马往观星楼西侧的丛林跑去。冷风中,伤口似乎被冻住了,让他感知不到疼痛。 马在丛林中飞速前行,渐渐远离了观星楼。突然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一个人,长刀挥向马蹄。陆望急忙调转方向,马儿长鸣一声,稳住了身体。陆望纵身一跃,长腿一扫,正中那人后背。那人正想转身,就被陆望一刀割喉。陆望看了看这人的装束,是顾舟山的人。 他弃了马,隐身在丛林中继续前行。林中时不时传来响动,他握紧手中长枪,像一只巡猎的鹰。如果苏鹤挟持顾方进进了这林子,林中人应该是在搜寻苏鹤,至少说明苏鹤还活着。想到此,陆望稍稍放心,也更加迫切地想见到他。 他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地上有血迹。一柄尖刀突然刺进草丛,陆望猝不及防被刺了一刀。他两指捏住刀身,听见外面大喊:“找到了,在这里!” 很快,两个人跳了进来,陆望迎着长刀奔过去,靠近时单膝跪地滑了过去捏住那人手腕一掰,随着一声惨叫,长刀落地。陆望捡起刀一个旋身刺进后面来人的腿,紧接着一脚踢在那人脖子,将他压在地上。 他踩着对方的脸,厉声道:“苏大人在哪里?” “不,不认识。” 断手的人拔出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向陆望甩过去,陆望头也没抬,长枪一挥,匕首调转方向,刺进那人腹中,顿时鲜血如注。 “顾方进在哪里?”陆望又问。 “不知道……”那人的脸已经被陆望踩变形,艰难说出三个字。 陆望满目阴狠地看着他,举枪用力朝地下扎去,穿过那人手掌,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挟持顾方进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人痛得剧烈抽搐了两下,口齿不清道:“他逃了,主子叫我们找到他,格杀勿论。” “你主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主子受了伤,可能被人护送回高阳大营了,也可能去观星楼支援顾大人了。” 陆望松了脚,蹲下身拔了他腿上的刀,捅进那人心口。 血溅在了他脸上,他随手一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拿了刀往丛林深处跑去。 一路上都有搜寻苏鹤的人,陆望遇到一个解决一个,少一个,苏鹤就能安全一分。他一手持刀,一手拿枪,青衣染血,犹如地狱里来的冷面修罗。沿着路上的尸体,不断向前,他相信,终点有他想见的人。 越过丛林,来到一处山崖,山崖上站着几个黑衣人。陆望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脸顿时又冷了几分,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人呢?” 黑衣人没有说话,互相对望了几眼,举刀冲了过来。陆望扔了刀,紧紧握着枪柄,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待他们靠近,才犹如一条毒蛇般灵活地穿梭游走在人群中。黑衣人接连不断倒地,一个黑衣人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原本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肩膀伤口撕裂,他手一抖,长枪落地,没等黑衣人反应过来,他跪在地上滚了一圈,手掌在地上全力一推,粗糙的地面磨得手掌生疼,他顾不上痛,身体快速向前,一把抓住枪柄,用力一挥,将那人打落山崖。仅剩的一个黑衣人想去捡刀,陆望将枪掷过去,打掉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刀。黑衣人恼羞成怒,跳过去与陆望赤手空拳扭打在一起。陆望早已筋疲力尽,被那人按在地上揍了几拳。陆望只觉得眼冒金星,嘴角一阵抽痛。他奋起还击,反将那人压在地上,手肘抡在他脑袋上。 山崖侧面是一个斜坡,陆望抬起他的头往地上撞的时候,那人抬腿猛地一踢,陆望被踢得一个翻身,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 苏鹤靠在石壁上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最后盯着阿九。阿九被他盯得想逃,苏鹤笑了笑,从他衣摆上撕下一块,将受伤的手臂和小腿粗略地缠了两圈,哑声道:“阿九,我们走吧。” 阿九指了指他的伤,摇头。 苏鹤摸摸他的头:“我没事。” 他站起身,拉着阿九准备离开,却听见有人叫他。 熟悉的声音传来,阿九眼睛亮了亮,停下了脚步。苏鹤脚步一顿,又退了回去。 阿九兴奋地比划了一番,拔腿就要跑出去,苏鹤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阿九怔愣地看着苏鹤,眼神里尽是茫然。 苏鹤抿了抿唇,垂眸看着自己脏污的衣摆,一手紧紧抓住阿九,像是生怕他跑了一般。 叫声忽大忽小,声音沙哑又低沉,带着着急与迫切,每一声都撞击着苏鹤原本就开始动摇的心。 “苏鹤……” 这一声似乎就从旁边传过来,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像是呼唤,又像是低喃。 阿九摇晃着苏鹤的手臂,有些着急。 苏鹤拇指揉搓着食指,眼神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不清楚。 阿九见苏鹤纹丝不动,急得直跺脚,眼睛不停朝外面张望着。这里是一个拐角,很狭窄,有石壁和树藤遮挡,很难被人发现。 苏鹤听着那越来越小却越来越近的喊声,不由得抬起了头。外面一晃而过一个身影,苏鹤眼睛都没眨,却连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看清。 阿九这时似乎明白了苏鹤的心思,没有再乱动,只是静静地将头埋进臂弯。 四周也静极了,只听见一声声坚持不懈地呼唤声和石子被踩过的轻微响声。 苏鹤心跳如鼓,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有些喘不过气,他抓着自己衣裳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极力地忍耐让他有些颤抖。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阿九猛然抬起头看向苏鹤,苏鹤深吸了两口气,淡淡道:“很快就会有人找来的,他会没事的。” 第62章 动摇 陆望浑身虚脱地倒在地上,天上暗黑的云提醒他要下雨了。可他不能走,他喘着粗气,四周寒气袭来,身体越来越冷,身下冰凉的石头就像覆了一层寒霜,冻得他浑身生疼。 意识越来越昏沉,眼前的景物似乎在打转,转得他头晕脑胀,他闭上眼,嘴里还在呢喃着一个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叫他。他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声音越来越近,脸上有温度传来,他手指动了动,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吻上了自己的唇。这个吻带了些许血腥味儿,却让他渐渐舒缓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苏鹤……”他抬起僵硬的手抚上苏鹤的脸,又惊觉自己的手太凉,迅速抽开了。 苏鹤握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脱了大氅给他披上,问道:“你怎么穿这么少?” 陆望勉强扯出一个笑:“冷了就不会痛了。” 苏鹤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柔声道:“傻不傻?寻不到我你就回去啊。” 陆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他,使劲嗅着他颈间熟悉的味道,声音很小:“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苏鹤看着陆望冻得铁青的脸,沉默了半晌,最终露出一抹笑容,道:“我们回家。” 阿九从后面走过来,由于身高不够,架不住陆望,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杜居安,杜居安正带着人寻他们,看着狼狈不堪的两人,倒像是松了口气。 —————— 大夫看着陆望触目惊心的伤口,摇了摇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位爷可真是不消停。” 陆望虽头痛得厉害,却仍睁着眼睛,一直看着不远处已经收拾干净的苏鹤。苏鹤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他与陆望遥遥对视一眼,说道:“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 陆望见他要走,急道:“苏鹤,你会回来吧?”他不由自主想起身,却牵扯到伤,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大夫被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苦口婆心道:“这位爷啊,你的腿伤上加伤,要不想一辈子残疾,就别乱动了。” 苏鹤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等我回来。” 杜居安说顾舟山失血过多,恐怕命不久矣,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受审。顾方进带着残余部队逃离了鄞都,不知去向何方。顾方进在羽林骑培养了些亲信,祭天大典那日,他的亲信换了便装围剿祭天台,加上顾舟山的死士,足以撼动两千鹰眼营,幸好苏鹤引走了一部分叛贼,也幸好阿九一箭射伤了顾舟山,高端及时带人赶到,盛元帝才得以安然无恙回到皇宫。 苏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耳房。阿九一脸无精打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炉子扇风。 苏鹤坐在他身旁,借着炉子的火取暖,火光倒映进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顿时燃起光。阿九有些不安地看向苏鹤,苏鹤将他脑袋往后挪了挪,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道:“离远点,头发着火了。” 阿九神情恹恹,但还是听话地往后靠了些。 苏鹤叹了口气,缓声道:“阿九,我们迟早得离开鄞都。如今顾舟山命不久矣,树倒猢狲散,顾党迟早会土崩瓦解,我也算是还了元政大恩,从此便两不相欠。阿卓至今没有消息,我们得往北去,去寻阿卓,去找我阿姐。此事不易,可我不能再逃避。我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因着陆大人的出现,搅乱了我的计划,如今只得往后再另寻机会。阿九,如果你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走后,你就去找陆大人,我信他会善待你,护你周全。” 他声音不大,似乎不在意阿九有没有听到,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他看着冒着热气的米粥,话说得理智坚定,心里却一片混乱。 阿九坚定地摇摇头,抱着苏鹤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苏鹤往炉中加了柴火,笑道:“好, 我们一起走。”末了,又问阿九,“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阿九点点头,苏鹤拧着眉,轻轻叹了口气,谁又喜欢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呢? 苏鹤端了粥回到卧室时,大夫已经走了,他扫了一眼被裹了一层又一层躺着一动不动的陆望,笑道:“来,白米粽子,喝粥了。” 陆望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白米粽说的是自己。 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坏笑道:“我是白米粽子,那你就是绿粽叶子。” “嗯?是吗?”苏鹤一脸正经,面不改色道,“那陆大人想包粽子吗?” 陆望伸手往他大腿深处摸,清了清嗓子道:“想。” 苏鹤将他的手拿开,瞥他一眼:“老实点,喝粥!” —————— 顾舟山躺在木榻上奄奄一息,他微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牢房被打开,杨宗道走了进来。 顾舟山看了他一眼,顿时瞪大双眼,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看口型应该说的是“救我”。 杨宗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目讥诮:“顾舟山,真没想到你也有今日。我儿何其无辜,却被你设计害死,你还有脸让我救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顾舟山摇了摇碰头,胸口潦草包扎的胸口浸出些血色。 杨宗道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将采露宗合杀了灭口,就能瞒天过海,万事大吉了吗?你不妨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真相的?你派人刺杀陆归程那夜,陆归程被下了药,那么多高手,却没能杀了他,你猜是谁救了他?如今你就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你最信任的那个人,早已被人策反了,你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顾舟山张嘴,却只发出几句粗哑的呻吟,几番挣扎,才隐约说了两个字:“思……念……” 杨宗道突然蹲下身,猛然出手掐住顾舟山的脖子厉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戊儿?为什么?” 顾舟山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痛苦地摇着头,喉咙溢出濒死的低吼。杨宗道气红了眼,满目仇恨,只想杀了他。 狱卒迟疑着上前提醒杨宗道:“大人,他是朝廷要犯,不…不得私杀。” 杨宗道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不惑之年的大男人,被逼得红了眼,他哽咽道:“顾舟山,戊儿惨死于你手,如今我不仅要你死,我还要让顾方进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听到顾方进,顾舟山情绪变得激动,他猛地咳了两声,喷出一口血,双眼死死瞪着杨宗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杨宗道…敢动我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宗道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谋逆之罪,死路一条。顾大人,你觉得顾方进,能活吗?” 第63章 密信 盛元帝或许是受了惊吓,从观星楼回来后就一直卧病不起。 连着三日,时睡时醒,每次惊醒都是满头大汗。 “不…不!不要!”盛元帝大吼着从噩梦中醒来,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陛下,陛下不要怕,我在这里。”江思谈抓着盛元帝的双手,轻声安抚着他。 良久,盛元帝才平静下来。江思谈给他擦汗,他一把抓住江思谈,颤声道:“思谈,朕梦见顾舟山一把火烧了观星楼,朕一个人站在楼中,被烈焰侵蚀。周围站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朕,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没有人肯救朕。当年蛮族入侵,天赐帝就是葬身于火海,你说,这是上天给朕的警示吗?” 江思谈道:“陛下别多想,只是个梦而已。” 盛元帝满脸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不,一定是老天看到了朕的软弱无用,以此来警告朕。可是思谈,朕真的尽力了。都说皇帝拥有无上权力,尽享世间尊荣,可朕却如傀儡一般被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窝囊至极。观星楼里,那些大臣听见顾舟山让朕退位让贤时,皆是欲言又止,蠢蠢欲动。若是再迟片刻,或许就会有人将朕绑了送出去。在他们眼里,谁当皇帝都没有差别。堂堂一国之君,落得如此地步…哈哈哈…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盛元帝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完就四肢瘫软在榻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游龙纱帐。 江思谈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盛元帝突然看向江思谈,露出一抹嘲讽地笑:“思谈,如今顾舟山犯下滔天大罪,死罪难逃。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江思谈对盛元帝的质问并不惊讶,他起身跪在榻边,缓缓道:“思谈入宫三载,得陛下护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思谈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做错了事,请陛下责罚。” 盛元帝看着他,叹息道:“朕若要罚你,早就罚了,起来吧。” 江思谈起身,看着脸色苍白的盛元帝,迟疑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心怀不轨,我让陛下换乾坤殿熏香时,陛下为何要依我?为何还要将我留在身边?陛下与我同榻而眠时,不怕…不怕我……” 江思谈没有说下去,盛元帝向他伸出手,江思谈握住那只苍白瘦削的手,坐在了榻边。盛元帝道:“就算朕不同意换熏香,你就会罢手吗?将你赶走,也会有下一个江思谈,朕已经习惯了你在身边,若朕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由你来送朕,也甚好。何况啊,朕也想看看,你是否真的会要了朕的命。” 江思谈拧着眉,沉声道:“陛下,人心不可赌。” 盛元帝笑了笑:“朕赌赢了不是吗?” 江思谈心沉了沉,不是你赌赢了,是苏鹤赢了。 顾舟山谋逆一案很快就尘埃落定,顾舟山及其主谋被处以斩刑,家族中年龄十六岁及以上者处以绞刑。十六岁以下的人及其母女、妻妾等亲属削为奴籍,终生不得入仕,财产全部收归国库。至于皇后,念及皇子年幼,免其死罪,剥夺皇后之位,降为贵人。 一朝失势,万事如灰。杨宗道和何薄命迅速带人查封了顾府,相关人员全部下狱,一片哀嚎惨叫声中,朱红大门缓缓关闭。曾经人声鼎沸,雕梁画栋的府邸终将一片荒芜。 顾舟山没想到袁文章会来看他。 袁文章将食盒递给他,顾舟山挣扎着坐起来,盘着双腿,目光如炬地看着袁文章。 袁文章叹了两口气,打开食盒道:“大人吃点东西吧。” 顾舟山没有动。 袁文章一脸悲痛,惋惜道:“大人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做是何苦啊?” 顾舟山哑声道:“任选平到鄞都了吗?” 袁文章摇摇头:“应该快了。” 顾舟山道:“前几日,我收到一封任选平的密信,说王汾已经知道了南中贪腐案的幕后主使。我派人去刺杀王汾,失败了。” “可南中贪腐案不过只是小小贪污案,就算捅到皇上面前,皇上也不能拿大人怎么样。” 顾舟山冷笑道:“你小看我们这位陛下了,从他重用苏鹤,给刘曜赐婚,就可看出他不是昏庸之辈。满朝官员各怀鬼胎,皇上不管不顾,任由各派系发展势力。换个角度想,这也是变相的制衡。适当的示弱,会让人放松警惕。王汾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若无受命,怎敢不顾性命彻查此案?整个南中都是我的人,他能查到任选平头上,还能安然回京,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相助。任选平若如实招供,我依旧是死路一条。” 早年盛元帝年少,顾舟山除了受制于建安王,朝中只有个宁死不屈的杜邑与他作对,他一手能遮半边天。可这两年盛元帝长大了,除了杜家,元政苏家周家甚至陆家的人一起搅和了进来,局势渐渐不受控制了。自皇后诞下龙子后,他就让江思谈设法杀了盛元帝,再拥护幼子登基,他就不必屈居于一人之下,而是真正的万人之上。江思谈迟迟没得手,南中却出问题了。他和任选平在南中横征暴敛,导致南中暴乱四起,南中民众如今脱离了任选平和三州刺史的压制,后果不堪设想。顾舟山没告诉袁文章,那封密信上除了南中贪腐案,还提到了章南洗钱暗线,那些钱很大一部分是楼用任户部尚书时贪污的军饷。大齐南迁后,兵力一直不足,而北伐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贪污军饷无异于谋逆。除此之外,还有杨戊命案的证据,杨宗道虽不完全是他的人,但知道他不少秘密。 没有这封密信,他绝不会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可如今所有的事情即将败露,他思前想后,决定放手一搏。他与顾方进通了信,让顾方进带人守在祭天台外围,若他得手,顾方进直接杀进鄞都,拥立小皇子。若他失手,就让顾方进亲手杀了他,以表忠心。没想到顾方进选了最愚蠢的方式,带着亲信与他一起造反。 “方进…方进他…”顾舟山一激动,牵扯到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袁文章道:“逃了。” 顾舟山闻言,竟大笑起来。过分张大的嘴让他两颊凹陷,眼珠外凸,看着十分骇人。 袁文章默默移开了眼。 顾舟山笑了好一阵,直到笑不出声才停下来。他缓了缓,又慷慨激昂道:“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我今日死在这里,是结束。而活着的,才只是开始,你们谁也别想好过。你记住,我没输,我顾舟山从来不会输……哈哈哈,哈哈哈……你走吧,走吧…” 袁文章看着顾舟山状若癫狂,面如死灰,眼里的光渐渐黯淡,想来是活不了多久了。他想着顾舟山的话,急匆匆离开了大牢。 第64章 下雪 天阴沉沉的,像一幅深沉而静谧的画卷。临近晌午,竟飘起了雪花。 陆望看着窗外稀碎的雪,盼着苏鹤早点归来。这是今年鄞都的第一场雪,他想与苏鹤一起看。 窗前闪过一个人影,那身影灵巧至极,三两下就跃到了院中,在满天飘雪中翻了几个跟头,又抱着院子角落的那棵树使劲晃着,树顶上为数不多的叶子,终是没留住。 阿九疯玩了一阵,突然站着不动了,他看着雪花落在地面上瞬间便化为乌有,气得直皱眉头。他伸手在地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不甘心地拍了拍地面,又直起身将一旁的一颗石子踢得老远。 陆望见状,唤道:“阿九,回来!” 阿九回头瞥了陆望一眼,垂头丧气地站了一会儿,回到了屋里。 陆望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冰凉刺骨。他随手拿了张帕子盖在阿九头上,道:“快擦擦,染了风寒,就不能吃糖葫芦了。” 阿九拉下帕子,狐疑地看着他。陆望忍着笑,抱着手臂瞧着他。 阿九胡乱擦了擦头发,将帕子放在架子上,不停扯着额前的一缕头发。陆望知道他不开心了,从桌上捡了颗最大的枣递给他:“若这雪一直不停,明日一早就能积上一层,够你堆个小鸡仔。若是停了,就没有了。” 阿九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陆望,接过枣又看向窗外,很久都没有挪开目光。 陆望轻声道:“阿九,想家了吗?” 阿九点点头,又摇摇头。 偶尔有一粒雪花飘进来,落在窗台上就只剩下一抹小水渍。陆望看着阿九向往又失落的眼神,猛然想起入秋时苏鹤站在树下发愣的样子。 院里传来响动,陆望回过神,就听见慕可的声音传进来:“主子,快看看,谁来了!” 话音落,就看见陆朔站在门口。陆望知晓他们回来,倒没多惊讶,将陆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瘦了,黑了,长高了。” 陆朔看着陆望的腿,蹙眉道:“小叔叔,你的腿……”他听说陆望受伤,连家都没回,直接就来看他了。 陆望拍了拍没受伤的左腿:“没瘸,懒得站起来而已,不准哭。” 陆朔稍稍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了几分,又不屑道:“我又不是慕可,动不动就哭。” 门外的慕可将头伸进来,一脸纯善:“叫我做什么?” 陆望道:“叫你带阿九出去玩儿。” 慕可两步走到阿九跟前,拉着他出去:“得嘞,交给我。” 阿九嫌弃地甩开他,只是跟在他身后。 慕可道:“阿九,这才几日没见?你就对我如此冷漠?我娶媳妇儿的钱都给你买糖葫芦了……” “啧!真没出息!”陆望听着慕可的声音越来越小,笑着摇摇头,问陆朔,“离家出走的感觉怎么样?” 陆朔道:“我还以为小叔叔会派人将我绑回来呢。” 陆望哼了一声:“我倒是想,是你娘深明大义,默许了。你离家三月有余,你娘嘴上不说,心里定想你得紧,赶紧回去吧,跟你娘报个平安。” 陆朔点点头,出门前又回身问道:“小叔叔,你不回去吗?” 陆望道:“等我伤养好了再回,免得她担忧。” —————— 苏鹤穿了氅衣,走出御史台,就看见漫天雪花飞舞。他伸出手,落在掌心的只有小小的一粒,很快就融化了。七年间,辗转各地,冬季下雪少之又少,鄞都更是头一遭。 他扬起嘴角,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个身影从街角走来。 那人撑着一把眼熟的水墨画油纸伞,捏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从黑色衣袖中延伸出来。乌发随着风飞扬在雪中,伞打得有些低,只能看见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苏鹤干脆驻了足,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伞突然微微往上扬起,两人四目相对,陆望明显愣了愣,很快,笑意就在整张脸弥漫开来。 苏鹤快步走过去,将手覆在陆望撑伞的手上,道:“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两人慢慢往回走,陆望道:“等着你一起看雪,鄞都的雪可遇不可求,怕雪停了你却未归,便迫不及待地来接你了。” 苏鹤笑了笑:“我马上就回去了。” “等不及了,如今我日日在小院儿独守空房盼郎归。苏大人可知,那是何种滋味儿。” “陆大人不妨说说。” “朝有所念,暮有所盼,是幸福的滋味儿。” 苏鹤看了他一眼,失笑道:“陆大人说情话真是一套一套的。” 陆望笑而不语。 两人沿着长街一直走,雪不大,落在衣摆上很快就化成水,寒气四溢。陆望让苏鹤打伞,反将苏鹤的手握住。 两人沉默了半晌,陆望习惯性地揉了揉苏鹤的手,问道:“你会回家吗?” 苏鹤莫名地看着他:“我们这不是在回家吗?” 陆望敛了神色,不自觉加重了手上力道,艰难开口:“那日在崖底,我叫了你好久,你是不是早就听到了,如果我没有去寻你,如果我没有昏倒在地,你是不是,就走了。” 苏鹤有些诧异,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留下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陆望语气平静,细细听来,才能听出掩埋在平静下面的那一丝哀伤。 纷飞的雪花迷失了双眼,苏鹤眯着眼睛看向远处,他叹息道:我早已没有家了,能回哪里去?” 寒风凛冽,街上空无一人,陆望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苏鹤道:“还记得上次我说的,等你下次去看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鹤点头:“记得。” 陆望语气加重:“可是根本就没下一次了是吗?那日你心事重重,又那么主动,我就觉得你反常。你允我七年之约,如今一年未到,你就想离我而去。” “我……” 未等苏鹤说完,陆望倾身向前吻住了他。苏鹤被吻得猝不及防,一边推着他一边含糊不清道:“大街上……” “怕什么……”陆望托着苏鹤的后脑,将他抱得更紧。 漫天雪花飞舞,在风中腾起又飘落,将两人团团围住。狭长而空荡的长街,厚重而古朴的红墙,清扬灵动的油纸伞,皆看见了他们拥抱亲吻。 舌尖追逐纠缠着,陆望突然退了回来,在苏鹤上齿后轻轻一扫,苏鹤顿时软了半边身子,紧紧贴着陆望,不可抑制地发出低吟。 半晌后,陆望松开他,一脸坏笑。 苏鹤轻轻喘着气,睨着他的双眼水波荡漾,勾人心弦。 陆望看得心尖一颤,反倒慌忙移开了目光,哑声道:“你继续说。” 苏鹤顿了顿,伸手抚着陆望的脸,食指划过他英气的眉毛,指腹落在他眉心,低声道,“我不曾骗你,我离开是有缘由的,离开鄞都并不意味着离开你。” 陆望将他欲抽回的手按住,紧紧贴着自己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道:“可你不打算告诉我。你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天大地大,我去何处寻你?” 苏鹤见他眼角溢出红色,极力压制住语气中的质问,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沉默,陆望却不依不饶:“从始至终,你都未给我一个承诺。哪怕与你面对面,我都觉得抓不住你,只有与你交颈缠绵时,我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你。苏鹤,我不只想与你玩玩儿,我要与你长长久久。你明白吗?” 待他说完,苏鹤抽回手继续向前走。陆望一愣,苏鹤的沉默让他腾起不安,他不喜这种虚无缥缈抓不着握不住的感觉。可他,真的拿那人没有办法。 他急忙追上去:“走慢点,我跟不上。” 苏鹤看了一眼他的腿,心随着落地的雪融化成水。被刺杀那夜陆望已经是死里逃生,为了寻他又得一身伤,他没好气道:“这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去吧,别落下病根,瘸腿的我可不要。” 陆望将伞往他倾斜,挡住漫天风雪,嘴里却不满道:“这就开始嫌弃我了?薄情郎,负心汉。你以为转移了话题就万事大吉了?苏鹤我告诉你,我陆望既认定了你,就不会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苏鹤哼了一声,挑衅道:“试试看啊!”说完就往前跑去。 “诶……”衣袖拂过掌心,陆望伸手抓了个空不得不加快脚步。 苏鹤跑出一小段距离,突然回了头。薄雾笼罩,街巷迷蒙,白雪黑发,面若皎月。陆望心尖微颤,撑着油纸伞,快步跟了上去。 第65章 秘密 回到小院,两人沐浴更衣出来,饭菜已经备好了。 苏鹤尝了一口油泼肉丝,眼睛一亮,道:“双秋,这是你做的吧?” 叶双秋应道:“突然闲下来无事可做,只能给二位大人做做饭了。” 陆望道:“此行辛苦,让你休息两日还不领情。换做慕可,不知道多开心。” 叶双秋叹了口气:“小人就是劳碌命。” 苏鹤意外地看他一眼,笑道:“双秋也会开玩笑了?真是不虚此行啊。” 一行三人都话少,经常不交流各自行动,办砸过事情也闹出过乌龙。三番五次过后,叶双秋实在忍不下去,主动与那两人交流,一来二去,他反而成了话最多的那个。那两人也不知怎么的,偶尔互看不顺眼,他还得当和事佬。三人鸡飞狗跳地过了三个多月,叶双秋现在想起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只觉得荒唐又好笑。好在都是聪明人,经历过几回生死,倒变得默契十足,虽有摩擦,好在把事情办妥了。不过这段时日,他确实放松了不少。 叶双秋抬眼看向苏鹤,只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吃饭,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陆望皱了皱眉,顺着叶双秋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苏鹤的衣领有些松垮,脖子与锁骨交界处一抹红痕十分抢眼。 陆望咳了两声,看了叶双秋一眼,道:“苏大人这里已经有人照料,这些伺候人的事情你不用再做了,明日回府里去找慕以,他会安排的。” 叶双秋点头:“听主子的。” 回到卧室,苏鹤难得闲暇,坐在案前研墨,准备写写字。 陆望坐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腰道:“你写吧,三公子勉为其难给苏大人当一回书童。” 苏鹤挑了支最细的笔,沾了墨,下笔前突然转头问道:“你为何突然支走双秋?” 陆望捏着他下巴,一脸不正经地说:“他日日与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嫉妒。何况他长得也不赖,我怕你移情别恋。” “陆大人的心眼只有这么大。”苏鹤躲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陆望笑:“谁让我的苏大人这么勾人呢。” 苏鹤写了两行字,停笔看了许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陆望见他愁眉苦脸的,朝那纸上看了一眼,两行字全是陆归程。大大小小,形态不一。 苏鹤蹙眉凝思:“你这表字是有何含义吗?” “以后再与你说。” “今日你为何会突然问我那个问题?”苏鹤继续写着,漫不经心地问。 陆望看了看窗外,似是感叹:“因为下雪了。” 苏鹤惊异于陆望的心思如此缜密细致。燕平国位于东北,一到冬天必然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过从前,幼时那些在雪地里骑马射箭嬉戏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些陪伴了他十二年的人会偶尔出现在他梦里。 他笑了一声,问道:“你不是有秘密要与我说吗?是什么?” 陆望伸手去解苏鹤的腰带,苏鹤“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啐道:“浑身都是伤,还不安分。” 陆望手往上移,在他锁骨上的红痕摸了摸,一脸委屈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腰上那只黑颈鸢。” 苏鹤并不惊讶陆望知道黑颈鸢。自他在陆望面前脱掉衣服的那一刻,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陆望对他的身世好奇已久,肯定会去查。他没有过多表情,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查阅了雀衣族的古籍,黑颈鸢生于哈尔山,被雀衣人称作雪域神鸟,是雀衣族的图腾。能将这雪域神鸟纹在身上的,只有雀衣皇族。”陆望轻轻勾起嘴角,“所以苏鹤不姓苏,姓贺兰。” 陆望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他知道苏鹤绝不是平头百姓,也开玩笑说过他或许是燕平的小皇子或小王爷,但那只是开玩笑,毕竟燕平皇族已经全部迁至关中,他若是皇亲国戚,怎么会出现在盛州?他能接受苏鹤的任何身份,唯独不愿他是燕平皇族,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姜国和大齐现在看起来相安无事,但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燕平国的皇亲国戚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他刚知道苏鹤是燕平皇族时,心里有过忐忑,有过疑虑。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勉强接受,如今再次提起,心口还是咯噔了一下。 陆望思绪万千,怎么也捋不清楚。 苏鹤怔怔地看着纸上错乱的“陆归程”,听到“贺兰”两个字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过。 两人各怀心事,久久未语。 陆望重重叹了一口气,从苏鹤手里拿过了笔。 苏鹤看着笔尖旋转跳跃间,苍劲有力地几行字跃然纸上。 狂风席卷云落地, 枯影残鸦马踏冰。 古原天际萧瑟处, 恰是少年风华时。 陆望暂时摒弃了那些纷乱心思,搁下笔,看着苏鹤道:“腊月二十三日观雪有感,谨以此诗,献给我的贺兰公子。” 诗写得好与不好,字写得好与不好,此时此刻都已不重要。四句诗,看得苏鹤心潮起伏,原本模糊的记忆席卷而来,一幕幕闪过脑海。原来,他还记得,甚至记得那样清楚。 记忆翻涌中,他问出一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你去过燕京?” 燕京原名龙城,贺兰氏建燕平国后,改龙城为燕京,作为燕平国都。 “没有,但是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你在漫天风雪中策马飞奔,意气风发的样子。” “贺兰珒。” “什么?” 苏鹤提笔写下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贺兰珒,山有美玉,是为珒。这是母妃为我取的名。我终究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成了一颗随波逐流的石头。” “母妃……”陆望抬起头,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觉得鼻头有些酸。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去世,他从未哭过,他将那股酸意生生忍了回去,戏谑地笑道,“所以贺兰公子在家中排行第几?” 苏鹤一动不动地看着陆望,吐出两个字:“第七。” 陆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得改改,腊月二十三日雪中初遇贺兰七迎风有感。七……七公子意下如何?” 苏鹤听着这么长的诗名,笑道:“可惜世上已无贺兰七。” 陆望想问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流落到南方,可他又不愿撕开他的伤口。他将苏鹤揽入怀中,两人肌肤相贴,心脏一起跳动,似乎更近了,又似乎更远了。 苏鹤将脸埋在他颈窝,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怎么办呢?陆大人知晓了我最大的秘密。” 陆望道:“苏大人要灭口吗?” “有些舍不得。” 陆望心里一紧,他如今才觉得,一辈子真的太长了。 第66章 消息 陆望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回了陆府。他前脚刚进门,苏穹后脚就跟了进来。 下了两日雪,今天出了太阳,却愈发冷了。陆望裹着狐裘瘫在躺椅上,看着小厮清理院中积雪与枯枝。他不禁想起昨日阿九在小院儿堆雪人,将整个院子的积雪收刮到一起,那雪人也不过他的膝盖高。这太阳若是再爬高一点,那雪人怕保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躺在他旁边晃着双脚,闭着眼睛晒太阳的苏穹,失笑道:“三哥这是闻着味儿跟来的?” 苏穹将双手枕在脑袋下,一脸惬意的说:“你躲在苏鹤那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脸皮薄,也不好日日前去叨扰,只能日日来你家门口守株待兔,这不我运气好,给逮住了。” 陆望“切”了一声:“满嘴胡言。” 苏穹笑了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不好不坏的消息。” “王汾出任樗州刺史,房晋合出任青州刺史,年后上任。” 前些日子,盛元帝卧病在床,顾舟山入狱,建安王离京,太后不问政,朝中没有主事人,很多事情便搁置了。今日盛元帝终于上了早朝,下旨任命监察御史王汾出任樗州刺史,青州司马房晋合出任青州刺史。 陆望道:“宁州呢?” 苏穹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南中事关重大,用人得万分小心。想我大齐江山幅员辽阔,却人才凋零,竟找不出个靠谱之人。” “所以是不好不坏的消息?”陆望冷哼一声:“江山都被一分为二,一半贤良皆归了姜国。” “啧!”苏穹终于睁开了眼睛,拉长了声音道,“祸从口出啊,陆归程。” 陆望想到钱十三还在南中处理顾舟山和楼用的赃款,这些钱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于公,他应该将所有钱财上交国库。于私,他是真想留下这笔巨款,用作北境军饷。可他若这么做,与顾舟山之辈又有何区别?思来想去,他都做不了决定,只能暂且放下。 “坏消息呢?”陆望问。 “康州和俨州来信了,说边境不安,你父亲大哥和二哥不能回来过年了。” 陆望蹭的坐起来,牵扯到还未痊愈的伤,疼得他咬紧牙关。他蹙眉道:“姜国有动静?” 苏穹摇摇头:“家书不宜细说军务,若是要打仗,兵部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你别慌。” 陆望心口猛跳了两下,对于方才那事他几乎瞬间就作出决定。他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如果真是错了,他也认了。他沉着语气道:“三哥,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可以派去宁州。” 苏穹看向他。 “大理寺少卿,欧阳鸿升。” “一州刺史虽比大理寺少卿高一个品阶,但毕竟是地方官员,远离鄞都,欧阳鸿升会同意吗?” 陆望语气肯定:“他会同意的,我去同他说。” “欧阳鸿升倒真是个好人选。这三人性格迥然不同,却一心为民,有勇有谋,如此甚好。” 陆望想了想,道:“三哥,好消息不会是关于你的吧?” 苏穹神秘一笑:“你与我都有。” “让我猜猜,尚书令?” “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 陆望正儿八经地朝他拱手行礼:“下官参见丞相大人。” “别胡说八道。”苏穹啐他。 陆望挑了挑眉:“迟早的事。” 苏穹又道:“苏鹤在祭天大典立了大功,他却推辞了一切加官进爵,只接受了金银赏赐。听到王汾出任樗州刺史的消息,他也没有过多反应。小苏大人近来是怎么了?归程,你莫不是欺负人家了?” 陆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看着苏穹暧昧不清的眼神,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知道了他与苏鹤的事情。 陆望心虚的摸了摸鼻梁道:“你觉得他那样的人,谁能欺负得了他?” 苏鹤原本是打算离开的,自然什么都不在意了,陆望心口微梗。 苏穹赞同地点点头:“那倒是。” “关于我的好消息是什么?” “你观星楼救驾有功,陛下准备封你为卫将军,让你接替顾方进掌管三万羽林骑,圣旨应该快到了。”苏穹用手挡住一半阳光,嘴角微微上扬,“不过顾方进畏罪潜逃,还带走了几个出色的副将,如今的羽林骑怕是一片混乱,不好管束。” 羽林骑虽说属于禁卫军,归杜居安麾下。但谁有本事将营中所有人收拾服帖,那么谁就有资格号令全军。顾方进造反靠的也是这些年在羽林骑培养的亲信,当然那只是其中少数。若想让三万人无视杜居安手中的虎头令牌,为一人所用,几乎不可能。且羽林骑是皇家护卫,里面的大小人物都心高气傲的,更想要他们心悦臣服,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个消息对于陆望来说,确实算是好消息,尤其是听到康州俨州的消息后。 “那鹰眼营……” “还是由周彦正接管。” 苏穹喝完一壶酒就离开了,叶双秋和慕可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慕可看了看一旁空着的美人榻,一屁股就要坐下去。陆望瞪着他咳了一声,慕可讪讪地直起双腿,一脸兴奋道:“主子,天大的好消息!” 陆望抬了抬眼皮:“什么好消息?” “主子猜猜看?”慕可冲他眨眨眼。 叶双秋翻了个白眼,直接道:“顾舟山死了。” 顾舟山在昨日晚上暴毙于狱中,消息传出,引来一片唏嘘。当年声名远扬的河州名士,后来一人之下的一朝宰相,最后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慕可抓狂道:“双秋你…你不守信用!你怎么就说出来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陆望倒没多意外。他看着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青石板,一点雪的痕迹都没有了,仿佛前两日的漫天飞雪只是一场梦。他难得的伤春悲秋一次,感叹道:“得失万事总由天,机关用尽枉徒然。” 慕可啧啧称奇:“主子什么时候如此文绉绉了。” 话音刚落,慕可就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然后膝盖一痛,手臂剧痛,喉间被锁住,窒息感随之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叶双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慕可半跪在地上,陆望一只手擒住慕可两只手,另一只手掐住慕可脖子,一只脚踩在慕可小腿肚子上,这陆望收拾他的惯用招式。 “呜呜……呜呜呜……主子,我错了!”慕可艰难求饶。 陆望松开他,拍了拍手道:“这段时间趁我受伤,过足了嘴瘾吧!欠收拾。” 慕可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和手腕,待痛意缓解,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叶双秋道:“双秋,你看见没有?主子太残暴了,我们赶紧走吧。” 陆望抬手,慕可反应极快,一手撑地跳下台阶,瞬间就跑开了去。 叶双秋看着慕可狼狈的样子,又想笑又心生羡慕。小时候犯了错,在姐姐姐夫的追打下他也是这般仓皇逃跑。 慕可跳上墙,很快就没了身影。叶双秋收回视线,看见陆望又重新躺回了躺椅,走过去站在一侧道:“主子,回京途中,任选平写了一封信,王汾派人送出去的,应该是…送回了鄞都。” 陆望蹙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冬至前两日。在南中时,除了我们三人以外,还有多股势力参与其中,助王汾行事。” 陆望猛地看向他:“你是想说,苏大人不信任我,另外派了人前去?” “不是……”叶双秋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才继续道,“应该是其他与顾舟山敌对之人。” 陆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这里可还习惯?” 叶双秋愣了愣,说:“习惯,府里的人都很好。” 话音落,丁白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是圣旨到了,让陆望出去接旨。 果然如苏穹所说,陆望被封为卫将军,接管羽林骑。 第67章 偷欢 随着顾舟山的倒台,朝中又清理了一批官员。如今朝中换了掌事人,各地官员回京述职时亦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涉及人事更替和年关腊赐,吏部和户部忙得脚不沾地。御史台官员结构复杂,每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王汾休假没两天又回来协助处理事务。 苏慎拿着一封信进来,苏鹤听见脚步声,从一堆呈文中抬起头来。两人对视片刻,看着对方的倦容与疲态,皆笑起来。 苏慎将信放在案上,揉了揉眉心道:“没想到年底这么忙,公务虽要紧,身体也重要,大人可要注意。” 苏鹤听得一阵心虚,苏慎的疲惫是因为公务,他却夹杂了其他原因。陆望昨夜翻进了他的院子,也不顾伤有没有好利索,与他纠缠至后半夜,他此时眼睛涩到看字都有些恍惚。 苏鹤拿过信,一边拆一边说:“等忙过这两日就好了。” 苏慎应了一声,给他理了理桌案就出去了。 信是从峳州寄来的,一半是寒暄一半是警醒。 后来苏鹤才知道,元政已经上书请求朝廷北伐,并将其弟元项推上了宛州牧的位置。因为鹰眼营负责鄞都治安,所以宛州牧一般由鹰眼营都尉兼任。如今元项任宛州牧,势必会分掉周竖的一部分权力。 而周竖或许是盛元帝最后的反抗。 当初苏鹤得知江思谈是顾舟山的人后,知晓了顾舟山已经有了谋逆的心思,于是让王汾逼迫任选平给顾舟山书信一封,逼了顾舟山一把。当时顾舟山想趁陆望受伤打鹰眼营的主意,他顺势让杜居安暂代陆望去了祭天大典,就是忌惮顾方进携羽林骑前来。可顾方进只带了千余亲信就来了。顾方进做事不至于这么冒失,或许是还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元政吗? 若是他,那羽林骑中肯定也有他的人。 除夕前一日,杜玄此在画舫组了一次局,陆望从杜玄此口中得知周攀腿伤严重,年后就出发回老家养伤。 “周老四骑马骑的好,最喜欢打马球,若他的腿伤治不好,这辈子都无法骑马了。”杜玄此一脸落寞地感慨。 这话说得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陆望想起前两日与周竖喝酒谈到周攀时,周竖愁眉不展的样子。周竖告诉他,周攀自从刑部大牢回去后,再也没出过门。陆望不难想象,以周攀的性子,在得知自己的腿有可能治不好后,会发什么样的疯。 杜玄此唏嘘了一会儿,抱着酒坛子去找叶双秋了。 陆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苏鹤,冲一旁打闹的几人道:“我与苏大人先行一步,你们喝完了早点回去。慕可,晚点你送阿九回小院儿。” 陆朔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挪到苏慎旁边问道:“瑾哥哥,小叔叔和那位苏大人要去做什么?” 苏慎已经见怪不怪,一脸随意道:“他们两个总有谈不完的事,或许是去找三叔了,随他们去吧。” 他想起陆望第一次见到苏鹤笑里藏刀,剑拔弩张的模样笑了两声。谁能想到,不过半年时日,两人就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了。 陆朔看着那黑白衣角相继拂过门槛,扶额深思了半天,说道:“瑾哥哥,我怎么觉得小叔叔有些不对劲。” 苏慎疑惑:“哪里不对劲?” “眼神不对劲,看苏大人的眼神,很不对劲。” 苏慎皱了皱眉,喃喃道:“难道小舅舅对鹤兄还有敌意?” 见陆朔还在垂眸思索,他伸手揉揉陆朔的后脑勺,道:“别想了。大人的事大人知道解决。” 陆朔抬头:“瑾哥哥,我过了年就十六了,也是大人了。” 苏慎醉眼迷蒙地看着陆朔,笑道:“我总还记得你被三叔抱在怀里的样子,你从小最能给三叔添堵。” —————— 一大早,陆望就叫叶双秋去小院儿接苏鹤和阿九。他昨夜与苏鹤商量好了,要一起过年。 叫了几声,叶双秋都没应声,陆望没了耐性,准备去踹门时,慕以走了过来,一脸肃然道:“我去吧。” “双秋呢?” 慕以道:“昨夜他先走的,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来。” “行,你去吧。”陆望走到前厅,见慕可正帮着府里的下人挂灯笼。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提着个大红灯笼,一脸愁苦地站在白梅树下。那白梅开得极好,树也长得极好,最低的枝桠她都够不着。 慕可挂了檐下的灯笼,回头看见那新来的小丫头束手无策的样子,嘿嘿一笑,翻了两个跟头落在她面前,将小丫头吓了一跳。 “需要帮忙吗?”慕可扯着嘴角,露出自以为善意的笑。 小丫头皱了皱眉头,道:“你能挂上去?” 慕可抬头看了看,心头暗骂:这树谁负责剪枝的? 他自然不知,是他主子长得太高,经常碰头,特意让人将低矮枝桠全剪了。 慕可掂了掂脚,自信满满地说:“够一够,就挂上去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爬树。” 小丫头闻言,低声道:“听闻三少爷最喜欢这棵白梅,你最好不要爬上去。” 慕可听得一头雾水,一边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灯笼一边说:“谁说的?主子从来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罢,他轻轻一跃,将灯笼挂了上去。 小丫头惊得张大了嘴,她抬头看了看那孤零零的灯笼,咬了咬嘴唇:“太高了,不好看,还是别挂这里了。你能取下来吗?” 陆望看着慕可无奈的样子,觉得好笑,笑完随手捡了颗石子,朝他扔过去。 正中小腿肚,慕可痛得哇哇大叫,脑袋迅速左右转了一整圈,看见了一脸坏笑的罪魁祸首。 慕可也顾不上那灯笼了,噔噔噔跑向陆望,一脸不满:“主子!你又欺负我!” 陆望掏出个荷包晃了晃:“拜年,给你压岁钱。” 慕可顿时气消喜来,丝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愿主子来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顺利娶上媳妇儿。” 陆望将荷包给他,踹了他一脚。 苏季蕴路过,见慕可跪在地上,说道:“归程,你又欺负慕可?赶紧来帮忙。” 陆府下人不算多,丁白这几天带着人收年例,每天就差抱着算盘睡觉了。每天不断有人送来“年礼”,按苏季蕴的要求,所有年礼都需记录在册,由她亲自过目,不能收的要找合理的借口退回去,收下的要准备回礼。总之,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整个陆府都忙得不开交。 陆望和慕可跟着苏季蕴来到倒座房的一间屋子,看到里面大大小小地盒子箱子,两人发出声声长叹。 陆望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忽然听到马蹄声,他将手中的东西扔给慕可,拔腿就往外走。 慕以带着苏鹤和阿九往里走,后面还跟着叶双秋。 陆望在照壁处与他们相遇。他与苏鹤相视一笑,看向最后的叶双秋。 叶双秋表情僵硬地走上前,颔首道:“主子,我昨晚喝多了,就宿在采阁了。” 陆望点点头:“下不为例。” 一行人经过倒座房时,陆望问道:“嫂嫂,府里的春联备好了吗?” 苏季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朔儿在写。” 陆朔被赶出书房的时候,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他看了一眼天,走下了台阶。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听得他心头一震。 陆望将苏鹤的披风解了挂在衣架上,捂着他的手道:“怎么这么凉?” 苏鹤朝掌中哈了一口气,道:“鄞都的冬季是真冷啊,寒气都凝在空气里,叫人无处可逃。” “听闻佷州冬日暖阳依旧,清风宜人,待我们了了心中事,就去佷州定居。不,天高地阔,到时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陆望拉着他坐到桌案前,桌上是陆朔写的春联,墨迹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苏鹤认真瞧着那独具一格的字,道:“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完成写春联这个任务对吗?” 陆望笑看着他:“好像是的。” 苏鹤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春联放到一边晾着,边看边感叹:“你们家的人写字都挺好看的。” 陆望忍着笑道:“你写得也不赖。” 苏鹤轻飘飘地瞟他一眼,走到一旁研墨:“儿时只顾着骑马学武,读书写字便耍赖偷懒,如今悔已无用,只能赏他人佳作,陆大人请吧。” “苏大人才貌双全,何苦妄自菲薄。”陆望夺了他手中墨锭,握着他的手拿起笔,思索道,“写点什么好呢?” “陆大人不是会作诗吗?写副对联应是不成问题。”陆望呼吸洒在苏鹤颈间,一阵酥麻,他不自觉地抬高肩膀。 陆望想了想,带着他落笔。苏鹤看着自己的手腕随着陆望的动作不断扭动着,偌大的字随着流出。既不需要他出力,他便心不在焉地左右瞧着。 阳光透过花窗,洒下朦胧光影,带着花的形状。苏鹤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写字而已,你关门作甚?岂不欲盖弥彰。” “谁说只是写字而已?”陆望搁笔,将写好的对联放到一旁,回身笑看着苏鹤。 陆望整个身子都溺在光影里,那笑意反而愈发明显。 “怎么?陆大人在这里除了写字,还想干点什么别的?”苏鹤似乎被光迷了眼,匆忙收回目光,重新铺上纸。 陆望听他着重强调了“这里”,应道:“我想干什么,苏大人不知道吗?”他将“干”字咬得很重,暧昧至极。 苏鹤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陆望揽住腰堵住了嘴,轻车熟路地将他吻得头晕目眩。 陆望扯开桌上的红纸,将苏鹤压倒在桌上,与他十指紧扣。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对方的变化都能清晰感知。陆望察觉对方渐渐硬挺,松开了苏鹤的双手,去解苏鹤的腰带。 裤子滑落堆在脚踝处,陆望将苏鹤衣服推高,吻着他的腰腹。 苏鹤看了看外面,偶尔有人影晃过,他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出声。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呢?”陆望食指指腹在他脸上蹭了蹭。 苏鹤只觉一阵冰凉。正当他想问问清楚时,却已经面向书桌了。陆望仔细瞧着那只黑颈鸢,又伸出食指将刺青描了一遍,道:“这鸟眼神太凶了,还是鹤适合你。” 苏鹤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黑颈鸢,这是父亲让画师给我刺上去的。” 陆望手渐渐往下,两人紧密相贴时低喃道:“我有幸看到了黑颈鸢飞起来的样子。” 陆望伸手往前,苏鹤身子颤了颤,终于忍不住发出声声叹息。 两人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可很快,那飘然欲仙的滋味让两人全然忘记了这是在陆家书房。苏鹤他回头吻住陆望,将那些未出口的声音堵了回去。可还有些更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房间,刺激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归程……”苏鹤喘着气,艰难地喊了两声。 陆望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苏季蕴的声音:“这个灯笼歪了,重新挂一下。” 屋里两人皆吓了一跳,顿时大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 苏鹤回头张嘴说了两个字,陆望看他口型短促笑了一声。他屏息凝神,听苏季蕴的声音越来越远,低声道:“好,听你的。” 苏鹤被抱上桌案,冰凉的桌面退了身上一半的热,脚踝被握住,苏鹤只觉那掌心烫的吓人。苏鹤一开始还能数一数房梁上的玄木,到后面,他只能眯起眼睛,水光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了。 陆望喜欢看着苏鹤殷红的唇和湿润的眼角,那含着水波的眼越发清澈明亮,就是夏夜最亮的星子也及不上半分。在最情浓时,那眉眼间都还剩了三分清冷,可偏偏眼尾的红又带着醉人的欲,这种极致的反差让陆望难以自休。 陆望俯身下去吻着他的眼角,情不自禁地唤道:“苏鹤…珒儿…阿七…你是我的,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往后的你,都是我的!” 苏鹤紧紧抱着他,无视窗外的人影幢幢,无视飘进来的声声呼唤,贴在陆望耳边喊着:“陆三哥哥…也是我的…” 陆望粗喘一声,两人皆跌落海底,又被海浪高高抛起。 待两人缓过来,才听到门外有人叫他们。苏鹤这才惊觉方才似有似无的一声声“主子”“苏大人”“小叔叔”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掐指一算,此时门口起码站了三个人。他一把推开陆望,拿了帕子胡乱擦了擦,快速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相比之下,陆望要淡定许多。他慢条斯理地拢着衣服,提高声音道:“怎么了?” 声音沙哑又慵懒,听着就让人浮想联翩。 慕可的声音传来:“主子,叫你半天了,夫人问你春联写好没,写好了就可以贴上了。” “你去告诉嫂嫂,马上就好了。” 陆望刚将腰带系好,就听见陆朔拍门的声音:“小叔叔,门怎么锁上了?小叔叔,母亲让我问问你周府和杜府的年礼你亲自送还是让丁叔去送。” 陆望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我去,别拍了。” 他看了看苏鹤,将苏鹤推到铜镜面前,语气轻快道:“头发乱了,我给你理。” 苏鹤在铜镜中看着陆望脸上的满足与笑意,叹了口气:“太胡来了。” 他用力眨眨眼,想掩盖住那来没来得及聚焦的眼神。又看到自己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黑色墨迹,他蹙眉回忆,终是想起来,气恼地叫了声:“陆归程!” 陆望低笑,这一声叫得实在没有杀伤力,倒是带了点娇嗔。 第68章 新年 两人离开书房前,还将剩下的春联补完了。 下午陆望带着慕可和叶双秋去送礼,苏鹤便带着陆朔和慕以贴春联。 陆朔站在木梯上,问道:“苏大人,贴正了吗?” 苏鹤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道:“往左一点,好了。” 陆朔贴完下了梯子,站到远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赞道:“苏大人看得真准,往年慕以都是瞎指挥,每次都害得我贴半天。” 一旁调浆糊的慕以语气凉凉:“有的人听不懂指挥,还倒打一耙。” 阿九蹲在一旁,看着忙碌的三人,表情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陆朔要贴横联时,他突然蹦过去,举起双手满目期待地看着陆朔。 陆朔试探着问道:“你想贴?” 阿九睁大眼睛点头。 陆朔将横联递给他,扶着梯子道:“那你小心些,不能摔下来。” 苏鹤看着阿九小脸舒展,眉开眼笑地样子,心里也暖洋洋的。以往阿九独自一人待在小院儿确实太孤单了些,他独身一人,孤独无依,怎么能让阿九与他一样? 阿九贴完了横联,又要去下一处。苏鹤不禁问道:“府上的春联都是由你们来贴?我看别人府上都是小厮丫鬟张罗。” 陆朔搬着木梯跟上阿九,半年来,陆朔长高了一大截,能与慕以并肩了。只是身形有些单薄,力气却不小。他道:“这是娘定下的规矩,娘说外祖父在世时,就是这样要求的,每年的春联都是由自己写自己贴,往年爹在时,也逃不了。因为家是自己的,每一个家人都要参与其中。” 苏鹤看着手中的对联一怔,每一个家人,那他与阿九也算是家人吗……陆朔不知道苏鹤在想什么,提醒道:“苏大人,阿九准备好了,将对联拿过来吧。” 苏鹤这才走过去,将对联递给已经爬上梯子的阿九。 他们刚把春联贴完,陆望就回来了,此时年夜饭已经备好,苏季蕴带着所有人前去祭祖。 苏鹤自觉的带着阿九退到一旁,在祠堂外候着。 半个时辰后,待所有人散去,陆望拉着苏鹤进了祠堂。祠堂里香烟袅袅,珠光曳曳。陆望拿了三支香,两支烛递给苏鹤,苏鹤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望眼里闪着炙热火花,他无比认真地说:“阿七,如你所说,一生太长,谁也无法预料后天之事。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跨越山海,一辈子在一起。就在刚才,我跪在陆家列祖列宗面前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愿一辈子不娶妻,与你结伴走完这一生。我已把你当做家人,若你愿意,你就跪下给祖宗们磕三个响头。” 苏鹤愕然失色,呆立不动,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这是在陆家祠堂,面前烟雾笼罩着的是陆家的列祖列宗。他相信陆望所言绝非儿戏,只是,如此沉重的承诺与誓言,他如何担得起? 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晃动,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望,久久无法言语。 陆望有些着急,扶着他的肩膀追问道:“阿七,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苏鹤看着他热忱真挚的眼神,艰难出声:“归程,我…没有你那么勇敢…” 陆望闻言,所有期待瞬间凝在脸上,他垂下手臂后退了两步,难掩失望之色。 “是我太着急了……” 苏鹤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是我愿意,用上我所有的勇气。” 说完,他拉着陆望一起跪在蒲团上,点燃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香炉中。 “磕头。”苏鹤轻声道。 陆望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与苏鹤一起磕了三个头后欣喜若狂地牵着苏鹤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我们这算是…成亲吗?” “当然不算。”苏鹤挑了挑眉,起身往外走,“想与我成亲,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可一样都不能少。” 陆望冲他背影大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吃过年夜饭,陆望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放爆竹。 苏鹤站在那棵白梅树下,看见陆望一手拿着竹筒,一手抢了阿九的糖人。阿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奋起直追,追得陆望满院子跑。陆望叫了声慕可,慕可回头,陆望将糖人扔给他。慕可还没看清是什么就接住了。随后一阵凌厉掌风袭来,慕可急忙仰身躲开。阿九伸腿横扫,慕可被踢倒在地。阿九趁机骑到慕可身上,抢回了糖人。 慕可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两眼泪汪汪。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将手中爆竹对着阿九恶狠狠道:“阿九你信不信,我将这个绑你屁股上,将你送上天去。” 阿九冲他吐了吐舌头,躲到了慕以身后。 “阿以,让开!”慕可大叫着追过去。阿九又躲到陆朔身旁去了。 苏鹤看着疯闹嬉笑的众人,也忍不住笑起来。 陆望大步走向苏鹤,拂掉他发间的落花,道:“新年快乐!” 风过树梢,花雨簌簌。苏鹤看着陆望身后的漫天飞花,不是雪胜似雪。原来没下雪的鄞都,也会有这般盛景,一如记忆中的故乡。 “新年快乐。”苏鹤快速在陆望唇上啄了一口。 陆望抿了抿唇,露出一抹坏笑:“不玩了,回我院儿里守岁去。” 陆朔直愣愣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叶双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看什么呢?” 陆朔若有所思道:“我第一次见小叔叔与一个人如此亲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叶双秋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陆朔眯着眼睛看他:“你知道?” 叶双秋急忙摇头:“不知道。”见陆朔一脸狐疑之色,他背着手望着天挪到了阿九身旁。 阿九已经熬不住,坐在炭火前,小脑袋耷拉着,眼睛睁了闭闭了睁,叶双秋干脆将他抱进了屋。 其余人玩够了也进了屋,团团坐着等着新年的到来。 —————— 苏鹤醒来时,陆望已经不在房间了。他扫了一眼地上,昨夜散落一地的衣裳被收拾干净,那些衣裳怕是不能再穿了。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以及那些暧昧不已的痕迹,有些头疼。 穿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套青白色衣裳,领口的那一抹红十分扎眼。 他将衣服穿戴齐整,大小刚好。 陆望提着食盒过来,开门时将门口候着的人都叫走了。 “醒了?”陆望脱了氅衣,将食盒放在桌上,打量着他,“衣服挺合身,大嫂做事就是稳妥。” 苏鹤洗漱完,坐在他对面,讶然道:“衣裳是陆夫人准备的?” 陆望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是啊,每个人都有,新年穿新衣,图个好兆头。” 苏鹤这才注意到陆望的衣裳也是新的,蓝色外袍,红色中衣。袖口一抹红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 “去瞧瞧枕头底下。”陆望提醒他。 苏鹤掀开枕头,下面放着个大红的锦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压岁钱,还有个晶莹剔透地玉环。 陆望道:“以后每年正月初一,记得醒来的第一件事,掀枕头。” 苏鹤捏紧手中的物件,他知道这是汉人的新年习俗,以前他的母亲也会为他准备新衣,会将压岁钱偷偷塞到他枕头下。 他平复着被回忆掀起的波澜,摊开手心问道:“这是什么?” 陆望将汤圆放到他面前,说:“就是个小玩意儿,瞧着好看,你带着肯定更好看。”陆望拿起穿过玉环的暗红色的线,走到苏鹤身后,给他戴在了脖子上。 玉环落在苏鹤的锁骨下方,被他藏进了衣服里。 陆望道:“我的阿七不是石头,是无人可及的玉璧。玉石有灵,能护其主。新年已至,希望苏大人事事顺意,安乐无忧。” 苏鹤从碗中腾起的白雾中抬起脸,遗憾地说:“我没有给陆大人准备新年礼物。” 陆望捏了捏他的脸道:“晚上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 “流氓啊。”苏鹤叹气。 第69章 宫宴 初二,盛元帝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 陆望自踏进宫门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打招呼,有嘘寒问暖的,有祝贺升迁的,有纯属闲聊的,陆望疲于应付,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宫宴开始,他才稍微喘过一口气。越过人群与苏鹤遥遥对视了一眼,他才舒心了些。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陆望觉得无聊,想给苏鹤递个眼神,示意他出去,找个没人的角落幽个会。奈何苏鹤一直被左右的人缠住,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他只好独自一人离了席。 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着,走到御园时,他看到湖中央立了三只熟悉的大白鸟。他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到水边亭子上,他看了一眼亭上的三个大字,又仔细看了看水中的三只鸟——三只白鹤。他这才忆起苏穹说过,皇上养了三只白鹤,只是当时他猝不及防地被“白鹭”两个字打晕了,忽视了苏穹的话。 陆望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三只白鹤闲庭信步般走来走去,看了良久,终于看出与白鹭的不同。 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自古以来,喜欢养鹤的文人雅士数不胜数,陆望没想到昏聩懦弱的盛元帝也喜欢。他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又忽觉哪里不对。 记忆深处蹦出来一句话:苏鹤一句话,顶旁人三句!? 陆望微有醉意,他甩了甩头,谁说的?说的谁? 难不成…… 他没有心情再欣赏这三只大白鸟,大步流星往回走。 宴席已接近尾声,陆望回到座位,看到苏鹤寻觅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刚才悬着的心又落了下去。两人对视片刻,直到苏鹤先收回目光,他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盛元帝身上。 盛元帝与身侧的妃嫔说着话,时不时逗一逗太后怀中的小皇子。 陆望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难道想多了? 盛元帝的左侧坐的是太后,太后旁边是顾荨织…顺着一直往下便是苏鹤。盛元帝此时的眼神分明是在看苏鹤!越过了太后和刚被废的皇后! 陆望在心里数着数,数到有些不耐烦了,盛元帝才将眼神移开。 果然如此! 陆望用力捏着手中酒杯,怒气渐渐盈满胸口。 苏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陆望阴沉的脸和颤抖的手,不解道:“归程,你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陆望咬牙道:“有人要抢我的媳……东西!” “啊?”苏穹与他紧握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继续问,“谁要抢你的什么东西?” 又看过去了!! 陆望一口闷了酒,将酒杯猛地砸向几案。没有响声,陆望诧异一看,只见苏穹半个身子伏在几案上,长臂前伸,手心稳稳接住酒杯。 “三哥……你……”陆望消了火,头也清醒了些。 只听苏穹极尽忍耐地闷哼一声,巨痛让他俯身缓了良久后才咬牙道:“陆归程!你发什么疯?这是什么场合?怎容得你如此任性妄为?” 陆望急忙查看苏鹤的手,掌心已是一片红肿,陆望一脸歉疚:“三哥……我……对不住啊。” 苏穹收回手,没好气地看着他:“你平日里就是放肆惯了,今后你接管羽林骑,万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听见没有!” 陆望烦躁地看了盛元帝一眼,又见苏鹤还在云淡风轻地与旁人交谈甚欢,心里梗着一口气,呼吸都不顺畅了。他冷着脸道:“我自有分寸。” 说罢,又嘀咕了一句:“我的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天王老子也不行!” 苏穹酒量好,喝了不少酒此时还耳聪目明,将陆望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嗤笑道:“归程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一个人的。” 说罢,他也看了苏鹤一眼,回了自己的座位。 宴席散了后,陆望就与旁人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苏鹤就不见人了。他憋了一肚子气,靠在在宫门口的柱子上候着苏鹤,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漆黑的宫墙寒冷的风,陆望一肚子的气蔓延至四肢百骸,气得眼歪嘴斜,嘴角直颤。偏偏还有人跟他寒暄:“陆将军,还不回啊?” 陆望僵着脸,生硬道:“这就回。” 那人被陆望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激灵,与同伴咬耳朵:“这位陆将军怎笑得那么瘆人。” 同伴压低声音道:“那脸一抽一抽的,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陆望不知自己耳力何时变得如此灵敏,那么小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飘进他耳朵。他扯了扯嘴角,准备回小院儿守株待兔。 陆望不胜酒力,头晕目乏,躺在榻上与眼皮作斗争。斗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他翻身而起,看着归人,梗着脖子语气凉凉:“兔子回来了?” 苏鹤见他在,没有多惊讶,一边解着氅衣一边说:“什么兔子?” 陆望下了榻,准备去接苏鹤手中的衣裳,却没站稳一个趔趄朝苏鹤倒过去。苏鹤眼疾手快搂住他,无奈道:“酒量不好就少喝点。” 他顺势抱着苏鹤,说:“我在宫门口等了你好久,回来又等了好久,你去哪里了?” 语气里尽是委屈。 苏鹤拍着他的背,忍着笑道:“陛下找我谈事,这才耽搁了。怪我没有与你说一声……” 陆望闻言瞬间就炸了,怒气直冲脑门,他猛地推开苏鹤,赫然提高音量吼道:“大半夜的,他找你做什么?你在他那里待了这么久?你们做了什么?” 苏鹤被他吼得耳边嗡嗡作响,他脸色冷了几分,莫名其妙道:“陆归程,你发什么疯?” 说罢,将手中氅衣一扔,转身去洗脸。 陆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像头被抢了领地的狮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向敌人。他来回走了两步,平时没什么耐心的他此时却突然理智了一瞬,苏鹤是无辜的,不应该将气撒在苏鹤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想将水盆掀翻在地的冲动,望着苏鹤的背影又问了一遍:“陛下找你做什么?” 苏鹤听他语气软了几分,将手擦净,回身道:“商议节后祭春之事。”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被他隐了去。他突然明白了陆望此番行径的原因。聪慧如他,怎会看不出盛元帝对自己的心思。 他迟疑着开口:“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又同时顿住,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望闷着气坐回榻上,半晌才说:“狗皇帝是不是对你起了心思?” “狗皇帝?”苏鹤看向他。 “觊觎我的人,就是狗。”陆望盯着地面,一脸愤懑不平。 苏鹤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在他旁边感叹道:“我的陆大人啊,真是没长大。”他捧着陆望的脸,道:“陆三哥哥不信任我?” 陆望看着他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眼眸,点头:“信,怎会不信。” “那你还生什么气?” 陆望被迫撅着嘴,像只鱼一样,含糊道:“控制不住嘛,毕竟那是一国之君,若是他强迫你……” “你思虑过多,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苏鹤云淡风轻地说,他拍了拍陆望的脸:“此事于我而言无关紧要,陆三哥哥也不必忧心。睡觉吧。” 两声陆三哥哥叫得陆望心花怒放,听话的躺下抱着苏鹤睡了。 不知是什么时辰,苏鹤突然惊醒。四周依旧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旁边果然没有人。他眨了眨眼坐起身,瞧见窗边有个人影。 那人一身夜行衣,融在黑暗里。 “你又要去做什么?”苏鹤睡眼惺忪,语气软糯。 陆望将脸蒙住,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只露出两只狭长的眼睛,手里拎着长剑。 “进宫。”语气很冷静,不像是开玩笑。 苏鹤陡然清醒过来,不顾衣衫不整,翻身下床拦住他:“你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暗杀。”陆望提剑气势汹汹往外走。 苏鹤一把拉住他,问道:“暗杀皇上?你是要弑君夺权还是想谋朝篡位?” 陆望呆愣地摇摇头:“我去暗杀那三只白鹤!不能让那狗皇帝睹物思人。” 苏鹤闻言哭笑不得,看着他涣散的眼神,似乎酒意未醒,如此不清醒,还惦记着这事。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 他不能让陆望就这么出去,想了想道:“归程,你搞错了。苏鹤的鹤,不是白鹤的鹤,是贺兰珒的贺。”他当年胡诌名字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是吗?”陆望顿住脚步,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是呀,这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苏鹤搓搓他的手心,安抚着他,“别人都不知道。” 陆望眨眨眼,大笑起来:“傻皇帝,太傻了,哈哈哈…” 全然忘记了自己也干过这等傻事。 苏鹤拿过他的剑,解了他的面巾,拉着他回到榻上,耐心道:“这下可以乖乖睡觉了吗?” 陆望往榻上爬:“那便暂时放过它们。” 第70章 上任 陆望给三个侍卫放了假,接下来几天除了走亲访友,就与苏鹤在小院儿厮混。 初六,杜玄此邀请他们去城外庄子泡温泉,说是为陆望等人饯行。于是一群人又去城外玩儿了一日。 初七,陆望和苏鹤分别收到了一份来自采阁的年礼。一份儿送到了陆府,一份儿送到了小院儿。 陆望看着荷包上平安两个字,悠悠道:“苏大人艳福不浅啊,就是这绣工不怎么样。” 苏鹤道:“怎么?陆大人又要半夜惊坐起,提刀杀情敌?” 苏鹤这几日时不时就拿那夜的事取笑他,陆望已经习惯了他的调侃,只是抱着双臂瞧着他,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担忧:“苏大人如此招人,我怎能安心离开……” 话音未落,慕可从墙上跳下来,将手中的礼盒递给陆望,兴奋道:“主子,采阁孟姑娘遣人送来的,我看到立马就给你送过来了。” 陆望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看了一眼苏鹤,一脚踹过去:“谁让你送来的。” 同样的招式,慕可一扭屁股就躲开了。他顾不上陆望黑青的脸色,兴奋道:“没踹着!” 陆望见他还嬉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将他拎过来暴揍一顿时,慕可立马抱着头道:“主子我错了!” 苏鹤在他动手前开口了:“既然都送来了,陆大人还是打开看看,到底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陆望瞪了慕可一眼,硬着头皮打开,也是一只荷包,上面绣着顺意二字。苏鹤瞟了一眼:“啧!绣工如此精湛!一看就是位心灵手巧的姑娘。” 两人瞪着对方,互瞪了半晌,皆笑起来。看得慕可一头雾水。 春节休假很快结束,陆望要去高阳郡上任。苏鹤这段时日与陆望待久了,突然要分别,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陆望更是一步三回头,直到慕以催了又催才策马往前。 慕可看了看身后送行的一群人,疑惑道:“主子从来都是来去如风的,这是舍不得谁啊?” 叶双秋笑得意味深长。 南中新上任的三位刺史也前后脚出发,苏穹听到消息,甚感欣慰。他计划着与苏鹤一起将顾舟山的残余势力清缴出局,再与杜邑商议解决户籍之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最苦恼的要数田兹格,如今国库空虚,若是拿不出钱,皇极观的修建就要耽搁。幸而顾舟山倒台,虽大部分被陆望截了下来,剩余查封的数额也很可观,杜邑拆东墙补西墙,总算凑出一笔钱给工部。 于是第二天盛元帝就收到了杜邑的折子,要求整顿吏治,严查朝中贪官污吏,轻者加倍上缴贪污银两,重者斩首抄家。同时减少官员及后宫妃嫔的俸禄奖赏,最好停止不必要的修建项目,就差点名皇极观了…… 盛元帝看着折子上洋洋洒洒一大页字,头痛无比。更让人头痛的是旁边元政的三道折子。一道关于北伐,一道关于中书监和尚书令之位。一道关于羽林骑。他早有所料,顾舟山一失势,元政定会蠢蠢欲动。 他立即将苏穹和杜邑召进宫商议。 苏穹看到那三封奏折,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陛下不必忧心,羽林骑都尉和中书监已有人选,圣旨已下,君无戏言。至于尚书令之位,若元大司马执意想要,给他也无妨。避免他狗…额…” “狗急跳墙。”杜邑一本正经补充道。 苏穹笑:“差不多这个意思。更何况,元大司马若想任尚书令,总得入朝参政。” 杜邑恍然大悟,届时元政回了鄞都,再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歹毒的计策! 盛元帝这才明白苏穹当初为何千方百计推脱尚书令一职,又为何力排众议让陆望接手羽林骑。元政五州军权在手,野心勃勃,若是再得了羽林骑,后果不堪设想。谁也说不准朝中哪些人是元政党羽,苏穹只能将这个位置给自己信任的人。而留下尚书令一职,则是留点周旋余地,不想将元政逼急。 可那时,元政的奏折尚未到达鄞都。苏穹却能如未卜先知一般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盛元帝惊叹于苏穹的缜密心思,又不禁后背发凉。他拿中书令之职试探苏穹的心思,恐怕早被他看穿了。 他确实有意将苏家推出来,与顾舟山抗衡,加上苏鹤在其中搅浑水,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谁输谁赢他不知,但总归有一方会败。如今败的是顾舟山,元政狼子野心不可信,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苏家。 可身居高位,谁又能守住初心? 幸而苏穹拒绝了,还将计就计,顺道将了元政一军。 只是元政会就此罢休吗? 杜邑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想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漏洞:“不对啊,元政根本不用回来,他只需找个爪牙来就行。” 苏穹一拍脑门,语气夸张地说:“对啊,下官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还是杜大人思虑周全。饶是如此也没有关系,有得必有失嘛。” 这个爪牙可能是苏鹤也可能是别人。顾舟山的人众所周知,可元政的人,除了苏鹤,都藏得极深。所以不管是谁,苏穹都乐意接受。 杜邑皱着眉看着他,总感觉他有做戏成分,奈何没有证据。 至于北伐,苏穹和杜邑一致认为时机未到,但是可以未雨绸缪,早做准备。盛元帝择了个早朝商议此事,果不其然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如此一来,也能堵了元政的口。 如今朝中事大多由苏穹和杜邑决断,他们凡事都会与盛元帝商量,盛元帝终于体会到了掌权的滋味。 —————— 陆望快马加鞭,直至天幕黑尽才到达高阳大营。 营中灯火通明,门口几个哨兵候在门口,见陆望策马而来,倒是很热情地迎接。陆望翻身下马,哨兵殷勤地将马牵去了马厩,剩了两个人给他们引路。一路走过去,没见到几个人影,遥远处时不时传来欢呼声和叫喊声,陆望皱了皱眉,也没多问。 随着嘈杂声越来越清晰,陆望这才看见校场中间燃起了巨大的篝火,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喝酒划拳吃肉,有的已经倒在地上不醒人事,有的抱着酒坛子胡言乱语,有的挥着双臂骂骂咧咧……划拳声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吵得人烦躁不堪。 苏穹提醒过陆望这些人不好管,他在路上也想过如何应对这些兵痞子,他没想到一来竟是这么个场景。看来互相都想给对方个下马威。 慕可头一次见到如此军纪混乱的军队,见所有人将他们几个晾在一旁,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陆望冷哼一声:“怎么办?敬酒去!” 他径直走向最中心那桌,那桌子上躺着一只烤全羊,围坐着六七个人,想来是羽林骑的几个将领。 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陆望,都像看戏一般好整以暇地往这边看过来。 陆望单手提起地上的一坛酒,猛地砸在桌上,顿时酒水四溅。他一脚踩在木桌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道:“在下陆归程,请多指教。” 在座几人皆愣了愣,有人反应过来,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大声道:“陆将军?真是有失远迎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将军喝两杯?来人,给将军满上!” 陆望伸手制止了来人,提起那坛子酒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将他们的酒碗倒满了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道:“来吧,一起喝一个。” 说完,他先将酒喝了。 几个将领互递了几个眼神,将酒喝了,然后轮流给陆望敬酒。 叶双秋见状,低声道:“主子酒量不好,这样喝下去,明天中午都爬不起来。” 慕可几次想上去挡酒,都被陆望推开了,他急道:“这简直就是合伙欺负人!” 慕以扫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凝着眉头道:“主子自有考量,你别跺脚了。” 喝了一轮,陆望走路开始打晃,他稳住身形,将碗摔在地上,说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敢不敢来玩儿点别的?” “将军想玩儿什么?我们奉陪到底。” 陆望伸出两个手指头,大声道:“摔跤!来不来?” “来啊!” “有什么不敢的!” “谁怕了不成!” 一呼百应,好几个人纷纷站起身,跃跃欲试。 一个将领突然冲着周围的人群道:“我们这位陆将军喝高兴了,想找个人摔跤,有没有人愿意来陪陆将军玩玩儿?” 人群中最后走出几个人来,慕可看着其中两人,惊掉了下巴。慕以不动声色地将他的下巴给他抬回去,慕可吞了吞口水道:“这么大块头?吃什么长的?怎么办啊?主子喝得醉醺醺的,不得被摔死啊。” 叶双秋捂住他的嘴:“别胡说。” 陆望看了那几人一眼,冲那六个将领道:“你们先来,他们随后。” 说罢,他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走到一旁的空地处,勾了勾嘴角:“谁先来?” 第71章 洗澡 陆望在高阳郡一待就是一个月,他让慕可回了一趟鄞都,给苏鹤带了信。 盼了一整日,盼回了空手而归的慕可。 他看着校场上打木桩的将士们,有些烦闷。 难道太久没回去,生气了? “将军!”一声震耳欲聋的喊声传来,陆望捂了捂耳朵,不用看都知道是何人。 “将军!吃饭!我给你多拿了一个馒头。”来人正是那夜把慕可看得目瞪口呆,与陆望摔跤的最后一个人,张弱。 张弱身材壮硕,力大如牛,营里与他正面搏斗还能占便宜的没几人。那夜陆望单挑完六个将领和两个士卒后,十招内便将张弱掀翻在地。张弱经此一事,对他是打心底里佩服,便每天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要学摔跤。 那几个想给陆望下马威的将领也被惊到了,他们皆以为新来的将军是个弱不禁风,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哥。他们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类人,于是满心愤懑,都不用煽动就自发组团准备给陆望添堵。见到陆望的第一面,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长得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不过是高了一些,眼神犀利了一些。谁曾想,他们碰到铁疙瘩了。 陆望十岁以前在康州马市打架斗殴的事情就没少干,那时互市刚开,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两族人民时有摩擦,一言不合就动手。陆望面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雀衣族人都从未怕过,何况这些人。更何况他爹经常将他扔进军营,一扔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的康州军里什么人都有,流民,逃犯,土匪…没有谁会因为他是刺史的儿子就对他另眼相看,皆是一视同仁,该打打该骂骂。陆望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压得越狠反抗得越厉害。 摔跤是他们的必备项目,康州军穷,十天吃一次肉,喝一次酒,摔跤赢了的,可以多得一块肉。陆望身经百战,早已摸索出一套技巧,摔跤不是拼蛮力,借的是巧劲。 陆望嫌弃地看张弱一眼,无语道:“张二胖,你说话能不能小声一点!” 慕可拍了拍张弱的肩膀,笑道:“弱胖胖,你这一声吼,怕得吓死一头牛。” 张弱一脸不满地望着他,慕可急忙捂住耳朵。张弱中气十足地说:“你不要叫我弱胖胖,我又不胖,我这是强壮。”说罢,他卷起自己的衣袖,展示着自己壮硕的肱二头肌。慕可看着头皮发麻,这要是一拳打过来,怕是五脏六腑都得震碎。慕可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挪到陆望身旁才稍稍有些安全感。 陆望接过张弱递过来的馒头和清水,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下午还要跑五十里,尽管是最简单的吃食,大家也吃得狼吞虎咽。 每项训练陆望都亲自参与,与众将士同甘共苦。 下午的训练结束,军中怨声载道,抱怨陆望不近人情,每天训练强度这么大,吃的又差。与以前顾方进在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叶双秋将将士们的抱怨传达给陆望,陆望从军务中抬起头:“大家吃了多久的馒头了?” “半个月了。” “传令下去,今晚的训练取消,让伙房准备牛羊肉,烧酒,牛乳,让大家放松一下。” 叶双秋领命下去。 陆望对待下属态度一向强硬,第一天他的下马威很有用,但完全不够让众人心甘情愿信服,尤其是几个将领。陆望恩威并施,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他们勉强压制住。 是人都会有弱点,慕可慕以将几个将领和几个刺头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逐一破之。没什么难处或背脊骨特别硬的,那就耍点小心思,采取怀柔手段,总能将其拿下。 当兵的心思也没那么复杂,只要服了你,一切都好说。至于顾方进时期养成的骄奢淫逸的习惯,慢慢改,陆望有耐心。 陆望没有正儿八经带过兵,都是学着陆坚和陆拂行慢慢摸索,但这远远不够,他必须得找到适合自己适合羽林骑的一套方法。总之这一个月,陆望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参与各种训练,还要收买人心,白天晚上连轴转,有时一晚上就睡一两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回鄞都。现在情况难得有了好转,营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也不是离开的时候,尽管陆望想念苏鹤想念得紧,还是忍住了回去的冲动。 又过了几天,陆望收到了陆拂音的家书,说是苏慎和苏临意的亲事定下来了。一个在三月,春暖花开之时。一个在九月,秋高气爽之际。 都是好日子。 如今已近二月中旬,风中的寒意随着凋谢的梅花渐渐散尽,阴雨天不再阴冷,艳阳天犹如初夏。 这天下午完成武器训练后,将士们组团去离营地不远的小溪洗澡。溪水从山上奔泻而下,凉意十足,刚下水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有人使坏将人扑进水里,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惨叫中又夹杂着兴奋与畅快。很快,溪水中就站满了赤条条的人,溪水不深,刚好没过膝盖。一群人跟刚出笼子的猴子似的,在水中尽情撒欢。 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水中,随着波光摇晃。陆望逆光而来,迎着风,站在小山丘上俯视着他们。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来啦!” 有人看着那道身影道:“嘿,别说,我们将军长得可真俊啊!” 有人哈哈大笑:“可不是,跟将军比起来,我们就是歪瓜裂枣。” 紧接着一片笑声传遍山林。 “将军,水里凉快,下来洗洗。”一个将领冲着陆望吼道。 慕可见他们耍得开心,拉着慕以和叶双秋飞奔下去,直接往水里扑。 陆望“呵”了一声,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溪边走。 脱到只剩下一条黑色长裤时,他突然停住了。犹豫了一瞬,他还是穿着裤子下了水。 有人看了笑道:“将军,都是大老爷们儿,怎么还遮遮掩掩的,难道做将军的跟我们这些小兵小将长得不一样?” 又是一阵大笑。 “就是啊,将军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难不成还怕羞?” 众人七嘴八舌地接着话,越说越离谱。 陆望掬了一把水洗脸,瞬间神清气爽,他一脚将离他最近叫得最大声的人踹倒在水里,大声道:“少他娘唧唧歪歪的,老子不脱,是怕你们嫉妒!” 有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又开始起哄。 水里那人爬起来,揉了揉自己屁股道:“将军,不带你这么偷袭人的。” 陆望冷哼一声:“兵不厌诈。” 慕可默默移过来,低声道:“习惯就好。” 他撅起屁股:“知道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翘吗?被主子踹出来的。” 那人一巴掌拍过去,慕可灵巧躲过,得意道:“知道为什么我能躲开吗?练出来的,哈哈哈……” 陆望笑了笑,上了岸,坐在石头上,甩着头发上的水。 一个将领坐过来,看着水中的玩儿疯的人,感叹道:“都是些小孩儿,老兵哪有他们这样闹腾。” 陆望记得这个将领,人不错,那夜过后也没有过多为难他。 陆望被风吹得眯起眼睛:“挺好。” “将军年纪也不大吧,我头一回见到将军这样的世家子弟。这一身好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望笑了笑:“以前参过军,军营里学的。” 牟亮注意到陆望身上的伤痕,虽然不多,有的还很新,但至少能证明他确实不是一般的娇惯人儿。他一脸难以置信:“敢问将军贵姓?” “免贵姓陆。” “陆家…难道是淇北武郡陆家?” 陆望点点头:“是。” “老牟,聊什么呢?”一个粗犷的声音传过来,正是那夜闹得最凶的副将陈子成。 “聊你和将军是老乡!” 陆望挑了挑眉,看向那个五大三粗地糙汉子,问道:“陈子成祖籍是武郡的?” “是啊,还真是有缘。” “是挺有缘的。”陆望看了看天色,拿起一旁的衣服起身道:“看着点时间,晚上还要跑圈。” “将军你去哪儿?” “干大事儿!” 第72章 别怕 苏穹起了个大早,一出门就在院子里看到了披着晨光吃早饭的陆望。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撞鬼了?” 陆望幽幽回头:“大白天的撞什么鬼?” 苏穹大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茫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拿起筷子准备吃点,看着桌上被席卷过的残羹剩菜,无从下手,他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不客气。” 陆望擦了擦嘴,道:“赶了一夜路,饿了。” “你这么着急赶回来做什么,有事?” “确实有件事需要三哥帮忙。” 苏穹讶然道:“什么要紧事需要你亲自跑回来一趟,叫人传个信不就好了。” “这件事非得我回来不可。”他凑到苏穹旁边,耳语了一番。 苏穹蹙眉瞧着他,正色道:“你认真的?” 陆望从怀中掏出张小纸条递给他:“再认真不过了。” 苏穹打开看了看,“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就知道你会问。”陆望又递给他一张纸。 苏穹眉头皱得更紧,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归程啊,看不出来啊,你可真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望不等他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嘱咐道,“三哥,一定记得啊。” 苏穹看着陆望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出大事了!” 陆望出了苏府,直奔小院儿。 苏鹤也起得早,正准备陪阿九吃饭就听见了敲门声。阿九端着碗就跑过去开门,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嘶哑的声音从那人口中说出:“老大,我回来了。” 苏鹤看着跌倒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人,愣了愣,急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阿卓,怎么搞成这样?” 阿卓撩开额前头发,看了一眼苏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就成这样了。” “先吃点东西。”苏鹤引着他进屋,吩咐人去准备热水。 阿卓走了两步就不走了,偷偷瞟了苏鹤好几眼,有些局促地抓了抓衣角,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鹤回头。 “老大,你让我打听的人我打听到了。” 苏鹤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急道:“怎么样?她还好吗?” 阿卓干涸的嘴唇颤了颤,他急喘两口气,狠了狠心,将怀中一张又旧又破的纸拿了出来。 苏鹤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打开。 “永平五年,薨。” 苏鹤轻轻念了一遍,“永平五年……薨……”念完后如遭电击般,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阿卓伸手去扶他,却被他躲开,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然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盯着纸上简短的五个字发愣。 良久,他哑声道:“谁,永平五年,薨。” 在阿卓看来,苏鹤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虎趋于后而心不惊。此时此刻的苏鹤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感觉到了苏鹤的震惊无措和悲伤。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谁呢? 那是姜国皇帝的宠妃缨夫人,是已亡的燕平国六公主乐安公主。这些都是苏鹤跟他说的。 这些称呼对于他来说很陌生,宠妃也好,公主也罢,他一概不了解,他只知道这个人对于苏鹤而言很重要。 阿卓小声道:“我在肇京花了半年时间才搭上一个经常出宫办事的小太监,与他周旋了许久,他才同意帮我打探消息,这张纸是那个小太监给我的。” 其实他想过瞒着苏鹤,撒谎对于他而言,太容易不过了,可是他不能撒这个谎。他已经多方求证过,那位缨夫人确实在五年前就死了。 阿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两人呆立不动,扔了手中碗,惶恐不安地拉了拉阿卓。阿卓伸手揉了揉阿九的头发,叹了口气。 陆望进来时,就看见院中三人如被定了身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九听到动静,转身看到陆望,像看到救星般跑过去拉着陆望的手往苏鹤身边走。 经过阿卓时,陆望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阿卓也打量着他,没说话。 阿九急切地拉着陆望往前走,陆望便也顾不上阿卓,径直走向苏鹤。 陆望见苏鹤死死盯着那纸条,蹙眉道:“阿七,怎么了?” 苏鹤闻声手抖了一下,将纸条揉成一团,捏进了手心。 陆望看到了那五个字。 他对阿九道:“阿九,你将他带进屋,然后给我找两把剑出来。” 阿九虽然不明白拿剑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哥哥跟这个人在一起时很开心,他听话地进屋找了两柄剑给陆望,拉着阿卓走了。 陆望将一把剑递给苏鹤,轻声道:“打一架吧。”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接过剑,顿了一瞬,突然踏出一步,剑尖刺出,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陆望举剑抵挡,剑刃相割,发出刺耳的响声,划出刺眼的火星。苏鹤变换脚步,手中剑也换了方向,猛地刺向陆望的侧腰。陆望旋转身体躲过一剑,翻身向前,一剑刺出。苏鹤俯下身躯,提起手中剑,准备化解对方的攻击。双方的剑身碰撞在一起,抵挡着对方的力量。双方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不肯后退一步。 阿卓顾不上沐浴更衣,躲在窗后偷偷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看了一阵便察觉出不对。阿九不是个热情的人,但看那人的眼神满是信任,应该是友非敌。可两人每招每式都是一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 他拍了拍身边的阿九,道:“那人到底是谁啊?现在是怎么回事?照这样打下去,必定是一死一伤啊。” 阿九神色紧张地看着两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抿着唇想了片刻,去取了弓箭过来,瞄准了陆望。 太阳挣脱云层,发出万丈金光,刺得人难以睁眼。院中刀光剑影,招式奇出,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不知道打了多久,皆有力竭之态,仍不肯停手。 阿九拉弓的手开始发颤,跟着两个翻飞的身影前后左右地晃着,根本瞄不准,他将弓箭放下,甩了甩手。 陆望飞身向前在石凳上一踢,借力旋身到苏鹤身后,一剑横空斩出,这一剑用了他十足的力气,苏鹤若要躲开必定会露出破绽。 阿卓惊呼一声,顿觉身边一道强大力量铺散开来。是阿九重新搭箭拉弓,再次瞄准陆望。阿卓死死盯着那散发着寒光的箭头,这一箭射出去,中箭者必死无疑。 阿九冷静地看着陆望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陆望却在关键时候扔了剑,趁苏鹤躲剑的空档抓住苏鹤的右手手腕。苏鹤条件反射般一个侧空翻,落地之后长腿往后一扫,陆望倒地之前死死拉着苏鹤。 苏鹤往陆望压下去的同时,发泄般低吼了一声,右手的剑穿破日光刺了下去。 阿卓猛地蒙住眼睛不敢再看。阿九却收了箭,直愣愣地看着以拥抱姿势躺在地上的两人。 时间似乎这一刻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轻轻摇动着地上单薄而灰暗的影子,一晃一晃。 明明阳光那么亮,那么暖,院子里却仿佛一片荒凉。 良久,苏鹤才用力将插进石板缝隙的长剑拔了出来,扔到一旁。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卓终于敢睁开眼睛。阿九也松了口气,整个身子软下来,周身没有了那种迫人的压力。 苏鹤就这样伏在陆望身上,大口喘着气。气喘匀了,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陆望伸手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如同安抚幼儿一般。苏鹤将脸埋在陆望颈窝,身体轻轻抖动着。 陆望侧头吻了吻他的头发,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处,树影由长变短,最后成小小一团。两人完完全全暴露在了阳光下。 苏鹤终于开口说话:“抱我进去吧,我想睡觉。” 陆望起身将苏鹤抱进屋,将他放在榻上,伸手摸了摸他颈侧,全是汗,几乎湿透的衣裳全都黏在身上。陆望只好给他解了衣裳,用温水仔仔细细将他全身擦了一遍,又换上干净的寝衣。使剑时,苏鹤用力过大,手掌上有几条鲜红的刮伤,陆望又给他包扎伤口。苏鹤只是闭着眼睛,任由陆望折腾,像是睡着了一般。 陆望一天一夜没睡,此时也觉得困倦不已,他强撑着精神沐浴更衣,躺在苏鹤身旁就睡了过去。 第73章 哥哥 陆望醒来时,正是傍晚时分。他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苏鹤,见他神色无恙,稍稍安心。 他吃了点东西,将阿卓叫了过来。 阿卓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短衣,很是精神。 陆望像看猎物一般盯着他,半晌才道:“永平五年,谁薨了?” 阿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窝囊,又微微抬起下巴,硬气道:“这是我老大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陆望看他略微有些得意的眼神,笑了两声,赞道:“很好,那我再问你,你是谁?与他是什么关系?” 阿卓忍不住想将腿抬起来踩在凳子上,可是碍于对面这位看起来不好惹的爷,他只能强忍着,将手压在膝盖上说:“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小弟,我们在盛州认识的。” “详细说说。” 阿卓歪头看着陆望道:“你是我老大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你要害我老大怎么办?” 陆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瓜子脸,尖下巴,白白净净的,长得十分秀气。只是眼神飘浮,思考的时候眼珠左右转圈,带着一丝狡黠。表情动作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混迹于市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很难被驯服,更不值得信任。 陆望忽然站起身,越过几案,只是一瞬间,手就掐住了那细长的脖子。他寒声道:“不说,我就杀了你。” 阿卓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吓唬自己,可随着力道的加大,他知道这人干得出来。他发不出声,手死死抓着陆望的手腕,快速眨着眼睛。 陆望手松开了些,依旧圈着他的脖子。阿卓恐惧地吞了吞口水,胸口急剧起伏着,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狠狠瞪了陆望一眼,满是不甘心地说:“我打不过你,你要杀便杀吧!我老大会给我报仇的!” 竟对苏鹤死心塌地的,倒是出人意料。 陆望勾了勾嘴角,彻底松开了他。 阿卓瘫软的身子从凳子上滑下去,彻底躺平在地上。咳了一阵,他擦掉眼泪,晃动着四肢,哭唧唧的说:“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陆望审视着他道:“你挺聪明的。” 阿卓翻身坐起,盘着双腿,揉了揉脖子道:“看得出你与老大关系好,但是这件事情真不能随意说。” 陆望叫了阿九一声,阿九从里间出来,陆望问道:“阿九,哥哥的事情可以与我说吗?” 阿九点点头。 “好,去吧。” 阿九却没走,手舞足蹈的比划着,陆望看了半天,除了一个拉弓的动作,什么也没看懂。 阿卓道:“阿九是想说,刚才你拿剑刺向老大时,他拿弓箭对准了你。他不该这么做,但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老大。” 阿九冲他竖起大拇指。 阿卓摊摊手,“就是这么聪明。” 陆望瞟了阿卓一眼,又看着阿九,十分郑重地说:“阿九这样做是对的,阿九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哥哥。” 阿九点头,又回了里间。 陆望坐回椅子上,道:“现在可以说了。” 阿卓依旧坐在地上,啃着手指头看着地面,叹了口气才道:“五年前还是四年前,记不清了。我在盛州城外的破庙里遇到了老大和阿九,我偷了老大的钱,还没跑远,就被逮住了。老大问我为什么偷钱,我说我三天没吃饭,太饿了。其实我是骗他的,他当时只有三文钱,分了我一文。我就觉得这人是傻子吧。” 陆望眼神扫过去,阿卓连忙道:“那是以前,现在我可不敢。后来,我…我又坑了他一次……”阿卓说到这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弹了弹自己的鼻子,继续道,“我嘛,为了活下去,什么恶心的事都干过。最恶心的是我认了一家风月楼的老妈子做干娘,那老妈子又老又肥,经常占我便宜……” “说重点。”陆望不耐烦道。 “楼里有个风流客,好男风,那老妈子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将我绑了要送给那男人。我可不想落入那老色鬼手里,就跟她说我遇到了个长得更俊的男人,也就是我老大。”阿卓感觉头顶的眼神像把锯子,随时可以把自己锯成两半。他骤然想起苏鹤趴在陆望身上和陆望轻车熟路抱着苏鹤回房的样子,恍然大悟。他像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慢慢张大嘴巴,大到能塞下一个馒头。 “闭上你那蛤蟆嘴。”陆望蹙眉看着他,要是眼神能杀人,阿卓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阿卓双手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的头发,试探着开口:“您,不会是我大嫂吧?!” 陆望深吸一口气,正想骂人,就被阿卓打断:“大嫂你放心,我老大最后没事,他将那老色鬼弄死了。那老妈子说,老色鬼连根手指头都没摸着,就被砍了双手,吊在了房梁上。我听说后都快被吓死了,谁能想到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还善良无害的人能这么狠。” 陆望若有所思道:“你呢?他又放过你了?” 阿卓摇了摇头:“算吧。他脱光我衣服,绑在了破庙的柱子上。几十个人在我身后排着队,我当时抱着柱子想,与其被操死,不如一头撞死。可他连我脑袋也绑。真狠呐!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放了我。从那以后,他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挺好的,他对阿九很好,我很羡慕阿九。于是我也对他好,对阿九好,希望他们也能对我好点。后来就打仗了,老大在战场上立了功,那位大将军对老大很好,我们一起跟着那个大将军去了峳州。老大要来鄞都时,我打算去肇京找我舅舅,老大让我帮他打听一个人,就这样。” 说完,他面带忧伤,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没有父亲,七岁那年母亲病逝前,告诉他还有一个舅舅在肇京。可当时的他根本渡不了沧江,去不了肇京,寻不了舅舅。后来寻到了,又怎么样呢? 陆望问:“那个人是谁?” 阿卓扯着自己的手指,瓮声瓮气地说:“姜国皇帝的妃子,燕平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人,但这个人身份这么复杂,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陆望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骑上马返回大营,可他现在怎么能走? 他回到寝卧,苏鹤还在睡,他察觉出不对,伸手摸了摸苏鹤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陆望叫了大夫,大夫给苏鹤只说是情绪起伏太大引起的发热,加之忧虑过多,郁结于心,好生调养即可。 大夫将药方交给陆望,看着苏鹤手上的绢帛道:“公子不愧是经常受伤的人,包扎得很不错。” 他看向陆望,好奇道:“他不会是被公子你气的吧?记得去年公子身受重伤,他可是尽心尽力照顾公子的。” 陆望想辩解,大夫却连气都不喘一下继续道:“公子好歹对人家好一些。” 陆望气急败坏道:“……不是我气的…手上的伤一半算我的。” “果然,一看脾气就不好,说两句就急了。” 陆望吐了口气,道:“大夫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我也得躺下。” 大夫还想说两句,被陆望强行赶走。 直到翌日正午,苏鹤才醒过来。 陆望趴在榻上打盹儿,感觉有人在扯自己头发,猛然惊醒。 他一把抓着苏鹤的手,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来:“醒了?饿了吧,咱们先吃点粥,再喝点药,很快就能好了。” 他冲门外道:“阿九,哥哥醒了,快将鱼粥端进来。” 阿九像阵风似的冲进来,木檈上的粥却四平八稳的,一点儿没洒。阿九端着粥蹲在榻边,一脸激动地看着苏鹤,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苏鹤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阿九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盯着苏鹤看了一会儿,把粥递给了陆望,退到一旁站着。 陆望道:“听话,吃一点,你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苏鹤仍旧不为所动。 陆望将粥放在一旁,双手捧着苏鹤的手,却发现那手冷得没有温度,他将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心疼。” 苏鹤又像是睡过去了一般,安静得让人害怕。 阿九紧张的摇了摇陆望,陆望道:“先把粥端出去温着,一个时辰后再端进来。” 阿九出去后,陆望轻轻揉着苏鹤的手,从掌心到手指到手背,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着,似乎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无措。其间几欲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他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擅长安慰人。他只能笨拙地尝试着让苏鹤好受些,努力让苏鹤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个时辰后阿九又进来了,苏鹤依旧闭着眼一言不发。阿九不再出去,就一直守在旁边。阿卓送药进来时,却发现小几上已经放了三碗药。 当太阳收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侵袭而来时,陆望终于忍不住了。他揉了一下酸胀的眼睛,起身在苏鹤额头亲了亲,沙哑的声音响起:“阿七,我知道你没睡。如果你难受,你发泄出来,别憋在心里。如果你恨,你给我些时间,不管仇人是谁,我帮你报仇。如果你想离开……” 陆望闭了闭眼,艰难道:“我送你走。” 最后四个字几乎只是气音。 苏鹤胸膛起伏了两下,然后咳嗽起来。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外流。陆望用手擦着血,可那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很快染红了雪白的衣衫,触目惊心。 陆望嘶叫道:“阿卓,快请大夫!” 阿卓掀开门帘一看,立马跑了出去。 陆望平生第一次心生恐惧,那一大片红刺痛着他的双眼。他怕苏鹤呛着,压制着浑身颤栗将苏鹤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背。 苏鹤靠着陆望咳了两声后,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融进陆望玄色衣服里,瞬间就消失了。可陆望感受到了肩上的濡湿不断往背上延伸,连带着他的心往下坠。 “阿七,阿七!” “阿珒,贺兰珒,珒儿…” “苏鹤,苏大人…” …… 陆望一遍遍喊着他,盼着他能应一声,可怀中人依旧悄无声息。 “哥…哥……”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望猛地抬起头,神色震惊。他没敢转身,他不敢确定方才那声若蚊蝇的两个字是不是幻听。 “哥哥……” 不是幻听! 陆望小心扶着苏鹤的头,惊喜万分地看向阿九。阿九脸色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苏鹤。 “阿九叫你了,阿九在叫你,你听到了吗?”陆望手指拂过苏鹤的发尾,轻声呢喃,“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苏鹤说完,呼吸变得急促,而后又是一阵咳嗽。 三个字几乎让陆望喜极而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嗯”了一声,坐到了苏鹤身后,让苏鹤背靠着他,揉着苏鹤的心口,尽量让他舒服些。 第74章 小狗 阿卓万万没想到阿九也晕倒了,他站在阿九榻前,看着满头大汗,呓语不断的阿九,烦躁地薅了薅头发。 血! 好多的血! 阿爹身上是血! 阿娘身上也是血! ………… 周遭哭喊声一片,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阿爹阿娘躺在血泊中,像是睡着了,他想叫一声阿爹阿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可怎么也叫不出声。 于是,阿爹阿娘再也没醒过来。 阿九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汗水打湿了头发,浸湿了衣襟。稚嫩的脸庞上全是痛苦与挣扎,看得阿卓心都揪起来了。 他在挣扎什么? 什么事让他如此痛苦? 阿卓拿着帕子给阿九擦汗,他不禁想起娘走的那一天,他没有觉得多难过,只是后来每次做梦时,会从梦中哭醒,从深夜哭到天亮。 大夫到时苏鹤没有再吐血,大夫给他把了脉,施了针,忙活小半个时辰才得以休息。 陆望不等他喘口气就问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道:“多年心结一朝爆发,身体承受不住很正常,呕出心口瘀血是好事,但人也气血两空,须得按时喝药,好生休养,不能再受刺激,不然落下病根往后更难医治。” 小厮引着大夫去厢房,陆望看着身上扎满针的苏鹤,强颜欢笑道:“小刺猬,这次再不好好喝药,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能给你殉葬了。” 苏鹤勉强掀开眼皮,幽幽看他一眼,又无力垂下眼眸。 陆望见他嘴唇灰白干涸,拍了拍脑门,用食指沾了水给他润嘴唇。苏鹤用舌尖舔了一下陆望的指腹,柔软温热。陆望收回手捻了捻手指,问道:“想喝水?” 苏鹤眨眨眼。 陆望欣喜万分,拿过盛着水的琉璃杯,凑到苏鹤嘴边,琉璃盏口较大,陆望又因为激动不够轻柔,水泼了苏鹤一脸。 苏鹤瞪了他一眼,舔了舔唇角的水。 陆望一边给他擦脸一边道:“我去找个汤匙。” 苏鹤又瞪了他一眼,见陆望走向门口,最后干脆闭了眼。 掀帘子的时候,陆望突然驻足,随即回身回到榻边,自己喝了水,俯身喂给苏鹤。苏鹤像是搁浅的鱼儿,急不可耐地吮吸着那救命的甘甜。 反复喂了好几次,苏鹤才疲惫地摇摇头。 陆望看着他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轻声问道:“喝点粥,好不好?” 苏鹤吞了吞口水,忍着喉咙的剧痛问:“阿九…怎么样?” “我去看看。” 陆望起身要走,苏鹤却伸手拉住了他:“喂我…粥。” 苏鹤喝了半碗粥,陆望才去看阿九。大夫已经走了,阿卓正在给阿九擦脸。 阿卓见陆望过来,就知道他老大已经没事了。他松了口气,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溅起一摊水花。 “大夫说,阿九是受到刺激才晕倒的,晕倒后又陷入梦魇。现在平静下来了,就等醒过来,没什么大碍。” 陆望点点头:“行,好生照顾着。” 行至院里,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黑得很纯粹。檐下的红灯笼摇摇曳曳,微光忽闪忽闪。 到底是照亮了前方的路。 陆望沿着光进了屋,苏鹤安静躺在榻上,眼里有了些神采,整个人便有了一丝生气。 见陆望进来,他问道:“阿九……” “阿九没事。”陆望捏了捏他的脸,“该喝药了。” 苏鹤这次没再抗拒,配合着喝了药。陆望依照大夫的话给苏鹤拔了针,见苏鹤没再发热,才去沐浴更衣。 当他忙完躺下时,已过了子时。 苏鹤见他满脸倦容,双眼布满血丝,眼下一片乌青,还硬撑着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他此时才有心思去想陆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多久,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得越仔细,心越疼。 他伸手抚上陆望的脸,柔声道:“睡会儿吧。” 陆望与他额头相抵,声音越发暗哑:“阿七,天一亮我就得走,我想再看看你。” 苏鹤明白他刚去羽林骑还未站稳脚跟,事务繁忙。赶回来怕就是想与自己见一面,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必须得回去了。 苏鹤道:“待我有时间,我去看你。” 陆望摇摇头:“我一点都不困,你陪我说说话。” 苏鹤理了理思绪,沉吟半晌道:“你扔了剑,你不怕我真的伤了你吗?” 陆望刮了一下他的鼻尖,道:“伤了就伤了,伤我总好过于你伤自己。不过到最后你还是没舍得伤我。” 苏鹤笑了笑:“对啊,所以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了吧。” 陆望笑意深深:“苏大人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贴心话呢。再说两句,让我开心开心。” 苏鹤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日思夜想,朝思暮想。”陆望亲了亲他,握着他的手道,“你不是问过我归程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现在想不想听?” “听。” “北伐乃是我陆家心病,世世代代都在为之努力。当年,我祖父花半辈子筹集军队,训练将士,好不容易打到淇北,收复五州,朝廷主和派却怕我祖父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占地为王,断了我祖父的军粮,任千万将士在前线自生自灭。祖父率众将士坚持数月,直到筹不到粮食,不得已退回淇南。渡淇水时,祖父遥望北地愤而击楫,失声痛哭。” “回到康州后没多久,祖父激愤难当,含恨而去。祖父走时坐在书桌前,死死盯着桌上墨痕未干的一幅字,死不瞑目。后来父亲接下了北伐的担子,那个时候淇北已经被雀衣人占领,雀衣人骁勇善战又人才辈出,有贺兰追驻守合州,父亲几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朝廷依旧克扣军饷粮草,父亲只好想办法自给自足。既然双方都没办法更进一步,那就友好相处。父亲在康州北开放马市,以此才能堪堪养活军队。” “那幅字写的什么?” “一水如天堑,露湿铁衣冷。北望旧山河,何日是归程。”陆望深深叹息,“从我的名字中就能看出父亲北伐的执念有多深。我大哥叫陆拂行,二姐叫陆拂音,取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语之意。结果到我,就取了个望字,跟只小狗似的,唉……” 苏鹤挠了挠陆望下巴,笑道:“陆小狗,挺可爱的。” 陆望佯装瞪他:“三哥从前老说我是陆家恶犬,专门欺负苏家弱猫。现在想来,苏家哪有弱猫,都是些狐狸。” 苏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得是,尚书大人确实狡猾。” 陆望戳戳他的额头:“谁狡猾谁知道。” 苏鹤抓着陆望的手道:“阿北,陆望,陆归程……所以你的小名,大名,表字,全都出自你祖父那首诗?” “是啊。” 陆望看着苏鹤,别有深意地眨了两下眼睛。 苏鹤叹了口气,道:“陆家的也是狐狸。” 陆望挑了挑眉,眼角弯弯的,溢着喜色。 苏鹤躺平,看着帐顶,缓缓道:“你的祖父是个英雄,我的祖父也是。雀衣族生于哈尔雪山下,据说那里夏季水草幽幽,冬季白雪皑皑,天空幽蓝纯净,云朵洁白无瑕,美得不似人间。” “有一年冬天,风格外冷,雪格外大,逐渐有牛羊和族人被冻死,祖父便带着族人,赶着牛羊马匹,翻越了阿尔雪山,往更加温暖的南方迁移。祖父带着贺兰氏赶走了贺尔氏,占据昌西,又击败了赤沙族,占领昌东,被大齐皇帝封为燕平王,驻守大齐东北边境。” “祖父逝世后,父亲成了新的燕平王,带着贺兰氏继续南下,占领中原,淇北。直到父亲和三皇叔相继离世,贺兰玮不听三皇叔遗言重用五皇叔,反而猜忌怀疑他。盛元十二年,元政和陆…你父亲分两路大军进攻燕平,燕平节节败退。五皇叔临危受命,重上战场,打了胜仗。功高震主,祸必降之,皇上和太后设计陷害五皇叔,逼得五皇叔为了活命叛逃燕平国,投靠了姜国。一年后,姜国派丞相谢如斯亲自督战攻打燕平国。自五皇叔叛逃的那一刻起,燕平就注定会败。那年我十二岁,成为姜国俘虏,与所有燕平皇室一起西迁入关。” 这些事燕平史书中都有记载,苏鹤却一一从头道来,他想亲自说给陆望听。说到这里,苏鹤似乎有些累,他缓了缓,才继续道:“谢如斯怕贺兰氏心怀二心,几番劝说付炆斩草除根。贺兰玮听到风声害怕了,将我阿姐送给了付炆。” 苏鹤声音有些颤抖,紧紧抓着陆望的衣袖。 陆望道:“说累了就不说了,想不想睡觉?陆三公子把肩膀借给你。” 苏鹤钻进陆望怀里,继续道:“我进宫去看阿姐,被一个老太监盯上了。贺兰玮知道后,为了巴结那老太监,又打算将我送出去。阿姐为了护我,求五皇叔帮忙,将我送出肇京,叫我往南走,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贺兰玮派人追杀我,我和阿九被迫改变路线,混进南下商队渡了江,进了齐国地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阿姐的消息。” 藏在心底七年的话,他一直觉得难以启齿。如今说出来,比想象中容易些,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鹤想过回去,可两国关系日益紧张,回去不仅要渡沧江,还要越过齐国北境防线,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去了盛州,盛州虽在沧江南,但地属姜国,从盛州回关中要容易许多。结果两人刚到盛州没多久,元政就带兵打过来了。 峳州有一个渡口可以横渡沧江,但是两国交往必须要有通关文牒,没有元政帮忙,苏鹤还是回不去。苏鹤知道元政不会让他离开,正好阿卓想去肇京找寻亲,苏鹤向元政说了缘由,元政待他一向不错,便设法让阿卓顺利回到北地。 苏鹤声音有些哽咽:“阿姐不过比我大了三岁,永平五年,阿姐才十七…我是阿姐唯一的亲人,我却逃了,留她一个人在肇京,让她独自面对那些豺狼虎豹。” 陆望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道:“这不是你的错,阿姐也希望你能活着,你好好活着,阿姐才会放心。” 苏鹤没有立马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归程,你知道我当初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吗?” “扳倒顾舟山,促成北伐。毕竟陆家是众所周知的主战派……”说到这里,陆望一直梗在心里的那团疑雾突然散开了,他顿了顿道,“你想通过北伐回去找阿姐吗?苏大人野心可够大的,想举一国之力寻一人。” 苏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哼了一声:“我也想过,通过苏家或陆家从俨州康州回去。” “呵……瑾之那小子说要拿真心待你,到头来还不是被利用的份。” “那陆大人呢?是拿真心待我吗?” “三郎之心,日月可鉴。” “可今晚既没有日也没有月。” “苏~大~人~” 苏鹤偷笑。 陆望道:“你虽然长得不像雀衣人,但不代表没人认得出。尤其是回了肇京,更容易暴露。届时你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想查探皇宫内的消息。” 苏鹤自然也知道,他悠悠道:“两国关系视同水火,俨州也好,康州也罢,想渡江而去绝非易事,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但我必须得去做,你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陆望道,“上次你想走,是因为等不及了吗?” 苏鹤道:“我与阿卓约定了时间,可他一直杳无音讯,我有些担心。” 陆望迟疑道:“顾舟山造反……” 苏鹤坦白道:“与我有关。”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陆望长叹一口气,问:“那你还要走吗?” 苏鹤愣了愣,闷声道:“三郎在这里,走不了了。” 陆望收紧抱着苏鹤的双臂,声音沙哑中带着缠绵和诱惑:“三郎天亮就要走了。三郎走之后,苏大人能不能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三郎回来。” 苏鹤推他:“苏大人要闷坏了。” 陆望松开手,苏鹤拉着他的手指道:“睡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好。”苏鹤的话让陆望彻底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头晕脑胀得厉害,眼睛闭上困意就席卷而来。 苏鹤给陆望掖好被角,听着他有些重的呼吸声,觉得踏实又虚浮。 “阿姐…你让我一直往南走,是想让我去哪里呢?”苏鹤胸口一阵痒痛,他极力屏住呼吸,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 第75章 回营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苏鹤苍白的脸半掩在狐裘中,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光影熠熠生辉。阿九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向苏鹤倾斜,试图挡住蔓延过来的晨雾。 陆望看着形容憔悴的苏鹤,满心担忧,对着阿九和阿卓千叮万嘱,要照顾好他。 阿卓道:“大嫂放心,保证你下次回来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大。” 陆望听到“大嫂”二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扬起拳头威胁道:“再这样叫,揍你信不信!” 阿卓跳到苏鹤身后,吐了吐舌头:“老大,我没叫错吧。” 苏鹤憋着笑:“似乎没错。” 陆望想拉着脸让自己看着凶一些,可看着苏鹤脸上的笑容,又忍不住开心起来,两相挣扎后脸色越发奇怪。他翻身上马,拉着缰绳看向苏鹤,朗声道:“走了。” 调转马头,迎着朝阳逆光而行,只留下个模糊背影。 阿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嫂慢行!” 苏鹤遥遥看着马上人歪了下身子,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望回到大营时,校场上的将士在有条不紊地训练射术,他稍感欣慰。他策马绕着偌大校场跑了一圈,简单巡查了一番。 他见一个士兵骑着马,手里拿着幡旗绕着圈,另一个士兵骑马欲射其手中幡,连试几次皆不得果。陆望看得着急,夺了他手中弓箭,一记马鞭抽响,马儿快跑起来,他拉开弓弦,瞄准那飘扬的幡旗,举定松手,一击即中,赢得满堂喝彩。 陆望将弓扔给他,说道:“好好练。” 回到营帐,陆望立即派人传令下去,今夜申时之前,清理各营人数并上报。 此前羽林骑三万分编六个营,如今人数已不足三万,他打算等南中安定下来后,让钱十三送点银子回来,下个月开始招募新兵。这些将领都不是自己人,相处了一月有余,陆望基本摸清了这些人的底细。值得庆幸的是,顾方进带走了亲信,倒是给陆望腾宽了路。他写了个折子,派人送往兵部。 除去顾方进带走了三个校尉,营中还剩三个,他打算将二营合为一军,为稳定军心,三军校尉由那三人担任。六营营将则在千人督里重新选拔。他吩咐长史抓紧时间拟出选拔方式,又将这两日遗留的事务处理完才休息了一会儿。 晚间慕以给他送晚饭过来,身后跟了个人。陆望没注意看是谁,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各营呈文。 余光瞟到还站在一旁的两人,他道:“还有何事?” “小……陆将军。” 声音十分耳熟,陆望抬头一看,正是陆朔。 他蹙眉道:“朔儿,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事?” 陆朔摇摇头:“将军,我想入羽林骑。” 陆望有些诧异,他扬了扬手中的馒头道:“朔儿你可想好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入羽林骑,就不再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有汗水洒地的训练,冷硬难啃的馒头。” 陆朔目光坚定:“意已决。” 陆望也没有多劝他,看向慕以:“叫牟校尉过来一趟。” 牟亮长得高大,皮肤黝黑,表情甚少,话也不多,看起来挺稳重靠谱的。进来时,他手里还拿着块帕子擦汗。 “将军找我?” 陆望道:“刚收了个小兵,放在你那儿吧。” 陆朔识时务地向前一步,拱手道:“陆朔见过牟校尉。” 牟亮皱了皱眉:“陆…朔?这怕不是普通小兵,将军,老牟怕是担待不起。” 陆望道:“就是普通小兵,任你差遣,搓圆搓扁都行。” “将军此话当真?随我处置?”牟亮半信半疑道。这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还姓陆,牟亮用脚趾头就可以猜到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这烫手山芋他可不想接。 陆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真!” “行,跟我走吧。”牟亮见陆望一脸认真,便带着陆朔出去了。 陆望揉着额角,道:“慕以,朔儿自己来的?” “嗯。” “你给大嫂写封信,告诉她朔儿在我这里。” “主子,我不想写字,我能让叶双秋写吗?”慕以如实道。 陆望笑了一声:“行,去吧。” —————— 苏慎知道苏鹤生病后,隔三差五就往小院儿跑,给他带些补品补药。盛元帝知道后让他不用早朝,好好在家休息。 阿卓将躺椅搬到了院子里,他躺在上面试了试,太阳很暖,就是有些刺眼。他捏着下巴想了想,在躺椅上绑了一把油纸伞。 苏鹤躺上去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很想问问,这把油纸伞起了什么作用。 阿九端着药走过来。 苏鹤叹了口气道:“能不喝吗?” 阿九摇摇头。 苏鹤招招手,阿九蹲下身,两人对视片刻,苏鹤道:“阿九,你再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喝。” 阿九抿了抿唇,亮晶晶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纠结,半晌,他张了张嘴,涩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跳出来:“哥哥…” 苏鹤扬起嘴角,接过碗,爽快地将药喝了。 阿九要走,他道:“陪哥哥坐一会儿。” 陆望走后,阿九也没说过别的话,叫过两声哥哥都是被苏鹤逼得急了才叫的。苏鹤又请了一次大夫,大夫说阿九既然已经能够出声,只要他愿意,往后说话应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那么多年没有说过话,需要时间去适应。 阿九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大半年时日,他又长高了一截。凳子太矮,两条腿弯着难受,直着也不妥,于是扭曲着脸换着动作。 苏鹤被晒得微微出了汗,将身上的披风拿掉,从袖中抽出扇子摇了摇。院子角落的那棵树已经发了新芽,绿油油一片,生气勃勃的,惹人喜爱。苏鹤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满树摇晃的绿,悠悠道:“阿九,谢谢你。” 阿九闻言看了苏鹤一眼,垂下了眸子,盯着地上的凹凸不平的石板。 “这七年,我常觉心中如万丈沟壑,空荡得不见底,幸好有你,给我填补了些,让这两千多个日夜不至于那么难熬。”苏鹤语气平平的,不带感叹亦不含悲伤,没有任何起伏的说着,“阿九,或许我们都应该勇敢一些,敢于向前走,也敢于往后看。” 阿九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天。白云一缕一缕的,煞是好看。 苏鹤指了指那棵树,道:“还记得那棵师父最宝贝的梨树吗?一模一样的位置,春天会开很多雪白的花,花谢后会结很多果子。师父喜欢用梨泡酒,可每次梨还未熟透,就被我们糟蹋完了。师父每次咬牙切齿叫着阿七阿九,拳头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过。那时我以为是我们跑得快,及时躲到了师娘身后。现在想来,师父站在原地装作凶神恶煞地骂人,是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找靠山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鹤心也会一抽一抽的疼,但是疼痛中夹杂着想念以及想念带来的欢愉。 以前不敢回忆是为了逃避,可如今他恍然明白,刻意地忘记会让记忆变得混乱模糊,那些琐碎的点点滴滴会渐渐消失。 选择勇敢是对的。 他转头看向阿九,阿九早已泪流满面。 “阿九啊,如今阿姐也离我而去了,往后,我们何去何从?”苏鹤伸手替他擦掉眼泪,道,“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阿九眨眨眼,悬在睫毛上的最后一滴泪顺着脸庞留下来,他伸手一抹,笑道:“好。” 苏鹤笑道:“阿九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第76章 三哥 阿卓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台阶上,嘴里含着根野草,脚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惬意极了。 他没事就喜欢看着巷子里的行人来来往往,混了几天,街坊邻居都混熟了。还有大娘说要给他找个媳妇儿,于是他准备去找份儿差事做,要攒钱娶媳妇了。 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玉冠锦衣,面目如画,形如柳絮,施施然飘了过来,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儿。 阿卓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感叹他命好,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自家院子做客的。 “老大,有人找你。”阿卓奔进来,那偌大嗓门响彻整个院子。 苏鹤见是苏穹,撑起身子打招呼:“尚书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苏穹行至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阿九道:“听闻小苏大人病了,来探望探望病人。” 阿卓已经搬了椅子往外走,苏鹤便对阿九道:“去煮一壶茶来。” 苏穹看了一眼立在空中的伞,笑道:“小苏大人很会享受生活啊。” 苏鹤道:“尚书大人就别取笑我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穹坐下,慢悠悠摇着扇子道:“没有出事,就是有件事情,想跟小苏大人商量,本来杜大人也想来,奈何户部事务繁忙,没抽开身。” 苏鹤略一思索,道:“是关于土改之事?” “小苏大人果然聪明。杜大人打算开始重理户籍,划分土地。不过此事繁杂琐碎,又牵连甚广,要想成事非一日之功,经商议后打算先从宛州入手。如今已到春耕时节,若进行顺利,待秋收后,土地已经重新丈量划分,可为来年春耕做准备。为防止政令不畅,执行不力,须得御史台配合督察。” 苏穹将土改制度文书递给苏鹤,苏鹤细细看完,蹙眉道:“二位大人未经流离之苦,不知流民之难。尚书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情况,有的白籍人口虽在宛州侨县登记了户籍,却不一定身在此处。此情况须未雨绸缪,拿出一套统一的制度。有的流民根本没登记户籍,连白籍都不算,土改之前人口基查才是首要任务。既要实行土改,必然涉及到豪强大户的利益,若涉及到避开划分地开荒围山之举,又该怎样应对……” 苏鹤也算是南下流民,且属于无户籍无耕地一类,对白籍或无籍人口更了解一些,能针砭时弊地提出他们考虑不周的问题。 苏穹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看来今日来找小苏大人是找对了,就小苏大人提出的问题,我会整理出来禀奏陛下,商议应对之策。小苏大人此番也提醒了我,居于一处难以窥全貌, 是我们没思虑周全。任重而道远啊!” 苏鹤道:“二位大人为国为民,公而忘私,乃大义之举,令人佩服。政令需要,御史台自当鼎力相助。” 两人就苏鹤提出来的问题,又商议了一番。此次改革,因侵占了许多世家朝臣利益,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几次早朝都在为此事争论,根本商量不出结果。想要政令通畅,还得花一番心思。 说服人心之法,不过于软硬兼施。 苏穹眯了眯眼,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叹道:“天本无边际,可所见不过眼中方圆。我们皆是浮生一粒,此番作为,也算是撼天动地了。” 苏鹤笑道:“双眼装不下天地万象,心却可以。浮生一粒也好,沧海一粟也罢,尚书大人心怀天下,造福百姓,一定会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他伸出手对着天幕张开五指,暖光穿过指缝洒在他脸上,他悠悠道:“跨不过空间的阔,便越过时间的长。” 苏穹“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啧啧感叹:“没想到小苏大人对玄学的造诣也如此之高,下一次与我一起参加清谈会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小苏大人舌战群雄了。” 阿九端着药过来,苏鹤正好觉得有些口渴,一个条件没讲,就将药一饮而尽。 口中的苦味让苏鹤皱起了眉:“尚书大人可别打趣我来了,我就是这几日闲得发慌,整日胡思乱想,借着跟尚书大人说话的劲儿,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苏穹端起茶杯,轻轻撇着茶沫,悠然道:“可今日小苏大人的胡言乱语让我十分畅快与舒心。我当初不该说要认小苏大人为义子,我们应该结拜成兄弟。” 苏鹤笑了笑:“承蒙尚书大人厚爱。” “叫什么尚书大人,多见外啊。”他喝了一口茶,看着苏鹤勾起嘴角,“你与瑾之问之关系要好,你可以随他们叫我一声三叔。当然你与归程关系也不错,亦可以随他叫我一声三哥。小苏大人想怎么叫?” 苏鹤搓了搓手指,没有说话。 苏穹不依不饶,似乎是非要他做个决断,双眼紧盯着他,喉间发出一个字:“嗯?” 苏鹤思忱半晌,道:“三哥。” 苏穹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笑了一声:“那行,三哥这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好生将养身体,可别学陆归程那小子,每次受伤生病也管不住自己上蹿下跳,越养越严重。” 苏鹤应了一声,也没有留他,起身送他出门。 苏家马车已经候在门口,苏穹上了马车,马车带着人绝尘而去,苏鹤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心里五味杂陈。 —————— “你一个人来的?” “归程兄,你都问了我三遍了。”杜玄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满道,“就是我一个人来的,瑾之和鹤兄最近忙着呢,没空来看你。” “哦。”陆望难掩失望地将头重新埋进一堆书卷中。 “不过,鹤兄托我给你带了东西。”杜玄此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他面前,“怎么没看到双秋?双秋去哪里了?” 陆望忙着打开食盒,随口道:“去问慕以,他知道。” 食盒里装的是乳酪,附了一张信笺:“陆大人尝尝雀衣人做的奶酪,味道可还好。” 陆望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味道和小时候的一模一样。 杜玄此最后在小溪边找到了叶双秋。天色已暗,草木灰影交错,周遭雾蒙蒙的,只听见一阵哗啦水声。 “双秋!”杜玄此大叫了一声,从小丘上跑下去。 叶双秋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杜玄此道:“你怎么在这里?” 杜玄此站在溪边,看着薄雾中叶双秋修长挺拔的身体,有些挪不开眼:“我给归程送东西来,顺便来看看你。” 叶双秋脚一踢,溅起一堆水花,“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啊?”杜玄此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近人情,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不满道,“双秋,好歹我也是赶了一整日路程,你就这么对我?方才我说错了,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既然你不领情,那我走就是。” 杜玄此气呼呼地往小丘上爬,一边爬一边踢地上的石子,结果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去,顺着山丘就往下滚。 伴随着杜玄此的一声声惨叫,叶双秋无奈上岸,查看杜玄此情况。 杜玄此只有手上有些擦伤,却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叶双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手上的伤需要冲洗,再不起来,我就将你整个扔进水里。” 杜玄此瘪瘪嘴,抱怨道:“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他爬起身,挪到溪边,便不动了。 叶双秋无奈,走进水里拉着他的手蹲下身,将嵌在皮肉中的石子土灰冲洗干净。 杜玄此手一边往回收一边龇牙咧嘴地叫着疼。 叶双秋看了他一眼,往他手背上吹了吹,清凉的风拂过,果真减少了些痛意。 杜玄此终于放缓了脸色,看着叶双秋撕下衣角熟练地给他包扎。 “好了。”叶双秋收回手,杜玄此却一把抓着他,直勾勾地看着他。 叶双秋避开他眼神,看着杜玄此抓着他的手道:“上次,我喝醉了。” 杜玄此向他凑过去,道:“我又不怪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再做一回吧。” 第77章 冠礼 半个月来,苏穹和杜邑携众官员针对土改制度进行进一步改善和完备,连带着苏鹤也跟着忙起来。户籍清理采用地断法,以居住地为准。土地划分采用均地法,按人口分配,并实行山林之禁,除去分配部分,山林湖泊收归国有,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开采打猎,由当地衙门统一管理上缴赋税。取消侨州郡县,北地侨人免除徭役赋税制度,将白籍人口登记入黄册,成为黄籍编户。 南北方世族门阀不甘心交出大量土地,失去对佃民的控制,联合上奏,要求停止改革。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杜邑是个硬骨头,苏穹是个笑里藏刀的硬骨头,两人都不会轻易低头。只是此事用宛州牵头,横竖绕不过身为宛州牧的元项。但是元政尚在峳州,鞭长莫及。苏穹打算先下手为强,元项若是不配合,就直接越过他。 苏穹和苏鹤从户部出来时,天已黑尽,两人去花不误吃饭,遇到了杨宗道和何薄命,四人便临时组了个桌。 何薄命私下看了看,道:“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我,不会有人告发我们结党营私吧。” 苏穹笑道:“在下倒是挺想背上这个罪名的。杨大人和何大人对于土改这事怎么看?” 杨宗道历经丧子之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前几日听闻府中小妾有了身孕,这脸上才稍带了喜色,他抿了一口酒道:“我们两个的意见重要吗?” 苏鹤道:“二位大人士族出身,此次改革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切身利益,二位大人的态度自然至关重要。” 杨宗道想了想道:“平心而论,是有些不满,但苏大人杜大人皆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我们岂敢狗尾巴挂秤砣。” 何薄命连连点头:“杨大人说的是。” 苏穹道:“二位大人深明大义,乃是万民福祉。” 四人吃了饭各自回家,分路时,苏穹拉住了苏鹤。 他看了看天,满面笑容道:“繁星闪耀,月色明朗,明日天气一定极好。小苏大人不邀请我去府上做客吗?” 苏鹤愣了愣,这是什么缘由? 苏穹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道:“正好问之的竹子丛里冒了几株春笋,趁他不在,我们采之烹之解解馋如何?”不等苏鹤拒绝,他自顾自地点着头:“听闻府上两位小厮是归程精挑细选的大厨,我明日将春笋带过来,让小苏大人尝尝鲜。” 苏鹤张嘴,还未发声,苏穹又道:“就这么说定了哦。” —————— 三月初三,上巳节,果然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就艳阳高照,光流满整个院子。 阿卓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见陆望进来,将扫帚一扔,热情地打招呼:“大……” “嗯?”陆望一记眼神扫过去。 “大哥!陆大哥,陆三爷!”阿卓是个机灵的,从苏鹤那里旁敲侧击打听陆望身份,敲不出来便将主意打到阿九头上,连猜带蒙的还真打听出来一些。他嘿嘿一笑,凑上去道,“三爷回来看老大?老大还在屋里呢,都这时辰了,老大怎么还不出来,江姑娘进去了这么久……” “江姑娘?”陆望眉头一皱,看向苏鹤的屋子。 “昂!”阿卓头上的帽子本就戴歪了,他偏着头抬起下巴看陆望时,帽子果然从头顶滑落,他伸手一捞,将帽子捞起来随意往头上一扣,继续道,“三爷还不知道吧,老大从风月楼里买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长得可美,就是凶神恶煞的。”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陆望,感叹道,“难道老大就喜欢凶巴巴的……诶……三爷你现在进去怕是不合适……” 陆望猛地将门推开,果然看见一道靓丽身影站在苏鹤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着,靠得极近。 苏鹤看到陆望,怔了一瞬。陆望凛了神色大步走过去,苏鹤立马向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女子也转过了身。 陆望这才看到那女子的脸,是思念。 陆望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调侃道:“苏大人这么护着?思念姑娘武功高强,还怕我伤了她不成?” “归程……”苏鹤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人来人往的,动静不小。怕是苏穹来了,他本应出去迎接,可面前这尊脸色铁青的大佛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苏鹤只好道:“江姑娘,你先出去吧。” 思念看了陆望一眼,退了出去。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未系完的腰带,往椅子上一坐,冷哼一声道:“苏大人好生风流啊,我披星戴月一路风尘赶回来就是为了看美人给苏大人系腰带?” 陆望气得翻白眼:“苏大人是不会自己系腰带吗?” 苏鹤向前一步,拉住陆望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杜玄此高昂的声音响起:“鹤兄!鹤兄!” 随后一阵推门声,苏鹤急忙松开了陆望,三两下将自己腰带和衣服整理好,就见杜玄此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鹤兄,你还在屋里做什么呢?快点,别耽误了时辰。”杜玄此掀开帘子,见陆望也在,道,“归程兄也回来啦!来得可真早。一切准备就绪,你们赶紧出来吧。” “走吧。”陆望起身,拉着苏鹤往外走。 苏鹤还未反应过来杜玄此在说什么,就被他给拉出去了。 出了门才发现院子变了大样,正北方放了张几案,几案正中间摆了一盏小香炉,前方铺了席子。一旁阿九,阿卓和叶双秋手持木檈,木檈放置着三顶冠帽。杜玄此,苏慎,苏穹正站在院中笑看着他。 三月三,他的生辰……他瞬间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 苏穹道:“小苏大人今日至弱冠,不管如何,及冠礼还是不能少的。三月三正,天德月合,是为良辰吉日。若小苏大人不嫌弃,便由我来为你行冠礼,取表字。”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面对这出乎预料的事情他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又看着院里人期待的眼神,他抿了抿唇向前两步,行了个礼道:“那就辛苦尚书大人了。” 苏穹走上前去,正色道:“能为小苏大人加冠,幸甚之至。礼节复杂,我们删繁就简。” 他将烛递给苏鹤道:“天在上,地在下,先祖在前,皆可祭。小苏大人便祭心中所想吧。” 苏鹤点燃了烛,朝着东北方向磕了三个头,将烛插到香炉里。 苏穹净手取缁布冠,一边为苏鹤戴冠一边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二加皮弁:“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爵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礼成后,苏慎呈上一红帛。苏穹将红帛铺开,用镇纸压住,提笔挥墨,很快两个极度漂亮的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苏穹看着两个字,顿了片刻才道:“三月春寒尽,前路皆暖阳。便取寒尽二字作为小苏大人的表字。” 杜玄此拍着手道:“正是春暖花开时,寒尽这二字取得极妙。” 苏慎道:“送雪归,迎东风,亦有苦尽甘来之意。祝寒尽兄生辰吉乐,事事顺遂。” 说罢,两人将手中礼物奉上。 “赶上了,赶上了!”慕可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手里抱着一长条形物件,用块黑漆漆的麻布包裹着,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他将东西拿给陆望,陆望将破布一扔,一把青绿色长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将剑递给苏鹤道:“旦逢良辰,顺颂时宜。赠予此剑,以表我心。” 苏鹤接过剑,剑柄上刻着“青霜”二字。拔开剑鞘,剑身细长雪白,泛着寒光,阳光也挡不住剑身散发出来的阵阵冷意。 苏穹赞道:“好剑!” 慕可道:“主子给我的时候是一把镰刀,长得可丑了,没想到铸成剑后这么好看……” 陆望一脚踹过去:“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苏慎笑道:“好了好了,饭菜备好了,入座吧。” 几人落座,思念将菜呈上来。 阿卓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兴奋道:“今日可是江姑娘亲自下厨,几位大人有口福了。” 杜玄此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尝了一口清炒笋丝,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思念姑娘不仅长得美,没想到厨艺也了得,难不怪寒尽散尽千金也要将姑娘赎回来。” “咳咳……”苏穹闻言看向陆望,果真脸色很难看。 杜玄此却说上瘾了,小嘴一直不停:“你们不知道,那日采阁好多人,听闻有人要为思念姑娘赎身,都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毕竟思念姑娘的身价在整个鄞都都是数一数二的。寒尽带走思念姑娘时,你们没见着那老妈子的眼神,那是摇钱树被砍了的……哎呦,双秋你干嘛踢我。” 叶双秋冷冷道:“不小心的。” 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怪异,杜玄此见势不对,捂着嘴与苏慎咬耳朵:“瑾之,这是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苏慎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还是别说话了,小舅舅和寒尽的脸都黑了。” 阿九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口吃着饭。于是整个院子只听得见他将脆笋和骨头咬得嘎嘣响的声音。 僵持了一会儿,陆望一把放下筷子,道:“我回府一趟。” 陆望一走,那凝固的气氛有了一丝松动。 醋味儿漫天,苏穹摸了摸鼻子,轻轻摇了摇头,举杯道:“来来来,喝酒。” 阿卓跳到院子中央,摩拳擦掌道:“今日是我老大生辰,我来唱段词儿吧,盛州风靡大街小巷的《春花景》,诸位听我细细道来。” 他清了清嗓子,夹着声音道:“春三月啊,那个好风光啊,阿妹阿妹你何处去呀,带上你的阿哥呀……” 阿卓唱完,双手捏了个兰花指,妖妖娆娆地举在头顶,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杜玄此听得眼前一亮,拍手叫好:“不错啊,阿卓小兄弟若是去采阁唱曲儿,一定席无虚座。” 阿卓凑过去,一脸兴奋道:“杜二公子此话当真?要不我教教阿九,带着阿九一起去。” 苏鹤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玩闹,好不容易才等到酒尽席散。 苏穹离开时,将苏鹤拉到一旁,从袖袋中摸出一卷信纸交给他,神色不明地说:“这是半月前归程给我的,寒尽二字是他取的。” 他斟酌着开口:“归程这小子,从小就霸道,占有欲强,执着又顽固,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我看他对你真挺上心的,若你有心与他在一起,往后怕就只得一心一意待他一人。若是做不到,趁早与他说清楚,免得他一头栽进去出不来。” 苏鹤将信笺打开看了看,心头一动,他缓缓张口:“原来三哥早就知道了。” 苏穹道:“你俩大庭广众之下都在眉目传情,傻子都看出来了。” 苏鹤讶然,有那么明显吗?他抿了抿唇道:“我去找他。” 第78章 喜欢 陆望向苏季蕴简单说了下陆朔的情况后,躺在自己院子里生闷气。眼看着时间渐逝,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琢磨着苏鹤对江思念的态度,一直以为苏鹤与江思念是逢场作戏,只为了探听顾舟山消息。如今听杜玄此的意思,他大费周章替江思念赎身,还放在自家院子,难不成是动真格了? 难道他陆归程要沦落到与别人共侍一夫的地步? 他越想越气愤,最终做出了决定,若苏鹤执意要留下江思念,那他就将江思念杀了埋了,看他上哪儿找人去。 可万一他为了那个女人跟他闹怎么办?想到他为了江思念要死要活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又不禁皱起了眉。 陆望觉得或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才会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愤然起身。 刚准备开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陆望僵硬地问:“苏大人来做什么?” 苏鹤走进院子,将门关上,憋着笑看他:“有人生气了,我怕不来解释解释,那人会把自己气出病来。” 陆望哼了一声,一脸傲娇道:“我陆归程会让自己受这种委屈?” 说罢别开头不看苏鹤。 “那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今日不是你费尽心思给我准备的及冠礼吗?”苏鹤见他别扭的样子,有些想笑,靠近他直视他的眼睛。 陆望看着那如春水般盈动的眼眸,一把搂住他的腰,使劲捏了两把,恶狠狠道:“苏大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气我?” 苏鹤双臂环上他脖子,明亮的眼眸淡若秋菊,纯净无瑕,带着无辜:“我可没有,是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乱吃飞醋。” “那杜玄此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 “那早上是不是江思念给你系的腰带?” “也是,但被人打断了。” 陆望捏了捏他的脸:“还可惜上了?” 苏鹤抱着陆望,将头搁在他肩上,懒洋洋地说:“我可惜的是与三郎浪费了两个时辰。我有没有说过……” 他侧头亲了一口陆望耳廓,又在耳垂上咬了咬,轻声道:“我好喜欢三郎,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只能喜欢三郎一个。” 只听见滴答一声,水滴落进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涟漪从心脏蔓延至四肢,酥酥痒痒,让陆望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方才萦绕心间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陆望愣怔过后喜上眉梢,一把将苏鹤拦腰抱起往屋里走。 陆望憋了近两月,早就急不可耐,将苏鹤压在身下狠狠欺负。看着苏鹤殷红的眼角和湿润的眸子,他就越发兴奋。这个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只有他才能看见这样的苏鹤。 他俯下身吻他,喘着粗气问:“阿七,方才你说,你好喜欢谁?” 苏鹤死死抓着陆望手臂,抿着唇不说话,眼波流转间含着温柔与深情,在陆望心上荡出一圈圈波纹。 陆望捏着他的下巴再次逼问:“阿七,说话。” 边说边往前倾身。 “嗯……”苏鹤在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战栗中终于松了口,颤声道:“三郎…只有三郎……” 两人翻来覆去折腾到夕阳西下,苏鹤只觉得浑身散了架,陆望却还兴致勃勃,双手在苏鹤身上上下游走。 苏鹤闭着双眼陷在被褥与陆望的拥抱中,黑发四处散落,雪白的肩膀若隐若现。 陆望抬起苏鹤的头,吻住他红透了的双唇,细细品味着。苏鹤软绵绵地回应,良久,陆望才放开他。 苏鹤又趴在陆望身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湿漉漉的双眼,听着陆望有力的心跳,喃喃道:“寒尽时鹤归……” 陆望一愣,说:“你知道了?” “三哥告诉我的。” 陆望低笑一声:“三哥叫得挺顺口啊。” “难不成叫三叔?” “那不行,乱了辈分。” 苏鹤撑起身子,看着陆望,戳了戳陆望的脸颊,刮了刮陆望的鼻梁,问道:“寒尽时鹤归,下一句是什么?” 陆望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咬了一口:“你不是知道嘛。” “想听你说。” 陆望咳了一声,翻身将苏鹤压在身下,勾起嘴角,贴在苏鹤耳边说了四个字。 苏鹤粲然一笑:“寒尽二字果然取得极好。” 陆望手沿着苏鹤的腰往下滑:“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取的。给你看个好东西。” 陆望去武器架子上取了一把剑,剑身宽而重,漆黑发亮,剑刃却是一片雪白。苏鹤挑了挑眉,陆望将剑递给他,他知道这柄剑很重,却没想到如此重,接过的瞬间被压得弯了腰。 苏鹤道:“叫什么名字?” “重霄。”陆望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像是等待着被表扬。 苏鹤忍笑道:“我们陆三哥哥真是取名小能手。” “那是自然。” “青霜和重霄,哪里来的?” “鬼市买的。”陆望将重霄放回去,手又伸向苏鹤后腰。 苏鹤一把按住他:“陆归程,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陆望在他颈间咬了一口:“相见时如白驹过隙,得珍惜。” —————— “什么?”苏慎拍案而起,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穹,“三叔,这事可不能胡说八道,你说真的?” 苏穹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嫌弃道:“你与苏鹤日日待在一起,你没发觉出他俩有奸情?” 苏慎愣了愣,语气又软下来,“三叔,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至于用上奸情二字。” 他猛灌了一口凉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可极度地震惊让他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一把抓住苏穹的手腕,说:“三叔,这样一来,寒尽不就成我小舅妈了?真是,真是乱套了。” 苏穹见他一脸郑重,有些想笑,他冲苏慎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寒尽这两字怎么来的吗?” 苏慎面带无邪:“不是取自三月春寒尽吗?” 苏穹扬了扬眉:“自然不是,那是你三叔瞎扯的。” “那是何说法?”苏慎难得见苏穹如此吊人胃口,也不禁好奇起来。 苏穹冲他勾手指头,苏慎凑过去。 陆拂音一进来就看见两人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笑道:“你们叔侄俩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苏慎立马站起身,看着陆拂音带着三分探究的脸,不知该如何开口,思量了半晌,只道:“娘,万年铁树开花了。” 说完,急匆匆跑出去了。 陆拂音不解地看向苏穹,苏穹耸耸肩,“铁树开花有什么好奇怪的,没见识。” —————— “什么?”杜玄此豁然起身,将板凳都踢翻了。后知后觉感觉到脚疼,又呲着牙蹲下身揉脚后跟,“此话当真?” 苏慎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真的,三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实在有些接受不了,心里憋得慌,又不能告诉旁人,只能来找你了。” 杜玄此一拍大腿,遗憾道:“我就说这两人平日里也太亲密了些,鹤兄就这样被糟蹋了……” 他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两人一阵长吁短叹,杜玄此突然问道:“你刚说你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什么?” 苏慎道:“自然是不能接受寒尽变成我小舅妈啊。” 杜玄此食指扣脸,抬眼看了一下房顶,喃喃道:“是有些难以接受。” 苏慎叹了口气,突然转头看向杜玄此:“等等,景深,方才你说什么?什么叫鹤兄被糟蹋了?” 杜玄此双手握着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转移话题了话题。他一脸好奇道:“瑾之,你说归程和寒尽,谁在上谁在下啊?” “啊……这……杜景深,你想什么呢!”苏慎惊骇万分,这问题着实把苏慎难倒了,他几次张口,都没说出一个字。 杜玄此撅了撅嘴,若有所思道:“要不问问?” 苏慎撑着下巴,思索着开口:“你要不怕被揍,就去问。” 杜玄此想了想那两人藏着刀喷着火的眼神,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他一脸羡慕道:“归程摘下了月亮……” 苏慎木讷接道:“寒尽拥抱了太阳……”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杜玄此问:“那寒尽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苏慎便对杜玄此说了,说完感叹道道:“何时听过小舅舅说这样的话。” 杜玄此讶然道:“真是想不到啊,小舅舅看似粗犷,心思竟如此细腻。” —————— 陆望准备启程时,却见苏穹,苏慎,杜玄此三人并排站在门口,抱着双臂打量着满面春风的两人。 陆望被吓了一跳,蹙眉道:“你们做什么?这是什么眼神?” 杜玄此撅着嘴不满道:“寒尽时鹤归……” 说完,眼神示意苏慎,苏慎心虚地看了苏穹一眼,接着道:“归……归程如期。” 台阶上两人脸色变了变,陆望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四个人,道:“都知道了?” 阿卓默默站了过去,与他们排成一排。 苏鹤挑了挑眉。 叶双秋叹了口气,也站了过去。 陆望挑了挑眉。 杜玄此语气夸张:“你们瞒得我们好苦啊!” 陆望一把搂过苏鹤肩膀,道:“何时瞒过你们。” 慕可拉着阿九一脸茫然跑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什么鹤归?什么如期?什么瞒得好辛苦?” 苏穹笑道:“慕可还真是,永远抓不住重点。” “啊?”慕可看向陆望,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皱了皱眉道,“主子,到底怎么了?” 陆望道:“没什么,以后你和阿九就是一家人了。” 阿九闻言看向苏鹤,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苏穹道:“归程啊,我实在没忍住,就告诉瑾之了。” 苏慎道:“小舅舅,我也实在没忍住,就告诉景深了。” 他又看向苏鹤,扭捏了半天才道:“寒尽,我要叫你小舅妈吗?” 苏鹤嘴角抽了抽,他无奈道:“瑾之,大可不必。” 引得笑声一片。 第79章 出嫁 三月二十六日,大吉,宜婚嫁。 苏府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挂着缎带红绸花,红艳艳一片。门口红锦毯沿着长街看不到尽头,十里红妆,马车队伍井然有序排列着,从街头排到街尾。街边树上红绸翻飞,涌动的人伸头探脑,摩肩接踵,伸手接着侍女抛洒的喜糖。 苏临意穿着坐在花窗前,乌发高高挽起飞云鬓,金冠玉钗衬得她华贵无比。 门外锣鼓声满天,苏穹敲门进来催促。丫鬟扶着她站起来,她对着陆拂音和苏穹行大礼,哽咽道:“娘,三叔,临意此番远嫁蓟州,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娘的生养之恩,三叔的养育之恩,临意无以为报,不论身在何处,临意定日日祈福求泽,万望娘和三叔保重身体,事事无忧。” 苏穹扶她起身,替她擦掉眼泪,道:“我苏家女儿即便嫁出去也是苏家人,若在建安受了委屈,回来找三叔,三叔给你撑腰,苏家是你永远的后盾。” 陆拂音也道:“嫁为人妻,不可再任性妄为。但切记,我们虽为女子,既能相夫教子,亦能兴国安邦,原则之事应坚守本心,勿要随波逐流。” 苏穹道:“临意从小饱读圣贤,聪慧有加,心似明镜,大嫂就别担心了。走吧,别让我们临意的如意郎君等急了。” 陆拂音将盖头给苏临意盖上,牵着她出了门去。 在一旁观礼的陆望偷偷摸了一下苏鹤的腰,低声道:“真希望有一天我能骑上白马迎接穿着大红嫁衣的苏大人。” 苏鹤瞪了他一眼,道:“陆大人聘礼备好了吗?” 陆望一脸得意:“攒着呢。” 陆朔看着陆望不安分的手,想起慕可的话,细细打量着苏鹤的背影,高挑,挺拔,长得也好看,与小叔叔很般配。结霜的眼神慢慢融化开来,思索着应该怎么称呼苏鹤。 慕以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了一眼陆朔探究的眼神,自顾自说道:“原来这就是那位女将军。”他撞了一下陆朔的肩膀,“马球会那日我们笑了吗?” 陆望皱了皱眉:“忘记了,应该笑了吧。” 慕以右手偷偷移到剑柄上,目光逐渐严肃:“想跟我主子在一起,岂是那么容易的事。长得好看不够,过不了我这一关,妄想碰我主子一根手指头。” 陆朔听到拔剑的声音,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他的手,咬牙道:“今日是三姐姐大喜之日,你要敢敢动手,我跟你拼命。” 慕以还要往外拔,与陆朔较着力。 前面一只大手已经攀上了旁边劲瘦的腰,陆朔无奈道:“你仔细看看,是你主子想碰别人。” “就算如此,也得试他一试。” 陆朔死死压着他,慕以挣扎了一番,竟没有挣开。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靠自己极近的人,不知何时,那个曾经被自己压在地上随意揍的少年如今跟他一样高了,力气也大得出奇。慕以走神间,力道松了一些,陆朔猛地按下去,整把剑往后一戳,随后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慌忙回头,见杜玄此双手捂在腿间,弓着身子,发出连连低吼。脖子和脸一片红,都快与身后树上的红绸带融为一体。 好在苏临意刚刚被送出门去,宾客们也随着出去了,周围只剩下几个人。 陆望和苏鹤也打算走,却听见杜玄此满是痛苦的声音传来:“我要是不能传宗接代了,就将你俩过继到我杜家来。呜呜……我的命根子啊。” 叶双秋憋着笑道:“你那玩意儿有用吗?” 杜玄此蹭的抬头,愤然道:“我那玩意儿有没有用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杜玄此感受到来自前后左右的炙热眼神。他立刻埋下头,继续哼哼。 叶双秋清了清嗓子,往旁边挪了一大步,望着别处道:“我又没用过,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阿九蹲下身,好奇地看着杜玄此扭曲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着杜玄此捂在腿间的双手。慕可一把将他拽开,道:“小孩儿别乱看。” 就在所有人都认真看戏的时候,慕以拔出长剑直奔苏鹤而去。 陆朔和慕以站得最近,最先察觉到他的动作,大惊失色一声大喊:“小婶……苏大人小心!” 陆望慌乱中回过神,伸手一挡,慕以竟躲了过去,直奔苏鹤。 苏鹤被陆朔惊天一吼吓了一跳,混乱中面对伴随疾风而来的寒光,他退后一步俯身转了一圈,又一次听见陆朔的声音:“苏大人,接剑!” 苏鹤滑步至慕以身后接过陆朔扔过来的剑。 杜玄此看着苏鹤几乎成一条直线的双腿,惊得张大了嘴,全然忘记了腿间的疼痛。 陆望喝道:“慕以,住手!” 陆朔见陆望就要爆发,急忙过去与他说明原委。 陆望看着眼前翻飞的两人,看出慕以没有杀意,放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怒道:“去将慕以拖回来。” 慕可看着慕以那挥剑的架势,愣愣道:“怕是拖不回来。” 叶双秋捂了捂脸,摇头叹息:“慕以真的,勇气可嘉。” 陆望正准备上去拉开两人,就见一个身影冲了上去。 阿九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菜刀,奔向慕以,眼看着那刀刃就要砍向慕以脖子,慕可大喊:“阿以小心!” 慕以腹背受敌,应对艰难,慕可看向陆望道:“主子,阿九下手不知轻重,我得去帮帮阿以。” 说罢,在旁边捡了根粗树枝也冲了进去。 “小叔叔,刀剑无眼,还是去将他们拉开吧。”陆朔四处看了看,实在找不到武器,可没有武器又感觉气势矮了一截,于是将杜玄此头上的玉簪拔了下来。 杜玄此看着眼前一片混战,哑然道:“归程,这……不会出事吧!” 叶双秋道:“主子,我也想去试试。” 陆望点了点头。 叶双秋伸手扯下一截红绸带,冲进了人群。 杜玄此看着陆望越发淡定的神情,他不解道:“归程,你真不管?横竖都是自己人,要是闹出了人命,心疼的还是你自己。” 陆望笑了笑:“横竖都是自己人,闹不出人命。你觉得,谁最厉害?” 杜玄此只觉得红黑白绿滚来滚去,看得花眼缭乱,根本看不出高下,便道:“寒尽和慕以吧,他们两个武器最长。” 陆望翻了个白眼,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对牛弹琴。 很快,杜玄此就发现不对,叶双秋手里的红绸带犹如一条灵活的蛇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很快就缠上了阿九的右手,阿九用左手抓着红绸带使劲一拽,苏鹤长剑直刺,从红绸带中间穿刺而过,断开了。 叶双秋道:“大人好剑法。” 慕以见状,变换脚步迅速移到阿九旁边长剑直指阿九心口。而陆朔瞅准时机一把挟持住慕以,玉簪抵在他脖子上。叶双秋剩下的绸带咻得飞过去缠上了陆朔的脖子。苏鹤翻身过去将剑放上了叶双秋肩膀。阿九举着菜刀,若他想救叶双秋,就得与苏鹤刀剑相向。他犹豫了一瞬,垂下了手臂。 杜玄此鼓掌大喊:“精彩!精彩!” 苏穹送完亲回来,就看到几人剑拔弩张,面红耳赤。 他惊得脚步一歪,道:“怎么回事?这院子怎么回事?那盆花可值二十两银子,那棵树可是西域神树,还有那……”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算盘,开始噼里叭啦算账,“赔钱赔钱……” 慕以收了剑,走到苏鹤跟前,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服气,主子没选错人。我认你是我主子的夫……” 慕可喘着粗气插嘴道:“夫人?” 陆望笑看着苏鹤,觉得这称呼挺好。苏鹤沉下脸色,横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陆望身边人太多了,自己好吃亏。 陆望于是瞪了慕可一眼:“叫苏大人。” 第80章 序章1 逝者如斯 天赐二十一年,齐国内部局势动荡,内乱不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盘踞关外多年,虎视眈眈的各蛮族诸侯纷纷割据自立,自西北,东北入侵,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掠地,烧杀抢掠,马踏中原,金戈横扫,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昏庸了一辈子的大齐皇帝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突生傲骨,不顾劝阻,放弃南逃,与三千珠瓦琉璃殿一起留在了中原。一场大火,犹如恶龙咆哮,盘旋三天三夜,烧掉了大齐最后的颜面,烧掉了百万人民的故土。 如同大梦一场,梦醒时分,仍旧是满目夜色,不见半分星光。 血肉,断骨,咆哮,绝望,嘶吼,眼泪,仇恨…都融在一片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找不着谁,行尸走肉般,推搡着往前走。 得活着啊!即使再难。 夜总会过去。 自此,各族盘踞北方两个甲子,常年乱战,争夺地盘和人口,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代更迭如家常便饭。留在北方的汉人苦不堪言,在战乱掠夺,血雨腥风中苟且偷生,日夜南望王师北定中原。 南齐盛元三年,北方局势逐渐稳定。 雀衣族贺兰氏占据昌东、昌西、中原,建立燕平国。居旴族占关中,建立姜国。赤沙族勒厄部占冀北六州,建立赵国。小越支部盘踞祁西七城,赤沙族浑谷部占海西自立为海西王。 姜国的丞相是一位汉人,姓谢名逝,字如斯。 关于这位谢丞相,有诸多故事流传于街坊。比如谢丞相出身贫寒,少时因为战乱,辗转各地,以卖蒲扇为生。又比如谢丞相瑰姿俊伟,面如冠玉,从小聪慧异于常人,精通兵法,文武双全。简单点来说,就是谢逝很穷,长得好看,还很聪明。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如海中水,但是二十六岁官至丞相的,那就如水中月了。因此据上延伸出桃花艳闻,谢如斯能从一介平民跃上枝头成为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因为他爬上了姜国皇帝付炆的龙床。 此传闻不论真假,提到谢逝,不得不提以下三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他少时卖蒲扇之事。谢逝七岁,为了赚钱给母亲治病,在俨州集市卖蒲扇,遇到一个出高价买扇之人,那人说是身上没带钱,请谢逝跟他到家中取钱。谢逝急需用钱,便跟着去了。谢逝跟着那人走了很久,走进了深山,来到一处竹屋。竹屋门前立一须发浩然,拄着手杖的老翁,老翁跟前有一局残棋,见谢逝来,呵呵笑道:小友可与我下完这盘棋?”谢逝自然乐意至极,遂盘腿而坐,屏息凝神,与老翁对弈。从日中到日暮,一盘棋竟还未下完。谢逝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家中老母尚等儿归,晚辈得先走一步。”老翁捋了捋胡须,赞道:“高瞻远瞩,游目骋怀,此子必成大器。”说罢,给了谢逝十倍于常价的买蒲扇的钱,并派人送他出山。 第二件事情是谢逝及冠那年,正值姜国占关中叛齐自立,齐国峳州镇将元政北伐,击败姜国大将付息,驻军扪师。关中父老乡亲争以酒肉相迎,白发垂髫夹道观之。谢逝闻此消息,穿了一身崭新的粗布麻衣,去了元政大营求见。元政爱才,听闻谢逝美名,遂以上宾待之。酒足饭饱之余,元政请谢逝谈谈对时局的看法,元政面对营中一众将领,丝毫不惧,侃侃而谈,针砭时弊,句句在理。元政心中暗暗称奇,脱口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率十万精兵举大义,讨蛮夷,为民除害。关中豪杰却无人问津,这是为何?”谢逝直言道:“您不远万里深入北境,已达扪师,姜国都城近在咫尺,您却止步不前,大家摸不透您的心思,故不敢轻举妄动。” 意思很明显,谢逝希望元政一鼓作气,向肇京进军,只要坚持必有百姓相助,粮草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元政抬眼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南齐朝廷偏安一隅,贪图享乐,无力北伐。自己带兵北上,攻至扪师,已是强弩之末。若是硬攻肇京侥幸取胜,关中地区只会落入朝廷之手,与其消耗实力,失去与朝堂较量的优势,不如留底自重。 半月后,元政粮草不足,放弃北伐,准备回峳州。 他派人邀请谢逝小聚。两人在帐中畅饮,天南海北,无话不说,犹如多年知己。待到圆月升空,元政才放下手中酒樽,看着面若桃花的谢逝,慢慢说道:“卿之才华,江东无人能及,不如与我南下,共图大业,何如?” 聪慧如谢逝,自然知道元政今日目的,但他自来时,就做好了决定。谢逝从小饱受战乱之苦,一路颠沛流离,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毕生所愿不过是想大齐能收复故土,攘外安内,创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可南齐偏安一隅,贪图享乐,怕是早已将北方故土和百姓抛之脑后。他想建功立业,却挤不进世家掌权的南齐朝廷。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王师,却非他心中所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抿了抿被酒浸染的唇,恭敬道:“小人今日赴宴,是感大人怀才之恩。但是,小人志不在此,还望大人体谅。” 几番劝说无果,元政也不强人所难,他笑了一声,看着端坐的谢逝,眉眼青涩,却俊美有加,岔开话头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谢逝作揖,恭敬道:“小人刚巧至弱冠之年,只是小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无人为小人行加冠礼。” 两次见面,相谈甚欢,元政真情流露道:“我实在喜欢你得紧,但你不肯与我南下,我真是如鱼搁浅,如鸟折翼。我年长你许多,若小友不嫌弃,我可以为你取个表字。” 谢逝闻言,很是惊讶,谢父死于暴乱,他与母亲辗转各地,早已与亲友失联,母亲也在八年前病逝,自此,他便一人独居在瓦漆山下。孤灯独影,冷锅冰灶,终究是凄凉了些。好在他有书为伴,与文相依,日子清贫,心中却并不觉得凄苦。他看了一眼烛光下微醺的元政,元政长得很高大,眉目英俊,透着成熟的味道。不知是这三月冷雨时节,帐中温暖异常,还是酒香缠绵口中,醉人心扉,谢逝鼻头一酸,眼里氤氲起水雾。 他起身作揖道:“多谢大人。” 元政抬手,示意他坐下,又喝了一口酒,缓缓道:“逝者如斯,应当珍惜。光阴如此,人亦如此。就取如斯二字如何?”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元政离开的第二年。时值姜国皇帝驾崩,太子付机继位,残忍暴虐,杀人如麻,将国之大事视为儿戏,昏聩程度直逼被赶至海西的浑谷部大王石竖。 付机堂弟付炆是东山王的世子,八岁时突然对父亲说要拜师学习,东山王大惊,居旴族世代只知喝酒射箭打猎,怎么这小子与众不同?东山王惊诧之余更多的是高兴,立马找了个汉人学者给付炆当老师。付炆十分好学,潜心研读经史典籍,是居旴族贵胄中罕有的通晓大义,满腹诗文之人。又喜欢结交英豪,不管是来来往往的商人,还是改邪归正的匪人,亦或是战败的部落首领王子,只要相谈甚欢,他都乐意与之交往。他听闻瓦漆山下有奇人,便马不停蹄前往拜谒。付炆与谢逝一见如故,谈及大事,句句投机,付炆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谢逝觉得自己蛰伏多年,终于迎来了伯乐。 谢逝随付炆出山,为他出谋划策,三年后,付炆一举诛灭付机及其党羽,登上皇位,谢逝水涨船高,拜中书侍郎。 姜国位于关中,北面是赤沙车氏建立的政权赵国,南方是大齐,东面是雀衣贺兰氏燕平国,西面是被赶过去的浑谷部,西北是小越支部。此时的姜国领土有限,人口有限,实在算不上强大,付炆登上皇位后,面对姜国四面楚歌的情况,谢逝制定了“平西北,争东燕,观江南”的策略。 两人看着这九个字,心中豪气顿生,久久不能平静。他们将从关中起步,剑指九州,一统天下。 第81章 序章2 昭苏苏氏 南齐盛元十年春,昭南山阳,苏氏别院。 树荫花丛中鸟鸣声时有时无,深深庭院中读书声声声入耳。 苏穹看着做课业的几个孩子,心中甚是欣慰。想着下次见到兄长和嫂子,应该能交差了吧! 散学后,苏穹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打盹儿,此时阳光正暖,微风撩人,他宽大的袍子洒落在地,每一寸褶皱都带着自由。 身和心,都是舒畅的。 当然,如果能忽略墙角那棵玉兰树上传来的阵阵爽朗笑声,和假山旁龇牙咧嘴的叫骂声,那当真是岁月静好。 苏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无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石阶上,斑驳的光影下,一只小手行云流水,落笔生花,那棵玉兰树和那顽童的笑脸便成了永恒。而一旁的黄衫女童悠然的翻着《诗经》,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看得认真。 苏穹略一思考,拍了拍手,朗声道:“孩子们,过来。” 树上的陆望将手中的弹弓藏在腰间,三两下便跃下了枝头。假山旁的苏慎放下手中的自制的小鱼竿,揉着额头嘟着嘴起身。阶上的苏疑和苏临意分别放下画笔和书卷,同时走下台阶。 很快,四个小孩儿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苏穹身旁。 陆望穿着窄袖青衣,头发束得高高的,干净又利落,他挺着小身板,问道:“苏三哥哥,怎么了?” 苏穹看了看陆望脏兮兮的脸蛋衣襟,又看了看苏慎额头上的红痕,微皱了皱眉,声音依旧温和:“阿北,你是长辈,怎么能欺负小辈呢。” 陆望理直气壮道:“苏慎明明可以躲开的,他偏不躲,就等着我被责骂。” 苏穹看向苏慎,苏慎一脸无辜:“昨日覃师父还夸赞小舅舅的射术精湛,又准又快,我可躲不过。” 苏穹知道这两小孩儿一向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动手的知道分寸,受伤的也总是转眼就忘了。苏穹哀叹一声,苏家的小家猫遇上了陆家的小恶犬,该被欺负。 苏穹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背着手,故作老成道:“为师有一问,想问问你们。” 苏疑才八岁,稚嫩的声音响起:“三叔叔请问。” “咳…”苏穹纠正他,“教学时,请叫先生。” 苏疑乖巧,立马改口:“先生请问。” 苏穹道:“你们生来便得以父辈庇佑,衣食足,生无忧,就算一生无为,庸庸碌碌,也可富贵长安,为何我会要求你们勤学苦读,以先人之知,润泽其身呢?” 几个孩子敛了神色,认真思索起来。 待斜阳隐于山头时,苏临意脆生生地说:“花开有时,叶绿有期。恒不变以万变,富贵不长久,学问乃永恒。” 苏慎说:“孰可忍满院杂草?皆望芝兰玉树生于庭。 陆望说:“鹰当搏击长空,不可居与檐下。虎当震啸山林,怎能受困于穴?大男儿志在四方,怎能甘做檐下燕?” 苏疑说:“望古观今,方知前路,明心之所向,晓心之所往。” 苏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半晌,笑道:“不错,安身立命之本,在己不在他人。哎呀,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啊,颇有为师之风范。” 他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教出如此优秀的学生,明日必须给自己休个假。苏穹做好打算,移步往庭外走去,“走吧,吃饭。” 穿过回廊,见苏尚牵着一个四五岁小童迎面踱步而来。苏穹一把抱起小童,转了个圈,在那软糯糯的脸上亲了一口道:“小朔儿,三叔叔带你去吃饭。” 陆朔抬手擦了擦脸,胖乎乎的小手攀着苏穹的肩膀往后张望着,问道:“小叔叔呢?” 苏穹不满:“小朔儿真没良心,我不是你叔叔吗?” 他看向苏尚,打趣道:“看见了吧,这小白眼儿狼,养不熟,还嫌弃我。” 苏尚笑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凉薄,小朔儿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两人带着陆朔刚坐下,四个小孩儿就吵吵闹闹地跟了进来。陆朔看见陆望,眼睛一亮,伸出手臂要抱抱。陆望没有抱他,只是蹲下身,捏了捏他的圆脸,问道:“今天跟二叔叔去哪里玩了?” 陆朔想了想,说:“跟很多姐姐一起玩儿…” 苏尚闻言,神色一变,急忙走过去,一手捂着陆朔的嘴,一手将他拦腰抱起,直直塞进苏穹的怀里,说道:“吃饭,吃饭!” 陆望和苏慎对视一眼,苏临意偷偷笑了笑。很多姐姐,中意的不过是那一个罢了。 苏穹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尚一眼,苏尚有所察觉,一边倒酒一边说:“这是从显明那里顺来的桃花酒,三弟你不是最喜欢了吗?” 苏穹顺着他的话说:“我最喜欢的是山下李大爷自己酿的醉千里。” 陆望接道:“那醉千里得劲,我也喜欢。” 苏穹揉着陆朔的脸蛋,目光扫过去,恍然道:“我说我那醉千里怎么少得这么快!原来是被你小子给偷喝了,学你三哥什么不好,专捡烂的学。” 陆望道:“不尽然,苏三哥哥的风流我还没学呢!” 苏慎眼珠转了转,适时补刀:“小舅舅不仅偷喝你的酒,还喝了酒骑马,撞死了…唔…” 陆望扑过去捂住了苏慎的嘴,两人扭打在一起。 没说完的话让苏尚心口一跳,一向淡定无波的苏穹也变了脸色,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撞死了谁?” “李…李大爷…”苏慎不是陆望的对手,被压在地上摩擦。 “李大爷?”苏穹倒吸一口凉气,虽说他不是严厉之人,但人命关天,如今家里人犯了如此大错,自是不能包庇,他正准备起身,看戏的苏临意回过神来补充道:“李大爷的羊。” 苏慎好不容易挣脱了魔爪,跑向院子,不一会儿,院子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苏穹感叹:“我的那朱剑兰怕是又遭殃了。” 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研究什么的苏疑突然开口道:“我的栀子,冬青,我晾的曲谱!”说完,便冲了出去。 又是一阵哐当哐当,不多时,三个人鼻青脸肿地进来了。分开时,陆望还不忘拍拍苏慎和苏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还得好好练武啊,怪不得覃师父常被你们气得七窍生烟。” 苏慎努努嘴,说道:“小舅舅,你借我的银子记得还。” 陆望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李大爷的那只羊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还向苏家三兄妹借了些,欠了一屁股债,他真是心疼了好几天。幸好那碗羊肉汤实在美味,淡化了些许忧伤。 屋里的几个人见怪不怪,都当做没看见。倒是一旁候着的侍从忙着去拿药了。 菜陆陆续续地上桌,苏穹将陆朔抱来坐在腿上,将几案上的各色菜品巡视了一圈,问道:“小朔儿想吃什么?” 陆朔伸出左手食指,指向那盘清蒸鲈鱼。苏穹赞道:“吃鱼好,吃鱼聪明。”他仔细挑拣了鱼肚子上最细嫩的那块儿,作势要喂陆朔,陆朔鼓着小脸别开头,苏穹讪讪地将鱼肉放进小银碗里。陆朔从苏穹腿上挣扎着下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鱼。 苏尚喝着酒,斜躺在榻上,笑看着苏穹,自己这三弟年少成名,在江东世家子弟中也算佼佼者。两年前,苏穹携好友游于洞庭湖上,一篇《观湖游记》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开始在各个学院中广为流传,学生们争相模仿。而后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豪门世家,传到了朝堂皇宫。甚至传到了燕平,引得燕平的战神王爷贺兰追叹为观止,千里迢迢给他送了一撮白狼毛。从来都是别人哄着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受气。 苏尚见他此时一脸郁闷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他拿着酒盏晃了晃,道:“三弟,这时桃花开得正艳,可别忘了给你那战神王爷酿酒。” 苏穹认真挑着鱼刺,应道:“记着呢。”当年大雪纷飞之际,苏穹收到了来自哈尔山的白狼毛,于是第二年春日,苏穹便将江南最好的春光酿成佳酿,送往了燕平。一去二来,便年年如此,尽管素未谋面,也无只言片语。 苏穹将鱼肉放进陆朔的碗里,又掏出帕子给陆朔擦了擦嘴角,才又说道:“阿北犯了错,还是得罚。” 陆望嘴里塞着肉,鼓着腮帮子看向苏穹,口齿不清地说:“我已经赔了礼了,三哥,这次便饶了我吧。” 苏穹一向说一不二,他头也不抬的说:“今天晚上就别睡了,将《观湖游记》抄十遍,正好明日我要出门,你留在家里照顾小朔儿。”末了还补充一句,“没得商量!” 明日覃师父要教新的拳法,他却只能在家带孩子。陆望哀叹一声,将头耷拉在几案上,眼里瞬时失了光彩。 真是喝酒误事。 第82章 序章3 山有美玉 南齐盛元十一年冬至。 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 放眼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如果再瞧得仔细,雪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由远及近。 那是个十岁的孩童,孩童穿着骑马装,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他猛地一甩鞭子,马儿便快速奔跑起来。孩童压低小小的身子,微蹙着眉,眼神坚定。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风刮在他冻僵的小脸上,手背上。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冒着风雪,踩在云端,犹如一幅动起来的美丽画卷。 祭冬节就要到了。 祭冬节是雀衣族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会穿上最隆重的雀衣礼服,祭祀祖先,祈求福瑞,并举行祭冬大会。 雀衣族乃是哈尔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擅长骑射,骁勇善战,从前朝开始就依附于中原王朝。大齐天赐年间,雀衣族首领被封燕王,镇守昌东昌西。后趁着大齐内乱,自立为王,建燕平国。 雀衣族人与昌东昌西的汉人长期聚居,与汉人通婚,文化杂糅,相互影响,吸纳着汉人的先进文化和礼仪风俗。燕平朝廷一半的官员都是汉人,皇子们的老师大多也是汉人。 贺兰珒拉着自己的小马走进马棚,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自己的母亲说道:“明日,孩儿必将在祭冬大会上夺得头筹,让皇上和太后刮目相看,让他们不敢再小瞧我们。” 安太妃是汉人,出身低微,只因长得极美,被还是太子的先帝贺兰隽纳为侍妾。没有强大的外家,出生在雀衣贵族的各宫娘娘们都看不起她,平时受尽白眼冷语。先帝病逝后,安太妃母子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贺兰珒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见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雀衣族人在长相上有着先天优势,安太妃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又都承了她的美貌,融合了雀衣族和汉族的优势,长相十分出众,更引得旁人嫉妒。 安太妃一边整理着儿子的束袖,一边说:“明日的祭冬大会,你装病弃赛,看看就行。” 贺兰珒拉着安太妃的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可是阿娘,我能赢他们。我不参赛,皇兄们就会觉得我们更好欺负,太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 安太妃捂着贺兰珒冻僵的手加快了步伐。走进内室,一股暖意袭来,贺兰珒在冷热交替间颤了颤。安太妃摸着贺兰珒被雪浸湿的衣服和头发,心疼不已。她知道贺兰珒如此刻苦学习,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过是想让她的日子好过些。她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贺兰珒道:“先去沐浴,将湿衣裳换了。” 贺兰珒换了干爽简约的寝衣出来,安太妃和乐安公主已经在外间等着他用晚膳了。 安太妃道:“趁热将牛乳喝了,暖暖身子。” 贺兰珒虽是半个雀衣人,但他不喜欢喝牛乳,就连珍贵的醍醐,他也不喜欢。他更喜欢汉人的食物。 乐安公主看出他的不情愿,轻笑道:“小七,你本就长得瘦弱,要是再不喝牛乳,以后长不高可怎么办?” 贺兰珒或许是更随母亲的缘故,个子在同岁的雀衣族孩童中确实是最矮小瘦削的。他想起几个皇兄嘲笑他的样子,咬咬牙将牛乳一饮而尽。 安太妃看着贺兰珒,确实是太瘦了,得想个什么法子养一养。 正思索着,却被贺兰珒打断了。 贺兰珒问道:“阿娘,我明日真的不去参加祭冬大会吗?” 安太妃知道他为了这一日准备了许久,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但她更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先帝已去,无人可以护她,她就犹如大海中的浮木,无依无靠,但她得为自己的孩子寻一条出路。 她狠了狠心说:“珒儿,先生有言,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方能保其身。皇上与太后善妒,你要是真的在大会上崭露头角,露了锋芒,我们的日子才是不得安宁,想想你五皇叔吧。” 贺兰珒的五皇叔就是给苏穹寄白狼毛的战神王爷贺兰追。 燕平国的开国皇帝名叫贺兰煌,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带领族人击退盘踞在昌西西境的高丽和东境的赤沙,打下了燕平最初的疆土。 虎父无犬子,贺兰煌的儿子各个骁勇善战,皆是十来岁就随军征战四方,至今日从无败绩。 贺兰隽继位后,秉承父亲遗志,带着贺兰氏打下昌东,入主中原。在他的治理下,燕平国达到巅峰。他韬光养晦,志在天下,只可惜壮志未酬,因病而故。太子贺兰玮十一岁继位,贺兰隽托孤贺兰格,贺兰格官封太宰,辅佐幼主。对内总摄朝局,对外屡战屡胜,威震邻邦。两年后与贺兰追一起打下洛城,将整个中原收入囊中。 当时打下洛城后,关中大震,姜国皇帝付炆和丞相谢逝亲自到墉城督查,排兵布阵,以防燕平来攻。幸而燕平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仓廪无积,攻下雎城后便没有再进一步,而是选择休养生息。 六年里,贺兰格安内,贺兰追攘外,无人敢来侵犯,燕平一跃成为实力最强国。 只是贺兰格与贺兰隽一样,而立之年便恶病缠身。贺兰格寿命将尽之时,皇帝贺兰玮手中无实权,大司马的职务不能让无才之人担当,便推荐了贺兰追。可贺兰格死后,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的贺兰追却引来了太后和摄政王贺兰平的猜忌与排挤。 如今的贺兰追为了自保,只得交出兵权,解甲归田,整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 贺兰珒被泼了一瓢冷水,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第二日一大早,贺兰珒在院子练习箭术。 太阳洒满白雪皑皑的院子,照在贺兰珒的身上,鼻尖上的汗珠晶莹剔透。箭无虚发,那精致的脸蛋上却一丝笑容也没有。 乐安公主知道他心情不好,招呼他过来休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印着花纹的桂花糕。贺兰珒喜欢这些模样精致的东西,可今次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兴致恹恹地别开了头。 他擦了擦汗,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眼中有些迷茫。半晌,他悠悠地说:“阿姐,你说,今日谁会赢?” 乐安公主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花香瞬间弥漫在唇齿间。她朱唇轻启:“肯定是皇上啊。” 贺兰珒有些不啻:“是啊,肯定是皇上。”他转头看向乐安,“给我留点。” “你不是不吃吗?”乐安轻笑。 “谁说我不吃。”贺兰珒一手拿了一块,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我现在可是病人。” 乐安笑道:“病人还不回去躺着。” 贺兰珒吃了桂花糕,心情好了一些,又拿了弓起身道:“从小到大我就没生过病,每次母亲都让我装病。” 乐安公主比贺兰珒大三岁,很多事情比他看得清楚,她看着摆弄着弓箭的弟弟,道:“我知道小七又聪明又勇敢,长的还俊,骑上马时威风凛凛,舞起剑来芳华满目,时时装病真是委屈我们小七了。不过母亲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贺兰珒被她一顿夸,嘴角不自觉扬起来,眼眸就像那天边落下的星子,亮极了,冻红的脸颊好似雪原上绯红的无心海棠花。只是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我知道,我懂。藏巧于拙,以保其身。” 乐安轻笑一声,冲他招招手:“头发乱了,过来阿姐给你理理。” 贺兰珒蹲在乐安跟前,乐安解了他的头发,给他编了一根小辫然后将头发束起来。 雀衣人喜欢编辫子,皇族多在辫子上坠以玉石珠宝装饰,但贺兰珒不喜欢。他将手中桂花糕吃完,将手擦干净,摸了摸头发,果然有辫子。 乐安公主见他要拆头发,急忙道:“只有一缕,很细,看不出来。” 她拿来铜镜放在贺兰珒面前,贺兰珒左右看了看,确实不明显。 乐安叹了口气道:“父皇说,辫子会带来好运气。” 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皇,贺兰珒看着那根细细的辫子,放下了手。 他不喜欢编辫子,只是因为那些欺负自己母妃的人都是满头奇形怪状的辫子。他每次都想将他们头上的辫子一根一根扯下来。 雀衣人一开始编发辫,只是为了生活方便。雀衣人生活在大草原上,随牛羊迁徙,头发编成辫,几天都不会乱,不用花很多时间在束发上。骑马打猎也会不受飞扬的发丝影响。后来爱美的雀衣男女将发辫玩出了花样,以至于雀衣人南下时,那些五花八门的辫子便成了雀衣人的代名词。满头发辫的雀衣人南征北战,英勇无敌,百战百胜。北方乱战时期,各国最怕遇到“辫子军”,雀衣族最鼎盛时期,“辫子军”三个字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辫子成了勇气与胜利的标志。 雀衣人占据中原后,汉人也模仿他们梳起了发辫,雀衣人却学汉人松开了辫子。到如今,辫子不再是雀衣人独有,而是成为了一种发饰。 第83章 噩耗 四月的一个夜晚,大雨滂沱。 一个士兵骑着快马冲向鄞都西华门,传来了一个惊天大噩耗。 两月前,姜国大将邓初率十万大军进攻俨州,俨州刺史苏尚率三万州府军迎战,节节败退至雎城。困守孤城一个月,粮尽援绝,苏尚开门投降,被邓初所俘,生死不知。定北侯陆坚出兵增援,仅用十日时间夺回雎城,回程途中于乱石关遭一万敌军埋伏。雎城沦陷之际,一群海贼渡淇水偷袭无军驻守的康州,世子陆拂行率军迎击,守住了康并二州,但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如今北境三州还在苦苦死撑,等待援军。 士兵传完消息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鄞都大街小巷。 一夜之间,苏尚成了叛贼,陆家失去了顶梁柱。苏陆两家从云端跌落泥潭。曾经的门庭若市变成了如今的门可罗雀,曾经的谄媚恭维变成了奚落嘲讽。 苏慎得到消息时,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难以置信,他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看见苏鹤急匆匆赶来。 苏穹看起来十分冷静,他垂着眼眸看着地面,将眼神藏在了黑暗中。良久,他缓缓道:“那个小卒身份不明,话不可全信。二哥叛逃之事尚不可定论,侯爷身亡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雎城乃我大齐北方门户,不可一日无主,我得马上进宫见皇上。” 苏慎道:“打仗打了两个月,鄞都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苏鹤道:“我马上去兵部一趟。” 兵部衙门人心惶惶,跪了一地。苏鹤到时正碰见袁文章指着下面的人破口大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军报私压不呈,这么大的事情知情不报,你们知不知道延误军情乃是杀头大罪!事已至此,就等着陛下降罪,脑袋搬家吧。” 要是以往,苏鹤乐得看一场戏,但如今关系到陆望,他一丝耐心都没有,甚至不等通报就直接开口道:“袁尚书此番这般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是说给谁听的?出现这么重大的失误,袁大人敢说一点不知情?与其在这里恶心做戏,不如赶紧将俨州军报整理出来,了解战况如何,商议应对策略。” 袁文章见苏鹤面若冰霜的脸,听着他颐指气使的语气,心里不忿:“苏大人,这是我兵部之事,与御史台并无关系,苏大人的手怕是伸得长了些。” 苏鹤扫视了一眼跪在堂中的人,眸如寒潭,他冷笑道:“御史台向来有监察百官之责,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如今袁大人懈怠政务,贻误战机,万一陛下迁怒于我御史台,我岂不是冤枉得慌?袁大人,赶紧拿上军报进宫请罪吧。” 袁文章原本想拖一拖,看事情有没有转机,奈何眼前这尊佛送不走,他只得带着两位侍郎进宫面圣。 盛元帝看了袁文章呈上去的军报,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他将大大小小十几份折子全部扔在袁文章头上,吼道:“好你个袁文章,这么大的事情竟敢隐瞒不报,你到底想干什么?让你去逮捕顾方进,逮到现在毫无进展。如今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要是北境三州失守,我要你拿命来抵。” 他大口喘着气,喉间发出嘶哑的呼吸声,随后咳得震天响。咳完后,他平静了些:“马上去,制定军事计划,备好粮草军需,调兵遣将支援三州,片刻不能耽误。” “微臣遵旨。”袁文章领旨,提着官服匆匆退下。 站在一旁的苏穹面色如土,寒声道:“陛下,袁文章隐瞒军情,贻误战机,其罪当诛!” 盛元帝又开始咳起来,咳了半天才虚声道:“清云啊,如今大敌当前,兵部还需袁文章主持大局,袁家世代为武将,他亦参与过诸多战事,经验丰富,待此战结束,再降罪也不迟。” 他蹙眉道:“倒是苏尚叛逃敌国……” 苏穹脸色一变,双膝跪地,语气却强硬:“陛下,我苏家世代忠良,决不可能叛国。此事定有隐情,陛下不可听信一人之词妄下定论,如此武断对我苏家不公。” “苏穹!”盛元帝斥道,“言语不尊,以下犯上,杖责二十,禁足十日!” 苏鹤道:“陛下,苏大人只是关心则乱,绝无顶撞之意,望请陛下收回成命。” 盛元帝扭着头不说话。 苏鹤续道:“苏大人身体力行改革吏治,推动土改,不惜牺牲世家利益。苏将军镇守俨州,以三万兵力对抗姜国十万大军,为护大齐,拼死抵抗,其心可鉴。真相如何,尚无定论,陛下方才所说确实令人心寒。如今重中之重,是上下齐心,共抗外敌。” 盛元帝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闭了闭眼,拂袖道:“罢了,是朕考虑不周,起来吧。” 苏穹起身,道:“陛下,苏将军如今生死未卜,俨州众将士不可一日无主,陛下想派谁去镇守俨州?” 盛元帝略一思索道:“看袁文章举荐谁吧。”顿了顿,又问道,“难道爱卿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苏穹颔首道:“臣举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苏慎。” 苏鹤有些意外地看向苏穹。 盛元帝蹙眉道:“据朕所知,这个苏慎乃是爱卿的亲侄子,爱卿此番作为,不怕被人弹劾任人唯亲?” 苏穹道:“瑾之从小熟读兵书,任峳州司马两年,在元公帐下千锤百炼,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国尽忠,还请陛下成全他。” 盛元帝看向苏鹤:“你认为呢?” 苏鹤道:“尚书大人举贤不避亲,下官着实佩服。苏御史有大才,可重用。只是苏御史年轻,怕不能服众,可委之以参军一职,既不会埋没人才,苏家人的身份也可稳定军心。” 盛元帝满意地点点头:“就按爱卿说的办。” 两人走出宫门时,天空飘起了小雨,苏鹤撑着伞与苏穹并肩而行。 “三哥太心急了。” 苏穹道:“故意为之。” 苏鹤看着路上明晃晃的水洼:“三哥怀疑什么?” “不知道。”苏穹只觉心头闷堵,前路雨幕潇潇,薄雾缭绕。冰凉的雨水洒落在他手背,他眉头一皱,道,“寒尽,我忽然有些看不清。” 苏鹤道:“我看了袁文章手里的折子和军报,去年入冬之际,苏将军传过一道军报,说姜国有异动,但仅限于此。腊月上旬又传回一封,仍是些小打小闹。谢如斯一向求稳,不会贸然出兵,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三哥别急,等瑾之去了俨州,就可知晓其中细节。” 苏穹点点头,雨水沾湿了衣摆,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苏穹艰难抬着脚,随着水花溅起,他若有所思道:“若是从接到第一封战报时就开始部署调兵,预备辎重,不至于让邓初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雎城。袁文章不可能毫不知情,若是二哥和侯爷因此丧命,袁文章万死不能谢其罪。” 苏鹤亦不敢想那令人难以承担的后果,他低声道:“三哥觉得袁文章的目的是什么?” 苏穹摇摇头:“袁文章原本是顾舟山的人,顾舟山已死,他没必要……他是想为顾舟山报仇?这不合理,太冒险了……” 苏鹤适时接道:“如果他背后不只有顾舟山呢。” 没人没再继续说下去,迷雾重重,万般猜测也是徒劳,得再等一等。 雨越下越大,伞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两人的衣襟湿了一大半。天边闷雷滚动,一道刺眼亮光自天幕坠下,惊得苏鹤心中一颤,他捋了捋袖子,干脆将伞收了。 雨水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两人加快了步伐。 快到苏府时,两人在大雨中看到了一个人影,心跳同时漏了一拍。 苏慎站在雨中,犹如石塑一般一动不动,两人只好走上前去。 在一声惊雷中,苏慎开了口:“并州传了消息回来,侯爷…薨了。” 苏穹身形一晃,张了张嘴:“消息可靠吗?” 苏慎点头:“有世子的印章。” “我先回去了。”苏鹤丢下一句话,转身消失在迷雾中。 苏鹤骑着乌戟在暴雨中狂奔,他想在消息传到高阳之前赶到陆望身边,至少不能让他独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他太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第84章 下药 苏鹤到达高阳大营时,已是晨曦微露。被大雨冲刷过的山野显得静谧无比,摇摇晃晃的树影斑驳交错,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兽。 走进营帐时,陆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火光奄奄,照得陆望变形的影子也灰灰暗暗,界限模糊不明。他不敢发出一丝响声,生怕惊扰了眼前安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的人。 方才叶双秋带他进来时,告诉他陆望已经得到消息了,里面没有任何响动,也没人敢进去看。 他难过地想,这样也好,因为此时此刻他才恍然,面对陆望,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陆望似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赫然抬头,便看见一身脏污,狼狈不堪的苏鹤。 那双赤红的眼睛是那样平静无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可在苏鹤看来,那眸子里的每一根红血丝都是对他的凌迟。 “寒尽……”陆望声音哑得厉害,像是有石头卡在喉咙一般。他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只见他搁下笔,回身去找了套衣服,走到他跟前道,“先将衣服换了,染了风寒可不好。” 苏鹤张了张嘴,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三郎能帮我换吗?” “好。” 陆望熟练解开他的腰带,将他沾满污泥的能拧出水来的衣裳一一脱掉,又细心地用帕子将他身体擦干,才为他穿上干衣服。 衣服上有陆望的味道,他闻着很安心。 陆望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 苏鹤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于是他想了许久,试探着道:“要打一架么?” 陆望扯了扯嘴角:“苏大人现学现卖?” “是啊,可惜陆大人不领情。”苏鹤握住搭在他肩膀的手,摩挲着指节的纹路道:“归程,你走吧,这次我送你走。” “嗯。”陆望将桌上的信拿给苏鹤,“我已经写了奏折,不管皇上准不准,我都得走。” 他一把抱住苏鹤,声音带着颤抖:“寒尽,跟我一起走。” 苏鹤拍了拍他的背,“归程,此事迷雾重重,我得留下来,助三哥查清真相,让袁文章付出代价。待此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陆望点头:“好,我等你。” 苏鹤扫了一眼桌上的地图,指了指乱石关,道:“我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邓初从北入境,是如何将一万人偷运至位于雎城东南,地处三州交界地的乱石关的,这是其一。邓初攻俨州,那么攻康并二州的理应是驻守合州的贺兰追,怎么会是一群海贼,这是其二。这么多年,两国虽时有摩擦,但总体来说相安无事,姜国为何会突然出兵?这是其三。” 陆望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拧着眉道:“两个可能,要么有内贼,要么这一万人根本不是邓初的。” 不管是什么可能,都让人难以接受。 地图上圈圈点点很多处标记,苏鹤惊讶于陆望的冷静,如此情形下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分析战况。 他看了一眼康州,离鄞都真远啊。 修长的手指在图上游走,突然停在一处地方,陆望的眼神也恰好停在了一处,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苏鹤道:“目前我们所得知的消息中,从未提到过蓟州二字,。” 陆望道:“蓟州离俨州更近,出兵增援比康州快,关键在于蓟州有没有出兵。寒尽,贺兰追是……” “五…叔。” 苏鹤将“皇”字隐了去,贺兰追在他心里,算是为数不多的亲人,但是贺兰追早已叛出燕平,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恍若隔世。他见陆望沉默,只好说道:“归程,你回去后记得与我通信,我要时刻知晓你是否平安。” 陆望看向他道:“你也是,鄞都亦是龙潭虎穴,你与三哥也要万分小心。” 苏鹤紧紧抱着陆望的腰,道:“羽林骑你打算怎么办?” 陆望道:“羽林骑不能跟我走,但也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你和三哥想法子保住羽林骑。慕可他们我会带走,要不要将双秋留给你?” 苏鹤摇摇头:“不用,你回康州正是用人之际,将他们都带走吧,我有阿九和阿卓够了。还有,我将乌戟给你带来了,让它替我陪着你。” “寒尽…”陆望声音极小,带着隐忍与不甘。半晌他才道,“寒尽时鹤归。” “归程……”苏鹤半眯着眸子瞧着他,涩然道,“如期。” —————— 苏鹤拿着陆望的折子回了鄞都,陆望看着苏鹤远去的身影,提着重霄,回身上马,飞驰而去。 “将军!将军!”张弱咆哮般的吼声传来,生生越过马蹄声传进正极速飞奔的几人耳朵里。 “吁……”几人停下来,往后一看,黑压压站在几里外。轻甲列阵,幡旗飘扬。 为首三个人策马而来,是张弱,牟亮和刺头陈子成。 陆望豪迈一挥手:“不用送了,回吧。” 张弱道:“将军,我们跟你走!” 陆望诧异地看向牟亮,牟亮比较稳重,做事一向稳妥,此事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牟亮道:“将军放心,三千人而已,没有动到羽林骑根基。将军不是向兵部呈了募兵折子吗,朝廷会解决的。参军入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一直待在鄞都有什么意思,兄弟们都是自愿跟来的,就看将军要不要,敢不敢要。” 陈子成厉声一吼:“陆将军,我想家了!我不仅要去康州,我还要回武郡!” 陆望看着那三千兵马,心中豪气顿生,他一声令下:“出发!” —————— 苏鹤马不停蹄直奔皇宫,将陆望的奏折呈给盛元帝。 盛元帝看了一眼,见陆望是以奔丧守孝的由头回康州,不批太不近人情。只是陆望未经上报私自带走三千羽林骑,乃是重罪,可陆望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盛元帝突然感慨道,“定北侯突然薨逝,还有谁能挡住贺兰追啊?苏鹤,你让苏清云拟封诏书,让定北侯世子陆拂行承袭定北侯爵位,镇守康并二州。” 苏鹤拱手:“臣这就去办。” 盛元帝打量着苏鹤道:“爱卿今日这衣裳似乎不太合身,风格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不过,也挺悦目。” 苏鹤罔若未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听见小根子进来传话:“皇上,兵部袁大人求见。” 苏鹤便不着急走了。 盛元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让他进来吧。” 袁文章看了苏鹤一眼,行了礼,将奏折呈给盛元帝。 盛元帝看完后顺手递给了苏鹤。 袁文章道:“陛下,俨州传来捷报,说是邓初退兵了,雎城守住了,康州海贼也剿灭了。” 盛元帝闻言面露喜色,“好啊好啊,昨日杜邑才说国库空虚,军饷难筹,今日就传来如此好消息。是何人立下如此大功?” 袁文章颔首道:“元大司马的峳州军。” 盛元帝脸上的喜色还未蔓延开来,就凝在了一处。 他俯身突然极速喘了喘气,像是要发火却又将火气压了下去。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沉思片刻,稳住气息道:“传令下去,元大司马此次立下大功,让元大司马回朝受封。” 袁袁文章走后,盛元帝看着苏鹤笑了笑:“爱卿对此事怎么看?” 苏鹤道:“臣不敢妄言。” 盛元帝摆弄着桌上琉璃盏,轻声道:“说起来,爱卿还是元大司马力排众议送进御史台的呢。爱卿一直想让朕北伐,如今北伐未成,元大司马依旧立下赫赫战功。殊途同归,你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爱卿啊,元大司马已经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你给朕出出主意,封他做个什么呢?” 苏鹤没想到元政出手这么快,他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可始终没办法理清楚。 看这架势,盛元帝这是在怀疑他与元政沆壑一气吗?他看了一眼盛元帝,恰好盛元帝也看向他,那略有些浅的眸子里竟什么都没有。苏鹤看不明白,也不想再去猜测,便如实道:“微臣确实受元公大恩,恩情尚在,有所往来,但此事微臣毫不知情,请皇上明鉴。” 盛元帝话锋一转道:“为什么俨州一事峳州和康州都得到了消息,就鄞都毫无风声呢?” 苏鹤看着琉璃盏上被盛元帝拨得摇摇晃晃的垂珠,映着五彩的光,令人炫目。他闭了闭眼道:“此乃兵部失职,御史台监察不力也有责任,请陛下责罚。” “罢了罢了,有人一手遮天,故意为之,瞒天过海不是难事,跟御史台有何干系。朕说这话不是怪罪与你,是让你分析分析其中缘由。”盛元帝道,“爱卿觉得元大司马会回朝受封吗?” 苏鹤沉默。 盛元帝看了他一眼道:“天色不早了,陪朕用膳吧。” 很快,江思谈引着宫女鱼贯而入,上了一桌的酒菜。小根子捏了根银针将所有菜一一试毒。试完后,躬着身退了出去。 苏鹤依旧吃得很少,捡着自己喜欢的肉丸子和羊肉烩面吃了两口,盛元帝依旧很热情,不停给苏鹤夹着菜。 苏鹤看着跟前碗中堆成小山的食物没有丝毫食欲,一筷子也没动。盛元帝似乎也不在意,依旧与江思谈言笑晏晏。 好不容易熬到盛元帝用完膳,苏鹤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却一阵眩晕,站不稳脚。小根子细细的声音传开来:“哟,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盛元帝闻言,急匆匆奔出去,见苏鹤面色通红,扶着柱子急喘气。盛元帝吩咐道:“思谈,将苏大人扶进去休息一会儿。” 江思谈扶着苏鹤进了殿内,盛元帝急着跟进去,小根子却扑通一声跪在盛元帝跟前开始请罪:“陛下,小人自作主张,在,在苏大人的碗筷上动,动了手脚……请陛下责罚。” “什么?”盛元帝似乎还不明白小根子所说何意,他蹙眉沉吟半晌才回过味来,一脚将小根子踹开,沉声道,“要是他有什么事,朕拿你是问。” 江思谈将苏鹤扶到美人榻上,苏鹤却一把拽着他的手臂,急切道:“送我出宫,马上。” 江思谈只觉得手臂上传来不正常的热,那股热聚成一抹红攀上苏鹤的脖子,耳朵,眼睛……江思谈终于瞧出苏鹤不对劲,扶着他就要走,却刚好撞上进来的盛元帝。 “苏卿可好些了?”盛元帝见他要走,问道。 苏鹤站直了身子,垂直身侧的手用力掐着自己大腿,用与平时相差不大的口吻说:“多谢陛下关怀,臣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他松开了江思谈,转身欲走,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盛元帝盯着苏鹤看了一瞬,突然道:“思谈你先退下。” 江思谈行了个礼,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了门,门合拢的那瞬间,苏鹤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第85章 被困 江思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根子凑上来道:“陛下和苏大人歇下了?” 江思谈瞥了小根子一眼,没有说话,沿着回廊走了几步他突然顿足看向远处。 下过雨的夜空黑得澄澈,漫天星子闪闪烁烁。他猛然想起了苏鹤的眼神,那眼神,太冷了,冷得让人如坠冰窖。冷中带的那一丝杀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疾步往回走去,用力敲门。 小根子急忙阻止他道:“江大人若是破坏了陛下的好事,陛下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江思谈直接无视他,猛地推开了门。 他往内室走去,碎了一地的琉璃盏映着光,一如方才他看见的万千繁星。 苏鹤正面朝里侧躺在榻上,衣衫凌乱但尚为完整。盛元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不语。 江思谈松了一口气。 盛元帝没问江思谈为何突然闯进来,也没生气发火,只是淡淡道:“派人送苏大人回府。” 江思谈亲自送苏鹤回了小院儿,江思念迎出来时一眼就看出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 江思谈将苏鹤扶进屋,苏鹤蜷曲着身子瑟瑟发抖,已然意识模糊。江思念准备给他把个脉,刚碰到他就被一把推开,力道非常大,江思念若不是会武功,就直接被掀翻在地了。 江思谈道:“直接给他找解药吧,你在采阁待了些时日,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江思念道:“你看好他,我去去就回。” 一个时辰后,江思念才回来,带着一堆瓶瓶罐罐。 “喂哪个?”江思谈翻了翻,蹙眉道。 江思念道:“随便吧。”说罢,她当真随意挑了个素白小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想到方才被苏鹤推开,她将药丸递给江思谈:“你去喂。” 江思谈道:“你以为他不会推我?罢了,我去吧,好歹我比你抗揍些。” 江思念又从别的瓶子里倒了几颗药出来,江思谈叹了口气,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药丸走到榻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轻声道:“苏大人,这些是解药,是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吃?” 苏鹤像是听懂了般,他腾出紧拽被褥的手接过药,全部塞进了嘴里。 江思谈没有多看苏鹤一眼,见他吃了药,就拉着江思念出去了。 两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良久无言。 夜风吹过,江思念抚开脸上的头发,打破了沉寂:“哥,你想过离开皇宫吗?” “想过。” “那你会离开吗?” “会吧。” 江思念看了一眼亮着微光的那扇窗户,道:“我想离开这里了,我们一起走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江思谈随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问道:“你喜欢他?” 江思念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嗯。但是他有心上人了,而我离开这里以后也会喜欢别人。” “哥,以前我以为我们唯一的解脱是死在黑暗里,但是现在我们有别的选择了,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一朝宰相的死卫,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皇帝的男宠,是采阁的妓女。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江思谈眯了眯眼睛,道:“我放不下一个人。” 江思念意外地看着他。 江思谈自嘲一笑:“可笑吧。” 江思念摇摇头。 江思谈道:“我们两个真不愧是一家人,都说杀手无情,偏偏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江思念知道他的意思。 又是良久,江思念问道:“苏大人…是宫里那位下的药?” 江思谈摇摇头,“不是。” 两人许久未见面,也没有太多话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打发时间。屋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起身。 江思谈道:“从皇宫一路忍回来,着实不易。” 屋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依旧很淡定,只是江思谈有些怀疑地说:“你那些药吃了真的没问题吗?” “我去凝香阁找的,她们说再厉害的情药都能解。” 江思谈虽然有些怀疑,但是也没更好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没有响动。江思谈道:“我进去看看吧,你去准备些热水。” 屋子里一片狼藉,苏鹤披头散发坐在榻边,脖子胸口红成一片,神情还算平静。 江思谈看着血从他指尖滴落在地,问道:“你没事吧?” 苏鹤哑声道:“没事。” 江思谈倒了杯水递给苏鹤,道:“你会杀了他吗?” 苏鹤看着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取决于他。” 江思谈道:“其实我挺意外的,他没有碰你。他或许是舍不得吧。” 苏鹤勾了勾嘴角,语气冰凉:“你怎么知道他是舍不得,还是不敢。你突然回来,是怕我杀了他?” 江思谈坦然道:“有点。” 苏鹤抬起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掌中的伤口,道:“你还回去吗?不想回去就走吧。” “回。”江思谈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帮了念儿,也算是帮了我。” 苏鹤道:“用不着,互相利用而已。” 江思谈笑道:“说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 快马行军,一路往北。 带着三千人着实扎眼,陆望出了宛州就没敢走官道,但是当一行人到达蓟州时,终于被人发现了不对劲。 蓟州卞郡守卫发现了不明行军踪迹,立即上报给了蓟州刺史廖绽。 廖绽当即派驻城守将前去一探究竟。 南齐在沧江南偏安一隅,苟且那么多年的好处就是许多年未曾打过仗。军事力量乃一国根本,但是南齐朝廷及地方官员似乎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除北境毗邻姜国的几个州外,其余州府兵少而不精,军事力量都很弱,农忙时节士兵还要参与农耕,疏于训练的结果是集结都需要一定时间,更别说打仗了。 宛州乃大齐命脉,北面紧邻蓟州,是北下攻入大齐皇城的必经之路,所以蓟州与高阳郡一样,有守护京畿之重责。宛州东南西三面皆有山岭相围,算是天然屏障,唯独北面一马平川。可以这样说,谁要是掌控了蓟州,谁就能扼住宛州咽喉。虽然世家为争权明枪暗箭,明争暗斗,但几乎不会觊觎太极殿上的那个位子。但是少不了有一两个野心膨胀的不知好歹者,比如泰永年间的外戚王荫,比如如今的元大司马。所以历代掌权者都会将蓟州握在手中,并派心腹驻守,招兵买马,加强军事。 可惜的是南齐醉生梦死,骄奢淫逸者居多,哪怕是这样的军事重地,兵力依旧不强。 但廖绽却能在短时间召集五千蓟州兵出城,着实难得。 三千羽林骑正在一座山脚下休息,没有点篝火,没有扎营地,只是短暂休息,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康州。 陆望牵着乌戟去溪边洗澡喝水,乌戟被苏鹤养得极好,耐力足,灵性更足,与陆望相处了两日就默契十足。 牟亮抄着两块白面饼朝陆望走过来,见陆望一边擦着重霄,一边看着乌戟。待长剑入鞘,溪边人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乌戟便配合地仰头长鸣一声,飞奔而来。 牟亮笑着行至陆望跟前,甩了一个面饼给陆望,陆望啃着饼,视线却一直在乌戟身上,看了半晌,便伸手去摸乌戟的鬃毛。 牟亮道:“将军这是在睹马思人?” 陆望漆黑的眸子泛出惊讶。 牟亮知道陆望心里不痛快,只是将悲痛都埋在了心底。他无法劝解,也无法分担,看着陆望日益寡言不欢,周围几个小孩儿也不敢提。这里属他年龄最大,这重任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从那不知名的白衣少年身上找突破口。 他道:“那天我看到了,一个白衣俏郎君骑着乌戟冒着大雨直冲大营,有几个守卫都看呆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截住。” “大家都不敢在那个时候进帐找将军,只有他敢,想来他与将军关系非同一般。” 陆望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是不一般。” “年龄挺小吧。” “今年刚及冠。” 牟亮挑了挑眉:“看着还要小一些。”他嘴里嚼着干瘪瘪的白面饼,口齿不清,“可能是长得太俊的缘故。” 陆望仰头喝水,水顺着他的脖子经过上下滚动的喉结往下流。喝完后他呼了口气,看向远处。 牟亮道:“将军阴沉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明朗了些。” 陆望道:“我是在想他,我也在想,我父亲的那匹马。那匹马性子也烈,我父亲就喜欢不好驯的马,一直养在身边,到如今,有十年了吧。父亲常常希望骑着它征战沙场,如今,终于实现了。” 牟亮捡了个树枝剔牙,道:“陆侯爷是个英雄。” 陆望冷哼一声:“英雄……果然自古英雄难寿终。只是老牟,我爹不该死在乱石关,他应该死在沧江上,或者中原的土地上。” 牟亮看着陆望的侧脸,才发现那张刀削般的脸轮廓更加清晰了。 瘦了。 “主子。”慕以和叶双秋飞掠而来,神情紧张,“我们从前面村子集市回来,听见了马蹄声,有人带着军队从东北方向奔来了。” 陆望蹭的起身,翻身上马:“多少人?” 叶双秋道:“听动静应该四五千人,能打。” 陆望道:“来的怕是蓟州府兵。老牟,马上号令所有人,有序隐入山林。另外派三十人跟着我。” 三千羽林骑是意外,陆望不知道朝廷知道后会怎样做,但是前面有个叛逃的顾方进,又有苏穹和苏鹤在,摆平这件事应该不难,但也说不准。他对廖绽这个人只是略有耳闻,不怎么了解。这蓟州军肯定是听到了风声来的。 四五千人,来者不善。 陆望带着三十个人越过一小片林子,回到了官道上。 没过多久,廖绽带着人马前来,看到眼前的三四十个人,有些惊讶。 他低声问左右:“不是有几千人吗?” 有人答道:“卞郡守卫是这么说的,有两三千人骑马过境,鄞都方向而来,直奔蓟州府,没拦住便没影了。” 廖绽翻了个白眼:“是没拦住还是没拦?” 左右便不说话了。 廖绽远远看着陆望,朗声道:“来者何人,竟敢私自行军!” 陆望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康州陆归程,家父不幸罹难,得陛下恩准,回康州奔丧。借道蓟州,还未来得及拜见刺史大人。” 慕可道:“主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蓟州刺史?” “猜的。” “哦。” 廖绽看了看他身后,道:“原来是陆将军,真是有失远迎。陆将军回康州未带家眷?” 陆望道:“女眷马车脚程慢,我归家心切,左右乃是我府中家将,随我先行一步。” 陆望错了,苏季蕴和陆拂音已经策马追来了。 廖绽沉吟片刻,笑道:“既是如此,陆将军可随我进城休息,此处时有山贼匪寇,危险得紧。” 陆望看了牟亮一眼,回道:“多谢大人好意,我这休息片刻就要赶路,就不入城了。” 廖绽道:“那就不勉强陆将军了。” 说罢,带着人回去了。 陆望回到溪边,陆朔道:“将军,那蓟州军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怎么办?” 陆望点点头,廖绽得了消息却没看见人,不好轻举妄动,一定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一探究竟。如果他们暴露,廖绽肯定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 不管廖绽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想与他周旋耽搁时间。 不一会儿,慕以来报:“蓟州军没走远,埋伏在十里开外。” 陆朔看了一眼爬上山头的月亮,道:“将军,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牟亮道:“这是个办法。将军带着三十人先走,我们在后面伺机而动。只要廖绽没看见这三千人,就不敢阻拦将军。” 陆望蹙眉道:”如果廖绽一直不走怎么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真有那三千人,一定就藏在这山里。” 陈子成烦躁地薅了薅头发,道:“要么直接干他们,五千人而已。” 陆望道:“这不是干不干得过的问题,一旦打起来,我们就是公然与朝廷为敌。除非,有个合适的理由。” 陆朔与叶双秋和慕以对视一眼,说道:“将军,今天我和慕以双秋在村子里还听到了一个消息。听说元政从康州撤军后并没有回峳州,而是奔蓟州来了。蓟州百姓口耳相传,都知道元政打了胜仗,想一睹元大司马风采。” 牟亮道:“我们得尽快离开蓟州,不能与元政大军碰上。” 碰上了,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了,届时不仅这三千人保不住,连陆望都得栽进去。 陆望想起苏鹤的话,朝廷让元政回朝受封,难道元政真要回去?就算如今朝中无人能与他为敌,可进了鄞都再想出来,就身不由己了。除非,他带兵入京。 陈子成更烦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闷吼道:“那现在怎么办?打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86章 熟人 廖绽听着周围虫鸣,有些难忍。若不是陆望,他此时正躺在榻上搂着香软小妾酣睡,哪里会在这荒郊野岭喂蚊子。 满天繁星,无风无雨,他哼了一声:“这位陆将军,运气还真好。” 有人问道:“大人,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廖绽看着远处洒满月光的山林,道:“陆将军既然赶时间,天亮前肯定会动身,若他不走,我们就帮帮他。”他才不想等太久,两军相隔那么近,那三千人不管走哪条路,只要有动静,他马上就能得到消息。 若是能借机杀了陆望,他也算报了顾家提携之恩,若是陆望舍弃那三千人走了,那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康州军在乱石关几乎全军覆没,并州军也遭受大创,就只剩个半死不活的陆拂行,陆望孤身回到康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康并二州终究会落入他人之手,陆家算是彻底完了。 廖绽这样想着浑身放松下来,甚至哼起了小曲。 半夜,廖绽睡得昏天黑地时被哨兵叫醒:“大人,大人,醒醒!陆将军跑了!” “什,什么?”廖绽听到“跑了”二字,瞬间清醒,他蹭的坐起来问道,“跑了?怎么跑的?” “骑马跑的!” “我问的是他带着三千人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的?”廖绽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是,是带着三十人跑的,依照大人吩咐,我们就没有阻拦。” 廖绽松了口气:“只带了三十人,看来那三千人还在林子。走,马上去搜……不行,月黑风高的,容易遭埋伏,天亮了再去。” “那林子靠着山,密得很,天亮了也容易遭埋伏。”蓟州军统领说道。 廖绽道:“那就死守,等他们没有东西吃了,总该会出来。” “林子里吃的多了去了……”哨兵嘀咕道。 “你说那小子怎么这么会挑地方呢。”廖绽头疼地抹了把脸,“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在那林子里安家,实在不行,放火烧山。” 陆望跑了,廖绽也回城了,只留下蓟州军守在这里。 此时牟亮和陈子成带着两千九百七十人背着干粮牵着马爬山。 陆望掏出地图扔给坐在地上的陈子成时,陈子成惊得张大了嘴。 “将军不愧是将军,还随身带着地图呢。”陈子成就趴在地上研究起来,看了半天后问道,“将军,看地图有什么用?我也看不大懂啊。” 陆望真诚发问:“你身为一营校尉,看不懂地图?你要是上了战场怎么打仗?” 陈子成粗着嗓门道:“看地图有参军长史幕僚,将军只需要告诉我打谁,打哪座城就行了。” 这话说得周围几人都目瞪口呆。 陆望拿过地图,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除了官道,还有四条路可回康州。有两条路避不开廖绽,只能靠剩下两条路。 一条路翻山越岭,一条路绕山而行,地图上短短一截,其间藏着多少危险他们全然不知。豺狼虎豹,悬崖峭壁,荆棘密林,都在前路等着他们。 牟亮指了指山腰的位置:“这条吧。” 陆望道:“不行,太危险了。” 牟亮道:“将军,时间再耽搁下去,侯爷……就这样定了,将军先行一步,我和大成带着剩余人随后就到。都是七尺男儿铮铮汉子,上战场都不怕,这点危险怕什么,将军不要小瞧了咱们。” 陈子成闻言配合地点了点头:“就是,大老爷们儿别啰啰嗦嗦的。” 张弱在一旁烤着土豆,闻言道:“将军别担心,不就是爬山嘛,有什么好怕的,将军在康州安心等着我们。” 陆朔看了看地图上绵延的山势,道:“牟校尉,兄弟们牵着马,尽量走低一些,费些时日都不要紧。” 牟亮拍拍他的肩:“好小子,听你的。” 于是两帮人同时出发。陈子成一面摸黑前行一边骂:“狗日的姓廖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挡老子去路,他没听过好狗不挡道啊?狗娘养的操比玩意儿。” 张弱好奇道:“你怎么看出来他不是好东西?” 陈子成握着前面挡路的树枝一掰,咔嚓一声,小臂粗的树枝被他掰断,他将树枝一扔,大声道:“长得就眼歪嘴斜的,一看就是个奸诈小人,老子祝他一辈子举不起来。” 四周听到的人都笑起来。 牟亮看着那根无辜的树枝道:“其实你可以绕过它。” 陈子成道:“我就喜欢走直线。” 张弱鼓着嘴点点头:“说得对啊,不是所有人都长得跟我们将军一样一脸正气,还好看。”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瘦了点。” 陈子成又一掌劈断一根树枝:“放以前,我最看不惯这种长得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哥儿,啥都干不了还一身脂粉味儿。没曾想,我们将军与众不同,连带着带来的人都不一样。那个叶双秋,像个小白脸儿一样,嘿,狡猾得很,假模假式跟我比划了两招就不打了,肯定打不过我。那个叫慕可的,看着嬉皮笑脸的,跟只猴子一样,打起架来那叫一个不要命。还有那个慕以和陆朔,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像从冰窖里爬出来的,看着就欠揍。” “结果呢,想揍人家,没揍成。”张弱哈哈大笑,惊起一群飞鸟,“亮哥你都不知道,大成哥说人家腰跟那旗杆一样细,肯定一捏就断了。结果没把别人腰扭断,把自己腰扭了。” 陈子成怒道:“那是我大意了,他们太精了,打个架都算计我。” 陈子成和慕可差不多高,长得壮实,身体素质强悍,各种武器样样精通,力气可与张弱相比,又比张弱灵活很多,单论武力,慕可陆朔都不是陈子成对手,只是他太莽撞了,脑子又不懂拐弯,才没占到便宜。 牟亮摇摇头道:“大成,你还得学啊。” 陈子成不屑地瘪瘪嘴,“要是连他们都打不过,我羽林骑颜面何存?到了康州,我再跟他们打一次,到时候找个裁判,一决高下。” 蓟州军等了三日,见林中毫无动静,只好回城复命。廖绽觉得蹊跷,又派人潜入林中,空荡荡的林子什么都没有,廖绽只好作罢。 —————— 陆望看到康州刺史府前挂着的麻绳和纸钱,心头钝痛。府内一片缟素,隐约能闻到香烛燃烧的味道。 出来迎接的是许昭,比陆望大三岁,聪慧过人,从小跟在陆坚身边,如今担任康州幕府长史。 “归程,”许昭伸手抱了抱陆望,“你总算到了。” 院中有些面生的人,跪在地上,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轻声啜泣,只手臂上缠了麻绳孝帕,想来是城中百姓。 许昭道:“每日都有百姓前来祭奠,世子说,侯爷这辈子为国尽忠,为民求安,就让有心者一起送侯爷一程。” 陆望跪在棺柩前,棺柩很大,大到他抬头时只能看见满眼的黑,棺木很沉,沉到离了两尺远也能压得他呼吸不畅。他哑声道:“是他吗?” 许昭跪在他旁边,声音哽咽:“我亲自去接侯爷回来的。” 陆望默默磕了三个头,看着漆黑的棺柩出神。良久,他起身道:“我去见大哥。” 许昭大概给陆望说了陆拂行的伤势 ,陆望听得脸色阴沉。 陆拂行就在隔壁房间里,他脸上还裹着层层绢帛,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毯子,看不出到底伤得有多重。 见陆望进来,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长途奔波,累了吧。” 陆望喝了茶,那热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让他恢复了一丝生气,他双手抓着膝盖的布料,问道:“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拂行道:“明日父亲出殡,你先去休息。” 陆望见陆拂行一脸倦容,点头出去了。 陆拂行看着那一抹衣角消失在门边,问一旁的许昭:“他哭了没?” 许昭摇摇头:“没哭,从进门到现在,都是这样,平静得让人忧心。” 陆拂行叹了口气:“从小就是,倔得很,打破牙齿和血吞,这么多年,反正我是没见过他一滴眼泪。” 许昭道:“就算哭也不会让我们看见的。” 陆望也没去休息,就坐在灵堂里,看着前来祭拜的人进进出出,或是看着招魂幡摇摇晃晃。直到天黑,没有人再进来,他才看着棺柩出神。 他就那样死死盯着,良久才眨一下眼。 慕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陆望,对陆朔道:“我叫了主子,主子没应我,我也不敢叫太大声。” 慕以抬腿要进去,叶双秋赶紧拉住他。平时捅了篓子都好说,这个时候要是惹怒了陆望,后果不堪设想,叶双秋实在不敢放他进去。 陆朔道:“我有办法。” “归程,出来吃点东西吧。”陆拂行被陆朔和许昭搀扶着,站在门口看着陆望。陆望一开始没有动静,当陆拂行咳了两声后,陆望终于转过头来,看见陆拂行还站不稳时,他起身大步走过去,从陆朔手里接过陆拂行,沉声道:“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陆朔急忙道:“小叔叔,我在这里守着,你送爹回房去休息。” 陆望将陆拂行送回房,将窗户都关了,只屏风后留了一扇通气。又将陆拂行的床榻铺好,将安神香点上,放在了榻边。 陆拂行见他要走,拉住他说:“我还没吃饭,陪我吃点。” 陆望只好坐下来。 陆拂行见他不愿去休息,心知劝了也没用,又见他神色无恙,似乎只是比平时沉默些,眉头锁得更紧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两个月前,父亲收到俨州军报,说有敌来犯,鄞都没有回信,蓟州拒不出兵,东陵只好向康州求兵增援。父亲本顾忌贺兰追趁他出兵偷袭,故不敢出兵。可俨州若是失守,蓟州便岌岌可危,进而直接威胁鄞都。父亲准备冒险一试,他留了一万人给若清,让若清守着康州,他带着四万人支援俨州。若贺兰追有动作,若清死守,我出兵增援也来得及。奇怪的是,贺兰追像是不知道一般没有任何动作,而父亲也顺利收回雎城。” 此时门被打开,门口的白色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奠字,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慕可就从那扎眼的灯笼旁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他将几碟小菜拿出来,将米饭放在两位主子的面前。平日话最多的他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 陆拂行拿起筷子催促道:“快吃吧。” 他其实已经吃过了,只是找了个借口让陆望吃点东西。他也许久没和陆望一起吃饭了,多吃两口也可以。他随意吃了两口菜,便停了筷子。 陆望或许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陆拂行便将自己面前的端给他。 陆望道:“大哥吃这么少?” 陆拂行道:“伤还没好,不敢吃太多,不吃又饿,一会儿我让厨房煮点粥,晚些时候再吃点。” 陆望这下减缓了速度,一口菜一口饭,慢慢嚼着。 陆拂行喝着茶等他。 陆望道:“大哥你继续说。” “不急这一会儿。”陆拂行将茶杯放下。 陆望这才觉得陆拂行说话速度变慢了,搭在桌上的手指苍白无比,时不时的咳嗽让他呼吸急促不顺。那个雷厉风行,威风堂堂的陆将军似乎被那层层绢帛给捆住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定北侯世子平威将军陆拂行还能回来吗? 嘴里的东西味同嚼蜡,陆望忍着恶心反胃咽了下去。 就在他低头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陆拂行递给他的那碗饭时,陆拂行的声音又响起:“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父亲回程途中经乱石关,遇到了埋伏。你知道乱石关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关隘,之所以名为乱石关,关隘两边山上草木稀疏多乱石。父亲率军经过时,乱石从天而降,砸向毫无准备的三万将士。石雨停后,道路受阻,剩下万余士兵带着伤疏通道路,身后一万骑兵蜂拥而至,将他们永远留在了那里。而此时,一群海贼虚张声势攻打康州,引我率军出战。我在那群海寇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谁?” “顾方进。” “啪”的一声,碗碎了。 “顾方进有备而来,想置于我死地,奈何我命大,没死成。他也受了伤,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遗憾的是没能杀了他。” 陆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顾方进三个字环绕在他脑袋周围,吵得他头疼不已。 难怪朝廷发了通缉令都没能抓回他,原来是逃到了海上。河州临海,又是顾舟山老家,顾方进或许一出鄞都就直奔河州而去。可是乱石关出事的同时,他刚好率军而来,有那么巧的事吗? 若顾方进是因为楼用和顾舟山的事记恨陆家和苏家,那俨州的事呢?是不是也与他有关?可他若一直在海上,是怎么策划这些事的?还有乱石关那五千骑兵从何而来? 他之前与苏鹤分析的那个内贼,会不会就是顾方进? 可顾方进一个逃犯,不可能一个人布这么大一个局。 谁是帮凶? 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第87章 真相 陆拂行道:“早在年前俨州发现敌军有异动,到邓初率军越过边境线,东陵八百里加急传了无数军报回鄞都,结果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归程,你可知鄞都是个什么情况?” 陆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回过神来,松开了拳头,道:“年前三哥收到你们的家书,我就心里不安,一直等着兵部的军报。直到年后都没有听到消息,我以为是我多虑了。后来东窗事发,才知道那些奏章全部被压在兵部,无人知晓。” 陆拂行神色一凛:“不对,俨州见军报无回音,想是出了意外,还派了人回去传递消息。那些人呢?” 那些人呢? 陆望也想问,从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个人成功回到了鄞都,可那时候所有事情都已尘埃落定。苏尚被俘,陆坚身死,陆拂行受伤,元政立功。 陆望道:“父亲不是已经收回雎城了吗?元政立的是什么功?” 陆拂行冷笑一声:“说是元政将追击父亲的那一万敌军歼灭了,又将姜国残余部队赶回了淇北。其中真假不得而知,但不论真假都着实可笑。” 更可笑的是元政的丰功伟绩已经在百姓口中传诵不绝,很快就可以传遍大江南北。 陆望不知道的是大家都在为元大司马的赫赫战功高歌传唱的同时,苏家成了叛国贼被戳着脊梁骨谩骂,定北侯世子打不过一群海贼身受重伤沦为笑柄,那位一心想北伐的侯爷落得个被石头压死的结局引得阵阵叹息。 叹息随风而逝,一场空。 各种传言随着入夏的炙热越过山林宫墙。鄞都的百姓和显贵们听到了,赶路的苏季蕴和陆拂音听到了,在?州修缮天命观的苏疑也听到了,甚至远在南中的欧阳真,房晋合,钱十三都听到了。 在俨州的苏慎听到的最大声。幸而苏慎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参军,幸而派去接手俨州的是元政三弟元但,沾了元政的光他们新上任的一行人得以受到俨州百姓的爱戴。 只有康并二州隔离在外,沉浸在悲痛之中。 —————— 苏鹤收到陆望的信后立马去户部找了苏穹,苏穹看到顾方进三个字时,亦是不敢置信。 饶是他们思虑全面,都没想到顾方进会参与其中。 苏穹看完了信,一脸凝重道:“你怎么想?” 苏鹤道:“我觉得归程的猜测不无道理,那一万人太可疑了,极有可能是自己人。可能是顾方进的人,也有可能是元政的人。” 苏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般,至于什么碎了,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汗毛直立,手脚无力。他能接受俨州战败,能接受陆坚被敌军埋伏,甚至能接受苏尚打开城门投降。可他接受不了用这种方式自相残杀。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奈何褪尽血色的脸出卖了他。 苏鹤迫使自己不去看苏穹,盯着桌面上溢出来的茶水艰难开口:“是我的错,是我逼顾舟山谋反,逼得顾方进狗急跳墙……若不是……”苏鹤说着说着,便觉得不对劲。 苏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自皇后诞下皇子,顾舟山让江思谈对陛下下毒手时,他就注定了会走上这条路,早晚的事情而已。而且这件事不只有顾方进,还有别的人,该来的总会来,逃不掉的。” 说罢,两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同时抬头。 顾舟山谋反! 现在回过头来想,顾舟山和顾方进谋反太草率了,实在不应该。 苏鹤道:“顾舟山除了可以依仗羽林骑……” 苏穹接着道:“还有蓟州军。” “可是一个都没有来。当时我猜测羽林骑里有元政的人,如今想来,廖绽或许也是元政的人。”苏鹤嘴唇紧抿,半晌道,“很久以前归程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元政党羽那么多,我为什么不找他们,反而冒险与他合作。当时我避而未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朝中哪些人是元党。” 苏穹道:“呵……这位元大司马真是老奸巨猾。” 苏鹤蹙眉:“所以,袁文章……表面上看是顾舟山的人,实则也是元政的人。” 苏穹突然蹭的站起身,疾步走了两个来回才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陆望的信看了看,才背着光看向苏鹤道:“寒尽,如果廖绽是元政的人,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暗中帮助顾方进的那个人,是廖绽。关于顾方进,归程说了两种可能,一种是顾方进直接经河州逃往海上,他与廖绽就只能书信往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策划出如此大的局。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顾方进一开始就投奔了廖绽。廖绽是顾舟山掌权时提拔上来镇守蓟州的,顾方进会选择帮他也在情理之中。当时顾方进是个烫手山芋,廖绽敢将他私藏在蓟州,背后一定有人授意。顾方进想对付苏家和陆家,便借邓初出兵一事,设计陷害侯爷和拂行。廖绽将此事告知元政,元政借机参与进来,坐收渔翁之利。”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看着门外道:“邓初出兵肯定也另有隐情,毕竟贺兰追没有出兵配合。” “三哥,或许还有一个人也参与了其中。” 苏穹回头看他。 苏鹤行至他跟前,低声道:“三哥有没有想过,元政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也不会完全信任苏家。” 剩下的不必苏鹤明说,他也能想通。顾舟山死后,元政没有选择回朝接任尚书令一职,在朝堂上话语权最大便是他这个吏部尚书兼尚书仆射。尚书台的事都经他之手。照这样下去,他就是下一个顾舟山。顾舟山能看出苏家势力的庞大,盛元帝也能看出来。 上次苏穹因为着急出言顶撞盛元帝,盛元帝动怒才是他的真实反应。但是却因苏鹤一句话就免了对苏穹的惩罚,不完全是因为苏鹤求情,是对苏穹的忌惮。就像他对曾经的建安王和顾舟山一样。 而苏鹤想起那次盛元帝冲袁文章发火提到顾方进,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逮捕顾方进既没有用禁卫军,也没有用刑部的人,用的是兵部的人。同时向各州发布通缉令,由州府兵去缉捕。袁文章是顾舟山的人,章州河州蓟州都有顾方进的容身之地,这难道不是有意放虎归山吗?就算这次不出事,那顾方进也是对付苏陆两家的定时炸药。 他们都没想到带着几十个人出逃的顾方进会掀起如此惊涛骇浪,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苏穹猜的没错,苏鹤猜的也没错。至于邓初出兵缘由只有等苏慎的消息。 如今知道真相,却为时已晚,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是能让他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鄞都的夏季燥热难耐,两人推开门,一阵热气就扑面而来。 苏鹤怕热,他打开手中折扇,看着夕阳的余晖在地上寸寸后退,看着天边的彩霞逐渐被黑暗吞噬。只是缺少了几声蝉鸣,不然,他就可以回到去年的那一天,与两位少年穿梭于人群,一篮子栀子花芳香四溢,然后见到那个如朝阳般热烈又如大海般深沉的陆归程。 济蓝河畔初相见,画舫乘月破星盏。 “寒尽,尚书大人!”杜玄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过来,额头鼻尖全是汗,他掏出帕子擦干悬在眼皮上的汗珠,露出个自以为很自然的笑容,“二位大人是准备回府?正好我路过这里,驾了马车,送二位大人回去呀!” 苏鹤将思绪拉回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道:“就这几步路,跑得满头大汗?” 杜玄此道:“近来身体有些虚,嘿嘿,二位大人走吧。” 苏穹打量着他道:“景深啊,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很勉强,笑不出来就将嘴角放下来吧,这样实在有碍观瞻。” 杜玄此笑容僵了一瞬,将脸垮下来,丧气道:“好吧,那我就不装了。寒尽,苏大人,你们赶紧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 苏穹往前走去:“时辰尚早,我散散步。” “诶诶……苏大人!你等等我。”杜玄此慌忙跟了上去。 苏鹤见杜玄此如此反常,跟上去问道:“景深,你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杜玄此看了一眼苏穹,见他同往常一般,面色平和,气质卓然,清风霁月,赏心悦目。 他更不忍心说了。 苏穹道:“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景深,不至于如此紧张。” 杜玄此一惊:“大人都,都知道啦?” 苏穹笑了笑:“二位若是没事,陪我去济蓝河走走?” 苏鹤道:“河畔有家馄饨铺子味道甚好,三哥要尝尝吗?” “必须得去尝尝。” 三人便步行自玄武大街走向济蓝河。 一路上都能听到各种传言,离谱到让杜玄此觉得不堪入耳,可深陷泥潭的苏穹却依旧云淡风轻。 杜玄此捏紧手中扇子,愤愤不平地说:“其实见你们之前我在采阁听曲儿呢,听见采阁那个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胡说八道,我就上去与他理论,说得我浑身大汗,口干舌燥,差点儿就跟他打起来了。出了采阁,一路都听人议论,我就马不停蹄去户部了。” 他兀自嘀咕道:“大人何必出来走这一遭。” 苏穹笑着摇摇头,跟着苏鹤走进了馄饨铺子。 老板依旧很热心,他看了看三人,问道:“咦,那位长得很高的公子今日没来?” 杜玄此疑惑道:“哪位很高的公子?” “就是…就是那位皱眉头时看起来有点凶的公子。” 苏鹤出言打断他们:“三碗馄饨,麻烦老板快点。” “好嘞好嘞……”老板见苏鹤脸色不对,心里感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让这位一直都温和有礼的公子心情不好。 馄饨很快上桌,三人吃了两口,忽然听杜玄此朗声道:“啊,是归程。” 苏鹤闻言立马抬起头,眼神四扫作寻觅状。又猛然反应过来陆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狠狠剜了一眼杜玄此,杜玄此不明所以地缩了缩脖子,埋头认真喝汤。 第88章 戏法 周围的谈话声中充斥着战败投降受伤叛国各种字眼,杜玄此气得双眼通红,就要起身干仗,却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拉住。 三人沉默着吃完了馄饨,苏鹤付了钱,准备起身离开时,听到隔壁桌的一个声音道:“不是说元大司马这几日要进京吗?怎么还没到呀?” “就是啊,听闻元大司马犹如天神降临拯救俨州百姓于水火,没有元大司马,我们大齐怕就要完喽!” “还记得前几年,元大司马率军攻打盛州吗?盛州多乱啊,还不是照样被元大司马打下来了,要我说,大齐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征西大将军。” ……… 苏穹搓了搓耳朵,感叹道:“真是杀人诛心啊。” 三人往苏府走去,苏鹤摇着扇子道:“算算时日,元政确实应该到鄞都了。如今他止步于蓟州,不退不进。三哥,或许要有好戏看了。” 苏穹悠悠道:“这出戏里,人人都是戏子,人人都演得出神入化。寒尽,我不想演戏了,我想变个戏法。” 杜玄此一个字没听懂,他左看看苏穹,右看看苏鹤,只觉两人高深莫测,不可窥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快走一步问道:“三叔要变什么戏法?”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只有远山顶上残留着一些红晕。 苏穹伸手指着那抹红道:“景深你看那是什么?” 杜玄此看过去,道:“晚霞?” 苏鹤道:“太阳落山了,该怎么办?” 杜玄此看向苏鹤:“怎么办?” 苏穹道:“变个太阳出来。” 杜玄此看向苏穹张大了嘴:“能变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能。” 杜玄此不知道该看谁,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不会变戏法,但是我有钱,你们需要钱吗?” 苏鹤道:钱是好东西!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去找杜二公子。” 苏府的檐角已经映入眼帘,三人正欲作别,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三人疾步走过去,只见几十个人站在苏府大门口,嘴里咒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手里不停往门上墙上砸东西。 看到有人回来,那些人立马放过了那扇可怜大门转移目标,团团围过去,指着他们三个破口大骂。 “无耻叛国贼,还有脸回来……” “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苏家怎么还有脸留在鄞都?卖国当诛!” 群情激愤中,不知道是谁向他们扔了东西。 “三哥小心。”苏鹤挡住飞过来的西红柿,西红柿砸在他肩上,说不上疼,却让他握紧了双拳。 杜玄此大声道:“你们别胡说八道,谁告诉你们……啊……啊……你们这群刁民,愚不可及……哎呦……” 杜玄此抱住脑袋,声音被淹没在一片谩骂声中。 四面飞来各种各样的东西,馒头青菜鸡蛋石头,接连不断地砸在他们身上。 苏穹站在人群中,没有弯腰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指指点点,张牙舞爪。看着他们饱含怒意与嫌恶的双眼和狰狞的表情。仿佛是在确认他们骂的扔的真的是自己吗? 此前三十年的人生里,苏穹从未如此不堪过,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永远是体面的,精致的,走路带风,嘴角带笑。而此时此刻,他满身污秽,人人喊打,狼狈不堪,从天堂坠入地狱。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一个月前,张灯结彩,红绸飘舞,进进出出的人皆是笑容满面,抬手贺喜。恭维声不断,赞美声不绝。 一个月,恍如隔世。 恍惚中,周围人群散开,四周变得安静极了。 苏鹤唤了声三哥,苏穹从容伸手将挂在肩上的菜叶子拿下来,就如平时掸灰一般轻轻的,十分优雅。他看了一眼苏鹤和杜玄此,饱含歉意道:“你们两个跟着我受苦了。” 他又向一旁的周竖拱了拱手:“多谢周都尉解围,辛苦兄弟们了。既然人都散了,诸位就请回吧。” 三人没多说什么,与他告辞离去。 杜玄此看着自己一身秽物,带着哭腔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苏大人那么好的人,这些人怎么能那么对他。他明明所作所为皆是为了……” 苏鹤打断他:“景深,别说了,赶紧回去洗洗。往后再听到闲言碎语,你也不必去辩解。” 杜玄此眨眨眼:“那我能做什么?” “你……就多存些钱,给我们搭变戏法的台子。” 杜玄此似懂非懂:“好,我最会赚钱了。” 周竖派人将杜玄此送回杜府。 苏鹤从远处收回目光,伸出手瞧了瞧,手背上是粘稠的蛋液。他动了动手指,那蛋液也跟着流动。他垂眸看着那透明的液体,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 周竖看了一眼那修长的手,蹙眉道:“我送苏大人回去吧。” 苏鹤没有拒绝:“那就辛苦周都尉了。” 两人交集不多,并不熟稔,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倒也不尴尬。快走到柏子街时,苏鹤突然道:“周都尉,如今苏家出了事,瑾之与令妹的亲事还做数吗?” 周竖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说道:“自然作数,任何时候都做数。” 苏鹤笑了笑,拱手道:“从这里进去就到了,周都尉就送到这里吧。” “告辞。”周竖回了个礼,利落转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陆拂音和苏季蕴回康州参加完葬礼后,苏季蕴留下来照顾陆拂行,陆拂音则马不停蹄赶往俨州。 陆拂行承袭定北侯爵位,继续驻守康并二州。陆朔作为陆拂行嫡长子,顺理成章被立为世子。 陆望一个人出了府,在城里瞎转悠,看到有卖奶酪的,他买了一份尝一口,皱了皱眉,便拎在手里没吃了。左拐右拐不知道走去了哪里,直到他看到那家田记烧饼。 他要了两个烧饼,一碗疙瘩汤。看着飘着葱花和油沫的汤,他想起九岁那年在这里与陆坚比赛吃烧饼。他不肯认输,一直吃,吃得陆坚都害怕了,主动认了输。结果回去后他就一直吐,吐得昏天黑地,后来他再也没有吃过这家的烧饼。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反胃。 街上人来人往,陆望却觉得空荡荡的,天将黑时,他就往回走了。 陆拂行坐在院中,苏季蕴给他换药。陆望这才看清了陆拂行脸上的伤,伤口横贯了左脸,从太阳穴延伸到下颌,十分狰狞可怖。 陆拂行看着他发怔的样子,笑道:“怎么?害怕?” 陆望瘪瘪嘴:“有什么可怕的。” 他认真打量着他哥,感叹道,“大嫂,你有没有觉得我哥这些年越长越好看了。” 苏季蕴扯着绢帛道:“你大哥何时长得不好看了。” 陆拂行握住苏季蕴给他包扎伤口的手,道:“缠着碍事,就这样吧。” 陆望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那条伤口,点点头:“挺好,霸气。” “那行。”苏季蕴便收了东西,又道,“归程,你不是喜欢吃樱桃吗?我让慕可送了一些去你房里。” 陆望笑了笑,哪里是他喜欢,他从不馋嘴。倒是那个馋嘴又挑食的人,在做什么呢? “好,我一会儿回去吃。”陆望捡了颗石子,瞄准了花盆里的一片叶子。“嗖”的一声,叶子被打出个洞来。 陆拂行道:“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过来,我问问你。” 陆望坐在陆拂行旁边,懒洋洋地说:“大哥要问我什么?” “你信上说的那个…人,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陆望想起苏鹤对他表明了心意后,他迫不及待地给康州和并州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爹和他大哥他有了意中人。 陆望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陆望听他怀疑的语气,不解道,“我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回来,你不是都看见了嘛。” “奥,原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是那个谁呢。” “是谁?” “叶双秋……” 房顶上突然传来几声异响,慕可压着嗓子喊道:“双秋,你没事吧?” 叶双秋从地上爬起来,随意挥了挥手,一瘸一拐向檐角走去。 陆望惊得身体往后一仰,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爬起来,揉着屁股道:“大哥,你说什么呢?不是他!你怎么会这样想啊!” “不是就不是,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陆拂行以为他会将人带回来送他爹最后一程,随行的人中,只有叶双秋他没见过。长得也如他信中所说,肤白好看。又见叶双秋这段时日对他多有照顾,自然而然就误会了。 他颇为遗憾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并州了,还说走之前见见呢,看来是见不到了。” “什么见不到了?”苏季蕴拿着两个香囊走过来,一人递了一个,“夏季蚊虫多,拿着驱虫子。” 陆拂行接过香囊,道:“说归程的心上人呢。” 陆望拿着香囊闻了闻,有淡淡的草药香。他看向苏季蕴道:“大嫂见过。” 苏季蕴诧异道:“我何时见过?我可是百般盘问都没问出来。” 陆望道:“大嫂见过不止一次呢,大嫂你回想回想,就你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个就是。” 苏季蕴当真认真回想了一番,无奈道:“我是真没见过,我连那孟云卿都没见过……” “大嫂误会了,不是女子,是男的。”陆望打断她。 “男的啊……男的倒见过不少……什么?男的?”苏季蕴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满脸惊诧地看向陆望。 “嗯,男的。” 苏季蕴脸色凝重起来。 陆望和陆拂行双双看向她。 陆拂行拉了拉她的手道:“我刚知道那会儿,也想过把他腿打断。如今也想明白了,于千万人中寻得一个心意相通之人,不是易事。何况世事难料,只要他开心就好。” “说什么呢?你要打断谁的腿?”苏季蕴甩开他的手。 陆拂行讪讪收回手,闭了嘴。 苏季蕴一脸失神的说,“难怪难怪,我就说怎么都打听不出来。” 她看向陆望:“归程,你可想好了?” 陆望目光坚定:“就是他了。” 苏季蕴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与你二姐瞎操心半天。” 陆拂行见她神色无恙,安心下来,问道:“那你想起来是谁了吗?” 苏季蕴想了想道:“杜家少爷?周家少爷?阿九?苏大人?啊!苏大人!” 陆望点点头:“就是苏大人。” 陆拂行闻言却皱起了眉头:“苏大人,苏家人?” 陆望道:“不是苏家人,只是恰好姓苏。” 陆拂行拍拍胸口:“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看上你三哥或者你那两个外甥了。” 陆望翻了个白眼,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我说大哥,你跟大嫂不愧是夫妻,想法都一样惊天动地。” 陆拂行看着陆望移动飞快的背影,与苏季蕴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第89章 进退 因为苏尚兵败投降的原因,苏穹在朝中也成为了口诛笔伐的对象,加上推行户籍土改侵害了士族利益,大小世家对苏穹本就怀恨在心,此番更是趁机落井下石。 朝堂上每个人都恨不得多踩他几脚,最好将他踩进泥里永远翻不了身。于是盛元帝每天处理的奏折大部分都是抨击户籍土地改革的,甚至说土改是苏穹滥用职权剥削世家压榨百姓谋一己私利的手段。周遭骂声从卖国贼变成假公济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重压之下,土改制度被迫停止。苏穹和杜邑的半年心血付之东流。 苏穹没办法只能居家休息,暂避风头。杜邑被气得七窍生烟,最终一病不起。 解决完关乎切身利益的大事后,众朝臣似乎才终于听见了大街小巷关于元政的传言。 元政带着大军在蓟州停留了半个月,既不返回峳州,也不进京受封。盛元帝多次派人前往催促皆是无功而返。甚至最后两个使者被扣在了蓟州。谁也不知道元政想做什么,但似乎又能窥见一二。 有人说元政只是在蓟州休养生息,不日便会进京。有人说元政驻军蓟州是在威胁鄞都,逼迫盛元帝禅位。也有人说元政想直接出兵攻下鄞都谋朝篡位。 流言四起,盛元帝慌了,世家也慌了。 朝会上闹哄哄一片,就是拿不出个主意。 何薄命见盛元帝愁眉不展的样子,宽慰道:“陛下切莫忧心,禁卫军八万人,鄞都城固若金汤,就算元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出兵。” 盛元帝将眼前堆得小山高的奏折猛地一推,折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道:“那就让他带着六万大军对鄞都虎视眈眈?再这样下去,不用攻城,鄞都百姓自己就打开城门放他进来了。” 殿里霎时鸦雀无声。 盛元帝看着一片漆黑头顶,更怒了:“前几日你们弹劾苏穹时不是个个伶牙俐齿吗?现在怎么不吱声?” 谁敢吱声?谁也不想去蓟州见元政,万一有去无回,得不偿失。 可他们也不愿元政改朝换代,毕竟元政是个硬骨头,而盛元帝在他们眼里只是披着虎皮的猫。 现在最重要的是谁能出来拿个主意! 如今尚书令之位空缺,苏穹算是尚书台的话事人,一只脚踏入了丞相之位。平时所有事情都经苏穹杜邑之手,不论大事小事皆有回应,对上对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终于想起来往常打破这种僵局的人是谁了。 半晌,盛元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苏爱卿,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众人这时才想起朝中还有一位姓苏的大人,于是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苏鹤。 苏鹤走到大殿中央,缓缓道:“陛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若大家商议不出结果,臣建议将苏大人请回来主持大局。” 有人立刻附议,有人面露囧色。 盛元帝见没人反对,便下令让苏穹立即回朝。 早朝散后,苏鹤直接去了苏府。 管家引他至书房,门没关,苏鹤在绣花屏风后见到了苏穹。 苏穹正在握笔挥墨,见苏鹤来,扬起嘴角:“寒尽,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苏鹤走过去,只见宣纸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字体瘦削,转折圆润,行云流水,极具个人特色。他赞道:“三哥的字果真名不虚传。” 苏穹仔细端详着那黑色墨痕,挑了挑眉道:“别的不敢说,你三哥这一手字在整个大齐也是数一数二的,最多只有问之能与我平分秋色。” 苏鹤看着他眉目飞扬,眼含得意之色。柔和谦让与狂傲不羁同时出现在他身上却不显违和,加之桌上的四个字,他笑道:“三哥之气魄,无人可比。” 苏穹搁下笔,再次用眼神描摹了一遍纸上的字,打开手中折扇往外走,语气轻快:“走吧,我们进宫。” 翌日早朝,盛元帝下令让苏鹤前去蓟州时,众人又是吃了一大惊。这就是苏穹出的主意? 苏鹤本就是元政的人,这不是放虎归山吗?他们想过可能是任何人,包括苏穹自己,却唯独不曾想到是苏鹤。 转念一想,苏鹤深得盛元帝信任,说不定早就临阵倒戈了。若他真能劝退元政,那就皆大欢喜。若是被元政扣下,苏鹤出身低微,与世家大族没有牵扯,于他们而言,无甚影响。 大家议论着出了宫,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蓟州却一片歌舞升平。 廖绽闭着眼睛随着琵琶声晃着脑袋,手指在酒盏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过了高昂的调子,琵琶声渐渐弱下来,廖绽举杯道:“如今江东五州的百姓都在传诵元公的丰功伟绩,各种言论也都传出去了,下一步该怎么走?” 坐在主位的元政看着手中已空的酒盏,言简意赅道:“还需一个契机。” 元政确实觊觎那个位置,可他心中有所顾虑,一是他名不正言不顺,不想担那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二是尽管顾舟山和建安王都已失势,苏陆二家遭受重创,但南齐依旧世家盘踞,他敢举兵造反,就有人敢揭竿起义。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让人散播传言就是想让朝廷知道他才是民心所向。 廖绽眼珠狡黠一转,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来:“事在人为嘛,元公可曾听过谶言一说?” 元政心头一动,却听门外有人来报:“大将军,鄞都又派人来了。” 廖绽看了元政一眼,坐直了身子,待歌姬舞姬纷纷散去,才将人请了进来。 苏鹤走进屋内,还能闻到脂粉味儿和酒味儿。 “下官苏鹤拜见元大将军。” “哈哈哈,原来是老熟人。”元政站起身,堆叠的袍子随之牵动,很快就平整垂下去。 他走下台阶,双手扶起苏鹤,浑厚的声音响起:“御史大人快快请起。” 元政生得高大,浓眉大眼,即便年近花甲,依旧魁梧威猛,气势逼人。 苏鹤起身颔首:“元大将军可别打趣我了。” 元政打量着苏鹤,面带笑意,显得亲切许多:“我们可有两年未见了,在鄞都可还习惯?” “多亏元大将军多方照拂,还算习惯,但始终及不上峳州。” 元政道:“想回去了?” 苏鹤摇头:“一切听从元公安排。” 元政冲廖绽使了个眼色,廖绽道:“苏大人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我让人备好了厢房,苏大人要不去休息休息?” 苏鹤点头:“麻烦廖大人。” 侍女引着苏鹤去了房间。 房间布置很简单,苏鹤环顾了一圈,出了门去。 院子里有架秋千,那是阿九喜欢的。阿九小时候胆子小,但是荡秋千总是恨不得荡到最高,苏鹤每次看着都怕他翻一圈掉下来或是折断手,但是每到一个固定的高度,就会掉下来,苏鹤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里。秋千旁有个躺椅,那是陆望喜欢的,陆望养病那段时间,不愿意规规矩矩躺榻上,就喜欢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晒得舒服了,他总会动动脚,眯眯眼睛,目光随之变得深邃,然后四处找他的身影。但凡叫了两声“阿七”他还未出现,陆望准会从躺椅上起身,然后被人苦口婆心轮流阻止。待伤好了些,他躺得便不那么中规中矩了,要么屈着一条腿,要么翘着一条腿,双手枕在脑下,嘴里叼着从阿九手里抢来的糖葫芦,眉目舒展开来,像被风吹散的云。说好听点,叫潇洒不羁。说难听点,叫流里流气。 苏鹤诧异自己把那人眉眼嘴角所有细微的变化都记得如此清楚,但又觉得自己理应记得。 他想啊,那个叫陆归程的人,是如何将世家公子哥儿从小养出来的贵气与市井泼皮无赖长期混出来的匪气完美融合在一起的。 在院子里瞎晃悠一下午,终于有人来了。 是一个小厮前来传话,元政叫他去前堂用饭。 苏鹤到时,元政和廖绽已经落了座,侍女们正在布菜。 吃饭时,元政关切询问苏鹤菜合不合胃口。他什么都能吃,合不合胃口其实不太重要。 旁边侍女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他觉得口中肉片油腻,便将酒一口喝了。 元政见状又道:“酒要慢喝才能品其滋味。” 苏鹤咳了两声,脖子泛起一片红。这杏子酒甚得江南人喜爱,但苏鹤喝着犹如喝酸梅汤似的,这样想着,便道:“有酸梅汤吗?” 一旁的侍女便去拿酸梅汤了。 廖绽道:“苏大人酒量欠佳啊!” 苏鹤道:“喝不了两杯就得醉,今晚是不能再喝了。” 吃饭吃了半个时辰,元政没有问他来做什么,他也不着急说。 耗着吧。 晚上有侍女进来伺候,苏鹤便由着她们,直到睡觉前才将她们叫了出去。 第二天,廖绽问他是不是不满意,他带着笑点了点头。晚上屋里就出现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郎君。 苏鹤哭笑不得,他看眼前这两人跟昨晚那两个侍女一样,没什么感觉,只是人罢了。不过他还是将人留下了,放在旁边屋子。 就这样耗了三日,廖绽路过了苏鹤厢房四五次,每次往里瞅半天,也不见人出来,疑惑道:“这人这么沉得住气?” “我进去瞧了瞧,哪里还有人影儿?”廖绽喝了口茶,继续道,“听说跟那两个小郎君去花园摘果子去了。” 元政皱了皱眉:“小郎君?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跟谁都不会太亲近。” 廖绽道:“那还真没变!他在一旁坐着,叫人爬树拿竿,离老远了。听说那两个小郎君晚上是睡在隔壁的,手都没碰。不过瞧他这劲儿,是真不着急。” 他们原本以为苏鹤与其他使者一样,是来当说客的,劝元政进京或者退兵。来的人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大言不惭,要么废话连篇,元政每每听得不耐烦,直接叫人拖走。 毕竟朝夕相处三年,元政曾算是最了解苏鹤的人。可两年过去了,再次相见,元政觉得那人又融进了雾里。 第90章 进退2 苏鹤提着一篮子李子回到院子,见元政和廖绽坐在院中下棋,两个侍女候在左右打扇。 见苏鹤回来,元政将收回落子的手道:“苏大人可让我们好等。” 苏鹤快步走过去,赧然道:“元公怎么不遣人叫下官回来。” “怎么忍心扰了苏大人的好兴致。”他看了看篮子里满满当当的绿油油的果子,对一旁的廖绽道,“喻春,我们可有口福了,苏大人亲自摘的果子。” “那一定要尝尝。”廖绽冲侍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女接过篮子出去了。 元政又道:“苏大人来陪老夫下一局。” 廖绽移到旁边,苏鹤坐在了廖绽的位置,将就上一局,苏鹤执白子。 “若老夫没记错,苏大人今年及冠了吧?三月初三?”虽是问,但语气又是肯定的,“取表字了吗?” 没有刻意亲昵也不带一点生疏,一如多年前一样,既像长辈的关怀,又像朋友的闲聊。 苏鹤道:“元公还记得下官生辰,下官受宠若惊。下官生在三月,取的寒尽二字。” 元政摸着黑白相融的胡须点点头:“寒尽,极好极好。这两年我也少与你通信,知道你在鄞都不容易,事情却是桩桩件件没落下,办得很漂亮。真是辛苦你了。” 苏鹤道:“元公于下官恩重如山,下官自当竭尽所能为元公分忧。” “既然如此,那就不兜圈子了。寒尽,此次你来,是何意图?” “刚才下官已经说了,来为元公分忧。” 元政笑容依旧:“寒尽来得正是时候,本将军近来确实有一难题需解。困扰多日,忧心不已,不知你能否解我心头之难。” 苏鹤道:“元公之难,无非在于进或者退。” 元政敛了些笑容,嘴角渐渐平缓,正色道:“那你觉得本将军该进还是该退。” 苏鹤抿了抿唇,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廖绽,一字一句道:“不进不退,移天换日。” 廖绽疑惑:“不进不退怎么移天换日?” 苏鹤看向元政,元政已经一脸肃然,纵横的皱纹越发深沉,声音浑厚有力:“听闻你在鄞都混得风生水起,尤其与昭苏苏家交往甚密,你当真还想回峳州?” 苏鹤道:“只要元公愿意。” 元政捏紧手中黑子,看着苏鹤:“继续说下去。” 苏鹤将白子点下,又往前推了推,道:“下官知晓元公顾虑,进,时机尚未成熟。退,天机若失时不再来。下官认为,坐拥峰顶之人并不可贵,真正睥睨天下的是手握峰顶天堑决定谁上谁下之人。” 言罢,其余两人皆面露讶色。 廖绽嘴角抽搐两下,伸出手想扶住什么,又无物可扶,便顿在半空,两撇胡须抖出句话来:“苏大人的意思是,废帝?” 苏鹤见他挑明,便也直说:“北伐战功为的是民心所向,废帝立威压的是世家朝臣。此举若成,内外皆平,届时元公再无掣肘,可进亦可退。” 廖绽恍然大悟,拍手叫好:“进,是水到渠成;退,是功成身退。” 两人齐齐看向元政,元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半晌后,他才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可进可退!寒尽,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苏鹤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呈给元政。元政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字体,疑道:“苏清云?” 苏鹤道:“吏部苏尚书让下官代问元公安好。” 元政将信纸完全展开,将每个字收入眼底,竟生出些许感慨:“苏清云这一手清云体行书当真冠绝天下。当年他离开峳州老夫是万般不舍,为全他兄弟情谊也只能忍痛割爱。” 当年苏奕突然病逝,苏穹以奔丧为由离开峳州,后苏尚接任俨州刺史,他也未再回峳州。 说到苏清云,他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遇到的另一个人,不禁连连叹息。 眼看天色暗下来,三人移步前堂吃饭。 吃过晚饭,元政又叫人给苏鹤上了几盏冰果子,樱桃,葡萄,李子……颜色交错,冒着丝丝凉意,叫人胃口大增。 苏鹤倒也没客气,各种果子很快就被他消了一大半。 元政道:“犹记得你夏日怕热,最爱这些冰镇的酸甜之物。” 苏鹤腾出手作揖:“幸得元公挂念。” 元政挥挥手:“怎变得如此客气?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明明艳阳高照,你那脸色却冷得犹如腊月冬雪,对谁都一样,这才几年,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当年在战场上遇到元政,对苏鹤来说,确实是一件幸事,从此他与阿九结束了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常年辗转各地,他早就心如磐石,自认坚不可摧。那时他愿意分给阿卓一文钱不过是看他的眼睛四处乱转时与阿九小时候有几分相似罢了。 说罢,他也吃了颗冰葡萄,嚼了两口捂着脸道:“嘶……甜是甜,就是年纪大了,受不住冷。” 他将葡萄咽下去,自嘲道:“还喜欢回忆往事。” 廖绽恭维道:“元公心怀天下,壮志凌云,怎可言老?” 苏鹤在蓟州又留了一日,商议此事如何进行。第五日,苏鹤便告辞离去,元政亲自送他到城外。 晨风微凉,初阳冉冉。 苏鹤翻身上马,元政却叫住他:“寒尽,此事若成,想要什么奖赏?” 苏鹤拉住缰绳,想了想道:“一州兵权。” 元政大笑两声:“好,很好,本将军允你。” 苏鹤策马而去,廖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还真敢要啊?” “就怕他不要。”元政转身回城,“准备准备,明日去见见老朋友。” —————— 三千羽林骑是二十天后到的康州,康州军尽数灭于乱石关,三千人在四万兵的营地里,显得寥寥无几。 到的第一天,陆望见众人实在狼狈,便允了他们一个晚上的放纵,三千人在火把环绕中烤着肉,喝着酒,划着拳,呼声震天。 陈子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拍了拍自己肚子,粗着嗓子道:“将军,你看看我,肚子都小了一圈。今晚这顿,我高低得吃回来。” 牟亮扔了个兔腿给他,毫不留情揭穿他:“一路上吃过来的,蛤蟆见了他都得绕道走,将军别听他卖惨。” 陈子成啃得一嘴油,一张脸在火光下亮堂堂的,他挺着肚子凑到陆望跟前,委屈道:“真小了,不信将军你摸摸。” 他靠陆望很近,陆望须得抬起头才能看见他,只见他光着膀子,一脸真诚地邀请陆朔摸他肚子。 陆望扔了手中碗,揉了揉手腕,站起身道:“不用摸,摔一下就知道你瘦没瘦。” 陈子成立马举起双手后退一步,咧开嘴道:“将军,摔跤就免了吧,你这一摔,我今晚都别想吃东西了。” 说完,摸着肚子走开了。 张弱端着一盘烤鱼过来,放在陆望跟前,道:“将军,这鱼是下午我亲自去抓的,又肥又鲜,将军快尝尝我的手艺。” 陆望看着那死不瞑目的鱼,外层焦黄,覆着一层酱料,几点葱花点缀。他尝了一口,外皮酥脆,肉质鲜嫩,味道不错。他一口气吃了半条鱼,一抬头,张弱还站在旁边。陆望擦了嘴道:“怎么?还有事?” 张弱摸了摸脑袋,道:“将军,教我摔跤吧。” 陆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是赢了大成,我就教你。” 张弱一听,立即大叫道:“好好好,将军你且等我两日。” 他嗖的转身,跑出地动山摇之势,冲陈子成大喊:“大成哥,我来啦……” 陆望及时捂耳朵,牟亮将一旁的大骨头扔过去:“张弱你小声点喊!” 陈子成喝得晕乎乎的,感觉身后地在颤抖,他回头一看,见张弱张开双臂扑向自己,吓得扔了手中酒肉,一边后退一边说:“张弱,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张弱!” 张弱一把抱住他:“摔跤!” 陆望喝到半夜才回了府,是被叶双秋和陆朔扶回去的。刚到门口就开始吐,接连吐了三四次才稳下来。 慕可见陆望脸色青白,担忧道:“主子不会有事吧?” 叶双秋道:“空着肚子喝了那么多酒,肯定不会舒服。我去叫人熬点粥,主子要是醒了,就让他喝点。” 慕可见陆望没再闹腾,便坐在门口候着。慕以端着水过来,看了一眼屋内,坐在了他旁边。 慕可低头扯着自己的裤腿,扯上来又拉下去,拉下去又扯上来,反复如此,不厌其烦。难得见慕可如此安静,慕以问道:“在想什么?” 慕可道:“我在想,我们还会回鄞都吗?” 慕以曲着腿,将手臂搭在腿上,一本正经地说:“跟着主子走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慕可道:“我们去了一趟鄞都,老侯爷就离我们而去了。唉,还是别回去了。” 说到侯爷,慕以眼中难得流露出悲伤。他们两个是陆坚在路边捡回来的,陆坚让他们跟着陆望一起读书写字,学武练功。可惜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料,一上课就开始打瞌睡,一写字就想去撒尿,夫子看着他们两个就头疼,最后,两人干脆不学了。幸好两人学武还有些天赋,兴趣高,学得也快。于是陆望上课,他们就跟着陆坚去军营。陆望下课,他们就跟着陆望出去打架。陆坚救了他们的命,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家。 慕可长吁短叹了一番,突然瞅见慕以的腿,不满道:“阿以,我们明明是同胞兄弟,凭什么你比我长得高?” “可能是你话太多了。”慕以端着蜂蜜水准备进屋看看陆望,却见院门口进来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苏,苏大人?”慕可瞪圆了眼睛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又使劲揉了揉双眼,再次睁开,苏鹤已经走到他跟前。 “真是苏大人?”慕可惊呼一声。 慕以见慕可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声叫出来不知道要惊醒多少人,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阿以……”慕可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通红。 慕以提醒道:“主子睡着呢。” 慕可点点头,眼睛还停在苏鹤身上。 慕以松手,慕可低声问道:“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来看我主子吗?” 慕以翻了个白眼。 苏鹤笑道:“敲门进来的。” 慕可眨眨眼,将慕以手里的水递给苏鹤道:“苏大人,主子喝醉了,正在里面歇息,这是糖水,苏大人帮忙拿进去吧,我们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行。” 第91章 一家人 陆望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他闷哼两声,又翻了个身,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拍了拍榻边,唤道:“慕可!” 他以为用尽了全身力气,实则声音又小又哑,不过还是惊醒了旁边的人。 “要什么?” “水……” 烛台上只留了一盏夜灯,灯光很弱。苏鹤起身给他拿水,却见陆望猛地坐起身,盯着暗黑的前方叫了声“寒尽”。 苏鹤回头看他呆愣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清醒了几分。 “我在。” 陆望猛地转身,只见一个修长身影立在窗前,手里端着水,正看着自己。他伸出手,喃喃道:“我又做梦了。” 苏鹤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我在这里,不是做梦。” 陆望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走向自己,看着他将茶盏送到自己嘴边,看着他对自己说:“喝水。” 陆望喝完了水,才似乎反应过来这真的不是梦。他拽着苏鹤的手往前一拉,一把抱住苏鹤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闷声道:“阿七,真的阿七。” “嗯,我来看你了。”苏鹤摸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陆望收紧双臂,撒娇似的说:“我好想你。”声音很轻很轻,还有些沙哑,听得苏鹤心头发痒。 苏鹤抿了抿唇,柔声道:“喝得那么醉,还未到寅时,再睡会儿吧。” 陆望仰头,不知是酒意未醒,还是灯光昏暗,他看不清苏鹤的脸却笃定那脸上带了笑。他伸手穿过苏鹤双腿,将他抱上了床。 “你在这里,我怎么还睡得着?”陆望食指划过苏鹤的眉毛,沿着鬓角往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食髓知味。 苏鹤身上穿的是陆望的寝衣,本就有些宽大,陆望随意拉扯一番,便可看到一片雪白肌肤。吻一路往下,苏鹤难耐的曲起双腿,双手抓着被褥发出一个气声:“归程……” “别乱动……”陆望按着他的双腿。 苏鹤只觉得那舌头灵巧温热,带着他浑身每一寸肌肤不断收紧,等待爆发。 “归程,够了……” 陆望抬起头,亲了一下他的腰,将他翻了身。昏暗的光影下,那起伏的线条浮着一层诱人的光泽,陆望吻着他的肩,与他十指相扣。 最后关头,陆望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道:“寒尽……真的好想你。” 各种情绪交织心头,压得陆望喘不过气难受得紧时,也只能看着天空发呆。每当这时候,他都迫切的想要有个人陪着他,可他想的那个人不在身边。 苏鹤懒懒地动了动手指,回应他:“我知道,我也是。” 陆望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了。这一觉,他睡到了天光大亮,圆日当头。 苏鹤连着几夜都在赶路,此时还在睡,陆望一个人起床出门。 慕可正趴在门上偷听,听见里面有响动,慕可急忙道:“起了起了。”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慕可消失在了门后。 叶双秋啧了一声,捂了捂眼睛。 慕以道:“主子,侯爷派人找了你好几次了。” 陆望点头:“你在这里候着,双秋去厨房让他们备些爽口的菜,烩豆腐和糖醋丸子不能少,再去挑些鲜果子,樱桃要最大最红的,用冰镇着。慕可去营里找张弱,让他天黑前送一条烤鱼来,要他亲自烤的,烤成昨晚那样。我去去就回。” 慕可捂着鼻子从门后爬出来,哭丧着脸:“知道了,主子。” 叶双秋提醒他:“主子已经走远了。” 苏季蕴在屋里忙忙碌碌,陆拂行坐在一旁用茶盖轻轻刮着沫,眼神随着苏季蕴走。瞥见门口进来个人,他喝了茶,打量着来人。 “大哥,你这么看着我作甚?”陆望大摇大摆坐在他对面,见桌上还有未来得及撤下的残羹剩饭,也不嫌弃,拿起一块烙饼就开始啃。 陆拂行道:“一会儿让厨房重新给你做。” 陆望大口啃着饼,口齿不清道:“不用,将就吃。” 虽然陆望没有过多表现出来,但陆拂行知道陆望这段时日心里不好受,人都瘦了一圈。今日见他眸子阴霾尽扫,雨过天晴般眉眼间尽显笑意,轻叹道:“见你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陆望抬起头来,鼓着的腮帮子一动一动:“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陆拂行笑了笑:“没什么,我与你大嫂准备回并州了,你有何打算?回鄞都还是留在这里?” 陆望喝汤的速度慢下来,陆拂行脸上那道狰狞的疤,以及身上的伤,他看一次,恨意就窜一次。他紧着眉头道:“康州军几乎全军覆没,康州如今不堪一击。顾方进既然没死,一定会卷土重来。大哥放心回去,我留下来,重建康州府兵,我要让顾方进付出代价。” 陆拂行道:“招兵买马不是那么容易的,要钱要人,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 陆望道:“并州军这次也遭遇重创,大哥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 陆拂行知道此事不易,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他不知道陆望有什么办法,但有陆望在康州,他心里有底。毕竟康并二州对面是贺兰追。 他欣慰一笑:“好,康州就交给你了。” 说是笑,其实只是僵硬地勾了勾嘴角。 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对那道伤疤视而不见,但不能磨灭它存在的这个事实。 而对于陆拂行来说,那不仅是伤痛,更是耻辱。 “大哥大嫂什么时候启程?” 陆拂行道:“若清已经代我去传令了,下午就走。” “大哥,寒尽来了。走之前,见一面吧。” 陆拂行颇感意外:“什么时候到的?人在何处?” “昨晚到的,现在在……我屋里。我先回去了,用午饭的时候我们再过来。” 苏鹤起床时,慕以十分自然地伺候他穿衣用膳。苏鹤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照顾,但是当他看着慕以板着一张俊俏小脸熟练地从衣架上取下衣裳,静静地看着他时,他实在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举起双手任他折腾。只是在慕以要半跪着给他整理腰带时,他退了一步。慕以倒也没有执着于这件事,去给他准备热水。 苏鹤忍不住道:“慕以,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慕以一本正经道:“苏大人也算我本半个主子,我伺候苏大人也是应该的。往后苏大人常在鄞都,也没有多少机会。” 后一句话让苏鹤沉默了,往后……往后陆望会何去何从,他又会去向何处? 用了早饭,苏鹤便一边吃着樱桃一边摆弄着桌上的棋子。 刚放下最后一颗黑子,陆望就回来了。 苏鹤看着他从门口一路走过来,皱了皱眉道:“你瘦了。” 陆望坐在他对面,抢过他手中的樱桃塞进嘴里,挑了挑眉道:“相思之苦,苦不堪言,叫人消瘦。”他看了一眼棋盘上黑白相间的棋子,“你这摆的什么?” 苏鹤也不戳穿他,将棋盘转了一圈,陆望才看清是一只小狗,小狗的脑袋和身子是白色的,耳朵和四肢是黑色的。圆滚滚的,十分俏皮可爱。苏鹤戳了两下小狗的耳朵,道:“陆、望。” 说完,挑了颗最大的樱桃往嘴里送。 陆望眼疾手快又一次抢过苏鹤手里的樱桃,苏鹤急了,将小狗两只眼睛抠出来使劲捏了捏:“看你还得意。” 陆望闭着眼睛伸出双手四处乱摸:“啊,我看不见了,苏大人饶了我吧!” 苏鹤低笑一声,将棋子塞进他掌心:“自己放回去。对了归程,侯爷和夫人既在府中,我理应前去拜见。” 陆望睁开眼,看着对面的人两眼弯弯,道:“好,我带你过去。” 说完,他双手撑在几案上,站起身越过棋盘亲他。苏鹤含糊不清道:“不是说要……” “咳…咳咳…”门口传来叶双秋的几声咳嗽。 苏鹤想要退开,陆望皱了皱眉,一把按住他后脑勺。 “咳咳……咳咳咳咳……”慕以也咳了起来。 陆望松开苏鹤,深吸一口气,冲门口吼道:“你们有完没完!” “见过侯爷,夫人!”叶双秋响亮的声音再次传进来。 此时陆望还撑在几案上,与苏鹤呼吸相闻。闻言苏鹤一把将陆望推开,起身理了理衣裳,站在一旁。 陆望笑了一声,拉着他去门口迎接。 苏季蕴扶着陆拂行走进来,陆望立在门边道:“大哥大嫂,你们怎么过来了?” 苏季蕴笑盈盈地说:“你大哥实在等不及,要来看看苏大人。” 她看向苏鹤,笑意更深:“寒尽,好久不见。” 苏鹤听苏季蕴唤他的字,便也不再客气:“寒尽见过侯爷,夫人。”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陆拂行坐下,看向苏鹤,明显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可以随归程叫一声大哥大嫂。” 苏鹤看了一眼陆望,陆望冲他眨眨眼。 苏季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苏鹤半垂眼眸叫了声“大哥”“大嫂。” 苏季蕴听得心花怒放,她抓着陆拂行的手,语气里尽是兴奋:“归程总算是有人要了,我都担心他一个人孤独终老。” 苏鹤笑看着陆望,陆望读懂他戏谑的眼神,道:“大嫂说的是啊!” 四人一起用了午饭,简单说了一下康并二州的情况。 陆拂行伤未痊愈,只能坐马车。苏季蕴在车上备了冰块,扇子透过冰块一扇,凉风四起。 苏季蕴见陆拂行脸色不太好,问道:“是不是太凉了?” 陆拂行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归程……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第92章 遗憾 暮色将尽,慕可乘着夕阳一路狂奔:“让开,快让开。“ 一路上横冲直撞,冲进陆望房里。慕可伸出左脚稳住身形,将怀中食盒往桌上一放,大叫道:“主子,快快快,胖弱弱说凉了就变味儿了。” 陆望与苏鹤拜祭了陆坚回来,正在内室休息。听见慕可大呼小叫,陆望一只靴子扔出去,随后道:“谁能将他扔出去?” 慕以的声音传来:“主子,我立马让他消失。” 外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慕可的嚎叫声越来越弱,几乎听不见时,两人才出去吃饭。 烤鱼烤的极好,外焦里嫩,陆望将烤鱼上的葱花一粒一粒捡出来,又将鱼肉剥下来放到苏鹤盘子里。 除了烤鱼,叶双秋还亲自做了几个苏鹤爱吃的菜,这一顿苏鹤吃得心满意足。 刚放下筷子,慕以就呈上来一封信。 陆望接过一看,凝重道:“瑾之的。” 邓初出兵的原因是苏尚部下有个叫方束的将领屡次挑衅邓初,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渡涧河偷袭涧水城。涧水城是通往中原的门户,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直接攻城。苏尚得知消息后命他撤兵,方束不听,苏尚只得带兵守住涧河,并派小队兵力渡河查探消息。方束围攻涧水城两日就被邓初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撤兵。邓初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人马乘胜追击,却发现方束根本没有援兵。渡河时,逃兵所剩无几,邓初看着那些空荡荡的船只,命人轻装简从,跟随方束残兵渡了河。 等苏尚反应过来时,邓初已经上了岸。苏尚其实有所察觉,方束却坚持声称邓初止步于涧河,不会冒险渡水。正常人确实也不会,毕竟渡河过去就是敌人的领地,对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何况像这种情况,很容易被人认为是诱敌之计。苏尚便信了方束的话,但那是最善奇袭,在人才济济的姜国也能排进前三的鹰扬将军,行为想法不能与常人作比。 苏尚发现敌军后,带人拼死顽抗,原本苏尚已经将邓初逼回涧河。没想到邓初援军十万迂回而行,绕过苏尚直奔雎城。苏尚不得已回城救援。 “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陆望将信递给苏鹤。 苏鹤将信捏在指尖,没着急去看,而是道:“那个叫方束的是什么人?” 陆望摇摇头:“没多大名号,不清楚底细。” 两人沉默半晌,陆望道:“寒尽,钱十三说过,余老板将一部分货送到了海上。当时钱十三说这笔钱可能会经过佷州上岸送往南中。现在看来,这笔钱应该是经章州送往顾舟山老家河州,用来养私兵和海寇了。顾方进既然逃了,肯定会卷土重来。此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寝食难安。” 苏鹤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我懂,你安心留在康州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和三哥。凡是沾染了此事的,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苏鹤没有告诉陆望他们要做什么,陆望也没有问。他并非不恨袁文章和廖绽,但是顾方进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却对顾方进的实力一无所知,他们在明,顾方进在暗,太不让人安心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大哥。他会守住他父亲想守护的一切,也会手刃敌人头颅,为父报仇。 “咳……不好意思,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一道温润嗓音打破了两人的沉寂。两人往门口看去,见许昭摇着蒲扇大摇大摆走进来。许昭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头上碧玉簪,腰间环玉佩,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些揶揄的笑容。明明是一派文人雅士装扮,却因手中蒲扇大摇,举止活脱脱像个老头,看起来又并不突兀。 “若清,你来得正好。”陆望松开苏鹤的手,起身相迎。 许昭一直待在康州,对康州的一切了如指掌,陆望想重建康州军,少不了许昭的帮助。 苏鹤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皱了皱眉。 陆望往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拉上苏鹤。 苏鹤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拉着。 许昭看了看苏鹤,嘴角笑意依旧,眼神却带着几分打量。苏鹤亦看着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人长得真是难以形容。明明五官都很一般,但是生在这张脸上却出奇的和谐。那极其不明显的双眼皮下偏淡的眸子闪着精光,是个聪明人。 陆望道:“寒尽,这位是康州长史许昭,表字若清。我们自小就认识,情同手足。你别看他一副蠢笨的样子,实则狡猾得很。” 许昭瞪他一眼,使劲摇了摇手中蒲扇,不满道:“哪有初次见面就这样说人的。” 他看向苏鹤,拱手道:“让苏大人见笑了。” 听陆望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关系匪浅。苏鹤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许昭继续道:“我一直好奇,归程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今日见到苏大人,才发觉所有的想象皆是枉然。” 陆望复又坐下,炫耀似的挑起一边眉:“别羡慕,天上地上就这一个苏寒尽。” 许昭失笑,看着桌上的冷透的饭菜,一脸遗憾:“还说来蹭顿饭吃,看来来晚了。” “你还没吃?我让人去准备。” “别麻烦了,苏大人第一次来康州吧,今日我做东,让苏大人尝尝我们康州的特色怎么样?” 苏鹤道:“荣幸之至。” 康州不如鄞都繁华热闹,天刚刚黑尽,街道上人已寥寥无几。许昭带着两人穿梭过两条小巷,停在一家小店铺门前。 “老板,两个烧饼,两碗虾子面。”许昭摇了几下蒲扇,擦着额头的汗对苏鹤道,“苏大人,你们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陆望挑了个屋外的位置,头上是茅草棚,四周是竹栅栏,三张小矮桌,散落着几根小凳子。两人坐在小凳子上,身体犹如折叠起来了一般。苏鹤双腿动了又动,终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陆望将凳子往他旁边挪,两人腿紧紧挨在一起。他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家铺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我和若清,还有慕可慕以,是这里的常客。” 老板将烧饼和虾子面端上桌,陆望拿起一个烧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苏鹤:“尝尝?” 苏鹤摇头:“我方才吃多了,吃不下。” 陆望将半块烧饼又一分为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陪我吃一口,就一口。” 苏鹤接过饼,两人看着对方,咬了一口,相视一笑,口齿醇香,就像回到儿时,面对面坐着的也是他们。 许昭看着满眼情意的两人,挑了挑眉,咳了一声,将手中两碗牛肉汤放在了桌上。 “苏大人,我来教你怎么吃,一口饼,一口面,一口汤,堪称康州一绝。”说罢,他将蒲扇扔在一旁,拿起那个完整的烧饼啃了一大口,又迫不及待塞了一嘴面,最后以一口牛肉汤结束。待所有东西都咽进肚子里,他满足地打了个嗝。 他擦了擦嘴,看着苏鹤微诧的目光,笑道:“苏大人别意外,若是换做以前,这些不够归程一个人吃的,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苏鹤意外地的不是他吃得多,意外的是他的吃相。 陆望靠在栏杆上,笑骂道:“你悠着点,别吓着我们苏大人。” 许昭一点没收敛,一边吃一边与陆望天南地北地聊着,苏鹤在一旁认真听。偶尔陆望会递给他吃的,他便接过去一边慢悠悠吃着,一边看许昭侃侃而谈,看陆望哈哈大笑。待许昭将所有东西吃完,擦干净手和脸,捡起那把蒲扇,就又摇身变回了书生模样。 三人踏着夜色,迎着微风往回走。 在一个街口分路后,两人也良久没有说话。 陆望拉着苏鹤的手捏了捏道:“在想什么?” 苏鹤抬头看着浩瀚星空,悠悠道:“你刚才很开心。” “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说完,又补了一句,“因为你在。” 苏鹤叹了一口气,松开陆望的手垂眸向前走去。 陆望急忙跟上去,食指勾住苏鹤的小指,问道:“寒尽,怎么了?都不等我。” 苏鹤紧了紧手指道:“我在想啊,原来心悦一个人如此复杂,想他所想,喜他所喜,忧他所忧,还带着百般无法言说的各种滋味儿。” 前方有棵劈叉的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长成了这样。 陆望将苏鹤轻轻压在树上,俯身逼近他,轻声道:“什么叫无法言说的各种滋味儿?” 苏鹤舔了舔唇角,盯着他的眼睛说:“听许长史说起你们幼时,那是一段漫长的我没有参与过的时光,想来有些遗憾。” “不用遗憾,往后几十年,都是属于我们的。”陆望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又觉得不够,沿着他的眼角鼻梁一路往下,直到找到那一抹温软。 月光将他们交错的身影拉得很长,像是一个人似的。 小巷安静得除了虫鸣,就只能听到两人忘我的亲吻声。 吻落在苏鹤脖子上时,苏鹤终于能喘口气,他望着空荡的街道,和盛满月色的屋檐,喘着气道:“归程……你敢不敢…在这里……” 陆望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迫不及待地解了两人腰带。 苏鹤手扶着粗糙的树干,那树皮干硬苍老,沟壑纵横。苏鹤的掌心被磨得发痒发疼。 正值盛夏,枝繁叶茂,蝉鸣声声。这棵树像是岁月的见证者,春花秋月,寒来暑往,游子远行,离人归家,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唯有它,屹立不动,在这里静静候着它的有缘人。 苏鹤咬着唇,感受着身后人给他带来的欢愉,低头一笑。今夜,他们便是它的有缘人吧。 第93章 傀儡 建安王府今日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刘渝没想到元政会来找他,毕竟当年两人是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政敌。刘渝其实不是个有野心之人,而其他刘家人更是些废物,太后当年找到他,也是迫不得已。刘渝不忍心看刘氏江山成为世家夺权的玩物,硬着头皮成为了摄政王。奈何他性子软也无心争权,面对手段狠厉的元政,他看中了做事手段高明雷厉风行的顾舟山。结果顾舟山给了他一记重锤,他如今在建安郡养花逗鸟,反而过得悠哉悠哉惬意舒适。 如苏鹤所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所挟天子必须得是个好控制肯听话的,刘渝无疑是个好人选。 京中关于元政想谋朝篡位的流言似乎被夏日滚烫的暑气掩盖了,渐渐消弭。朝中大臣皆松了一口气。 同时消失的,还有苏府门前的谩骂声。 三日后,一封信被送到太后手里。 太后乐氏是明帝的皇后,一生无子,明帝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太子,即盛元帝。 明帝算是南齐最有作为的皇帝,少年帝后感情甚笃,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子嗣。乐氏尽心抚养盛元帝,竭尽全力想保住大齐江山,奈何凭她几经挣扎,依旧无力回天。还政于盛元帝后,她便一直深居简出,不问政事。 太后正欲打开信,手中佛珠突然断掉,乌黑浑圆的佛珠散落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声声撞进太后的心里。 身旁宫女慌张去捡,太后却阻止道:“不必捡了,断了就是断了,丢了就丢了,捡回来了也不是从前的了。” 趴在地上的小宫女直起身,一脸疑惑:“捡起来再串起来不就好了吗?” 熏香太浓,屋子里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太后摇摇头:“把窗打开,出去吧。” 小宫女打开窗,一股热气挤进来,猝不及防洒人一脸。小宫女看了一眼太后,虽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很快,元大司马进京领赏受封的消息又传遍了鄞都大街小巷。元政确实也带着军队从蓟州出发前往鄞都。 早朝散后,苏鹤和苏穹一前一后走出太极殿。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议论声,苏穹道:“元政看来是不放心我们啊。” 苏鹤道:“我猜他不会来,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苏穹点点头:“大约是想给太后施压。” 苏鹤冷笑一声:“先将消息放出去吧,不然,怕吓死些胆小的。” 苏穹叹了口气:“走到此步,绝非我本意。寒尽,你说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苏鹤抬头,看着云层一点一点吞噬刚升起的太阳,眯起眼睛道:“三哥,不论是非对错,既然做了,就不后悔。当你大权在手之时,便不再受制于人,凡你所想,皆可实现。” 苏穹目光变得坚定,勾了勾嘴角:“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因土改被叫停,杜邑急火攻心,大病一场,今日才来上了早朝。得知元政的事,散班时他特意去了龙骁卫,等着杜居安一起回家。 “思危,羽林骑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杜邑问道。 “暂时还未寻到合适的人选,由我看着呢。”杜居安早就发现羽林骑少了人,但是他不知道陆望带走了多少人。根据苏鹤所说,顾方进造反时带的人几乎都是羽林骑的人,这样一合计,陆望带走的人不算多。且经他这回接手,才发现羽林骑已经被人染指,真正属于皇权怕是所剩无几。若元政举兵来攻,鄞都不一定守得住。 杜邑叹了口气:“元政入京,带了六万人马,你说,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吗?居心叵测啊!” “父亲放心,不管元政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护住鄞都。” 车夫驾着马车来接二人,杜邑挥了挥手:“陪我走走吧。” 两人也没有绕路,慢悠悠朝着杜府方向走去。路过清雅阁时,杜邑心血来潮想喝茶,两人在一楼大堂随意找了个位置。小二很快前来接待,将一碟黄豆一碟花生一碟蜜饯放在桌上,等着他们点单。 四周人都在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皇子,太子的字眼,整个大堂闹哄哄的,说书先生站在台上一脸无奈。 杜邑眉头一皱,问店小二:“他们在议论什么?” 店小二看着两人一身官服,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小人不知。” 杜居安皱了皱眉,掌落声起,整个桌子都抖了抖。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纷纷看过来。小二身体一震,双腿跪地,连连哀求道:“小人真不知道啊,二位官爷就别为难小人了。” 杜邑瞪了杜居安一眼,扶起小二,和颜悦色道:“你别害怕,我们就是随便问问。”他朝四面拱了拱手,“是我们失礼了,诸位不好意思。” 四周的人放松下来,几个脑袋又开始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杜邑看着眼神乱飘的店小二,放软了声音:“你别怕,你就如实说,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们不会怪罪于你。” 店小二半信半疑:“官爷此话当真?” 杜居安看他一脸憋不住的样子笑了笑:“千真万确。”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俯下身,低声道:“二位官爷,大家议论的是天家之事,一个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所以大家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街上随意议论……” “……”杜居安无语,四周没一个嘴停的,这还不叫明目张胆? “看样子,二位官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店小二声音不大,却抑扬顿挫,“据说啊,当今圣上,听信方士邪说,迷恋长生不老之术,乱服丹药,导致体虚气弱,阳痿不举。” 杜居安夹花生的手一抖,花生米掉在桌上,滚落在地。 杜邑脸色黑成一片:“继续说。” 店小二看到杜居安震惊的样子,一脸满足,他眼睛一瞪,手指一点,情绪更加饱满,将声音压得更低:“二位官爷可知去年皇后娘娘诞下龙子,殊不知那龙子并非龙子,而是混进龙宫的野子。” 杜邑与杜居安对视一眼,杜邑问道:“何来此说?” “圣上患有痿疾,那玩意儿早没用啦,哪里生的出皇子?听闻圣上宠幸男宠,任由男宠淫乱后宫,那皇子,肯定就是那些男宠的……” 杜邑听他言语越来越离谱,沉着脸道:“上茶吧。” “啊?”店小二反应过来,道,“我还没讲完呢,二位官爷不想听啦?” 两人此时也没有心情喝茶了,留下铜板就回去了。 刚走进堂屋,就破天荒的看见杜玄此坐在几案前煮茶。 见父兄回来,杜玄此兴奋地打过招呼,倒了两杯茶过去。 杜邑喝了口茶,茶水烫人,杜邑皱了皱眉,将茶盏放下,喝道:“天还没黑尽就回来了,莫不是又惹了什么祸?” 杜玄此道:“哪能啊,爹,我是得知了天大的消息,专程回来告诉你们的。” “什么消息?” “听闻大皇子和贵妃腹中的胎儿都不是陛下的……” 杜邑脸色一变,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道:“不必说了,回屋去吧。” 杜玄此莫名地看向杜居安,杜居安点了点头 “不应该啊,我可是在凝香阁听到的第一手消息……”杜玄此一边走一边嘀咕。 直到几天后,流言才传进盛元帝耳朵里。 “一派胡言!”盛元帝随手抄起手边物件猛地一扔,那做工精致的玉雕如意被摔了个粉碎,“朕,朕什么时候有此隐疾?什么人如此大胆放肆!杜邑,马上去查,将那些造谣传谣者全部抓起来,择日问斩!” 杜邑跪在一旁,为难道:“陛下,悠悠之口难堵,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盛元帝喘着气道:“还有什么办法?堵不住也得堵,难道要让朕含垢忍辱,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杜邑道:“皇嗣关系到陛下血脉的延续,更关系到万里江山的继承,大齐国祚的延绵。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当务之急是将那些祸乱后宫之人……” 盛元帝道:“什么祸乱后宫,胡言乱语,根本没有此事!” “事已至此,不论真假,陛下都理应给大家一个交代!” 盛元帝怒不可遏,他指着杜邑吼道:“朕贵为天子,需要给何人一个交代?” “给哀家一个交代!”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传来,门被推开,强光照进来,屋里瞬间大亮。太后手里拿着那封信,一步一步向盛元帝走去。 杜邑急忙行礼:“臣杜邑给太后请安。” “你先下去。” 杜邑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太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盛元帝跟前,将手中信笺扔给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怎么对得起你父皇?怎么对得起你刘氏列祖列宗!” 盛元帝草草看完信,急切道:“不,不是这样的,朕的儿子都是朕的,母后,你要相信朕,你要相信邺儿!” “哀家亲眼看见江思谈从贵妃寝殿出来!” 盛元帝闻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后摇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你难道还不懂?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此举意图,是要逼你退位,以树其威。” 盛元帝只觉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五脏六腑都在绞疼。他跌倒在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跪着拉住太后的衣摆,哽咽道,“母后不会放弃邺儿的,对吧?”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深吸一口气道:“你迷信长生不老之术是真,乱服丹药不知节制是真,宠幸男宠祸乱宫闱亦是真,你让哀家以何缘由护住你?现在元政大军已经逼近高阳郡,你有没有问过杜居安,禁卫军现在是什么情况?能否挡得住元政六万大军?宫墙内外流言四起,你有没有想过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皇上,刘氏江山不能拱手让人,既然你无力担此大任,哀家也只能另寻他人。” “母后!”盛元帝蹭的站起身,盯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母后可曾想过,不管是谁坐上这个位置,都是元政的傀儡,若母后真的依了他,只会让他气焰更胜,届时他就真的一手遮天了。” 太后闭上眼,她何尝不知道,可如今的形势,已经由不得她选择。 “哀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傀儡也好,人偶也罢,只要这大齐江山还姓刘,哀家闭眼时,就能安心去见明帝。” 第94章 心软 杜邑见此事惊动了太后,顿感不妙,匆匆忙忙出了宫直奔苏府。 苏府灯火阑珊,冷冷清清,侍女打着灯笼将杜邑引至苏穹书房。 苏穹听见敲门声,将桌上那幅字折了起来,懒懒应了一声:“进。” 杜邑推门而入,连连道歉:“这么晚还前来叨扰苏大人,实在唐突。” 