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大宋》 第章 引子 元丰七年(1084年)初冬,淮南东路,高邮军。 泰山庙筑于城东一座高高的土坡之上,因供奉东岳大帝而得名。庙宇前后。沿坡植有一片片树林,或因庙里香火庇佑,格外茂盛。 林间几名七八岁大小的孩童在此追赶打闹了好久,也许是累了,一会儿又都聚坐在前往庙门的斜坡上休息。 其中一名孩子突然问道:“夫子出门前布置了作业,要我们每人找一首最喜欢的诗词背诵,还要说明理由,他回来时要检查。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我就背杜子美的《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理由就是我家住在泰山庙旁边,一直爬这泰山。”其中一位立即回答道。 “这哪是泰山啊,我听夫子说,泰山在山东。” “这是我们高邮的泰山,怎么不是呢……”大家叽叽喳喳。 “秦刚,你要背哪首诗?”有人问向一直不开口的一位少年。 这名叫秦刚的孩子表情有点郑重地说道:“我要背一首《别子瞻》,这可是我们高邮才子秦少游写的诗,虽然很长,但我已经全背下来了。” “你背给我们听听!” 秦刚整了整衣襟,用仍嫌稚嫩的嗓音清楚地吟诵: “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此时坡旁通向庙门的台阶走过来两人,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听完后不由地哈哈大笑,也不顾几个孩子被惊到噤声,转头对身旁的年轻士子说道: “少游老弟作的好诗啊,想不到路旁小童也能吟诵在口啊!” 那位被称为“少游老弟”的年轻士子风度翩翩,满脸的谦逊此时也禁不住一丝得意,赶紧拱手回道: “老师过奖,此诗出自学生肺腑,也说出了天下学子对老师的仰慕之情,所以才能侥幸得以流传吧。” 老者手捋长须再次大笑,转而弯腰问向有点不知所措的秦刚:“你是谁家小娃?在哪里念书?可知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 秦刚见这老者气度不凡,赶紧答道:“回、回禀老丈,学生叫秦刚,在城东马夫子处开蒙。”见两人态度和蔼,语气也顺畅了许多,“夫子让我们各自背诵一首最喜欢的诗词。我背这首诗,是希望有一天,也可以见到苏徐州。” “哦?”年轻士子有点意外,也来问道,“你为什么也想见苏徐州啊?你知道他是谁吗?” 秦刚赶紧回答:“知道,夫子讲过,苏徐州就是天下闻名的苏轼大学士,是写这首诗的秦学士的老师。” 老者听后更是开心,对着年轻士子说:“看来少游乡里文风鼎盛啊。我听这小娃也姓秦,可是与你有点渊源?” 秦刚年幼,还有点懵然,傻傻地看着这两人对话。 年轻士子进而问他:“你家住哪里?” “我们都住东头北窑庄。”旁边有孩子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插嘴:“他爸是外乡来的,在我们街上开杂货铺,他家还有个小妹妹。” 年轻士子“哦”了一声,似乎略有失望。转而思忖了一下,从身边摸出一只小木匣,对秦刚说“我也姓秦,今日我们算是有缘,只是出门没有准备,这盒徽墨是老师送我的,”说着看看老者,见其微微点颏便继续说道,“我把它转送与你,希望你能好好读书,让我们高邮再添文魁。” 秦刚愣愣地接过,一旁的小孩立刻好奇地围上来。 “徽墨啊!我家老爷子(高邮方言对比父亲小的兄弟按排行称爷,二爷、三爷,最小的称老爷子)在扬州见过,好贵的哎!” 此时,稍作停留的两人不再理会路边的这些孩子,继续拾阶而去。 秦刚手里紧紧攥着徽墨匣子,正想着那年轻士子说的“我也姓秦”以及两人对话中的称呼,赶紧拉开同伴,冲着两人背影喊道:“还没请教老丈尊姓!” 坡上两人已转弯不见,远远地飘下一句话回荡在整个坡上林间: “老夫就是苏徐州,哈哈哈!” 注:熙宁十年(1077),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默默无闻的秦观前往拜谒,作诗称“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苏轼见后极其欣赏,后收为门下学生。元丰七年(1084)冬,苏轼过扬州,专程来高邮见秦观,并约了高邮当地名士孙觉、王巩共四人,在城东泰山庙相会。 第1章 风寒入骨 卷一 求生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石》(清·郑燮) 元佑八年(1093年)正月,元宵过后,年味也淡了许多。 “秦家大大,你家秦刚出事啦!” 随着前面急乱的报信人,后面的人背着浑身湿透又昏迷不醒的一人进了秦家杂货铺。 杂货铺的秦福快五十岁了,秦刚是他的儿子,大惊之下,赶紧上前搭手,穿过店铺后的小院抬入侧边的房间。这边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昏迷的秦刚放到床上,再帮他脱去湿衣,盖好被褥。那边已有人向秦福讲明了情况。 原来今天学堂还未开学,本地学生多有正月里去城西甓社湖边的玩珠亭许愿的习俗。秦刚是和几个同学一早过去的。但是回家时,突遇湖面大风,慌乱之后发现秦刚落水,所幸冬日水浅,众人把其救起后,发现还有气,就赶紧送了回来。 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秦福心乱如麻。有闻风而来的邻居帮着招呼,让几个湿着衣服的同学赶紧回家,以防受风寒,一面催促秦福赶紧去请东头街上的刘郎中。 十岁的秦小妹此时也守在床边,紧紧地攥住了哥哥冰凉的手,也对父亲说: “嗲嗲【注:高邮方言中,小孩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快去,我在这里看着哥哥。” 秦福谢过众人,连忙出门。 小院中已有邻居在议论:“作孽啊!秦家就这一个儿子吧?听说学堂里成绩很不错的,今年就要参加解试的啊!” “是啊,老秦多老实的人,家里女人死了这么多年也没续弦,说是担心对两个孩子不好。” “哎,我听说冬日里落水,很危险的啊……” 秦小妹听着外面的这些声音,看着哥哥紧闭的双眼与发紫的嘴唇,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母亲走得很早,父亲一直忙着店铺里的生意,小时候只有哥哥带着她玩。后来,哥哥上私塾了,认识了好多的字,有时还会来教她。听父亲说,私塾里的夫子一直夸奖哥哥聪明,开蒙的时候就会背好多诗词。说是以后肯定是能考中进士的。所以,哥哥一直是她心里的偶像,也是她甘愿在家里很小就开始帮着父亲操持家务的动力。 可是,现在,她的哥哥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刘郎中请来了,诊断一番,说是“落水心神受吓,又逢冬日寒气侵肾,外加泥水呛口伤肺”病情较重,他没有太好的办法,建议还是得去城里请宝善堂的邹神医。 邹神医名放【详见章末注一】,早年学成在京行医,王公大臣纷纷慕名延请,又被太医院之国工高看。但其天性淡泊,最终还是选择回归故里行医,是高邮城里的杏林第一人。其秘传之金针绝活,曾活人无数。 事已至此,秦福哪能顾得许多,赶紧取出所有积攒,赶去城里,连磕头带哭求,终于请得邹神医本人出诊。先是施以金针逼出喉咙残余的泥沙,再加贴了秘传膏药以驱赶寒毒。只见得秦刚脸色渐好,呼吸也颇顺畅了许多。 “谢过邹神医,谢过邹神医。”秦福不住地作揖,并拉过秦小妹过来磕头。 “先不忙。病人风寒侵蚀入骨,肾腑受损,要想痊愈,须还得以名贵药方连续补养,只是……”邹神医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简陋的家具,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这药方花费甚贵,若要削减则会前功尽弃起不到效果,你可明白。” 秦福一听有救,哪里还有犹豫:“恳请邹神医赐方,能救我儿性命,小老儿卖房卖货也愿。” 黑暗,无尽的黑暗。 秦刚只觉得自己在飞速地穿越一个狭窄而漫长的隧道。 偶尔闪过几片光亮,慢慢拼凑起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回忆。 一段回忆中,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电视台,熬到了中层岗位,也磨光了自己最初的职业理想。人过中年却孑然一身,空叹命运之蹉跎。这段记忆的最后片断是,听说电视台在山上的发射塔旁有一失意宋人古墓,本着同病相怜之心,他想去拜谒一下,不曾想快到时,脚下一滑,摔入山崖…… 另一段回忆中,却是一堆零碎的片断,相依为命的父亲与小妹,简单而又杂乱的杂货铺、私塾里念书、发小的相伴、泰山庙的玩耍、甓社湖边的落水…… 再然后,隧道尽头的亮光开始逐渐清晰而稳定,秦刚也感觉自己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慢慢地融入到了此刻正在病床上全力抵御着伤寒侵袭的病躯之中,各种疼痛与乏力感也在逐渐恢复感受中。 “水……水……”秦刚努力睁开眼睛,发出的声音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害怕。 “哥,你醒啦……好的,好的,我这就给你拿水。”小妹这几天一直坐在床前服侍,困了就趴在床边,突然听到秦刚醒来要水喝的声音,不由于喜出望外,转身去拿水壶水碗的手都有点抖。 秦刚被扶起身子,稍稍地喝了几口水,这才得以观察一下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 一间低矮并有点逼仄的房间,除了自己躺着的木板床,靠窗是一张书桌尚显得整齐,其它便是几口更显破旧的木箱。因为天冷,窗户关得很紧,从黑乎乎的窗纸里透进来的光非常有限,虽然是白天,房间里却显得昏暗无比,房间里充斥着浓浓的中药味倒是多添了几分温暖。 秦刚显然是还没有适应这个时空的世界,突然又感到一阵的头痛与倦意,口里咕囔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后,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昏迷中,秦刚的两种记忆还在不断地分裂、组合、再分裂、再组合。间或的还有偶然间回到这所简陋房间里的零散片段:有稚气未脱的少女眉眼,有满是沟壑皱纹的老人脸庞,还有各种借钱、当铺、抓药之类的零言碎语……等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飘散着的思维再次慢慢回到这间昏暗的小房间时,他基本上接受了自己已经穿越了的事实。 这倒没什么,但是感觉忽冷忽热的身体,加上昏沉且阵痛的大脑,让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病情,千万别领到像前世玩游戏时碰到的那种副本: “公元194年正月上旬,开局。” “公元194年正月中旬,主公病卒,游戏终。” 这次醒来,感觉似乎好多了,房间里并没有人,中药味依旧很浓。屋外的院子里好像有人在争执,一个跋扈高调的声音一字不差地传进了屋内。 “老东西!我家老爷好心借你钱买药。现在你儿子病好了,钱就不想还了吗?” “张管家,您误会了,我哪里会不还钱啊!”这是父亲秦福谦卑无比的声音,“借您钱的时候不是说了一个月还上嘛?这还有好几天,您放心,到时我一定会还上!” 旁边有一个帮腔的声音: “秦家老头,我是给你出主意,你看这铺子这几天也做不了生意,索性就把它抵给我们。这样帮你算算,还能再补给你一点钱,这样你们至少也能租间房子住。可要是拖到月底还不上钱,这铺子按借据就直接拿走,多一个子也没有!你好好想想吧!” “想好了再来找我。妈的!我们走!”然后又是好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声音,叮哩咣啷地乱踢了几样东西后,离开了院子。 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一脸愁容的秦福走了进来,看到已经半欠着身子努力坐起来的秦刚,一下子喜出望外: “刚哥【详见本章末注二】!你别动啊,我来扶你起来”,秦福两步上前扶秦刚坐起,又对院外叫,“小妹,你刚哥醒来了。” 小妹随即冲了进来,也是一脸的喜色。 “哥哥这次醒来脸色红多了,邹神医的药果然有用!” 秦福连声说是,看看秦刚这次的脸色不错,突然想起问:“你肚子饿不饿?” 秦刚这才感觉有些饥饿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好,我去厨房给你拿。邹神医说你醒来后可以吃一点蛋羹。”说着,就走出了房外。 “小妹。” “哥哥,你想要什么?” “我刚才,”秦刚闭了闭眼睛,“听到院中有人和嗲嗲争吵,说什么借钱还钱,还有抵押铺子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妹听了后有点犹豫地看了看门外,听声音秦福已经进厨房了,她才走到床前,小声地说: “来的是张员外家的管家,他家少爷就是你的学堂同学张徕。嗲嗲为了买药借了钱,借据说是用铺子作押。但当时没看仔细,今天他们过来后才发现,说是必须这个月底还钱,还不了的话,就要拿我们家的铺子……” 此时,秦福端着热好的鸭蛋羹进来了,小妹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显然是得到过叮嘱。 接过蛋羹,秦福一脸急切地催促:“快吃一点,神医说了,你刚醒,不能吃米食,这蛋羹最是合适。” 秦刚浅浅地吃了一勺,顿觉嫩滑可口,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口食物。然后他抬起头来,也得以正式地看一眼他的这位“父亲”——瘦削、苍老、关切的神色中掩不住各种的忧虑,按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怎么看也像是六十多岁的样子。 一瞬间,秦刚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他开始能够略微感受到了眼前这位老人与自己之间的血脉之缘。 转头再看一眼小妹,同样关切的眼神,还有她喉咙忍不住的吞咽了两下口水。也许是为了掩饰,小妹乖巧地开口说:“哥,你赶紧吃吧,嗲嗲已经给我留了,厨房里还有好多。” “对对对。”秦福赶紧拉起小妹说,“让你哥慢慢吃,我们也去厨房吃饭了。” 两人出去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与昏暗。 秦刚小心地吃完碗里的蛋羹。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他在冬天落水受伤寒而昏迷,这在古代便是九死一生的重症了。按小妹所说请的邹神医,其诊金不菲,之后买来的药,定是加入很多续命补气的名贵药材。所以在昏迷中,他才听到不少借钱、典当的话语。 而小妹提到的张员外叫张盛财,是当地做药材、首饰生意的,在城里开了好几家店。还有个兄弟在衙门里当差,所以平时还做些放贷的事,整个高邮也没什么人敢去惹他。张盛财有小儿子张徕,倒是生得聪明伶俐,平时也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气。正好也在同一所学堂里读书,和秦刚两人算是成绩最好的两个,在学堂里的关系也算得上交结和睦的那种。 所有这次秦家突发变故,看病买药一下子花光了积蓄,想到儿子有这个同学,找到张家的管家提出借钱,答应得也是痛快,只是提出要以杂货铺作抵押。秦福心急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也就和他签了。 只是,当秦刚叫小妹把这张借据拿来看后,发现款项、利息等看起来都挺正常,但是却在还款时间与违约条件这两点极不正常,一是约定本月底必须一次还清,二是如有亏欠,直接将杂货铺抵掉。 这说明,这份借据是被张家设计了,看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巧夺秦家的这间铺子。 “唉!”秦刚长出了一口气。随着意识记忆与身体健康状态的逐步恢复,他也渐渐地接受了已经穿越到这个北宋末年的事实。只是他并不清楚穿越过来的方式,也不清楚是否还能回去——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还是希望回去。 且不说他对于千年以前的这个时代知之甚少,就看眼下所面临的家庭窘境,背负了大额的债务、又陷入了一个要被夺走房铺的诡计之中。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人生,虽然他在原来的时代混得并不咋样,可至少衣食无忧、生命无忧啊! 再说了,此时的年号听说是元佑,虽然他无法准确地对应到公元纪年,但是大概的印象中,北宋的辉煌时候已经过去,在他有生可望的岁月里,金人的铁蹄将会踏破他所能见到的所有一切。他真的很不喜欢所处的这个时代。 能回去的话,还是想办法回去吧! 当然,回去前,还是得想点办法帮助这同样姓秦的一家,解决掉眼前的麻烦才好。 注一:邹神医邹放,见于秦观《淮海集》中收录《医者》和《赠医者邹放》二诗,都是题赠北宋高邮名医邹放的。诗歌约作于熙宁末年至元丰初年(1077-1078)乡居期间。后有诗人韩驹《赠邹医》诗一首,据考证大约为崇宁五年(1106)后一段时间,邹放此次当是重游京师。所以,本书后还会提到神医邹放。 注二:宋人称呼中,常用名字中的一个字加以哥、姐称呼,而无关辈份。包括长辈也可用此对其表示爱称。 第2章 徐氏夫人 好一会儿后,秦福和小妹低声嘱咐了几句就出了门。小妹也走进屋内,说:“哥,你吃完了,我帮你把碗收拾掉。” 秦刚拉过小妹的手后,说:“不急,我先问你几件事,你和哥说实话。” 小妹愣了一下,犹豫着说:“什么事,哥你问吧。” “家里是不是一点钱都没有了?”秦刚单刀直入。 “有的……嗯……不是很多。”小妹一开始还想掩饰,但毕竟年纪小,搁不住事,委屈地哭起来。 秦刚一下子有点心疼,抚摸着小妹的头安慰道:“没关系的,你把实情告诉哥。你要相信哥,你说了实话后,哥就能想办法。” “家里一文钱都没有了。”小妹哭着说,“嗲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店里的货也抵掉了,最后还不够买药,后来加上张家借的钱才够。但是现在没钱还张家的话,他们就会收走家里的铺子。嗲嗲不让我告诉你,他现在出门找人再去借钱了。” 望着床边趴着哭泣的小妹,秦刚感觉到身体里的血脉之情正在泛起,这个才十岁的小姑娘,本应访在父兄的庇护下快乐地成长,如今却因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整日忙碌于生死未卜的兄长床前,还将面临着破产失家的可见未来,这早已超出了这个年龄孩子所应该能够承受的极限啊。 不行!秦刚暗自告诫自己,既然已经继承了这具身体,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秦刚在此时的所有责任。因为,他们就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妹妹,自己更没有任何理由,再让他们承担更多的苦难与痛苦。 决心已下,秦刚爱怜地拍拍小丫头的头说: “放心吧,哥有办法借到钱,只要这关过了,哥一定有办法让家里好起来。” “真的吗?你别骗我。”小妹抹抹眼泪,“我们家在高邮没有亲戚,嗲嗲之前能借钱的都借过了,现在大家都拿不出钱的。” 秦刚招了招手,让小妹扶他起身下了床,坐在一边的书桌边。仔细地翻看着前主留下的这一堆杂物,翻开一些简陋的手抄书籍,便是一些更简陋的纸本笔记。还有的,便是些廉价的笔墨,还有一块早已破损的普通砚台。 突然,在厚厚的书本下面,秦刚却翻出了一盒相对非常精致的匣子,上面标注着徽墨精品四个字。 “嗯?这玩意儿能不能当一点钱?”秦刚拿到手里自语道。 小妹却提醒他说:“哥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这可是当年秦学士送你的礼物,你一直当个宝收着。早几年,连让我碰一下都不让的!” “秦学士?”秦刚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打开墨匣子,见其内侧正书写着一行小字:赠秦少游,苏轼。 “哦……”终于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开始出现,他似乎能大致地回忆起小时候在泰山庙偶遇苏轼与秦观时的场景,这块获赠的徽墨不仅因为本身的贵重,更是因为来自于两位学士的原因,一直被秦刚奉为珍宝,从未舍得使用。 似乎就在两年多前,秦观在京城做了太学博士,回乡省亲,还曾经来私塾学堂看过他,得知秦刚学业优秀,大为褒扬。又知那盒徽墨一直被其珍藏之后,便告诉秦刚,如果遇上困难,可以凭这个墨盒匣子去秦家庄寻其夫人求助。 秦刚想到这里,顿时感觉看到了希望,他赶紧问道: “小妹。你可认识秦学士曾经所在的秦家庄?” “秦家庄,我当然认识,就在武宁乡,离咱们这很近。” 秦刚便将手里的墨匣交给妹妹,“哥现在还出不了门,嗲嗲也不在家,要不就你辛苦跑一趟,拿着这个,去庄里找一下秦夫人。” “秦夫人?秦家庄我是知道的,但秦家庄里,最有名就是秦学士的夫人,但她叫徐夫人啊!”小妹有点不解。 秦刚此时才哑然失笑,他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想当然了,以为秦观的夫人会称为秦夫人。其实,宋代女性并没有出嫁后随夫姓的习惯,仍然还是以其本姓称呼。秦观的夫人是潭州宁乡徐主簿的女儿,虽然嫁到秦家后,安心侍奉婆婆,但当地人还是都称其为徐夫人【详见本章末注】。 “对对,你拿这个去找徐夫人,这是当年秦学士留给我的信物。你把家中情况讲与她听,恳请她能否暂借我们一些钱,先把欠债还上,保住嗲嗲的店铺为重。” 秦小妹一听自然是喜上眉头,赶紧抹干净了眼泪说:“我认识去秦家庄的路,我现在就去。” 小妹走时刚过正午不久,房间里略有光亮。秦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很多。但是到了最后发现,不管如何,要想走出死局,眼前张家的债务是最重要的死扣,必须得先解决,之后才能去考虑后面一步一步的办法。 大约两三个时辰过去后,没等小妹回来,却是一脸失落的秦福,肯定是没有借到钱。秦家现在的状况别人都清楚,本地又没有至亲,之前秦福熟悉的那些人,哪里还肯借钱出来。 “糊涂,糊涂!”得知秦刚让小妹去秦家庄借钱,老人不由地埋怨起来: “秦学士现在已经是朝中大官,和我们秦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他当年送你一块宝墨,那是秦学士恩泽乡里、礼贤下士。你现在让小妹去借钱,她一个小丫头,说得清什么?又能借得到什么?” 父亲这么一数落,秦刚心里也颇为后悔。要是中午不那么心急,而是等父亲回来后去走一趟,又或者等自己稍好些,亲自去一趟也要好很多啊。 只是,在他心底,却因为对着秦观的好几点零星的记忆,莫名地有着一种信赖与依靠的感觉。 秦福唠叨了半天,看看天色将晚,决定还是自己要去跑一趟,收拾了一下房间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到外面一阵人声,紧接着就叫小妹就又惊又喜地跑进来,看见秦福赶紧说: “嗲嗲,徐,徐夫人来我们家了!她,她答应帮我们家的……” “什么?那个,快,你帮你哥这边再收拾一下,我得出门去迎一下的。”秦福这边正整理衣服,边连忙起身走出门。 秦刚也赶紧坐起身来,虽然不便于下床出门,也让小妹拿过湿布把脸擦擦干净。 只听得外面秦福迎着人走进院子,口中不住地告罪:“小儿卧病在床,事先也不知夫人过来,屋内又杂乱,怕污了夫人裙脚。” 只闻一个轻柔婉转之音:“不妨事的,原本要知此事,我本应早来探望。” 紧接着,就见一中年端庄妇人进得屋来,虽然上下并无甚珠宝装饰,但其气质卓然,衣裙用物也颇为考究。身后是一丫环跟随,再之后秦福也跟进来,正手足无措地自语:“这,这, 屋内也没甚地方可坐,可真怠慢了夫人。” 小妹正扶起秦刚坐正,赶紧向哥哥介绍说:“这就是徐夫人,她听了我们家的事情,还留我吃了饭,又一定要跟过来看看哥哥你。” 徐夫人环视了一下屋内的情况,长叹了一口气,但并无半分嫌弃,满是怜悯与歉意。 她转而对秦福说道:“我家官人回京之前,的确和我说过城东有一本家小郎,读书聪慧,要我得空之时有所照应。也怪我忙于庄内琐事,竟把这事渐渐忘了。今天幸有小妹过来报信,才知小郎生病之事,这要不过来看看就算是耽误了大事。官人若是知晓,定会责怪我的罪过。” 秦福赶紧作揖回道:“使不得啊。秦大官人在京城那是为皇上分忧,能够分心记挂我家小儿,那已是天大的恩情。夫人今天又亲临茅舍,实是我家秦刚的福分。” 徐夫人稍点了下头,身旁的丫环赶紧给秦福递上一封银钱,继续说道:“我听小妹讲,为了给小郎买药,你家已将铺子抵出去了。我看你们全凭这铺子营生,若是丢了可如何是好。这里是十贯铜钱先借于你们。赶紧将房契赎回,余下些许,再给小郎买些滋补之物吧!” 秦福一下愣在那里,本想拒绝,又因这两天为借钱四处奔波无果,看着银钱便一时语塞,更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秦刚赶紧在床上欠身作答:“感谢夫人高义援手。秦刚先蒙秦博士青睐赠墨,今天又承夫人借银渡难。学生这里先代父亲谢过。此钱为我家暂借自夫人,待学生身体无恙,定当去府上再次拜谢,并送上借据为证,他日必将偿还。” 一番话,说得徐夫人连连点头: “好有志气的小郎,也不愧为我家官人看重。好了,我这番人也看了,银钱也带到了,也就不再打扰了,小郎你就安心养好身体。” 转而招手叫过小妹,旁边丫环双手递过一只小包袱,“可怜的小丫头,天气这么冷,穿得如此单薄,我这有些自家孩子穿小的旧衣裳,给你留着,照顾好哥哥。” 小妹接过包袱,感动得只想跪下磕头。却被徐夫人拦住了。 秦福与小妹一直把徐夫人送出门,一直看着轿乘过了街角转弯不见,这才回屋,再对秦刚唏嘘不已。 秦刚却赶紧问:“我原本想着多少借点钱可以宽出一些时间,哪知徐夫人一出手便借了如此多的银钱,这钱还张家的够了吧?” 秦福说:“连本带息,五贯多些就足够了。我明天就去找张家人赶紧还掉。剩下的我再给你买些补药。” 秦刚则摆手继续问道:“我感觉好多了,接下来只要多些时间就能恢复。这徐夫人出借的钱虽然没有约定还期,我们还是得想些办法,能尽早还了最好。所以,现在这剩下的银子,一定要用在可以让我们家赚得一些利润的关键之地才好。” “那是那是,这事我来想法。”秦福突然感觉儿子这次醒来的说话口气变化了不少,但总归想着病先好了,这头又借到了钱,都是好事情,也就没多在意,“先前乡下葛家有一批鸭蛋,说是全收的话会便宜不少,只是当时钱都用去买药了。现在如果收它们的钱是够了,只是数量太多,短时间卖得掉能赚一些,可要是时间一长品质坏掉了就要赔钱了。” “鸭蛋?”秦刚听了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咱们把多余的做咸鸭蛋呢?” 秦福摆摆手否定了:“这不太靠谱的,盐水泡鸭蛋,时间倒是可以放得长久。只是一则费盐不少,二则泡得过咸,难以下口。卖不出好价钱的。” 秦刚则有点奇怪:“用盐水泡?” “是啊!”小妹插嘴道,“你说的咸鸭蛋不就是用盐水泡的吗?这都是乡下人在鸭蛋多了后应急的办法,泡了之后,的确是可以放置更长的时间而不坏了。但是泡出来咸味太重,不好吃,放在店里也没有什么人会来买。” 哦!秦刚顿时心里有数了,立刻肯定地说:“我这里有一则从古书上看来的腌蛋秘方,腌出的咸蛋会非常好吃,我们就把这些鸭蛋全买下。” 看着父亲有点不太相信,又补充道:“我们可以这样子来处理。这批鸭蛋买回来后。我们可以先卖新鲜的,这些肯定是可以赚到钱的吧?然后呢,再来看看,把估计会卖不掉的、剩下的那些鸭蛋,都做成腌蛋。这样子一来,就算是腌蛋没有做好,像以前一样咸,但总是好过比放坏了的好嘛。但是,万一我说的那个方子,能够腌出非常好吃的咸鸭蛋的话,那么不就是把原先卖不出价的鸭蛋卖出了好价钱吗?我们不就能够很快地赚回了钱,去还给徐夫人了吗?” 秦福听听觉得挺有道理,也就点头答应了。 注:秦观妻姓徐,名文美,为潭州宁乡主簿徐成甫的女儿。徐成甫对子女其要求极严,称“子当读书,女必嫁士人”。徐文美嫁与秦观后,并未随其入京或外出仕官,一直居于高邮。虽秦观在外曾另纳边朝华为妾,但一直尊其为正妻,可见徐夫人乃一典型的大家闺秀、贤惠之妻。 第3章 红心咸蛋 第二天,秦福去还张家的钱非常顺利,这倒不是张盛财发了善心,而是他根本就没料到秦福能借到钱,一下子就还清了本息,而且都是现钱。当时立借据时,是找了坊正王麻子作中人,因为张盛财觉得这事十拿九稳,索性就把事情做在了明面上,也把房契也放在了王麻子那里。 所以,也就眼睁睁地看着秦福拿回了房契。 “妈的,去找人问清楚,是谁借给这老头钱,坏了我家好事!”看着秦福走远,张盛财恨恨地对一底下人吼道。 这边秦刚在父亲下乡去收鸭蛋后,也让小妹去街上买了两枚当时的咸鸭蛋回来尝了尝,则更有信心了。看来,宋人虽然有了咸蛋,但只是普通的盐水泡制,并没有掌握后来用灰泥腌制的技巧。 这时,秦刚已经能够起床下地,并时常地外出活动活动了。对于现在的这具身体,他能够感受到那股在病魔折磨之后、正得到康复与渐渐释放的年轻活力。 他们家住在高邮县城东门与北门外的一块地方。这里向北,原有一好几座不大的小土山,因为这里的土挖出来比较适合烧些砖瓦坛罐,于是便慢慢地聚集了不少窑户,有了一个名字叫北窑庄。 之后来此买砖罐的人也会顺便带些货物贩卖,包括周围乡下的人摇船到了附近的河汊,也大多会从这里上岸进城。这里也就形成了一个野渡口,民间的野渡口大多都会形成草市。 草市逐渐有了人气,向着靠近县城方向形成了一条街,聚集了一些店铺。秦家杂货铺就在这条街的偏东一处,前面是一间不大的门面,后面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自家开的水井。院后便是一进房屋,中间是堂屋,两边厢房一间秦福居住,另一间便是秦刚的,小妹年纪还小,就在秦福房间的一角搭了床铺。 院子里搭出了两个小间,一边是厨房,一边作为店铺的货仓。当然,家里经历这场变故,货仓里也就剩下了一点零星的货物,还就只有一些空坛空箱的东西了。 秦刚走到厨房看后,已经明白此前家里的窘境,米缸内存米几无,墙角堆放了一些野菜芋艿,便是小妹与父亲前些日子的主食。 之前的记忆中,家里虽然生活清淡,但却从未断过米粮,也从没有过要去买些野菜芋艿充饥的地步,而这一切,不过只是自己的一次意外溺水引起,所谓的“因病致贫”看来是古今亦然啊。 感慨完后,秦刚不会忘了自己的责任。他试了试自己的手脚力气,开始带着小妹将厨房、小院以及那间堂屋进行了一番打扫与整理,先行清洗出了不少的空坛子,为接下来的腌咸蛋作准备。 两天后,秦福带着新收来的鸭蛋回到了铺子,有了货,铺面也重新开张,挂出了“新鲜鸭子”的木幌。秦刚正想问父亲是不是写错了,突然意识到此时,所谓的鸡子、鸭子正是鸡蛋与鸭蛋的书面称呼,只有口语中才直接称为蛋。 同时送到的,还有秦刚要求的草木灰与黄泥,各有一大袋。葛家村的人见秦福买下了所存的鸭蛋,这两袋东西也就白送了。 “小妹啊,你先在铺面照看一下,我和你哥去理货。” 秦福拉着秦刚回到房间后,从身上掏出一些剩下的钱,说道:“先前还了张家的钱,还剩有四贯又七百个铜钱。这次葛家村的鸭蛋一共八百只,也是先前做过生意的,每只算六文钱,包括送过来的脚力钱,是四贯八百个铜钱。我和他们商量了,先付三贯,余下的等我出了货就付清。所以,现在徐夫人给的钱剩下还有一千六百多文。” “嗯。”秦刚点点头道,“我看来的这个方子里,要想做好咸鸭蛋,必须要有两样非常重要的材料,一是盐,而且得是精盐,把这些蛋都腌起来,大约会需要三四斤的精盐。另一个就是黄酒,这个倒是零沽发卖的那种就可以,大约需要十斤。我不太清楚价格,剩下这钱够不够?” “足够了足够了。”秦福说道,“这精盐虽然有点贵,但三四斤的话还好,黄酒不要去买了,家里仓库里正好还有一坛,拿来用也足够了。” “好的,嗲嗲你赶紧先去把精盐买来。” 秦福虽然满腹疑虑,但是这钱一则是徐夫人看在秦刚的面子借来的,二则这两天总觉得儿子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气势,说出来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也就认同了。 晚上铺面打烊后,一起清点了一下收入。 秦家铺子停了几天重开,街坊邻居也知道秦家的这番变故,多少也会来捧个场,买个两三只鸭蛋。因此这小半天多,也卖出了四五十只,收回了小半贯钱。 小妹有点兴奋,她说:“今天半天能卖半贯,那一整天不就可以卖一贯钱?我们这样子卖上十天的话,不就是挣够了还给徐夫人的钱了?” 秦福摇了摇头说:“傻丫头,算数字算得挺准。可这做生意哪有这么简单。今天来买的人多半是街坊看面子,他们又不会每天都买。明天一天能卖到今天的一半数就算好的了。再说了,鸭蛋越放越不新鲜,过了五六天的话,这个价格就要再降一些才行。要不这样,葛家村的人能卖我这么便宜?” 秦刚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嗲嗲你有经验,估算一下,我们能正常在收价以上卖出多少个?” 秦福想了想说:“差不多一半四百只左右。” 秦刚则说:“好吧。那我们就把剩下的四百只腌成咸蛋。” “这……也行吧。那这咸鸭蛋能卖多少都算是赚的了。” “你们放心,这个秘方可是古书时记载的,一定不会有问题。只是我们今晚要连夜赶工了!” “那没关系,刚哥儿你来说方法,我和小妹来动手就行。你身子刚恢复要养养。” “没事了,我早就好了。再说又不累。” 一家三人便来到院子。秦刚指挥他们先把从乡下收来的黄泥分成三堆。然后用水加上黄酒再把买来的精盐化开,秦刚自己闻了闻,按照黄酒与盐的浓淡程度不同分别和出了三堆泥。 “这左边的稍咸一点,右边偏淡。”秦刚指着三堆和好的灰泥解释,“我们分成三份,然后做好记号,等腌好了看哪一种的更好些,当然也可以问一下客人的偏好口味。这些盐酒与泥的比例,我们下一次再腌时就会更有数了。” 再接下来,就打来井水,将鸭蛋一只只清洗干净,再用和好的咸泥将鸭蛋裹好,再在黑色的草木灰里滚动一遍,最后整齐地码放入白天已经洗好的空坛子里。 三人一边在忙碌着,秦刚一边叮嘱两人,这个配方虽然简单,但是只要保密得当的话,别家也很难学去,这样,秦家的咸鸭蛋就能在市场上打出名气。 当然,听的两个人也就将信将疑地跟着做了。 这些活虽然不重,但毕竟有四百只鸭蛋,也让三人忙到了半夜,看着堆满了厨房与堂屋墙角的一只只坛子,秦刚满意了伸了伸腰,眼中的它们似乎已经变成了堆着的银钱,他不由地顽心顿起,把手里的灰泥往小妹的脸上抹了一道。小妹大叫了一声,转而也往他脸上一抹,然后看了后咯咯乱笑。 秦福在一旁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 咸蛋腌下后至少得等二十天。 这些天,儿子的身体好了,又有了咸鸭蛋的希望,秦福恢复了精气神,又跑了一些老关系,半赊半买地补了一批杂货,新鲜鸭蛋也都零零落落地每天卖出一些。进进出出地,杂货铺的营生也有了起色,葛家村的鸭蛋余款也在十天后都结清了。 秦刚在这些天里也没有闲着,他把房间里原主用过的书籍以及写过的作业都翻看了一遍,努力与留存的记忆一一印证。 这时,秦刚发现了一个明显的问题,就是到底是回忆原主的记忆,还是回忆自己在现代的记忆,这两者似乎是相排斥的。好像它们在共享一个同样的记忆库,这边多一些,那边就少一些;这边回忆得容易了,那边记起来的就难了。 在发现了这个规律后,秦刚心里咯噔了一下:两相选择,他宁愿多想起一些来自于现代的记忆。至于原主的东西,那就一切随缘吧! 比如看这些书,其实不过就是繁体字而已,竖式排版而已。是有些不习惯并感觉吃力,但无非是多看看,还都是能够看得懂的。汉字的繁简转换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第二便是写字,来自现代的秦刚也算是吃笔头饭的,对于书写一事向来很重视,一手的硬笔书法还曾拿过学校与电视台的奖。如果换成了蘸墨的毛笔,的确需要一定的适应,但运笔与笔画架构间的原理依旧相通,在纸面上试写了一些字,差不多还是能够达到之前原主的字迹水平的,所缺乏的不过是一些练习的时间而已。眼前能看到的一些差异,只需要用生了大病、伤到了手腕等等理由来解释就足够了。 当然,秦刚更关心地是能不能回去的事情,因为他已经算过,这次的红心咸鸭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能够还得清家里所借的钱。这样的话,他如果再回到现代,也不至于良心过不去。 那天送他回来的是在北窑庄与他一同长大的发小,一个叫胡衍,自小死了父母,寄住在隔壁夏家庄做佃户的舅舅家。一个叫谈建,父亲是在城里打更。大家家境相近,年岁相近,平时就玩得很好。 这天,两人过去看望他,秦刚便拉了两人要他们带他去那天落水的地方看看。两人觉得很奇怪,但想着这么多天了,也是可以出去走走的,于是便带他一同过去了。 刚开春后的甓社湖边还是很萧瑟,秦刚上次落水的地方非常地寻常,除了不远处有一座供游人休息的玩珠亭外,就是一些灌木树丛。 秦刚是想找到什么特别类似于时空奇点、虫洞入口之类的想法,算是彻底破灭了。寒冷的湖风在提醒他,如果不死心地想往湖里再跳一次的话,回去的概率半分都看不着,冻死的可能应该是九成九了。 回去后,他更清楚了要想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好的基础就是身体的健康了。无论他能拥有多少超前的思想与知识,但是一旦出现了体质上的拖累,或许一场感冒与肺炎就能夺走所有的一切,他自然是不敢大意。 早睡早起、跑步蹲跳、拉伸俯撑,甚至还有眼保健操,只要在避开父亲与小妹的场合下,秦刚对这些都一个不落地全部都捡起来开始做了。这时,再回想起穿越之前工作时各种极不健康的混吃混睡的经历,秦刚不由地苦笑了几下:现在都恨不得全部都反其道而行之了。 再下来,秦刚也会偶尔走到前面的铺子里照看照看,街面走过的邻居有时也会过来打个招呼:“小郎,身体好啦!”之类的。 秦刚这时也发现一个有意思的情况,他虽然是家里的长子,但是大家都习惯叫他小郎,据说是小时候的个子长得特别小的缘故。如今年纪大了,个子虽然也长起来了,也不过只是在人群里的相对中等的那种。当然,别人真要叫他大郎的话,反倒是更不喜欢的了。 这天一早,铺子刚开门,就有人来打招呼: “秦兄好啊,哎呀,早就想过来看你了,没想到你身体好得这么快啊!”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秦刚抬眼一看,正是张盛财的儿子张徕,身材瘦高挺拔,长相也十分端正清秀。 当看到秦刚的表情有点冷淡与停顿,张徕稍稍露出了一点讪讪的表情,似乎他很在意秦刚的反应。 略微回过神来的秦刚只能拱拱手敷衍道:“多蒙张兄关心,不敢当。” 张徕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松了一口道:“哪里,咱们都是同学,来看你是应该的。这不,还给你带了点东东补补身子。”说着,身后的跟班便往柜台上面放了一包东西。 看着秦刚也没有让进去坐坐的意思。张徕有点尴尬地自我解脱说:“好啦,你休息。我还等着你什么时候回学堂一起读书呐!那个,秦老丈,忙啊!我走啦!” 望着这人身影,一直未吭声的秦福摇摇头道:“原本看着还不错的孩子,也算是和你关系不错的。亏我前几天还相信他家是会帮咱们的,结果没想到最后是想骗走咱家的铺子。刚哥儿,这种人的心眼太多,以后得少和他来往。” “是的,嗲嗲。”秦刚随口应道。 第二天就出了二月,三月初一,也是之前算好的咸蛋出缸的日子。一大早小妹就守在了堂屋,盯着腌蛋的坛子,神情非常紧张。秦刚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院子洗了洗脸,又打一盆水过来,笑着说:“紧张什么?让你们来见识一下正宗的咸鸭蛋。” 接下来,从标好记号的三种不同咸度的坛子里各取了一只出来,在木盆的水里小心地洗去了黑乎乎的灰泥,露出了青白色的鸭蛋壳。 秦刚拿出一只碗来,挑选了中等咸度的那只,在碗边将蛋壳磕出一道裂痕,再两手一分。 “哇!”小妹眼前一亮,“好漂亮的鸭蛋,这蛋黄怎么这么红?” “成了!”秦刚顿觉一阵轻松,说:“把剩下两只直接在水里煮熟,这只直接将碗搁在水上蒸。我们今天先吃一顿咸蛋餐。” 秦福赶紧把这些都放进锅里,转回来便问:“刚哥儿,这灰泥腌蛋的方子倒底有什么讲究啊?” 因为看过了第一只蛋,秦刚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看着煮熟还有些时间,便给两人解释了起来: “腌咸蛋首先是怕腌出臭蛋。这里要讲究两点,第一点是要把蛋壳彻底先洗干净,不能留下脏东西;第二点就我们为什么在最后的黄泥外面裹上草木灰呢?草木灰的作用就是可以杀菌……就是消毒……就是驱除有可能影响鸭蛋的毒素,这样可以避免最后腌出臭蛋。” “我们不再直接用盐水泡,而是把盐混在黄泥里,再把黄泥覆盖在蛋壳外,这样的话,盐份就可以非常均匀柔顺地进入到鸭蛋里面。这样腌出来的咸鸭蛋才会咸淡合适,可口好吃。” “至于加进黄泥里的黄酒,这就更重要了,黄酒去腥,鸭蛋里的腥味都能够被酒去除,然后还能够把蛋黄里的油给勾出来,出了油的咸蛋黄,会变得红通通的、油旺旺的,所以我们可以叫它为‘红心咸鸭蛋’!” 小妹开心地说:“应该是‘秦家红心咸鸭蛋’!” “对对,到时候就打这个牌子来卖!” 不一会儿,锅里的咸蛋都熟了。碗里蒸出的蛋黄宛如初升红日,四周的蛋白又皎如白玉。秦刚说,也可以介绍顾客买了咸鸭蛋之后,可以用这个方法去蒸熟,在上锅之前,旁边加上两片咸肉丝、或者些许咸肉丁,就可以成为一道上好的特色菜肴。 而直接煮熟的两只带壳咸蛋,则可以用刀从中间剖开,每半只都看到了中间微红且带有油汁的红心蛋黄。 注:南北朝《齐民要术》中就有记述:“浸鸭子一月,煮而食之,酒食具用。”此鸭子即是鸭蛋,盐水泡制法流传较久,不易控制蛋的咸淡。高邮有记载的采用草木灰黄泥腌制的方法大约是出现在明末清初,这种方法下的咸鸭蛋品质稳定,易出油口感好。从此后,高邮咸鸭蛋则开始大大地出名了。 第4章 高价大卖 “正式开卖我们的咸蛋之前,”秦刚看了看家人,“我们先把几个细节定一下。” “第一,就是要有个名字,刚才小妹提了,‘秦家红心咸鸭蛋’就很好,又响亮又形象!” 小妹顿时觉得非常自豪,秦福也是点点头。 “第二,定价卖多少钱?” “新鲜鸭蛋卖十文钱,那么咸蛋我们卖二十文?”秦福试探着说出一个价,看到儿子不以为然,有点心虚,“定高了?” “哪里高,是太低了。”秦刚摆摆手说,“我给个意见,直接定价三十九文钱。” “这么贵?能卖得出去吗?” “放心,怎么卖,我后面再来说促销方法!”秦刚也不管两人是否明白什么是促销,继续说:“我们接着说第三点,不能等到这批咸蛋卖完再去准备下一批,所以新鲜鸭蛋还得要开始准备去采买,还要准备好腌制第二批咸蛋的事。” “这个好办。”秦福说,我明天下午再去乡下跑一趟,葛家村旁边还有几个村都在养鸭,上次还有人问我收不收鸭蛋。所以这次,我还是可以向他们用半赊半买的方式再进一批。” “那就好。接下来说第四,腌咸蛋用盐大家都知道,但能腌出红心蛋黄的关键在于黄泥、草木灰和黄酒这三样特殊的原料。 所以要做好保密。” 小妹说:“我知道了,我谁也不告诉。” “光不说还不行,万一别人看到我们买这些东西也能去联想。所以我们需要提前想好一个说法,能解释为什么家里要买这些东西。” 秦福想了想说:“黄酒是铺里本来就要卖的货,只要我们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黄泥与草木灰都是农村常见的东西,我在买蛋时就说要来放在篓筐的底下垫着,防止挤破鸭蛋用的。” “这样也行。”秦刚点点头道,“那么接下来我就说说明促销方法,也是确保我们可以按一只咸蛋三十九文的价钱能够卖得出去的关键。” “首先,我们要限量,每天只卖二十只。”看着两人有点不解,“其实你们看啊,我们这一批一共腌好的鸭蛋也就是四百只。嗲嗲你就算是明天以最快的速度把新鲜鸭蛋买回来,再腌一批,需要多长时间?” “按前面的时间算,至少要二十五天!”秦福掐指算了一下。 “是啊!就按我们刚才算的,一天卖出二十只,四百只腌好的,也只能卖二十天。中间空下来几天,新腌好的蛋才能跟得上。所以,一口气卖完并不是好主意。” “而且,你们想啊。我只要把每天卖的咸鸭蛋的数量控制住了后,每天都会有想买却买不到的人,他们就会感觉这东西很难买。一旦有买到的人,也就不会抱怨相对稍高的价格,买不到的人还会非常羡慕他们。” 秦福与小妹这时听了,才觉得非常有道理。 “其次,正式发卖的咸蛋,全部都要预先洗干净、再煮熟。这样一来是卖相更好看,二来也不会让别人知晓我们腌制灰泥的秘密。” “还有,每天我们都要先在柜台上切出一只煮熟的咸蛋。让大家能实实在在地看见我们家红心咸蛋的红心,并在旁边写一则通告:凡买回家的咸蛋不是这样的红心者,原价返还。” 小妹有点急了:“那我们不是亏了吗?” 秦刚笑笑:“不会的。本来我们加工时就很仔细。所以出不了红心蛋黄的可能非常低。而且了,我们卖这么高的价格,几十只蛋里赔一只,也没有什么问题。” 秦福也渐渐悟出了些门道:“有了这个告示,买咸蛋的人就会想‘如果是红心蛋黄,自然放心’,‘万一不是还能退钱’,这样他们就会少了很多的犹豫。” 秦刚点点头,心想父亲果然是做过多年生意的人。 “我再想着刚哥说的一只咸鸭蛋卖三十九文的价格,也应该是有些考虑在内的。因为这个价格听着好像只有三十几文,实际上再多一文已经是四十文了。”秦福看看秦刚,“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也是书里看的?” “那是,那是。”秦刚含糊着掩饰,“我们就这样准备吧。小妹你先去挑东边坛子里的,洗出二十只,嗲嗲你去整理铺面准备开门。我来书写告示。” 正如之前所料,上午杂货铺开门后,“新鲜鸭子”的幌木换成了“秦家红心咸鸭子”,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上门,但是当问到了“三十九文一只”的价格后,大多都吓了一跳,说怎么会卖得这么贵? 秦福则端出一只中间切开的熟咸蛋说:“大家来看啊,这可是我们秦家的祖传秘方腌制。蛋黄红里透油,油里透沙。三十九文一只,别处可绝对买不到啊。” 红心咸蛋端出来后,退缩的人中又围过来大半。 “哎,这又红又油的蛋黄好诱人啊!” “我都想着去咬一口了。” 第一个大着胆子去尝了一口的人,抿嘴闭了一下眼睛。周围人都关切地等着他的反应。 “唔!好吃,蛋黄沙,蛋白嫩,真是美味呀。秦家老丈,先卖我两只,我得买回去让我家娘子尝尝。” 接下来,凡是亲口尝了一口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掏钱去买,有买两只的,有买三只的,柜台上的这只被吃完后,第一天的十九只也就卖完了。 秦小妹喜滋滋地把哥哥预先写好的“今日售罄,明日赶早”的小牌挂在了“秦家红心咸鸭子”木幌的下方。 秦福赶紧嘱咐着小妹看着铺子,自己回到后院整理好了家里所有的钱,就赶着提前下乡去收购鸭蛋了。 第二天一早,杂货铺刚打开门,就发现门外已经排了好几个人。他们就嚷嚷着“给我买四只”、“给我买三只”,急着要付钱取货。原先准备展示的咸鸭蛋根本就没来得及切,第二天的二十只咸蛋就很快卖光了。 排队在后面没买着的客人就很不满意了。 秦福也算是有经验的生意人,赶紧打个揖说:“各位贵客请多谅解,我们秦家红心咸鸭蛋制作不易,每天只能供应这么多。如果各位真心想买,可以今天下个十文的订金,写明数量,明天一早我就给大家预留着如何?” “这样还行,我先订四只。你给我写上。” “我也订五只。” 于是到了第二天打烊时,咸鸭蛋已经预订到了五天后。 秦家红心咸鸭蛋的名气一下子就传了出去。虽然挂出去了“不是红心就退货”的声明,但几天下来也没见人会来退货,说明首批腌制的咸鸭蛋的质量还是挺稳定的。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开始清点营收。 看着灯光下喜悦的两张脸庞,秦刚在欣慰的同时,不觉心里一酸。年老的父亲应该享受儿辈的侍奉,年幼的妹妹本该无忧无虑地学习成长。但眼前的残酷现实,却逼迫着他们为了生存的压力,一起做着与他们年纪并不相符的劳累之事。 “嗲嗲、小妹,真不该让你们还是如此地劳累!” 秦福与小妹听了后却是一脸的诧异。 “刚哥你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我和小妹该做的事情。你是读书人,将来是要做大事、成大业的。再说了,这次咸鸭蛋的方子也是你从书里看来的,家里现在的钱能转过来,也都是你的功劳。现在咸蛋卖得这么好。接下来的活,就我们两个来做,你还是安心去读书。对了,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赶紧回学堂去。耽误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先生会不会责怪。” “是啊,哥哥做出了这么好的红心咸蛋。我在家里现在就是洗洗烧烧,活又不重。” 秦刚内心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什么。他明白时代观念的差异。眼下家里的此次危机刚刚有所缓解,还不是松口气讨论这些事的时机。 咸鸭蛋能成功卖出,至少一方面可以有望偿还徐夫人借来的银钱,另一方面则可以相对稳定地解决一家人接下来吃饭生存的难题。 而在眼前的这个时代,他目前所处的环境,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只能够按照原主的路径,认真地读书,然后去依次参加地方的解试,然后进京参加省试与殿试,只有通过科举能够最终考中进士,这才是像他们这类贫困的商户子弟几乎唯一的翻身之路。 所以,还是得听从父亲的劝说,明天先回学堂看看。 好在这几天,房间里的书也看得大差不离,秦刚对于这些书本的知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排斥。第二天一早,秦刚还未出门,就听着门外有人打招呼: “秦掌柜好,你这几天红心咸鸭蛋卖得好啊!” “哎呀呀,是王保长来啦,快快到院后坐坐,喝口茶。” 保长叫王麻子,与秦福年纪相仿,脸上的麻子是拜小时候得了天花却侥幸未死后所赐。但在这年头,得过天花却没死,这一脸的麻子就是幸运的象征。加上之后他为人热心,也好义气,就被街坊推举做了这里的保长,也算是半个官员了。 秦刚赶紧迎出来对王麻子作了一揖道:“王保长好,这边里面请。” “小郎身体好了嘛!秦掌柜你忙,我和小郎说几句话就走。”说着,王麻子拉了一下秦刚,进到院子里后就止住了步子,又看看四周,似乎很小心的样子。 秦刚跟过来看王麻子是有话要说,便凑近些道:“王家叔叔有什么请指教。” 王麻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都是街坊邻居,我总是要照顾我们自己人的。上次你们找张员外家借钱,我是不晓得他们有心想要谋你家铺子的勾当,所幸你们还得及时,我也是把帮着把房契压得好好的。” “明里我是不好得罪他们家的,但有些消息总是要带给你的。这两天,张员外家的人一直在打听你们是从哪里借到的钱,又是从哪找来的腌咸蛋方子。当然在我这里只会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你们自己也要小心防着点,对不对?” 秦刚赶紧点点头道:“还是亏得王家叔叔照顾告之,我们心里晓得了。” 王麻子瞄了瞄院里堆着的坛坛罐罐,说:“话我带给你了,也没其他事,茶就不喝了。” 秦刚赶紧拿过一封扎好的两只咸鸭蛋塞在王麻子手上:“您也知道,我们现在咸蛋出货太少,订货的都排了后几天了。这两只还是我们自家留着的。王保长带回去,给家里大妈【注:高邮方言,对婶婶的称呼】尝一尝。” 王麻子眉开眼笑地说:“都说秦家红心咸鸭蛋是高邮的一绝,你家大妈昨儿还让我家小子来排队,最后起得晚了就没排着,硬是在家里被敲脑壳子了。嘿嘿,那么,这个我这就不好意思啦。吃得好了,我也给你在坊里坊外地宣扬宣扬。” 秦刚躬身谢道:“那敢情是好,要是王保长都能说好的东西,大家自然是相信得不得了。小子在这里先再一次谢过了。” “好好好,”王麻子拎了咸鸭蛋转身离去,“这秦家小郎病好了后,嘴里也比从前甜多了,说的话怎么就这么让人听着觉得舒心呢!” 注:宋朝物价在宋徽宗之前尚还稳定。物价最高的时候,米每石(60斤)六百文;盐每斤五十文;羊肉每斤五十文;一枚鸡蛋十二文钱;以此推算,鸭蛋会稍便宜些,收购六文、新鲜零售可卖十文钱,之后还会相应降价。本书中将红心咸蛋标价三十九文,的确算是高价。但因为有了秦刚“奇货可居”的饥渴营销之法,再加上品质独一无二,其实也并不为过。 第5章 学堂同窗 送走了王麻子,秦刚一看时间差不多,就和父亲打了个招呼,背上书箱去学堂了。 一路上,总有熟识的街坊跟秦刚打招呼:“小郎上学去啦!” 秦刚感觉,自己的这个前主似乎人缘还挺不错。 高邮军在宋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行政地区。一般来说,宋朝采取了路、州、县三级行政区划。但是在边境前线地区,由于特殊的军事需要,会用军来替代州,实行军政一体化的管理。