苏穹给他倒了杯茶,放缓了声音道:“杜大人神色如此慌乱,是出什么事了?” 杜邑将坊间传言一事给苏穹说了,却见苏穹镇定自若,他越发着急:“苏大人,此事必定与元政脱不了干系啊,散播谣言蛊惑民心,兵临城下威逼太后,元政这是要逼宫啊。” 苏穹慢悠悠喝了口茶,晦暗不明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苏大人?” 茶水冷了!苏穹皱了皱眉,一脸严肃道:“杜大人说得有道理,如今元政大军已近高阳郡,羽林骑怕是挡不住,杜大人可有解决之法?” 杜邑沉默良久,狠了狠心道:“禁卫军八万人,死守鄞都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苏穹道:“三万羽林骑已经被顾方进拆得七零八落,两万鹰眼营早已被元项插手染指。真正靠得住的怕只有杜统领手下的三万龙骁卫。不过,守城容易攻城难,我们可以赌一赌,赌元政不敢强行逼宫,赌这三万龙骁卫可抵元政六万大军,护鄞都平安无事。” 杜邑闻言心又往下沉了一截,脸上皱纹越发深。 苏穹盯着摇晃烛光,加重了语气:“杜大人可知,元政身边还跟了一个人。” “谁?” “蓟州刺史廖绽。” 杜邑拍桌而起,茶水随之颤了颤,他惊道:“苏大人的意思是廖绽与元政狼狈为奸,元政手底下不止六万人?” 苏穹点头。 “苏大人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归程回康州奔丧,途经蓟州探听到的。” 提到陆坚,杜邑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他亦听说了苏穹前些日子的遭遇,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但他深信苏穹为人,肯下定决心大刀阔斧整顿吏治,进行户籍土地改革之人,是他从官三十余年所遇第一人。一心为民却被民所伤,慰藉之语到了嘴边,却吐不出来,只能再次叹息。 蝉鸣声声响起,扰人心烦。杜邑思绪被拉了回来,将桌上冷茶一饮而尽,说道:“不止六万又如何?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苏穹道:“杜大人打算怎么做?” 杜邑握紧拳头,声音微颤:“与陛下共进退。” 苏穹轻轻摇头:“大势已去,覆水难收。” 杜邑愕然:“苏大人什么意思?” 苏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打算顺势而为。” “你……”杜邑反应未及,失了言语。 苏穹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杜大人,两军交战必定生灵涂炭。不惧生死,虽可称之为勇,但不一定为智。只要大齐江山还姓刘,横竖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杜邑想了想道:“没这么简单,元政废帝立新主,是向天下人示威。若他稳不住局势,诸侯群雄并起,将天下大乱。若他稳得住局势,往后大齐江山姓什么,尚无定论。” 苏穹道:“元政守峳州,平盛州,护俨州,卓越功勋被各地百姓广为传颂。即便如此,他还愿意拥立刘氏,谁人不服?而当今圣上行径荒诞,导致龙脉不纯,杜大人说得对,往后大齐江山,或许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杜邑被说得哑口无言。 苏穹开始下逐客令:“杜大人,同行一路,甚感荣幸,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不相为友。夜已深,大人请回吧。” 杜邑万万没想到苏穹会临阵倒戈,失望悲愤溢满胸膛,他拂袖而去,不曾再看苏穹一眼。 杜居安终于等回了杜邑,见杜邑满眼血丝,失魂落魄,欲言又止。 杜邑颓然坐下,满目疮痍,有气无力道:“说吧。” 杜居安道:“今日在宫中,听闻太后要逼迫陛下禅位。” 杜邑意料之中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道:“太后放弃了,苏清云也放弃了,剩下的不是元党就是墙头草,思危,或许真要变天了。” 杜居安道:“父亲,我立马进宫面圣,只要陛下一声令下,禁卫军誓死守护鄞都城。” 杜邑立马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赶往皇宫时,已快到早朝时间,乾坤殿灯火通明。 杜邑向守在殿前的小根子请求通传,小根子却回绝了:“陛下交代了,早朝之前,谁也不见。” 杜邑再三请求,小根子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出乎意料的,盛元帝见了他们。 杜邑进去时,宫女正在为盛元帝更衣。 杜邑跪倒在地,悲戚道:“陛下,臣等虽势弱,但愿竭尽所能护陛下周全。陛下不必畏惧元政,更不必理会那些谣言。” 盛元帝扶起杜邑,笑了笑:“爱卿忠君为民,乃百官之楷模,朕何其有幸,得爱卿拥戴。” 他拿过宫女手中的九旒冕,一边对着铜镜给自己戴上一边说:“不过事已至此,挣扎只是徒劳。” 杜邑还想说什么,却被盛元帝打断:“朕这一生皆受制于人,这一次,便由朕做一次主。两位爱卿,该上朝了。” 早朝,盛元帝衣冠齐楚,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听着官员轮番汇报政事,他不像往日一般昏昏欲睡,也不似平时那样心不在焉,针对每一条呈文都提出了解决之法。 当说到元政大军止步于高阳郡外时,盛元帝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铿锵有力地说:“元政无视朝廷,蔑视皇权,违抗圣令,拒不入朝,带兵进京,心怀不轨,谋逆之罪昭然若揭!此等乱臣贼子,当诛之!” 这是盛元帝在文武百官面前说过的最硬气的话,每字每句都说得十分清楚,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堂下却鸦雀无声。 如今谁敢去和元政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杜居安看着左右或诧异或惊恐的眼神,往前走了两步,正欲说话。却见盛元帝突然将头上九旒冕猛地一扯,砸向台阶,霎时玉珠遍地,发出清脆响声。 他双手用力击打面前的桌案,一边拍一边笑,麻痛感爬满掌心,他却越拍越重,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挣扎。良久后,他似乎拍累了,撑着桌面低着头喘气。殿中人看着状若癫狂的盛元帝,各怀心思。 盛元帝忽然抬起头,看着那些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伸出手指将他们一一指过,怒目圆睁,睚眦欲裂,语带嘲讽:“你们,与朕一样,皆是懦夫,是蛀虫,是烂泥。无德无才,自私懦弱,自欺欺人,你们以为披着绫罗就可以掩盖你们发臭发烂的灵魂吗?畜牲就算披着人皮也变不成人,哈哈哈……” 他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推倒在地,拿起桌上唯一剩下的圣旨,缓缓打开。 他突然敛了笑,变得正色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用他一贯温润的嗓音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刘氏子孙邺,在位二十余载,无功无德,昏庸无道,所为狂悖……人伦道丧,丑声遐布。不可奉守社稷,无能敬承宗庙。诬罔祖宗,颂移皇基……才疏智浅,德不配位……” 刘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这禅位诏书念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太极殿的。他只知道,他犹如一个跳梁小丑,受尽侮辱,颜面尽失,尊严任人践踏。他这一生,就像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还会被载入史册,流传百世,受尽后人耻笑谩骂。 他拖着麻木沉重的身体恍惚地穿梭在宫墙中,不知不觉来到御湖,走上了观鹤亭。 湖中三只白鹤依旧出尘脱俗,翩然而立。 他瞳孔一震,突然快步走到一个侍卫跟前,拿过他手中长弓,举箭拉弦,弓弦声响,一只白鹤倒在了湖水中,再也站不起来。另外两只闻声惊飞,刘邺挥手:“捉住它们。” 周围侍卫应声而动,很快,两只白鹤被装进笼子送到盛元帝跟前,刘邺仔仔细细打量着它们,半晌,他手起刀落,血染红了那雪白的羽毛,刺眼极了。血色倒映在刘邺眼里,那双细长的眼睛霎时也变得血红无比。他忍住心中酸涩,退出亭子,看了一眼观鹤亭三个字,命人将牌匾取下来,扔进湖中。最后,他脱了龙袍,取了亭角上挂着的灯笼,扔到龙袍上,微弱的火苗越窜越大,很快,亭中大火肆虐,烟雾缭绕。刘邺看着那团火一动不动,突然一阵风吹过,火点燃了四周纱幔,侍卫们得了命令不准动,便眼睁睁看着刘邺被大火一口一口吞噬。 江思谈从人群中冲进火里,抱着刘邺跳进了湖里。 两人沉入水中,良久才浮出水面。 刘邺满脸是水,眼神不明,哑声道:“你不该救我。” 救不救,他都只有死路一条。太后说,这是唯一的选择,保住刘氏江山,保住他,保住他的妻与子的唯一选择。可是到最后,一样也保不住。元政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儿子。 刘邺突然死死拽着他的手臂,厉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与贵妃有无苟且之事?” 江思谈坦然道:“我与贵妃清清白白,我也问你一句,你信还是不信?” 刘邺冷笑一声:“从今以后,我们都自由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头看,也不要想起我,太恶心了。” 江思谈皱了皱眉,他以送荔枝为由进了贵妃寝宫,又故意让太后看到他从贵妃寝殿出来。这是他与苏鹤做的交易,他不想待在鄞都,也不想刘邺留在这里任人摆布,他要带刘邺离开这里。 江思谈一把将他按入水中,刘邺憋着气,瞪大眼睛看着江思。江思谈见他面色如旧,丝毫没有恐惧,皱了皱眉,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再次浮出水面时,江思谈眼神变得凌冽:“跟我一起走。” 刘邺舔了舔嘴角腥甜问:“为什么?” 江思谈抿了抿嘴,良久才道:“因为,你对我所做之事,我要你全都还回来。” 入夜,乾坤殿再一次着火了,依旧是盛元帝放的火,以前是因炼丹,这一次是自焚。 第95章 后悔 此时鄞都城外,两匹马甩着蹄子,融在夜色中。江思念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车轮压地的声音。 江思谈和刘邺从马车上下来,江思念将手中缰绳和包裹交给江思谈,目光微动:“哥,天高海阔,此次一别,再难相见,保重。” 江思谈拉住她:“念儿,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跟我们一起走。” 江思念摇了摇头:“快上马,再晚就走不了了。” “念儿,若是有一天,你想走了,来找我,在我们约定的地方。”江思谈翻身上马,看着江思念。 江思念点点头,看了一眼刘邺,转身离去。 苏鹤站在城墙上看着跑远的两人,他搭箭拉弓,瞄准了那个瘦弱的背影。 刘邺似乎有所感觉,他突然勒住缰绳,回头看向城墙。他微微蹙眉,就直直看着那白色影子。就这么恨吗?恨得想要他的命? 如果说这接近三十年的人生是一场梦,那么,那个让他望而却步的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便是这场梦中最绚丽的一角。 能以这样的方式见上最后一面,也值了。 苏鹤正要松手,却被人按住。 “公子,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我的命给你。”江思念被风吹得眯起眼睛。 苏鹤看了她一眼,再转过头时,江思谈已经与刘邺同骑一匹马。苏鹤皱着眉头,躲开江思念的手,毫不犹豫放了箭。 羽箭破空而行,最后落在了黑暗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江思念心里一紧,忍不住出手,苏鹤两步退开,盯着江思念。江思念这才反应过来,距离太远了,箭根本射不了那么远。两人对视片刻,江思念松了浑身气息,放下了手。 苏鹤将弓箭扔在地上,道:“你该和他们一起走,我不需要你的命。” 江思念摇摇头:“总会用到的。”她隐忍半晌,握紧双拳,豁出去一般:“更重要的是……” 她多少有些了解眼前这人了,罢了吧,话一出口,便无可挽回。她是一直想走,可她发现,有人走了,她可以再留一些时间。江思念看了看远处,除了远山压抑的暗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转身独自一人下了城楼。 苏鹤背着手沿着城墙慢慢走着,苏穹提着两壶酒迎面走来。 两人站在城墙上,迎着风眺望远方。巡防的士兵整齐划一地从身后走过,脚步声回荡在四周经久不散。 苏穹道:“他罪不至死,你不必介怀。” 苏鹤眸光闪了闪。 苏穹笑了笑:“若他能放下,便能获得新生。但放下二字,说起轻松,谈何容易。他真能放下,是他的本事。若他放不下,那这些事情足以折磨他一辈子,不得安生,活着将会比死了更痛苦。寒尽,跟着自己的心走,不会有错的。” “再说,那场火瞒不住元政,元政也不会放过他的。” “三哥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跟着三哥的心走,才不会错。”苏鹤看向苏穹,他总是能看懂他人心中所想,并且一语中的。 苏穹将酒递给苏鹤,难得谦虚一回:“史上有七窍玲珑心者,唯一人。我可担不起此等赞誉。” 苏鹤接过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江南春。”苏穹缓步向前走去,“本来是送人的,没有机会送出去了,我们将它喝了吧。” 两人走下城墙,慢慢走向济蓝河。街巷深深,衬得两人背影寂寥渺小。夏季的济蓝河依旧热闹,两人坐在馄饨铺子里,偶尔还能听到关于刘邺的流言。天一亮,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是于这些人而言,似乎没那么重要。 苏穹要了两个粗碗,倒了满满当当两碗酒。 苏鹤闻了闻,“桃花酒?” 苏穹点头:“江南最好景,莫过一枝春。尝尝吧。” 苏鹤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老板将馄饨端上来,热情吼了一句:“馄饨下酒,越吃越有,二位客官请慢用。” 两人笑了笑,干了一杯。 一碗酒下肚,苏穹道:“方才我说错了,跟着自己的心走,不一定是对的,毕竟是人总会有私心,有私心就有偏颇。” 他又倒了一碗酒:“但是,不会后悔。” 苏鹤捡着葱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真的想过杀了他,但是我答应了江思谈,留他一命。” 顿了顿,他又道:“或许没有江思谈,我也会放过他吧。” 苏穹道:“你与归程,看着心狠,实则都是心软之人。” 真正让苏鹤心软的,是那一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强迫苏鹤。 两人就着一碗馄饨,喝了两壶酒,苏鹤敲了敲空酒瓶,问道:“三哥原本是打算将这酒送给谁的?” 苏穹道:“一个陌生人。” 苏鹤半垂着头沉思片刻道:“我好像在哪里喝过这酒……” —————— 半夜,几辆马车从鄞都各个城门飞奔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一群黑衣人埋伏在树丛,紧随马蹄声而去,鸟雀闻声而动,朝四周飞散开来。 顾荨织紧紧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孩,一颗心悬在半空,浑身都绷紧了。 突然马儿长鸣一声,车夫拉紧缰绳,马车骤然停下,顾荨织差点被甩出去。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娘娘,我们被追上了。” 随后传来打斗声,不时有刀剑穿过马车刺进来,顾荨织狠了狠心,将孩子放在摇篮里,拿起一柄长剑打开了马车门。 外面一片漆黑,侍卫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一个黑衣人见她出来,一跃而起,眼看那剑就要刺向顾荨织脖子。突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射中了黑衣人肩膀,顾荨织趁机将手中剑刺进黑衣人腹部。黑衣人摔落在地,顾荨织拉起缰绳,拿起鞭子猛地一抽,马车从人群中飞奔出去。 侍卫所剩无几,黑衣人纷纷追向马车。 在暗处的江思谈也跟了上去。 黑衣人策马而行,很快就看到了马车。顾荨织在黑夜中寻找着方向,眼看身后追兵就要追上来,她调转马头,换了方向。 天边泛起鱼肚白,山林愈发宁静。 袁文章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消息。 “大人,荨贵人和大皇子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袁文章蹙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山崖陡峭,需要些时日。” 袁文章揉了揉眼角:“尽快,元公要进京了。” “是。” 袁文章看了一眼天色,放下了手中冷茶。 太阳出来之前,风凉雾冷。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汇报:“大人,贵妃的马车里坐的是宫女,其余两辆马车是空的。” 袁文章眉心一紧。 “属下得知消息后,立马派人搜查,在城外一处农家里寻到一女子,身上多处烧伤,怀胎六月,身形与贵妃无异。” 袁文章摇摇头:“让平日里为贵妃诊脉保胎的太医去瞧瞧,再将贵妃父母兄姊皆带过去辨认。务必判出真假。” 安排好一切,袁文章仍旧无法松懈。 刘邺被江思谈绑在椅子上,只能透过手掌大的天窗感受时间的变化。他看着几颗星子被阳光驱赶,又看着天光渐渐被暮色浸染。 门终于开了。 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刘邺呜呜叫了两声,江思谈扯掉他嘴里的布团,有气无力道:“我尽力了。” 刘邺张了张嘴,紧握的拳头松开来,随着脑袋无力地垂下。 良久,刘邺抬起头来看向江思谈,道:“你受伤了?” “小伤。”江思谈坐在墙根,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邺,“对方人太多,我打不过,顾荨织驾着马车冲下了悬崖。听闻贵妃本已经逃出鄞都,随行宫女见财起意,趁夜抢夺财物,打翻了油灯,贵妃被烧得面目全非,胎儿死在了腹中。” 刘邺眼神空洞地听着他讲着,仿佛所说之事与他无关,待江思谈说完,他怔怔地说:“把我松开。” 过了几日,袁文章亲眼看到了顾荨织和大皇子的尸首以及太医和贵妃家人的亲口认证,他才彻彻底底放心。 三日后,元政护送刘渝进宫,为新皇登基做准备,苏穹苏鹤亲自前往城外迎接。五日后,良辰吉日,刘渝登基成为南齐第十个皇帝,改年号太和,取太平昌和之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万民同乐。奇怪的是,新皇只是安顿好了盛元帝的妃嫔,没有立皇后,也没有立储君。建安王世子刘曜只是承袭建安王封号,留守封地建安郡。 一切尘埃落定,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元政自封平西王,成为南齐第一个异姓王,并正式接任尚书令一职,兼任门下省侍中,成为了南齐真正的宰相。上任后元政排除异己,独揽大权,提兵部尚书袁文章兼任中书侍郎,让宛州牧元项全权接手鹰眼营,让小儿子元锡接手羽林骑,真正扼住了鄞都咽喉。他在鄞都待了两个月,让混乱的一切变得井然有序后,才心满意足回了峳州。鄞都事务交给尚书仆射苏穹和中书监杜邑主理,他则在峳州陵安遥执朝政。 袁文章瞒报军情和廖绽拒不出兵两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元政临走前,约苏鹤苏穹见了一面。酒过三巡,元政终于看向苏鹤,道:“寒尽,本王曾允诺你一州兵权,如今大事已成,说说你心仪的州郡。” 苏鹤直言道:“宛州最好,?章次之。” 一旁的廖绽闻言,吃了个大惊,这胃口着实不小啊。 元政倒也没生气,沉吟片刻后才道:“三州已有刺史,贸然将人换下也不合情理。本来康并二州皆属定北侯管辖,二州乃五州合成,地域辽阔,定北侯身受重伤,不宜劳累。明日本王就让皇上下诏,封你为康州刺史,都督康州军事,替定北侯分担一州事务,好让定北侯安心养伤。” 廖绽知道元政早就觊觎康并二州,一定会趁此机会夺走一州,分掉陆家一半兵权。但是康州刚刚遭受重创,康州军几乎全军覆没,谁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他默默看向苏鹤,苏鹤脸色果然不好看。 苏鹤道:“康州地远,下官怕是鞭长莫及。” 元政呵呵一笑:“寒尽啊,康州乃大齐北境防线,至关重要,换做旁人本王放不下心。本王知道,康州现在一团糟,你就当帮本王一个忙,去康州待两年。御史中丞的位置给你留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将你调回鄞都。” 此话说得客气,廖绽看好戏般眼神在两人间乱瞟,看苏鹤如何回拒。 苏穹只是低头喝茶,并不打算插话。 苏鹤却看向苏穹,勾起嘴角道:“尚书大人怎么看?” 苏穹被贸然点名,茶水来不及咽下,咳了两声道:“王爷说得有道理,一个萝卜一个坑,目前确实没有更好的安排。” 苏鹤叹了口气:“那就听从王爷安排。” 元政又看向苏穹道:“清云,你力保杜涭城和杜思危,你能确保他们两个在掌控之内?” 苏穹道:“新皇登基,朝局动荡,人心不稳。杜尚书和杜统领都是有才能做实事之人,在朝中威望颇高,王爷重用他们,不仅能留下爱才惜才的好名声,还能稳定局势。更何况,相比其他虚与委蛇,左右逢源之人,王爷不觉此二人更可爱吗?” 元政点了点头:“所言有理,清云一向思虑周全,本王将朝中事务交于你,也能安心回峳州。” 第96章 螃蟹 这段时间陆望在康州招兵买马,终于组建了一支七千人的军队,取名定北军。康州在籍人口实在少得可怜,加上三千羽林骑,定北军才堪堪一万人。于是他另辟蹊径,以解决温饱为条件招募康州流民,逃犯,强盗,佃农等无籍人口,不论身份,来者不拒。又凑齐了万余人,成为编外军。 编外军天天鸡飞狗跳,日日都有解决不完的矛盾,因为一个馒头,一件衣服,一句话,一声呼噜就大打出手。偷窃者改不了小偷小摸的毛病,强盗改不了强取豪夺的习惯,逃犯畏手畏脚,流民任人欺负……陆望每日听着他们的汇报,只觉得心力交瘁。 时间一长,陆望又遇到了新的问题,没钱。 要养活这两万余人,需要一大笔钱。康州刚被顾方进洗劫一空,几乎剩下一座空城,老百姓人少地少,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也指望不上。陆望知道朝廷的情况,还是书信一封,传回了鄞都。同时给钱十三传了消息,南中粮食一旦收成,能买多少买多少。 两月前觅州发水灾,朝廷无暇顾及,难民四处逃窜。一月前章州各郡发生蝗灾,此时正值农物收成之际,若是蝗灾不能及时解决,百姓可能颗粒无收。 苏鹤看着陆望的信,与苏穹商议良久,最终决定找杜玄此。杜玄此最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赚了不少钱。得知陆望差钱,他拿了五万两白银。 “这是我全部身家,我最多只能拿这么多了。”杜玄此双手一摊,无奈道。 五万两对常人而言,已经是一笔巨款,但对于军队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有总归胜过没有,苏鹤请杜玄此吃了一顿酒,郑重道谢。 苏穹搜刮了苏陆二府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杜玄此的五万两白银,装了十余辆马车。他看了一眼高远澄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叹道:“又是一年秋风起,霜打红叶鸦声寂。” 他将文书拿给苏鹤道:“刺史大人该上任了,有这文书廖绽不会为难你,过了蓟州,便能顺利到达康州。” 苏鹤犹疑道:“朝中……” 苏穹道:“元政刚离京,俨州康州还一片混乱,我们暂时无力与元政抗衡,这段时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你就放心去吧。” 他顿了顿,神情凝重了些:“冬天快到了,康并二州若是平安无事,你们过年可以回来一趟,若是有事,记得告知我。” 苏鹤回到小院儿,江思念正备好饭菜,阿九和阿卓坐在桌边蠢蠢欲动。 见苏鹤回来,阿九起身相迎,苏鹤摸了摸他的头,看向江思念道:“看把他们两个馋的,以后不用等我。” 江思念道:“是他们执意要等公子。” 阿卓吧唧吧唧嘴:“思念姑娘厨艺太好了,我都胖了一圈,唉,谁要是娶了思念姑娘,那得多大福气啊。” 没人接话,阿卓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说道:“老大,三爷走了那么久了,一次也没回来过,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 “啊?那怎么办啊?老大不想三爷吗?” “想,所以我去找他。”苏鹤看着三人,“我要去康州,你们是走还是留?” 阿九嘴里塞着一块排骨,闻言眨眨眼,费力道:“走。” 江思念道:“我留在这里。” 苏鹤放下筷子:“阿卓呢?” 阿卓看着三人,面露纠结。 苏鹤道:“你留在鄞都吧,和江姑娘一起守着小院儿,等我回来。” —————— 人未至,信先到。 陆望带着众人在城门口迎接新上任的刺史大人。 已是秋分寒露时节。天气渐冷,树枯叶黄。一群人站在秋风里翘首以盼,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风尘四起,人影渐至。 陆望翻身上马迎了上去,乌戟跑得飞快,眼看两匹马就要撞上,慕可惊得捂住眼睛,叫道:“主子也太莽撞了!” 乌戟和钩月堪堪错开,只见陆望身子一歪,手臂一伸,将苏鹤拦腰抱起,揽入自己怀里。钩月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主人已经被劫走,还在奋力往前冲,直到被叶双秋拉住缰绳,才甩了两下蹄子,看着远去的两人一马,哼哧哼哧喘了两声。 许昭举起手中的两只螃蟹晃了晃,不满道:“说好的秋蟹宴,人一来就跑没影了,这还怎么吃?” 众人闻言皆看向手中螃蟹,看着生龙活虎的螃蟹举着大钳子张牙舞爪,想要挣脱束缚,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陈子成气鼓鼓地说:“陪着等了半个时辰,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还有刚才将军那架势,哪家小姐禁得住他这样吓唬。不过别说,我们将军夫人骑术倒是极好,胆子也大,不愧是将军的女人。” “咳……咳咳……咳咳咳……” 陈子成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咳什么?这还没入冬呢,弱了吧唧的。” 张弱拎着手中四只螃蟹甩了一圈,嘿嘿笑了两声,激动道:“我们将军夫人肯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不然能入得了我们将军的眼吗?” 许昭点点头:“确实美,不然能急成那猴样儿?” 牟亮道:“我们打个赌吧,赌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叶双秋道:“天不黑怕是回不来。” 陆朔道:“将军带着我们抓了一天的螃蟹,一定会将人带回来吃螃蟹的。” 慕可立马接嘴道:“那我赌主子会赶在晚饭前回来。” 陈子成一副了然于胸看透一切的样子,胸有成竹道:“将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我看有些悬。” 慕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慕以无语道:“哥,少说话,显得愚蠢。” 慕可一眼瞪过去,突然高举手中螃蟹,气势汹汹地说:“你信不信我让我的得力干将咬你。” 慕以看着那两只奄奄一息的螃蟹,嗤之以鼻:“就它?” 慕可看了一眼手中垂着钳子的螃蟹,顿时丧了气。 陆朔见他们吵闹完,道:“走吧,回去吧。” 于是有人赌他们晚饭前,有人堵他们天黑后,一群人吵吵闹闹准备回城,却看见乌压压十几辆马车朝他们奔来。 为首的少年抿着唇,蹙着眉,神情冷峻,独自驾着一匹马,身后烟尘四起,犹如领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慕可率先认出来人,挥手大叫:“阿九!阿九!” 阿九减缓速度,翻身下马,丝毫没有理会其他人打量的目光,也不说话,静静站着。 慕可看着那些马车,好奇道:“阿九,这些马车装的是什么?” “钱。” 陈子成闻言,挨着将所有马车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惊叹:“操!我他妈是不是眼花了!好多银子!还有布匹!”他站在马车上,看向牟亮,张开双臂哈哈大笑,“老牟,我们有钱啦!大伙儿冬天不用挨冻啦!” “那你得好好谢谢咱们将军夫人!”牟亮笑了笑,指挥着车夫和侍卫将马车运进城。 陆望带着苏鹤一路狂奔,冷风刮在脸上,丝毫不觉疼痛,反而有种涤荡胸怀的畅快之感。直至一片空旷草野,草木不再葱绿,枯黄一片颓然萧瑟,路旁一簇一簇的野菊却开得正好。 陆望突然松了缰绳,双手环着苏鹤跳下了马。两人跌落在地,翻滚了不知多少圈才停下来。 苏鹤从陆望怀里抬起头,便看见那一朵朵精神抖擞的黄色小花,一路延绵,似乎没有尽头,花丛后面是高大的树丛,偶尔几声鸟鸣伴着隐隐的流水声。 苏鹤翻身躺在草地上,张开双臂,看着树梢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叹道:“真美。” 陆望与他并排躺着,将双手枕在头下,痴痴道:“后面有条小溪,连着个无名湖,今日我带着他们在湖里抓了一天的螃蟹。回去的时候路过这里,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 苏鹤侧身看着他,挑了挑眉:“抓螃蟹?” “康州此时的螃蟹最为肥美,必须要让我的小馋猫尝尝鲜。”陆望翻身压在苏鹤身上,“不过吃螃蟹之前,我得先尝尝刺史大人的味道。” 苏鹤托着他的脸捏了捏,玩笑道:“陆将军这是要以下犯上?” “那……我让你在上面?”陆望带着他翻了个身,苏鹤果真到上面去了。 “毕竟,刺史大人可得罪不起。” 苏鹤趴在陆望身上,闻着他的味道只觉心安气静,昏昏欲睡。他往上挪了挪,将脸埋进陆望颈窝懒洋洋地说:“刺史大人累了,动不了了。” 陆望给他揉着背:“真累了?” “嗯,赶路呢。” “行,那咱们回去吃螃蟹去!”陆望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拥着他躺了一会儿。 天高地阔,周野宁静,野菊的花香并不十分好闻,潺潺的流水犹如催眠童曲,怀中是熟悉的温度。 两人竟这样睡着了。 凉意袭来,陆望猛地睁开眼睛,身上人呼吸均匀,还在熟睡。透过枝叶还能看见太阳余晖,看来没睡多久。 怕苏鹤受凉,陆望轻轻拍了拍他:“寒尽,我们回去。” 苏鹤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在陆望脖子上意犹未尽地蹭了蹭,声音有些暗哑:“好。” 第97章 捉迷藏 刺史府一片忙碌身影,进进出出的丫鬟小厮皆是一脸紧张。据说,将军夫人特别爱干净,府邸上上下下必须一尘不染。据说,将军夫人身娇肉贵,须得好生供着。据说,将军夫人对吃食颇为挑剔,食材不必太贵,但必须新鲜。据说,将军夫人是将军的心头肉,要是伺候不好,小命不保。大家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从三日前,关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将军夫人的各种传言就在整个府里传散开来。 慕以听着他们看似窃窃私语实则听得一清二楚的议论,看向一旁看书的陆朔,道:“这些都是据谁说的?” 陆朔翻着手中泛黄书页头也不抬:“据慕可所说。” 慕以:“……” 眼看太阳落山,许昭和叶双秋在厨房亲自指挥厨子处理螃蟹,一共做了四五种花样。 阿九拿着一串糖葫芦蹲在树上,慕可趴在墙头,一会儿看看来来去去的人,一会儿往墙外看一眼。 “回来啦!”慕可一声大叫,将院里人都吓了一跳。 阿九从树上轻轻一跃,站在了墙头,见苏鹤和陆望策马而来,立马跳了下去。 慕可看了一眼天边,纠结道:“这怎么算啊?晚饭没做好,天也没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两人一路走过去,原本忙碌的丫鬟小厮皆忍不住放下手中事偷瞄传说中美若天仙的将军夫人,却只见将军身边多了个风神俊逸的公子,皆是一脸疑惑。 许昭匆匆迎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巨大的螃蟹钳子,看到二人,不可置信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又看向左右:“都愣着做什么?见到刺史大人,怎么不请安问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新上任的刺史大人,纷纷行礼问好。 苏鹤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停在了那螃蟹钳子上,点头道:“辛苦许长史了。” 许昭晃了晃螃蟹钳子:“刺史大人这么客气作甚?叫我若清就行了。往后大人就是这府上的主子,我们都任大人差遣。” 他冲陆望眨眨眼:“陆将军,带刺史大人去休息,饭好了叫你们啊。” “行,我给刺史大人引路。”陆望伸出一只手,俯身道,“刺史大人请。” 苏鹤低笑一声,往前走去。没走两步,两人又并肩而行了。 陆望道:“上次你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带你转转?” 苏鹤道:“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归程,我住哪里?” “你怎么想?” “老侯爷的东西就别动了,住你那里吧!” 陆望一脸坏笑:“那很快整个康州的人都知道刺史大人与陆三公子住在一起了。” 两人行至台阶,陆望打横将苏鹤抱起,上了台阶才将他放下,顺道捏了捏他的腰:“刺史大人的清誉不要了吗?” 苏鹤瞪他一眼:“照你这样,又能瞒住多久?” 陆望扬起嘴角:“没忍住。” 苏鹤眯了眯眼睛,回身双手攀上陆望的肩,仰头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哪怕世人皆知又如何呢?清誉也好,名声也罢,皆不重要。我只想与陆三哥哥同居一室,日日相伴,夜夜缠绵。” 说完,在陆望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松开他沿着回廊快速跑开了。 陆望只觉半张脸都麻了,用舌尖顶了一下腮,皱着眉恶狠狠道:“苏寒尽,你给我站住!看我怎么收拾你!” —————— 月上树梢,灯火重重。 许昭将最后一道生蟹放在了主位,见人都到齐了,只差了那两位,一边净手一边道:“陆将军和刺史大人在做什么呢?” 慕可盯着各式各样的螃蟹直咽口水,抽空回道:“方才去问了,小厮说在捉迷藏。主子喜欢卸磨杀驴,我可不敢进去叫人。” “捉迷藏???”一屋子人不约而同看向慕可,皆是一脸疑惑。 慕可咬着筷子点头:“是这么说的。” 许昭哈哈笑了两声:“我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就见两人相携而来。 陆望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拉着苏鹤走向主位落座。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坐下。 陈子成盯着苏鹤嘀咕道:“还说迎接将军夫人,夫人没见到,倒是真来了个鸠占鹊巢的刺史大人。就这样的,也敢顶替老侯爷坐镇康州?” 牟亮见他自言自语,虽然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横了陈子成一眼:“别乱说话。” 许昭抱起身旁的酒坛子,哗啦啦倒了满满一杯酒,举杯道:“刺史大人,康州也没什么好东西,正值金秋送爽,就以薄酒鲜蟹为刺史大人接风洗尘。” 苏鹤起身道:“多谢诸位盛意,我敬大家。” 一起喝了酒,席间气氛便活跃起来。 许昭道:“刺史大人,那生蟹可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陆望也道:“此乃若清拿手绝活,他做的生蟹,就算宫中御厨也及不上。往常让他给我做一回,不知道要费多少气力口舌。” 说罢,他拿了一块盛着蟹肉的蟹壳递给苏鹤。 苏鹤看着那晶莹半透明的蟹肉,拿到嘴边轻轻一吸,蟹肉便滑进口中。 “酸甜可口,鲜爽入味,堪称绝品。” 许昭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枉我辛苦半日!” 叶双秋道:“许长史,我们刺史大人可是极少夸人的。” 张弱好奇道:“真有这么味美?长史大人是怎么做出来的啊?我也想尝尝。” 许昭站起身,起了个范儿道:“今日高兴,我就教大伙儿一手。”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若清先生要授课了,大家听仔细了。蟹生,最讲究鲜活,故选蟹时,一定要选生龙活虎张牙舞爪的大个头蟹。螃蟹洗净后拆开斩件,加麻油、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末、葱粒、盐、醋等十余种配料调匀,配料分量尤为重要,一分多不得一分少不得。辛味香料在于除腥,醋酸则让蟹肉更为鲜,加上我的独门秘方,些许蜂糖……酱汁调好后,倒入蟹块浸泡,即食,不能泡太久哦!” 在座的人真像是学生听先生讲课一样,都听得十分认真。 叶双秋发问:“若清先生,请问些许蜂糖如何把握?” 许昭道:“就是些许……” 陆望偷偷对苏鹤说道:“你可听过翡月湖,在并州与河州交界处,那湖里的螃蟹才真是鲜嫩味美,大哥每年都会派人送过来,过几日应该就能到。到时候再让若清给你做一回。” 许昭拍了拍桌子,肃然道:“咳咳,这两位学生听课不认真,必须罚酒三杯。” 陆望作势要喝酒,苏鹤抢过他手中酒杯道:“我来。” 许昭语气泛酸:“陆将军如今是有人心疼的人了。” 陈子成三杯热酒下肚,见陆望与苏鹤谈笑风生,举止亲密,蹭的站起身,朗声问道:“将军,这螃蟹不是为了迎接将军夫人的吗?夫人呢?” 陆望这才想起抓螃蟹的时候,陈子成趟着水一动不动,问为何要为了个从天而降的刺史大人亲自来抓蟹。 近来关于新帝登基之事,众说纷纭。在康州流传的说法是元政以废帝为介想谋朝篡位。在蓟俨二州流传的说法是元政不惧争议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万民立贤主,劳苦功高……各种版本的册子四处流传,其间不免夹杂关于苏穹苏鹤等人的流言,两人皆元政幕府出身,如今被一内一外委以重任,俨然成为元政左膀右臂。 陈子成闲暇时喜欢往风月楼里钻,听到的更多,对这位刺史大人就更不屑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陆将军这段时间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康州军上,没日没夜地忙,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今日却放下手中所有事务,带着他们出来抓螃蟹,陈子成心里不忿,陆将军难道不应该视这位苏大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吗?怎么还如此重视。 当时许昭玩笑了一句:“哪里是为了刺史大人,为了迎接将军夫人。” 他一听,立马将苏刺史忘了个干净,抓螃蟹抓得那叫一个卖力。 牟亮看了苏鹤一眼,道:“大成,这蟹是为了迎接刺史大人的,别胡说。” “我抓这蟹是为了夫人,早知道不是将军夫人,就不抓了。”陈子成不服气道,“不是我胡说,是姓许的胡说八道骗我。” 牟亮一巴掌拍他背上:“那是长史大人,你这张嘴……” 许昭笑道:“无事,陈校尉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不必计较。” “哼!”陈子成最不喜欢许昭这种看起来弱不禁风,说话文绉绉的人,对许昭自然也没有好脸色,“长史大人要计较尽管来,我还怕……” “大成!”陆望出声呵斥,“陈子成,不得无礼。” 许昭在陆坚手下混了这么多年,对陈子成这类人了如指掌。这种人,要想让他心服口服,要么打得他还不了手,要么就要让他吃点苦头。打架他是打不过,迂回之术于他而言不在话下,但如今康州军初建,陆望手下正是缺人的时候,许昭不屑与他逞口舌之快,只要陆望压得住他就行。 陈子成果然闭了嘴。 许昭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苏鹤,看来陈子成对这位新来的刺史大人肯定也是满心不服气,毕竟刺史大人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就看陈子成什么时候发难了。他很期待苏鹤会用什么方式应对陈子成。 第98章 委屈 陈子成啃完几只蟹腿,又看向陆望,坚持不懈地说:“将军,夫人既然来了,没有不上席的道理,刺史大人不介意多一个人吧。” 苏鹤淡淡道:“不介意,但是陆将军没有夫人。” 陈子成疑惑道:“没有?我明明看见了……” 张弱也抬起头一脸好奇地看着陆望。 苏鹤语气肯定:“没有。” 陈子成道:“刺史大人,你怎么知道没有?” 苏鹤默默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碗中的蟹肉,又看了看陆望,陆望会意,夹起蟹肉喂他。 陈子成愣了愣,突然抓起酒杯砸在地上,两步跨到屋子中间,怒气冲冲地瞪着苏鹤:“姓苏的你别太过分,你他娘的没长手啊!凭什么让我们将军伺候你……” 众人见他会错了意,皆想阻止,陆望却抢先一步拍案而起,苏鹤拉住他的衣袖,生生将他拉下去坐好。 陈子成趁机说道:“有些话我必须得说!将军,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 苏鹤静静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陈子成目露凶光,死死盯着苏鹤道:“康州是老侯爷用命打下来的!是侯爷用半条命守住的!康州姓陆不姓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苏家都是元政的走狗。元政连皇帝都敢废,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们助纣为虐,残害忠良,在别的地方耀武扬威也就罢了,想在康州作威作福,我陈子成头一个不答应。将军你也不用怕他,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马让他人头落地。所有后果我来担!” 周围的人皆面色大变。 苏鹤在桌下死死拉着陆望的手,陆望阴沉着脸,几番压制,才克制住滔天的怒火。 阿九将手中蟹壳一扔,一手撑着桌子翻身而过,朝陈子成跃过去。 “阿九住手!”苏鹤急喝一声,阿九停住。 苏鹤站起身,看向陈子成,一字一句地说:“元政走狗是我,乱臣贼子是我,狗仗人势也是我,我不是苏家人,此事与苏家无关,听懂了吗?” 语气犹如寒潭深水,冷得人心口发凉,空气似乎都凝住了。比苏鹤声音更冷的,是陆望的脸色,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陈子成满脸不屑,“苏家如果没有参与,苏清云如今能在鄞都独揽大权吗?” 苏鹤默了一瞬,突然笑了两声,冷道:“是,我们姓苏的与平西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那又怎么样呢?胜者为王败为寇,如今康州之主是我苏寒尽,而你只能听命于我,臣服于我。” “你做梦!我陈子成就是死也不会在你这种趁人之危卑鄙无耻之人面前摇尾装乖……”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陆望一脚将食案踢翻,与一旁许昭和牟亮的食案撞在了一起,霎时酒水四溅,餐食杯盏滚落一地。 苏鹤急忙起身抢在陆望动作前道:“陈子成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慕可慕以,将陈子成拖下去,杖责五十,扣三月俸银。” 牟亮看向陆望,陆望铁青着脸,额上青筋暴起,眼神如刀含着狠厉,急忙同慕可慕以一起连拖带拽将陈子成推了出去。 陆望沉着脸大步往外走去,苏鹤急忙跟上去。 张弱坐在角落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大气不敢出。 许昭看向叶双秋和陆朔:“你们将阿九带回房去,我去看看他们。” 陆望走得飞快,苏鹤在后面追得费力:“归程,你等等我。” 陆望速度丝毫未减,反而走得更快。 苏鹤干脆不追了,站在原地大声道:“陆归程!你站住!” 陆望听见身后人发怒的声音,身形一顿,将迈出的腿生生收了回来。旁边是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陆望肩膀起伏着,突然一拳打在树干上,整棵树跟着抖了抖。 苏鹤疾步上前,拉过他的手检查,手背上溢出丝丝血迹。他伸手戳了戳那伤口,陆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强忍着没将手抽回。 “还知道疼?”苏鹤瞪他一眼,见他眼角泛红,心又软下来,无奈道,“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陆望将苏鹤拉进怀里,闷声道:“你这一路都是听着这些风言风语过来的吗?” 苏鹤道:“没有,偶尔听到一两句罢了,我说过,名声清誉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一人。” “寒尽,我不能让他们这样误会你。”陆望松开他就要走。 苏鹤拦住他,正色道:“归程,天下之大,难堵悠悠之口。几句流言而已,无关痛痒。若我在意,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三哥,也是这样想的。” 寒风凛冽,地上一摊水洼映着灯火,两人的身影在灯火里闪烁。 许昭抱着两件披风跑得气喘吁吁。他将披风递给两人,喘匀了气才道:“夜里风冷露重,快穿上吧。” 陆望给苏鹤系上带子,看了一眼许昭沾满污秽的衣摆,道:“若清先生,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吧。” 许昭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顿时放下心来。他看向苏鹤,拱手俯身道:“刺史大人受委屈了。” 苏鹤扶起他:“委屈算不上,其实仗势欺人的感觉还不错。” 许昭见他还能说笑,看来是真没放在心上,便道:“那行,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去看看陈校尉。” “等等……”苏鹤叫住他。 许昭双手一摊,掌心赫然多了两个东西,他挑了挑眉:“刺史大人不必操心,属下都准备好了。” —————— 陈子成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嘴角被挤得有些变形。 牟亮手里拿着药膏,正苦口婆心地劝他擦药。 陈子成哼了一声,将头偏向了里侧。 牟亮劝说无果,将药膏扔在一旁道:“你就倔吧!说话不过脑子,打你一顿都是轻的。” “要不是苏大人,将军将你扒皮抽筋都有可能。”牟亮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榻上人的背,“陈子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不出来苏大人与陆将军关系不一般?” 陈子成扭了扭身子,低吼道:“你轻点拍。”他吸了吸鼻子,气鼓鼓地说,“什么关系不一般?我叛出羽林骑跟将军来这鸟不拉屎的康州,难道我在将军心里还比不上那个抢了将军刺史之位的元政走狗?我就没想明白,将军生的哪门子气!” “我就是不服气,陆家世代驻守康州,康州刺史怎么样也该轮到将军。老侯爷尸骨未寒,元政就欺负到将军头上了,派了个什么玩意儿……” “咳咳……陈校尉伤可好些了?”许昭笑眯眯地走进营帐,将披风解了挂在一旁。 陈子成话被打断,心里更不爽,对着许昭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许昭自顾自坐下,慢悠悠道:“我是来给陈校尉解惑的。第一,刺史大人就是将军夫人,这个说法也不准确……”他看向牟亮,“要不,牟校尉给陈校尉解释一下?” 牟亮:“……” 许昭叹了口气继续道:“总之,就是这个意思,那些银两和布匹是苏大人在鄞都千难万难筹到的。至于康州刺史之位,没有苏大人也会是其他人。相比其他人,我们都宁愿是苏大人。若苏大人不与元政周旋,康州就会彻底落入元政之手。” 陈子成听的一头雾水,良久才捋清楚一些,迷茫地眨眨眼:“所以姓苏的不是元政走狗,是站在我们将军这边的?” 许昭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陈子成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对,传闻是姓苏的帮元政入京废帝的。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元政就不会一手遮天,康州就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许昭讶然:“陈校尉所思竟如此深远。” 陈子成瞥他一眼:“风月楼说书的说的。” 许昭道:“陈校尉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顺势而为?其中牵扯太复杂,一句两句也与你说不清楚。陈校尉只需要知道,今日将军发怒,是因为你口无遮拦,辱骂苏大人。将军忍住没动手,是因为念及你句句皆为将军着想,更是因为将军知道错不在你,在他自己。但若再有下一次,谁也不知道后果。如果你不想给将军添堵,就别再为难刺史大人。” 陈子成不解道:“什么意思?将军何错之有?” 牟亮也一脸疑问地看向许昭。 “若不是为了将军,苏大人根本不必以身入局,被天下人议论,被你羞辱。” 陈子成抿着唇沉默。 许昭语气也愈发冷淡:“今日我来向你解释,是因为你是康州编外军校尉,是将军的得力干将,我不希望你与将军心生嫌隙。旁人如何说我们管不了,但作为将军身边人,我们不能人云亦云。此事复杂,事关重大,我也只说这一次,相信陈校尉自有考量。” 他在袖袋中摸了摸,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陆将军给你的。” 他又摸了摸,摸出个布袋子:“这是苏大人给你的。” 许昭起身穿好披风:“陈校尉好生养伤,许某告辞。” 牟亮将许昭送出去,回来时看到陈子成望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发呆。牟亮打开小瓷瓶闻了闻,道:“上好的金疮药。”又打开布袋子看了看:“三个月的俸银。” 陈子成更加沉默。 油灯一晃一晃,两人在光影中对望。牟亮叹了口气:“大成,今日许长史来与我们说这些,就说明真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陈子成眉头一皱:“将军何时不把我们当自己人?” 牟亮道:“同样的事情,慕可慕以他们或许和你一样有同样的疑问与不满,但他们却选择相信将军和刺史大人。” 陈子成用头撞了两下枕头,粗声道:“都是什么事儿!老牟,我还是想不明白。” 牟亮道:“有些事情不需要想明白,你只需要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往后你也别为难许长史和刺史大人,很多事单凭武力是解决不了的,需要有许长史这样的聪明人从中斡旋。” 陈子成捂着耳朵,不耐烦道:“你他妈怎么变啰嗦了,我知道了还不成吗?其他事想不通我就不想了,不过有件事我得搞清楚,将军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牟亮没好气道:“你脑袋是榆木疙瘩吗?自己想去吧。” 第99章 正事 军务繁忙,陈子成下不了地,陆望一头扎进编外军里,一整日不见人影。许昭和苏鹤带着司户主簿清点了一天的账目。夜幕将至,叶双秋给两人送了吃食过来。 许昭道:“刺史大人,休息一会儿吧。” “行。”苏鹤走到食案前,拿了个烧饼啃着,啃了两口突然蹙着眉不动了。 许昭莫名看着他:“怎么了?” 苏鹤摇摇头:“肉太多了。”他将五个烧饼全部掰开,皆是皮薄肉厚。 “营中和府中所有人都是这样吃的?” 许昭默默喝粥。 苏鹤道:“往后晚上只需备些清粥小菜,谁都不能例外。府中开销减半,我的俸银拨一半到军营账目上去。” 许昭刚夹起的冬瓜片又掉回了盘子里。他惊道:“不必这么夸张吧。” 苏鹤吃了半个烧饼,喝了半碗粥,便没再动筷子。他擦了擦手道:“今年收成不好,粮价疯长,还要制冬衣,造兵器,修器械,鄞都带来的那点银子布匹不过杯水车薪。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重新造船,康并二州河流湖泊众多,免不了水战,战船乃重中之重,康州那些战船太久没用,须得翻新维修,还得改进。” 他看向许昭,神情严肃:“若清,你熟悉康州军中事务,这些事得由你来做,要尽快安排下去。” 许昭长叹一声:“刺史大人深谋远虑,若清佩服。” 通过与顾方进一战,许昭亦知道康并二州存在许多军备问题。没想到短短时日,苏鹤已对康州各方面情况了如指掌。老侯爷的离去对他打击甚大,如今陆望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聪颖过人的刺史大人,他看着苏鹤年轻俊朗的面庞,心里忽然有了底。 “行,我明日就着手去办。”许昭将最后一口粥喝完,想了想道,“归程说他让人在南中买了一批战马和粮食,只是运输要经峳州,是个问题。” 苏鹤闻言,紧凑的眉头松了松:“我们节俭些,康州能熬过这个冬日。觅州洪涝,章州蝗灾,现在就怕拿着银子买不到粮。南中那批粮食暂时不能动,若是半途被元政截了去,明年我们就难熬了。” 许昭点头:“是这么个理,怕只怕,元政直接打南中的主意。” 南中三州如今各自为政,三个主事人皆不是省油的灯,要想短时间内掌控南中,不是易事。但元政执意要拿下南中,只是时间问题。 苏鹤揉捏着食指,南中绝不能落入元政手里,得想想办法。 许昭掏出随身携带的账本,翻了又翻,康州今年储粮确实少,他道:“若无战事,明年可以让将士参与春耕,等到秋收后情况就会好很多。对了,还有个要紧事,近来不断有难民涌入康州,如何安置是个问题。” 各郡县的呈文都提到了难民一事。觅州夏季发了洪水,章州秋季闹了蝗灾,刚好遇上俨州一事,元政大军逼城,朝廷无暇分心,看来两州州府也没有管。 苏鹤若有所思:“再难也得安置。” 许昭喃喃道:“南中那批粮若是可以绕过峳州往北来……” 苏鹤手指轻敲桌面,想起了章南洗钱暗线,这条线如今掌握在钱十三手里,若是往南迂回经佷州回到章州……他起身拿出地图展开,看了半晌,摇头道:“横竖绕不过蓟州和河州,蓟州有廖绽,河州有顾方进。若想打通康南线,元政和顾方进,必得除一人。若清,你说顾方进会来吗?” 许昭道:“冬季寒冷,士气不振,辎重难跟,照理说不适合打仗。但是侯爷重伤,并州军心不稳,康州防线及军队尚未建成,如今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苏鹤道:“就看顾方进如何选了。” 陆望回来时,许昭已经走了,苏鹤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批阅公文。 听见动静,苏鹤只是懒懒抬了一下眼睛,道:“回来了?” 陆望脱了外衣,净了手,贴过去问道:“写什么呢?” “陆将军的将军封号还是盛元帝封的,职务也被顶替了。如今朝堂上换了人,陆将军在康州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也得给我家三郎一个名分才行。” 陆望叹了口气:“羽林骑还是落入了元政之手。” 苏鹤瞥了他一眼:“康州和羽林骑我只能二选一。” 陆望捏了捏苏鹤的耳朵:“阿七能到康州来,丢了羽林骑算什么。” 苏鹤带着揶揄的笑看着他。陆望揉了揉眼角:“色令智昏。”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继续写奏章。 敲门声响,陆望说了声“进”,阿九端着温好的饭菜进来,看向陆望言简意赅:“吃。” 陆望揉了揉阿九的头发,道:“叫声归程哥哥,我让慕可带你去买糖葫芦。” 阿九眼睛亮了亮,来了康州,没人顾得上他,他至今还没来得及尝一尝康州的糖葫芦。 他抬头看着陆望,眉头微皱,半晌叫道:“阿七哥哥。” 陆望在他额头上弹了弹:“小白眼狼。” 苏鹤终于将奏折写完了,搁下笔道:“阿九乖,一会儿阿七哥哥给……叫归程哥哥给你买糖葫芦。” 阿九扬起嘴角,步伐轻快地出去了。 陆望一边吃饭一边郁闷道:“阿九怎么不肯叫我了?” “许是太久没见你了。” “小孩儿真是难哄。”陆望看着盘子里被掰开的烧饼,蹙眉道,“这饼子你不喜欢?” “不喜欢,肉太多。” 陆望看向苏鹤,见他正拿着几本公文翻来覆去的看。他自然明白苏鹤的意思,快速吃完,叫人收拾桌子,自己往苏鹤身边凑。他看着桌上墨痕未干的奏折,挑眉道:“康州司马?” 苏鹤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嗯。” 陆望点点头:“挺好,往后就请刺史大人多多关照了。” 苏鹤敷衍道:“好。” 陆望被冷落,皱了皱眉,走过去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苏鹤看得认真,被陆望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陆望的脖子,公文散了一地。 陆望抱着他作势往内室走,苏鹤晃着双腿道:“陆归程,快放我下来。” “不放。” “还有正事没做呢……” “睡觉就是最大的正事。” “那你一个人睡,白日里忙着清账去了,我得将各郡县的公文看完。” 陆望将他扔在榻上,欺身上去:“睡的就是你,没有你我怎么睡?” 两人在榻上翻来滚去,谁也不肯依谁。对峙不下时,陆望开始耍无赖,无论苏鹤说什么就是抱着他不动。 苏鹤狡黠一笑:“我们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任你处置。” “赌什么?” “赌顾方进什么时候来。” 陆望撑起脑袋看着他。 苏鹤道:“若是能占据河州,南中的战马和粮食就能绕过元政送往康州,往后康州再无后顾之忧。” 陆望想了想说:“不赌。” 苏鹤戳着他的脸,戳出个小坑来:“陆三哥哥怕输?” 陆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输给别人自是不行,输给苏寒尽,我心服口服。” “少贫嘴,你是怎么想的?” 陆望撅起嘴不说话,苏鹤无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陆望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将他唇舌皆扫了一遍才罢休。 “直接打过去。” 苏鹤挑眉:“用你那一万定北军?” 陆望补充道:“还有一万五千编外军。” 苏鹤道:“打仗可不是儿戏,那群强盗土匪能上战场吗?” “小看人是不是?”陆望手指卷着苏鹤头发,“有时候强盗土匪可比正人君子好用。你别说,你打了大成五十大板,那群强盗土匪安分多了。” 苏鹤将自己头发扯回来,笑道:“误打误撞。” 陆望又将头发夺了回去:“如果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康州,康州迟早负担不起。我们对顾方进知之甚少,我先派人去并州与大哥商议,再去河州探探虚实,视情况而定。至于流民,若家中男子入伍参军,老者女子幼童可登记户籍,分地造房。待来年秋风一扫,一切就好起来了。” “这样一来,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闻声而来,康州军队会越来越庞大,所需钱粮也会越来越多。要想熬到明年秋风起,就得先解决顾方进。” “正是如此。”陆望解了衣裳抱起苏鹤往浴池走。苏鹤认命地由着他将自己扔进水里,又从水里捞起来扔到榻上。 第100章 晚起 破晓时分下起了雨,直到天光大亮也未停。 陆望用了饭,见苏鹤还在睡,便在外间处理军务。陆望重建康州军时,就开始起炉冶铁,造了一批新的兵器。兵器已经送到营里了,尾款还没付,牟亮一大早就过来要银子了。 没过一会儿,许昭也来了,原本是想与苏鹤商议造船之事,没想到苏鹤还未起,暂时商议不成,被陆望拉着算账了。 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陆望蹙眉道:“轻点拨。” 许昭手在半空顿了顿,翻了个白眼后用两个手指捏着算盘珠子轻轻往上推,又轻轻往下拉。最后,他觉得自己手指不听使唤了,账也算不清了。 陈子成一瘸一拐走进来,跟陆望打了招呼,看向一旁僵硬地动着两根手指跟算盘较劲的许昭,生硬地叫了声“若清先生”。许昭赫然抬头,怔愣地看着陈子成。自那夜他大方传授了大家做蟹生的独门秘方后,大家就时不时开玩笑叫他一声若清先生,他也习以为常了。只不过这声若清先生实在太陌生,他久久未反应过来。 陈子成憋得脸通红,扭捏道:“干什么?别人叫得我叫不得?” 陈子成是粗嗓门,声音虽比不上张弱,但也挺骇人。许昭被吓了一跳,忙道:“叫得叫得,陈校尉伤可好些了?” 陈子成道:“有将军的金疮药,自然好得快。” 陆望道:“你要是不想再被打五十大板,最好马上闭嘴。” 陈子成不解道:“为什么?我连话也不能说了?不至于吧将军!” 许昭和牟亮埋头憋笑。 “我是来找刺史大人的,我来给他……给他道歉。” 许昭还真怕陈子成的屁股再次开花,好心提醒道:“你晚点再来找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暂时不方便见你。” 陈子成也没多问,点头道:“哦,那我先去营里,晚点再来。” —————— 流民越来越多,为防止流民进城作乱,苏鹤下令关闭城门,将所有流民安置在城外。城外搭着许多粥棚营帐,难民们每日可按时按量领取米粥果腹。今日下雨,领粥时难民们为躲雨,争前恐后地涌进粥棚,临时搭建的粥棚禁不住冲撞,坍塌时砸到了人,引起一片骚乱。难民们甚至群起而攻之,将领队施粥的慕可慕以团团围住。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甚至盖过了潇潇雨声。 叶双秋见有人要动手,带着士兵将难民隔离开来,长枪横亘在前,难民们却丝毫不怕,推搡着向前要讨个说法。 有的说压死人了要赔偿。有的说粥越来越稀,根本吃不饱。有的说营帐不够用,天越来越冷,都冻死好些人了。有的说这么久了连城都不让进,康州都是些黑心官员。认为他们说得对的跟着他们一起闹,认为他们忘恩负义的帮着守城将士维护秩序。 有人大喊:“你们仗势欺人,草菅人命,我们要见刺史大人,我们要刺史大人为我们做主!” 陆朔见场面越来越混乱,退出人群找了副弓箭,对准了领头闹事的人。 弓弦被拉出弧度,陆朔松手,箭飞啸而出,擦着那人头皮飞过,箭羽卡在乱糟糟的头发里,挂在了那人头上。 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那人呆滞了片刻,突然抱着头大喊大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其余人顺着箭飞来的方向看过去,那少年已经拉了满弓,不知那支箭又会射向何人。周围声音少了许多,陆朔见他们安静下来,大声道:“谁敢乱动,格杀勿论。” 将士们闻言,举起手中长枪,似乎就等着他一声令下。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陆朔站上放粥的桌子,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眨了眨眼,俯视着他们道:“粥棚是你们自己撞倒的,后果应由你们自己承担。你们逃难至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我们刺史大人宅心仁厚,施以援手。你们却倒打一耙,颠倒是非。你们喝的每一口粥,都是康州将士和百姓节衣缩食余出来的,你们不但不感恩,还贪得无厌,简直厚颜无耻!既然大家如此不仁不义,从今日起,撤掉营帐,停止施粥。胆敢群起暴乱者,斩首示众!” “说得好!”城门不知何时打开,陆望冒雨前来。 陆朔跳下桌子,站在了陆望身后。 陆望扫了一眼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难民,肃然道:“今传刺史大人之命,不劳者不得食,无功者不受禄。诸位若想活下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换个地方乞讨。二是留在康州入籍划地……” 陆将军到城门口晃了一圈,自作主张替刺史大人传完了话,将后续事宜交给陆朔,又去买了碗虾子面。回到府里,苏鹤已经坐在堂前与许昭商议事情了。 见刺史大人神色恹恹,陆将军殷勤奉上手中食盒:“大人请用膳。” 苏鹤幽怨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许昭受不了两人眉来眼去,立马道:“寒雨袭身,真冷啊,我去加件衣裳。” 陆望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赞道:“识时务。” 苏鹤见他一身雨水,催促他:“赶紧去将衣裳换了。” 陆望将食盒打开,说道:“你吃着,我去去就来。” 苏鹤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面,一边看公文。 陆望换了衣裳坐下,苏鹤将剩下的半碗面推到陆望面前,陆望拿过筷子吃了两口,道:“这么多公文,你何时能看完?若清手底下有几个人,回头让他安排两个过来助你。” “也好。”他放下手中公文,撑着脑袋看向陆望,“你打算派谁去河州?” “慕以和双秋。让朔儿留下负责流民征兵事宜。” “朔儿这一年东奔西走,倒是越发沉稳了,挺像大哥的。” 陆望解决了苏鹤剩下的面,将长腿一搭,感叹道:“朔儿这一本正经的性子,五分像大哥,剩余五分不知道像谁。。” 苏鹤看着他摇晃的双脚,一双鹿皮靴子裹着修长的小腿,线条好看极了。他挪开目光:“反正不像他小叔。” “像他小叔多好,多招人喜欢。” 苏鹤睨他一眼:“也就我耳聋眼瞎。” 陆望见他浅淡的眸子亮晶晶的,泛红的眼睑又带了一丝倦怠,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鬓间随意散落的几缕乌发衬得整张脸愈发白嫩。 真想咬一口啊。 陆望吞了吞口水,收了双腿走过去。一手揽腰一手抱腿带着苏鹤转了一圈,陆望就坐在了苏鹤的位置上,而苏鹤被迫跨坐在他腿上面对着他。 陆望迫不及待咬上那唇,细细密密地吻着。苏鹤被亲得整个身子发软,热气自下而上腾起,他急忙撇开头,靠在陆望肩上平复被挑起的欲望。昨晚两人折腾到后半夜,苏鹤现在还腰酸腿疼。 陆望也知道昨晚自己有点狠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冲动。他一手托着苏鹤,一手抚着苏鹤的背,沿着背脊一直滑到腰,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幸好我耳聪目明,于千万人之中相中你。” 他侧头亲了一下苏鹤的鬓角:“你知道吗,只要看着你,我就觉得无比满足。” 第101章 缺钱 自那日陆望发了话,城外的粥棚和营帐很快就拆得干干净净。不愿继续流浪乞讨的人纷纷登记入城,男人入伍,女人老者和城中百姓一起为士兵赶制冬衣。 招收流民军乃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举。八千流民军加上一万五千编外军,说好听点是军队,说难听点可以称之为一群乌合之众。现在作战对于他们来说实则非常不利。 陆望去校场巡视一圈,牟亮带的定北军在三千羽林骑的带动下已经像模像样。陈子成的编外军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也初具雏形。陆朔的流民军才刚刚开始。时间不等人,陆望看了半晌,休息时找了三人商议,如果编外军和流民军表现良好,就可加入定北军。定北军俸银是其余两军的双倍,马匹武器装备都是最好的。想建功立业也好,争强好胜也罢,甚至只是为了解决温饱,定北军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这样一来,编外军和流民军的数量就会越来越少,陆望看着陈子成和陆朔,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陆朔率先道:“此举甚好,三军皆是康州府军,上下一心,不分彼此。当最后一个流民军加入定北军,康州军才是真正的完整。” 陈子成初听,只想着将自己训好的兵拱手让人,心有不甘。现在听陆朔一顿慷慨陈词,那点不甘又渐渐消失,随即附和道:“对,他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陆望满意地点点头:“定北军不会只有这三万余人。” 许昭忙着造战船的事,已经多日不见人影。许昭见过顾方进的船,乃是庞然大物,犹如城楼。他们手头银子吃紧,时间也不够,短时间内根本造不出巨舰。 唉,有几分胜算呢? 一阵风自后吹来,头发扫过脸颊,痒得人心烦,许昭缩了缩脖子,胡乱撩开头发。工匠手中的图纸被吹得四处乱飞,眼前人影晃动。许昭却看着那些追图纸的身影陷入沉思:冬季多北风,谁要是抢先一步占据上风位,谁就多一份胜算。 冬季水枯,船易搁浅,不利行军。顾方进手底下多为海寇,常年漂于海上,善水战。顾方进若是不傻也会想到此,所以若是交战,顾方进定会选择河床深的水域。这样一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交战地只能是在翡月湖的中心区域。许昭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弯月,两军对峙,我方自北向南,顺风扬帆,岂不犹如天助?可若是冲过去打不赢,逃跑时便是逆风而行,怎么办?若是顾方进占据了上风位又该怎么办? 工匠们追得正起劲,却听许昭道:“别追了,不要了,重新画。”工匠们纷纷停下来看他,又见他愁眉不展,一只手扯着氅衣轮廓的毛,愁了半晌又道:“还是追回来吧。”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稍微改一改就行。” 这边许昭看着图纸发愁,另一边苏鹤看着账目也发愁。附近郡县听闻康州军招收流民军,越来越多的流民闻声而来,开销与日俱增,银子如流水般划出去,进账却极少。刚刚收上来的税款,又要上缴朝廷,老百姓按着数额交上去,所剩无几。于是苏鹤书信一封,以奏章的形式传回鄞都。 奏章上列出康州军支援俨州以及并州击退叛贼顾方进海寇联军所需军饷粮草,分条列点,言辞恳切,希望朝廷能及时补上欠款。最后委婉表达,若是朝廷拿不出钱,他就自作主张以康州税款相抵。 苏穹看着苏鹤的信,笑弯了眼。 他拿着奏折进了宫。 刘渝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折子,见苏穹来,松了口气。一口气没松完,第二口气又提起来。 自刘曜和苏临意成亲后,苏家与建安王府来往还算密切,苏穹推建安王上位也存有这点私心。相比其他藩王,刘渝与苏家好歹有一层姻亲关系。天赐年间大齐内乱就是因为藩王实权在手,导致内乱不止。南齐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藩王以郡封地,没有兵权,更不能培养私兵,权力皆落入世家之手。刘渝根本无意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被元政和苏穹强推上位。他犹记得元政去建安王府时的嚣张倨傲。元政可以废掉盛元帝,也可以废掉他。 刘渝自踏进鄞都,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午夜梦回时,不是盛元帝的质问谴责,就是元政的嚣张嘴脸。坐在那把龙椅上,更是如坐针毡,堂下几乎所有人都是元政的爪牙耳目,他的所言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人窥视。每每想到元政随时会回京逼他退位,刘氏子孙会被屠杀殆尽,大齐江山会断送在自己手里,他就寝食难安,忧愤难当。 回京之初,思及鄞都还有苏穹杜邑等清流之辈,心中还稍有期待。元政定不会放弃峳州,待他离京,朝中大权便可掌握在手。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苏穹竟与元政猫鼠一窝,同流合污。 他如今看苏穹,一如见元政。那清朗面容上惯有的笑容,却让他冷汗涔涔。 百般心思回转,半晌他才强打起精神,喝了口茶道:“是清云啊,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苏穹行礼:“是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 他将手中奏折呈上去,刘渝看了看,问道:“你如何看?” 苏穹道:“觅州章州遭受大劫,老百姓承受不住高额赋税,四处逃窜,如今还未解决。康州刚经历战争,百姓生活艰难,还要重建康州军防,军饷军粮本应由朝廷负担,国库既拿不出钱来,那就免了康州秋税吧。” 刘渝点点头:“所言有理,只是这样一来,国库岂不更无充盈。觅州章州百姓安顿也需大量粮银,该如何解决。” 苏鹤抬起头,光影跳跃,给他镀上一层暖光,整个人显得柔和无比。他道:“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我们便搜刮贪官蠹役。” 太和帝知道年初推行的土改是苏穹和杜邑推动的,后来被世家联合制止,被迫停止。苏穹此举,是想打击报复?还是想重推此法? 苏穹见太和帝脸色不好,也没有多说,只是拱手道:“国事繁忙,陛下注意身体,微臣先行告退。” “清云……”刘渝突然叫住他,苍白的唇动了动,“平西王会……会再行废帝之举吗?” 苏穹愣了愣,回道:“有些事可一不可二,陛下不必多虑。” 刘渝看着苏穹离开的背影,只觉头痛无比。他根本看不透苏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让他心里更加没底。 第102章 泥鳅 “就这样?确……确定吗?刺史大人?”许昭看着图纸上苏鹤加的那两笔,有些不敢相信。 苏鹤将目光从岸边那些船只上挪到身侧,问一旁饶有兴致打量着图纸的陆望:“陆将军以为如何?” 陆望点头笑道:“挺可爱的。” 许昭为了让己方将士成功逃跑,千想万想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在船舷两边加轮子,每轮上装八个叶片,轮与轴连,轴上装踏脚板,只要一声令下,水手只需犹如踏水车一般一齐用力踏,轴转轮动,以轮激水,似许多支桨连续不断地划动,船就犹如风助,快速前进。如果船要向后退,只要向反方向踏就是了,进退自如,很是灵活。 蹬轮子可比划桨容易多了,车船的轮轴都在底舱,在战斗中,水手踩轮子不受敌方兵器的威胁,不管如何激战,都可让水手安全无恙地踏车,充分保证战船的动力。有风时借风,无风时靠人,届时不管风往哪边吹,对他们而言都无甚影响。 许昭得意洋洋地带着苏鹤和陆望来看他的成果,水手们演示完后,他问苏鹤有无改进之处。谁知苏鹤拿过图纸,在甲板处添上了一块小小的船帆,犹如一面小旗帜,这小船帆有何用? 许昭幽怨地瞅了一眼陆望,又不死心地问苏鹤:“真的要加吗?” 苏鹤笑看着他,很认真的点头:“加。” 陆望说道,“两帆同起,势如破竹。以后,这小帆船就是我们康州水军的标志。” 许昭翻了个白眼:陆将军,能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看着苏鹤和陆望认真的样子,多插一面旗而已,简单得很,若是这两位真要加,那就加上吧,他们高兴就好。 许昭聚拢神思,叹了口气道:“可惜大家伙太少,全是些小泥鳅。” 苏鹤看着水中大大小小的船只,楼船屈指可数,斗舰亦不多,最多的是用作冲击的艨艟,还有些游击所用的走舸小船,甚至还有羊皮筏子。他道:“时间太短,银子有限,已经出乎意料了。若清,辛苦你了。” 陆望指了指刚刚试验回程靠岸的一艘“小泥鳅”,道:“这小泥鳅的尾巴上是不是还可以加一轮子。” 许昭拿过不知何时跑到陆望手中的图纸,咬着唇琢磨片刻,赞道:“可加!” 陆望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蹙眉道:“许若清,你刚刚说,这些轮子是何用?” 许昭莫名看向他:“让船逆风时也能跑得很快啊。” 陆望盯着他:“哦!可是我们在北,是顺风!” 许昭搓着下巴,眼睛瞟向别处。 陆望怒道:“许若清!还没开战你就想着逃跑?” 许昭咳了两声:“我这两日一闭上眼就看见顾方进的楼船朝我撞过来,我们这些小泥鳅不禁撞啊!并且,我郑重声明,我不是想着逃跑,这些小泥鳅可以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灵活自如。进攻撤退,两侧包围,随你指挥。”他就像那小泥鳅似的,一边说一边整个身子往左扭,往右扭,扭到苏鹤身侧偏后的位置道:“寒尽,是不是这个理儿?” 苏鹤看着两人做戏玩笑,亦板着脸点头:“考虑全面,非常好。” 陆望气笑了:“许若清,你可真是……好样的。” 陆望和苏鹤骑着乌戟钩月回城,突然飘起了雪。 两人在雪中策马前行,陆望忽然侧头大喊一声:“贺兰珒,下雪了!” 苏鹤只愣了一瞬,脸上绽开一个笑,扬鞭策马,钩月带着他从陆望身边呼啸而过。 “陆归程,下雪了!” 声音很快消失在风雪中,陆望看着前方翻飞的衣角,追了上去。 回到府中,阿九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暖帽,一动不动地坐在檐下看雪,只偶尔眨一下眼睛。瘦削的小脸在雪光中愈发白,乌黑的眼眸亮堂堂的倒映着漫天飞雪。 整个人安静极了。 陆望道:“阿九有些变了。” 似乎不是那个得到一个糖人一个糖葫芦就心满意足的小孩儿了。可那纯净的眸子似乎又在说:我还是从前的阿九。 苏鹤道:“阿九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阿九!”苏鹤唤他。 阿九似乎回过神来,见两人走来,迅速起身,却不像从前那般飞奔至苏鹤跟前,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苏鹤透过雪看着台阶上的身影,这才猛然发现阿九长高了许多。少年欲抬脚又收回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苏鹤站在原地,冲阿九招了招手。 阿九这才迈开步子奔下台阶。 苏鹤扶着他的肩,抬头道:“阿九,像不像燕京的雪?” 阿九点点头。 苏鹤指着墙角:“明年春天,我们在那里种一棵梨树,结了果子哥哥就给你泡梨子酒。” 阿九看过去,看得十分认真,似乎那满树红花谢了后,能结出梨子来。 看了半晌,阿九拉了拉苏鹤的手道:“哥哥,进去,冷。” 苏鹤和陆望回了屋,阿九去小厨房端了两碗姜汤送过来,却顿在了门口。 慕可拿着两串糖葫芦欢快地跑过来,见阿九看着屋内发呆,叫道:“阿九,你看什么呢?” 慕可顺着阿九的目光看过去,无声地张大了嘴。他急忙捂住阿九的眼睛,低声道:“非礼勿视,小孩儿别看。” 自己却看得津津有味。 屋内交颈亲吻的两人终于分开,陆望将坐在桌案上的苏鹤抱下来,说:“是不是不冷了?” 苏鹤横他一眼:“我本来就不冷。” 陆望一边脱衣裳一边说:“马上十二月了,寒尽。” 慕可见状,急忙拉着阿九走了。自从知道自己主子和苏大人的关系后,慕可恶补了相关知识,脱衣裳乃是关键一步,往后便不能再看。 “是啊,下雪了,这仗打还是不打?如何打?”雪融在氅衣里,有些湿,苏鹤也将氅衣脱了挂在架子上,“对了,前几日三哥又派人送了些银子来。” “三哥哪里来的银子?” “鄞都有人遭了殃,随便一搜刮,就是一大笔。” “狗急了也要跳墙,让三哥悠着点儿。” 苏鹤抚着手中玉瓷盏,悠悠道:“三哥许是寒了心。” 陆望已经换了干净的寝衣,喝着茶道:“顾方进乃叛贼余孽,按理说朝廷应出兵清剿。若是康并二州,蓟州,宛州,章州同时出兵,顾方进插翅难逃。” 虽说他想直接打过去,可陆拂行和许昭都跟他说过,顾方进和那群海寇的实力不容小觑。打仗不是儿戏,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他不是莽撞之人,康州军组建不过两个月余,刚刚成型。今日看了战船,与顾方进相差太大,实力悬殊,不能贸然出兵,得从长计议。 苏鹤道:“可是元政不会出兵,元政不点头,其余三州亦不会增援。” 是啊,留着顾方进牵制陆家多好。只要顾方进在一日,就是悬在康并二州头上的一把刀。陆拂行一死,元政就可以占据康并二州,再出兵剿灭顾方进,又是大功一件。 陆望怒道:“元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沉默了一瞬,将手中茶盏转了一整圈,勾起薄唇露出两分讥笑,“若是顾方进主动出兵攻打宛州呢?” 两人对视,皆未说话。如果挑起顾方进与鄞都的矛盾,就多一路兵力牵制顾方进。若宛州抵挡不住,元政定会派兵支援。只是这样做,战场会扩大,更多无辜的人会被卷进来。 陆望道:“事已至此,我已不想计较对错得失。顾方进勾结海寇,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慕可和阿九吃完了糖葫芦,估摸着时间又过来了。却见两人衣冠齐楚地坐在外间处理公务。 慕可走进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主子,阿以和双秋来信了。” 陆望看过信又递给苏鹤。 苏鹤惊道:“海寇十万!巨船几百艘!”他看向陆望,“我们有什么?” 陆望抹了一把脸:“流盗匪三万,小泥鳅几十条。” 苏鹤眼含绝望,“啧”了一声:“还好若清船造得慢。” 信上不仅有顾方进的军力战备,河州的大致情况,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慕以和叶双秋深入河州,发现顾方进正紧锣密鼓地调集人马,运输粮草前往翡月湖,似乎要有所动作了。 陆望道:“我们都得抓紧时间。” 第103章 没人 苏鹤以河州刺史秦文川的名义写了封折子上奏朝廷。 大致意思是河州海寇猖獗,在叛贼余孽顾方进的带领下攻城掠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河州州府兵力不足,屡次出兵围剿,皆以失败告终。顾方进已经占领河州东部十二郡,直逼河州城。河州军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已无力与之对抗,望朝廷出兵增援,一举剿灭叛贼。 次日早朝,就此事商议开来。 争论到最后,主要分为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 主战派认为海寇乃一群乌合之众,联合几州兵力彻底围剿,永绝后患。主和派认为打仗劳民伤财,招安只需派出使者费几句口舌,何乐不为? 主战派对此说法嗤之以鼻:“海贼狡猾猖狂,未经教化,何必浪费口舌?若是顾方进诈降反扑,又该如何?” 主和派:“届时再打也不迟。” 主战派:“多此一举!” 主和派:“这叫一本万利!” ……… 苏穹听着双方争执,皱起了眉头。按康州来信所说,顾方进正全力备战,进攻并州,那面对朝廷招安极有可能假意接受,然后集结所有兵力北上。宛州军与蓟州军皆握在元家手中,元政若是知道顾方进要打并州,他同意出兵增援吗? 苏穹不敢赌。 所以必须想个办法让顾方进主动出兵攻宛州,或者让宛州有个主动出兵的理由。 这是步险棋,宛州乃南齐命脉,一旦沦陷,将面临改朝换代的危险。 但若是宛州有难,定会八方支援。举国之力,要是退不了十万海寇,那只能说大齐气数已尽。 他跨出太极殿,迎着寒风向着晨光走去。卖国贼,卑鄙小人,元政走狗,呵呵…骂名何其多,再多一个又何妨? 苏穹顿住脚步,看着阳光慢慢盛满宫墙,风依旧寒冷。 袁文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问道:“都火烧眉毛了,苏大人怎么还笑得如此开心。” 此时初阳越过墙头,洒下万丈金光,苏穹伸出修长五指挡住刺眼阳光,嘴角扬得更高,明媚如三月春光,语气却很轻很淡:“一尘不染而来,满身污秽而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苏穹走进光里。 “苏大人,请留步。” 苏穹应声停下。 袁文章追上去,好奇道:“河州之事,苏大人怎么看?” 苏穹笑意渐无,眼神渐冷,顺着他的心意道:“先派人前去招安,不降再战。” 袁文章点点头:“苏大人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苏穹却使劲叹了口气:“只是顾家满门抄斩,顾舟山死在刑部大牢,顾方进连尸体都没见着,想必对朝廷恨之入骨,想让他归顺朝廷,谈何容易啊。” 袁文章蹙眉道:“苏大人所言极是。” 苏穹道:“既然不想兵戎相见,就应想个万全之策,确保招安顺利。” 袁文章追问:“何为万全之策?” 苏穹摇摇头:“听闻袁大人与顾舟山交情甚笃,不如就劳驾袁大人走一趟?” 袁文章突然想起顾舟山临死前在牢里说的话,顿时冷汗直冒。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顾方进对朝廷恨之入骨,想来招安也不会顺利,我还是留在朝中准备出兵事宜吧。哈哈哈……” 苏穹看着袁文章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淡去,淡到只剩一抹嘲讽。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这个时辰,杜玄此在做什么呢? 杜玄此正在茶庄里算账,算得头晕脑胀后将算盘一摔,出了门去。 阿卓找到他时他正在周府同周攀较劲。周攀在老家修养近一年,看遍名医,腿伤依旧没好完全,走路时仍有瑕疵,只是能不再借外物。周竖听闻周攀在老家萎靡不振,便又将周攀接回了鄞都。 杜玄此听说周攀回来了,喜不自胜,隔三差五前来扰他。周攀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杜玄此却热情依旧。 “周老四,我今日心情不好,可没那么耐心跟你闹,你到底去不去?”杜玄此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看着周攀,又补充道,“不去采阁也行,我们去金银庄赌钱,我出钱,你赌,怎么样?” 周攀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懒洋洋地说:“不去,你去找别人陪你。” 杜玄此烦躁地踢了踢地上的落叶:“没人啦!问之,瑾之,归程,寒尽都走啦!我要是能找到人,能日日来你这里热脸贴冷屁股?”说罢,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都走了,来不及好好告别就走了……” 周攀侧过身,闭上眼,不耐烦道:“你要哭找你的狐朋狗友哭去。” “你不就是我的狐朋狗友吗?”杜玄此坐在榻边,胡乱踢掉鞋子,盘着腿撑着下巴,一脸落寞,“如今鄞都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周老四,只有你了……你都不知道,听说你回来,我有多开心。” 以前两人关系并不亲厚,只是常混迹在鬼市和采阁,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的,也能约着吃顿酒斗场鸡。如今遇到烦心事,他数过了十个手指头,却也只想来找周攀陪他去喝酒消愁。 周攀睁开眼睛,地上树影婆娑,他看了良久才哑声道:“杜景深,我不想待在鄞都了,等过了年,我就走了。” 他不是不想陪杜玄此去采阁喝酒,他是不敢去。城东八条街,济蓝一条河,谁人不识周彦林?可谁见过跛脚的周彦林? 杜玄此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的腿上。他眼珠转了转,穿鞋起身,说道:“周彦林,你给我等着。” 他还想说两句,却见小厮带着阿卓过来了。 杜玄此急忙迎上去道:“可是苏大人找我有事?” 阿卓点头:“挺急的。” 若不急,阿卓也不会进周府找杜玄此。杜玄此回头看了一眼周攀,疾步往外走,边走边说:“阿卓,我这就去找苏大人,你去帮我办个事。” 阿卓应下来,分路时说道:“杜二公子,苏大人在采阁等你。” 周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周攀坐起身,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怅然地垂下眼眸。发了一会儿愣,他又躺了下去。 第104章 等人 苏穹刚到没多久,杜玄此就到了。 桌上茶水冒着热气,杜玄此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苏穹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房间里很暖和,杜玄此脱了氅衣才坐下,道:“阿卓说很急,苏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桌上小炉子燃着炭火,茶壶响声起,苏穹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才慢悠悠道:“是这样的,河州海寇成患,无视法纪,公然与朝廷作对。朝廷准备派人去河州招安劝降。” 苏穹说罢眯起眼睛,看向杜玄此。 杜玄此眨眨眼,看着苏穹眼底的那丝狡黠,暗道不妙。可哪里不妙,他说不上来。 苏穹低头喝茶,“那海寇头子还是我们的老熟人呢。” “啊?是谁?”杜玄此惊道。 苏穹抬头微微一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杜玄此点点头:“好……啊?什么?去,去哪里?去干什么?” 苏穹道:“去河州,劝海寇归顺朝廷。” 杜玄此陷入极度震惊中久久未反应过来,只听苏穹继续道:“景深,此事十分重要,非你去不可。” 杜玄此更加茫然不解:“为什么非我去不可?” 苏穹思索片刻,肃然道:“你听我细细说来。” 轻纱曼曼,红烛泪残,茶水殆尽。 苏穹灭了炉下烛火,眼中火光熄灭,眸深似海。 “景深,只有你去,杜统领才有合理的理由出兵。不过此行危险,你若是……” 杜玄此捏紧手中茶杯,出声打断他:“我去!” 苏穹睫毛微颤:“景深你放心,我会派人暗中护你周全,不会让你有事的。” 苏穹说话速度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加上那清润的嗓音,即使是如此危急重要的事都犹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听到最后,杜玄此表情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也没有了开始的诧异。他不在意道:“我杜景深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惊险刺激之事,待我归来,看谁还会说我杜二公子不务正业。” 苏穹扶额:“你理解错了,此事不能成,只能败。迎接你的,怕不是赞许。” 杜玄此的笑僵在脸上,眼里的得意瞬间消散,不过瞬间,他又眉目舒展开来:“这……也没事,反正我杜景深已经臭名远扬了,更臭一点也无所谓。”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瘪了瘪嘴:“没味儿,想喝酒。三叔,能陪我喝两杯吗?” “怎么了?有烦心事?” “唉,我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逼我娶妻逼得紧。我哥都儿女双全了,他还怕杜家绝后吗?” “听闻杜大人身体欠安,可好些了?” 杜玄此道:“自去年病后,就一直反反复复的,这到了冬天,更是受不住冷,一到晚上就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听得我心里发紧。” 苏穹蹙眉道:“大夫怎么说?” “宫中御医都来看过了,说是积劳成疾,脏器瘀堵,气血不足,开了几副药,让好生修养着。”杜玄此满脸担忧,“苏大人,你说我爹如此催我,是……是……” 杜玄此不敢再说,心里却堵得慌,他虽时常散漫疏懒,可偶尔也会细腻一回。 “杜大人或许是怕你孤独,有人陪着总是好的。”苏穹道,“再说,哪有父母不操心儿女婚事的。” 杜玄此叹了口气:“娶就娶吧,也免得他日日念叨我。” 苏穹起身道:“今日就不喝酒了。归程和寒尽等不起,你得随我马上进宫面圣商议河州之事,明日就启程。” 杜玄此道:“好。” —————— 苏穹说出杜玄此三个字时,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杜玄此站在苏穹身侧,看着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有些想笑。 面对各位大臣的质疑,苏穹温和一笑道:“那诸位觉得谁合适?” 虽说双方交战,不斩来使。可不按常理出牌的也不是没有先例,且对方是一群野蛮粗鄙的海寇,做事不敢以常人论之,没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刘渝见没人吭声,便道:“那就命杜玄此为招抚使,带着圣旨前往河州传达朝廷旨意。”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杜玄此,杜玄此眼珠一转,急忙跪下像模像样地说:“草民定不辱使命。” 出了宫,苏穹邀请杜玄此去苏府小坐。 杜玄此以前是苏府的常客,对苏府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他径直走向花园,一路走一路念叨什么花少了两株,什么草又少了两棵……他走到院墙角摸了摸一块大石头,眸光暗了下去:“这些可是问之最宝贝的东西,与问之许久没通信了,也不知问之如今怎么样。” 苏穹道:“问之一切都好,你不必牵挂他。外面冷,我们进屋去。” 两人进了屋,侍女奉了茶便退下了。苏穹摆弄着棋子道:“棋都落灰了,景深,来一局?” “好啊。” 两人面对面坐着,似是下得认真,少有言语。棋子交错落盘,厮杀激烈。 下完一局,阿卓和江思念过来了。杜玄此知道苏鹤走后,这两人都听苏穹差遣,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多了两个人,屋里显得更暖和了。加上阿卓时不时嬉闹几句,其他人附和两句,热热闹闹的,一如从前。 杜玄此一坐便坐到了傍晚。用完饭后,苏穹下棋就没那么认真了,心不在焉的,连输了三局。 杜玄此忍不住问道:“苏大人怎么了?” 苏穹道:“我在等人。” “等谁?” “等杜统领来接你回家。” “奥……”杜玄此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朝中文武大臣众多,实在轮不到身无一官半职的杜玄此前去当说客。他不知道杜居安听到消息后会作何反应,干脆将杜玄此带回了府。不然杜居安一怒之下将人给扣了,就前功尽弃了。 果不其然,天黑尽没多久,杜居安就踏着夜色而来。 苏穹原以为杜居安会万分惊讶亦或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只是面无表情道:“你为何要撺掇景深冒这个险?我需要一个理由。” 语气不咸不淡,既没有敌意也说不上多友好,让苏穹很意外。杜邑已与自己割席断交,不相往来。他以为杜居安看到自己也会满眼鄙夷,不屑言语。 和阿卓江思念一起躲在里间的杜玄此见苏穹不说话,急得想出去,却被江思念一把抓住。 苏穹略一思索,目光微沉道:“因为只有景深去,杜统领才会去。此战才有赢的机会。” “不是去招安?” “顾方进乃顾家余孽,朝廷钦犯。陛下选择招安,不过是众人皆怕麻烦,可顾方进和河州海寇一日不除,才是真的麻烦。我打算趁此机会一举剿灭叛贼,一劳永逸。” 杜居安冷哼:“此次带兵只是为防万一,我最多能从鄞都带走一万五千兵力,加上不靠谱的边郡守卫,能有五千就不错了。据说顾方进手下海寇有十万之多,苏大人如何保证此战能赢?顾方进如今并无起兵之意,我们主动出兵若是输了,鄞都危矣,你我便是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 苏穹自然不会告诉杜居安他们此去起得是牵制之用,减少康并二州的压力。他道:“所以此战不能输。” 杜居安实话实说道:“我不敢保证。” “一定会赢。”苏穹道:“若是输了,我甘愿做那个千古罪人。” “所以景深只是诱饵,我才是你的目的?” “是。但是请杜统领放心,只要杜统领愿意配合,景深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杜居安凝视着眼前人,半晌道:“我真是看不懂你。” 苏穹背过身:“杜统领不用懂,如今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景深都会走这一趟。景深已经应了我,就看杜统领如何抉择。” 第105章 迎战 雪下了两日,终于停了。 慕可和阿九几乎将整个刺史府的雪全部集起来,在院里堆了个半人高的脏兮兮的雪人。阿九还将自己的暖帽献了出去。 雪人怎么看怎么丑,慕可将冻僵的双手放进袖子里,看着阿九失落的眼神,安慰道:“这雪不够大,哥哥下次给你堆个漂亮的。” 阿九蹲在台阶上,长长的身体折叠成小小一团。他往掌心哈了口气,快速搓了几个来回。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慕可见他沉默,还想说两句,却见他噌的站起来,身旁立即多了个庞大黑影。慕可惊得张大了嘴:“阿九,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他靠近阿九,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已经差不多高了。他叹息道:“怎么都在长,只有我不长!” 陆望顶着寒风走进来,看见那个眼歪嘴斜的雪人,抬起脚就准备踹过去,慕可惊慌失色地大叫:“主子!不能踢!” 陆望挑眉:“为何?” 慕可指了指旁边的人:“阿九会哭。” 阿九很不给面子的地说:“只有你,会哭。” “阿九!”慕可咬牙道,“我可是为了你!” 阿九转身进了屋,慕可气冲冲冲到雪人旁边,伸出的脚顿在半空,蹬了几下都没碰到雪人,最终作罢。 陆望看完了戏才进屋。 苏鹤正坐在案前处理公文,见陆望进来,搁下笔替他解披风。陆望回身将人抱进怀中,温温热热的身体让他浑身舒畅,忍不住叫了一声。 苏鹤由他抱着,靠在他肩头道:“冬衣粮草已备齐,你们那边怎么样?” 陆望点点头:“刚收进来的那批流民上不了战场,送到若清那里去蹬轮子了。等若清回来问问情况,就这两日出发。” “好。” 陆望一下一下蹭着苏鹤的脸,说道:“寒尽,康州需有人守着,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天气越来越冷,此战必定是场恶战,我跟你一起去。冬季天寒水浅,顾方进不可能会像夏季一样偷袭康州,康州暂时没有危险,如果康州有难,廖绽一定会来的,毕竟现在的康州是属于平西王的不是吗?” 陆望何尝不知,只是他不忍心苏鹤跟着受苦,战场瞬息万变,如果苏穹那边出了意外,并州孤立无援,他们将陷入险境。 旁边屋子传来慕可和阿九的疯闹声,苏鹤微微抬头亲了一下陆望的鼻尖,轻声道:“可别忘了,我是参与过姜燕大战和平盛之战的。恐怕比陆将军经验丰富。” 陆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阿七可厉害了。” —————— 十一月二十五,康州军出发前往并州。 苏鹤脱下惯常穿的长袍,换上简练的骑装,头发高高束起,扎成马尾,一缕辫子从鬓角延伸,绕着发根缠了一圈,英气十足。 陆望满目稀奇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眸底划过一丝惊艳,目光里是赤裸裸的占有与带有侵略的爱意。 “第一次见你如此装扮。”他摸了一下那根辫子,手一路向下,捧着苏鹤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寒尽,你真好看。” 苏鹤拉着他坐下,站在他身后,抽出一缕头发顺了顺道:“归程,我们一定会胜。” 说罢,灵巧的手指翻飞,一根细长的辫子成了型,被苏鹤塞进陆望发中。 陆望道:“因为这根小辫儿?” 苏鹤点头:“对,阿姐说过,小辫儿代表勇气和胜利。” 陆望摸了摸那辫子,眼神越发坚定:“一定会胜。” 两万兵马兵分两路,许昭陆朔和陈子成带领一万人走水路,陆望苏鹤和牟亮带领一万定北军走陆路。 金戈铁马,战旗飘飘。回头望去,队伍一眼看不到边。定北军行军速度极快,五日时间进入并州,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三日就能靠近翡月湖。 十一月二十七,招抚使杜玄此前往河州招安海寇。 苏穹与杜玄此同乘一辆马车,阿卓驾车,江思念和一队侍卫随行。杜居安率一万五千人紧随其后。后苏穹觉得马车太慢,几人换了马匹,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终于在八日后到达河州城。 —————— 翡月郡紧邻翡月湖,乃是河州通往并州的要塞。只要掌控了翡月郡,就能从各条支流深入康并二州。 自顾方进退回河州后,陆拂行就派了重兵把守翡月郡。斥候已经探得顾方进带了五万兵马前来,驻扎在翡月湖对岸。 十二月初一,慕以和叶双秋同往常一样,裹着厚厚的棉衣爬上望楼,风吹得耳边嗡嗡作响,慕以双手捂着耳朵,眺望远方。 翡月湖水波荡漾,再远一点,水雾弥漫,白茫茫一片。 有雾。 叶双秋脸色凝重,抱着双臂道:“大雾,偷袭好时机。” 慕以转身:“去湖边。” 湖边除了风声和流水声,一切如旧。 两人死死盯着水面,各种杂草碎木有规律的来回晃动,一下又一下。 慕以使劲嗅了嗅,大声道:“不好,有敌袭!” 两人飞奔回营,陆拂行得知消息,马上召集将领率军迎战。 陆拂行派出两艘侦察船前去探查敌情。小船驶入湖中,浓雾中旌旗戈盾,楼船如山,若隐若现,犹如海市蜃楼。 通往翡月郡的湖口水流湍急处设有拦江铁索,那些大家伙被铁索拦住,正在奋力挣扎,响声如雷滚。 叶双秋对慕以道:“你回去告诉侯爷,敌军来袭,战船五十往上,人数不确定。我再靠近点去看看。” “你小心。”慕以跃到另一艘船上,命舵手划桨往回走。 白雾茫茫,叶双秋只能凭借耳朵探查情况。船越往前,浪头越大,船身晃动,难以站立。叶双秋蹲在船头,看到一簇簇火光跳跃。 他问旁边的人:“有没有闻到铁皮烧焦的味道?” 旁边的侦察兵迎着风吸了两口气,粗声道:“他们在火烧拦江索,快回去!快,掉头!” 一叶孤舟摇摇晃晃,身后陡然呼声震天,巨船划过水面,哗啦水声让孤舟上的人头皮发麻。 幸而雾大,他们隐藏在雾中快速回程。 陆拂行站在甲板上,看见叶双秋的侦查游艇回来后,他一声令下:“放箭!” 垛墙后万箭齐发,势如破竹,穿进越来越薄的雾。 顾方进没想到陆拂行能透过大雾发现他们,面对一阵接一阵的箭雨被迫停了下来。 海寇头子李恩西一手拿着一根狼牙棒,搭着一只脚,看着簌簌而来的飞箭,轻蔑一笑:“就这几根破木头,怕个屁!顾方进,我说你别他娘怂啊,就一个手下败将,亏你磨叽了两个月,非得等到这寒冬腊月再打。” 他猛喝了一口酒:“等船靠近,我直接带人跳下去,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说罢,跳到旁边一艘楼船,命人加快了速度。 顾方进知道陆拂行重伤初愈,并州军兵少,装备也就那样。打陆拂行于他而言,轻而易举。但是他得等,等陆望和苏鹤有能力支援并州的时候一网打尽。他打并州,元政肯定不会管,但是打康州就不一定了。若是苏鹤陆望自投罗网,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他占了康并二州,岂不两全其美。 第106章 激战 大雾散去,湖面上战船密布。 规模浩大,如野兽般咆哮而来的舰船,船头如腰粗的火把像是怪物的舌头,要吞噬掉周遭一切。副将邱沛看得心里直打鼓。 打鼓归打鼓,仗还是得打。 随着一声:投石。 只见巨石从天而降,顿时江面上水花四溅,呼声震天。很快,顾方进船坚人多的优势体现出来,一场正面对决,康州军伤亡惨重。 邱沛看着战况不利,下令斗舰绕开直面进攻,迂回靠近敌船近战。十余艘斗舰艨艟跟着邱沛,邱沛乘着斗舰在江面上横冲直撞,躲过无数飞石利箭,伴随着惨叫声,逼近右侧一艘敌方楼船,没想到那船又高又大,士兵们根本上不去,一个个被斩杀于船舷外。落入水中的也被乱箭射死。邱沛见势不妙,命人后撤,四周跟随他的战船也随之慌乱后退。 楼船上的李恩西一阵大笑,手往前一指:“撞上去!” 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突然极速向前,邱沛大喊:“调转方向!快!” 船上舵手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可那楼船实在太大,无论他们往左往右,都无法完全避开。 黑影笼罩,邱沛爬到船头,准备跳水,却见后面慕以所在的牛皮铁头斗舰直冲冲撞过来。 邱沛呆愣的一瞬间,叶双秋扔出钩拒,跃到邱沛旁边,低吼道:“逃不了了,撞过去!” “趴下!”邱沛抱着横木,大叫一声。两艘斗舰船首的撞角在火光中显得异常狰狞,如同两把锋利的剑,直刺向对方的心脏。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两只斗舰狠狠地撞上了楼船。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船身剧烈震动,木屑和碎片四处飞溅,仿佛整个翡月湖都在颤抖。 猛烈摇晃中,邱沛觉得这船马上就要翻过去,却又在另一侧浪头的冲击下奇迹般稳了下来。 慕以最快反应过来,指挥船往后退,叶双秋马上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也跟着往后退。 一阵风刮过,两艘斗舰顺风而行,速度极快,朝那笨重的楼船再一次撞过去。 李恩西刚从船头爬起来,暴躁地高声叫骂:“狗娘养的玩意儿,两只小破船还敢硬碰硬……操!”人还没站稳,又是一次猛烈撞击,李恩西直接从船头滚了下去。 那楼船四周包有铁皮,两次撞击竟毫发无损。两艘斗舰却已经残破不堪,慕以的斗舰开始大量渗水,四周有敌军来袭。叶双秋急忙甩出飞爪,慕以跳上船顶,纵身一跃,抓住飞绳落入水中。 士兵纷纷效仿,那船被撞散架之前,一半人逃出生天。就在众人都松了口气时,身后飞箭如蝗,破空而来。 “慕以!!”叶双秋操起船上一块木板,将飞来的箭挡开,将木板扔向慕以。 湖水冰冷彻骨,犹如剜肉。手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慕以咬牙将绳子缠在左手手腕上打了个死结。只要叶双秋不放手,他就不会丢。 旁边的士兵应是训练有素,脸色比慕以好一些,但身上已经中了好几箭。木板漂向慕以,慕以扶着木板控制身体借力躲箭。 叶双秋和邱沛一边挡箭一边收绳,一心二用,顾前不顾后,箭矢射中叶双秋肩膀,叶双秋吃痛,力被卸了一半,却咬着牙硬是没松手,死死拽着那根绳子,整个人被托着往船舷撞过去。剧烈的碰撞撞得他头晕眼花,他忍痛爬起来,将绳子绑在船上的横木上。 李恩西被撞得昏了头,好不容易才爬回到船头。他看着那湖中垂死挣扎的蝼蚁,想着自己被撞的狼狈模样,拿过手下弓箭,瞄准了慕以。 慕以躲过箭雨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挣扎。他任由绳子拖着走,背过身看着不断逼近自己的那艘楼船,以及那支闪着寒光的箭。 周围漂浮着残木,尸体,旗幡……巨石落在四周砸起滔天巨浪,海寇已经登上他们的船,挥舞着刀剑厮杀激烈……慕以死死盯着那支箭,在它离弦飞出的同时,他从腰间掏出匕首割断了绳子。 船还在往后撤,慕以却停在了原处,箭落进水中,很快又浮了起来。 叶双秋将冲过来的海寇踢进水中,看见绳子空荡荡的另一头,瞳孔骤缩,趴在船头冲着李恩西大吼:“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狗日的海鳖子!慕以!慕以!!!” 风浪淹没了他的怒吼,李恩西听不到他的骂声,慕以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陆拂行带着并州军撤回岸边。 顾方进看着陆拂行仓皇逃走的样子,心中大快,带着剩下的人奋起直追并放话谁能活捉陆拂行,赏银百两。 海寇吹着口哨,挥舞着手中弯刀一边欢呼一边前行,眼看就要靠岸,突然从岸上飞过来一块块巨石,巨石砸在楼船上,砸出一个个大窟窿。巨石过后是一颗颗火红的大火球。 李恩西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大火球,喃喃道:“太阳飞过来了。” 手下一把将他扑倒滚开,叫道:“大哥!那是火!” 随着一声声巨响,火光扫过帆布,瞬间蔓延开来,战船上燃起熊熊大火。湖面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顾方进没想到陆拂行还有后招,看见己方战船被毁,损失惨重,只得下令撤兵。 李恩西不甘心地跺了跺脚:“陆拂行果真狡猾,他娘的就差一点。” 顾方进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老二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两日可到。” 顾方进冷笑一声:“今天晚上好好休息,等等老二,顺便也等等老朋友。” 陆拂行是被人掺回去的,叶双秋和慕以去救邱沛的同时,陆拂行带着其他将领与顾方进在另一头激战。顾方进就是冲着陆拂行来的,不顾其他人,直冲陆拂行所在主舰,陆拂行被石头砸中,又被飞箭所伤。能坚持到全军撤退已是不易。顾方进撤军后,几个副将要将他送回翡月郡,陆拂行坚持留在营中。本来他们就处于劣势,若是顾方进半夜来袭,军中无主导致军心不稳乃是大忌。 陆拂行简单包扎了伤口,便召集所有将领开会。 所有人还来不及休整,皆是一身狼狈,满脸血污,不辨人脸。 陆拂行一一扫视过去,问道:“叶双秋呢?” 邱沛重叹一声,向前一步道:“慕以没回来,叶老弟还守在湖边,等着,等着打捞尸体……” 说到此处,他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陆拂行表情冷了几分:“你们来说说,今日我们为什么会惨败?” 邱沛哽咽两声,愤然道:“敌军舰船太大,弓弩和投石机都比咱的要好。面对面根本打不过。好不容易靠近了,兄弟们想上船杀敌,可船高难上,掉进水中的弟兄,成了敌军的活靶子。” 另一位将领道:“敌军战船皆用铁皮包裹,撞不翻撞不烂,火也烧不着……” “火不是烧不着,是我们的火不够猛,射程不够远,最后用平时攻城拔寨的投石机不就将他们击退了!” “我们的船太小,大型投石机装不上去啊……” 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开,陆拂行听他们说完,淡淡开口:“敌军固然足够强,你们就没有错吗?邱沛,你敢带人冲上去,却不敢上前,原地徘徊,甚至后退。若不是慕以双秋前去助你,你将全军覆没!” 邱沛浑身一颤,双膝跪地,垂头辩解道:“若不撤退,也会全军覆没啊!侯爷!” 陆拂行深吸一口气,加重语气:“你既然选择向前冲,要么就用命给后面的弟兄杀出一条血路,要么就尽其所能杀敌斩将鼓舞士气。怕死就别冲上去,怕死就别做并州军!” 他站起身指着邱沛,厉声道:“你记住,你的命是慕以用命换回来的,胆敢再犯,便以命相抵!” 话音落,陆拂行嘴角溢出一丝血。站着的跪着的人皆目露担忧,想上前扶他。 陆拂行伸手制止,面不改色地擦了血继续道:“你们给我听好了,顾方进要是想踏入并州半步,只能是从你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给我死守。” “末将遵命!”齐声震天。 陆拂行重新坐下:“我会和你们一起。” 第107章 报仇 这天夜里格外冷,叶双秋在打捞上来的尸体堆里找了很久,喊了很久,直至浑身虚脱才回到营帐。 天亮时,下起了雪。纷飞的雪花飘入白茫茫的湖水,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将领们正在中军营帐汇报各营伤亡人数和器械情况,皆脸色凝重。一哨兵突然来报,有敌军来袭! 各将领鱼贯而出,准备迎敌。 李恩西戴着一顶黑熊毛风帽,黝黑发红的大方脸上带着轻蔑地笑。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对左右道:“顾老大说了,今天不来真的,跟他们玩玩儿,消磨消磨时间。” 于是一艘楼船在后面一会儿发射火箭,一会儿投石头,一会儿砸几颗铁球。周围几艘小艇时来骚扰,并州军向前一步他们便后撤一步,并州军后撤一步他们又向前一步。几个来回之后,邱沛实在忍不住了,破口大骂:“狗日的海鳖孙,玩儿老子,看老子不干死他。” 其余几位将领都劝他不要冲动,小心落入圈套。 叶双秋拿出地图,翡月湖状如初十的盈凸月,一角是钱家渡口,另一角是通沧江的河道。河道水浅,暗礁无数,若是大船靠近此位置,十分容易触礁。叶双秋手指指着河道口,目露狠色道:“你们守着,我去将李恩西引到这里,我要让他有去无回。” 邱沛急道:“我跟你一起去。” 叶双秋拿着地图边走边说:“我去拼命,你去吗?” 邱沛一愣,哑声道:“你想给慕以报仇?” 叶双秋将地图塞进怀里,带人跳上一艘和艨艟差不多体积的小船,自顾自说道:“上一次,我花了十年给姐姐姐夫报仇,这一次,我等不了那么久。” “你等着!”邱沛带着驾着十余艘斗舰和二十来艘小艨艟跟着叶双秋驶向湖中。 李恩西又一次带着船队发起进攻,看着对面远离大部队的小船向自己冲过来,呵道:“不自量力,给我砸死他们。” 二十来艘小船冒着飞石巨浪不断靠近楼船,敌方斗舰前来阻止,双方对撞互攻,竟不相上下。邱沛呲着牙恶狠狠道:“今日就算天塌了,老子也不退,给我冲!” 小船不顾飞箭,一起猛地向斗舰撞过去,斗舰撞到楼船,发出巨响。 楼船一边被撞变形,却不影响行驶。斗舰夹在中间,霎时支离破碎。李恩西爬起来对着桅杆猛踹两脚,挥动手中旗帜,楼船压过去,小船消失在视野,没一会儿又晃晃悠悠地从船底飘了出来。小船太过灵活,石头砸不到,箭射不中,拍杆拍不到。围着楼船转悠了几圈后,开始往后退,就像是挑衅一般。 敌方斗舰见状,追了上去,楼船紧跟在后。斗舰跟得紧,撞翻了落后的小船。邱沛往后一看,斗舰快撞上自己屁股了,嘶喊道:“操!加速!往左!” 小船灵活往左拐了个弯,堪堪躲过斗舰的撞击,却差点撞上叶双秋。两只小船挨得近。楼船上绑着巨石的拍杆轰然拍下,巨浪滔天,小船犹如浮木被浪抛起又猛然坠下。船上的人瞬间被淹没。 幸而己方战船冲过来挡了一下,小船幸运地没被砸碎,稳在了水面上。叶双秋趴在地上干呕几声,爬出了船舱。身后斗舰疾驰而来,叶双秋趴在甲板上,看着邱沛的船后退过来,他咬咬牙,一跃而起,又一艘船灰飞烟灭。 李恩西冷哼一声:“还真是命大。” —————— 许昭坐在船舱里,看着一张翡月湖的地图,指着西江口对一旁的陆朔道:“我们现在在这里,继续往前,就到翡月湖了。”又指着南江口道:“顾方进的船队从这里进入翡月湖,带着战船撤退也只能从这里退。如果归程在这里,你信不信,他会将这两个口都给堵了,在这湖里与顾方进决一死战。” 陆朔点点头:“那就堵了。” 许昭道:“我们人不够,先派人守着。张弱不是晕船吗,让他带人守在这里,一旦发现敌方有援军,及时汇报。” 船突然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往外走去。 有人来报:“世子,长史大人,河道口被敌军堵住了。” 许昭惊道:“顾方进有点脑子啊,竟知道派人截我方援军!” 陆朔道:“我去看看。”他随即换了艘康州特有的双帆小泥鳅,越过船队,到达了河道口。 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卡在湖口,四周几艘斗舰与几只小艨艟纠缠。陈子成的船队已经冲了上去,陆朔一眼看出不对劲,挥动手中旗幡,带着几艘小泥鳅跟上去。 楼船触礁后卡在了礁石中,拍杆一下接一下猛拍下来,叶双秋难以靠近。敌方斗舰亦有两楼,巨大无比,在这河道中前后受阻,邱沛趁斗舰搁浅,带人爬了上去。十几个人在船上厮杀,浪声停了,鼓声也停了,只剩刀剑相撞和嘶吼惨叫声。 叶双秋带人趁机跳上斗舰,将钩拒扔上李恩西所在的楼船。李恩西还在暴跳如雷地指挥舵手移动舰船,丝毫没想到有人敢上这船。毕竟船上有几百人,对方最多只剩几十个人。 李恩西只觉得后脑勺一凉,回头看去,一柄尖刀直逼自己。李恩西翻滚躲开,操起一旁的狼牙棒迎上尖刀。狼牙棒将尖刀死死卡住,将叶双秋逼得不断往后退。叶双秋见自己力气敌不过李恩西,便松了手,仰身滑向李恩西,一脚踢向他双腿间。李恩西看着虎头虎脑,反应却极快,连续后退几步,挥动狼牙棒,朝叶双秋砸过去。叶双秋不得已朝旁边滚过去,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刀回身挡住挥舞过来的狼牙棒。 四周有人冲上来帮忙,李恩西大叫道:“都给老子滚开!老子今天要亲手杀了他炖汤喝!” 邱沛爬上来,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海寇爆吼道:“都冲你爹这里来!” 几百人蜂拥而上,邱沛等几十人被团团围住,邱沛杀红了眼,身中十余刀,依旧不断向前冲。 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李恩西躺在地上左右打滚。叶双秋瞟了一眼掉落在地的一条手臂,又将毒蛇般的眼神落到李恩西身上。 “救我!救我!”李恩西颤抖着身体大喊。 立马有人冲上来将李恩西抬走,叶双秋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李恩西,就要追过去,却被几十把弯刀挡住了路。 对方人太多了! 叶双秋没有停下来,尽管整条手臂都是麻的,依旧挥着手中长刀冲进人群。眼前皆是一片血色,甲板上躺了一地的人。邱沛带来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他长枪撑地,扫了一眼不断逼近的海寇,急喘着气道:“叶老弟,老哥要先走一步了。” 言罢,身后突然呼声震天,一群士兵翻过船舷手持长剑冲向海寇。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冷。叶双秋回头,正对上陆朔搜寻的眼神。 第108章 战术 顾方进见李恩西一队战船皆不见踪影,派了搜寻小艇出来寻找,才得知他被引入河道口。他大骂其愚蠢,却不得不前来营救。 李恩西三兄弟是河州海寇头子,顾舟山早与海寇有所勾结,一边花钱养着他们,一边利用他们敛财。顾方进与三兄弟并无多少交集,三兄弟是看着顾舟山以及钱的面子上才愿意与他狼狈为奸。 若是李恩西出了事,他怕局面不好控制。 远处旗幡飘扬,陆朔暗道不妙,急忙回去告诉许昭。 许昭立即指挥船队快速前进,绝不能被堵在这河道里。若是顾方进有援军从南江口而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他们插翅难逃。就算没有援军,他们被堵在这里出不去,届时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弃船上岸。 好在小泥鳅速度极快,陆续驶出河道占据上风口。顾方进的大船顾及到湖边水浅,没有靠太近。 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顾方进看着那些玩具似的小泥鳅,势在必得的说:“老朋友果然来了,正好一网打尽!” 许昭看着对面的战船,以楼船为主力,斗舰为先锋,四周艨艟走舸打游击。或许是怕火攻,除了楼船,其余船只周身皆有铁皮包裹,犹如铜墙铁壁,许昭看了又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陈子成眼睛都看直了:“我内个祖宗,海鳖孙儿这么有钱?” 许昭道:“他们就靠这些玩意儿吃饭。” 海鳖孙儿的玩意儿自然没这么专业,是顾方进找工匠改造的。第一批船打康州时被陆拂行毁了一大半,这是第二批。 陈子成又道:“若清先生,怎么打?我听你的,你让我冲我就冲,你让我退我就退。” “如今正值翡月湖枯水期,湖内洲渚暗礁,星罗棋布,对面那大家伙不敢轻易靠过来,我们也无法靠近他们。更不可能这样面对面耗着。”许昭看向一旁的陆朔,问道:“世子如何看?” 陆朔道:“火攻。” 陈子成道:“都是铁皮子,要多少火才能攻进去?船帆倒不是铁,但是这么远,我们的火球够不着啊。” 陆朔抿了抿唇:“突破周围防线,冲进去。” 许昭一脸严肃:“这样只怕有去无回。” 沉默半晌后他道:“若是打起来,千万不可恋战,敌进我防,敌退我退。最晚明日,归程和寒尽就能赶到,侯爷发现异样也会前来支援。我们得保存实力,留到最后决战。”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巨响,水面浪花三尺高。 陈子成将头盔一戴就要走,许昭急忙叫住他:“大成,切记方才我说的。”陈子成应了一声,下了楼船。 敌方以艨艟为先锋开路,后跟着斗舰为盾,浩浩荡荡冲过来。 陈子成第一次正儿八经上战场,更是第一次打水战。他兴奋地摩拳擦掌,召集士兵时只说了一句话:“娘的,管他什么玩意儿!干就完了!” 什么战术,什么计策,全忘了。 康州军占据了上风位,速度极快,势如破竹。陈子成带着牛皮小泥鳅很快就冲进了敌方船阵,一群还没脱离流氓气的士兵像逃出囚笼的野兽,遇船就撞,撞上就甩出钩拒将船死死拉住,后方拉弓射箭的紧跟其后,其余人见着机会就往敌方船上爬,第一批被打下来第二批踩着尸体接着上。陈子成全然忘了自己是将领,带头往前冲。冲上船后,更像是一群几天没吃饭的人陡然看见了食物一般,跟着陈子成举刀向前冲,一边骂一边砍。一群平日里作恶多端的海寇竟被他们一往无前不要命的架势给唬住了。战场瞬息万变,霎时间,陈子成就突破了敌军艨艟防线,直击斗舰。 紧随其后的陆朔还未反应过来就看着陈子成的船队消失在了眼前。 敌方斗舰俯视着小泥鳅,万箭齐发,箭雨簌簌而下,陈子成方举盾抵挡退回船舱内,小小船舱挤满了人。 船头插着小船帆的位置也有个小舱,用于观察水面情况,舱内有机关与底舱与舱外相连,用来指挥方向及作战。 陆朔冒着箭雨进了指挥舱,指挥着船靠近斗舰底舱。小泥鳅真如泥鳅一般,左摆右拐,直接撞向斗舰船桨。斗舰本就是逆风而行,动力全靠划桨。船桨被撞,斗舰便动不了了。海寇见普通箭矢没用,换成了巨弩。巨弩威力大,普通盾牌不管用,小泥鳅上的士兵闪躲不及,死伤无数。陈子成见状,学着陆朔靠近斗舰,破坏船桨。 经过一场恶战,海寇被逼着往后退,陈子成记住了许昭的话没有恋战,和陆朔一起退了回来。 许昭站在主舰甲板上,将战况尽收眼底。见双方各位退兵,他才回了船舱。 陈子成一边脱甲一边高喊:“爽!打得真爽!” 许昭却脸色凝重地盯着地图,愁眉不展。 “长史大人,我们打退了敌军,还截了他们的船,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许昭看了一眼浑身血亏的陈子成,指了指后背道:“先去处理伤口。” 陈子成动了动肩,“哎呦”一声,大叫道:“我说怎么这么痛!操!” 陆朔处理完伤口,又听手下将士汇报完伤亡情况,才得空去找许昭。许昭不在,舱内只有陈子成和叶双秋。 陈子成不解道:“若清先生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陆朔道:“因为我们看似赢了,实则输了。” 陈子成疑惑道:“为什么?” 陆朔看了一眼叶双秋道:“顾方进人多船多,照现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是耗不过顾方进的。敌众我寡,最怕陷入消耗战。” 陈子成比着手指头算了算康州军和并州军人数,眉毛一下就拧起来了。 陆朔又看了一眼叶双秋,见他唇白干裂,倒了一杯水给他:“你在想什么?慕以怎么没跟你一起?” 叶双秋接过水,张了张嘴,正欲说话,许昭走了进来。 见人都在,许昭交代道:“今夜无雨无雪,加强巡视,以防偷袭。” 三人应下。 许昭看了一眼陆朔,陆朔点头,许昭看向陈子成:“今日第一战就迅速退敌,军中士气大振,打得很好。” 陈子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想起陆朔的话,神色有些复杂。他几次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 许昭等了一会儿,看向叶双秋:“双秋,你可知顾方进此次带了多少人来?” 叶双秋道:“起码五万人。” 许昭叹气:“若只有五万人就好了。” 叶双秋道:“跟随顾方进来的是一个叫李恩西的海寇头子,李恩西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李恩东,一个叫李恩南。这两日没看到他们,想必后面还有援军。昨天打得艰难,侯爷也受了伤,后面不容乐观。” 陆朔补了一句:“顾方进就是胜在人多。” 陈子成一掌拍向桌子,将三人吓了一跳,皆转头看向他。他烦躁地抓着脸,说:“我今日犯错了!” 陆朔一脸不解道:“你何错之有?” 陈子成道:“我打法不对,不能带人硬上,赢是赢了,打也打爽了,但是弟兄们伤亡惨重。本来我们人就少,这下更少了。” 许昭安慰道:“今日是康州军的第一战,就得这样打,打出气势!打出声势!打出优势!有你这一战打底,将士们信心倍增。” 陈子成狐疑道:“当真?” “当真!”许昭坚定地点点头,“但是后面我们得换个打法,争取用最少的伤亡让那些海贼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许昭挥了挥拳头,陈子成听得热血沸腾,激动道:“好!听若清先生的!” 许昭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今夜至关重要,若敌军来袭,记得周旋为主,不可冒进。” 众人都疲惫不堪,却没人敢放松警惕。夜里顾方进果然派人几次偷袭,幸而许昭有所防范,未让其得逞。 第109章 援军 寒风凛冽,湖面的风更甚。 巡防的士兵只露出两个眼睛滴溜溜转着。 陈子成站在船头,啃着冻得发硬的饼子,嚼得腮帮子发疼,他舔了舔牙床,一口醉千里下肚,浑身瞬间烧起来。这醉千里是陆望出征前叫人准备的,就适合大雪纷飞的冬季喝。 陆朔看着手中的醉千里,迟迟没有动嘴。 陈子成道:“你要不喝,就给我。”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陆朔躲开,将酒壶别在了腰间。 “唉唉唉……小气了不是!”陈子成一张口,周围白气顿生,又瞬间消散。见陆朔不说话,他耸了耸鼻子,呼噜噜吹出两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白气飘散在风中。 陆朔沙哑的声音响起:“别玩儿了,来了!” 陈子成抬头一看,蒸腾着白雾的湖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向自己涌来。 陈子成将手中半个饼子往怀里一塞,大吼一声:“准备迎敌。” 顾方进派出的仍以艨艟和斗舰为主,数量比昨日还要多上半数。 陈子成听了许昭的话,不再正面交锋,借着小泥鳅灵活速度快的特点,在湖面上打起了游击战。 顾方进见双方战船在湖面上你追我赶绕圈圈,失了耐心,倾巢而动,派出主力舰队不断逼近并州战船防线。 陈子成立马发现不对,看着那巨大如山的楼船朝大部队呼啸而去,急忙回援。 楼船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海兽,像是要将眼前的一切吞噬干净。陈子成被缠住,陆朔不见踪影,许昭得知消息,立马出舱指挥战斗。 许昭连派三只舰队发起进攻,却因船只小,仰攻困难接连受挫。 敌军楼船上装有巨大的投石机,小泥鳅一旦被巨石砸中,顷刻间就消失在巨浪中。若是近攻,又会遇上楼船上的拍杆,稍不注意就会被拍得粉身碎骨。 许昭看着那楼船上巨大的船帆,只能用火攻了。可他们遇到了陆拂行同样的问题,距离太远够不着,又无法靠近楼船。难道真的要如陆朔所说,突破防线冲进去。冲进去要想冲出来,可就难了。 他动了动冻僵的手,在风浪战火中看向天,风向要变了。 西北风,好时机啊! 这时一个面生的小将翻过船头跑过来,急道:“长史大人,马上要起西北风了,大人可否发起正面进攻吸引敌军注意,我带人从西北方向偷袭海寇中军舰船。” “你准备如何偷袭?” “火攻,我会在船上装满火油。” 许昭道:“你可想好了,此举九死一生。” 小将明亮的眸子充满决绝:“海鳖子中军楼船不毁,此战难胜。”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曾勉,若我回不来,大人记得给我立块碑。” 曾勉功夫并不高,跳船的时候甚至摔了两跤才回到小泥鳅上。 许昭看向湖面,七八只小泥鳅已经往西北方向驶去。他立即下令从正面发起猛攻,吸引敌军注意。 陈子成从东北方回援,遭到阻拦,船只损失了一半,他气得肺疼,趁着许昭正面攻击,他带人翻上了一艘楼船,带着手下杀了千余人,将楼船占为己有。 楼船赫然转变方向,陈子成带头拉起拍杆,六根拍杆此起彼伏,朝着四面八方就是一通乱砸。 有海寇反应过来,吹了一声口哨,大吼道:“那艘船怎么回事!怎么砸自己人!” 顾方进深吸一口气道:“蠢货!被人截了!砸了!”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楼船被砸出个大窟窿,又一拍杆拍下来,船尾巴彻底没了。陈子成站在船头,正想着怎么跑,又见一艘楼船冲过来。船头的拍杆还能用,他盯着那艘楼船,再靠近就砸碎它,大不了同归于尽。 船尾巴没了,船在慢慢往下沉,不能同归于尽了,陈子成骂了一声娘,看着身后的拍杆,急忙跳开。 一艘楼船彻底废了,陈子成看着湖面上飘着的碎木,好歹能抱住一块木头也行啊。 他仰头看着不断靠近的庞然大物,大吼一声:“操!” 就算跳进水里也得被撞死! 船却停在了他面前,垂下了绳子,陈子成来不及思考,带着人就顺着绳子往上爬。 陆朔看了一眼瘫倒在甲板上的陈子成,指着着船继续向前。海寇以为这楼船上是自己人,没想到又是对着自己一通乱砸,砸完就往后退。 陈子成喘够了气,看着陆朔的背影道:“还是你聪明,把这大家伙给弄出来了。” 这么好的船不用白不用,不过为了将它弄出来,陆朔和叶双秋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海寇气急败坏,朝身旁的人吹了声口哨。哨声格外刺耳,叶双秋道:“他要往右,我们也往右。” 陆朔指挥着船往右,海寇果然扑了个空。 反复几次,都躲开了。 陆朔问道:“你听得懂他们的哨声?” 叶双秋道:“一点点。” 此时西北风起,许昭看着那几艘小泥鳅顺着风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前方正在恶战,右方被陈子成和陆朔牵制,几艘小泥鳅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冲进敌方船队。小泥鳅上装满了火油,径直朝那些没有铁皮包裹的楼船撞过去。 霎时火光漫天,烟雾弥漫,顾方进左翼船只一瞬间就被火舌席卷,陷入一片火海。 火焰与黑烟交织在一起,犹如人间炼狱。 西北风呼啸而来,火势迅速蔓延,一把火烧得顾方进猝不及防,毁船近百艘,海寇军元气大伤。顾方进所在楼船眼看就要着火,急忙命人后撤。其余艨艟斗舰左右掩护,撤离得很快。 陈子成眼看顾方进越退越远,大叫道:“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 陆朔看着远处,勾了勾嘴角:“跑不了了。” 陈子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水天相接的地方旗幡飘扬,鼓声震天。 许昭见状松了一口气,顾方进三万余人遭受重创,一万康州军和战船也所剩无几,连乘胜追击的资本都没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顾方进重整旗鼓再来一次,他们就挡不住了。 顾方进昨日只带了一只船队过来,他发现康州军后,半夜派人将主力船队调了过来,留了一万人对付陆拂行。陆望和苏鹤赶到时,陆拂行正与海寇激战,幸而他们及时赶到,击退敌军,带人前来支援。 陆望一声令下,牟亮带着先锋战船前赴后继,冲向被烧得黑不溜秋的敌船。 许昭率军前去策应,前后夹击,最好一举拿下顾方进。 湖面再次掀起巨浪,战鼓雷雷,呼声震天,喊声荡地。 海寇们被方才的进攻打乱了节奏,撤退途中被拦下,斗志全无,很快就溃不成军。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光如刀,冷冷地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庞大的战船在黑夜中并肩前行,桅杆上飘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顾方进却站在船头,丝毫不慌,冷静地看着那艘飘着大旗的楼船,指挥着一众海寇拼死抵抗。 一艘小泥鳅从湖口摇摇晃晃冲向湖中央,许昭皱了皱眉,立即对一旁的叶双秋道:“敌方援军来了,快通知大成和世子绕过顾方进与侯爷汇合。”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可突然之间,敌方攻击骤然变猛,船只越来越多,飞箭如织,乱石穿空,势不可挡。 慕可一边躲一边道:“怎么回事?怎么越打越多?” 黑暗中,只见连续不断的船只从湖口方向驶过来,谁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顾方进勾了勾嘴角,“来得正是时候。” 陆望蹙眉:“援军来了。” “跟他们拼了!”慕可跳下楼船,乘着一艘小泥鳅很快消失在浪中。 苏鹤道:“大哥说顾方进只带了五万人,若再来五万援军,难打啊。” 若真来了五万人,陆望心里也没底。 第110章 招安 秦文川提前几日就得到朝廷派人招安的消息,他派人通知顾方进,谁知顾方进和李恩西已经行军前往翡月湖了。他只好去海寇老巢飞沙湾,告知李恩东。 李恩东与李恩南大眼瞪小眼,一番商议后,告诉秦文川,他们不干!当海寇多自在,钱可以抢,女人可以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自由自在。归顺朝廷后就,定然约束颇多,处处受限。 秦文川道:“杜居安带着两万人呢!你们若是不接受招安,怕是免不了一战。” 李恩东脸上有一条陈年刀疤,只见那刀疤随着他的表情扭动起来,一拍桌子,声大如牛:“那就打,咱还打不过那群朝廷养出来的废物?” 秦文川被他那架势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二位还要北上支援顾将军吧!” 两兄弟对视一眼,顾方进和李恩西走时只带了五万人先行一步,让他们兄弟二人等着最新一批战船造好后再出发。若是这边开战,两人就无法北上了。 两人齐齐皱眉。 秦文川略一思索,道:“不如你们假意接受朝廷招安,先将这招安来使应付过去。等北边仗打完了,你们再反水,岂不两全其美?” 李恩南看向李恩东:“二哥,这法子可行。” 李恩东便道:“那你让那个招抚使来见我们。” 李恩南忽觉不对,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对啊二哥,好端端的朝廷怎么就盯上我们了?” 说罢,四只眼睛皆落到秦文川身上。 秦文川慌乱后退:“二位莫不是怀疑我?二位也不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朝廷没找上门来,皆是因为顾大人庇护,我从中周旋,顾大人如今不在了,难免会走漏风声。若是我上奏朝廷,我何必跑这一趟,还为二位出谋划策?两位兄弟,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这么多年秦文川从他们手里没少拿好处。两人也不信他会自掘坟墓,便道:“那就按刚才所说的办,朝廷的人还有多久到河州,过两日船造好了,我们还得去翡月湖。” 秦文川擦了擦汗,道:“要不了两天了。” 苏穹一行人到达河州府时秦文川亲自到城外迎接。杜居安率军在城外扎营。 秦文川冲苏穹行了个大礼:“二位大人一路劳累,不如先歇息两日,再行招安之事。” 苏穹顾道:“马上要过年了,陛下还想过个安稳年呢,哪里等得了。秦大人身为河州衣食父母官,想必对那些海寇颇为了解,还请秦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我们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秦文川见苏穹客客气气的,一旁的招抚使看起来也温温和和的,眼神十分清澈,于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呵呵笑了两声,道:“下官听闻朝廷有招安意图,前两日派人去试探了一番,看那海寇的意思,是有商量的余地。” 苏穹微微一笑:“如此甚好,秦大人有心了。“ 秦文川脸色突然一变,说道:“那海寇十分凶悍不讲理,二位大人此行可得小心。” 苏穹拱手:“多谢秦大人提醒,还请秦大人派人引路。” 苏穹顾不上舟车劳顿,带着杜玄此马不停蹄前往飞沙湾。秦文川本不想去,可身为河州刺史,不去又说不过去。只得安排两辆马车,与苏穹杜玄此同行。 他已经派人打听过了,杜居安此次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在宛州边郡搜刮了五千人,一共两万人,海匪子有五六万人,若招安不利打起来,他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杜玄此打开窗户看了一眼车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拽着衣角有些担忧:“苏大人,我还是挺怕死的。那些海寇真如传闻中那样杀人不眨眼,生吃人肉吗?” 苏穹道:“再可怕也是人,与你我一样。我与你一起去,不必怕。” 天黑前,总算是赶到了飞沙湾。 巨大的海湾像海怪的大嘴,停泊着许多巨型船只,黑压压一片,气势逼人。海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风里带着咸咸的湿气,冰冷彻骨。 秦文川指着那些船:“就是那里了,那里原本是一个小渔村,后被海寇占领,村民皆沦为他们的奴隶。” 杜玄此闻言道:“如此穷凶极恶,就该下地狱。” 风吹得衣服簌簌作响,苏穹戴上帽子拉着杜玄此向前一步:“景深你等我片刻,我与秦大人交代几句。” 杜玄此定了定神道:“苏大人,我想自己去,你让阿卓和思念姑娘与我一起就行。” 苏穹笑看着他:“不害怕了?” 杜玄此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归程和寒尽……都上战场了,我也不能拖后腿。我哥要是知道了,一定对我刮目相看。” 苏穹想了想道:“好,你无需与他们多言,做场戏就可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杜玄此,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杜玄此点点头,带着阿卓思念和几个侍卫朝着那些闪烁的火光走去。 苏穹回身看到秦文川探究的眼神,扬起眉毛问道:“秦大人想知道方才我给他的是什么东西吗?” 秦文川看着苏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问:“什么东西?” 苏穹往高处走去,边走边说:“那东西秦大人应该非常熟悉,是秦大人传回鄞都请求朝廷出兵剿匪的奏折。” 秦文川脸色大变,几乎就要脱口狡辩,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在李恩南说朝廷为何会突然派人前来招安时,他也疑惑过。没想到是有人上奏了朝廷,还是以他的名义,他却丝毫没有听到风声。不管他有没有写过,只要杜玄此将信交给海匪子,他就百口莫辩。 好一个挑拨离间。 苏穹接着道:“秦大人的字丑如睡蚂蚁,该练练了。” 意思是上奏的人混淆了字迹,秦文川嘴角抽搐,心里挣扎:那不是我写的! 苏穹继续道:“若是招安顺利,很快就可以班师回朝了。若是不顺利,怕是少不了一场恶战。要是开战,秦大人会带着河州府军与杜统领共抗外敌吧!” 秦文川捏紧拳头:我不想,我能坐山观虎斗吗? “对了,顾府被抄家时,顾舟山书房里搜出了好多暗信,秦大人想不想知道都有谁的?” 秦文川暗自冷哼:毁尸灭迹谁不会?少吓唬人! “顾大人或许是怕有些人不好控制,都存得好好的。” 秦文川皱了皱眉:顾舟山这个老狐狸! 苏穹瞄了他一眼,问道:“秦大人可知道平西王最宠爱的小妾是谁吗?” 冷风冻人,秦文川咬牙道:“下官怎么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秦大人只需要知道那小妾最爱珍珠。平西王上次离京时还在说河州产的珍珠品质最上乘。” 这是给他的后路?! 顾舟山死后,秦文川心里一直没底,顾方进找到他时,更是心如擂鼓,这可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朝廷侵犯啊。顾方进要想连名带姓的活着,只有一条路可走。顾方进从未跟秦文川说过以后的打算,只说要为父报仇。秦文川仔细想过,十万海寇攻下河州轻而易举,楼用虽然被谋逆罪连累,但顾家在章州还有残余势力,若此次再拿下康并二州,就可以和元政分庭抗礼了。拿下四州后进攻鄞都,元政勤王都得跑快点。 他不排除顾方进有这个想法。 但谋朝篡位到底风险太大,秦文川从未存过这种念头。可他与顾舟山狼狈为奸多年,顾方进手里有他的无数把柄,他不敢冒险与顾方进作对。 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眼前这位苏大人软硬兼施地试探他,他若借此摆脱顾方进,投靠元政麾下,岂不更妙? 海风呼啸,他却生生出了半身冷汗,笑得勉强:“王爷喜欢,下官自当双手奉上。” 苏穹看向海湾,有些心不在焉:“那王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 李恩东打量着杜玄此,嗤笑道:“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啊,瞧这细皮嫩肉的,比我船上的女人都细嫩。” 杜玄此看着李恩东脸上的刀疤和满脸横肉,魁梧的身材,只觉得比自家大哥还骇人。他强忍着恐惧,口不择言道:“我是看着嫩,可不好吃。” 李恩东大笑:“好不好吃,得吃了才知道。” 李恩南咳了两声道:“二哥,说正事。” 李恩东收回视线,端起手旁酒碗一饮而尽,又将酒碗砸在桌上,吧唧了两下嘴道:“说吧,朝廷准备给我们什么好处?” 杜玄此看着那酒碗在木桌上旋了一圈,稳稳停住后才道:“好处可多啦!陛下说了,若你们肯接受朝廷招安,就封你们做大将军,将你们的手下收编入伍,成为正规军,从此以后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李恩东翘着腿,一脸不屑:“荣华富贵?别当我不知道,那些州府军的军饷军粮年年拖欠,饭都吃不起了还想着打仗。你出去看看我们的船,你们哪支正规军能造得出来?” 杜玄此见他正经了些,浑身放松下来,他如实道:“造不出来。” “那你拿什么跟我谈?” 杜玄此道:“我可是带了人来的,你们软的不吃,就只能来硬的了。” 李恩南道:“就凭你们两万人?” 杜玄此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四万。” 李恩东不屑道:“少诓我,秦文川说了你们只有两万人。” 杜玄此道:“是啊,我们只有两万人,加上河州府军两万人,不就四万了吗!” 李恩东看向李恩南,李恩南顿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杜大人,你可太天真了。” 杜玄此摆着手道:“是你们太天真了,你们一没有造反起义,二没有攻城掠地,朝廷为什么要来招安呢?”他拿出那封信笺,递给一旁的小海寇:“因为秦文川早就把你们卖了。” 小海寇将信递给李恩东,确实是以秦文川的名义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恩东突然起身,将桌上东西一扫,碎了一地:“秦文川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杜玄此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颤声道:“你们可别乱来啊!” 阿卓和思念立即往前一步,护住杜玄此。 李恩南道:“我们又没干什么,你怕个鬼啊。” 杜玄此道:“你们要是不同意招安,我这就回去禀明圣上,你们好自为之吧!” 李恩东急忙道:“诶……诶……再商量商量!” 杜玄此慌慌忙忙往外跑,李恩东见他就要跑出去,大声道:“快,抓住他们!” 第111章 取胜 李恩东登上顾方进所在舰船,顾方进看了看他身后问道:“老三呢?” 李恩东骂了句,粗声道:“那狗皇帝派了个娘气玩意儿到河州招安,我们还没动他,就开始哭爹喊娘耍无赖,我一气之下就追了过去,结果那狗皇帝派了一万五千人在后面蹲着。他娘的,二话不说就开打,三弟还在河州跟他们周旋,我只带了一万人过来。” 顾方进心一沉,怒道:“一万人?一万人怎么打?秦文川呢,秦文川手里不是还有两万人吗?” 李恩东道:“秦文川那狗娘养的叛变了,带着那个叫杜什么安的带着四万人直冲飞沙湾,老三手底下两万人根本挡不住,我留了三万人给他。” 哪有这么巧的事!顾方进一拳捶在桅杆上,顿时血肉模糊。 只有一万人,他们只是略占优势,好在战船精良,未必不可胜。 李恩东左右看了看问道:“老大呢?” 顾方进道:“受了伤,在里面休息。” 李恩东看了李恩西的伤势,整条手臂被一刀卸下,失血过多,人时醒时昏迷。李恩东气急败坏道:“哪个杂碎干的,看我不弄死他。” 冷静下来后,他看向顾方进:“得想办法将大哥送回去治伤。” 顾方进点头:“我来安排。” 小泥鳅如游蛇般穿梭在水浪中,与对方艨艟巨舰纠缠。 慕可看准一艘斗舰,甩着手中钩拒准备扔出去,却见旁边一人抢先一步,他惊道:“阿九,你怎么来了?” 阿九看他一眼,没说话,死死拽着手中绳子,小泥鳅飞速靠近那斗舰,两人齐齐跳了上去。 船上的人看见敌军爬上了船,手持弯刀冲了过来,慕可执行任务时没少见过这种场面,尚能应付。让他出其不意的是平时沉默寡言的阿九,竟手起刀落,刀刀致命。面对奔涌而来的海寇,每一次出手都是快准狠,脸上没有丝毫畏惧,鲜血溅在他脸上,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眸格外亮。 慕可躲过一人攻击,抓起地上残箭一甩,一箭穿心,抬头却见阿九一脚向自己踢过来。他立马俯身往前,阿九一脚将他身后人踢下了船。 慕可振臂高呼:“阿九好帅!阿九小心!”旁边一艘楼船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们,拍杆正被高高拉起,眼看就要砸下来。 “阿九!”慕可翻滚两圈靠近阿九,一把扑倒阿九往一旁滚去。拍杆砸下,半只船灰飞烟灭。两人撞到桅杆上,慕可被撞得头晕眼花。眼看第二次又要砸下来,两人躲无可躲,阿九一把捞起慕可,准备跳船。 “阿九!等等!”慕可急忙道。 阿九回头,见另一艘楼船猛地撞过来,拍杆被撞得换了方向,砸在了他们的前面的湖面上。 巨浪滔天,两人死死抱住桅杆,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船停止摇晃,慕可呼出一口气,逃过一劫!刚回过神,才发现船在下沉。 四周皆是敌军战船,两人物色着劫哪艘船时,突然船身又剧烈晃起来。慕可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跃了过来。 “阿以!你怎么在这里?”慕可惊呼。 慕以道:“说来话长,我们得回去告诉主子,顾方进打算派人护送李恩西从钱家渡口回河州。还有海寇援军只有一万人,不必有顾虑,放心打。” 钱家渡口离翡月郡很近,若是顾方进趁机迂回进攻翡月郡,翡月郡失守,并州岌岌可危。 三人瞅准一艘小艨艟,沉船之前跳了过去,船上的海寇还没反应过来,就命丧黄泉。 小船被团团包围,无数船只朝他们撞过来,无数人朝他们涌过来,三人满身是血,几次突破都未能成功。 陆望看着越来越多的小泥鳅消失在巨石铁球下,沉声道:“寒尽,我们没有退路了,就算再来五万海寇,我们也只能进,不能退。” 苏鹤将氅衣脱掉,看向他,厉声道:“那就打,打到鱼死网破为止。” “我们须速战速决,我去找顾方进。擒贼先擒王,顾方进一死,那些海寇就掀不起风浪了。” 黑暗中,火光映着月光,剩下的只是残影。苏鹤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靠过来,轻笑一声:“看来顾方进与你想得一样。” 陆望敛眉而视,双目如鹰,低喝一声:“撞过去!” 楼船动起来,两只战船在漫天飞石中迅速接近,船身剧烈摇晃,仿佛要挣脱湖水的束缚。两个庞然大物终于撞上了,只听一声巨响,整个湖面都在摇晃。船还没稳下来,陆望又迅速指挥着船在波浪中艰难转向,用船首的撞角再次撞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使得船身残破不堪,湖水从裂缝中涌入船舱,威胁着整艘船的安全。而顾方进的船高且大,坚硬无比,此时还屹立在水面上。 陆望趁机带着人冲向对方甲板,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与敌人近身搏斗。铁与铁相撞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怒吼,响彻整个战场。 慕以不知何时上了船,将顾方进的情况跟陆望说了。陆望道:“你找机会冲出去,回营找侯爷,让他派人去钱家渡口。” “是。” 顾方进站在人群背后,手举弓弩,瞄准陆望。 陆望一拳将面前海寇手中的弯刀打落,脚尖踢向刀柄,弯刀旋了一圈飞向一旁的人。又反手将面前人双臂一别,冷箭离弦的同时,陆望将那人往前一推,箭穿过那人胸腔的瞬间被一把弯刀打歪了方向。 顾方进冷笑两声,连发几支。苏鹤飞身过来,青霜如风,挡住飞箭。 手中箭已用完,顾方进见陆望直冲自己而来。拔出长剑,目光如炬,直视着陆望。陆望身形如风,快速移动,眼看就要靠近顾方进,却被李恩东挡住。重霄出鞘,剑光闪烁,犹如流星划过夜空。陆望挥剑向前,剑尖直指李恩东喉咙。李恩东弯刀一挥,勾住重霄。剑身相击,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顾方进趁两人缠斗,提剑偷袭,李恩东见状,更加卖力地缠住陆望,陆望手肘猛地砸在李恩东侧颈,李恩东力道弱了些,陆望才得以仰身躲过。他一脚踢开李恩东,一个后空翻,落在顾方进跟前。顾方进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与李恩东一前一后以夹击之势对阵陆望。 苏鹤从一众海寇中脱出身,前来相助。李恩东身材魁梧,比陆望还高上一些,每踏一步犹如山倒。加之顾方进的配合,一人为盾一人为矛,天衣无缝。陆望和苏鹤在体型上占不了优势,只能在招式上寻突破口。 两人双双出剑,青霜重霄寒光惊乍,映着月光,穿破黑夜直指李恩东,李恩东往左滑步握住苏鹤手腕,使劲一掰,咔嚓一声,青霜应声而落,苏鹤左手接剑,整个身体绕着李恩东转了一圈,一脚踢在他背上。陆望与顾方进过了数十招后重力出击,一刀砍断顾方进的剑。 “寒尽!过来!”陆望叫了一声,苏鹤立马知道他想做什么,躲过李恩东挥舞的弯刀跃向陆望,陆望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苏鹤皱了皱眉,一个回旋踢踢向顾方进。顾方进扔了手中断剑,躲开的同时在地上捡了一把刀。苏鹤落地后,陆望借力踩在李恩东肩上一刀刺向顾方进。李恩东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陆望的腿,苏鹤趁机朝他背上砍了一剑。李恩东吃痛却不松手,陆望双腿夹住他脖子猛一旋转,李恩东被摔倒在地。这一砍一摔终于杀了李恩东锐气。苏鹤捡起李恩东的弯刀甩向顾方进,弯刀从他腿上划过,陆望上前欲追,被李恩东死死拉住。 “顾方进,你先走!”李恩东大吼道。 顾方进看向他,见他赤手接双剑,鲜血淋漓,举刀又要杀回来。 “别过来!带我哥走!带我哥回飞沙湾!快走!”李恩东用尽全身冲顾方进大喊。 顾方进狠了狠心,拖着受伤的腿翻下了船舷。 李恩东见他逃走,回过身叫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苏鹤抽回青霜,剑身尽是血红。他冲陆望道:“快去追顾方进!” 陆望看向苏鹤受伤的右手:“你的手……” “我没事,快去。” 陈子成看着陆望从楼船上跳下来,吓了一跳,大叫道:“将军,往哪里去?” 陆望四周看了看:“顾方进呢?” 陈子成遗憾道:“我看着他跳下来,刚准备过来截住他,谁知道就不见了。” 陆望跳上小泥鳅道:“马上回去,去钱家渡口。” 陆朔带人冲上敌军中军舰船,李恩东已经倒在血泊中,苏鹤跪在地上喘了两口气,提着青霜站起来,苍白的脸上鲜红一片,犹如嗜血鬼魅。陆朔果断砍倒了那硕大的黑色旗幡。将那绘有白鹤纹的红边金旗插在船头,大喊道:“李恩东已死,顾方进已逃!海贼受降!降者不杀!” 喊声一传十十传百,海寇见见金旗飘飘,乱了阵脚,有的拼死顽抗,有的缴械投降。 天边泛起鱼肚白,风依旧凛冽干燥,吹得人睁不开眼。湖面逐渐归于平静,水中漂浮的残骸碎物,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起来。 许昭从小泥鳅中爬起来,喃喃道:“我们胜了!” 苏鹤手剧烈抖动几下,随着一声清脆之声,青霜落地。 第112章 回家 陆望和陈子成赶到钱家渡口时,只见四周处横尸遍野,刀折矢尽,腥味刺鼻。 陈子成骂道:“顾方进真他娘怂啊,留了这么多人,一看就是要当逃兵。” 陆望紧紧握着重霄,跟着人迹走过去。前方传来脚步声,陆望闻声看去,只见陆拂行退了铠甲,一身轻衣,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个布团子。 “大哥!”陆望悬着的心落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几步跨过去。 陆拂行目若朗星,粲然一笑,将手中布团子提高:“阿北,我赢了!顾方进头颅在此,我……” 话未说完,陆拂行突然口喷鲜血,双膝一曲,往地上跪下去。 陆望眼疾手快接住他,急道:“大哥,回去再说,我们先回去。” 陆拂行扶着陆望手臂,抬起头:“阿北,我可能…回不去了…我可以安心去见父亲了…” 陆望声音颤抖,他蹲下身背起陆拂行,一如小时候大哥背着他,他大步往前走去:“大哥!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家。” 陆拂行摇摇头,血顺着他嘴角往下流,流进陆望脖子里,他强撑着道:“阿北,指着北方的那颗星永远是最亮的。” 他勉强抬起头,黑暗褪尽,光明来临。 “天亮了,看不到了…天亮了,真好……” 陆望眸中凝着水光,双腿犹如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哽咽道:“大哥,大嫂和朔儿还在等你。” 陆拂行低喃道:“阿蕴,朔儿……” 陆望祈求道:“你等等他们好吗?” 陆拂行声音越来越小:“北望旧山河,何日是归程……归程,交给你和…朔儿了……” 背上的人无力垂下了双手,那团黑布滚落在地,露出一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跟在后面的陈子成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侯爷!” 陆望浑身血液骤冷,他站了片刻,麻木地蹲下身捡起那团布,背着他大哥继续往前走。 翡月湖一望无际,倒映着岸边的枯枝残叶,一片萧瑟。 —————— 飞沙湾亦是大捷。 一把大火,一切皆归于尘土。 苏穹看着焚烧殆尽的海湾,仿佛听到了曾经的欢声笑语,看到了曾经的渔船如梭。 杜玄此朝掌心哈了两口气道:“不知道归程他们怎么样了。” 苏穹道:“我们多留两日,等他们过来。” 杜玄此眼睛一亮:“他们会来?” “海寇虽灭了,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商议。”苏穹道,“你和杜统领先行一步,我独自留下来就行。” 杜玄此急忙摆手:“我也许久未见他们了,想念得紧,我留下来一起等。” 苏穹看着走过来的杜居安,笑道:“那得问问你哥同不同意。” “这点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景深,过来!” “诶……来啦!” 杜玄此不知道怎么说服杜居安的,竟真的留了下来。 等了几日,人未至,只等到讣告一封。 —————— 陆拂行之死,再一次给康并二州重重一击。 一场雪在夜里来得毫无预兆,翌日清晨便是满院雪白。 苏鹤右手半条手臂缠着厚厚的绢帛,多有不便。陆望夹着一颗肉丸子,喂给苏鹤,苏鹤看着陆望苍白的脸,心疼道:“你吃一颗。” 陆望道:“你先吃。” 苏鹤咬住肉丸子,往陆望嘴边凑,陆望不得已接过去。苏鹤顺势抱住他,用脑袋轻轻蹭着他,呢喃道:“小舅舅,陆三哥哥……” 陆望靠在苏鹤肩上,良久才沉声道:“是我让大哥去追顾方进的。” 苏鹤皱了皱眉,他就知道,就知道陆望会自责,会愧疚,会悔恨,会将自己拉入深渊。 叶双秋拿着一壶酒独自坐在房顶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许昭仰头,大雪纷飞,迷人眼目。 他叫了一声:“双秋!” 叶双秋低头,见许昭冲自己招手,叶双秋跳了下去。许昭捧着个汤婆子往屋里走:“真冷啊,你怎么坐在屋顶上喝酒。” 叶双秋只跟着他进屋,没有说话。 许昭道:“我听说你将李恩西引到湖口,是想给慕以报仇?” 叶双秋沉默着点头。 “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 许昭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样做有你的考量,为友报仇也没什么不对……你见到慕以了吗?” 叶双秋赫然看向他,眼神闪动:“慕以他……” “慕以回来了,在刺史大人院儿里跪着呢。” 手中酒壶落地,叶双秋拳头落在桌上,“砰”得一声。 许昭呲嘴握拳,好疼! “操!”叶双秋发泄般骂了一句,飞奔出去。 空旷的院子白茫茫一片,慕以跪在雪地里,身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叶双秋走到慕以旁边,跪了下去。 “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慕以被冻得浑身几乎失去知觉,没有回应叶双秋。 叶双秋起身:“我去求主子……” 慕以艰难道:“别去,是我自己要跪的。” 叶双秋又重新跪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以道:“是我没保护好侯爷。” 叶双秋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季蕴一身素白,出现在院子门口。她看了一眼院中两个雪人,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走了进去。 墙上挂着一幅字,正是陆续安写的《壬寅年秋南渡淇水书》,纸上有一团污渍,将“何日是归程”几字遮去了一半。 陆望看着略有些缭乱狂放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褪色的墨迹感受到陆续安当时的愤怒与不甘。他伸手放在那团污渍上,那是血迹。 苏鹤看着淇水两字,淇水北驻守着贺兰追,再往北便是燕京,他凛然道:“归程,我们似乎是……” 陆望打断他:“不是!” “没有国仇,没有家恨。你是贺兰珒,是燕平国的皇子,不是姜国人。你是苏鹤,是我大齐的御史中丞,康州刺史。” 苏鹤收回目光,伸手抚上陆望的脸颊,道:“不对,我只是陆归程的苏寒尽。” 陆望将苏鹤拥入怀中,似乎要将他嵌进身体。 冷风席卷雪花破门而入,陆望苏鹤双双回头,见苏季蕴带着慕以和叶双秋进了屋。 “寒尽,归程,你们过来。”苏季蕴坐在主位,冲他们道。 苏鹤看着慕以被冻得乌紫的唇和发青的脸,取下一旁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苏季蕴看了看四人道:“慕以,你不必自责,是侯爷让你去追海贼的,你只是听命行事,没有任何错。归程,你更不必介怀,你大哥说过,他与顾方进迟早会做个了断,无需任何人插手,哪怕以死为代价。我们应该为他高兴,他做到了。” 苏季蕴语气平缓,眼中却含着泪光。 “寒尽,康州不可一日无主,过两日你与归程就回吧。朔儿得留下来,拂行守了并州二十余载,如今轮到朔儿了。” 慕以向前一步道:“主子,我想留在并州。” 陆望看着慕以道:“回去换身衣服,身上都是伤,跪死了算谁的?双秋,去请府中大夫给他看看。” 叶双秋扶着慕以往外走,走到门口听见陆望道:“想留下就留下吧。” 第113章 哄人 快过年了,街道上人群熙攘,妇人挎着篮子说着家常一起去采购年货,孩童们在歪脖子树下追逐打闹,唱着新年的歌谣。茶楼里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翡月湖大战,康州军是如何将海寇打得落花流水的。堂中客满,皆听得津津有味。 慕可和阿九去买糖葫芦,在茶馆里坐了一会儿,越听越觉得没意思。 他拉了拉阿九道:“我们回去吧。” 阿九嘴里塞着一整颗糖葫芦,呆呆看着他。慕可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愣愣的小傻子和战场上那个出手快狠的冷面修罗联系在一起。 慕可伸手想捏他的脸,却被阿九躲开了。慕可讪讪收回手,起身往外走。 阿九嚼着糖葫芦跟在慕可身后。等他吃完,快走两步,将手中仅剩的一颗糖葫芦递给慕可。 慕可诧异看向他:“做什么?” “给你。” 慕可推回去:“为什么给我?”阿九最护食了,他犹记得自己骗了他糖被他追着打的狼狈模样。 阿九又将糖递过去,道:“你不笑。” 慕可闻言怔住了,半晌才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扯着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阿九,我想阿以和小主子了。” 他接过眼前的竹签,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了。 阿九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凑上前去。慕可看着骤然放大的脸,被吓了一大跳,左脚拌右脚退一大步,差点摔在地。 “你做什么?”慕可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看向阿九。 阿九身后白雪飘飞,脸上一片茫然。他舔了舔唇角,“笑。” 慕可气呼呼往前走:“阿九,你怎么好的不学,专学登徒浪子呢!”走了两步,一向拎不清的他突然灵光乍现,竟明白了阿九方才所为的意图。他退后两步与阿九并肩,问:“阿九,你是想让我开心?” 阿九点头:“哥哥不开心,就亲他……” 慕可恍然大悟,原来学的那个登徒浪子是自家主子!他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地看着阿九,郑重警告:“阿九,你不能用这种方法逗别人开心,任何人都不行,听到没有!” 阿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慕可蹙眉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听懂没有?” 阿九听他说话声音拔高,不满地瞪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慕可双手叉腰,怒道:“阿九,你给我站住!” 顾方进一死,章河线便打通了,陆望立马着手让钱十三将粮食往北运。快的话两月就能到康州。 许昭松了口气:“这下饿不死了。” 屋里闷,伏案批文的苏鹤两颊有些泛红,陆望处理完军务,见那白里透红的脸蛋瞧着可爱,忍不住走过去亲了两口。苏鹤头也不抬地说:“乖,别捣乱。” 陆望闻言又使劲亲了两口,才气呼呼地走到窗前打开窗通风透气。 小厮正在院子里铲雪,阿九将树枝上的雪捏成个雪球砸向慕可,慕可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一脸狠色地冲到树下,朝着树干猛地一踹。阿九及时躲得老远,许昭正朝着屋里走来,被砸了个正着。 慕可看着浑身是雪块的许昭,缩着肩膀上前道歉,许昭嘴里说着不在意,转过身时却对阿九道:“阿九,快帮我报仇!” 阿九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 许昭抬了抬下巴,“你若是帮我报仇,我给你哥哥做他最爱的烩豆腐,加很多肉。” 阿九思索一瞬,单手撑着走廊栏杆翻下去,冲着慕可去了。 许昭满意地走进屋,陆望看着他噙着笑意的脸,嗤笑道:“若清先生,我也想吃烩豆腐。” 许昭将手中文书递给他:“你得问问刺史大人分不分你。” “那肯定得分。”陆望打开文书,里面是康州军战后人员和武器装备数量。陆望看完后又随手拿给许昭:“你也看看。” 许昭看书极快,一目十行,却在编外军的百人将名单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曾勉。 许昭大喜,他一直惦记着这人,只是最近忙碌,没来得及去打探。没想到他还活着,竟默默无闻的,也不来邀功。 他将文书一合拍在桌上,急匆匆往外走。 慕可探了个头进来:“主子,今年小主子不在,谁写春联?” 陆望想了想道:“院儿里的我和苏大人写,前堂的交给双秋和若清。” —————— 河州海寇被尽数剿灭,让朝中众人皆无比惊讶。明明是去招安的,结果短短几日,硬是将十万海寇给解决了。自然也听说了是杜玄此胡搅蛮缠才引得海寇发怒导致招安失败。但杜居安立了大功,也没人敢说杜玄此的是非。过年之前完成了一件如此造福百姓之事,太和帝也很高兴。可高兴也挡不住他日益虚弱的身体。 刘渝已经多日未上早朝,苏穹只得去乾坤殿汇报公务。刘渝裹着厚厚的狐裘窝在椅子里,没精打采地看着桌上的奏折,似乎是静止了一般,良久都没有动。回鄞都这半年,刘渝苍老了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皱褶犹如枯树皮,面色灰暗,眼里无神。 小太监端着药进来,苏穹跟在他身后。 刘渝看着黑乎乎的药汤,缓缓摇头。小太监立马跪下,哀求道:“皇上,喝药吧。” 刘渝咳嗽一阵,挥了挥手,小太监只好退下。他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苏穹道:“爱卿何事?” 苏穹行了礼,看着那药说:“陛下先喝药吧。” 刘渝看了苏穹一眼,将药喝了。 苏穹道:“赈灾银两和粮食已经送往章觅二州,具体数额在户部,陛下要过目吗?” 刘渝道:“给朕看一眼吧。” 苏穹点头继续道:“明年官员晋升调动臣已捋出一二,年后各官员即可上任。还有河州一事……” 刘渝听着没完没了的事情,出手制止他:“都由爱卿决定吧。” 苏穹看着刘渝虚弱的样子,将手中来自峳州的奏章捏紧了,犹豫半晌还是说道:“平西王听闻圣上龙体欠安,心中挂念,上奏请求新年之际回京探望。” 刘渝瞬时瞪大了眼睛,背都打直了,抖着嘴角喃喃道:“清云,元政他想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苏穹见他反应过激,尽量放慢语气道:“陛下别急,平西王什么都不会做。” 刘渝站起身,惴惴不安道:“清云,你不懂朕的感受,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日日惶恐,夜夜不安。朕怕啊……” 刘渝突然急剧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穹对门外候着的小太监道:“快传太医。” 苏穹扶着刘渝回到内室,刘渝躺在榻上已然说不出话,只两只眼珠子四处转着。 苏穹道:“陛下切勿忧虑,臣定竭尽所能,不让平西王进京。” 刘渝喘着粗气,张了张嘴,喉咙发出几声粗响,不成字词。 太医来后,苏穹便去户部找杜邑了。 两人同在尚书台,又占了两个关键部门,无论如何也要打交道。杜邑虽不想见苏穹,但又不得不见,只能每次臭着一张脸表达自己的不满。 苏穹到时,田兹格也在。他看到苏穹像是看到救星一般,踏着小碎步前去门口迎接。 “苏大人,你来得正好,杜大人正在这里愁为银子发愁呢。这半年看着进账颇多,结果一到年底,又是空空如也!”田兹格双手一拍,语气无奈。 苏穹平静道:“田大人,皇极观修建得如何了?” 田兹格满面愁容:“苏大人,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你说这皇极观是先帝让修的……如今也没人关心这道观,能不能不修了?偌大道观,劳民伤财,何苦浪费银子嘛!” 苏大人看向埋头忙碌的杜邑道:“那就不修了,杜大人认为呢?” 杜邑道:“苏大人说得轻松,事到如今,山头都开了,留个框子四不像,叫什么样!” 恩?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田兹格纳闷地看着杜邑,感觉气氛不对,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瞟着,一时不敢言语。 苏穹轻轻一笑:“一切都听杜大人的。陛下要过目赈灾银两账目,还请杜大人尽快整理出来。” 杜邑抬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 苏穹见他脸色不好,又多了一嘴:“杜大人,身体要紧……” 杜邑皱眉:“聒噪!” 田兹格将眼睛睁得滴溜圆,大气不敢出。 苏穹依旧云淡风轻:“话已带到,二位大人继续忙,吏部还有诸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第114章 回屋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饭后苏鹤准备和陆望商议将士晋升和俸银的事情,陆望却张罗着写对联。 苏鹤被按着坐在书桌前,看着大红纸,无奈道:“现在写是不是太早了些?” 陆望挑了支笔放在他手里,开始磨墨。 苏鹤撑着头看陆望修长的手不停转着圈儿,又听陆望抱怨道:“你整日挂在嘴边的不是军营将士就是郡县流民,什么时候能关心关心我?” 苏鹤抬眼,只能看见陆望一个侧脸。陆望微低着头,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墨锭,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搭上棱角分明下颚线,又委屈又倔强,看得苏鹤心里直痒痒。 陆望似乎感受到苏鹤的目光,转过头来,目光交错。陆望绷着脸:“怎么?没见过这么俊的脸?” 苏鹤笑:“恩,第一次见,稀罕得很。” 陆望别过头,不理他。 苏鹤伸手拉陆望的头发:“三郎字写得好,三郎来写。” 陆望没动。 苏鹤起身,凑到陆望耳畔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看你写的字了。” 陆望哪能受这样的刺激,一把拉过苏鹤就重重吻下去,舌尖描过唇齿后追着苏鹤的舌去了。陆望很用力,苏鹤喘不过气时将他推开了。 苏鹤将笔给他,催促道:“快写。” 陆望顶了一下腮,见苏鹤目不转睛地盯着笔尖,他只好动笔。他哪里是想写对联啊,他只不过是想通过写对联唤起苏鹤的记忆,趁机与他翻云覆雨。 苏鹤见他写得认真,突然蹲下身去,从手臂底下钻进了陆望怀里。 陆望表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美滋滋的。手指突然攀上他的腰,陆望握紧了手中笔。 手指微凉,陆望眯起眼睛,手不由自主地一顿,一副好好的对联就这么毁了! 陆望深吸一口气,笔尖虚浮地划动,或轻或重,或虚或实,无意间作了一幅远山烟雨图。苏鹤有些难受,往后退了些,陆望及时用手托住他的后脑勺轻轻一按,两人皆情不自禁发出声来。陆望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只觉周围温度急剧上升,后背开始冒汗。 最终搁了笔,将苏鹤拉起来。 苏鹤眼睑一片红,眼里蓄满了水珠,仿佛一眨眼就会掉下来,看得陆望心肝直颤。 陆望长舒一口气,苏鹤仰起头,风吹过,墨痕半干。 当苏鹤被陆望从水里捞起来时,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 次日一早,陆望神清气爽地走出屋子,看见许昭和一个陌生少年坐在院子里。 陆望蹙眉道:“许若清,大清早的你怎么在这儿?” 许昭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天:“陆三少爷,你自个儿看看,什么时辰了。我在前院儿等了你们半天,实在等不了就进来了,结果双秋说你们还未起。我说你们节制点行吗……” 陆望瞪他:“行了行了,别啰嗦,说事儿。” 许昭将曾勉拉到陆望跟前,挑了挑眉:“给你找了个参军。” 陆望看着曾勉,白白嫩嫩的,薄眼皮儿,薄嘴唇,模样挺板正,就是有些瘦弱,一副不禁风的样子。 “参军?你从哪来忽悠来的小孩儿?” 许若清白他一眼:“我慧眼识珠,从那堆流匪寇里挑出来的。你信我,这小孩儿聪明,可用。” 陆望自然相信许昭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带个人来,他看向曾勉:“多大?” “快十八岁了。”曾勉脸色平静,只是眼神里对陆望的凝视带着些怯。 陆望点头:“行……等等,我得问问刺史大人。” 许昭扶额叹息:“归程啊,这个你能做主。” 陆望面带得意:“那不行,我只是个司马,必须得由刺史大人拍板子。” 许昭冲他背影挥拳:“一个司马得意个什么劲儿。” 苏鹤整个人还陷在被褥里,听见有人进来,他懒洋洋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是陆望,又闭上眼睛。 陆望看着他幽怨的小眼神,心化成水。 “该起了。”陆望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一阵凉,苏鹤缩了缩头。 “若清过来了?”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陆望点头:“还带了个小孩儿。” 苏鹤撑起身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口,白雪落红梅,他瞪了陆望一眼,“看你干得好事!” 陆望拉开自己领口,不服输地说:“你看!” 苏鹤瞄了一眼,目光闪躲,“你出去等我。” 陆望知道他不好意思,便出去叫人准备开饭。 苏鹤出去时,许昭正在抱怨花生米不够酥脆,陆望便将一整盘花生米拿到自己面前吃起来。许昭眼睁睁看着远离自己的花生米,叹了口气。 一旁的曾勉有些局促,抬头便与苏鹤四目相对。曾勉立马站起身作揖道:“小人见过刺史大人。” 苏鹤点点头,坐到了陆望旁边。 许昭道:“曾勉自告奋勇,趁西北风起驾船入敌营火烧敌军战船,在翡月湖大战中立了大功,若不是他,我们也坚持不到你们过来。” 苏鹤道:“有勇有谋,实在难得,可委任参军一职。以后便归若清先生帐下,听从若清先生调遣。” 若是归许昭管,便是进入康州幕府。曾勉道:“大人,我想留在营里,日后上阵杀敌。” 陆望给苏鹤舀了一碗莼菜羹,闻言道:“既如此,那就由百人将升为校检校尉,统率五千士卒。” 直接越过了千人牙将,曾勉有些不敢相信。 许昭敲他两下:“还不快谢谢将军。” 曾勉喜道:“末将谢过刺史大人,谢过陆将军。” 苏鹤喝了一口菜羹,看向他:“听口音,你是宛州人?” 曾勉看着苏鹤点应了一声,眼神有些怪异。 苏鹤蹙眉:“宛州人怎么沦落为流民,来了康州?” 曾勉眼神躲了躲道:“不瞒几位大人,我是听闻康州军在乱石关几乎全军覆没后特意来康州的。陆将军回康州后招收流民匪寇重建康州军,我就顺势入了伍。” 三人放下筷子看向他。 曾勉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人从小喜欢读书,奈何家境贫寒,只能在书院外偷听先生讲学。听了几年听出了三分志气,一心想要入朝为官,治国平天下。奈何小人出身低微,报国无门,只能入伍参军,上阵杀敌。幸而三位大人不问出身,一视同仁,康州我是来对了。” 许昭赞道:“你这小子,倒是有魄力。” 陆望却陷入沉思,若是太平盛世,若是他没有生在陆家而是其他文官世家,没有随父驻守康州,他或许也会像杜玄此周攀那样任意妄为无拘无束,一辈子不会经受战乱之苦,不会见到流民之难,更不会有机会听到一个连读书资格都没有的所谓的平民子弟说这样一番话。南齐世家盘踞,朝中官员几乎都是得家族庇佑的世家子弟,无论才学品行如何,只要家族有钱有权,皆可入朝为官。而世家之外的平头百姓,哪怕学富五车,才识过人,也只能宝玉蒙尘。 他在心中长叹,回过神却听见曾勉道:“我似乎与刺史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苏鹤表情极淡:“是吗?” 曾勉道:“去年仲夏,济蓝河畔,大人与两位公子一起去河上画舫,有一位公子买了一篮子栀子花。” 苏鹤凝目回忆。 “蝉鸣声已至,秋风不时起。大人想起来了吗?” 苏鹤自然记得那天,也记得那一篮子栀子花,只是记不得那卖花人的模样,他微讶道:“你是那卖花的少年?” 曾勉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笑:“恩,是我。” 说完,他又补充道:“大人别误会,我绝无攀谈之意,只是觉得能在这里见到大人,实在太巧了。” 许昭也意外道:“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时隔太久,要是换作其他日子,曾勉也不一定记得,可不知为何,那个傍晚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三个风流俊俏一身华衣的公子,一把不凡的折扇,一篮子栀子花,一锭罕见的银子,一个小姑娘艳羡的眼神。 那日苏慎很早就去御史台找苏鹤,说是他小舅舅回鄞都了,杜玄此租了画舫给小舅舅接风洗尘,让苏鹤一同前去,人多热闹。六月的鄞都,燥热无比。那个时辰正是济蓝河畔热闹之时,苏鹤怕热,更不喜欢穿过人群时热浪袭来的感觉,一身汗黏腻腻的难受得很。他本不想去,却在交谈中无意得知小舅舅是陆家人,他就突然改了主意。 谁能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他便与那位小舅舅-生出这么多羁绊。 他想到此,不由生出几分雀跃,不顾眼前还有两人,他拉起陆望的手,轻声道:“走,回屋。” 第115章 回朝 许昭与曾勉走时,陆望交代两人去前堂将公文批了再离开。苏鹤得了半日清闲,自然是与陆望厮混。 陆望看着认真写对联的苏鹤,衣衫不整,发丝微乱,一副勾人模样,叹道:“情深只恨春宵短,从此君王不早朝。以前我不理解为何皇帝为何能如此昏聩,因美色荒废朝政。如今算是切身体会了。” 苏鹤眼神专注地看着笔尖,轻笑道:“所以当皇帝有什么好,风流债都会被记入史册,让世人评头论足。再看你我,哪怕晨昏颠倒荒废公务也没人理睬。” 陆望道:“若清说不定会怎样腹诽我们呢。” 苏鹤写下最后一画,收笔,“反正听不见。” “苏大人这字,进步神速啊。” “陆大人教得好。”苏鹤眨眨眼,眸如秋水。 苏鹤写字本就不丑,只是相较于他们这些从小练写的世家子弟,要逊色一些。苏鹤从前对这些不甚在意,只是看到苏陆两家的人写字都龙飞凤舞,自成一体,心道不能拖其后腿,才开始与写字较上真。 陆望靠过去,本想再腻歪一会儿,却听见慕可在门外道:“主子,峳州有来信。” 苏鹤想起身出去,陆望急忙拦住他,指了指他胸前的衣襟。苏鹤无奈转身,对着铜镜整理仪容。 “主子,苏大人,若清先生说事情有些急,幕府的人都等着呢,让你们快点儿。” 陆望给苏鹤理着发,闻言道:“什么事儿,你直接说。” 叶双秋的声音传来:“信上说圣上病重,难以临朝,平西王准备回京探望。刺史大人和主子斩逆贼,剿海寇,立了大功,让主子和苏大人一同回京述职,以受嘉奖。” 苏鹤手一顿,镇定道:“你去告诉若清,我们自会商议,让他们散了吧。” “是。” 陆望替苏鹤将头发束好,眼里逐渐凝起寒意:“元政还真是贼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就急不可耐。皇上怎么突然病重?” 苏鹤看着铜镜里两人的影子道:“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望握紧拳头:“阿七,你说元政为何要让我们一起回京?” 苏鹤沉吟半晌道:“这次平定海寇之乱也算大功一件,朝廷自然要有所表示。表面上我是他的人,这份功勋理应属于他。他此番行径,无非是想证明彰显其威。至于你,应是想探一探你的态度。朔儿虽留在了并州,但朝廷未下旨,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并州到底花落谁家,还不好说。” 陆望冷笑:“那我得好好表个态。”他揉了揉苏鹤的耳朵,嘲讽道,“元政就是太贪心,既想做乱臣贼子谋朝篡位,又想名正言顺名垂千古。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上次不成这次又来,若他依旧有贼心没贼胆,看他怎么收场。难不成再行废立之事?” 苏鹤捏着陆望的手,道:“再废一次帝,立谁为君呢?” 两人突然对视。 立的自然是太和帝嫡长子如今的建安王刘曜。可若是没有合适的储君呢?那不就名正言顺了。尽管刘氏子孙不止建安王这一脉,但如今最危险是刘曜。 苏鹤紧了紧眉头:“归程,要不我们去一趟建安吧,苏三小姐肯定想小舅舅了。顺道在蓟州等等平西王,以表心意。” 翌日一早,陆望和苏鹤将康州事务交给许昭后,就带着慕可阿九双秋直奔建安。 奔波几日,眼看离建安越来越近,陆望却突然改了主意。 “寒尽,若元政真和我们想得一样,廖绽早已捷足先登。我们去建安什么都做不了,还会引得元政猜忌。我们直接去蓟州府等他。” “恩,或许刘曜现在并不危险。” 陆望勾了勾嘴角:“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几人调转马头,往蓟州府方向而去。 两人猜得没错,廖绽此时正在建安王府,客客气气地将刘曜和已有身孕的苏临意请上了马车。 刘曜在马车上坐立不安,一脸担忧地看着苏临意道:“夫人,你说元政安的是什么心?” 苏临意扶着明显隆起的肚子,面无表情道:“自然不是什么好心,若真有心扶持刘氏,陛下登基时,你就该被册封为太子。” “是啊,元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刘曜闻言,心里越发忐忑。 苏临意见他一脸惶恐,有些烦躁:“再着急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就知晓了。” 马车颠簸,苏临意有些不适,刘曜见她脸色不好,急忙坐过去安抚她。 苏临意最见不得刘曜的窝囊样儿,自家这么多兄弟叔伯舅舅,哪一个不是才识过人,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说皆是人中龙凤,至少遇事不会自乱阵脚。早在元政入府那日,她就彻底见识到了这一家子的懦弱无能。唯一令她舒心的是刘曜对她还算体贴温柔。苏家出事那段日子,刘曜几日未出门,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她度过了最难的日子。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至于对刘曜心灰意冷。 —————— 陆望和苏鹤在蓟州府等了一日,才等到廖绽。 廖绽见到两人倒是着实惊讶了一番,他眯了眯眼睛,赶紧扬起嘴角,笑呵呵道:“没想到二位脚程如此快,比王爷还先到一步。” 苏鹤亦勾了勾唇角:“日夜兼程,特意在此等候王爷一同回京。” 廖绽看了一眼苏鹤,将目光停留在陆望身上,道:“陆将军来得正巧,我刚把建安王和王妃安置在别院。若我没记错,陆将军可是王妃的亲舅舅。若想去探望,我这就派人带二位过去。” 陆望屈了屈手指,知道廖绽是在试探他,笑道:“自临意嫁到建安,至今还不曾见过,正好趁此机会见一见。不过今日不急,大人舟车劳顿,好生休息,明日再去也不迟。” 廖绽道:“那行,明日我亲自带你们过去。” 说罢,廖绽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还真是累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廖大人了。” 陆望苏鹤准备离开,廖绽却突然叫住他们,问道:“二位不问问我为何将建安王和王妃带来?” 苏鹤道:“想必是王爷授意,王爷这样做自有王爷的道理。”他看向陆望,“陆将军要问问吗?” 陆望突然吊儿郎当笑起来,摇头道:“知道得越多,小命丢得越快,苏大人可别害我。” 廖绽闻言哈哈大笑两声:“陆将军真是幽默。” 两人转身即变了脸色,一路未曾交谈,一前一后回到住处。东西厢房两间屋,陆望打开窗,看见苏鹤也正站在窗前。 墙角红梅开得正艳,衬得灰扑扑的白墙灰瓦也生动起来。就连一旁秃了的不知名的枯树都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遥遥对视,陆望终是忍不住,写了封信笺让慕可神不知鬼不觉扔进了苏鹤的房间。 苏鹤打开一看,写着五个字:“榻冷无人暖。” 苏鹤在底下加了五个字,将信笺卷成小小一块,扔到了红梅树下。 阿九正坐在枯树上望风,见那纸条落在一块石头旁边,很快又被假意路过的慕可捡了去。 “孤枕难入眠。” 陆望轻笑一声,又写下:“月映红梅时,静候美人归。” 苏鹤想了想,落笔:“红梅残,月无光。寒未尽,人不归。” “岁寒怎敌三郎万千思念?” “思念?” 陆望哼了一声:“你还敢提?” 苏鹤失笑:“陆小狗先提的。”还在旁边画了只丑陋的斑点小狗。 在院中来回穿梭的慕可以开始还鬼鬼祟祟,可一看这院子许久未曾来人,便大胆起来,光明正大的传着信。趁陆望写字的空档,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看向树上的阿九:“阿九,咱俩换换?” 阿九看他一眼,又默默看向天空。 慕可又看向另一边的叶双秋,道:“双秋,我不明白,就隔了个院子,主子和苏大人为什么非要传信。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吗?” 叶双秋道:“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慕可还没来得及说话,纸条又砸他头上了。 直到有侍女前来伺候,两人才消停。半夜,一黑影儿还是翻进了东厢房的窗户,直到天微亮才离开。 第116章 示好 用过早饭,廖绽果然派人前来请他们去前堂,再一同去别院。 陆望看到苏临意已有身孕,眼神一变,又很快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地与苏临意和刘曜聊着闲话,谈及陆坚和陆拂行,苏临意不禁红了眼眶,泣不成声,不停用帕子擦着眼泪。刘曜不知是受了感染还是想到什么,也在一旁啜泣。 陆望顺势起身坐到苏临意旁边,递给她一张帕子,低声道:“临意,不要怕。” 苏临意哭红了眼,瞟了一眼在一旁说着话的廖绽和苏鹤,委屈道:“小舅舅,临意没能回去送外爷和大舅最后一程,临意不孝……” 一旁的苏鹤听到她的哭声,叹了口气:“王妃可真是孝顺。” 廖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王妃又是苏家人,能有几分真伤心,不过是见着陆将军,免不了要做做戏。” 苏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面上却笑道:“廖大人倒是看得透彻。” 苏临意见廖绽说得认真,压低声音哽咽道:“小舅舅,廖绽说元政会带我们回鄞都,我看册封太子是假,威胁是真。” 陆望点头:“你有孕在身,不用思虑这些事情,我会想办法护你们周全。” 苏临意掩面:“我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我什么都不怕。小舅舅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万不能因顾及我误了大事。” 苏临意知道元政狼子野心,她打定了主意,若元政真敢用她腹中胎儿和刘曜威胁皇上,她便先杀了刘曜再自刎。她不怕死,只是可怜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想到此,她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 陆望道:“临意你听我说,这段时日你我不便再见面,不到最后一刻,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苏临意余光扫过廖绽,放开了声音,抽泣道:“临意…知道了…” 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苏临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望安慰了她几句,让刘曜好生照顾苏临意,自己随廖绽离开了别院。 回到厢房,陆望立马垮了脸。 苏鹤往炭盆里加了新炭,炭灰掩映下红色的火星子奋力挣扎着。苏鹤伸手取着暖,问道:“你担心临意腹中胎儿?” 陆望点头:“寒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目露凶光,比划了一下脖子。 苏鹤正欲开口,就听见敲门声,叶双秋说有小厮来传话,元政已到府中,请他们过去。 廖绽安排了筵席迎接平西王。陆望看着席上菜肴,有冬日罕见的莼菜,韭菜,亦有常见的烤肉,鲫鱼汤,生鱼脍。旁边一篮子黄澄澄的橘子最显眼。 待元政落了座,其余人才相继坐下。 元政身着深色丝绸华服,领口袖口镶有金色丝线,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腰上一条玉石镶嵌的阔腰带十分华丽,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看向苏鹤和陆望道:“听喻春说二位特意在蓟州等着本王一同回京,真是有心了。” 太违心的话陆望实在说不出,只好举杯喝酒。 冬季好喝烈酒,陆望酒量不好,陪着笑喝了几杯便觉头晕。眼前事物已有重影,他看着元政和廖绽脸上的笑,越发觉得刺眼,嘴角那抹被他强行勾出的笑也愈发淡。 苏鹤像是无意扫了他一眼,道:“陆将军喝醉了?” 陆望揉着太阳穴道:“今日高兴,多贪了几杯。就是在下不懂品酒,可惜了廖大人的好酒。” 廖绽道:“既然陆将军喜欢就多喝点,我这里多的是。不过喝酒前得吃点东西,空着肚子喝自然容易醉。” 他看向元政,“这鹿肉可是下官派人在林子里守了好几夜,才得了这一只。王爷觉得味道如何?” 元政点点头:“甚好。寒尽,陆将军不胜酒力,麻烦你走一趟,送陆将军回房休息。” 苏鹤应下,起身告退,扶着陆望离席。 屋外星火闪烁,不时有忙碌的小厮丫鬟匆匆而过。苏鹤搀着陆望缓步往回走,两人发丝衣角在冷风中纠缠在一起。 苏鹤目视前方,唇齿微启:“元政故意支开我们,他们会说什么?” 陆望握住苏鹤的手,轻轻摩挲着,沉声道:“廖绽不是个省油的灯,处处试探,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们。阿九藏在了何处?他能行吗?” 苏鹤道:“我让他伺机而动,实在不行就撤退。” “恩。” “你方才听我们说话没,元政说会上奏陛下,重赏康并二州。” 陆望冷哼:“那可要好好感谢他。” 廊外黑云覆苍穹,寒梅瑟瑟惹风怜。屋里烤肉鲜果伴酒香,奢靡浮华。 丝竹管弦已末,热闹褪去,只剩元政和廖绽两人。 元政擦了嘴,将帕子扔在几案上,问道:“这两人,你如何看?” 廖绽道:“比我还早一日到蓟州,也没有单独见过刘曜夫妇,说话做事也规规矩矩的。不过人心隔肚皮,王爷防着他们是对的。” 元政喝酒出了热,将衣领扯开了些,“那个陆望我不了解,但苏鹤的聪颖过人我是知道的,你说他们只是单纯来示好的?” 廖绽想了想道:“既然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想来也不会多事。何况就凭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元政本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苏鹤从始至终是靠他走到今天,陆家如今也已衰落,还得依仗他东山再起。他能理解这二人此时的示好。 他沉吟片刻问道:“刘曜可安置好了?” 廖绽道:“王爷放心,我派人守着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他拿起手边酒盏慢慢抿了一小口,道:“下官已经拟好折子,过几日就能传回鄞都。刘曜和那未出生的孩子都在我们手里,不怕刘渝不愿意。王爷只需静候佳音。” 元政并未露出高兴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叹道:“凭本王功绩,难道不配得此殊荣?” 廖绽默默喝酒,史上得九锡者,皆有盖世功勋。他想说,比起他们,王爷你还是差点。 子时前后,阿九回了东厢房。 陆望和苏鹤都没睡。床头留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经屏风一挡,透不出一丝光。 见人影晃过屏风,苏鹤急忙起身。阿九一身黑衣,出现在屋里。苏鹤伸出手,阿九在他掌心写字,写完一个九字,阿九突然不动了,抿着唇似乎在思考。 苏鹤失笑:“不会写?” 阿九点头。 “九什么?” “锡。”” 阿九去了外间候着,躺在榻上醒酒的陆望翻过身来,问道:“阿九说了什么?” 苏鹤道:“九锡。” 陆望在黑暗中目露杀意,哑声道:“加九锡,冕十旒,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恩威如同天子。若是没有储君,元政上位不就名正言顺!寒尽,不管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临意和她孩儿的命,我都不能让元政活着走出鄞都。” 第117章 禅位 元政人未到鄞都,朝廷却收到廖绽的一封奏疏。 刘渝听苏穹念完奏折,瞪大了眼,抬起手顿在半空,良久又无力垂下。喉咙里发出几声残响,终究是没说出一句话。 太医急道:“苏大人啊,陛下不能太受刺激了。昨日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你这一来,前些日子的调养全白费了。” 苏穹看着刘渝心如死灰的眼神,同大夫交代了几句便出了宫去。 “加九锡?”杜邑拔高音量,脸色骤变。自新皇登基后他第一次用正眼看了苏穹,并且是瞪大了双眼,“元政他凭什么?除了玩弄权术,心怀不轨他有什么?他是有赤胆忠心?还是有盖世功勋?说到底,他只有平定盛州一件拿得出手的功绩。怎得如此厚颜无耻!” 苏穹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宽慰道:“杜大人先别急……” “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急!不行,我要进宫,万不能随了元政那狗贼的意!”杜邑赫然起身,提着衣摆就往外走去。 不怪杜邑如此激动,九锡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礼器,是身为人臣的最高礼遇。历史上加九锡之人篡逆之心路人皆知,以至于加九锡渐渐成了权臣篡位的先兆。 乾坤殿里太医进进出出,太和帝脸色灰暗,双眼无神地看着榻前跪着的杜邑,道:“杜…杜邑…朕只能…如…如此……” 那嗓子犹如被刀割过一般,嘶哑得厉害,杜邑心痛道:“太医说陛下只是忧思过度,心神耗尽所致,只要好生将养,会痊愈的。陛下切莫放弃。” 宫女端药进来,刘渝喝了药,似乎是润了嗓子,喘气不再那么艰难,他咳了两声摇头:“早在两月前,朕便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杜邑啊,你可知有多么痛苦。我真羡慕啊……羡慕邺儿,不管是死是活,总归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元政要九锡,就给他吧,这江山注定是要毁在朕手里……” “陛下三思啊,此时若赐元政九锡,跟禅位于他有何区别?大齐江山,怎能如此轻易拱手让人?”杜邑已顾不上君臣之礼,疾言厉色道,“陛下,当务之急,是下诏传建安王回京,以候圣听。” “曜儿……不,不行……”刘渝摇头摇得急,脸色更加难看。 杜邑还想再说,却听见刘渝又开始呼吸急促,太医一拥而上,将杜邑挤到了门边。 殿内乱糟糟的,杜邑听到一阵呕吐声,又听到一个太医说:“方才吃的药又吐出来了,怎么办呀?” 杜邑拦住一个出门煎药的太医,问了刘渝的情况,太医一言未发,只是叹气摇头,杜邑心头一紧,看着香炉飘起的缕缕青烟,久久未动。 走出乾坤殿时,杜邑只觉得头脑胀痛,脚步轻浮。他强忍着不适,慢慢走出皇宫。 朵朵黑云压低,整个鄞都城陷入一片暗沉。傍晚时分,下起了雨,大雨冲刷着城墙街道,似乎要洗净一切,迎接新的一年。 杜邑回府时,全身已湿透。杜夫人急忙迎他进屋,责怪道:“你大病初愈,怎的还要如此折腾自己?” 杜邑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道:“景深的亲事怎么样了?” 杜夫人道:“已经请媒人去提亲了,朝中事你都顾不过来,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到时候需要你出面的地方会告知你的。”说着说着,杜夫人声音开始哽咽,“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又接连害病,换做旁人早就告老还乡了,你如此拼命又是何苦。若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杜邑拍拍她的手道:“什么孤儿寡母,思危和景深这么大了,早可以独当一面。等景深成了家,我也就安心了。如今朝中正是关键时刻,你叫我如何能放心离去?在其位,谋其政,只要一日为人臣,自当尽心竭力为君分忧。” 杜夫人叹气:“你这些大道理我不想再听,无论如何,你得留一口气给这个家。” “好好好,我应你。”一天奔波,杜邑只觉身心俱疲,就寝前,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写了一封关于迎建安王刘曜入京的折子。 第二日,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略过尚书台送往皇宫。 经过八位太医轮流看诊,刘渝今日精神还不错,正靠在枕头上喝药。小太监将密信呈给他,他看了信顿时就散了半身气力。 枯坐良久,他伸手道:“扶朕起来。” 小太监道:“太医交代了,陛下须卧床休息。” 刘渝用尽全身力气厉声道:“扶朕起来!” 小太监只好将他扶起来,刘渝行至书桌前,命人研墨。又命人宣苏穹杜邑入宫觐见。 苏穹正在尚书台与三省重臣商议杜邑所提之事。满朝皆是元政耳目,刘渝的病情瞒不住,今日之事也瞒不住。不管结果如何,消息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元政耳朵里。算算时日,元政已经到达蓟州,若是元政知道他们想迎刘曜回朝,定会先发制人,将刘曜控制住。 看着杜邑一脸决然的样子,他真不忍心提醒他,此举,或许会要了刘曜的命。 散了朝会,苏穹撑了伞走进雨中。杜邑在后面叫住他。 苏穹回身,巍峨大殿,高墙深院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反而那个小跑而来的瘦弱身影异常清晰。雨水打在杜邑苍老的脸上,顺着皱褶往下滑,是雨水,也像是泪水。 苏穹往回走了两步,替杜邑遮住漫天冷雨。 杜邑抬头看着苏鹤,冰凉的雨水将他冻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抹了一把脸,颤声道:“苏清云,你会接建安王回朝,还是迎平西王入京?” 苏穹脱下氅衣给杜邑披上:“杜大人,天冷雨凄,小心受寒。” 杜邑一把打开他的手,厉声道:“苏清云,你休要与我东拉西扯。” 苏穹看着落在地上的氅衣很快被雨水浸湿,他漠然道:“迎平西王进京。” “你……你……”杜邑举起的手指巨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口气堵在胸口,杜邑脸憋得铁青,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苏穹急忙帮他拍背顺气。 杜邑一把甩开他,深深看他一眼,独自往前走去。 苏穹看他佝偻着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追上去道:“杜大人,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这大齐江山改了姓。” 杜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苏穹道:“寒冬腊月,水凉刺骨,杜大人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赶紧回府换身衣裳吧。” 杜邑道:“冷一点好,冷一点能让人头脑清醒。苏清云,你刚才说的话可当真?” 苏穹抿了抿嘴,将伞塞给杜邑道:“杜大人,你我知道便好。” 两人抬脚欲走,就听见身后小太监高声道:“二位大人请留步,陛下请二位大人移步乾坤殿,有要事相商。” 两人对视一眼,又随小太监去了乾坤殿。 刘渝见两人一身湿透,吩咐人备热水让他们沐浴更衣。待穿戴齐整后,两人才又进了内室。 两人刚行完礼,刘渝就让随侍将信递给他们。 “今日叫二位爱卿来,不是为商讨这件事,是我已下定决心,禅位于元政。”刘渝将手边诏书扔在地上。 杜邑捡起地上诏书一字一句看完,怒不可遏:“荒唐!简直荒唐!” 刘渝寒声道:“这天子之位本就不属于朕,这万里江山也不属于刘氏!大齐早在天赐二十一年就亡了!” 杜邑双膝跪地,扼腕长叹:“事情未至绝境,陛下怎可自暴自弃!陛下真要弃满朝文武百官,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顾吗?” 刘渝心灰意冷道:“可谁又能救朕,救刘氏子孙于水火?” 苏穹只觉得耳边争吵声烦人,他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杜大人说得对,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他将禅位诏书撕了个粉碎。 刘渝一激动,竟然站了起来,大惊道:“苏清云,你大胆!” 苏穹冷静道:“平西王如今想要加九锡,这赐九锡诏书一日不下,平西王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这封诏书一旦送到平西王手里,陛下认为建安王还有命可活吗?” 刘渝一愣,随即又道:“可若不顺了他的意,曜儿和临意依旧是死路一条。” 苏穹道:“我们先拖一拖,总会有办法的。” 杜邑有些诧异地看向苏穹,这会儿他才相信方才苏穹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他拱手道:“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的龙体。陛下龙体无恙,平西王便无计可施。” 苏穹附和道:“杜大人所言有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这禅位诏书也万不可再提。” 刘渝看着两人,感慨万千,最终只说道:“朝中尚有忠良如斯,大齐或许天命不该绝。” 第118章 密谋 春节是在蓟州过的。 府里张灯结彩,烟火不断。蓟州豪强大户名门望族听闻平西王在蓟州,纷纷登门拜访,府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廖绽提前两日就请了戏班杂耍在府上轮流演出,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清歌妙舞应接不暇。 除夕廖绽大摆筵席,元政和廖绽忙于迎客,陆望和苏鹤反倒松了口气。席上人多,酒过三巡,两人错开时间退了席。 府中丫鬟小厮皆在前堂忙碌,后院一个人也没有,静谧非常。 陆望酒量着实不好,沾酒必醉,一醉就号称头晕黏在苏鹤身上不肯起来,浑身跟着了火似的,连着苏鹤也觉得热。 苏鹤看着陆望微红的脸,无奈道:“好歹是新年,怎么耍起酒疯了?” 陆望将他压在榻上,一边解他衣服一边说:“帮我解解酒。” 前两日虽然陆望晚上都翻了窗,但顾及隔墙有耳,不大方便,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苏鹤入眠。今日难得有机会,陆望可不会放过。 苏鹤翻身将陆望压在身下,调笑道:“陆三哥哥这解酒法子可真够无赖的 。” “只对你无赖。”陆望看着他笑,伸手将五指插入苏鹤柔顺的发中,然后往下按。双唇触碰的瞬间,犹如天雷勾地火,火苗子在两人身体里四处乱窜,迅猛激烈无法阻挡。 苏鹤时不时能看到一眼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以及窗外随风摇曳的红梅。那是梅花还是桃花?苏鹤忍着浑身战栗想:是桃花吧!春天来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暖!这么热! 待喘息停止,陆望将趴在褥子上的苏鹤捞起来趴在自己身上。 “阿七,我酒醒了。”陆望语中带着满足。 苏鹤在他胸口咬了一口,软绵绵道:“我醉了。” 陆望捧着他的脸,戏谑道:“你醉了,就该亲我了。” 苏鹤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陆望紧紧抱着怀中人,在他耳边轻轻道:“阿七,新年快乐!” 苏鹤伸出手:“新年礼呢?” 陆望扬起剑眉,在枕头底下摸了半晌,摸出两个小物件放到苏鹤掌心。 苏鹤摸出是两块木头疙瘩,奈何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探出半边身子,借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物件,这才看出是两个小人,轮廓不是很明显,但苏鹤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 他用拇指抚摸着其中一个小人的脸,做工很粗糙,还有些硌手。他反复摩挲着那不平整的地方,调侃道:“这个丑一点的一定是陆归程!” 陆望拿过那个精致一些的,敲了两下道:“时间太紧,没有刻出我们阿七万分之一的神韵,再给我些时日。” 苏鹤一把抓住抢过去:“就这样挺好的,我喜欢。” 他将两个小人放到自己枕头底下,像是顺势在枕头底下拿了什么东西一般将手握成拳头递到陆望眼前,说道:“猜猜是什么?” 陆望喜道:“我的礼物?” 苏鹤点头。 陆望眼珠转了转:“什么东西能握在手里?我猜不出。” 苏鹤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指环。 陆望惊讶道:“你哪里来的?” 苏鹤摸着脖子上的玉环道:“昨日阿九偷溜出去买的。本来是想照着这个买,结果不太像。没有绳子,你把手伸出来。” 陆望听话伸出左手。 苏鹤比划了一番,将指环套在陆望无名指上。陆望将手伸到苏鹤脖子旁边,满意地说:“一模一样。” 苏鹤瞪他一眼:“胡说八道。” 陆望却笑着拱进苏鹤怀里,闷声叫道:“阿七。” “恩?” “又是新的一年。” “恩,新年快乐。” “阿七。” “恩?” “我爱你。”顿了一下,“真的好爱你。” 苏鹤心尖被灼伤般颤了一下,他将怀中脑袋抬起来,四目相对。苏鹤一脸郑重道:“我也爱你。” 陆望眸光乍亮,缓缓勾起嘴角。他轻轻含住苏鹤的唇,两人就那么轻轻柔柔的,满含深情地在漫天爆竹声中亲吻。 满堂欢声笑语中,元政迎来了朝廷的诏书。 加封平西王丞相之位,留于京都,主持朝政,以镇社稷。 平西王,大司马,丞相,五州刺史,都督中外军事。旁人看来,这已经是群山之巅,可元政却满脸失望,丞相只是个虚名,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于是大年初二,元政带着人马再一次踏上进京之路。期间廖绽又上了几道奏折催促刘渝加九锡之事。行至高阳郡时,元政以见儿子为由停了下来。 他想再等一等。 等了两日没有音信,元政让苏鹤先行一步,带着刘曜写的一幅新春祝词回宫面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苏鹤前脚走,陆望后脚就以祭祖为由回了鄞都。他回了一趟陆府,府中冷冷清清的,枝桠上稀稀落落挂了几个红灯笼。 丁白正指挥着几个小厮修剪低枝,嘴里念叨着:“老爷和大少爷一去多年未回,如今是回不来了。三少爷总归还会回来,三少爷长得高大,这树枝总会勾着他头发,要是不修剪,三少爷会生气的。三少爷生起气来……” “丁叔,三少爷回来啦!”一个小厮兴冲冲跑进来,打断了丁白。 丁白回头,那抹修长的身影正走过来。 丁白鼻子一酸,瞬间哽咽道:“三少爷!” 陆望戏谑道:“老丁,一把年纪了,还哭鼻子?” 丁白耸耸鼻子,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我这是喜极而泣。三少爷啊……” 陆望看了一眼掉落一地的白梅花瓣,连忙道:“丁叔,赶紧干活,我去祠堂看看。” 祠堂里果然多了两个牌位,牌位前的香烛还未燃尽,飘着缕缕青烟。几盘鲜果上还挂着水珠,一看就是早上刚供上的。 陆望看着牌位上的两个名字,静默良久。 苏穹刚回府,江思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落到他跟前,他被吓了一跳,无奈道:“思念啊,你能不能从远处走过来?你这样神出鬼没的,总有一天会将我吓出病的。” 江思念抿嘴:“不好意思,习惯了。” 苏穹也就这么一说,他继续往里走:“是有何事?” “苏大人和陆大人回来了,邀大人一聚。” 苏穹立马调转方向:“走。” 江思念带着苏穹走过玄武大街,绕过几条小巷,越走越偏僻。苏穹左右看了看,不禁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花不误。” 苏穹疑惑:“那我以前去的是什么地方?” 江思念说:“这是顾舟山去花不误的暗道。” 两人穿过一条甬道,来到一间屋子,陈设确实和花不误相差无几。屋子里格外冷,浮动着潮湿与阴冷,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 江思念止步于门口,苏穹独自推门进去。 陆望和苏鹤起身相迎,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三人只能干坐着。 苏鹤略过寒暄,直奔主题:“加九锡的诏书迟迟不下,定是三哥从中周旋。但一直拖着不是办法,元政已经失了耐心,建安王和王妃命悬一线,朝廷再不表态,不知道元政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望见苏穹不说话,说道:“这九锡赐不赐,刘曜和临意都是死路一条。元政贼心不死,就算这次未成还有下次。三哥,干脆我们直接动手,一劳永逸。” 苏穹也知道,如今的局面根本无解。上一次用废帝立威稳住他,这一次不可能再故技重施。朝廷不赐九锡,元政直接大军压城,逼君禅位或弑君夺位。朝廷赐九锡,杀掉刘氏子孙,等刘渝咽气,顺理成章即位。 苏穹蹙眉道:“要他的命很容易,但是元政一死,元氏一族定然不受控制。寒尽应该知道,如今杜居安禁卫军统领一职如今形同虚设,他能调动的只有三万龙骁卫。元项手里有鹰眼营,元锡手里有羽林骑,廖绽手里有蓟州军,峳州还有十万大军。此事得从长计议。” 苏鹤想了想道:“归程说得对,元政太贪心,他不想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于是想方设法逼皇上禅位。或许我们可以赌一把,赌元政不会拥兵入朝,这样我们就有时间与他慢慢耗。” 苏穹道:“若元政真的狗急跳墙,拿刘氏皇子皇孙的命相威胁……” 苏鹤眯起眼睛:“杀不光的。” 苏穹来不及细想苏鹤的话,就听见敲门声响起,江思念推门进来,神色坦然道:“我听到三位大人说的话了,我耳力比常人要好上一些。” 三人探究的目光一起移向她。 江思念神情自若道:“三位大人可听说过一种毒药,叫做二月天。食者五日无症,十日头晕乏力,十八九日起热身痛,三十日难食难眠,四十九日卧床难起,六十日气绝身亡。” 苏穹惊讶道:“世间还有此奇毒?” 江思念点头。 陆望若有所思道:“若元政中此毒,我们只需拖他两个月,只是如何下毒是个问题。” 苏鹤道:“元政戒心重,常人难以近身,更无法接触他所食之物。” 三人沉默下来。 第119章 下毒 花不误静寂无声。高阳郡中军营帐也是气氛紧张。 元锡握紧手中刀,厉声道:“父亲,当断不断,是为大忌!刘渝本就是父亲扶持上位的,如今他病入膏肓,理应还回来。要我说,直接率军杀进鄞都,逼迫那倒霉皇帝禅位。届时谁敢不服,皆杀之。” 廖绽摸着胡须点头:那皇帝遇到你是够倒霉的。 “莽撞!”元政大喝一声,“倘若真是这么做了,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本王!” 元锡一脸烦躁,直言不讳道:“父王,你不能什么都想要,自古哪个篡位夺权者不背负骂名的?大齐江山姓刘是改变不了的,父王若想要名正言顺万民臣服,还有一个法子,率军渡江,北定中原……” 廖绽恨不得给他鼓掌:所言有理啊! 元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元锡半晌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元锡被吓得后退一步,却喘着粗气一脸不服气地瞪着元政。 袁文章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廖绽见场面僵持不下,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要不折中一下,朝中大臣多是王爷心腹,但仍有一些冥顽不灵者还在无谓挣扎。王爷不如在高阳宴请群臣,以做试探。” 袁文章立刻附议:“此法甚好,九锡一事一再耽搁,就是由于杜邑等顽固之辈从中作梗。此次宴会,来与不来者,从与不从者,一目了然。” 廖绽道:“没人敢不来,来了就没人敢不从。” 元锡两眼放光:“此言有理,若敢不从,就让他们有来无回。朝中重臣皆在此,按着手也要将那禅位诏书也拟了。” 袁文章道:“当初王爷就不该听那苏清云的话,委以杜涭城和杜居安重任。王爷此行路上也不会多两颗绊脚石。” 元锡道:“那就杀之以绝后患。” 廖绽道:“宴席上就是动手的好机会,杀一儆百。” 元政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头有些乱。思虑半晌,元政迟疑道:“杜涭城和苏清云乃江东名士,声名远扬。如今在朝中一言九鼎,威望颇高。又因土改在民间名声大振,贸然杀之怕是不妥。” 元锡豁然起身,“妇人之仁”四个字冲到喉咙又被他用最后一丝理智压了回去。他脸憋得通红,见三人都看向他,他只好道:“我出去撒个尿。” 廖绽看着元锡出去,捡了句最好听的劝道:“王爷切莫因爱才之心阻大业之路啊。” 还别说,元政为坐上那把龙椅筹谋半生,什么缺德事都干过,唯一真心的便是爱才。不管是苏鹤苏慎还是苏穹,在峳州幕府时,他都是真心待之。陆坚杜邑等虽与他不是一路人,但他心里仍留有三分敬重。苏穹都已低头,杜邑杜居安也能站在他这边该多好! 元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本王累了,你们下去着手准备宴会之事吧。” 廖绽与袁文章对视一眼:“那苏清云和杜涭城……” 元政紧盯着手中杯盏,良久未言。 廖绽叹了口气,示意袁文章出去。 元锡正在帐外,见他们出来,拉着他们远走了几步道:“父王心慈手软,那便由我来做这个千古罪人。我会布兵于墙外,谁敢阻止下诏,我就敢动手。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廖绽眼中流出一抹狠色:“可行!” 袁文章隐隐有些激动,若是真的改朝换代,他便是开国功臣。他赞道:“少将军好胆识!” 请帖很快送到鄞都大小府邸,有人欢喜有人愁。 陆望看着手中请柬,挑眉道:“我们的机会来了。” 三人纷纷看向桌上的药,这是江思念给他们的。 苏鹤伸手欲拿,陆望一把按住他。苏鹤道:“我们三人中,元政最信任的是我,我的机会大一些。” 苏穹道:“你觉得元政会喝你送过去的酒?还是会吃你送过去的菜?” 苏鹤自然知道元政都不会,但总得一试。苏鹤已想好对策,有八成把握能让元政中毒。 陆望拿过小瓷瓶道:“我到时伺机而动。” 苏穹伸出手:“给我,我来想办法。” 三人僵持不下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江思念的声音传来:“是我。” 苏鹤道:“进来。” 江思念一身黑衣走进来,头发只是高高束起,没有多余的装饰,比男儿的装束还要简单朴素。 “三位大人,思念可以去。” 三人微愣。 江思念继续道:“我是女子,有很多法子可以接近元政。席上若没有机会,我可以留在元政身边,比三位大人更容易得手。” 苏鹤语气决然:“不行,不能让你去冒险。” 江思念眸光微动,握紧拳头问道:“为何不行?” 陆望道:“任何任务都能让你去,此事确实不成。” 苏穹也劝道:“江姑娘,我们都知道……” 江思念直接打断苏穹,说道:“我知道三位大人担心什么。此次诛杀元政不为私仇为天下,我虽位卑,却也是大齐子民,三位大人能去冒险,我为何不能去?莫非三位大人轻视女子。” 苏穹叹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思念,我们绝无此意,只是你可知此番若去了,会面临什么?失去什么?” 江思念神情未变,漠然道:“面临羞辱?折磨?失去清白?性命?自被顾舟山买回去的那一刻,死就是我的归宿。我连死都不怕,又岂会在乎清白。至于羞辱折磨,我早就经历够了。” 见他们不说话,江思谈看向苏鹤:“苏大人,让思念去吧。思念命如蝼蚁,微若草芥,能做这一件轰轰烈烈的事就算圆满了。等了却此事,思念就离开鄞都,去找我兄长。从此天高海阔,思念就自由了。” 苏鹤看向江思念,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的将所有目光都停留在江思念身上。他这才发现这位少言寡语的姑娘有着如花似玉的美貌和坚定决绝的眼神。 苏鹤蹙眉道:“你打算怎么做?” 江思念道:“把药下在酒里,我先喝。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元政将我带走,不至于杀了我。我有二月天解药,总归能保住一条命。” 城中家家户户门口贴着春联,挂着大红灯笼,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苏鹤一个人慢悠悠走回小院儿,阿九在暗处跟着他。 街上人来人往,苏鹤下意识偏头,却发现身边没有人。他紧了紧披风,加快步子。 等到半夜,陆望才披着月光归来。 苏鹤伸手捂住陆望的冰冷的脸,问道:“怎么样?” 陆望点头:“办妥了,思念已经去太乐署了。” 苏鹤突然叹了口气,回身坐回榻上。 陆望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低声道:“你知道思念的心思,所以你不愿她去冒险。明日我会让慕可和阿九混进去,寻其他机会,如果能成,思念就不用去了。” 苏鹤道:“我对她从始至终都是利用,我故意接近她,探听顾舟山消息,利用她与江思谈做交易。原本我不会心软,可我遇到了你,你让我明白心悦一个人会心甘情愿为其所用,生死不论。我不知道便也罢了,可知道了就不能理所当然了。” 陆望冲他眨眨眼:“阿七这是在向我表明心意?” 苏鹤无奈瞪他:“说正事呢。” 陆望捏了捏他的耳朵:“如思念所说,她此去不为任何人,为的是大局。苏大人别小看人,也别自作多情。” 苏鹤一把将陆望压在身下,哼哼道:“谁自作多情?” 陆望舔了舔唇,笑道:“我自作多情。” 第120章 身死 皇帝病重,元政驻军高阳宴请百官。鄞都城里关于平西王携百官入主京都,企图篡位夺权的流言再一次传遍大街小巷,甚至传到了高阳。这是元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回头已晚。 苏穹和杜邑带着朝中官员前往高阳郡赴宴,浩浩荡荡一行人,天未亮就出发,直至暮色苍茫时,才到达高阳大营。 进营前,何薄命悄无声息地挪到苏穹身旁,一脸担忧道:“苏大人,平西王此番是想做什么呀?” 一旁的田兹格哼了一声:“看你听不听话,不听话就……”他龇牙咧嘴地抹了一下脖子。 何薄命只觉后颈一凉,摸着后脖颈道:“平西王未得人心,怕不会如此乱来哦!” 杜邑咳了两声,接话道:“元政老贼何其歹毒,我看他为了篡位,就算杀尽文武百官,屠尽天下百姓都有可能。” 何薄命嘴角一垮,哭诉道:“我就说我这个名儿不吉利,我爹非说反其道而行之,哎呦……我这薄命真苦,苦命真薄。” 苏穹真想捂住杜邑的嘴,奈何这么多人,也不好上手。他清了清嗓子道:“杜大人此言差矣!为君者,就是为了统治百姓,将百姓都杀光了,难道统治猪羊?” 杜邑瞪他:“你这话又好听到哪里去。” 苏穹耸耸肩:“走吧,别让王爷等久了。” 校场上战鼓擂动,吼声震天。文弱官员吓出一身冷汗,眼睛不敢四处乱瞟。忽而鼓声骤停,军士往两边分列成两队,中间空出一条道来。 元政一身盔甲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元锡和廖绽。 苏穹向前行两步,作揖道:“多日不见,王爷风采依旧啊。” 杜邑在心里大骂苏穹虚伪。 元政看了一眼苏穹身后众人,道:“陛下龙体欠安,本王此时才回京探望,着实不该。行至高阳又挂念小儿,在此耽搁两日。恰逢佳节,又见此地风景优美,特邀诸位来此相聚小酌,大家不必紧张。” 袁文章大声道:“多谢王爷记挂。” 周遭突然鸦雀无声,袁文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将头缩了回去。 元政瞪他一眼,回身挥手,甲士散开,只见几十张青簟依次排列,上面摆满了餐具餐食。 天公也作美,此时微风不燥,初春的寒冷被暖阳驱赶,四周青山相伴,席上美酒飘香,若忽略宴请之人,便只剩惬意舒适了。 廖绽一边与众人寒暄一边引人入座。 元锡在一片熙攘声中靠近元政,低声道:“父王,成败在此一举,切勿心软!” 元政蹙眉道:“本王心里有数,退下!” 众人坐定,元政坐在主位举杯道:“本王常驻峳州,与诸位难得一见,今日诸位赏光赴约,本王心里不胜感激。”说罢一饮而尽,席中人客气一番陪饮一杯。 丫鬟手持木檈鱼贯而入,所呈皆是佳肴美馔。 有了美食美酒相伴,生出几分其乐融融来。 袁文章起身道:“王爷,如此盛宴,怎少得了歌舞助兴呢!听闻太乐署为今日宴会专门排了新舞曲。” 太乐署只供朝廷祭祀、宫宴等重大隆重场合用,元政闻言高兴异常,立马示意袁文章去安排。 很快,管弦声响,舞姬踏着舞步进场,席间骤然热闹起来。 元政左右各立四个铁甲士卒,四周也全是元政的人。陆望喝着酒,看着苏穹与元政谈笑风生,看着杜邑满目肃然一声不吭,看着廖绽与另一个官员走到元政面前敬酒。 官员想给元政倒酒,手还没碰到酒壶,就被元政身边服侍的人给挡开了。 连廖绽带过去的人都如此防着,更别说他了。 他收回目光,举杯与身边一员外郎说起话来。闲聊一阵,酒已喝了不少,陆望醉醺醺起身道:“且待我出去方便一下。” 陆望轻车熟路找到茅厕,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慕可换了身装扮也进了茅房。待人走光,慕可快速说道:“所有吃食都有人看守,几十个人负责记录试菜,难下手。” “阿九呢?” “阿九守在半途,看有没有机会。” 陆望知道希望渺茫,看来还是得靠思念。 陆望回席时,恰好碰上江思念领着一众舞姬进场 。江思念一身红色华衣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铺了一地。三千青丝简单绾个飞仙髻,横插金步摇,流苏随着舞步摇摇曳曳。脸上薄施粉黛,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遮住了她以往的冷漠,倒也没多出几分热情。双眸如秋水,细腰如软柳,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嘈杂声渐渐消失,目光都聚集在江思念身上。 更为新奇的是每个舞姬皆手持青花玲珑瓷偏提酒壶,葱白手指在白瓷青花中翻飞游走。琵琶声至最激昂时,只见莲步轻移,兰花指高举,偏提微倾,琼浆玉液倾泻而出,流入朱唇。 琵琶声渐渐低缓,舞女们纷纷走向坐于前排的重臣,为他们斟酒,交臂而饮。后面的人眼睛都看直了,只怪自己职务不够重,排于人后。 江思念抬眸看了一眼元政,元政嘴角噙着笑看她。她收回目光左右各看一眼,所有大人的身旁都有人了,她只好向前欲将手中酒倒入元政杯盏中。一旁的侍女突然出手阻止,江思念被吓了一跳,红唇微张,一脸不知所措地看向元政。 元政手势示意侍女退下,接过江思念手中的酒壶,笑问道:“刚才为什么不敢过来。” 江思念低声道:“王爷不怒自威,奴家有些怕。” 声音有些清冷,不带谄媚却又柔软,元政有些意外。 “美人儿不用怕,来,让本王喂你。”元政接过她手中青花酒壶,将细细的壶嘴递到江思念唇边,江思念张嘴,就着元政的手喝了小半壶。 江思念眼里溢出水珠,脸色越来越红。 元政眯着眼睛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唤思念。” “思念……”元政打量着江思念,江思念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犹如受惊的蝶翼颤颤巍巍的,更添我见犹怜。 元政手背拂过江思念的脸颊,大笑道:“好名字,还不为本王斟酒?” 江思念提起酒壶,给元政斟满酒。元政拿起酒盏,双眼凝着将思念。江思念疑惑一瞬,又恍然似的从一旁拿过一只酒盏倒满。元政仍旧不动,江思念抿着唇将手臂绕过元政手腕将酒一饮而尽,然后静静看着元政,元政这才喝了酒。 看着元政喝下那杯酒,三人都着实松了一口气。 谈笑间,江思念又灌了元政好几杯。 苏鹤低头喝尽壶中酒,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赫然听到兵刃出鞘声。 回过神时只见青簟四周围满甲士,欢声笑语戛然停止,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在座的人有的慌乱有的冷静。 只见元锡走至中央,面对元政鞠了一躬,朗声道:“今日诸公受我父王邀请来此一聚,佳肴美馔好酒一一奉上,不曾亏待大家。可我想问一问诸位,我父王一生为大齐鞠躬尽瘁,镇守峳州造福百姓,几番北伐耗尽心血。廖大人感念我父王劳苦功高,向朝廷请求赐九锡,朝廷却几番推拖,到底是何意?” 元政闻言脸色一变,大声呵斥:“莽撞,还不快退下!” 元锡瞪着眼扫了一圈所有人,一脸不甘心道:“父王!我不退,我非要他们给出一个说法,不然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袁文章见状,立马附和道:“在下以为元少将军所言有理啊,王爷战功赫赫,赤胆忠心。如今陛下病重,朝中无人,何不让王爷……” “谁容尔等在此大呼小叫,口出狂言!”杜邑愤然起身,怒目而视,“袁文章!你好大的胆子!你想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袁文章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知道杜邑不是个善茬,看着杜邑黑青的脸,讪讪地闭了嘴。 廖绽见元政面子上挂不住,站出来说道:“诸位不要误会……” 杜邑立马转身瞪着廖绽,“姓廖的你闭嘴!谁不知道你与元政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就凭元政那点尺寸之功,就想加九锡,简直荒诞可笑!你让他别痴心妄想做大梦了,只要我杜涭城一日不咽气,九锡就加不到他头上。” 元政就在他身后,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下了头。 元锡两步跨到杜邑身旁,气势汹汹道:“你个老不死的胡说什么……” “大胆竖子!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杜邑朝他呸了一声,满眼鄙夷道,“今日就让我告诉你,元政为何不配加九锡。元政割据峳州占据一方称王称霸,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何来赤胆忠心?几番北伐劳民伤财掏空国库战败而归,何来战功赫赫?俨州之难苏将军坚守雎城一个月,定北侯出兵增援奋力退敌为国捐躯无人知无人晓无人颂,一个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后来者却恬不知耻居功自傲自封为王。这样的卑鄙小人乱臣贼子却被你们这些眼瞎心盲愚昧无知的蠢货恭维高举,他元政也不怕摔下来摔个稀巴烂!” 苏穹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士兵,皱了皱眉,起身道:“杜大人,话不可……” “苏清云你也闭嘴!你也是个胆小虚伪的……兵部尚书袁文章,私压军报,隐瞒军情,蓟州刺史廖绽眼睁睁看着俨康二州将士血洒疆场,拒绝出兵增援。此二人犯下滔天大罪,却无人追究至今逍遥法外,是因为谁!” 苏鹤看了一眼元政,元政脸色发白,难看至极。不知是被杜邑的话刺激到了还是在思索什么,一直隐忍不发。 苏鹤知道此时不宜再刺激杜邑,便没有说话,而是看向陆望。陆望也向他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又移开目光。 元锡似乎被杜邑的气场镇住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杜邑破口大骂:“你这老不死的……” 杜邑仰头瞪他。 “你……你……”元锡嘴角直颤,憋了半晌突然拔刀。 所有人都被吓一跳,陆望苏鹤蹭地站起身,却见元锡只是高举长刀下令:“列队!” 话音落,四周将士有序排列,冲进席间,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元锡勾起嘴角看向杜邑:“我不与你逞口舌之能,我说了,今日加九锡的诏书不下,在座的谁也走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杜大人!你应该不想看着所有人血溅当场吧!” 整齐的抽刀声尖锐刺耳,何薄命见此情形慌了神,结巴道:“杜…杜大人,人在屋檐下……” 杜邑回头幽幽看何薄命一眼,又看向元政,昂首挺胸道:“元政,你当真要屠尽百官!” 元政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失望道:“杜涭城,本王敬你一身正骨,忠君爱民,将你留在中书省与清云一起总理朝政。本王从未轻漫亏待与你,亦从未想过与大家刀剑相向,你何苦如此恶言相向苦苦相逼呢?” 杜邑冷笑:“我今日来,就没想过要回去!我杜涭城不怕死,怕的是这世道举世混浊,暗无天日!”说罢,他猛地冲向持刀的元锡,电光火石之间,长刀穿过杜邑的身体,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撒了一地。 元锡大惊,立马松手。 杜邑握着刀柄猛地往后一按,整个刀身浸满鲜血。 他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得不成样子,依旧厉声道:“元政!你想加九锡,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要是敢伤这里人一根毫毛,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一想起我……”血从杜邑嘴角缓缓流出,“就噩梦缠身,不得安宁……” 杜邑抽搐着身体缓缓倒地,苏穹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杜邑。苏穹喉结上下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杜邑用最后的力气看向苏穹,吐了两口血后口齿不清道:“苏清云……” 话未说完,杜邑闭上了眼。 苏清云,看你的了! 苏穹听到了,这是杜邑用命拼出来的一条路,他会咬着牙走完的。 田兹格颤声大叫:“杜大人!” 随后一声声呼唤响彻云霄,其他人纷纷要奔过去,场面有些失控。没有命令,甲士都不敢轻举妄动。 没人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杜邑用一条命让所有人乱了阵脚,只有元锡回过了神,看向元政,等着他一声令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四周闹哄哄的。廖绽和袁文章也看向元政,却见元政如大梦初醒一般,悲戚地摇了摇头,往外走去。 第121章 文忠 元政没有大怒,没有震惊,只是失魂落魄地呆立片刻就退了席。江思念欲跟上去却被拦住,她只好退至一旁候着。 元锡见最后关头功败垂成,满心不甘,挥刀示意,士卒得令冲散人群,将苏穹团团围住。又将刘曜和苏临意压至席上,刀架脖颈。 元锡正要动作,却听元政暴怒一声:“都给我退下!” 甲士看向元锡,元锡看向元政,元政不知何时又回到青簟前,他操起桌上酒盏砰然砸在地上,厉声道:“你想做什么!还不快派人护送杜中书遗体回城!” “父王!”元锡沉声大叫。 元政不再看他,元锡见元政意已决,只好让人撤开。 朝中数十位官员平安回到鄞都,皆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杜邑在百官宴上的一番慷慨陈词听得人胆战心惊,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的一针见血的剖开元政虚伪的面具,打得他措手不及。元政如此畏手畏脚在意的不过就是史书上那寥寥几笔,百姓口中那三言两语。如今遮羞布被人撕开,他还有何颜面更进一步? 五日后,元政准备退回蓟州,再观形势,却突觉身体有恙,行程暂缓。 元政在帐中休息,袁文章前来探望。 短短几日,元政憔悴不少,眼神也没有往日的光彩。 袁文章有些诧异,他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可请过大夫?” 元政摇摇头,无力道:“心病而已,没有大碍。” 袁文章以为他是被百官宴上的事情被气到了,也没多想,顿了顿又道:“王爷无需想太多,等过段时间风浪过去,九锡之事还有回旋余地。” —————— 吾儿玄此,为父此去,无回。从此阴阳相隔,目不能及。为父一生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唯忧心于你,特此叮嘱。 汝母已为你寻得良妻,望其收心,成家立业,尊妻育子,以全小家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你已二十又三,当知为人良善为先,正直为本。不可因名利而失却本心。凡人一生短短几十载,应勤奋好学,勤于修身,涵养心灵,待有朝一日为百姓为社稷为国效力。切勿荒淫无度,无所作为,虚度韶华。多交君子之友,良师益友助其成长,狐朋狗友使其堕落。 兄长思危通晓大义,母亲如素贤惠有加,大小事宜,如不能决,可与兄母商议。牢记为父教诲,为父此去便能安心。若有来世,愿再为父子。 父字 太和元年新春 —————— 吾儿居安,忆及汝及冠之年,为父取“思危”二字与你为表字,汝入夜追问为父此为何意,为父曰:大齐不安,危机四伏。大齐偏安一隅非长久之计,居安尚思北姜之危,江东国泰民安乃表面之象,根基已被万蚁蚕食,居安当思潜藏之危。 如今大齐江山被奸人觊觎,飘摇不定,为父身为大齐朝臣,理应身先士卒,与元贼顽抗到底。元贼看似勇猛,实则鼠首偾事,为父以一命换取大齐江山及百官性命,实属值当。 年岁匆匆,人生若白驹过隙。吾子,当承父志,修身正心,笃行忠信,护国安,护民全。人生之路艰辛,兄弟齐心,相持前行,万难可平。 若有来世,愿再为父子。 父字 太和元年新春 —————— 吾妻若素,涭城此生不负家国唯负你,先逝者长已矣,留生者长戚戚。留你一人与世独守,为夫有愧,思及此,难下笔。若你愿意,为夫黄泉路上等你双双入轮回,来世再会。 夫涭城泣血而书 太和元年新春 —————— 杜家母子三人握着信,坐于堂前一天一夜,终于等回了留信之人。 刘渝听闻杜邑之事痛心不已,立即让礼部派官员前往杜府吊唁,着手准备葬礼之事。又让太常寺和礼部一起商议拟定谥号。 两部官员根据杜邑生平功绩德行,拟出“文献”二字,折子传到苏穹手中,苏穹盯着二字看了许久,提笔将“献”圈了,改了个“忠”字。 朝会上有人提出质疑,“文忠”二字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苏穹冷冷回应:“杜中书担不起,何人能担?” 元政病后,刘渝身体却渐有起色,他看完苏穹拟的诏书,感叹道:“此二字非杜涭城莫属。” 陆望和苏鹤刚从杜府出来,就见阿卓匆匆而来。 他一脸急色,语速飞快:“老大,三爷,思念姑娘要离家出走,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只能求阿九帮忙,阿九一失手将她打晕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将她绑起来了。老大,思念到底为何要走啊?” 那日陆望和苏鹤为免江思念落入元政那老色胚手中,趁乱将江思念带回了鄞都。 苏鹤道:“回去再说。” 江思念手脚皆被绑得严严实实,甚至嘴里还塞着一团帕子。这么不怜香惜玉的绑法怕是只有阿九干得出来。 见苏鹤和陆望回来,江思念狠狠瞪向阿卓,阿卓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神,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苏鹤将江思念口中帕子扯开,却没解开绳子,看着她道:“不打算道个别再走?” 江思念淡淡道:“归心似箭。” 苏鹤沉吟半晌,蹲下身给她解绳子,“我们送你到城外。” 江思念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心中一阵酸涩。 阿卓怔怔地看着那绳子被解开,看着江思念站起身,转身离开。他急忙挡住江思念,一脸伤心之色:“真的要走吗?” 江思念没说话,绕过他走出屋子。 傍晚,山野起了薄雾,朦胧一片,苏鹤和陆望送江思念至离亭。 风将江思念乌黑的发丝吹得四处飞扬,她看着亭中并肩的两人,一双璧人,般配无比,她难得的勾了勾嘴角。 “二位大人,就此别过,多保重。” 苏鹤道:“保重。” 陆望道:“思念姑娘,如果不想要自由了,可以来康州找我们。” 江思念翻身上马,一手提着剑,一手拉着缰绳,笑道:“谁会不喜欢自由呢。” “等等我!等等我!”阿卓骑着马飞奔而来,喊声淹没在马蹄声中,他还是扯着嗓子一直喊。 阿卓冲到苏鹤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苏鹤的衣摆,哽咽道:“老大,阿卓,阿卓往后怕不能陪你了……阿卓……” 苏鹤将他扶起来,取出钱袋子递给他:“你不问问思念要不要你跟着?” 阿卓双回头看向江思念,江思念道:“你别跟来。”说罢,扬鞭而去。 阿卓嘴巴一瘪,万分委屈道:“她不要我……老大……她不要我。” 陆望将帕子糊在他脸上,道:“那就跟我们回去。” 阿卓用帕子擦干净眼泪鼻涕,道:“老大,三爷,我不回去了,她不要我我也要追过去,如果一年后……她还是不要我,我就去康州找你们好不好?” 苏鹤看着他红透的脸颊,点头道:“去吧。” 第122章 瘸腿 回城后,陆望遇到周府的人,说是周竖请他小聚。陆望让苏鹤一起去,苏鹤说要回去陪陪阿九,陆望只能一个人前往周府。 周攀正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扔着手中骰子,玉骰子在石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三个一。周攀伸出两个手指将三个骰子弹飞,又摸出三颗牛骨骰子。随手一扔,四一五,周攀毫不客气将骰子再次弹走。 周竖进来时,只见石桌周围各种各样的骰子落了一地。 他将骰子踢开,坐在他对面道:“我叫了个人来府中吃饭,一起吃点?” 周攀将头趴在桌子上,闷声闷气地说:“不去,哥,我不想见人,任何人都不想见。以后别来叫我了。” 周竖叹气:“你一直待在这院里也不是办法。” “你将我送回去,我不想待在鄞都,我不想被别人笑话。” “谁笑话你了?”陆望踏着暮色进来,一脚踩在地上的骰子上,脚底硌得生疼。他皱了皱眉,捡起那颗骰子,双指一弹,骰子直飞周攀脑门。 “啊!”周攀一声惨叫,猛地站起身,捂着额头看向陆望,怒道,“怎么是你?陆归程,你干什么!” “没大没小。”陆望又捡起一颗,瞄准他的右腿。 周攀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你还来!哥!你快将他赶出去!啊……哥!” 周竖见周攀眼圈都红了,正想制止陆望,却见陆望又弹了一颗过来。 自周攀腿受了伤,家里人便更惯着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已经许久没受过这种气了。周攀忍无可忍,拔腿就往陆望跑去。奈何左腿不争气,跑了没几步就往前跌去。周竖想拉住他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扑倒在地。 陆望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攀,丝毫没有要去扶他的意思。 周攀疼得龇牙咧嘴,盯着陆望的腿看了片刻,突然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抱住陆望小腿,张嘴咬了下去。 陆望吃痛,伸出另一只脚想踢他,却及时顿住了。他蹲下身想扯开周攀,周攀死死抱住他就是不松口,陆望狠狠捏住他下巴,咬牙道:“周攀!你这条瘸腿的狗!” 周竖听得心里一震,陆望是第一个当着周攀的面嘲笑他腿的人,他不禁看向周攀,想看他做何反应。 周攀不管不顾地向陆望扑过去,嘴里大喊:“陆归程,你再说!你再说!你才是瘸腿的狗!你敢笑话我!我跟你拼了!” 陆望见招拆招,与周攀扭打在一起。 周攀哪是陆望的对手啊,陆望原本两招就可以将他拿下,但还是与周攀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几十个来回后陆望才将他按在地上。 周攀双手被陆望控制在身后,脸朝地,被挤得变了形,别提多狼狈了。他挣扎不过,只能甩着双腿大叫:“哥!帮我!快帮我打他!” 周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生龙活虎的周攀了,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年前那个到处惹是生非,打不过就回家哭着喊着要他帮忙的周攀。 周竖一脸无奈地看着周攀道:“我打不过他。” 周攀愣了一愣,不服气道:“陆归程!有种你放开我!我们重新打过!” 陆望道:“你该叫我什么?” 周攀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你他娘的幼不幼稚!总想占人便宜!” 陆望腾出一只手拍他的脸:“我他娘的就是幼稚,你能拿我怎么办?” 周攀拿他毫无办法,嘴上却不服输:“你欺负一个瘸腿的人,你要脸吗?赢了也不光彩!” 陆望一本正经道:“脸要来做什么?” 这话说得周攀哑口无言,周攀只觉得脸在青石板上搓得生疼,也不再挣扎了,低吼道:“你再不松开,我他妈就毁容了。陆归程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老子腿已经瘸了,脸要是再毁了,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陆望松开他,戏谑道:“你不是打算永远不出去见人了吗?要脸有什么用?” 周攀爬起来坐在地上,脖子涨得通红,面目狰狞道:“你不要脸我要。” 陆望将他扶起来,拍拍他的屁股:“不错,脾气依旧这么大,我还以为瘸了条腿就把脾气都给磨没了呢。” 周攀急忙跳开两步,用手挡着自己屁股蹙眉道:“你,你干什么!你别打我屁股!” 陆望挑眉:“这不挺利索的吗?” “要你管!”周攀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周竖看得只想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周攀不满道:“哥!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 周竖见他蹭了一脸灰,头发衣服全乱了,狼狈不堪,敛了笑意道:“你看你这不活蹦乱跳的吗?” 周攀鼓着腮帮子一脸愤恨地盯着陆望。陆望拍拍手,理着袖子若无其事地坐到周竖旁边,喝了口茶冲周攀道:“打你骂你半天也没见你少块肉,瞧你这窝囊样儿,瘸条腿就要死要活的。” 周攀眼睛登时又红了,委屈道:“说得容易,瘸的又不是你。” “说的有道理,我也不能打断自己的腿陪你。” 天色黑尽,晚风送寒。 管家走进来打断了三人谈话,他看了看周攀,有些惊讶。 周攀随意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凶巴巴瞪他:“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管家立马移开目光,道:“大少爷,晚饭备好了。” 周竖带着两人移步饭厅。 陆望伸手要拿酒壶,却被周攀抢走。陆望“呵”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颗骰子放在指尖,周攀缩着肩膀道:“你,你怎么还有?” “遍地都是,随便捡的。”陆望用下巴指了指周攀手里的酒壶。 周攀将酒壶抱得紧紧的,就是不给他:“谁让你欺负我的,不给。” 陆望道:“你还咬我了,我可没咬你。” 周攀不服气道:“你先欺负我我才咬你的。” 陆望把玩着骰子道:“你要不把酒给我,你信不信我每天叫两百人在周府门口大喊周老四是条瘸腿的狗。” 周攀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望,气得呼吸困难,浑身都在颤抖:“哥!怎么会有这么恶毒无耻卑鄙下流的人!” 周竖叹了口气:“好了,你们两个加起来有没有三岁啊?” 陆望伸出手:“周老四,你把酒给我,我把金银庄给你。” “啊?什么?”话题转的太快,周攀没拐过弯儿。 陆望又说了一遍:“还记得钱三爷吗?你去顶替他管理金银庄,赚的银子我们五五分怎么样?” 周攀想都不想就拒绝:“我不去。” 陆望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将他怀中的酒强行抢了过来,一边倒酒一边说:“你觉得有人敢像我一样当着你的面骂你是瘸腿的狗吗?” 周攀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谁会像你这样缺德?” “那你怕什么?我当你面骂你也没见你寻死觅活。别人在背后说你两句,你又听不见。” 周竖附和道:“说得有理,彦林,你不可能永远不出去见人,被人议论两句也不会怎么样,时间久了就不会有人在意了。” 陆望道:“如果有人看你,你就瞪回去,就像你刚才瞪我那样。” 周攀低着头不说话,刚才被陆望说是瘸腿的狗时,确实很伤心很生气,可伤心过后好像又不那么在意了。 陆望突然指着屋子角落问道:“那是什么?” 周竖道:“那是杜家二公子送来的双轮椅,给彦林的。” 周攀想起那日杜玄此兴高采烈地来找他,说是要送他一个大礼。随后好几个人搬了两把椅子进来,杜玄此坐在椅子上,让随从推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演示了几遍后道:“周老四,怎么样?我们一人坐一把,上济蓝河绕一圈去。谁敢笑话我们,我就让人扇他大嘴巴子。”当时他拒绝了杜玄此,杜玄此不依不饶,他不得已答应下次陪他去。 杜玄此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再来找他了,还会有下一次吗? 想到这里,周攀心里有些堵,这段时间他闷在府里,虽然每次杜玄此来他都是一副不待见别人的样子,但实际上每天都盼望着杜玄此能来陪他说说话。杜玄此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受他几番冷落也没生他的气,杜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是不是也应该去看一眼杜玄此。 他扭头看向周竖,道:“哥,要是有人笑话我,你能不能帮我扇他大嘴巴子?“ 周竖看向陆望,周攀也看过去,陆望浅尝了一口酒,笑道:“别看我,我只会跟人一起笑话你。” 周攀咬牙切齿,将他的酒盏一把抢过去,酒撒了一桌子,“陆!归!程!你怎么还有脸喝我家的酒!” 陆望不以为然道:“你姐嫁给了我外甥,分什么你家我家。” “你……” 周攀越发感受到杜玄此的好,无论如何,他得去一趟杜府。他看了一眼天,这么黑,这么冷,街上应该不会有人了吧!他犹豫良久,终于开口:“哥,你陪我去趟杜府吧,我去给杜大人上炷香。” 周竖喜道:“好,你想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 “我让人备马车。” 陆望放下筷子道:“备什么马车,老四,今日你舅舅我就屈尊陪你散散步,走过去。” 周攀怒道:“陆归程!你赶紧走,再也别来我家了!” 陆望起身,架着周攀就往外走:“彦正,给老四拿件披风。” 周竖无奈道:“你们等等我。” 周攀一边挣扎一边道:“陆归程,我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陆望道:“你知足吧,换个人你看我理不理他。” 走出一段,周竖追上来,将披风给周攀披上,陆望也松开了周攀。周攀一瘸一拐走在中间,看着左右两人愉快地聊着天,认命了。 第123章 缺德 三个人迎着夜风慢悠悠往杜府走去,路上时不时遇到个行人,有人根本没注意到周攀,有的也只是匆匆看一眼就走了。周攀一开始还很拘谨,走着走着便放松了些。 走至玄武大街时,人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周攀奇怪的走路姿势。周攀受不了那些打量的眼神,死死拽着自己的袖子,恨不得将头缩进衣服里。 陆望一手搭在周攀肩上,冲着一旁停下来打量周攀的人,学着周攀的语气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腿瘸了还长得这么俊的人?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那人被吼得一愣,赶紧走了。 周攀将陆望的手甩开道:“你不是要和旁人一起笑话我吗?” 陆望拍拍他的背:“挺直了。” 周攀瘪瘪嘴,当真把背挺直了。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男孩突然跑过来,指着周攀大笑道:“瘸子!这里有个瘸子!” 陆望冲周竖使眼色:“该你了。” 周竖咳了一声,低吼道:“小孩儿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的瘸子吗!再乱叫信不信抢你糖葫芦。” 小孩儿眨眨眼,哇的一声哭了。哭声震耳欲聋,三人赶紧加快了步伐。 直到听不见哭声,三人才慢下来。周竖在陆望手臂上锤了一拳:“小孩儿你就让我来!真缺德。” 周攀道:“哥!你终于发现了。你与他割袍断交吧,以后别来往了。” 陆望拍他后脑勺:“少管大人的事,下一个该你了!” “哦!”周攀往周竖身上靠,“陆归程!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腿都瘸了,还被人笑话,你能不能让让我。” 周竖听他几番坦然说着自己的腿,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一半。 陆望用肩膀撞他一下:“行行行,让让我们周四少爷。” 周攀被撞得一个趔趄,不满道:“这就是你说的让让我?” 三人吵吵闹闹,终于到了杜府。 周攀看着门口的挽联和白绢,心里不是滋味,他跟着小厮走进去,诵经声传了过来,还能隐约听到哭声。 灵堂前还有不少来吊唁的人,周攀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眼光,规规矩矩给杜邑上了香,却没看到杜玄此。 周攀离开时对府中小厮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杜二说周四少爷来过啊,一定记得啊。” 周竖看着周攀,对陆望道:“真有你的,彦林这一年都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的。今天被你欺负了一通,倒像是又活过来了。” 陆望抱着手臂道:“周老四这性格,逼一逼就好了。” 周竖由衷道:“谢了啊兄弟。” 陆望笑看着他:“没大没小,谁跟你是兄弟。” 周竖失笑:“你占占彦林的便宜就算了,还占我头上来了?” “勇敢接受事实吧周彦正。” 周竖“啧”了一声:“瞧你这得意劲儿!” 杜玄此在半个时辰前跟着叶双秋离开了灵堂,没走多远,就在一旁的房间里。 杜玄此一身白孝衣,眼睛鼻尖因为哭过还是一片红。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叶双秋摇头:“不知道。” 杜玄此道:“你会娶妻吗?” 叶双秋默了一瞬,看向他:“会吧。” 杜玄此吸吸鼻子,半晌才道:“我也会,我已经定亲了……双秋,其实我……”门外骤然响起锣鼓声,杜玄此哀叹一声,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叶双秋等了一会儿,见杜玄此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个大头布娃娃塞给他,道:“节哀,走了。” 杜玄此拿起来看了看,布娃娃头大身子小,嘴巴大眼睛小,丑死了。 —————— 元政休养了几天,身体依旧不见好,一日复一日的头晕咳嗽中,愈发苍老憔悴。 廖绽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走进营帐,元政正坐在案前处理事务。廖绽将药放在他旁边道:“王爷,该喝药了。” 元政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闭了闭眼,将药一饮而尽。 廖绽道:“大夫说王爷是因心情郁结,导致气血不和,经络阻塞,才会一病不起。王爷万不可因一个杜涭城的胡言乱语而不顾自身啊。” 元政长叹一声,摇头道:“喻春,近来本王忆起很多事情。当年本王带兵北上一路过关斩将打到扪师,谢逝慕名而来,明明与本王交谈甚欢,却不肯随本王南下。当年朝廷几番征召苏穹入朝为官,苏穹却选择到峳州来,本王对他礼遇有加,他最终还是没有回来。他们都选择过本王,却都弃本王而去,到如今本王终是知道为什么了。此二人何其眼明心清,谢如斯早就看出本王并非真心北伐,苏清云也早就察觉本王有不臣之心。” 元政缓了一口气,继续道:“他们或许比本王自己更早看出本王脾性上的不足,优柔寡断,犹疑不决。没有流芳百世的才能,也没有遗臭万年的狠辣。” 廖绽给元政倒了杯茶,道:“王爷只是太心软了,自古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 元政看着清亮的茶汤,波纹化作万水千山,一杯水仿佛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他得不到的世界。他知道自己不是心软,是害怕,怕被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怕被后人耻笑谩骂。可如今耻笑谩骂怕都没有了,往后世人提起大齐平西王,只有无情的揶揄嘲笑。天底下聪明人何其多,就算没有杜邑撕开他的虚伪外壳,别人就看不出吗?想到这里,元政只觉得心中无限悲苦。 廖绽决然道:“如今杜涭城已死,没有人会阻拦王爷加封九锡,我愿意替王爷继续催促朝廷,王爷安心修养,切勿多想。” 元政欣慰一笑:“怕是只有你是真心待本王。你说,这加封九锡之事还有希望吗?” 廖绽道:“我马上书信一封给苏清云,让他去办。建安王不是还在我们手里吗?” 元政心里又萌生出一丝希望,可转念又想起杜邑死前说的话,他恍惚道:“喻春,你说本王无缘无故染疾,是不是杜涭城在诅咒本王?本王这两日总是梦到杜涭城那日说的话和那决绝仇恨的眼神。” 他慌乱地看了一眼四周:“杜涭城他会放过本王吗?” 廖绽有些担忧地看着元政,安抚道:“王爷多虑了,杜涭城是自尽身亡,王爷又没有加害于他。” “可,可他……”元政只觉一阵眩晕,猝不及防跌倒在椅子上。 廖绽急忙道:“快传大夫。” 第124章 糖人 自周攀去了一趟杜府后,又被陆望拉着去鬼市和金银庄逛了一圈,最后去了济蓝河。 路过画舫渡口时,一个准备上船的男人搂着个女子看到他,瞬间睁大眼睛,语带嘲讽:“哟,这不是周四公子吗?可好久没看到你了!你这腿怎么回事?玩儿折了?” 周攀瞥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管老子呢?老子就算瘸了,也比你这么个跟自己小娘搞在一起的混账玩意儿像个人。” “你……”那人被路过的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扬起手就要落下去。 陆望一把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捏,那人整张脸扭曲起来,瞪着陆望道:“你他妈又是谁啊?我告诉你,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陆望一巴掌扇过去,沉声道:“嘴放干净点。” 周攀不自觉扯着嘴角,他可是被陆望扇过耳光的,可疼了。 那人被打得一愣,陆望按着那人的手臂一掰,一声惨叫直冲云霄。 陆望将他向前摔去,不顾身后的咒骂声,冲周攀道:“走。” 周攀冲他竖起大拇指道:“人狠话不多!” 陆望看他一眼:“以后敢出门了吗?” 周攀想起这两日的经历,瘪着嘴道:“陆归程,整个周家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我。他们多看一眼我的腿,我都会发疯。” “你就是惯的。”陆望哼了一声,“小瘸子,快走吧。” 周攀挥着拳头:“陆归程你……你不准这样叫我!听到没有!” 陆望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笑道:“周老四,你挺勇敢的。” 周攀怔在原地,良久才道:“你说什么。”毕竟没在陆望口中听到过好话,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望穿过人群,打量着周围的商铺道:“我说,小瘸子很勇敢。” 周攀心里刚升起的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陆望停在糖人铺子前,掏出一锭银子,十分豪气地说:“给我画只鹤,能画多大画多大。” 小贩看着那锭银子,两眼放光,立马撸起袖子殷勤道:“客官稍等。” 周攀看着那只巨大无比的糖人鹤,惊讶道:“你还喜欢吃这玩意儿?” 陆望看了一眼馄饨铺子里那个白色身影,敷衍道:“你先回去吧。” “啊?”周攀还未反应过来,“你要去做什么? “有很重要的事。”陆望看向他,“怎么?舍不得回去?” 周攀努努嘴:“那我找我哥去。” 陆望拿着巨型糖人鹤走进馄饨铺子,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他看着正擦桌子的老板说:“老板,两碗馄饨。” “好嘞!稍等。” 苏鹤无奈看他一眼,“你手里这东西是给阿九的?” 陆望收了胳膊,糖人撞到他脸上。他眯眼道:“怎么能把你给别人呢?当然是给我自己的。” 苏鹤看着他护食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转头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道:“金银庄的事情办妥了?” 陆望轻松道:“恩,以后有更多的银子花了。” 苏鹤睨着他:“恩?” 陆望笑道:“所有银子都给阿七。” 苏鹤满意地点点头。 陆望伸手掰断白鹤的腿,正要往嘴里送。 苏鹤拧起眉头侧头看他,陆望手一顿,将鹤腿递给苏鹤。苏鹤轻笑一声:“不跟陆三哥哥抢。” 陆望凑过去,在苏鹤脸上啄了一口,打着商量:“那往后阿七能否每月给陆三哥哥二三两碎银买酒喝?” 气息洒在苏鹤脸上,周围人来人往,苏鹤将他推开,正要说话,老板端着馄饨过来,道:“二位客官可好久没来了!” 苏鹤抬头道:“是挺久没来了,老板生意还是这么好。” 老板看着苏鹤,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走开了。 “那我的二两碎银……” “吃你的馄饨!” 陆望叹了口气,将另一只鹤腿也掰了,一边嚼一边盯着挑葱花的苏鹤。苏鹤感受到他的目光,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吃了馄饨沿着河边慢悠悠走着,陆望时不时揪一块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念叨:“太甜了。” “咔嚓”一声,糖人被一块石子穿过,碎了。陆望愣愣看着硕大的白鹤低下高昂的头颅,咬牙道:“哪个王八蛋!”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人指着他,大喊道:“就是他!给我弄死他!” 苏鹤看着横冲直撞冲向他们的人,转身就走:“你又惹到谁了?你自己解决。” 陆望拉了拉苏鹤的衣袖撒娇:“寒尽,他把我的糖人打坏了,你帮我打他。” 苏鹤听着他上扬的尾音,忍着笑拿过他手中竹签,将剩下的尾巴塞进陆望嘴里,盯着气势汹汹的来人道:“三郎等我片刻。” 苏鹤飞身向前,三两下就越过人群朝那凶神恶煞的始作俑者奔过去,一个回旋踢将那人踢倒在地,握着竹签狠狠扎进那人肩膀。 冲向陆望的人听到惨叫,急忙掉头回去帮忙。 苏鹤趁乱跑过来,向陆望伸出手。陆望拉住他的手,朝着橙红夕阳奔跑而去。 —————— 苏穹接到廖绽催封的诏书,回得冠冕堂皇,锡文还未拟好,须等些时日。廖绽哪会轻易放弃,加封九锡元政说不定就能重新振作,他们的宏图大业依然还有希望。廖绽隔三差五地催,就差把锡文拟好送到苏穹手里。苏穹每次都是有理有据地拖,拖得毫无痕迹,让廖绽找不到错处,加九锡之事便就此耽搁了。 陆望和苏鹤本急着回康州,可听说元政病情恶化比预想中的快,两人准备等一些时日,这一等,却先等到了姜国丞相谢如斯病逝的消息。 苏穹听到消息万分震惊,谢如斯不过不惑之年,怎会突然病逝?苏穹一向心高气傲,对谢逝却是打心底里欣赏与佩服。只恨一江之隔,此生无缘相见相识。 消息传到高阳,元政更是不敢相信,他握着廖绽的手,颤抖着下颌道:“如斯,谢如斯竟走在了我前面……” 廖绽扶他躺好,劝道:“王爷切勿激动。” 元政深吸一口气,心中更加沉闷郁结,他闭上眼语气悲凉:“喻春,本王怕是命不久矣。” 廖绽闻言急声道:“王爷!王爷怎可说这样的丧气话?峳州众多将士,朝中众多同僚还在等着王爷,王爷福寿绵绵,不会止步于小小高阳郡。” 元政听得心中悲戚,勉力睁开眼睛,抬起手臂:“扶本王起来。” 廖绽将元政扶起来,侍女为他梳洗装束后,在廖绽的搀扶下出了营帐。 天暗沉沉的,阳光几经挣扎不出,只剩黑云压山头。 元政披着狐裘走到校场上,士兵们正在打木桩。元锡拿着一条长鞭绕着圈巡视。听着将士的一声声叫喊,看着他们在这正月的冷风中汗流浃背,感叹道:“天地不老,韶华易逝,我们终将归于尘土。喻春,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初见谢如斯,他才及冠,如今却先我一步与世长辞。谢如斯用二十年辅佐付炆统一北方,立下不世之功,受万民敬仰,注定光芒万丈,流芳百世。他是天生的帝王师,是我不配与他并肩。” 廖绽不明白元政为何对谢逝的死如此耿耿于怀,他看着元政迅速衰老的面庞,只有沉默以对。 元政咳了两声,看向元锡,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诛杀苏清云和杜涭城吗?我欣赏他们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身后站的是大齐世家。一旦对他们动手,就破坏了世家之间的平衡。即使我兵权在手强行压制,也会造成大乱。那日杜涭城如此决绝,就是在代表世家表态,杜涭城一死,我就永远登不上那个位置了。” 廖绽凝神道:“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 元政摇摇头,“有人用尽一生求社稷安宁……晚矣……晚矣……” 廖绽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心中最后那丝火苗也熄灭了。元政都放弃了,他还在挣扎什么呢? 元政摇摇晃晃往回走去,廖绽看向正在练兵的元锡,十七岁的少年正值青春。 第125章 狠心 二月初,元政已经病得下不了榻,刘渝派官员前去高阳郡问候,同行的还有宛州牧元项。 二月中旬,元政在高阳郡逝世,消息传回鄞都,除元党外的朝中众人皆如释重负,甚至有人喜极而泣。 刘渝知道后震惊之外更多的是庆幸,心病祛除,身体日益健朗。 御史台大牢依旧阴暗潮湿,袁文章和廖绽被关在相邻的牢房。 袁文章焦躁地走来走去,大骂道:“苏清云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廖绽冷哼一声:“苏清云世家出身,王爷不在了,他说不定怎么高兴呢。何况你别忘了你做过的事,要不是有王爷在,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袁文章愠色凝在脸上,很快又化解开来:“你少说风凉话,你可是平西王的心腹,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去?” 廖绽自然知道自己逃不了,自元政放弃更进一步后,他就知道死是他唯一的路。原本他将希望寄托于元锡,元锡虽有些无脑狂妄,但好好辅佐,未必成不了大器。他也准备好与元锡一起护送元政遗体回峳州,从头再来。没想到苏穹一纸诏书召他回京,随着诏书一起到高阳的,是陆望和三千龙骁卫。 元锡自然没有傻到在宛州地界公然与朝廷作对,廖绽就这样被陆望带回了鄞都。 廖绽淡然道:“我没想过活着出去。” 袁文章愣了愣,一脸颓然地坐在木板床上,低喃道:“镜花水月一场空啊……” 沉寂一会儿,袁文章又不甘心地站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样等死,廖喻春,想想办法,总该有办法的。元锡回峳州了,元项不是还在鄞都吗?我们给元项传个信,让他想法子救我们出去。” 廖绽道:“你怎么将信传出去?” 袁文章想了想道:“我儿一定会来看我的,到时候我让他给元项带信。” 廖绽看向袁文章,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他好心提醒道:“王爷这一走,元家都难以自保,你觉得元项会管我们?你不想让你儿子跟我们一起死的话,就应该想办法让你儿子赶紧离开鄞都。” 袁文章使劲跺了跺脚,咬牙道:“他们,他们难道要让我整个袁府陪葬?” 廖绽道:“俨州一事,我最多算是救援不及,你可是实打实的隐瞒军情,你觉得苏陆二家的人会放过你?当初还不如将那些军报全部毁了,直接咬死俨州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袁文章也有些后悔,他恼怒道:“我怎么知道苏东陵会被邓初抓走,唉……”他原本想着将军报压下来,若是苏尚回京求援,他有元政撑腰,找两个替死鬼就行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袁文章突然扒着牢房木柱子,两眼放光的看着廖绽:“还有一个人可以救我们……” “苏鹤?”廖绽冷笑,“如果你是苏鹤,你此时会做什么?” 袁文章沉默了,如果他是苏鹤,一定会想方设法抱紧苏穹大腿,给自己寻一条生路。袁文章不死心:“苏鹤好歹是王爷一手提携上来的,难道一点不念旧情?” 廖绽道:“就算念旧情也不会来救你我,你是真想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袁文章沉默一瞬,哀叹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都关我们多少天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廖喻春,你说他们想做什么?” 廖绽算了算,他们在牢里待了大约有十日了,苏穹没有来过,陆望也没有来过。苏穹或许在忙着肃清朝野,陆望呢? 苏穹最近真的很忙。 朝中大小世家官员纷纷上奏清剿元氏。毕竟南齐从建国之初士族之间就默契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强弱可分,一家独大不可有。元氏一族此番行为显然已经打破了这个平衡,盛极必衰,元氏在元政的带领下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如今元政已死,正是清算的好时机。如果放任不管,以后世家之间的斗争只会越演越烈,元政之流也会层出不穷。 刘渝受够了元政的威胁,自然赞成将元氏彻底清剿出局。 苏穹思前想后,觉得此举不妥。他将朝中局势分析了个透彻,觉得去找元项谈一谈。 元政见到苏穹时有些意外,元项拎得清也看得清,苏穹不可能死心塌地攀附元政,最多算互相利用而已。元项也知道朝中上下对元氏怨气冲天,苏穹此番前来,怕是来者不善。 他看着如一阵清风般走过来的苏穹,语气冰凉:“不知苏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苏穹淡然自若地喝着茶,说道:“元大人不必紧张,苏某前来,是有事与元大人商量。” “商量如何把元氏一族赶尽杀绝?” 苏穹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 元项心里一梗,心道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苏穹看着元项阴晴不定的脸色,将茶盏放下,缓缓道:“平西王溘然长逝,峳州盛州需得有人回去主持大局。世子元奇无能,幼子元锡心浮,想来想去,也只有元大人能够担此大任了。平西王心里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元项警惕地看着他道:“元家这么多人,我何德何能。”说罢,他忽觉哪里不对,半晌后一脸狐疑之色看向苏穹,“苏大人,你的意思是,朝廷会保留元氏一族的军权?” 苏穹道:“如果元大人愿意配合,苏某定竭尽所能。” 元项沉吟半晌,问道:“怎么配合?” “只需元大人回峳州,接管江中五州军权。” 元项看向苏穹,突然笑了两声,道:“盛峳二州对于大齐来说有多重要想必不用我多言,苏大人为何不趁机将其收入囊中,反而交于我手。难道苏大人不担心我与兄长一样心怀不轨?” 苏穹看着茶水冒出的热气,勾起嘴角:“哪有人刚死里逃生又去送死的呢?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我相信元大人是看得清形势的人。” 元项垂眸看着桌面,手指摩挲着桌边的纹路思量,良久,他看向苏穹,肃然道:“若苏大人能保住元氏荣华,元项即刻回峳州。” 苏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元大人且等我好消息。” 元项又道:“可是元家族人众多,能人辈出,他们如何能服我?” 苏穹沉吟片刻后问道:“如果平西王的爵位能保留,元大人希望由谁来承袭?世子元奇还是少将军元锡?” 元项道:“自古不是嫡长子承袭吗?能给元锡吗?” 苏穹笑道:“可是世子不争气呀!何况世子若承袭爵位,江中五州军权没有道理不给他。元大人放心将我大齐门户交给一个纨绔?” 元项有些犹豫,元奇虽生性顽劣,行为不端,但毕竟是世子,又与时任俨州刺史的元但关系深厚,若二人联合发难,他怕自己压不住。 苏穹看出他的忧虑,说道:“元大人是担心世子不服?其实不管谁承爵位,谁承兵权,都有不服者。就看元大人能否狠得下心。” 元项不说话。 苏穹继续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大人自行考虑吧,明日的这个时候,我希望听到元大人的回复。” 第二天中午,苏穹收到元项的信笺,立马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奏折上奏皇帝,刘渝看到他的奏折后一脸不解地质问他缘由。 苏穹只得给他解释,元政虽死,但大齐大部分军事力量都握在元氏手里,如果贸然剥夺元氏手中兵权,短时间内难以服众,元氏借机作乱,又是一场大浩劫,朝廷早已经不起折腾。 在苏穹的再三坚持与劝说下,朝廷上下达成一致,元锡承袭元政爵位,爵位由平西王降为西郡公。元项担任峳州刺史,都督江中五州军事。其他元氏子弟亦做了相应安排。 第126章 画押 廖绽和袁文章又等了几天,等到了一个新邻居,秦文川。 秦文川入狱的第二天,陆望和苏鹤来了。 廖绽和袁文章在大牢里待了十多天,虽然没有人对他们用刑,皮肉尚且完整,但吃不饱睡不好,浑身脏污不堪,形容消瘦,脸色蜡黄,双眼凹陷,不成人样。相比之下,秦文川要精神许多。 陆望和苏鹤落座,狱卒见那三人还站着,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跪下!” 三人没动,陆望眼神扫过狱卒手中的示威棒,狱卒会意,一人给了一棒子,三人只能老老实实跪下。 秦文川急道:“我要见苏大人,二位大人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与苏大人见一面。” 苏鹤道:“别着急,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想见谁都可以。” 秦文川吞了吞口水:“大人请问。” 苏鹤拧着眉头道:“秦文川,河州刺史是否?” “是。” “有人状告你官匪勾结,欺压百姓,可有此事?” 秦文川脸色一变,大喊冤枉。 苏鹤继续道:“你与朝廷钦犯顾方进狼狈为奸,联合海寇趁定北侯陆坚支援俨州时偷袭康州,图身忘国,残害同僚,这叛国谋逆之罪,你可认?” 秦文川浑身一颤,慌乱道:“不是这样的,是顾方进,是他一人所为,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陆望拿起另一张状纸,对廖绽道:“廖大人,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廖绽抬眼看他。 “方束是何人?乱石关的那一万人从何而来?元政的?还是顾方进的?亦或是……”陆望看向秦文川,狠声道,“你的?” 廖绽原以为俨州一事做得隐秘,苏陆二家不会对他有所察觉,最多会怀疑到袁文章与顾方进身上,他此次被捕,皆是因为元政。陆望既然问出了这两个问题,想必已经知道了大概。廖绽依旧很冷静,短促的笑了一声,说道:“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陆望也跟着笑:“将你们三人分开关三天,总会有人知道的。” 三人神色各异,都未说话。 陆望站起身,走到他们跟前,缓缓勾起嘴角:“你们不说也没关系,让我猜一猜吧。顾舟山谋反后,顾方进一路逃亡至蓟州,投奔了廖大人,负责逮捕顾方进的袁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顾方进一心想为父报仇,元政一心想立功,于是廖大人与顾方进商量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你们知道俨州军力三万,敌不过邓初十万大军,于是让方束主动挑起战事,廖大人负责拦住信使,袁大人负责截取战报,二位合力封锁消息,让俨州孤军奋战。蓟州拒不出兵,逼康州支援。这时就该秦大人出场了,秦大人和顾舟山合力将河州海寇养得兵肥马壮,趁康州无人看守时偷袭。各位都是聪明人啊,引诱邓初出兵,用贺兰追牵制康并二州,让陆坚和陆拂行畏手畏脚,顾首不顾尾。好在陆坚击退邓初,打了胜仗,凯旋回程,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敌人狡诈,竟大费周章派了一万人提前守在乱石关。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那一万人是如何深入大齐境内到达乱石关的?” 陆望语气不轻不重,语速很慢,眼睛却忍不住酸涩,他捏紧手中状纸,蹲下身与三人平视:“苏尚败了,陆坚死了,陆拂行残了,元大司马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可怜陆坚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他用一辈子殚精竭虑去守护的国人所害。三位大人,我说得对吗?” 廖绽挺直腰板道:“陆将军说了这么多,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是胡言乱语,谁会信呢?” 陆望大笑:“哈哈哈……证据?你们三位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廖绽眼神变得阴暗,他仰头看着陆望,一字一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望看向袁文章,问:“袁大人,你呢?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袁文章看了一眼廖绽,嘴唇颤抖。 苏鹤道:“袁大人,我得提醒你,这件事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暴露在外,你以为你拉两个垫背的就万事大吉了?如果陛下要彻查此事,你才是那个垫背的。” 袁文章浑身一颤,死死盯着廖绽。 苏鹤道:“三位不管认不认都只有死路一条,罪加一等又如何,何苦连累无辜家人枉受酷刑之苦。还是说三位怕自己所做的这些肮脏龌龊之事被昭告天下,遭人唾骂?” 秦文川扭动着身体,急道:“这些事我一概不知啊,我真是冤枉的。我只是贪了点小财,跟他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可不一样。铲除海寇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可以将功抵过,我罪不至死。两位大人,我要见苏大人…” 陆望瞪他一眼:“苏大人没空见你。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功抵不了你的滔天大罪。你们承认也好,不认也罢,只要签了字画了押,罪名也就成立了。我会将你们所做之事昭告天下,是非对错,人心自有论断。” 顿了顿,陆望补充道:“签字画押是很简单的事情,三位可别搞复杂了。” 他退回到苏鹤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狱卒将写满罪状的状纸放到他们跟前,笔墨和印泥放在一旁,解开了他们的手。 三人迟迟没有动。 苏鹤看向廖绽道:“廖大人,元政已死,你何苦为了别人莫须有的身后名让自己受苦。” 廖绽嘲讽道:“我确实没有苏大人想得开,可怜王爷掏心掏肺对苏大人,没想到苏大人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 苏鹤勾唇:“我的确比廖大人想得开,鸟择良木而栖,何况人呢。” 陆望道:“抓紧时间吧,我没有耐心等太久。” 袁文章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罪名大大小小几十条,囊括自己为官十余载所有违纪之事。他终于低下了头,愤恨道:“对,你说得都对,廖绽与元政丧心病狂,为一己私利不顾国之安危,引狼入室,罪该万死。” 他伸出手沾了印泥,狠狠按下去,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我也一样。只是我更为蠢笨,我以为我是元政手中的箭,没曾想,元政拿我当靶子。愚笨至此,都是活该。” 秦文川听着身边人的话,依旧不死心道:“我要见苏清云。” 陆望狠狠一脚踹过去,冷冷道:“你也配叫我三哥名讳?” 秦文川被踹倒在地,闷叫一声,看向陆望:“三哥?你是……” 苏鹤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走吧,归程。” 两人走了几步,陆望突然回头道:“对了,你们想知道元政为何会突然患疾而亡吗?”陆望突然笑了两声,而后满目阴鸷,“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廖大人,秦大人,如果你们的手动不了,会有人来帮你们的。” 说罢,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文章惊恐地看向廖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廖绽颓然倒地,既怒又心痛:“王爷,王爷他是被人害死的。” 第127章 腰斩 元项回峳州后,空出来的宛州牧由苏穹接任,刘渝又下旨升苏穹为尚书令,总领尚书台事务,加丞相之位。虽然苏穹保留了元氏一族的兵权,但是将朝中所有的元政党羽全部清剿出局,不再让他们染指朝政。杜邑逝世,杜居安原本应回家守孝三年,苏穹与刘渝商议后,禁卫军暂由苏穹和副将闵杰代管,给杜居安一年的时间尽孝,时间一到便夺情回朝。羽林骑都尉由周竖接任,鹰眼营归宛州牧苏穹管辖,具体事务交给刚提上来的副将高端。户部尚书由田兹格接任,至于工部尚书,苏穹想将苏疑调回鄞都。不知苏疑用了什么法子,硬是解决了天命观修缮一事,修缮进展顺利,苏疑没有必要再待在白玉郡。苏穹的唯一顾虑是苏疑不愿意回来。 陆坚陆拂行走得突然,苏尚至今生死不明,设计谋划元政之死,亲眼看见杜邑自绝,谢如斯病逝的消息……苏穹越发觉得世事难料,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若自己有一天突遭不测,苏家怎么办?他虽不忍让苏疑搅入朝廷是非,但从长远考虑,他得让苏疑回来。他给苏疑写了一封信,准备看看苏疑的意思。 狱中三人已经画押认罪,三法司会审量刑时,何薄命和杨宗道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商议半晌后,何薄命道:“要不上报丞相大人,让丞相大人定夺。” 杨宗道看着堂中跪着的三人,默不作声。 苏鹤看了一眼一旁陪审的陆望,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腰斩。” 何薄命抖落手中笔,惊道:“腰斩会不会太残忍了?” 苏鹤面无表情道:“此三人所犯罪行,每一条都足以让他们诛九族,受凌迟,腰斩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何为之残忍?” 何薄命不说话了。 奏折传到尚书台,苏穹批了呈给刘渝,刘渝看到“腰斩”两个字时有些疑惑道:“怎么会想到腰斩?” 苏穹垂眸道:“要不改成凌迟。” 刘渝叹了一口气道:“腰斩就腰斩吧,让他们下辈子都挺不起腰。” 三人被分开关押,行刑的前一天晚上,袁文章央求狱卒让陆望来见他。狱卒被他吵得烦了,将他拖出来打了一顿,袁文章却死死抱住狱卒的腿,坚持要见陆望。 狱卒看他要死不活的样子,想起上面交代了要将他们照顾得生龙活虎,可以折磨,不能伤及性命。狱卒将袁文章嘴堵住,又将他绑起来,出去找陆望。 陆望和苏鹤一直待在御史台没有离开,听闻袁文章要见自己,他让苏鹤在外面等他,他随狱卒进了大牢。 袁文章躺在地上,鼻腔里喘着粗气,看见陆望走进来开始剧烈扭动身体,嘴里发出呜呜的呜咽声。 陆望蹲下身将袁文章口中破布扯掉,冷声道:“说吧。” 袁文章抬头看着他,急促道:“放过我妻儿,放过他们,我有钱,我全都给你。” 陆望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妻儿的命是命,我爹,我大哥,俨州千万将士和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坏事做尽,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认命吧!” 袁文章愣住,他看着陆望充满仇恨的眼神,终是死了心。 陆望起身要走,袁文章急声叫住他:“我想见杨宗道一面……” “你见他做什么?” “我……”袁文章突然大哭起来,哭声不大,却撕心裂肺,“我想求他帮帮我,让行刑的人给我一个痛快……” 腰斩虽说没有凌迟那么长久的折磨,但是如果斩于下腹,人不会马上断气,而是会承受身体被一分为二的痛苦,看着自己血尽而亡。斩于上腹,伤及内脏,会死得快一点。所以被判腰斩之人的家属在行刑前都会想方设法买通刽子手,斩上腹。 陆望没有理会他,将他的嘴重新堵上,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忘了告诉你,你儿子和你年轻貌美的续弦早就搞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两人准备连夜逃离鄞都,被我抓回来了。” 袁文章瞪大眼睛,良久,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翌日正午,廖绽三人被押至刑场,鄞都百姓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泄愤似的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陆望看着太阳渐渐爬上头顶,地上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时,他用力捏住了苏鹤的手。 苏鹤回握住他,两人掌心皆是一片冰凉。 血溅三尺,顺着刑台往下流,吓得围观百姓不住往后退。 又听见周遭发出尖叫声,说血泊中的三人还在动,甚至有人还在写字。 陆望在陆家祠堂坐到了天黑,苏鹤被丁白叫去理陆家的账。丁白将陆家的情况一一告知苏鹤,事无巨细。苏鹤看着桌上高高三摞还未动的账本,揉了揉眼角道:“丁叔,这些不用跟我说。” 丁白打着算盘,一本正经道:“三少爷说了,往后苏公子就是这陆府的当家人,这些东西不与你说与谁说?” 苏鹤随手翻了翻已经蒙灰的账本,无奈道:“这三年前的账就不必与我说了吧?” 丁白好心提醒道:“苏公子可要对夫家之事上心啊,既是一家之主,就要对府上之事了如指掌。账本乃府中命脉,苏公子可得了解清楚,三少爷狡猾的很。” 他神秘兮兮地向苏鹤靠近,低声道:“苏公子可知三少爷的私房钱藏于何处?” 苏鹤挑眉:“你知道?” 丁白得意道:“我当然知道!” 苏鹤失笑:“你家三少爷知道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吗?” 丁白呵呵笑道:“跟苏公子说不算往外拐,都是一家人。夫人特地写信交代的,三少爷就缺个人管。” 苏鹤呼出一口气,将账本放下,起身道:“我先去看看归程。” 慕可和阿九一前一后走进来,坐在方才苏鹤坐的位置。 慕可听着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一把将手按在算珠上,对丁白道:“丁叔,你怎么没去刑场?” 丁白将他的手拿开:“仇人的血是臭的,懒得去闻。” 慕可道:“丁叔莫不是害怕吧!” 丁白瞪了他一眼:“臭小子净胡说。” 慕可耸了耸肩:“承认也不丢脸,是挺可怕的。那个袁文章手指沾血连写八个痛字,都被砍成两截了当然痛了,啧,活该!” 阿九附和一句:“活该!” —————— 苏穹拎着一壶酒坐在院子里,看着清冷月光洒在石桌上,酒水顺着壶嘴流泻而下,与月光融为一体。 苏穹端起酒杯,目视虚空,扬起嘴角:“杜涭城,苏某不负你所托,元政死了,大齐江山没有易主。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我得一个人走下去,陪我喝一杯吧。” 他将酒水洒在地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二哥,侯爷,拂行,害你们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大仇得报,着实该畅饮一杯。”苏穹又连喝三杯,目光依旧清明,嘴角却渐渐压下去。 陆望一身黑衣,提着个红灯笼,映着苍白的脸色走过来,猝不及防将苏穹吓了一跳。一身白衣的苏鹤从陆望身侧走出来,更显得诡异。 苏穹盯着那红灯笼越来越近,不满地瞪着二人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别穿成这样,大半夜的出来吓人。” 陆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解道:“三哥说的什么话?我与寒尽的衣裳哪里不顺你眼了?” 苏穹咳了两声,他不好意思说他刚思念完几位亡故人,就看见他们一黑一白阴恻恻地出现了,怎么看怎么瘆人。 “没事没事,你们两个来得正好,陪我喝酒。” 陆望自觉地倒了一杯,递给苏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三人喝得畅快,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 苏鹤摆弄着手中酒盏道:“三哥,明日我和归程就回康州了。” 苏穹点头:“我知道,一路小心。” 陆望忍不住道:“三哥,身居高位者,行意而神劳,你要多保重。” 苏穹将最后一点酒倒入口中,一脸惬意享受,“真想回昭南山啊,想泛舟湖上钓最肥美的鱼,想行于林中摘酸出眼泪的果子,想喝李大爷的醉千里。” 他眨眨眼,看向弯月:“回不去了。” 他已经快走到山巅了,低头便是悬崖峭壁。山顶风景独好,一旦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第128章 信仰 陆望和苏鹤回到康州没多久,峳州发生了一件大事。 元奇不满元锡和元项抢了原本属于他的爵位和军权,联合元但企图谋杀元项。元项得知消息布下天罗地网反将元奇和元但囚禁起来。 元项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想过要不要先下手为强,但是念在叔侄兄弟一场,他心软了。如今两人落在他手里,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可元项狠不下心。元锡比他理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弈,总不能囚禁他们终生。 在元锡的极力劝说下,元项最终还是动手了,中江五州的兵权尽乎落入元项手中。 元但一死,俨州刺史之位顺理成章落在了苏慎头上。 陆望听到消息时,正和苏鹤站在田埂上看许昭带着众人种地。 “元项还是有魄力。”陆望眯着眼睛看陈子成光着膀子挥锄头。 苏鹤道:“听闻元锡在此事中出了不少力。” 陆望看着苏鹤手中摇晃的扇子,作势去拿:“这把扇子还留着呢?” 苏鹤侧身躲开:“这可是问之的巅峰之作,能值不少银子呢,休想要回去。” 陆望道:“都旧了,下次三郎亲自给你做一把新的。” “有这把值钱吗?当年景深可是愿意花一千两买我这手中扇。” 陆望不满地瞅着他:“我做的不比问之做的有价值?” “恩!”苏鹤理直气壮地说,“问之可不是谁都能比的。” 陆望眉头一皱,一把抓住苏鹤的腰,在他臀上捏了两把,恶狠狠道:“你再说,再说我吃醋了!” 苏鹤回头看了看地里的人,幸好大家干活干得认真,没人注意到他们。苏鹤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只好道:“这么多人,你能不能别耍流氓?” “那你说我做的扇子好还是问之做的好?” 苏鹤收了扇子在他头上一敲,陆望伸手摸头的同时苏鹤左手猛地将他一推,趁机逃脱魔爪往前逃去。还不忘回头挑衅:“问之的好。” “苏寒尽!”这一声吼引得地里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陆将军三两步追上他们的刺史大人,稍微蹲下身就将刺史大人扛在肩头大步往茶棚底下走去。 许昭将手里的麦苗狠狠扔在地上,翻着白眼道:“这光天化日的,简直有伤风化!” 张弱嘴里啃着刚才摘的野桃子,茫然问道:“若清先生,风化是谁?” 许昭凝目沉思:“就是一个有很高学问的老人。” “奥……可是……” 牟亮打断他:“别可是了,说再多你也听不懂,赶紧干活,干不完没饭吃!” 陈子成抹了一把汗,问道:“若清先生,南中不是运了粮食过来吗?我们怎么还要种地啊?” 许昭将草帽摘下来扇风,看着远处黄色的土地和绿色的麦苗道:“自给自足,未雨绸缪。要是打起仗来,再多的粮食都不够。” “不打仗呢?” “吃啊,吃不完卖钱。” “有道理,若清先生就是聪明。”陈子成看着许昭满头大汗,脸晒得通红,大声道,“若清先生去休息吧,种地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 许昭撩起衣摆擦汗,又将草帽戴上,说道:“我要是走了,你不会像前两日那样乱来吧!” 陈子成大手一挥,“嗐,哪能啊,我已经会挖坑了。” 许昭走进茶棚时,两人已经正襟危坐在桌子两边,若不是苏鹤脸颊上残留的红晕,丝毫看不出方才两人疯闹过。 陆望给许昭倒了一杯茶,许昭一边小口抿着一边说:“我就来喝杯茶。” 苏鹤拂开额前散落的发,道:“我们谈正事呢。” 许昭便坐下:“什么正事?” “峳州的事。” 许昭道:“听闻平西王世子元奇是个庸碌之辈,元政得势时也没有高看他一眼,宁愿将至关重要的羽林骑交给十五岁的元锡。元但也是个不成事的,俨州军重建若是没有元政的支持和苏瑾之的出谋划策,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就有四万人的规模。此二人注定成不了气候,峳州交在他们手里,朝廷怕是寝食难安。与其留着他们添乱,不如狠狠心一劳永逸。元项大义灭亲,是明智之举。”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凉到心里,许昭舒服得长叹一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继续道:“让元项接手峳州军,让元锡承袭爵位,我们的丞相大人真是煞费苦心,深谋远虑啊。” 陆望和苏鹤赞同地点点头。 元项离开鄞都,苏穹不仅可以接手宛州牧之位,也为清理朝中元党做准备。以与元项做交易的形式保留元氏兵权,不仅让元项对他心存感激,还能稳住峳州众将士。借元项元锡之手除掉元奇和元但,还能让俨州重回苏家手中。 更重要的是此举不仅平衡了峳州与宛州,稳住局势,也让大齐江山能够重重喘一口气。 苏鹤道:“十七岁就能狠下心杀掉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叔叔,元锡这个人不容小觑。” 陆望道:“元政喜欢元锡不是没有道理的,希望元项能压住元锡。” 许昭道:“你们这样一说,我怎么觉得元项危矣。” “暂时没问题,时间长了不好说。”陆望看向地里,眯了眯眼睛,“希望今年风调雨顺,能够大丰收。寒尽,若清,接下来,我们要为北伐做准备了。” 许昭道:“北伐不仅要粮,还要人,要钱,要武器装备,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苏鹤,苏鹤道:“需要一个契机。” 陆望若有所思道:“会有的。北地少水,接下来营里的训练重点得往陆战转变。重点培养骑兵,可用那三千羽林骑带头。” 许昭语带忧虑:“不是我长他人志气,越支,居盱,雀衣都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以前他们打仗只懂得横冲直撞,如今也学会了谋略智取,难打啊。” 陆望皱了皱眉,眼神愈发深邃:“纵有千难,不及我胆。” 苏鹤看向陆望,那双漆黑的眼中似有万象,坚定且迷人。苏鹤吞了吞口水,看着陆望的唇角道:“三哥竭力稳住峳州局势,想必也是在为打仗做准备。” 陆望感受到苏鹤的目光,转过头去,看着那本就雪白的皮肤在日光下愈发白嫩无瑕,心头莫名一颤,舌尖顶了一下牙床,深深看着苏鹤:“看来三哥与我想到一处了。” 许昭看着两人那火热的眼神,将茶水一饮而尽,感叹道:“春天果然是发情的季节。我可告诉你们,阿九他们还在那边,别教坏小孩子。” 说完,他拿起草帽匆匆走了。 陆望看着许昭远去的背影,向苏鹤伸出手:“过来。” 苏鹤握着桌上那只修长的手,起身走到陆望跟前,陆望将苏鹤拉到自己腿上,搂着苏鹤的腰。 两人对视片刻,苏鹤情不自禁在陆望额头上落下一吻,陆望迫不及待抚上苏鹤的脖子仰头迎上去。气息缠绕,两人吻得又急又深。 不知过了多久,苏鹤躲开陆望的唇,靠在他肩膀上喘气。陆望紧紧抱着苏鹤,两人体温都很高,汗水黏着衣服,黏黏糊糊的。 陆望深吸几口气,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寒尽,如果在战场上遇见贺兰追,怎么办?” 苏鹤软绵绵靠着陆望,闷声道:“归程你知道吗?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好羡慕你,只羡慕你。你的眼中永远都闪着光,那光是你的目标,你的信仰。你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会朝着终点一直走,披荆斩棘,义无反顾。哪怕你第一次看向我时,眼里满是怀疑与猜忌,都无法挡住那光芒,因为实在太耀眼了。” 苏鹤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连带着你整个人都在发光。” 而他自己犹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他痛恨贺兰玮和那些趾高气昂的雀衣贵族,但改变不了他是雀衣人,是燕平国人的事实。燕平亡了,他成了姜国俘虏,可姜国也容不下他。他如今改名换姓,在大齐朝廷搅弄风云,却从未将自己当做是齐人。 陆望安抚似的蹭了蹭苏鹤的胸口,却听见苏鹤近乎呢喃的细语:“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家无根无可依无归处……” 随着苏鹤胸腔的震动,陆望心口一缩,难受得无法呼吸,他抬起头看向苏鹤时眼里已经盛满了心疼。 陆望轻轻抚摸着苏鹤的侧脸,深情道:“寒尽,北伐是我的信仰,你也是。我们一起北上,我带你回家,我会让天下人知道你是贺兰珒,是我的贺兰寒尽。” 陆望拉着苏鹤起身,走到茶棚木栅栏门口,地里的人一边劳作一边聊天,一片祥和。阳光渐渐收了光芒,悬在山头舍不得落下。 “谢如斯是汉人,他却效命于居盱族,助居盱人东征西战,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国家。少时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选择,如今却越来越明白他。他想结束北地几十年的乱战,想拯救北地百姓于水火。他早就看出大齐腐败无能,苟且偷安,君择臣臣亦择君。寒尽,你也可以有很多选择。” 苏鹤有些惊讶地看向陆望,喉结翻动,却没说出话来。 “如果在战场上遇到贺兰玮,我会杀了他。如果是贺兰追……” 许昭正带着人往回走,吵闹声越来越近。 陆望见他犹豫,咧开嘴角道:“没事,或许到时候你就知道答案了。走吧,我们回去。” 张弱跑过来,将一颗半青不红的野桃子递到苏鹤跟前,朗声道:“刺史大人,吃桃子吗?” 声音太大,苏鹤笑着后退一步,陆望一把拿过那毛茸茸的桃子,道:“吃!我喂刺史大人。” 第129章 赛马 康州新到了一批战马,从青州送来的。几千匹马浩浩荡荡奔袭而来,场面十分壮观,看得将士们热血沸腾。 钱十三在刺史府门前看见了叶双秋,两人在南中见过面,勉强算得上熟悉。 钱十三提着衣摆疾走两步,问叶双秋:“刺史大人和三爷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叶双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不然呢?“ 钱十三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也不介意叶双秋的冷淡,欢快地跟了进去。 走进屋中,钱十三直接双膝跪地行礼:“钱十三拜见刺史大人。” 陆望笑道:“钱十三,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 钱十三转头看向陆望,眉开眼笑:“托二位爷的福,我如今在南中可比在金银庄潇洒多了,家人也都平安健康。我能不念着二位爷的好吗?听闻刺史大人喜欢吃果子,我特意从樗州采购了最早最好的一批果子带过来。还有那些马,都是青州品质最上乘的马,房大人听闻朝廷要北伐,特意留给北境三州的……” 苏鹤见钱十三一直跪着,滔滔不绝的,打断他道:“起来坐着说。” “好嘞!”钱十三满脸笑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继续道,“此次是我主动来送马的,就是想见见暗中与我通信的二位大人。真是出乎意料啊,当年在小黑屋二位主子装神弄鬼将我吓得屁滚尿流,如今一见,二位主子竟如此年少俊美……” 陆望蹙眉道,“装神弄鬼?” “不是装神弄鬼,是掩人耳目,嘿嘿……” “可是我记得有人赌输了,还派人追杀我来着。” 钱十三一拍脑门,面露惊恐:“陆三爷,当年是我糊涂,您能不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将那件事给忘了?再说了,您不也划了我几刀吗……” 站在陆望身侧的慕可道:“我划的。” 钱十三看向慕可,“你是三爷的人,也算是三爷划的……” 苏鹤站起身道:“好了,别叙旧了,归程,去看看马。” 陆望便没有再管钱十三,拉着苏鹤出了门去。 钱十三目光定在两人拉着的手上,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牵手?阿九,我们也牵一个。”慕可见钱十三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向阿九伸出手。阿九看着那带着薄茧的掌心,将手覆在上面。 手掌很温暖,阿九微微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仔细感受,慕可就拉着他摇晃起来,像荡秋千一样,甩得老高。 钱十三看得张大嘴,叶双秋路过他跟前时脚步一顿,伸出手挑眉看着他。钱十三扫视一圈屋里,已经没人了,他试探着伸出手,一边看叶双秋一边喃喃道:“必须得牵?” 就在两只手要碰上时,叶双秋收回手,大步向前走去:“想什么呢你。” 钱十三老脸一红,摸了摸长胖的肚子,笑呵呵跟了上去。 牟亮十五岁入羽林骑,在羽林骑待了二十年,每天与马打交道,对马的感情比对人还深厚,当看到这几千匹来自青州的马时便挪不开眼了。 比起北方草原上的马种,青州的马原本算不上上等马。现在的青州马是房子渐花几十年研究杂交出来的,经几代人的努力,青州马血脉渐渐纯正,房晋合也是爱马之人,对养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批战马如钱十三所说,是房晋合留给北境三州最好的战马。 牟亮看着马厩里正在哼哼哧哧吃草料的马儿,别提有多激动了,几次忍不住上手去摸。 陆望几人到达养马场时,牟亮正趴在地上。张弱蹲在地上着急大喊:“亮哥,你怎么样?我扶你起来。” “别碰我!”牟亮一动不动,“我缓缓。” 慕可跑过来问道:“胖弱弱,发生什么事了?” 张弱道:“亮哥去摸马屁股,被踹了。这马也太过分了,除了那些马夫,谁也靠近不得,见人就踢。” 钱十三跑上前道:“忘了告诉大家,这批马没驯过,性子烈的很,要想骑上它们,怕还得等上一个月。” 牟亮终于缓过来了,马踢过来时他迅速躲了一下,受了点皮外伤,痛意散去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脏东西兴奋道:“大人,将军,这些马可都是好马啊,看看那大屁股,看看那大鼻孔。” 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将军,我能不能选一匹,自己驯。” 陆望看向苏鹤,苏鹤想了想道:“比一圈,谁赢了谁先选。” 马场离校场不远,很快军中的大小将领集结于此,各自牵了一匹马候在一旁。许昭听说有赛马,火急火燎赶过来,被陆望抓着当裁判。 一声令下,群马奔驰,扬起一路尘烟。 陆望看了一会儿,问苏鹤:“怎么样?” 苏鹤凝神观之,半晌才道:“不够快,不够灵活,不够大胆。” 陆望赞同地点点头,面露忧色,康州军中大多是新兵,有的连马都不会骑,接下来的训练不是易事。 第一轮比完,跑在前五的陈子成,牟亮,阿九和另外两个牙将都冲过来一脸兴奋地看着陆望和苏鹤。 两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陈子成喘着粗气问道:“刺史大人,将军,你们怎么不说话?不是说赢了可以先选马吗?” 陆望语气冰凉:“你觉得你赢了吗?” 陈子成愣了愣,道:“赢了啊,我跑第一。” 苏鹤道:“你的对手太弱了,赢了并不值得高兴。”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十分不忿,他们看着眼前柔柔弱弱的刺史大人,眼睛里冒着火,但碍于陆望在此,敢怒不敢言。 苏鹤看出他们的不服气,哼了一声道:“各位将领的骑术确实不错,但是各位要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是骁勇善战的居盱族,是所向披靡的越支人,是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辫子军,如果两军对战,现在的你们毫无胜算。” 许昭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被气得青筋暴起的众将士,他着实为苏鹤捏了一把汗。 陆望道:“刺史大人说得有道理,你们要是不服气,大可与刺史大人比一比,要是谁能赢了刺史大人,我这将军之位就让谁来坐。” 许昭默默移到陆望身后,低声道:“归程,不可意气用事。” 陈子成率先道:“好啊,让我等见识见识刺史大人的实力。” 苏鹤道:“不必了。” 一个牙将道:“刺史大人怕不是只有嘴上功夫厉害?不敢比?” 苏鹤勾了勾嘴角,道:“阿九,把乌戟和钩月牵过来,去校场。” 去校场,让三万康州军都能看见。 所有人移步到校场,士兵们还在训练,看见人来,虽然疑惑,却没有停下来。 陆望冲牟亮和陈子成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集合成队,原地休息。” 很快,校场中间空出一大块。苏鹤环视一周后,指向校场外的一个山坡,对陈子成道:“陈校尉可否帮我一个忙?” 陈子成有些僵硬地说:“刺史大人请说。” 苏鹤与他交代清楚后,又对陆望低语了几句。 阿九将乌戟和钩月牵了过来,苏鹤翻身上马,冲陆望眨了一下眼睛。陆望骑上乌戟,看着苏鹤一脸轻松地样子,心里罕见地有些激动。 两人背道而驰,苏鹤上坡,陆望停在校场边缘。两人中间隔了整个校场,遥远得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陈子成站在坡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苏鹤策马从坡上冲了下去,坡度比较陡,苏鹤拉着缰绳,身体微微往后仰。突然,他松了缰绳,一手拿箭一手拉弓转身对准了身后的陈子成。陈子成惊讶地看着苏鹤,还不忘将手中木板扔出去。 羽箭飞出,正中靶心。 苏鹤准备射第二箭,却见陈子成在原地发愣,便对准了身后一棵小树射了过去。 钩月已至平地,苏鹤没再回头而是全力冲向正飞奔而来的陆望。 两匹马速度快得惊人,飞啸而过时似乎只剩残影。 两旁的人看着两匹马越来越近,大气不敢喘。乌戟和钩月错身而过时,苏鹤和陆望一跃而起,瞬间换马而行。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换过来的,等众人反应过来时,苏鹤已经骑着乌戟跑了一段距离调转马头。陆望正骑着钩月上坡,他拉弓搭箭,一声弦响,惊飞的鸟儿应声落地。 钩月冲上山坡,陆望拉住缰绳,稳稳停在陈子成面前。 校场上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慕可冲过去将那只鸟儿捡起来,拉着阿九去烤鸟。 陈子成急忙凑到陆望跟前,兴奋不已:“将军,上坡你还敢松开缰绳拉弓射箭?你怎么做到的?还有刺史大人,那么陡的坡,还能箭无虚发,太厉害了!” 陆望看着被人群簇拥的苏鹤道:“练出来的。骑过无鞍马吗?有的雀衣人,骑马不用马鞍,比你骑得快,骑得稳,还能腾出双手赶牛羊。大成,我们必须练出一支勇猛无敌的骑兵,才有望回到中原。” 陈子成速度慢下来,琢磨着陆望的话。等他回过神,陆望早已冲到苏鹤跟前,将人劫走了。 第130章 礼物 陆望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康州骑兵。陆朔的流民军要么加入了定北军,要么加入编外军。陆望从两军中选出七千人加上三千羽林骑,凑足一万康州骑兵,其他士卒也参与骑射训练。苏鹤偶尔也会到军营视察,自从上次赛马后,苏鹤在军中威望一路飙升,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尤其是陈子成,哪怕被骂得眼睛都睁不开,也不多嘴一句。 钱十三在康州待了半个月,看着那些马一天天被驯服,看着将士们在校场上汗如雨下,看着许昭带着百姓挖沟通渠浇灌田地,心中感慨万分。想着自己在南中赚的钱买的粮养的马都送来了康州,那自己也算是为保家卫国出了一份力。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也算是英雄了。 吃饭时,钱十三看着盘中简单的饭食,心头有些发酸,说道:“今年天公作美,南中肯定会大丰收,到时候我多买些粮食,全部送到康州来,让将士们吃好点。” 许昭道:“那许某就代表大伙儿谢过钱大侠了。” 钱十三道:“可不敢当不敢当,都在将军和刺史大人手底下做事,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陆望草草吃了几口就要走,苏鹤及时拉住他,示意他坐下。 苏鹤抬头看他:“再吃点。” 陆望拍拍他的手:“我还得去营里瞧瞧,就不吃了。” 苏鹤不松手,另一只手将自己旁边的一盘竹笋炒肉片放到陆望跟前道:“将这个吃完再走。” 陆望无奈,只好再坐下,慕可识相地给他主子盛了一碗饭。陆望将饭菜都吃完,苏鹤才放过他。 许昭看着陆望匆匆而去的背影,笑道:“果然只有刺史大人才能管住他。” 苏鹤叹了口气,这才多少日子,人都瘦了一圈。 陆望半夜回来,却见房间还亮着光,苏鹤正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窗户开着,蜡烛的光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熄灭。 陆望大步走到窗前,苏鹤正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苏鹤伸出手臂,陆望一手拉着他一手撑着窗台翻了进去。 苏鹤作势要抱他,他躲开一步道:“一身臭汗,我先去洗洗。” 走了两步又倒退回去问道:“苏大人洗了没?要不一起洗?” 苏鹤道:“我看着你洗。” 陆望一边脱衣服一边走,露出结实匀称的身体。苏鹤在他褪下裤子时眼神闪躲了一下。那一丝窘迫落在陆望眼里,则是满心的欢喜与爱惜。 他笑道:“又不是没看过,怎么还害羞呢?” 一抹红爬上苏鹤耳尖,脸色却正常得很,他将手伸进水里随意搅动着,漫不经心道:“谁让陆将军这么好看呢。” 陆望抓住他的手,直直地盯着苏鹤道:“人间绝色,皆在我眼中。” 对于陆望随口说出的甜言蜜语,苏鹤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看着陆望灼热的眼神,苏鹤心跳还是漏掉一拍。 苏鹤垂眸,透过摇晃的波纹可隐约看见水下的风景。陆望看着他越发红的眼角,拉着他的手往水里伸,苏鹤半条手臂都没入水中,衣袖湿了一半。苏鹤只觉得这水真烫,烫得他后背出了汗,浑身都在发热。 陆望半倚着,下巴微微上扬,半阖着眼眸,呼吸逐渐急促,又渐渐平缓。 苏鹤亲了亲陆望的唇角,等着他睁眼。 等陆望出水擦干身体,苏鹤已经坐回案前了。陆望就赤着身体看苏鹤扭动的手腕和微颤的睫毛。 苏鹤道:“去将衣服穿上。” 陆望坐在他身后道:“不穿,穿了一会儿也要脱。” 苏鹤顿了顿,搁下笔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 陆望揉着苏鹤肚子,思索半晌后才道:“想要长生不老药,与阿珒永永远远在一起。” “长生不老药?” “恩,想要,你要给我寻吗?” 苏鹤回头:“只要你想要,有何不可呢。” “听闻盛元帝为了炼丹,将乾坤殿炸了几次?” 苏鹤眨眨眼:“好像是。” 陆望哼道:“炸得好!” 第二天,陆望想要长生不老药的消息不胫而走,苏鹤更是放出消息重金求取会炼丹的术士。钱十三本来想回南中了,听见长生不老药几个字又将踏出门槛的脚收了回去。 很快,来自五湖四海的道士方士涌入康州,宣称自己从小学炼丹,炼丹技术炉火纯青。 慕可看着打扮奇特的二十多个人,好奇道:“你们真的能炼出长生不老丹?” 一个半敞着衣服,邋里邋遢的人说:“不能保证,但可一试。” 旁边一个大胡子将手中拂尘一甩,倨傲道:“贫道师承天命观卜算子大师,亲眼看到师尊羽化成仙。” 慕可瞪大眼睛:“真的吗?” 大胡子单手作揖:“千真万确。” 慕可开心地看向叶双秋,“双秋,这个厉害,可以留下。” 其余人一听,都开始说自己的师父如何如何厉害,甚至有人开始背炼丹的配方和诀窍。 慕可被推搡到角落,听着周围七嘴八舌地争论声,只觉得耳边要炸开了。他哀嚎一声,大叫道:“阿九救我!” 阿九从房顶一跃而下,拉起慕可就走。 方士见人没了,转头看向叶双秋继续自荐。叶双秋看着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头都大了,大喝一声:“闭嘴!”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叶双秋冷冷瞪着他们道:“再说一句话,我就让你们有来无回。跟我走。” 叶双秋将所有人带到许昭办公的屋子,许昭看着一群奇形怪状的人,惊讶道:“这么多人揭榜?” 叶双秋道:“刺史大人赏金那么高,难免有浑水摸鱼之人。” 许昭起身走到一个身穿浅绿长袍的方士跟前,上下打量着他,好奇道:“你这衣裳是自己做的?” “大人好眼光,就是我自己做的,好看吧?” 许昭点点头:“好看,留下。” 其他人也纷纷道:“我也会做衣裳,比他的还好看……” 许昭被吓了一跳:“都留下,都留下……别挤了! ” 叶双秋看着许昭被围得水泄不通,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两声,挤进去将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 许昭近来也恶补了一下炼丹药的相关知识,简单考验了一下这些人,最后留下了十八人。 叶双秋带着所有人来到一片空地,指着一旁新建的木屋道:“这就是你们炼丹的地方,刺史大人吩咐了,需要什么材料尽管提,炼出来的丹越大越好。” “越大越好?”众人不解。 叶双秋道:“将军和刺史大人脾气不好,你们只管照做,不该问的别问。若是惹怒了陆将军和刺史大人,小心小命不保。” 叶双秋走后,方士们打开揭下来的榜单,见上面没说一定要炼出长生不老丹,都松了一口气。十八人各自选了木屋,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寝屋,一间是炼丹房。 方士们各自在木屋里炼丹。钱十三对这丹药好奇已久,平日里又无事可做,苏鹤便让他给十八方士送饭,顺便监督他们进程。 钱十三每日尽心尽责地在各个木屋瞎转悠。这天他捧着几颗李子,悠哉悠哉地推开一扇木门,一个方士往炉子里添了些黑色粉末,见钱十三进来,嘿嘿一笑:“哥,您来了?” 钱十三分给他两颗李子,问道:“怎么样了?” “刚才我把最后一味原料放进去了,今天就能炼出一颗来。” 钱十三点点头:“那就好,陆将军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一颗都拿不出来,我不好交差啊。” 方士咬了一口李子,酸得他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他吞了吞口水,好奇道:“这丹药到底是刺史大人吃还是陆将军吃?” 钱十三眼珠子一转,向他勾了勾手指。方士凑过去,钱十三一巴掌拍过去,喝道:“叫你不该问的别问。” 小方士还年轻,捂着被打的地方揉了揉,瘪嘴道:“我都听说了,是刺史大人为博陆将军一笑,才广求丹药的……” 钱十三虽也怀疑苏鹤和陆望关系,但不敢问,如今听了这小方士的话,好奇心也上来了。他勾住小方士的肩膀,低声道:“你听谁说的?” 小方士道:“听城里人说的,说是刺史大人和陆将军同吃同住,亲密得很……哎呦哥,我肚子疼,先去方便一下。” 钱十三跟着出去:“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阵浓烟从窗户冒出来。 小方士“呀”了一声,往屋里冲:“我的丹药!” 第131章 炸了 “炸了?”苏鹤蹙眉道。 慕可偷偷看了陆望一眼,垂头道:“炸了。” 陆望又问了一遍:“真炸了?” 慕可带着哭腔道:“主子,真炸了,炼丹炉都裂了,那小方士还蹲在木屋门口哭着呢。” 堂中陷入安静,半晌后,苏鹤道:“慕可你去告诉那些方士,谁的丹药能炸飞木屋的屋顶,赏银再加。” “啊?”慕可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鹤。 陆望道:“还不快去!” 慕可飞奔而出,许昭抱着算盘和账本进来,看着面露喜色的陆望,叹气道:“陆将军,你知道为了炸这一次花了多少真金白银吗?心疼死我了。” 陆望见他又要开始敲算盘,急忙阻止道:“你换个地方敲,听着头疼。” 许昭看着他,一本正经道:“你头疼有我心疼疼吗?” 苏鹤见他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笑道:“钱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这两日我与曾勉看了几个迎战的阵法,你再去研究研究,觉得可行的话就让将士练练。” 许昭来了兴趣,眉眼舒展开来:“什么阵法?” “你拿去看看。”苏鹤将两本兵书递给他。 许昭翻看两眼,像是忘了炼丹的事,抱着算盘出去了。 苏鹤看着许昭的背影,也露出两分担忧:“归程,此事能成吗?” 陆望道:“能不能成,试一试便知。” 炼丹爆炸起火是常有的事,只是平时没遇见过炸屋顶的要求,方士们都尽量避免爆炸,也没有留意爆炸的具体方法。经过多次试验,方士们大概了解了爆炸的诀窍,于是小木屋接连不断传来爆炸声,炸响了整个五月,比过年时候放的爆竹声还响亮,引得周围人家纷纷前来观看。 小木屋渐渐变成小黑屋,窗户歪了门斜了,可那房顶依旧安然无恙。 钱十三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让十八个人一起炼,集思广益,总能将屋顶炸开,赏金平分。十八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掏出自己的小本子翻了又翻,将这一个月的收获相互分享,合计了十天,十八个人涌进了一间小木屋。 三日后,钱十三和周遭群众受十八人邀请前来观看屋顶被炸飞的盛景。 此时太阳正毒辣,晒得人像要烧起来了。有人带着草帽,有人举着芭蕉叶,有人躲在树下,遥遥盯着那小木屋,大气不敢出。 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小木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一群人争相涌出,嘴里不断喊着:“快,快快快!快跑!” 在门口堵了好一会儿后,十八个人终于挤出小木屋,还未跑远,就听见“砰”的一声,一缕白烟从烟囱悠悠冒出。 钱十三眨了眨眼,又等了许久,烟囱的烟已经完全消散,也不见其他动静。他忍不住跑过去问道:“这就算炸了?我他妈放个屁都比这响。” 周围群众不约而同“切”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人。方士们脸上有些挂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开始看互相指责:“我就说这样不行!” “应该先放这个……你们不听我的!” “是你说这玩意儿放了不能吃……” …… 钱十三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也懒得管,摇着扇子走了。 又过了几日,钱十三再一次被邀请前去检验成果。钱十三虽不想去,但苏鹤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好歹得配合一下,便拉着没去校场的阿九一起去了。十八个人闹哄哄的涌进小木屋,钱十三拉着阿九在窗户观望。 随着一声“快跑”,屋子里霎时只剩下个炼丹炉。钱十三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的,打心底不觉得他们会成功,奈何那十八人十分自信,将钱十三和阿九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钱十三嘀咕道:“不就放个屁吗,至于跑这么快?” 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夏日惊雷,四周鸟雀惊飞,蝉虫却噤了声。一阵热浪袭来,钱十三整个人被往前推去,他一声惨叫,砸在了地上。泥土木屑从天而降,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下来,正中钱十三大腿。 等他回过神来时,周围全是蠕动哀嚎的躯体。 最先爬起来的是阿九,阿九揉了揉自己蓬乱的头发,看着支离破碎的小木屋发呆。 “阿九,阿九,扶我一下。”钱十三伸手。 阿九看他一眼,道:“不。” 钱十三看着绝情的阿九哀嚎了两声,翻身躺在地上舒了一口气。 年轻小方士爬起来拍着屁股道:“成功啦!各位哥哥快看!屋顶被炸飞啦!” 其他人顾不上痛,纷纷向小木屋看过去,哪里是屋顶被炸飞,整个小木屋都塌了。 一个老方士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朝那片废墟走去,边走边念叨:“快找丹药啊,好不容易成功了,要是找不到丹药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二十个人在烧黑的废墟中翻找那粒失踪的药丸,直到太阳收了最后一丝光芒,暑气渐消,夜色袭来时,才听见一声惊呼:“找到啦!” 回头只见一个黑人手里举着一颗黑不溜秋的丸子,其他黑人皆松了口气。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护送着药丸回到刺史府,癫狂大笑的样子让小厮丫鬟纷纷驻足,想看看他们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也有可能是想看清楚他们究竟是谁。 叶双秋看见他们涌进来,要不是钱十三那熟悉的嗓音阻止了他,他差点拔刀相向。 钱十三颤抖着将手中药丸呈给苏鹤:“大人,成了!成了!” 苏鹤看着堂中狼狈不堪,浑身脏污差点融进这夜色的一群人,试探着问:“这能吃吗?” 小方士实诚道:“这是依照二位大人的要求,炸了整座小木屋才练出来的,刺史大人放心吃,就是不能保证长生不老……” 陆望接过去,擦了擦外面的灰,问道:“这玩意儿能炸吗?” 他将药丸扔在地上,药丸子骨碌碌滚了几圈,滚到阿九跟前。阿九将药丸捡起来,看向苏鹤。 苏鹤道:“各位误会了,我想要的是能炸毁整座屋子的长生不老药,不是炸毁整座屋子炼出来的长生不老药。” 小方士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可是刺史大人,会炸的丹药不能吃,人会被炸死的。” 陆望肃然道:“前些日子有位得道高人路过康州,告诉我们长生不老药就是会炸的,你们只管去做就行了。” 十几双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 陆望咳了两声看向苏鹤:“刺史大人,我说得对吗?” 苏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不会炸的都是普通丹药。” 许昭听叶双秋说起此事,笑得合不拢嘴,好奇道:“他们就信了?” 叶双秋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许昭飞快拨着算盘,“胡诌得也太离谱了。归程胡言乱语也就算了,怎么寒尽也跟着胡说。” 十八方士信没信不知道,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还是按照陆望和苏鹤的要求回去研制会爆炸的丹药。 小方士将柴火放进灶里,一脸不解道:“陆将军会不会有癔症?怎么会想吃爆炸的丹药呢?” 老方士提着秤杆称重,漫不经心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管那么多做什么。” 小方士若有所思地说:“刺史大人真宠陆将军呀,这么离谱的要求都能答应。老师父,你说这世界上真有长生不老药吗?” 老方士手一顿,随即笑道:“只要你相信有,就一定会有。” 小方士说:“书上记载,羽化成仙者方可长生不老。咦,是不是吃了那会爆炸的丹药就可以羽化成仙了?” 老方士忙完手中的事情,坐到小方士旁边,看着炉中的火苗道:“休得胡说,依我看啊,这二位大人炼丹分明不是用来吃的。炼丹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啊,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需择地选水,短则数月,长则几年才能炼出一颗好丹药,哪能如此儿戏。” 小方士恍然大悟:“这些道理我都懂,钱十三哥日日来催,每天忙着炼丹,都忘记了如此重要的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炼不出上乘丹药。” 老方士拨开碳灰,提醒道:“今日这些话可不能拿出去乱说,该装糊涂就得装糊涂。” 火光在小方士呆愣的脸上跳跃,老方士捏着他的耳朵道:“听到没有?” 小方士龇牙咧嘴:“听到啦!我糊涂,我最糊涂。” 第132章 狗粮 陆望忙了两个月,康州骑兵终于有了雏形。至于那会爆炸的丹药,十八方士连续炸毁十余座木屋后也有了一丝起色,但还远远达不到陆望的要求,十八方士只得废寝忘食地继续研究。 烈日当头,陆望刚从校场下来,衣服被热汗湿透了,他扯了扯领口,开始脱衣服。牟亮抱着几本军务册子进来,陆望擦着汗,不等牟亮说话就抢先道:“曾勉呢?” “还在与那匹马较真呢,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身上那股劲儿还真挺让人佩服的。” “让他悠着点儿,别把胳膊腿儿摔断了。”陆望擦完身子,找了个干净的衣服套上。 牟亮笑道:“手脚摔断了脑袋还可以用,那小脑瓜子好使。” 陆望拿起重霄往外走,一边交代:“既然他脑瓜子好使,就让他把这几本册子处理了,我先走了。” “诶,诶,将军!”陆望头也不回,牟亮只好将册子放在桌上,呼出一口气,出去找曾勉了。 曾勉正在马厩给他的爱马喂草,马儿甩着尾巴吃得很开心,曾勉蹲在一旁手握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哀叹声一声接一声。 牟亮随意抓了把干草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眼神瞧向那树枝,地上画的图形正是他们近日练的阵形。他看着曾勉肿得不像人样的脸,问道:“又摔了?” 曾勉将头埋得更低:“脸着地,挺疼的,牙都松了。” 牟亮摸摸他后脑勺道:“你这年龄把牙摔掉了可长不起来了。” 曾勉丧气道:“亮哥,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听陆将军的话,跟着若清先生入康州幕府,幕府可能确实更适合我。” 牟亮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怎么,要放弃了?” 曾勉摇摇头:“我才不放弃,我偏要做武将,血洒疆场,马革裹尸。” 曾勉虽不在朝堂,可他多少了解南齐朝廷,朝堂的醉生梦死奢靡腐败之风让他嗤之以鼻。他更向往战场,他想亲自带着千军万马渡江北上,收复故土,看着这一分为二的江山重新统一。他觉得骑在马背上吟诗作对更潇洒畅快。 牟亮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说道:“晚上我陪你一起练,将军留了任务给你,走吧。” 近来陆望都会将一些简单的军中事务交给牟亮和曾勉,曾勉习以为常,捂着脸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牟亮身后。 陆望特意绕了一段路去买了两碗砂糖冰雪圆子,回到刺史府时,许昭正在向苏鹤汇报事情。等两人谈完,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陆望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们,许昭一边拆封一边道:“真是沾了刺史大人的光,能吃到陆将军亲自去买的雪圆子。” 苏鹤看了一眼陆望,“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陆望挑眉:“今日尤其热,特意回来给你送雪圆子。” 许昭将脑袋凑到苏鹤旁边,看了看苏鹤的碗,疑惑道:“陆归程,这是你吃剩下的?” 只见苏鹤碗里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配料一大堆,许昭碗里却只有冰和圆子。 陆望道:“我特意嘱咐老板不放的,不然怎么能凸显我对寒尽的重视。还省了一文钱呢!” 许昭无语地看着他:“你是如何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话的?” 陆望略过许昭的控诉,搂过苏鹤的肩,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你先吃着,我回后院歇会儿。” 许昭气愤地握紧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接连三日,陆望都回来得很早,先去前院走一趟,送点东西,再一个人回后院。 许昭觉得奇怪,陆望一有空闲时间准会黏在苏鹤身边,腻歪得想让人揍他,断然不会一个人先回去。第四天时,许昭看着苏鹤面前的酸梅汤,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心头所惑。 苏鹤浅尝了一口酸梅汤,脸色凝重道:“或许是后院藏了佳人。” “啊?”许昭大惊,他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完,道,“走,我陪你捉奸去!” 苏鹤摇摇头:“罢了,我怎么能与女人争风吃醋。” 许昭更为惊讶:“是女人?我以为归程天生断袖呢……” 苏鹤闻言,忍不住笑意,眼睛都弯起来了。 许昭也笑了两声:“你就逗我玩儿吧。” 苏鹤笑够了,看着面前紫红色的酸梅汤,里面安静躺着七八颗梅子,酸甜可口。他道:“后院的竹子一天少一根,我想他在做扇子,应该失败了不少次。” “扇子?” 苏鹤将放在一旁的扇子打开晃了晃:“恩,扇子。” 许昭想起这几日他准备离开时,苏鹤都迟迟没动,有时候还会找些事情出来做。两人一日做的事情当别人两日,效率高得离谱。他恍然道:“所以你每日处理完公务,还拉着我在这前院消磨时候,是为了给归程更多的时间?” 苏鹤专心喝汤,没说话。 许昭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多这一嘴,他抱起自己的东西,气呼呼往外走:“我真是受够你们俩了。” 走到门口,他长啸一声:“谁来救救我!” 七月十五那日晚上,陆望守着一桌子饭菜,等到天黑尽才等回了苏鹤。 陆望走过去迎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快来吃饭。” 苏鹤一听这话就知道那扇子是做成了。他面不改色道:“太热了,我先去沐浴更衣。” 陆望知道他怕热,不喜欢身上有汗黏着,便道:“那你先去,我等你。” 苏鹤脱了衣裳去洗澡,陆望忽然看见衣物旁边放着的扇子,他偷偷看了苏鹤一眼,将扇子拿走了。 回到外间,陆望将苏疑做的扇子看了又看,再拿出自己做的扇子一对比,真是又丑又粗糙。 他叹了口气,将苏鹤的扇子放回原位,顿在原地看向苏鹤。苏鹤以为他会过来与自己调笑两句,却见屏风后的身影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苏鹤微惊,这人太反常了。 吃饭时,陆望与往常一样,细心地挑拣着苏鹤爱吃的,不爱吃的也会强行让苏鹤吃一些。一边吃一边与苏鹤分享军中大小事务,大到军中机密,小到乌戟吃了多少草料。 苏鹤似乎忘记了刚才陆望的一反常态,一边回应他一边等着他将扇子拿出来。 一直到饭吃完,都没见陆望有任何动静。苏鹤准备再等等,陆望去沐浴后,苏鹤在院中看阿九练拳。 夜风中热气散尽,吹着很舒服。苏鹤等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假装没听见,眼神跟着阿九走。 陆望从身后蒙住苏鹤眼睛,夹着嗓子道:“打劫!” 苏鹤轻笑一声,配合着他:“请问大人劫财还是劫色?” 陆望松了手,坐在苏鹤身旁,摸着苏鹤手背道:“劫色。” 苏鹤看着两手空空的陆望,心中疑惑。 进屋后,苏鹤特意抬起枕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他忍不住想问,陆望雨点般的吻落下来,将话堵了回去。 一阵翻云覆雨后,苏鹤已经筋疲力尽,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等陆望开口,陆望却抱着他左边啃啃右边啃啃,绝口不提扇子的事情。 苏鹤一度怀疑自己猜错了,陆望根本没有做扇子。可没有做扇子,他砍竹子做什么?每日那么早回府又是做什么?难道真的金屋藏娇? 他一把捏住陆望的脸,道:“陆归程,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陆望一愣,眼神闪躲:“没有啊……” “真没有?” 陆望脸僵了一下,嘴硬道:“真没有。” 苏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陆望看着那晶莹的眼眸败下阵来,将脸扑进枕头里,闷闷地说:“给你做了扇子,做完发现太丑了,配不上刺史大人。” 苏鹤戳戳他手臂:“拿给我看看。” “不给。” “快点。” 陆望只好起身去拿。 苏鹤等了好一会儿陆望才回来,看来藏得很隐秘。 扇子确实粗糙,做工跟那两个小人有得一拼。唯一能看的是扇面上题的字,陆望独有的字体。写的很潦草,苏鹤差点没认出来。 苏鹤将扇子看了个仔细,良久道:“我很喜欢。” 陆望知道苏鹤是爱屋及乌,将扇子扔到一旁道:“别喜欢了,等我去找个师傅学一学,重新给你做。” 苏鹤将扇子捡回来,放到枕头旁边道:“陆将军大忙人,哪有时间重新做。就这把吧,明日我与你一起再打磨一下。” 陆望摸着苏鹤光溜溜的脊背,暖心道:“你怎么这么好。” 第133章 扫兴 苏鹤坐在树荫下,看着陆望修整那把扇子,光影在陆望身上一晃一晃,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忽明忽暗。 许昭立在不远处,看着苏鹤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摇晃着的折扇,又看向陆望手中逐渐成形的扇骨,略一思索,走向前去。 “陆将军这手艺不错嘛。” 陆望瞟了许昭一眼道:“陆三公子心灵手巧。” 许昭瘪瘪嘴,没再理陆望,而是看向苏鹤:“刺史大人,我猜你马上就会拥有一把新扇子,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手中旧物?” 陆望一听就知道许昭想打那扇子的主意,立马道:“那扇子是问之送我的及冠礼,不可能给你。” “可是你给了刺史大人……罢了,当我没说。”许昭讪讪地摇着手中蒲扇,“我这蒲扇便宜实惠,经久耐用,风大省力,可比折扇好用!” 陆望道:“你那扇子都起毛边了。” 许昭拔着毛道:“刺史大人,给换新的吗?” “若清先生为康州日夜操劳,劳苦功高,当然给换,想要多少都行。” 许昭笑:“还是刺史大人好。” 三人聊了一会儿,阿九拿着封信进来。信上说建安王妃生了个儿子,孩子的满月宴定在八月十五中秋节 。 苏鹤看完信道:“想必三哥,瑾之,问之都会前去。在建安团聚过中秋,也挺好。” 陆望点头:“刺史大人说得是。” 许昭听说苏疑会去建安,也忍不住想去见一见传说中的大才子,却被陆望无情拒绝了。理由是康州可以没有陆归程和苏寒尽,但不能没有许若清。许昭自然被这句话压得动弹不得,别说建安郡了,就是有人邀他出城游玩,他都拒绝得很利落。 慕可和叶双秋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转身回城。 许昭看着两人担忧不舍的眼神,庆幸道:“看着你们两个也被留下来,我心里就平衡了。” 四只带着刀片的眼睛看向许昭,许昭视而不见,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摇着蒲扇大摇大摆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说了句更欠揍的:“看来在你们二位主子心里,还是阿九最重要,去哪里都带着。” 看着慕可越来越黑的脸色,许昭笑了一声,“君子动口不动手哦!” 慕可冲着许昭的背影一顿拳打脚踢,叶双秋勾着他的肩膀道:“走吧,人都走远了。” 慕可收回眼神,有些哀伤道:“你说小主子和阿以会去吗?” 叶双秋道:“该见时总会见到的。” 陆望三人提前一日到达建安郡,时值中秋佳节,城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由于人多,马车走得很慢,苏鹤撩起帘子,只见街道两旁房屋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几个小孩儿正在路边玩儿竹蜻蜓,陆望见苏鹤看得认真,便让阿九停了马车。 陆望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阿九,道:“阿九你先去王府,我与哥哥稍后便回。” 阿九接过糖葫芦塞进嘴里,看了苏鹤一眼,驾着马车走了。 陆望侧头对着苏鹤微微一笑,豪气道:“想要什么尽管说,陆三哥哥全都满足你。” “嗯?”苏鹤歪头,“你果然藏了私房钱!” 陆望笑容一滞,忙道:“我哪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藏私房钱?” 苏鹤见他一脸慌乱,忍笑道:“真没有?” 陆望眨眨眼,低声道:“每天晚上都被你扒得干干净净,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吗?” 若有若无的气息洒在耳尖,苏鹤拉开距离,瞪他一眼:“谁会将银子藏在身上?” 陆望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递到苏鹤跟前,说道:“这可是我攒了几个月才攒下来的,走,哥哥带你买好吃的。” 苏鹤看着陆望伸出来的手,笑着拉过,朝人群中走去。 不一会儿,陆望手中就提满了东西。苏鹤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竹蜻蜓,看着陆望从小贩手中接过四个硕大的石榴,无奈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陆望指了指前方的葡萄道:“这个总喜欢吧。” 买完葡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两人准备回去。人潮涌动中,一匹黑马呼啸而过,硬是将人群分割成两半,有的小贩躲闪不及,连人带货摔在地上。 陆望看着冲过来的马,将手中东西一扔,一把揽过苏鹤的腰,将他护在怀中。 葡萄石榴桂花糕撒了一地,马儿被勒紧缰绳,在一声嘶鸣中停了下来。 “谁啊!哪个不长眼的敢砸本少爷!” 唐有怀怒气冲冲跳下马,将地上的石榴一脚踢开,大吼道:“这石榴是谁的?” 周围的人眼带畏惧,一言不发。 唐有怀神情越发狰狞,一肚子撒不出去,回身取下马背上的鞭子,猛地一甩鞭,凶狠道:“不敢认,那就一个也别想走?” 陆望看着眼前发飙的人,唇红齿白,个子不高,头上珠玉冠,身上绫罗衣,一张方脸因为愤怒显得十分狰狞。陆望向前一步道:“我的。” 唐有怀见陆望穿得普普通通,身旁也没个随行的人,愈发嚣张:“你的?你他妈算老几啊?敢拿东西砸老子?” 陆望脸色未变,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淡声道:“大街上跑马本就有违禁令,是你错在先,我砸你一下怎么了?” 唐有怀冷笑一声:“有违禁令?老子就是这建安郡的天,谁敢说老子一句不是?” 他将手中鞭子甩响,惊得四周的人纷纷后退。 陆望回头看下苏鹤,挑起一边剑眉:“寒尽,知道天塌了是什么样子吗?” 