然后特别重要并且繁华的州,会升格为府,例如江宁府、大名府等。 而高邮,由于地处于扬州与楚州之间,正好扼守在南北运河及驿道之要冲,差不多会有八成以上的东南赋税及漕粮都要经过这里。 自大宋立国以来,因为西边的高邮湖与洪泽湖相串连,其间号称有三十六湖泊星罗密布,黄淮时时泛滥,水患频频,许多灾民最终会沦为匪徒,滋生于湖荡之中,治安形势颇为严峻。 于是,宋初把这里单独划出来设成了军,就是为了实现与边境军事要地那样的军政一体化管理,驻守军队,严防匪患。 在熙宁四年,朝中有人认为匪患不重了,就废除了几年。但是后来一看,湖匪还是很多,不行,到了元佑年时,又重新设置了回来。 所以高邮这个地方虽然很小,但是它的行政级别却在名义上是与南北的扬州与楚州平级的。 一般来说,军与州在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判官,即军判官与州判官。但是朝廷往往会另派“知军州事”一职,简称知军或知州,来监管并决定地方行政事务,而后者往往就成了事实上的最高地方长官。 因为知军和知州都是差遣官,代表朝廷而来的,所以派出的官员品级则不一定。 只是宋朝的奇葩之处在于,同样是知州,重要的地方会有二品官员担任,不重要的地方,七品官也可以充当。 高邮军的下辖只有一个高邮县,另外会有自己的县令、县丞、主簿与县尉一众官员,军县两套衙门都在同一座高邮城中。所以在学政、农政这方面往往会合并在军衙统一管理了。 负责高邮军的教育主官就是军学教授林武功【详见本章末注】。听着这名有点像个武人,但人家却是不折不扣的进士出身,经国子监考试合格后,被任命到高邮的正式学官。 马夫子名伦,字伯文,是林教授在国子监的同学,据说十五岁就取了地方贡士,但省试却三次落榜。原因是他正好逢上宋朝廷在取士方向上最摇摆不定的那些年: 第一次参加时,是以诗词赋为主,第二次时又改成了以策论为重,再下面一次时又开始注重经义的理解。 马伦的运气实在不好,没有一次能踩在点上。心灰意冷之下,便应了林武功之邀,来高邮开了个私塾,教习学生。 马伦自己省试落榜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三者中并没有特别擅长的,但这点用现代话来说就是“不偏科”,而要是用在了教书时反倒成了长处。因为无论他在哪个方面的涉猎,都足以指导学生了。 所以,几年下来,马伦私塾中的学生取贡人数,一直是高邮城里遥遥领先。因此,送到他这里来读书的学生,足有二十多个。 宋代的科举没有后来那么繁琐漫长,只有三级,大约每三年开考一次。先是秋天举行的取解试,也被称为“秋闱”。一般是由地方州、府、军主持,各地分配有一定的名额。考中的学子可以参加后续的进京赶考,也会被称之为贡士。 然后过了春节,就开始在京城举行省试,这里的省是指代主持考试的尚书省之意,也被称为“春闱”,省试通过就是进士。 然后皇帝还会象征性地进行一次殿试,殿试到了后来就不太会淘汰人了,其目的主要是彰显皇权,给皇帝一个面子,由他来确定或调整一下这些进士的名次,主要还是明确最终的前几名,也就是民间最热衷提升的头名状元等。 秦刚走进学堂时,还没到上课的时候,夫子还在学堂后的起居屋里。偌大的课堂吵吵嚷嚷地坐满了二十多个学生。 古代的私塾不会分班,虽然大家学的东西会分为开蒙、读经与开笔行文等等不同的阶段,但依然是坐在同一个课堂内。 夫子有时会作一些公共内容讲解,有时也会单独针对一部分人进行辅导。大家根据自己的学习阶段,可以选择去听或不听。 一看到秦刚,胡衍与谈建立刻兴奋地跑过来。 “我就说你这两天就会来。”胡衍长得有点壮实,更爱说话,而他看起来也兴奋得多,说着还不放心地对着秦刚的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秦刚也就友好地向他活动活动了胳膊,以示自己已经全部康复了。 “夫子来了。”还没等说上几句话,大家就听到马伦从里间出来的脚步声,于是大家都老实地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马伦看到了秦刚,没作太多的表示,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对大家说:“大家把手里的《孟子》拿出来,翻到第二篇,大家先一起朗读一遍》。” 中国传统教育大多都提倡“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当然,这也是针对一部分有着基础知识与悟性的学生。大部分人在先行诵读流畅之后,还是需要老师的仔细讲解。这讲解就可以看出不同老师的功力以及水平了。 有的老师只是生搬硬套地进行字词的拆解,谈到整句整段的意思时,要么含糊略过,要么讲一堆自己未必正确的理解。 而马伦却是一个相当有水平的老师,在学生通读几遍之后的讲解中,他开讲的内容并不多,往往都是抓住大家最不易懂的地方,拎出来强调一下,用语也非常浅显。而到了一些字面上就能理解的意思则简单跳过,不去浪费时间。 有的地方,他会说:“在这里,开蒙班的同学听明白这个就可以了。经义班的同学要注意了,假如有题目涉及到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他们中的任意一个的话,我们有几种破题落笔的方法呢……” 对于秦刚来说,这些以前就开始学习过的经义,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还有留存。但是要说到对经义词句的理解以及破题立论的技巧,马先生的课真是让其不时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 同时再看课堂上的同学,可谓是反应各异。有些年纪偏小些的,他们大多着重于认读所有的字词,能跟上读顺就行;其他的人,有的明显神游在外,一脸茫然;有的凝神细听,若有所思。 倒是那个张徕,算是学得认真的那一类,正好看到秦刚看过来的眼光,也颇为友好地微笑一下。 在学堂里,张徕和秦刚都到了要参加今年解试的阶段,这两人也是马伦所教的学生中成绩最好的。张盛财也多次在外吹嘘,他家这个儿子,是铁定的下一榜进士,将来要做大官做宰相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马伦招手把秦刚叫了去,拿出课本,给他划出了一些因为之前缺课没有听过的地方,又简单指出了一些重点与难点,让他回去后多看几遍,如果还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他。 一直等到了放学的时间,胡衍与谈建才找到和秦刚继续说话的机会,喊着一起回去。于是秦刚也就收拾了书箱走出学堂。 走出门口,却看见张徕一个人守在路边,也没介意胡衍和谈建两人,径直迎上来,对秦刚拱手说道: “前些天我家管家在借钱催债一事上多有得罪。我很少参与家里生意的事,也不是很认同家里的许多做法。在这里先行代我家给你赔个不是。” 张徕进而解释道:“家里管家先是买了你家隔壁的铺子,于是他就想着两个铺子都买下可以并成一个大的店面。唉,这些人啊,光顾着自己想得好,但最后用的手段实在是不太光彩。这事我知道了后也很生气,已经向我父亲禀明情况,家里也会给他以重罚的。” 其实张家是否会罚那管家、又罚得有多重,也都是说给外面人看看而已。只是张徕讲得如此客气,秦刚倒也不好吃不准对方的诚意,也只能客气一下说现在不妨事了。 张徕转而对跟上来的两人笑嘻嘻地说:“大家都是同窗,等秦刚过几天身体再好一些,我在城里请大家吃饭,大家一起赏个光啊。尤其是你,谈建!一起来啊!” 张徕还特意用手拍了拍谈建的肩膀,谈建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向后缩了缩。胡衍看到了后,皱了皱眉。 再客气了几句,看秦刚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张徕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张徕走远的背影,胡衍便撇撇嘴说:“这个人,嘴上一直说得很好听,你们相信吗?” 秦刚淡淡地说:“他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 谈建犹豫了一下也说了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三人都是住在北窑庄一个方向的,所以回家时也大多都是结伴而行。胡衍的话比较多,在秦刚养病的期间,夫子家的鸡窝塌了半边,好几个学生的家长第二天就来人帮着修理;开蒙班的某某新生来头有点不小,据说是从扬州府里某个大官家的少爷…… 秦刚也是仔细地听着,算是可以借此不断完善一些之前的残缺记忆。倒是谈建在一旁显得比之前沉默寡言了不少。 快走到了家,秦刚继续向东,胡衍两人向北,大家相互告了声别,各自回家。 胡衍想了想,突然对谈建说:“那天第一个发现秦刚落水的人是你,我记得回家路上,你说在旁边看到过一个人的,那个人是谁?” 谈建突然被问,低头着走了几步,不情愿地说:“只看到一个背影,没认出来?” 胡衍赶上去凑近了,低声问:“真的没看清?是不是张徕?反正那天去玩时,他一直离秦刚不远。事后想想,我就是怀疑是他的搞鬼。这个家伙虚伪得很,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跟他老子一个坏德性!” 谈建仍然不吭声地走着。 胡衍又问:“你要再想想,看到的背影要真是张徕的话,你得要和秦刚讲的啊!” 谈建被追问得急了,便停下了脚步,一抬头,眼圈有点红红的:“我真没看清,再说看清了又能怎样?就算是那天在旁边的人是张徕,又不能证明什么?” 胡衍急了:“怎么能说没有关系了呢?你想想看,秦刚落水后,张家就去他家放贷,之后又想抢他们家铺子,这张家的心肠与手段黑得不了啊!” 谈建有点后悔道:“我本来是想当天就告诉秦家大大的,只是后来张徕找过我,警告我不要乱说话。后来,后来我就听说他家放贷想骗铺子的事……” “就是啊,你要早说,秦家大大至少就不会却是找他们家去借钱了呀!” “我也很后悔呀,可我能怎么样?他当时不准我说。你知道我爸打更的活是从衙门里领的。他家二叔只要说一句话,我们全家就得喝西北风的。” 胡衍愣了一下,说:“那么现在这事情算是过去了,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能和秦刚说一下,至少可以让他防一防张徕那小子的。秦刚可是我们最好的兄弟啊!” 谈建说:“可我现在怎么办?我又该怎么解释当时不说的呢?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对秦刚了。” 胡衍想了想,也是叹了一口气:“也是,事情都这样了。那我们还是得帮秦刚多盯着点张徕。这小子太虚伪了,跟他老子一样,不,比他老子还坏!” 其实另一边正在回家的秦刚心里,也在想着刚才张徕过来说的话。 还有之前一次的接触,虽然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秦刚能够想起来的张徕,同样是一种温文尔雅的模样。但是此刻的他,内心所增添出来的后世阅历,却让他能够比过去感觉到更细节的地方,直觉便让他对这小子非常地警惕。 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借钱骗铺的这件事与张徕无关,就其父亲张盛财的口碑,既然手下的管家已经盯上了他家的铺子,这一次没搞成功,并不意味着不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这件事情,还是得早做打算、早做防范。 胡衍和谈建,那天把他背回来的是他们; 这些天,一直传信递消息的也是他们; 应该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当前最好的朋友了吧。 而前面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太重要了。 注:据清代《高邮州志》卷七列表记载:宋元佑年间(1086-1094年)高邮军的军学教授为林武功。林武功其人只有姓名,并无传记。小说里及之后的内容,都是适当的演绎而已。 第6章 双黄精品 正想着,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秦福看见秦刚回家,正好铺子里今天的咸鸭蛋也卖得快,索性就挂出了打烊的牌子,提早关上了铺门。 走向后面的堂屋时,秦福问道:“今天学堂的夫子说什么了?功课可还跟得上?” 秦刚说:“没什么问题,马夫子专门给我补讲了一些东西,还有该补学的东西我也都记下来了,这几天多看点书就能跟上。” 秦福高兴地说:“那就好。我要告诉你今天的一件事,今天小妹煮出来的咸蛋里,有一只的个头特别大,来取货的人好奇,就直接在柜台上把它剖了开来,你猜怎么着?” “双黄蛋!”秦刚脱口而出。 “哥哥你猜得好准啊!”小妹跑过来说,“我在洗这只蛋时就觉得好大。后来剖出开来可好看了,两个蛋黄就像渗着红油的葫芦一样,旁边有人出到一百文钱想买它,那客人都没卖!” 秦刚说:“我倒是把这事忘了。这么多鸭蛋里,个头比较大的就很有可能会是双黄蛋。所以,我们的确可以、事先把这种双黄鸭蛋都挑出来,然后给它们单独标出高价来出售。” 秦福点点头说:“我找你说这事,也是有这个想法。只是怎么才能挑得准呢?万一遇上这鸭蛋只是本身个头大,开出来却是单黄的怎么办?” 秦刚微微笑道:“办法倒是有的,而且很简单。嗲嗲你到柜台找一只大点的纸盒子过来,还再把油灯拿过来。小妹你现在去坛子里仔细找找,把其中个头明显比较大的鸭蛋都挑出来。” 秦福将信将疑地去准备东西。 小妹却得意地说:“不要你说,我已经挑过了,差不多比较大的鸭蛋要有七八只。我过去拿来。” 于是,两人先打了一盆水,将这几只大个的鸭蛋都洗去了灰泥。秦福的纸盒也找来了,秦刚将其中间掏出一个洞,然后将油灯点亮后放在盒子中,再将门窗掩好。此时屋内只剩下纸盒子中间的那个洞所透出来的灯光。 秦刚叫两人凑近来看,拿起一只洗过的鸭蛋,放在洞口的灯光上一照【详见本章末注】。 “双黄啊!”小妹一下子看清了蛋壁里透出来的两个连着的圆影。 接着,她自告奋勇地自己拿起剩下的几只鸭蛋 ,一只只地照过来。果然,除了其中有一只是纯粹个头大的单黄蛋之外,其余的几只鸭蛋都确认了是双黄。 秦福高兴地说:“这个法子好。这样挑出来的双黄鸭蛋就不会出差错了。” 秦刚说:“双黄咸鸭蛋可以再多一些漂亮的包装。明天可以去纸品店里买点彩纸,把它们特别地包扎一下,每两只双黄鸭蛋包成一包,这样两只双黄蛋,取其有四个蛋黄之意,外面再覆盖一张红纸,上书‘四四如意’四个字。所以,这样的话,一只双黄鸭蛋我们可以卖多少钱呢!” “九十文钱?!” “九十九文钱!”小妹举手提议。 “可以,就九十九文钱。”秦刚有点赞许地看了看小妹,这丫头显然已经学到了“九字定价法”的精髓,“买这种双黄鸭蛋的人,一定不会在意多十几文钱的。” 秦福突然想到,“既然我们能挑出双黄鸭蛋来卖,刚儿你不如也给徐夫人那里送上一点表示心意。” 秦刚一听,觉得这件事不能忘,便说:“嗲嗲提醒得是,那明天一早我就先带两包过去感谢,剩下的还是在铺子里挂出价格卖。这样也显得这份礼物贵重!” “只是,今天还有件事我得要提醒大家。”秦刚想起下午的事情,便将张盛财已经买下了隔壁空店铺的事说了,并且担心地看了看院子。 虽然隔壁店这些天并没有看见有人住进去,但在这院子地方,毕竟都是共用着一堵院墙,想着之前被他家算计的事情,心里还是多少需要有些警惕的。 秦福想了想说:“腌制时的灰泥配料,我们都尽量在厨房里弄好。腌好的咸蛋我们清洗时也要注意洗干净,不要留下痕迹。最后在腌好后洗下来的灰泥都注意冲倒干净就行了。” 小妹听了赶紧点点头。 秦刚又说:“上次买回来的精盐我看了,价格又贵,品质实在还不怎么好。不如这样,我们直接买些粗盐回来自己提炼精盐,这样还可以省下不少钱。” “粗盐怎么才能提炼成精盐?哥,这事你也会?!” “是啊,这个在书上也是有地方讲到的啊。” “哇,读书能知道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哥你以后也教我读书啊!” “没问题啊。对了,嗲嗲不如现在就赶时间把粗盐买回来,晚上我们就来提炼精盐。” “好的,我现在就去。” 秦福便赶出去买盐。 在高邮东面的兴化、盐城,都是盛产海盐的盐场,食盐资源原本非常丰富。只是可惜官办盐场的管理水平堪优,煮盐流程日益腐坏,出来的官盐质量越来越粗,食盐里含的杂质也是应有尽有。 各级盐务官员为了贪墨,在每经过一道关卡时,还会往盐里掺夹进各种沙土,而掺进去的重量差额就进入了自己的腰包。 这些沙土往往是就地取材、随意添加,甚至你都无法预计到里面会含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成份。所以,用粗盐直接腌制咸蛋的话,成本是低了不少,但是所带来的成品质量的风险却是无法掌控的。 而当地的盐民自己熬制的私盐,主要是没有刻意去添加这些沙土、杂质,无论是从成份的干净程度、还是从色泽外形来看,都会好很多,并被称之为精盐。 但是秦家现在如果要全部买这种私下里的精盐来腌制咸蛋的话,一是用量有点大,全部用精盐,成本就一下子上去了好多;二是买太多的这种私贩的精盐,万一被官差抓住,也会被扣上买卖私盐的罪名。所以秦刚提出,还是安全起见,直接先买回既合法又便宜的官盐。 秦福买回家后,天色刚晚,秦刚也与小妹已在厨房把东西器具都准备好了。 先用大盆将一小包粗盐倒进去,加了水使劲地搅拌化开,再放置一段时间,那些中间掺杂的可能会影响味道的各种沙土杂物就渐渐地沉淀在盆底了。 然后找了一块相对比较细密的布,将盆子里的盐水倒在上面,过滤出了一盆干净的盐水。 到这一步之前,都是不能加热的,以免沙土里的一些未知杂质融解进去。 那边小妹将炉火烧起后,秦刚再将过滤后的干净盐水倒入了砂锅里,并用一根木棍在锅里反复地搅拌,慢慢看到砂锅里的水份蒸发减少,锅底便出现了白色的固体时,再将砂锅抬高,炉火也压小,利用之后的余热将锅内的水份继续蒸发掉,慢慢地,一片洁白细腻的细盐就在锅底结晶出来了。 秦福看了不由地惊讶道:“哎呀,这提出的可要比市面上买的精盐要净白多啦!” 小妹看着细白的精盐出现,歪着脑袋问:“那我们提炼出来的这些精盐,能不能也在咱家的铺子里卖呢?” 秦福摇摇头说:“这可使不得,卖盐需要向官府买盐引,私下卖盐要被抓去见官的。” 秦刚也说:“我们提出的精盐就专门用于我们自己腌蛋使用,这样我们的咸蛋口感会更好。而且别人只知道我们家买的是粗盐,他们如果也用粗盐去腌咸蛋,自然是比不上我们家的品质。” 那边父女俩便觉得这样的安排非常之好。 看懂了方法,秦福便催着秦刚回屋去看书,他和小妹就接下来把所有的粗盐慢慢地做成精盐,再用瓦罐小心地装好。 第二天一早,秦刚就带了秦福准备好的礼物——两包双黄咸鸭蛋以及一小包精盐去了秦家庄,精盐还是秦福关照带上的。毕竟,这么细白的盐,也算得上是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在庄民指引下,很快就找到了秦观的住处。在门口通报了要拜见徐夫人。不一会儿,就被一位老妈子带了去。 一会儿,徐夫人笑眯眯地从后堂出来,走进客厅。 秦刚赶紧上前见礼说:“学生秦刚见过孺人。” 这些天看书,才想起宋人对朝廷命官夫人的正式称呼应该是孺人。 果然,徐夫人听了很是开心,说:“秦小郎身体好得这么快啊!快请座,看茶。” 下面仆人端上香茗。 秦刚便送上带来的东西说:“上次感谢孺人借了钱帮我家度过难关,父亲用此钱不仅先还掉了欠债,又得以做为本钱,买了一些新鲜的鸭蛋,做成了红心咸鸭蛋。原本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是昨日里从中挑出了较为少见的双黄蛋两包,父亲叫我赶紧送来。都是一些粗鄙之物,聊表感激之情,还望孺人不要嫌弃。” 徐夫人有些好奇:“我倒是听说你家的红心咸鸭蛋这两天卖出了名气,不过这双黄蛋又有何讲究?” 秦刚赶紧拆开其中一包,说这里两只鸭蛋,每只都会有两个蛋黄。徐夫人有点不信,就叫人取刀过来一剖,果真,不仅是两个蛋黄相连,而且蛋心又红又油,色泽诱人。不由地笑道:“想不到这双黄鸭蛋,如此有趣又如此好看,不消说吃它,一哦是看着也让人高兴,我非常喜欢。” 秦刚赶紧作一揖说:“托孺人的福气与关照。近来家父的小铺生意渐好。想来不出一月,所借银钱一定能如数偿还。今天便是代父上门道谢。还有家里特制的精盐一包,同样不值什么钱,请孺人收下。” 徐夫人让人接过精盐一看,顿觉如此精细白洁的精盐真不多见,数量虽不多,但也是说明这是少见之物,不由地对秦刚另眼相看。她想了想便召来丫环,细语了几句。 一会儿丫环过来,捧出了几本旧书籍,徐夫人便对秦刚说道: “我见秦小郎读书甚为用心,送来的礼物我也甚为欢喜。没有什么好东西回赠,这几本书都是我家官人读书时用过。虽是旧书,但是胜在上面有他注写的读书心得,他说这个对于后来的学子应该很有帮助,想来送给你应该是最合适的。” 秦刚大喜,接过一看,三本分别是《论语》、《孟子》和《战国策》,且不说这三本书的印版都是非常好的大书局所出,就只看了看书页里面在页头页边满是蝇头小楷写的注解,就要让他如获至宝。 此时的经典书籍都是文言文写就,对于没有学过的人而言,有的地方能读懂个大概,有的地方就几乎是一头雾水。必须要依赖于老师的讲解。但老师的水平又有高低,甚至有时还会有错误,所以能不能遇上明师、得到真传,直接导致一个学生最终能否真正地学习成材。 而秦观年轻时,曾经从师过高邮本地的大儒,官至龙图阁学士的孙觉。之后又曾各地游学,拜访过许多名师,在这些书本内的注解中,不仅有来自名家的真知灼见,更多的便是秦观自己独到的感悟。所以能够得到这种带有注解的书,的确是得到了徐夫人的看重。 秦刚再三拜谢后,便拿着书喜不自禁地回去了。 这两天学堂无事,张徕未来纠缠,胡衍与谈建也似乎各有心事。放学后,记着家里今天首卖双黄蛋,同时新的一批鸭蛋也会送来。秦刚一路急急赶回家。 不出所料,杂货铺门口挂得最明显的是“今日售罄,明日起早”的牌子。喜形于色的秦福一见儿子回来,照例提前打烊关店门。 进得后院,便是小妹正在很用心地清洗新到的鸭蛋,并且按秦刚嘱咐,首先就把个头偏大的“双黄候选蛋”单独放在一个篮筐内,然后等着用灯照法进行准确地筛选。 秦刚说:“家里这个院子小,离店面也太近,白天之时,前面店里的人随时有可能会走进来。所以,我们腌蛋的时间都宜放在夜里,白天外面不要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最终还是三个人一起,忙到了后半夜才全部腌好入坛。再花了些时间把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与平时毫无二样。 接下来的几天,果不出所料,店里时常会出现了几个过去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说来买些杂物,但却东看看西看看并不买,然后便会以各种理由掀开通向后院的门帘。 好在秦家对此提前都有过准备,这几个就算是走进院子的人,也没有看到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 再有秦福过去在生意上往来的商人,专门上门谈过高价求购红心咸鸭蛋的配方,当然被秦福婉言谢绝了。 对此,秦刚也思考了良久: 原先想过了配方保密的想法,现在看来总是有点不稳妥。在实力与地位并不对等的情况下,所谓的保密能保住多长时间呢? 这几天,不过是这些陌生人的一些初步的试探。 试探无果,会不会演化成半夜的盗窃、甚至不敢想像的明闯或明抢,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应付呢? 秦刚感觉需要尽快想出办法应对了。 就在第二批咸鸭蛋出坛的时候,除了接下来继续收购新鲜鸭蛋与配料的钱之外,积存远远超过了十贯的银钱,秦福便着急着催促儿子去秦家庄将借款还清,又备上些许谢礼。 徐夫人原本并不在意这借款,但是听说秦刚一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度过了难关,自然是非常之高兴,拉着秦刚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更是对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增加了几分好感。临走之时,硬是叫丫环赠了一些纸墨用品让其带走。 秦家红心咸蛋的名气自然也传到了学堂,秦刚自然不会忘记要专程给夫子一家包了一份最抢手的双黄咸蛋作为特别束修,得到了夫子家眷的交口称赞。 至于同学之间,这东西卖得有点小贵,像胡衍、谈建的家里是买不起的,但是他们则自觉成了秦刚的代理人,帮着登记少数有钱同学家里的需要。因为紧俏,也就谈不上在价钱上便宜,但是因为是同学,便可以享受不必大清早去排队抢购,能直接预订买到的特权。 这样一来,秦刚在同学里的关系也就变得亲密了许多。 注:高邮双黄鸭蛋的名气大,并非说高邮麻鸭的双黄蛋产出率能有多高。无非就是在足够大的基数数量上能够特意筛选出来。用灯光照射的方法非常简单高效,即使到了现代也仍是采用这种方法,不过就是将烛灯先后改成了油灯、电灯而已。 第7章 九步半阙 高邮军衙已经发了告示通知各家学堂,因为朝廷依例于明年春天开启省试,所以今年下半年的八月初,便会由知军、军判与军学教授共同主持本军的解试,选拔出可以进京参加省试的士子。 而随着时间的临近,近期马伦开始强调诗词歌赋: “虽然会有很多人跟你们说,现在的解试、包括之后的省试里,诗词只是其中的一场,有人诗词作得并不好,但是经义与策论做得优秀,一样是能够考过。但是,问题却在于,你得预先知道你的考官偏重的是哪一方面?再说了,即使你提前知晓了军州考官的喜好,但你能知道省试考官的喜好吗?” “不要说每一次的考官不一样,就算你能通过省试得到了进士出身。但最后的殿试还是要由皇上出题以确定各位最后的排名。而皇上会考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万一皇上让你现场作一首诗词的话,你将如何应对呢?” 底下的学生却少有人能够听得出,马伦所说的这些话,都饱含着他自己个人欲哭无泪的过往教训。 “所以,”马伦深有感触地说,“之前给大家都曾系统地教过如何对仗、如何押韵、以及如何遵守标准的诗句平仄调,这些都是我们要写好诗词的基本功。” “今天,我先给大家讲解一个相对简单的词牌《丑奴儿》,对于这个词牌,我们先来一起学一个范本,就是已经闻名天下的晏小才子晏几道的《日高庭院杨花转》。大家来看这里。” 马伦的书僮就帮他挂出了事先用大字书写的这首词。 晏几道是仁宗时宰相晏殊的儿子,晏殊年少时就是神童,晏几道更不亚于其父,他七岁能作文章,十四岁就科举中第中了进士。