苏鹤双眸微沉:“没见过。” “今日就让你见上一见。”陆望捡起地上的一颗葡萄,轻轻一弹,葡萄直冲唐有怀脑门,顿时汁水四溅。唐有怀没想到有人敢跟自己动手,他摸了摸额头,扬起鞭子朝陆望抽过去。陆望翻身躲开,一把拽住鞭子用力一扯,唐有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陆望脚尖点地越到唐有怀身后,将鞭子扔给苏鹤。苏鹤接过鞭子借力一脚将唐有怀踹飞在地。 旁边有人低声道:“两位公子还是不要与唐少爷计较了,唐少爷家有权有势,不是我们普通人招惹得起的。” 另一人道:“是啊,你们赶紧跟唐少爷赔礼道歉吧,兴许他一高兴就放过二位公子了。” 苏鹤一看周围人的反应,就知道这恶霸平时为非作歹习惯了。他冲陆望挑了挑眉,陆望将就那根鞭子三两下将唐有怀绑成个粽子。唐有怀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最好马上放了我,不然我弄死你们……” 陆望揪着唐有怀衣领,掏出一柄匕首,在他脸上比划了两下,眼神骤冷:“你觉得现在是谁弄死谁?” 冰凉的触感让唐有怀浑身一颤,他惊恐地看着那刀尖,嘴硬道:“有,有本事你杀了我啊,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陆望懒得与他废口舌,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找了根绳子将他绑在一棵树上。又在地上捡了块破布将他嘴堵上。 苏鹤递过去一块干净帕子,“摸了不干净的东西,擦擦手。” 唐有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睁大双眼瞪着两人,甚是骇人。 陆望一边擦手一边回头道:“不干净的丑东西!扫兴!” “呜呜……呜呜呜……” 两人劫了唐有怀的马,骑着去建安王府。府前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管家站在门口迎客。 陆望跳下马,朝苏鹤伸出双臂。苏鹤啐他:“我能下来。” 陆望不依他:“我想抱你。” 苏鹤左右瞅了一眼,抱住陆望脖子,顺势下了马。一个小厮过来将马牵走,两人一前一后准备进府,却被苏穹挡住去路。 两人齐齐叫了声“三哥”。 苏穹看着他们道:“你俩又去哪里混了。瑾之问之小朔儿等了你们半日了。” 陆望道:“还不允许我们出去逛逛?三哥最近忙什么呢?怎么人都瘦了一圈。” 外院中已经坐满了人,苏穹带着二人往内院走去。里面只有三四方桌子,想来都是至亲至重的客人。 苏穹道:“瞎忙呗。” 苏鹤道:“土改和税改都不是易事,三哥不要心急,保重身体。” 苏穹看了一眼陆望,绕到苏鹤身旁,揶揄道:“有的人真没良心,还是寒尽好。” 陆望满脸委屈:“行,寒尽与你是亲兄弟,我是你们路边捡的。” 苏穹一本正经地应道:“知道就好。” 第134章 怂恿 刘曜正在院子里接待客人,喝酒喝得面红耳赤。与客人周旋良久,好不容易挣脱纠缠,摇摇晃晃往廊下走去。 坐在栏杆上休息好一会儿,刘曜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 刚才那个牵马的小厮凑过来,低声道:“王爷,刚才有两个客人是骑着唐少爷的马过来的。” 刘曜闻言清醒了两分,众所周知,唐家大少爷十分喜爱自己的那匹马,任何人都摸不得,怎么会给别人骑。他蹙眉道:“唐有怀人呢?” 小厮道:“到现在还未到。” 刘曜挥手示意:“带着几个人去唐府问问发生什么事了。” 唐有怀此时还被绑在树上,陆望绑得紧,唐有怀只觉得浑身都疼,嘴又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冲着来往的人挤眉弄眼,喉咙里震得撕心裂肺,涨得脸红脖子粗,四周的人却跟看不见似的,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甚至有人暗暗骂他活该。 挣扎良久无果,唐有怀也放弃了,垂丧着头发了一会儿呆,恨意渐渐涌上心头。 小厮到唐府一问,唐府的人说他早就出门了。小厮察觉不对,一打听才知道唐有怀在路上与人起了冲突,被绑在了树上。 唐府管家带人找到唐有怀时,天已黑尽。街上花灯满城,人越发多起来,唐少爷的狼狈模样尽显人前。 绳子被解开时,唐有怀整张脸都是僵硬的,嘴角被扯得生疼,他整个人瘫软下来,两个小厮急忙架住他才不至于倒地。 管家年近六旬,看着唐有怀长大的,深知自家少爷的脾性,苦口婆心劝道:“少爷啊,这条街人多繁闹,怎么能跑马呢?要是撞到人了怎么办?老爷要是知道了,您那匹马怕是保不住了。” 唐有怀活动着手脚,怒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唐府的人被唐有怀赶了回去,自己跟着小厮去建安王府。路上听小厮说那两人在王府中,忍着腿上酸痛加快脚步。 府中宴席未散,几个公子哥缠住刘曜要出去找个地方喝花酒。刘曜哪能依他们,正欲拒绝,就见唐有怀一脸愤怒地冲过来将那几人赶走了。 刘曜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有怀一脚踢翻一根凳子,咬牙道:“被两个不长眼的东西给绑了。”他又踢翻一根凳子,“还不知死活地骂我是不干净的丑东西,操他娘的王八蛋犊子。” 刘曜意外道:“谁这么大胆子?” 唐有怀怒火中烧:“人就在你府里,是我带人直接找还是你去找,总之我一定要找到那两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刘曜忙道:“你别急,我去帮你找。你去马厩看看你的马,等我过来。” 唐有怀就像个火球一路烧到马厩,就差两只鼻孔冒热气了。 刘曜对候在一旁的小厮道:“看清楚那两人长什么样了吗?” 小厮点头。 刘曜指了指院子:“看看有没有。” 小厮一一看过去,看不清楚的便走过去添茶倒水,一圈下来硬是没找到。 刘曜神情一凛:“看来在内院,随我进去。” 小厮跟着刘曜进了内院,与嘈杂的外院相比,内院则安静许多。 银光铺地,池塘里红莲悄悄合拢了花瓣,墨绿的柳枝与烛光一起摇摇曳曳。 刘曜一眼就看见苏穹几人,连忙隐身于墙外。小厮提着几壶酒进去,每张桌上分别放了一壶。 苏穹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酒,问道:“你们王爷呢?” 小厮眼神快速扫了一圈,垂头道:“王爷还在外院忙着。” 苏穹倒着酒道:“去吧。” 小厮匆匆出了院子,刘曜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怎么样?找到没有。” “找到了,与苏大人坐一桌。” 刘曜暗道不妙,那一桌上哪个是他能惹得起的?他不禁责怪起唐有怀,明知这两日建安贵人多,还不知收敛到处惹是生非,若真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他也保不住他。 刘曜好奇到底是谁将唐有怀绑在树上的,于是问道:“是哪两人,指与我瞧瞧。” 小厮探头,苏鹤正摇着扇子侧头听苏穹讲话,陆望拿着个红艳艳的大石榴,小心翼翼地将果肉剥进盘子里。 “着青衣长袍摇扇子的那个和着玄色窄袖剥石榴的那个。” 刘曜看了两眼,便去马厩找唐有怀了。 唐有怀正在给马喂草料,见刘曜来,也顾不上马了,拍着身上的灰走过去问道:“怎么这么久?找到没有?” 刘曜闻不来马粪味儿,退开两步道:“找到了,但是这两个人你我都惹不起,这次你就当吃了哑巴亏,咽了吧。” 唐有怀不以为然道:“那两人一脸穷酸样,连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能是什么惹不起的人?” 刘曜叹了口气道:“一人是临意的小舅舅陆归程,一人是康州刺史苏寒尽。你也知道如今苏家如日中天,权倾朝野,谁见了他们不礼让三分?苏陆二家关系匪浅,我们拿什么与他们斗?何况这事本就是你的不对。我现在生怕他们知道小姿的事,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你自己想想后果。” 唐有怀道:“你是当朝天子的嫡长子,是未来的东宫之主,纳个妾怎么了?还需看他们脸色?你怂不怂?” 刘曜扶着柱子,一脸无奈:“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就是心虚。”他知道他爹是如何登上皇位的,以前仰仗元政,现在仰仗苏家,他怎么敢跟苏家的人叫板。 “小姿的事先不说,你这事打算怎么办?你敢进去直接拿人?” 唐有怀阴狠道:“明的不行就来阴的。” 刘曜劝道:“你非要惹祸上身,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唐有怀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他在建安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自己爹是建安郡守,自己与刘曜有几分交情。后来刘曜看上唐小姿,两人关系越发亲厚。借着刘曜亲王的身份,唐有怀更加肆无忌惮。他知道如果没有刘曜相助,这件事他只能就此作罢。可他何时受过这种侮辱,他不甘心。 两人对峙半晌,唐有怀突然道:“那个苏寒尽不是苏家人吧。” 刘曜道:“不是,恰好姓苏而已,他原本是元政的人,只不过与苏家人交往甚密。” 唐有怀阴恻恻笑了一声:“有多亲密?难道还能比你这个苏家女婿还亲密?” 他目光柔和下来,语气也软了几分,可怜巴巴地看向刘曜,道:“好哥哥,陆家那个动不得,这个总该动得,我今日被当街羞辱,颜面尽失,你教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你帮帮我吧。” 唐有怀平时都是一副无所畏惧狂妄自大的姿态,这样低眉顺眼哀求人的样子十分少见。看着那嫣红的唇微微鼓起,刘曜心有些软了。 唐有怀见他神情有些松动,趁热打铁道:“那个苏寒尽不过是条攀附苏家的狗,你可是苏家正儿八经的女婿,又是王爷,就算事情闹大了,难不成苏清云会因为一条可有可无的狗与你翻脸?何况我也不会将他怎么样,顶多就是教训教训他,解解气。” 刘曜狐疑道:“你确定你不会杀了他?” 唐有怀举着三根手指发誓:“绝不会。” 刘曜抿着唇沉思,苏临意是昭苏有名的才女,而他才学不高,游手好闲,懦弱无能,他知道苏临意一直看不上他,苏家人或许也看不上他。听唐有怀这么一说,他也想看看苏清云会不会因为一个外人让他为难。 “你想怎么做?” 唐有怀摸出一包药粉塞到刘曜手里,压低声音:“他会武功,你先用这迷药将他迷晕,再绑出来。” 刘曜迟疑道:“这么多人,能行吗?” 唐有怀道:“都喝得醉醺醺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刘曜有些害怕,唐有怀一边怂恿他一边推搡着他沿着回廊往内院走。刘曜捏紧手中的药,狠了狠心道:“别推了,我去。” 第135章 恶心 月光如水,晚风撩人。 苏穹几人聊得正欢,却见刘曜急匆匆赶来。 刘曜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三叔,哥哥弟弟们,今日实在太忙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为表歉意,我敬大家一杯。” 他示意身后随行的小厮,小厮给每个人的杯子都斟满酒,刘曜举起酒杯率先喝了个干净。 其余人见状也将酒喝了。 苏穹道:“一家人,无需这么客气。你既忙,就无需顾及我们,招待好远客才最重要。” 刘曜紧张地手心都是汗,却强撑着笑道:“三叔说得是,那我就不与诸位客气了,我与大家再喝一杯。” 小厮给苏鹤斟酒时,手一歪,酒水尽数洒在苏鹤衣服上。小厮急忙放下酒壶,跪倒在地,一脸慌乱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不是有意的……” 苏鹤脸色不好看,见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只道:“没事。” 刘曜急忙道:“湿衣裳穿着总归不舒服。”他看着还跪着的小厮厉色道:“还不带苏大人去换一套干净的衣裳。” 苏鹤看着怀中水渍,点头道:“也好。” 陆望立马起身:“我陪你去。” 苏鹤将他按下去:“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还需你陪,我去去就回。” 小厮带着苏鹤去换衣裳,刘曜也跟着出去了。 陆望目光随着苏鹤的背影移动,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来。 苏慎用手肘碰了碰苏疑,“看吧,跟你说你还不信。” 陆望问:“你跟问之说了什么?” 苏慎咳了两声道:“我跟问之说你被寒尽下了蛊。” 陆望蹙眉道:“胡说八道什么。” 苏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觉得瑾之说得有理。” 苏疑看着桌上剩了一半的石榴,一本正经地点头:“现在我信了。” 陆朔道:“我也信。” 陆望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扬起嘴角道:“或许吧。” 苏穹拿过一只螃蟹,一边剥一边道:“瑾之,听大嫂说她要带溪若回昭苏?” 苏慎道:“我怕俨州战事重启,她们回昭苏,我也安心些。” 苏穹将蟹肉放进陆朔碗里,打趣道:“等瑾之的孩子一出生,我们小朔儿也是长辈了。” 只要陆朔在,苏穹总会像小时候一样照顾陆朔,陆朔反抗几次无效后也不挣扎了。陆朔看着碗里剥得极好的螃蟹,只好道:“谢谢三叔。” 苏疑“咦”了一声:“大哥的孩子应该叫朔儿什么?” 苏穹一愣,皱着眉头道:“酒喝多了果然头晕,捋不清楚了。” 苏疑看向陆望,陆望却心不在焉,他吃了两粒石榴籽,道:“寒尽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 夜空漆黑,幸好月光明亮,陆望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厢房,屋子太多,陆望不知是哪一间。他看着一排紧闭着房门的屋子,吹了声口哨。 阿九应声落在他跟前。 陆望问:“哥哥进了哪间屋子?” 阿九指了最边上的一间,屋里亮着烛光,陆望大步走到房间门口敲门,没人应。 门口没有人候着,陆望只好道:“寒尽,我进来了。” 依旧没人应,陆望心尖猛地一跳,他退开两步,对着门猛地一踹,门剧烈晃动,陆望加大力道又踹了两下,随着一声巨响,门开了。 虽然陆望并不觉得在这里会出什么事,苏鹤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他心中就是莫名地不安,这种不安让他整个人都焦躁起来,他必须马上见到苏鹤。 屋里陈设很简单,陆望进去寻了一圈,不见人影,也没有遗留的脏衣服。他问随着进来的阿九:“哥哥出去过吗?” 阿九摇头。 陆望眉头紧锁:“可看清楚了?” 阿九道:“我……一直看着。” 陆望疾步往外走去:“阿九,快去找苏大人,告诉他哥哥不见了。” 阿九神色一变,瞬间不见踪影。 陆望抓了个小厮厉声问道:“你家王爷在哪里?” 小厮看了陆望一眼,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陆望将人扔到一边,重新抓了个人问,问了七八个人,终于找到了刘曜。刘曜见陆望要杀人的眼神,结巴道:“小,小舅舅,怎么了?” 陆望忍着怒气道:“苏大人不见了,刚才带他去换衣服的人在哪里?马上带他来见我。” 刘曜不知道陆望为何如此生气,可看见陆望这般模样,他也不敢说出真相,情急之下急中生智道:“苏大人兴许是在府里迷了路,小舅舅莫着急,我马上派人去寻。” 陆望咬牙道:“苏大人如果出了事,我要你整个建安王府陪葬。” 刘曜闻言,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他急忙道:“小舅舅稍等,我马上就去安排。” 很快刘曜就回来了,只告诉陆望一个地址,陆望救人心切,没有细问刘曜如何得知消息就匆匆离去。 —————— 唐有怀看着榻上被五花大绑还未醒过来的人,勾了勾嘴角,吩咐道:“提桶水来。” 很快有人提了水进来,唐有怀舀起一瓢水泼向苏鹤。连续泼了三瓢,苏鹤才悠悠转醒。 唐有怀将水瓢扔在地上,俯身看着苏鹤,挑眉道:“苏大人,还记得我吗?” 苏鹤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顺着眼角滑落,他这才看清眼前的人,蹙眉道:“是你。” 唐有怀短促地笑了两声:“很好,看来还记得,那个陆归程命好,生在了陆家,又有苏家护着,我只能拿你开刀了。你说,我该怎么折磨你呢?是将你脱光了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呢还是在你身上划个几百刀让你痛不欲生呢?” 苏鹤看着他,“你可以杀了我。” “那可不行,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苏鹤冷笑一声:“一刀毙命自然太便宜我,在身上划个几百刀也不过是皮外伤,我教你怎么可以让我生不如死。” 唐有怀愣了愣,苏鹤面无表情继续道:“用匕首慢慢划开我的身体,将五脏六腑一样一样割下来,记得最后才割心脏,这样我可以死得慢一点。你知道人的心为什么会跳吗?照我说的做你就知道了。” 唐有怀听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凉,他吞了吞口水,极力保持着镇定,问道:“你做过?” 苏鹤盯着他苍白的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道:“有什么能比看着仇人的心脏从有力地跳动到慢慢消亡更让人痛快的呢?” “真是个疯子。”唐有怀忍着反胃的冲动啐道。 苏鹤闭上眼,“动手吧。” 唐有怀喝了口茶,拿起匕首道:“好啊,既然你都这样要求了,我就满足你。” 唐有怀举着匕首,对准苏鹤的心口,却迟迟没有动手。他盯着苏鹤看了半晌,脸上的犹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怀好意的笑,他扔掉匕首道:“突然发现苏大人长得真是一表人才,这任人宰割的样子更是我见犹怜,苏大人死之前让少爷我开心开心怎么样?” 苏鹤睁开眼看着他。 唐有怀舔了舔嘴唇,手伸向苏鹤的腰,痴迷道:“看看这腰,这腿……” 苏鹤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他眨了一下眼睛,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解开绳子。” 唐有怀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当我傻啊,你会武功,解了绳子我不是自寻死路吗?” 苏鹤淡然道:“你可以先喂我吃药,等药效发作了再解绳子。” “好主意!”唐有怀立马叫人将药拿进来,他是风月楼的常客,随行的人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药。他随便选了一种,塞进苏鹤嘴里。 苏鹤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真的随身带着这种药。苏鹤将药含在嘴里迟迟没有吞下去,可渐渐的,药开始融化,他不得不吞下去。 唐有怀笑道:“想不到苏大人如此有趣,若今夜我们玩儿得开心,我会考虑留你一命,以后慢慢玩儿。” 他看着苏鹤的脸,忍不住俯下身,轻声道:“苏大人真是越看越迷人,我都快等不及了。” 苏鹤忍着恶心别开脸,唐有怀手捏着苏鹤的下巴将他的脸掰正,又要亲下去。 眼看唐有怀那丑陋的脸越来越近,苏鹤脑海里突然闪过陆望的脸,那熟悉的眉眼让他心跳加速。他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热,皮肤犹如蚂蚁咬,既痛又痒,让人难以忍受,似乎只有被抚摸啃咬,才能缓解那种蚀骨销魂之感。 苏鹤缓了口气,艰难道:“解绳子。” 唐有怀顿住,看着苏鹤发红的眼睑,知道药效上来了。他直起身,看着榻上人难耐的扭动着身子,白里透红的皮肤像覆雪的红梅,心里一阵狂喜,没想到因祸得福,得到这样一个绝世尤物。他迫不及待地解着绑着苏鹤手臂的绳子,由于过于激动,手不稳,将苏鹤衣裳扯得一团糟也没能解开。 他准备起身捡匕首,却听见门被强行破开的声音,整个屋子似乎都在颤抖。 第136章 出头 唐有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力量甩到屏风上,屏风被砸倒,唐有怀头撞在地上,霎时头晕目眩。 陆望看了一眼榻上的苏鹤,暴怒之下顿时眼睛血红,牙关咬紧,拳头紧握。他一把抓起地上的人,一脚踹过去,唐有怀猝不及防撞上桌子,咔嚓一声,骨头撞断,后腰一阵撕心剧痛。唐有怀痛得弓起腰,声音都发不出来。陆望不解气,将唐有怀摔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拳打脚踢。唐有怀翻滚着身体,发出一阵一阵地痛苦呻吟。 陆望罔若未闻,他是往死里打的。他陆归程呵护于手心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容忍这种烂货觊觎玷污,多看一眼都是对苏鹤的亵渎。 “别打了……别……打了……救命啊……啊……”唐有怀满嘴血水,鼻青脸肿,话都说不清楚。 陆望已经失了理智,他瞪着通红的双眼,一边挥着拳头一边用恨不得啖其肉的语气怒吼:“我要剁了你!” 咆哮声震耳欲聋,唐有怀却觉得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并不真切。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摇头,仿佛摇头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陆望目光扫到一旁的匕首,他突然停了下来,捡起匕首站起身,阴狠地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唐有怀。 唐有怀被陆望眼里的滔天怒意吓得不断往后缩。陆望一脚踩在唐有怀右腿上,咔嚓一声,唐有怀痛得屈起左腿,腰身向上拱。陆望盯着唐有怀小腹,手起刀落,唐有怀腿间顿时一片血红。痛到极致,唐有怀一声惨叫,浑身一阵痉挛。 “归程……” 声音很小,却惊醒了陆望。陆望如梦初醒,疾步回到榻边,用匕首挑断绳子,抱着苏鹤就往外走。 “归程……帮帮我……”苏鹤闻到熟悉的味道,像蛇一样缠过去,死死搂住陆望的脖子,身体不自觉地向陆望靠拢,恨不得融为一体。 陆望顾不上唐有怀,收紧手臂,哑声道:“再忍忍,我找个干净的地方。” 苏穹带着所有人刚赶到大门口,就见陆望一个箭步跨了出去,转眼就只剩个灰蒙的影子。 苏穹道:“刚才出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苏慎道:“小舅舅抱着寒尽走的。” 苏穹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楼上:“走,上去看看。”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地上躺着的人血肉模糊,陆朔忍着恶心将侧着的人翻正。唐有怀的手还捂在腿间,十指被血染红,喉咙里发出的低吼一声不接一声,微不可闻。 陆朔俯身探鼻息,道:“没死。” 苏穹走进房间,只见地上屏风烂得不成样子,桌椅全都移了位,杯盏撒了一地,榻边垂着几根被割断的绳子,带血的匕首静静躺在地上,周围是模糊的血迹。苏穹回头看着唐有怀捂在腿间的手,突然对苏疑道:“问之,你去找两身干净的衣裳,去旁边客栈交给阿九。” 苏疑应道:“好。” 苏穹走出房间,外面还躺着两个人,已经断了气。苏穹从两人中间走过,说道:“我回王府一趟,瑾之,朔儿,你们两个守在这里,等归程回来。” 陆望找了家最近的客栈,柜台后面打盹的小二见陆望手上脸上都有血,脸上尽是着急之色,也跟着急起来,脚步飞快地带着二人上楼,又贴心准备了热水。 门刚关上,苏鹤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就断了,抱着陆望强势吻上去。陆望回吻着他,一声声喘息中,陆望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轻声道:“血,脏。” 苏鹤也不知听见没有,眼眸水雾迷蒙,双手胡乱解着陆望的衣裳。 不知道唐有怀给苏鹤喂的什么药,药效强劲,没完没了。饶是陆望精力充沛,也被折腾得够呛,直到天光微亮,苏鹤才沉沉睡了过去。 陆望尽管筋疲力尽,却毫无睡意。他侧身看着苏鹤,想起苏鹤被绑住手脚衣衫凌乱的样子,就一阵后怕。他若是来晚一步,他的寒尽会怎么样?他一向不喜与人接触,他是怎么面对那张恶心的脸的?陆望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描绘着苏鹤英挺的眉形,心头那团怒火始终无法消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听着苏鹤呼吸声渐渐均匀,陆望将抓着他手臂的五指轻轻掰开,翻身下床。 衣服被扯烂了,他穿上裤子出了门去。 阿九就在门口,见陆望出来,阿九将手中一套衣服递给他。 陆望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去里间守着哥哥,一定寸步不离,等我回来。” 阿九拉着陆望的衣袖,摇头:“你别走。” 陆望道:“我去找欺负哥哥的坏人,阿九乖,我会在哥哥醒来之前回来的。” 阿九这才松手。 —————— 今日是中秋,是建安王府设正宴的日子,衙门休沐,唐老爷子依旧起了个大早,备好一切带着夫人去王府赴宴。 大门缓缓打开,唐老爷子刚踏出门,就见门口挂着个血淋淋的不明物体。 唐老夫人被吓得大叫一声,躲在唐老爷子身后。唐老爷子也被吓了一跳,颤声道:“这是什么东西?来人,快来人!” 府里冲出几个人来,将高悬的物体放下来。 一人道:“好像是个人。” 唐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镇定下来道:“将他翻过来,看看死了没。” 另一人将其翻过来,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唐老爷子捂着嘴鼻急道:“快将他扔出去!” “等等。”唐老夫人伸出手,指着那人的脚道,“老爷,这人好像是怀儿,这双鞋是我亲手给他做的……” 说罢,唐老夫人跌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唐有怀跟前,一边哭一边喊:“怀儿!怀儿!” 唐有怀眼睛睁开一条缝,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娘,救我……” 唐老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唐老爷子听到唐有怀的声音,惊得一个趔趄,他看着不成人样的儿子,痛心疾首道:“是谁,谁干的!快叫大夫,快将少爷抬进去!” 突然街道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官兵涌上来,列在唐府门口。 唐老爷子见状,立马向前两步道:“你们来得正好,马上去查,是谁将我儿打成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动,人群中走出两人,正是苏穹和陆望,唐老爷子横眉怒目道:“你们是谁?” 苏穹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穹字,表字清云……” “苏清云……”唐老爷子反复念了两遍,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 陆望厉声道:“见到丞相大人,还不行礼?” “丞,丞相大人……”唐老爷子反应过来,急忙走下台阶,跪下行礼,“下官拜见丞相大人。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丞相大人莅临寒舍,失礼之处,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苏穹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唐巢,寒声道:“建安郡郡守唐巢,你可知本相为何前来?” 唐巢顿感不妙,将身子伏得更低道:“下官属实不知,还请丞相大人明示。” 苏穹道:“昨夜令郎买通建安王府小厮,公然劫走朝廷命官,你可知此事?” 唐巢闻言大骇,开始哭诉:“丞相大人明鉴,犬子昨夜亦遇上歹人,被打得半死不活,面目全非,被吊在房梁上,刚才才被放下来,就剩下一口气,如何去做那大逆不道之事。丞相大人去看看便知下官所言非虚。” 苏穹看了一眼台阶上的唐老夫人和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唐有怀,神情依旧冷漠:“传人证。” 几个士兵押着个小厮过来,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人财迷心窍,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苏穹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且细细说来。” 小厮埋着头,浑身都抖得厉害,声音也跟着发抖:“昨晚唐公子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帮他一个忙,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唐公子给了我一包药粉,让我下在苏大人的酒里,又让我故意将酒水洒在苏大人身上,我带着苏大人去换衣服,刚进屋子,苏大人就晕倒了,唐公子带着两个人将苏大人劫走了。” 唐巢赫然抬头,双目瞪向小厮,愤然道:“休得污蔑我儿,我儿要是真的劫走那位苏大人,为何又落得如此地步?” 小厮将装迷药的油纸和所收银子拿出来放在地上,双手触地磕头道:“物证在此,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陆望一把拎起那个小厮,掐着他脖子狠声道:“是你干的?” 小厮脚尖离地,脖子被扼住,呼吸不畅,脸很快就涨得通红。 陆望将唐有怀挂在唐府门口,他打定主意要让整个唐府付出代价。小厮是苏穹带过来的,昨夜苏穹回府就是为查此事。 苏穹忙道:“归程,冷静。” 陆望一把将人摔在地上,小厮蜷起身子猛地咳起来。 苏穹看向唐巢:“唐大人,苏大人乃朝廷命官,令郎此举是为何意?” 唐巢凄声道:“丞相大人,此事一定另有隐情,请丞相大人给下官三日时间,待下官查明真相,一定给丞相大人一个交代。” 苏穹道:“不必了,此事只是其一,今早有人状告令郎在建安为非作歹,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状告唐大人欺压百姓,贪污受贿,审案不公,冤枉好人。难得来一趟建安,竟遇上这样的事情,就让本相好好审一审此案。来人,将唐巢和唐有怀一并带走。” 官兵们带走两人,在唐巢的喊冤声中,陆望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三哥了,我先回去看看寒尽。” 苏穹点头:“去吧,告诉寒尽,此事三哥替他出头。” 陆望看向跪在一旁的小厮:“他的命留给我。” 第137章 疼吗 陆望回到客栈,阿九用屏风挡住了窗,屋里光线很暗。地上的水痕已经干了,被他们打翻的灯盏和茶壶以及满地的衣物都被处理干净了。床头燃着熏香,丝丝缕缕的青烟带着安神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陆望递给阿九一锭银子:“让店家准备热水和吃食。” 阿九应声出去。 陆望走到榻边,苏鹤整个身体陷在薄褥里,露出半张白玉般的侧颜。他坐在榻边看着苏鹤一动不动,看着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撒下阴影,看着那不知为何而紧皱的眉头,庆幸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苏鹤突然翻动身子,低喃着呓语。陆望倾身细听,那几个简短的字音却很快消散。 “阿珒,你说什么?”陆望说得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他伸手在苏鹤眉间轻抚,苏鹤身上不正常的潮红已经退下去了,额头依旧烫得惊人。陆望察觉不对,起身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 阿九很快会回来,他不能离开。 苏鹤额头渗出细汗,陆望不敢掀褥子,只能用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阿九拿着粥回来,热水备好后,陆望让阿九去请大夫。 苏慎和苏疑来时,大夫已经离开,阿九拿着药方去抓药了,房里只剩陆望一人。 苏慎将食盒放在桌上,问道:“寒尽没事吧?” 陆望头也不抬:“没事,只是睡着了。” 两人看出陆望情绪不好,也没有多说。 半晌,陆望问:“三哥怎么处置唐家人的?” 苏疑道:“唐有怀和唐巢斩首示众,斩首之前绑在衙门口的柱子上示众三日。其余作恶之人流放佷州。” 苏慎沉声道:“唐家父子在建安郡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城中百姓积怨已久,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唐有怀身受重伤,怕是没有几日可活。” 陆望眯起眼睛:“就这样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瑾之问之,你们回建安王府再仔细查一查,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陆望捏紧拳头,“尤其要仔细盘问那个下药的小厮。” 苏慎蹙眉:“小舅舅是觉得还有其他人参与了这件事?” 陆望眸似寒潭:“唐有怀为什么知道来给我们倒酒的一定是他找的那个人?” 苏疑与苏慎对视一眼,苏疑起身道:“那我们先回去,小舅舅,你好生照顾寒尽,晚些我们再过来。” 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陆望绕过屏风,才发现云层堆积,天色暗沉。风卷着地上的落叶走走停停,路上行人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陆望将窗户关上,很快,雨滴打在房檐的声音传进屋里。陆望低声道:“寒尽,下雨了。” 苏鹤似乎听见了陆望说话,睫毛扑闪两下,睁开了眼。 陆望瞬间大喜:“寒尽,你醒了?”陆望坐在榻边,伸手去握苏鹤的手,刚碰到他,苏鹤却条件反射般将手指往回缩。很小的一个动作,陆望却捕捉到了。手僵硬地顿在原处,黝黑的眸子霎时黯淡无光,又瞬间被恨意席卷。 苏鹤皱了皱眉,突然撑起身子扶着床沿干呕起来。陆望想伸手又不敢靠近,只能无措地看着苏鹤,心跟着揪紧。 恶心的感觉消失,苏鹤才渐渐回过神来。陆望倒了杯水递给他,苏鹤盯着陆望一动不动,陆望只好柔声道:“先喝水,再吃点东西。大夫说你有些发热,一会儿还要喝药。” 苏鹤一把推开水杯,往陆望身上扑过去。 水杯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陆望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苏鹤要做什么,但他丝毫未动。 没想到苏鹤只是抱住他,抱得很紧。 陆望迟疑一瞬,回抱住苏鹤,心口的石头落地。 他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寒尽,对不起……” 苏鹤只是抱着他,没有说话。 阿九端着药进来,陆望松开苏鹤,让他喝了些水,又喂他喝粥。没喝两口,又全部吐出来。 陆望有些担心,让阿九去找大夫。 苏鹤却摇头:“不用,我没事。” 陆望将碗放下,给苏鹤擦嘴。苏鹤看着陆望小心翼翼的样子,无力地笑了一下:“归程,我真的没事。” 说罢,他看到陆望脖子上有一道抓痕,微微蹙眉,伸手去拉陆望的衣领。 陆望侧身躲开,“我去把药温着。” “陆归程!”陆望不躲还好,苏鹤最多以为是他昨天动手时不知轻重误伤了自己。可这一躲,苏鹤突然想起些事情来。他哑声道,“将衣服脱了。” 苏鹤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陆望看得心疼。他不愿苏鹤多想,于是拉开衣领道:“就是被抓了一下,陆三公子刀枪不入,还怕这点小伤吗?” 苏鹤看着他:“我想沐浴。” “好。” 热水很快备好,陆望将苏鹤衣裳脱了,抱他进水里。苏鹤只觉得浑身酸痛发软,被热水一泡,倦意更显。 靠着桶壁休息了一会儿,苏鹤睁开眼睛道:“归程,你将衣裳脱了,让我看看。” 陆望就知道他不会罢休,将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道:“真要看?” “嗯。” 陆望将上衣退了,苏鹤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抓痕咬痕吻痕,不由得耳根一红,又心疼又不好意思。 陆望走过去揉了揉苏鹤的耳朵,笑道:“非要看。” 苏鹤摸着胸口处最长的那条抓痕,抿了抿唇:“疼吗?” 陆望摇头:“一点也不疼。” —————— 雨越下越大,街上空无一人。 唐小姿冒着大雨跑到建安王府,她用力拍着门,喊道:“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看起来楚楚可怜。 守卫却目不斜视,没有要放她进去的意思。 唐小姿跪在地上,抱着守卫的腿哭诉:“大人帮帮我,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其中一个守卫是见过唐小姿的,也知道唐小姿与刘曜的关系。 或许男人没有不风流的,刘曜在马球会初见苏临意惊为天人,回去后便同刘渝说他想娶苏临意为妻。当时刘渝不知道苏穹的立场,如果能通过姻亲关系将苏家拉入阵营抗衡顾舟山便是一举两得。刘渝没有直接到苏家提亲,而是通过盛元帝赐婚,没有给苏临意选择的机会。或许是因为南齐世家掌权,刘氏子孙知道自己不能锋芒太露,又或许本来就不争气,刘曜与其他刘家人一样,懦弱无能,贪图享乐。刘曜虽也混账,但成亲之后收敛了不少,对苏临意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两人虽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能算得上相敬如宾。 刘曜回建安后,经常与唐有怀厮混,见到唐小姿后便动了纳妾的心思。唐小姿长得并不算多漂亮,唯一出彩的地方便是那不点而朱的红唇,十分诱人。刘曜迫于苏家的余威,不敢跟苏临意说要纳妾的事,从高阳郡回来后就将唐小姿养在别院里。 唐小姿在建安也算有名有姓的小姐,之所以愿意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室,只不过是看中刘曜是当今圣上嫡长子的身份。待有一日刘曜荣登高堂,她也能水涨船高。 如今唐家出事,她也只有来找刘曜。 守卫看着浑身湿透的唐小姿,犹豫半晌,还是放她进去了。 中午的宴席还是照常,散席后,由于下雨,宾客早早离去,此时府中只剩丫鬟小厮在收拾残羹冷炙。 刘曜在此事上反应极快,他原本想探探苏穹的态度,可那晚陆望的眼神将他震慑住了,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试探,几乎是虚晃了一圈就把地址告诉了陆望。陆望走后,他又打发了随后找来的苏穹几人,让那个小厮替他揽下所有事情。 听说唐有怀被打得半死,命根子都被人削了,唐家全家跟着遭殃,现在还跪在大雨中,刘曜更是怕极了,他反复回想昨晚有没有人看到他与唐有怀碰面,结果大脑一片空白。又听说苏慎苏疑正在府中调查昨夜之事,他更是坐立不安。 苏临意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这几日她染了风寒,没有出门见客。听说府中出了事,她顾不上身体不适,要出门去。小丫鬟着急,将刘曜叫进了屋。 刘曜将事情与她说完,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夫人,那个苏寒尽不是元政的人吗?还抢了小舅舅康州刺史的位置,理应是苏陆二家的仇人啊,三叔和小舅舅为何如此在意他?” 苏临意自然知道为什么,可她不想与刘曜多说,只道:“绑架刺杀朝廷命官乃是谋逆犯上,冒犯天威的死罪,三叔又怎会袖手旁观?唐有怀公然在王府绑人,更没有将你放在眼里……”苏临意咳了两声,忽觉哪里不对,她抬眼看向刘曜,眼神犀利:“你平日里常与唐有怀厮混,此事你有没有参与?” 刘曜惊得后退一步,急忙道:“夫人,我怎么敢啊,我与那个苏大人无冤无仇,再蠢也没有蠢到引火上身的地步啊。” 苏临意却道:“这么大的事唐有怀没有提前跟你通气?” “我……”刘曜一时语塞。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参与了此事,于是他一口咬定:“我昨晚一直在前院接待客人,哪有时间管他的事。你也知道唐有怀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小舅舅和苏大人手里吃了亏,肯定会想方设法报复,哪里会考虑我。” 苏临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语带嘲讽:“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刘曜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第138章 害怕 刘曜去开门,一个小厮与他低语了几句,刘曜蹙眉道:“她怎么来了?” 小厮道:“唐姑娘吵着要见王爷,跪在门口不走,侍卫就放她进来了。” 刘曜头都大了,回身对苏临意道:“夫人,有人来访,我出去看看。外面雨大,你别乱走,小心风寒加重。”不等苏临意回话,他就匆匆离去。 苏临意看着窗外雨幕,愁眉不展。 唐小姿跪在堂前,打湿的头发胡乱贴在脸上,湿衣裳浸出一滩水痕。 刘曜看着她的狼狈模样,有些心疼,作势要扶她起来。唐小姿却不肯起,拉着刘曜的衣角一边哭一边道:“王爷,救救我哥吧,我哥快死了,他真的快死了!他浑身都是伤,雨这么大,他怎么受得了?” 刘曜扶着唐小姿肩膀,叹了口气:“有怀这次闯了大祸,我救不了他。小姿你听话,赶紧离开,现在这个时候,你不能出现在这里……” 唐小姿打断刘曜,声泪俱下,“王爷!我求求你……看在我不求名分尽心尽力服侍王爷的份上,王爷救救我哥和我爹,我,我……王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曜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也堵得慌,思量半晌,他狠心推开唐小姿,一脸无奈:“小姿,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唐小姿瘫倒在地,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疼爱自己的哥哥和父亲饱受折磨,任人侮辱。眼看刘曜要走,她一把抱住刘曜的腿,哽咽道:“王爷带我去见那位苏大人,我去求他,求他原谅我哥,我哥对他做的事情,他可以十倍奉还在我身上,他想怎么样都可以。”她竭力止住哭泣,抬头看着刘曜,“王爷,可以吗?” “这位姑娘恐怕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知何时,苏穹和陆朔站在了他们身后。 刘曜看向苏穹时,眼里闪过惊慌,忙道:“三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唐家的案子结了吗?” 苏穹道:“结了,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做,还需王爷配合。” 刘曜吞了吞口水:“我一定鼎力配合。” 苏穹看着地上的唐小姿道:“地上凉,起来说话吧。” 语气很温和,唐小姿听得愣了,一时未作反应,还是刘曜将她扶起来的。 苏穹转身,雨水冲刷着院子,砸弯了花草的细腰,砸得树叶瑟瑟发抖。他看着墙角一株在风雨中挣扎的小草,说道:“唐姑娘应该明白,你哥哥和你父亲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不全是因为苏大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想必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凡事皆有因果,他们往日种下的因,结出如今的果。你在这里求王爷没有用,去找苏大人更没用。” 唐小姿怔怔地看着苏穹,悲戚道:“那,那我能做什么?” 苏穹悠悠地说:“你做什么都救不了他们。如果做点什么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那就多行善事,替他们恕罪,让他们轮回路上好走一些。” 唐小姿依旧不死心:“可是那位苏大人没有受到伤害,我哥哥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难道留他们一命都不行吗?” 陆朔突然插嘴道:“如果没人及时赶到,唐有怀会放过苏大人吗?那些被唐有怀和唐巢害死的人也有家人,他们找谁说理去?找你吗?” 唐小姿无言以对,她都明白,她都知道,可她不能接受。她绝望地站起身,幽怨地看了一眼刘曜,摇摇摆摆往雨中走去。 刘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里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劝住唐有怀。虽然他至今都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为何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进行。 苏穹转身进屋,刘曜念及旧情,派了两人送唐小姿回去。 “朔儿啊,对姑娘说话要温和些,怎么能这么凶呢?”苏穹瞪着陆朔,“你这样小心娶不到媳妇儿。” 陆朔皱了皱眉头,说:“那也得分人。” 苏穹笑道:“怎么个分法?” 陆朔被噎住,表情僵硬。 苏穹笑了两声,也不打趣他了,喝着茶等苏慎苏疑过来。 —————— 苏鹤依旧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喝不进去,折腾半晌,耗尽气力又睡了过去。 阿九又去请了一次大夫,大夫看着陆望欲言又止。 陆望蹙眉道:“大夫请直言。” 大夫道:“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就是身体亏空导致正气不足,寒邪入体,我看看公子的药方。” 阿九呈上药方。 大夫摸着胡须点头道:“桂枝汤,扶正祛邪,没什么问题,很合公子现在的状况。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几句,俗话说,纵欲催人老,房劳促短命,这位公子虽年轻,但在这事上还是得加以节制。欲不可纵,啊,欲不可纵。” 这样一说,陆望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昨晚的情形,后半夜时他能感觉到苏鹤已经很累了,却挡不住药劲,一直往他身上蹭。那药定不是一般的情药,这个唐有怀,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又听大夫嘱咐道:“一日三碗药汤,连喝两日就能退热,再喝三日,就可固本。”大夫看一眼陆望,顿了顿,继续道,“我看公子的脸色也不好,可多抓几副药,公子也喝点。” 陆望被折腾一夜,到现在还没闭过眼,脸色能好看就怪了。他见大夫要走,急忙拦住大夫道说道:“他为何一吃东西就会吐?” 大夫道:“染了风寒有些反胃很正常。” “可喝不进去药,如何能好起来?” 大夫惊道:“如此严重?” 陆望点头:“吃什么吐什么。” 大夫再一次给苏鹤把脉,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道:“公子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喂药可少量多次,循序渐进。” 入夜,雨小了些,淅淅沥沥地下着,轻轻敲打着窗户,像首轻柔的乐曲。 苏鹤醒了一次,陆望依照大夫的吩咐,只喂了小半碗药。苏鹤闭着眼缓了会儿,仍旧吐了。 陆望不敢再喂他,拧了帕子给他擦手擦脸。 苏鹤眼神随着陆望动,最后拉着他衣袖撒娇似的说:“你上来陪我。” “行,陆三公子陪你睡觉,苏大人要不要打赏点银子?”陆望一边笑一边解衣裳,从苏鹤身上跨过去,睡在了里侧。 苏鹤看着陆望十分勉强的笑意,侧过身抱住陆望的腰,拱进他怀里说:“陆三公子是无价之宝,一点银子可不够。” 听着苏鹤逗自己开心,陆望却笑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很沉:“寒尽,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苏鹤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陆望微凉的肌肤,低声道,“我没事了,这点风寒也难不倒我,我会好好吃药。” 抱着苏鹤,陆望很快就睡着了。苏鹤昏睡了太久,毫无睡意,依旧清醒着。他想起唐有怀不断靠近的脸,那张脸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张脸重合。那是一张干枯且充满褶皱的脸,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欲望。 那个老太监的眼神和那只赫然摸向自己后腰肆意揉捏的手,让苏鹤很久不愿与旁人有身体接触,也不喜别人一直盯着他看。苏鹤用了很长时间将他忘记,却因为唐有怀又想起来。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苏鹤深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抑制不住那股恶心的感觉。 胃里空荡荡的,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只能紧紧贴向陆望,闻着陆望身上的味道,终于好受了些。 或许过了今日,他再想起那张脸,也能坦然面对。 在苏鹤眼里,陆望是个特别简单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陆望眼里所有的东西。他羡慕陆望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热忱,总能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对自己厌恶的东西毫不避讳,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毫不遮掩。 苏鹤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柔和,变得坦然,他渐渐忘记了痛苦,变得有血有肉。 第139章 有糖 这一夜,陆望睡得很好,就是胳膊几乎没了知觉。他稍微一动身子,枕在他手臂上的苏鹤也跟着醒了。 陆望看了一眼窗外,翻身而起:“你得喝药了。” 刚穿好衣服,门外传来响动,想是阿九不好直接进屋,故意为之。 陆望叫了声阿九,阿九果然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盆热水。陆望将苏鹤扶起来,顺势摸了一下额头,竟不那么烫了。陆望表情放松了些,帮苏鹤洗脸漱口。 等两人收拾好,阿九端着粥和药进来了。 苏鹤靠在枕头上,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陆望:“好饿。” 陆望喂他一口粥,笑道:“我也好饿。” 苏鹤躲开勺子:“那你吃一口。” 陆望挑了一下眉:“怎么能跟病人抢食呢?” 阿九闻言出了门去。 苏鹤又吃了几口,陆望不再喂了,他用拇指抹了一下苏鹤的嘴角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苏鹤摇头,微微张嘴。陆望这才放下心来。 一碗粥吃得很慢,总归是吃完了。陆望放下碗,抬头刚好看到进门的阿九。阿九将手中食盒打开,端出五碗粥,看着陆望道:“吃。” 陆望看着一字排开的五个碗,失笑道:“阿九,原来我在你心里如此能吃。” 阿九道:“和哥哥,一起吃。” 陆望看向苏鹤,两人皆笑起来。苏鹤喝完药后,陆望让他休息一会儿。谁知躺下去没多久,就又吐了。 看着一脸担忧的陆望,苏鹤抿着唇道:“归程,对不起。” 陆望轻轻抱着他:“你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 苏鹤靠在他肩上,道:“容我缓一缓。” 正午时分,苏穹来了。 秋雨丝丝缕缕,消了夏日暑气,却也不凉。苏穹是乘马车过来的,下车时打了伞,可依旧挡不住潮湿的空气侵袭而来。他走进屋时一边抱怨着蓟州天气不好,一边指挥身后小厮取出饭菜。 苏鹤听着苏穹絮絮叨叨,心情竟好了不少,打着招呼:“三哥!” “秋日雨水这么多,不知道冬季得有多冷。”苏穹自顾自说道,又看向苏鹤,“哎呦”一声,满眼心疼,“寒尽啊,脸色怎么这么差?” 苏鹤欲起身,却被苏穹制止:“别下来了,让归程喂你。” 陆望也道:“你现在身体虚弱,好好躺着。” 苏鹤只好又靠了回去。 苏穹带来的菜都是苏鹤爱吃的,陆望挑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喂给苏鹤。苏穹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独饮。 陆望看过去,苏穹眨着一只眼睛道:“壶是酒壶,水是茶水。” 苏鹤喝了汤,毫不留情地说:“我闻到酒味了。” 苏穹“啧”了一声,“鼻子也太灵了。” 这一顿苏鹤吃得不少,一盘清炒蓬蒿被他吃了一半。蓬蒿珍贵,常人不得食。苏穹见苏鹤喜欢,愣是连筷子都没伸过去。苏鹤吃完,陆望坐到桌边,才发现剩下的一半绿菜丝毫未动。他十分自然地将盘子移到苏穹面前,问道:“朔儿他们走了?” 苏穹看着手边的蓬蒿,应道:“嗯,都走了,与你们吃完这顿饭,我也得回鄞都了。” 苏慎苏疑都离开了,说明调查结果在苏穹手里。陆望表情凝重了几分,他一直想问苏鹤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相信此事这么简单。可是苏鹤如今这样,他也不想提起此事给他添堵。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又解不了心头之恨。思虑半晌,他准备送苏穹离开时单独问苏穹。 苏穹却另有考虑,他深深看一眼苏鹤,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对陆望道:“归程,瑾之和问之离开前将王府中所有人集中起来问话,皆说不知道当晚之事。朔儿查到唐有怀与刘曜交好,两人经常一起出入风月楼和赌坊,刘曜还想纳唐有怀之妹为妾。不用想,此事多少与刘曜有关系,至于他参与多少不得而知。我们也可以想法子问出话来,看你与寒尽想怎么做。” 苏穹心里明白刘曜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刘曜的那点小伎俩瞒不过他,他想过假装不知道,毕竟刘曜是苏临意的丈夫,是当朝皇子,有可能还是未来的储君。他不知道陆望要是得知真相,能不能冷静下来分析其中利弊。若他有意从中周旋,虽不能完全瞒过陆望和苏鹤,但也能做到让他们不追究。站在他的角度,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他纠结良久,甚至踏入房间的那一刻都还在犹豫。但是当看到陆望和苏鹤时,他突然就想通了。 陆望拧着眉头,苏鹤亦垂眸。 苏穹继续道:“皇上已有意立刘曜为太子,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将他传召进京。” 陆望狠声道:“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立于高堂?” 苏穹看向陆望:“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剩下的交给三哥。” 陆望已经失去父亲和大哥,苏鹤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他如今是两家的主心骨,怎么能看着自家孩子受委屈? 苏鹤看着陆望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捏成拳,半掩在黑发下的唇角越绷越紧,忍着心头翻涌面无表情道:“归程,我们回康州吧。” 陆望看着木桌上的纹路,并未回答。 苏穹见状道:“你们不必多虑,难道还不相信三哥?” 苏鹤扯了扯嘴角:“我们自然相信三哥,只是我并未受到伤害,唐家人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就这样吧。” 苏鹤这样说苏穹并不意外,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他不想苏鹤受委屈,苏鹤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世上无奈之事何止一件两件,桩桩件件都让人身不由己。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起身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有顾虑。时候不早了,我得启程了,你们两个多保重。” 陆望呆坐片刻,突然起身打开窗户,苏穹撑着伞站在雨中,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抬起头,刚好撞上陆望的眼神。 水雾弥漫中,苏穹勾起嘴角,利落地回头上车。马车在雨中奔袭,溅起朵朵水花。陆望关了窗,回到榻边,还未开口就听苏鹤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三哥顾着我们,我们不能不顾三哥。三郎听话,我们也回去吧。我想吃双秋做的油泼肉丝和若清做的蟹生了。” 苏鹤睁大了眼睛,眼里水波荡漾:“三郎带我去抓螃蟹吧。” 陆望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刘曜,他知道苏穹和苏鹤在想什么,但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 陆望见苏鹤像个小孩一样,语带雀跃,表情生动,忍不住低头含住了他的唇。待两人都气喘吁吁,陆望才道:“那阿七先把药喝了。” 苏鹤霎时泄了气:“苦!” 陆望笑道:“有糖。三哥给阿九带了糖葫芦,一会儿我去给你抢过来。” 第140章 生气 半夜,苏鹤突然惊醒,身边空空如也。他伸手一摸,还有余温。 苏鹤起身,披上外衣出了屋子,阿九正守在外面昏昏欲睡。 苏鹤叫醒阿九,问道:“归程去哪了?” 阿九清醒过来,一双大眼睛看着苏鹤不说话。 苏鹤突然想起什么,急道:“他是不是去建安王府找刘曜了?阿九,快去拦住他,快去!” 阿九第一次没有听苏鹤的话:“不去。” 苏鹤意外地看着阿九,加重了语气,眼神也逐渐凌厉:“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阿九见苏鹤是认真的,捏紧拳头起身。 苏鹤冲着他的背影道:“如果你拦不住他,你们两个,都不要回来了。” 阿九回头幽怨地看了苏鹤一眼,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苏鹤打开了窗,零星闪烁的灯火,撑不起天地的黑,街道上月凉如水,檐下一片阴影。 陆望一身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刚翻上建安王府的墙,一条腿被人逮住。 “阿九,你干什么?” 阿九吊在陆望的腿上,“回去。” 陆望看着荡秋千的阿九,咬牙道:“快放开,不然我揍你了。” 阿九执着道:“回去。” 眼前就是建安王府,陆望没了耐心,不想与阿九废话,想踢开阿九,阿九却像蛇一样缠住他。两人从墙上打到墙下,阿九被陆望按在地上揍了两拳,阿九眼看着拳头又要落下,说道:“哥哥,让我们不要回去了。” 陆望的拳头顿在半空。 阿九补充道:“哥哥很凶。” 苏鹤从来没有凶过阿九,连阿九都说苏鹤很凶,肯定生气了。回去哄人还是进府泄愤?陆望陆望深吸一口气,从阿九身上下来,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客栈。走到客栈门口,陆望拉住阿九,指了指他的衣服和头发。 阿九理着衣襟,陆望将自己身上的夜行衣脱了。 收拾齐整后,两人才上了楼, 推开门,陆望带着笑走进去,柔声道:“你怎么醒了?渴不渴?饿不饿?” 他将从小客栈后厨买来的一碗面条放在桌上:“你晚上吃的东西都吐了,肯定饿了……” 苏鹤就站在窗边看着陆望,锁着眉头一句话没说。 陆望欲走过去,苏鹤道:“站那儿别动。” 陆望停住脚步,笑容僵在脸上。 苏鹤冷声道:“陆归程,你少给我演戏。” 连名带姓,语气冰凉,陆望暗道不妙。 苏鹤继续道:“你去找刘曜,你有想过临意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吗?你有想过三哥会面临怎样的压力吗?你有想过陆家和苏家吗?” 陆望梗着脖子道:“如果没有刘曜相助,唐有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将你绑走?刘曜利用我们对他的信任伤害你,他罪该万死!” 陆望语气还算平静,但苏鹤看出他很生气,只是压抑着怒气。 陆望喉咙发紧,他艰难说道:“寒尽,你真的不在意吗?” 苏鹤五指抓着衣袖慢慢收紧,他当然在意,他恨不得将唐有怀和刘曜千刀万剐。 他看着陆望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我更在意你们。” 你们比我重要。 陆望向前一步道:“我也在意你,我不想你受委屈。你不该阻止我,除了你和阿九,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 苏鹤恨了陆望一眼,“所以你还要去?” 陆望沉默。 苏鹤利落转身进屋,陆望急忙跟上去。门“啪”地一声关上,陆望的鼻子撞在门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股热流流进嘴里,陆望捂着鼻子推门,推不动。 他委屈道:“寒尽,我流血了。” 苏鹤毫不留情道:“你要是敢出这客栈的门,就别再回来。阿九你也带走。” 阿九闻言一慌,趴在门上拍了拍:“哥哥,我不走,我听你的话。” 说完,狠狠瞪了陆望一眼。 陆望抓住阿九的衣角,扯了一块布塞进鼻子里,恶狠狠道:“你还好意思瞪我,你不也支持我去吗?” 阿九看着自己的衣角,眼神越发凶狠 。 陆望止了血,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门,责怪道:“你就不能跑慢点吗?你晚来一会儿我就得手了。” 阿九也坐下,面无表情道:“拦不住你,哥哥不要我。” 陆望叹了口气:“你哥连我也不要了。” “活该。” “你……”陆望一时语塞。两人靠在一道门上,像两只被抛弃的小狗。陆望看向阿九问道,“你这飞檐走壁的本领谁教的?” “我爹。” “你爹是谁?” “叶三更。” “叶三更。”名字有些熟悉,陆望想了会儿没想起来,看向阿九,“你叫什么?” “阿九。” “正名叫什么?” “叶九招。”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陆望听得心里一紧,没了聊天的心思,趴在门上说道:“寒尽,你身体还没恢复,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去了,我乖乖睡觉,你让我进去吧,从此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再也不半夜乱跑了。” 阿九弱弱地说:“哥哥,我也听话。” 屋里又没了声音。 陆望将头埋进手臂,半晌,他突然道:“走,翻窗户。” 阿九坐着不动:“我不听你的。” 陆望道:“哥哥受了风寒,还发着热,一个人在屋子里,你不担心吗?” 阿九有些动摇。 陆望起身往外走去,阿九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楼下,看着窗户闪闪烁烁的光,陆望摩拳擦掌准备上去,窗户突然关上了。 陆望眨眨眼,丧气道:“哥哥肯定听到我们说话了。” 阿九也看着窗:“怎么办?” 陆望指了指房顶:“上去。” 两人又爬上了房顶,陆望趴在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取着瓦片。阿九也去帮忙,瓦片嘎吱作响,陆望低声道:“动静小点,你哥哥听力好着呢。” 阿九小声地说:“我听力,更好。” 陆望没再搭理阿九,专心掀瓦。 一丝光从房间里透出来,陆望加快了速度。房顶很快被两人掀出个洞来。 陆望够着脑袋往屋里瞧去,躺在榻上的苏鹤正睁着眼睛看着他。陆望尴尬一笑,打着招呼:“寒尽,今晚月色真美。” 苏鹤侧身不再看他。 陆望直接趴在洞口,叫道:“寒尽,你真忍心让我外面睡一夜啊?阿七,我知道错了,我真不去了,我们明天就回康州,我带你去抓螃蟹,你把门打开好不好?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阿九也凑过去,看见苏鹤没事,他便放心了。 苏鹤又转过身看着屋顶上的两颗脑袋,无奈道:“下来。” “好嘞!” 陆望起身太猛,脚下一滑,随着一声惊呼和几声响动,苏鹤吓得立马起身。 阿九看了一眼陆望,淡定道:“哥哥,他抓住了。” 陆望兴冲冲地跑回屋子,门果然打开了,陆望抱住苏鹤,委屈道:“寒尽,你太狠心了。” 阿九也跑进来,陆望急忙按住阿九脑袋,“小孩儿出去,大人要做大人的事。” 阿九看向苏鹤,苏鹤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以后不准帮着他做坏事。” 阿九欲言又止,最后点头出去了。 陆望道:“连阿九都觉得这不是坏事,失策了,应该让阿九去,我留下来陪你。” “恩?” 陆望一把将苏鹤抱起,粲然一笑:“睡觉。” 第141章 军旗 陆望怕苏鹤身体不适,乘着马车一路慢行,回到康州已经是九月份。 两人刚下马车,牟亮和陈子成就拉着陆望汇报康州骑兵的事。 “连曾勉都学会了骑马,跑得飞快!真的!将军!” 许昭也是堵着苏鹤不放,将这大半个月的公务汇报了一番,会爆炸的丹药也有了进展。 “那些小木屋全炸没了,真的,那场面可壮观了!刺史大人!” 两人回到康州就忙起来,苏鹤因为忙碌暂且忘了唐有怀的事,吃东西不再反胃,身体渐渐好起来。陆望放下心来,一头扎进军营里。 太和元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钱十三在南中买的粮食已经出发运往康州。元项已将峳州事务消化得差不多,苏穹也将朝中人事更替安排妥当。大齐局势稳定下来,内忧暂除,只剩外患。苏疑最终还是回了鄞都,原本苏穹想让苏疑补上工部尚书一职,但修缮天命观的功劳尚不足以让苏疑连升六级,最后被任命为门下省给事中。苏穹联合田兹格准备再次实行土改和税改,还没开始行动,峳州传回消息,姜国屯兵司州,似有异动。 苏鹤和许昭今日有些闲暇时间,去炼丹房看了一圈,十八方士还在商讨如何将丹药练得更大。十八个人各抒己见,炼丹房内吵得不可开交,听得人头疼,苏鹤赶紧退了出去。此时微风不燥,阳光温和,天空澄净高远,苏鹤道:“若清,这里离校场有多远?” 许昭一听就知道苏鹤想做什么,连忙道:“不远不远,以钩月的脚程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到。” 苏鹤翻身上马:“天色尚早,我去校场看一看。” 许昭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出决定:“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就不陪刺史大人走这一趟了。”他拍拍阿九的肩膀:“阿九,护好刺史大人。” 阿九点头。 苏鹤露出一抹淡笑,“阿九,送若清先生回城。” 许昭看着苏鹤策马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目光随着苏鹤远去的阿九,叹了口气道:“走吧,阿九。” 苏鹤远远便看到陆将军如松一般屹立在高台上,面沉似水,不怒自威,眼神中透露出坚毅与果断。 校场上,士兵们整齐地列阵,身着重甲,手持兵器,威风凛凛。随着将领的口令,士兵们开始动起来,步伐整齐划一,行云流水,每一次挥剑、刺枪,都充满了力量。喊声震耳欲聋,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这片天地都在为之震撼。 阳光洒在陆望的铠甲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苏鹤默默看了良久,才在夕阳的余晖中走上前去。 “陆将军好威风啊!” 陆望回头,瞧见一脸笑意的苏鹤。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瞬间柔和下来,眉头松开,欢喜爬上眼角。他一把拉过苏鹤的手,将他带到跟前,一起欣赏着台下的风光。 “寒尽,这是由我带出来的定北军。看着他们每一天都在进步,我真的很开心。” 苏鹤握紧陆望的手:“我也开心。”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所有的情绪他们都能读懂,默契十足。 陆望拉着苏鹤往营帐里走,“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进了中军营帐,地上铺了一面硕大的旗帜,黑底金边三角,中间绣着定北二字,上下各有一只形态优美的白鹤翱翔云间,四周坠有铜铃装饰,华丽中带着威严。 陆望挥了一下手,豪气十足地说:“这是康州定北军旗,会随着我们征战四方,乃我定北军的军魂所在。” 苏鹤看着那两只鹤,心头暖洋洋的,他蹲下身碰了两下躺在地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忍不住又拨弄两下,笑道:“别人都喜欢在军旗上绣龙虎狮象,怕是只有你会选择中看不中用的白鹤。” 陆望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背影,修长的食指挑动着铃铛,动作很轻很轻,像个孩子遇到了喜欢的玩具,舍不得用力气,又抵不过喜欢。他蹲在苏鹤身旁,握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触着铜铃道:“我就喜欢,好看。” 苏鹤突然转过头盯着陆望,蹙眉道:“要是以后我老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你还会像现在这般对我吗?” 陆望愣了愣,嘴角缓缓上扬,笑意弥漫至眼底。他像只狩猎的猫猝不及防扑向苏鹤,苏鹤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扑倒在地。陆望托着苏鹤的头,将他压在身下,哑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苏鹤看着陆望,那满脸突如其来的喜悦之色感染着他,让他也欢喜起来。 陆望咬着苏鹤耳朵,轻声道:“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我十分期待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 说罢,就要去吻苏鹤,苏鹤伸手挡住他的嘴,指了指身下的旗帜:“陆归程,这可是定北军的军旗,不可放肆。” 陆望将他的手拿开,眨着眼道:“我就亲亲你,什么也不做。” “主子!主子!” 营帐外传来慕可的声音,陆望深吸一口气,还是不甘心地在苏鹤唇上啄了两口,才慢吞吞起身。 站在门口的慕可尴尬地垂下头,直到陆望的巴掌扇过他头顶,才猛然抬头,将手中的两封信交给他:“主子!鄞都和南中来信了,若清先生说刺史大人也在这里,就一起送过来了。” 一旁正在整理衣服的苏鹤一听,神情紧绷起来。 “什么事?” 陆望将鄞都的信递给苏鹤,迅速打开南中的信,说道:“钱十三说粮食在章州被劫了。” 苏鹤道:“三哥说姜国欲攻盛州。” “盛州一旦被攻破,顺江而下,峳州危矣。” “盛州易守难攻,三哥会提醒元项做好迎战准备。怕只怕,付炆兵分几路,盛州只是其中之一。” 陆望拇指抚上无名指上的玉环,道:“瑾之与朔儿应该也接到了消息,如果要打仗,那批粮食得尽快拿回来。” 苏鹤往帐外走去,边走边说:“章州路途遥远,这个时候你我皆不能离开康州,得派个人去盯着。” 陆望看向一旁的慕可,慕可立马站得笔直,苏鹤看着慕可骨碌碌直转的大眼睛,道:“加上双秋吧。” 慕可噘嘴:“苏大人不信任我。” 苏鹤笑道:“怕你一个人太无聊。” “就这么定了。”陆望抬起脚踹过去,慕可却没躲,被踹得往前跌了一小步。 陆望有些意外:“怎么不躲?” 慕可捂着屁股道:“主子好久没踹我了,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让主子过过瘾。” 陆望勾了勾嘴角,略一思索嘱咐道:“钱十三说粮食是被章州的一帮土匪劫走的。粮食走的是顾舟山的章南暗线,一路上都有人保驾护航,有商队掩人耳目,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顾舟山和楼用在章州盘踞多年,或许有其他势力参与其中,你们查的时候多方打听,小心行事。” 慕可愣愣地问:“其他势力是指?” 苏鹤道:“章州州府,郡县衙门。” 慕可点头:“懂了!” 陆望道:“你们能带走的人不多,加上钱十三的人应该够用,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解决不了,就近去宛州找丞相大人。” 慕可正色道:“一切听主子的,我这就去找双秋,马上出发。” 第142章 权盛 自得到姜国出兵的消息,陆望如火如荼地开始备战。十八方士被逼得更紧,废寝忘食研制会爆炸的丹药。直到十月中旬,康州城外一声惊天巨响,犹如晴天霹雳,本就只剩枯枝残桠的小树林中被炸出个坑,烟雾弥漫,树倒根摧。浓烟散去,十八方士看着地上的坑皆喜极而泣,抱头大哭。 十月底,一群山匪骑马入境河州,几千人气势汹汹奔袭而来,河州新上任的刺史得知消息大惊失色,立马下令河州军布防,军队还未集结完,斥候来报,山匪无停留之意,直奔并州方向。 同时,鄞都得到消息,姜国大将邹池驻军司州后再无动静,付炆派主力调转方向往西北方向行军。 陆望看着桌上地图,手指从司州北上,过庆州往西是陏(duo)州,再往西便是西域新丽诸国。 苏鹤道:“看来付炆是想先平西域,再征南齐。” 陆望点头:“西域诸国一旦平定,付炆无后顾之忧,四方臣服,如何还容得下偏安一隅的南齐。” 苏鹤若有所思:“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陆望锁眉:“冬季行军不易,如果付炆平了西域再剑指江南,也得等到年后,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话音刚落,许昭就带着慕可和叶双秋进来了。陆望心思还在地图上,淡淡瞥了一眼,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叶双秋道:“我们到章州时,钱十三已经先到一步,查实粮草确实是被山匪所劫,我与慕可潜入匪窝,却发现粮食被转移了。我们记着主子的话,暗中调查章州州府,果然与山匪有所勾结。牵线的是一个叫余晖的人。” 陆望低喃:“余晖?” 慕可道:“大家都叫他余老板。” 陆望想起钱十三提过这个人,专门替顾舟山转移赃款,也是章南暗线的负责人。陆望以为钱十三掌控章南暗线后,已经将余老板处理干净了,没想到又半路跳出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陆望道:“人在何处?” 叶双秋道:“被……慕以带回并州了。” 慕可看了一眼陆望,说道:“阿以先我们一步到达章州,我们跟章州州府周旋时,阿以带着几十个人直冲山匪老巢,将山匪头子给绑走了,余老板当时也在寨子里。” 秦文川死后,苏穹为保证康南粮道的畅通,让留在并州的慕以负责章州到并州这一段的运输。粮草在章州出事,慕以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陆望并不意外。 “山匪如何处置的?” 慕可道:“也被阿以带回并州了。” 陆望笑了一声:“行,他能带走就是他的。” 慕可放下心来,继续道:“粮食已经在路上了,下个月就能到康州。” 陆望回身看向地图:“干得不错,去若清先生那里领赏。” 许昭挥手道:“走吧,你们喜欢什么?喜欢银子还是漂亮姑娘?” 慕可眼睛一亮:“有漂亮姑娘?” 许昭道:“多得是,怎么?想娶媳妇了?” 叶双秋嗤笑一声:“在鄞都时就吵着要娶媳妇儿,到现在也没娶上。” 慕可不甘示弱:“你先别说我,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孤身一人呢。” 叶双秋箍着慕可脑袋,咬牙道:说谁一把年纪呢!” 慕可缩着脑袋咧嘴:“大哥!双秋大哥饶命!” 陆望听着几人的打闹声,揽过苏鹤的腰道:“我也想娶媳妇儿!” 苏鹤瞪他:“陆将军可真是薄情郎,这还没到七年。” 陆望瞧着他:“我想娶你。” 苏鹤挣脱他的怀抱,“陆将军拿什么娶我?” 陆望想了想道:“寒尽,如果此次能大败姜国,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苏鹤后退两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望,唤道:“陆归程,陆归程!” 归程二字咬得极重。 “好。”陆望怎么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郑重点头,“回故土,娶新人。” 转眼到了十二月,康州已是大雪纷飞,北方更是千里冰封。姜国大捷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听说西域诸国被打得心服口服,俯首称臣,千里送良驹,万里献朝贡。自此,加上南齐占据的沧江南,姜国的版图已经比南下之前的大齐还要辽阔。 临近新年,热闹的爆竹声仍掩盖不了刘渝的忧虑。 刘渝满面愁容,双眼无神地看向苏穹:“清云啊,姜国又打了胜仗,这可如何是好?” 苏穹手指有些痒,想下棋,可又不能让刘渝陪他,只好忍着。 “陛下放心,元将军已经派兵前往盛州,盛州不破,西南则安。现在最紧要的是北境三州,北境三州防线重建不到两年,付炆若想南下,或许会以北境三州为突破口。尤其是俨州,往东可抵大齐命脉宛州,往西可达军事重镇峳州,俨州需加强兵力,绝不可失。微臣认为,可让羽林骑都尉周竖率军增援俨州,以防万一。” 刘渝将手中折子一合,揉着眼角,半晌才道:“羽林骑离京,鄞都不就空了?此计不成,太冒险了。” 苏穹道:“还有杜居安在,鄞都不会有事的。姜国大军凯旋回朝,正是士气大振,斗志激昂时,如果付炆突然出兵,我军增援不及,后果不堪设想。周竖率军驻扎蓟州,既可守卫京师,也可随时待命增援俨州,甚至康州。” 刘渝看着苏穹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放下心来。 “清云啊,幸好有你在,不然朕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刘渝说着就要去握苏穹的手。 苏穹立即收回手,作揖道:“为君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刘渝讪讪地收回手,又坐了回去,拿了一份新的折子一边看一边道:“关于立储之事,你有何想法?建安王乃朕嫡长子,太子之位理应是他的。” 苏穹敛眉沉思,而后道:“陛下所言有理,但是建安王心性未定,还需磨砺。陛下又正当壮年,立储之事不必着急。” 刘曜是什么心性,刘渝心里自然清楚。他已经被逼上这个位置,成为定局,他必须从自己儿子中选一个能够堪当重任的人继承大统。刘曜太过软弱,就算坐上高位,也只能成为傀儡。幸亏刘曜娶了苏临意,也算半个苏家人,如今苏临意生了儿子,等刘曜即位,苏临意就是皇后,她的儿子就是储君。为此苏穹乃至整个苏家一定会尽力辅佐刘曜。想到这里,刘渝稍稍安心,道:“曜儿远在建安,无人教导他,要不将他接回鄞都,朕封爱卿为太子太傅,替朕好好管教管教他。” 苏穹一脸惶恐:“臣不敢僭越。”顿了顿,他继续道:“廖绽死后,蓟州一直无主,陛下可让建安王守蓟州,也是一种历练。待大战结束,建安王也可凭借功勋顺理成章回朝受封。” 听苏穹愿意把蓟州拿出来,刘渝有些吃惊。只要北境三州守得住,蓟州就是安全的,刘曜在蓟州最多承担支援或者运输辎重的任务,不会有性命之忧。刘渝点头道:“还是爱卿想得周到,就按爱卿说得办吧。” 苏穹此举一是不满刘曜上次所为,给他一个教训。二是适当放权,不至于让刘渝猜忌他。毕竟上个月他才对章州动了手,让苏氏旁系子弟入驻章州,如果蓟州在手,他的势力已经对鄞都形成包围之势,比当年的元政还危险。让出一个口子,省去一场血雨腥风,于他而言,不是坏事。 第143章 孩子 除夕前一夜,周攀提着一篮子冬季里罕见的新鲜果子去了采阁。走到孟云卿房门口时,忽然听见似有似无的小孩啼哭声。周攀手一抖,篮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趴在门上再一仔细听,只能听见有人在小声哼着歌谣。 他松了一口气,抬手敲门。屋里似乎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周攀加大力度,急道:“孟姑娘,孟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周攀猛地一推门,门竟然开了。他疾步走进去,绕过帘子,与抬头的孟云卿撞了正着,一旁的小丫头正在费力地扶起地上瘫倒的屏风。屏风不大,周攀搭把手就扶正了。 孟云卿慌忙起身,行礼道:“周公子,你怎么来了?” 周攀见她没事,放下心来,将手中果篮递给她:“这是我托人从南海带回来的,给你尝尝鲜。” 孟云卿一直知道周攀对她的心意,很久以前就知道,可她不喜欢这些风流成性的纨绔公子。周攀前些时日托人送来的金银珠宝被她一一退了回去,没想到今日周攀自己找上门来了。一篮子果子,颜色交错得很好看。孟云卿心里轻叹一声,眼神往后看了一眼,接过果篮道谢。 周攀见她收下,喜不自胜,邀请孟云卿除夕夜去画舫赏雪。 孟云卿有些心不在焉,应付道:“除夕夜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周四公子不回家陪家人吗?何况明日不一定会下雪。” 周攀一脸期待道:“明晚我吃了饭出来,没有雪我们就看月亮。” 孟云卿正想开口拒绝,一个小孩儿突然从里屋门后窜出来,似乎刚学会走路,颤颤巍巍地跑了一小段距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小孩儿也不哭,手脚并用爬向孟云卿。 小孩儿很小,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圆滚滚矮墩墩的冬瓜。孟云卿神色大变,一把将小孩儿抱进怀里,转身就往里屋走。 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一旁还有个人,回头一脸警惕地盯着周攀看了一会儿,回身坐下。 周攀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孟云卿道:“此事还请周四公子保密。” 周攀看着肉嘟嘟的小孩儿,小孩儿也看着他。似乎是没见过他,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与好奇。 “这……这是你的孩子?” 孟云卿被问得一愣,抿着唇点了点头。 周攀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失神道:“孩子……父亲是谁?” 孟云卿沉默。 周攀见她不说话,只好道:“你先休息,我这就回去了。” 风月楼的女子生子并不是奇事,如果女子产子后尚有姿色,可继续侍人,孩子由专门的人养在楼里,长大后留在楼里做事。如果女子年老色衰,则会连着孩子一起被赶出去。孟云卿将这孩子藏得这么好,想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她怀胎十月,是如何瞒过东家的? 周攀沿着走廊缓步向前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孟云卿一向卖艺不卖身,采阁不是寻常的风月楼,自成一套规矩,如果孟云卿不愿意委身于人,不会有人敢强迫她。虽然自己以前做过这种混账事,还被陆归程给教训了一顿。 ……周攀拍拍脑袋,想远了…… 方才看孟云卿,与以前并无差别,难道是东家看她名气大,能赚钱,同意将孩子留在她身边养? 周攀失魂落魄了一路,回府见到难得回来一次的周竖也没有打招呼就往自己院儿里走。 周竖拦住他,一巴掌挥过去,道:“没看见你大哥?” 周攀吃痛,捂着头道:“哥!你轻点!你怎么跟陆归程一样下手没轻没重的。” 周竖翻了个白眼:“谁跟他一样。” 周攀见周竖心情还不错,试探着说:“哥,我想……带个人回府。” 周竖问道:“什么人?” “就……就是女人……” “什么女人?你想强抢民女?” “哥!你胡说什么?是……是采阁的人。” “什么?!”周竖惊道:“你想纳妾?” 周攀垂着脑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你同意吗?” 周竖想了想道:“你问我没用,你得去问爹。” 周攀拉着周竖的衣袖,吞了吞口水:“她还带着个孩子,我不敢跟爹说。” “什么?!!!你就敢跟我说?”周竖大惊,“周彦林,若你铁了心纳个风月楼的女人为妾我可以接受,可带了个孩子的算什么?采阁的女人平日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清楚吗?那孩子的爹是谁你知道吗?” “哥!她是个好女人,我就喜欢她,我要带她回来。” “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周攀心一横,开始胡搅蛮缠:“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到时候我吊死在家里,我看你怎么跟爹交代。” 周竖看着倔着脾气的周攀,突然觉得他半死不活的时候更让人省心些。两人争执到半夜,周竖怒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将你迷成这样?” 周攀搅着双手:“孟云卿。” 周竖一愣,一脸复杂地看向周攀:“你可知道孟云卿以前跟的是谁?” 周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陆归程。” 周竖突然灵光一闪:“那孩子,不会是……” 周攀也被吓了一跳,紧张道:“不……不会吧?” “那孩子多大?”周竖问道。 “我怎么看得出来?”周攀一脸郁闷,极不情愿地伸出双手比了个长短,“差不多这么高,走路都走不稳。” 周竖摸着下巴道:“一岁左右,归程离开鄞都近两年,怀胎十月,一岁左右……” 周攀越听越觉得心惊,问道:“陆归程到底什么时候走的?能不能准确一些?” 周竖蹙眉道:“盛元二十四年四月,也就是去年四月。” 周攀扒拉着手指一算,哀叫一声:“看来走之前就怀上了,哥!我若真跟着姐夫叫陆归程一声小舅舅,我不就爱上自己小舅妈了吗?” 周竖踹他一脚:“胡说八道些什么,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不可外传,明日我去见一见孟云卿再说。” 远在康州的陆望连打三个喷嚏,苏鹤将姜汤往他手边一放,斥责道:“叫你穿上氅衣,你不听,这下好了。” 陆望将冻得通红的手放进热水里,冻僵的五指总算有了知觉。他用下巴指了指姜汤,撒娇道:“好寒尽,陆三哥哥没有多余的手了,喂陆三哥哥喝口汤好不好?” 苏鹤见他脸色发青,鼻头通红,心也软了,端着碗递到他嘴边,问道:“阿九他们还在外边?” “嗯,难得开心一次,让他们玩儿。”陆望喝了汤,笑看着苏鹤,“明早带你去看我堆的雪人,可大了。” 苏鹤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失笑道:“三岁的陆三哥哥,睡觉吧。” 第144章 说谎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 阳光洒满整个院子,小厮将地上的雪铲得干干净净。陆望起床时,昨夜冒着寒风堆的雪人已经融化了半个头。 陆望围着雪人转了三圈,又抬头看向太阳,阳光晃得人眼睛疼,他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 慕可端着早餐进来,看见那只剩半个头的雪人,想起昨夜陆望将他按进雪堆时的残暴,幸灾乐祸地说:“主子,阿九在你的雪人头上泼了三瓢热水。” 阿九有刺史大人护着,慕可知道陆望拿阿九无可奈何。果然,陆望脸色一僵,气急败坏道:“好你个阿九!十天不准给阿九买糖葫芦!” 苏鹤被他的咆哮声吵醒,刚洗漱完,就见陆望冲进屋里,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苏鹤无辜地眨着眼:“怎么了?你扰了我好梦,我还没找你算账。” 陆望道:“阿九用热水泼我的雪人。” “化了?” “化了。”陆望抱着双臂,“那是我特意给你堆的,你还没看呢。” 苏鹤指着屋外:“看见了。” “我不管,你得补偿我。” 苏鹤撑着腰,想起昨夜陆望对他的非人行径,果然不怀好意。他瞥了陆望一眼,坐到桌前吃早饭。 陆望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给苏鹤揉腰,“寒尽,今晚……” 苏鹤急忙抓了一个卷饼塞进陆望嘴里,目不斜视道:“昨晚堆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欺负阿九了?” 陆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嚼着嘴里的饼含糊道:“也不算欺负。” 门外的慕可咳了一声:“主子将阿九堆的雪人身子抱过去当雪人头了。” 陆望清了清嗓子,叫道:“双秋,将慕可扔出去!” 慕可的声音传进来:“双秋,轻点!” 陆望不依不饶:“昨天晚上阿七不开心吗?” 苏鹤将衣袖往上拉,露出一截雪白劲瘦的小臂,手腕处一圈红痕十分明显。他顺手挑起陆望下巴,懒洋洋道:“换个位置,我会很乐意。” 陆望看着那红痕,又有些心疼,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行,我动不了,你可以自己来。” 苏鹤收回手,淡然道:“看来这两日陈子成太听话了,长生不老药进展太顺利了,南中粮草送来得太快了,若清太事无巨细了。” 陆望看着苏鹤,等着他说完。 苏鹤果然转过头,扯着陆望的头发:“我太惯着你了。” 陆望噗嗤一声笑出来,捏着苏鹤的脸道:“能不能不要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么狠的话,三郎害怕。” 苏鹤挑眉笑,又往陆望嘴里塞了一个饼:“还不快吃,吃完写春联。” “好好好,听阿七安排。” 两人吃完早饭,叶双秋在院子里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苏鹤撑着头直犯困,眼睛半睁半掩地看着陆望挥毫泼墨。风轻轻掠过,吹起苏鹤的发,地上的影子一晃一晃。 叶双秋站在一旁,看着斑驳光影下的两人,心头腾起莫名的情绪。 陆望突然直起身子,欣赏着自己的佳作,满意地点头,“双秋,阿九去哪里了?” 叶双秋抬头将目光从院子里的树挪到墙头再挪到屋顶,最后停在屋顶上。屋顶冒出两颗头来,好奇地看着院子里。 苏鹤干脆趴在桌子上,瞧着陆望:“你找阿九做什么?” 陆望铺好新的纸,一脸坏笑:“教他写字。” 慕可听着写字两个字就头痛,他幸灾乐祸地拍了两下阿九的肩膀:“兄弟,去吧!” 苏鹤笑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谁折磨谁还真不一定。阿九,下来。” 阿九闻声跳下屋顶。 苏鹤看向他:“阿九,想学写字吗?” 阿九摇头。 陆望停下笔,冲阿九招手:“阿九过来。” 阿九走过去,陆望将手中笔递给他。阿九像拿剑一样拿着笔,看了陆望一眼,在剩下的纸上十分豪迈地写下两个字。从笔尖走势中,陆望勉强认出他写的是“阿九”。 好好地一副对联瞬间毁于一旦,阿九将笔还给陆望。苏鹤憋着笑道:“阿九只会写这两个字。” 陆望叹气:“双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 时候尚早,采阁里异常冷清。 周竖看着桌上沸腾的茶水,直接问道:“孩子是谁的?” 孟云卿知道周竖来者不善,周竖一般会和一群人来听她弹琴,极少单独见她。她看向周攀,周攀看出她眼中的质问,急忙道:“孟姑娘,我只告诉了我哥,因……因为我想给你赎身,接回府去……” 周竖道:“孟姑娘放心,我们不是多嘴之人,今日我来,只是想搞清楚这个孩子是谁的。” 孟云卿起身倒茶,茶香夹着果香,飘满屋子。 水雾缭绕中,孟云卿轻声道:“我不认识孩子的父亲。” 周家兄弟对视一眼,周攀试探着开口:“孩子不是陆归程的?” 孟姑娘手一抖,茶水洒在了桌上。周竖察觉出她的异样,放缓了语气道:“孟姑娘,我与陆归程还算有几分交情,若这孩子真是他的,相信他也不会让陆家的孩子在这风月楼里长大,我周彦正也不会坐视不管,希望姑娘能说实话。” 孟姑娘面露难色,她紧紧捏着手中帕子,艰难道:“周公子不怕我骗你吗?” 周竖道:“我相信陆归程看人的眼光。” 孟云卿突然鼻头一酸,眼睛泛红,声音难掩哽咽:“奴家不敢欺瞒周公子,这孩子真的不是陆公子的。” 周攀见孟姑娘情真意切,心头堵着的一口气终于消散。 孟云卿没有必要说谎,如果孩子真是陆望的,陆望不会不管,她往后日子虽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不用在这风月楼里受尽委屈。 想到此,周竖起身欲告辞离去,周攀突然道:“孩子是我的。” 周竖深吸一口气,拽着周攀就走。 周攀腿脚不便,挣扎不过周竖,回头看了一眼孟云卿,出了门去。 “哥!哥!”周攀挣扎。 周竖喝道:“别叫我哥!” “哥!只要孩子不是陆归程的,给我又有何妨?” 周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周攀!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普通人能接触到孟云卿吗?不是陆归程的,那也是鄞都其他非富即贵之人的,你就那么乐意替别人当爹?到时候孩子亲爹找上门来,我们周家丢不起这个脸。” 周攀不服气道:“孩子都一岁了,也没人见谁来认……” 周竖打断他:“周老四,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好女子千千万,哪一个不比孟云卿好?” 周攀张了张嘴,周竖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周彦林我警告你,过完年我就要去蓟州了,你别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周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攀站在原地,看着周竖冒着怒火的背影,转头对身后的小厮道:“去请杜家二公子,就说我在六号画舫等他。” 寒风凛冽,周攀拉紧氅衣,慢吞吞朝着济蓝河走去。 第145章 亲疏 画舫随着波纹摇晃,周攀一个人坐在船上,听着水声,喝着闷酒。 听见脚步声,周攀抽了抽鼻子,酝酿好情绪,准备等杜玄此进来就开始哭诉。 门被推开,周攀开始哀嚎:“杜老二,我哥……” 杜玄此身后还跟着个人,蓝色长袍,白色氅衣,长发似墨,脸若姣雪,宛如雪中修竹,风神俊逸,气质非凡。 周攀立马展开眉眼,迅速变换了语调,起身相迎:“苏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周攀与苏疑只是有过几面之缘,没什么交情,倒是经常听到关于苏疑的传闻。周攀与杜玄此不同,杜玄此对苏疑是打心底里的佩服,周攀却对这位传说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苏二公子嗤之以鼻。不就是会写两个字,会做两首诗,会唱两首曲,会画两幅画吗?苏二公子会的他周彦林也会。但是他周彦林会的,那位苏二公子可就不一定会了。每每想到此,周攀心里自豪感油然而生。可自从周溪若与苏慎成亲后,周攀再次听到有人夸赞苏疑,想法就变了。他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你们口中才貌双绝的苏二公子,是他姐夫的弟弟,是他的苏二哥哥。 苏疑笑道:“景深找我喝酒,刚好遇上你的人来找他,就一起过来了。” 声音真好听,周攀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目随苏疑,见苏疑解了氅衣,一身蓝白袍子被他穿得格外好看。 杜玄此坐下,看着桌上的酒壶,道:“正好正好,唯有此佳酿,能解我心忧。” 周攀看着对面坐得十分端正的苏疑,也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又见自己衣裳蓬乱,默默将双手缩到桌下,整理着衣袖。 杜玄此莫名地看着周攀,“周老四,你怎么回事?” 周攀咳了两声,他怎么会承认见到苏疑他有些紧张。他挑了个酒壶给苏疑倒满:“苏二哥哥,尝尝这菊花酒。” 苏疑拿起酒杯:“多谢。” 杜玄此敲着桌子,“周老四,你叫我来喝酒,是为什么事?你老是看着问之做什么?” 周攀看着苏疑,突然就不敢说了,这件事他不想闹得人尽皆知,他可不想丢他姐和周家的脸。 周攀低下头:“没……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喝酒。” 杜玄此哀叹一声:“过了年,我就要成亲了。” “成亲?”周攀惊呼,“你不是还要守孝……三年吗?” 杜玄此道:“我爹的遗嘱上写了,一年后让我成亲。” 周攀嘟囔着道:“成亲好啊,我也想成亲……” “你想成亲?周老四,你看上谁了?”杜玄此问道。 周攀看向苏疑,他是憋不住话的人,他找杜玄此来,就是想诉苦的。可碍于苏疑,他活生生将话吞回肚子里。 杜玄此盯着他:“周老四,你今日不正常。” 苏疑也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 周攀喝完杯中酒,一狠心道:“我想娶孟云卿。” 酒杯落地,乒乓作响。杜玄此震惊道:“周老四,你疯啦?” 周攀见两人惊讶地样子,一脸丧气:“我觉得她跟那些世家女子没什么区别,长得漂亮,又会弹琴,温柔善良。何况她与其他风月女子不一样……”周攀似乎是底气不足,越说越小声。 他第一眼见孟云卿,就觉得惊为天人。可孟云卿不买他的账,他在孟云卿那里总是碰一鼻子灰,他以前或许只是单纯的想占有她,他看不惯孟云卿故作清高的样子,三番五次想将孟云卿带走,都没有成功。后来他瘸了腿,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思。 直到有一次他鼓起勇气去采阁,采阁人多,认识他的人也多,少不了有嘴贱之人。没想到他难堪之际,孟云卿自走廊尽头而来,不顾众人眼光,大方得体地走过去挽着他,往自己房里走去。进屋之后,孟云卿没有没有半点幸灾乐祸之意,甚至说他好久没去,特意为他弹了一首曲子。周攀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虽然孟云卿对他谈不上多么热情,可他依旧被那一瞬间的善意所打动。这两年,他遭受过太多的嘲讽与冷眼,可孟云卿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有。 杜玄此道:“将她养在别院里倒是没问题,纳她为妾也不是不可,可娶她为妻确实荒唐了些。你爹若是知道了,肯定被你气死。” 周攀看向苏疑:“苏二哥哥,你对此事怎么看?” 苏疑略一思索,说道:“世间万般情,唯真心难得。你若真心喜欢孟姑娘,娶她为妻又如何?” 杜玄此意外地看向苏疑:“问之,我总以为你是最循规蹈矩的那一个。” 周攀受到鼓舞,可很快又开始唉声叹气:“情况很复杂,我得想想办法。” 看到周攀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哪怕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杜玄此却生出一丝羡慕。他不禁陷入沉思,自己为什么遇不到喜欢的人?难道真的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做自己的妻子?转念一想,世间男女不皆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一生相敬如宾,也是一种幸福。何况他父亲走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他的婚事。他不应该也不能让他父亲九泉之下不瞑目。 杜玄此将酒杯一放,语气坚定:“不喝了。” 苏疑不解:“你叫我出来不就是陪你喝酒,怎的又不喝了?” 杜玄此深吸一口气:“我想通了。” 苏疑起身道:“既然你想通了,我就回去了,三叔还在家里等我。” 杜玄此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诶诶……”周攀见两人要走,抗议道,“你们怎么目中无人呢?都不管我?我腿还是瘸的呢,要不二位哥哥先送我回府?” 苏疑点点头:“那就先送你。” 杜玄此提醒他:“其实问之比你小。” “啊?”这倒是周攀没想到的,虽然苏疑看起来确实不大。潜意识里,他排第四,苏疑排第二,他就默认苏疑比他年长。他想起自己一口一个“苏二哥哥”叫得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应该叫苏疑什么? 苏问之? 周攀看着苏疑张了张嘴,没叫出口。他能叫陆望陆归程,可这声问之无论如何他叫不出来,总觉得有些冒昧。 “我都叫顺口了。” 苏疑轻笑一声:“何必如此较真。” 周攀眼睛一亮,欢喜道:“杜景深,我们先送苏二哥哥回去吧。” 三个人沿着济蓝河慢悠悠走着,杜玄此买了一堆东西,说是要送给苏穹当做新年贺礼。走到苏府门口,苏疑提着贺礼进了门去。 周攀看着苏疑消失的背影,还不肯收回目光。杜玄此疑惑地打量着他,“周老四,你莫不是看上问之了?我可告诉你,问之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可以玷污的。” “龌龊!”周攀瞪他一眼,一脸傲娇,“我看看我苏家二哥哥怎么了,论亲疏,我与他可比你亲。” 杜玄此不服气道:“我与问之可是知己之交,情同手足,哪能是你这种纨绔无赖能插足的?” 周攀哼了一声,指着苏府两个大字道,“苏家可是学问大家,苏家人各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岂是你这种游手好闲之人可高攀的?” 杜玄此怒道:“你就是沾了你姐的光,不然凭你这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只知道斗鸡走狗连字都不会写的人,怎么有资格叫问之苏二哥哥的。” “谁说我不会写字!杜玄此你就是嫉妒我!” 杜玄此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周老四写字跟狗刨一样。” 第146章 宿命 正月初七,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时,苏穹已经和兵部的人商议抵御外敌之事,调兵遣将,调配粮草皆是他亲自督查。正月十六,周竖带着羽林骑和北境三州的辎重出发前往蓟州。 田兹格看着刚刚有所好转的国库转瞬即空,心痛万分。又见大军渐行渐远,忧心道:“丞相大人,姜国真的会出兵吗?” 苏穹看着远处,笑道:“谁说的准呢?” 田兹格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丞相大人啊,这拿不准的事情,你是怎么敢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大费周章集结大军掏空国库的?”田兹格一口气说完,气息有些不稳,急喘了两口气。 姜国打了胜仗后就偃旗息鼓没了动静。元项耗时耗力加派两万人驻守盛州,结果姜国驻扎司州的军队一直止步不前,悄无声息的,毫无进军的迹象。众人见状,悬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打心底里觉得这仗打不了。只有苏穹还在为迎战忙前忙后,不怪田兹格满头疑问。 苏穹摇摇头:“正是因为说不准,才应未雨绸缪。” 待田兹格走远,苏穹才看向一直跟随的苏疑,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问之,你如何看?” 苏疑道:“姜国看似强大,实则危如累卵。所以谢如斯灭燕平后,这么多年没再征战,而是整改吏治,休养生息,为的是解决内患。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贺兰追,邓初等人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身居要职。由此可见,付炆并没有与谢如斯达成一致。我猜谢如斯临终前最担心的便是付炆想南下伐齐。” 苏穹问道:“那你觉得付炆会听谢如斯的吗?” 苏疑摇头:“如果他听谢如斯的话,早就将雀衣,越支贵族铲除干净了。他没有动手,因为他意识不到这些人是潜在的危险。谢如斯逝世不到一年,付炆就迫不及待打西域诸国,说明他急切地想一统天下。如今平了西域,只剩南齐,他岂能放过?” 苏穹拍拍苏疑的肩膀,欣慰道:“还是我家问之聪明。” 阳光很暖,苏穹踩着地上稀疏的影子走得缓慢,“姜国统一北方不过二十余载,根基不稳,人心不齐,此乃大患。如果我是付炆,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南下。问之你记住,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 苏疑轻叹:“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如果我生于草原蛮族,却只用二十年的时间统一五国,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国家,让本是华夏正统的大齐居于一江之南苟且偷安,我也会居功自傲,得意忘形。” 苏穹不置可否。 “此战若败,我们皆成亡国奴。此战若胜,北伐有望。” 苏疑停下脚步,有些忧心地看着苏穹:“三叔,此战若胜,我最担心的是你。” 苏穹一愣,随即神秘一笑:“你不知道吧,我最近正找人造船呢,此战若胜,你三叔我就撂挑子不干了,归隐山林,乘船出海,玩个尽兴。” 苏疑见苏穹一脸轻松,也忍不住放缓了表情。 他记得小时候乘舟游湖,偶遇风浪,船摇晃得厉害,左右倾斜,难以靠岸。众人皆是惊慌失措,只有苏穹一个人抱着根重木躺在甲板上,看着黑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此番惊天动地之行,人生得以遇几回,幸哉!快哉!” 他的三叔,永远都是这般淡然自若,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他,都不值得他为之蹙眉。 苏疑刚收回神思,一转头却见苏穹愁眉不展。苏疑讪讪地摸了摸额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我粗略一算,姜国有兵五十万往上,我军东拼西凑不过二十万。问之啊,你说你哥和你舅,还有我们的小侯爷,打不打得过啊?” 这着实把苏疑难倒了,他想了半晌道:“要不我去帮帮他们?” 苏穹瞪大双眼:“那可不行,你得陪我坐镇后方,如果他们真出了事,咱俩就是苏陆两家嫡系最后的希望……”话音未落,苏穹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急忙闭上嘴,转身走到一棵树下,一边拍树干一边道:“呸呸呸……我这乌鸦嘴,刚才说的都不作数……他们一定会赢!” 苏疑忍不住勾起嘴角,走过去拉着苏穹加快脚步:“三叔放心吧,我哥和我舅,还有我们的小侯爷都厉害着呢,只要我们部署得当,以少胜多也不是不可能。” 苏穹诧异地看向苏疑:“问之,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苏疑脚步一顿,抿着唇,良久未言。 苏穹收回目光,也沉默着往前走去。今日的苏疑何不是往日的他? 苏疑为何会答应回鄞都?为何会对他曾经漠不关心的国事了如指掌?因为苏尚至今生死不明,因为陆坚陆拂行马革裹尸,因为苏穹陷在权势的旋涡一个人苦苦挣扎,因为苏慎陆望甚至陆朔都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他能岁月静好,是因为这些人在负重前行。他亦是苏家人,如何能心安理得的躲在世外桃源做他自己? 他知道苏穹为什么会让他回来,棋局太大,一人难敌,苏穹需要一个可信的人与他一起下这盘棋。他更明白,苏穹迟早有一天会退出这盘棋,接任他的,只能是自己。 既然选择回来,即便不喜,也要将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这是他的宿命。 不出苏疑所料,就当苏穹陆望等人积极备战时,二月初五,斥候来报,姜国正举全国之力调遣军队南下,分两路大军攻打南齐。一路大军由付沸,邹池率领司州驻军直攻盛州。另一路前锋部队由邓初,孙放率领,直奔雎城以北的录川,邹立琢带着主力中军紧随其后,各路援军也已整装待发。 南齐朝廷接到消息,立马发出指令,中江五州全力支援盛州,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盛州和上游防线。任命苏慎为破虏将军,率军支援录川,任命周竖为平虏将军,率军北上驻守雎城,伺机而动。康并二州整顿军队,随时待命,并留意敌军偷袭。 陆望此时还待在小树林,看十八方士将小树林炸得坑坑洼洼的,并收获五只野鸡,三只野兔。滚滚浓烟消散,慕可带着阿九兴冲冲地将鸡和兔子捡走。野鸡和野兔是被碎瓷片扎伤的,慕可处理的时候废了一番神。 此时正在下雨,地上残留的火苗很快被雨水浇灭。许昭撑着伞,看着阿九手中死得颇为惨烈的野鸡,赞道:“没想到这长生不老药威力这么大,归程,你吃了肯定能长生不老。” 陆望瞪他一眼,看向十八方士:“爆炸的威力能不能再提高?” 十八方士面露为难之色,这玩意儿极不好制,十八人这大半年里多多少少都受了伤。爆炸的威力最多只能炸毁小木屋,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后来依照陆望的要求,在丹药里加入碎瓷片铁屑等具有杀伤力的东西,才有了如今的丹药。僵持了一会儿,小方士灵机一动,笑道:“可在丹药里加入毒药,丹药爆炸时,毒烟弥漫,保准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陆望正在思索此法可行性,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思路。 叶双秋冒雨前来,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急声道:“将军,若清先生,速速回城,刺史大人有要事相商。” 陆望看了一眼许昭,将手中伞扔给叶双秋,骑着乌戟奔进雨中。 第147章 出兵 邓初随着谢如斯东征西战,作战经验丰富,作战方式大胆,出兵以快闻名,善奇袭。付炆派邓初攻录川,是想以最快的速度破录川,以录川为据点,围攻雎城。苏慎接到召令,立马出兵增援,没想到邓初率八万大军攻城,八千守卫很快就败下阵来。苏慎半道上听到了录川失守的消息。录川守将是苏慎的人,算得上忠心,坚守到最后被乱箭射死。 苏慎一边心疼八千俨州军,一边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 邓初手底下八万大军,苏慎此时去攻录川无疑是以卵击石。邓初接下来必定会继续南下攻雎城,苏慎决定往后退到雎城北的笛丰郡,阻击邓初。 出乎意料的是,苏慎后撤途中被提前埋伏的孙放伏击。原来邓初早就料到雎城会派军支援,他率军攻录川,让孙放率两万人马不停蹄绕后,前后夹击南齐援军。 按邓初一贯的作风,在录川稍作整顿后会立马出兵,不给苏慎喘息的机会。苏慎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他必须在邓初来之前退到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 雎城回不去,录川攻不下,苏慎带着几千人与孙放的军队潦草地打了一仗后,当机立断派一小部分人佯装南逃吸引孙放注意力,他率一万余人以最快的速度北上。 果不其然,邓初在录川待了两日便派兵出击,却没截住苏慎。孙放与邓初汇合后一头雾水,那么多人,怎么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邓初看着地图,冷声问道:“你确定他没有退回雎城?” 孙放一脸肯定:“除非他长了翅膀,不然不可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邓初突然盯住地图上的一处,勾了勾唇:“有点意思。” 孙放好奇地看过去:“将军知道他去哪里了?” 邓初伸出手指,指着录川东北方向的石峡道说:“如果他是个有脑子的,一定会抢占易守难攻的石峡道,等待援军。” 孙放恍然大悟,原来是反其道而行之,竟往北去了。他立马站直了身体:“将军,我们现在追还来得及吗?” 邓初摇摇头:“来不及了。” 陆望看着石峡道,往南的路全部被邓初堵死,往北是中原门户涧水城,往东北可迂回绕至洛城。两条路几乎都是死路,苏慎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雎城北上的路已经被孙放截断,唯一能救苏慎的只有康州军。 翌日,陆望和苏鹤率领康州骑兵率先出发,陈子成带着剩余部队紧随其后。 八日后,康州军靠近灞水东,连日行军,将士马匹早已疲惫不堪,陆望找了一处地方安营扎寨,等着陈子成。 很快,一座座营帐拔地而起,夕阳悬挂在山头,给这静谧的山林染上一层绯色。 许昭此次没跟来,陆望带着曾勉巡查大营。从了望台到左右军营帐,最后是粮仓和茅厕。此二处乃重中之重,陆望提前交代过茅厕与粮仓和水源拉开足够的距离。陆望到地方一看,脸色立马变了。 负责挖茅厕的士兵规规矩矩站在一旁,都是按要求挖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曾勉四处瞧了瞧,说道:“这里虽然远离了粮仓和水源,但是离右后军营帐太近了,大军扎营,人群密集,稍有疏忽,容易发生疫病。抓紧时间重新挖。” 陆望脸色稍缓,依旧肃然道:“此乃扎营常识,自己下去领罚。” 巡视完大营,天已黑尽,陆望回了中军营帐,曾勉带人继续巡查。 苏鹤刚听将领汇报完各营帐军士人数,物资装备情况。人散尽后,他脱了铠甲,只剩一身窄袖短衣。陆望给他捏了捏肩膀:“累不累?” 苏鹤摇摇头:“不累。” 陆望站在苏鹤身后看着地图道:“只要能顺利过河,就能解瑾之之难。” 苏鹤道:“只希望姜国中军能慢一点。” 阿九端着晚饭进来,还没开吃,就见慕可和叶双秋匆匆而来。 慕可急色道:“主子,敌军已经到达灞水河西岸,将路堵了个严实,连只鸟都飞不过去。”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苏鹤问道:“有多少人?由谁领军?” 叶双秋道:“大约六万,由邹立琢和贺兰玮领军。” 苏鹤猛地抬头,“贺兰玮?” 陆望握紧苏鹤的手,看着站着的两人道:“今天晚上加强巡逻,派斥候继续查探敌情,及时汇报。” 阿九担忧地看了一眼苏鹤,跟着慕可出去了。 苏鹤恨意顿生,紧紧拽着陆望的衣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又很快变得清明:“归程,贺兰玮来了。贺兰玮怎么会来?” 陆望揽过苏鹤的肩,轻轻拍着他的背:“来得正好,我们一起给阿姐报仇。” 苏鹤点点头,推开陆望时,情绪已经平复,他甚至开始冷静地分析局势:“邹立琢原本是要与邓初汇合的,如今却在灞水布防,就是为了阻挡我军增援。六万人,我们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瑾之该怎么办?” 陆望拧紧眉头,“要么死守石峡道直至粮草耗尽,战死或者被俘。要么选择一条路杀出重围。” 苏鹤道:“往南有邓初和邹立琢,往北进入敌国地界,四面楚歌。都是绝路。” 陆望道:“再难也得选。” “不管瑾之怎么选,我们要做的是牵制邹立琢和贺兰玮,让他们无法配合邓初围剿石峡道。” 陆望道:“牵制没有用,等邓初攻下石峡道,就会转头南下,与邹立琢汇合。” 苏鹤看着地图上的灞水,不过短短一截,却是他们难以跨越的鸿沟,顺着灞水往南……再往南,是乱石关。陆望也正好看到了乱石关,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那是陆望经久不愈的伤,无法治愈的痛。 乱石关是三州交界处,多为山地,地势复杂,俨州到蓟州的官道没有经过此地。但此地是三州互通的要塞,亦是蓟州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占据此地,往南一马平川,直通蓟州和宛州,甚至比雎城南下更方便。 苏鹤来回看着地图,找到孙放,邓初和邹立琢的位置,猛然睁大眼睛:“归程,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目标是乱石关?” 陆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是想说攻录川只是幌子,拦截援军也是为了混淆视听。邓初与邹立琢汇合后,留一部分人马牵制我们,孙放牵制周彦正,主力继续往南抢占乱石关,为取蓟州做准备,是吗?” 苏鹤点头:“极有这个可能。” 陆望道:“这只是姜国的两路军队,后续不知道还有多少援军。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得速战速决,抢占乱石关。” 苏鹤却想到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情况,“邹立琢会不会提前率军去乱石关?” 陆望沉思一瞬,立马起身往外走:“我去让人放出风声,号称我军有十万人。” 如此大胆的做法,怕只有陆望才敢。他们不过两万人,就算对方斥候探查到他们在虚张声势,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如此夸大其词。如果他们有十万之众,对方肯定不敢分兵南下。如果将邓初也引来了,苏慎就安全了。 苏鹤有些担忧。 当天晚上,康州军营帐直接扩大三倍,百里烟火,蔚为壮观。 陈子成是在第二天下午到的,两军汇合,陆望就召集众人商议布防进攻之事。 渡江而战,加上齐军人数上不占优势,此战无论怎么打,都非易事。他们几人围在地图旁,将地图研究烂了,也没能找到除了直面迎战的第二条路。商议半日,最后决定半夜派小众人马偷渡过河架粗绳,用竹筏渡河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苏穹得知北境情况,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做了个大家都看不懂的举动,让刘曜派一万蓟州军去驻守乱石关。 何薄命一脸茫然,“守乱石关有什么用啊?不应该派人支援陆将军吗?” 苏穹道:“自然是要的,但还不是时候。” 现在能支援陆望的只有并州军,可对面还有贺兰追虎视眈眈,陆朔不能轻易离开并州。 有人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姜国主力驻扎灞水,明显就是冲康州去的。” 也有人道:“听闻付炆集结了八十万大军,就凭北境三州和峳州那点兵力如何能敌啊?干脆求和算了。” “你都说了姜国有八十万大军,足以踏平整座鄞都城,付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答应求和!” “那……那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苏穹坚定点头:“非打不可。” 田兹格道:“能不能打赢另说,最关键的是没钱没粮啊,前线将士若是饿了肚子,岂不是不攻自破。各位大人想想办法吧。” 苏穹看着众人,露出一抹不明显的笑:“诸位大人家中皆有良田,想必都有多余的存粮,不如借一些出来当做军粮吧。” 话一落地,众人皆眼神闪躲。 “这……我府上老小上百人,那点粮食也堪堪够吃,根本没有多余的。” “是啊是啊……” 杜居安沉声道:“诸位可得想清楚,仗要是打输了,我们都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到时候别说吃不饱了,连命都保不住。” 苏穹赞道:“杜统领是个明白人。” 散朝后,何薄命拉着杨宗道嘀咕:“这苏清云在朝中乱来也就罢了,怎么打仗也这么不着调?” 杨宗道笑了笑:“苏清云自视甚高,旁人说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在这生死存亡关头,行差踏错一步,他便是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且看他如何力挽狂澜。” 何薄命道:“杨大人此言差矣,杜统领说得对,此战关乎大齐气运,我们还是盼着早日打胜仗吧。” 虽然何薄命也不愿意出粮出钱,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第148章 仇敌 邹立琢听说对岸有十万大军,立马派人一探究竟。毕竟南齐兵力一直不足,下游兵力顶多十余万,如果此次南齐倾巢而出,全部压在灞水,那在灞水决一死战也并非不可。可如果对方只是虚张声势,他就有另外的打算了。 人刚派出去,邹立琢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对岸有十万大军,那就是齐国主力部队,此时乱石关肯定无人驻守。如果对方没有十万人,他也要前往乱石关,既然如此,他何不现在就走。 他找来贺兰玮,准备和贺兰玮商量商量。 贺兰玮听说邹立琢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顿时就慌了。他曾是燕平国皇帝,也随着贺兰隽上过战场,虽无能,却不懦弱。但是他在关中待了十年,他的身份比其他燕平国皇族更加敏感,受尽姜国皇族朝臣的冷眼嘲讽。加上谢如斯对他们不放心,三番五次想斩草除根,贺兰玮在关中的每一日皆如履薄冰。苟活到现在已经用完了他毕生气力,十年的提心吊胆让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国之君。每每回想起燕京城破时的场景,他仍心有余悸。 他此次随军出战,一是因为贺兰追示意,二是他自己也想通过上战场让付炆彻底信任他。贺兰追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真让付炆放了人。 浑谷部是姜国灭的第一个政权,付炆对归降的浑谷部族人十分友好,尤其是像邹立琢这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更是以礼相待,赏赐无度。邹立琢名声在外,贺兰玮得知自己跟着邹立琢,对战争的恐惧散了一半。可现在邹立琢要弃他而去,贺兰玮心又提了起来。 贺兰玮道:“邹将军,对岸军队十万之众,留我三万人根本抵抗不住啊!” 邹立琢道:“我走后,你沿岸布防,让他们过不了河,将他们拖住,待我攻下乱石关,你直接来乱石关找我。” “可是……” “别婆婆妈妈的,贺兰玮,你可别给贺兰追丢人!”好歹还当过皇帝,真他娘怂。邹立琢看在贺兰追的面子上,说话已经算客气的了,他不耐烦地看贺兰玮一眼,“天黑我就启程,多余的营帐你先别拆,记住了没?” 贺兰玮听到贺兰追的名字,心安不少,他应道:“行。” “大齐皇帝昏庸无道,朝中百官只知道争权夺利,陆坚和陆拂行死了,峳州军被送到盛州去了,江东就剩一群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不用怕。” 贺兰玮道:“再无能也有十万人。” 邹立琢将面前的酒喝完,将碗砸在地上,随着“砰”的一声,碗四分五裂。贺兰玮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出去了。 邹立琢嗤笑一声:“真是中看不中用!” 苏慎退至石峡道后,得知姜国边境沿线的军队都调到了录川和灞水,做了个极其冒险的决定。他派人送信求援,不出意外的被邓初截下。 信上说敌有大军上十万,我军只有五千人,请各方援军速速增援,里应外合,以求破敌凯旋。 孙放看着信上所说,十分高兴,五千人对于他们而言犹如五千只蝼蚁,不足为惧。 得知求援信被劫,苏慎休整了三日,往东北方向朝涧水城进兵。 涧水城是邓初辎重所在地,邓初得知消息后,立马派兵回援。等邓初副将千里奔袭回到涧水城,却发现苏慎根本没去涧水城。 南方的路被自己堵死,涧水城是苏慎唯一的选择,邓初没想到苏慎会声东击西,因为根本没有西可击。想到苏慎还在石峡道看他的笑话,他就气得跳脚。这一来一回间,周竖已经与孙放在笛丰郡开战。邓初忍不下这口气,率了两万人前往石峡道。五千人实在太少,虽然石峡道易守难攻,可也挡不住邓初不要命的猛攻,齐军尽数被杀,苏慎带着为数不多的几百人遁进山林。要在蜿蜒起伏的山岭中找到几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邓初清理战场时让人留意对方伤亡情况,不出意外,顶多剩了两百人。涧水城有两万人看守,这两百人决计翻不出浪花来,邓初命人寻了几日,最终鸣金收兵回录川。 入夜,邹立琢带着三万人和攻城器械偷偷南下。 同时,陈子成率一小队人马夜渡灞水,曾勉和张弱紧随其后。月光不算明朗,陈子成蹲在竹筏上,趁着夜色缓缓逼近对岸。远远地可以看到有巡逻兵走过,陈子成下令所有人趴在竹筏上,等岸上的巡逻军走过之后,他才小心翼翼靠岸。 “什么人?”敌军听到动静,立即大喊,“有敌袭,快去告诉将军,准备迎敌!” 陈子成挥旗指挥,身后士兵提枪携盾冲进敌方防线。对方短暂地慌乱后,很快开始有序反扑。 陈子成从正面冲击,曾勉和张弱带着剩余人从左右两侧杀进去,很快将敌方阵形冲散。防线已乱,陆望和苏鹤带着最后一批人和马一起渡了河。 康州骑兵快如闪电,以三角阵形将敌军分割开来,嘶喊声,惨叫声,刀剑碰撞声,响彻云霄。 对方人多,依旧打得艰难。 尽管艰难,却没有陆望想象中那么艰难。 苏鹤骑着钩月穿梭在人群中,终于找到那个醒目的身影。他手持青霜,在阿九和慕可的掩护下一路势如破竹,往陆望靠近。 陆望浑身是血,看着策马而来的苏鹤,一边杀敌一边道:“寒尽,不对劲……” 苏鹤将剑从敌军身体里拔出来,高声道:“下令撤军,快!” 黑暗中,陆望带着康州军往南边撤。 撤退途中,苏鹤对陆望道:“邹立琢带了起码三万人往南行军,你马上带人去追,这里交给我。” 陆望道:“我们人少,分开太危险,一起去乱石关。” 苏鹤凛声道:“贺兰玮就是个废物,不然我们今晚不会如此轻易就渡了河。等我解决了贺兰玮,就去乱石关找你。” 陆望知道贺兰玮是苏鹤的肉中刺,不彻底拔出来,苏鹤这一辈子都会受其折磨。他答应和苏鹤一起报仇,可眼下的形势,他不得不食言。 苏鹤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说道:“我留下来不完全是为报仇,如果我们一起去乱石关,贺兰玮率军追过来,我们只会腹背受敌,还会影响行军速度。我留在这里与他周旋拖延时间。” 说罢,苏鹤突然减缓了速度。 乌戟带着陆望往前飞奔,陆望只来得及回头看苏鹤一眼。月光下,他的寒尽尽管满身血污,却依旧风华绝代。 陆望咬着牙回头,身旁哨兵击起战鼓,一万康州骑兵闻声跟随。苏鹤偏转方向,高举旗帜,陈子成率剩下的人随着苏鹤转弯。 贺兰玮果然派人追来,苏鹤在黑暗中看着由远及近的那面大旗,逐渐咬紧了牙关。 这里是一片平地,没有城墙,没有山涧,没有任何遮挡,只能硬碰硬。 苏鹤对身侧的陈子成,抬起手指道:“大成,看到那面旗没有?” 陈子成喘着气道:“看见了,那是敌军主将所在。” 苏鹤目光如炬,勾起嘴角:“今日,我要夺了那面旗。” 陈子成被苏鹤决绝阴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粗声道:“不用刺史大人出手,末将去夺。” 话音未落,苏鹤已经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邹立琢是浑谷部人,所带三万人应该是浑谷部骑兵,实力不容小觑。陆望派出斥候在前探路,尽量避免正面碰上。如果他们的最终目标是乱石关,邓初迟早也会来。如果有可能,陆望想绕过邹立琢,用最快的速度到乱石关,做好迎敌准备。 直到第三天下午,斥候才发现有大军扎营的痕迹。 陆望摸清了邹立琢的行军速度,他当晚便率军渡河,回到灞水东岸,与邹立琢错路而行。 第149章 乱石关 苏穹不放心将乱石关交给刘曜,思虑再三,苏穹决定让苏疑去。 苏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比一万蓟州军晚到两天。进城后,苏疑来不及休息,立马找到守将吴忠商议布防迎敌之事。 乱石关原本只是个小城,不通官道,在地图上也毫不起眼。籍籍无名了一百年,却因陆坚丧命于此而名声大振。自此,这个连接康俨蓟三州的小城进入大家视野。名声有了,用途却不大,若无战事,它只会逐渐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谁也不会想到,它如今会成为两军必争之地。 吴忠知道苏疑是苏家人,看他文文弱弱的,以为他是苏家派来混军功的。对于苏疑这个监军的到来他十分不以为然,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苏疑。 苏疑没有与他过多客气,直接问他乱石关的布防情况。吴忠被问得一愣一愣的,这里又不是交战地,最多被当做是辎重调运处,他觉得增派一万人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是莫名其妙了,布防防小偷吗? 碍于苏疑是苏家人,吴忠仍旧客气道:“乱石关乃天然防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况仗也打不到这里来,苏大人是不是多虑了?” 苏疑温和一笑:“吴校尉有没有想过,若是康俨二州守不住了,该如何是好?” 吴忠咳了一声,这还真没想过。他虚心求教:“那依苏大人所见,我们该做些什么?” 苏疑转头看向乱石关地图和城防图,进城时他已经去城墙看了一圈,乱石关城墙虽然有些破败,不够高也不够厚,但好在就地取材,里层用巨石砌成,外墙用糯米石灰浆筑成,坚硬牢固,当地人都叫它石头城。 苏疑指着乱石关关卡的位置,道:“派人守住这里,设置各种陷阱,总之不能让任何敌军过关。此外,马上命人修补倒塌的城墙,疏通城外护城河,在每个城门增修瓮城……吴校尉?” 吴忠回过神来,一脸不在意地说:“苏大人,这样兴师动众的,会不会过于杞人忧天了?” 苏疑想了想,慢吞吞掏出一块银铜小虎符,道:“按我说的做便是。” 银铜小虎符是皇帝临时赐给监察御史或其他临时执行任务的大臣的信物,见物如见圣上。吴忠吓得急忙跪下:“我马上就去办。” 苏疑将小虎符收起来,叫住转身欲走的吴忠:“等等,派人带我去武器装备库和粮仓。” 吴忠立马应下:“是。” 看完军备库和粮仓,天已黑尽。苏疑又去医馆买了药,才慢悠悠回到住处。 吴忠一直等在院子里,看着苏疑回来,连忙上前打招呼:“苏大人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苏疑朝屋子里走去:“尚未,麻烦吴将军叫厨房给我准备些吃食,清粥小菜即可。” 吴忠道:“早就准备好了,我马上叫人上菜。苏大人,你吩咐的事情我都交代下去了,明日就开始动工……” 苏疑蹙眉道:“不行,马上就去,带上那一万蓟州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吴忠又是一怔,见苏疑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得默默叹气,下去安排了。 苏疑简单吃了些东西,拿出绢布准备给自己包扎伤口。大腿内侧血肉模糊,苏疑咬着唇将伤口清理干净,并不着急上药。这是骑马骑出来的伤,苏疑看着伤口发了会儿呆,烛光映在他脸上,深深浅浅的阴影中,只能窥见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风吹得窗外树叶沙沙作响,苏疑回过神,利落地将绢布缠在腿上,躺回榻上休息。他一向讲究,今日却连衣服都没换,几乎瞬间就睡了过去。 寅时三刻,苏疑被一声闷雷惊醒,他睁开眼,外面一片漆黑。想到吴忠不靠谱的模样,他没有再继续睡,披着衣服起身。出门时下起了雨,苏疑披了披风,撑着伞往城门口走去。 雨幕迷糊了双眼,远远望去,城墙周围人影幢幢,皆是忙碌之态。苏疑稍稍放下心来。 将士们都觉得苏疑小题大做,连夜冒着大雨赶工,连觉都没得睡,难免有抱怨之声。吴忠是刘曜派来的,本来也是个不靠谱的,但是看到苏疑手里的小虎符,又想到他是苏家人,还是刘曜的小舅子,便打定主意要抱上这条大腿。虽然他心里对苏疑的做法也非常嗤之以鼻,但还是安慰着将士们,甚至号召城中百姓为他们准备了热汤。 苏疑见一个老头用独轮车拉着一车东西颤颤巍巍朝城门口走来,地湿路滑,车子在下一个小坡时往一边倒去,苏疑急忙走过去扶住车身。伞落在一旁,瞬间就湿了全身。 苏疑问道:“老人家,你这车里装的是什么?” 到了平地,老人放下扶手,绕到后面去检查车里的东西。 “这是小米,他们说要打仗了,老头我孤身一人,反正也吃不了多少,就把这粮食分给将士们吃吧。” 老头说完,拉着车继续往前走。苏疑看着他佝偻瘦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四周一片漆黑,一身白衣的苏疑格外显眼。吴忠撑着伞小跑而来,一脸谄媚地笑:“苏大人,我这办事效率怎么样?” 苏疑点点头:“不错,关卡那边进展如何?” 吴忠说:“人已经赶过去了,我让人在山上堆石头,还运了床弩过去,谁敢从底下过,要么被砸成肉饼,要么被射成筛子。” 砸成肉饼,射成筛子……苏疑握紧拳头,声音有些颤抖:“好。” 吴忠正高兴着,也没注意到苏疑的情绪变化,他看着忙碌的人群道:“苏大人交代的事情都是些耗时间的活儿,一时半会儿怕是干不完。” 苏疑抬头看着天,“尽力而为吧。” 他盘算着自己赶路的时间以及从灞水到乱石关行军所需时日,留给他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雨一直下到天亮,直至正午才堪堪停住。修城墙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苏疑换了身衣裳,看着仍旧瘀堵的护城河,忧心忡忡。 吴忠上午休息了一会儿,此时神采奕奕地啃着油饼,盛情邀请苏疑去乱石关指挥布防。 苏疑也正想去看看,看着吴忠准备的马车,想到自己腿上的伤,实在是骑不了马,只能坐马车了。 被雨冲刷过的山林格外清新,树枝上是刚冒出头的嫩芽,路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苏疑却匆匆而过,无心欣赏。 到达乱石关已经是傍晚,搬石头架弓箭要比修城容易些,苏疑巡视一圈,走到一架床弩旁边,敲敲打打,似乎在想这是怎么操作的。 吴忠一脸得意道:“苏大人,这玩意儿一次可射三箭,能射穿城墙,是攻城拔寨的利器。” 苏疑当然知道,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上战场,有些感慨罢了。 第150章 退敌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神色慌张道:“参军大人,好……好像有敌军来袭……” 吴忠闻言,不在意地说:“是不是看错了,这里怎么会有敌军。” 苏疑却神色紧张起来,疾步往前走去:“敌军离我们有多远?有多少人?” “二十里开外……人数未知……” “快,布阵迎敌!” 吴忠也迅速反应过来,一部分床弩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他艰难穿过去,帮着苏疑集结士兵。 笛丰郡久攻不破,孙放得到邹立琢南下的消息,留一万人与周竖周旋,自己带着一万人前往乱石关。 邹立琢还未到,他先到了。 临近关口时,孙晨提醒道:“将军,此乃山涧小道,两边皆是高坡,易遭埋伏,属下建议绕道而行。” 四周静悄悄的,毫无人迹。孙放道:“那些愚蠢的南人怎么会想到我们会来这里?康州的援军被挡在了灞水,其他援军肯定也会往雎城去,等我们打下乱石关,直取南齐皇城,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救援不及了。” 孙晨闻言也觉得有道理,谁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荒僻的小地方? 孙放豪气十足地说:“过了这关口,不过十里就到石头城了。我们冲过去,率先占领乱石关,立个头功。” 孙晨还残留一丝清醒:“将军,轻敌乃是兵家大忌,还是派人去探探路吧。” 孙放嫌他婆婆妈妈,但招架不住他的劝说,派了两个斥候探路。 苏疑透过石头缝,看着越来越近的军队,那飘扬的大红旗帜上一个黑色的“姜”字格外显眼。 探路的斥候已经进入乱石关山谷,如果再往前走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布防的痕迹。苏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两个斥候发现这山涧小道没有什么异常,便回去汇报情况了。 很快,一万骑兵浩浩荡荡而来,速度极快,由于石道狭窄,队伍拉得很长,眼看前军就要冲过关口,苏疑看准时机,挥旗示意。 几乎是一瞬间,巨石如雨,从山坡上滚落,携带着碎石越滚越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撞出阵阵尘烟与飞屑。 坡下的人毫无准备,眼睁睁看着大石头砸向自己,有的人当场毙命,有的被撞飞出去,有的被压住半个身子……马儿受到惊吓,扬首嘶鸣,慢慢变成呜咽……尘土飞扬,看不真切,但那巨石滚动的闷响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每一声都如同砸在苏疑的心上。 幸好小舅舅不在,苏疑想。 石头很快被推完,烟雾渐渐散去,坡底一片惨状。侥幸逃生的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飞箭刺穿身体,死状惨烈,血流成河,哀嚎遍野。血腥味儿弥漫在空气中,钻进苏疑的每一个毛孔,令他作呕。 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尸体,而那些石头和冷箭是他让人准备的。 原来这就是战场,如此残酷,令人绝望。 箭雨过后,鼓声齐鸣,回荡在山谷中,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一群士兵踩着敌军的尸体冲出去,与随后而来的敌军厮杀在一起。 孙放刚行至路口处,他的战马受惊将他甩下马背,运气好,刚好落在一处泥地上。他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泥土,大骂了一声,眼看飞箭朝自己射过来,利落滚了一圈躲开箭雨。又见一柄长刀刺了过来,孙放气急,伸手就要夺刀,却听见一声大喊: “将军,上马!” 孙放拉住孙晨伸出的手翻身上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匹马上,略显拥挤。孙放扭动着身体,咬牙切齿道:“狡猾!实在狡猾!” 奔袭一里地,他突然调转马头,怒吼道:“我他娘的连对方人都没见到,就被杀了个人仰马翻。太他娘的憋屈了,兄弟们,随我杀回去!” 孙晨及时劝住他:“将军!兄弟们死伤惨重,当务之急是休养整顿,让大家喘口气再从长计议,不能再莽撞出兵。” 孙放跳下马,双手叉腰,一肚子气无处可撒。可理智告诉他,确实不能再回去,如果刚才那一幕再来一遍,他这一万人怕得全军覆没。 吴忠见敌军撤退,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脸兴奋地看向苏疑:“苏大人,首战告捷,乃是吉兆啊,我们这次,一定能大败姜国。” 苏疑却没他这么乐观,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看着清理战场的士兵,缓缓道:“对方吃了亏,不会再上一次当,肯定会另寻他路过关。寻不到路,他们也不会轻易再硬闯。我们只有三千人,对方人数上万,如果正面交锋,我们难以匹敌,所以我们要尽快想出迎敌之法。” 吴忠疑惑:“可他们不过来,我们又不敢去找他们,不就只能这样僵持着?” 苏疑看了看天色,四周灰蒙蒙一片,马上天就要黑了。他们会趁夜偷袭也说不准。苏疑道:“吴校尉,敌军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你马上回城,命人用最快的速度将城池外的农户粮食物资全部运进城去,抓紧时间修缮城墙和瓮城,我留在这里,能拖住一时是一时。” 吴忠这下对苏疑是心服口服,如果苏疑没来,让他毫无准备面对这似乎是从天而降的敌国军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敌军已经攻到城门口,也许石头城已经被攻陷。 他片刻不敢耽搁,带了几个人骑着马连夜回城。 苏疑让人将剩下的床弩安置好,架上弓箭,又让人用巨石将路堵了。如果有人敢夜闯乱石道,就会像当年的陆坚一样被堵死在这羊肠小道上。只不过他的人手不够,不然就可以从后夹击,杀得敌军一个不留。 孙放军队并没有搭建营帐,只是原地休息。借着烛光,孙发一边啃着干饼一边看着铺在简易桌子上的地图,道:“能不能从两侧绕过去?” 孙晨道:“两侧山坡虽不高,但是陡峭,我们对地形不熟悉,也容易遭埋伏。绕路也不知道绕多远,最妥当的办法是去找个当地人问问。” 孙放道:“那还不赶紧去抓!” “已经去了。” 孙放看了看天,白日里下过雨,此时的天空倒是澄净,圆月当空,月光皎洁。孙放若有所思道:“对方没有乘胜追击,你说是因为人少,还是另有阴谋?” 孙晨听出孙放想再去试一试的想法,说道:“原本我们以为这破地方没人看守,没想到不仅有人守,还做足了准备。将军,不管前方是什么情况,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探查敌情,等邹将军和邓将军来。届时我们十万大军,就算兵分几路,也无所畏惧,无论如何也能踏平那石头城,但是现在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副将孙晨跟了孙放很多年,虽是副将,更是参军,作战经验丰富且考虑全面。很多次都是靠着孙晨的冷静分析他才得以打胜仗,所以孙晨的话在孙放心里分量是很重的。重归重,孙放还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死心道:“可我真的觉得他们是因为人少才不敢追来的。你仔细回想一下,他们的箭阵是不是杂乱无章,士兵的武器也不统一,一看就是还没准备好,如果我现在率军偷袭,一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孙晨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等着大军一起行动总归比较稳妥,他知道孙放是想拿下攻占石头城的功劳。可比起战功,命更重要。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孙放继续道:“这样,我带人去试探一番,就当探探路。你在这里找另外的路。” 第151章 大败 孙放带着三千人出发,孙晨无语地闭了闭眼,谁会带三千人去探路? 山岭蜿蜒起伏,像条蛰伏的巨龙卧在道路两旁。孙放远远看着路口,不敢靠近。前路黑漆漆一片,像巨兽的血盆大口,谁知道会不会像傍晚那样吃人不吐骨头。 孙放没有莽撞前进,而是叫二十个人下马,将马的缰绳绑在一起,往每匹马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二十匹马齐头并进跑进黑暗中。 苏疑早就派人隐在四处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孙放靠近路口时,苏疑就知道他来了。马蹄声回荡在夜色里,苏疑立马察觉不对,却听见有人已经放了箭。 听那马蹄声,顶多一二十人,孙放怎么可能傻到让一二十个人光明正大地策马闯关,一定是做试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床弩箭威力巨大,惊扰了马儿,二十匹马连在一起,在黑暗中像二十只无头苍蝇四处冲撞又分离不开,声声长鸣惊起枝头飞鸟。 天已经微微发亮,山林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 孙放不甘心地调转马头,准备回去。却见孙晨满身狼狈带着剩余人奔驰而来。 孙放惊道:“你叫我别来,你怎么来了?还搞成这副样子!” 孙晨喘着气道:“将军,我们被包围了,我是被后面敌军追过来的。” “什么?包围?”孙放不可置信,“你可看清楚了?” 孙晨道:“来得突然,没看太清,但肯定不是自己人。将军,怎么办?” 孙放蹙眉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话未说完,身后马蹄声响起,半明半暗中,只见旌旗飘飘,黑压压的人影不带一丝停顿地冲过来,单是那气势,就让人望而生畏。 孙放挥动手中旗帜,大声道:“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苏疑看着天边的鱼肚白,天快亮了,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极度的困意,挪动着身体。将士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可仍旧不敢松懈。 不知道吴忠那边怎么了。苏疑刚将哨兵换了一拨,就见斥候自山谷奔来:“参军大人,前面开战了!” “什么?”苏疑疾走两步,“谁与谁开战?” “天色太暗,看不清啊,应该是我方援军到了。” 我方哪里来的援军?苏疑兀自叹了口气:“去探清楚。” 没过一会儿,斥候又回来了:“参军大人,是康州定北军!定北军自后而来,将敌军围困在谷口。” 苏疑眼睛一亮,“快!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陆望带着一万人冲进孙放的队伍,双方厮杀激烈,刀光剑影中尽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势。定北军,顾名思义,平定北方之军。两年的时间,他们已经将自己的使命刻入骨血,而这一仗,是他们完成使命的第一步。 孙放很快败下阵来,节节败退,再退就要退至山谷。横竖都是一死,被石头砸死太憋屈了,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搏出一条生路。绝境反而激发出求生欲,孙放不再后退,骑着战马率先冲进定北军中。孙晨看出他的意图,带着人掩护他。 曾勉见孙放直奔陆望而去,立马带人策应。陆望腾出手来,死死盯着不断靠近的孙放。陆望抽出箭矢,连发三箭,孙放皆躲过,顺手抽出身侧长枪当胸横扫,击退突然挡住去路的曾勉。曾勉俯身,抬头却发现眼前人换成了孙晨。 陆望看着面色狰狞的孙放道:“投降吧!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休想!”孙放吐出一口血水,吼道,“我孙放誓死不降!” 孙晨突然靠了过来,一边杀敌一边说:“将军,乱石关那群守卫杀过来了。” 孙放怒目圆瞪,大吼道:“操!” 陆望松开缰绳,纵身一跃,跳到孙放的马背上,孙放大惊,两人搏斗间,曾勉率人靠近敌军战旗。张弱犹如铜墙铁壁,挡住冲过来的敌军,曾勉趁机夺取地方战旗。 战旗被夺,主将也不知所踪,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敌军纷纷放在手中武器投降。 混乱中,苏疑一身轻甲,骑着匹白马从人群后面慢悠悠走过来。 “小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陆望看到苏疑有些意外,他又了一眼身后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孙放和孙晨,道:“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派人继续守住这里,你随我回城。” 留在乱石关的依旧是那三千人,苏疑将布防任务交给一个小牙将。陆望留下一部分人一起清理战场,带着其余人直奔石头城。 石头城里里外外一片忙碌,从蓟州调来的一万军士分了三千到乱石关,剩余七千人都参与了石头城布防任务。吴忠依照苏疑所说,将附近百姓和物资全部转移到城内,奈何时间有限,还在奋力完成中。城墙的修葺任重道远,倒是瓮城的修建有些进展。 吴忠听说乱石关打了胜仗,特意带人到城门口迎接。看到由远及近的队伍,他转了转眼珠,在城墙上抹了两指灰蹭在脸上。 远远的,吴忠就开始挥手,陆望本想直接进城,却见苏疑收紧缰绳。他只好跟着停下来。 “恭喜苏大人凯旋,听说敌方将领都被我们俘虏了?苏大人太厉害了!”吴忠竖起大拇指。 苏鹤微微一笑:“是陆将军来得及时,不然凭那三千人,能守住乱石关就不错了。” 吴忠这才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陆望,迟疑道:“这是康州那位陆将军?” 吴忠原本是蓟州军里的一个小将,廖绽死后,蓟州军的将领几乎被苏穹换干净了,吴忠在军营待了好些年,趁这个机会想方设法搭上刘曜,就升了校尉。刘曜原本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奈何吴忠十分会做人,隔三差五往王府里送点东西,又偏偏送在了刘曜心坎上,一来二去的,刘曜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刘曜接手蓟州军后,两人接触多起来,此次苏穹让他派人前往乱石关,他根本不知道营里有哪些人,能想起来的只有吴忠,这差事就落到吴忠头上了。吴忠听说是押运辎重,乐呵呵的就答应了。 大齐人皆知陆家人世代驻守康并二州,听苏疑提到“陆将军”,他立马就想到了。 苏疑道:“是。” 吴忠抬起头,张嘴就开始拍马屁:“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仪表堂堂。” 路上陆望已经将石头城的情况打听清楚了,他瞥了吴忠一眼:“吴校尉与将士同甘共苦,真是令人敬佩。” 吴忠用衣袖擦了擦脸,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行军劳苦,赶紧让将士们进城吧,好生休息休息。”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城。 陆望褪下衣裳,慕可看着陆望背上的伤,问道:“主子,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撒点药就行。”陆望将手中的药递给慕可。 慕可手脚麻利地给他上了药,衣裳穿到一半,叶双秋就带着苏疑和吴忠进来了。 第152章 备战 吴忠身后跟着几个人,利落的将饭菜摆上桌,又备了些生活用品,甚至还有笔墨纸砚。 陆望看着桌上的东西,都是些很简单的吃食,种类多又不奢华。陆望不禁又看了一眼吴忠,吴忠感受到陆望的审视,身体紧绷起来,不敢跟陆望对视,只能无助地四处乱看。 “你是蓟州军校尉?”陆望似乎看够了,终于开口。 “啊……是,是建安王派我来的。”吴忠故意提到刘曜,他知道苏陆二家的关系。却见陆望不知为何黑了脸,眼底阴沉一片。吴忠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默默往后退两步,减少存在感。 陆望用极快的速度吃了饭,一边看着石头城的城防图,一边问吴忠和苏疑一些细节,直到叶双秋和慕可将县衙的几位大人请过来。 几人神情紧张,微弯着腰立在一旁,双手紧握在前,扯着嘴角看着陆望。陆望没多说什么,客气地打了招呼,将布防图摊在桌上,说:“姜国的军队正在靠近乱石关,如果乱石关守不住,我们只能退守蓟州城,蓟州地平,敌军届时绕过蓟州城直奔宛州,我军根本挡不住,所以,我们要竭力全力守住这座城。” 县令从未想到乱石关会成为主战场,他急忙附和道:“陆将军说得对,我们万众一心,严防死守,等待援军。” 陆望表情沉重了几分,苏慎还被困在石峡道,周竖要守雎城,陆朔和河州州府军要防贺兰追,峳州军尽数派去了盛州。如果非要有援军,只能调动龙骁卫和鹰眼营了。禁卫军离京,鄞都就空了,如果有人趁虚而入,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 但陆望不能说没有援军,此时稳定人心才是重中之重。他道:“援军到来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迎击敌人。吴忠,你继续负责坚壁清野,抓紧时间,速度要快。” 吴忠领命下去。 陆望又看向县衙的那群人:“有一事需要各位大人配合。” “陆将军但说无妨。” “请各位派人将城中所有官吏富商地主的家眷统一安置到衙门。”陆望抿了抿唇,补充道,“包括各位的家人一并送过去,我会派人专门负责他们的安危。” 几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县令终归还是问出了口:“将军这是何意?” 陆望沉声道:“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意外。安顿之事就交给诸位大人,慕可双秋,你们带些人去协助几位大人。明天中午之前向我汇报情况。” 说是协助,其实就是监视。 慕可和叶双秋应下,叶双秋向前两步,道:“各位大人,请挪步。” 苏疑见人走远了,才问陆望:“小……将军是怕这些人反叛投敌?” 陆望道:“以防万一。问之,带人将城中的粮食,木材,武器装备等物资清点出来,统一放置,确保万无一失。再派人守住城中水井,溪流,闲杂人等不得接近,民众取水统一调配。邹立琢应该很快就会到,乱石关只能挡住一时,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些事。” 苏疑点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屋里只剩下曾勉一个人,他看着所有人都走了,有些着急:“将军,我做什么?” 陆望反问他:“你觉得还应该做什么?” 曾勉想了想,几乎所有的事陆望都已经想到了,还能做什么呢?城中有军士两万,相较于历朝历代的守城战,他们已经算人多了,可敌军更多!他道:“让城中百姓参与布防,协助将士作战。” 百姓对于战事是恐惧胆怯的,如果城中百姓发生暴乱,不仅影响我军作战,也会扰乱军心。开战之前,得给民众吃一颗定心丸。 “嗯,还有呢?” “检查城中望楼,哨所,烽火台,战鼓。确保各城门之间联络畅通。” “去吧。” 曾勉离开后,陆望去见了关押起来的孙放和孙晨。 两人被铁链锁住手脚,关在一间干燥明亮的房间,张弱守在门外。陆望走进去,屋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十分空旷。两人一个绑在东角,一个绑在西角,中间隔了老远。 陆望看向张弱:“不是让你们将他俩分开关押?这就叫分开?” 张弱理直气壮道:“将军,分这么开还不叫分开?” 陆望扶额,也算是,效果差不多。 张弱继续道:“将他们关在一起,他们会说悄悄话,将他们分这么开,他们就会大声说悄悄话,我在门外都能听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敌军机密。将军,我聪明吧!” 陆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你听到什么机密了?” 张弱扣了扣后脑勺:“这两人像是哑巴,这么久了愣是没说一句话。” “好了,你出去守着吧。” 张弱出去将门关上。 陆望刚走到孙放面前,孙放就吐了口唾沫,瞪着陆望道:“你妄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陆望淡然的笑笑:“孙将军误会了,我不是来探听消息的,我是来劝降的。” 孙放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别想了,我孙放宁死不屈,你杀了我吧!” 陆望往前走了两步,盯着孙放的眼睛道:“据我所知,孙将军是小越支人,对吧?” “是又怎么样?” “既然孙将军能归降付炆,为何不能归顺我大齐?” 孙放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两声,嘲讽道:“听说你是陆坚的儿子?你们大齐皇帝是个什么德行你应该最清楚啊。归降大齐,然后呢?龟缩江南醉生梦死等着那些玩弄权术的世家贵族把我弄死?” 这话说得直白且伤人,却是事实。 陆望却不恼,镇定道:“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孙将军又如何知道往后的局势呢?” 孙放轻蔑一笑:“这还用说吗?姜国六十万大军,只要站上齐国的土地,足以让整个江南震上一震。你们守不住乱石关的,这场仗我们赢定了。” 陆望道:“我们为什么守不住乱石关?” “因为邓……” 孙放嗓门不小,孙晨在另一个角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急忙大吼道:“孙将军,别跟他废话,小心中他的圈套。” 孙放被打断,也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看着陆望:“狡猾的狐狸,休想套我的话!” 他挣扎了两下,铁链哗哗作响。 陆望却接着问:“因为什么?邓什么?邓初?邓初也会来乱石关吗?” 孙放鼓着眼睛,不说话。 陆望看着他泛红的眼睛,追问:“贺兰追会去哪里?” “你当我傻啊?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陆望摊手:“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两年前,邓初率军攻俨州,俘虏了俨州刺史苏尚,他如今人在哪里?” 孙放没想到他要问这个问题,他将头扭向一边,带了两分不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望缓缓抬起眼皮,眼底的不耐烦渐渐溢出来,他握紧重霄,暗自缓了口气,邪笑道:“要女人吗?” “什么?”孙放没反应过来,“什么女人?” 陆望转身看向门外,作势往外走:“我只想知道苏尚的下落,我期待孙将军能如实相告。如果孙将军做不到,陆某就只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了。”陆望说完往外走去。 “你……你……”孙放看着陆望的背影,憋了半天没憋出话来。 孙放又使劲挣扎两下,却只是徒劳,他气急败坏地低吼:“怎么会被他捉住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乱石关被石头砸死。” 孙晨说了一句话,孙放没听清,只好道:“你能不能大声点!” 孙晨扯着嗓子吼:“我说,援军一到,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届时我们找机会逃出去。在那之前,别再乱说话。” 孙放也大声道:“我能咬舌自尽吗?” 孙晨道:“不行,咬舌头死不了。” 孙放气恼地垂下头。 第153章 行动 陆望本以为邹立琢最多比他晚到两天,谁知已经过了四天,仍旧不见人影。 难道他们猜错了?对方声东击西,转攻雎城了?陆望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思绪有些乱。思及苏鹤和苏慎,也是忧心如焚。 陆望收回目光,吴忠指挥着将士运送物资进城,倒是安排得井然有序。 陆望不知道的是苏鹤原本想一举拿下贺兰玮,给贺兰缨报仇,可两军对峙还未交战,贺兰玮就下令撤军,带着三万人直奔录川。贺兰玮自然不会忘记攻乱石关的任务,只是他一个人不敢冒险与苏鹤一战,他决定与邓初一起南下。 录川有邓初的八万大军,苏鹤不敢再追,只能掉头前往乱石关与陆望汇合。没想到邹立琢带着攻城器械走得慢,苏鹤发现邹立琢大军行迹,于是埋伏在周围,时不时偷袭突击一下,搞得邹立琢烦躁不已。 双方打了几天游击战,苏鹤人少机动性强,往往只是骚扰一下就撤退,只为拖住他们,给陆望争取布防时间。邹立琢却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乱石关,对于突然出现在半道上的苏鹤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邹立琢每天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的,怕粮草被烧,又怕器械被毁。好几次都想掉头,却顾及大局忍住了。他要做的是攻下乱石关,打开齐国大门,让后续部队如履平地般冲进大齐国都诛杀大齐皇帝。 邹立琢一路攻防兼备,一路缓慢前行。最后实在受不了苏鹤的骚扰,直接派出一万人挡住苏鹤。 自己率两万人直奔乱石关。 苏鹤却掉头往雎城方向去了,因为直觉告诉他,邓初要来了。 邓初回录川后,也马上整顿军队,往乱石关进军。涧水城离乱石关太远了,邓初将留了两万人驻守录川,建立起涧水城—录川—乱石关辎重补给运输线,不至于让大军因为断粮而撤军。邓初出发两日,贺兰玮带着三万人成功与邓初会合。 邓初见到贺兰玮时十分意外,他看着骑在马上一身轻甲的贺兰玮问道:“邹立琢在哪里?” 贺兰玮道:“邹将军已经先行一步,前往乱石关了。” “你不应该在灞水阻挡齐国援军吗?怎么会在这里?” 贺兰玮看着邓初紧皱的眉头,眼神闪躲,“齐军狡诈,趁夜偷渡灞水,冲破我军防线逃了。” “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 “嗯?”邓初冷眼扫过去。 贺兰玮仔细一想,急中生智,说道:“对方号称十万大军,可渡河速度极快,人一定不多。顶多两三万人。” 录川两万人,笛丰郡还有孙放两万人,邓初放下心来,带着贺兰玮一同南下。没想到走到半路,遇到了龟速前进的邹立琢。 这下轮到贺兰玮吃惊了,邹立琢先走这么多天,怎么还在这里?他想着想着就问出了口。 邹立琢瞪着贺兰玮,没好气道:“你还有脸问我?我让你在灞水牵制他们,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也想问,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邓初原本以为邹立琢已经拿下乱石关了,没想到还在这里。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深吸一口气,喝道:“别吵了!赶紧走。” 于是在陆望到达乱石关的十日后,迎来了敌国十万大军。 马蹄声震耳欲聋,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颤抖。面对敌军的猛烈进攻,乱石关根本守不住,三千人全军覆没。 邓初带着十万人直逼石头城,将整座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吴忠算了一遍又一遍,城内所有将士加起来不过一万七八。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拔地而起,吴忠看得头皮发麻,他看着如山屹立在一旁的陆望,问道:“将军,怎,怎么办啊?” 陆望道:“敌军有十万之众,安营扎寨,部署攻城武器至少需要三四日。这几日我们也不能闲着。曾勉,传令下去,现在开始,关闭城门,百步一岗,昼夜轮值,严防敌军密探入城。” 城中央的鼓楼上传出三声庄严悠长的鼓声,四周街坊的鼓声随之齐鸣,所有人都知道敌军来犯,戒严令正式生效。 城里人心惶惶,一想到城外有十万敌军,大家就怕得不能自已。 陆望召集所有人商议御敌之事,很快,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人说敌军众多,应加固城门死守。有人说派间谍混入敌方军营使离间计。有人说城根本守不住,干脆冲出去决一死战。有人说用美人计,空城计……各种计策层出不穷,直到一个颤颤巍巍地声音响起:“守不住的话,要不投降吧……”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说话的是城里的一个富商。 陆望召集县衙的人以及富商巨贾大家族参与战事商议,无非是想上下一心,激起众人斗志。安抚城里民众需要他们,粮草耗尽时也需要他们慷慨解囊。 慕可低声骂了一句:“操!幸好主子有先见之明,将他们的亲眷囚禁了。” 叶双秋感受到气氛的紧张,示意慕可别说话。 陆望看向众人,压着声音道:“赞同投降的人出列。” 陆望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真的在征询大家的意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一人道:“这石头城并不是什么要塞之地,没必要死咬着不放,如果守不住,弃了也没什么可惜,至少大家还能保住一条命。” “就是啊,听闻姜国皇帝从不滥杀无辜,善待俘虏,足智多谋的人还可以入朝为官……” “围城的几位大将军都是异族降士,看来所言不虚……” 县令站在他们身后,犹豫着要不要加入他们,赞成的人越多,说不定陆望就真的不会让大家以命死守。 正当他准备跨脚时,却听道陆望带着愤怒的嗓音响起:“不战而怯,临阵退缩,扰乱军心!来人,将他们三个拉出去斩了,以儆效尤!” 三人愣住,直到有人押着他们往外走,他们才反应过来陆望是来真的。门外传来求饶声,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听不见了。 县令浑身一颤,冷汗直冒,幸好幸好…… 陆望漆黑的眸子一一扫过众人,铿锵有力地说:“诸位听好了,我陆归程誓与乱石关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谁敢再提投降议和,格杀勿论!” 顿了顿,他语气更加坚定:“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们一定会胜!” 陆望的话让所有人看清了他的态度,有血的教训在前,再也没有人敢后退一步。 曾勉向前两步,沉声道:“将军,属下认为我们应该以攻为守,干扰敌军部署准备。一旦敌军的攻城器械准备完毕,一定会发动猛烈的攻击,城墙城门乃是最后的防线,我们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城墙城门。” 陆望赞赏地看了一眼曾勉,沉吟片刻道:“双秋,带人随时关注敌军动向,今晚我们就采取行动。” 第154章 有诈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外人山人海,战旗飘飘,黑压压一片。一片暗色中,骤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城里亦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布防工作,加高城墙,加固城门瓮城。弓弩箭矢投石机热油金汁被井然有序地运上城墙。 苏疑看着陆望清瘦高挑的背影,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走过去道:“小舅舅不必担心,三叔会想办法的,我们一定能等到援军。” 陆望转移话题道:“今日我去盘问了孙放,没有打听到二哥的消息。” 苏疑看向远处:“瑾之也失联了是不是?” “嗯。” 苏疑吐出一口气:“我们一定会胜。” 陆望转头看向苏疑,却发现苏疑脸色不对劲,他蹙眉道:“问之,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伸手摸了一下苏疑的额头,有些发烫。 苏疑眨眨眼:“之前受了点伤,可能伤口还没愈合,不碍事的。” “看过大夫了吗?” 苏疑沉默,腿上的伤反反复复的,这些日子繁忙,他确实无甚在意,拖到现在都没有好完。 陆望沉声道:“马上去找大夫,快去!” 语气不容反驳,苏疑只能转身离去。 城外敌军部署攻城装备的士兵已经换了一拨。攻城战都是持久战,但是邓初想速战速决,于是让将士们昼夜不停准备攻城事宜。邓初让邹立琢和贺兰玮去休息,今晚他盯着。 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都不是易事,邓初正在安排巡查任务,却听斥候来报,石头城内鼓声齐鸣,有出兵之势。 邓初立马派人去叫邹立琢和贺兰玮,并下令让将士们放下手中事,以最快的速度列队迎敌。 待一切准备就绪,却见远处灯火阑珊,早已偃旗息鼓。 邓初此时进退两难,不知道出兵是计,还是鸣金收兵是计。他看着快速集结完毕的大军,决定等一等。等了良久,城门一点动静都没有。邓初知道自己被戏耍,恼怒不已,却没地撒气。 邹立琢破口大骂:“再耍老子,老子直接带人爬上去弄死他们。” 邓初冷哼:“打嘴仗没用,你要是能带人爬上去,我们还建云梯做什么?” 邹立琢瞪了邓初一眼,骂骂咧咧地回了营帐。邓初却站在原地没动,有一必有二,这种骚扰手段太过低级,他倒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少花招。 朦胧夜色中,曾勉笑得烂灿:“将军,邓初肯定吓死了!” 陆望勾起嘴角:“此法虽低级,但屡试不爽。天亮我们再给他来一次,等到傍晚,我正面冲锋吸引敌军,你带着双秋去探查他们粮草的位置。见好就收,不可恋战。” “是,将军。”曾勉应下。 晚风吹拂,曾勉握紧手中长剑,看着城头飘扬的军旗,看着敌营火光重重,心绪起伏。十年磨一剑,他为自己能征战沙场一展宏图而庆幸。他饱读诗书,阅经识典,原本想做文官,可他知道他永远挤不进大齐朝廷。当迎儿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泛黄的书,双眼泛着光地告诉他,读了这本书可以当大英雄的时候,他突然找到了第二条路。如今,他成功走上了这条路。 越想越开心,曾勉忍不住蹦了两下。 陆望失笑:“你小子,想到什么好事了?” 曾勉看着陆望的侧脸,抿着唇道:“将军,遇到你真好!” 陆望挑眉,看了曾勉一眼,随口道:“知道就好。” 曾勉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将军,我先去准备了。” 很快,鼓声再次响起,邹立琢觉得自己刚闭上眼就被号角声吵醒,他翻身而起,烦躁地抹了一把脸,冲出去吼道:“又他娘来了,老邓,这次是真是假?” 邓初不敢赌,虽然明知可能有诈,但还是整队列阵,准备迎敌。一个小兵跌跌撞撞跑过来,说石头城城门打开了。 邹立琢道:“就怕他们不出来!让他们放马过来。” 说罢,他翻身上马,冲邓初道:“你该干嘛干嘛,我带两万人去……” “报!!!城门已经关了!他们退兵了!” 邹立琢剩余的话还卡在嘴里,半晌才怒气冲冲地道:“王八犊子!看我不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陆望还在巡查瓮城加固情况,时间紧迫,四道城门只分别修了一道瓮城,如果城门被破,好歹还能抵御一阵子。 忽然听到墙外吼声震天,陆望急忙登上城墙,撞上小跑过来的慕可。慕可急忙停住脚步,气愤填膺地说:“主子,邹立琢带人在外面骂你!” “你确定是骂我?”陆望一边走一边道。 慕可道:“额……骂我们所有人。” 声音被风吹散了些,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是可以听到孬种,废物等不堪入耳的字眼。 慕可道:“我去找双秋,双秋骂人难听。” “是吗?” “是啊,我亲耳听到过。” 陆望踹了他一脚:“你看看我们哪里有闲得发慌的人跟他们对骂?任他们骂吧!骂累了自己知道回去。” “可是……” 陆望一记眼神甩过去,慕可闭了嘴。 邹立琢骂了一个时辰,骂得喉咙冒烟,却见城墙上毫无反应,自觉没趣,带着人回去了。 傍晚,太阳完全没入山林,晚霞隐入夜色,四周安静极了。 城外大营中,邓初与邹立琢商议攻城大计,却听见有人来报,敌军突袭,速度极快,直冲大营。 邹立琢半信半疑:“可看清楚了?” 斥候道:“这次没有响鼓,四道城门同时打开了。” 邓初抱起头盔就往外走,“快!准备迎敌!” 陆望带着三千定北军直冲城外大营,待对方将士反应过来,已经成为刀下魂。 邓初以最快的速度列阵,却被陆望的骑兵冲散开来,双方激战,谁也不肯后退半步。盾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刀剑相交,火花四溅。四周瞬间陷入混乱,刀光剑影,血腥弥漫。 陆望要的就是杀他个措手不及,扰乱敌军军心和阻碍他们修建攻城器械,探查粮草位置。可对方只是慌乱片刻,立马就变得有序起来。很快,邹立琢集结完骑兵,对冲过来,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对敌艰难,但陆望丝毫没有后退的迹象,反而愈战愈勇。将士们看到自家将军冲锋在前,毫不犹豫跟上去。 几千人毫无章法地穿梭在敌军之中,邓初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眉头紧蹙。 终于听到叶双秋发出的信号,陆望随即收兵,一万定北军从四面八方有序撤退,很快便退回到城里。 陆望取下头盔,血与汗混在一起滴落在地。苏疑接过陆望的头盔,关切道:“将军,你受伤了?” 陆望边走边道:“小伤,问之,安排大夫给将士们包扎伤口。曾勉双秋,随我来。” 进了屋子,陆望一边脱甲一边问道:“怎么样?” 叶双秋亦是一身狼狈,他擦着汗道:“敌军粮草果然在营帐西北方,低洼处有条小溪,应是为了防止走水。” 粮草关系着万千将士的性命,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打仗?西北方位于乱石关附近,地势偏高,干燥无潮,又靠近水源,偏偏那小溪源头是从乱石关的山林里流出来的,离石头城太远,不好动手脚。陆望猜测他们会将粮草置放在此处,为以防万一,还是让叶双秋去探查了一番。 陆望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玉环,原本刚戴上时他还有些不习惯,如今习惯了,他时不时就摸一摸,生怕碎了掉了都不知道。 玉上染了温度,像是他的,又像是另一人的。陆望看着已经黑尽的天,星子一闪一闪,他低喃道:“今夜会下雨吗?” 曾勉笃定道:“无风无雨,可照原计划进行。” 陆望放下心来,吴忠正好来送饭,陆望看向吴忠:“今晚由你和张弱守着,与昨晚错时敲鼓,能拖一时拖一时。” 他看向曾勉:“你们两个还有慕可去休息一下。寅时两刻,准时候命。” 陆望已经很久没合过眼,躺下之前他找来苏疑交代了几句,很快就睡着了。 第155章 中计 陆望退兵后,邓初看着乱糟糟的营地发愣。 邹立琢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邓,怎么了?” 邓初说:“折腾了一天一夜,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你的意思是……” 邓初猛然想起什么,问道:“粮草是谁负责看守。” “贺兰玮啊,打仗不行,看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将他叫来,我有事问他。” 邹立琢派人去叫贺兰玮,自己跟着邓初进了营帐。一身重甲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邹立琢取了头盔,道:“你是说对方在打我们粮草的主意?” 邓初道:“以少对多,总得想些法子,粮草是最好下手的。守城的人是谁来着?” 邹立琢想了好一会儿,道:“陆坚的儿子陆…陆归程?等等,老邓,不对劲!” 邓初蹙眉:“怎么了?” “陆归程率领的康州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灞水啊!” 邓初翻了个白眼:“你得问问贺兰玮,你为何会答应让贺兰玮跟着你?” “贺兰玮怎么了?” “你让他在灞水拦截康州援军,结果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带着三万人来找我了。不然陆归程怎么会在这里?” 邹立琢暗骂贺兰玮窝囊,要不是看着贺兰追的面子上,他怎么可能让从未上过战场的贺兰玮跟着他!他摇摇头:“还是不对!陆归程怎么会比我先到的?老邓,攻打乱石关可是我军机密,他们怎么提前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贺兰玮急匆匆进来了。没等邓初问话,他直接道:“二位将军,我正要找你们!今夜有敌军探子趁乱来探查我军粮草库,幸好粮草库有重兵把守,对方并没有出手。” 邹立琢捶了下桌子:“果然如此!老邓,加派人手还是挪位置?你拿主意。” 邓初沉吟片刻,忽而笑道:“都不用,对方探查到我方粮草的位置,一定会采取行动,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来个瓮中之鳖。” 或许是心里有事,刚到寅时,陆望就醒了。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穿上铠甲往外去了。 曾勉等人也都提前起来了,准备好一切,就等着陆望一声令下。 朦胧月色,像一层薄纱笼罩四野。 邓初在前往粮草库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陆望自投罗网。 寅时三刻,陆望带着两千人出城,直奔敌军粮草库。为了不打草惊蛇,前行速度很慢,尽量减少动静。 突然,随着一阵马儿的嘶鸣,前方战马纷纷往前跪下去,顿时人仰马翻。 有人大叫:“不好!绊马索!有埋伏!” 话音未落,火箭犹如流星划过天际,火苗刮过马匹的鬃毛,将士的衣角,顿时火光大亮。随着声声惨叫,敌军骑兵似乎从天而降,不仅拦住他们的去路,更是冲乱他们的阵形。 乌戟受了惊吓,陆望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乌戟。这时,一支冷箭随风而来,慕可大叫:“主子!小心!” “将军!小心!” 陆望歪身欲躲,却没躲开,肩膀传来一阵痛意。陆望将箭矢掰断,冷静指挥着所有人往西撤退。 邓初奋起直追,定北军寡不敌众,陆望连续中了两箭后准备撤军,没想到邓初犹如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双方在一处平缓之地交战至天明。邓初甚至放出豪言:“谁能斩杀对方将军,赏银千两!封千户侯!” 手下将士们犹如疯了一般冲向陆望,陆望丝毫不敢松懈,长枪一扫一挑,就将冲过来的敌军刺倒在地。敌人太多了! 慕可看着被重重包围的陆望,想突破重围冲进去,可很快就被缠住。陆望咬牙坚持着,温热的血撒在他脸上,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阵马蹄声响起,吴忠和苏疑带着三千人冲过来,卷起一路烟尘,突破重围,陆望在一队人马的掩护下退回城里。 邓初不过只带了五千人,在陆望负隅顽抗时已经折了一部分人马,便没有去追。他看着落荒而逃的陆望,冷笑道:“可惜没能要了你的命!” 陆望刚进城,便一头栽倒在乌戟背上,乌戟不安地甩着马蹄,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苏疑翻身下马,牵着乌戟,将陆望带了回去。 这两日石头城的鼓声扰得城外敌军觉都睡不好,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这次让陆望吃了大亏,邓初心里挺爽快,回营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邓初刚坐下,就见贺兰玮满脸笑意地走进来邀功:“邓将军,这次我也算是立了大功吧!” “算!此次记你一功。”邓初高兴,第一次对着贺兰玮有了好脸色。贺兰玮也见好就收,没有得寸进尺要实质性的奖赏。 邓初洗了手,拿着块饼嚼着,问道:“贺兰追什么时候到?” 贺兰玮算了算时日:“就这几日吧!” “原本想在贺兰追到之前争取拿下石头城直奔鄞都,如今看是不行了。”说到此,邓初有些烦躁,“好歹先将攻城器械备好,你去看看,攻城车……” “看什么看!”走到门口的邹立琢大步走进来,一拳锤在桌子上,将邓初剩下的饼震得弹起来,“我们中计了!” 邓初将嘴里的残渣一吐,问道:“怎么回事?” “昨夜有人率军偷袭我军攻城器械,器械被毁了大半!你不是说他们会偷袭粮草库吗?他娘的什么玩意儿!这下起码又要拖三天。”邹立琢越说越气愤,气急败坏地乱骂,整个营帐都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叫骂声。 贺兰玮默默退了两步,偷偷瞟着邓初。 邓初脸色阴沉,他本来还惊讶于陆望的不要命,陆望第一次撤退时明明可以摆脱他的,却在靠近那片空地时减了速度。带着两千人敢与他邓初正面交锋的人,屈指可数。没曾想陆望以身入局,是为声东击西。以自己为诱饵,故意中埋伏,明知九死一生还敢赌。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陆将军。 慕可也受伤不轻,一瘸一拐地走进内室,看到陆望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上身缠满绢布,整个人安静极了。慕可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跌跌撞撞跪倒在榻前开始哀嚎:“主子!主子你没事吧?” 他回头看向正在写药方的大夫:“大夫,我主子伤得怎么样?怎么昏迷了这么久?我主子从来不会昏迷的!” 大夫十分淡定地说:“后脑受到了重击,加之失血过多,不必担心,很快就会醒过来。” 慕可呆住,脑袋受到重击?他擦干眼泪开始回忆,好像是有个挥舞着狼牙棒的士兵从后面偷袭他主子,一棍子打在了头盔上。回忆完,慕可作势就要扑上去,“主子!都怪慕可没有保护好你……” 苏疑在外间听到他的嚎叫声,急忙进去将他的嘴捂住:“慕可,小舅舅需要休息,你别叫了。” 叶双秋也跟了进来,架起慕可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他:“动不动就哭,主子还没死!别人以为你哭丧呢!” 慕可狡辩道:“我已经很久没哭了!叶双秋!你胡说八道什么!主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苏大人更饶不了你!走慢点!我腿疼……” 苏疑摇摇头,看向一直进出忙碌的吴忠道:“我来换你,你先回去休息吧。” 吴忠洗着盆里的帕子,帕子被染红了,换了几次的水还有些红。吴忠道:“我不累,我去叫人换水。” 第156章 危机 曾勉受伤比慕可还重,此时正躺在席子上休息。慕可和叶双秋各端着碗稀粥,拿着两个馒头走过去。 叶双秋将曾勉扶起来,曾勉靠着墙,问道:“将军怎么样?” 慕可瘪瘪嘴,又想哭,叶双秋急忙捂住他的嘴,道:“还没醒,大夫说很快就能醒过来。” 曾勉垂下头:“都怪我没用,没有按照原计划增援,不然……” 叶双秋去查探敌军粮草库时是故意暴露行迹的,让邓初以为陆望要烧粮草,其实陆望真正的目标是攻城器械。为吸引邓初注意,陆望亲自率军假意偷袭粮草库,为给曾勉争取时间,他明知前面一定会有埋伏,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原本曾勉得手后就该率军前来增援,没想到邹立琢过早发现了他们,曾勉不甘心,与邹立琢周旋良久,直至将对方攻城设备毁了大半才收手。幸而负责接应的苏疑察觉不对,及时前去支援,不然,陆望真有可能就死在邓初手里了。 叶双秋道:“敌军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完成了任务,将功抵过,将军不会怪你的。” 曾勉道:“不,行军打仗,一军主帅乃军心所在,不能有丝毫闪失。陆将军是定北军的魂,如今也是石头城的主心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以陆将军为先……” 慕可突然将馒头塞进曾勉嘴里,打断他说话。 曾勉不解地看向慕可,慕可道:“你再说下去,我想揍你。” 叶双秋道:“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去请罪。” 一人啃着一个馒头,两碗稀粥三个人分。 陆望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城中还有诸多伤员,大夫比他们打仗的还忙,开了药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吴忠出去端药了,此时房里只有苏疑一个人守着。 陆望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床沿干呕起来。苏疑急忙让他躺下去。 陆望蹙眉道:“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你的头部受到重击,会有眩晕和干呕的症状,需要卧床休息。” 吴忠端着药进来,见陆望醒来,激动得差点跪下:“将军!你醒啦!可担心死我了……” 陆望瞪他一眼,吴忠识相地闭嘴,作势要喂陆望喝药,陆望抬手制止。他看向苏疑:“曾勉那边什么情况?” 苏疑道:“成功毁了敌军攻城设备,可以拖个三五天。” 吴忠将药放在桌上,闻言忍不住道:“将军,我们这样想方设法地拖住邓初,万一邓初狗急跳墙,直接绕过石头城直奔宛州怎么办?” 陆望头晕地厉害,看了苏疑一眼,苏疑会意,解释道:“邓初如果放弃石头城,姜国军队的辎重线就断了,粮草跟不上,深入敌国腹地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也容易陷入腹背受敌的两难境地。当然,如果邓初能在各路勤王援军到达之前攻破鄞都,姜国后续兵力能及时赶到,也未必不能成功。” 吴忠大惊:“啊?这样说来也不是不可能?” 苏疑点头:“姜国号称六十万大军,应该是各地民户临时组建而成,我们不仅要在各路援军到达之前守住石头城,还要击退邓初,将战线往北压。” 吴忠叹气:“可这……怎么能做到?” 陆望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贺兰追,贺兰追如果也来了石头城,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守住。可不出意外,贺兰追迟早会来。康并二州水域纵横,更有淇水,沧江两道天然屏障。但雀衣人多为骑兵,不善水战,虽然贺兰追驻守合州多年,但陆家驻守康并二州近百年,对两地水域了如指掌,守住二州并非难事,但要是北上,却绝非易事。所以康州北境才会产生互市,因为谁也奈何不了谁,不如各取所需。 半晌,陆望睁开眼睛道:“吴忠你先出去。” 吴忠一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去了。吴忠知道陆望和苏疑都不信任他,不管让他做什么,都会另外派人跟着,可他不知道他们为何不信任自己。按理说,他是刘曜的人,于陆望和苏疑而言,也算是自己人,为何会这么不相信他呢?难道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吴忠百思不得其解。 苏疑将门关上,回身道:“小舅舅,以邓初以往的作战风格,不排除他会选择绕过石头城。” “邓初不是莽撞之人,他要是直接南下,就说明姜国援军很快就到了。 ” 苏疑虽聪明,但对于打仗确实没有陆望想的全面,他忧心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陆望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贺兰追正在赶往石头城。如果朔儿能够主动出兵,说不定贺兰追会回援。” 苏疑道:“贺兰追一定不会将所有兵力带走的。合州往北靠近燕京,在贺兰追心里,或许燕京比肇京更重要。” 陆望若有所思地点头:“如果朔儿没有出兵或者失败了,周彦正还在雎城。寒尽到现在都没来石头城,我猜,他会去找周彦正。如果他们能攻下录川,截下邓初邹立琢的粮草,他们就会退兵。” “这样一来,贺兰追就会成功抵达乱石关,给这十万大军带来粮草。到时十余万大军围攻石头城,速战速决,粮草足以支撑,我们这万余人怕是难以抵挡。” 陆望不慌不忙道:“峳州十万大军,元项与元锡不是庸碌之辈,如果他们击退付沸,守住盛州,继续北上攻司州,一旦拿下司州,驻扎扪师,肇京近在咫尺,邓初和贺兰追只能选择回京勤王。” 苏疑略一思索:“肇京四面环山天堑,易守难攻。万一……” 陆望打断他:“没有万一。” 他深吸一口气:“三哥既然派你来乱石关,说明他看出了乱石关的重要性,他一定会想办法的。真到穷途末路那一步,哪怕是将杜居安派出来,不管增援哪一路,危机都可解。” 苏疑还想说什么,陆望却打断他:“实在不行,我们就想办法策反邓初和贺兰追。” 苏疑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望却一脸认真:“你当我是开玩笑?” 苏疑看着陆望苍白的脸色,没有说话。 这句话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甚至异想天开。可仔细想来,贺兰追是雀衣人,邓初是小越支人,邹立琢是赤沙族浑谷部人,三人手握兵权,又有族人追随。如今正在打仗,趁乱占地为王不是难事。谁也不想永远臣服于人,何况他们曾经都是一方霸主,陆望不信他们没有东山再起的心思。 沉默之际,门被敲响,曾勉的声音传来:“将军,是我,曾勉。” 苏疑见陆望脸色不太好,本想说有事明日再谈,可陆望并不想休息,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苏疑扶住他,才让他没有再躺下去。苏疑让他靠着枕头,将药端给他。 陆望这才喝了药。 闭着眼睛缓了缓,他才道:“进来。” 短短时间,曾勉在门外度秒如年。听见陆望的声音,他欣喜地撩开帘子走进去。 苏疑正在给陆望喂粥,曾勉看着陆望浑身缠着绢帛,虚弱无力的样子,竟是连吃东西都不能自己吃。心中酸涩,不顾自己的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内疚道:“将军你……曾勉知错,请将军责罚。” 苏疑喂得仔细,舀半勺吹一吹,小心翼翼递到陆望嘴边。陆望不耐烦地拿过苏疑手中的碗,两口将粥喝了,把碗塞给苏疑。苏疑以为陆望很虚弱,可看着空荡荡的碗,这……确实不像病重之人。 陆望伸出手,苏疑会意,拧了帕子递给他。陆望擦了嘴又擦了手,胃里却翻江倒海,开始干呕。 苏疑和曾勉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幸而陆望只是干呕两声,没有吐出来。 陆望看着跪在一旁的曾勉,半晌才道:“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曾勉头埋得更低。 陆望道:“继续干扰他们的攻城准备,让吴忠加快城墙和瓮城的修葺进度。” 就这么简单?曾勉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望。 陆望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第157章 攻城 曾勉前脚走,陆望后脚就开始吐,吐完又觉得脑袋晕得厉害,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慕可和叶双秋守在门外,见曾勉全须全尾地出来,就知道没有受到责罚。慕可朝里面看了一眼,问道:“主子没事吧?” 曾勉道:“我看不出来,可能得需要卧床几日。今天晚上我要从南门偷袭敌军,二位哥哥可否去北门造势,扰乱敌人视听。” 叶双秋道:“你这满身是伤,我去吧,你和慕可去北门。” 曾勉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没有逞强。 接下来的几天,曾勉奇计百出,将敌军三五日可完工的准备工作硬是拖了十来日。敌军攻城器械搭建好后,石头城的防守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陆望中途又去见了孙放一次,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倒是邓初察觉出问题,苏慎被自己打得只剩几十人困守石峡道,孙放却还没到乱石关,想来大齐的援军已经赶往雎城了。 这样一来,石头城孤立无援,正是攻城的好机会。 号角声响彻云霄,城墙下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门,云梯,攻城车等攻城器械在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向城墙靠近。 城墙上突然飞出大量石块,火球,箭矢……可依旧阻止不了敌军的靠拢,一层士兵倒下第二层士兵接着上,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在这一刻,城墙上的每一个人明确了十万大军的概念。 云梯终于搭上城墙,士兵们在雷雷战鼓声中不顾流箭飞矢往上爬,用生命为后来者铺路。中箭的人,被石头砸到的人,被热油金汁烫到撕心裂肺吼叫的人纷纷坠下去,城墙下尸体如山堆,犹如人间炼狱。 相较于城墙,城门是比较薄弱的地方,城墙的猛攻不过是为攻城门打掩护。城门一旦被破,敌军入城,无力回天。 无论如何,城门不能在第一轮进攻就被破坏。石头城城门有两层一层是木头门,木头外覆了一层铁皮,防止敌人火攻。木门外加了一层铁闸门,由机关控制,自上而下形成一道屏障。 邓初大军到达之前,苏疑就命人疏通护城河,只可惜时间有限,有些地方仍旧瘀堵。吊桥一收,那些瘀堵的地方就成为领导敌军前进的目标。幸而几道城门外的河道已经清理过,下了几场雨,河中积水足够阻挡敌军。曾勉想得周全,晚上骚扰敌人时,命己方将士继续在护城河外安置拒马桩,挖陷马坑,蒺藜等,以阻碍敌军靠近城墙。 此时邹立琢正带人与这些烦人的肉眼可见的陷阱斗争。城门突然打开,几列士兵蜂拥而出,对着邹立琢就是一顿乱射。邹立琢立马命人举盾,盾牌挡不住,就拿填壕车当作盾牌。巨石砸下来,火箭飞过来,邹立琢眼睁睁看着填壕车被砸烂,被烧坏。他依旧咬牙坚持着,势必要将这些障碍物清除掉。 邓初见城内守军准备充分,自己损失惨重,天黑之前鸣金收兵往回撤,以作休整。 石头城挡住了第一次猛攻,大家都很开心。城内将士伤亡不算惨重,陆望让张弱留下清理战场,带着其他人开会去了。 曾勉率先道:“今日敌军攻势虽猛,却能看出来没尽全力,邓初应该只是试探一番,试图找出我们的缺点。” 苏疑道:“护城河外的障碍几乎被清理干净了,他们下一步就是渡河攻城门。他们很快就会发动第二轮攻击,或许就在夜里。” 吴忠骇然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陆望道:“打开城门,正面迎敌。” 吴忠问:“不是有瓮城吗?敌军人多,正面迎敌多危险。” 叶双秋道:“瓮城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玩意儿,如果不守城门,敌军猜也能猜到有诈,瓮城就白修了。” 吴忠恍然大悟。 陆望突然问道:“吴校尉见过地鼠挖洞吗?” “啊?”吴忠愣了愣,“没见过,但是听过。” “我让你埋得坛子埋得怎么样了?” 吴忠立马道:“完全按照将军的吩咐来的,埋完了。” 陆望看向他:“从今夜起,你就派人在坛子处监听,防止地鼠入城搞破坏。” 吴忠眨眨眼:“原来将军说的地鼠是指敌军啊。将军好手段,竟未雨绸缪,防止敌军挖地道。” 陆望对他的恭维不为所动,只是道:“注意城外有无新的土堆,或者城中井水有没有变浑浊。此城护城河不深亦不宽,敌军极有可能用穴攻。” 陆望猜得没错,邓初也看出护城河的弱点,两日前就派人挖洞。此事做得很小心,连土堆痕迹都没有留下。自古攻城都不是件易事,他要直接挖穿城墙,打他们个始料不及。 人多的好处是可以轮流上场,半夜,邓初再一次率军发起进攻。城墙依旧遭受了猛攻,曾勉看着尘烟四起,沙砾四溅,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不禁忧心这城墙还能坚持多久。 无数辆填壕车靠近护城河,填河是个耗时耗力的活儿,填壕车只是起个保护作用,填河也只是下下策。对于这种小护城河,最方便的是架桥。 邓初在一众将士的掩护下,指挥着架桥。一座壕桥刚搭上,就被滚落的巨石砸坏。反复如此,邓初失了耐心,策马从残破的桥上强行过河。 其余将士见状,学着邓初的样子,只要有桥搭上,不管天下是下石头还是下利箭还是下火球,跟着邓初就冲了过去。无数人马落入水中,浑浊的水染上血色。再这样下去,尸体就可以将河填起来。河一旦被填平,攻城车冲车就可以对最薄弱的城门发动猛烈的攻击。 邓初带着人直冲城门,可没有攻城器械,单凭人力很难打开城门。邓初骑着马来回走动,突然城门打开,一列骑兵从里到外飞奔而出,为首的陆望直冲邓初。 幸而邓初反应够快,一边指挥着将士迎敌,一边后撤。 双方将士在城门口激烈厮杀,刀剑划过铠甲,长枪刺入皮肉,他们像感觉不到痛一般,麻木着兴奋着向前冲。 陆望眼里只有邓初,邓初若死,便能给对方极大的心理震撼。 他提着重霄,夹紧马腹,直奔邓初。 邓初似是有所察觉,两刀劈开挡路的人,看着冲过来的陆望,调转马头,避开致命一击。回身将长刀刺向陆望。陆望用重霄挡住,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划过天际,陆望举刀用尽全身力气砍下去,重霄很重。邓初惊讶于陆望的力气,吃力抵挡。旋身躲过时,锋利的刀刃划破手臂。 就在地面战况激烈时,一个小分队偷偷潜入地下,准备挖空墙底,城墙坍塌,不攻自破。 结果刚靠近墙根,发现前方是通的。有人窃喜,以为是自己人挖的,正当他们继续往前时,突然浓烟袭来,地道里瞬间弥漫起烟雾,敌军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呛得无法呼吸。敌军慌乱后退,混乱中被踩死的熏死的敌军数不胜数。 吴忠看着鼓风机,赞道:“参军大人好计策。” 苏疑道:“等烟雾散去,派几个人护送我出城。” 吴忠脱口而出:“啊?你要逃?” 苏疑冷冷看他一眼,吴忠打了自己一嘴巴:“苏大人别生气,我胡说八道的。出口处肯定全是敌军,苏大人想出去,怕不是易事。” “我知道,我会伺机而动,你跟将军说,等我回来。” 苏疑命人在地道里搬回几具尸体,将衣物对换后,又交代道:“派人守住所有洞口,继续监听坛口,绝不能让任何敌军入城。” 末了又补充道,“此任务十分艰巨,将军既然交给了你,你定不能辜负将军的信任。” 吴忠闻言大喜:“是,末将一定守住所有地道,不会让任何一只田鼠有机会入城。” 石头城的处境太绝望了,只是没人意识到。不管是守城的艰巨,还是精神上的压力,都全靠陆望支撑着。所有的猜想只是猜想,所有的假设只是假设。赌博太过冒险,苏穹能统筹全局自然更好,如果不能,苏疑要给石头城带来希望。 第158章 水火 一战到天亮,邓初退兵了,石头城暂时守住了。下一次进攻,护城河就将彻底被填平。 城内守卫早已精疲力尽,靠着城墙就睡着了。城中巡逻队来来往往,百姓们紧闭大门,却一夜没睡,外面动静太大了,每一声巨响都让他们为之发颤,恐惧出声。 听说城守住了,有大胆的人开门高呼,甚至给将士送水送粮,帮着大夫安置伤员。 陆望坐在人群中,等着大夫给自己处理伤口。 慕可道:“主子,你先回去吧,我将大夫给你叫进去。” 陆望背靠着墙,双眼赤红,他道:“大夫来回的时间足以处理两个人的伤。” 陆望换了个姿势,不知道牵扯到哪里的伤口,疼得龇了龇牙。他缓了口气,闭了眼睛,竟睡着了。 等他醒来,大夫已经给他处理完伤口,他仍旧靠在墙上。 一个老婆婆端来一碗水和两个馒头,缓缓道:“您是陆将军吧?” 陆望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应道:“是我。” 老婆婆将手中的食物递给陆望,“快,吃点东西。” “多谢老人家。”陆望毫不客气,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地就将东西吃了。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陆望,突然又叹了一口气,用年迈的声音缓声道:“两年前,有位陆将军葬身乱石关。我知道陆将军是英雄,我祖籍在中原,当年我父亲跟着大批流民流落至南方,做梦都想回去。可惜啊,最终也没能回去。我如今也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站上中原的土地。” 陆望看着老人说起中原时眼里的向往,突然意识到世上或许还有很多人渴望回到故土,哪怕他们和他一样,出生就在他乡,可落叶归根的信念能激起他们强烈的思乡之情。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可他们,却从未感受过那里的温度。 而北地的人呢?他们是否也在盼望着华夏正统收复失地,重新统一这割裂的江山。 陆望突然无比庆幸,庆幸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大哥,还有他和陆朔,还在这条路上坚持,从未放弃。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康州来人接陆将军时,城中好多百姓都去送行……” 陆望顿时红了眼,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不是陆坚丧命于此,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那么快注意到这个地方,不会识破敌军的奸计。 陆望仰头,眼中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老婆婆道:“陆将军,我们一定会赢吧。” “一定会。” 老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远了,陆望却久久回不过神。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他,他一定要将陆坚和陆拂行带回武郡。带所有想回家的人回家。 陆望从心口摸出那枚指环,还好没碎。摩挲了一阵,又将指环放到胸口,重霄撑地,站了起来。 不远处的慕可和叶双秋也站了起来。 陆望道:“让每个城门严防死守,防止敌军偷袭。” “是。” “吴忠呢?” “还在地下。” 陆望点头,对慕可道:“你亲自跑一趟,给他送点吃的。” 慕可疑惑地看向叶双秋,叶双秋道:“让你去就去。” 曾勉在城墙上,关注着敌军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陆望站在了他身旁。 “将军,我想,与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我率军偷袭敌军粮草吧。” 陆望看他一眼:“想好如何行动了?” 曾勉讪讪道:“暂时还没,对方粮草有重兵把守,没有十足把握不宜轻举妄动。唉,我太心急了。” 陆望拍拍他的头:“挺好,还知道反思。”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过来报告:“将军,有敌军来袭。” 陆望看着城外清理护城河的士兵,眯起眼睛:“迎敌!” 步兵开道,骑兵压阵。一辆辆冲车由远及近,犹如张牙舞爪的怪物,看得人心里发慌。护城河已经来不及清理,这些冲车但凡有一辆成功靠近城门,城门被破是迟早的事。 陆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敌军,当敌军到达射程范围时,陆望朗声道:“投石!” 石头砸在士卒的盾牌上,巨大的压力直接可以震断持盾人的手臂,不少士兵都被砸倒在地。可攻城车上的棚子十分结实,被几颗巨石砸中竟毫发无损。陆望见状,命士兵将巨石换成火球。 石头上裹着布,缠着绳,淋上灯油,火一点,立马燃起熊熊大火。火球砸下去,没被砸死的也会被烧死。尽管死伤无数,敌军却毫无退意,依旧往前冲,仿佛那扇城门对他们有着致命的诱惑。 邹立琢在后面大声道:“冲啊,只要靠近城门,我们就胜了!” 攻城车外包有铜皮,很多没有起火,士兵们冒着大火不断往前冲。 陆望看着越来越近的军队和攻城车,沉声道:“换油坛。” 坛子里装着火油,被抛石机抛出去后,油坛瞬间碎掉,火油附着在士兵和攻城车上,方才未熄灭的火苗子一沾上油,瞬间成燎原之势。城墙上火箭飞出,再添一把大火。大火连成一片,车和人被烈火吞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大火形成一道墙,饶是不怕死的士兵也不敢再往前。邹立琢立即下令撤军。 城门暂时守住了,陆望看着天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乌云聚拢,有下雨之势。 “曾勉,随我出城!” 陆望带着五千骑兵冲向后撤的邹立琢,敌军方才遭受重创,四周的火苗里他们的同僚还在苦苦挣扎。对火海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此时根本无力迎敌。撤退队形被冲散,士兵们慌不择路,四处逃窜。邹立琢见状,扬鞭策马,狼狈地逃回了大营。 陆望见好就收,回城路上天降大雨。残留的火星被雨水浇灭,几缕青烟也很快消散。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这片战场,似乎要将那些残忍暴虐的痕迹抹去。 曾勉终于明白陆望为何要乘胜追击,如果不彻底击退敌军,下雨后火攻就没有了优势,邹立琢一定会立马调头攻城。 这次追击,让敌军彻底丧失战斗力,守城军也可缓一口气。当然这只是暂时的,邓初和邹立琢很快会卷土重来,他们一定会在雨停前攻城门。 曾勉本想派一支队伍重新疏通护城河,让雨水提高水位线。没想到邓初也派了人来守着好不容易填平的护城河。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有来有回地打了几次,也只是僵持不下。 邓初看着狼狈不堪的邹立琢,一脚踢向一旁的桌子,桌子被踢翻在地,发出巨大声响。 “该死!” 邹立琢也气得脸红脖子粗,谁能想到小小石头城,竟是块硬骨头,前前后后耗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竟连城门都还没有摸到。 邓初看着帐外瓢泼大雨,目光发狠:“趁着下雨,无法火攻,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击,你主攻南门和西门,我攻北门和东门。势必冲破城门,拿下此城。” 第159章 铁门 雨越下越大,曾勉看着无尽的雨幕,担忧道:“将军,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陆望缠好手臂上的绢布,抱着头盔往外走去。 曾勉急忙跟上去:“将军,等等我。” 城中搭起了雨棚,将士们坐在地上,皆是一脸疲态。见陆望来,都打起精神打招呼。陆望下马与他们坐在一起,立马有人送来两块干饼。 饼很硬,陆望嚼着费劲,却吃得很香。有胆大的小卒挪到陆望身边,怯生生问道:“将军,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说话的人一身衣裳破破烂烂,脸上黑漆漆的,尽是伤口,嘴唇干裂,却带着笑。 陆望道:“敌军久攻不下,一定会撤兵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守住。” 另一人问道:“我们守得住吗?” 陆望笑:“当然能守住,我们的援军就快到了。” 周围的人听到此话,皆露出欣喜之色,小声地谈论着援军之事。 “敌军一定会趁着下雨发起全面进攻,下一次,将是最艰难的一战,只要我们挺过去了,待援军一到,就可以将敌军击退。” 周围的士卒看着陆望越发坚定的眼神,顿时也充满信心,纷纷道:“我们一定能坚持等到援军来。” 有人问:“等打了胜仗你想做什么?” “我想……娶媳妇儿,生娃。” “你小子……” “我要用俸银给我爹娘买肉吃!” …… “将军,你呢?” 陆望笑了笑:“我也回家娶媳妇儿。” “参军大人,你呢?” 曾勉道:“我跟着将军,将军去哪我去哪。” 有人调侃:“将军都回家娶媳妇儿了,你跟着将军做什么?给将军当媳妇儿啊?” “哈哈哈……” 曾勉蹙眉:“你们别胡说八道,我这个样子的怎么配得上将军。我们将军有夫人,长得可好看了。” 只是瞬间,曾勉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叶双秋走到陆望跟前,看了一眼聊得正欢的众将士,对陆望道:“将军,县令大人有请。” 陆望将剩下的半个饼放进衣服袋子里,边走边问:“什么事?” 叶双秋道:“城中粮食最多只够将士们吃三天了。” 陆望拧紧眉毛:“三天……” “守城器械消耗得太快,储量已经不多。” 陆望道:“城被围了,粮食送不进来,先向城中百姓借一些,尤其是那些富商地主。器械不够就起炉熔铁,征集铁器,锅碗瓢盆,锄头镰刀,物尽其用。你回去告诉他们,想尽办法也要凑到粮食,军中不可一日缺粮,吃得差一些没关系。” 叶双秋道:“万一他们不肯借怎么办?” “不借粮食就借人,上战场打仗去!” 叶双秋点头:“懂了。” 软的不吃来硬的。 曾勉好不容易脱身,追着陆望来到了城门口。正在休息的将士见陆望来,向想起身行礼,陆望制止道:“别动,养精蓄锐,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到战场上去。” 曾勉道:“将军,我们的援军是谁啊?刺史大人吗?可刺史大人只有一万人,攻不进来。” 陆望看了曾勉一眼。 曾勉眨眨眼,恍然大悟:“将军骗他们的?” 陆望瞥他一眼。 曾勉急忙闭上嘴,又忍不住道:“这叫鼓舞士气!” 陆望突然驻足,问:“苏参军呢?怎么没看到他?” 曾勉道:“苏参军与吴校尉在一起,打地鼠。” “主子!主子!” 陆望听见慕可咋咋呼呼的声音,闭了闭眼,转身盯着他。 慕可急忙停住脚步,堪堪停在陆望三步之远。慕可嘴唇上全是血,加上委屈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人打架打输了。 曾勉惊道:“慕可,你跟谁打架了?” 慕可嘴巴一瘪,哭唧唧地说:“主子,我的牙掉了。” 陆望笑了一声。 曾勉问:“啊?怎么掉的?” 慕可将手中的饼举高:“啃这个啃掉的。” 曾勉大笑两声,凑过去道:“张嘴,我看看。” 慕可抿紧嘴,摇头。 陆望伸手捏着他的脸,强行让他张嘴,“只掉了一颗,不对称啊,来,我把对面的也给你打了。” 慕可眨眨眼,口齿不清道:“主子!你要欺负我,我就告诉刺史大人!” 陆望轻笑一声,松开他,转身上了城墙。 果然,邹立琢退兵才四个时辰,邓初就开始有所动作。 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黑压压的人群朝着石头城奔来,就像要将石头城踏平一般。 前几次交锋,石头城靠的是守城器械,兵将损失不多。如今守城器械大量消耗,拼的就是人数。不管是城墙还是城门,最怕人海战术。 陆望决定这一次将敌军引入瓮城,来个瓮中捉鳖,抵挡住这次大规模进攻,又能缓一口气。 他让慕可将苏疑和吴忠叫来,来的只有吴忠,“苏参军说他……” 陆望抬手制止,“守住城墙,用尽一切办法。” 吴忠急忙应道:“是。” 慕可在一旁交代张弱:“胖弱弱,一定要保护好将军,等回了康州,我请你吃十个大烧饼,再来两碗炖牛肉。” 张弱坚定地点头:“没有肉吃我也会保护将军的。 ” 城内守军人数少,陆望曾勉叶双秋慕可分别守在四道门前,严阵以待。很快,城外响起轰隆隆地巨响,犹如天降大雷,撼天动地。 士兵们如潮水般向石头城涌来 ,云梯再一次搭上城墙,攻城车再一次靠近城门,城墙上箭雨如注,巨石如雨,双方皆拼尽全力。 乌戟有些焦躁地甩着蹄子,陆望顺着他的鬃毛安抚着它。等到第一轮猛攻结束后,陆望带着三千人冲出了城门。 邓初没想到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出城,只见一群士兵以极快的速度排列成阵,举盾拉弓,利箭纷纷飞向敌军。 弓箭射程有限,根本对他们造不成伤害。邓初见状,摇旗指挥,继续往前。 待敌军靠拢,掩藏在士兵后面的巨弩十箭齐发,巨大的威力可以瞬间穿透身体,甚至对后面的人也能造成伤害,一矢串三人,敌军霎时人仰马翻。 三千骑兵趁机冲入敌军,如猛虎下山,锐不可当。骑兵们紧密配合,形成了一个个尖锐的攻击箭头,不断地穿插、迂回,将敌军分割包围。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纵马驰骋,所到之处,敌军纷纷倒下。一片混乱中,敌军前锋部队被迅速冲散,士兵们四处逃窜。 雨水和着血水渗入土地,染红了这片土地。 邓初见状,命骑兵上阵厮杀,投石机掩护冲车继续前行。 三千人在万余人中来回穿梭,毫无惧意,兵器折了就提拳上阵,马受了伤就弃马而战,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气。 齐军之勇猛,让敌军渐渐有了怯意。 邓初紧锁着眉头发号施令,后退者杀无赦。 进退都是死路一条,于是士兵们又往城门涌去。 陆望原本已经决定放敌军入瓮城,没想到东北军给了他一个惊喜,生生挡住了邓初一万人。 眼看胜利在望,定北军愈发兴奋,越杀越勇。却突然感觉敌军人数骤然增多。 原来贺兰追率四万援军及时赶到,直接加入战场。面对不止倍数的敌军,陆望果断下令退回城内。 可贺兰追怎会轻易让他们回城,亲自率军拦截。 陆望原本已经突出重围,可身后还有至少两千人被敌军缠住,如果陆望不回援为他们撕出一条口子,这两千定北军就会永远消失。 陆望对张弱道:“你们先回城,如果我们挡不住敌军,马上关闭城门,如果城门被破,就放他们入瓮城。” 张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将军,你不能去,我去。” 陆望厉声道:“这是命令!” 说罢,陆望毫不犹豫带着几百人冲进大雨中。 张弱命令弓箭手远程掩护陆望等人突破重围。可弓箭有限,很快就用完了,张弱命人回城去武器库取弩箭。武器库的负责人冒雨前来,说只剩了最后一批弩箭,陆望交代了这些弩箭只有瓮城守军才能取。 瓮城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张弱不敢违抗军令,他看着雨中的迷糊身影,又骑上马,准备前去接应陆望。 他交代负责守护城门的人:“一定要等将军进城才能关城门,只要将军进城马上关闭城门。” 说罢,他就策马而去。 谁知定北军已经突破重围往回撤,张弱在队伍的最后面看到了那面独特的旗帜,瞬间放下心来。 定北军尽数撤回城内,眼看着最后一队人已经靠近城门,一颗巨石突然砸在城门上方,城门剧烈颤动,又一颗巨石砸过来,木门外面的那层铁门摇摇欲坠,脱落了一半。 张弱没有丝毫犹豫,调转马头冲向城门,在铁门落下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了铁门。 重压之下,张弱口喷鲜血,却死死盯着冲过来的陆望。 巨石火球源源不断砸在城墙上,铁门机关已经被砸坏,铁门在震颤中不断往下压。张弱双腿都在颤抖,感觉那冷铁要将自己撕成两半,他却咬紧牙关坚持着。铁门一旦落下,陆望进不了城,他就……就食言了。 他犹如一堵坚韧的山,给回城的人撑起了死亡之门。 张弱双手支撑不住,爆喝一声,抽出手,铁门砸在他肩上,五脏六腑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口中涌出两口血,差点跪倒在地。 “我……答应了慕可,要……要保护……将军……” 张弱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缓缓露出笑容。 “张弱!” 陆望猛地抽了一鞭子,乌戟嘶鸣一声,从铁门钻了进去,后面的人也陆续进了城。当最后一个人越过铁门,张弱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看着随之而来的敌军,笑了一声,被彻底压在门下 。 陆望回头时,只能看见那扇坚如磐石的冰冷铁门。 他闭了闭眼,不敢停下来,冲过瓮城门,他上了城墙。 城墙上已经涌上来一些敌军,吴忠关键时候没有掉链子,指挥着将士阻止敌军入城。就在越来越多的敌军登上城墙之际,一队民兵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冲上城墙,加入了战斗。 那是城里的青壮男子,手里拿着木棍,锄头,耙子……满目凶狠,一边怒吼一边杀敌,气势竟不比正规军弱上半分。 第160章 劝降 敌军冲车已经靠近城门,一下接一下地冲撞着,瓮城上的守卫看着摇摇欲坠的门,皆屏息凝神,默然等待。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被撞开,敌军鱼贯而入,却被第二道城门挡住。 他们用身体冲撞着城门,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随着一面旗帜的摇晃,城墙垛口万箭齐发,城里的人就是活靶子,逃无可逃。有人发现中了埋伏,想退回去,可城外的人完全不知道城里的情况,还在不断往里冲,彻底堵死了出去的路。 箭雨过后,第二面旗帜扬起,一颗颗黑球犹如晴天霹雳猛然砸下,落地的瞬间轰然炸开,里面的碎瓷片四处飞溅。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炸地血肉横飞。血腥味儿弥漫开来,熏得人反胃干呕。 城外的邓初和贺兰追察觉出不对劲,及时撤军。主力撤退,其余敌军纷纷跟着撤退。 吴忠看着一片狼藉的城墙,瘫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后,他才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害怕地叫起来:“我受伤了,我受伤了……谁来救救我……” 瓮城里尸体堆积如山,被浸泡在雨水里,不忍直视。陆望浑身是伤,却不敢休息,带着人清理战场。 慕可一边哭一边喊着“胖弱弱”,一边在城门口的尸体堆里翻找着张弱的尸体。他双手拖着一具无头尸体的双脚往旁边挪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叶双秋背着浑身是血,气若游丝的曾勉飞快地冲进伤兵营,急声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曾勉低声轻喃:“我还不想死……” 叶双秋道:“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死的。” 雨下了两天一夜,雨停后,一道飞虹挂在天边。那似乎是满目血红中唯一的异色,耀眼而神圣,抚平着将士们心头的疲惫与战栗。 一个稚子站在街角,怯生生地露出半张小脸,惶恐地看着四周困倦至极,狼狈不堪,浑身血污的战士,满眼惊骇。直到他抬起头,看到了澄净天空中挂着的飞虹,惊呼道:“娘,快看,天上有一座桥。” 稚子身后的妇人道:“那是天虹。” 稚子不服气:“那是桥,有颜色的桥,可以通往天上的桥。” 妇人笑了笑,说:“对,那是通往天堂的桥。”她指了指那些战士,语气沉重,“是来接英雄回家的桥。” 稚子好奇地问:“英雄是什么?” 妇人道:“英雄就是很勇敢的人。” 稚子兴奋道:“那爹爹也是英雄,爹爹很勇敢,他去打敌人了。” 妇人眼眶微红:“恩,你爹是个大英雄。” 瓮城是临时修建的,城墙并不牢固,但凡敌军有攻城车,瓮城门根本不堪一击。陆望将霹雳球放在瓮城,就是不想给敌军反应的时间,凭借霹雳球的威力,邓初肯定不敢再轻易攻城门。清理完战场,陆望又派人修城墙城门。 东北角的城墙已经坍塌了一段,如果不是霹雳球挡住敌军,或许这石头城已经失守了。 曾勉身受重伤,苏疑杳无音讯,吴忠在养伤,很多事情都需要陆望亲力亲为,一直忙到后半夜,陆望才空出时间去看曾勉。 曾勉已经被转移到屋子里,还在昏迷中,叶双秋比陆望早到一会儿,此时正坐在榻边。见陆望进来,他起身给陆望倒了杯水。 陆望大口喝了水,看了一眼曾勉问道:“怎么样?” 叶双秋声音低哑:“双腿被巨弩所伤,断了骨头,站不起来了。” 陆望沉吟片刻,“等他醒了告诉他,不管是瘫了还是残了,他都是我定北军的参军。” 慕可抱着一顶头盔走进来,眼睛肿得快眯成一条缝,他带着哭腔道:“主子,我找到胖弱弱了,他……他就在城门下面,这是他的头盔。” 头盔的一侧刻着张弱的名字,慕可摸着那浅浅的痕迹,抽泣道:“胖弱弱,早知道……我不该抢你的肉吃的,我不该骗你去掏鸟蛋,让你从树上摔下来……我……不该……笑你胖……呜呜呜……” 陆望听着他越哭越大声,起身将他揪出去了。 “再哭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再看到一滴眼泪,就将你扔出城。” 慕可愣了一愣,随即委屈道:“主子~” 贺兰追带来了四万人以及大量的粮草和攻城器械。而石头城的粮食和物资都已消耗殆尽,再这样耗下去,城肯定守不住了。 陆望决定铤而走险,趁敌军休整待战时,偷袭敌军粮草库。同时,他让县令将城中所有人集中到城中心的鼓楼附近,重新筑墙防守。 敌军包围着石头城,粮草库在营地后方,需要突破前军防线。或者派小队人马从敌军营帐西边的一处丛林绕后。那是敌军围城唯一的豁口。 此举一旦被敌军发现,有去无回。 陆望和叶双秋商量着计划,却见慕可慌慌张张跑进来,喘着气道:“主子!敌军派人送来的劝降信!” 陆望接过信打开一看,瞳孔大震,是苏尚的字迹! 他虽然没怎么见过苏尚写字,但是他知道苏尚和苏穹都有一个习惯,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会拖一个小小的尾巴,算是清云体的一个标志。 “勿做无谓抵抗,打不过就投降,草木皆兵,量力而行。” 叶双秋见陆望脸色逐渐沉下去,问道:“将军,怎么了?” 陆望看了半晌,苏尚一定不会轻易答应劝他投降的,除非是被逼迫的。陆望看了几遍,突然发现其中玄机,蹙眉道:“偷袭粮草的事情先缓一缓,随我去见见孙将军。” 孙放和孙晨还被关在那间屋子,陆望一进去,孙放就大笑起来:“怎么样?守不住了吧?就凭你们这个小破城,你们这几个老弱病残,怎么可能挡得住老邓和贺兰追!” 陆望到底是没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这两人,留着他们有大用处。陆望拿起手中的信在孙放眼前扬了扬:“孙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邓初和贺兰追派人送来的劝降信,好好的仗不打,送什么劝降信呢?” 孙放再也笑不出来,依邓初的性子,从来都是直接开打,打到对方投降,从来不会送什么劝降信,若真走到这一步,就说明这城攻不下来。 倒是孙晨在对面大声道:“拿张破纸就说是劝降信,谁信呢!” 陆望不急不缓地说:“你们觉得我有必要专门跑一趟来骗你们吗?你们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 孙放瞪他:“那你来做什么?” 陆望手一挥,叶双秋将手中的笔墨纸砚端过来。陆望道:“我来请孙将军帮我写一封劝降信,劝邓初投降。” “放屁!我不可能写。” 陆望摸出一把匕首抵在孙放心口,看向孙晨:“那孙参军来写?” 孙晨怒吼:“卑鄙小人!” 孙放瞪大双眼道:“有种你杀了我!” 刀刃划破孙放的衣襟,陆望道:“二位别激动,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晨急道:“你凭什么以为邓将军会听我们的?” 陆望道:”听不听是他的事,但你们必须写。” 匕首没入皮肉,已经见了血,孙放忍着痛一声不吭,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陆望。 孙晨却没法做到熟视无睹,他妥协道:“我写。” 叶双秋走过去,解开孙晨一只手,孙晨拿起笔,想了想写道:“罪臣孙晨中敌之圈套,不幸被俘,今被逼无奈书信一封以劝降,将军若攻城不利,可转战他处,另寻他路。石头城虽位重,但不不值得耗费大量时日……” 孙放在另一头大骂:“孙晨你他娘的怂包,老子烂命一条,他要拿就给他,你怕个锤子!反正早死晚死都要死,你赶紧停笔,我们小越支人从不投……” 陆望笑:“从不什么?” 孙放气急败坏道:“关你屁事!” 叶双秋将信拿给陆望,陆望看了一眼,眼神复杂地看向孙晨。这小子,明显是在给邓初支招。 脑袋瓜子挺好使。 陆望抽出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对叶双秋道:“给孙将军上点药。” 孙放不依不饶冲孙晨大吼:“孙晨,你个王八蛋,龟孙子……” 孙晨忍不住道:“将军!写封信而已,无关紧要,邓将军不会投降的。” 孙放愣了愣,好像在理,邓初怎么会因为孙晨的一封信投降呢? 第161章 换人 邓初看到孙晨写的信,气得一脚踹飞了凳子。 贺兰追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孙放落在他们手里了,信是孙晨写的。” 贺兰追道:“看来,他是想用孙放和孙晨来换苏东陵。” 邓初闻言愣了愣,他大概知道苏尚和陆望的关系,所以才让苏尚写信,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陆望投降。 这个世道,投降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只要自己不要脸就行。 没想到陆望看出他的威胁之意,虽然这种威胁在国仇家恨中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孙放在陆望手里就不一样了。 至少可以谈谈条件,各取所需。 邓初和贺兰追也怀疑过城墙里有瓮城,但是看着陆望拼了命地守卫城门,他们觉得就算有瓮城,也是临时搭建的,不堪一击。没想到陆望留有后手,不知道投放了什么东西,杀伤力如此巨大。 他们没搞清楚之前,不敢再随意出兵,所以想用苏东陵拖延时间,如果真能劝降陆望,更是皆大欢喜。 可是陆望等不起,城里物资耗尽,拖一天他们就危险一分。 苏尚提醒他不要偷袭敌军粮草,想必邓初和贺兰追提前预知他的意图,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 陆望决定亲自写信给邓初贺兰追和邹立琢,三封信的意思大致相同,先将他们夸一顿,你们皆乃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战功赫赫,令人生畏。然后分析天下局势,姜国地域辽阔,但人心不齐,各国降将各怀鬼胎,有朝一日,付炆为除隐患,定会斩草除根,你们将性命不保。齐国虽偏安一隅,久居江南,但如今上下一心,民安和乐,实力不可小觑,又有沧江天堑,虽无力北上,自保却绰绰有余。最后挑拨离间,如今你们为了姜国损兵折将,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如今兵权在手,何不趁此机会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乱世逐鹿,英雄自出,雄图霸业,指日可待。 陆望不奢望这三封信能让邓初三人退兵,这三封信此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他相信,这封信会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生根发芽。 在敌军猛攻之下,石头城的城墙城门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挡不住下一次进攻,石头城就守不住了。陆望让人清点城中所有物资。城墙,瓮城,霹雳球,火球,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三封信送出去的第二天下午,邓初叫贺兰追和邹立琢商议攻城之事。三个人都知道彼此收到了信,却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商议如何让苏尚成为攻城的突破口。 同时有人来禀报,敌军瓮城里使用的武器叫做长生不老药。 邹立琢闻言满脸疑惑:“什么?长生不老药?” “千真万确,就是长生不老药。” 邹立琢嗤之以鼻:“什么破烂玩意儿,几颗药丸子,根本不足为惧,老邓,直接上吧。就算药丸子再厉害,我们人多啊,总能冲过去的!” 最终,邓初派使者又给陆望送信,约定第二天正午用苏尚交换孙放和孙晨。 陆望本想只用孙放去换苏尚,但是他怕邓初一怒之下不换了。苏尚于他而言很重要,孙放和孙晨于邓初而言万一没那么重要呢? 交换人质需得打开城门,为防有诈,陆望在城门口加派了人手,瓮城上守卫随时待命。 将士们打了一场堪称噩梦的仗,只吃了少量粗糙的食物,还在拖着疲惫的身躯轮换着修补城墙,机械前行的样子犹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吴忠却跟打了鸡血一般一边吆喝一边鼓励着众人。 陆望吼了一声:“吴忠,过来!” 吴忠看见陆望,一瘸一拐地跑过去,一脸兴奋地问:“将军,怎么了?” “这么高兴?” 吴忠嘿嘿一笑:“我们击退了敌军,属下心里喜不自胜。将军,我这次表现得好不好?敌军冲到我面前我都没有后退半步!” “恩?” 吴忠低下头:“只后退了半步……” 陆望笑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这次干得漂亮,好样的!” 吴忠一听,心里又美滋滋的,他明显感受到了陆望对他态度的转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抱上苏陆二家的大腿,荣华富贵在向自己招手。他跟着陆望走了几步,问道:“将军,你说援军什么时候到啊?将士们每天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打仗,都快坚持不住了。” 陆望语气很坚定:“快了,最多三天,告诉将士们,我们只要再坚持三天,就能等到援军,一举歼灭敌人。” 吴忠闻言放下心来,去传达消息去了。 陆望看着吴忠的背影,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有些聪明,但不多,有些能力,但总想投机取巧。这样的人,其实挺好用的。说他城府深吧,很多事情他又想不到,说他头脑简单吧,他又能多少猜到你心中所想。 夜幕降临,陆望去了一趟伤兵营。天气越来越热,将士们的伤口如果处理不好,容易出现疮疡,危及生命。好在军中的大夫和城里的大夫都很仔细,暂时没有大碍。 从伤兵营出来,陆望又去看了曾勉。曾勉起了热,脸泛红色,烫得吓人,屋里有个大夫专门照顾他。陆望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吩咐慕可和叶双秋,晚上加紧巡逻,将城中所有粮草一分为二,明天早上让将士们吃顿好的。 慕可不解道:“主子,这样一来,城中粮食不就只够吃两顿了?” 陆望道:“再省也省不出几顿来,将士们已经累到极致,明天中午交换人质时,如果敌军突然攻城,将士们怎么有力气打仗。” 叶双秋道:“万一明天敌军没有攻城呢?” “就当犒劳大家了,顺便鼓舞士气,让大家知道我们粮食还充裕。” 陆望有种直觉,明天中午邓初一定会有所动作。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乃兵家之胜。 他们会选择怎么做呢?正面进攻,意图明显,自己不是傻子,肯定不会开城门。趁此机会派内奸入城?除了苏尚,他不会留下任何一个人。所以,只能从地下了吗?陆望回到自己的屋子,看着乱石关的地图。 窗外虫鸣声声,陆望站在窗前,天幕繁星点点,院中花香阵阵,陆望怔愣一瞬,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打仗,情况万分危急。 战争再残忍,再血腥,也不会阻止虫鸟鸣叫,百花绽放。它们以旁观者的姿态,漫不经心地看着人类自相残杀。 第162章 交锋 翌日正午,陆望再次出现在城墙上时,将士们果然精神了不少,按照他的吩咐严阵以待。 孙放和孙晨被五花大绑着压到城墙上。孙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大声道:“他娘的,终于重见天日了,在那破屋子里,闷死老子了。” 孙晨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并不清晰的旗帜,陷入沉思。 很快,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发出的声响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邓初亲自带着人前来。 陆望在邓初旁边的马背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陆望能肯定,那就是苏尚。 邓初走到一定的位置就没有再向前,如果进入石头城的攻击范围,他会很危险。 邓初看着苏尚,面无表情道:“苏将军再考虑考虑吧,你在姜国待了这么久,陛下待你不薄,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苏尚缓缓开口:“在下没有邓将军识时务。” 邓初冷笑一声:“你以为你现在回去,齐国就容得下你?你身陷敌国两年之久,却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回去,是你你会怎么想?在他们心里,你早就是叛国贼了,就算你回到江南,也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罢了。” 邓初加重语气:“迎接你的只有嘲讽与唾骂。” 苏尚微蹙着眉,没有答话。 邓初给一旁的汉人参军使了个眼神,那参军策马走到苏尚跟前,语重心长道:“苏将军应该了解石头城,一个物资匮乏的小城而已,陆将军坚持到现在已经师老兵疲,你觉得他还能坚持多久?如果他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陆将军可是您大嫂的亲弟弟,是陆家所剩不多的血脉,我们汉人最讲究亲情人情,您忍心陆将军步他父亲的后尘,战死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吗?” 苏尚低吼:“你闭嘴!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汉人?” 参军不为所动,继续道:“其实为哪国效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统一,国泰民安。如今能救陆将军的只有您,我们都相信,您去劝降,陆将军一定会听您的。” 苏尚道:“劝降信已经送过去了,并没有用。” “一封信而已,如果苏将军亲自去,效果肯定不一样。” 苏尚脸色有所松动,似乎在犹豫。 “我们陛下是爱才之人,陆将军和苏将军归降姜国后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在下愿陪苏将军走一趟,苏将军只需要在城墙下喊几声,相信陆将军听了会自行考虑的。” 苏尚沉默良久,冷声道:“你们能不能保证投降后不杀城中一兵一卒,善待城中百姓。” 邓初道:“能。” 苏尚深吸一口气:“好,我去劝降。” 他轻夹马腹,缓缓向前,嘴角勾出一个弧度。邓初说得没错,他已经回不去大齐,他知道雎城兵败,自己被俘会给苏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会给苏穹带去怎样的压力。他现在回去,不过是让痛苦重演一遍。他曾想过以死明志,但是就这样死去太没有价值了,别人不会知道,知道也不会因此原谅他。他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值得死去的机会。 姜国不杀他,并不是因为惜才,亦是在等待利用他的机会。 就如此刻,邓初不会傻到相信只要苏尚去劝降,陆望就会答应。邓初只是需要利用苏尚的身份去动摇陆大齐军心,拖延时间,苏尚自然也知道。 陆望看着以苏尚为首的几人越走越近,身后的邓初岿然不动。陆望甚至想直接打开城门,让苏尚进城。 苏尚走到城墙下,与陆望遥遥对望。 “好久不见,归程。” 陆望握紧手中重霄,看着苏尚苍白瘦削的脸,哑声道:“二哥!” 声音很小,苏尚根本没听见,但苏尚知道陆望在叫他。 苏尚仰头,大声道:“陆归程,邓初根本没想过交换人质,他早就派人挖穴开道,设下埋伏。打开城门的那一刻,我与二位孙将军会立马死于乱刀之下。” 跟来的参军大吃一惊,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苏尚从长靴中拔出匕首,以极快的速度策马而过,匕首刺破咽喉,参军应声倒地。另外几人将苏尚团团围住,苏尚拿着刀,眼里绽放出光芒,他一边厮杀一边大喊:“陆归程!别开城门!我大齐乃华夏正统,绝不投降!归程!坚持住!不惜一切代价!” 随行不过几人,不是苏尚对手。墙下只剩苏尚一人,苏尚身上脸上溅了血,在阳光下艳丽无比。他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仰头看向陆望:“归程,二哥回不去了!告诉清云,他二哥没给苏家丢脸!” “二哥!”陆望趴在城墙上,死死盯着苏尚,看着他慢慢瘫软的身体从马上坠落。 他根本没有时间伤心,他不能辜负苏尚的一条命。他红着双眼瞪着城外平整的地面,一声令下,巨石从天而降。地面上相继出现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陷洞。那是敌人挖的穴道,里面的士兵反应不及,被巨石砸中,瞬间就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陆望已经派人监听地道,并没有发现敌军踪迹。没想到邓初不走寻常路,放弃已经挖好的地道,大费周章从头开始。并且这次学聪明了,没有想过挖进城,而是挖到城门口,一旦城门打开,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如果瓮城不设防,瓮城那道不堪一击的城门根本抵挡不住。 邓初发觉变故,举旗下令,藏于身后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直逼石头城。城下一群士兵突然破土而出,出现在墙角和城门口。那是攻击死角,虽然那些士兵没有攻城武器,无法攻城,但是也不会受到伤害。 这一次,敌军依旧是重兵出击,巨大的战车为士兵抵挡了大部分伤害,让他们得以靠近城墙。巨石满天,火球飞舞,飞箭如蝗,霹雳球更是让敌军望而却步。城下死伤无数,仍阻挡不了他们进攻的脚步。 陆望率军冲出了城门。 吴忠只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他看着在漫天烟火中还在不断往上爬的敌军,突然惊恐大叫:“不好,墙要塌了。” 他立即请求支援,其余几道城门抽出人马支援,城墙一塌,能挡住敌军的只有人墙。 随着一声巨响,那年久失修犹如垂暮老人苦苦支撑的城墙终究抵不过巨石的轰砸和冲车的撞击,轰然倒塌。敌军纷纷冲向这个豁口,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城内的景象。这让敌军兴奋不已,胜利就在眼前。 陆望带着人往城墙底下冲,叶双秋也赶了过来,拼死挡住不顾一切往里冲的士兵。 城里的人知道城墙塌了,顿时惊恐万分,小孩儿的哭声混着大人的尖叫咒骂声,一片混乱。县令等人极力安抚着群众,指挥着众人往鼓楼回撤。所有人挤在一块小小的区域,似乎挨得越近越安全。 有人道:“等敌军入城,我们还能活吗?” “听闻那些野蛮异族凶残无比,喝人血啖人肉,与其给他们当粮食,不如现在就自杀。” “对啊,与其被他们折磨,不如一死来的痛快。” 也有人道:“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前方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你们怎么能长他人志气呢?谁说我们一定会输?” “大不了就冲出去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一死,杀两个敌人再死,也值了。就这样死了算什么?” …… 县令和几位富商得知看守他们亲眷的士兵也去守城了,急忙将他们接过来。 一颗巨石砸在城里,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众人听到声音,纷纷抱头痛哭,身体不断往后缩。 几个男子站出来,一人大声道:“他娘的,出去跟他们拼了,上次我没去,是我怂,这次轮到我了!” 一个女人冲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道:“别去,别去……”上次的民兵几乎折了一半,女人不想让自家男人去送死。 男人却狠心将她推开,厉声道:“告诉咱儿子,他老子张胖子是个英雄。” 说罢,他带着几个人朝城门口走去。其他男子狠狠心,也跟了上去。 城墙上下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那段倒塌的城墙几乎被染成了红色。城内守军用身体筑起一道墙,死死挡住豁口,一拨人倒下一拨人马上顶上。 慕可守在北门,冲进瓮城的敌军死了一层又一层,还在不断往里冲,慕可就守在瓮城门前,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陆望站在最前列,他就是石头城守卫的目标,他不退,就没有一个人会退。 孙晨和孙放还被绑着,在混战中苦苦求生。陆望冲过去砍断两人身上的绳子,生生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送他们进了城。 突然,三支巨弩朝他射来,叶双秋将手中长刀扔过去,长刀被震开,根本撼动不了巨弩的威力。 叶双秋嘶声大喊:“主子!” 陆望躲闪不过,跳下马的瞬间,巨弩擦着乌戟的脑袋飞过。 马蹄无情,来回穿梭,陆望陷在马群里,用刀斩断冲过来的马蹄。叶双秋几次想冲进去都失败了。渐渐的,叶双秋也看不见陆望的身影了。陆望在地上翻来滚去,马背上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他找准机会用重霄捅穿了一匹马的肚子,那马惨叫一声往前跑了两步倒地不起。陆望踩在马肚子上,跃上了敌军马背。马背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下了马。 叶双秋终于突破重围靠近陆望,见陆望没事放下心来。 越来越多的敌军冲过来,守城军尽管精疲力竭,依旧挥舞着手中刀剑,仇恨让他们所向披靡,希望让他们勇往直前。 敌军攻势越来越猛,城墙豁口已经被敌军占领,战场转移到城内。陆望身中数刀,依然咬牙坚持,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输。他夹紧马腹,一路往前,冲入敌军之中,一顿乱杀。定北军紧随其后,他们不知疲倦,犹如嗜血恶魔,杀红了眼,汗水与血水交织,血水与泪水交织,马蹄声与叫喊声交织,谱出一曲悲壮的烈歌。 陆望在杀戮与血腥中,已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记得阳光特别刺眼。 第163章 支援 杜居安和苏疑赶到时,石头城犹如一座血城,漫天的血腥味告诉他们这里在经历着怎样的恶战。 杜居安烧了敌军粮草,带着两万人突破敌军重围,冲进了石头城。 援军的到来让众人看到了希望,濒临崩溃的守城军又振作起来,陆望撑着重霄站起身,又冲进了人群。 邹立琢见援军来了,有些迟疑地说道:“要不,退兵吧,根本冲不进去。” 贺兰追道:“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此时撤军,我们再难重来。” 邓初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一个石头城就让他们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平江南,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 很快,石头城迎来第二批援军。 陈子成挥舞着手中狼牙棒,大声道:“将军,我们来啦!” 敌军阵型被两队援军彻底冲散,但是没有指令,没人敢后退,只能顶着压力往城里涌。 杜居安看着陆望不要命的往前冲,对随军的虎子道:“带一队人马去把陆将军带回来。” 无数的人影在陆望眼前晃来晃去,恍惚间,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归程,上来。” 一只好看的手伸向他,他毫不犹豫地抓住,翻身上马后他靠在怀里人的背上,声音沙哑至极:“寒尽,你终于来了。” 苏鹤带着他回到城中,将他交给大夫。 陆望靠在墙上,见苏鹤要走,他一把拉住苏鹤的手。 苏鹤蹲下身,吻上陆望干涸开裂的唇,铁锈味儿在两人嘴里蔓延开来,苏鹤道:“等我回来。” 陆望愣愣地看着苏鹤离开,回过神时看见吴忠瞪大的眼睛。 “他……他……他胆敢冒犯将军……”吴忠看着陆望的眼神,意识到好像自己说的不太对,越说越小声。 陆望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吴忠伸出自己包扎过的双脚双臂,一脸愁苦:“苏参军送我过来的,慕可和叶双秋也在那边。” 很快就有大夫过来给陆望包扎伤口,陆望艰难地脱下头盔和铠甲,里衣被血水染透,黏在血肉模糊的皮肉上,触目惊心。仅仅是脱衣服,陆望就用尽了全身力气,汗水直流。 吴忠只瞟了一眼,移开了目光。 等慕可和叶双秋过来时,陆望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大夫在给他上药。药粉洒在伤口上,撕心裂肺地疼痛传来,陆望只是咬着牙皱着眉,一声没吭。 慕可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到最后,他拿剑的手都在抖,要不是杜居安及时赶到,他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叶双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都是青紫色。奋力厮杀的时候感觉不到痛,被人拖回来后才惊觉自己也只是血肉之躯。 或许是杜居安和苏鹤来了,让他们彻底放松下来,几人靠着墙,竟就那么睡了过去。 陆望是第一个醒来的,醒来时苏鹤就坐在他旁边,身上还有残血。陆望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鹤看着陆望深陷的眼窝和憔悴不堪的脸,心疼道:“他们退兵了,石头城守住了。还想睡吗?” 陆望点头。 苏鹤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轻声道:“睡吧,安安心心地睡,想睡多久睡多久。” 陆望再次睡了过去,苏鹤也闭上眼睛。 石头城城门已经破烂不堪,城墙只剩残垣断壁,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胜了。虽然胜了,却没人笑得出来。全城男女老少跟着将士们将那些战死的士卒集中掩埋,他们甚至分不清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胳膊。 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尽管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 石头城外的山林原本是宛州的天然屏障,如今,那被铲平的山脚,真正成为了大齐的屏障。那一块块整齐排列的无字碑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杜居安端着药进了苏疑的房间,苏疑正褪了裤子检查伤口,被突然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慌乱间胡乱用褥子盖住身体。 杜居安看着他满脸惊慌失措的样子愣了愣,解释道:“我来给你送药。” 苏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 杜居安笑了笑:“我一看你走路的姿势就不对劲。” 苏疑面露窘色,他一直觉得自己装得很好。他逃出去后便直奔宛州,幸好苏穹与其他几个交战地没有断联,得知石头城危急,当机立断派杜居安支援。苏疑在半路上碰到杜居安,又马不停蹄往回赶。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命悬一线,苏疑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处理腿上的伤。 杜居安坐到榻边,将药放在桌上,说道:“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苏疑急忙摇头:“不用。” 杜居安见他一脸抗拒,只好说:“那我给你看看,好歹我经验丰富些。” 苏疑依旧拒绝:“不……不用……” 杜居安直接掀开被子,语气不耐:“都是大男人,你怕什么,要是拖严重了会要命的。” 两条白嫩的长腿暴露在空气中,杜居安愣了愣,却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他看着苏疑紫黑紫黑的大腿内侧,瞬间垮了脸。 “都伤成这样了你也不让大夫来看看?苏问之,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疑看着凶神恶煞的杜居安,再一次将褥子扯过来,倔强道:“我自己会处理。” 杜居安意识到自己太凶了,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说:“过来,我给你看看。” 苏疑不动。 两人对峙半天,杜居安再次妥协,柔声道:“我就简单检查一下,确保伤口没有大碍我就走。” 苏疑这才松开拉着褥子的手。 杜居安拉着他的腿将他往外拉了拉,苏疑不可思议地看着杜居安,杜居安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坐外面点我才好检查。” 苏疑想说,你可以说出来,他自己知道挪动。 罢了,好像也说不通。 “腿张开。”杜居安道。 苏疑闭了闭眼,张开了腿,他确实不擅长处理伤口,既然杜居安送上门来,正好可以帮帮他。 杜居安检查了伤口,伤口愈合又被挫伤,反复几次,整块皮肤惨不忍睹。杜居安拿过一瓶酒,说:“有点疼,忍着。” 酒是冰凉的,贴在伤口上确实火辣辣的疼。苏疑抓着身后的被褥,咬牙忍着。淋完酒后,杜居安又给他上药包扎,折腾了半晌才说:“好了。” 苏疑松了口气:“谢谢。” 杜居安收拾好东西起身:“明天我来给你换药。” “啊……好。”苏疑看着自己被绢布缠得结结实实的腿应道。 第164章 大捷 陆望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苏鹤正坐在写奏折,见陆望醒来,过去将他扶起来。 陆望一把抱住苏鹤,贪婪地闻着苏鹤的味道。 苏鹤拍拍他的背,迟疑了一下才说:“归程,找到二哥了。” 陆望手上力道松了下来,一脸沉重地说:“我去看看他。” 苏疑道:“喝了粥再去。” 喝完一碗索然无味的稀粥,陆望拖着受伤的身体去看苏尚。苏疑和杜居安也在,见陆望来,苏疑急忙迎上去,哽咽道:“小舅舅,二叔他……” 陆望绕过苏疑,走到那白布面前,白布上有丝丝血迹,白布遮掩着记忆中熟悉的修长身形。城墙下万马奔腾,乱石飞箭,大火肆虐,他不敢想象苏尚此时的样子,可又想看他最后一眼。 手似有千斤重,陆望使尽浑身力气才掀开了那白布的一角。 他只看了一眼,就松了手。 “送二哥回昭苏吧。”陆望无力地说了一句,往外走去。 城中依旧一片混乱,各种刺鼻的味道在阳光下疯狂滋生。 一群乌鸦从晚霞中飞过,陆望穿过悠长的街道,站在破败的城墙上,晚风吹拂而过,他眯了眯眼睛,眼神愈发坚定。 苏鹤看着那抹残照中孤独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陆望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每走一步都注定鲜血淋漓。 他在攻录川时,时时担心陆望在乱石关坚持不下去。可他不能去救他,不攻下录川,邓初可以选择长期围城,将陆望拖死在石头城里,届时敌军后续兵力一到,一切无力回天。而他带着一万人去石头城,连敌军防线都突破不了。千里送人头,毫无意义。 苏穹说得对,既然姜国将目标放在乱石关,那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姜国集中兵力,他们就分散兵力。全面施压,姜国自会退兵。就算乱石关没有守住,敌军粮草线被截,洛城合州被破,司州被围,他们自会撤兵。 如果其他地方行动失败,则全部支援乱石关。 前提是陆望能坚持住,他们都在赌,好歹赌赢了。 苏鹤走到陆望面前,与他并肩看着天边残留的霞光,缓缓开口:“我在攻录川的时候想过,如果你死在了石头城,我就替你完成你的信仰。等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时,我就去找你。” 苏鹤这番话,算是坚定了立场。陆望侧头看着苏鹤,那微挑的眼角隐含水光,眼眸里聚着希望。他握紧苏鹤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寒尽,你的存在证明了雀衣人的血与汉人的血是可以相生相融的,不同的种族又如何,不同的血脉又如何,这片土地可以容纳所有的人,对吗?” “是。”苏鹤回握住陆望的手,“归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如果我不在,你就是我,如果你不在,我就是你。我爱你,但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爱我,但是于你而言,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我们都要走到终点,不死不休。” 他们一起生在这个乱世,是幸运亦是考验。幸运是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是这样奇迹般的相遇了,考验是他们有各自的责任,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相知相爱易,相伴相守难。 陆望缓缓扬起嘴角,他突然明白了当年苏鹤说的七年,是七年,也不是七年,是他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苏鹤一直都比他看得透彻。 他对着夜幕放大了些许声音道:“贺兰寒尽,我爱你!” “陆归程,我爱你!” 回声在山谷中回荡,像是他们对彼此的回应。 苏鹤捏了捏陆望的手:“杜统领在等我们,回去吧。” 陆望拉过苏鹤的手,吻了一下他的眉心,“走。” 见了杜居安,陆望才知道苏慎一路往北,竟攻下了洛城。周竖与苏鹤从笛丰郡打到录川,切断了敌军粮草线,邓初等人只能退回涧水城。原本苏鹤应该守在录川,因为邓初在撤退途中很有可能再次占领录川,但是他担心陆望,带走了一万兵力支援石头城。而陆朔和许昭趁贺兰追南下,直接渡过淇水,占领合州抚安郡。盛州大捷,依照朝廷的指示,元项派兵攻司州,付炆害怕司州守不住,已经派人传邓初回关中。 他们行动如此顺利,是因为乱石关拖住了姜国十四万先行主力部队。 陆望看着地图道:“我们得乘胜追击,到洛城与瑾之汇合,不然等付炆反应过来派兵攻洛城,瑾之孤立无援,坚守不了多久。只要占据洛城,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苏鹤道:“孤城难守,要想在彻底收复洛城,必须占领涧水城,打通与俨州的兵马粮道。” 苏疑指着涧水城说:“付炆传召邓初回关中,朔儿在计划攻合州州府,邓初与贺兰追不会在录川或涧水城等太久,我们马上出兵录川,缠住贺兰追,给朔儿争取时间,如果朔儿能攻下合州,贺兰追只能退回燕州,战场就彻底推到中原。” 三人说完,皆看向一言不发的杜居安。 杜居安说:“涧水城不是石头城,可不好打,得从长计议。问之说得对,兵贵神速,赶紧前往录川吧。” 姜国号称六十万大军,如今大概一算,投入交战地的最多三十万,意思是还有三十万还在路上。只要他们速度够快,不管是真是假,都对他们造不成威胁。 陆望马上着手上书朝廷,将蓟州剩余的一万人调到石头城,留吴忠和曾勉看守,剩余的人他要全部带走。 曾勉昨天才彻底清醒过来,得知自己的腿断了也没有多大反应。一向粗枝大叶的陈子成却知道他有多难过,他一个文弱书生,在翡月湖大战中九死一生换来了牙将和参军的职位。为了能继续带兵打仗,征战沙场,苦练骑射,从一个没有摸过马的愣头青到骑术高超的骑兵队长,其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断了双腿,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骑马,不能上战场。 陈子成一掌拍在桌面上,气愤道:“狗日的野蛮子……”骂了一句,陈子成也骂不出来了,一口气闷在胸口,他气冲冲地说:“我出去喘口气。” 曾勉看着陈子成消失在门口,半晌才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连陆望进来都没有察觉。 陆望坐下倒了杯水递给曾勉:“想什么呢?” 曾勉猛然抬头,看见陆望时,心头委屈突然涌上来,瞬间红了眼眶:“将军……” 陆望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说:“把水喝了。” 曾勉接过水一饮而尽。 陆望道:“我会带着定北军继续北上,你和吴忠一起守着石头城,等你的腿好些了,就负责定北军的辎重线,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来自南中的粮草和战马,来自宛州的粮草与银两,都需要你去接洽分配。往后俨康并三州军队的辎重运输都会交给你,时间紧迫,责任重大,你是定北军参军,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赶紧打起精神,要哭就哭,哭完了就干!” 曾勉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铺满了整张脸。 他一边哭,陆望一边说:“吴忠难挑大梁,但是很好用,你尽管将事情交给他,我会再给你派个人来协助你。” 曾勉一边哭一边点头:“将军会派谁来助我?” “孙晨。” 曾勉闻言一时忘记了哭,诧异道:“啊?孙……孙放的副将?” “对,你先帮我盯着他,时机成熟,我再让他上战场。” “可他俩不是不愿意归降吗?” 陆望胸有成竹地说:“刺史大人已经去找他们了,他们会同意的。” 那肯定没问题,曾勉又好奇道:“那将军怎么安排孙放?” “给许若清。” 曾勉缓缓竖起大拇指:“妙啊!长史大人专治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陆望笑了一声,他本想将孙放给苏鹤,但是现在陈子成跟着苏鹤,再来一个孙放,苏鹤怎么吃得消。牟亮要稳重些,想来也不会和孙放一般见识,许昭正好合适。 夜幕低垂,星河璀璨。 陆望与苏鹤会于墙头,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鹤看着漫天繁星,从未觉得心中如此宁静,他抬手指着一颗极亮的星星,轻声道:“小时候我总是喜欢问阿娘,为什么天上会有那么多星星。阿娘说人死后如果舍不得离开,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着想守护的人。这颗星星如此耀眼,会是谁呢?” 陆望知道苏鹤是在安慰他,可他们都是需要安慰的人。 “可能是阿娘,也可能是阿姐。” 苏鹤笑了笑:“可能是老侯爷,也可能是陆大哥,还有可能是苏二哥。” 陆望干脆躺了下去,枕着手臂道:“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第165章 北伐 石头城大捷,敌军退兵的的消息传回鄞都,众人皆是大喜。刘渝立马下诏进封陆望为冠军将军,命其驻守石头城,以观其变。其余人皆有赏赐和进封。 随着而来的还有苏尚的消息,苏穹将手中的信握紧,兄弟一场,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回昭苏好,他很快也会回昭苏,到时候就能团聚了。 消息传到南中,房晋合,王汾,欧阳真联名上书朝廷,请求朝廷继续北上,趁机收复失地,一雪百年耻辱。 耻辱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刘渝的眼睛,如果能收复失地,一统华夏大地,那他刘渝将功盖千秋,名垂千古。史书上的南齐皇帝,皆是昏庸无能之辈,哪怕经过层层润色,也无法将他们从耻辱柱上扯下来。而他刘渝或许能站在这段历史的巅峰,两百年内无人可及。 想到此,刘渝燃起雄心壮志,翌日早朝,刘渝就与群臣商议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田兹格率先道:“苏刺史已攻下洛城,微臣以为,我军可以洛城为据点,逐个击破姜国防线,蚕食姜国土地。” 杨宗道毫不留情泼冷水:“说得容易,洛城离我们十万八千里,你得防止敌军绕后,辎重得跟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你身为户部尚书,如今国库是个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吗?” 田兹格愤然道:“事在人为,不为而弃之,懦夫所为。姜国敢举全国之力征伐我大齐,我大齐为何不能举全国之力反守为攻。” 苏穹在这关键时候站出来说道:“田大人所言有理,我军将士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姜国退兵只是暂时的,一旦他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再难抵挡。兵书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我军士气大振之时,乘胜追击才是上策。” 有人还想说什么,刘渝却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此事全权交给苏爱卿安排。” 苏穹看了杨宗道一眼,作揖道:“陛下英明。” 杜玄此和周攀蹲守在苏府门口,苏穹一下马车,两人就欢欢喜喜地迎上去。 “三叔!” 苏穹侧身,只见杜玄此推着周攀小跑而来,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 苏穹笑道:“你俩在这里等了多久?” 周攀道:“一个多时辰了,这天气太热了,这傍晚的热风吹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杜玄此松了手,一脸不满地瞪着他:“你也知道热,我还要费这么大力推你,周老四,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重了。” 周攀蹭的站起身,回瞪杜玄此:“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长胖。” 苏穹看着吵嘴的两人摇摇头,进了府,两人大眼瞪小眼地跟了进去。 府中小厮正在掌灯,见苏穹回来,立马上前询问何时开饭。杜玄此闻言道:“三叔,我等饿了。” 苏穹便吩咐道:“去准备吧。” 周攀拎着两壶酒,兴奋道:“我哥和陆归程打了胜仗,今日我们一定要不醉不休。” 杜玄此不甘示弱:“还有我哥。” 周攀哼了一声,问苏穹:“三叔,我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苏穹走上凉亭,亭中置有冰块,四周屏风帷幔挡住了暑气,甚是凉爽。苏穹捡了颗樱桃塞进嘴里,慢悠悠地说:“战事还未结束,暂时回不来。” 杜玄此表情一变:“不是说姜国退兵了吗?” “他们退了,我们不能进吗?” 两人恍然大悟,周攀道:“三叔,打仗是不是很需要钱,金银庄的钱我与陆归程原本是五五分的,我全部拿出来,当做军饷。” 杜玄此一听,马上表态:“茶庄近来生意还不错,我也愿意全部拿出来。” 周攀不屑:“你肯定没有我有钱。” 杜玄此冷哼:“那还真不一定。周老四,你干嘛总与我较劲,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周攀翻了个白眼:“谁幼稚?明明是你什么都要和我比的。” 苏穹拿起两颗樱桃一人嘴里塞一颗,耳边终于安静下来。苏穹拿起周攀带的酒,倒进酒盏里,放进冰盒后看向两人:“什么时候将银子送过来?” 周攀立马道:“明天早上就送来。” 杜玄此将樱桃核吐出来:“一会儿我回去就派人送过来。” 周攀不服气道:“我马上就让人送过来。” 说罢,他站起身就要走,苏穹一把拉着他,无奈道:“有你们两个……的银子在,我军一定百战百胜。但不急于这一时,先把饭吃了。” —————— 陆望等人在石头城待了两日就开始往录川行军,叶双秋和慕可早已出发打探敌军情况,邓初和邹立琢果然往录川而去,贺兰追带着贺兰玮往石峡道方向去了。 看来邓初和邹立琢确实是打算退回涧水城,如果能顺道攻下录川,自然皆大欢喜。贺兰追拦在石峡道,一是防止大齐派兵支援洛城,二是方便他回合州。 石峡道易守难攻,陆望让杜居安和苏疑带一万人佯攻石峡道,拖住贺兰追,为陆朔和许昭争取时间。他和苏鹤带着剩下的两万余人直奔录川。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在路上基本没有耽搁。攻城远比守城难,邓初围攻录川几日未得逞,得知陆望率军而来,果断放弃录川回了涧水城。 录川情况比石头城好些,加上他们截了敌军粮草,所以陆望等人入城后,周竖让人大摆筵席,让守城月余的定北军和蓟州军饱餐了一顿。 席上,周竖抱着一坛子酒坐到陆望旁边,略带了些得意道:“陆归程,你在巡街卫时,我就知道你绝非池中物,如今你一战成名,是不是说明我慧眼识珠?” 陆望与他碰了一杯,笑道:“要不是他们支援及时,我差点就死在石头城了,一战成什么名?臭名远扬的名?” 周竖喝了不少酒,舌头有些捋不直,口齿不清道:“不用谦虚,我也算是个武将,一直待在军营里。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上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言非虚啊。来吧,再喝一杯。” 酒过三巡,周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归程,你还记得孟云卿吗?” 陆望嘴角一抽,看向坐在一旁的苏鹤,苏鹤本来正在与阿九说话,此时也抬头看向陆望,显然是听到了周竖的话。 陆望心虚地咳了一声,道:“怎么了?” 周竖说起这件事就头疼,他揉了揉眉心说:“孟云卿生了个孩子,我还怀疑那孩子是你的来着……” 陆望闻言被呛到,一口酒喷了出来,他胡乱擦了一下嘴,正准备解释,又听周竖道:“我去问了孟云卿,她否认了。” 陆望看了苏鹤一眼,苏鹤又跟陈子成说着什么,没有理会他。 完了,不会生气了吧? 周竖继续道:“可是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陆望立马见缝插针:“反正不是我的。” 周竖一边倒酒一边道:“这不重要……” 陆望不自觉放大了声音:“这很重要!” “啊?”周竖愣住,酒溢出酒盏,流到桌下,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反应过来,放下酒坛子道,“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周竖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重要的是,老四看上了她,要娶她为妻。” 陆望露出一丝诧异:“想不到老四是来真的。” 周竖像是没听到陆望的话,自顾自说道:“真是胡来,你说老爷子能接受吗?” 陆望拍拍他的肩膀:“看开点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娶妻不成就纳妾。风月女子入宫为妃的都有,纳妾老爷子能接受。”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先声明,我与她清清白白,至于那孩子……你是介意那孩子?” “不然呢?如果没那孩子,让老四纳她为妾也不是不能接受。” 陆望明白周竖心中所忧,这种事情传出去确实不光彩,更关键的是那孩子的爹是谁。 说到这里,苏鹤才又看向陆望。 陆望察觉到他的目光,与他对视,说清楚了,应该不会生气吧? 第166章 强迫 这顿酒喝到半夜,陆望酒量是出了名的不好,在他吐了三四回后,苏鹤拉住要灌陆望酒的陈子成,示意慕可和叶双秋将陆望拖走。 陈子成突然坐在地上哀嚎:“我想张弱啊,他娘的……”他猛灌了一口酒,“是哥来晚了……” 周竖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便叫人都散了。 回院子时,周竖在门口碰到苏鹤。两人经过录川一战,倒是熟悉了不少,周竖主动打招呼:“苏大人,往哪里去?” 苏鹤道:“给归程送点糖水,厨房里还有,周都尉需要的话,我一会儿让人送去周都尉房里。” 周竖确实喝多了,但还能承受,他摆了摆手,“不用了,这种事情苏大人吩咐一声就行了,不用亲自去。这么晚了,早些休息,我也回去了。” 苏鹤看着周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去了陆望房里。 陆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苏鹤拍拍他的脸:“归程,起来喝水。” 陆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苏鹤,又闭上眼睛,只是张开了嘴。 苏鹤用勺子将水喂进陆望嘴里,陆望舔着嘴唇笑:“甜的,要不要尝尝?” 苏鹤将剩下的一口喝了,点头道:“确实是甜的。” 陆望嘟起嘴:“我的嘴也是甜的。” 苏鹤捏着他的脸道:“陆归程,我有事与你说。” 陆望抱着苏鹤的手,用脸蹭着他的手背:“我想亲你。” 罢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太清醒。苏鹤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沐浴。” 两人在浴桶里时,陆望像是醒酒了一般,急不可耐地吻上苏鹤的唇。一开始的急躁过后,陆望放缓了节奏,细细地品尝着他朝思夜想的人,每一分,每一寸,他都不放过。苏鹤任由陆望在他身上点火,分开那么久,他也想他。 浴桶里的水随着陆望的动作起起落落,像潮汐一般神奇又美妙。 到最后,两人双双沉睡过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滴答雨声吵醒了陆望。屋子里隐约有些光亮,陆望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屋子和床榻,笑了一声。在苏鹤的唇上啄了一口。 苏鹤眼皮动了动,随即睁开了眼。他伸手抱住陆望的脖子,压在陆望身上,两人又腻歪了会儿,才拖着疲倦的身体起床。 阿九和慕可已经在外间等着两人,两人出来洗漱吃饭时,慕可进去给他们收拾屋子。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吃了饭出门时雨已经停了。雨冲走了夏日的燥热,凉爽的风扑面而来,畅意至极。周竖和陈子成在院子里吃早饭,地方小,他们住的同一个大院子。周竖见他们出来,打着招呼:“苏大人这么早就去找归程议事?” 陆望拉着苏鹤走过去:“周彦正,你装什么糊涂?再这样阴阳怪气的小心我揍你。” 周竖迷茫地看向陈子成:“我装什么糊涂了?陆归程,你说清楚,我怎么阴阳怪气了?” 陈子成啃着饼道:“将军和刺史大人一直都住一个屋啊,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周竖更迷茫了:“啥意思?住一个屋?我不是给你们一人安排了一个屋吗?” “我一直觉得你和周老四不像亲兄弟,如今看来,确实是亲兄弟。”陆望懒得跟他解释,留下一句话,带着苏鹤走了。 周竖一把抓住陈子成的手:“他什么意思?” 陈子成嘿嘿笑了两声,这可是他品了好久终于品过味儿来的事情。他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慢慢靠近,挨了一下,挑眉道:“明白了吗?” 周竖指着身后:“他俩?“ 陈子成点头:“就是他俩!” 周竖放下手中的饼,准备追上去问个清楚,刚好慕可从房里出来,周竖便逮着慕可问。 慕可眨眨眼:“大家都知道啊,杜二公子和苏丞相他们都知道。”慕可看了一眼天,嘀咕道,“这事儿还没在鄞都传开啊?” 周竖脑袋里飘出三个异常离谱的字:“小舅妈?” 陆望和苏鹤走到前堂,准备商议攻打涧水城的事。苏鹤想起昨晚没有说完的事情,他吩咐阿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自己关上了门。 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想在这里跟我……” 苏鹤瞪陆望一眼,陆望讪讪地闭了嘴。 “我有事跟你说。” 陆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严肃起来:“何事?” “孟云卿的事。” 陆望听到这三个字,心口一颤,他抓住苏鹤的手问:“你生气了?你听我说,孟云卿那孩子绝对不是我的,除了那次为了试探你把自己灌醉了喂她吃了颗葡萄……” 苏鹤眼神逐渐冷漠,陆望拍了拍自己的嘴,言多必失! 苏鹤肃然道:“我知道那孩子不是你的,因为是我……” “是你的??”陆望蹭的站起身,低头看着苏鹤,一脸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 苏鹤打断他道:“陆归程!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陆望重新坐下,皱着眉头,带着两分火气八分委屈地看着苏鹤。 苏鹤道:“那孩子不是我的,是我给她的。” 陆望再一次站起身:“有什么区别?” 苏鹤见他一惊一乍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陆望气急败坏道:“你还笑,苏寒尽,你有没有良心?我陆归程都要给别人养儿子了!” 苏鹤挑了挑眉:“如果那孩子真是我的,你还打算接回来自己养着啊?” 陆望怒道:“不然让你的血脉流落在外?孩子可以接回来,孩子他娘绝对不行!” 苏鹤笑起来,又见陆望真有些生气,他站起身抱着陆望,软声道:“傻不傻呀,我怎么可能背着你跟别人生孩子。” 陆望哼了一声,他其实相信孩子不是苏鹤的,但是听到有这个可能时,他就忍不住生气。 苏鹤贴在陆望耳边,轻声道:“那孩子身份很特殊,不能随意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你一人。” 呼吸一深一浅地洒在陆望耳畔,陆望心口像被猫抓一样,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搂着苏鹤的腰,静静听他说下去。 苏鹤越说陆望拳头捏得越紧,“不行,这孩子不能留。”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周竖的声音响起:“陆归程,大白天的,你关着门做什么?” 苏鹤要去开门,陆望却拉着他,恶作剧般在他唇上狠狠吮吸了一把。 门开后,周竖陈子成带着孙放进来了。 周竖看了看陆望,又看了看苏鹤,目光最终停留在苏鹤红润的唇上。 陆望挡住他视线,恶狠狠道:“看什么看?” 周竖无语道:“陆归程,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该不会是看苏大人长得好看又柔弱,就强迫苏大人吧。” 他歪着身子看向陆望身后的苏鹤,目光坚定:“苏大人,要是他强迫你你就眨眨眼,虽然我打不过他,但也不会由着他这样欺负人。” 苏鹤抿了抿嘴:“其实,是我强迫他的。” 陆望若有其事地点头。 周竖懵了。 陈子成轻蔑一笑,说道:“周都尉,你哪只眼睛看出刺史大人柔弱了?你何止打不过我们将军,你连刺史大人也打不过。不信你问他。” 周竖顺着陈子成的手指看过去,与孙放对视上了。 孙放不屑道:“花拳绣腿,不足为惧。” 陈子成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那日我听到你被打得哇哇叫了,那叫声,听着就疼。” 孙放瞪着陈子成:“有本事出去打一架,光说顶个屁用!” “打就打,怕你不成!”陈子成撸了撸袖子,拔腿就往外走。 那日苏鹤去劝降,好言相劝,加上一顿胖揍,终于让孙放心服口服。 周竖看着气势汹汹冲出屋子的两人,问陆望:“不是要商议攻城之事吗?不阻止他们?” 陆望道:“有没有他们都一样。”他看向阿九,“阿九,去将你哥叫来。” 阿九看向苏鹤。 陆望指了指门外:“那个不那么重要的哥。” 很快,叶双秋就进来了。 周竖笑了一声:“陆大将军,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正经。” 第167章 设伏 涧水城与石头城不一样,墙高壁坚,一直是姜国的军事重镇,由鹰扬将军邓初驻守。邓初是小越支人,付炆很信任他,但是谢如斯为以防万一,让付炆之弟东山王付前留在涧水城督军。 邓初此次出兵,留守涧水城的就是付前。 定北军人少,不可能像邓初一样围城强攻。邓初选择强攻一是因为器械精良,人数众多,二是因为石头城城池破旧,城防薄弱,换个将领说不定早就攻下石头城了。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所以说,不到万不得已时,硬碰硬的攻城是最愚蠢的办法。 如果邓初坚壁清野,死守城池,就算给陆望三年时间,也可能攻不下涧水城。所以只能想其他办法。 陆望率先提出第一个计策:“诱敌出城。” 敌人不是傻子,不是你一诱人就会出来的。如何诱,是个难题。 陆望继续沉声道:“我们人少,攻城对我们很不利,如果我们惨败而逃,他们可能就会追出来。” 叶双秋道:“如果他们不追出来呢?” “那就说明我们败得不够惨,诱惑不够大。邓初和邹立琢都是名将,以十余万大军攻一座小城,最后惨败而逃,如果你是他们,你甘心吗?” 叶双秋摇摇头:“确实不甘心。” “现在让你颜面尽失的人又在你的地盘活蹦乱跳,耀武扬威,结果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狼狈逃走,你会怎么做?” 叶双秋想了想:“这确实是一雪前耻的机会。但是如果他们足够冷静,也不会冒险。” “可是你知道对方不过两万兵力,就算野战,你也能占据极大的优势。” 叶双秋沉默了。 苏鹤看向陆望:“你打算以你为饵?” 陆望点头:“我将他们引出城,你带人从后攻城门。” 不可否认,这或许是最快最直接可行性最高的办法。 苏鹤却有些担心,他说:“这太冒险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我们不攻涧水城,而是在涧水城周围煽风点火恶心他们。” 苏鹤顿了顿继续道:“涧水城离涧河不远,我们也可以筑坝拦水,以水淹城,水泡软城墙,城不攻自破。” 叶双秋道:“要不我们假意投降,派使者前往谈判时,直接刺杀对方将领。擒贼先擒王,王都死了,小贼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陆望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看向苏鹤:“杜居安说付炆传召邓初回关中守司州,可有此事?” 苏鹤点头:“元项是这么说的。” 陆望道:“如果邓初走了,就好办多了。” 诱敌出城对于邓初来说可能不好使,但是对于邹立琢来说就不一定了。 过了两日,叶双秋传回消息,邓初果然离开涧水城回了关中。此时元锡正率军猛攻司州,司州一旦兵败,元锡即可剑指关中。 陆朔和许昭见时机成熟,率军北上攻合州。贺兰追此时还在石峡道与杜居安周旋。贺兰追带了四万精兵南下,合州几乎只剩一座空城。若他再耽搁下去,合州极有可能失守。可若他放弃石峡道,杜居安就可通过石峡道北上支援洛城。 贺兰追一时陷入两难。 权衡再三,贺兰追决定自己率两万人回援合州,贺兰玮留在石峡道牵制杜居安。 邓初走后,陆望开始着手攻涧水城。 此时姜国朝中大臣一片微词,说付炆不听谢如斯遗言,一意孤行征南齐,如今交战失利,全线崩溃,姜国反而陷入被动。一旦有人心怀鬼胎,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付炆也没想到一向兵弱马瘦的南齐竟然能挡住邓初和贺兰追。要知道攻石头城是他几经思量做出的作战计划。 好在传来了好消息,冀北六州的十万援军正在集结,不出半月就可以到达涧水城。付炆为稳定军心,重塑威信,决定御驾亲征,驻守涧水城。 只要打败那支所谓的定北军,就相当于打通了南下的道路。 陆望率军渡涧河,却不着急攻涧水城,而是派人大肆宣扬大齐要收复故土的消息。北地百姓常年经历战乱,好不容易过了二十年安稳日子,自然不想战事再起。对他们而言,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谁是皇帝根本不重要。却也不乏有些读书明理之人,认为大齐乃华夏正统,而中原地区乃华夏文明发源地,居旴族总归是异族,是蛮人,大齐能北定中原才是正道。 宣扬了两日,也没得到多少支持,陆望这才开始出兵,逐渐吞食沿途村寨郡县。凡是愿意归降者,皆以礼待之。连攻两个郡后,邹立琢坐不住了,急忙找到付前商议出兵之事。 付前不赞成出兵,邓初带走了两万精锐骑兵,涧水城只有三万人。如果这是敌军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邹立琢不以为然,涧水城易守难攻,就算只有三千人也能挡住陆望两万人。若是任由陆望在四周攻城拔寨,陆望的军队只会越来越庞大,养虎为患更可怕。 两人僵持不下时,陆望率军攻下了大兴郡。大兴郡在涧水城东面,是个热闹繁华的城镇。恰好郡守张扬祖籍和陆望同乡,都是武郡人,张扬一直都很敬佩陆坚,得知陆坚惨死的消息还遗憾了很久。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在大兴郡等到陆家军,张扬大喜过望,带着城中百姓热情地接待了定北军。陆望军纪严明,下了死令,入城后不得烧杀抢掠,违令者斩首示众。此话一出,城中百姓更是放下心来。 张扬的出现,让陆望又多了几分信心。他坚信这样的人不止张扬一个,他要让大齐的旗帜飘扬在中原,让所有的中原百姓都能看到。 张扬备了酒席,席间说起战事,张扬对月而酌,一脸担忧地说:“陆将军,南齐朝廷此次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北伐吗?” 陆望语气坚定:“千真万确,这次,大齐不会再抛弃任何一个中原百姓。” 张扬欣慰道:“真是苍天有眼啊,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陆望几乎将涧水城包围一半了,涧水城却毫无动静。邹立琢如此能沉得住,陆望有些意外。 晚上歇息时,陆望与苏鹤说到这事,苏鹤道:“要么邹立琢被人拦下来了,要么就是另有阴谋。” 陆望道:“或许是被付前拦下了,但是现在大兴郡失守,他们肯定坐不住,就算不出兵也会有所动作。明日我会在涧水城通往大兴郡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不管来的是谁,我都要让他有来无回。” 第168章 诛杀 第二日一早,陆望率一万骑兵设伏于山林。苏鹤和孙放则留守大兴郡以防邹立琢绕道而行。 孙放这几日过得很不是滋味。 邓初原本是祁西王的小儿子,是小越支的小王子。孙放是小越支的一个将军。当年谢逝率军借道马城攻祁西,打得小越支措手不及,小越支战败,祁西王带着全族归降姜国。祁西王迁居关中后,郁郁寡欢,不过两年就病逝了。邓初跟随谢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姜国四大名将之一。 孙放一直跟随邓初,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与邓初背道而驰,对峙沙场。可既然他选择跟了陆望,他与邓初势必会在战场上遇见。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邓初。 这是其一,其二是孙晨不在身边,他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孙晨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在姜国的十余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虽然付炆对待他们这些俘虏礼遇有加,但不代表他们就能像平常人一样在关中安乐无忧。朝中以谢逝为代表的一部分大臣始终不信任他们,提防着他们。面对时不时的试探与考验,简直如临深渊。好歹有邓初和孙晨在,不然以他的莽撞性子,早就被除掉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孙晨分开。 其三是他觉得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归降是否是对的,每日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听着陌生的口音,心和脚都是漂浮着的。最关键的是,他是听孙晨的话才归降的,孙晨此时却不在,他有点六神无主,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一个人坐在院儿里借酒消愁。 苏鹤拎着瓶酒走过去,自己倒了一杯,举着酒杯对孙放道:“孙将军一个人喝闷酒?” 孙放看了一眼苏鹤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陆望要叫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来劝降。结果他说说不过,打打不过。总之他现在看到苏鹤,心里就一阵烦闷。尤其是看到他肤白唇红,眉目英挺的样子,更烦。 咦? 孙放愣住,他为什么看到这人的样子会烦呢? 他再次看向苏鹤,说他长得像女人吧,又过于俊逸,毫不女气。可说他像男人吧,又太他妈好看了吧,好看得只能用美来形容。 这种长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熟悉,十分熟悉。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苏鹤道:“我知道孙将军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孙将军是不是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孙放喝了一口酒,粗声道:“是又怎么样?” 苏鹤道:“生逢乱世,既来之则安之,孙将军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无需动摇。不管是在姜国还是在南齐,都是寄人篱下。既然邓初放弃了你,你就安心跟着陆将军。陆将军不会亏待你的。” 孙放拧着眉头看苏鹤。 苏鹤继续道:“孙将军是否担心陆将军不会完全信任你?” “是又怎么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陆将军既然三番五次来劝降,说明陆将军很看重你,我相信孙将军也是性情中人,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举。” 孙放不屑道:“我又没让他救我,老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们这是把恩强加于老子,逼良为娼,丧心病狂。” 苏鹤咳了两声:“孙将军,逼良为娼不是这么用的。” 孙放瞪他:“你管老子呢?老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苏鹤无奈道:“行,孙将军高兴就好。下一次陆将军会带孙将军上战场,希望孙将军不要辜负了陆将军的信任。” 孙放一愣,这么快就带他上战场?就这么相信他? 苏鹤起身:“孙将军慢慢喝,我就先走了。” “等等!”孙放蹭的站起身,盯着苏鹤的脸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来着?” 苏鹤目光一凛,孙放或许真的见过他,虽然机率不大。小越支比燕平先灭国,雀衣族入关中时,付炆带着贺兰追邓初等人在肇京城墙上亲自迎接,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代表着无上荣耀的战利品。 同样是战败者,互相之间多少有些好奇,多一分关注也是正常的,虽然他对孙放没什么印象。 即使见过,那也是十年前,他不信孙放能将他认出来。苏鹤一脸磊落的看向孙放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鹤字,表字寒尽。” “苏鹤……”孙放喃喃自语,“没听过……你是汉人?我怎么觉得你长得这么眼熟呢?” 苏鹤这才想到,孙放或许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在肇京见过太多雀衣人,觉得他有些眼熟罢了。 孙放抬头看向苏鹤的眼睛,苏鹤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倒酒,轻笑道:“可能长得像我这样的随处可见,孙将军觉得眼熟也正常。” “你放屁!”孙放想了半晌想不起来,毫不客气道,“算了,你走吧,我一个人静静。” 直到晚上,陆望都没有传回消息,苏鹤有些坐不住了。要么邹立琢没有出兵,要么陆望没有遇上邹立琢。如果是后者,说明邹立琢有可能会忽然出现在城外。苏鹤丝毫不敢懈怠,检查完大兴郡的城防,又派人四处监听敌军动静。 第二天下午,慕可传回消息,敌军主将被陆望斩于刀下,我军大胜。 孙放得到消息,不可置信地问:“邹立琢死了?” 慕可身上脸上还有血,他胡乱擦了一把道:“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孙放有些不敢相信,邹立琢就这样死了。陆望既然会劝自己归降,为何不劝邹立琢归降?自己不过是个小将,邹立琢可是姜国四大名将之一,如果能让他投降,定能大大动摇姜国军心。 孙放想不明白,他便直言问了心头所惑。 有可能是邹立琢誓死不降,更有可能是陆望从未想过让邹立琢归降。邹立琢愿意归降,他也不会要。苏鹤没有回答孙放,只是说:“陆将军自有他的考量。” 陆望将邹立琢的人头交给邹立琢副将王济带回了涧水城。付前看到后大惊失色,他什么情况都想到过,却唯独没想过邹立琢会丧命。 而原本邹立琢是不用死的,是陆望紧追不舍,拼了命地杀了邹立琢,他要给付前一个下马威。他放过王济,也是在王济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付前立马传信回肇京,却得知付炆亲自率军前来支援,付前放下心来。 晚上,陆望传信回来,决定水淹涧水城。苏鹤明白,邹立琢一死,付前绝不会再冒险出城。而付前是居盱族皇族,更不会投降叛变。如今只能强势攻城。苏鹤立马召集民众和将士掘壕筑堤,引水灌城。 陆望没有回大兴郡,而是在半道上挖壕沟以节约时间。 第三天,苏鹤和陆望会面,继续挖道前行。 他们的速度很快,陆望看着忙碌的将士,对慕可说道:“将水淹涧水城的消息放出去。” 苏鹤道:“你是想逼他们出城?” 陆望点头:“邹立琢一死,王济一定想为他报仇,付前知道我们在挖壕筑坝拦水,一定会同意王济出兵。” 慢慢消耗涧水城的兵力,总比直接攻城快一些。 第169章 楚歌 当天下午,斥候来报,有敌袭。 “来了!”陆望翻身上马,召集将士列阵准备迎敌。 叶双秋骑快马飞奔而来,急道:“主子,敌军的援军到了,付炆亲自坐镇涧水城,王济率六万大军杀过来了。” 慕可一脸焦愁:“主子,现在咋办?” 陆望一本正经道:“跑啊,还能咋办。” 说是要跑,但一个人都没动。 沉吟半晌,陆望道:“我们现在总共就一万人,硬碰硬占不了便宜,寒尽,你先跑吧。” 苏鹤调转马头就走。 慕可惊道:“苏大人就这么走了?” 钩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来,苏鹤对陆望道:“渡河!” 陆望点头:“渡河。” 苏鹤带着五千人先行一步回了大兴郡。 陆望带着剩下的五千人继续挖沟。 等到敌人逼近时,陆望才佯装发现敌军,慌忙中带人撤退。 王济留下一些人填沟,带着大部队追击陆望。如果他稍微细心一点,就会发现这些沟挖得实在潦草。可惜王济满脑子都是陆望将邹立琢人头甩给他的样子,眼里只能看到陆望嚣张的嘴脸。 陆望很快被追上,双方在大兴郡西南方向的山沟处交了一次手,陆望大败。 就这样,陆望一边狼狈后撤,王济一边奋力追击。 陆望没有回大兴郡,而是直接从东南方向直奔涧河。河边已经停满了竹筏,陆望却没有马上乘船而走,而是等王济追上来了才装作刚扎好竹筏逃走的样子。王济站在岸上,看着河中飘荡的筏子,气得咬牙,立马命士兵扎木筏。 陆望站在竹筏上,身后万箭齐发,将士们举盾挡箭,但还是有许多士兵落入水中,眨眼便被水冲走。 天气闷热难耐,陆望带着军队艰难渡了河,驻扎在河对岸。 苏鹤与孙放正守在上游,他们率军连夜赶制了上万个沙袋,将上游的水隔绝了一大半。如今已进入夏季,正是水量充足的时候。如果王济渡河,他们就在上游放水,借水退敌。 孙放看着水流无情地冲击着沙袋,问道:“王济会渡河吗?” 苏鹤道:“都追到这里了,他不会放弃的。” 孙放冷哼一声:“你们也挺狠的。” 如果邓初被人卸了头,还若无其事地扔给他,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为邓初报仇。只是如今,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把邓初换成孙晨吧。孙放想。 孙放王济这些人与邓初邹立琢不一样,他们是随着自己的主子一起投降的,他们对于姜国没有多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大的责任感。他们的情感全部寄托在自己主子身上。陆望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冒险引诱王济渡河。 果不其然,王济在隔天下午率军渡河,行至水中央时,原本无波无浪的水面突然晃动起来,水流奔腾而下,冲散了王济的船队,冲翻了竹筏渔船。无数将士被卷入水中,瞬间不见踪影。水浪声淹没了将士的呼喊声,几万将士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葬身在湍急的水流中。 都说水火无情,果然是真的。 一部分人被冲到岸边,侥幸存活下来。王济带着先锋部队率先渡河,只是在靠岸的时候受到水流冲击的影响偏离了方向,好在有惊无险。渡河之后,他依旧没放弃报仇,立马着手集结存活的将士,准备伺机反扑。 陆望暂时脱险,与苏鹤汇合后,准备返回大兴郡,没想到冀北另一路援军已经驻扎在大兴郡北面。守在涧水城的付炆听闻王济六万大军遭受重创,气愤不已,趁陆望还在涧河西,准备让付前率军收复大兴郡。 更糟糕的是,杜居安从石峡道撤兵回来了。 原来陆朔和许昭已经攻下合州,加上贺兰玮三番五次求救,说自己顶不住杜居安的猛攻,贺兰追一气之下原路返回,将气全部撒在杜居安身上。 陆望只能就地扎营,商议突围办法。 入夜,人已经散尽,帐中只剩陆望和苏鹤。 陆望还在研究地图,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冷峻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苏鹤倒了一杯茶给陆望,问道:“你为何坚持回大兴郡,明明攻打王济才上策。如果固守大兴郡,只会像石头城一样被围攻,陷入被动。” 陆望从火光中抬头,眸深如潭:“因为我对张扬说过,大齐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百姓。我们刚刚才从大兴郡拿走了粮食武器,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 苏鹤垂眸,他知道现在人心对于他们来说十分重要。 他坐在陆望对面,看着他说:“我去大兴郡,你去打王济,直接南下与周彦正和陈子成汇合,直攻涧水城。” “不行,大兴郡太危险了……” 苏鹤坚持道:“只要你能打败王济,我就能往南撤。我尽量不与他们交锋,只是表明态度。” 他顿了一下,“其他人得知你要攻打涧水城,肯定会千里勤王,你才是最危险的。” 陆望陷入沉思,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 陆朔的捷报传回鄞都时,苏穹正在和何薄命下棋。 何薄命看着苏穹喜不自胜的样子,问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苏穹落下一子,笑道:“我们的小侯爷已经占据了合州,拿下淇北指日可待。” 何薄命惊讶地看着苏穹,不可思议道:“合……合州?贺兰追驻守的合州?” 苏穹点头:“是……等一下,我这颗子下错了……” “哎……不兴悔棋的啊,丞相大人也不行。”何薄命按住苏穹的手。 苏穹趁机在棋盘上胡乱抓了一把,黑白棋子瞬间乱作一团,好好的棋局毁于一旦。何薄命叹了口气,说:“早就听闻丞相大人是个臭棋篓子,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苏穹面上毫无羞愧之意,直接起身道:“今日就不下了,我得进宫将这好消息告诉陛下。” 何薄命看着苏穹匆匆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他与苏穹交情并不深厚,苏穹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找他下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早就听闻苏穹和田兹格在搜刮鄞都各个府邸的钱粮。美其名曰为借,可大家心里清楚,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国库才能充盈到还上这笔大债务。 一封捷报保住了他最后一点存粮啊。 他高兴地摇着扇子出了门去,准备去画舫游上一圈。 鄞都城内近来谈论最多的要数此次两国大战了。 打了胜仗,何薄命自然也是高兴的,他走到渡口处,看到杨宗道迎面走来。 两个搭了个伴,一同走进了一艘画舫。 画舫随着水浪摇摇晃晃,杨宗道瘫坐在船中,十分惬意。他一边倒酒一边看着何薄命,好奇道:“何大人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何薄命道:“丞相大人刚刚接到消息,我们又打胜仗啦!我能不高兴吗?“ 杨宗道却皱眉:“哪里打了胜仗?” “合州,合州已经属于我们大齐了。听说陆家三郎在攻涧水城,一旦拿下涧水城,中原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啊!” 杨宗道却没有何薄命那么乐观,他家可是被苏穹率先开了刀,他面无表情道:“再这么打下去,我们就要被苏清云压榨得裤子都不剩了。” 何薄命笑容僵在脸上,这话也没错。他讪讪道:“总不至于将我们逼上绝路吧。” 杨宗道继续道:“如今苏家陆家屡立战功,苏清云在朝中地位一升再升,与当年的顾舟山元政有何区别?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掏钱掏粮,风光的却是他们,真是命苦啊!” 何薄命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出了点钱,人家却是拿命在拼。当年苏家和陆家出事的时候,大家都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谁曾想短短两年,人家不但没有没落,反而一步登天成为世家之首。如今苏清云没有公报私仇为难大家,已经是很难得了。” 杨宗道看了一眼何薄命,突然压低声音:“你怎知他没有公报私仇?我听闻南中的粮食大部分都作为军粮送往了交战地。而且是先给俨康并三州,剩余的上交国库,再次分配给江中五州和北境三州。就算是这样,苏清云还在鄞都作威作福,搜刮大家的粮库。” 何薄命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众所周知,南中是只肥羔羊。如果此事属实,一旦宣扬出去,苏穹又将成为众矢之的。 杨宗道看着何薄命的脸色变化极快,他趁热打铁道:“你仔细想想,苏家陆家风头正盛,苏家与周家是姻亲关系,周彦正如今也上了战场,三人都能成虎,何况是三大世家联盟,往后还有我们的活路吗?你再仔细想想,苏家三小姐嫁给的可是陛下的嫡长子,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只要建安王即位,建安王妃就是皇后。自古以来,外戚掌权者,数不胜数。但凡有一氏族胜极,必带来祸端。” 杨宗道摸了摸胡子,发愁道:“再这样下去,就算打了胜仗,也不会太平啊。” 何薄命听得冷汗直冒,杨宗道说得何尝没有道理,顾舟山元政就是活生生的先例。 他擦了擦额头细汗,问道:“可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苏陆二家今时不同往日,苏清云深得陛下信任,陆归程苏瑾之还有那个小定北侯深得百姓赞扬。大势所趋,我们根本无力改变。” 杨宗道神秘一笑:“非也非也,事在人为嘛!” 第170章 坏水 两人聊得正欢,画舫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很快,家将进来禀报,两艘画舫撞到一起了。 杨宗道和何薄命走到甲板上一看,旁边画舫上站着两个锦衣公子。 何薄命笑着打招呼:“原来是景深和彦林啊,两位小友也是来赏月的?” 杜玄此哪有闲情逸致赏月啊,他是来听曲儿的,听得正欢呢,就被撞了。他被扰了兴致,脸色不太好,虽然对面两人按辈分来说算是他长辈,但他并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毕竟也没多少交情。 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周攀就先出声了:“你们两个又在一起密谋什么坏事呢?一肚子坏水,别流出来污染了这济蓝河。” 周攀本来对何薄命没什么敌意,但是见他与杨宗道一起,便顺便把他也骂了。 杨宗道气得伸手指着周攀:“你……大胆竖子,出言不逊,毫无教养。” 周攀“呸”了一声,继续骂:“你打断我的腿你就有教养了?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滥用私刑欺软怕硬,你根本不配坐在刑部尚书的位置。等你死后,别人都会因为你是刑部尚书而以这个官职为耻。我告诉你杨宗道,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杜玄此没想到周攀骂起杨宗道来口齿如此伶俐,不过他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杨宗道,还是拉了拉周攀:“算了周老四。” 他低声道,“咱俩的靠山都不在,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到时候他背地里整我们怎么办?咱俩都不太聪明,肯定搞不过他。” 正好这时船渐渐分开,周攀看着杨宗道铁青的脸,心中怨气消散了几分,他被杜玄此推着往里走,嘴里却不停:“杜老二你信不信,他们两个肯定在憋坏水儿,杨宗道就不是什么好人,有他在的地方绝对没什么好事,你说他们准备干什么?准备对付谁?准备……” “好了好了,你闭嘴吧。”杜玄此瞪他一眼。 周攀不肯坐下,他抱着双臂,仰着下巴道:“整条河都变臭了,我们换个地方,去采阁怎么样?” 杜玄此翻了个白眼:“你想去找孟云卿就直说。” 周攀这才松缓了表情,露出一抹笑来:“走吧走吧,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两人欢欢喜喜地走了,被骂了一通的杨宗道却憋了一肚子气。 只要遇上周攀,他总会被一顿乱骂。虽然确实是他冤枉了周攀,但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被一个小辈当街咒骂,任谁也忍不下这口气。 何薄命见他被气得不轻,安慰道:“别和一个小孩儿见气,你将别人的腿打折了,人心里有气也正常,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周攀好歹叫苏清云一声三叔,周彦正与陆归程关系好着呢。就像你说的,如今朝中谁动得了他们?被骂几句也少不了一块肉,我还陪你被骂了。以后看见他你就躲远点,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懂什么?这件事要怪只能怪顾舟山。”杨宗道咬紧牙关,“何况他只是折了一条腿,我儿可是连命都没有了!” 杨宗道一看到周攀,就想起惨死的杨戊,想起一手遮天,将人命当做蝼蚁的顾舟山,他就恨的牙痒痒。 何薄命喝着茶想,你儿子又不是周攀杀的,周攀平白无故折了条腿,他才是最无辜的。 —————— 三个月后,捷报再次传回鄞都,陆望成功攻下涧水城,付炆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回关中,贺兰追退回燕州。自此,姜国全面退兵。 刘渝大喜,立即下令重赏有功之臣,并在宫中设宴犒劳群臣。鄞都一片欢腾,大家都盼着各位将军班师回朝,一睹其风采。 鄞都一片喜气洋洋,洛城却阴云覆城。 陆望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还是改变了策略,他和苏鹤率军东渡守大兴郡,杜居安南下攻王济。 陆望和苏鹤并没有如一开始所说表明态度就弃大兴郡而去,也没有进城固守城池。两人决定主动出击迎战付前和冀北援军。 冀北援军既然在大兴郡北方安营扎寨,说明在观望形势。占领冀北六州的原是赤沙族勒厄部,后被姜国吞并后,赵国皇帝被处死,冀北六州由勒厄部首领赵国皇帝的侄子石越驻守。虽然付炆为了控制石越,派了居盱贵族前去镇守冀北六州,但石越却不怎么买账。陆望猜测石越打着自己的算盘。 按兵不动的石越怎么也没有想到陆望会主动出击。 两人打了几次,双方都占不了便宜,陆望决定派孙放前去谈判。 孙放闻言大惊,他再三追问道:“你当真要我去谈判?万一我跑了怎么办?” 陆望无所谓道:“你能跑哪儿去?归降石越?还是回关中找邓初?” 孙放实诚道:“都有可能啊!” 陆望勾起嘴角:“你放心,我会派人跟着你的。你要敢跑,就先打断你的腿。” “原来如此!”孙放恍然大悟,不过一瞬又重新跟上陆望,说道,“可是,我只会吵架,不会谈判!老邓说我没脑子!” “老邓?”陆望诧异地看着他。 “别看他长得年轻,他其实四十多了,不叫老邓叫什么?” 陆望叹了口气,算了吧,跟他说不明白。他道:“到时候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会跟你一起去。” 孙放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相信我?到时候我搞砸了你可别怪我!” 谈判那日,罕见地下起了雨,孙放带着陆望,阿九,叶双秋一起前往石越的大营。 哨兵带着他们去见石越。 刚走进中军营帐,孙放就左右看了看,大声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可只带了三个人,这帐中不会有埋伏吧!” 石越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冷哼一声:“笑话!我石越不至于做出这等令人不耻的事来。” 孙放这才放下心来,正色了几分,对着石越行礼:“在下孙放,乃定北军陆将军的副将……石大将军近来可好啊?” 石越道:“别说这些虚的,就说你家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孙放直接道:“将军希望石大将军能退兵。” “我为什么要退兵?” “因为姜国此战必败,石大将军完全可以趁机复兴赵国,何必为了他人消耗自己的实力。” 石越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他大笑两声,双目如炬,盯着孙放:“好大的口气,据我所知,齐国兵少将弱,姜国六十万将士若是南渡沧江,足以让整个江南震上一震,你们怎敢口出此等狂言?” 孙放愣住,这话也不是他说的啊,是陆望教他说的。 陆望向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可现在我们的脚下本是姜国的地界不是吗?” 石越眯起眼睛,看着身着粗木麻衣的陆望,问:“你又是谁?” 陆望俯首,面不改色道:“在下曾勉,乃定北军参军。” 石越笑着说:“你怕是说错了,这脚下的土地原本可是属于齐国的。”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陆望一脸淡然,语气不轻不重:“不管怎么说,齐国仍旧是齐国。” 石越听懂了他的意思,气得拍案而起,咬牙道:“你找死?” 阿九见状,拳头握紧,手指触到了衣袖里的暗器。叶双秋不动声色的用眼神示意他先别着急。 陆望作揖道:“在下只是想说,赵国依旧可以姓赵,只看石大将军如何选择。石大将军率大军千里奔袭而来,想必将士们都疲惫至极,实在不宜作战。” 石越陷入沉默,他麾下六万大军,却奈何不了陆望,真正的原因是冀北与这里的气候全然不同,将士们骤然南下,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夜不能寐,身上全是疹子,搔痒难耐。 陆望在两军交战中,看出冀北军的状况,他说得委婉,没有直接点破,给石越留足了面子。 他趁热打铁继续道:“在下认为,石大将军退守冀北六州休养生息才是上策。” 石越其实也不想趟这趟浑水,只不过念及付炆赏识之恩,才率军支援,如今都走到这里了,无缘无故退兵也说不过去啊。 他想了想,突然厉声道:“你让我退回冀北六州,什么都不做,看着你们攻城掠地?要是真像你们所说,姜国必败,到时候齐国吞并了整个姜国,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石大将军此言差矣,姜国能人辈出,地大物博,齐国短时间内不可能占领整个姜国。石大将军若是怕齐国一家独大,亦可以占地夺城,至于谁能走到最后,各凭本事。” 石越缓缓勾起嘴角:”好一个各凭本事!” 陆望也笑:“据我所知,付炆当年任命西山王付重为冀北六州刺史,说白了就是不信任你。付重带兵支援司州去了,石大将军此时回冀北,正是好时机。自古成大事者,需得有眼观大局的睿智,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往无前的魄力。与其担心没有发生的,不如先踏出第一步。” 石越默不作声,陆望作揖:“话已至此,望石大将军好生衡量,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我们先行告退。” “等等!”石越叫住他们,话锋一转,猝不及防地说,“贺兰追现在在石峡道,付前早已从涧水城出兵,被你们用水冲到南边的王济对你们将军恨之入骨。如果贺兰追渡河而战,我从北策应,付前从西拦截,王济挡住你们南撤,你们岂不是逃无可逃。” 陆望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眨眨眼,笑道:“如石大将军所说,付前早已从涧水城出发,贺兰追渡河也用不了多少时日,王济对我们将军恨之入骨,按照常理,他们早就应该将我军围而剿之。可我军与石大将军在此处周旋多日,也不见他们踪迹,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情况吗?” 石越凝着目光看陆望,陆望毫不退避,半晌,石越突然大笑起来,他站起身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此话一出,身后三人皆是一惊,难道被看出来了?阿九皱起眉头,叶双秋眯起眼睛,蓄势待发。 陆望顿了顿,依旧十分淡定:“曾勉。” “很好,曾勉,你要不考虑一下,随我回冀北,我们一起共谋大业。” 孙放闻言向前一步,骇然道:“不兴你这样公然抢人的,我们将军……的营里可就这一个参军,跟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石越大手一挥,“都跟我走。” “啊?这……这不太好吧。” 陆望道:“多谢石大将军赏识,只是我家将军于危难中救了我,大恩未报,不敢离开,还请石大将军全了我这报恩之心。” 第171章 阵法 远离石越大营,孙放略有些不满的看着陆望,粗声道:“不是让我来说吗?我还没说两句你就叭叭叭个不停,风头都被你占尽了。” 叶双秋喝道:“你说话客气点。” 孙放不服:“我怎么不客气了?” 叶双秋翻了个白眼,走到陆望身侧,问道:“主子,贺兰追到底为何至今没有追上来?” 陆望摇头:“我怎么知道?不是让你派人盯着渡口吗?” 叶双秋道:“盯着呢,毫无渡河迹象。” 孙放突然插嘴道:“你不知道你还敢大言不惭地在那里高谈阔论?” 陆望瞥他一眼,“不错,用了两个成语。” 孙放急眼了:“我也读过两天汉人的书!” 陆望点头:“继续读,正好我给你找了个先生。” 孙放一头雾水:“谁啊?合着你还嫌我没文化?那你叫我投降干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杀邹立琢,而不杀我。” “这个问题,到时候你去问你的先生。” 孙放一脸郁闷,嘀咕道:“叫我投降是为了让我读书?” 叶双秋挤开孙放,又问道:“主子,你让石越占地为王,不怕养虎为患吗?” 陆望道:“如果石越真这样做了,那他就只是虎群中的一只虎。一只虎很可怕,一群虎反而不可怕了。” 叶双秋闻言醍醐灌顶。 孙放却越听越茫然,他问阿九:“什么虎?你听懂了吗。” 阿九冷冷地说:“不懂。” 孙放呼出一口气:“你也听不懂,那我就放心了。” 贺兰追之所以没有追过去,是因为被许昭和牟亮缠住了。许昭知道陆望手底下人不多,他担心陆望攻涧水城受阻,于是带着剩下的定北军一路跟着贺兰追。贺兰追和贺兰玮打退了杜居安,离开石峡道还没来得及渡河就被许昭和牟亮追上了。 而付炆听闻大兴郡不过两三万人,四面夹击,无论如何也可以拿下大兴郡。于是他率八千精骑紧随付前身后,付前得知付炆出了城,大惊失色,当即回头劝阻付炆。 劝阻无效,于是付前在前与苏鹤打得艰难,付炆在后面摇旗呐喊。 苏鹤虽然人少,但是率先占据了有利地势,付前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打不过还要挨骂,别提有多憋屈了。 明月高悬,被骂了一顿的付前来到中军营帐,里面灯火煌煌,却悄无声息。想来付炆已经就寝了。 他在帐外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帐内传出异响,付前冲了进去,只见付炆披头散发坐在榻边,旁边是碎了的杯盏。 “皇上做噩梦了?”付前小心翼翼走向前去。 付炆挥了挥手,叹气道:“朕梦见如斯了,梦见他责怪朕不听他的话,攻打南齐。” 付前道:“覆水难收,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此事能成皆大欢喜,若不能成,大不了重头再来,皇上不必多想。” “话虽如此,可朕越发觉得不能安心。如斯临走前,那般苦口婆心,情真意切地劝谏朕,朕到底是没听他的。” 付前倒了杯水递给付炆,付炆润了润嗓子,看向付前,“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付前说道:“敌人勇猛,势不可挡,臣弟是想向皇上借那八千精骑,一鼓作气,冲破敌军防线,直奔大兴郡。” 付炆问:“前方是何人领军作战?竟如此难缠。” 付前想了想,“没见过,也听说过,可能是陆归程的副将。不过……” “不过什么?” 付前蹙眉,有些不确定地说:“看着有些眼熟,长得倒是眼生,就是身姿有些像……像贺兰将军?” 付炆笑道:“天下人何其多,有一二分相似并不稀奇。说到贺兰追,他应该也快到大兴郡了。你派人给石越传信,让他伺机而动,配合你和贺兰追,一举夺回大兴郡。传令三军,谁能斩获陆望人头,加官进爵,赏金千两。” “是!” “明日你带上五千精骑,定要拿下那小将。” 付前行礼:“臣弟必不负陛下所望。” 第二日,天还未亮,付前就率军出击。慕可一夜没睡,就是为了防止付前偷袭。察觉到动静,慕可立马回营告知苏鹤。 苏鹤将青霜拔出来擦了擦,看着锃亮的剑身,说道:“走吧。” 慕可有些兴奋地问:“苏大人,今日怎么打?” 苏鹤一手拉住缰绳,一手将一张纸扔给慕可,“正面迎敌。” 慕可看着纸上的阵法,越发激动:“这不是我们在康州练的阵法吗?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高兴了一阵,慕可又忧心忡忡地说:“苏大人,你说主子今天会来吗?” 苏鹤翻身上马,低头看他:“怎么?害怕了?” 慕可抿了抿嘴:“不是,我就是有点担心。” 苏鹤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说:“差不多了。” 付前这次学聪明了,先派了斥候前来打探情况,以防有埋伏。 四野寂静无声,周遭安宁如梦。 斥候一无所获。 不是苏鹤不设防,而是前几次对战已经将周围所有能利用的地形障碍全都用了个遍。付前也不是傻子,不会再轻易上当。 付前得知付前方没有埋伏,放下心来,率军继续前行。 很快两军相遇于一处平野,这是苏鹤精心挑选的位置,四周空旷,于此处作战,拼的只有人数与战术。 付前将步兵分列两翼,中军是车兵,骑兵列阵于后。却见对面士兵列成长长的一排,犹如一条横亘在路上的长蛇。长蛇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骑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付前看着眼前诡异的阵型,第一反应是将队形拉得这么长,岂不是十分薄弱,如果派骑兵冲击,步兵推进,这条线瞬间一分为二,再两翼包抄,此阵可破。 吃一堑长一智,付前吃了几次亏,觉得此阵不会那么简单。 为以防万一,付前派出两翼骑兵从两侧发起进攻以做试探。陈子成看着冲锋而来的骑兵,轻蔑一笑,举起手中令旗准备下令变换阵型。 却见苏鹤将旗帜往反方向挥动,陈子成反应了一秒,按照苏鹤的指挥,两头开始往后撤。 一般人见状都会以为一头一尾乃此阵弱点。可直觉告诉付前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指挥着骑兵往中间集中,攻击敌军中军。 付前看着那一千骑兵迅速合二为一,猛攻对方中军。只是一瞬间,付前就发现阵型开始变化,眼看就要将那一千骑兵包围住。他急忙派出三千骑兵救援,堵住那就要合拢的头和尾。车兵紧跟其后,试图配合骑兵撕开那条口子。 陈子成见状,命两头散开,四周骑兵忽然冲过来,将两头步兵逼到一处。 付前终于知道这个阵法的威力,根本不能从中间突破。他急忙下令撤军,而后调转方向集中进攻一头。 骑兵带着步兵集中往一头冲,付前猛然反应过来,这样也不行。攻头尾围,攻尾头围,攻中间,两边围。 看着自己的军队要掉入陷阱,他立马调整战术,将骑兵一分为三,带着步兵车兵从头尾中间分别突破。 可那散落在周围的骑兵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军队切割包围驱赶,完全不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打了大半天,一点进展都没有。 狂风呼啸而过,突然天降大雨。付前看着疲累的将士,鸣金收兵,与属下商议破阵之法。 商讨良久,付前忽然意识到,那些骑兵才是最关键的。如果能将那些机动性极强,速度极快的骑兵消灭干净,以他们的人数和装备,突破此阵轻而易举。 可问题是如何消灭那些骑兵。 营中有位幕僚站出来说道:“根据各位将军所述,此乃兵书上记载的一字长蛇阵,此阵法变化无穷,如若军中将士配合得好,很难破解。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付前闻言,也觉得此阵熟悉,但是与书上所说的阵法又有些不同。他立马问道:“何法可解?” “将军可派那五千精骑猛攻蛇头,对方骑兵一定会前来迎敌,此时蛇尾开始变化,将军可先用巨弩攻击挫其锐气,再用车阵推进,强行破阵。” 付前锁眉:“如此一来,那五千精骑岂不成了诱饵,有去无回。” 可不用其法,就只有靠石越和贺兰追从后突击。石越是只不听话的狮子,贺兰追是头困在囚笼的老虎,若将功劳都让给他们,岂不更加无法无天? 第172章 破阵 苏鹤本是看着付前带的人少,才敢用此阵。他也没有奢望能用此阵击退付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当时他多次与曾勉讨论过这个阵法,此阵是最简单也是最灵活多变的阵法。他们在原本的基础上加以改良,试图让此阵能承受更多的敌军。他们也想过,如果他们在战场上遇上,应该怎么破解。两人最后达成共识,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 面对敌军五千精骑的猛攻,对于定北军而言,确实是一大考验,毕竟他们人少。而这五千精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没有后退半步,已经做到了“不变”,蛇头被死死压制,面对蛇尾的变化,付前可以灵活应对。 于是,一字长蛇阵破了。 苏鹤看着混乱的阵型,骑着钩月,举着定北军军旗,驰骋在人群中,躲过无数飞箭与刀枪,屹立在大雨中。 很快,散作一团的定北军在苏鹤的带领下重新有条不紊地迎战。 陈子成看着那高举的旗帜,那可是活靶子啊!担心之余,被团团围住的他也无法抽身顾及苏鹤。 付前显然看到了苏鹤所在的位置,几次命人围过去,都被慕可率人挡住。 苏鹤站在高处,只要他不倒,就没人会后退,他们就不会输。 付前看着那在雨中无法扬起的令旗,命一队车兵靠近苏鹤,巨弩纷纷对准那身着银白色铠甲的年轻将军。 一支箭破风而去,紧接着,千万支箭犹如流星划破天际,射向苏鹤。 慕可命人举盾抵挡,巨弩威力巨大,甚至直接破盾而入。 “他娘的!”慕可骂了一声,将盾牌扔在一旁,举起手中长刀挡箭,抓着敌军为盾,试图冲出去。 冰冷的箭矢划破了苏鹤的脖颈,鲜血淋漓,很快又被雨水冲刷掉。 电闪雷鸣中,他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扬起了嘴角。 孙放和叶双秋带兵冲向敌军,陆望直奔苏鹤而去,挡在他身前。 苏鹤看着身前的高大身影,松了口气,他撕了衣角缠住脖子上的伤口,站在了陆望身旁。 此时付炆正坐在中军营帐等着付前的好消息,却得到石越拒不出兵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大骂石越忘恩负义。 信刚送出去,付前就率军退了回来。 付炆知道付前败了,立马决定退回涧水城。走到半路,斥候来报,后方也有敌军守着,他们被包围了。 杜居安解决了王济之后,并没有率军攻城,而是决定围攻付炆,付炆和付前一旦败北逃走,涧水城不攻自破。 陆望和苏鹤在身后不断逼近,杜居安在前面等着他。付炆大惊失色,捶胸顿足道:“难道老天要朕葬身于此?” 付前看着地图冷静道:“涧水城回不去了,我们只能另择退路,往北走,先躲过敌军再寻机回关中。” 付炆有些担心:“石越守在北方,他此次没有配合行动,说明他已生异心,他会让朕过去吗?” 付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一试。” 于是付前带着所剩将士掩护着付炆往北撤。 陆望和苏鹤察觉到付炆意图,率军追了上去。 眼看就要追上,半路杀出一支骑兵扰乱视听,拖住了他们。付炆成功逃脱后,这支骑兵也没有恋战,随之北上。再往北,有石越六万大军守在那里,还有行踪不知的贺兰追。陆望不能也不敢再进一步。如果石越放走付炆,他无计可施。如果石越挟持付炆以谋其事,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归程,是贺兰玮!” 陆望被一语惊醒,他转头看向苏鹤,苏鹤亦看着他。 陆望深吸一口气:“肯定是他?” 贺兰玮虽躲在后面,但苏鹤上次与这支军队打过照面,他不会认错。苏鹤点头:“绝不会错,上次让他逃了,这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他。” 陆望看着苏鹤,眸底掀起惊涛骇浪,像是要将苏鹤卷进去一般,他突然靠过去,揽过苏鹤脖子。不顾天上大雨滂沱,不顾身后千军万马,吻上他的唇。 陆望在苏鹤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松开了苏鹤,哑声道:“我替你杀开一条口子,你冲过去。” 陆望带着孙放冲向有序往北撤的贺兰玮,苏鹤带着阿九紧随其后。 暴雨如注,模糊了双眼,陆望带着一万人奋起直追。 贺兰玮得知陆望追了过来,跑得更快。贺兰追的儿子贺兰珂见甩不掉,提议道:“前面是个山谷,可以占据高地与之一战。” 贺兰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我们挡得住吗?” 贺兰珂蹙眉:“挡不住也要挡。” 只可惜,没有等他们到达山谷,陆望已经追了上来。马蹄声碎空谷,一万定北军犹如一柄利剑似乎要穿透敌军心脏。 双方厮杀在一起,陆望带着定北军,挥着重霄,活生生将眼前的军阵撕开,苏鹤借机一边杀敌一边冲向敌方中军。 贺兰珂见一队人马直冲自己和贺兰玮而来,急忙道:“挡住他们!” 被撕开的口子渐渐合拢,整支骑兵边战边退。苏鹤速度极快,已经冲了进去。陆望看着苏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整颗心提起来。他再一次冲进敌军,苏鹤还没有回来,他得给他杀出一条回来的路。 苏鹤和阿九带着的三千人被团团围住。阿九护着苏鹤,看着不断涌来的敌军,下手又快又狠,一刀毙命。 钩月中了箭,受了惊,将苏鹤甩了出去。苏鹤已浑身是血,他躲过纷至沓来的马蹄,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名敌军的马,青霜瞬间见红。那名战士坠下马,头盔滚落在地。苏鹤一眼就认出来,这支军队是雀衣人的军队,应该是贺兰追的亲兵。 雀衣人!辫子军! 苏鹤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双眼血红。手中的剑似乎已经不听他的指挥,残忍地毫不留情地刺进那些人的胸膛。 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悲壮交响曲,与风雨之声混响成为天地间延绵不绝的悲歌。 陆望再次杀了进去,他能感受到这支骑兵训练有素,异常勇猛,不管是撤退还是迎战都井然有序,配合默契。 孙放突然嘶吼道:“他娘的,这是贺兰追的兵!陆将军,我们冲不过去的!撤吧!” 陆望充耳不闻,只知道不断向前,再向前。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慕可最先看到飘扬的旗帜,兴奋道:“若清先生来了!” 许昭骑着马跑得飞快,他冲着漫天雨滴大声道:“归程!快撤退!贺兰追和石越在前面!” 声音消失在兵刃相接的刺耳声中。许昭看着毫无退意的陆望,急道:“牟亮,快,拦住他!” 苏鹤已经依稀看见了贺兰玮的背影,他咬着牙盯着那快速移动的身影,就像盯着自己的猎物。 前方山谷突然响起一片喊杀声,陆望看着突然冲出来的军队,心口一紧,瞳孔骤缩。 “寒尽!苏寒尽!回头!” “驾……” 他加快速度,他不能让苏鹤冲进敌军的埋伏圈。 “苏鹤!贺兰珒!!贺兰珒!!!” “贺兰珒!!!” 陆望用尽全身力气,可他知道苏鹤听不见,他知道苏鹤不会回头。 苏鹤像是听到有人在叫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潇潇雨幕中,只有无数个模糊的影子。紧握青霜的手有些发痛,他来不及思考,咬咬牙,往前冲了过去。 敌军如海啸般,将那抹白色身影完全覆盖。陆望疯了一般,一边大喊着苏鹤的名字一边不要命地斩杀着挡在他前面的人。 所有人都在往陆望靠拢,正是关键时刻,他们不能让陆望身陷险境。 叶双秋和慕可掩护着牟亮,牟亮好不容易才冲到陆望面前,他大声道:“将军,贺兰追在前面,石越也在前面,快撤退!陆将军!” “滚开!给我滚!!”陆望像是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牟亮见阻止不了陆望,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吼道:“你要带着所有将士去送死吗?” 陆望吼得更大声:“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吗!!” 刀光剑影中,陆望似乎看到了自己发红的眼眶。周遭人影晃动,陆望头痛欲裂,恍惚中,他听见了苏鹤的声音:“如果我不在,你就是我,如果你不在,我就是你……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厮杀声,雨声,叫喊声,所有的声音交织着闯进他耳朵。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旋转,他捂着头甩了甩头。背上传来一阵痛意,陆望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慕可叶双秋牟亮围绕在自己周围,拼了命地挡住敌军,满身伤痕,浑身是血…… “撤退!”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陆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朦胧而虚浮。 第173章 报恩 邹立琢王济战死,付炆付轻弃城而逃,消息一传回涧水城,涧水城内一片惊慌。 陆望没有回涧水城,而是将涧水城交给了周竖。他率军在大兴郡休息了一日,渡涧河过石峡道,直奔洛城。 洛城和石头城不一样,石头城内都是大齐子民,洛城里各族人都有。洛城此时正被燕州军和昌东军围攻,石越和贺兰追任何一方前去相助,洛城都十分危险。 苏慎能够攻下洛城,完全是因为当时姜国所有兵力全部南下,冀北昌东的援军还未赶到。苏慎为了骗过邓初,煞费苦心演了一出戏,让他以为自己几乎全军覆没,他才有机会摆脱邓初的监视,出其不意攻下洛城。 当然,洛城比涧水城还要大,苏慎能顺利进城,是因为洛城守卫朱维主动打开了城门。朱维祖上全是齐朝高官,大齐南迁后,朱氏留在了中原。朱维的曾祖父祖父对于大齐的执念是很深的,他的父亲耳濡目染也多多少少有一些,到他这一代,对大齐早就没什么感情了。朱维经历过北方乱战时期,见过百姓流离失所的艰苦。姜国能统一北方,朱维觉得是一大幸事,毕竟他从未奢望过南齐能出兵北伐,更没有想到过有生之年还能在中原的土地上见到南齐的军队。 洛城主将和一半的守卫都调去了前线,守城的任务被全权交给了他。见到苏慎时,他震惊,愤怒,失望,难受,百感交杂,最后只剩下一丝激动。权衡再三,他打开了城门。 刺史被迫投降,苏慎得到了城中百姓的帮助,付炆几番派人攻洛城,苏慎都咬牙守下来了。 直到昌东和燕州援军赶到洛城,苏慎才感受到压力。可不知为何,昌东军和燕州军在一顿猛攻之后突然撤兵。 苏慎为防有诈,丝毫不敢懈怠。 朱维站在城墙上,顶着烈日,看着远处,“怪哉怪哉,怎么就突然退兵了?” 苏慎负手而立,蹙眉道:“听闻付炆御驾亲征,却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或许,是真的退兵了。” 朱维却脸色大变,指着远处颤声道:“来,来了!苏大人!敌军又来了!” 苏慎眯起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随风飘扬的旗帜。很快,马蹄声响,烟尘漫天,黑压压一片人影快速奔了过来。 朱维擦了擦汗,骂道:“他娘的,果然还是不死心。” 苏慎看着那熟悉的旗帜道:“等等!好像不是敌军。” 朱维惊呼:“他们的军旗和我们的长得一样,是援军!快,打开城门,迎接援军入城!” 苏慎也激动起来,直觉告诉他,是陆望。 距离越来越近,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时,陆望放慢了速度。城门紧闭,护城河一片狼藉,看来也是刚经历了战争,城中还在警戒状态。 牟亮看着城墙上的人,大声道:“吾乃大齐援军,速速打开城门!” 厚重的红色城门缓缓打开,苏慎和朱维骑马出城迎接。 城里百姓听闻齐国援军来了,站在街道两旁迎接援军入城。看着那黑色旗帜上的“齐”字和“定北”二字,朱维潸然泪下。 他看着百姓们举手欢呼,喊声震天,突然觉得当时自己放苏慎进城是对的。 陈子成激动得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大声道:“将军!我们回家啦!我要去武郡,告诉我陈家列祖列宗,我陈子成回来了!” 陆望进城后并没有闲下来,他听苏慎说了洛城的情况,心里大致有了一个猜测。 种子或许发芽了! 他立马写了一封奏折,一是汇报战况,二是请求朝廷允许他驻军洛城,继续北伐。 他让杜居安和苏疑带着奏折回鄞都。又给曾勉写了封信,交代辎重运输之事。派叶双秋和慕可带着斥候军前去打探石越和贺兰追的消息。 交代好一切,他又要来了洛城的城防布局图,让苏慎解除禁严令,派人出城清理护城河和战场。 许昭看着忙忙碌碌不肯停下的陆望,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提醒道:“归程,你身上的伤还得再处理一下。” 陆望头也不抬:“你去请大夫过来。” 陆望背上中了一箭,连日赶路,只是简单处理了伤口。如今越发严重,大夫拿着剪刀将伤口周围的腐肉剪掉,清洗消毒包扎。全程陆望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大夫走后,陆望看着还站在一旁的几个人,他突然对孙放道:“孙放,你的先生来了,许昭,许若清,以后你就跟着他。” 孙放看向许昭,应了一声。 许昭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把抢过陆望手里的城防图,说道:“不急于这一时,去休息一下。” 陆望蹙眉:“行,你们先出去。” 此时的南齐就像一座山峰,洛城位于山巅的位置,四周都是姜国的势力。陆望想回去找苏鹤,可是他怕姜国突然反扑,怕贺兰追回头,怕城内民众闹事。他只能忍着,等周竖的消息。 转眼到了冬季,夜里悄无声息地下起了雪。陆望站在窗边,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发愣。 到了洛城以后,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看过了洛城的夜色,星光,月亮,与鄞都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看到了洛城的雪,与鄞都不一样,洛城的雪更大方,毫不吝啬,眨眼就铺了一地。 翌日清晨,许昭和慕可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进了陆望的院子。 “归程,石越护送付炆回关中后就率军回冀北了。贺兰追以祭祖的理由回了燕州,围攻洛城的燕州军和昌东军是被他带走的。没猜错的话,他们怕是要反。” 陆望丝毫不意外,他不信石越和贺兰追对他的提议毫不心动。 石越当时没立马退兵,是想观望局势。如果陆望败了,他就锦上添花。如果付炆败了,他就雪中送炭。不管如何,付炆于他有恩,他护送付炆回关中,也算是仁至义尽,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贺兰追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归降姜国本就是为了避难,这些年他为姜国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南下失败,姜国国力受创,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局势动荡。他本不想这么快行动,但当他知道石越拒不出兵时,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可以直接撤兵,但是念及付炆当年的赏识之恩和对他的信任,他还是让贺兰玮和贺兰珂带着最精锐的辫子军先行一步助付前一臂之力。只是没想到贺兰玮还没赶到,付前就败了,贺兰珂帮付炆挡住追兵,让他成功与石越汇合,就算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贺兰追之所以这么着急撤退,是因为他要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到燕州。不然被挡在半路上,容易横生变故,对他们很不利。 许昭继续道:“付炆如今已经自顾不暇,石越和贺兰追想彻底独立也绝非易事。这个冬天格外冷,雪也下得早,暂时应该不会有战事,我们可以安安生生过个年了。” 陆望面无表情道:“合州的粮仓和军备情况怎么样?” 许昭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应道:“我走之前看了一下,粮食和武器还算充裕。合州周围郡县有人揭竿起义,小侯爷最近可能有点忙。这个冬天忙完,合州应该能安定下来。” “鄞都的诏令还没到?” “还没,这才多久,来回路上就要耽搁好些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那群人的办事效率,简直堪比瘸腿的王八,再耐心等几天吧。”许昭朝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你这屋里怎么这么冷?没生炭火?” 陆望看着地图道:“找人勘察地形,打通石头城与洛城的粮道,可以省接近一半的时间。” “啊……好。”许昭抬眼看向陆望,“你该不会还没吃饭吧?慕可,去给你主子找点吃的来。我去给你整盆火,你要冻死了,我可不会来给你收尸。” 许昭和慕可前后出了门。 走到耳房门口,许昭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慕可问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他表情变过吗?” 慕可摇摇头:“没变。” 许昭无奈地看向院中积雪,白茫茫一片,刺眼得很。他收回目光,又问道:“他是不是连头发都没束?” 慕可鼻子一酸,语调都变了:“若清先生,你别问我了,我去给主子拿吃的。” 许昭看着慕可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拧紧了眉头。 第174章 正常 慕可将饭食放在陆望跟前,低声道:“主子,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 陆望没说话,认真吃着饭。 慕可手中的梳子突然掉在了地上,陆望蹙眉道:“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手不想要了!” 慕可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住嘴唇,他一句话不敢说,怕自己忍不住哽咽,只是默默捡起梳子继续梳头。 叶双秋敲门进来,将手中信笺交给陆望:“主子,周将军的信。” 陆望手中筷子应声而落,他急忙接过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那双阴沉了许久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亮色,他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慕可和叶双秋走后,陆望才忍不住勾起嘴角,红透的眼眶像要滴出血来。 找了三遍,没有找到苏鹤。那就说明,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行。 只要活着就行。 慕可出了门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叶双秋拽着他走出老远,才问道:“你哭什么?” 慕可擦了擦眼泪,红着眼道:“主子……主子的头发……” “头发怎么了?”许昭带着个小厮走进来,他示意小厮将炭盆给陆望送过去。 慕可又开始哭,边哭边说:“主子的头发,白了……主子才二十三岁,怎么会有那么多白发……” 叶双秋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别哭了。”许昭揉了揉他的头顶,一脸忧心地说,“任何人丢了半条命,都不会好过的。” 慕可不死心地说:“当时那么混乱,苏大人和阿九会不会趁乱逃走了?苏大人那么好的人,肯定不会有事的。主子不是让周大人去找尸体了吗?找到了吗?” 许昭和叶双秋对视一眼,叶双秋道:“信交给主子了,只有主子知道。” 