只是晏几道自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在官场混得不甚如意,如今任国史编修官的黄庭坚称他的词作“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并且还帮其出了词集。 “日高……庭院、杨……花转, 闲淡……春风,莺语……惺忪。 似笑金屏……昨夜空。 娇慵……未洗、匀……妆手, 闲印……斜红,新恨……重重。 都与年时……旧意同。” 学堂的学生在夫子的带领下,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起这首词。 在反复吟诵多遍后,马伦便结合晏几道的作品,详细讲解了这首词所用的词牌规则,平仄规范,再来细细解说这首词里的用语典故,以及其间词句所用的精妙之处。 说到精彩之处,自己也在不由地击案叫绝,引得堂下几个学生捂嘴忍笑不止。 “莫笑!”马伦正容训斥,“好的诗词虽然看中的是‘佳句偶得’,但是也少不得平素里的遣词炼字。你们读诵了这首词,可能否读出词中的用字精妙?李二宝,你来讲讲。” 李二宝就是底下捂嘴笑得最凶的那个,突然被点名,他苦着脸站起,期期艾艾地说着:“学生,学生认为,那个,那个,杨花转的转字用得很妙,因为,因为杨花转起来很漂亮啊……” “胡说八道。”马伦一摆手,叫其坐下,“那个,张徕,你来说说看。” 张徕很淡定地站起:“学生觉得上半阙的精华在于三个字,第一个是闲淡春风的‘淡’字,第二个是莺语惺忪的‘忪’字,第三个是似笑金屏昨夜空的‘空’字,这三个字不仅调动了词句中的韵律,还突出了对于往事的怀念以及无奈的情绪。” “嗯,你坐下。”看来马伦对于张徕的这个回答还是十分满意的,他又把眼光转向了另一个得意弟子,“秦刚,你可有所得?” 秦刚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起,揖了一礼说:“学生看得不深,只看到了下半阙里的一个字,就是闲印斜红中的‘斜’字。因为女子大多十分重着于自己的梳妆打扮,但词中所描述的女子,因思念往事,心怀乱绪,各种懒散都是铺垫,只是这一个‘斜’字,点出了又恨又恼又意乱的复杂情绪,当是神来之笔。请夫子指正。” “好好好。”马伦点点笑道,“要想作出好诗词,先得看懂好词句。张徕和秦刚你们二人,都是要参加今年秋闱的,这诗词一道,还是得要准备起来。今天就给开笔班的学生都布置一道作业,就是以此词牌各作一首词来,明天上学时都交上来。好,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马伦一走,学生中一下子就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这可是夫子第一次让学生自行写诗词啊。开蒙班的也在一边看热闹,说只是夫子没给自己布置,否则的话自己也可以试着学作一首。 说着说着,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课堂上回答夫子问题的张秦二人身上,虽然两个人都得到了表扬,但是谁的回答更好呢? 李二宝虽然被骂丢了面子,但他平时都算是张徕身边的狗腿子,立刻跳出来说:“那自然是张少爷赢了一筹,张少爷找出了三个妙字,秦刚只找到一个妙字,这就差了两个啊!” “蠢材。”胡衍劈头回击,“都说精妙用字的,谁还会以字数多的为胜?一句话里,字字都是妙字的话,那就没有了妙字。我看秦刚找到了‘斜’字,就包含了前面所有的意思,那是找到了这首词的那个……什么……什么……” “词眼!”谈建在旁边赶紧给他递话。 “对对,词眼,这就是精华之眼。”胡衍非常得意地宣称。 “屁眼!”李二宝被骂为蠢材非常不满,直接回击。 眼看闹得有点乱,张徕便走了出来,伸手拉住了李二宝,转而对秦刚说:“秦兄,你看大家都是同学,他们这番争吵也不成体统。你我都是读书之人,读书之人的争论便用读书的法子解决。既然这次夫子布置了作业,你我不妨约个小赌局如何?” “什么赌局你说来听听,我们秦刚可不怕你。”还是胡衍先行跳出来。 张徕看看秦刚没有异议,就继续说道:“你我二人回去各拿一首词交上去,看看夫子评定谁高谁低,就奉谁为班上的文首。” 秦刚一听,哎哟,这个张徕,看来藏在他心底的心结还真是不小! 平时马伦一直是对他二人多有赞赏,但到底是谁会更优秀一些,学生中也会分为两派。 站在秦刚这边的人比较少,而且基本是些出身一般的。而有钱人家的子弟以及一些喜欢攀附的学生,则是站在张徕一边。 两下的较劲一直暗暗有之,今天倒是被李二宝与胡衍的争执给挑破了。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大多数的精力都是在适应旧书繁体字的阅读,以及努力补习前身对于当前学习的经义文章的理解等等。今天突然多出来的填词作业,本身就想回家后再细细考虑的。贸然拿出来比试,一是没有意义,二也是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秦刚拦下准备回应的胡衍,淡淡说道:“张少爷之前的背诵以及对对子的水平一直就高过在下。这次作业想必也是亦然,这文首之名定然也应该是张少爷了。” 大家都没想到秦刚会主动认输,一下子竟不知怎么接话了。 李二宝却不肯轻易放过,继续煽动:“这文首可不是因为张少爷诗词水平高,关键在于张少爷的志向远大,待得秋闱得过,明年就会京师中了状元,那就要出将入相,那是治理天下江山万里的鹏程大志。至于秦刚嘛,我觉得秦家咸鸭蛋最近卖得这么火,将来秦刚一定会是再开十家八家鸭蛋铺,成为‘鸭蛋状元’那也不会太差啊,是吧?哈哈哈哈!” 一席话说完,站在他们那边的几个学生都非常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张徕也面露微笑,也未曾制止。 就连一旁讷言的谈建也有点被激怒了,他对秦刚说:“秦刚,怕他甚!之前学堂对对子,他何曾赢过你,可是你一直都是被夫子评为最佳的那个。这次就和他比试一番如何?” 李二宝继续添火:“谈建,你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你也有志于做个‘打更状元’,然后去接你老头子的班,让咱们听听会押韵的打更鼓吗?哈哈哈哈!” “对对对,谈大才子会敲出个丑奴儿曲调来,我们花大价钱请他表演……”看热闹不嫌麻烦,又有人加进来调侃。 谈建气得就要挥拳头,则被旁边同学拦下了。而李二宝那边则起哄说:“恼羞成怒,愤而动手,果真不是君子所为。” 眼见得这件事李二宝已经上了劲不肯放手,胡衍等人看着秦刚的眼神也有点变了,似乎在说:兄弟们这边又你站边打气,你总是一昧退让,太寒大家的心了吧! 秦刚于是直接拨开李二宝,直接对着张徕的面说:“诗词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只是小道。我等寒窗数载,苦读圣贤书,应当以横渠先生的‘关学四句’为已任才是大道正理!” 说完后,竟发现对面的几个同学有点茫然。 张徕怕丢面子,勉强应道:“横渠先生创立的关学闻名天下,他说的话句句都是至理名言,不知秦兄说的‘关学四句’是指哪四句?” 秦刚暗叹一声,便遥向西北方向一拱手道:“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振聋发聩之言,当为我们天下所有读书人的修学追求之根本,也是圣学追求的共同目标!” 此时张载去世不到二十年,他所创立的关学虽然名气在外,但其内核思想还未能完全传播到江淮地区。这也难怪这些学生没有听说过着名的“关学四句”,但却无法消弱这四句言简意赅的名言,一经诵出,便震得众人心神大动:这该是何等的壮怀气魄、何等的大道至理啊! 当然,对于不学无术之人而言,效果还是要大打折扣的。譬如李二宝,稍稍愣了一会,还是会胡搅蛮缠上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应战而已。” 秦刚摇头笑道:“我说过,诗词不过小道而已。要完成这作业,何须今天回去苦思冥想一晚,我现在就口占出来,谅你等也无法比过!”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要知道,大家之前最多是做过一些对对子、仿名句的作业。更何况今天夫子讲解这词牌的填词规则,又是平仄调、又是长短字数,又是对仗规则。他们这帮初学者,少不得想出句子再左修右改,能够把字数凑齐就算不容易了。所以,就连胡衍等人也觉得秦刚吹牛过头了。 却见张徕趁机拉过桌上的纸笔,不给退路地说道:“秦兄既然有口占之才,我便愿代为书写,愿一睹这难见之风采。” 说白了,他是有心要把秦刚架起来,不让他下来。 “就是,就是,我等要一睹这难见之风采。” 此时秦刚心里早有主意,伸手示意前方人让出道来,缓缓向前迈出步伐! 胡衍和谈建都捏了一把汗,之前可从来没见秦刚作过诗词,这下子玩大了,看他这样子,难不成要学曹植七步成诗吗! 一片静寂中,秦刚负手迈出了差不多七步,心想:“装逼莫过分,给真才子曹子建留点面子,多他两步也好啊。”于是,再多迈出两步,凑成九步后,抬头慢慢吟出: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字数不多,意思也一目了然,张徕听了后,也就顺势落笔,写得非常快。写着写着,笔势就开始停滞变慢,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太明白了。 先不谈这几句词句所表达的意思,就看这字数、韵律与节奏,以他们刚刚学来的这首词牌的基础知识,这妥妥的就是半篇范例的架式啊! 这头众人听得心头再次大震,并极其钦佩地看着牛气无比的秦刚,这小子虽然是九步成词,比人家曹植多了两步,可要换成现场的人,你多走一百步、一千步也作不出的啊! 只是秦刚在心里重新默背了一下这首词的下半阙后,突然念头一闪,暗自叫苦: “装逼装过了!我原想辛弃疾的这首词字词简单、词句直白,又很难得地几乎没有用到什么典故,不太容易被人看出剽窃的痕迹。但是却忘了,这首词的下半阙意思,哪是现在我这个十七八岁少年人能说出来的意境啊!” 转念之间,秦刚继续保持了刚才的气势,收步转身淡淡道: “我就以此半阙之词,静候张少爷的大作。” 靠!帅呆了! 胡衍等人却觉得这样子比全部写出还要牛、还解气!什么叫吊打?这就是吊打——老子不需要整首词,只拿出一半,就赌你比不过! 说完之后,秦刚拉着自己这边人,先行撤退。 留下的人有点发呆。李二宝还在挣扎,“没啥啊,也就是只写出一半嘛!” 注: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下半阙是: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8章 少年之愁 回家之后,秦刚好好地为今天自己的鲁莽之举作了一些总结: 古人作诗词,并非只是表面看到的那几十个字,而是背后的所有人生经历、文学修养、知识储备还有语言风格等等进行揉捏再创造之后的综合表现。 穿越前的秦刚在做记者时,曾采访过一位唐诗研究专家,他有很大的一部分研究精力就是去辨别去除在不同历史年代中假托唐朝着名诗人之名的伪作。 就其介绍说,虽然不少伪作的本身水平不低,又刻意在模仿假托的对象。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用典习惯、用词风格,更重要的是,每个古人的生活经历不同,不同年代的经验体会不一,伪作之人有时顾了前头顾不了后者,只须有了细致的研究之后,就比较容易发现其中的破绽与矛盾。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某一篇诗作里的确考虑到了假托对象曾经去过岭南地区而提及该地的风光,但是成诗的年代却早于对方实际前往的时间,矛盾就这出来了。 如果不顾一切地东抄一首明代文天祥的悲愤傲骨,西窃一段清代纳兰性德的风月无边,别人虽然无法找到这些绝妙诗句的事实出处,但是至少都会明白,在没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这些风格不同的作品是不会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的。 当然,在前些日子家里回忆各种知识与技能的过程中,秦刚也曾想过,能不能只抄特定的某一个人呢?这样子的话,风格的确是统一了。但是还得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可以共情享用彼此之间的人生阅历与底蕴呢? 比如说,你所生活居住过的地方、经历见识过的事情、阅读了解过的典籍,是不是真的足以担起那般经典及优秀的诗词作品。 古人没有广播电视这样的传播工具,几乎所有的见识都必须要亲身体会,如果一直生活在黄土高原的学生,就算天资聪慧,也是无法吟诵出“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语句;而从未去过京都大城灯会场景的乡村士子,也不可能写出“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这样的璀璨字句。 所以,秦刚最早想找一首他人词作应急时,本来想用的还是辛弃疾的另一首丑奴儿《此生自断天休问》: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同样的词牌、同样的韵脚,可是满篇透露出来的,都是那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情景下的刚猛之词,根本就不像是十七岁的学生能作出的嘛! 所以,当时的秦刚又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辛弃疾的另一首更加浅显明快的“少年不识愁”,就其上半阙的内容来看,自然是十分符合他当下的年龄与身份。 不过,正是想得着初一,却忘了后面的十五。这首词的下半阙原文应是: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中年不惑的沧桑大叔,阅尽人生悲喜百态,尝尽人情愁怨五味,最终渐入旷达刚健之无我之境界。 当时要是真的背出这下半阙,蒙混班上的这帮同学估计还行,但只要传到夫子那里,剽窃抄袭他人之实,将昭然于纸上。 幸好心念至此,秦刚临时刹车,一句“半阙之词静候”,反倒显得霸气十足。 当晚,秦刚反复警告自己:抄袭多风险,装逼要谨慎。 这一夜,秦刚的愁思,起初浓浓,难以释怀;之后淡淡,聊以自慰。 这一夜,张徕的愁容,自始至终,无法离开自己的脸,枯坐于书房的桌案之前,竟一夜不得合眼。 自小他便以聪慧而出名,背诗默书总是能得到周围人的交口称赞,更是父亲眼中的家族希望。 原本在家里请了私塾老师。但后来看到马伦的学堂名望越来越大,张盛财还是想着把他送过去,希望能够学得更好。 张徕当然并未令人失望,其学业深得马伦的赞扬,并且也在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尚佳,赢得了与张家并不十分相符的颇多良好口碑。 只是,生来已经习惯于独享赞誉的他,却必须得在学堂里接受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无论是夫子的表扬、还是同学间的称赞,都出现了一个共同要来分享的名字,也就是秦刚。 凭什么?张徕的内心忿然质问: 凭长相外貌?秦刚不过只是一个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而他张徕身长挺拔,面目俊朗。两人站在一起,他能高过秦刚足足接近半头! 凭家庭出身?他张家在高邮富过三代,叔叔又是在县衙官府里经营多年的豪吏,把持一方,就连知县都得对其高看三分。岂是秦家这等外来的破落小商户之家可比? 所以,打心眼里,张徕根本就是看不起秦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积怨情绪下,他却继承了其父叔腹黑的个性,又从书本中自认学会了“喜愠不形于色”、“行事不急于一时”的为人谋略,渐渐地成长为了一个有着极深城府的人。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谦虚好学的好学生;在同学面前,他也是一个大方友善的谦谦君子;甚至在过去的秦刚眼中,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值得一交的同学。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年初的正月里,同学们一起结伴去甓社湖边郊游,张徕突然有了一个与秦刚独处的机会。 当时的湖边一角,只有他们两人,看着在自己身前站在湖边的秦刚,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张徕的心头。一时念动,果断地上前一把将秦刚向湖中推下。 原本想着,寒冬正月落水,这一跌入,就算没有现场淹死,救上来之后,八成也躲不过风寒之侵而一命呜呼了。 张徕匆匆离开现场时,曾被赶来的谈建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本来此事他也不太担心,一是谈建也没看到过程,二来只需派人给谈家施了一点点的压力,也就吓得谈建对此守口如瓶,只字未吐。 只是最终没有想到,秦刚居然命大,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一计未成,便再出一计,张徕便想着“趁他病要他命”,派了管家先去假意帮忙借钱,但却在借据上做了圈套,想要趁此机会既夺走秦家赖以生存的杂货铺,霸占了这一处产业,又可为自己消灭了学堂里的竞争对手。 谁知道这件事却因不知是谁借给秦家的钱,竟然也未能成功。 好在这段时间,张徕找了点理由,去秦家试探了两次,发现秦刚在醒来之后,并没有一点在落水前的记忆,甚至也都没有怀疑到他的身上,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算是一点庆幸了。 只是张徕料想着他们终究还要背负着重债,肯定会影响到之后的学业与考试,却不曾想到,他家里突然又折腾出一个什么红心咸鸭蛋,满城卖得十分红火,眼看着秦家的经营生计便可以由此翻身的机会,而秦刚便就因此顺利重新回到了学堂,这令张徕着实是郁闷至极。 一向沉得住气的张徕这次终于未能忍住,在提前得知马伦要布置的作业时,找了二叔,让他请动县衙的师爷,为自己预先填好了一首《丑奴儿》,虽然中规中矩,但也胜在格式严谨,总想着从未见过作词的秦刚,是很难超过的。 所以,之后李二宝的挑事,背后就是张徕在指使,进而再向秦刚提出作词比试的要求。原先想着,至少可借这次作业比试时能够一举碾压,也能稍稍解得近来的郁闷之气…… 哪知最后被碾压的却是自己…… 张徕的面前有两张纸,一张是其亲手帮秦刚记下的半阙“少年不识愁”,另一张是由县衙师爷捉刀写就的一整阙词。可是正如秦刚最后嚣张地扬言那般:“少年不识愁”的这半阙词,绝对碾压另一张纸上的东西。 张徕眼前的两张词渐渐地模糊,又只清晰了留下了两个相同的标题,似乎正明白无误地嘲笑他正是一个十足的“丑奴儿”,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 饶是他拼尽全身的文才与思路,硬是无法作出或修改出更有文采的新词句。 张徕的这一夜,愁肠千转、恨眼直到天亮,最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将师爷的那篇权作作业带去学堂。 马伦坐在讲桌之后一一收过学生作业时,顺便扫上两三眼看看。 学生只是刚开始练习填词而已。这些作业,首先能交上来的,就是表明了一种态度上的认真,值得肯定,可评一个中下; 其次,如果能把每句的字数写对,那也算是有了长短句的意识,值得鼓励,就可评中了; 然后,每句的意思能够通顺,就算平仄调稍稍有些小毛病,只要最后的押韵能做到,非常优秀了,可以评中上了。 所以马伦的心里预期并不是太高。 在接过张徕的作业时,马伦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一边看,一边有所点头,张徕的这篇作业算是之前看过的作业中最认真的、也是最成形的一篇了。虽无出彩在处,但毕竟算是一篇合格的词作。 张徕在底下看到夫子的点头,心中却毫无激动的波澜,因为他知道自己这首词与秦刚的差距。只是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个侥幸——秦刚会不会回家后,做一次“狗尾续貂”之事,补上一段奇烂无比的下半阙,最终拖累得整体成绩输给自己呢。 只是,马伦在接过秦刚的作业时,顺口皱眉问出:“这篇怎么只写了半阙?” 张徕也就心中哀叹:输定了! 秦刚昨夜已想明白,这首词在当下只能止步于这上半阙。 当然此刻他是不敢拿昨天显摆的那些话来回答夫子的,只能赶紧自己认错:“学生愚钝,侥幸有了一点灵感,偶得了这上半阙的几句词句。再要到写下半阙时,却觉腹中俱是草莽,填不下去了……” 这边还在解释中,那边马伦的表情就已经开始奇怪起来,在轻声默念了好几篇之后,越读越觉得有味道,进而抖了抖着手中的作业纸,再次问秦刚:“这半阙之词真是你所作?” 秦刚只能心虚地点头默认。 底上立刻有学生插话:“这就是秦刚所作的,而且是他昨天放学后,当着大家的面,走了九步路就作出来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 “九步成词?诚不我欺?”马伦心中有点大骇了,“只是此词缺了下半阙,总觉得少了些气势升华的感觉。可惜,可惜。” 秦刚只能继续低头不语。 马伦再次细细品味这半阙词句,不由地哑然失笑道:“昔日黄州就有‘一句诗人’潘大临,他在重阳节时写出‘满城风雨近重阳’这一句之后,突然遇到催租人的打扰,结果再也写不出后面的诗句。但是就此一句惊艳当时的整个诗坛,一时引为佳话。今天秦刚同学的这半阙‘少年不识愁’,虽然用语简朴,但是却韵律十足,已隐然有着大家之风,虽然只是这半阙,但即使如我方才思虑了这许久,也觉得很难续接出能够相配的词风句韵。所以……” 马伦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秦刚的这篇作业,当评为本次作业之上上之作!” 上上之作? 马伦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大家都惊呆了。 昨天听到秦刚随口吟出的这几句,当时大家也只是觉得顺口通畅而已。而且今天听说他就是交了昨天写出的这半阙词,有人还在幸灾乐祸地等着夫子去批评他呢,却怎么也不会料到最后竟能得到如此之高的赞赏评价。 于是,众人转眼看秦刚的眼神中满是钦佩。当然啦,平时与其亲近的一般出身的学生,更是隐隐间觉得仿佛自己的面子上都有了光。 另一边的张徕的胸中自然是无比地郁闷。 说来也巧,课间马伦回到后堂的书房批阅其他作业时,高邮军学教授林武功过来串门。 他与马伦熟识,来时也不需走学堂的大门,在偏门处进来后,随手示意看见了他的书僮不必通报,抬脚就走进了书房。 瞧见马伦在批阅学生作业时略有发呆,不由地笑道:“伯文兄如此入神,可是有了佳作可与我共赏?” 马伦抬眼见是林武功,大喜道: “文德兄你来得正好,我这里倒是真有一词作,请你来看看如何?” 文德是林武功的表字,他接过递来的这页纸便笑着随意一看。 初读并不起意,再读神情一变,连看几遍后,忙翻转纸背搜寻一番后急问:“这词的下半阙呢?是何人所作?” 马伦一笑:“只有这上半阙,就是我之前与你提及过的一个叫秦刚的学生所作。只是说下半阙自己也没能写得出。” “哎呀!此子大才啊!”林武功毫不掩饰地赞到,“虽然就此半阙,但其用字干净明快,意境明朗,一副少年懵懂、涉世未深,却要未愁装愁、故作深沉之意跃然纸上……” 马伦倒是提了一些补充的看法:“文德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秦刚乃是一外乡商户之子,幼年丧母,家中止有一父一妹,寻常只得温饱。不曾想上月在城西又遭遇溺水,险些丢了性命。有学生来言,其父差点变卖完家产,才救得其性命。所以,词中所言之少年之愁,绝非寻常之舞象之年的故作呻吟。” 如此一说,林武功倒是对秦刚大感兴趣,便说:“伯文兄可否将此子唤来一见?” 马伦原本就有意将自己的得意学生推荐给林武功,立即着书僮去唤秦刚进来。 秦刚一进门,便看见老师的上首处坐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 “秦刚啊,快来拜见军学教授林文德林教授。” “学生拜见林教授。”秦刚心中一震,这林教授便是高邮军的最高学政长官,同时也听说是当年的二甲进士,满腹的诗文策论。 “嗯。”林武功见其虽是中等身材,但抬头后双目有神,眉宇间更是几分灵气难掩,不由地心中甚喜,便开口问道,“吾听你夫子所言,寻常功课很是不错。我且来考你几句。” “但凭教授问之。” 第9章 怀璧之罪 林武功手捻颏下之须,开口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秦刚明白,林教授这是在考察他对于经书的熟悉程度。幸好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对之前曾经背过的经书进行复习强记,这些简单的记忆之功暂时还难不倒他,于是赶紧开口接上: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这是《中庸》里的句子了。 林武功点点头,又问道:“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当以何解?” 秦刚暗忖,这是在考察他对于孟子的“性善论”的理解了。 正巧在徐夫人所送他的秦观旧书中便有一本是《孟子》,就在这段说的那页纸上下,记下了秦观当年的学习与理解心得,此时也来不及多思考,便做个现成的文抄公,便把秦学士的观点直接搬出来用用: “学生认为,孟子所称有‘不忍人之心’,可以具体分为四端:一是恻隐之心,乃仁之端也,君子知仁便知如何静处;二是羞恶之心,乃义之端也,世人知义便知如何退守;三是辞让之心,为礼之端也,众生知礼便知如何进取;四是是非之心,是智之端也,士子知智便知如何动察。而对于这人之本性四端,孟子还提出了四种最基本的道德准则来应对,也就是,以静对恻隐之心、以动对羞恶之心、以进对辞让之心、以退对是非之心。” 其实对于人性善恶之辩,一直是宋代儒学探讨的热点。无论是持性善论的秦观、还是无善无恶论的苏轼,彼此之间并无根本性的分歧,重要的是对于心性的修养方法的思考。 秦刚前面对于经义上下文的对答,只是反映出他对于背诵内容的熟练程度,但是这里对于孟子性善论的理解,倒是令林武功有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嗯,仁智礼义,对上静动进退,你这秦家小郎,果然大有思想,马伯文教出了个好学生啊!