慕可吸了吸鼻涕:“我也想知道,可我不敢去问。主子生气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生气。” 叶双秋道:“刚才我让厨房给主子炖了羊肉汤,你去看看炖好没有。炖好了给主子盛一碗来。” 慕可拖着脚步往厨房去了,许昭将叶双秋拉到一旁,低声交代:“信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和周将军知道,切记谁都不能说。” 周竖的信早就传过来了,许昭看了之后让周竖重新写了送过来的。 叶双秋眼神暗了暗,想起苏鹤,心里就喘不过气来,他问道:“周将军的信原本是怎么说的?苏大人他……真的……” 许昭道:“也没有那么糟糕,周将军依照归程的要求,清理战场时,确实让人将每具尸体都翻看过。但你知道战场有多残酷,有些人身体都找不全,找到了也面目全非,根本就认不出模样,所以不能确定有没有苏大人。” 叶双秋握紧拳头:“苏大人穿的铠甲与别人不一样。” 许昭顿了顿,神情暗了几分:“找到了苏大人的头盔和残甲,还有钩月的尸体。我让周将军改信,是想给归程多一些希望,我怕他……” “你怕我什么?”声音阴冷至极。 许昭僵硬回头,正对上陆望阴沉的脸。叶双秋双腿一屈,跪倒在地。 “你是怕我萎靡不振?还是怕我寻死觅活?”陆望盯着许昭,步步紧逼,咬牙切齿道,“许若清!你敢截我的信,还敢改我的信?你不要命了吗?” 许昭靠在柱子上,退无可退,陆望突然出手掐住许昭的脖子,端着羊肉汤走来的慕可大惊失色,立马扔了羊肉汤,冲过去跪在地上抱着陆望的腿道:“主子,主子你在干什么?他是若清先生,是若清先生!” 陆望看着许昭涨红的脸,隐忍着怒气松开了手。 许昭扶着柱子咳了一阵,听陆望说道:“我告诉你许昭,别自作聪明。北伐一日不成,我陆归程一日不倒,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 许昭突然抬头瞪着陆望,伸出双手将陆望猛地推开,站直身体厉声道:“你说的容易,你是没倒下,你还觉得自己能吃能喝能睡是吧?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吗?你……” 陆望的头发被慕可束得一丝不苟,两鬓的斑白清晰可见,许昭看着那如雪般刺眼的白突然红了眼,眼泪在眼眶打转,他一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流。 许昭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陆归程,我不是自作聪明,我是太了解你!你现在不正常!” 陆望看着许昭的眼泪愣了愣,他放缓声音道:“你想多了,我很正常,我和寒尽约定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说给别人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苏慎带着牟亮几人前来找陆望议事,五个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叶双秋和慕可,看着剑拔弩张的陆望和许昭,皆驻足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陆望看了一眼许昭脖子上的红痕,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依旧很冷:“让周彦正把头盔和钩月的尸体运过来,把原来那封信给我。” 说完,他回了屋子。 苏慎让其余几人先进去,他扶起叶双秋和慕可,看向许昭:“若清先生,你没事吧?” 许昭苦笑一声:“你怎么也叫我若清先生,叫我若清就行。” 苏慎指了指许昭的脖子。 许昭摸了一下,摇头:“归程没用多大力气,我没事。” 苏慎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已经败露,也没有瞒着的必要,许昭便将事情给苏慎说了。 慕可听到后说:“若清先生,主子最讨厌别人骗他了。” 许昭揉了揉太阳穴:“我当然知道,我不是想瞒着他吗?谁知道他神出鬼没的,偏偏就听到了。” 苏慎垂眸道:“听到消息时,我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是小舅舅。我能理解你这样做,但小舅舅肯定不喜欢。” “罢了,我去给周将军写信,你们先进去吧。”许昭走了几步,忽然叫了一声,将三人吓了一跳。 慕可回身问道:“怎么了?若清先生。” 许昭惊恐万分地说:“刚才,刚才归程说,说他和寒尽约定好了,他们约定了什么?他们能约定什么?” 许昭看向慕可:“你肯定不懂。” 他又看向叶双秋:“双秋你说,他们会约定什么?” “……”叶双秋想了想道,“约定一辈子在一起?” 许昭看向苏慎:“瑾之,你觉得呢?” 苏慎试探着说:“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许昭念了三遍,一把抓住苏慎的手臂道,“你说归程他会不会想不开?” “啊?” 许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道:“他真的不正常!归程父亲和大哥出事的时候我都在,虽然他都是咬破舌头和血吞,不哭也不闹……” 苏慎道:“这次也一样啊。” 许昭摇摇头:“这次不一样。走走走,我们去他屋里,把所有的尖刀利刃全部拿走。” 慕可眨眨眼:“万一主子上吊怎么办?” “那就把绳子也收走。” “万一他撞墙怎么办?” “那就把墙拆了。” 叶双秋:“……” 慕可:“……” 苏慎:“……” 三人异口同声道:“若清先生,你才不正常。” 许昭看着三人的背影,急道:“你们相信我,这次真的不一样!” 第175章 春联 半个月后,苏鹤的头盔和钩月的尸体被运到了洛城。 那日依旧下着大雪,黑色的木棺停在院子里,很快上面就有了一层积雪。陆望看着一片雪白中唯一的一点的黑,浑身一颤,心脏猛地缩紧,竟往后退了两步。 他扶着门框稳住心神,后知后觉地想起里面躺的是钩月。 陆望穿着单衣走出去,命令道:“打开。” 叶双秋和慕可将棺盖打开,里面还有一层冰棺。 “打开。” 冰棺的盖子打开,钩月身上结了一层冰,眼睛半阖着,依稀可见身上的血迹。身体还算完整,没有陆望想象中的惨不忍睹。 他想起苏鹤第一眼看见钩月的样子,那时的苏鹤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冷淡疏离,却因为一匹马参加了马球赛。 当时陆望以为真的是阿九喜欢,后来才知道,钩月来自哈尔山,与苏鹤小时候骑的那匹马长得很像。 陆望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钩月,仿佛想通过它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苏鹤的头盔也在冰棺里,银白色的,很漂亮,是陆望专门找人打制的。陆望摸着上面的纹路,冰凉刺骨。 苏慎拿着氅衣给陆望披上,说道:“小舅舅,穿上吧,寒尽要是看到你穿这么少站在雪里,不知道有多心疼。” 陆望穿上了氅衣,抱着头盔进了屋。 中原并没有像许昭说的那样风平浪静。四周郡县不断有人反姜自立,陆望没让自己闲下来,率军直接将周围的郡县收入麾下,并且打算过了年就出兵攻打上阳郡,直逼陕城。 如果元项能攻下司州,陆望能占据陕城,肇京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陆望等不及朝廷的诏书,召集许昭苏慎等人开始研究作战计划。 所有人都看出陆望很着急,像是巴不得明天就能收复整个北方。不过大家又觉得正常,毕竟陆家盼着这一天盼了太久。 只有许昭觉得陆望不对劲,可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如陆望所说,他没有萎靡不振,也没有寻死觅活,而是将军中每一件事情都处理得十分到位。除了不怎么笑以外,除了话变少了以外,除了两鬓徒生的白发以外,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许昭只当是陆望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陆望到底在想什么。 他积极地配合陆望分析北方局势,研究作战计划,调配军队粮草,尽管他知道明年不一定能按计划行事。 年关将至,许昭带着慕可和叶双秋去采购年货,城里很热闹,树上挂着大红灯笼,一片喜气洋洋。街上人来人往,一群小孩儿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不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笑得合不拢嘴。街道两旁摆满了货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的东西却与康州不太一样。 慕可兴奋地看着路边没见过的小食与玩具,许昭让他随便选,可选来选去他却一个也不想要。 看到卖糖葫芦的走过,他的心瞬间跌到谷底,再也笑不出来。 叶双秋看着慕可沮丧的脸,转身去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慕可摇摇头:“我不要。” 叶双秋道:“不要那我吃了。” “诶诶诶……给我吧。”慕可跳起来一把抢过叶双秋手里的糖葫芦,塞进嘴里。 一开始是甜的,越吃越酸,慕可龇牙咧嘴道:“一点都不好吃,也不知道阿九怎么那么喜欢。” 许昭道:“其实后来阿九没那么喜欢了,只是大家都以为他还喜欢,都愿意给他买,给他他也不拒绝。” 慕可不赞同:“他自己也会去买。” 许昭笑道:“长久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掉的。” 慕可气愤道:“早知道他不喜欢就不给他买了,花了我那么多钱,那可是我娶媳妇儿的钱。” 慕可狠狠将嘴里的糖葫芦咬碎,突然拉住叶双秋道:“诶,双秋,那姑娘一直盯着你看呢。” 叶双秋看过去,那姑娘急忙别开脸去。 许昭眨了一下眼:“双秋长得这么俊,有姑娘看上也正常。双秋要不考虑一下,成个亲?” “不考虑。”叶双秋加快了脚步。 慕可看着叶双秋的背影,奇怪道:“双秋为什么不想成亲?” 许昭道:“谁知道呢?” 三人逛了小半日,也没买什么东西。 下午,许昭张罗着写春联,虽然这里不是家,但过年还是得有个过年的样子。 雪停了,难得出了太阳,陈子成和孙放搬了几张桌子到院子里。 慕可心不在焉的研墨,时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叶双秋也看过去,看了半晌,只是默默叹气。 苏慎和许昭负责写字,许昭写了两副觉得累,不干了,让叶双秋去写,他指挥着孙放和陈子成贴春联。 “歪了歪了,往左一点。”许昭一脸无奈的看着孙放。 孙放双手提着那张大红纸,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最后干脆不听许昭的指挥了,随意一贴,下了梯子。 嘴里碎碎念:“你们汉人真是麻烦,贴这玩意儿有啥用啊,还有这些字,看也看不懂,黑不溜秋的,像几条蚯蚓一样缠在一起,难看死了。蚯蚓好歹还能吃,这玩意儿能干啥?” 正在写字的两人和正在抹浆糊的许昭听了这话,皆愣住了。 苏慎抿了抿唇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写的字。真有这么丑?” 孙放给了他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就是很丑。” 叶双秋问道:“姜国都不贴这个?” 孙放手一挥:“谁知道呢?反正军营里没这个。老邓也没让我贴过这个。” 许昭一脸好奇:”蚯蚓还能吃?” 孙放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样子,不屑道:“能啊!为啥不能?” 慕可道:“好吃吗?” 孙放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没啥味道。没牛肉好吃。” 陈子成站在他跟前,嘲笑道:“叫你多读书你不听,连字都不认识。” 孙放叫道:“认识字了不起啊?你认识几个字还不是打不赢我。” 陈子成脸色一变,一脸不服气道:“敢不敢跟我比摔跤?” 孙放站起身拍拍屁股,“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说着就出了门去。 这两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牟亮摇头道:“大成还是这个样子。” 许昭道:“比起大成,孙放才让人头疼,饭吃不习惯,衣裳穿不习惯,话说委婉了也听不懂。还有那乱糟糟的头发,让他束起来他也不同意。他和别人站在一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一样。” 苏慎疑惑道:“听闻付炆为了教化不懂礼节的蛮族,让谢如斯以汉文化执政。小越支人迁入关中十余年,按理说应该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 许昭叹气:“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想想,整个北方生活着雀衣人,居盱人,小越支人,赤沙浑谷部人,勒厄部人,但凡有一个人不接受改变,其他人也会从而仿之。还是得从心底里认同,才能接受改变。” 慕可道:“我小时候见过很多雀衣人,他们都长得很高很白很好看。他们就很喜欢我们的食物,主子小时候可喜欢吃雀衣人做的奶酪了。所以总有一天,孙将军能习惯我们的生活的。” 苏慎笑道:“慕可说得非常对。” 几人聊着天,很快将对联贴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陈子成却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信笺高声道:“将军,鄞都来信啦!” 慕可接过信:“我给主子拿进去。” 原本要离开的人一个都没走,全部盯着那扇门。慕可敲了敲门:“主子,鄞都来信了。” “主子,有好多信。” “主子,我进来了?” “主子,要不我等会儿再进来?” 没人应。 慕可回头看向院子里的人,许昭皱了皱眉:“快,踹门。” 第176章 家书 陈子成和牟亮三两下将门踹开,屋里光线昏暗,冷得像冰窖一样,桌案上堆着一堆军务册子和各种地图。那顶带血的头盔就放在一旁,上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 桌上的饭菜一口都没有动。 陆望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眼。 许昭走到榻前,看着陆望,脑子嗡嗡作响,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陆望的鼻息,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动作让原本就担心的众人更加担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看到许昭放缓的神情,众人才将心又放回肚子里。 一个简单的动作,许昭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无力地坐在榻边,摸了一下陆望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急忙对身后的人道:“慕可,快去请大夫。双秋,让人准备热水。大成,将桌上的饭菜撤走,让厨房熬点青菜粥。老牟,去将火盆里的炭换了。” 苏慎给陆望掖了掖被角,听见许昭充满不安与慌张的声音响起:“瑾之,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吗?我怕……怕归程真的想不开,就这样弃我们而去了。” 苏慎拍了拍许昭的肩膀:“小舅舅不会这样做的,我们要相信他。” 许昭点头:“我相信他,可我不敢低估他对寒尽的感情。” 他抬头看向苏慎,“你见过归程看寒尽的眼神吗?” 苏慎突然鼻子一酸,哽咽道:“见过。” 许昭突然笑了一声:“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你知不知道陆家人的秘密?” 苏慎擦掉眼角的泪:“???” 许昭略带得意地说:“我自己发现的,你肯定不知道。” 苏慎好奇道:“陆家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第一,酒量差,出奇的差。” 苏慎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第二呢?” 许昭将帕子扔进水里,说道:“异常执着。你知道大齐南迁后,有多少人想北伐吗?但是看着一片混乱,苟且偏安的南齐,要么放弃要么妥协。只有陆家坚持到了现在。从天赐二十一年到现在,近两个甲子,一代传一代,从未放弃。” 许昭没有说完,他们能有多执着呢?陆续安,陆坚,陆拂行,陆望,陆朔,每个名字都与北伐有关。一开始还委婉些,从陆望开始就越来越直白。陆朔出生时,陆坚将他的表字都取好了,叫御北。 苏慎道:“若清先生是想说,小舅舅对北伐执着,对寒尽也一样执着。” 许昭点点头:“所以我害怕呀,怕得食不能安,夜不能眠。” 苏慎坐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知道寒尽二字是谁取的吗?” “谁?” “小舅舅。” 许昭惊讶地睁大了眼。 苏慎虚笑了一声,“奇怪吧,但小舅舅就是这么做了。” 许昭感慨道:“发生在归程身上,好像也就不奇怪了。” 苏慎赞同地点点头:“寒尽时鹤归,归程如期。小舅舅好像知道寒尽有一天会离开,他不阻止寒尽离开,只是希望寒尽能如期归来。所以若清先生不必担心,小舅舅一定会好好活着,等着寒尽归来。” “可寒尽还能回来吗?”他看了看窗外,喃喃道,“寒尽时鹤归……寒尽……冬天马上就要过完了。” 苏慎道:“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寒尽的尸首,他就一定会回来。我相信,小舅舅也会相信。” 许昭是个很理智的人,苏鹤当时已经被敌军包围,后面又有贺兰追的两万人,退不出来,冲不过去,在那样的情况下,苏鹤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生还。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苏鹤肯定回不来了,残破的铠甲,带血的头盔,钩月的尸体……所以他截了周竖的信,所以他总是怀疑陆望会殉情。 已经发生的事实,不是相不相信就能改变的,许昭其实不能理解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可如今听了苏慎的一席话,他突然理解了,所谓的自欺欺人,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希望罢了。 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可若是真的心怀希望,陆望又怎会一夜白了头? 叶双秋端了热水进来,许昭浸湿了帕子拧干,给陆望擦手擦脸。 牟亮也很快回来,炭火燃起来,屋子里多了一丝暖意。 慕可几乎是架着大夫跑进来的,没等大夫喘匀气,就被慕可按坐在榻边。 “大家不必惊慌,这位公子只是身受寒凉,感触风邪,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夫把着脉,顿了顿又道:“加之忧思过重,肺气抑郁,耗散气阴。劳累过度,脏腑气血虚损。待我开几副药,好生调理便可。” 大夫写着药方,又提醒道:“寒冬腊月,一定要多添衣物。凡事看开点,笑常在,体无忧。” 身后的人皆默不作声,大夫看着他们一个两个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奈摇摇头,将药方递给他们就走了。 许昭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 屋子里只剩下许昭,许昭将桌案上杂乱的呈文册子地图收拾整齐,拿起笔开始处理那些册子。其间苏慎进来给陆望喂了药。 等许昭处理完,天已经黑尽了。他伸了个懒腰,走到榻边摸了摸陆望的额头,还是很烫。 额头渗出细汗,许昭给他擦汗,陆望似乎很不舒服,皱着眉头低喃了几句呓语,许昭俯身听了半晌也没听清楚。 陆望突然伸手抓住许昭的手腕,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许昭眨眨眼,立马弹开,冲外面叫道:“慕可,快,把药端进来。” 陆望咳了两声,看了许昭一眼又闭上了眼。 许昭急忙道:“归程,先别睡,药喝了再睡。” 叶双秋端着药和粥进来,许昭奇道:“慕可呢?” “在外面哭呢,我怕他打扰主子休息,没让他进来。” 许昭将陆望扶起来,这才完完整整喝了一碗药。 许昭松了口气,又喂他吃粥。 陆望吃了半碗就摇了摇头。 许昭也不勉强他,扶着他睡下了。 陆望这一睡,就睡过了新年。直到正月初三下午,陆望才彻底好起来。 夜里下了一场雪,白日虽出了太阳,依旧挡不住寒风呼啸。陆望裹着厚重的狐裘披风躺在躺椅上,将许昭给他的三封家书一一打开。 来自合州的信前面一半是是陆朔写的,大致说了合州的情况,一板一眼,语句严肃。后面一半是苏季蕴写的,虽是一些简单的新春祝词,但能看出字字句句皆是挂念。 昭苏的信是陆拂音写给他与苏慎的,道了些家常,最后嘱咐两人每行一步皆需深思熟虑,一鼓作气,完成陆家世代北伐夙愿。 鄞都的信是苏穹和苏疑写的。说鄞都下雪了,很美。说苏疑长胖了,脸都圆了。说丁白酿了梅花酒,等他凯旋时共饮。最后说鄞都一切安好,让他安心北上,不必有后顾之忧。 陆望写了回信,和苏慎的家书一起送了出去。 院中阳光耀眼,墙角红梅争艳。陆望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显出几分羸弱来。硬挺的眉眼和凌厉的棱角,加上毫无表情的脸,生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就连阳光都堪堪停在台阶处,不肯向前一步。 他看着地上的落花在风中扬起花雨,提笔写道: 吾妻寒尽: 见信如晤。 时光荏苒,又至新岁。 今又见白雪满枝,红梅飘零,相思难抑,故作小诗以寄君。 洛城有雪覆寒冬,残梅携香与岁同。又是一年岁寒尽,长寄相思于东风。 夫归程书 太和三年正月三 第177章 解药 太和三年八月,鄞都。 苏疑难得闲下来,在院里继续摆弄他的花草。苏穹坐在凉亭里,看着手里的捷报。 年后陆望原本打算先攻上阳郡,没想到中原大乱。陆望只能改变计划,先平中原。定北军吸纳了中原各个城池的兵力,愈发庞大,已有八万之众。 在陆望平定中原的同时,石越杀付重占据冀北六州,自封为赵王。贺兰追自立为燕王,忙着清除盘踞在燕州和昌东的姜国势力,清理人口,将居盱人全部赶出燕国地界。 这些居盱人只能四处流窜,赵国不愿接纳他们,他们只能流落到中原,越过中原回关中。 陆望得知后,并没有为难他们。愿意留在中原的,登记户籍,划地造房,服从管理。要回关中的,获得各城文书,即可通行。 许昭和朱维这大半年就忙这事了。 至此,姜国四分五裂,南齐彻底收复中原。 陆望如今驻扎在上阳郡,准备九月攻陕城。 苏穹收了信,看向一旁忙碌的苏疑,问道:“问之,想吃小馄饨吗?” 苏疑放下手中的小铲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应道:“好啊。” 苏疑知道,苏穹只要一想起苏鹤,就会去吃馄饨。 两人出了门,不远处的树下蹲着的人瞬间站起身冲过来。 两人吓了一跳,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来人用衣袖擦了擦脸,看向苏穹,有些紧张地叫道:“苏大人。” 苏穹仔细辨认着眼前这人,觉得十分熟悉,想了半晌,惊道:“阿卓?” 阿卓点点头:“是我。” 苏穹看着阿卓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样子,带着他回府收拾了一番,三人一起去了济蓝河的馄饨铺子。 “老板,四碗馄饨。” “好嘞,客官稍等。” 坐下后,苏穹给阿卓倒了杯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和思念姑娘浪迹天涯去了吗?” 阿卓端起茶杯,低着头道:“不想浪了,我准备去找老大和三爷,路过宛州,回来看看苏大人。” 苏穹想起苏鹤,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看着阿卓一脸丧气的样子,问道:“你打算待多久?” 阿卓道:“不知道。” 苏穹想着该怎么跟他说苏鹤的事情,正好馄饨端来了,苏穹将两碗馄饨放在阿卓面前,“快吃吧。” 阿卓大口吃着馄饨,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碗里。 苏疑有些吃惊,他也没问缘由,拿出一张雪白的帕子递给阿卓,阿卓没有抬头,伸出一只手接过帕子,道了声谢。 苏穹诧异地看着阿卓,以为江思念拒绝了他,所以才这么伤心,正准备安慰他两句,却听阿卓道:“苏大人,思念死了。” 苏穹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卓:“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卓用帕子胡乱擦了一下脸,抽泣道:“二月天,无解药。” 苏穹却被阿卓的话震住,他蹙眉道:“思念说,她有解药……” “她骗你们的。二月天是顾舟山为盛元帝专门研制的毒药,是想让江思谈下给盛元帝的,顾舟山根本就没有准备解药。” 苏穹垂眸,喉咙像一根绷紧的弦,艰难出声:“所以,思念早在太和元年就……” 阿卓摇摇头:“是在半年前走的。” 阿卓原本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江思念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去再见一面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于是她去找了江思谈。她对自己的情况隐瞒得很好,她打算瞒不住的时候就离开,没想到被阿卓发现了异样。 阿卓告诉了江思谈,江思谈没有解药,但是知道二月天中的几味原料,他找了两个医师根据那几味药配置解药,却也只是延长了两年寿命。 江思念临死之前,让阿卓不要让苏穹三人知道,尤其是苏鹤。 阿卓泣不成声,哽咽道:“苏大人,我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就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告诉三爷和老大成吗?” 苏穹郑重点头:“好。” 吃了馄饨,苏穹让阿卓跟他回府,阿卓想去小院儿看看。 临别时,苏穹道:“阿卓,北方在打仗,要不,你暂且在鄞都住下,等战事稍缓再北上。那个小院儿我买下了,定期有人去打扫,你安心住着。” 阿卓应道:“多谢苏大人。” 阿卓回到小院儿,还和以前一模一样,院子里的那棵树越发粗壮了,秋风一扫,落叶满地。 阿卓慢悠悠地扫着落叶,想着江思念,想着苏鹤,想着阿九,直到天黑,才将院子的落叶扫完。 —————— 翌日散了早朝后,苏穹才将陆望的奏折呈给刘渝。 刘渝看了奏折,询问苏穹的意见。 苏穹道:“如果我军能攻下陕城,即可威震关中。关中虽难破,但姜国已经四分五裂,付炆早已没有援军,只得凭借险要地势固守关中。峳州军和定北军兵分两路东西夹击,关中迟早可破,姜国再无回旋余地。占据关中后,可迁都肇京或洛城休养生息,伺机收回燕州,昌东,冀北六州,祁西七城,可复大齐往日荣光。” 刘渝有些犹豫,他想了半晌,问道:“如今勒厄部和雀衣族已反姜自立,倘若我军攻关中之时,其二人趁机出兵,与付炆里应外合,该如何是好?” 苏穹道:“冀北六州,燕州,昌东被姜国统治多年,石越和贺兰追要想彻底占据这些地方,还需要些时日。民间也不乏有人揭竿起义,他们忙着平内乱,没空出兵阻挠我军。在他们彻底站稳脚跟前,我军若能占据关中,便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甚至掌握了整个天下的主动权。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陛下恩准。” 刘渝揉了揉眉心:“清云,容朕想想。” 苏穹还想再说,却被刘渝制止:“爱卿先退下吧。” 苏穹走出乾坤殿时满目阴云。早在年前陆望攻下涧水城,驻军洛城时,朝中部分世家就联合起来上奏请求息战。理由是国库空虚,拿不出军饷。若执意要打,只能加重百姓赋税,不仅百姓苦不堪言,也不利于国家稳定。战事重启,受苦的只会是百姓。既然姜国已经退兵,他们也应该见好就收。以防姜国举国之力奋起反抗,直取江东。 刘渝耳根子软,原本坚定的北伐之心在三番五次的劝说后竟动摇了。幸而以苏穹为首的主战派强势压制,才得以让陆望苏慎继续驻守洛城。 苏穹此举遭到主和派的记恨,平时没少给苏穹使绊子,这大半年,苏穹在朝中与他们斗智斗勇,心力交瘁。气得田兹格不止一次让苏穹对他们下狠手,铲除异己,肃清朝野,看谁还敢与他们作对。 可苏穹若真是那样做了,就真的与顾舟山元政之辈没什么两样了。他亲眼看着杜邑死在自己眼前,届时他再逼死一个“杜邑”吗? 田兹格想起杜邑,无言以对。 可苏穹越是忍让,主和派就越发嚣张。 田兹格守在殿外,见苏穹出来,急忙迎上去道:“苏大人,陛下怎么说?” 苏穹笑了笑:“说考虑一下,意料之中。” 苏穹早就料到刘渝会做何反应,故没有在早朝上提出这事,就是怕主和派奋起反驳,加重刘渝的犹豫。 田兹格愤然道:“他们反对北伐不过就是怕自身利益受损,什么为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说得冠冕堂皇,都是放屁!平时他们压榨百姓,横征暴敛时没见他们手软过。” 原本借粮打仗一事就让世家大族对苏穹不满,如今他再怂恿刘渝北伐,那这借粮要借到什么时候?一旦打仗,整个南齐所有的钱财粮食都要先满足前线,届时他们到哪里去敛财? 第178章 剪纸 苏穹走后,刘渝立马召杨宗道何薄命等人进了宫。 刘渝将陆望的奏折拿给几人看了,杨宗道率先说:“陛下三思啊,苏清云在朝中权势滔天,整个江东几乎都被他控制了,朝中大臣有言不敢发,有怨不敢言,如此嚣张,皆是因为苏陆二家收复中原,居功自傲。更何况陆归程已经占据了中原,如果再加上关中,完全可以和江南分庭抗礼。陛下,不得不防啊。” 光禄大夫李吉也道:“陛下不妨仔细想想,如今章?河俨康并六州皆在苏陆二家的掌控之下,几乎对宛州形成包围之势,就连远在天边的南中三州都支持他们。简直比当年的元政还可怕。如果苏清云怀有异心,我们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何薄命弱弱地问了一句:“如果苏清云没有二心呢?” 杨宗道看他一眼:“就算苏清云没有二心,那陆归程兵权在手,远离朝廷,深得民心,你能保证他不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刘渝听得脑仁发疼,田兹格说的那些不足以让他畏首畏尾,摇摆不定。真正的原因还是如杨宗道所说,他怕苏穹和陆望成为第二个元政。 刘渝捋了捋思绪,说道:“可是苏清云自愿将蓟州交给了建安王,蓟州至关重要,如果他真的心怀不轨,没必要这么做啊。” 杨宗道冷笑一声,作揖道:“陛下别被这点小伎俩给骗了。他怎么不交出鹰眼营,怎么不交出吏部尚书之位?怎么不让陆归程和苏瑾之退兵回朝?” 刘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情绪激动的几人,问:“那依诸位爱卿所见,此事应怎么办?” 李吉道:“回禀陛下,应该让陆望和元项立即班师回朝,另派一人驻守中原。” 刘渝道:“然后呢?” “今年夏季多地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国库空虚。赈灾粮银都不够,何谈军饷军粮。微臣以为如今之重是驻军屯田,休养生息,等国力强盛,兵强马壮之时再做打算。” 刘渝皱了皱眉,突然想起苏穹说的迁都一事,他立马道:“苏清云和陆归程或许没有二心,方才苏清云还建议迁都洛城或肇京。” 杨宗道面露诧异之色:“陛下,万万不可啊,北方局势动荡不安,稍有不慎可带来灭国之祸,苏清云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话,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陛下怕误解了苏清云,就将此事于明日朝会上让众人商讨决定。” 刘渝思绪纷乱,没了商议的心思,让他们退下了。北伐之事困扰了他大半年,到现在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刘渝心中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苏穹。 他惊觉自己过于依赖苏穹了,不禁想,难道自己真的身在局中被蒙蔽了双眼吗? 刚出宫门,杨宗道就冲何薄命道:“何年长,你一句话不说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哪边的?” 何薄命一脸懵地看着他:“不是我不说,是你们两个一句接一句,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嘛!” 李吉问:“那你说苏清云没有二心是何意思?” 何薄命拍了拍大腿:“我不就是顺着你的话随口一说嘛!” 两人不说话了,何薄命有些不安地看着二人,忐忑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厮驾着马车前来,三人上了马车,杨宗道掀开帘子,皇城根儿下,一个人也没有。他低声道:“如果陛下明日早朝将这事拿出来商议,我们就坚决不同意,绝不能让苏清云独掌大权,肆意践踏蹂躏你我。” 何薄命问:“那如果苏清云坚持继续北伐呢?” 李吉道:“继续北伐可以,换个人,绝不能用苏家人和陆家人。” 何薄命又问:“若是苏清云坚持不换人呢?” 杨宗道冷笑一声:“陛下都发话了,他坚持有什么用?如果他敢忤逆陛下,岂不是证明了他有不臣之心。这样一来,反而好办了。” —————— 早朝时,刘渝果然将北伐之事拿出来让文武百官一起商议。朝中依旧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北伐,一派反对北伐。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以苏穹坚持反对换人,刘渝大发雷霆结束。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冲散了地面的温度,风里带着丝丝凉意。 苏穹站在台阶上,看着树头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黄叶,一动不动。 一把青色油纸伞飘过来,遮挡在苏穹头上。苏疑看着远处,忧心忡忡地说:“三叔,皇上对我们已有了猜忌之心,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了。” 苏穹缓缓开口:“无论如何,不能让归程回来,一旦回来,再难离开。北伐绝不能换人。” 苏疑叹了口气:“各大世家觉得三叔侵占了他们的利益,皇上怕三叔和小舅舅不受控制。他们就是在逼三叔放权。” 苏穹一步步走下台阶,苏疑撑着伞跟上去,两人慢慢往苏府走去。 苏穹道:“章河二州是南中通往北境的粮道,不能拿出去。南中的粮食和战马是归程让人拿银子买的。北境三州与峳州不一样,老侯爷和二哥从未有过异心,都是按时上缴两税,朝廷给多少拿多少。而元政掌管江中五州时,江中五州的税收都是先过他手,上缴多少由他说了算。加上任选平在南中横征暴敛那么多年,峳州粮草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如果不从南中买粮,朝廷拨的那点军粮完全不够。杨宗道混淆是非,激起众怒,无非就是想报复我借粮之事。可南中的百姓也要吃饭,买的那点粮食又怎么够?” 苏疑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如今小舅舅占领了中原,可直接从中原买粮。能不能补上朝廷送过去的那一份?” 苏穹道:“中原一直在打仗,情况也不容乐观,等到明年秋收,应该就会好起来了。” “照这样说,即使没有朝廷的支持,北伐也可进行,只是差了那一纸文书罢了。” “关键就在那一纸文书,没有朝廷的允许,擅自出兵乃大罪,甚至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两人相顾无言,苏穹道:“走吧,回家。” 苏疑边走边说:“所以三叔打算怎么做?” “羽林骑已经被周彦正带走了,鹰眼营不能再交出去,不然,你我的话就不管用了。” 苏疑蹙眉:“所以只能是?州了。可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吗?” 苏穹摇头:“肯定不会,他们不仅是不想北伐,还想将苏陆二家重新拉入深渊。原本我想击退姜国后就适当放权回昭苏,却没想到归程和瑾之能收复中原。既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 一个卖花灯的小贩正挑着货物从旁边经过,苏穹突然叫住小贩,买了一盏打湿的花灯。 小贩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那不成样的花灯,有些不好意思。 苏穹笑道:“这白鹤花灯可不好买,能值这个价。” 小贩又从箩筐里挑了几盏尚为完好的递给苏穹,然后欢欢喜喜回家过节了。 苏疑恍然:“今日竟是中秋。” 二人回到府中,丁白在张罗晚饭。这两年每逢过节,苏穹都会将丁白接到苏府来,后来就不用苏穹去接了。 苏穹将花灯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想了想,遣了两个小厮去小院儿接阿卓。 阿卓到的时候,丁白正带着人上菜。苏穹将花灯移到食案旁,见阿卓进来,一一介绍道:“这只狗是归程,这只鹤是寒尽,这只兔子是瑾之,这只鹰是朔儿。中秋,就要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阿卓看着那些还未干透的花灯,问道:“阿九呢?” 苏穹想了想:“你会剪纸吗?” 阿卓眨眨眼:“会一点。” 苏穹立马让人准备纸和剪刀,拉着苏疑一起剪纸。 “阿卓,你剪一只小白鹤,就是阿九。问之,你剪三只小狗放归程旁边。” “三叔,你呢?” “我不会,我看你们剪。” 阿卓抬起头看向苏穹:“苏大人,你剪只蝴蝶吧,放我旁边。” “行。剪丑了可别怪我。” 丁白上完了菜,提醒苏穹吃饭。 苏穹道:“等一等,人还没到齐。” 第179章 歹毒 雨一直下,漫天阴云遮住了圆月,风中带着桂花的香,阵阵飘进屋里。 用了饭,苏穹拉着阿卓下棋。阿卓看着黑白棋子,挠了挠头:“苏大人,我不会啊。” 苏穹将那几个花灯拿过来放他面前,一本正经道:“你选两个军师。” 阿卓看着一群奇形怪状的动物,一脸认真地问:“他们谁更厉害?” “恩……”苏穹想了想,“相较之下,寒尽更厉害。不过与我比起来,皆一般。” 旁边剥瓜子的苏疑笑道:“他们都一般,但是三叔一个都赢不了。” 苏穹瞪他一眼,催促阿卓快选。 阿卓最后选了那只狗。 苏穹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选白鹤。” “选谁都赢不了,不如选个最凶的。这只狗看起来就不好惹。”阿卓捏着白棋随意放在了棋盘上。 苏穹哈哈大笑:“很有道理。” 苏疑移过来,一边剥瓜子一边观战。阿卓纯粹就是乱来,苏穹也没有多认真,苏疑稍微指点一下阿卓,苏穹就皱紧了眉头。 苏穹不满道:“问之,你去赏月吧。” “下着雨呢。”苏疑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苏穹面前,苏穹立马开心起来,也不赶他走了。 屋外虫鸣伴着潇潇雨声,屋里棋子落盘声夹杂着瓜子破裂声,安静极了。 苏疑看着棋局,突然道:“三叔,如果朝廷一直不下文书,小舅舅还能在九月攻陕城吗?” 这也是苏穹正担心的,这个时候并不是出兵的好时候,最晚十一月,路就会被大雪覆盖,辎重运输困难,士兵亦畏寒,进陕城的路更不好走。所以陆望打算九月初出兵,速战速决拿下陕城,等来年春暖花开,进军关中。 苏穹指尖的棋子久久未落,他打量着棋盘说:“今年没有拿下陕城,明年就不一定那么好拿了。明日我再去劝劝皇上吧。“ 阿卓听得云里雾里,一声棋响,苏穹惊呼:“我赢了!” 阿卓将手中棋子一扔,丧气道:“不会不会,太难了。” 苏穹收着棋子问:“那你会什么?我们玩儿你会的。” 阿卓想了想,神神秘秘地笑了,“我会偷东西。” 苏穹苏疑惊讶道:“偷东西?” “对啊,我以前是个小偷,老大没跟你们说吗?但是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你们可别去报官抓我。” 苏穹笑道:“我们抓你不用报官。” 阿卓缩了缩脑袋:“……” 苏疑看着手中的瓜子悠悠地说:“三叔,我有个歹毒的计策,不知可不可行。” 苏穹蹙眉道:“有多歹毒?” “朝中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带头掀风作浪,不如离间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无暇顾及北伐之事。” 苏穹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以一试,不过应从何处下手呢?” 苏疑道:“从银子下手,他们最在乎的不过就是手中那点利益。” 阿卓凑过来说:“这也太不歹毒了。” 二人看向他:“你有何想法?” 阿卓扬起眉毛:“离间计嘛,很简单,我把其中一人的媳妇儿偷出来,放进另一人房里。怎么样?” 苏疑迟疑道:“偷人……不大好偷吧?” 阿卓抱着手臂,“这有何难?迷晕就行了。或者,我把其中一人给那啥了,嫁祸给另一人。我就不信他们不反目成仇。” 他伸出两只手的两根手指,夹了夹。 苏穹竖起大拇指:“够歹毒。” 阿卓蹲在板凳上,看向苏穹:“苏大人选哪个?” 苏穹纠结了一番,艰难作出选择:“选问之的。” 阿卓疑惑道:“不选最歹毒的吗?” 苏穹笑道:“选最简单的,阿卓你过来。” 阿卓跳下板凳,俯身过去。 苏穹交代道:“我需要你去办件事情。你先去查一查城西明里钱庄背后的东家有哪些人?如果有杨宗道和李吉这两人,你就把他们两家的账本偷出来。能办到吗?” “能。” “账本这东西很重要,你拿账本时要避开他们查账的时间。动手前告知我一声,拿到账本后马上交给我。” 阿卓点头:“苏大人放心,偷东西这事儿我是专业的。” 他举起手,手指上挂着一枚玉佩,正是苏穹的。 苏穹惊讶地看着阿卓,阿卓笑了笑:“手还没生。” —————— 由于在打仗,为减少开支,中秋节并没有大肆铺张举办宫宴。 刘渝草草用了晚膳,还在想着杨宗道的话。他事事依赖着苏穹,苏穹做事既周全又有分寸,虽然朝中大小事务都是苏穹在处理,但他从未觉得苏穹有逾矩之举。可杨宗道的话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种子不大,但依旧堵得他难以呼吸。 翻遍史书,南齐延续一百余年,世家轮番掌权,无一不走上谋逆之路。刘渝心中是害怕的。 烛光忽明忽暗,刘渝心里苦闷,独坐在榻上愣神。 小太监端着燕窝走进来,轻声道:“陛下,秋夜凉,喝点燕窝暖暖身子 吧。” 刘渝挥了挥手,“放着吧。” 小太监站在旁边,等着服侍刘渝就寝。见刘渝情绪不佳,小太监道:“今日是中秋,陛下可是思念远在他郡的皇子了?” 刘渝叹了口气:“如何不想啊,就算是皇帝,也希望儿女承欢膝下,谁愿意做个孤家寡人。” 小太监弯着腰道:“陛下实在想念,就下诏将各位皇子召回鄞都,何苦独自劳神苦思,奴才看着都心疼。” “朕如何不想,只是……”刘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去年过年刘曜回京时说起唐有怀的案子。当时他觉得是唐巢和唐有怀做事荒唐,苏穹公事公办,没什么问题。如今再仔细琢磨,苏穹和陆望似乎都没有将刘曜放在眼里。刘曜说的时候也很委屈,只是他当时逗着他的皇长孙,忽略了刘曜的哭诉。 刘渝心唰得往下沉,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太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一旁一动不敢动。 刘渝辗转反侧了一夜,以为苏穹会着急与他说攻陕城之事,没想到一连三天,苏穹再也没主动提过这事。 交战地不断有战报传回鄞都,峳州军大败姜国军队,有望在新年前攻破司州。陆朔以合州为据点打下淇北三州,接囊燕国。陆望驻扎上阳郡后,中原各城混入间谍趁机蛊惑民心,动乱不断,周竖和苏慎的战报多是以平乱为主。陆望则是请求攻陕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渝不是傻子,知道如今是攻陕城的最好时机。他等着苏穹来找他,苏穹却直接在两日后的朝会上将此事提出来。 主战派情绪激昂,慷慨陈词。主和派几番站出来都被骂了回去。刘渝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他在人群中寻找着杨宗道几人,根本不见人影。 刘渝本想再拖一拖,以苏穹为首的主战派却不依不饶,几番狂轰滥炸之后,刘渝不得不妥协。 憋着一肚子气散了朝,刘渝才派人去寻杨宗道。 得到的回复是杨宗道和李吉等人受了伤,在家休养。来人只有何薄命,刘渝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薄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刘渝便将在朝廷上受的气全部撒在了何薄命身上。 何薄命从来没见过刘渝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心肝都在颤抖,一脸憋屈地出了宫。 第180章 扔出去 刚出宫门,何薄命就看见苏穹和苏疑站在不远处。 苏穹也看见了他,他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 何薄命换上笑脸:“丞相大人在此处等人?” 苏穹看着何薄命僵硬的笑容,答非所问:“何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 何薄命揉了揉脸,垮下嘴角,长叹一口气:“陛下将我召进宫骂了一顿,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晓,何其无辜啊!” 苏穹边走边说:“陛下生气了?” 何薄命夸张道:“何止是生气,简直是大发雷霆,都砸东西了。” 苏穹与苏疑对视一眼,苏穹正色道:“这么严重,到底所为何事?” 何薄命双手一摊:“不知道啊,陛下就问我杨伯修为何没来上朝,我说不知,陛下就开始骂我。丞相大人,你可知是为何?” 苏穹道:“我倒是有所耳闻,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何薄命瞬间来了兴致。 “听闻是因为明里钱庄的账本起了争执,当天夜里,杨大人就被袭击了。杨大人以为是李大人所为,派人将李大人的腿打折了。李大人知道后万分气愤,瘸着腿去找杨大人理论,两人又起了争执。” 何薄命自言自语道:“这事儿我竟然丝毫不知情。明里钱庄也有我的一份儿啊!” 苏疑适时道:“刚才我听人说,好像是杨大人和李大人都找人做了暗账,导致账目对不上……” “二位苏大人,在下还有要紧事,就先告辞了!”何薄命脸色一变,急急忙忙离开了。 苏家叔侄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笑意很快消散,苏穹轻轻叹气:“陛下大发雷霆,生的是我的气啊。问之,星火可以燎原,只差一阵风,这次的事情或许就是那阵风。” 苏疑道:“可是现在我们不能退,我们退了,大哥,小舅舅,朔儿就得退。” “问之,我后悔了,我不该将你叫回来。”苏穹肃然道,“我找个由头将你送出去,你回昭苏,或者去中原。总之,不能再待在鄞都。” 苏疑蹙眉:“我不走,多一个人总归多一条路。” “北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陛下已有了猜忌之心,接下来在鄞都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坠落深渊。至少,我们两个,不能一起坠下去。” 苏疑眉目依旧温和,语气却愈发坚定:“我明白,我不会离开,我们也不会一起坠下去。” 散班后,苏穹前脚回到苏府,杜玄此和周攀不约而同提着螃蟹后脚跟了进去。 杜玄此道:“苏大人,这是翡月湖最早的一批螃蟹,全是雌蟹,肉厚黄满。” 周攀道:“三叔,今晚吃我带来的,保证比杜二的大。” 苏穹无奈地看着两人,指了指厨房:“河州州府送来了两箱,今日刚到,已经下锅了。” 河州刺史黄叶间与田兹格是同门,都是杜邑的门生,因得罪顾舟山被贬至觅州一偏远小郡一待就是五年。苏穹一开始都没有想起这人,还是田兹格一直对自己这位刚正不阿的师兄念念不忘,与苏穹提了一嘴。正好两年前觅州洪涝,觅州州府不作为,倒是黄叶间跟旁边郡县借钱借粮安置灾民,灾后带领百姓兴修水利,栽桑种粮,还清债务。苏穹便顺水推舟将黄叶间捞了回来。 被苏穹提拔为河州刺史后,黄叶间对苏穹很感激,但他是个嘴笨的人,说不来好话,也做不出什么谄媚之事,不知怎么表达谢意。还是田兹格提醒他,可送些河州土产以表心意。于是苏穹每逢佳节都会收到来自河州的一些鲜瓜野果,肥鸡肥鸭。运气不好时,瓜果到达苏府已经腐烂,鸡鸭已经断气,但苏穹都会亲自写信表达感谢。 杜玄此认识黄叶间,正是拖黄叶间带的螃蟹,闻言他气愤道:“这个黄叶间,竟敢抢先我一步!气死我了!” 周攀则是迂回了一圈,找他表兄托人带回来的。 苏穹看着两人气鼓鼓的样子,不觉好笑,他道:“来都来了,用了晚饭再走吧。” 苏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有杜玄此和周攀在,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席间周攀罕见地谈起了金银庄的事情。 “最近总有人来金银庄闹事,将京兆府的人都闹来了。三叔,我觉得有人要打金银庄的主意,我查了几日,都没查出来是谁在背后下黑手,狗日的……” 周攀还没骂完,就被杜玄此拍了一下,“三叔面前,不得说这些污言秽语!” “奥……”周攀闭了嘴。 鬼市鱼龙混杂,是个捞钱的好地方。顾舟山死后,很多官员都想打鬼市的主意。苏穹原本想将鬼市治理一番,但是因着土改和户籍整理一事引起了世家的不满,又因借粮一事彻底得罪了他们。狗急了是会咬人的,苏穹只能暂避风头。金银庄是鬼市最大的赌场,里面门道最多,有人想打金银庄的主意很正常。 苏穹提醒道:“你自己当心些,我会派人暗中助你查一查。” 周攀点点头,又问道:“我哥他们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苏穹道:“想回来肯定是能回来的,等等看吧。” 吃了饭,苏穹将两人的螃蟹还给了他们,又叫了四个魁梧的家将过来。 杜玄此和周攀被扔出苏府大门的时候还是懵的,两人坐在地上呆愣良久,杜玄此看着四周四处乱爬的螃蟹,喃喃道:“我们刚刚是被扔出来的吗?” 周攀看着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张了张嘴:“好像……是的。啊……痛痛痛!杜老二,快,啊……救命啊……” 杜玄此看了一眼周攀大腿上的螃蟹,哀叫道:“周老四,苏大人不要我们了……” 晚上,阿卓悄悄翻进苏府,直奔苏穹的院子。 苏穹正在屋子里等着他。 阿卓喝了口水道:“何薄命回去查了账本,发现杨宗道和李吉联手坑他,去找他们闹去了。” 阿卓从怀里掏出一摞账本,得意道:“除了钱庄,还有赌场,茶楼,凡是与他们有关的,我全给他们偷了。” 苏穹怔了怔,随即笑道:“这下可以消停几日了。” 阿卓想了想,捧着脸道:“听说三爷要率军攻打关中了?” 苏穹惊讶道:“消息这么快就传出来了?” 阿卓道:“是啊,城里到处都在议论,说姜国要被灭国了,我们大齐要统一北方了。” 苏穹手里翻着账本,说:“哪有那么容易,攻打关中应该要等到年后了。” 阿卓表情有些异样,他问道:“苏大人,如果攻打关中,那生活在肇京的那些人会怎么样?会战死吗?” 苏穹看了他一眼:“只要攻城的人不屠城,普通百姓一般不会有事。当然,如果战争过于惨烈,百姓参与了战事,死伤在所难免。怎么了?你有亲人在肇京?” “额……可能有吧,或许早已经不在了。”阿卓垂眸,左手扣着右手的指甲盖,又道,“老大也会跟着三哥攻打肇京吗?” 苏穹手一顿,抿着唇没说话。 阿卓想到了苏鹤,没有注意到苏穹的异样。他虽然不清楚苏鹤的身世,但是得知那位缨夫人逝世的消息,苏鹤如此伤心,说明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而那位缨夫人是从燕京迁入关中的雀衣皇族,阿卓猜测苏鹤也是雀衣人。如果苏鹤攻打关中,势必会在战场上遇到自己的族人,甚至是亲人。 那还怎么打? 阿卓抬头盯着苏穹手里的账本,上面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他叹了口气问道:“苏大人,你说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为什么一定要收复北方呢?打仗要死那么多人,多惨啊。” 苏穹将账本撕了一页,正提笔写着什么,听到阿卓的话,他搁下笔,肃然道:“曾经我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反对也不执着。但是你家三爷告诉我,自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开始,这片土地就注定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大齐是华夏正统,不能舍弃任何一片土地。北方原本就属于大齐,失去了就要想办法拿回来。更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打仗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 阿卓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这仗是必须打,北方是必须得收回来。他又问道:“那老大会去肇京吗?” 苏穹没想到阿卓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他黯然道:“有机会,肯定会去。” 阿卓叹气:“可惜晚了啊。” 想当初他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到肇京,没想到短短几年,南齐竟直接大军压境,直逼关中。 “什么晚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想老大了。” 苏穹见他眼神闪躲,追问道:“阿卓,你想说什么?” “啊?”阿卓抬头。 苏穹突然笑了:“上次说到思念的时候,你的表情与现在一模一样。你不必纠结,若你想说,尽管放心地说,需要我保密的我必定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阿卓轻轻摇头:“此事关系到我老大,不能说。” 可又忍不住担心。 苏穹没有再问,收了账本,递给阿卓:“快些还回去,小心行事。” 第181章 身世 陕城比陆望想象中的难打,这一仗打到了十一月才结束。 占据陕城后,陆望立马将捷报传回鄞都,同时给苏穹写了一封家书,说今年过年他想回一趟鄞都,祭拜陆坚和陆拂行。 门被打开,风卷着雪花冲进屋里,很快又就被阻隔在外。 许昭往手里哈着气,搓着手心走向陆望。陆望将信递给他:“传回鄞都。” 许昭往炉子里加了炭火,又喝了一口醉千里,酒从喉咙烧到心里,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他看着陆望依旧煞白的脸色,应了一声。 许昭烤着手,看着陆望道:“我找了一位医师专门负责给你治伤,你身上的每处伤口,不管大小,哪怕是虫子咬的,都要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好好上药,好好喝药,听到没?” 陆望低头处理着军务,语气淡淡的:“不必,军中那么多伤员,大夫本就不够用。” 几乎每一场战争,陆望都会受伤,他对自己的伤又不甚在意,长年累月下来,许昭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你是一军主将,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万千将士负责……” 陆望打断他;“许若清,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你不必隔三差五就来唠叨一顿!” 自从苏鹤出事后,陆望似乎对所有事情都失了耐心,只有在战场上与往日无二。许昭拿他没办法,轻轻叹气,只能往炉子里加了火,想让这冰冷的屋子暖和一些。 “俘虏的陕城守卫军你准备如何处置?” “姓付的暗中处理了,愿意归降的,放在你和孙放麾下。不愿归降的,杀之以绝后患。” 许昭应道:“行。这几日雪很大,上阳郡与陕城的路被大雪覆盖,辎重运不过来,幸而陕城粮仓尚有余粮,能支撑一段时日,但是想撑到明年雪化,怕是有些困难。” 陆望搁下笔,眯起眼睛:“不用等到明年,太阳一出来,立马率人疏通道路。” 许昭担忧道:“积雪很厚,怕是不好疏通,而且……” “再难也得疏通,此战我们亦损失惨重,辎重线一断,粮草运不进来,援军跟不上来,如果关中出兵来攻,如何应对?瑾之发现道路阻塞,肯定也会想办法的。” 许昭起身:“我马上去安排。” 慕可探了个脑袋进来,观察着里面的情况。许昭走到门口,笑问道:”慕可,做什么呢?” “若清先生,你没和主子吵架吧?” 许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咳了一声:“没有,进去吧。” 陆望和许昭一路走来,争执不断,许昭求稳,每走一步稳扎稳打。陆望却喜欢兵行险招,出其不意。许昭不满陆望总是以身犯险,陆望不满许昭总与他唱反调,两人一旦吵起来,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 如今也只有许昭敢与陆望争两句。 慕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手中的信笺递给陆望:“主子,鄞都的信。” 陆望接过信,果然是苏穹写的。苏穹的信都是一式三份,分别给陆望,苏慎和陆朔。信上如往常一般先说一堆无关紧要的事,说翡月湖的螃蟹很美味,说馄饨铺子的馄饨味道还是一样的好,说丁白将陆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就是那棵白梅树的枝桠越修越高,快秃了。苏穹告诉陆望刘渝想换北伐主将,让他暂时别回鄞都。 陆望看到信的末尾,沉默了。 末尾说阿卓回了鄞都,听闻要攻打关中,很担心苏鹤。 陆望知道阿卓在担心什么,他也知道苏穹是在旁敲侧击打听阿卓担心的是什么。 陆望突然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弯着身子缓了一会儿。 慕可担心地看着陆望,却没有说什么。 许昭出院子时碰到了在门口徘徊的牟亮。 “牟校尉是来找将军的?” 牟亮看着许昭欲言又止,许昭追问道:“牟校尉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牟亮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若清先生可知贺兰珒是谁?” “贺兰珒?”许昭默念两遍,“有些耳熟,怎么了?” 牟亮给了许昭一个眼神,两人离开了院子。外面很冷,两人进了许昭的屋子,牟亮甚至没等许昭坐下就道:“我突然想起来,刺史大人出事的时候,将军喊了几声贺兰珒,将军为什么会喊贺兰珒?” 许昭倒了杯热茶递给牟亮:“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想过,将军喊的会不会是贺兰追,或者贺兰玮,可这几个名字相差也太大了。将军喊了好几声,我觉得我没听错。” “你等等。”许昭走向书架,“我找找有没有燕平国的史书。既然是姓贺兰,那一定是燕平皇族,书上肯定有记载。” —————— “何年长!!” 一声暴喝,让何薄命吓了一跳。何薄命回头一看,杨宗道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 何薄命“哎哟”一声,急忙走过去扶着他们俩。 杨宗道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气急败坏道:“你趁我受伤在家,干了什么好事!好你个何薄命,胆敢拦我财路,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何薄命一脸冤枉,他又扶上杨宗道,慢吞吞地说:“你和李吉是不是在明里钱庄的账本上做了手脚?前前后后总共短了我三千两白银,我不过是截了你几桩生意,刚好补清了这三千两。我这样做有什么错呢?” “你……”杨宗道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倒了两口子气才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杨宗道以为何薄命找他闹一通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他竟敢私下下黑手。 “那个……”何薄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宗道,“你不会在背地里报复我吧?” 杨宗道被问得一怔,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咱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三千两就算是补偿你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也不准再打我布庄的生意。不然我饶不了你。” 何薄命笑了笑:“那是自然,只要你不坑我,我自然不会坑你。” 两人相识二十年,彼此是什么人了解得很。杨宗道怎么会轻易罢休呢?只是现在他们的目标是苏清云,李吉与他闹得不愉快,他不能将何薄命也推远了。他了解何薄命,这人有些小聪明,没什么坏心思,比李吉好应付。 等他扳倒苏穹,下一个掌控南齐的世家就是他杨家。到时候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杨宗道突然笑了一声,“你觉得这三千两拿回去能揣多久?可能还没捂热就被苏清云拿去充军饷了。” “这……”何薄命叹了口气。 “陕城已经攻下来了,下一步就是关中。我会劝皇上放弃攻打关中,或者换人,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劝,陛下一定会听的。” 何薄命满脸纠结:“可是……” 杨宗道打断他:“可是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苏清云将我们搜刮得只能喝西北风吗?” 何薄命应道:“好吧。苏清云确实有些过分了。” 第182章 身世2 采阁里依旧歌舞升平,鸳鸯帐暖。炉子里的水已经沸腾,苏疑加了些茶进去,眼睛看着小火炉里的火苗一闪一闪。 杜居安坐在他对面,看着光影在苏疑安静的脸上跳跃,良久才道:“这还是你第一次邀我喝茶,不过喝茶可以去茶楼,茶铺也可以,何必来这种地方。” 苏疑抬起头,眸子异常明亮,他拿过一颗橘子慢悠悠剥着,“来这里比较方便,在外人看来,我们不过是一起来消遣作乐的。” 杜居安盯着苏疑手中的橘子:“可我们不是来消遣作乐的。” 苏疑将橘子递给杜居安,杜居安也不客气,接过手就往嘴里塞。苏疑撕下一小块橘子皮放进火炉里,将剩下的放在火炉旁。 “那……你可以理解为我喜欢这里。” 杜居安将橘子一分为二,闻言皱紧了眉头,橘子也不吃了,伸出的一只手也收了回去,似乎在表达对苏疑这个说法的不满。 多次相处,苏疑不像一开始见到杜居安那么紧张了,他笑道:“杜统领是不是很少来采阁?” “第一次,如果不是你邀我,我这次也不会来。” 苏疑有些意外,他感叹道:“朝中官员成百上千,可能只有杜统领从不踏足风月之地。其实采阁多是歌舞待酒而已,杜统领不必闻之色变。” 或许没有一个朝代像南齐这般放纵淫逸,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朝中官员,都喜欢去风月楼寻欢作乐,到后来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不去者反而是另类。杜居安就是那个另类。 杜居安将炉子里的火灭了,茶壶里的水还在咕噜咕噜地响着。杜居安看着苏疑道:“我不与你争这些。” 苏疑看着杜居安用较真的语气说着不争,有些想笑。他咳了一声,正色道:“杜统领可听说,陛下想换北伐主将之事。” 杜居安点头:“有所耳闻。” “杜统领对此事如何看?” 杜居安蹙眉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此举自是不妥。” 苏疑道:“可陛下若是铁了心要换呢?” 杜居安沉默,半晌后他问道:“陛下为何要换主将?” 两人同时去拿茶壶,苏疑先一步握住了壶柄,杜居安握住了苏疑的手。苏疑能感觉到杜居安掌心的薄茧,杜居安能清晰感受到苏疑根根分明的骨节。 杜居安急忙收回手,低头清了清嗓子,将剩下半个橘子塞进了嘴里。 明明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因杜居安的慌乱让苏疑心中也腾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苏疑屈了屈手指,耳尖烧得通红,他默默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给杜居安倒茶。 “杜统领知道苏陆二家渊源颇深,三叔在朝中权势过盛,苏陆二家若是北伐成功,赫赫战功,功高盖主,朝中诸多大臣怕苏陆两家有不臣之心,陛下亦怕苏陆两家不受皇权所控。” 杜居安抿了一口茶,盯着苏疑:“苏清云为国为民,毫无僭越之举,陛下不该猜忌他。但是为君者,最怕臣者不忠,防范于未然又在情理之中。丞相大人准备如何做?” “三叔不打算让步,但是再这样下去,我怕三叔脱不了身。你知道朝中真心支持北伐的人并不多,如今站在三叔身后的,也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人。三叔不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于那些酒囊饭袋。杜统领,如果陛下真要换将,你能不能去?” 杜居安正色道:“如果陛下需要我,我自当鞠躬尽瘁。” 苏疑摇摇头:“不是陛下需要,而是只能是你。” 杜居安蹙眉:“你的意思是让我主动请缨?” 苏疑点点头,“不是现在,而是在合适的时候。” 杜居安道:“我会极力劝阻陛下,若陛下不听,再行打算。” 二人喝了会儿茶,苏疑看了一眼旁边的琴,走过去试了试音。他道:“杜统领,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杜居安看不明白,几根弦而已,竟能奏出如此悦耳之声。他更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人,为何苏疑的声音能这样动听。他看着苏疑,心道若是采阁弹曲子的换成苏疑,他或许也会常来。 想到此,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可看着苏疑光洁柔和的脸,垂在肩上的发,心里忍不住一阵悸动。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于是喝了一大口茶。 脑海里的场景随着琴音变化,越变越离谱。随着琴音停止,杜居安猛然惊醒。一向镇静的他有些慌乱,心跳如鼓。他觉得自己不正常,他不应该对着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他有结发妻子,他的妻子是个世家小姐,温婉可人,贤惠有加。可他面对妻子时,从未有过这种难以自控的感觉。 苏疑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杜统领,你怎么了?” 杜居安呼吸了一个来回,按压住心里那些无法言语的令人羞耻的想法,说道:“问之,你是否尚未娶妻?” 苏疑点头。 杜居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一个大男人,竟关心起别人的婚事。可他还是忍不住道:“吾家十一妹年十六,端庄贤淑,颇有才气,你若想娶妻,我可替你去说亲。” 其实杜居安早就发现了自己对苏疑的不正当心思,只是今日尤其不可控。可他已有发妻,而苏疑是声名远扬的世家子弟。他们二人,只能止步于此。 于是杜居安当机立断,将自家妹妹介绍给苏疑。 娶了我家妹妹,你也算半个杜家人。 苏疑笑了笑道:“多谢杜统领好意,如今战事未平,我哪有心思想这些。” 杜居安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不知道是因为苏疑拒绝了还是苏疑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两人一起走出采阁时,遇上了苏穹。 苏穹看到两人很震惊,他了解杜邑,而杜居安的性格和杜邑很像,他没想到会在采阁遇到杜居安。 杜居安作揖道:“下官拜见……” 苏穹急忙扶起杜居安,打断他,“杜统领,在这里就不必行礼了。” 关键是周围都是人啊! 杜居安看了一眼苏疑,点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苏穹看着杜居安的背影,拉着苏疑上了马车,两辆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问之,你将杜居安叫来采阁的?” 苏疑看着苏穹一脸兴奋,露出两分疑惑,不过还是如实回答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苏穹啧啧感叹。 “三叔,你来做什么?后面马车里是谁啊?” 苏穹拿了一颗蜜饯塞进嘴里,甜得他眯起眼睛,他卖着关子说:“你肯定猜不到。” 苏疑无奈道:“我不猜。” “孟云卿,你小舅舅特意来信让我替她赎身。我不好出面,让阿卓去办的。我来接她去别院。” “小舅舅?”苏疑有些茫然。 “恩,关键是孟云卿还带了个孩子。” 苏疑还有些恍惚:“怪不得周彦林如此焦愁。” 苏穹疑道:“你说什么” 苏疑道:“上次我与景深喝酒,与周彦林见了一面,周彦林想将孟云卿接回府。他不敢跟周太傅说,他大哥也不同意。” 苏穹揉了揉太阳穴,这混乱的关系。 苏疑道:“你知道孟云卿的孩子是谁的吗?” 苏穹愣了一下,迟疑道:“回家再与你说……” “好。” 苏穹又道:“归程信上还说了一事,寒尽其实不叫苏鹤,让我与你说一声。” 苏疑疑惑道:“那叫什么?” “贺兰珒。” “贺兰珒?寒尽是雀衣人?” 苏穹点头:“贺兰隽第七子,燕平国七皇子。” 苏疑难得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七……七皇子?我小舅妈是燕平国七皇子?” 苏穹短笑一声:“看你小舅舅多厉害!” 苏疑立马想到另一层:“如果,三叔,如果贺兰追知道寒尽的身份,会不会救他?寒尽会不会还活着?” 当时兵荒马乱,贺兰追不知道苏鹤的身份,这种几率很小,小到几乎没有,可苏穹还是满怀希望地说:“有可能。” 第183章 贪心 过年前,杜玄此和周攀又去了一次苏府,这次连门都没有进去。杜居安约了几次苏疑,苏疑也没有应约。杜玄此和周攀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苏穹突然就变了脸,嫌他们太吵?还是嫌他们太笨? 杜居安却从上次苏疑的话窥得一二。 杜玄此和周攀在画舫上长吁短叹,船又被撞了。两人气势汹汹地冲出去,又是杨宗道和何薄命。 周攀深吸一口气就要开始输出,杨宗道却抢先一步道:“听说二位三番五次被扔出了苏府?” 周攀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杨宗道冷哼:“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们,你们两个还跟傻子似的往上凑,何苦作贱自己。” 周攀一听更火了撸起袖子吼道:“你个老不……” 杜玄此紧紧捂住周攀的嘴,将他拖了回去。 周攀脸涨得通红,冲杜玄此一顿乱骂。 杜玄此道:“你先闭嘴!” 周攀果然闭了嘴,抿着嘴看着杜玄此。 杜玄此低声道:“杨宗道现在是苏大人的头号大敌,我们别跟他多嘴,小心被他套了话。” 周攀似懂非懂,他疑惑道:“可三叔为什么不见我们?” 杜玄此想了想说:“三叔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先按兵不动,别给三叔添麻烦。” 苏穹并不想排除异己,独揽大权。但此时关乎北伐,更关乎南齐存亡,苏穹不能任由杨宗道等人在他面前碍手碍脚。他开始着手查杨宗道和李吉,借机让他们永远翻不了身。 可这一查,苏穹才发现,除了站在他这边的,其余大小世家都在暗中联络,想找出他的把柄。 苏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顾舟山将刘渝踢出局,元政扳倒顾舟山,他们设计毒杀元政,现在轮到别人来对付他了。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大业未成,他绝不能倒。 苏穹想起顾舟山曾经想拉拢杨宗道,杨宗道也曾帮顾舟山做过不少事,如果能找到二人勾结的证据,以谋逆之罪将他彻底击垮。 换人之事果然再次被拿到了早朝上商议,苏穹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上次陕城之事刘渝已经对他不满,如果再在群臣面前不给他面子,君臣关系会愈发紧张。这次是杜居安站了出来,坚决反对换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刘渝蹭的站起身,离开了太极殿。 第二天,苏穹去找刘渝时,刘渝直接将一纸诏书甩给苏穹。 苏穹打开一看,诏书上写着以杨孑为参军,年后出发前往陕城,协助陆望攻关中。并召苏慎和陆朔回朝述职受封。 没让陆望回来,算是随了苏穹的意,可让苏慎和陆朔回来,摆明了是给苏穹下马威。直觉告诉苏穹,这是在为换人做准备。 苏穹知道,朝中那些人一是对自己侵占他们的利益感到不满,二是他们在苏陆二家身上看到了北伐的红利,都眼红于他们受万民敬仰的风光,想分一杯北伐的羹,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苏穹并不是想独吞这份功勋,只是他找不到一个靠谱的人去做这件事情。 圣旨已下,此事无回旋之地。 苏穹握紧手中圣旨,想起苏疑的话,如果刘渝要换将,杜居安会主动请缨。 他稍微安心,垂眸道:“苏将军与定北侯常年征战在外,微臣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望陛下感念微臣思亲之情,年后另择人选驻守合州和中原。” 刘渝意外地看着苏穹,半晌,他才道:“爱卿任劳任怨,朕自当成全爱卿,不知爱卿心中有何人选?” 苏穹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朝中周旋至今,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遇到过,可直到此时此刻,他突然就厌倦了。他说着违心的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 苏穹张了张嘴:“没有。” 刘渝更加意外,他打量着苏穹,还想说什么。苏穹却声称自己身体不适,请求在家休息两日。 刘渝见苏穹脸色不太好,便允了。 关键时候,苏穹不仅没有反对苏慎和陆朔回朝,还告病在家,刘渝心中大赞苏穹知进退。 临近新年,陕城刚经历战乱,城中人心惶惶,却抵不过新年带来的喜悦。经历了苦难,让大家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与团圆。 除夕那日,许昭照常带着众人写春联,没人去惊扰整日不出门的陆望。 傍晚时,陆望与众人简单吃了一顿饭,早早回了屋去。 慕可怕陆望冻着,很早就将屋里的炭火生起来了。陆望进屋时,屋里炭火烧的很旺,暖意充斥着整个屋子。 他脱了氅衣,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却很久没有落下。烛台上火苗越来越小,陆望的影子随着烛光摇曳,与桌椅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愈显寂寥。他抚着手指上的玉环,那是苏鹤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强烈的思念犹如翻涌的浪潮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他缓了良久,提笔而书: 一年又三月,频频梦君回。 待到岁寒尽,缓缓踏春归。 写完后,他一阵恍惚,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夕,想了很久,才又写下:太和四年新春。 年后,陆望准备攻打关中之事。 正月初八,杨孑出发前往陕城督军。去中原和合州的人选却迟迟未定下来。 杜居安应了苏疑的话,自荐前往中原,却出乎预料地遭到了拒绝。高端在苏穹的授意下自荐前往合州,也被驳回。 在杨宗道和李吉各自的煽动下,刘渝决定派李吉的儿子李定飞和杨宗道的侄女婿魏延驻守合州和中原。 此二人的脾性朝中人有目共睹,杜居安知道后强烈反对,苏穹也不得不再次出面,三番五次劝说刘渝。刘渝被苏穹说动,摇摆不定,此事耽搁了好些日子。 杨宗道和李吉闹了一阵子,在面对刘渝的犹豫时,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和好如初了。刘渝犹豫了,说明他心里对苏穹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李吉将手中杯盏砸在地上,怒道:“杜居安这个时候来搅什么局?若皇上执意要让杜居安去中原该怎么办?” 杨宗道比起他倒是淡定很多,悠悠喝了一口茶道:“你忘了当初是谁和苏清云一起推行的土改。说到底,杜居安和苏清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用杜居安将苏慎和陆朔换回来,换汤不换药罢了。” 李吉握紧拳头:“横竖便宜都让他占齐全了。陛下好不容易答应你我,绝不能遂了苏清云的意。我们得想想办法,让陛下赶紧下旨,圣旨一出,君无戏言,苏清云就算一手遮天,也不能篡改圣旨吧!” 杨宗道手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当年元政逼宫,是苏清云和苏鹤力挽狂澜,将陛下推上皇位的。后来元政驻扎高阳郡,是杜邑用自己一条命逼退元政。陛下打心底里依赖着苏清云,信赖着杜居安。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凭你我二人的三言两语根本撼动不了苏清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苏陆二家心怀不轨的罪名坐实。” 李吉蹙眉道:“可苏清云行事很小心,虽然大权在握,却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杨宗道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吉站起身,心虚地看了一眼门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可以从鹰眼营下手。” 李吉有些担心:“能行吗?如果此举不成,被苏清云发现,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所以要小心行事,鹰眼营人那么多,找一个当替死鬼就行了。” “罪名一旦坐实,苏陆二家就彻底完了。”李吉有些心慌,说到底,他与苏清云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是些利益之争罢了。但是自古争权夺利,不就是这样你死我亡吗?一开始他只是不满苏穹的压榨,可如今他却开始觊觎苏家的权利和风光。 杨宗道说:“我们此前逼苏清云放权,他也只是将无关紧要的?州拿了出来。若是他识相的让你儿子和魏延顶替苏慎和陆朔,我们也不至于走这一步棋。人心不足蛇吞象,朝廷,南中,北伐,他样样都想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184章 回乡 杨孑到陕城的第一天,陆望带着众人给他接风洗尘。杨孑不是傻子,席上之人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欢迎他的。可他丝毫不在意,他手里可是有银铜小虎符,见者如见圣上,就算这些人对他再不满也只能忍着。哪怕是曾经与他有过节的陆望,也只能对他以礼相待。 陆望没将杨孑放在眼里,杨孑却三番五次地碍他的事。要么插手军营里的事,要么反对攻打关中的作战计划,甚至在城中茶馆酒肆大放厥词,侮辱陆望。 其他人尚能忍一忍,陈子成和孙放却忍不了,杨孑再一次跑去军营指手画脚时,陈子成和孙放一人抬了一根胳膊,直接将杨孑扔了出去。许昭知道此事后,告诉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杨孑是朝廷的眼线,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不出所料的,杨孑去找了陆望告状,让陆望管好自己的狗。 陆望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管好你的嘴!” 杨孑气得呼吸不畅,他瞪着双眼,一脸不满地看着陆望。陆望却连正面都不给他。遭受冷落,杨孑自觉无趣,半晌,自己出了门去。 他记着杨宗道的话,监视陆望的一举一动,详细汇报给他。 暂时还不能撕破脸,不然不好行事。 站在门口,杨孑朝着门槛吐了一口口水,不屑道:“想攻打关中,门儿都没有。” 几日后,关中却传出消息,肇京发生暴乱,付炆死于乱军之中。消息一出,震惊四海。 就在各方势力都在猜测真假时,叶双秋带回消息,当年被付炆迁入肇京的异族,群起暴乱,倒戈相向,肇京一片混乱。邓初本来驻军司州,得到消息,率军回京镇压动乱,却被朝中大臣猜忌居心不良。邓初一气之下率军冲进皇城,杀了付炆,绑了文武百官,就差自己称王了。 苏穹知道此时正是攻打关中的好时机,他进宫见刘渝,刘渝却不见他。 苏穹跪在乾坤殿门口,直到天黑尽,也丝毫未动。 刘渝唤来贴身小太监,眼睛瞟着窗外问道:“苏清云还未离开?” 小太监道:“回禀陛下,苏大人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刘渝看着高悬的明月,想起曾经的元政,想起杨宗道说的话,想起付炆令人唏嘘的结局,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 他走出寝殿,走到苏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穹,一脸威严之色,语气肃然:“苏爱卿若是因为关中之事来见朕,朕只有一句话,按兵不动。” 说罢,他转身欲走,苏穹双膝已经麻木,站不起来,他挺直身子大声道:“陛下!请陛下听臣把话说完。” 刘渝顿足。 苏穹道:“北伐不是一人之意,而是所有大齐朝臣与百姓之愿。北伐之功非一人之功,而是所有大齐子民之功。百年风雨飘摇,行至今日,离成功只差毫厘,若止步于陕城,陛下有何颜面去见太祖皇帝!” 刘渝闻言大怒,转身用手指着苏穹喝道:“苏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苏穹埋首磕头:“陛下,微臣之心日月可鉴。陛下若是不相信微臣,臣愿意辞去一身职务,只求陛下同意进军关中。” 说罢,苏穹将丞相之印,尚书台之印,鹰眼营之印,宛州牧之印一一拿出来,整齐地放在地上。 此时杨宗道和李吉正在伪造苏穹与陆望的通信。他们又收买了鹰眼营中一小卒,让他状告苏穹有谋逆之心。再将那些信公之于众,苏穹届时百口莫辩。 这些信是他们收集了大量苏穹的字画让人模仿而成,常人根本分不出真假。 两人正暗自得意,却得知刘渝已经下诏,让陆望率军攻关中。 两人皆是大惊,早上两人才进宫与刘渝分析了局势,一定不能让陆望攻打关中扩张势力,一定不能让杜居安和高端去中原和合州,他们皆是苏清云爪牙,暗示刘渝不要做第二个付炆。没想到就一天的时间,刘渝就又被苏穹说服了。 李吉气愤道:“不知道苏清云又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陛下也是糊涂,付炆之死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吗?” 杨宗道拔腿就往外走:“还不快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相信刘渝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继续北伐。 两人一顿打听,当得知苏穹要告病还乡时,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苏疑种的那片竹子发了几株竹笋。苏穹坐在亭中与苏疑下棋,下着下着,他便看见了那冒了个尖的春笋。 他看了一眼情绪不怎么好的苏疑,说道:“问之,三叔走之前,想吃一顿竹笋炒肉片。” 苏疑将手中棋子一放,说:“三叔,你不能走!” 苏穹看着苏疑刚落下的那颗子,就知道苏疑没用心。他捡起那颗棋子重新放了个位置,笑道:“三叔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苏疑不解:“为什么?” 苏穹道:“因为朝中暂时没有人能替代你三叔。” “三叔!”苏疑难得着急一次。 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苏疑知道苏穹又在敷衍他。 苏穹也没有心思再开玩笑,他淡然道:“问之,我迟早有一天得下山,不过是提前些日子罢了。关中大乱,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收复关中的意义你是清楚的。” 苏疑看着棋盘上相间的黑白棋子,握紧拳头。 苏穹手里捏着一颗棋,用指腹轻轻捻着,说道:“问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皇上,你会容如今的忍苏陆二家的存在吗?” 苏疑沉吟半晌,说:“至少,我会等到北伐之后再动手。” 苏穹摇摇头:“北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其间变数太多了。归程灭关中之后,就会剑指石越贺兰追,收复祁西七城,甚至海西。这是曾经姜国所有的地界,而我又在朝中权势过大,几乎一手遮天。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归程对我说过,我们齐心协力,攘内安外,共创太平盛世,如果陛下信任我们,我相信我们能做到。可是陛下做不到,谁都做不到。我理解,所以我退出。” 苏疑落下一子,局势瞬间明朗起来,苏穹已经被团团包围,逼入绝境,无力回天。 “其实,我们狠狠心,就能做到。”苏疑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江山是黎民百姓的江山,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 苏穹震惊万分地看着苏疑,苏疑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继续说:“如果三叔狠心一些,决绝一些,根本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苏穹垂眸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日月共生于天,是为平衡。如今的苏家和陆家显然已经打破了平衡,若是我再明目张胆的打压其他世家,只会引起动乱。后方不平,会影响前线交战。这种事情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苏穹嘱咐道:“大齐气数未尽,方才那种话,万不可再说。” 苏疑心里明白,只是他不甘心苏穹就这样离开。 “问之明白。” “阿卓正带人搜查杨宗道等人的罪证,我会让他以后与你接洽。李吉想打鬼市的主意,我已经让高端和虎子加派人手看住鬼市,尤其是金银庄,尽量不让他们得手。至于中原换将之事,就靠田兹格和杜居安了。你暗中协助他们,尽量不露锋芒,以免陛下迁怒猜忌你。” 苏疑一一记下,给苏穹倒茶,“三叔什么时候走?” 苏穹喝着茶说:“两日后就出发,也该回去看看了。” 第185章 天象 攻打关中的前两日,传来了一个好消息。由于邓初回关中带走了一部分兵力,付沸和邹池挡不住元锡的猛攻,退守扪师。元锡连破七城,占据司州一半领土。 杨孑作为监军,本可以随军作战。但是出发之前,陆望暗示陈子成和孙放将杨孑和所带之人全部绑了。 杨孑不可置信地看着粗暴的陈子成和孙放,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圣上派来的监军,我有御赐的银铜小虎符,你们赶紧放开我!你们是要造反吗?” 陈子成毫不客气将他扔进屋子里,道:“昨天你骂我是莽夫,今天我就莽夫给你看!” 孙放将随行的人全部扔到他面前,冷笑一声:“谁让你骂我的!”他蹲下身,抽了杨孑一耳光,凶神恶煞道:“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老实在这儿待着吧。” 杨孑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挣扎半天挣扎不开,恶狠狠道:“陆归程竟敢纵容你们对我如此无礼!你们把陆归程叫来,我要见他!” 陈子成在他左脸又扇了一耳光:“我们将军可没空见你,落在我们手里,算你倒霉。” 两人没再与杨孑废话,踹了他两脚就走了。 慕可从远处飞奔而来,急道:“二位将军,主子找你们议事,请速速前去。” 两人来到议事堂,孙放刚踏进门槛就大声道:“陆将军,找我们何事?” 陆望正与许昭说着话,闻言看向孙放说:“贺兰追出兵攻打合州,我准备派你去支援。但你只能带走你的兵,苏将军会在中原为你备好辎重和兵马,你途经中原时带上。” 消息太突然,孙放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陈子成和牟亮道:“现在就走?为啥是我啊?” 陆望顿了顿,道:“因为我们这些人中,你最了解贺兰追。” 孙放觉得有理,应道:“行,那我去准备准备。” 陆望将令牌甩给他:“孙晨正赶往洛城,此次他同你一起去合州。” 孙放大喜:“多谢将军!” 许昭有些担忧:“贺兰追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平定了燕州和昌东,不可小觑啊。” 陆望将手中文书交给许昭:“孙放走了,此次你负责押运辎重。” 许昭立马反驳:“不行,我要跟着你。” 陆望起身外往走:“没得商量。” “诶!诶!”许昭看着陆望无情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其他人,其他人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许昭叹了口气,交代道:“一定别让他冲在前面,别让他胡来……” 牟亮忍不住道:“若清先生,你放心吧,将军心里有数。” —————— 苏穹辞官回乡的消息传遍了鄞都大街小巷,一时间苏府门庭若市,前来邀之一聚的官员络绎不绝,前来拜会的人源源不断。 苏穹派人一一回拒,独自闲居在家,等着三日后的送别会。苏穹本想一个人静悄悄离开鄞都,没想到刘渝非要带着文武百官给他饯行。还特意让礼部寻了个良辰吉日,苏穹只好再多等两日。 田兹格看着桌上一堆杂乱的请柬拜帖,略有些气愤地说:“这些人,平时没见与丞相大人有多交好,事事与丞相大人对着干,这个时候偏偏来插一脚,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无非就是想加重陛下的疑心罢了。你来得正好,陪我挖笋去,今晚我们小酌一杯。”苏穹寻了把小锄头,往院子里走去。 田兹格看着苏穹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连袖子都没束,就往竹林边上一蹲,挖起土来。 “再过些时候,这些竹笋就老了。幸而偷得三两时光,才能尝到这三月美味。” 田兹格蹲在一旁,看着苏穹长指上沾满泥土,心有不忍。这双手可是创造“清云体”的手,可是写出《观湖游记》的手啊。田兹格道:“丞相大人,要不还是下官来挖吧。” 苏穹拍掉他的手,哼了一声:“马上就要挖出来一根了,你可别想抢我功劳。” 田兹格笑了笑:“那第二根由下官来。” “行,你也体验体验。”苏穹将挖出来的竹笋放在篮子里,“我如今身无一官半职,你可别再叫我丞相大人,叫名字就行。” “那怎么行?丞相大人尚年轻,总有一日会回来的。我在鄞都等着丞相大人。”田兹格拿过锄头,往旁边挪了挪,开始挖第二根竹笋。 苏穹在一旁的池子里洗了手,见田兹格还在挥锄头,干脆躺在一旁的躺椅上休息。 竹林撒下一片阴凉,苏穹摇着扇子,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天空,数着缓慢移动的云朵。 数了半晌,苏穹突然坐起身,使劲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 “丞相大人,下官也挖出来一根了。”没有回音,田兹格回头看去,只见苏穹还仰着头,看着天空。眼角已经被强光刺得渗出泪来。 “丞相大人,怎么了?” 田兹格也看过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清。 苏穹此时也回过神来,心事重重地捡起地上的锄头,继续找竹笋。 晚上,苏穹没有同田兹格喝酒,吃了晚饭就派人送田兹格回去了。 苏疑回来时,苏穹还躺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繁星发呆。 苏疑蹲下,好奇地看向天:“三叔,你在看什么?” “问之,你去叫人搬梯子来,我准备今晚夜观天象。” 苏疑一头雾水:“夜观天象?” 苏穹推着苏疑往前走:“快去快去。” 小厮搬着梯子过来,苏穹连爬三个屋顶才找到了最佳观测位置。 苏疑怕苏穹摔下来,一直在下面守着,见苏穹看得认真,问道:“三叔,你观出什么了?” 苏穹神秘一笑:“夜空真美!” 苏疑:“……” 直到子时,苏穹才从屋顶上下来。苏疑见苏穹脸色不太对劲,却也没有追问。 夜风微凉,苏穹走了两步,站在斑驳树影中,深深浅浅的光影让苏疑看不清他的表情。苏穹站了一会儿,道:“问之,你跟我来。” 苏穹往书房走去,苏疑跟上去。 苏穹打发了掌灯的小厮,将门关上。他从桌上厚厚一叠未装裱的书画中找出一张铺散开来。 苏疑走过去,苏穹说:“这是当年,我与寒尽决定废帝稳住元政时,我写的一幅字。” “移天换日……”苏疑低喃出声。 苏穹认真看过四个字的每一笔,手指触上去时,他似乎还能想起当时的愤怒与不甘,失望与悲痛。 看了半晌,苏穹将略微泛黄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盆,取了烛台上的烛,将其烧了个干净。 苏疑蹙眉道:“三叔,你想说什么?” 纸瞬间被火吞噬,只剩一团黑灰。苏穹看着跳跃的火光慢慢消失,变成点点火星,他说:“太白昼现,五星连珠,新帝将出。问之,或许,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什么?”苏疑惊得往后退两步,不可思议道,“三叔不是说大齐气数未尽吗?” 苏穹站起身,看着窗外道:“大齐的确气数未尽,一定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才改变了大齐的气运。” 苏疑对天象占卜卦象不是太懂,他问道:“能算出是什么事吗?” 苏穹摇摇头:“至少我算不出。” 两人伫立窗前良久,久到院中树的影子都换了方位。苏疑还是忍不住问道:“会是谁?” 他抓着衣袖,有些紧张地问:“会是……小舅舅吗?” 苏穹摇摇头:“紫气自西来,不是归程。” “那会是谁?”苏疑快速在脑海里盘算,“贺兰追在东,石越在北,在西的是……邓初?” 苏穹紧了紧眉头:“不行,不可能,如果是邓初,那归程岂不是……” 要败? 苏疑闻言心中大震:“三叔会不会算错方位了?亦或是看错天象了?” 苏穹看着院中一地银光,轻声道:“但愿吧。” 苏穹心里很乱,很焦躁,却不知道因何事而起。按理说,邓初弑君之举定会引起各方不满,关中定然一片混乱。陆望做足了准备,不会有问题。 谁是那个变数? 苏穹突然灵光一闪,是杨孑吗? 可是他已经写信提醒了陆望,朝中局势紧张,勿轻信杨孑。 西? 还有谁在西? 苏穹深吸一口气,难道真是自己错了? 第186章 变数 陆望出兵那日,元锡依照苏穹要求,率军攻扪师策应陆望。合州打得艰难,贺兰追驻扎合州多年,有的郡县不战而降,贺兰追一路过关斩将,直逼合州城。苏慎也没闲着,带着朱维在中原北布防,以防石越突袭中原。 而此时皇宫正大摆筵席,热闹非凡。 歌舞升平,丝竹悦耳。 苏穹坐在刘渝左下方,算是保全了他身为大齐丞相的最后一点颜面。宫宴上,有人言笑晏晏,有人掩面而泣。苏穹面对敬酒的人,只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不热情也不冷淡。 杨宗道举起酒杯,噙着笑意走到苏穹跟前,语气不明道:“丞相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此番告病还乡,乃我大齐之大憾啊。” “阴阳怪气。”田兹格在一旁冷哼一声。 苏穹笑:“杨大人此言差矣,苏某才疏学浅,不胜其任,此番远离庙堂归江湖,不是刚好为杨大人这等贤能之才扫清前路吗?” 杨宗道没想到苏穹如此直接,他脸色一变,语气僵硬道:“借苏大人吉言。” 苏穹翻了个白眼,看向不远处的何薄命,何薄命与苏穹对视了一眼,急忙移开眼神。 苏穹端着酒盏走过去,何薄命见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 “丞相大人,好久不见。” 苏穹打量着他:“你似乎不愿意见到我。” 何薄命左右看了一眼,叹气道:“丞相大人,说到底,我亦处处与你作对。平日里交谈几句便罢了,如今你要离开鄞都了,我怎么好意思见你。” 苏穹与他碰了杯,缓声道:“其实每次与何大人交谈,我心中都十分畅快。说到底,不过是追求不同罢了。” 苏穹将酒一饮而尽,何薄命急忙跟了酒。 苏穹笑了笑:“人生在世,总要走出自我一遭,眼观天地,心自有万象。心有万象,方能包容万物。目及方寸,乃蝇头之利,纵观全局,才能走得更长远。何大人,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会,珍重。” 何薄命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品味苏穹的话。 此时离席的刘渝回来了,大臣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 何薄命看向苏穹,这些人中一大半都是来看苏穹笑话的,苏穹却能无视他人眼光,泰然自若。何薄命埋着头,再也喝不进去一口酒。 刘渝举起酒盏,对苏穹道:“苏爱卿此次回乡,朕心中万分不舍。犹如失之臂膀,焦虑不安。爱卿一定要保重身体,以慰朕心。” 苏穹看着刘渝,心头那股不安的感觉犹如泉水一涌而出,他暗自吸气,回道:“多谢陛下挂念。” 傍晚时分,苏疑杜居安和田兹格送苏穹至离亭。 苏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鄞都城,十年光阴,蹉跎至此。他朝身后人爽快地挥了挥手,“回吧。” 田兹格忍不住喊道:“丞相大人!” “三叔!”苏疑冲上去抱住苏穹,上一次他离开时,心中毫无波澜,可这一次,他却心潮起伏,万分不舍。 苏穹拍拍他的背:“这么大了,还要三叔抱啊?” 苏穹松开苏疑,上了马车后又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三人一眼,“你们在朝中万事小心,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马蹄扬起一路烟尘,直到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几人才骑马往回走。 田兹格愤然道:“陛下真是糊涂啊。” 苏疑想起那日苏穹的话陷入沉思,太白昼现,五星连珠,紫气西来。如果皇上知道了会做何感想?是否会庆幸答应讨伐关中? 他想起苏穹的话,看向田兹格,说道:“听说这两日天有异象,田大人可否知道应天台那边的消息?” 田兹格摇头:“没听说有什么异象啊?不过应天台那帮酒囊饭袋,就算有,也看不出来。” 苏疑闻言,稍稍安心。 三人在玄武大街分路,苏疑刚回到苏府,就见阿卓匆匆而来。 阿卓将一张纸条递给苏疑,着急道:“苏二公子,有人在路上设伏,要诛杀丞相大人。” 苏疑看了一眼手中的字条,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阿卓道:“我也没看清,那人撞了我一下,将字条塞进了我手里。”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疑只是慌乱了一瞬,将字条收好,很快镇定下来,他翻身上马,对阿卓道:“我先带人去追三叔,你马上去鹰眼营找高校尉,叫他带人来,再去杜家告知杜统领。” 阿卓应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苏疑带着家将奔袭出城。 一声惊雷自天而降,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苏疑伏低身子,抓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他盯着前路,不停地祷告,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三叔,等等我! 风略小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苏疑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高端得知消息带着人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杜居安和阿卓紧随其后。 大雨滂沱路难走,马儿长鸣一声,马车骤然停下,苏穹问马夫:“怎么了?” 马夫看着两侧密林,低声道:“大人,不对劲。” 话音刚落,四周万箭齐发,利箭穿破雨珠飞射而来。铮铮弦声被雨声淹没,黑夜中,四周丛林影幢幢,像是与苏穹有血海深仇的恶鬼一般,要将他置于死地。 一群黑衣人随着飞箭窜出来,与侍卫缠斗,苏穹趁机架着马车往密林里而去。身后很快传来马蹄声,密林深不见底,苏穹看着未知的前路,知道自己今日凶多吉少。 性命攸关之时,他竟然心如止水,只觉得荒诞无比。他停了马车,掐指一算,突然恍然大悟,紫薇星自北升起,那个变数或许是他自己。 他突然大笑起来,撕下衣角,咬破手指,一边写一边笑道:“归程不会输,苏家陆家永远屹立不倒!” 苏疑赶到时,一切已经归于宁静,只剩风吹得树梢摇摇摆摆,雨水击打着树叶无法抬头。 苏疑几乎是滚下了马,他看着满地的尸体,破败的马车,散落一地的行李,失声大喊:“三叔!三叔!” 极度的恐惧让他双腿发软,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里四处寻找,无数次跌倒在地,又强撑着身体爬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苏穹。 苏穹被绑在树上,无数根冰冷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染红青色的袍子,脑袋无力地歪向一旁,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一般。除了脸色过于苍白,除了血迹过于刺眼,苏疑甚至以为只要他再叫一声三叔,那张如明月般皎洁,如清风般温和的脸会再次露出笑容,再叫他一声问之。 “三叔!三叔!!”苏疑撕心裂肺地叫着,连滚带爬地走到那棵树下,满眼无措地看着苏穹。他捡起地上的断刀,乱无章法地割着绳子。 “三叔,三叔,你醒醒,你醒过来,你醒醒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苏疑一边哭一边执着叫着苏穹,似乎他多叫几声,苏穹就会睁开眼睛。 绳子终于被割断,苏穹的身体从树上滑落,苏疑急忙抱住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三叔,问之来迟了,是问之来迟了……” 苏疑看着苏穹身上的箭,伸出手握着一支箭,闭上眼睛,用力一拔。伤口处还有血流出,苏疑捂着伤口,血还是热的。 “三叔,我会让害你的人,付出代价,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 高端和杜居安赶到时,就看见苏疑一边哭一边将苏穹身上的箭一根一根拔下来。 杜居安蹲下身,想安慰苏疑两句,所有的话卡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高端和阿卓跪在一旁,皆掩面而泣。 第187章 字条 十里春风,漫山芳菲。 城门外,百姓披麻戴孝,立于官道两旁,延绵数里。低沉的呜咽伴着风的悲鸣,像是一曲回荡在天地间经久不散的哀乐。 送葬队伍缓缓出了城门,往东而去,苏穹重新踏上了回乡的路。 漫天飞舞的纸钱和随风飘扬的旗幡渐渐远去。苏疑一身素缟站在风里,很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城墙上的刘渝悲痛欲绝,扶着墙垛痛哭流涕。 田兹格更是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干的!没有良心啊……天理难容啊……” 何薄命闻言也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苏穹的葬礼是在鄞都举行的,刘渝让礼部的人亲自操办的。苏疑本想让苏穹早些回到昭苏,那是他三叔朝思暮想的地方。可刘渝坚持要过了头七才让苏穹离开。 这七日,何薄命都没敢去苏府看一眼,直到今日,他才敢明目张胆地来送苏穹一程。 杨宗道站在一旁安慰道:“陛下节哀。” 刘渝转头看向杨宗道,耷拉的眼角渐渐往上提,眼神不明地说:“你说,是谁想置清云于死地?” 杨宗道垂首道:“丞相大人为人正直,平易近人,胜友如云,臣实在想不出谁与丞相大人有此等血海深仇。不过丞相大人这一走,朝中无人主持大局,万事皆需陛下做主,陛下切勿哀伤过度,伤了龙体。” 刘渝闻言,表情渐冷。苏穹一死,朝中苏党便会土崩瓦解,他可趁机收回大权,稳坐龙椅。 田兹格突然跪下,大声道:“陛下,丞相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如今却在皇城脚下惨遭杀害。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刘渝思绪被打断,他看着义愤填膺的田兹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好,你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田兹格声音发颤:“臣遵旨!” 周围人群逐渐散去,苏疑还看着远处一动不动。 杜玄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了拉苏疑的衣袖:“问之,我们回去吧。” 周攀也是满眼通红,抽泣道:“苏二哥哥,走吧。” 一阵风过,苏疑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他哑声道:“当三叔回到昭苏时,消息便会传到合州,中原,关中。你们说,大哥,小舅舅,小朔儿听到消息会是什么感受?他们在前方以命相搏,浴血奋战,至亲之人却被奸人害死。三叔一心为国为民,却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杜玄此和周攀的眼泪刚刚才止住,闻言鼻头一酸,哭得更大声了。苏疑却转身往城内走去,杜居安急忙跟上去。 苏疑看了一眼杜居安,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杜居安止步,看着苏疑失魂落魄地向玄武大街走去。他有些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直到看见苏疑进了苏府大门才离开。 苏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那张字条,看了又看。谁会在暗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字迹有些扭曲,像是用左手写的。不敢暴露自己,或许是与苏穹敌对之人。苏疑起身研墨,用左右手分别将纸条上的字写了一遍。 他看着两幅字,有些丧气,完全不一样。 敲门声将苏疑的思绪拉了回来,苏疑起身开门,是阿卓。 苏疑关上门,急道:“怎么样?” 阿卓喘了两口气,说道:“按照丞相大人的吩咐,我去了顾府,里面什么都没有。杨府守卫森严,我不能停留太久。查了这么久,也只查到杨宗道收受贿赂,徇私枉法,这些好像都不足以将他大卸八块。苏大人,若是找不到杨宗道把柄,我们是不是就没办法帮丞相大人报仇了?” 苏疑盯着桌上的字条,没有说话。 阿卓愤恨道:“要不直接动手吧。” “此事肯定不是杨宗道一人所为,我要将所有人都找出来。就这样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苏疑灭了一盏灯,屋子里瞬间变得昏暗,“阿卓,明天你去一趟应天台,杨宗道那边我另外派人去跟。” 阿卓走后,苏疑又将自己写的字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隔日,他去了尚书台,将所有大臣写的折子全部找了出来,一本一本地对照。 苏疑有信心能找出来。纵使那人有意改变笔迹,但一个人写字的习惯,起承转合的特点是深入骨髓的。清云体之所以被称为清云体,就是因为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苏穹写的,个人风格十分明显。从字迹可以看出,写字条的人写得十分匆忙,苏疑猜测那人是突然想通了临时决定的,写的仓促,并没有很刻意的掩盖所有的痕迹。 杜玄此担心苏疑,连着三日去苏府找苏疑,都没有见到人。杜居安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苏疑在尚书台已经待了四日。 杜玄此想进去,却被人拦住,说苏疑谁都不见。杜玄此一听更慌了,急忙回去找杜居安。杜居安利用职务之便硬闯尚书台,见到了苏疑。 门被打开时,苏疑被光刺得闭上了眼睛。杜居安和杜玄此走进去一看,整间屋子杂乱无章,册子文书散了一地,苏疑就坐在其间,蓬头垢面,形容憔悴。 杜居安急忙将他扶起来,心疼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疑突然绽开一个笑容,痴痴道:“找到了。” 杜玄此见苏疑眼神呆滞,笑容僵硬,担忧道:“问之,你没事吧?问之……” 话没说完,苏疑就推开两人跑了出去。 杜居安急忙跟上去,苏疑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全靠一口气撑着,脚步虚浮,跑的很慢。杜居安很快追上去,一把抓住快要跌倒的苏疑,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样子想责怪两句,终究是不忍心,只好问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苏疑看向杜居安:“回府。” 杜居安将苏疑抱上马,策马而去。 追出来的杜玄此还没来得及将“等等我”说出来,就只看见渐行渐远的马屁股。 马儿跑得不快,轻柔地风打在苏疑脸上,倦意袭来,苏疑眼睛一闭,往后倒去,睡着了。 察觉到苏疑整个重量都往自己身上靠时,杜居安将速度放得更慢。 到苏府门口时,苏疑还没醒,杜居安将苏疑抱下马,往府里走去。 府里很冷清,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走进内院,才见丁白急匆匆迎过来。 杜居安吩咐道:“去准备热水和吃食。” “哎!”丁白去了厨房。 杜居安将苏疑的外衣脱了,将他放到榻上。苏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了杜居安一眼,又睡了过去。 丁白端着热水放轻脚步走进来,低声道:“杜统领,天色不早了,我在这里守着,您就先回去吧。” “不碍事。”杜居安看了一眼窗外,黑漆漆一片,他蹙眉道,“府里怎么连掌灯的人都没有?” 丁白叹气:“自从苏大人走了以后,小苏大人就将府里的小厮侍女都遣散了,就厨房里留了几个人。我本想让小苏大人去陆府住,也好有个照应。小苏大人不肯去,我就只好偶尔带人过来打理一下。” 杜居安看着苏疑瘦削的脸和深陷的眼窝,陷入沉思。 “我就在外面守着,杜统领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行。”丁白说完就出去了。 半晌,杜居安才起身将架子上的帕子打湿,给苏疑擦脸擦手。 苏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手紧紧拽着褥子,额角渗出细汗。杜居安给苏疑擦了汗,握着他的手想让他放松下来。 苏疑渐渐松开眉头,呼吸逐渐均匀。杜居安坐在榻边,看着闭着双眼的苏疑,忍不住俯下身去。眼看就要亲到苏疑的唇,杜居安顿住,在苏疑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翌日清晨,阳光洒进房间,苏疑睁开眼睛便看见趴在一旁睡着的杜居安。 苏疑起身时,杜居安醒了。 “杜统领怎么会在这里?” 杜居安咳了一声,说:“昨天送你回来,不小心睡着了。” “恩?”前言不搭后语的,苏疑没听懂。 “既然你醒了,我就先回去了。”杜居安起身时只觉得腰酸背痛,说完他便大步出了门去。 苏疑没有心思在意杜居安,他起身沐浴更衣,吃饭时,阿卓说:“应天台前些日子好像观测到了天象,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应天台也没有上报。” 苏疑点头,将一封信笺交给阿卓,说道:“你将这信交给大理寺卿何大人。” 阿卓刚走,田兹格就来了。 苏疑看了一眼天,白云丝丝缕缕飘在空中,煞是好看。 “田大人可是查到什么了?” 田兹格不顾上礼节,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道:“我派人查了那些箭,有的出自官家,有的是从鬼市流出来的。但是线索到鬼市铸剑坊就断了。” 苏疑也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直接查杨宗道与铸剑坊有没有关系。私造兵器乃是重罪,你暗中派人去查,别打草惊蛇。” 田兹格恍然,他立马道:“行,我现在就去。” 苏疑去衙门将差事办完,才独自一人前往采阁。 第188章 英雄 到了采阁没多久,阿卓就来了。 阿卓将桌上的糕点吃的差不多时,何薄命才姗姗来迟。阿卓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出了门去。 苏疑一边倒酒一边说:“何大人请坐。” 何薄命坐下,有些不安地问:“问之小友怎么会想起叫我来采阁喝酒?” 苏疑将酒盏放在何薄命面前,“自然是为了感谢何大人冒险与我通风报信,只可惜,我去晚了。” 何薄命大惊,他紧张地看了周围一眼,强装镇定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疑怀中的字条拿出去,展开,递给何薄命,眼神凌厉:“何大人不必害怕,阿卓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来,今日我们的对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何薄命瞟了一眼那字条,低下头喝酒,喝了一口又觉得不妥,问道:“有茶吗?” 苏疑提过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何薄命灌了一口凉茶,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疑笑道:“何大人别紧张,晚辈就是想问问,何大人为何要给我传信。” 何薄命觉得屋子里太热了,浑身都出了汗,他左右动了动,双手捧着茶杯道:“丞相大人是个好人啊,我何薄命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就喜欢贪点小财,有个官职傍身,最好再有个靠山依靠,就能乐呵呵过一辈子。什么家国大义,什么风骨情怀,我何薄命高攀不上。叫我拿钱拿粮支持北伐,我心痛得很。我是对丞相大人不满,但我也从未想过谋害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已经辞官回乡,我觉得没必要痛下杀手,所以才与你通风报信。” 苏疑盯着何薄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幕后黑手是谁?是不是杨宗道?” 何薄命急忙摇头:“我不知道。” “何大人!”苏疑握紧茶杯,加重语气道,“何大人既然跨出了第一步,再跨一步又如何?” 何薄命低头喝茶。 苏疑继续道:“何大人应该也不忍心看我三叔无辜枉死吧,我三叔什么都没有做错,对吗?” 苏疑极力忍着哽咽,“可凶手凭什么逍遥法外?” 何大人深吸一口气道:“不,丞相大人错了,丞相大人错在得罪了所有世家大族却心慈手软,但凡丞相大人狠心一点,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苏疑有些恍惚,是这样吗?是苏穹错了吗? 他摇摇头:“不是三叔错了,是你们错了。是你们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但凡你们能以大局为重,上下齐心,收复故土,光复大齐,往后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三叔不是不敢下狠手,是不能。” 苏疑突然放低了声音,近似呢喃:“只差一步,如果能等到收复关中,三叔就能无所顾忌。” 何薄命一脸愧色,但仍是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北伐呢?两国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大家都落得自在。” “是啊,为什么呢?”苏疑眼含泪光,看向何薄命,“为什么要北伐?如果不北伐,苏家和陆家何至于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被污蔑,被陷害,被指责,被唾骂!何大人不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但何大人要明白,一山不容二虎,两国不会相安无事,只有你死我活。” 何薄命听得头皮发麻。 “何大人,请你如实告诉晚辈,到底是哪些人杀了我三叔!” “我……我真的不能说啊。” 苏疑目光如炬,看着何薄命:“晚辈感激何大人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何大人别逼晚辈翻脸不认人。” 何薄命迟疑道:“你要做什么?” “我会去找杨宗道,将你私传我消息之事告诉他。” 何薄命猛然抬头看向苏疑,传闻中的苏二公子才高八斗,锦心绣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没曾想也会说出如此狠毒之话。 “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苏疑却只是摇摇头:“我只想替我三叔找回一个公道。” “唉!”何薄命一拍大腿,认命道,“你都说了是杨宗道,还问我做什么?” “只有杨宗道?” “还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何薄命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名字。 苏疑蹙眉道:“应天台丞刘俭……” 应天台明明观测到了天象,为何没有上报?刘俭想做什么? 何薄命看着苏疑,想着自己都说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告诉苏疑算了。 “还有一事,杨宗道原本想伪造书信污蔑丞相大人和陆将军意图谋反,还在鹰眼营找了个小卒串供。后来听说丞相大人辞官之事,就停手了。” 苏疑不可思议道:“苏家和陆家到底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杨宗道要如此机关算尽赶尽杀绝?” 何薄命整张脸皱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啊。” 苏疑起身行大礼,“多谢何大人如实相告,晚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何薄命看着苏疑离去的背影,坐立难安。虽然他心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总怕杨宗道等人知道了报复他。 他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老天爷啊,我何薄命这辈子就勇敢了这么一次,好人一定要有好报啊。” 苏疑离开采阁,马不停蹄前往鹰眼营,将伪造书信之事给高端说了,让高端查一查底下的人。 高端是个爽快人,顶头上司虽然换了又换,但都是一家人,苏穹更是将鹰眼营的事务全权交给他打理,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得知苏穹逝世的消息,他既悲痛又气愤,听苏疑说有人想陷害苏穹,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就派虎子去查。 苏疑急忙叫住他,耐心道:“暗中调查即可。找到那人后,麻烦立即告知我。” 高端一把抓住要冲出去的虎子,对苏疑道:“苏大人放心,一有消息,我立马派人告知苏大人。” 苏疑道过谢后离开了鹰眼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阿卓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苏疑突然停下脚步,阿卓从一棵树后走出来。 苏疑回身看着阿卓道:“我请你吃馄饨吧。” 阿卓看着苏疑脸上疲惫的笑容,鼻子一酸,应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馄饨了。” 苏疑往前走去,阿卓跟上去问道:“苏二公子,我能走在你旁边吗?” 苏疑道:“为什么不能?” 阿卓便快走两步,与苏疑并肩而行,他搓了搓鼻子说:“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奴才要走在主子的后面。但是现在,我想与苏二公子一起走。” “为何?” 阿卓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声音低哑:“因为二公子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苏疑兀自笑了一声,看着喧闹嘈杂的街道说:“群雁有千只,只只皆独行。群山有万座,座座自独立。何为孤独?生即是孤独。不必怜悯别人的孤独,因为上天很公平。” “啊?”阿卓不解,“哪里公平了?一点也不公平。” 苏疑拿出扇子摇了摇:“公平的让每一个人孤独。” 阿卓挠了挠头,皱着眉头道:“好像有些道理,可还是不公平啊……” 苏疑道:“阿卓,你不是我家的家仆,你全心全意帮我和三叔,我对你很感激,所以你无须拘谨。” 阿卓道:“你们与我老大交好,也就是我阿卓的老大,我当然要帮你们了。” 太阳慢慢往城墙上坠去,天边的云彩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济蓝河畔依旧人来人往,苏疑穿过人群时,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进馄饨铺子,老板依旧热情但没有像往常与苏穹唠嗑一样与他唠几句。他每次和苏穹来,都是安安静静的,苏穹却不一样,来来往往的人他都能搭上两句话。 苏疑遗憾地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终只能作罢。 馄饨上桌时,老板却笑呵呵对苏疑说:“往常与公子一起来的那位客官,今日怎么没来啊?上次他说想尝尝我酿的桑葚酒,酒已经酿好了,下次让他一起来啊,跟他说,馄饨随便吃,酒也管够。” 馄饨冒着阵阵热气,熏得苏疑眼睛都模糊了,他勾起嘴角应道:“好,我一定跟他说。” 坐在对面正在往碗里吹气的阿卓抬起头来:“他说的是丞相大人吗?” 苏疑点了点头:“三叔说他第一次来这里吃馄饨是寒尽带他来的,后来,寒尽再也没来过。往后,三叔也不会再来了。” 阿卓眨了眨眼,看着汤面上漂着的葱花和油星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大不喜欢吃葱花,下次我要和他一起来吃,帮他将葱花挑出来。” 他吃了两颗馄饨,又道:“丞相大人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狗娘养的王八犊子……” 苏疑看着蹲在凳子上抱着碗低声骂人的阿卓,考虑要不要将苏鹤的事告诉他。 阿卓鼓着腮帮子一边抽泣一边说:“苏二公子,你知道吗?其实我干过很多坏事,可自从跟了老大,遇到的全是好人。丞相大人没有做过坏事,却总有人想害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疑道:“因为你老大是很好的人,你也变成了很好的人。” “那丞相大人呢?” 苏疑在缕缕轻烟中笑了:“丞相大人不一样,丞相大人是英雄,自古英雄难善终。”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当英雄?” “因为很多东西,理想,抱负,名誉,权利……” “那丞相大人是因为什么?” “丞相大人想要拯救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 阿卓托着腮看天:“破破烂烂的世界?” 第189章 出发 苏疑等了两日,才等到高端的消息。杨宗道和李吉确实伪造了书信,让人偷偷放在鹰眼营衙门。 那小卒是李家旁系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名叫李元,因为妻妾争宠,他娘被他爹的正妻害死。李元十来岁就被扔进了鹰眼营,再也没回过家。李吉找到他时,他连话都不敢说。李吉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并承诺他此事若成,便让他连升三级,成为一营指挥使。 李元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为了能回家,为了能让他爹记起还有他这个儿子,他答应了李吉的要求。 虎子查出他是李家人,又查出他在轮值时离开了一个时辰。于是将他带到了高端面前,高端还没开始问,他自己就倒豆子般把一切都交代了。 高端本想带着他去找苏疑,他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不断磕头喊饶命。 高端踹了他一脚:“信呢?” 李元趴在地上道:“还没给我……” 高端看向虎子:“将他关起来,我先去找苏大人。” 李元抱着虎子的腿,大哭道:“虎子哥,我什么都没有做,高校尉不会杀了我吧?” 虎子看着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拍着他的脸说:“你这么怕死,怎么敢答应李吉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的?” 李元抽泣着说:“我也没办法,我想回家……” “这么多年,你爹对你不闻不问,他早就不要你了,你回去干啥啊?营里的人对你不好吗?” 李元瘫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早就被放弃了,可谁又甘心被扫地出门一辈子呢?哪怕像他这样的人,也想风光一回,争气一回。更重要的是,他怕他不答应李吉会杀了他。 就算回不了家,他也想活着。 “走吧。”虎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苏疑此时正在家里翻包裹。河州刺史黄叶间寄了一个大包裹给苏疑,里面有一包晒干的菌子,三条风干的海鱼,五个色彩艳丽的海螺,还有一个稍微精致的盒子,里面有三颗珍珠,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他得知苏穹被害的消息,十分痛心,奈何官职在身,无诏不得回京,遗憾不能回京见苏穹最后一面。说包裹里的东西都是河州土产,都是用他自己攒的俸禄买的,没有贪污受贿。最后交代了包裹夹层里有十分重要的东西,或许是苏疑想要的东西。 苏疑将所有东西倒出来,找到了那个夹层。夹层用细线缝的很严实,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苏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夹层,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书信。 苏疑迫不及待将其打开,是秦文川与顾舟山的通信。里面涉及到顾舟山养海寇敛财之事,有两封信上提到了杨宗道。一封说的是杨宗道预定的那批珍珠没法按时送到鄞都。另一封则是说让杨宗道设法再送一批孩子过去。 当年是陆望亲自去河州将秦文川押送进京的,陆望派人将河州州府掀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这几封信,没想到被黄叶间找到了。 几封信保存得很好,想必是秦文川怕顾舟山拿他当垫背的,故意留下的证据。 送一批孩子去河州做什么?苏疑握紧手中的信,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苏疑正思索着,阿卓敲了三下门,低声道:“公子,田大人和高校尉来了。” —————— 邓初将兵力都压在东部战场,借助易守难攻的地势,让陆望寸步难行。元锡趁机一鼓作气,占据扪师。 鄞都的信传到了中原,苏慎将信看了无数遍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那字迹确实是苏疑的,他也没有看花眼。每个字都犹如一柄尖刀穿过他的身体,痛的他直不起腰。 他将两封信握在手里,其中一封是给陆望的。此仗打得艰难,他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将信送到交战地。 思前想后,他决定将信送出去。 陆望刚从战场上下来,满身血汗交织,浑身脏污不堪。来不及休息,他召集所有人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慕可就拿着信走了进去。 原本这个时候陆望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慕可之所以冒着胆子进去,是因为这信是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 陆望接了信,封面上的字迹是苏疑的。陆望有些疑惑,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直接拆了信。 他看了一眼,突然背过身去。 一块破布,十四字血书。 我以我血洗污秽,我以我命换青天。 陆望眼前一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将苏疑的信又看了一遍,才将血书塞进自己怀里。满腔怒火与悲愤无处发泄,他大口喘着气,肩膀一起一伏,试图压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 陆望回身时,脸色已寒若冰霜,眼里杀意尽显,他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掀翻在地,众人皆被吓了一跳。桌上只剩了一枚将军印,陆望伸手将印章捏进掌心,血迹从指间溢出来。 许昭满脸惊恐地看着陆望,“归程……” 陆望渐渐松了力道:“你们先出去……” 陈子成担忧道:“将军……” 许昭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很快帐中只剩陆望一个人,他将手中的将军印狠狠摔在地上,又将面前的几案也掀了。 良久,陆望看着一地狼藉,垂眸深思。 一路走来,一路失去。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坚持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有何意义? 独坐到天黑。 陆望拿了一壶酒,倒了四杯摆在面前,自己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全喝了。胃里像着了火,烧得他痉挛想吐。他瘫倒在地,看着帐顶满脸绝望,自言自语:“爹,大哥,二哥,三哥,我不知道,这条路这么难走,走到最后,所有人都要离我而去,走到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你们最了解我,我不喜欢一个人!你们都走了,寒尽……也不要我了,我让他回来他也不回来……我等了他那么久,他还不回来……” 陆望终于撑不住了,所有的委屈,愤怒,悲痛,不甘,思念一起爆发出来,身体似乎要被撑爆了。陆望扭动着身体来缓解那撕心裂肺的痛,他感觉有东西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咸的,涩的,他伸手擦了一下,可根本擦不干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是我害死了三哥,是我害死了三哥……”陆望挣扎着站起身,开了另一瓶酒,递到嘴边却顿住了,“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上战场,我不能再喝了……” 他用力摔了酒,酒瓶瞬间四分五裂,酒香溢满整个营帐。 陆望头痛得厉害,眼睛也痛,胸口也痛,哪里都痛。他无力地跌倒在地,侧过身,蜷着身子,看着虚空,语无伦次地说:“寒尽,是我害死了三哥,三哥本不需要踏上这条不归路的……三哥,是我没有保护好寒尽,我配不上他的爱,我也不配爱他……爹,你说让我带寒尽回家过年,你也没等等我们……好歹大哥见了他一面,却只见了一面……” 陆望犹如溺水之人,想努力抓住一根浮木,可四周除了冰冷的让他窒息的海水,空无一物。海水灌进他的鼻眼,堵住他的呼吸,他生不如死。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活下去,他拼了命的往岸边游,他累极了,精疲力竭,气血耗尽,可他找不到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总有一天会溺死的。 陆望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依旧按时走出营帐,一身纯白素衣, 加上那褪尽血色的脸和唇,整个人似乎要隐进晨光里。 天边霞光染红云层,太阳正奋力挣扎,试图突破重围。 陆望迎着光,眯起眼睛,语气坚定:“出发。” 第190章 变故 早朝,一众大臣依旧在为北伐退兵换将之事争吵。田兹格看了一眼杨宗道,又看了一眼苏疑,高举奏折走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一声高喊,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刘渝道:“准奏。” “皇上,臣已查出杀害丞相大人的凶手,证据在此,请陛下过目。” 太监将田兹格手中的奏折,证据全部呈给刘渝,刘渝一样一样地看完,忽然猛地站起身,将手中东西摔在地上,大喝道:“好你个杨宗道,竟敢买通杀手刺杀当朝宰相,还敢私铸兵器,私养亲兵,来人,将其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杨宗道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殿中侍卫押解出列。 杨宗道死命挣扎,两个侍卫竟没有抓住他,他滑跪至殿中,哭诉道:“陛下,臣是冤枉的,臣是冤枉的,陛下不可听他一人之词就妄下定论,臣从未做过这些大逆不道之事,恳请陛下一定要彻查此事,还臣一个清白啊。” 刘渝见他吼得声嘶力竭,拿起状纸看了一眼,问道:“东市铸剑坊可与你有关?” 一瞬间的慌乱过后,杨宗道镇定下来,他跪的笔直,铿锵有力地说:“没有,没有任何关系!老臣从不去那种乌烟瘴气之地。” 刘渝冷笑一声,将手中物扔到殿中,杨宗道爬过去捡起来一一看过,他狠狠瞪了田兹格一眼,依旧面不改色道:“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绝没有做过这些事!” 苏疑缓步走到杨宗道跟前,行礼道:“启禀陛下,前两日,微臣整理丞相大人的遗物时,发现了三封信。乃是当年河州刺史秦文川留下来的,也与杨大人有关。” 刘渝将信一一看完。 苏疑接着道:“经臣查实,当年顾舟山与秦文川狼狈为奸,豢养海寇,利用海寇烧杀抢掠,欺压百姓之事,杨大人亦在其列。不仅如此,杨大人与顾舟山秦文川还做着买卖人口的勾当,河州海寇一度达到十万之众,与之脱不了干系!” 此言一出,身后立即传来议论声。 “你闭嘴!”杨宗道抬头,满眼狠厉地看着苏疑,撕扯着喉咙道,“简直一派胡言!我何时做过这些事?空口无凭,你得拿出证据!!” 苏疑轻蔑地看他一眼,语气不变:“证据在陛下手里。” 有人低声道:“所以是因为丞相大人手中握着杨大人的把柄,杨大人才痛下杀手啊!” 杨宗道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看着刘渝,淡定道:“陛下!如果真是这样,秦文川当年为何没有将臣供出来,丞相大人手里捏着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何一直没有拿出来?那信一定是他们找人伪造的,就是为了污蔑微臣啊!” 田兹格愤然道:“谁知道你与秦文川暗地里还有什么勾当!” “说到污蔑,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苏疑从怀中掏出几封信,“前几日有人找到微臣,说是刑部杨大人和光禄寺李大人花重金收买他,让他将这些书信偷偷放到鹰眼营衙门,以栽赃陷害丞相大人和陆将军有不臣之心。物证在臣手里,人证就候在殿外,请陛下明鉴!” 刘渝看着接二连三呈上来的证据,已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看向杨宗道和李吉,厉声道:“杨宗道,李吉,你们两个何其歹毒的心啊!来人,将二人押入大牢!” 苏疑跪下,直接道:“陛下,勾结叛贼,刺杀朝廷命官,私贩人口,私造兵器,桩桩件件皆是死罪!请陛下……” 刘渝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烦闷地打断苏疑:“此案交由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审理,朕累了,散了吧。” 走出太极殿,田兹格有些担心地说:“陛下为何不直接定罪?还要交由大理寺和御史台重新审理。何薄命和杨宗道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何薄命有心包庇……” 苏疑也觉得奇怪,他沉默半晌道:“陛下或许想留杨宗道一命。” 田兹格急道:“那可怎么办?如此都要不了他的命,那就真的奈何不了他了。” 苏疑加快脚步:“我去找何薄命。” 杨宗道被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何薄命念及两人交情,提着好酒好菜去看望杨宗道。 他以为杨宗道会一脸落魄,满目惊惶,求他帮忙。没想到他进去一看,杨宗道正襟危坐于破榻之上,听见动静,只是淡淡一瞥,又闭上了眼睛。 何薄命将饭菜给他拿出来,叹气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如此沉得住气?” 杨宗道拿起筷子挑了个自己喜欢的吃的菜一边吃着一边说:“这不是有你在吗?” 何薄命一惊,“我能做什么?” 违抗皇命之事他可做不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看好戏吧!” 何薄命靠近他,低声道:“你留了后手?” 杨宗道神秘一笑:“苏家和陆家这次一定会彻底完蛋。” 何薄命坐在一旁,不解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杀了苏清云呢?不杀他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杨宗道瞪他一眼:“苏清云已经在暗中调查我们几个了。不杀他,难道等着他回来杀我吗?更何况,想杀他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何年长,我怎么觉得你近来有些不对劲呢?” 何薄命从盘子里捡了块肉吃,“我……我能有什么不对劲?” “你这两日压着点外面的风言风语,等我的消息。” “哦……”何薄命说着手又伸向盘子。 杨宗道将他的手打开:“就这么两块肉,你还跟我一个坐大牢的抢?” 何薄命讪讪收回手,说道:“我就再吃一块。” 杨宗道嚼着肉,瞥他一眼,“吃吃吃!” 何薄命回家路上被阿卓截了下来,他此时不想见苏疑,可阿卓逮着他不放,何薄命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采阁。 苏疑本来想客气两句,何薄命却不给苏疑机会,进门就道:“问之,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我跟你说,杨宗道留了后手,你奈何不了他的。” 苏疑蹙眉道:“什么后手?” “他没具体说,但我看他那毫不畏惧的样子,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反正在此事了结之前,我们先别见面了。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真的要被你吓死了……” 苏疑疑惑道:“数罪并罚,杨宗道难逃一死,他会怎么力挽狂澜?” 何薄命一脸郁闷:“我也不知道啊,我如今夹在你们中间,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我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唉!” 案件审理了两日,李元和铸剑坊的人都上堂做了证。最大的证人是何薄命,可何薄命不敢也不愿站出来。 杨宗道始终坚称自己是冤枉的,何薄命只能派人去铸剑坊和鹰眼营重新调查核实。 入夜,苏疑坐在案前,看着窗外风雨大作,久久没法下笔。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作画,时到今日,面对自己早已变得浑浊不堪的内心,竟不敢下笔。 窗外无光,一片漆黑。 屋里唯有一烛火,摇摇晃晃,在一片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中显得渺小而脆弱。 杨宗道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苏疑就这样坐了一夜。 天亮时,风停雨歇,一院残叶断枝。那几株一向挺拔的翠竹第一次向风雨妥协了,可怜巴巴的弯着腰。 院中洒扫之人不过二三,苏疑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与落叶上,嘎吱作响。 苏府大门被轰然推开,一列官兵鱼贯而入,将苏疑围在其中,二话不说,将苏疑押走了。 阿卓正啃着玉米朝苏府走去,看到有官兵出入,急忙躲在树后,看到苏疑被押走,吓得手中玉米掉落在地。 他想找人帮忙,却一时想不起该找谁,还有谁可以帮他们? 下午,苏疑在狱中见到了杜居安。杜居安给苏疑换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以看押重要犯人为由,派人守在牢房四周,任何人不得靠近。 苏疑一袭素衣,与这昏暗脏污的牢房格格不入。杜居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苏疑淡然道:“挺好的,挺凉快的。杜统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杜居安脸色凝重:“铸剑坊的人和李元突然暴毙,死无对证,杨宗道被无罪释放了。至于其他罪名,陛下只是罚了他一年俸银。” “荒谬!”苏疑捏紧拳头,指甲剜得手心生疼,“不对,此事不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杜居安道:“昨晚,应天台观测到天有异象,连夜上奏,天一亮,陛下就派人查封了苏陆二府,并将苏陆二家所有直系旁系的男子抓捕入狱。” “天象?”苏疑默了一瞬,霎时想通了所有事情,“五星连珠,新帝将出……” 杜居安脸色一变:“你怎会知晓?” 苏疑自嘲地笑了两声:“愚笨,我真是愚笨至极。” 他看向杜居安:“如果我没猜错,天象显示,那位新帝出自苏家或者陆家对吗?” 杜居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陛下已经下旨,让元锡退回盛州,让陆归程退守洛城。” “然后找个由头让他们回朝,一网打尽。原来这就是杨宗道留的后手。”苏疑恍然。 杜居安严肃道:“什么意思?” 苏疑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信吗?” 杜居安愣了愣,“我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苏疑垂眸:“原本我也是不信的,但是现在我信了。紫气自西来,关中之战,小舅舅必胜。” “问之,你说什么?” 苏疑摇头:“没什么。” “你不担心苏瑾之和陆归程?” “担心。”担心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们畏手畏脚。 杜居安突然伸手揉了揉苏疑的后脑勺:“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苏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惊得怔在原地。 杜居安很快收回了手,“景深和周家老四还在外面等着见你,我就先走了。” 苏疑看着杜居安的背影消失在甬道,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明证据确凿,刘渝为什么不杀杨宗道和李吉?他猛然想起田兹格的话,出自官家的箭矢,那场看似盛大的送别宴…… 心不断往下沉,快要窒息时苏疑才深吸一口气,“三叔,不管是谁,此仇必报。” 第191章 盒子 圣旨传到陆望手里时,陆望看着营中所有人问道:“陛下让我们退兵,退吗?” 许昭刚想问发生什么事了,就听陈子成大叫道:“退个锤子退,老子都打到这里了,还让退,打个仗都打不利索,憋屈死了!” 所有将领都在附和:“关中就在眼前,不退!打死不退!” 不退就是抗旨,抗旨只有两条路可走。许昭知道陆望对朝廷怨气冲天,他也受够了那个毫无主见,摇摆不定,懦弱无能的皇帝。他看向陆望,目光坚定:“听你的。” 陆望将圣旨紧紧捏在手里,沉声道:“你们知道不退意味着什么吗? 牟亮轻飘飘地说了句:“造反。” 陈子成一听,眼睛亮了:“将军,那我们就造反吧!老子真的受不了了那鸟皇帝了!我觉得将军也可以当皇帝……” 牟亮一把捂住他的嘴。 陆望站起身,将圣旨扔进火盆里,大声道:“从今天起,我们想攻哪里就攻哪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陈子成扒开牟亮的手,高呼道:“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待人散尽,许昭道:“归程,你可决定好了?箭若离弦,不容回头。” 陆望看着一旁挂着的铠甲,冷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我马上传信给苏将军和小侯爷。石头城有曾勉在,倒是不必担心。周将军还在涧水城,可如何是好?” “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如果他选择了我,自会表态。如果他选择了刘渝,告诉瑾之,立马准备出兵涧水城。” 许昭惊讶于陆望的果断决绝,他再次看向陆望,已经快想不起曾经的陆望是什么样的了。那冷若冰霜的表情,犀利如鹰的眼神,倒真有几分王者之风。 许昭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上这样一条路。此时的他有些茫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畅快。 陆望却十分淡然,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许昭想,陆望一定不是临时起意,或许是接到苏穹死讯的那一刻,就打定了主意。 想到此,许昭踢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事情,他忧心忡忡地说:“归程,苏二公子还在鄞都。” 陆望呼吸加重,声音却没有起伏:“我知道。” 我以我血洗污秽,我以我命换青天,三叔之言亦是我之意。鹰当搏击长空,不可居于檐下。虎当震啸山林,怎能受困于穴?这破天烂地,既然救不了,那就掀了它。 那就掀了它吧。 为防止腹背受敌,陆望还是书信一封回鄞都。洋洋洒洒上千字,写尽了北伐的必要性,可行性。也书尽了自己忠君之意,爱国之心。最后表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北伐不成,绝不退兵。 许昭看了一遍,此信字字句句掏心掏肺,毫无破绽,任谁见了都得流下两滴感动的泪水。 —————— 奏折传回鄞都,刘渝不但没落泪,反而大发雷霆。 他冲杨宗道吼道:“陆望竟敢抗旨不尊,他想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臣早就说过苏穹和陆望狼子野心,不可放任其发展势力。如今陆望不退兵,怕是……已有了反心。陛下,臣有个想法,不如将天象的消息放出去,届时苏家和陆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自会有人去讨伐他。” 刘渝下意识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天象乃上天旨意,说明陆望乃是天选之人。消息一旦放出去,是讨伐者更多还是追随者更多?刘渝不敢赌。此事让刘渝很害怕,他甚至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听杨宗道的话将陆望几人换回来。 杨宗道不理解为何不行,他没有忤逆刘渝,而是话锋一转,说道:“那就以苏问之的命相要挟,让他回京。只要他回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提到苏疑,刘渝头更大了。天象之事只有杨宗道几人和杜居安知道,苏疑平白无辜被下狱,引起朝中诸多人的不满。田兹格和杜居安带着以前的苏党天天闹,闹得刘渝连早朝都不敢上。 苏疑入狱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天下读书人开始写文章骂衙门,骂朝廷,甚至直接骂皇帝。读书人骂起人来,直接骂进人心头,你怕什么就骂什么,难听刺耳。各地官员都饱受折磨,不得不强行武力镇压。鄞都百姓还沉浸在苏穹之死的悲伤中,知道朝廷无端扣押丞相之侄,亦是群情激奋,时不时就到大理寺门口闹一闹,何薄命没办法,只能天天去刘渝面前闹。 看刘渝的表情,杨宗道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杨宗道想了想道:“皇上可还记得苏穹与陆望的那些大逆不道的私信?那可是铁证啊,将那些信公之于众,陛下就有了逮捕苏疑,出兵征讨陆望的正当理由。” “可……可朝中谁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当务之急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杨宗道见刘渝犹豫,继续道:“陆望拒绝退兵已经是蔑视皇权之举,我们也不算冤枉他。何况北伐乃民心所向,天下人不会因为他坚持北伐而对他口诛笔伐。但是造反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有了这个罪名,陛下想对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刘渝长叹一声,似乎要吐出胸中浊气。思虑半晌,他最终同意了杨宗道的话。 杨宗道将消息告诉李吉,李吉却笑不出来,而是担忧道:“你们这样一逼,岂不是将陆望逼上绝路,他不反也得反。陆望手底下握着大齐一半军权,把他逼急了,他杀回鄞都怎么办?” “峳州十万大军,就算不能完胜,至少能与之抗衡。何况,陆望如此执着于北伐,他是不会轻易放弃关中和中原的。北方还有石越,邓初,贺兰追,陆望再加进去,只会更乱。我们只需守住沧江,就可以坐山观虎斗,甚至可以出兵配合其他势力围剿陆望。” 李吉这才放下心来。 杨宗道说得口干舌燥,他喝了口茶继续道,“你可别忘了,天象之事是我们胡诌的。你还真当陆望是那个天选之子啊?他陆归程没那个命!” “对啊,差点连自己都骗了。”李吉一拍桌子,“不过天象是确实存在的,刘俭怎么说的?帝王星,自西起,你觉得会是谁?” 杨宗道品着茶,手指点着桌面,琢磨道:“自西起,莫不是邓初?” 李吉勾了勾嘴角:“若真是邓初,这关中之战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杨宗道突然大笑起来:“上一次北方乱战近百年,才出了一个付炆,一个谢如斯啊。” 直至亥时,两人才离开花不误,在玄武大街分路。 杨宗道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儿回到府中,只见院儿里放着个木箱子,他问府中下人:“这箱子哪里来的?” 下人回道:“是以杨孑少爷的名义从陕城送回来的。” “打开它。” 两个小厮撬开木封,揭开盖子,杨宗道看了一眼,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谁?是谁?”场面着实骇人,他没看清楚样子,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个小厮冒着胆子上前仔细辨认了一番,立马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是……是杨孑少爷……” 第192章 谢谢 孙放到合州的第三天,昌东有人揭竿起义,贺兰珂压制不住,贺兰追只好退兵。 贺兰追马不停蹄赶往昌东,用最快的速度镇压起义,让贺兰珂驻守昌黎城。 半个月后,在合州的陆朔收到了一封来自燕京的信。陆朔看了一眼,是写给陆望的。 他疑惑道:“贺兰追为何会给小叔写信?” 慕以道:“既然是给主子的,叫人传给主子就行了。” 正好孙放要回中原,陆朔将信交给他,让他带给苏慎,再叫人送到交战地。 孙放还没离开,陆朔又接到朝廷让他退兵还朝的诏书。陆朔知道苏穹一走,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沉吟半晌,将诏书扔在一旁。 孙放跑过去捡起来看了看,有些字看不懂,但退兵两个字还是认识的。他嘲笑道:“你们大齐的皇帝真有意思,打得好好的,居然让你们退兵。为啥啊?皇城有人造反啊?” 陆朔沉默。 孙放追问道:“那你退吗?反正照我对陆大将军的了解,他肯定不会退。” 陆朔让慕以立马召集军中将领商议此事。山贼头子寇冠第一个反对:“老子跟你们混是要当英雄的,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反正我不退。” 毕竟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们自己用命拼出来的,其中艰辛只有自己知道,谁也不愿轻易放弃自己辛苦打下的胜利果实。 陆朔当即做了决定,不退。 孙放带着信出发回中原,到中原时已经听说陆望出兵继续攻打关中的消息了。 孙放豪气一笑:“还真没让老子失望,有血性!” 苏慎的注意力都被那封信吸引了,贺兰追会说什么呢?求和?宣战? 他看向孙放,试探着问:“孙将军,你是想驻守中原还是去陕城交战地?” 孙放茫然地看向他:“我驻守中原?将军没让我驻守中原啊。” 苏慎眨了眨眼,“你自己选。” 孙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从陆望让他支援合州开始就不对劲。他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手里捏了个小毛桃,在裤子上蹭了蹭就放到嘴边啃,啃了一嘴毛又吐掉。 “真他妈难吃!”孙放骂了一句,在苏慎意味深长的眼神里终于回过一丝味儿来,冲苏慎点了点头。 苏慎也冲他点了点头,孙放啃着手指:“我肯定是去打仗啊,我在中原干什么,中原又不打仗。” 苏慎有些意外:“你真想好了?” 一旁的孙晨听不下去了,直接挑明道:“我们若是去关中,势必会碰上邓将军。” 孙放语气平淡地“啊”了一声,又将那毛桃啃了一口,强行咽了下去,然后蹲在门口,闷闷地说:“不去了。” 苏慎意料之中地起身道:“那我率军前往陕城支援,中原就拜托二位了。” 孙晨有些意外:“苏将军亲自去?”孙晨明白陆望一开始将他和孙放分开的缘由。如今陆望让他不再负责辎重,重新跟着孙放上战场,说明陆望已经认可他。但是一来就将中原交给他们,还是让他受宠若惊。 苏慎道:“恩,元锡退兵了,关中所有的兵力都会压向东线,我得尽快启程。” 孙晨道:“苏将军尽管放心,我与孙将军会竭尽全力配合朱司马守好中原。” 苏慎闻言,略微诧异地看向孙晨,孙晨一身灰色褂子,衣袖随意挽在小臂上,肤色略深,眉眼周正,嘴唇微厚,看着就很让人心安。苏慎心道陆望果然没有看错人。 元锡依照诏令退兵至盛州。盛州与司州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山脉,两军往来,只能沿着山壁开道。元项和元锡能从盛州打到司州,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元锡原本是很气愤的,他在帐中思量了许久,去找了元项。 元项看着诏书,说道:“都已走到这一步,现在退兵,前功尽弃。” 元锡道:“六叔可听说了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天象之事。” “自然有所耳闻。” “那六叔觉得,陆归程会反吗?” 元项愣了愣,“不好说……” 元锡看着摇曳的烛光,眼神逐渐聚拢:“六叔,我决定退兵。” “为何?” “不退兵就是抗旨,抗旨不遵的后果六叔比我清楚。苏清云死了,刘渝不但不为苏清云主持公道,反而将凶手无罪释放。加上天象一事,陆归程一定会反。与其抗旨被问斩抄家,不如先顺了刘渝的意。陆归程正在攻打关中,我们若是退兵,关中所有兵力都会压向陆望。届时陆望分身乏术,我们趁机夺下宛州,便可圆我父王遗愿。” 元项闻言一脸意外地看向元锡,他没想到元锡野心这么大,可元锡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事风险太大,他有些犹豫。 元锡继续道:“六叔,你总是念着苏清云当年保全我元氏一族的恩情。此次北伐,我们每走一步都是听从他的指挥,全面配合陆归程。但是现在苏清云死了,六叔还有什么顾虑?就如今朝廷那帮饭囊酒瓮,南齐迟早得完蛋。我们麾下十万大军,难道没有资格争一争这天下?” 元项被说动了,叔侄俩在帐中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听从诏令退兵。 如苏慎所说,关中所有兵力全部压在陆望身上,邓初与陆望多次交手,两人慢慢在熟悉对方的作战风格。没有峳州军的牵制,邓初更是放开手脚,利用几大天险关隘,让陆望吃了不少苦头。 苏慎赶到交战地时,马不停蹄赶去见陆望,却见许昭正焦头烂额地等在中军营帐。 许昭看见苏慎,就知道孙放留在了中原,他压制住心头担忧,同苏慎打招呼。 许昭原本是负责辎重,但他实在放心不下陆望,自上次来后就没有离开。此次出兵攻打留安之前,他们已经预料到元锡会退兵,于是加重兵力,陆望陈子成兵分两路各率两万人围攻留安,牟亮率两万人攻打留安西侧的玉林郡以做牵制。没想到邓初早有准备,直接放弃玉林郡,提前率军埋伏。陆望被邓初前锋引到天宜关,又派中军使劲往后压,最后将陆望围困在一山谷。陈子成几次试图从外突围都未能成功。于是立马派人通知还在攻打玉林郡的牟亮立即支援,又派人回大营搬救兵。 许昭将剩下的两万人全部派了出去,自己留在营中等援军。 苏慎在路上就接到了许昭的求援信,马不停蹄赶过来,两人没时间寒暄,直接打开地图。 许昭指着那个山谷道:“两面皆是高地,前后被邓初堵死。陈子成一直从后方进攻,企图分散邓初兵力,减轻归程的压力。我让牟亮带着两万人从前方突围,另派人从此处登山,据当地人所说,这里有一条狭窄峡谷可以进山,但是路极不好走。” 苏慎看着许昭指的那处,若有所思道:“邓初的目的就是要杀了小舅舅,所以对于陈子成和牟亮的骚扰,邓初或许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小舅舅不会在谷中坐以待毙。” “你的意思是,他会冒险登山?” 苏慎点了点头:“困在谷底犹如瓮中捉鳖,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小舅舅一定会想办法自救。付炆盘踞关中这么多年,肯定有关中最详细的地图。你说的这条路,邓初肯定也知道,说不定……” 许昭盯着地图,骇然道:“还有埋伏?” 苏慎道:“我立马率军前去接应。”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营中不可无人,若清先生等我们回来。” —————— 杨宗道收到杨孑的人头,气得一口血梗在胸口,当场晕厥过去。 昏迷了一天一夜,杨宗道醒来后就直冲大理寺,要去割了苏疑的人头送给陆望。 马车还未到大理寺,就见街道上堵满了人,嘴里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要求释放苏疑。 杨宗道挤了半天硬是没挤进去,反而被人群推搡撕扯,衣裳乱了,帽子丢了,连鞋都不见了。 无奈之下,杨宗道只能暂避人群。等到天色暗下来,人潮散尽,杨宗道才见到了同样狼狈的何薄命。 杨宗道知道有人闹事,却没想到如此夸张,他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何薄命灌了两大口茶水,愁眉不展:“苏清云和苏问之名气太大,整个江南的读书人都在为他们鸣冤,甚至有的直接不远千里跑到鄞都来了。你看看我,这额头上的伤就是被他们砸出来的。” 杨宗道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不知道等苏陆二家谋逆之事散播出去后,又是怎样一副光景。他理了理衣裳道:“我要见苏疑。” 何薄命哀叹一声:“你见不到他,杜居安说陛下下旨将他单独关押,专门派人看着呢!任何人不得探望。” 杨宗道惊道:“陛下这是何意?” 何薄命道:“或许陛下也怕出事,毕竟外面这么乱,你看看那些文章诗词,不堪入耳,不堪入目!如今谁敢动苏问之一根头发,不得被口水淹死啊?” 何薄命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但是他也听说了杨孑之事,杨宗道此次前来肯定不怀好意,他想着先吓唬吓唬杨宗道。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等风头过去了,苏疑迟早要接受审判。想到这里,何薄命不禁叹了口气,毕竟是大家口中的天才,就这样陨落了也着实可惜。 杨宗道见他一脸衰样,叹气都叹得真诚无比,想起下午外面的情形,便也作罢。 此时杜玄此和周攀正在牢里陪苏疑唠嗑,何薄命见杨宗道走了,也松了口气。 杜玄此捧着一盒冰块,上面是冰着葡萄和李子,凑到苏疑面前道:“问之,尝尝这李子,一点儿也不酸。” 苏疑拿了一颗。 周攀坐在小木凳上剥莲子,剥了一小盘,递到苏疑跟前,笑道:“苏二哥哥,新鲜莲子,清热降火的,多吃些。” 苏疑将冰盒子和小盘子推了推,失笑道:“你们两个别忙活了,光顾着我,你们自己呢?” 杜玄此道:“我们吃了来的,你别管我们。我是蹲过大牢的,那感觉太可怕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担心你受不了。” 周攀深有同感:“苏二哥哥,晚上你什么也别想,睡不着就数星星,数一会儿就睡着了。” 杜玄此好奇道:“当时你就是靠数星星熬过来的?” 周攀说到此事,就恨之入骨,他咬牙道:“刚开始是,后来杨宗道叫我折磨我,疼得死去活来的,哪还有心情数星星。不过苏二哥哥你放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让杨宗道伤害你的。” 杜玄此补充道:“就是,外面那些人够他们头疼一阵子了,加上我哥派来的人,谁也别想伤你一根毫毛!” 苏疑嚼着莲子,微苦,心里却很甜。孤立无援之际,还有人义无反顾地帮自己,苏疑心里感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说一声谢谢。 第193章 重逢 邓初果然布下天罗地网,幸好苏慎支援及时,接应陆望从羊肠小道成功逃出山谷,回到营地。 许昭看到飘扬的定北军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慕可和叶双秋受了伤,许昭亲自端着饭菜前往中军营帐。陆望已经收拾好身上的伤,换了便衣,坐在案前看公文。 许昭将手中饭菜放下,正准备说话,陆望率先开口:“你最好不是想教训我。” 许昭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妥协道:“先吃饭吧。” 陆望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手中文书开始吃饭。吃到一半,苏慎走了进来。 “小舅舅,朔儿让孙放带了一封信给你,说是从燕京传来的。”他掏出信,递到陆望跟前。 陆望也觉得奇怪,贺兰追为何会给他写信。 他打开信,看了半晌,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表情从茫然到惊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将信看了一遍,信很简略,只有五个字,却让他心跳如鼓,激动万分。 快两年了,陆望终于露出了一抹笑,他吞了吞口水,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许昭太好奇了,他看着陆望瞬间通红的眼眶和欣喜若狂的神情,与苏慎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归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陆望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艰难道:“寒尽……寒尽还活着,信是寒尽写的。” 苏慎右手握拳,锤在左手掌心,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他走到案前,不可置信地问:“小舅舅可看清楚了?真是寒尽?” 陆望还有些懵,他道:“我不知道,或许我是在做梦。” 许昭大着胆子伸手,陆望将信递给了他。 “寒尽时鹤归。” 许昭看了三遍,念了三遍,跑到帐门口对着日光又看了一遍,跑回到陆望跟前,一脸兴奋:“是真的,归程,你没有在做梦。” 他将信递给苏慎,搓了搓手,真想冲上去抱住陆望,但是他不敢,只能一脸期待地看向苏慎。 “寒尽时鹤归,是寒尽没错了。”苏慎看向陆望,又看向许昭,两人激动得抱在一起,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背。 “可字迹不是他的。”陆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掐了掐掌心,痛,不是做梦。 许昭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归程,或许寒尽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让人代笔的,不然他早该联系你了。” 许昭猜的没错,信是贺兰珂写的。 苏鹤是被贺兰珂救下的,当时苏鹤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贺兰玮,他冲向贺兰玮时,立刻有人围上来。