哈哈哈哈。”林武功听得非常地高兴。 马伦见其有心看重秦刚,便顺势说道:“秦刚你们下月就要开始学写策论了,你可知林教授当然在国子监里,可以素以策论而闻名的,如果他若肯指点你一二,那可是强过我不知要多少倍了。” 秦刚哪里是听不懂话之人,赶紧上前给林武功行礼拜谢。 林武功也不推脱,反而乐呵呵地受了这一礼后,再对马伦说:“你这学生将来定有出息,我也不会掠人之美。老师还是你来做,只是指点一些策论文章的事情,我是可以帮着照应照应。今后若是有做得不错的,可以送去我那看看。好啦,今天过来已多有打扰,此番便告辞啦!” 林武功虽然是马伦的同学,但毕竟也是地方的学官,师生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将林教授一路从正门送出。 此时便要经过前面的学堂了,有人认得出那是军学的教授,又见秦刚与夫子一道相送,不免又是一阵窃语。 那张徕的眉头已经锁成了一个井字,积攒多年的风度与涵养,此时也已接近于零值了。 张徕阴沉着脸走回家,进入自己的书房之后,再也无法绷住情绪,忍不住将桌上的笔墨砚台茶盏杯盘噼哩啪啦地摔了个满地碎片。下人也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张盛财听闻儿子心情不好,便赶来:“我儿这是怎么了?是谁能把你气得如此这般?” “秦刚,就是北窑庄的秦家杂货铺那小子!嗲嗲,我要他家破人亡。” “嗐!多大点事。”张盛财摆摆手说:“之前那次我们还是有点大意了,不过听说他家最近搞出来个红心咸鸭蛋,卖得很是不错,我也正想着,如何把他们的配方搞到手再说。” “也好,是要想一个办法,先把配方搞过来,我们来赚钱。然后再把这家外乡人彻底赶出高邮城。” “吾儿明智!你可和我想到一块去啦!之前我就说过,这家子人,挡住我们发财的路,就应该干净利落地把他们解决掉。你呢,就是读书多了,有点有点傻气,总是觉得可以简单地从明面上去操作。我告诉你,做生意的事,明的要走,暗的也要来。那秦家的老头,就是一个傻子,我现在倒是有一个主意,咱们可以这样子来……” 这对父子俩,便坐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地筹划了起来。 夜色渐黑,烛火渐亮。 秦家,小屋。 秦福算完最后一笔账,一旁的小妹早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嗲嗲,盘账如何?” 秦福笑眯眯地说道:“这第二批的咸蛋虽然还有一半未出,不过基本都已被订完。而且这次又多了近三十只双黄蛋。我算了全部卖完之后。我们至少能赚到三十贯钱。” 就算是早有心理准备,小妹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小脸涨得红红的,十分兴奋。 此时,思考良久的秦刚突然开口说道:“我一个想法,要和嗲嗲你来商量一下,我想明天就贴个告示出去,说我们准备将红心咸鸭蛋的独家配方对外出售。” “什么?”父女两人听了后大为惊讶。“这生意我们自己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配方卖出去?”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啊!” 秦刚说完后悔才发现两人并没有听懂,就耐心换了一个说法来解释: “我这样来说吧,比如说,现在是半夜,小妹你现在就将这三十贯钱捧在手上,一个人在城外的大路上行走,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小妹初听还有点愣,秦福立即说:“这不是胡闹嘛,摆明了会被强人把钱抢走啊。” “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秦刚说道,“你们想想,我们才短短一个多月,卖了两批货,就凭咱家里这么小的本钱,就已经能够赚到了三十多贯钱。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这个腌制红心咸鸭蛋的配方。” “对!所以之前我曾经在想,这个配方,可一定得好好保护好、保密好,这是我们家赚钱立业的根本。” “对呀!是这个道理啊。” “可是这几天来,我就一直在看我们家的这个小铺子。”秦刚指了指周围,又指了指彼此,“再看我们三个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这个配方,你们真觉得能够保得住吗?” 秦福听到这里,脸色开始有点转变。 “所以我才说,如今我们家手里拿着这个红心咸鸭蛋的配方,就像是前面打比时说的小妹捧着大量的钱财,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道上。指不定下一个时刻,就会有不知哪里来的强人跳出来一把夺去。甚至还会顺手灭口,带来最可怕的结局。” 小妹差不多也有点听懂了,小脸也有点被吓白了。 “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既然我们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想明白了这配方只凭我们家里的三个人是保不住的。那么,为何不能把它卖出去,卖给能够保得住的人呢?而且,我们还能从出售配方的过程中拿到可观的转让费。” 这番话说得父女俩连连点头。 “而且,我这次卖配方,并不会提一个卖断的高价。而是稍稍降低一些,只是多找几家和我们一起都可生产与销售它的合作 商家。这种方式,其实可以叫做‘授权’,我们授意这几家出钱的商家有权可以腌制与出售红心咸鸭蛋。” 秦福这时才没有意见地点点头。 “那么,就听我的详细计划吧:明天我们就在店门口挂出告示,我秦家的红心咸鸭蛋的配方,只卖给本地商户,一共只卖三份,每份转让价为五十贯,先签者先得。” 当然了,秦刚接下来会进一步解释给父亲听。如果不卖三家,一百五十贯的价格会太高,不一定能有人接手;而卖成三份,每家五十贯,感兴趣的人会更多。再说了,咸鸭蛋的市场刚开发出来,目前可见的需求还是非常大的,多几家来分占,在这个缺乏科学垄断意识的时代,还是大家能够接受的。 秦刚继续给父亲描绘之后的美景: “嗲嗲你想想,如果是我们自己继续做咸蛋生意。且不说前面的风险,要挣满这一百五十贯钱,至少还得要半年多的时间。万一中间腌坏了一批呢?是不是?现在我们只要把配方卖出去,很轻松地就拿回来这笔钱。嗲嗲你可以继续做些之前的小生意,家里生活也不必太担心,而且……” 秦刚此时深深地看了看小妹: “我一直在想,现在手头有了钱,可以让小妹也去夫子那里读个蒙学,至少能够认字看书,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永远只是去做和泥洗蛋这些事情啊!” 其实宋人的重男轻女现象并没有后世那么重,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时,可能会只确保男孩的读书。但是,只要家里的条件稍微具备了,还是会给予女孩一定教育机会的。 同时,当时社会上对于女孩上私塾念书,都还普遍能够接受,至少在马伦的开蒙班里,目前就还有两三个女孩在读。 秦福对女儿的疼爱亦是有的,听到秦刚都这么讲了,当然不会拒绝。 尤其是小妹,听得自己也能去念书,再想到哥哥先前说过,这么厉害的知识与见识,都是从书里看到的,自然是又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于是,事情既然议定,秦福就跟着秦刚回房间里拟定并写好明天的告示。 待得秦福回房休息时。墙角的小妹在迷迷糊糊听到秦福突然咕哝了一句: “刚哥,变得是有点与从前不一样了!有出息了!” 第二天一早,秦家要卖红心咸鸭蛋配方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高邮城,也吸引了当地几家最大的经商大户。 只是听到这份配方要卖出三份,也就是加上秦家,一共会有四家掌握配方。然后再想想每份五十贯的配方转让价,一时间,还是很让人有点犹豫不决的。不过犹豫归犹豫,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派出了人到秦家,至少也要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啊。 秦福让小妹看着外面的铺子,自己和秦刚则在后院的堂屋里,陪着一早就过来的几位客人。 一位是城北的崔家,这崔家在高邮的商店门面不多也不大,但其重心却在当铺、车行与船行,用现代理念来看,背后有金融支持,外面有物流支撑。一看派过来的二掌柜崔三本就是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所问秦刚的几点,都是关于咸蛋如何运输、如何保存以及口味确保周期方面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去纠缠于五十贯钱的转让费。 另外的两三位的认知段位则是差多了,这边说说扬州那里也曾看过两浙路运来的咸蛋,据说口感也挺不错;那边则感慨主要是高邮本地的水土特质让鸭蛋稍胜一筹。再说说,就转回到了这五十贯的配方转让费着实有点偏高。 秦刚事先嘱咐过秦福,对于任何人谈到转让费的问题时,都只嗯嗯啊啊,绝不接话,只是客气地说说:喝茶、喝茶。 王麻子当然是被当作里坊见证人一早就请来了,他对于自己管理的坊里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情,当然是踌躇满志,自得不已。一直在和众人畅谈着当年秦福来此定居前后,自己是如何地帮前忙后,又是如何地管理坊里大小杂事。包括今天,把配方卖在高邮本地,也离不开他王麻子前后的劝说筹谋。 对于这种吹嘘,秦家父子也是心有默契,不置可否。 临近中午,家里又来了一位客人,却是从秦家庄赶来的秦规。 这秦规是秦观的堂弟,秦家庄二太爷秦定的长子【详见本章末注一及注二】。 秦刚去过秦家庄几回,大约也知道,秦观虽是长房长孙,但因其父秦完早卒,自己长年在外游学为官,而其二叔秦定比他先考中了进士在外地为官。所以留在庄中主持族务是其三叔秦察。 秦规也读过书,好不容易考了贡士之后,去京城的省试参加了几次,感觉自己考进士无望后,便回到了庄上,帮着三叔处理平时的庄务。 “文姐说了,秦家小郎是值得信任之人。”秦规口中的文姐就是指徐夫人徐文美。秦观为官后,徐文美便得了诰命,不仅是秦规,就连族长秦察都一样要称她为文姐。 “我秦家庄亦有养鸭产蛋,所以我是受族长所托,前来购买红心咸蛋的配方。这里是城里大通钱庄的五十贯钱的银票,我们是否可以进里间详谈?!” 注一:根据2011年6月出土的秦观祖父母的墓志铭及相关研究材料。秦观的祖父秦咏,为宣歙五州茶盐巡检,娶高邮人朱氏为妻,迁高邮定居。长子秦完,为秦观父,入太学,早卒。次子秦定,观之次叔,熙宁三年进士,为会稽尉等职。三子秦察,观之三叔,生平记载不详。秦定之子秦规,是秦观堂弟,居武宁乡。小说中将秦家庄设定在武宁,因秦察一直在家,则拟为高邮秦氏之族长。 注二:另据《绍兴十八年(1148)同年小录》,“第十九人,秦渊,字处静,小名郭哥,小字仙卿,年三十六,三月初一日生。外氏江偏侍下第二,兄弟三人二举。先娶王氏,再娶蒋氏。曾祖咏,故内殿崇班,赠左朝议大夫。祖定,故朝奉大夫,赠左中奉大夫。父规,故右朝奉大夫。本贯扬州髙邮县武宁乡左厢里。祖为户。”意为秦规生子三人。秦渊出生于1112年,如其为小儿,推秦规还能生此子,年龄不应超过50岁,所以其应1060前后出生,在本章中最大不过三十岁左右。 第10章 取名盼兮 这是怎么一回事?进来就亮钱?不谈价直接买? 堂屋里侃侃而谈的几人都一下子呆住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当然是秦刚,忙说“可以、可以”,便一手拉着王麻子,一手示意秦规先行,三人便进了一旁的房间里。 秦福则留下陪着几人继续闲聊,当然,大家的心思也都在关注一旁房间里的进展上了。 待得看到秦刚笑眯眯地陪着秦规走出来,再与王麻子一并将其送至门口。 显然,这第一份的配方已经成功交易。 崔三本则立即坐不住了,他在出门前已得东家的全权授权。他在这里只是想观察一下总体的形势,虽然不愿意去做第一家的出头鸟,但也不能坐失这份他们早已看好的配方,而且他还非常敏锐地看出,这秦家作主的应该是秦刚而不是秦福,立即起身说: “也烦请秦小郎进房中一叙?” 于是,又是三人走进去。 同样是半晌的功夫,秦刚同样笑眯眯地陪同崔三本走出来,彼此手牵着手甚是亲热。 崔三本拱手道:“今日所知,秦小郎是一性情中人,改日我家掌柜回来,要请小郎与令尊到多宝楼一聚。” 秦刚也是笑道:“长辈嘱,莫不从。” 呃,两份已经卖出去了。堂屋里留下的几人则有点面面相觑。他们原本想的是,如此的高价格,未必一天两天就能定下来,之所以坐在这里,无非就是看看形势。而且一旦无人出手的话,还可以顺便压压价格。 可是现在? 但问题却在于今天过来的都不是能够拍板作主的人,立刻已有人离开,想必是回去征询主家意见。 其实在这半天里,最是纠结并非客堂中人,而是仍在家里的张家父子。 他们俩人商量了一整个晚上、累出了两对黑眼圈,而精心谋划出来的关于夺取秦家咸蛋秘方的各种计策、各种圈套,然后再从中选定了最快最高效的思路之后,正准备开始一二三四地逐步实施时,却不曾想天一亮后就听到了秦家准备出售红心咸蛋配方的消息,瞬间所有的方案都没有了价值。 在听说包括崔家在内的几个经商大户都派人去秦家铺子后,张家父子无法淡定了,赶紧派出了家丁前去打听进展。 上午还好,传出消息说几家人一直在后院里喝茶。 午时未到,说是武宁乡秦家庄的秦规过来进去了。 再接着,秦规与崔三本又先后离开,有消息说他们两家各买下了一份配方。 “嗲嗲,不能再犹豫了。”张徕开口道,“高邮本地鸭多鸡少,鸭蛋一直价贱难卖。红心咸鸭蛋一出,立刻身价倍增,更不要说那双黄咸鸭蛋更是有百倍之利。平心而论,五十贯的配方价格,开得并不高。” “我倒不是嫌这价高,只是三份配方,再加上秦家,现在便是有四家都可产红心咸鸭蛋。” “这便是那秦家小子的精明之处。”尽管心里不情愿,但张徕仍不得不佩服这个设定,“红心咸鸭蛋现在别无他家可产。现在崔家拿下,他们有车船之便利,还有楚州那里的分店,所以他们家会在向北方销卖这一块有很大的优势。而秦家庄,我觉得除了在他们周边乡里之外,在扬州西山那里还会有一些额外的销路。所以这高邮城里城外的市场还是非常大,也是值得我们家去拿下的。” 看到张盛财还有点犹豫,张徕继续劝道:“这秦家虽然这一次可以通过卖这个配言多赚了一点钱回去。但说句实话,这点钱改变不了什么大形势。只是眼下我们没法再明着去实施昨晚想好的计划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先去买下一份配方,至少先来把该赚的钱自己赚到手。” 张盛财终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秦家杂货铺,后院堂屋。 留下的两家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现在两份配方都已卖出,原先构思好的想把价格再谈谈的机会也不存在了,他们也只能讪讪地再说一些别的无关紧要之事。 秦刚决定再推动一把,笑道:“二位大大,我先说一句,可没有催促的意思啊。只是我想告诉二位,这前面已经卖出去的两份配方文书里都有约定。接下来最多也只能再卖一份,价钱也不会再降。所以……” “晓得晓得,我们自然是明白小郎的意思……” 正在闲扯着,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高呼声。 “秦刚啊,我没来晚吧?”随即就见张徕、张盛财一前一后穿过了院子走入堂屋。“这最后一份配方还没卖掉吧?” “啊,是的,的确还有一份,这边的两位大大,还在考虑,还没有最后想好。” “那就好,不需要再麻烦别人了。这最后的一份配方,我张家买下了。” 张徕接着说:“秦刚,咱们又是街坊、又是同学,我也是上午在家看书,等知道你家的这个消息的时间晚了。否则我肯定是一早就会劝父亲上你这儿来捧场。这第一个买家原本应该是我们家。来,来,我们一起进屋谈!” 此时留在堂屋里的最初的两家代表,才真正地感觉到后悔不已。 不过,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东家过于犹豫,也过于谨慎,如今也只能摇摇头各自告辞回了。 又是一个夜晚,还是在秦刚的房间,还是一家三口人。 但是此时灯下的每一张脸庞,都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更尤其是秦福,整天不断的微笑,似乎都已经熨平了那些早生的皱纹。 他微笑着盯着放在桌上的三张银票,每张都是五十贯,一共足足有一百五十贯。 虽然说,他秦福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也并非是第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钱,只是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真正完全拥有这些钱。并且,这笔钱拿到手的时间又是这么短,只是凭着儿子写出的一个配方,外加三份转让契约。 秦福此时把这三张银票拿出来放在桌子,是想听一听儿子对于它们的安排计划。就在家里发生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已经习惯于凡事都要先听秦刚的意见了。 “我哪有什么安排计划。”秦刚笑笑,“嗲嗲还是一家之主,还是应该由你来决定。” “既然刚哥这么说,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其实前面的两批货卖完又还了徐夫人的钱后,我们家已经积攒起了近四十贯钱。所以,无论我们是继续做下去的鸭蛋生意的本钱,还是日常的生活用度,这些钱都已经是够用了。上次刚哥说过可以让小妹去学堂念书,我也是同意的。所以,这卖了配方得来的一百五十贯,也不敢有什么急用。我是计划着那它分成三份存着。” 秦福看看兄妹二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就接着说下去: “一份留给刚哥将来娶亲用,一份给小妹将来的嫁妆用,还有一份是备着今年秋闱之后,刚哥要是解试通过,开年就得去京城参加省试,这一路上的盘缠、到了京城后的花费,肯定会要用上不少,除了这次存下的,这些时间还得再攒出一些。” 小妹听到了嫁妆,有点害羞,不过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去学堂读书了。 而秦刚也微笑着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地不断点头。其实,他还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之后的娶亲,就算是显得更加迫切些的赴京赶考,这里所需要的花费,他都会另行安排的。 但是此时,他又怎么能违拂眼前父亲对子女所作出的任何一项安排呢? “我看嗲嗲的这些安排都是极好的。” “对了,我看转让配方的契约里写着,我们秦家还是可以做红心咸鸭蛋的。那么接下来我们还做吗?” “做!但是我们可以尽量只做双黄蛋。它的利润高啊——只要能卖出一只双黄鸭蛋,就可以抵上五只普通鸭蛋的利润。我们可以只收购个头大的鸭蛋,回来后,通过我们用灯照确认挑出单黄的当作大个普通鸭蛋卖,然后就把双黄咸鸭蛋做成我们秦家的特色精品,这样也可以避开和另外三家之间的正面竞争。毕竟我们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赚到钱。” 秦刚又说道:“其实我们自己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势,就是这次发售的配方里,我已经明确需要使用精盐。只是我家的精盐却是可以自己提纯的,这样我们在这方面的成本会更低。” “对了,我还有件事要和嗲嗲商量。”秦刚提出,“现在起,小妹需要去上学,平时在家里,尤其是铺子这里,还是需要一个帮手,所以我们是想去请一个帮忙的伙计,这样也可以帮你搭手把生意做起来。” 秦福想了一下,的确是觉得如今家里的收入上升后也比较稳定,为了让儿子女儿安心去读书,请一个人过来帮忙也是不错的想法,便连连点头称是。 见事情都已安排好,秦福便回屋要去将银票小心地藏好,这可是一家人接下来的希望。 小妹犹豫了好久,终于嚅嗫着向哥哥提出了她的事情: “哥,你不是说要送我去上学吗?我听说每个上学的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我还没有名字呢!” “哎呀呀!也是噢,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那你和嗲嗲说过吗?” “说过的,嗲嗲说这事还是来问你,你是家里念书最多的,你起的名肯定好。” “那好,让我好好想一想。”秦刚宠溺地看着小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小妹的眼睛最漂亮。诗经中有一首卫风就曾说过:‘巧笑倩佤,美目盼兮’,这是在形容当时嫁给卫侯的大美女庄姜的美貌。不如小妹的名字就用‘盼兮’这两个字吧。” 虽然不是非常理解哥哥所说的诗句的意思,但小妹还是明白哥哥起的名字是非常漂亮美丽的意思,她兴奋地说:“盼兮?秦,盼兮?真的吗?我可以叫秦盼兮吗?” 秦刚笑着点点头。 秦小妹,哦不,是秦盼兮,便一阵风地跑回屋向父亲报告了: “嗲嗲,我有名字了,我叫秦盼兮,哥哥给我起的名字,我可以用这个名字去学堂上学念书了……” 笑容在秦刚的嘴角持续着,但同时,他也没有放下对白天转让配方最终结果的分析思考: 崔家的认购是在他最初的预计之中的事,这既是符合他对这家掌柜的眼光的判断,也非常有利于红心咸鸭蛋的市场扩展。因为崔家的特点就是有车行与船行,更容易收购到更低的原料,也可将货物卖到更远的地方,确保能够拓展开更大的市场,避免大家都局限在高邮城这样的一个小圈子里竞争。 张家的认购也没超出他的预料——只要张徕不是太昏头的话,毕竟他家觊觎这配方是必然的事情。公开出售配方的最主要出发点,就是为了消除他们在这方面动用坏心思的最大隐患。而且,如果一共有了四家可以发售红心咸鸭蛋的话,正常情况下,秦家的出货量一定不会是最大的,那么也非常有利于将张家潜在的敌对情绪转而分散至别家,从而忽略他们。 而至少在目前来看,被忽略则意味着相对的安全。 只是秦家庄秦规的出现,成了一个唯一的意外。若是没有徐夫人的善良,以及她对于秦刚的无条件信任,秦家庄的人原本是不会想到来购买配方的事情的。 当然了,从秦家庄的角度出发,族内上百口人的营生与收入压力一直是非常大。徐夫人自小家里经商,自然有些商业头脑,对于这段时间在市场上受到追捧与欢迎的红心咸鸭蛋的价值也是看得非常准。 所以她才积极地建议并促成庄上派人去购买这样一个配方,应该也算是为庄上谋求更好的经营出路的努力。 所以,出于对徐夫人的报恩之情,秦刚也必须要稍稍改变一下之前所设想的大致发展思路,而不能在配方卖出之后就做一个甩手掌柜。对于张徕家入局后,任何有可能会对其他三家有损害或敌对的行为,都必须要提前作些必要的准备。 也就是先前曾想过,让另两家帮自己挡张家敌视压力的想法得放弃了。至少不能让秦家庄为帮自家而遭受到不必要的无妄之灾。 想好了这些之后,秦刚便回到了自己眼前的一些事情上: 小丫头过两天要可以去学堂里读书了,书包她自己已经提前几天就开始缝了,不过在书包里的纸笔还有墨书等等,还是需要自己这个兄长为她来准备为好。 秦刚在书桌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两本空白的习字簿,又赶紧磨开了一点墨,提笔在这簿子的封面上,认真地写下了“秦盼兮”三个小楷字。 嗯,自己这毛笔字,也越来越不错了。 注:宋时男女平等出乎现代人的意料。除了文中所述,宋人常愿意将女孩送入私塾念书接受教育,学堂中男女同窗非常普遍。同时,在宋人婚姻中对于女儿的嫁妆非常重视,嫁妆在女子出嫁后的所属权仍属女子,甚至在离异或丧偶后,还可以带回娘子。母亲去世后,母亲的嫁妆还可以单独指定人继承。 第11章 意外订单 买了配方之后的三家自然对于保密工作都做得不错,就在其它的看客们对于这高价配方转让费的议论还未彻底平息时,他们各自的红心咸鸭蛋都先后上市了。 正如之前秦刚所料想的,崔家最主要的销售重点并没有放在高邮城,他们的蛋腌制成功后,都运往了北面的楚州、海州等地去发售,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卖得价格更高一些,又不必担心与另外三家之间发生直接竞争。 崔家还为双黄咸鸭蛋专门定做了一批竹编礼篮。其实这种竹编篮本来也是他们自家商行平时发卖的东西,乡下女人手工编出来的,本来也卖不上价格。但是如今根据双黄鸭蛋的个头来定制的专门的大小之后,还在外面刷上了一些红绿相间的色彩,里面再放置了芦苇草垫,又防摔、又漂亮,立刻让包装后的双黄咸蛋显得更有档次了。 在用这个篮子之前,崔三本还派人将样品拿给秦刚来提提意见,秦刚真是感慨宋朝商人的超强包装意识,这样便一下子将产品的格调给提升上去了。 秦刚不仅非常赞同这样的包装,还直接现场就和崔三本订下一批篮子,说是自家的也要换这种包装,这样可以整体提高对外销售的形象,也可以起培养用户的整知认知。 秦刚还建议崔三本问问另外两家的想法。 秦家庄听闻后则无条件与秦刚同样去下了单。 倒是张家却鬼得很,看了后并没有表态,但过几天后就悄悄地让自家的竹器作坊按照这个样子去仿做了。 不过,大宋朝也没有什么专利权,只能笑笑罢了。 然后,秦家庄的咸鸭蛋生意做得也不错,他们的优势在于鸭蛋在自家庄子里就有足量的产出,可以降低很大一部分的鸭蛋采购的成本。他们是计划先腌制成功再销售出去之后,再一方面设法提高庄内的鸭蛋产量,另一方面也加紧采购周边村庄里的鸭蛋,毕竟这种原料采购总会是他们的优势。 秦家庄在扬州西山蜀岗那有一个同族的分支,平时也一直保持着联系,经常也帮着在扬州销售一些庄里出产的东西。这次也运了一部分红心咸鸭蛋过去,在扬州试着卖了一些,居然是供不应求,利润也高了不少。庄里的人对此不胜欢喜,也对徐夫人当时的判断力非常地钦佩。 然后高邮城这一块,就剩下了两家。 前面秦刚就已经和父亲说好,秦家杂货铺主售双黄蛋,实际上还是把最主要的市场让给了张家。 所以,虽然说现在有了四家都能够出口红心咸鸭蛋,不过大家都各有自己的侧重销售面。同时,咸鸭蛋也越来越受到大家的欢迎,每一天的需求量都在上涨,几家店都能够保持着供不应求的良好局面,都是不愁销售的。 