苏鹤却不管不顾,不要命地往前冲。 贺兰追将贺兰玮带出肇京,是为重建燕平国做准备。所以他交代贺兰珂一定要护好贺兰玮。贺兰珂挡住苏鹤,让贺兰玮先走一步,拉开距离后,贺兰珂自己也跑了。 苏鹤眼看就要被围住,他三招夺了一个辫子军的弓箭,对准了贺兰玮。这一箭又狠又准,他亲眼看见贺兰玮坠下了马。 当时贺兰珂就在旁边,这一箭惊呆了一旁的贺兰珂。这箭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知道不可能,但仍旧好奇对方的身份,为何会雀衣人的射术?为何一定要杀了贺兰玮?于是他回了头,于乱军之中将满身是血的苏鹤救了回去。 当时阿九挡在苏鹤身前,见苏鹤坠马落地,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苏鹤。贺兰珂念及他一片情意,也将他带了回去。 两人伤的很重,尤其是苏鹤,为了杀贺兰玮,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盾。幸而阿九替他承受了一部分伤害,不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两人被大夫收拾干净时,依旧面目全非。直到三个月后,贺兰珂才看清楚了两人的面貌。他越看苏鹤越觉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贺兰追却很快就认出来了。因为如今的苏鹤闭着眼睛的时候,实在太像他母亲了。 安太妃是贺兰隽纳的第一个汉人妾室,当年轰动了整个燕平国朝廷。当时贺兰隽还是太子,贺兰追与贺兰隽关系要好,偶尔出入东宫,见过几次安太妃,尚年少的他被也那惊人的容貌震住了,他才明白贺兰隽为何会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纳她为妾。 贺兰追对那张脸印象很深刻,当年又是他亲自送贺兰珒和阿九离开肇京的,所以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确定,苏鹤就是贺兰珒。 贺兰追惊喜之余有有些困惑,他问一旁欣喜若狂的贺兰珂:“你不知他们的身份,为何要救他们?” 贺兰珂说:“还记得我九岁那年,跟着父王进宫参加宫宴,当时我觉得无聊,就跑出去了,误打误撞跑进了一个院子,一支飞箭从我耳边飞过,正中靶心。当时我被吓哭了,被大家笑了好久。他射杀贺兰玮时,那支箭和当年一样,从我耳边飞过去。那一箭让我想起了七哥,我就想,万一他认识七哥呢?” 贺兰追看着昏迷不醒的苏鹤,叹了口气:“这小子真是有魄力,一箭射杀了我燕平国皇帝。” 贺兰珂不在意道:“父亲当时就不该带走他,让他留在肇京自生自灭。他死了正好,父亲可以当皇帝,如今七哥哥回来了,也可以当皇帝。” 贺兰珂得知苏鹤是贺兰珒,高兴了好一阵。当年因为那一箭,贺兰珂认识了苏鹤,便经常进宫找苏鹤玩儿。苏鹤与他的几位皇兄皇弟关系都不好,反倒是与贺兰珂走得越来越近。 乐安公主见弟弟有了玩伴,也很高兴,经常给两人做些好吃的,贺兰珂就更喜欢去找他们了。 贺兰珂还放出豪言,要娶乐安为妻。当时他还没有满十岁,乐安当他小孩子心性,没有当真。可贺兰珂回家后就缠着贺兰追,让他去向皇上提亲,说他要娶乐安公主。贺兰追听后哭笑不得,九岁小孩儿娶什么妻。 没过多久,贺兰追被猜忌离开燕平国,贺兰珂也跟着离开。 两年后,燕平国被灭,贺兰珂在肇京再一次见到乐安和苏鹤。乐安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贺兰珂又动了心思,可还没等他出手,乐安就被贺兰玮献给了付炆。贺兰珂知道后伤心了好一阵,后来听说苏鹤也失踪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苏鹤了,没想到时隔十余年,他们又相遇了。 阿九很快就醒过来了,但是因为受伤太严重,躺了小半年才能下床。苏鹤直至身上外伤全都痊愈,依旧没有醒过来。 阿九照顾苏鹤,贺兰珂随着贺兰追平定燕京和昌东。两人一边征战一边找大夫,几乎将燕州和昌东的知名大夫都请过来了,还是没办法让苏鹤醒过来。 直到两个月前,阿九给苏鹤喂药时,发现苏鹤能自己吞咽了。阿九急忙找来大夫,大夫检查了一番,说苏鹤很快就能醒过来。 果然,没过几天,苏鹤就睁开了眼睛。 三日后,苏鹤才彻底清醒。大夫让阿九多与苏鹤说话,阿九也不怎么会说话。每次给苏鹤喂饭喂药时,他就断断续续地与苏鹤说着如今的形势,苏鹤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阿九观察到每次只要说到陆望时,苏鹤总会将眼珠转过来看着他。于是阿九专挑陆望的事情给他讲,从平定中原到占领陕城到进军关中,讲完了又去打听新消息。 贺兰珂听说苏鹤醒了,直接从昌黎跑回了燕京,回到燕京顾不上去拜见贺兰追,直奔苏鹤的房间。 “七哥!”贺兰珂满脸笑意地将脑袋探过去。 他们都已不是年少时的模样。苏鹤又昏迷了这么久,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庞,一时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贺兰珂十分熟稔地坐在榻边,大大方方地盯着苏鹤左看右看,兴奋道:“这样一看,你和十年前也没多大变化呀!我竟然没认出你来。” 苏鹤的身体机能正在慢慢恢复,他已经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坐起来,也能与人简短的交流。他看着贺兰珂,良久才吐出三个字:“你是谁?” 贺兰珂笑容僵在脸上,他看了一眼阿九和大夫,说道:“我是贺兰珂,记得吗?以前经常和你抢乐安姐姐做的桂花糕,喜欢和你抢秋千,还因为射箭比不过你将你的弓偷偷做了手脚,哈哈哈……” 贺兰珂说了半天,苏鹤才从悠长而遥远的记忆中找回贺兰珂这三个字。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贺兰珂的手腕,艰难道:“传信,替我……传信。” 贺兰玮被吓了一跳,看着苏鹤虚弱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将那五个字传到中原去,但也依了他。 第194章 舆论 杨宗道隔日就去找了刘渝,在杨宗道的劝说下,刘渝将杨宗道和李吉之前伪造的苏穹与陆望的通信公之于众,直接将苏疑定罪,择日处斩。 若陆望等人回朝受降自首,则对其族人从轻发落。 田兹格听到消息后立马去龙骁卫找杜居安。 “荒唐,实在是荒唐啊,满朝文武皆知那些书信是假的!杨宗道祸乱朝纲,目无法纪,胡作非为,陛下却包庇纵容,与之一起胡来,杜统领,这该如何是好啊?” 杜居安对玩弄权术之事着实不擅长,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苏疑。 有杜玄此和周攀在,又有何薄命从中周旋,苏疑在牢中的日子并不难过。杜居安去时,苏疑正在作画。 见杜居安来,苏疑搁下笔,邀请道:“杜统领来得正好,刚收了最后一笔,杜统领看看如何?” 杜居安满脸焦虑之色,毫无赏画的心思,但还是走过去看了一眼,赞道:“你画的自然是最好的。” 苏疑欣赏着自己的画作,闻言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敷衍的夸赞之词。” 杜居安又看了一眼,画上有山有水,山呈巍峨庄严之势,水是平静无波之态。他问道:“画的是什么?” 苏疑手指轻抚过水面,道:“天下太平。” 杜居安面色凝重,这天下怕是太平不了了。他坐在小几对面,给苏疑倒了一杯茶,说道:“陛下将杨宗道伪造的书信昭告天下了。” 苏疑喝了口茶,缓缓道:“看来苏家和陆家还是做了乱臣贼子。” “可这些都是假的。” 比起焦躁的杜居安,苏疑显得淡定多了。他悠悠道:“杜统领可知我三叔为何会辞官回乡?可知陛下为何三番五次想临阵换将?可知陛下为何要阻止北伐?” 杜居安捏紧茶壶手柄。 “因为陛下害怕三叔权势过重,害怕小舅舅功高盖主。身居高位者最怕旁人觊觎之心,杨宗道利用这一点,成功挑拨了三叔与陛下。加上天象之事,陛下是绝不会放过苏家和陆家的。” 杜居安皱紧眉头:“所以陆归程想保命,就只剩一条路可走。可如果他真反了,便是不顾你的死活,你怎么办?” 苏疑笑了两声,他起身走到天窗处,看着那一块方形的光,说道:“杜统领,其实早在我三叔遇害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天有异象。与应天台上报的不同,天象显示,紫气自西来,新帝起于西方,与苏家和陆家毫无关系。” 杜居安闻言大震:“你的意思是,应天台篡改天象?” 一段时日不见阳光,苏疑脸色白得不正常,他在摇晃的烛光下回头,那白玉般的半张脸不似真人。 “苏陆二家从未有过异心,是他们步步紧逼,将我们逼至绝路。我的死活早已经不重要,用我和三叔的命,换一个太平盛世吧。” 即使苏疑语气中带有怨念与狠决,但声音依旧犹如飘逸的罗衣拂过耳畔,又如淅淅沥沥的春雨洒落心间,听得杜居安不自觉地代入了自己。 若是他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 苏疑走到桌前,拿起那幅画,语气变得轻快:“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杜居安看着一心赴死的苏疑,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苏疑将画卷起来递给杜居安道:“问之身陷囹圄,幸得杜统领多方照拂才得以安生度日。问之身无旁物,不知该怎样感激杜统领的照顾,便以此画相赠,还望杜统领勿嫌弃。” 杜居安接过画,“你我之间,谈何感谢。这画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出狱,我再还给你。” 苏疑却道:“杜统领,往后我就是真正的戴罪之身,外面那些人,撤了吧。” 杜居安肩膀微微颤抖:“那些书信是假的!” 苏疑淡然道:“可很快就是真的了 ,小舅舅不可能回朝伏诛。” “那是他陆归程,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做,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苏疑看着杜居安执拗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他却只说道:“我想见景深一面。” 杜居安带着画转身出去,离开前吩咐所有人看紧这间牢房,不得让任何人带走苏疑。 —————— 刘渝还在等着陆望的回信,却等回了陆望收复关中,驻军肇京的消息。 杜居安和田兹格商量后,将杨宗道和李吉伪造书信之事泄露了出去。 大家才接受了苏陆二家要造反的事实,又听说造反是假,被冤枉是真,引得民间众说纷纭。 杜玄此听说苏疑要见他,立马甩了手中算盘,去花不误订了一桌子酒菜搬到了牢房。 两人吃着饭,苏疑突然问道:“景深,你知道我因何入狱吗?” 杜玄此咬着筷子想了想,“因为造反?不对啊,造反之事是最近才发生的,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应天台观测到天有异象,说小舅舅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什……什么?”杜玄此手中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凑上前去,“归程他,真的要当皇帝啦?” 苏疑摇摇头:“不知道,那是天象所示,但你知道,天象玄之又玄,变化莫测,世事更是难以预料。”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杜玄此第一次觉得头好痛,觉得自己的小脑袋瓜子装了太多东西要炸了,他想起近来流传的两件事,抱着头道,“我捋捋啊,陛下知道了天象之事,抓你入狱,下令让归程退兵。归程拒绝退兵,陛下更害怕了,所以才纵容杨宗道伪造丞相大人与归程的书信,污蔑苏家和陆家要造反。如今伪造书信之事又传得沸沸扬扬,应是想证明苏陆二家的清白。” 杜玄此呼出一口气:“问之,看来有人在暗中帮你们啊。” 苏疑一听就知道是田兹格和杜居安所为,他默默叹了口气,说道:“既然陛下已经默认了苏家和陆家要造反,澄清也没有用。” “啊?那怎么办?”杜玄此心又提了起来,“关键在于陛下啊,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天象搞出来的事情啊。” 苏疑问道:“你可知小舅舅现在在做什么?” 杜玄此说到此事,瞬间来了精神,“归程已经成功占领关中,将小越支人赶回祁西了。要是丞相大人听到这消息,不知道有多高兴。” 苏疑意料之中的勾了勾嘴角,说:“景深,天象之事有误 ……” 送走杜玄此,苏疑像泄了气一般颓坐在榻前,收了所有表情,看着桌上的新鲜荔枝,低声道:“景深,对不起。” 天象之事按照苏穹说的版本被杜玄此大肆宣扬了出去。 “太白昼现,五星连珠,紫气西来,新帝将出。” 一句谶语,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引起轩然大波。 苏疑告诉杜玄此,是刘俭改了天象,只要把原本正确的天象昭告天下,陛下自然就不会猜忌苏家和陆家了。但是如今陆望已经占领关中,东南西北四方位,占据西方的变成了陆望。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是上天选择了陆望。 此消息甚至惊动了那些归隐山林的隐士,整日成群结队地预测天下走势。 最忙的要数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了,从一众真真假假的传闻中挑出大家最感兴趣的部分说,尤其是天象那部分,说得天花乱坠,精彩纷呈。 第195章 江南 如今北方的局势逐渐清晰,大家都在猜测陆望接下来会剑指何方。祁西七城紧邻冀北六州,陆望若是打邓初,石越肯定会出兵相助。 如果打石越,邓初和贺兰追也不会作壁上观。 如果打贺兰追,便会对冀北六州形成半包围之势,石越亦不会袖手旁观。 反之,他们想打陆望也是一样。 就在大家都以为陆望会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时,他出其不意率军西进,趁邓初还没回过神时,占据了海西。 自此,北方一分为四,四方势力,形成四足鼎立之势。 天象之事人云亦云,传得越发邪乎。北方已经稳定下来,刘渝怕陆望转头南下,下令让周竖撤回俨州,驻扎雎城。让元项留在峳州,派元锡率军驻扎康州,让河州刺史黄叶间率两万河州州府军驻守并州。 曾勉在石头城接到消息,立即传信给孙晨。此时陆望正在回中原的路上,孙晨和朱维孙放一商量,决定亲自率军夺回康并二州。 自从得知陆望反齐之后,孙晨反而无所顾忌,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投降大齐,而是追随了新的君主,即将开创一片新天地。 孙晨先元锡一步到达康州,元锡只能先驻扎蓟州。 如果周竖元锡黄叶间一起攻打康州,孙晨肯定是招架不住的。元锡也正有此意,但周竖以兵少师疲拒绝了。 周竖知道陆望反了,他给陆望传信表明了态度。但是担心尚在鄞都的周攀和周氏族人,暂时还得与刘渝周旋。之所以听从诏令退回俨州,一是先占据俨州可进可退,二是不引起刘渝的猜忌。 元锡听到陆望攻下关中的消息,震惊万分,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蓟州乃鄞都咽喉,如今被他捏在手里。他正好可以看看,陆望接下来会怎么走,鄞都接下来会怎么办。 陆望处理好海西和关中的事后就马不停蹄赶回中原。 经书信和天象两件事,陆望反齐之事不论真假都已经是真的了。自古谋朝篡位者,无一不被口诛笔伐。尽管南齐已经腐烂生疮,难以医治。尽管陆望是被逼无奈,但也止不住有人不服。 尤其是中原汉人居多,陆望打着北伐的旗号入主中原,获得支持后立马背弃南齐,让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嗤之以鼻,奋起反抗。 朱维带着孙放软硬兼施,才稳住了中原局势。 陆望到达中原时,正值秋高气爽之际,天空一片蔚蓝,大雁越过朵朵白云往南飞。 朱维和孙放带着一群人迎接陆望入城。 慕可看见孙放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围着孙放转了几圈,惊讶道:“孙将军,你这头发怎么束起来了?还有你这衣裳,你穿得习惯吗?” 孙放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朱维一眼,又佯装凶神恶煞地说:“要你管,老子喜欢这样。” 苏慎也很好奇孙放怎么突然就接受了汉人的发式和服饰。吃饭时,他偷偷问朱维:“你是怎么说服孙将军的。” 朱维神秘一笑,说:“你不是让我看着点他吗?中原事务繁重,我那么忙,哪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他。我想啊,与其看住他的人,不如收住他的心。于是将我二叔家小女叫到了他院中服侍他。我那个妹妹啊,性子有些怪,十里八乡的男子都怕她,没想到与孙将军倒是天作之合,没多久就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你还别说,这位孙将军,收拾收拾,还真不赖,人高马大的,就是年龄大了点。” 苏慎默默冲他竖起大拇指,“还是你厉害,不,还是你家妹妹厉害。” 两人正说着话,孙放突然拿着酒杯行至堂中,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将军,老孙有一事相求。” 陆望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肃然道:“何事?” 孙放咳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想请将军赐婚!” 陆望时隔两年第一次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慎抽了抽嘴角:“赐婚二字这个时候用不太妥当吧?” 陆望正欲说话,却听孙放继续道:“老朱送了我一个媳妇儿,我想与她成亲,她不干,她说要等将军回来给她做主。” 这自然是朱维的意思,陆望既然已经决定反齐,就不能只当将军。第一步就该自立为王,树立威望。他此举也是向陆望表明自己的态度。 坐在朱维旁边的朱婉起身,走到孙放旁边,行礼道:“民女朱婉见过陆将军。” 陆望看了朱维一眼,朱维举着酒杯行了个礼。 陆望明白朱维的意思,他顺水推舟道:“你可愿嫁给孙放为妻?” 朱婉跪下磕头:“民女愿意。” 陆望看向孙放,说道:“既如此,那便寻个良辰吉日完婚。” 说罢,他站起身,举起酒杯道:“祝二位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众人纷纷祝贺。 屋中还有些从关中和海西带回来的降将,孙放常年跟在邓初身边,名气也不小,很多人都认识孙放,见孙放如此,也放下心来。 孙放误打误撞也算稳定了人心。 陆望只在中原停留了两日,就准备出发前往合州。朱维本想趁此机会让陆望称个王什么的,没想到陆望如此着急。 他找到苏慎,让苏慎帮忙劝说陆望先留下来把正事办了。 苏慎道:“人还未到齐,此事先不急。” 朱维恍然大悟,“是是是,得等若清先生他们回来。” 苏慎都这样说了,他也不急了,不过还是天天拉着苏慎给陆望想称号。 —————— 秋日的阳光收敛了锋芒,傍晚的落日更是温柔。院子里的落叶扫了又扫,依旧满地。 苏鹤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床褥子,看向树头枯枝的目光有些呆滞。 时隔十四年,他又回到了燕京。 阿九正在给苏鹤按腿,有关陆望的事情已经讲完了,没什么可讲的了。他看了一眼苏鹤,满脸寂寥与脆弱让他心头堵得慌。 阿九想了想,问道:“哥哥,记得鄞都吗?” 苏鹤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还记得。 “那你,还记得,小院儿吗?有棵树,很高!” 微风拂过,又有几片树叶飘然落下。苏鹤咳了两声,伸出手,风短暂地停留在他指间,很快又离去。 “叶子……” 阿九看着那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起身捡了一片叶子放在苏鹤掌心。 苏鹤拿着黄叶对着天空,叶子上的每一根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九说:“那时候,陆……归程哥哥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找哥哥。” 苏鹤笑了笑:“我记得。” “我知道哥哥喜欢他来。” “恩。” “阿珒喜欢什么?尽管告诉五叔,五叔去给你寻。”贺兰追听话听了一半,笑呵呵走进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苏鹤挣扎着坐起身,身上时不时还有些疼,只要不下雨,苏鹤都能忍受。 “五叔。” 贺兰追看着苏鹤,满意地点点头:“气色好了许多,多亏阿九照顾得仔细。外面风冷,要不要回屋去?” 苏鹤扔了手中的叶子说:“多谢五叔关心,在屋里待太久了,想在外面透透气。” “也好。”贺兰追喝了口茶,见苏鹤精神不错,试探着问道,“听阿九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南齐?” “当年跟着商队南下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回肇京。” 贺兰追叹了口气:“当年,是五叔没有能力保护你和阿缨,五叔心中有愧啊。” 苏鹤缓缓收紧拳头,问道:“五叔可知,阿姐是怎么死的吗?” 贺兰追说:“当时我在外征战,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听闻是因病而故。” “因病而故。”苏鹤重复了一遍,又看向那棵树,风停了,树也安静下来,人和树,都静悄悄的。 半晌,贺兰追问:“你在南齐那么多年,可曾见过一个人?” 苏鹤看向贺兰追。 “苏清云。” 苏鹤眼神出现一丝波动,何曾见过,他们是朋友,是知己,是如亲人般的存在。 “见过,齐国的丞相。五叔为何打听他?” 贺兰追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好奇罢了,很久以前,他年年都会给我寄礼物。” 苏鹤问:“寄的什么?” “桃花酒,他说叫江南春。” 苏鹤恍然,距离上次一起喝江南春,已经久远得让苏鹤几乎忘了味道。他喃喃道:“江南最好景,莫过一枝春。” 贺兰追眼睛一亮:“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若是那年的桃花酒尤其好喝,就说明那年的江南春色尤其醉人。” 这的确像是苏穹会说的话,苏鹤轻轻笑了一声:“五叔,若是你见了他,就该知道,江南不仅春色迷人,人亦醉人。” 贺兰追叹息道:“看来,他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可惜没有机会一见了。” 苏鹤道:“总会有机会的。” 贺兰追这才记起苏鹤才醒来没多久,还不知道苏穹的事,他道:“苏清云,死了。” “什么?”苏鹤猛地坐起身,“五叔,你说什么?” 阿九也回过头,瞪大了眼睛。 贺兰追急忙起身扶住他,“你先别着急,来,先躺好。” 苏鹤怎么也没想到,当年在那小客栈的匆匆一面,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苏鹤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似乎被利刃穿过,钻心的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死死拽着身上的褥子,猛烈咳嗽了一阵,只觉得天旋地转。由于体力不支,竟晕了过去。 第196章 两难 陆望回中原时,已经让陆朔尝试与燕州通信。可两州刚经历过战争,边境管控非常严格,私信根本传不进去。想来贺兰珂将信传出来也不容易。 陆望去合州的路上一直在想,应该用什么由头去见贺兰追。 陆望和陆朔慕以已经许久没见面,两人都长大了,成熟稳重了不少。 陆朔已经快和陆望一样高了,陆望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赞道:“挺好。” 慕以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只不过在看到陆望的白发时,瞳孔微微放大,喉结滚了几遭,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陆朔满眼心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贺兰追信上说了什么?” 说到这事,陆望的眼色终于明朗了些,他说:“那是寒尽写的。” 陆朔赫然抬头:“苏大人,他还活着?” “恩,还活着。” 吃饭时,几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如何应对贺兰追。饭后陆望独自回了屋,陆朔看着他的背影,蹙眉道:“小叔变了。” 慕以自然也感觉到了。 以前陆望最爱逗陆朔和慕以,两个小古板,逗起来十分有趣。如今却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此次跟着陆望前来的只有慕可,陆朔和慕以不敢对陆望问东问西,也只有逮着慕可问。 贺兰追同时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陆望。陆望表示希望与贺兰追面谈,双方可以合作共赢,或者签订和平盟约,友好往来。 一封来自石越。石越眼看陆望势力越来越大,有些按耐不住,希望能够与贺兰追合作,共同讨伐陆望。 贺兰追拿着两封信,左右为难。 贺兰珂推门而入,见贺兰追面露难色,道:“父王在思考什么呢?” 贺兰追见是贺兰珂,惊道:“你不是在昌黎吗?怎么跑回来了?昌东要是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贺兰珂不满道:“昌黎太冷了,我不想待在那里!” “你……你你你……”贺兰追气得胡子直抖,“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雀衣人怕冷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能指望你干什么?啊?你赶紧给我滚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 贺兰珂被吼得一愣一愣的,瘪着嘴说:“好歹让我去看一眼七哥吧。”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问道:“父王还没说方才在思考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 贺兰珂走过去给贺兰追倒了杯茶,笑嘻嘻道:“当然关我的事了,做儿子的,当然要给做老子的分忧啊。” 贺兰追横他一眼:“分忧?你别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贺兰珂道:“我就是好奇什么事能让阿爹脸上的皱纹全挤到一起,实在是有些丑。” 贺兰追瞪大眼睛:“你……你赶紧给我滚!” “好嘞!”贺兰珂开开心心地滚进了苏鹤的院子。 苏鹤正拿着笔,却没有沾墨,只是看着桌上的纸发愣。 “七哥!准备写什么呢?”贺兰珂从桌上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这味儿不正啊!也不知道父王从哪里请的厨子。” 苏鹤放下笔,也拿了一块桂花糕,只是咬了一小口。嘴里满满的桂花味儿,但是和记忆中的相比确实少了点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五叔不是让你守着昌东吗?” 说到这事儿,贺兰珂就满脸不爽,他感叹道:“这一方霸主也不好做啊,每天都忙得不得了。” 苏鹤试探着问:“五叔是打算重建燕平国吗?” 贺兰珂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全部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不,父王决定将平字去了,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燕国。七哥,父王还想让你当燕国皇帝呢!你干不干?” “咳咳……”贺兰追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贺兰珂说的话,他走进去,看了一眼苏鹤面前的白纸,问道,“准备写什么呢?” 贺兰珂笑道:“这问题我已经问过了,父王就不必问第二遍了。” 贺兰追哼了一声,看向苏鹤道:“阿珒,你怎么想?” “什么?”苏鹤还没有从贺兰珂的话中回过神。 “当皇帝的事啊,你原本就是我燕平国的皇子……” 苏鹤未等贺兰追说完就拒绝道:“燕州和昌东是五叔打下来的,哪有我坐享其成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可能。而且我……” 苏鹤说他想离开燕京,但他如今这个样子,没有贺兰追的允许,是肯定走不了的。如果贺兰追问起来,他也不能说实话,毕竟现在局势胶着,贺兰追与陆望势同水火。 “而且什么?”贺兰珂和贺兰追都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苏鹤摇摇头:“没有什么。” 贺兰追一脸无奈地看着他,道:“阿珒,我一直没问你,珂儿是从战场上将你救回来的。我记得当时追来的是南齐定北军,所以你认识陆望对吗?” 苏鹤点头:“认识。” “不仅认识,还有一定的交情吧。” 苏鹤有些诧异地看向贺兰追。 贺兰追道:“那日我提起苏清云的死讯,你难受成那样,想必你与苏清云交情匪浅。苏清云是什么人啊,那是南齐的丞相,你若是在南齐籍籍无名,怎么可能与他相识相交?陆望是陆坚的儿子,据我所知,陆家的女儿可是嫁到了苏家。你与陆望又一起出现在战场上,所以我猜,这些年,你是在大齐朝廷为官。” 苏鹤垂眸:“什么都瞒不过五叔。” 贺兰追赞道:“不愧是我贺兰家的男儿,孤身入敌国,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苏鹤没说话。 贺兰追叹息道:“每次见你,你都心事重重的,你在想什么?你了解现在的局势吗?” “大致了解。” “南齐朝廷传出消息,说苏家和陆家要谋反。如果苏清云没死,我倒真希望他能反了南齐,以他的聪明才智,到哪里都能有一番作为。可惜啊,天妒英才,他与谢如斯一样,英年早逝。” 贺兰追感叹完,继续道,“如今陆望已经叛出齐国,你心中放不下的是曾经效力的大齐朝廷,还是有旧交情的陆归程?” 苏鹤默默曲起手指,拽紧衣袖,这个问题并不难,但是他不能回答。 贺兰追道:“不管是大齐还是陆望,都是你的过去,燕京和昌东并不太平,阿珒,你的族人也需要你。你姓贺兰,你就得担起你的责任。” 苏鹤眸光闪动,喉咙却犹如哽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贺兰追见他不说话,将怀中两封信递给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选?” 苏鹤先看了陆望的信,他看得很仔细,试图从这封无比官方的信中,找出陆望写给他的只言片语。看了两遍,苏鹤很敏锐的在几百个字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 寒尽,我想见你。 这封信苏鹤不一定会看见,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陆望都不想放过。苏鹤拿着信的手微微发抖,他看着熟悉的字体,终于感觉心中的空白处被填满。 他睡了一觉,就过了两年,他不敢想象这两年陆望是怎么过的。 贺兰珂见苏鹤发红的眼角,关切道:“七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没事。”苏鹤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将陆望的信放在一旁,拿起石越的信。 看完后,他问道:“五叔是怎么想的?” 贺兰追道:“关中易守难攻,但是中原却很好攻陷,如果能占据中原,我们的实力便可一跃成为北方之最。” “可五叔心里也有顾虑对吗?昌东并不稳定,还有昌西贺尔氏虎视眈眈。如果五叔举所有兵力协助石越攻打中原,贺尔氏如果趁虚而入,五叔只能回援。这样既失信于石越,也与陆归程交恶,就不能排除他们联手攻打燕州的可能。” 贺兰珂道:“我们可以留一半兵力驻守昌东,防止贺尔氏入侵。” 苏鹤道:“这样做当然可以,但是攻打中原的主角就会变成石越,如果打赢了,我们没有筹码与他谈判,中原就是石越一个人的,并且将我们和祁西的邓初,关中的陆归程完全分割开来,平衡彻底被打破,届时我们连自保都难。” 贺兰追蹙眉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与陆望交好,和平共处?那如果陆望要攻打冀北或者祁西怎么办?” 苏鹤笃定道:“暂时不会的。” 江东未平,幸好陆望有先见之明,占据了海西,不至于四面受敌。依苏鹤对陆望的了解,他一定会先平南齐,给苏穹报仇。 贺兰追道:“你能保证你这个决定没有任何私心吗?” 苏鹤如实道:“不能。” 贺兰追笑了:“阿珒,你真是坦率得让我无言以对。” 苏鹤道:“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具体怎么选择,还是得五叔自己衡量。” 贺兰追走后,贺兰珂看着桌上的笔墨,终于回过神来,“七哥,你上次传至合州那封信,是写给陆归程的?” “恩。” “那五个字是啥意思啊?”贺兰珂追问道。 “是……一句诗。” 贺兰珂大眼睛忽闪忽闪:“诗?你为什么要给陆归程写诗?” 苏鹤被问得脑袋都大了:“因为……在南齐,朋友之间打招呼都是写诗。” “奥,这样啊,那我不会写诗,是不是就交不到南齐的朋友?”贺兰珂若有所思,“不过我也不需要,七哥你也将那些朋友都忘了吧,以后见面就是敌人了。” 苏鹤脱口而出:“不会的……” 贺兰珂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往前探去,眯着眼睛盯着苏鹤,问道:“为什么不一定?七哥,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帝?不是每个男人都想做皇帝吗?” 苏鹤反问道:“我做了皇帝,将你父王置于何地?将你置于何地?” 贺兰珂直起身,抱着双臂:“七哥,你是不是还想着南齐,或者还想着那个陆望?你不会是想追随他吧?你要记住,你是雀衣人,你有着雀衣族最尊贵的姓氏,你是燕平国的皇子。陆归程是个汉人,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异族,是蛮族,是关外来的入侵者。他们是不允许我们的存在的,如果我们不壮大实力,就会被他们赶尽杀绝,赶出这片土地,回到冰天雪地里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苏鹤道:“但我的母亲是汉人,我的身体里也流着汉人的血。” “可你的父亲是燕平国皇帝,你有着雀衣族最尊贵的血统。燕京和昌东还生活着许多我们的族人,如果你要当皇帝,他们都会拥戴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壮大燕国,甚至统一北方。” 自贺兰隽驾崩后,苏鹤和阿姐阿娘受尽了燕平皇族的欺辱,他曾经对那些人恨之入骨。可他确实也是贺兰隽的儿子,理应肩负起复国的重责。 第197章 协议 贺兰追不得不承认苏鹤说得有道理,贺尔氏趁姜国内乱,迅速占领昌西,并对昌东虎视眈眈。贺兰氏和贺尔氏积怨已久,迟早要做个了解。 贺兰追一旦大规模出兵,贺尔氏一定不会放过一举翻身的机会。 而石越是赤沙族,当年浑谷部大王石竖让赤沙族的残暴荒淫给各个族群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石越或许不是石竖,但贺兰追不敢赌。他打算先按兵不动,观望形势,摸清对手实力,再伺机行动。 于是他给石越回了一封信,告诉他样燕州和昌东势力纵横,他忙着平反,分身乏术。但是如果石越要进军中原,他一定不会出兵阻碍。 陆望也接到了贺兰追的信,让他派使者详谈签订盟约之事。 如今的北方,地盘最大的是陆望,但关中和海西几乎都是外族人,许昭和牟亮陈子成到现在都还在两地善后。兵力最强的是石越,但冀北之北依旧有其他部落觊觎着这块土地。实力最弱的是邓初,贺兰追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合作这种事情容易给自己找麻烦,所以贺兰追决定与陆望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慕以拿着燕京回信,迫不及待地去找陆望。 陆望正在与合州的将领和幕僚议事。合州算是陆朔和许昭一起打下的,后来一直由陆朔负责。合州归谁不是陆朔一个人说了算,陆望只有获得合州那些将领和幕僚的认可,合州才真正属于陆望。 其实陆望没来之前,也有幕僚提出让陆朔以合州为据点,占领康并二州割据一方,虽为三州,实则有七州之阔,未尝不能逐鹿天下。 尤其是寇冠,山匪出身,一身是胆,一听这提议,两眼发光,刺激啊,越刺激他越兴奋。 但是陆朔拒绝了,拒绝得有理有据。合州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不管是周遭形势还是自身实力,都不允许他单干。更何况,他也不想,如今陆家只剩下他与陆望,叔侄俩若再反目成仇,怎么对得起陆坚和陆拂行的在天之灵。 慕可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扣着手,见慕以飞掠而来,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干架的。 慕以道:“燕京来信了。” “什么?”慕可刷的站起身,一脸兴奋道,“燕京来信了,燕京来信了!” 他正欲推门进去,又及时住了手。今时不同往日,慕可明白,他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无所顾忌了。 两人坐在门口等了没一会儿,门就打开了。两人急忙起身站好,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直到陆朔出来,两人才进去。 陆朔知道燕京来信,又折了回去。 陆望打开信,缓缓扬起嘴角,“贺兰追要与我们和谈,我亲自去。” 陆朔几乎是立马就反对:“不行,我去。” 陆望此时去燕京太危险了,万一贺兰追突然变卦不放人怎么办? 陆望看了陆朔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和我一起去,马上去准备,明日就出发。” 陆朔见陆望心意已决,只能去准备相关事宜。 慕可见陆朔和慕以都一脸担忧,安慰道:“苏大人在燕京,我们是阻止不了主子的,你们别担心,当初和石越谈判,也是主子亲自去的。何况苏大人和阿九也在,还有我们,没人能伤得了主子。” 陆朔道:“这次不一样。” 慕以道:“没什么不一样,我会拿命护主子周全。” —————— 贺兰珂被贺兰追赶回了昌黎,走之前他告诉苏鹤,贺兰追同意与陆望议和,合州很快就会派使者来燕京。 苏鹤高兴了几日,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有阿九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大夫的精心调理,他已经恢复了许多。 只是身体依旧瘦弱,稍不注意就受寒起热,身上的药味经久不散,他将门窗全部打开,散着屋里的苦味儿。 苏鹤对着铜镜看了看,问阿九:“我同以前,一样吗?” 阿九给他披上披风:“一样,哥哥最好看。” 苏鹤理着披风,笑了笑:“阿九也会哄人了。” 陆望到达燕京时,已经是十月,风裹着寒意呼啸而来,一行人衣着单薄,走在大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燕京与鄞都确实不同,空气更干燥,风更大,街道两旁的树被秋风扫得光秃秃的。为数不多的绿色也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贺兰追将他们安排在驿站,一行人在驿站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接他们。 燕京的宫殿在当年燕平国灭时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后来付炆准备将剩余的宫殿拆除,还是谢如斯阻止了他,派人简单修缮了一番,作为行宫。 当时负责的官员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找了几个人敲敲打打,敷衍了事。直到贺兰追回来后,才派人开始修缮。 他们现在住在以前贺兰追的府邸,燕王府。 陆望看着燕王府三个字,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日思夜想之人,就在里面,一墙之隔。 他怕自己又是在做梦,梦醒后依旧孤身一人,榻凉褥寒,眼前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想到此,陆望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那样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太难熬了。 “主子,走吧。”慕可见陆望发愣,忍不住提醒道。 陆望摸着指上的玉环,跨步走了进去。 贺兰追没想到陆望会亲自来,毕竟这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只要他贺兰追背信弃义,陆望就走不出燕京。 他站起身,打量着进来的人。 一共四个人,都非常年轻。 “晚辈陆望,见过燕王。”陆望本不用向贺兰追行礼,但念及他是苏鹤的长辈,又救了苏鹤,他还是简单行了礼。 “陆将军真是年轻有为。”贺兰追对陆望其实是有几分欣赏的,此话说得真心实意。看到陆望,他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无所畏惧,心比天大。 陆望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苏鹤,有些失望。 落座后,有人来为陆望斟酒。 贺兰追道:“本王虽为却雀衣人,却钟爱你们南齐人的桃花酒,可惜好酒难寻。这是燕京的桃花酒,陆将军尝尝。” 陆望喝了一口,说道:“此酒浓厚,江南的桃花酒清冽,各有千秋。” “是吗?我倒是觉得不及江南的。” 陆望勾了勾嘴角:“说实话,我喝过这世上最好喝的桃花酒,其它的桃花酒于我而言,皆不过尔尔。” 贺兰追立马想到了江南春,他觉得陆望喝过的最好喝的桃花酒一定是江南春。 “说得好!”贺兰追大笑道,“不瞒你说,本王曾经也喝过堪比仙露的桃花酒,这酒确实不过尔尔。” 两人静默了一瞬,各自又倒了一杯酒,各自喝了。 屋里突然变得安静,慕可一动不敢动,眼珠子却四处乱转,瞥见陆望和贺兰追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老实地低下了头。 半晌后,贺兰追才开口道:“我很好奇,陆将军为什么会选择与本王签订盟约?” 陆望道:“因为……我们皆腹背受敌,只要达成协议,我们的后方就是安全的。” 贺兰追盯着他:“你可以选择和石越合作。” 陆望迎着贺兰追的眼神看回去,“但我更愿意与燕王合作。” 贺兰追笑:“陆将军是在与本王兜圈子吗?” 陆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悠悠道:“因为冀北八万大军,根本看不上我这等小门小户,我何必去碰钉子。更重要的原因是,燕京有我的一位故交,我认为,找熟人合作会更有默契。” 陆望的最后一句话,让贺兰追笃定,苏鹤与陆望交情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可奇怪的是,今天早上他派人去接苏鹤参宴,苏鹤却拒绝了。 第198章 如期 陆望走后,贺兰追便去见了苏鹤。苏鹤换了一身衣裳,坐在院子里,墙角一株菊花开得正好,苏鹤就看着那黄色花朵发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噙着笑意。 贺兰追咳了一声,走过去。 苏鹤回过神来,看向贺兰追,随意问道:“他们走了?” “走了。”贺兰追也看着那丛菊花,“在石头城与他较量了那么久,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终于见到了真面目。” 苏鹤道:“是五叔想象中的样子吗?” “是也不是,反正就是一个人的样子,都差不多。” 苏鹤笑出声来。 “他还提到你了。” 苏鹤微怔,等着贺兰追说下去,贺兰追却话锋一转,问道:“阿珒,你从小就聪明,你说五叔的决定是对是错?” 苏鹤道:“此事没有对错,一纸协议而已,迟早会作废。重要的是,在协议作废之前,五叔会怎么选择,怎么做。” 贺兰追本想提醒一下苏鹤,没想到苏鹤什么都知道。贺兰追也懂他的意思,既然做了决定就没必要纠结,机会都是靠自己把握的。 “你真不去见见老朋友?”贺兰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贺兰追看着苏鹤,又自顾自说道:“看来是要去的,都收拾妥当了。我让人给你备马车。” “多谢五叔。” 苏鹤一个人都没有带,阿九驾着马车,直奔驿站而去。 陆望在房间里来回徘徊,思索着该如何能见到苏鹤。 他本想明日再去拜访贺兰追,可他等不了那么久,他刚才就不应该顾及什么礼节,直接说要见见苏鹤,贺兰追没有理由拒绝。 陆望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叫道:“慕可!” 慕可推门进去:“主子,怎么了?” “去给我准备一套夜行衣。” “啊?” 陆望一记眼神扫过去,慕可缩了缩脖子,麻溜地去了。 慕可在楼梯口遇到慕以,拉住慕以往旁边走去,表情夸张道:“阿以,主子要夜闯燕王府!” 慕以蹙眉:“别胡说八道!” “真的!主子让我去准备夜行衣,不是去燕王府,难道是去偷牛啊?” 慕以想了想:“你也给我准备一套,我先去给主子探路。” “啊?这可是别人的地盘,那燕王府可是这儿老大的府邸,你不劝劝主子?” “不劝,我去探路。” 慕可咬咬牙:“那我跟你一起去。” 慕以甩开他的手:“你赶紧去准备衣服,我去给主子准备热水,主子要沐浴。” “好。”慕可飞奔下楼。 慕以交代好店小二,提着食盒准备上楼,在楼梯处又碰到了慕可。 他板着脸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慕可咳了一声:“我们不用去了。”说罢,眼睛往后面瞟了一眼。 慕以顺着看过去,正是苏鹤和阿九。他眨眨眼,两只眼皮往上提了提,一时竟没喊出声。 苏鹤还是第一次看见慕以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忍不住扬起嘴角:“慕以,好久不见。” 慕以急忙往后退了一步:“苏大人请。” 苏鹤带着阿九上楼,慕可欣喜若狂地跟了上去。走到房间门口,慕可将阿九拉到一边:“阿九,你就别进去了,走,去我房里,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阿九担心地看着苏鹤,苏鹤扬了扬下巴,“去吧。” 阿九看了一眼慕以手里提着的食盒,交代道:“别吃冷的,硬的东西。” “我知道。” 苏鹤理了理衣襟,抬手敲门。 陆望的声音传出来:“进。” 慕以道:“苏大人,我先将饭菜送进去。” “给我吧,我给他拿进去。” 慕以将食盒递给苏鹤,苏鹤接过,进了屋子。 陆望站在窗前,听见脚步声,既不是慕可的也不是慕以的。他疑惑回头,看见一抹白色身影立在自己身后。苏鹤一身青色长袍,外面穿着白色斗篷,帽檐遮住了额头,只能看着一双透亮的眼睛。 陆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半晌,嘴唇动了动:“寒……寒尽?” 苏鹤将食盒放在桌上,双手取下斗篷帽子,轻声道:“是我。” 两个字让陆望的心跟着颤了两下,陆望两步跨过去,伸手摸了一下苏鹤的脸,是真的,他大喜过望,一把将苏鹤抱在怀里。 他把脸埋进苏鹤的颈窝,是热的,是暖的。他使劲嗅了嗅,是苏鹤,是他的苏寒尽! 陆望抱得太紧,苏鹤有些喘不过气,他正想说话,却感觉脖子上有些濡湿。陆望的肩膀抖得厉害,连带着他也一起颤抖。苏鹤眼睛一酸,眼眶顿时蓄满了泪水。 四个月来,他接受了自己昏迷一年多的事实,接受了自己几乎成为一个废人。他努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适应这个世界,因为他想见一个人,急不可耐。 他伸手回抱着陆望,喘不过气就喘不过气吧。 “寒尽,真的是你吗?”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鼻音。 “是我,千真万确。”苏鹤声音很小,“归程,我有些喘不过气……” 苏鹤感觉到陆望的身体僵了一瞬,又感觉到他在自己衣领上蹭了蹭,也不知道蹭的是眼泪还是鼻涕,想到这里,苏鹤忍不住笑了。 陆望松开手,双眼通红地看着苏鹤。 苏鹤伸手将他眼角残留的泪水擦了擦,笑道:“没蹭干净。” 陆望伸手揽住苏鹤脖子,又将他按进自己怀里。他在苏鹤肩上蹭了蹭,瓮声瓮气道:“这下蹭干净了,让我再抱一会儿。” 苏鹤伸手抚着陆望的后脑勺,一直顺到发尾。 “寒尽,你叫我一声。” “归程。” “再叫一声。” “陆归程。” “再叫一声。” “陆小狗。” “再叫一声。” “陆三哥哥。” 叫着叫着,苏鹤就哽咽了。 陆望松了口气:“不是做梦,在梦里,无论我如何叫你,你都不会答应我。梦里的你,浑身冰凉,你的手怎么捂都捂不热。还好,上天待我陆望不薄,把你还给了我。” 苏鹤泪如雨下:“对不起,归程,对不起……” 陆望摇着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我口口声声说要帮你报仇,却让你一个人以身犯险。如果当时我再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或许就能救你回来。” “是我太冲动了,那么久都忍了,那么危急万分的时候却没忍住。” 苏鹤情绪起伏太大,哭得太厉害,此时双腿有些发软,整个人只能靠着陆望才能勉强站稳。 陆望察觉到异样,急忙托住他,将他放在椅子上,蹲在他跟前,慌乱道:“寒尽,你怎么了?” 苏鹤伸手给他擦眼泪:“我没事,我昏迷了一年多,醒来后身体就不如从前了。不过大夫说,只要好生调养,也能恢复七八成。” 昏迷只是一部分原因,其实是苏鹤受伤太严重,骨头断裂,脏腑出血,脑部创伤,各种外伤内伤,本就超出身体极限,加上昏迷,吃药吃东西都很艰难,无法及时调养,能保住一命已经是奇迹了。 陆望这才注意到苏鹤瘦得不成样子,他心如刀绞,将头埋进苏鹤怀里,肩膀又开始抖动。 苏鹤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的,以后你好好照顾我……归程,你起来,抬头。” 陆望听见苏鹤说话变了调,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苏鹤捧着陆望的脸,左右看了看,正想说话,陆望却猛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苏鹤的眼神扫过去,他躲无可躲,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苏鹤眉头慢慢收紧:“你的头发……” 陆望伸手遮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遮哪里,他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很丑?” 苏鹤眼里凝着泪,视线有些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睛,说:“不丑,一点也不丑。” 说完,他双手捂着脸,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什么原因能让陆望二十多岁白了发?苏鹤不敢问,可他不用问也知道。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他想将血咽回去,可又忍不住咳了两声,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急忙用手捂着嘴。 陆望见状,连忙蹲下身将苏鹤的手掰开,急道:“寒尽,你在干什么?吐出来,快,吐出来。” 陆望将手放在他嘴边,苏鹤猛地咳起来,血不断顺着他的嘴角流到陆望手里,满手血红,触目惊心。 “寒尽,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苏鹤咳了好一阵,终于停下来,从怀里摸出一瓶药,倒了一颗塞进嘴里。陆望擦了手,给苏鹤倒了杯水。 苏鹤吃了药,气息逐渐稳下来。 陆望擦着苏鹤嘴角的血,满脸担心,“寒尽,你跟我说实话,你的身体到底有没有事?” 苏鹤轻轻摇头:“没事,方才有些着急……” 陆望尽量稳着气息,低声道:“你这样我害怕,真的很害怕,寒尽,我只剩你了。你随我去中原好不好?中原有很多好大夫,我想每时每刻见到你。” 苏疑想起贺兰追的话,苦涩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去。” 他见陆望眉头一皱,急忙说道:“归程,衣服脏了。” 陆望低头一看,青色袍子上染了一片红。他伸手擦了擦,说:“我马上让慕可去买新的。” 苏鹤笑:“陆三公子这么有钱了啊?” 陆望戳了戳他的脸:“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饿了,想吃烩豆腐,想吃鱼片粥。” 第199章 装病 苏鹤带进来的饭食全冷了,陆望让慕可去买衣服,让慕以去准备吃的。 慕以想起阿九交代的话,让驿站准备的都是软糯的食物。烩豆腐,鱼片粥,鸡蛋羹,山药鸡汤,清炒莴苣。 苏鹤认真吃着粥,陆望给他夹菜。苏鹤吃得很慢,陆望就等着他咽下去,再继续喂他。 苏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陆望的手臂:“你也吃。” “你吃了我再吃。”陆望舀了一勺鸡蛋羹递到苏鹤嘴边,苏鹤就着陆望的手吃了。陆望又夹了一片莴苣,苏鹤别开头:“我吃不下了。” 陆望将菜叶子塞进自己嘴里,舀了小半碗鸡汤放在苏鹤面前:“再喝一点汤,太瘦了。” 苏鹤叹了口气,双手抱着碗,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看着陆望吃饭,“你也瘦了。你慢点吃,大夫说吃快了对身体不好。” 陆望闻言道:“好。” 说完果然放慢了速度。 苏鹤心里装着事,鸡汤越喝越没味儿,他放下碗,不管陆望怎么说就是不喝了,陆望也没有强迫他,自己将剩下的喝了。 苏鹤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尽了。他虽不忍,但还是说道:“归程,我得回去了。” 陆望顿了顿,闷声闷气地说:“好。” 吃完最后一口饭,他又不甘心地看向苏鹤:“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苏鹤给他擦嘴,“我没有留下来过夜的理由。” 陆望垂着眼眸,苏鹤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是知道他又在打歪主意了。 半晌,陆望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 陆望执拗道:“不仅如此,我还要把你接走。贺兰追如果不同意,我就跟他坦白,顺便提亲,我要与你成亲。” 苏鹤无奈:“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要让我过两天自己一个人回合州吗?” 苏鹤看着陆望,突然觉得陆望变了,不是对他的感情变了,而是气质变了。以前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虽然也吓人,但能让人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但是现在却整个人透着一股冷漠,那种冷漠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似乎不将一切放在眼里,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在乎。 曾经那个如朝阳般热烈的陆归程不见了。 苏鹤满眼心疼地看着陆望,却见陆望抿着嘴,眼皮耷拉着,可怜巴巴地说:“你真的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吗?” 苏鹤摸着他两鬓的白发:“我今晚不回去了。” 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高兴得像个孩子,兴冲冲地去叫慕以准备热水。 慕以神色复杂地说:“燕王派人来接苏大人了,让小主子给拖住了。” 陆望皱了皱眉:“你去跟他们说,七公子身体不舒服,今晚在驿站住一晚。” 很快,店小二将热水准备好,陆望给苏鹤脱衣服。苏鹤有些闪躲,陆望疑惑地看着他。 苏鹤抓着陆望的衣袖,“我身上,全是伤痕。” 陆望笑了笑:“没关系,我身上也是。” 苏鹤松开手,陆望将苏鹤脱得光溜溜的,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伤痕暴露无遗。虽然很多,但是大夫处理时都很小心,在苏鹤昏迷期间,阿九会按时给他擦药,所以都恢复得很好。 陆望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曾经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险。陆望怕苏鹤冷,将他放进水中,自己背过身脱衣裳。 苏鹤看着他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褪去,心跳越来越快。 当褪去最后一件时,苏鹤才看到陆望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疤。他出事之前,陆望身上的每一道伤痕他都记得,再深的伤口留下的疤痕都很浅。这些伤,一看就是他没有好生修养,才变得如此可怖。 陆望坐进水里时,苏鹤摸着他胸口的伤,哑声道:“你以后,能不能别折磨自己了。” 陆望应道:“阿七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鹤急忙道:“当真?” 陆望差点掉进陷阱,“也不完全当真。” 苏鹤不满地拍了一下水面,溅了陆望一脸水。 陆望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有些事不能依你。” 猛然靠陆望这么近,苏鹤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陆望慢慢靠过来,苏鹤快速眨了眨眼,闭上了眼睛。 明明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可当陆望吻上他的那一刻,他却心跳如鼓,不自觉地反抓着陆望的手。 陆望睁开了眼,看着苏鹤因自己而颤动的睫毛,恍若隔世。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他此生都不愿再醒。 他伸手托着苏鹤后脑勺,让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 陆望吻得很温柔,轻轻地吮吸啃咬,像是含着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舍不得用力。 两人的呼吸逐渐急促,陆望却松开了苏鹤。 苏鹤低头看了一眼,脸顿时红了。再看陆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漆黑的眸子似乎要将自己卷进去一般。 苏鹤往后退了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为什么不继续?” 陆望深吸一口气,“等你的身体再养好些。” “奥……”苏鹤想说,如果你温柔一些,我应该能承受得住。 陆望却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胡乱洗了洗,直接起身出去了。他穿好衣裳,将苏鹤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把他从水里抱出来,给他穿衣服。 苏鹤拉过被褥将自己盖住,“其实我能自己洗,衣服能自己穿,路能自己走,我不是废人。” 陆望执着地拿着衣服:“伸手。” “……”苏鹤伸手,又缩回去:“我不穿新的,我穿你的。” 陆望从自己的衣裳中翻了一套,刚给苏鹤穿好,就听见敲门声响起,慕可的声音随后传进来:“主子,燕王来看苏大人了,主子,你听见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陆望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抱起苏鹤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喝道:“开门。” 慕可将门打开,陆望抱着苏鹤去了新房间,将他塞进被褥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道:“刚才贺兰追派人来接你,我跟他们说你不舒服,在这里住一夜。我先出去,一会儿你就装一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把你接走。” 没等苏鹤说话,陆望就出去了,很快,阿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苏鹤呆呆地看着屋顶,任由阿九给他擦着并未出汗的额头。幸好刚才没有继续,不然收不了场。 贺兰追推门进来,看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苏鹤,两步奔过去,心疼道:“怎么突然不舒服?天气这么冷,风这么大,我就不该同意你出来。走,跟五叔回府,让大夫给你瞧瞧。” 苏鹤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地说:“五叔,我没事,就是头有些晕。我在这里休息一晚,阿九在这里照顾我就行了。” 陆望趁机说:“方才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说是要静养,最好别走动。我会派人守着,确保阿珒的安全,燕王不必担心。” 听到陆望叫苏鹤阿珒,贺兰追不由得看了陆望一眼,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陆望从中作梗。见陆望一脸坦然,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贺兰追也放下心来。 贺兰追道:“我会派人守在外面,阿珒,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回府。” 苏鹤应道:“好。” 陆望送贺兰追出去,下楼时,贺兰追客气道:“劳烦陆将军费心了。” “不必客气,阿珒与我相识多年,我自当照顾好他。” 听了这话,贺兰追更担忧了。两人交情匪浅,往后双方刀剑相向时,又该如何是好? 第200章 归隐 陆望端着一碗莲子红枣汤,回到房间,将阿九打发走。苏鹤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五叔走了?” “走了。”陆望舀了一勺汤塞进苏鹤嘴里,“把汤喝了再睡。” 一番折腾,苏鹤正好有些饿了,喝了大半碗汤,重新躺了回去。 陆望脱了外衣,躺在里侧。 苏鹤侧过身与陆望面对面,陆望的头发从耳后垂下来,苏鹤揪着一小缕黑白参半的发丝,仍不敢相信这是陆望的头发。 陆望已经看习惯了,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苏鹤的脸,说道:“贺兰追对你挺好的。” 苏鹤玩着陆望的头发,没有抬头,“恩,父皇走后,也就只有五叔对我和阿姐好一些。” “我有个疑问。” 苏鹤这才抬头:“什么?” “贺兰追有复国之意,迟早会称帝,他将你留在身边,不怕你成为他的威胁吗?毕竟你是先帝的亲生血脉,按照惯例,有你在,无论如何轮不到他。” 这话提醒了苏鹤,贺兰追为什么要将懦弱无能的贺兰玮带在身边?难道他真的没有想过自己当皇帝? 苏鹤抿了抿嘴,说:“五叔也是先帝的亲生血脉,只是因为父皇比他早出生几年就做了皇帝。这样真的公平吗?” 陆望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寒尽,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立嫡立长,就是为了避免皇子争储导致朝局动荡。” 苏鹤说:“可是像贺兰玮这样的嫡长子,做了皇帝只会祸国殃民。” 陆望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阿珒,你想做皇帝吗?” 苏鹤诧异地看着陆望,陆望道:“如果你想,我可以……” “我不想。”苏鹤一本正经道,“我一点也不想,五叔也问过我,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想?” 苏鹤凑过去在陆望唇上亲了一口:“因为,我要看着你马踏江南,横扫八荒,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陆望突然沉默了,良久他才道:“原本我想,等你大仇得报,等北伐结束,我们就解甲归田,寻一处有山有水之地,度过余生。春日漫山桃花开,我们一起酿江南春。夏季莲叶满河塘,我们一起泛舟采莲。秋日风凉气爽,我们可以去抓螃蟹登山踏秋。到了冬季,大雪纷飞,我们就窝在家里,围炉煮酒,邀请三两好友小聚。” “三哥亦是这样想的,如果三哥还在,我们可以做邻居,天天去他那儿蹭吃蹭喝。” 苏鹤想象着那样的生活,亦觉得美好,他想了想,苦恼道:“那钱花完了怎么办?” “找三哥要,三哥会赚钱。” “三哥怎么赚钱?” “卖字画,卖酒,卖艺……实在不行,我们去昭南山别院,将问之的画偷出去卖,问之不会生我们的气。” 苏鹤笑:“问之只是懒得与你计较。” 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是谁,让我们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陆望将苏穹的血书拿出来,苏鹤一把抓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手指渐渐收紧。 陆望看着苏鹤泛白的指节,握着他的手,给他擦掉眼角的泪,眼神阴鸷:“我要他们,全部去给三哥陪葬!” 苏鹤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缓了缓才道:“问之是不是还在鄞都?” 陆望点头:“景深给我传了信,问之被关押在大理寺,有杜居安的人看着,暂时没有事。但是现在天象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刘渝肯定容不下问之。我让高端想办法,寻机会将问之送出鄞都。” “那天象到底是真是假?” “我也不知。” 苏鹤若有所思:“这个时候突然有了这种传闻,实在太巧了。如果不是人为,只能说,老天都在帮你。” 陆望道:“所以寒尽,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给三哥报仇。” “五叔真心待我,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贺尔氏在东北虎视眈眈,北方外族蠢蠢欲动,石越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毕竟姓贺兰,我要和五叔一起为这些燕平遗民寻一处静土安居。我如今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带兵打仗,我不能与你并肩驰骋疆场了。让我留下来,有我在这里,你只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陆望轻轻捂住苏鹤的嘴:“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我回头时能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陆望没有拒绝,就说明同意了。苏鹤知道,他一定会同意。 苏鹤用舌尖舔了一下陆望的掌心,陆望深吸一口气,弹开般收回手,恶狠狠道:“你别勾引我。” 苏鹤偷笑,半阖着眸子,“我困了。” 陆望拥他入怀:“睡吧。” 苏鹤闭上眼睛:“石越要打中原,你得赶紧回去……” “我再待两日……” “好。”苏鹤抱紧陆望的腰。 陆望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似乎做了个梦,眼睛睁开时,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刚穿好衣服,就听见阿九敲门:“哥哥。” 陆望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苏鹤,还和以前一样贪睡。陆望笑了笑,打开门:“怎么了,阿九。” “小王爷来接哥哥了。” “小王爷是谁?” “五叔的儿子。” 陆望道:“哥哥还在睡觉,让他等一等。” 阿九点头:“好。” “七哥!七哥!”贺兰珂沿着走廊走过来,看见阿九站在门边,大步走过去,满脸笑意地说,“原来在这里,七哥……” 他正准备走进去,却被陆望挡住。贺兰珂敛了笑意,审视着陆望:“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七哥房里?” 陆望也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他还未醒,把嘴闭上。” 贺兰珂当真把嘴闭上了,将头从门和陆望的缝隙中伸进去看了看,低声道:“都这个时辰了,七哥怎么还没醒。” 苏鹤睡得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摸,身边空空如也,他唤道:“归程……” 陆望转身回屋,苏鹤睁开眼睛,看见陆望,眼睛弯起来,笑意直达眼底。 他伸出双臂,却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七哥”,吓得他急忙缩了回去。 陆望都已经伸手准备抱他,瞥见一个影子晃过来,烦躁地瞪了贺兰珂一眼,退开一步。 贺兰珂蹲在榻边看着苏鹤,咧开嘴:“七哥!惊不惊喜?我又回来了!”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无奈道:“惊喜,你先出去……” “你让他们出去,我来伺候你起床。”贺兰珂说着就要去扶苏鹤。 苏鹤躲开他的手,脸色有些不好,“你去楼下等我,我马上下来。” “那行,我去叫人准备早饭,我等你一起吃早饭。”贺兰珂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间。 陆望坐在桌边喝着已经凉透的茶,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鹤叫了他一声,陆望才回过神,去给苏鹤穿衣裳。他抱着苏鹤,哑声道:“我不想让你走。” 苏鹤道:“下午我再出来。” “真的?” “恩。” 陆望撅嘴:“亲一下。” 苏鹤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走吧。” 小窗旁,贺兰珂守着一桌子吃的,见苏鹤下来,挥手道:“七哥!这里!” 两人坐下,贺兰珂看着苏鹤,高兴地说:“七哥终于胖点了,再多吃点。” 他又看向陆望,变脸似的,肃然道:“你就是陆归程?” 陆望冷着脸看向他。 贺兰珂道:“和传闻中长得不一样啊,不是说长得凶神恶煞,青面獠牙吗?” 陆望没有理他,一个劲地给苏鹤夹菜。 苏鹤说:“你又擅自跑回来,你父王知道吗?” 贺兰珂叹气道:“我想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去昌黎,我留在燕京。” “咳咳……”苏鹤闻言被呛到,脸咳得通红。 “寒尽,喝点水。”陆望给他倒水。 “恩?”贺兰珂看向两人,刚才他听到了什么?怎么这么耳熟? 苏鹤看出贺兰珂的打量,给陆望使眼色,陆望莫名地看着苏鹤,“怎么了,寒尽?” “没什么,我吃饱了,阿珂,走吧。”苏鹤说着就要起身。 陆望急忙叫住他:“寒……” 苏鹤急忙打断他:“陆,陆将军,我们就先告辞了。” 陆望看着苏鹤匆匆而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自己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啊。 第201章 皇帝 苏鹤上了马车,忍不住打开小窗往外看,陆望果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直到看到自己,才露出一个笑。 陆望大步走过去,将手中暖炉递给苏鹤:“我等你。” 苏鹤接过暖炉时,偷偷摸了一下陆望的手,低声道:“未时三刻,西城月老庙。” 马车缓缓移动,苏鹤关了窗,回头便看见贺兰珂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 贺兰珂问:“七哥,你和他说什么呢?” 苏鹤看着手里的暖炉,“没什么。” 贺兰珂抱着手臂,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那个陆归程对七哥也太殷勤了,他这么讨好七哥,有什么目的呢?” 他将腿搭在凳子上,头微微往上仰,“难道他是怕父王反悔,想让七哥美言几句?还是想通过七哥套取我国机密?” “还有刚才他叫你什么来着?”贺兰珂拧着眉毛回想,“寒……寒尽?怎么这么耳熟呢?” 苏鹤语气肯定:“你听错了。” “他喊了两次,我耳朵又没问题,怎么可能听错?七哥,这是你在南齐用的名字吗?” 苏鹤在小几上拿了个蜜橘,将一头的残枝一扯,橘皮被扯了个洞,他顺势剥了皮,分了一半给贺兰珂:“吃吗?” 贺兰珂接过,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嚼着两口他突然大声道:“啊!我想起来了,寒尽时鹤归……” 苏鹤塞橘子的手一顿。 贺兰珂使劲将嘴里的橘子咽下去,恍然大悟:“我就说这么熟悉,七哥真会取名。” 苏鹤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完全多虑了,寒尽时鹤归,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句很普通的话,贺兰珂怎么可能知道其中含义呢。他放下心来,吃着橘子,说:“寒尽是我的表字。” “表字?贺兰寒尽,好听。我及冠时,父王嫌麻烦,没给我取表字,七哥,你给我取一个吧。” 苏鹤笑道:“我怎么能给你取表字呢?你可以自己取一个。” “那行,我自己想想。”贺兰珂当真认真思考起来,“七哥叫寒尽,那我就叫鹤归。寒尽时鹤归,多好。” 苏鹤真想将他从马车上踹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决:“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可是我喜欢……” “不准喜欢!” “七哥,你好凶啊。”贺兰珂不满地嘟起嘴,“你能不能笑一下。” 苏鹤将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没有说话。 贺兰珂见他表情依旧冷冷的,撒娇道:“我不要表字了还不行吗?” 苏鹤看他一眼:“你可以换一个。” 贺兰珂干脆躺下,翘起腿:“算了算了,拿来也没什么用,还惹得七哥不高兴。” 两人下了马车,就看见贺兰追等在门口。 苏鹤打着招呼:“五叔。” 贺兰追和颜悦色地说:“阿珒,我已经让大夫等着了,快回去让大夫再看看。” 做戏做全套,苏鹤掩着嘴咳了一声,说:“我这就去。” “快去吧。” 贺兰追笑着目送苏鹤绕过回廊,然后转过身,凶神恶煞地瞪着贺兰珂,吼道:“谁让你回来的!赶紧给我滚回去!” “父王~” “把门关了,别让他进来!”贺兰追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兰珂看着大门无情地关上,他拍着门叫道:“贺兰追!你偏心!我可是你亲儿子!!!” 吃饭时,苏鹤和贺兰追刚坐下,贺兰珂就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苏鹤旁边。 贺兰追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进来的?” 贺兰珂得意道:“翻墙进来的。” 贺兰追一把打掉他手中的排骨,“混账玩意儿,你真是把我气死才甘心?” 贺兰珂知道本就是自己理亏,见贺兰追气得吹胡子瞪眼,难得的没有顶嘴,默默捡起掉在桌上的排骨继续啃。 贺兰追一脸嫌弃地别开头,看向苏鹤,“阿珒,你看看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你说我怎么放心把三万铁骑交给他?依我看,这一国之君,还是得由你来。” 苏鹤正喝着汤,闻言放下手中勺子,说道:“阿珂其实什么都懂,聪明善良明事理,不过是年龄小了些,心性不成熟罢了,找个先生教一教,阿珂一定能挑大梁。五叔你就放心吧” 贺兰珂从碗里抬头:“我不能。” 贺兰追气急败坏道:“你闭嘴!” “阿珒,五叔想知道,你为何不愿意?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利,不是天下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吗?” “那五叔呢?五叔为何不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反而将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贺兰追愣了愣,叹息道:“五叔真那么做了,怎么对得起你父皇?何况五叔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这就是五叔费尽心思将贺兰玮带出肇京的原因?”苏鹤蹙眉。 贺兰追知道贺兰玮不是当皇帝的料,贺兰隽英明神武一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将皇位给了贺兰玮。如果换一个皇子继承大统,统一北方的,或许就是贺兰氏了。 但是他受汉文化的影响,经受了仁义礼智信的教诲,没办法做出愧对他兄长的事。 苏鹤道:“五叔,你弄错了,你这不是谋朝篡位。燕平国早就灭了,昌东和燕京是你一手打下来的,三万雀衣铁骑,所有雀衣子民都会对你心悦臣服。如果非要说一个五叔名不正言不顺的理由,只有我。” 贺兰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急忙道:“五叔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五叔但凡有一丝私心,就不会费尽心思救我。” 贺兰追放下筷子,肃然道:“阿珒,五叔心里清楚,五叔带兵打仗可以,但绝非帝才。如果没有你,五叔硬着头皮也能上,但如今有更好的选择,五叔当然选你。” 贺兰珂举起手:“贺兰玮和父王,我选父王。七哥和父王,我选七哥。” 苏鹤疑道:“为何?” 贺兰珂说:“七哥又不会像贺兰玮一样猜忌我父王,七哥在朝中处理国事,父王在外守卫国土,岂不完美?” 苏鹤看着贺兰说得珂眉飞色舞,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贺兰追不是在试探他,是认真的。 贺兰追见苏鹤面露难色,放松了语气道:“如今内忧外患尚未解决,说这些为时尚早,到时再议吧。” 下午,贺兰追去军营。贺兰珂缠着苏鹤给他讲南齐的事,苏鹤一边说一边看着天色,未时一到,他就让阿九准备出门。 贺兰珂看着阿九忙忙碌碌,问道:“七哥要去哪儿?我也要去。” 苏鹤扶额,如果不告诉他,他也会要偷偷跟着去。 “我出去走走,西城月老庙,想去吗?” “去!”贺兰珂取下苏鹤的氅衣,“来,穿上。” 月老庙旁边的街市很热闹,小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善男信女进进出出,都想为自己求一段好姻缘。 贺兰珂感叹道:“还是和当年一样,卖的东西都差不多。七哥,那里有卖面具的,我们去看看吧。” 他拉着苏鹤走过去,在货架上选了又选,给苏鹤挑了个狐狸,给阿九挑了个兔子,给自己挑了个小鬼头。 “好巧啊,二位公子也来逛月老庙?” 贺兰珂一把将脸上的面具扯下来,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会是跟踪我们吧?” 苏鹤有些生气:“阿珂,不得无礼。” 不知为何,贺兰珂就是看不惯陆望。或许是因为他父亲原本一生无败绩,却栽在了陆望身上。或许是嫉妒陆望和苏鹤认识这么多年,嫉妒苏鹤看陆望的眼神过于温柔。 贺兰珂咬着牙,气鼓鼓地瞪着陆望,像头生气的小狮子,随时随地要扑上去一般。 陆望无视他淬了毒一般的眼神,对苏鹤道:“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去庙里走走?” 苏鹤点头:“好啊。” 两人走在前面,贺兰珂稍微落后,看着并肩的两人,沉着脸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有阴谋!我倒要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 阿九慕可慕以跟在后面,看着贺兰珂张牙舞爪。 走进月老庙,陆望冲慕可使了个眼神,慕可会意,挪到贺兰珂旁边,指着一旁的东西问:“小王爷,那是什么?” “天灯你都不知道?没见识!” 慕可好奇道:“天灯是用来做什么的?” 贺兰珂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月老庙啊!” “月老庙是做什么的?” 慕可想了想:“求姻缘的?” “向谁求姻缘?” “月老吧。” “月老住哪儿?” 慕可食指朝天:“住天上。” “那不就得了,你要有心上人,就买个天灯,将自己和姑娘的姓名都写上去,告诉月老,让月老保佑你俩长长久久不分离。” “奥!”慕可恍然,“那我们去买一个吧。” 贺兰珂打量着慕可:“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慕可道:“必须要心仪的姑娘吗?不能写其他人吗?” 贺兰珂想了想,将面具戴上道:“好像没这个规定。走,买一个。” 慕可激动道:“那我多买几个,阿九一个,阿以一个,双秋一个,主子和苏大人不用买。” 第202章 天灯 陆望和苏鹤趁机隐进人群,两人走到寺庙门口,一个女子正抱着签桶摇晃,一枚竹签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出来。她拿起竹签,兴奋地小跑至老和尚跟前。 苏鹤问:“想去试一下吗?” 陆望摇头:“我们不用去。” 香烛味儿有些呛人,陆望拉着苏鹤出了寺庙,在外面的街市闲逛。 苏鹤看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又想着此处无人认识他们,放纵一次也是极好的。苏鹤拉着陆望回到面具小铺,重新买了两个面具戴上。 陆望失笑:“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苏鹤捏了捏他的手:“戴上面具可以为所欲为。” 陆望露出一抹坏笑:“你想怎么为所欲为?” 苏鹤想了想,仰头朝着陆望的唇亲下去。四周人来人往,苏鹤心跳如鼓,碰了一下就离开了。陆望暗自挑眉,抓住苏鹤的脖子又吻了上去。 四周已有异样的眼光传过来,甚至有人驻足停留,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声。 苏鹤耳朵烧得通红,他在陆望舌尖上咬了一口,转身跑了。 陆望笑了一声,拨开人群追上去,一直到人少的地方,苏鹤才停下来。他站在原地喘着气,等着陆望过来。 陆望一来,他就靠在陆望身上,“腿软。” 陆望见他两颊通红,一把将他抱起,进了旁边的小茶棚。苏鹤坐在小椅子上,背靠着围栏。陆望坐在一旁给他捏着腿。 “我回中原找几个大夫,再给你看看身体。” 苏鹤看着陆望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的样子,不想让他担心,只能应道:“好。但是你以后不能在大街这样。” “为什么?” “吓到别人怎么办。” 陆望的手从小腿慢慢上移,戏谑道:“我还以为是你害羞。” 苏鹤一把抓住他的手:“也……也有点。” 陆望直起腰,倒了两杯茶,递给苏鹤一杯,取了自己的面具说:“寒尽,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记得我们在康州……唔……” 苏鹤瞪着他:“别说了。” 陆望眨眨眼,拿开苏鹤的手:“不说了。” 他喝了口茶,问道:“那个贺兰珂,怎么老是跟着你?真想一脚把他踹开。” “他小时候就这样。他救了我,如果他没回头,我就真的死了。我很感激他,他让我能够再见到你。所以陆三哥哥,忍忍吧。” “这样说来,倒也没那么讨厌了。” 苏鹤笑道:“这几条街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带你去逛逛?” “好。” 两人喝了茶,又将面具戴上,混在人群中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苏鹤指着一家小酒楼说:“以前那儿是个胭脂铺,阿姐最喜欢那里的胭脂。” “还有那儿,总是有个老大爷在烤羊腿,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大爷。” 陆望看过去,如今有个小贩在卖糖葫芦。 苏鹤说:“卖糖葫芦的以前不在那儿。”他转了一圈,指着一棵树,“在那棵树下。” 陆望故作惊讶:“你记得这么清楚?” 苏鹤笑:“师父就住在前面那条街,每次练完武,我都会来这儿逛逛。给阿九买糖人,给阿姐和阿娘买胭脂。” “走,去给阿九买糖葫芦。” “阿九现在不吃了。” “我们买的,不吃也得吃。” 买了五串糖葫芦,两人又逛到了月老庙。 陆望笑道:“这怎么跟个迷宫似的。” 苏鹤看着卖天灯的,兴致勃勃地说:“归程,我们去放个天灯。” “好。” 两人买了天灯,苏鹤将天灯铺在桌上,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将陆望两个字写在上面。 墨迹干得很慢,他吹了两口气,抬头见陆望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伸手在陆望眼前晃了晃:“别想偷懒,该你了。” 陆望保持着姿势不动,朝着苏鹤的手吹了两下。 苏鹤想了想,提笔在陆望两个字旁边画了一只小狗。 陆望仍旧痴痴地看着他,嘴角含着笑:“寒尽,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恩?”苏鹤抬头。 “像只温顺软糯的小白猫。”陆望吞了吞口水,好想扑上去咬上一口。 苏鹤横了他一眼,躲开他赤裸裸的眼神,低下头往小狗身上吹了吹,将天灯翻了个面,把笔递给陆望:“写。” 陆望接过笔,写上贺兰珒三个字。 天灯随着风越飞越高,陆望看着那微弱的火光,说:“希望贺兰寒尽长命百岁,与陆归程永永远远在一起。” 苏鹤看向陆望:“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好,一言为定。”陆望突然压低声音道,“今晚,你在王府等我。我去找你。” “府里人多眼杂,你别来。” 陆望神秘一笑:“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七哥!七哥!”贺兰珂从人群中挤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陆望看向贺兰珂,面具下的眼神能杀人,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贺兰珂已经怒气冲冲地冲他吼道:“姓陆的,你千方百计接近我七哥,到底想干什么?你别看我七哥身娇体弱你就打他的主意,有本事你冲我来……” 陆望拿起桌上的糖葫芦塞进他嘴里:“给你买的。” 贺兰珂愣在原地,嘴被堵住,眼珠子直转,他一把将糖葫芦扯出来,“你……你什么意思?” 陆望道:“小孩儿不都爱吃这个吗?” 他拿起剩下的四串,分了一串给阿九,对苏鹤道:“我家还有三个小孩儿,这些我都拿走了。” 苏鹤笑道:“请便。” 陆望从苏鹤面前走过,右手趁机在苏鹤腰上摸了一把。 贺兰珂看着陆望的背影,有些意外:“他……就走了?” 腰上一阵痒,苏鹤抿了抿唇:“恩,走了。” 贺兰珂咬了一颗糖葫芦,嫌弃道:“谁喜欢吃这玩意儿!七哥!他说我是小孩儿!谁家小孩儿能长这么高大,他才是小孩儿!” 苏鹤道:“不吃?那给我吃。” 贺兰珂将糖葫芦举过头顶,嘿嘿笑道:“我吃!其实味道也还行。” 陆望将三串糖葫芦拿给慕可,道:“给朔儿留一串。” 慕可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鲜红的糖葫芦,对慕以道:“阿以,这是主子第一次给我们买糖葫芦吧?” 慕以点头:“主子今日心情不错。” “看出来了。”慕可啃着糖葫芦,撞了一下慕以问道,“你的天灯上写的谁的名字?” 慕以眼神一闪:“没谁。” 慕可更好奇了:“我看着你写了两个。到底是谁?” 慕以反问:“你写的谁?” 慕可大大方方地说:“我放了三个啊,一个写你,一个写阿九,一个写双秋。” 慕以:“……” 慕可不依不饶:“你到底写了谁?” 慕以不说话。 慕可哼了一声:“就你这样的实心木头,想来也没有心上人。你不会写的我吧?” 慕以:“……” 第203章 克制 尚书台接到佷州刺史传回的折子,佷州突然出现大量海寇为非作歹,请求朝廷出兵剿匪。 苏穹死后,杨宗道暂时接替了苏穹的位置,他看到折子后立马进宫见刘渝。 刘渝手里拿着陆望传回来的战报,立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前线战况,将士伤亡,人员安排,辎重情况。刘渝看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禁猜测陆望是何意图,难道陆望不知道他将苏疑关押起来了?难道陆望没有收到让他回京伏诛的消息?难道到现在陆望都没有反心? 信是陆望为了稳住刘渝传回来的,里面的信息真假参半,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看能不能救苏疑一命。 刘渝正在为陆望的事情烦躁,见杨宗道来,他质问道:“刘俭德不是说新帝出于中原吗?如今怎么变成了紫气西来?” 杨宗道脑子飞快运转,急中生智道:“现在外面流传着四五个说法,说什么的都有,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陛下,臣有急事要奏。” “何事?” “佷州有海寇揭竿起义,已经占领半个佷州了,再不派兵剿灭,恐引起大祸。” 刘渝更烦了,“你看看现在这情况,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去剿匪?” 杨宗道想了想说:“可海寇之事必须得解决啊,不然等陆望回过头来攻打江南,届时内忧外患,如何招架得住啊?” 刘渝叹气:“你有何应对之法?” “蓟州军和峳州军守着北境,万不能动。臣以为,可以派杜居安去佷州。杜居安当年带着两万人剿灭了河州海寇,也算有经验了。” 刘渝摇头:“龙骁卫不能动。” “北境有元锡和周竖守着,暂时不会有问题。可以从龙骁卫抽出一万人,鹰眼营抽出一万人。两万人足够了。” 刘渝双手抹了一把脸,甩手道:“就按你说的办。” 杨宗道勾起嘴角,杜居安一走,看谁还能护住苏疑。 很快,杜居安接到诏令,率领两万禁卫军前往佷州平反,七日后出发。 高端自接到陆望的信,就一直在想办法救苏疑。可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实在不行,就劫狱吧!” 虎子被吓了一跳:“劫狱可是死罪?” 高端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我想好了,劫了狱咱就跑,去中原找陆将军。” 两人一拍即合,虎子暗中去调查了一番,结果发现苏疑由专门的人看着,靠近不得半分。虎子趁着职务之便,与大理寺狱卒唠嗑,塞了几两银子得知,那些人是杜居安的。 高端觉得不对劲,杜居安派人去守着苏疑做什么?难道杜居安知道他想去劫狱?怕苏疑跑了? 他想起上次在苏府见过田兹格,苏穹生前与田兹格交往甚密,于是去户部找他,看能不能打听点消息。 杜居安要出兵,田兹格正在户部忙着筹军饷,高端来时,他正被如山高的册子围着。 “田大人!”高端将案上的一摞册子抱起来扔在地上,田兹格终于露出头来。 田兹格见是高端,吓了一跳,鹰眼营上个月的经费还没拨,不会是来要钱的吧? 他笑得勉强:“高校尉怎么有空来户部?” 高端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田兹格,开门见山道:“我有事问你。” “什……什么事?” “我今日想去大理寺看看苏大人,说是任何人不得探望,这是何道理?” “这……这……”田兹格知道高端是站在苏穹这边的,可他不知道高端想干什么,也不敢乱说。 高端见他吞吞吐吐,直接问道:“你想不想救苏大人?” 田兹格愣了愣,点头:“自然想。” “真心的?” 田兹格诚心诚意地说:“我做梦都在琢磨这事呢!” 高端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田兹格瞪大眼睛:“不行,太冒险了。” 高端烦躁地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田兹格也苦恼啊,是他和杜居安带人死咬那些书信是假的,天天在早朝上闹,才让刘渝没有痛下杀手。 陆望造反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朝廷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封陆望的战报。田兹格也搞不清楚,陆望到底想做什么。但是这些却让他们为保苏疑找到了借口。 信是假的,陆望也没反,苏疑无罪! 想到这里,田兹格说:“你先稳住,陛下暂时不会动小苏大人。如果你不放心,你也派点人去大理寺守着,总而言之一句话,谁也不能靠近小苏大人!” 高端不信:“当真?” “千真万确!”田兹格苦口婆心道,“有你和杜统领的人看着,小苏大人在狱里反而安全些。一旦越狱失败,无罪变有罪,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 高端越品这句话越觉得不对劲,“杜居安的人是去保护苏大人的?” 田兹格见说漏了嘴,只好承认:“是。” 高端放下心来,觉得田兹格有理,于是带着心腹去了大理寺,在外面又围了一圈人。 何薄命看着小小的大理寺牢房挤得满满当当的,狱卒比犯人还多,头都大了。 阿卓实在担心苏疑,知道苏疑被杜居安的人看着,于是去找杜玄此帮忙。得知杜居安是想保护苏疑,放下心来。杜玄此偷偷将阿卓塞进大理寺,混迹在杜居安的人中。 苏疑无聊了,就找阿卓陪他下棋。或者拉着阿卓教他写字作画。 阿卓根本坐不住,每天哭丧着脸,甚至开始后悔进来陪苏疑了。 —————— 苏鹤独自坐在房里,想起陆望的话,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可他实在不知陆望会通过什么方式进来。 风有些大,他关了门窗,坐在火炉旁,看着明灭的火星发愣。 阿九敲门进来,苏鹤问道:“怎么样?” 阿九道:“陆将军派人送信来,说明天回合州,王爷邀请他来府中一聚。王爷让我问哥哥去不去。” 苏鹤想了想说:“不去。” 阿九点头,转身出去了。 亥时过半,四周寂静无声,苏鹤有些犯困,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进来了。 没有打招呼就进来的,除了刺客就只有陆望了。脚步声慢慢靠近,苏鹤听出那是陆望的脚步声,他心中欢喜,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感觉到陆望行至榻前,便没有了其他动静。 陆望蹲下身,就这样看着苏鹤。没有动,也没有打算叫醒他。 僵持了一会儿,苏鹤忍不住了,睁开眼睛想问陆望为什么不叫他,却见陆望眼尾通红,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苏鹤讶然道:“归程,怎么了?” 陆望头有些晕,他摇摇头,看着苏鹤一句话不说,半晌,他钻进苏鹤怀里抱着苏鹤的腰。 困意袭来,他想睡觉。 苏鹤以为他喝多了,也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 就在他以为陆望已经睡着的时候,陆望沙哑的声音传来:“寒尽,我酒量不行,我喝不过贺兰追……” 苏鹤抱着他脑袋,失笑道:“你酒量确实不行。” 陆望朝他怀里拱了拱:“寒尽,你答应我,别离开我……” 苏鹤像哄小孩儿一般哄着他:“好,我答应你。” 苏鹤感觉一只滚烫的手伸进了自己衣服里,在自己腰间游走。 “你瘦了……” 那只不安分的手转移到后背,所过之处,带起阵阵涟漪。 苏鹤深吸一口气,右手抓紧了枕边被褥。 “你的腰好细,我怕一用力,就断了……”陆望的声音有些迷糊。 “不……不会的。” 手落在后腰,再往下,肆意地揉捏着,手指悄悄滑了进去。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胸前,湿热的舌头划过肌肤,苏鹤忍不住扬起了脖子。 “唔……”苏鹤浑身一颤,忍不住低喘起来。 陆望这才抬头看向苏鹤,脖子已经漫起一片红,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逐渐迷离。 画面太有冲击力,陆望有些受不了,他收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 苏鹤被他撩拨得不行,他却半路逃了,苏鹤咬着唇,轻轻扭动身子在陆望身上蹭了蹭,像是在邀请他。 陆望深吸一口气:“寒尽,我……” “你来……” “你……” 苏鹤咬牙道:“陆归程!你再多说一句,就出去!” 陆望几乎瞬间没了醉意,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在苏鹤耳边低声道:“那你趴着……” 苏鹤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全身,他狠狠瞪了陆望一眼,翻了个身。 陆望很温柔,比任何一次都温柔,苏鹤能感受到陆望的克制,虽然有些心疼陆望,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他能仔仔细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每一次触碰带给他的欢愉。 第204章 自戕 苏鹤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人,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留下。仿佛昨夜他只是做了一场关于春花秋月的梦,梦醒时,花已凋零,月已残缺。 只有身体上轻微的不适提醒着他,陆望真的来过。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空荡荡的。 桌上有一封陆望留给他的信。 寒尽: 冀北有异动,我已动身回中原。冬日寒冷,务必保重身体。 若见大雪纷飞,那是我思你入骨,见雪如见我。 归程 信很简短,字迹有些缭乱,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苏鹤将信看了又看,恨不得能多看出几个字来。 石越动作很快,大军压境,直逼中原。只要邓初和贺兰追不在后面捅刀子,石越有信心能打赢这一仗,占领中原。 陆望马不停蹄直奔中原,许昭与苏慎已经开始部署兵力。 石越大军势如破竹,连破三城。陆望当机立断,让陆朔和孙晨率军支援。留在关中和海西的兵力不能动,那是他最后的退路。到最后,陆望甚至让驻守在石头城的曾勉和吴忠将最后的一拨兵力调往中原。 俨康并三州可以不要,但中原绝不能丢。 南齐朝廷得知中原爆发大战,陆望将所有兵力北调,终于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让驻军蓟州的元锡趁机占领康州。只要保住俨康并三州,南齐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以沧江为天堑,安于一隅,醉生梦死。 元锡却没动。 虽然外面各种传言真假参半满天飞,但他看得明白,陆望已经反齐自立。如今陆望被石越牵制,一时半会儿分不开身收拾南齐。杜居安带着禁卫军前往千里之外的佷州剿匪,短时间也回不来。鄞都兵微将寡,他又占据着鄞都咽喉蓟州,南齐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手里。 他想起当年元政因犹豫不决留下的遗憾,当即书信一封传回峳州,不等元项回信,他就擅自率军围了蓟州城。 早在元锡拒不出兵时,苏临意就发现了问题,他劝刘曜传信回鄞都,同时向俨州的周竖和并州的黄叶间求援。关闭城门,防止元锡大军入城。最好能将元锡留在城内,限制其行动。 刘曜却没当回事,元锡驻军蓟州这么久,要反早反了,何必等到现在。再说元锡与他称兄道弟,相处融洽,趁其不备捅人刀子太不仗义了。 苏临意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得恨不得一剪刀扎进他心口。苏临意到底没这么做,而是将剪刀对准自己的脖颈,威胁刘曜集结蓟州军,以作防范。 刘曜拗不过苏临意,关闭城门,派人轮岗值守,以防万一。 当他看到蓟州军外战旗飘飘时,兵临城下时,才开始庆幸自己听了苏临意的话。 元锡早有预谋,只是如今时机成熟才开始行动。他在城内留了内应,里应外合,蓟州没坚持几天就被攻陷。 城中一片混乱,呼救声尖叫声哭声响成一片。刘曜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忙策马回府,安排人护送苏临意和刘潇先走。 苏临意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异常平静地说:“我们走不掉的。” 刘曜将收拾的包裹塞给苏临意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将所有人都留给你,你们从后门先走,实在不行,找个地方躲起来,快!再晚就真的走不掉了!” 苏临意被他推搡着往外走,苏临意一把抓住他:“你呢?” “我去拖住元锡,我……我……”刘曜其实很害怕,他怕死,他也怕苏临意死,他张开双臂,“我能抱抱你吗?” 苏临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眼泪直流,她一把抱住刘曜,哽咽道:“我不走了。” “不行,你必须得走。”刘曜推开她,将她和刘潇送上马车,自己骑着马往城门口跑去。 可一切已经太晚了,刘曜站在破败的城墙上,看着敌军鱼贯而入,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旁边的士兵见他要倒下去,一把抓住他。 元锡登上城墙,一身铠甲,手握长刀,朝刘曜走过去。 刘曜看着他,瞪着双眼,大声道:“元锡!我拿真心待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到底是为何?” 元锡冷漠地看着他,与刘曜虚与委蛇地周旋非他本意,他无视刘曜的伤心与悔恨,冷冷道:“投降吧,我留你一命。” 刘曜愣在原地,元锡没有再管他,带人直冲建安王府。 四方城门同时沦陷,城内到处都是元锡的人,苏临意没走掉,只好回到府中。 等元锡赶到建安王府,却见苏临意率王府府兵死守着身后府邸。 敌军围住王府,苏临意让刘潇躲在屋子里,自己率人试图攻出去。 可几百府兵哪里是元锡的对手,很快苏临意就被逼退回到府内。 刘潇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娘亲。苏临意大惊失色,大喊道:“潇儿,别出来,快回去!快回去!!” 几支冷箭呼啸而来,苏临意眼睁睁看着孩子从台阶上滚下来,扔了手中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潇儿!潇儿!” 寒风凛冽,苏临意抱着三岁的儿子,站在一堆尸体中,在地上捡了一把断刀,冷眼看着冲进来的元锡。 元锡见她满身是血,还死死护着怀中已经断气的孩子,说道:“陆归程和苏瑾之都反了,你何必还要挣扎?” 苏临意决绝道:“我不为南齐,更不为刘氏,他们都不配!但我也不可能臣服于你元氏。我苏临意誓死不降!” 看着风中摇摇欲坠的苏临意,元锡突然对她有些敬佩,他说道:“你走吧。” 苏临意泪流满面,刘潇是她唯一的挂念,刘潇死了,她能去哪里?她绝望地举起手中刀,却见刘曜被人押了过来。 刘曜见苏临意手中的刀就要刺进脖子,疾声大喊:“临意,你别做傻事,活着,活着才更重要啊!” 苏临意嘶吼道:“潇儿死了!潇儿是被你害死的!刘曜,我恨你!我恨你!!” “临意!你别激动,你恨我,你可以恨我。但你得活着,你活着就行,你可以回昭苏,你可以去找小舅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别做傻事好不好?” 苏临意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别装作如此深情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将唐小姿养在别院的事情吗?其实你不必如此偷偷摸摸,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刘曜,夫妻一场,我提醒你一句,你以为元锡不杀你是念及与你的情谊吗?你别天真了,他不过是看你还有些用,一旦你没用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刘曜喉咙动了动,苏临意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利刃划过喉咙,鲜血染红西风。 刘曜挣脱束缚,冲过去抱住苏临意,用手按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浑身颤抖着说:“临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知道我懦弱无能,知道我烂泥扶不上墙,我……临意你想说什么?临意!!临意,你醒醒啊临意!!” 苏临意嘴唇动了动,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就闭上了眼,搂着刘潇的手渐渐松开。刘曜将苏临意放在地上,将刘潇放在苏临意旁边,捡起苏临意掉落的刀,突然起身刺向元锡,撕心裂肺道:“元锡,你这个混蛋!我跟你拼了!” 元锡冷眼看着他,一挥手,一旁的士兵冲上去夺了他的刀,将他押住。 第205章 恶语 元锡占领蓟州后,率军直逼高阳郡。羽林骑大部分都被周竖带走,剩下的几千人不堪一击,于是时隔四年,元锡再一次回到了高阳郡。 这里是元政的终点,却是元锡的起点。 此时的杨宗道还在纠结于苏疑之事,他万万没想到走了一个杜居安,又跑出来一个高端,再加上冥顽不灵的田兹格,苏疑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他知道找刘渝没用,如今鄞都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是世家与世家之间的博弈。 当初因为苏穹坚持北伐,侵占世家大族利益,让其他大小世家临时结盟,与之作对。他们本来与苏家之间就没有多大的仇怨,现在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也逐渐不帮杨宗道说话。 苏疑的死活,本就与他们无关。 田兹格代表着杜邑和苏穹,身后的人不少,加上高端这个有实权在手的鹰眼营校尉,杨宗道也不敢与他们硬碰硬。 而刘渝已经没有没有心思再管苏疑的事了,书信之事是伪造的,天象之事也与他听到的不一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现在元锡已经杀到高阳郡,这些人还在争夺那些虚无缥缈的个人利益。刘渝目光呆滞地坐在龙椅上,犹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听着他们唇枪舌战。 “陛下,臣以为,应立即集结鄞都所有兵力进行布防。鄞都固若金汤,元锡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等俨州和并州的援军一到,危机可解。” 刘渝看向说话的田兹格,疲惫不堪道:“就按爱卿说得办吧。” 高端带着龙骁卫和鹰眼营开始布防工作,杜玄此和周攀得知元锡造反的消息,立马去大理寺找苏疑。 苏疑正在与阿卓下棋,阿卓看见杜玄此,跟看见救星一般,屁股一弹就开了,笑呵呵道:“快快快,杜二公子,你来得正好,我要输了。” 杜玄此扫了一眼棋盘,说道:“先别下了,问之,出大事了。” “何事?”苏疑手里还拿着棋子,正寻着落子的地方。 周攀坐在苏疑对面道:“元锡公然造反,已经打到高阳郡,马上就要进攻鄞都了。苏二哥哥,我们该怎么办?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这事着实让苏疑意想不到,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了想道:“现在逃跑肯定来不及,如果你们要与南齐共存亡,就拼死顽抗,如果想活下去,就尽早投降。” 周攀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问道:“那你呢?” 苏疑笑了笑:“我连这间牢房都走不出去,听天由命吧。” 杜玄此叹了口气:“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活够。” 周攀道:“你好歹还纳了个妾,生了个儿子。我还没成亲呢,我更不想死。” 说起儿子,杜玄此看向苏疑,欲言又止。 只这一眼,苏疑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元锡驻军蓟州,他若是反了,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刘曜和苏临意。又见杜玄此满脸纠结与不忍,苏疑坚定了心中猜测,手中棋子赫然落地。他看着那颗白色棋子一直滚到阿卓的脚边,最后还是认命地倒在尘土中。 杜玄此见苏疑神色不对,更不敢说了。 良久,苏疑缓缓道:“我还不能死。” 周攀出了大理寺就直奔孟云卿的住处。 刚到门口,就碰见一脸焦急的孟云卿。 周攀问道:“云卿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孟云卿道:“安儿生病了,我得去请大夫。” “安儿现在需要你,你回去看着安儿,我去请找大夫。”周攀说完回身上了马车。 周攀找了三四个大夫来,轮流给孟安诊治,都说是染了风寒,开了药就走了。 伺候的丫鬟去熬药了,周攀看着双眼通红的孟云卿,安慰道:“大夫说没有大碍,喝了药就好了,你别太担心。” 孟云卿起身给周攀行了个礼,“多谢周公子。” 周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同我说什么谢谢啊。对了,此次来是有事情要与你商量。” 孟云卿看向周攀。 周攀道:“鄞都可能要打仗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同我回周府吧,你放心,我单独给你找一间院子。我……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胡来的。” 孟云卿摇头:“我不能去,我带着安儿,会给公子带来麻烦的。” “不会,我爹和我哥都不在,等战事平息,我再将你送回来。当……当然,你想一直住下去也行。” 孟云卿见他无措的样子,曾经那个闻名鄞都的纨绔,竟变得如此害羞内敛。她想了想说:“多谢周公子好意,周公子处处为我着想,我不能恩将仇报。我不能带着安儿进周家大门,让周家被人评头论足。如果真要打仗,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我不在乎。丞相大人为国为民,依旧被人骂过叛国贼。陆归程一心北伐,最后却成了乱臣贼子。苏二哥哥没做错任何事,如今还在大牢里。比起他们,那点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我周攀干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至少,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放弃,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周攀越说越小声,最后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孟云卿。 “我的腿受伤以后,受到过许多嘲笑与鄙夷,反正我已经不怕了。如果……也没有如果,我知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我……我就想争取一下,我不会强迫你的。” 孟云卿没想到周攀会这样说,见周攀一脸认真,她郑重回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周攀闻言露出一抹笑:“那好,你考虑好就告诉我。” 孟云卿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孩子,说:“其实……安儿不是我的孩子。” “啊……啊?”周攀震惊住。 孟云卿垂眸道:“我见过孩子的娘亲,她生安儿时难产,孩子出生就走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周攀不可置信地问:“那你知道她娘亲的身份吗?” 孟云卿摇摇头:“不知道。” 但她可以看出,那个女子非富即贵。 周攀见状也没有再问,正好丫鬟将药端进来,孟云卿给孟安喂药,孟安不肯张嘴,哇哇大哭起来。 孟云卿一边哄一边喂,孟安吃进去又吐出去。周攀见小孩儿可怜,让丫鬟去拿些糖来。 周攀走过去道:“要不我抱着他,你来喂。”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药喂完。可没过一会儿,孟安就将药全吐了出来。 周攀抹了抹安儿的额头,烫得不行。他道:“热还没有退下去,我再去叫大夫来看看。” 第206章 气数 自从得知元锡驻军高阳郡的消息,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诸多富商大贾收拾东西连夜逃跑,朝中官员也蠢蠢欲动。 刘渝看着散作一团只顾自己的文武百官,彻底寒了心。 走到现在,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和其他南齐皇帝一样,从始至终都是个傀儡,没有实权,什么都不是。朝中大臣拉帮结派,心怀鬼胎,只顾门前雪,根本没人关心天下社稷。苏穹在时,事事询问他意见,对他尊敬有加,让他以为自己大权在握,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拿捏苏穹。现在想来,苏穹但凡野心大一些,完全可以直接越过他发号施令。根本不用以退为进,更不用辞官回乡。 苏穹和陆望若真的要反,挥手便可翻云覆雨,无人可挡。 想到苏穹,刘渝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看着阴沉沉的天,刘渝的眼神逐渐暗下去,他后悔了,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该来的总会来,元锡率大军围城,却没着急攻城。鄞都好歹是皇城,城外护城河又宽又深,想渡河都不是易事,攻城更是难上加难。 围了几天,元锡派人送去招降书,如果刘渝投降,可以留他一命。进城后,他也不会滥杀无辜,文武百官各司其职,一切照旧。 早朝上,刘渝将招降书扔在大殿中,目光空洞地看着众人,问:“你们如何选?” 众多官员你看我我看你,皆默不作声。 一个平时话不多的小官员汪引站出来,义正言辞道:“如今还未被逼至绝境,我们还有援军未到,我不赞成投降。” 高端心里千回百转,南齐这朝廷早就溃烂生蛆,可元锡不是他想追随的人,他想了想说:“城里的粮食,武器设备尚充足,如果元锡攻城,也能抵挡一段时间。” 田兹格道:“元锡围城不攻,想必也是有所顾虑,不战而降,我大齐气节何在?微臣不同意投降。” 刘渝看向杨宗道,杨宗道低着头没说话。 刘渝又看向何薄命,何薄命把头埋得更低。 投降可以,但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理直气壮慷慨陈词地说出来,实在太丢人现眼。 殿中罕见的鸦雀无声,刘渝一一看过所有人,淡淡道:“既然众爱卿都选择与大齐共存亡,那就做好迎敌准备吧,退朝。” 刘渝离开后,殿中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何薄命独自走出大殿,长叹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田兹格从他身旁走过,冷哼一声:“一味苟且偷生,此乃人乎?” 何薄命讪讪地看他一眼,杨宗道随后走出来,拍了拍何薄命的肩膀,说道:“有的人看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当真刀架脖颈,还不是只有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高端瞪了杨宗道一眼:“小人之心。” 站在杨宗道后面的李吉睁大眼睛:“他为何要骂我?莫名其妙。” 杨宗道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出乎元锡意料,这群贪生怕死之辈突然有了骨气,竟不愿意投降。 他看着鄞都的城防图,吩咐道:“来人,将建安王带上来。” 刘曜被人押到了元锡营帐,元锡看了他一眼,“坐吧。” 刘曜没有动,而是指着元锡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少在这里跟我惺惺作态。” 元锡挑了挑眉不怒反笑,说道:“你知道苏临意为什么选择自杀吗?” 刘曜愣了一瞬,顿时来了火气,眼睛一涩,忍着眼泪道:“还不都是你逼的!是你杀了潇儿,才把她逼死的。” 元锡起身,背着手走到刘曜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你才是逼死她的罪魁祸首。” 刘曜无助地垂着手,看着咄咄逼人的元锡,往后退了一步。 元锡继续道:“苏临意生在苏家,昭苏有名的才女,她原本可以嫁一个世家子弟,无忧无虑度完此生。可盛元帝的一道赐婚,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她只能嫁给你。在外人看来,她嫁进皇室,光宗耀祖,可你问过她,那是她愿意的吗?” 刘曜满心愤懑,咬牙反问:“你怎知她不愿意?” 元锡笑了两声:“我当然不知道,都是我猜的,但是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能想明白。据说苏临意师从苏清云,你看苏清云那恃才傲物,眼高于顶的样子,你觉得苏临意能看上你这种既没有写诗作赋的才气,又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的人吗?” “你……”刘曜一直都知道,但是被人当面说出来,他仍旧觉得万分屈辱。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真正让她活不下去的原因是什么吗?” 元锡步步向前,刘曜步步后退,“是,是什么?” 元锡勾起嘴角:“你可知陆坚,陆拂行,苏尚,苏穹是怎么死的吗?” 刘曜吞了吞口水:“知……知道啊。” 元锡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表面上看,是被顾舟山,顾方进,廖绽,还有杨宗道那些人害死的。其实归根结底,是被盛元帝和你父皇害死的。” 元锡加重了语气:“是你们姓刘的,害死了她的外爷,大舅,二叔,三叔。是你们姓刘的,逼反了她的小舅,大哥,表弟。甚至到现在,她二哥还被你父皇囚禁在牢里。可偏偏,她的丈夫姓刘,她的儿子也姓刘。你可问过她,她夹在中间,是什么滋味?” 刘曜已经被逼到墙角,他靠着冰冷的柱子,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我们再回到刚才你说的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忠于你们刘氏的下场有目共睹,陆家人和苏家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天下聪明人何其多,我看得清,别人也看得清。就算今日我不来,迟早也会有别人来。” 刘曜听完心如死灰,他看着咄咄逼人的元锡,破罐子破摔,嘲讽道:“你与苏陆二家之间并没什么交情,你说这么多,应该不是为苏家和陆家打抱不平吧。” 元锡满意地笑了:“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些。我就是想告诉你,南齐气数已尽,亡国是迟早的事。你已经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子,但是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去拯救你唯一的亲人。” 刘曜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去劝降,如果刘渝肯打开城门投降,我可以不杀他。如果他愿意一纸诏书禅位于我,我可保你们父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刘曜已经气昏了头:“你做梦!” 元锡叹气:“你不去,我就只有打进去,叔父带着剩下的五万峳州军已经在路上了。八万大军围攻鄞都,你觉得他们能坚持多久,我军一旦攻破城门,我会将朝廷的那些人屠杀干净,一个不留,包括你父皇。你身为刘氏子孙,也该为城里的文武百官和大齐子民做点有用的事。” 刘曜表情有所松动。 这时,有人来报,“将军,我们的斥候截了一封送回鄞都的信。” 元锡打开信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将信拿给刘曜。 刘曜迫不及待地看完,霎时丧失了全身力气。信是周竖传回来的,说他在半路遇上峳州军,被元项堵在了俨州,无法回京支援。 “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元锡说完,回到座位上。 刘曜拿着那封信,就那么靠着柱子,脑袋里全是元锡说的话,是他逼死了苏临意,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南齐气数已尽,刘氏不配主宰江山,鄞都孤立无援,而他可以救他们…… 刘曜无力蹲下身,抱着头痛哭:“我可以救他们,我可以救他们……可谁来救救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元锡见他崩溃无助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嫌弃,冷声道:“你错就错在生在了帝王家。” 刘曜擦干眼泪,起身看着元锡,“你说话当真?只要他们肯投降,你就放过所有人。” “只要他们听话,我不会为难他们。”元锡喝了口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黄叶间也反了,带着河州州府军去支援陆归程了。” 刘曜拽紧手中信,麻木地看着元锡:“我什么时候出发?” 元锡看了一眼外面:“今天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吧。” 第207章 开战 苏鹤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 他甚至来不及穿外衣,就迫不及待行至窗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下雪了! 阿九进屋时,就看见苏鹤身着寝衣,呆呆地看着窗外。阿九不喜欢看苏鹤发呆的模样,他会想起苏鹤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双眼无神空洞,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大夫天天来给他针灸,情况好一点后,也是长时间地发呆,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阿九再也不想回到那段时间,他走到苏鹤旁边,将氅衣披在他身上说:“哥哥,先把衣服穿上,小心腿疼。” “好。”苏鹤回头时,脸上还带着笑意,“阿九,下雪了!” 阿九愣了愣,难得的勾了勾嘴角:“恩,下雪了。” 苏鹤穿好衣裳,洗漱完,吃了早饭,非要到廊下去看雪。 阿九拗不过苏鹤,只好让人将躺椅搬出去。苏鹤穿着厚厚的氅衣,身上盖着厚重棉被,手里捧着暖炉,脚边是两个火炉。 阿九坐在旁边陪他。 “阿九,你说中原在下雪吗?” 阿九摇头:“不知道。” 苏鹤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即便是下雪,他应该也没空赏雪。” 傍晚,雪停了。 小厮在院子里铲雪,贺兰追踩着碎雪而来。苏鹤正在屋里煮酒,酒香满屋,闻着醉人。 贺兰追笑呵呵道:“今日这么有闲情逸致?” 苏鹤抬头见是贺兰追,立即起身道:“五叔怕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那可不是。” 小火炉上温着酒,放了几个橘子,一盘花生。 贺兰追也不客气,坐在苏鹤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是雀衣人自己酿的烈酒,一杯下肚,喉咙辣到胸口,身体很快就热乎起来。 苏鹤已经不适合喝这样的酒,他本想剥两个橘子放在里面,但是贺兰追来了。 “阿珂好像很久没回来了。”苏鹤一边剥橘子一边说。 贺兰追捡着花生剥,“我给他下了死令,过年前不准再回来。” “五叔怕贺尔氏突然发难?” “贺兰氏入关多年,生活习惯早就变了,已经不善于在冰天雪地里作战。贺尔氏却不一样,越是寒冷,对他们越有利。” 苏鹤赞同地点点头,将剥好的橘子放在贺兰追面前的盘子里。 贺兰追拿起橘子,一分为二,直接将一半塞进嘴里,“听院儿里的小厮说,你在外面看了一整日的雪?” 苏鹤低头吃着橘子,橘子放在火炉旁,带了些温度,他吃着正好。 “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贺兰追笑了两声:“听闻江南的雪是个吝啬鬼,不过还是得注意身体,这两日腿可痛过?” “这几日都带着护膝,不曾痛过。”苏鹤被第一句话扰乱了心思,顿了片刻说,“吝啬鬼?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贺兰追又喝了一口酒,将酒杯豪气一掷,说道:“苏清云的信上是这样说的。” 苏鹤笑了一声:“难怪……五叔,想吃馄饨吗?” “啊?吃馄饨?” 苏鹤看了一眼酒壶:“馄饨下酒,越吃越有。” 贺兰追拎起酒壶,“行,吃!” —————— 中原亦是大雪纷飞。 冀北军果然勇猛,幸而当时付重分走了四万人,不然打起来更吃力。 不得不说,石越选对了时间,陆望的军队里一半是南方人,一半是中原关中的降士,都没有冀北军耐寒耐冻。 好在朱维和许昭提前备好了防寒的冬衣和手套,还有防冻的药膏,不然士兵拿起武器都困难。可物资数量有限,仍有大批将士被冻伤。 今日由于雪太大,双方默契地退了兵。陆望回到营帐时,帐中已有大夫等候,这是这两年许昭的习惯。陆望和许昭常常为这事吵架,每次许昭都先退一步,保证没有下一次,然后次次都是下一次。 许昭和苏慎进来时,大夫正在给陆望包扎伤口。 陆望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臂,一反常态地问道:“这伤会留痕吗?” 大夫说:“伤口有些深,疤痕肯定会有,但只要将军按时擦药,不会太明显的。” 陆望看着身上的伤疤,没有说话,多一条少一条其实无所谓,但他不想看见苏鹤那心疼的眼神。 “我多留一些祛疤良药,将军记得擦。” 许昭和苏慎对视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夫走后,陆望穿上衣裳,看着两人道:“什么事?” 许昭说:“双秋派人回来说,石越大军主力部队驻扎在邑州,副将赵宜率右军正往庆州撤退。冀北六州物资匮乏,我倒要看看,石越能坚持多久。” 苏慎道:“小侯爷还没回营,牟亮和孙放还守在西云关,等着将军发号施令。” 陆望打开地图,看了半晌问道:“外面还在下雪?” “在。” “让曾勉看看,这雪什么时候停。” 苏慎去找曾勉,许昭看着地图说:“你想趁大雪偷袭?” 陆望点头:“被压着打了这么久,该反击了。赵宜往庆州撤退,说明所带食物所剩不多,往庆州去是为了补充粮草。如果这场雪下得够久,就能悄无声息地在赵宜到达庆州之前截住他。” 许昭这次没有反对,这场大雪既然逼退了赵宜,说明雪中作战确实冒险。冀北骑兵兵强马壮,自带干粮,游击战,突袭战,他们都不是对手。他们这段时间被石越压着打,士气低靡,需要一次胜仗鼓舞士气。 第二天早上,许昭推着曾勉进了中军营帐,陆望已经收拾好,就等着他的消息。 曾勉道:“将军,这场雪可能还会下两天,中间时有停歇。但赵宜手底下的骑兵行军速度快,怕是很难追得上。” 陆望沉吟片刻道:“让朔儿去追,牟亮和孙放包抄。” 许昭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道:“那西云关谁去守?石越万一也想着趁大雪偷袭呢?” “这样正好,你马上传信给朔儿,如果石越出兵西云关,让他立马率军攻打庆州。”陆望戴上头盔,提着重霄往外走,“我和瑾之去守西云关。” 果然如此!许昭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不至于晕过去。 陆望这么一说,许昭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西云关守的是石越,如果石越知道陆望在西云关,不管怎样都会出兵的。 曾勉看着许昭无可奈何的样子,安慰道:“西云关易守难攻,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真能打下庆州,再乘胜追击,说不定能彻底击垮石越,收复冀北六州。” “但愿吧。”许昭推着曾勉出了营帐,看着漫天大雪,还是忍不住道:“寒尽啊,赶紧来中原吧,来管管你家陆将军。” 曾勉听着许昭调侃的语气,心情也放松不少。 感叹完,许昭立马传信给守在中原的朱维,让黄叶间带着最后的两万人立马赶往西云关。 刚把信送出去,两人就接到来自俨州的信。 曾勉打开信,“周彦正说元锡正在攻打鄞都,元项将主力都调过去了。” “全乱了,全乱了……”许昭来回走了两圈,“也好,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曾勉有些恍惚:“据周彦正所说,峳州起码出动了八万兵力。俨康并三州兵力被我们带走了,黄叶间反了,蓟州被元锡控制,就算其他州郡集结兵力全力勤王,都来不及了。南齐真的要被灭了。” 许昭冷哼一声:“南齐本还有救的,是他们作茧自缚,断了南齐最后的气运。” 曾勉自嘲地笑了笑说:“若清先生你知道吗?我读书原本是想入朝为官,为国效力的。结果走到半路,南齐亡了。” 许昭对南齐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寄托在康州,在陆家。在陆坚的影响下,他是坚定的北伐派。自陆家出事后,他恨透了南齐朝廷。 曾勉看着自己的双腿,愣了一会儿,继续道:“我还在宛州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听到朝廷颁布诏令,开始清理户籍,实行土改,我当时特别激动,此乃造福百姓,造福社稷的一大壮举。此事更加坚定了我要做官的想法,我也想像提出此法的苏大人和杜大人一样,做一个敢于革故鼎新,为民请命的好官。现在想来,真是太天真了。” 他抬头看着外面的雪花,眼神逐渐变冷:“南齐,该亡了。” 第208章 如果 元锡是想故技重施,让刘曜写信劝降,一是威胁刘渝,二是扰乱人心,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攻下鄞都。 如果最后因他造反而引起大乱,他还可以扶刘曜上位,堵住悠悠之口。再寻机会让刘曜禅位于他,他依旧能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刘曜的劝降书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知道了鄞都没有援军,不管是朝中官员还是平民百姓都乱作一团。 刘渝看到信,也彻底绝望了。刘潇死了,不投降的话,刘曜也会死,别说鄞都孤立无援,就算鄞都守住了,留他一个孤家寡人,百年之后,这位置还是别人的。 这大齐江山终究还是毁在了他手里。 刘渝决定投降禅位,至少能如刘曜所说,用皇位换满城人的命,也值得。 以田兹格为首的杜氏一党却坚决不同意。 拉锯之间,田兹格烦闷不已,思来想去,决定去大理寺找苏疑诉诉苦。 苏疑听完,说道:“既然田大人已经决定不投降,为何又这般苦恼?” “若是不投降,元锡肯定不会放过建安王。当年元政逼宫,几乎将皇室血脉铲除干净,就只剩建安王这一脉了。鄞都守不住,算是彻底完了。守得住,血脉若是断了,又有何意义?” 苏疑面无表情道:“这样的话,投降也不是不可。” 田兹格愤然道:“当年杜大人用一条命逼退元贼,救了南齐江山和文武百官。若今日打开城门迎元贼进城,怎么对得起杜大人在天之灵!” 苏疑凝目深思,良久,他突然起身走在案前,铺开纸张,笔尖蘸墨,快速写下一行字,交给田兹格。 田兹格看了看,诧异道:“此事当真?” 苏疑坚定地点了点头。 田兹格还想再问,苏疑却道:“田大人不如去把事儿办了再来问,避免节外生枝。” 孟安的风寒还没有好,阵阵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孟云卿正在给他喂药,丫鬟急匆匆跑进来,慌乱道:“姑娘,有位大人带人闯进来了!” 孟云卿一惊,将手中药拿给丫鬟,“你来给安儿喂药,我出去看看。” 田兹格站在院中打量着小院子,孟云卿打开门,带头的人很眼生,不是认识的人,院中只有十几人,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孟云卿行了个礼,道:“敢问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田兹格看向孟云卿,语气还算客气:“孟姑娘可曾于四年前见过这位女子?” 他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画像打开。 孟云卿心中大骇,紧抓着手中绣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缓声道:“没见过。” 田兹格将画像递给孟云卿,“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孟姑娘再仔细看看。” 孟云卿又看了两眼,坚定地说:“确实没见过。” 田兹格脸色一变,语气加重:“既然孟姑娘不肯配合,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来人,给我搜!” 孟云卿见状,急道:“大人到底是何意?还请直说。” 田兹格说:“四年前这位女子被人送到采阁,诞下一子,今日,我是来接孩子的。” 眼看那些人就要闯进屋去,孟云卿突然大声道:“等等!” “怎么了?” 孟云卿不知道田兹格的身份,更不知道这孩子与他是什么关系。她不能随意将孩子交出去。当年苏鹤将女子送到采阁时,让她给女子伪造一个身份,并帮忙照看。等时机成熟,他会来接她们母子,也有可能是陆望来接。 如今来接人的既不是苏鹤,也不是陆望,孟云卿有些不放心,她问道:“敢问大人贵姓?我……我得知道大人与这个孩子的关系。” 田兹格见她一脸紧张,说道:“孟姑娘放心,我不会伤害孩子的。” 孟云卿又道:“孩子现在还病着,他一直跟着我,如今生病了更离不开我,大人可否过两日来接他?” “我会给他找鄞都最好的大夫,今日我必须得把孩子带走。如果孟姑娘不放心,可与我一起走。” —————— 苏疑被遗忘在了大理寺,就连杨宗道都没心思管他了。 在苏疑的努力下,阿卓已经会写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了。 阿卓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哭丧着脸说:“还是歪的。” 苏疑道:“慢慢来,多练练,手不能抖。” 阿卓咬着笔头,将下巴搁在桌子上,自言自语道:“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成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才子了,回到盛州春红楼,高低也能是个头牌。” 苏疑正煮着茶,道:“你说什么?” “额……没,没什么。”阿卓闻到了果茶香,问道,“今日有人要来吗?” 苏疑挑眉:“恩,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田兹格就来了。 阿卓震惊万分地看了一眼田兹格,识趣地出去了。 苏疑灭了明火,给田兹格倒茶,说道:“见到孩子了?” 田兹格看着倾泻而下的茶水,细小的水珠四处飞溅,却不留痕迹,他皱着眉头道:“那孩子真是刘氏血脉?” 苏疑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倒了茶,细细品了一口才说:“自然是真的。” “可那孩子才三岁,倒是与建安王府的小王子同岁,难道孩子是建安王的?” 苏疑摇头。 刘渝本来有三个儿子,一个病死,一个暴毙而亡,至今不知道死因,如今只剩下刘曜。田兹格有些着急:“总不至于是陛下的吧?” “是盛元帝的。” 田兹格震惊道:“什么?问之,这可不能乱说!盛元帝的孩子不是都,都……” 苏疑问:“还记得御史台苏大人吗?” “记得……” “当年元政要将盛元帝的孩子赶尽杀绝,是苏大人暗中安排,救下了怀有身孕的贵妃。为掩人耳目,苏大人将贵妃送去了采阁,托孟云卿照顾。田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去问一问孟云卿。” 田兹格被惊得良久说不出话来,他猛喝了一口茶,平复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半晌,他还是难以置信地说:“可那位苏大人,不是元政的人吗?为何要冒险救下盛元帝的孩子?” 苏疑道:“可能……是料到了南齐会有今日这一劫。” 田兹格张大嘴:“这……这怎么可能!” 苏疑笑:“我胡说的。有了这个孩子,即使建安王遇难,刘氏依旧后继有人。就算元锡攻占了鄞都,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死灰亦可复燃。田大人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田兹格握紧拳头道:“我这就去把孩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上书陛下,死守鄞都。就算城破人亡,好歹没有失了骨气!” 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身看向苏疑,眼含热泪道:“问之,如果城破了,你能否带着那孩子离开鄞都去找陆将军。待中原战争结束,你们便可杀回鄞都,拥立小皇子登基。” 苏疑避开田兹格的眼神,漠然道:“我身陷大牢,自身难保,最好的选择,是田大人自己带着小皇子离开,去找杜统领,伺机卷土重来。” 苏疑已经仁至义尽,他感念田兹格这段时日竭尽所能相助于自己,给他指了条最可行的路。 “我走不出鄞都的,杨宗道不会放过我。”田兹格陡然愣住,他试探着问:“陆归程……反了是吗?” 苏疑没说话。 如果陆望反了,即使去找杜居安,又有什么用?田兹格情绪激动,声音有些颤抖:“问之,我知道,陛下和整个南齐都有愧于苏家和陆家。但是,当你们拥立小皇子登基那一刻,整个天下依旧掌握在你们手中。我相信你们,你们不会是顾舟山,也不会是杨宗道,你们一定会尽心辅佐小皇子,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 田兹格双腿一曲,跪倒在地,眼神殷切地看着苏疑:“我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问之,我信不过别人,我只相信你。” 苏疑急忙扶他起来:“田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田兹格不肯起,就那么仰头看着苏疑,眼里带着恳求和期盼。 苏疑松了手,退开两步,看向别处道:“如果,三叔还在,我可以答应你。” 田兹格嘴角颤抖,眼里的光寸寸消散,最后绝望地瘫在地上。 苏疑无视地上的田兹格,眼神掠过一丝狠色,刘渝,下地狱吧! 第209章 封城 田兹格出了大理寺,直奔皇宫。 刘渝本就心力交瘁,见是田兹格,更是烦躁地闭上了眼,只扔下一句:“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 田兹格跪倒在地,字字泣血:“陛下请听微臣把话说完。陛下可曾想过,陛下投降之后,元锡真的会放过陛下和建安王吗?” 刘渝无言以对。 田兹格趁机道:“陛下又曾想过,一旦投降,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世人唾骂万年。天赐帝如此昏庸无能,军临城下时,亦没有选择投降。陛下难道要做这遗臭万年的第一人吗?” “你……”刘渝气极,瞪圆了眼睛看着田兹格,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横竖都是一死,至少,要保住大齐最后的颜面,陛下绝不能投降!臣愿意与陛下共进退!” 刘渝瘫回到椅子上,像是被人掐住脖子难以呼吸一般,面如土色,心如死灰。 “陛下,臣……臣寻到了盛元帝遗孤,即使鄞都城破,大齐也还有一丝希望!” 刘渝蹭的站起身,疾步走向田兹格,颤抖着伸出双手:“你说的可是真的?” 田兹格抬起头来:“千真万确,臣会想法子将小皇子送出城。” 刘渝无力地叹气,田兹格说得对啊,就算元锡愿意留他一命,苟活在这世上,千夫所指,人人咒骂,又有什么意思? 好歹身为一国之君,就让他以死谢罪吧。 鄞都的信很快传到元锡手上,信是田兹格写的,几百字全是骂人的。元锡看得火冒三丈,当即决定攻打鄞都。 围攻鄞都的第五日,元项率大军赶到。 雪花在一片厮杀声中悄然绽放,似乎想抹去那一地残骸。 高端看到城外叛军越来越多,忧心忡忡地看向田兹格,“田大人,峳州军身经百战,势不可挡,我们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田兹格看着四周惨状,道:“再过两日就过年了,能再坚持两日吗?” 战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高端迎风而立,决然道:“能。” 田兹格看着漫天雪花,悲戚道:“风萧萧兮云漫天,云漫漫兮与山连。江河岁岁照日月,日月拂雪尽江南。” 他突然笑起来:“杜大人,幸好,幸好啊……” 幸好你没看见这山河破败的样子! 太和五年正月,元锡攻破鄞都城门,率军入城,沿玄武大街向皇宫逼近。 太极殿内空无一人,刘渝从大门口走到殿中,走上阶梯坐在龙椅上,凄凄惨惨地笑了两声,唤道:“来人,上笔墨。” 小太监从侧面走出来,将笔墨放在桌上。刘渝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坐了良久未动。 小太监已经将墨研好,说道:“陛下想写什么?” 刘渝听见声音有些耳生,他抬头一看,身旁站着的人正是苏疑。 刘渝震惊万分:“苏……苏疑?” 苏疑退开两步,应道:“正是草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疑站直身子,一丝恨意凝在眸底,带着些质问道:“草民特意来向陛下求证一件事情。” 刘渝听着苏疑咄咄逼人的语气,大感荒谬。带罪之身,私闯皇宫,还敢如此嚣张,果然苏家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陛下明知杨宗道等人是杀害我三叔的凶手,为何不将其绳之以法?好歹我三叔为官多年,恪尽职守,为南齐,为百姓,为皇权倾尽所有,失去一切,乃至性命,就算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不该这样对他!” 事到如今,刘渝也不想装了,他怒道:“苏清云大权独揽,不知分寸,蔑视皇权,坚持北伐,掏空国库,劳民伤财,本就罪有应得!” 苏疑闻言,愤懑至极,他本想再争辩几句,却觉得毫无必要。刘渝能说出这番话,他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口舌。 他只想知道真相,“所以,陛下就派人暗杀我三叔,对吗?” 刘渝看向苏疑,哈哈大笑起来,元锡已入城,他插翅难逃,如此还有什么顾忌呢? 他冷声道:“不愧是苏家人,真是聪明啊。朕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疑道:“陛下破绽百出,难道还想瞒天过海?”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寒声道:“元锡马上就要进宫了,陛下若想走得体面一些,就吃了这颗药吧。” 刘渝悲怆万分,痴痴笑道:“朕悔啊……朕后悔了。苏问之,元锡入城,你亦走不了,哈哈哈……” 他提笔而书,将自己所犯错误一一写下,最后吞下了那颗药。 苏疑看着刘渝吃了药,退后两步笑了几声,笑中带了几分癫狂,“刘渝,我已经让人将盛元帝尚有遗孤在世的消息散了出去,那是南齐最后的退路,你觉得元锡会放过那个孩子吗?” 刘渝惊恐万分地看向隐进黑暗的苏疑,张大了嘴:“你……你怎会……” 苏疑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渝跌坐在龙椅上,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是悲凉。 为刘渝,也为他自己。 苏疑转身从后门离开了太极殿,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大理寺。 此时田兹格带着所剩不多的禁卫军守在太极殿门口。 元锡骑在马上,元项跟在后面。看见田兹格拼死顽抗,元锡道:“田大人,放弃吧。我敬你一身傲骨,只要你愿意,你依旧可以留在朝廷,官职加身,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田兹格举着长剑,“呸”了一声,轻蔑大笑:“我田兹格,生是大齐人,死为大齐鬼,要我降你,白日做梦!” 元锡见他冥顽不灵,也不与他再多说,举手示意:“放箭!” 飞箭穿透血肉,田兹格和那群誓死不降的人在依旧寒冷的春风中闭上了眼。 元锡冲进太极殿,空荡荡的大殿阴森寒冷,只见刘渝身穿龙袍,独自坐在龙椅上,瞪着双眼,脸色铁青。 “刘渝,当年,是我父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如今,该还回来了!” 刘渝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元项看着刘渝,道:“不对劲。” 元锡吩咐身后的副将:“上去看看。” 那人小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刘渝,刘渝便歪了头。 “将军,死了!桌上有东西。” 元锡闻言,走上台阶,看向桌上的东西,是一份罪己诏。 元锡冷哼一声:“挺有自知之明。” 元锡手下将士进城后,冲进百姓家中肆意抢夺,城中一片混乱。高端趁机将苏疑带离了大理寺,并将守卫撤走,阿卓也在其中。 回苏府的路上,苏疑看着四处逃窜的百姓,问道:“元锡现在在何处?” 高端道:“在宫里。” “朝中官员呢?” “都被叫进宫了,元锡真是狠毒,任由手下士兵抢夺百姓,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却下令不准抢高门大户,用来笼络人心。” 苏疑看着苏府大门,完好无损。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许久没人打理,破败荒芜,蛛网纵横,杂草丛生。高端见状说道:“要不先去我那里,今晚我们趁乱出城。” 苏疑伫立良久,终于转了身。 高端的宅院离玄武大街不远,不如大世家那般气派宏大,但位置极好。苏疑进去时,家仆们正在收拾东西,四处杂乱无章,难以落脚。 高端带着苏疑进屋,屋里很干净,火炉里还有火,是高端夫人准备的。 高端不好意思地笑笑:“屋子简陋,苏大人不要嫌弃。” 苏疑道:“我已无家可归,有一落脚之地已是万幸,何来嫌弃之说。更何况,屋不在大小,不论奢简,温馨则宜,干净即愈。” 高端听着苏疑文绉绉的话,挠了挠头:“天快黑了,我叫人备些吃食,吃了饭我们就准备出城。” 苏疑叫住转身出去的高端:“高校尉,你可知田大人身在何处?” 高端用力地叹了口气:“田大人带人进宫了,说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拦住元锡。我想不明白,田大人明明不满陛下所作所为,带头与陛下唱反调,他为何还要为了陛下去送命?另择明君难道不行吗?” 苏疑摇了摇头,无力道:“他在乎的不是刘渝,他在乎的是大齐。明知大齐无药可救,却还是要尽力一试。大齐终究配不上田大人一片赤胆忠心。” 高端走了,苏疑却在想田兹格会将那孩子交给谁。会交给杜玄此吗? 很快有人送来吃的,苏疑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门被推开,风窜了进来。阿卓慌慌张张跑进来,急促道:“公子,高校尉说元锡已经下令封城,他去城门口探查情况了,我们赶紧走吧。” 苏疑跟着阿卓赶到城门口时,已经聚满了人。城门还没关,想逃的百姓全部被拦了下来。很多人跪在地上请求放他们出城,士兵们却不为所动。 被扰得烦了,士兵们抽刀威胁:“谁再乱喊乱叫,杀无赦!” 这招果然很管用,百姓们不再哭闹,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很快有人来传令:“入城士兵不得入户抢劫掠夺,不得滥杀无辜,违令者斩!” 惶恐不安的百姓听到诏令,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传令的人大声道:“大家都回去吧,从现在开始,不会有人再伤害大家了!” 似乎是为证实诏令所言非虚,传令者派士兵护送百姓归家。 阿卓见百姓逐渐散去,着急道:“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高端从人群中挤过来,懊恼道:“我们应该早些行动的。” 苏疑道:“元锡此举是想稳定局势,为登基做准备。他接下来肯定会试探朝中众臣的态度。今日进宫的那些人,算是表明了态度,明日他定会对未进宫的那部分人采取行动。既然我们出不了城了,高校尉,你有什么打算?” 高端怔住:“苏大人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苏疑抿了抿唇,眼神有些茫然,半晌才道:“顺了他的意吧,保命要紧。” 第210章 据说 回庆州快马加鞭需四五日,赵宜连着跑了两天两夜,见众人实在疲惫,选了个开阔之地让将士们就地扎营休息。 白日里停了雪,傍晚时分又下了起来。天色渐渐昏暗,便只能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 牟亮和孙放率军杀过来时,赵宜军队正在起锅做饭。干粮已经吃完,幸好还剩了些土豆。这是他们到达庆州之前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些土豆,就没有食物了。 赵宜不知道庆州的辎重线出了什么问题,粮食迟迟没跟上。 前几次交战,赵宜几乎都是压着中原军打,可惜的是没能攻破其防线。赵宜怎么也没想到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这些怕死又怕冷的中原军竟然会追上来,并且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 风吹雪飘,能见度极低,牟亮和孙放在孙晨的指挥下,躲过了敌军斥候,打了赵宜一个措手不及,赵宜虽率军顽抗,但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将士实在难以抵挡,节节败退。 孙晨对孙放道:“将军,留赵宜一命,活捉带回去。” 孙放不解:“为什么?” 孙晨道:“陆将军有用。” 孙放不知道孙晨怎么会知道陆望留赵宜有用,但还是答应道:“行。” 赵宜更没想到的是,陆朔已经绕过他直奔庆州。 陆望则率领大军,十分招摇地前往西云关,生怕石越不知道他来了。 到达西云关后,陆望立马查看了孙晨留下的布防图。陆望带着最新一批霹雳球运到了西云关,他派人躲开孙放他们挖的陷阱,将这些霹雳球埋在雪地下,每隔五丈埋一颗。 苏慎看着那些霹雳火球,问道:“全部埋完吗?” 陆望想了想:“留一半吧。” 苏慎朝掌心哈了口气,搓着手,看着那些黑漆漆的玩意儿,好奇道:“将军是怎么想到炼制这种东西的?从未见有人在战场上用过。” 陆望道:“炼长生不老药炼出来的。” 苏慎不可思议道:“当年寒尽千金求药,其实是为了炼这个?” “还得多亏了盛元帝,当年炼这玩意儿花了不少钱,全是从康州军嘴里省下来的。”陆望冷笑一声,“也得感谢顾舟山。” 那条章南暗线可是起了大用。 陆望看站在城墙上,看了看布置防御工事的士兵,说道:“走吧,回去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直接把石越打到关外去。” 布防工作很顺利,一半霹雳球被埋在了地下,另一半被装进了投石机。陆望看着帐外冰天雪地,喝了一口醉千里,身体瞬间暖和起来。 他已经在西云关等了十余日了,石越竟还没动静。他摩挲着无名指的指环,得想个法子将他引出来。 就在陆望决定亲自率军主动出击时,斥候来报,石越率大军正往西云关逼近。 冀北六州有三州土地贫瘠,粮食收成很低。所以石越看着中原眼红,迫不及待想打下中原。凐州陏州有着大片肥美草地,适合养马。兵强马壮,石越想速战速决,每一次都全力出击,打得陆望还不了手,节节败退至西云关。但他也止步于西云关,无法更进一步。 他本想退兵,等明年秋收后再战,结果得知消息陆望在西云关。诱惑实在太大了,他考虑再三,决定出兵。 西云关外,一片雪白中,石越大军犹如暗夜幽灵,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奔袭而来。 慕可登上城墙,气喘吁吁道:“主子,石越在十里之外停了下来。” 苏慎隐隐有些担心:“石越也越来越狡猾了。” 陆望微微眯眼,脱了身上的氅衣,沉声道:“随我出战,将他逼到埋伏圈内。” 石越十分小心,他用投石机试探着前路。一开始并没有异常,他带着人继续往前,直到石头砸下,地面轰然倒塌,泥飞雪溅,果然有陷阱。 偶尔砸到霹雳球,爆炸声响,飞屑四溅,但因为石头威力巨大,只以为是石头砸中了陷阱。 石越就这样排查着陷阱缓慢向前。直到下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队人马自后而来,呈山字形冲进石越大军。 六万大军被这诡异的阵型强行割裂开,同时又被包围住。如果陆望人再多一些,可直接将石越大军往前压,奈何人不够,包围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一边打一边压。 许昭和黄叶间赶到西云关时,听见陆望已经冲出去的消息,气得直咬牙。他让黄叶间守在西云关,自己带着一万人前去接应。 可关外全是陷阱,挡住了敌军,也困住了自己。他不敢直接冲出去,只能绕道。 陆望来势汹汹,石越奋起反抗。两军交战,一片混乱。四周都是陷坑,冲进去便人仰马翻。将士们被甩下马也不忘杀敌,有的甚至就在坑里开打,武器折了就拳脚相向。 慕可此时正在坑里,抱着自己的头盔猛砸敌军脑袋。坑底一堆尸体,就剩了几个活人。慕可看着光滑的坑壁,叫人将尸体堆起来,借力冲上去。 好不容易垒起尸堆,慕可还在助跑,坑外一声巨响,雪泥从天而降,将他砸倒在地。 慕可趴在地上哀嚎:“主子啊,救命啊!” 此时的陆望还在与石越纠缠,四周地表不断塌陷,两人率军缠斗在一起,厮杀激烈。叶双秋带人一路随行,他谨记许昭的话,只要上战场,不管陆望往哪里跑,都紧紧跟着他。 一军主将不能丢! 可打着打着还是丢了。叶双秋看着四周的坑洞,也不知道陆望是掉进了坑里还是转移了战场。 许昭很快到达交战地,周围一片狼藉,地面坑坑洼洼。 叶双秋远远便看到定北军战旗,骑着马冲了过去。 许昭正想问问情况,却听叶双秋急道:“若清先生,将军失踪了!” 许昭两眼一黑,很快又镇定下来,问道:“石越在哪里?” “好像……和将军一起失踪了。” 许昭道:“将石越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再派人去找陆将军,每个坑,每个洞都不能放过。” —————— 贺兰追时时关注着中原和冀北的消息,他既怕陆望占领冀北,也怕石越占领中原。最好的情况就是两败俱伤,实在不行,各自退兵,相安无事也行。 他甚至决定不顾与陆望的盟约,哪方处于弱势,他就支援哪方。 就在贺兰追观望形势时,贺兰珂传信回来,说是贺尔氏不断骚扰边境百姓,抢了就跑,拿他们毫无办法。 贺兰追以为贺尔氏会直接出兵,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恶心他们。 如果坐视不管,百姓承受不住说不定会选择叛逃或投降。如果要管,只能出兵将他们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不敢来犯。可一旦打起来,他就顾不了中原和冀北了。 贺兰追愁啊。 苏鹤昨夜睡得不是很好,早上便赖了会儿床。待他推开门时,阳光已经洒满了院子。 院子里的雪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余的残雪也很快会消失在阳光下。苏鹤觉得冷,退回了屋里。 阿九进来时脚步有些急,苏鹤正在看书,觉得有些奇怪。刚把书合上,阿九就行至他跟前,说道:“哥哥,出事了。” 苏鹤心头一跳,急道:“怎么了?” 阿九组织了一下语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总结了一句:“酒楼的说书先生说,西云关塌了。” 苏鹤起身就往外走,阿九拿起苏鹤的氅衣跟上去。 苏鹤原本想找贺兰追打听情况,结果贺兰追一大早就带人去军营了。军营在城外,苏鹤担心得紧,决定先去酒楼找说书先生。 酒楼里坐满了人,苏鹤上了二楼。楼下说书先生情绪激动,说得声情并茂。堂中之人鸦雀无声,侧耳倾听。 “据说双方各执十万大军,对阵西云关。战旗飘飘,阻风碍雪,战鼓齐鸣,撼天动地,大战一触即发。忽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石将军一声令下,十万大军马踏雪原,携气吞山河之势攻向西云关。陆将军举旗示意,十万大军以排山倒海之态全力反击。双方打的是天昏地暗,血肉横飞……” 苏鹤一听便知其中有假,据陆望所说,双方都没有十万大军。他喝了一口茶,突然顿住,凑一凑,凑齐十万大军也不难。 “最后你们猜怎么着?” 堂中人纷纷问道:“怎么着?“ “西云关塌了!” “西云关怎么会塌?” “问得好!这西云关怎么会塌呢?至今还未解呢!不过流传最广的有三种说法。” “什么说法?” “一是说是陆大将军派人在关前挖陷坑,把西云关挖塌了!二是说西云关下有不干净的东西,双方交战时,只听地下传出轰隆巨响,响一声就塌一块!响一声就塌一块!第三种说法,据说是惹了天怒,战争还未结束,西云关已是血流成河,浮尸遍野,惨不忍睹啊!就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活生生将二十万大军尽埋地底,无一生还。” 堂中一片唏嘘之声,苏鹤却只觉荒谬。 说书先生做久了,打听消息都有自己的渠道,只是真假参半。为了吸引听客,还喜欢夸大其词,添油加醋。 苏鹤看向阿九:“这就是你听到的?” 阿九点头。 说书先生的话怎么能相信?陆望怎么可能做那么蠢的事?西云关不会塌,陆望也不会有事。苏鹤这样想着,起身下楼。 第211章 私情 回到王府,苏鹤却坐立不安。不管说书先生说的是真是假,既然传出了消息,那就说明西云关肯定是出事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苏鹤一刻也等不及,决定出城找贺兰追。 “阿九,备马!” 阿九道:“大夫说,哥哥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骑快马。” 苏鹤沉声道:“我必须要去。” 阿九看了看天:“王爷就快回来了。” “如果哥哥不放心,我可以去找王爷。但是哥哥不能去,哥哥必须要把身体养好。” 苏鹤意外地看向阿九,阿九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英气十足,只有那双眼睛一如小时候那般清澈明亮。他算了算,阿九今年竟已至弱冠。 那个曾经无比依赖他的小孩儿已经长大了。 苏鹤知道昌东不太平,贺兰追最近很忙。他没再说去找贺兰追的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腿陷入沉思。 钩月没了,青霜丢了,三千定北军全军覆没,他与阿九九死一生,陆望一夜白头。 皆是因为他。 如今陆望生死未卜,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后悔了。 他不该那么急着报仇。 他该和陆望一起回中原。 胡思乱想间,阿九告诉他贺兰追回来了。他急不可待地去前堂找贺兰追,贺兰追刚换了一身衣裳,见苏鹤急匆匆赶来,问道:“阿珒,怎么了?” 苏鹤道:“五叔,西云关是不是出事了?“ 贺兰追有些惊讶,苏鹤竟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将手里的册子放在一旁,说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战事来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闻石越和陆望都掉进了陷坑,失踪了。” 苏鹤身形一晃,急忙用手撑住一旁的桌子,嘴角微颤:“我要去西云关,阿九,备马,我要马上去西云关。” 贺兰追叫住他,不解道:“阿珒,你这是做什么?” “我……”苏鹤咬咬牙,看着贺兰追道:“我要去找陆望。” 贺兰追惊讶道:“你说什么?你去找陆望?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你去有什么用?” 苏鹤只觉得嗓子发干,他费力道:“可我不能只在这里等着,我要让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我!” 贺兰追站起身,满脸疑惑地看着苏鹤,“阿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算你与陆望之间有天大的情谊,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何况你赶过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至少能心安。”苏鹤慢慢冷静下来,“五叔,我就去看看他,看到他没事,我就回来。” 贺兰追语气坚决:“不行,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五叔,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皇帝吗?” “为什么?” “因为我娶不了妻,生不了子。皇帝需要延续血脉,我做不到。” 贺兰追闻言大骇:“你这又是什么话?阿珒,你今日怎么尽说胡话?你为何不能娶妻生子?” 苏鹤一脸认真地看着贺兰追,缓缓开口:“因为我心悦之人是个男人,他叫陆归程。” 贺兰闻言追犹如五雷轰顶,他抬起双手,顿了顿又放下,茫然地看了一眼苏鹤,消化了半晌才问道:“陆归程?就是中原那个陆归程?就是上次来的那个陆归程?” 苏鹤点头:“没有第二个陆归程。” 贺兰追不可思议道:“你想让陆归程做你的男宠?” 这下轮到苏鹤震惊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贺兰追更为颤抖的声音:“或者你想做陆归程的男宠?” 贺兰追一把拉过苏鹤,将他按进椅子里,自己坐在他旁边,努力保持着镇静,说道:“阿珒,你听五叔给你分析分析。如果你想要陆归程做你的男宠,那只有一条路,壮大燕国,吞并中原,占领关中,届时陆归程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任你处置。如果你要走这条路,五叔支持你。但你想做陆归程的男宠,五叔坚决不同意!” 苏鹤叹气道:“五叔,你误会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苏鹤抿了抿唇:“我们谁也不做谁的男宠,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贺兰追怔在原地,好半晌他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觉得荒谬至极,但更多的是愤怒。他沉声道:“那陆归程呢?他能为了你不娶妻生子?他要是死在西云关便也罢了,如果他这次大难不死,他走的这条路,终点只能是那个位置。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能怎么办?你还能做他的皇后吗?!” 这是贺兰追第一次如此严肃地跟苏鹤说话。苏鹤沉默良久,他不知道陆望会怎么做,但是他相信陆望不会辜负他。 贺兰追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气急败坏道:“你是我燕国未来的皇帝!这个陆归程,到底是怎么勾引你的?” 苏鹤咳了一声:“是我先……” 贺兰追完全听不进去苏鹤的话,仰天长叹:“他可真是深谋远虑啊!他要让我燕国不攻自破啊!” 他突然转过头盯着苏鹤:“阿珒我问你,如果陆望出兵攻打燕州,你怎么办?” 苏鹤坦然地看着贺兰追:“我会劝五叔投降。” “你……”贺兰追气得快要抓狂了,他失望地说,“你怎么能为了那点小情小爱,不顾自己的家国?不顾自己的族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上次就会和他一起离开。”苏鹤道,“五叔心里应该清楚,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如今四分五裂的局面总有一日会结束。在这场角逐中,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是胜利者。若胜的是我贺兰氏,我自不会将江山拱手相让。若胜的是陆归程,我愿意带着贺兰氏俯首称臣。若胜的是南齐或石越,我会拼死顽抗。走到最后的人,只能是我和他。” 话说得有点多,苏鹤有些渴,他渴了一点水继续道:“五叔或许认为我这番说辞掺了私情。我不否认,但也不承认。” 贺兰追沉吟半晌,说道:“陆归程与我签订盟约,难道不是利用你牵制我?如果他赢了石越,回头就会马踏燕州。阿珒,你对他情深义重,你可知他是怎么想的?” 苏鹤语气坚定:“他对我亦如此。” 贺兰追闭了闭眼,气急败坏道:“你当真是被他迷了眼,失了心!五叔一直觉得你聪慧,怎么在此等大事上却犯了糊涂!” “五叔,签订盟约是你自己同意的,你若不同意,他也毫无办法。” 贺兰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的意思怪我了?” 苏鹤小声嘀咕:“反正不怪我。” “你说什么?” “我说,五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现在归程和石越两败俱伤,五叔可趁机出兵攻打中原或者冀北,甚至可以联合邓初左右夹击,将他们彻底击垮,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日。” 贺兰追点点头:“好主意。” 苏鹤直勾勾地看着贺兰追,贺兰追不甘心地拍了拍大腿,“可恶的贺尔氏!” 他看向苏鹤:“不管如何,你不能去西云关。珂儿传了信回来,贺尔氏愈发张狂,五叔不日就要率军前往昌东,你得留在燕京。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陆望,五叔会替你留意着,一旦有他的消息,五叔立马传给你。” 他怕苏鹤拒绝,又语重心长道:“阿珒,此战关系到贺兰氏的生死存亡,你得顾全大局,儿女情长什么的暂时先放下好吗?” 苏鹤垂眸,良久才道:“好,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