秦盼兮的入学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马先生的学堂原先就有读蒙学的女学生,正好可以和她们坐在一起学习。而且秦刚本身就在这个学堂里。 大家都知道秦家把咸鸭蛋配方卖了不少钱,起初还有人嘲笑他们眼光短浅,不知道把配方捂在自己手里赚钱,后来看到气色不断变好的秦家兄妹一同上学堂,又开始有人夸奖秦福的眼光长远,知道要把钱花在子女身上。这儿子要是能考中个进士,女儿再读个蒙学在身,那么秦家岂不是就可以变成一个书香门第了么! 秦福听从儿子的意见,招了一个学徒伙计黄小个,是同一条街上拉车黄老七的儿子。人如其名,个子小小的,虽然十四五岁,却仿佛十一二岁孩子的个头。正是因为他的个子长得这样,一直被他的父亲在苦恼,肯定是没办法去吃拉车这碗饭的。 平时秦福的店里有比较多的货要进的话,就会照顾黄老七的生意,这次听说秦福店里要招伙计,黄老七就把他儿子推荐过来,说是可以按学徒规矩来,没有其它特殊的要求。 也就是三年学徒期,东家只需要管三顿饭,不用付工钱。平时看着随便给点零花钱,每年管两身衣服,年底时再多少封个红包就可以了。 只是黄小个能够来店里当学徒的话,也就相当于帮家里省了一些平时的开销。等到三年后算是出师了,如果还愿意在店里干的话,具体就可以和东家再来谈后面的雇佣条件。 黄小个能有这份工作,一是父亲与秦福的交情,二也是凑上了好时机。否则以他那单薄的身材,除了能接替秦家小妹的活,还真是没有太多的选择。所以,他在杂货铺里一直很认真地学,也更认真地做事。 这天,秦福和黄小个理完了铺子,看看没有太大的事,就嘱咐说:“今天我要去武安看看那里的黄酒。要是他们还没准备好的话我就会早回来,准备好了的话,我则会回来得晚些,你要守好了铺门,等刚哥下学回来后再打烊。” 黄小个连忙应下,说:“东家你放心,铺子里的事我都清楚了,您就放心去吧。” 其实前面几天,秦福也出去过几次,黄小个这人,身板虽瘦弱,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地,挺让人放心。 转眼过了中午,因为今天就自己一个人,黄小个也没顾得上把午饭拿回后院厨房去热,好在天气没那么冷,就着咸菜冷饭也没什么,毕竟都是比在家里吃得好、更能吃得饱。 这时,来了一位陌生的行商面孔,进来就问:“这里是卖红心咸鸭蛋的秦家铺子吧!” 黄小个一看,哎呀,这样子像是专程来访的生意人,赶紧应了并让进店里坐下。 来人自我介绍是从湖西那边的泗州过来的,之前从别人那里转卖过高邮的红心咸鸭蛋,发现东西很好、卖得更好。所以这次专程过来,慕名来找最初出品的北窑庄秦家,想要从这里多进一点货。 黄小个一听这可是大客户,很兴奋,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没法作主的,于是便说:“大掌柜您坐坐,我给您倒点茶喝。现在我们东家不在店里,他出去进货了。也可能会早回来。” 这位泗州商人于是先看了看铺子里出品的双黄咸鸭蛋,又问了一些情况。虽然有问有答,但是黄小个毕竟所知甚少,许多事也只能大致说说,并不能谈得很透。 中间还有些街坊来买些零碎杂货,黄小个也赶紧跑去支应。 看着日头稍斜,泗州商人正准备离去时,秦福倒是回来了,正如他说,武安的黄酒还要等两天,所以也就赶着早回了。 秦福便将来人迎到后面堂屋里谈事。 “有幸见到秦掌柜,鄙人姓汪,单名一个林字。一直跑南北杂货的。生意人有话就直说了。贵铺的红心咸鸭蛋在我们泗州不愁销路,难处便是要运货跨过这茫茫高邮湖。鄙人正好有一条水运路,便想来和秦掌柜谈谈,做个长久生意。” “汪掌柜客气了,不知是怎么个长久生意?” “现在这高邮红心咸鸭蛋共有四家在卖。但我也打听了,他们三家的配方都从你家出来的。我们想把它贩运到泗州去,想的还是要打一个‘正宗正源’的牌子,是不?” “那是那是。”秦福听得一脸笑意。 “您可以到泗州四乡八里打听一下,做南北货的都知道我们汪记,光在泗州城就有三家店,所以这高邮咸鸭蛋要想在泗州那里卖得好,肯定离不开我们汪记啊。我就是想和你家合作进货,您在高邮只要能够保证能够给我稳定地供货,而我则只管在泗州那里收到货后尽快地销售,这样子一来,大家都可以省不少心,却能够把生意慢慢做大。我看不出几个月,您这里就可以开出更大的门面了。” 说句实话,对于卖配方,秦福是明白并懂得秦刚的苦心与用意。但是在麻烦与危险解除之后,把自家的咸鸭蛋只限制在双黄鸭蛋出品这一块。虽说单只蛋赚的钱是多了,但是毕竟单价贵,买的人不多。就看这个月来对比另外三家赚钱的速度,秦福还是有一点点想法的。 眼下这个机会正好是送上门来,运输与销路都是汪林来解决,他只需要把咸鸭蛋的出品量做上去就可以,便有些心动:“不知汪掌柜希望能从我这里采买的量能有多少?” 汪林伸出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来比划:“我开始不要求太多,每个月八百只。我愿意按三十文一只收购,运费以及路上的损耗都由我负责,泗州那里卖多少钱也与你无关。” 秦福听了非常心动,虽然说这个价格比他自已卖要低了两成,但是毕竟是一口气就直接趸卖了出去,毕竟汪掌柜的还要自己承担运费以及蛋品在运输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所以这个价格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 再者,虽然秦家接了这个生意,会加大腌蛋的产量。但是毕竟都是要销售到泗州那里去的,它与高邮之间隔了一座不小的大湖,价格不管是卖得高还是卖得低,都不会影响高邮这边。 汪林看着秦福的表情,差不多明白自己基本上说动了他,于是再接着抛出新的诱惑:“我看秦掌柜是个本份人,今天我也来到您的店里看过了,也不担心你会跑。所以如果您同意与我签合作契约的话,我可以预付货款八成。这八百只咸鸭蛋的价格,凑个整数算是二十贯,签了契约就付,决不拖欠。而剩下的余款四贯,则会在后来取蛋的时候检查清楚,进行银货两讫。这样的话,秦掌柜的可是一点风险都不需要承担的哦!” “预付八成的货款?你可当真?” “当真!咱们可以白纸黑字签约为证!” 秦福在心里已经想好了:每个月八百只,这个数量的鸭蛋虽然不少,但是如果到乡下去多跑几个地方,也差不多能够收得到这个数量。而且现在店里白天有了黄小个帮忙,在腌制的时候,大不了自己可以多辛苦两天就能做完。 再把账算一下,就更诱人了:八百只鸭蛋,就算需要提高一些收购成本,差不多五贯钱够了,然后再算一下各种配料,也不会过八贯钱。 汪林却能在签约后就先付二十贯,相当于自己连买鸭蛋、买辅料的本钱都不需要准备。直接在签合约的时候就开始稳定挣钱了。 更不用提,在这样的合作下,自己连卖货的这个环节都不需要太发愁。这么好的生意,他怎么能放着不做呢? 再看看汪林一脸诚恳的样子,秦福搓搓手说:“汪掌柜就这么相信我?” “我们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凭的不就是一个‘信’字么!更何况,我们可以先签订一个契约,来作不保证!” “对对对,可以立契约的。”秦福想想也是,于是便招呼黄小个先把铺子提前打烊了,再去拿来纸笔。想着自己在前面谈的条件方面已经是占了不少的便宜,所以便提方这契份约的内容,还是请汪林来写。 汪林先是客气地推脱了两下,看秦福说得诚恳,于是便接过笔来,略思一二,刷刷地下笔写了起来。 写好一份后,汪林便拿来向秦福解释:这里是约定的时间,这里是约定的价格,这里是约定的数量,这里是约定的付款多少,都是前面所讲的一点不差。 再指了一下最后,汪林特意强调说:“秦掌柜,大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怕反悔。我虽预付了钱,但如果最后说我要是反悔不要这货了,你可以按我还未付的余款十倍,要求我赔给你。这点算不算诚信?” “算算算。” “但是话是两边说的,要是到了最后,你腌好的蛋却不愿意交给我的话……” “哎,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 “我就是说假如嘛!假如你到时不肯准时交货,那么你也得以收到的货款十倍赔偿于我,这算不算公平?” “公平,公平。不过您放心,我不会不给货!一定守约,一定守约。” “守约的话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秦掌柜您也放心,契约契约,都是要把所有的丑话都写在纸面上。只要大家都守约,就不存在谁赔谁的问题了嘛!” “那的确是的。” 待秦福仔细看完这份契约上的所有文字都表示没有异议后,汪林便重新拿一张纸,原样再抄录了一份。 黄小个将前面的店门关起,畏缩缩地走到秦福身边,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东家,这个契约要不要等到刚哥回来再看看?” 秦福听了后,若有所思,便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汪林。 汪林摆摆手说:“我是没问题的。不过敢问这个刚哥是……” “哦,正是小老儿的儿子。” “哎,我还以为是其他什么人呢!难不起这个店里的事,秦掌柜的也做不了主么?” 秦福想了想,又拿起契约左右看了看。 汪林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说:“我也不是等不得,就是不知道令郎几时可以回来。如果太晚的话,原本我是要去拜访几家高邮的同行。要不,我就自己先去,明天一早再过来签这个契约,如何?” 秦福心里一个咯噔,心想,现在他去见同行,难免有可能会遇上崔家、张家,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后,保不成会不会下手来抢去这么一笔好生意,到时候可怎么办? 想了再想之后,便开口说:“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等他回来的。反正以后我们常来常往,总是还有机会再见面的,我们就先把这契约签了吧!我也好提前去备货了,是不?” 秦福都这么说了,黄小个也就不会再去提第二遍,只能在一旁看着秦福与汪林在契约上分别签了名字、又按了手印。 接下来,汪林也十分爽快地从身上掏出了两张银票,说:“这就是第一批货的预付款二十贯,秦掌柜可以验票。” 每张银票十贯钱,都是两淮路最通行的大通钱庄银票,秦福仔细看完,点点头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汪林小心地收起自己的那份契约,便拱手告别,并特别强调了大约二十天后过来取货。秦福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注:宋朝的泗州大约是今天安徽泗县、天长、盱眙等地。其中有一部分在清代沉陷入洪泽湖底。大致区域与高邮隔着高邮湖相望。所以,主要依靠船运交通。古时,高邮湖上有三害,一是湖匪,二是风浪,三是湖面偶发龙卷风。所以,贩货于泗州高邮之间是很赚钱的。 第12章 蛋源被控 直到秦刚与盼兮放学回家,秦福都是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 “刚哥,快进来,今天我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只要稳定做下来,以后每个月都可以帮助我们家里赚到可观的钱了。”秦福一下子就把秦刚拉进堂屋,指着放在桌上的二十贯钱银票与签好的契约说。 秦刚一看,心里一下子便涌起一阵不祥的感觉。但他并未直接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便拿起那份契约细细地看起来。 秦福也关切地盯着秦刚的表情,突然间也有点小紧张起来:“这份契约没什么问题吧?” 秦刚看了许久,轻轻地放下说:“契约看看倒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好,”秦福松了一大口气,“对方把八成的款都预付了,银票我细看过了,也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你说对方第一次登门,第一次签契约,却能如此爽快地付这么多钱。不合理啊!” “这个……” 秦刚再拿起契约细细看了一遍:“还是有点不对,你看这条,‘如有任意一方违约者,赔偿十倍。’看起来对彼此是一样的约束,不管是谁违约,都是要赔偿十倍。但是再来看一下,对方预付了八成,还欠两成,所以如果是他违约不收货,赔的就是所欠两成货款的十倍。而反过来看我们,因为是预收了八成的货款,所以,如果是我们违约不交货,就要赔八成的十倍。原来这不公平的地方是藏在这里。” “啊,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我们肯定不会违约不交货啊!” “对啊,这样的生意能谈下来,正常情况下,我们自然是不是会不交货的,但是……”秦刚反复地想了想,终于想到了关键的地方,“如果,如果是我们交不了货呢?” “交不了货?”秦福吓了一跳,赶紧在想,交不了货的可能性会在哪里? “鸭蛋收购?”秦刚想了好一圈,终于分析出了最容易出问题、也是最不好把控的地方。 一定会是蛋源!因为一旦收购不到足够的新鲜鸭蛋,那么就没有办法确保在契约规定的日期之前腌出足够的咸鸭蛋,也就会出现违约无法交货的情况了。 说出了这一点后,秦福已经从直觉上相信问题会在这个地方,但是心底里还是存在着侥幸,心想乡下收鸭蛋的地方还是比较多的,也许不会这么倒霉呢? 秦刚看了看父亲,还是先来安慰他说:“嗲嗲你先不必多担心了,我也就是小心谨慎,先把问题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说不定就是我多想了。这样吧,小妹明天帮我向先生告个假,明天一早,我陪嗲嗲下乡一起去收鸭蛋,毕竟这么多的数量,还是能够一次性收足后最好。” 按理说,秦福从来不会因为店铺里的事影响秦刚的上学,但是这次,他的心里实在是没底,也是破天荒地没有提出异议。 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子二人先去了最近的葛家村,找到一直收蛋的葛大根,却听到了一个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哎呀,秦掌柜啊,不好意思啊。我们村的鸭蛋都被城里的张员外家包掉了,有多少他们就要收多少,还为此签了契约,我们也不好违反是不?”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秦福的身上,他抖颤着声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三天前。不好意思啊。您要不要看看我们村的新鲜的萝卜?带一些过去?” 两人不吭声,赶紧告别。 接下来的半天,两人马不停蹄地又赶了附近的三四个村,结果问到的情况都是一样。 “怎么会这样?”虽然四月的天还没有完全热起来,但秦福已是满头的大汗,说不清是走路急的,还是内心急的。 “现在看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那个汪林就是张家请来设局的帮手了。”尽管真相有点残酷,秦刚还是得向父亲宣布这个事实。 “怎么会呢?我做过这么多年的生意,对方明明是一个生意人啊!” “生意人肯定是生意人。而且我还相信,如果你真的去泗州去打听,这汪林说不定还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的确是在泗州做生意的。只是人家汪掌柜这回,是在和张盛财联手做一笔可以赚大钱的生意啊。”秦刚一语点破,“你算一下,如果他们这次成功得手,能黑到我们家多少钱?差不多要有两百贯啊!” “两百贯!”听到了这个数字,秦福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我们哪里赔得起啊!” “没事,先不急,这不还有二十天吗?之前我就怕不知道问题会出在哪里。而现在,至少我们已经清楚了,就是这张家人在背后搞鬼,而且他们也就是在新鲜鸭蛋的收购这个点上设的局。所以,接下来周边其它的村子,我想已经没必要再去了,一定也会被他们签掉了,我们再跑也只是浪费时间。” “那可怎么办是好?刚哥你一定会有办法是吧?”秦福越听越着急,突然间就有一种想法,儿子一定能对此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张家去找养鸭的人家签了收购死约,这影响的不止是我们家,崔家和秦家庄都会有影响。”秦刚冷静地进行着分析,“而对于崔家来说,他们的影响会最小,因为楚州那里的的养鸭户也很多,张家去不了那里,从那里收购鸭蛋的成本虽然稍微高一点,但对于崔家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 “那刚哥你能不能去找崔二掌柜,请他帮帮忙?” “崔家做生意的风格一向是明哲保身,去找他们帮忙,能同意的可能性不大!”秦刚简单否定了这个建议。 “那?还是找秦家庄?你说他们自己也会受到影响,他们怎么能帮我们呢?” “当然,这还得看我们能给出什么的条件。走,我们去秦家庄!” 秦家庄在高邮城东南方不远的武宁乡,秦观的祖父秦咏在致仕时就看着这里离军城不远,于是拿着军功赏赐及多年的俸银买下了一块田庄,除了安置自家人,还陆续收留了一些投奔过来的本家族人。 待其卒后,秦定三兄弟以及其他的堂兄弟差不多有了近十户人家。再到了秦观这一辈,尤其是他二叔与其先后考取进士获取官身之后,不断还有些远亲前来投奔,加上周边小佃户的依附,分家立户达到了三四十户,人口繁衍到了三五百人的规模。 当前秦家庄的族长是秦观的三叔秦察。族内日常事务是由掌事负责,也就是上次来秦刚家里买咸鸭蛋配方的秦规。 秦刚父子二人到了庄上,寻得秦规的住所,向人通报后,秦规很快就过来了,见到两人,甚是热情,赶紧叫人上茶看座。 “世兄这次与刚哥怎么得闲来我们庄上看看了?”秦刚是徐夫人的晚辈,徐夫人又是秦规的堂嫂,上次来家里买配方时,秦规本是称秦福为叔,秦福哪里肯应,一定要与其兄弟相称。 秦福心中有愧,便示意秦刚开口。 “不瞒掌事的,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不过,我想先问一下贵庄近来红心咸鸭蛋的腌制可还顺利?” 秦规皱了皱眉头:“看二位着急赶来,想必也已清楚。就是最近几日,有人把这高邮城附近的养鸭户都签了死约,把他们产的鸭蛋全部包买了。我秦家庄虽然是自己庄内有四五户养鸭的没有受到影响,原本在庄外可以购买的几家,现在都没有办法供应了。所以,等到眼下一批鸭蛋腌制之后,我正想,是不是要到再远一些的地方去收购一些以作补充。” “不太远的地方估计都已经很难买到了。而先别说地方真的太远了之后的成本会大大增加,我再说另一件事,掌事的可知道我们的咸蛋为什么能腌出红心吗?” “不正是你家的秘制配方么?” “配方其实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关键,就是必须要用高邮本地鸭产出的鸭蛋。咱们这个鸭种叫做高邮麻鸭,饲养环境都是在水泊里,平时吃的是蛳螺鱼虾,所以它们不仅是肉质很好,生出来的蛋,也可以确保在我们的配方下腌制出来,确保都是带油的红心蛋黄。如果我们收蛋的范围远了,收的是其它鸭种的鸭蛋,这品质就保证不了了。” “原来还有这番讲究!受教了。” “这次鸭蛋紧张的始作俑者是城里的张家,他们本来是想独占配方的,只是暂时在明面上没有办法。却想不到他们仗着自己财大气粗,就通过签定收购死约,把高邮附近的蛋源都控制住,接下来的能够源源不断地保证提供咸蛋的,就会只剩他们一家。我们要是去和他抢蛋源,就得和养鸭户提高价钱,这样也只能是两败俱伤。” “原来如此,不知刚哥可曾想到能有什么办法?” “短期肯定是要受到不小的影响。不过,只要稍微能有点时间,办法当然是有,而且还要靠在你秦家庄来解决。” “此话怎讲?” “鸭蛋从何而来?自然是母鸭所产。所以要想解决鸭蛋供应不足的情况,就得多养鸭。” “这事我们自然晓得。只是雏鸭还要靠母鸡才能孵化。不瞒二位,自从庄上买得这个配方,见咸鸭蛋卖得很好,便已经要求庄上多多孵化小鸭。但是,一是母鸡孵出的数量实在太少,二是寒天一过,能够孵蛋的母鸡也不太好找啊!” 秦刚自然知道,此时的鸡鸭鹅等都还是全靠母鸡孵化,效率非常之低,又如秦规所说,一年中的孵化时间还受限。虽然宋代已有人开始尝试人工孵化,但因为缺乏理论指导,个中要诀都成了不传之宝,鲜为人知。 所以,他便先行抛出了自己的法宝: “小侄手中有家传的缸孵秘法,一则在孵化过程中,无须用到母鸡母鸭;二则能够做到每次可孵出雏鸡雏鸭少则百只,多则数百只。三则孵化时间不论时节,一年四季皆可。”一言既出,堂中的两人全都惊呆了。 秦规的惊讶是他说的这三点,尽管他对于庄上农活娴熟无比,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的孵化鸡鸭之法。 而秦福的惊讶则是,自己家哪儿来的“家传缸孵秘法”呢?如果真要说是家传,怎么自己这当父亲的就一点都不知道呢? 可他也没有多吭声,前次的那个红心咸鸭蛋的所谓“家传配方”不也是没有影子的说法么?不过还是被儿子能拿出来卖了一百五十贯的收入了么。 秦规更是在迅速地思考着:这秦刚说的一次孵化雏鸭的数量,都能赶上他们庄子一年新增的雏鸭数量了。试想一下,如果可以采用这种快速孵化的话,此时的雏鸭长成可以产蛋的成鸭,差不多三个月时间。那么,鸭生蛋、蛋孵鸭,一年就可以有四次,这种快速繁衍的速度下,哪里还需担心外面卖不卖鸭蛋呢? 秦规心里明白,便问:“刚哥如果能将此法传于我庄,可有什么条件?” “唉!其实真谈不上条件,这次小侄陪家父过来是想找掌事求助的。”接下来,秦刚就将父亲昨天是如何被那泗州来的商人哄骗,签下了一个赔偿金额非常之高的供货契约。而今天来收购鸭蛋时,才发现入了张家的圈套。 “现在,整个高邮城,除了张家,大家都缺新鲜鸭蛋。小侄家中的这个‘炕孵秘法’,只能算是远水,自然是救不得近火。三十日之内,我秦家如果交不出八百只腌制好的咸鸭蛋,就会赔得倾家当产。所以,此事如能得掌事的出手援助,我不仅愿意将此法全般传授给庄上,并可帮着一起进行孵鸭指导。” 秦规听完,先是大为同情秦福昨天被骗的遭遇,立刻表示:“眼下庄内已经腌制与正待出货的咸蛋大约能有千余只,那么从今天起,只交付那些付过订金的,再加上下一次能够出来的,二十日内挤出八百只交货问题不大。这事我肯定帮忙,总不能看着世兄一家为此家破人亡吧。” 秦福当即想起上次差点卖铺子,也是蒙这秦家庄的徐夫人所救,这次被骗,再获援手,自然是感动得不甚唏嘘。 而关于秦刚所提的“缸孵秘法”,秦规自然也是大感兴趣,并承诺关于这个办法一旦能够成功,秦家庄也会让秦福一家共享这个生意带来的获益。 当下约定,秦刚让秦规在庄内准备空屋一间,寻得农村常用的大水缸一口搬至屋内,再还需要一些稻糠、棉被等零碎的物件些许。 在此之前,他先回家准备一番后,第二日便可来庄上开始孵化雏鸭。 注:汉代开始已经出现了由母鸡来代孵鸭卵的做法,算得上是最早的人工孵化尝试。到了宋代,开始出现了牛粪孵法、汤孵法、火焙孵法,其实都是利用固定的热源来实现人工孵化。明清开始有了炕孵法、桶孵法与缸孵法。只是当时掌握这项技术的人都没有总结出科学原理,而是完全靠经验积累与祖传口述,都成为了秘而不宜的独家秘诀。 第13章 缸孵秘法 回去的路上,秦福问起这个新的“家传秘法”之事。秦刚又是一句“书上看来的”搪塞过去。 不过就刚才交流的情况看来,秦规之所以愿意帮助提供八百只咸蛋来帮他们应付汪林的契约,除了之前徐夫人的面子与自身的善良秉性之外,秦刚所提出的能够解决雏鸭大量孵化的秘法,绝对起了非常关键的重要作用。 “只是刚哥你要去秦家庄,这读书学习一事如何是好?”秦福又想到了焦虑点。 “不妨事的。我今天回去,主要就是要带一些书本过去。这两天夫子就已经讲过,从现在起,学堂里并不会有太多的新东西要讲解,只是要求我们根据先前的要求,进行多看书与多练习就行了。” 秦刚又进一步解释道:“孵化雏鸭的整个过程时间虽然需要很多天,但在具体的经过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做事情,就是需要有人守在一旁看着。所以也不会影响我在这段时间里看书与做功课。只是这么长的时间又不能去学堂,我得必须去向夫子当面请假。” 秦刚赶回学堂时,正逢上今天放学。 胡衍和谈建两人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将一样,正护着秦盼兮准备回家。 看见了三人后,秦刚摆摆手,说了句“回家说”,就赶着去找夫子了。 那边的张徕看得很清楚,心里更是清楚他一天没来上学的原因,不由地暗自得意:我看你这卖配方得到的钱,还不得连本带息地全部吐出来给我么! 秦刚见了马伦,只说是武宁的秦家庄有事相托,必须要他下去帮忙一月。 之前秦观曾到学堂里看过秦刚,后来徐夫人帮助秦家的事,马伦亦有所闻,学堂中也有农家子弟时常因家中田地里的活计忙不开请假,所以非常能够理解,只是嘱咐了一些与功课练习相关的事。想了想,又提及: “秦家庄最先有二老爷秦端明,之后便是大老爷家的秦宣德和他的胞弟秦少泉,都先后是考中了进士,算得上是我高邮难得的书香门第,庄上亦有不少都是有学问的人。你去抢忙农活,自是要用心。但是如果得有闲余及机会,也可多多请教学识。我见你还是很有些诗词天赋,不可浪费啊。” 宋朝对于在朝中官员往往会在其姓名加官职称呼以示尊敬,秦定曾官至端明殿学士,便称其为秦端明,而秦观目前是左宣德郎,便称其秦宣德。 秦刚自然点头称是。 晚上回家,盼兮听说哥哥要下乡帮忙,也想跟着去。秦刚立即问起其功课,这才不语。嘴里还嘀咕着:“不是说家里不缺钱了么,为什么还要下乡去帮助。” 秦福则一脸的愧疚之色。 “料想那汪林在二十天取货时间未到之时,必然不会再来,以防你去求他解约。然后一直拖到交货时间的那天,必然就会准时上门要货。一旦我们交不出足额的货,定然就会提出索赔。所以这些天里,嗲嗲你不可像现在这种无所谓的样子,你也得去崔家、甚至是张家的店铺那里转转。也可以试着与他们谈谈看,看是否能转让给我们一些咸蛋,就说我们缺货,也不要说得太明月。”秦刚耐心地教父亲要做一些可以迷惑张家的行为。 “你放心,张家就不用说的,自然是一只也不会卖给你。崔家也不会趟这次浑水。反正都会等着看我们倒霉。而在这些天里,你一定让张家以为胜券在握,我不希望他们有所警觉,甚至做些什么事,影响到我为秦家庄去孵雏鸭。” 秦福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日,秦刚到了秦家庄,秦规把他带去了专门腾出来用作孵化雏鸭的屋子,已有两人守候在了那里。 “你们过来见过刚哥。”秦规对那两人说,然后再嘱咐道:“刚哥是城里读过书的秀才。这次他把这个家传的孵化秘诀教给我们,更多的是因为对我们秦家庄的信任,大家都是秦姓之人,都会是亲如一家。你们两人在这期间,就跟着刚哥一起,奉他为老师,好好的把这个法子学好,明白了吧?” “明白了。” 秦规再告诉秦刚,这两人,三十多岁的那个叫秦壮,十五岁的那个叫秦水生,两人家里都是庄上养鸭为生的,也是叔侄关系。因为咸鸭蛋畅销后,鸭蛋开始能够挣钱,就一直想多想多养些鸭子却又难以实现。昨日听秦掌事说了此事,真是又喜又疑。便都央求着过来帮忙并学习。 秦刚本来就是诚心把这个方法传给秦家庄,如今也算是有可有帮手的,自然是不会推辞。 秦规又说:“此为我庄内之地,寻常人等进不得来。这些天里,刚哥你但凡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或是其它方面的不便,直接向秦壮提,他们都会帮你去解决的。我就在前庄静候佳音了。” 好啦,闲话少说,开干活吧。 三人进了房间,秦刚看了看,环境还是蛮不错的,房间里面目前只是放置了一只大水缸,后期等准备妥当了之后,再放两只也是绰绰有余的。 秦刚目测了一下水缸的大小,对两人说:“用这么大的一只缸,我们最多可以一次孵化三百多只蛋。” “三百多只蛋,那岂不是可以孵出三百只小鸭了么……”秦水生惊讶道,内心则更加期待了。 在正式开始孵化之前,房间必须还是要作一些改造的。 秦刚开始指挥两人先用砖头在靠墙的位置按照水缸底部的大小垒起了一座尺许高的矮灶台,灶台用铁架分了两层,上面置柴火,下面可以漏灰烬。 因为要在屋里生火,所以又多花了点时间将灶台里面到墙壁的地方凿开来一只洞,做为一个通向室外的烟道。 在凿墙的时候,秦刚才发现此时的房子并不十分牢固。砖头之间填充的,都只是一些普通的黄泥黏土,外面再糊以拌着草杆的泥灰。 晴天倒也罢了,多经几场风雨,就很容易风化脱落。如果不及时修补的话,再下来,就会引起里面的砖块松动,然后就很容易引起墙面的坍塌。 修烟道的活,秦刚讲清楚了需要,秦壮就会做。 最后试试了灶台还算是稳当,就叫两人把水缸抬了上去。 然后,再在水缸底部装了三四寸的黄土,上面再铺了一些稻糠与切碎的稻草。 秦刚突然想起一事,就问两人:“庄里可有会编织柳筐之人?” 秦水生说:“如果不讲究好看的话,我就会。” 秦刚喜道:“那你就去折些干的柳条来,按照这水缸大小,编织几层柳篓,中间洞眼以不会掉下去鸭蛋为宜。” 水生应了后,便去寻找柳条。 秦刚则与秦壮一起,对整个房间的四周都作了仔细的检查,找到了一些漏风雨的地方,暂时先以草束塞住后,再涂了一些黄泥修补。 秦刚心想,得了空的话,还是要想法搞些土法的水泥来进行封堵才好。只是现在暂时还顾不上。 水缸下面的炉灶里烧起火来,之前砌好的烟道还不错,烟都顺着全部传到了外面。 在等着炉灶将水缸整体烧热的过程中,水生已经找来了一大堆的柳枝,并且手脚麻利地将柳篓编好。 秦刚试了试,把它们放进水缸里,正好铺成了上下两层,每层又加了一些稻草分隔。 因为这次是主要还是第一次的试验,只拿了一批大约四五十只种蛋。 所谓的种蛋,就是指受过精的蛋——只有它们才能孵得出鸡鸭。 而在漫长的家禽养殖生涯中,养鸭人早就掌握了挑选种蛋的方法,而这个方法,与秦刚在家里用来确认双黄蛋的方法是完全一样——用烛光来照射蛋壳,如果发现里面有一些黑丝以及黑点的话,那就是受过精的蛋,便是可以孵出小鸡小鸭的。 只是古时的农人大多只会把脑筋放在单一的领域,知道了这种方法可以挑选种蛋,却就是没有多想想、转换一下思路,便可以意识到这样样的方法,就可以轻松地去检查哪些蛋是单黄、哪些蛋是双黄。 就在昨天晚上,秦刚细细地梳理了自己能记得的所有人工孵蛋知识。 当年他做记者时,曾经采访过大型养鸡场,虽然那里都是用自动化控制的恒温孵化箱,但是为了写好报道,也是大致地去了解过孵化鸡鸭所需要温度等等方面的数据细节。 今天,为了让这些回忆出来的知识,更加像是自己家传的秘诀,他还煞费苦心地编了一些口诀: “我先给两位传授的第一句秘诀:卵面必洁,汤水泡之。说的是,我们的缸孵法,因为缺少了母鸡的保护,这些蛋在孵化的过程最怕是邪气入侵。所以在一开始时,把必须要把这些种蛋的表面都要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因为此时无法和他们讲明白消毒的概念,秦刚只能以邪气来替代,这样的会让他们对于这项操作更加重视、效果更好。 “种蛋洗干净后,我们就把它们放进差不多的热水里泡一泡,让种蛋快速热起来” 种蛋并不多,一边说,三个人一边操作,很快就把它们洗干净了。 “那么热水应该有多热呢?这就是我们的第二句秘诀:孵卵恒热,以腋定之。这句的意思就是,孵化鸡鸭要靠稳定不变的热度来进行,而这个热度是有标准的,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就是取自于我们身体的腋下这个标准。” 秦刚示意二人用手指自己到腋下去试试。 “试热度,最好是用我们的食指与中指,这两个指头最为敏感。要注意的是,我们的敏感程度会随着天气冷暖有变化。一定要细细感受,必要的时候,可以两个人反复多次判断。” “泡蛋用的水热度就要调成接近于这样,而再等一会儿,我们要通过控制这大缸下面的灶火的大小,最终也要把这缸里的热度,差不多调成和腋下的一样。” 三个人便反复测试。因为这种温度的感受非常微妙,所以需要大家共同确认热度合格后才行。 “再下面是第三句:卵排有序,密置篓中,” “就是说,这些种蛋,我们必须将它们进行有序排放,具体的要求就是统一以大头朝下,小头朝上,一个挨一个地密置排列放好。” 三人把这四十多只种蛋一个个地有序排立于缸内柳篓的稻草之上。因为量不多,第一层只铺了一半左右。第二层柳篓也就空着放在上面。 最后在水缸上面盖上了一块木板,当然木板中间还特意开了一块巴掌大的洞透气。 “接下来的工作,就需要长时间的耐心守候了,我开始一并讲完,后面我们一边做一边再来记住。” “第四句:勤添灶薪,缸如腋温。” “就是说我们一定要注意控制好下面的柴火,不能让火烧得太旺,也不能熄灭。然后一直让这水缸内部保持着与我们腋下差不多的热度。这中间,我们可以经常性地用手去试试缸壁来掌握。” “第五句:室置盆水,时时满之。” “因为我们房间里生了火,时间一长就会很干燥,所以必须打一盆水放在房内,并且每天都要关注它们,一旦水快要干了,就得要及时地添满。” “第六句:次日转卵,日行五轮。” “意思是我们今天是第一天,不必开缸去动。从第二天起,每天要把这柳篓里的种蛋上下颠倒,转换五次。差不多是两个多时辰一次。” “第七句:二十日止,移缸入床。” “差不多二十天后,就可以把种蛋从缸里拿出来,再放到孵床之上,而这孵床其实也就是一个简单的、铺了碎草的木架子,我们过两天再做也不打紧。” “第八句:棉被多覆,冷增暖减。” “就是蛋移到孵床上后,用多条棉被盖上去。这个阶段开始,蛋自己已经开始有了热度,我们也要时刻关注,一旦发现冷了就要多加被子,感觉热了就要减少被子。” “最后一句实际上是贯穿始终的,也是确保我们孵化顺利的手段,就是‘日照一卵,其形自现’,就是每天可以取出一只蛋,用灯照法,可以查看到它是否处于正常孵化状态中。至于如何才能确定它正常……” 秦刚说到这里看了看两人笑笑问:“光这前面的九句就不太容易记住吧?不过不容易记也得要记。我们秦家祖传的这九句秘诀,不得用纸笔记录,只能口口相传。” “等把这九句都记住了,我们还需要去记用灯照法查看孵蛋是否处于正常状态的口诀标准,那些,我会在过程中慢慢讲给你们听。” 秦壮与秦水生点点头,的确,光这前面九句,要想完全靠口述记忆,非得要不断地在整个过程中边做边看、边看边记,这样才有可能记得清晰并牢固。 整个孵化时间差不多要有近三十天,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秦刚给三人进行了时间分配。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人大约看守两个时辰,便由另一人开始更换。白天的时间,空闲的人还可以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稍空下来,秦刚便要考虑孵化房的加固问题了。 问了秦壮得知,北面靠土山边也有砖窑,当初为庄上建房用的,房子盖好后,没有地方需要砖了,也就废弃在那。 秦刚去了旁边的空房子,果真找到一些当初买来的生石灰,于是便装了一大桶过来。 接着又围着砖窑,四处收集了各种碎瓷片、碎砖砾,又装好多几桶过来。 然后,叫水生又去借了一副小的石磨来,先将那些碎瓷、碎砖块尽可能地敲碎,再用这石磨开始仔细地碾碎。 因为记不清磨碎后的灰渣和生石灰的具体比例,只是知道生石灰需要少一点,秦刚就直接分成了三种配方来实验: 中间一份是三比一,另外两份,分别是灰渣多一点的和少一点的,最后用水和成了泥浆,再小心地糊在了之前掏出烟囱的那面墙上。 三份不同比例的泥浆在抹平后,各自留下了一个记号。 有时,水生也会好奇地过来帮把手,他也问:“刚哥,你这是在弄啥?” “水泥!” 注:所谓简易版的水泥即不需要煅烧的水泥,主要是利用生石灰与碾成粉末状的瓷片、砖砾渣的混和来实现。优点就是简单,少量使用没问题。缺点是凝固后到最强状态的时间非常长。大批量的使用,需要用到后面的煅烧方法。 第14章 池中之物 秦刚去了秦家庄的真实原因以及目的,秦福都没和盼兮讲,只说是庄上有些需要读书人才能帮上的事情,徐夫人的恩情摆在那,于情于理都是要过去的。 只是听说哥哥这次需要去庄上待得月余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见不上面,实在让盼兮十分牵挂。 当然,盼兮更珍惜如今上学的机会。 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觉得这一切都是从哥哥差一点被死神带走的那一次之后带来的改变。 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都能算得上是哥哥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所以她在学堂里学得非常地认真。 尽管几乎是入学最晚的学生,可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她竟然能够赶得上之前最差的蒙生了。 秦刚不在,他的两个好兄弟立刻自觉地承担了“护花使者”的重担。 尤其是胡衍,动辄便以盼兮的二哥自居——虽然他、谈建与秦刚都是同岁。 谈建不争这个,他非常自觉地承担起了盼兮下学后帮她背书包的责任。 在推托了两次无果后,盼兮也就默认接受了这种特别的“优待”。 三人都是很低调地拖在最后离开学堂,以尽量减少与其他同学的接触——这是秦刚走之前交待的。 今天却没想到,张徕却带着自己的书僮守在了学堂回去的半路上。 “秦盼兮,你哥最近怎么一直没来上学啊?我挺想念他的呢。”张徕说得是一脸的诚恳,就像是真心关心同学的那种。 不过,经过之前秦刚的再三嘱咐与警示后,盼兮也能听得出这厮话语中的一丝幸灾乐祸意味,这令她心里很不安,难不成,哥哥下乡后遇上了什么麻烦? 但她还是遵守哥哥的交待,没有回答,也没停下脚步,直接绕着走过去了。 谈建低着头跟着绕行,而胡衍则狠狠地瞪了瞪张徕,当然也没说什么。 张徕虽然没能搭上话,但还是觉得心里挺开心的,望着三个人走远的背影,尤其是秦盼兮的瘦小身材,突然想:“原来算着秦家要赔两百贯钱,估计就算他们把家里所有的钱全挖出来,至少还要差二十贯。正好,铺子抵十贯,这小丫头抵十贯,嘿嘿嘿……” 张徕按捺住内心的愉悦,回到了家,就有家丁前来报告:“少爷,汪掌柜下午过来了,我把他领到书房等你了。” “不是让他最近不要过来吗?”张徕不悦地说着,抬脚就往书房赶去。 一进去,坐在书房里等他的,果然就是之前到秦家杂货铺下了大单订咸鸭蛋的泗州商人汪林。看到张徕进来,赶紧笑着问好:“张少爷好!” “沉不住气了?非得要跑来一趟?” “还是张少爷明白我。这首批的红心咸鸭蛋到了泗州后,那卖得可真是好。现在泗州那里的酒楼里,都研究了好几种用红心咸蛋做出来的菜……” “说重点!” “……好,好,我这不是看这咸鸭蛋的销路这么好,就想着,当初张少爷定下了锦囊妙计,不仅仅一下子让我们控制了蛋源,现在整个高邮也就我们的产量最高,不仅可以去赚更多地方的钱,而且还能够轻而易举地搞定了秦家那个傻老头……” “嗯?……” “哎,张少爷您别紧张嘛!这不是因为就在您书房里,也就咱们两人嘛,在外面我可是半个字都不透露的。这不,这次我来高邮,谁都没去见,光是悄悄来您这儿,我都是换了衣服从侧门来的。” 张徕这才缓和了一点脸色,故作惋惜地说:“不是本少爷无情,实在是这生意场上不讲究这个啊!这买卖营生,就得注意到原料稳定,这原料保证不了,怎么做生意呢?我看那秦家庄自己有人养几只鸭子,而那崔家好歹也能醒悟得早,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也签了几户养鸭户。唯有这小小的秦家破落户,他们能拿什么东西来做这个生意呢!嘿嘿。” “那当然是。”汪林一脸讨好的微笑,“所以我看这也快十多天了,那秦家一直都买不着足量的新鲜鸭蛋,就没着急吗?” “哼哼,光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崔家自保差不多,他们是不会管这档子事了。那秦刚早就请了假,连学都没上,据说是一直在秦家庄帮忙,估计是求在那里的。只是秦家庄要帮他应付这笔单子的话,他们自己的生意就得全停下,这可能吗?我看这小子一直没回城,差不多也是没戏的。倒是秦老头前两天还求到我家店里来,哈哈,我能卖给他一只蛋?真是做梦!” “其实吧,以鄙人之见,倒是可以高价卖给他五只六只的,让他们有点希望,却又看不到指望。这样情况下,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了,干着急。” 张徕却是摇了摇头:“要捏就要彻底地捏死他们。秦刚这小子这些天一直在秦家庄,还是有一点变数的。万一他们叙起本家情,均给他一些鸭蛋,加上这段时间,我也知道他们东凑西凑也能偶尔买到一些零散的。这万一要是哪里出个错,让他们能把这次挺着应付过来,那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张徕突然想起,本来他是要责问汪林这次贸然过来的问题,“现在的情况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汪林继续讨好的口吻:“就是就是,张少爷,我也是这个意思。这秦家的一切迟早是您的囊中之物,最近这泗州那里咸鸭蛋卖得那么好,您这头马上就要大量地出货。所以我想,能不能给我那里多配一些货……” “目前不行!”张徕明白了汪林这次来的意思,先回绝了,想了想又想稳住他,“你放心,只要最后这事成了,泗州甚至宿州那块的鸭蛋售卖生意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是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你要突然有了大批的货,难免会让人怀疑到我们之间有联系。这小小的秦家倒也不怕他们翻了天,但是要影响了我们张家在高邮的名誉,你要明白这后果的。” “那是那是,明白明白。”汪林捣蒜一样点头,心底却在腹诽,这屁个名誉啊,实在想不通非要把那秦家弄破产干嘛,这已经控制了鸭蛋的收购来源,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咸蛋出货,这不就已经稳稳地把握住了这笔生意了吗?这件事情当初自己参与进来就只是图得能多挣钱,其实他并不想多背着逼人倾家荡产的责任压力的。 只是现在看来,已经上了张家的这只贼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了。 秦家庄。 秦刚与秦壮、秦水生三人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当下的节奏了。 一开始,包括秦刚在内,心里都没有底。说是轮流守候,但是大多数时间,三个人只要没有其它的事,都会守在缸前,过一段时间就去试试缸里的温度,不放心时,都是三人共同感觉后再定。 其实秦刚也曾经想过,如果能有一只小小的温度计就可以彻底解决这一问题了。可是,就算是温度计的原理非常简单,但也不是在这个时代可以简单制造得出来的。 因为光是知道原理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用的。在这时,要到哪里去搞水银呢?就算有了水银,不论是玻璃管、还是更简陋一点的塑料管,这些都是更麻烦的难题,还有最终如何把水银灌进管里?如何封装成细细的管壁?等等。 ……算啦,别胡思乱想的了,还是先用自己的手指头去触摸感受是最简单靠谱的! 第二天开始,秦刚就开始教两人如何通过灯光照射查看孵蛋变化的情况。 其实秦刚并不是能够记得每一天的鸭蛋孵化的具体变化,他也只是首先大致判断一下鸭蛋的情况是否属于正常,然后在正常的前提下,针对当时所看到情况进行归纳总结。于是他的所谓“秦氏祖传照蛋口诀”也就一天天地出炉并成型: 次日见珠,熠熠其中; 三日甚亮,其色渐红; 四日红正,个如小钱; 五日钱长,色似血残; 六日生头,状若蜘蛛; 七日生眼,细若菜子; 八日…… 秦壮与秦水生一开始只是对照着样子进行简单记忆。但是随着鸭蛋内部开始一天天地发生着各种的变化,越往后面越是信服,进而将秦刚所说的这些“老祖宗之话”奉若神明。 之后叔侄二人干脆就打了铺盖睡在孵房里,反正这里炉火温暖。由他们俩人主要来承担这轮流看守的任务。 正好秦规本来就在隔壁给秦刚准备了一间休息的房间,里面有桌有床,他们就把秦刚推到那里,让他可以安心看看书或休息好,因为一旦有事,他们自然是会即时过来叫他的。 其间,秦规也过来看过几次,得知孵化的过程一直都比较顺利,秦刚也确实是将过程中的每一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秦壮叔侄二人,自然是大感欣慰。 庄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十六天后,中间也曾发现了一些状况异常以及停止变化的蛋,差不多也就三四只,也就是死胚蛋,出现的比例还算正常。 并且秦刚也带着二人都分析找到了相应的原因,无非是有的蛋是在翻身轮换时遗漏了,有的蛋放置的位置过热或过冷等等,这些情况都会作为孵化过程中的教训,一点点地悉数记下。 临近秦刚所说的孵化出雏鸭的时间越近,秦规就越是关心。这天又来探望时,正逢“移缸入床”。 秦刚一边亲手把缸里的孵化蛋一只只小心地取出,挨个地铺放在准备好的孵床碎草中,一边在给两人讲解: “最后的这个阶段,已经不需要再进行外部的加热了。因为这些蛋都开始有了自己的热度。所以我们就要把它们从缸里取出来,放在孵床上,用孵床下面的稻草与上面的棉被来维持住这些蛋本身的温度就可以了。” “所以在这个阶段,我们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保持房间里的温度,注意房里的灶火不要停。” 秦规甚为感慨,看着秦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对这些农活细节讲述得头头是道。 虽然说这是他的家传秘学,但是此时更有不少的农家子弟,一旦读了书、识了字,就觉得自己成了上等人,再不会把家里的农活、农识当一回事。 看到三人都在忙码得没顾得上注意到他,于是秦规便轻步退出孵房,顺势就走到了隔壁秦刚这些日子休息的房间。 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止一床一桌而已。 桌上摆放着几本书与笔墨,摊开的一些纸上似乎是秦刚这几日里自己的练习。 秦规不由地走过去刻意地看了看。 秦规的父亲秦定,是兄弟三人中唯一考中进士的,也是高邮秦家的第一个进士。 虽然有着家传身教,只不过秦规本人的天资有限,在考过了取解试后,秦规尝试过几次省试,都没能够考中。 当然,看看学习与才华都远甚于自己的堂兄秦观,同样也还在为进士的目标而屡落屡试,秦规自然是更加没有信心了。 于是,直到秦观与其胞弟秦觏先后考中进士,秦家庄的第三代也算是都后,他便索性向父亲请示了过后,放弃了读书,选择回庄帮三叔处理族务。 但不管怎么说,秦规毕竟也是读过了十几年的书,也有过科举考试的经验,在看了纸上秦刚自己写的一篇策论文章后,越看心里越是惊讶: 文章题目可能是出自之前的某次考试,许多学堂会收集这些考过的题目,来让学生进行练习。 秦刚的字迹谈不上非常出众,但也算是工整端正,更重要的却是,文章的内容立论鲜明、章法严谨,字间文风,倒似有着几分其堂兄秦观的风格韵味。 说实在的,读书好的人见过,农活精通的人也有不少,可要是把这两者叠加在一个人的身上,倒是秦规这许多年来所见过人中绝无仅有的,这时再想想他当初用过的“每日咸鸭蛋限量出售”之法,随后又“趁着形势卖出配方”之商业手段。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啊!” 秦规想到这里,突然下了个决心。 说句实话,前几天秦福带着秦刚为鸭蛋之事求上门的时候,他之所答应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个孵鸭方法的重视。所以,按照他的原先计划,一定要把时间拖到最后,至少要看到孵房那边,差不多孵化雏鸭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后,再兑现将咸鸭蛋转卖给秦福以帮其度过难关。 其实就只是一次非常正常的利益交换嘛。 但是现在,秦规决定不能再拖下去了。之前的他,过于小看了秦刚,他得多释放出一些诚意与善意。 于是,他叫了人过来,立即安排理出已经腌制得差不多的咸鸭蛋,凑满了八百只,直接让他们尽快送至秦家杂货铺。 之后,秦规又想了想,便往三叔秦察家走去。 这件事,还得要和族长好好地说一说,有些事情,最好还是由族长出面显得更加郑重。 第15章 秦老太爷 三日后,按照汪林和秦福签订的契约,到了他按约去秦家杂货铺取货的时间了。 北窑庄大街上唯一的一间点心铺,二楼的包间被张徕包下来,他正坐在窗口,看到下面街上刚走过来的汪林,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名颇有凶相的随从,却唯独没有带上取货的担挑或者板车——因为他们相信,秦家根本就没有有可能交出他们所需要的货物。 汪林走到楼下时,也抬头看了看二楼的张徕,后者冲他点了点头,意思就是按先前计划好的行事: 汪林先行过去收货,一旦收不到货,或者检查发现数量远远达不到,就会立即拿出契约,立即逼问其按约赔偿。 待得闹腾了一阵子,张徕就会带人出现,假意劝解,再一唱一和,顺势让秦家交出所有的钱财,再抵上铺子、还得再抵上女儿…… 张徕越想越美,悠闲地喝起了茶。 “秦掌柜……呃,秦掌柜可在?”汪林走进店中,突然发现坐在里面的却是一名陌生的年轻人,也不是上次见过的黄小个。 此人正是秦刚,秦家庄的孵蛋都已移上孵床第四天了,现在几乎不需要什么照顾工作了,为了能够更好地应对汪林一伙,他于昨天晚上就回到了家。 “哎哟,您就是汪掌柜吧,快快请进,请坐。”秦刚介绍了自己,“在下秦刚,父亲让我一早就在店里等您了。” 望着一点不慌、神色自如的秦刚,志在必得的汪林却有点不屑一顾,再转眼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心想乳臭未干的小家伙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 于是,便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去,摆了摆手说道: “既然都有准备了那就好啊!我可是按照之前与你家父亲签好的契约过来取货的。赶紧把我们需要的货准备好,取了货我还要赶回泗州呢!” 秦刚不慌不忙地向汪林拱了拱手道:“上次契约签得匆忙,有一事,不知汪掌柜清不清楚,所以在下想借今天取货的机会,再和您作些小商量。” “哦?”汪林一听,心中终于笑了,前面镇定又有什么用呢,这不还是想要做些垂死挣扎嘛,“什么商量?说来听听。” “这红心咸鸭蛋,一般都是出坛后的三五日之内口味最佳。所以我们平时发卖时,都会控制在一两天前出坛。”这倒是实情,目前拿到配方的另三家也都是遵循着“去泥清洗后”的出售标准,售卖的都是看见壳的净蛋,以防配料外泄。“不知汪掌柜的对这批货的预计前后出售时长有多长,如果历时较长的话,是否可以这次先取一部分,下次……” “这事不劳小秦掌柜的操心!”汪林立刻打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契约上已经写明,我要如何出售、出售几许等等皆与你家无关,所以今天,八百只咸鸭蛋,我都要一次性取走,一只都不能少!” “这个?”秦刚似乎还想作些努力劝说,“要是所有咸蛋一次取走,一旦拖过五六日之后,这品味变差,也就很难卖出的啊!” “怎么?小秦掌柜是不是交不出货吗?”汪林自认抓住了重点,从怀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那份契约,又指了一下身后两名汉子,“忘了跟你介绍一下,这两位兄弟,可都是在高邮县衙里听差的公差,原本是过来帮我搭把手搬货的。你要是拿不出货,他们可不介意把你一家子都给搬过去哦。” 看看汪林终于撕破了嘴脸,秦刚便彻底放下了心,赶紧说:“哪里的事,既然是公差官爷,怎敢劳动两位呢。那么,汪掌柜,是不是现在就跟我一起进院子验货?” 说完,又对汪林等人作了个向里请的手势。 验货?这秦家居然真的有货?或者说还只是在虚张声势? 汪林根本就不相信,于是就起身抬脚,跟着进了院子,但是看到了情景却一下子让他有点呆住了。 不大的院子中央,摆着整整八筐的大竹篓,这是专门为运送鸭蛋而编的,里面用竹藤分了好几层,每层中间都垫有厚厚的稻草。 秦福和黄小个正在旁边刚忙完,看来是今天一早才装好。 汪林之前也是做过鸭蛋生意的,知道这种竹篓差不多每筐能装鸭蛋一百只左右,而眼前这八筐竹篓里塞得满满的青白之色,显然是足够八百只的数了。 秦福微笑着与汪林打了招呼。 但汪林却像没听到一样,他只觉得喉咙很干、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是还有点不死心,于是决定上前去验货。 他随手打开一筺篓子,从上面取出一只鸭蛋。就在院子旁的窗台上,放着供其验货的大碗,他用有点颤抖的手拿着蛋,在碗边磕开来,红心! 再选,这次是从特意从篓子的底下费力地抠出一只鸭蛋,再磕开,红心! 再选,再磕,依旧红心! 按行规,验货中的鸭蛋,只要质量没有问题,都是要算在总数以内的。 所以,汪林就算验再多只的鸭蛋,秦刚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对的意见。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汪林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能拼命地留在内心深处而吐槽。 他又随意选择了其中的两只竹篓,秦福与黄小个一起搭手,配合他把整个竹篓打开,里面一共是五层,可以拉着每一层的提手,把它们分开来,每一层二十只,都当着汪林的面数清楚。 随意抽查的这两筐都是整整的一百只。 “汪掌柜的如果不再继续验的话,那我们就帮你们把这些鸭蛋搬出去啦!对了,门外好象没有看到你过来运货的车子。” 啥没有看到,是人家根本就没有准备带车子过来嘛。 “哦,是这样子。”汪林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拉车的在后面,可能有点事耽搁,稍候就到。那个,李公差,要不辛苦你去帮我问问?” 秦福则笑眯眯地问:“汪掌柜,货你也验了,数字想必你也点清了。那还剩下的货款……” “要结清的,要结清的,没,没问题。” 汪林艰难地从身上再掏出两张两贯钱的银票。 小半个时辰后,铺外终于来了一辆车子。 在让汪林在秦家留存的那份契约上亲手加注了“银货两讫”以及自己的名字后,秦福、秦刚和小个一起,便帮着把八只竹篓全搬上了车,自然是不会去麻烦那两位公差的。 最后,秦刚还笑眯眯地对汪林说:“汪掌柜走好啊,下一批的货您看什么时候需要的话,就过来啊,我们就按老规矩,您提前支付预订金,我们就保证到期供货啊!” 汪林紧紧绷着脸,坐在车边,一手扶着竹篓,一手抓住车辕,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后院书房。 “怎么可能?他家哪里来的鸭蛋?你们不是把周边的养鸭户全签掉了吗?”张徕冲着底下站着的几个心腹还有汪林怒吼道。 “少爷,应该是秦家庄帮了他家。我们的人刚去了解了一下,秦家庄最近给扬州西山蜀岗发的货里咸鸭蛋就非常少,所以想必就是借给、或者卖给了这秦刚家。”有人小心地解释。 “秦家庄,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帮这秦刚了?他们自己的货都不想卖了吗?就因为他们都姓秦吗?” “这事我们早就打听过,秦刚他是外省秦家,他们两个秦家没关系。” “蠢货,我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秦家庄为什么要帮秦刚?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有谁能告诉我?” 底下人面面相觑。 汪林则好不容易找了个插话的机会,小心地问道: “张少爷,这八百只咸鸭蛋还在客栈,我要是全运回泗州,这发卖的时间……” “你自己卖呀,当初你不还嫌我给你的货少吗,那我就遂你的意,全部都给你,这不是正好吗!” 汪林心里叫苦,我是说过想多配一些货啊,但又不是像现我这样一口气进这么多。 这前面人家秦刚的确也已经讲了,咸鸭蛋最好卖的时间就在最前面的五六天,过了之后这蛋的品质就要下降了,也就越来越难卖。 现在把这货运到泗州至少也要花上一天时间,后面的售卖那就得要非常地抓紧了。这批货本来打的主意就是想吃对方的赔款,所以进货价定得一点都不低。如果到了泗州要是卖得慢,留在手上的货多的话,那就是要成了赔本买卖了。 汪林想到这里,根本就顾不上再与张徕啰嗦什么,急火急燎地跑回去处理咸鸭蛋的运送了。 留下张徕在家里,大骂着底下人都是废物,能把这么好的计划给玩砸。 虽然说,订契约、付货款,以及现在的处理货物都是汪林自己的事情,可是,为了这一计划,他家可以砸出了好多的钱,去和周边几乎所有的养鸭户签了鸭蛋收购的死约。 谁曾想到,铁板钉钉煮熟的鸭子,一下子,飞走了! 另一边,秦家铺子。 赔款危机得到了解决,秦福心有余悸地擦擦汗,对秦刚说:“现在赶紧去秦家庄,可得好好地谢谢秦掌事。” “嗯。”秦刚说,“嗲嗲你把这次的四贯钱与上次二十贯钱都给我。秦家庄这次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这笔钱理应全部给他们。” “那是应该的,我这就拿给你。” 秦刚收了银票,说庄上的孵蛋事情还得要有几天,秦福则挥挥手说你快去,家里的事不要操心。 秦刚赶到庄上,秦规正在等他,上前拉住他说:“你可回来了,我三叔要见你。” 秦规的三叔就是秦察,是秦咏的第三子,长子秦完去世较早,长孙秦观又志在科举应试,不愿在庄上管事。二子秦定同样是一心读书,虽然是到四十岁终于考中了进士,但也是在秦观之前就离开了高邮,先后的各地做官。 所以这秦家庄的庄主与高邮支族的族长一职就落在了三子秦察的肩上。 秦咏当年选中秦家庄落脚,是看中了这里的百亩好田,夏可种稻、冬可种麦,周围还有许多荒地可以开垦,又有大大小小的水泊相连,既可养鱼养是,也可喂养些鹅鸭。供养后世子孙的生活,理应不太会有问题。 所以,自秦察接管了庄子里总体事务以来,一直带着大家勤耕力垦,增加了不少的田地,也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目前庄内好几百人的生计。 一直到了这几年,秦定、秦观先后为官后,靠着大宋王朝对于官员的优厚俸禄,时不时也能寄回些钱财来补贴,秦家庄的日子也算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但即使如此,秦察仍然深感全庄的生计不易,时时如履薄冰。 有时遇上饥灾之年,庄上仍然免不了会有各种亏空,这时,还得是徐夫人从自己的嫁妆产业里,甚至是回娘家拿些钱物来,补贴庄里人。 这也导致了徐夫人虽然并不管庄里的事务,但是其个人威信却在,遇上事情也多少有点话语权。 上回徐夫人听闻秦刚要出售“红心咸蛋配方”,便直接带话给秦察,说这个方子值得一买。 秦察自然是非常信任,毫不犹豫地派秦规前去买下。 果真很快便让这项生意,成为了庄上最能获利赚钱的买卖。 之后在鸭蛋收购紧张后,秦刚前来说:可以帮助庄上实现大批量的雏鸭孵化一事,也是得到了秦察的首肯后才安排的。 只不过当时庄上诸多事务繁杂,也就一直未能安排着与其见一面。 这次秦规专程向其禀告,并还讲述了这个秦刚在庄上帮着孵蛋的期间,还一直坚持学习,其文章隽永、文风颇得秦观之采等等之事,这不禁让秦察多了几分兴趣,决定要见一见这位本家后辈。 秦规带秦刚进来后,秦察仔细地瞧了一瞧,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倒也一般,算不上瘦小,但也并不高大,稚气未脱的脸上时,倒是有着几分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果断与自信。 “见过秦老太爷。”按他称秦规为叔来算,喊秦察一声“老太爷”并不为过,况且对方现在还是秦家庄的族长。 “家父让学生见到秦老太爷时必须要再行大礼:今天一早,那个骗我家立约订货的商人,拿到了庄上支援我家的八百只咸鸭蛋后,无计可施,只能付完尾款后离开。我家父亲以及我兄妹三人,在此特别感谢秦老太爷的古热心肠,更是感激此番救助我家的高义之举!” 说完,秦刚再次长揖到底。 宋朝由于椅子的普及,跪拜大礼逐渐减少。一般情况下,除了涉及皇家的严肃典礼之外,几乎都不太会出现跪拜之礼了。所以在这里,秦刚的拜谢大礼也只是一个标准的弯腰长揖。 “呵呵,免了吧。”秦察一眼之下还是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听说你这次将家传的缸孵秘法拿出来孵化雏鸭,如果要是成功的话,那还是你给我们秦家庄的功劳更大啊!” “那还得要是秦老太爷的慧眼识真货啊。” “由不得我不看重啊。我听规哥说,你年纪虽轻,但也颇有几分见识。老汉我近来偶感一惑,想听听小郎你的见解。” “不敢不敢,请秦老太爷说说。” “这些年来,老汉自认身体力行,带领庄民早耕晚作、春播秋收、夏补冬藏,一日不敢懈怠。而这江淮之地也算鱼米之乡。但数年碌碌,遇上风调雨顺,全庄老小不过暂得温饱。更不要说遇上水灾荒年,便多受饥寒之苦。但是最近经营你那红心咸鸭蛋之生意,月余之营利,便超过庄上其它生计的半年收获。个中缘由,老汉不得其解,不知小郎可有见教?” 注:据《淮海集》卷三一《祭洞庭文》:“老母戚氏,年愈七十。”文作于绍圣三年(1096),推断秦观母亲生于1027,其父秦完年纪应相仿,其为长子,二弟秦定差不多应该1030前后出生,其于1070考取进士,差不多40岁。前面注释中根据秦定的孙子1112年出生推断,秦定之子秦规1066前后出生,也能吻合。而史料对秦观三叔秦察资料缺失。在本章中拟定其1034年前后出生,此时约60岁,为留在秦家庄最年长之男性,为族长。 第16章 睡足惊梦 秦察的这个问题其实有点令秦刚意外。 中国几千年来的农耕文明,已经让几乎所有人都建立起了“以农为本”的思想。朝廷考核地方官员的标准,也是以“劝课农桑、增垦田亩”为主。 而最底层的老百姓,也只知道种好地,产出更多的粮食,是他们养活自己、积蓄家产的唯一方式。即使商人致富得财、武人赏赐得钱,最终都还是回归乡里,买田置地。 而秦察刚才的话,所透露出来的质疑,正是指向这种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模式。尽管这是他身为一个族长在实践中的无奈困惑,却有了在这个时代所难得的几分清醒。 秦刚在庄上住了近二十天,的确也近距离看到、听到了这个时代高邮一带农村百姓的艰难生活,也有了一些他从后世眼光中得到的思考。 “回过秦老太爷,见教实在不敢。”秦刚想了想,不慌不忙地说了一个故事: “晚辈小时候做过一件糗事,那时我还很小,每次习字前都是父亲给我磨好墨。有一次,父亲在砚台里放了清水却忘了磨墨,而我用笔蘸了后写字,刚写上去还能看到字迹,可水一干就立刻不见了。那时我又不知原因,看到干后就再写一遍、又写一遍,直到父亲回家,我还是没完成那一页纸的作业。” “哈哈哈哈!”秦察笑得雪白的眉毛不断抖动,“小郎可是说笑话了。” 秦刚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小孩不懂水和墨的区别,老百姓同样也不懂不同地方土壤的区别。当年禹定九州,判定高邮之土,宜生竹草,为‘下下’之地。所以,种的本就是‘下下之土’【详见本章末注一】,产出的东西能让我们缴清赋税填饱肚子,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但是一直无法实现富裕之路,这并不是大家有没有努力的问题,而只是一开始选择的方向出了问题。” 秦察与一旁的秦规听了,都有点愣住了。 秦刚又接着说道:“这几日,我在庄上伺弄孵房,这孵房需要保暖,所以一开始时我就带着水生要把房间的各处缝隙全部堵死。在那窗户下面一道缝隙,却是一窝蚂蚁外出的必经通道。在我第一次把这道缝隙堵上之后,那窝蚂蚁们需要外出,发觉路被堵了,就发动了几乎一整窝的蚂蚁去搬运打通。为此,它们忙忙碌碌花费了两三日才终于恢复。然后便被我无意中看见,于是随手挑了一点湿泥,往上面顺手一抹,就又恢复了一开始堵好的那个样子。” 随着秦刚讲的第二个小故事,另两人若有所思。 “高邮西边湖泊连淮,东面低洼通海,这百川入海,乃是自然之力,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所以时至八九月间,水患动辄便来。而百姓辛劳一年,就算是筑坝修岸,终究还是无法抵御洪水冲击之力,其实质的命运,不正与孵房里的那窝蚂蚁何其相似吗?” 秦察这才点点头道:“小郎这一番言语,虽然是闻所未闻,但仔细听来,的确也有几分道理。那么,以你所见,又该如何应对呢?” 秦刚知道秦老太爷已经听进去了些许道理,但微笑道:“水患自然要治,但无论官府整治、还是百姓自防,都必须要有一定的钱财为基础。而钱财所出,在高邮自然是靠不了这‘下下之土’的所出。晚辈人微目短,所能看能做之事,就是养鸭腌蛋,以商贸而谋其重利。” 秦规反问道:“商贸自然可以快速获利,只是人人都去经商,这田地抛荒,没有粮食所出,岂不是会动摇国本?祸乱天下吗?” 这便是中国封建王朝对于商农关系的基本观点,秦刚其实不想纠缠于此,便另辟蹊径说道: “晏子使楚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古人都知道一个地方应当施行最适合这个地方的政策。所以,既然高邮的土壤不适合种植粮食,而且难得的收成动不动就会被水灾冲垮,那么为何我们不能抓住高邮正处在南北槽运官驿之要道的独特优势,大力发展最适合我们的商贸呢?” “只要商贸赚到了钱,荆湖的粮米、江南的绸布,都可以极其方便地运到高邮来,百姓为此花费的成本,要比自己种田织布还要低廉。如此而来,民有余财、官便有赋税,在高邮这里,筑坝蓄水、开渠疏浚,便成现实。如此经营多年下来,水患可得到抑制,良田才有可能尽出啊!” 一席话,说得秦察连连点头,便让秦规去准备中午的饭菜,他还想与秦刚细细讨论。 乡村的饭菜简单朴实,虽无多少的荤腥,但胜在新鲜可口。秦察又拿庄上桑麻果蔬等地产来问,发现秦刚虽然未必一一知晓,但总是能抓住要害,切中核心。 比如吃到桌上一菜,尝后便知这是萝卜【注:即萝卜,高邮地方的叫法】之叶,可解清热之毒,兼治拉肚等病的功效。之后又赞庄中所产之稻米,远胜城中所售卖云云。 宋时虽也曾有“食不语”之讲究,但这是在农村,秦察务农一生,自然没有这些讲究,只觉秦刚所言之顺耳,心中喜爱之情,眉眼难以掩饰。 饭后,秦刚便要回孵房看守最后几天的情况。 这边秦规要扶着秦察回屋休息,老人家摆摆手,意思自己可以,在进屋前突然又转头过来说:“文姐之前带话,也是对此子多有夸奖,你等可与他多多来往。” 接下来的数日,秦刚继续在孵房内仔细照看孵蛋。而秦规来的次数也是比以前多了许多,甚至还带来一些他父亲在家里留下的书籍笔记。 照秦刚来看,这秦定的诗词造诣是无法与秦观相比,但是说到经义作文,他写的东西倒还真是比秦观的更加贴近于朝廷科举考试的那种标准。 所以,趁这几天无事,秦刚倒也把马伦布置的文章做好了几篇,托庄里的人送回家去,让盼兮带去学堂。 这天一早,秦刚醒来,绕着四周小跑了几圈,顿觉精神抖擞,便回进孵房察看。 这天上半夜是秦壮,此时已在墙角熟睡,下半夜是秦水生,他倒是靠在孵床边打起了瞌睡。 秦刚走进来时,似乎就听见了孵床那里有点细小的声响,再听听没有了,走近时又似乎听到了几声。 他轻轻地掀开棉被,仔细一看,竟然发现有一两只蛋壳上已经出现了裂纹。 秦刚不由地心中一喜,赶紧推了推水生。就在这时,“嗦嗦”地几声轻响,那两只有裂纹的蛋壳直接破开了,刚才偶尔听到的声音立刻确实地传了出来,尖尖的,却又亮亮的。 这几声,一下子也把水生给彻底叫醒了,“什么声音?” “快看,看这里。” 哈哈,两只蛋壳破的地方越来越大,甚至其中一只的壳顶直接被顶起来,两只淡黄色的小鸭子尖声鸣叫着,从蛋壳里钻出来了。 “壮叔、壮叔,出来啦,小鸭子出来啦!”水生忍不住跳了起来,又去墙角那里把秦壮叫起来,然后又想到说,“我去告诉掌事的,还有老太爷去!” 等到秦察与秦规等人都赶过来时,孵床上的小鸭已经破壳出来五六只了。 但是秦刚只允许了两三人进来,把其他闻讯而来看热闹的庄民都拦在了外面,因为刚出生的雏鸭还很弱小,还是得注意风寒与其它方面的感染。 其实秦刚在这些天里也曾经想过要蒸馏出一些高度酒精,用来作为孵房里消毒所用,最后想想,一则如今蒸馏酒的成本太高,二则许多条件还不具备,只能暂时放下。最后还是嘱咐用了一些米醋,对孵房里相关的竹匾器具进行了一些薫擦,也算是起到了一定的消毒作用。 这边,秦察老太爷高兴地手抚长须,不住地点头说: “四月出雏鸭,这可是过去没有过的事啊!” 秦规则补充说:“刚哥还说过,这种孵化的方法可以一年四季都可进行。这次成功后,下次我们就可以多孵一些,这样的一缸,最多可以同时孵化三百多只。这鸭生蛋、蛋孵鸭,庄上的鸭蛋产量接下来就再也不愁啦!” 随后,秦察又非常严肃地对赶到现场的人强调,这缸孵雏鸭之法,将会成为秦家庄的不传之秘,各位一定要做好保密,不得外传。 秦察特意让人备下一桌酒菜,为秦刚及秦壮庆功,水生还得守在孵床,等剩余的雏鸭出壳。 席间自然是首谢秦刚传授的这等秘法,同时要秦壮再去挑选种蛋,准备第二次孵化。这次有了经验,第二次只要挑出的种蛋足够,就可以多孵化一些了。 饭后,秦刚拉着秦规到了孵房外的院子里:“规叔,想不想再赚大一点的钱?” 秦规笑了:“刚哥可是又有了什么好想法?说来听听。” 秦刚说到:“现在的缸孵法已经看到了,再孵一缸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小鸭子长大可下蛋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三个月左右。所以,不出所料的话,到了今年秋天,秦家庄将会成为周边之地最大的养鸭户,也会成为最大的鸭蛋源地。” “可是想让那为富不仁的张家吃点苦头?” “对,干嘛不呢?”秦刚毫不掩饰地说,“我们可以去找和他们签约的养鸭户,开出可以抵得上赔偿损失的价钱,让他们悔约和我们签。” “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担心自己的鸭蛋出产了,为什么还要高价和他们抢蛋源呢?” “放心,张家肯定不会任由我们抢走的。他们一定会以更高的价格再去抢回去,而我们其实只是和他们抬一轮的价格。之后,这些鸭蛋还是会继续卖给张家,只不过他们收购的成本则会大了很多。” “嗯,他们抬价收购的目的是想让我们三家买不到鸭蛋,从而最终自己可以对咸鸭蛋涨价。但是我们孵鸭成功后,蛋源只会越来越足。”秦规顺着这个思路说了下去。 “是的,张家把鸭蛋收购价指路高了,正好是我们的鸭蛋产量不断提升,这不正是帮着我们多赚钱么?而且,蛋源足了后,不仅供应自己没问题,甚至还可以提供给崔家。到那个时候,张家的咸鸭蛋别说没法涨价,就算是一样的价格,都没法赶得上我们的收益利润。” 秦规听了,大为信服,笑道:“那就依刚哥的谋划,我来安排人去走一走。” 当晚,按秦察的意思,孵房旁边的房间条件太差,直接将秦刚安排在了庄上的睡足轩。 本来,秦刚听闻此轩名,以为只是一间条件好一些的休息睡房,进去一看,才大吃一惊: 这居然是一间非常正规且足以用“豪华”描述的书房。 书房内最醒目的便是两排书架,左边的一排虽然并未排满,却已堆放了约有近百本的印刷书籍。 宋朝虽已普及印刷书籍,但其刻版成本巨大,售价昂贵,一本成书,薄者数百文钱,厚者一两贯,都不是寻常百姓所能买得起的。这里的书籍,那也是集秦家庄多年之力而置成。 秦观在少年时期,庄上还比较贫穷,他曾有诗感慨过当时买不起书,只能到处去找人借抄。之后直至二叔秦定先行考上进士为官后,开始慢慢往家里的寄钱,都是嘱咐尽量去买书。 秦观结婚后,相对富裕的岳丈家更是随徐文美陪嫁过来了许多书籍,这书房里的书架便是开始慢慢充盈了起来。 再看另一排书架,则更为宝贵了,那是秦定与秦观在此间读书时练习及作业后所留下的各种诗词文章作品。在他们离家之后秦察虽然自己未坚持读书,但也深知这伯侄俩的才华,命人逐一收集整理,并分类后装订成册,排放于此。 秦观第一次赴京参加省试落第后,回来闭门谢客,在此苦读,并此读书房以“睡足”二字命名。 此时,秦察能让他进这间书房,其对他的看重之意,不言而喻。 秦规说:“刚哥这几日可以就在此休息,这里的书籍你都可随意翻看。过一日会开始再孵一缸新的鸭蛋,秦壮他们还需要你指点一二,但日常值守之事,便不再辛苦你了。” 秦刚赶紧谢过。再托人转告父亲与小妹,告诉了受庄主优待,可以暂居读书房学习的事。 之后,秦刚就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在这个世界所遇到了第一片“书海”之中。 说实话,在秦刚少年时代难得的残存记忆之外,他对秦观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不过与其他家乡人一样,只知他是一位乡人中难得的才子而已。 直到前些日子拿到了他的读书注解,才开始感受到其严谨的学风与独到的思维。 而此时,当秦刚逐一打开秦观在少年、青年等各个时期写下的诗词文集之后,他的思维一下子被带入到了一种“上可豪隽慷慨于世、下可清新存韵于心”的别样世界之中。 尤其是对照了秦定的诗词之后,秦刚这才摆脱了前世只知秦观是一位能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柔情词人的浅显认知。 继而再翻开秦观的策论文集,这又哪里像是出自那个婉约派柔弱书生之手啊,这里收集了秦观青年到中年时期的数十篇策论,读之便能感觉到这些文章立论高远、说理透彻、章法严紧、文笔犀利,而且还有一种特有的艺术张力。 更为重要的是,秦观的这些策论,仿佛如同后世学写议论文时老师常用来作为范文的作品那样,绝非夸夸其谈,而是叙理生动、紧扣现实。对于关键观点的表述,往往是提纲挈领、一针见血。 说句实话,如果的秦观以这样的水平去应考都能落榜,秦刚倒真的要开始担心自己目前的水平到底行不行了。 这天夜里,秦刚做了一个梦: 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一位忧郁瘦削的中年人,正独坐于道路旁边的一个凉亭之中。秦刚看不清他的面目,也难以辨别他的神情,似乎是大醉初醒,又似乎之前一直在沉睡。【详见本章末注二】 依稀间,秦刚听得他在低声地喃语,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靠近些,好象说的是“水,水,给我一点水。” 秦刚赶紧去找水,却怎么也找不到。但这时,旁边却有一仆人端来了一碗水,只见这位中年人饮完后,便静坐于那不动了。 当秦刚使劲想办法转到了他的面前去看时,却发现他已含笑而逝。此时,便听得那个端水的仆人惊叫道:“宣德!宣德!” 忽然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睡足轩内,虽是初春,但却一身之汗。因为梦中那仆人叫的是“宣德”,而秦观此时的寄禄官职正是左宣德郎。 注一:关于高邮是否可称得“鱼米之乡”的说法,古即有异议。历代州志均有“收获皆天幸也”、“鱼盖不及江、广远甚,米惟丰年差足一州之食”、“物产既稀,则食货亦俭”等描述。并记:“邮人不事末作,其工与商,尽他郡县人。土着者无有也。虽为贸易,不出城廓。民之生计,惟视岁之丰歉,虽遇乐岁,耻言盖藏。一至凶年,倍息称贷不恤,往往因而失所。” 注二:本章末尾秦刚所作的梦,正是历史上秦观于1100年奉命从雷州北还,路过藤州时,在路边凉亭中去世的情景。 第17章 水泥成了 三日后,秦刚突然想起二十天前在孵房外墙试验的水泥。当初他所用的这个方法虽然简单,但主要的缺陷就是养护时间要非常长,差不多需要这么多天才能看出效果,也就是能够达到水泥应该有的强度。 于是他赶紧过去查看,就在灶台烟囱的外侧,抹了三块四四方方的水泥面。 秦刚找了根铁棒,小心地敲击着三块不同标记的地方,都已经非常坚硬了,在逐渐加大敲击的力度并对比之后,还是发现他最初定的灰渣与生石灰三比一的那块最为牢固。 嗯,这也说明最初记得的那个比例问题不大。 这时,秦水生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也很好奇地看着这三块又白又硬的墙面,问道:“刚哥,这就是你前些日子说过的水泥?我看它现在怎么那么地像石板啊!” “对,你也看出它像石板了吧!水生,你赶紧去请秦掌事过来看看。” 一会,秦规匆匆赶来,听水生说是秦刚有请,想着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规叔,您过来看看这个东西。”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秦刚正渐渐被秦家庄所接纳,他也习惯于彼此间这种更显亲昵的称呼了。 秦规也是第一回注意到这里,他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又接过秦刚手里的铁棒在墙面上先是轻轻敲了敲,在其眼光的示意下,又使劲地敲了敲,便奇道: “这东西像是石板,却又不像是石板,是什么时候竖在这里的?” “是水泥,我和刚哥一起弄出来的。”水生难得能够抢到回答问题了。 “水泥?水泥是什么东西?” 秦刚接过话说:“前几日我和秦老太爷聊庄里水灾应对的事情时,就曾说过,一旦我们可以通过养鸭腌蛋,商贸赚钱之后,便需要筑坝修堤,以应对水灾。而水泥就是做这些事情里,最重要的一种东西。” 因为水泥的原理不太好直接解说,于是秦刚便换了一个角度先来问秦规:“规叔,你能告诉我,咱们庄上的砖窑为什么现在不再烧了吗?” 秦规知道他的话题会在后面,便耐心地先回答道:“当年修砖窑,就是图的后山全是黏土,取土烧砖花不了多少钱,又很方便。但是这砖块砌成的墙不能太高,高了会不稳,也就是一开始盖些房子使用,等庄子里的房子盖完后,这砖窑也就没有传什么大用场,当然也就停了。” 烧土制砖在秦汉时期就已非常成熟,所以才有“秦砖汉瓦”的说法。刚才秦规说的砖块砌墙高了不稳的重要原因,主要是因为中国古代缺乏实用的粘合剂。 在水泥出现之前,中国人修建砖石结构的建筑,只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使用黄泥或其它的泥浆,只能勉强在砖块之间形成一点粘合力,经不起大力冲撞,甚至被风侵雨蚀一段时间后,就容易会出现稳固下降的问题。 另一种就是魏晋之后,有工匠无意中发现将糯米汤与石灰砂浆混合,就变成了一种异常坚固的建筑粘合剂。用它来粘合砖石,在完全干涸之后,砖墙会变得非常地坚固。 而这种方法的缺陷也十分明显——成本太昂贵了。 普通人连吃个米饭都显奢侈的年代,你要使用更贵的糯米来熬制米浆再砌墙。这也只能是皇家宫殿、达官府邸以及少数军事要塞才有可能、也有实力采用。 其实古人在这时距离混凝土的实践使用就差了一点点的距离,在这种糯米石灰浆的应用中,人们过度地理解了糯米浆的功效,总觉得最终的砂浆粘结得那么牢,一定都是那种感觉本来就很粘的糯米起了作用,却不知里面的石灰石起到的作用更为关键。 现代水泥混凝土的主要材料就是石灰石与黏土,这两种材料都不难找,然后就是加入铁矿渣与煤粉后进行高温煅烧。后面的材料以及煅烧工艺都是为了提高水泥的标号也就是强度。 像秦刚之前的操作,就直接用了现成的瓷片、砖砾磨粉而取代,它的好处是制作的时候,可以省去了煅烧,最终的强度基本上很相近。缺点则是,前期的加工时间太长、以及等待水分干涸之后需要更长的等候与养护时间。一般只会用的小面积的、应急情况下。 秦刚点了点头,便重新回到了先前讨论的话题上:“我们现在的房屋,要么就是用木板与草泥修建,根本耐不住普通的雨水的浸泡,要么就是砖块砌成,一般雨涝还好,大水一旦来袭,绝大多数的房子都逃不了墙倒屋塌的命运。我们在天灾面前,命运犹如蝼蚁一般。但是……” 他指了指眼前的这几块水泥墙面,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都改用这种水泥来砌砖修墙,砖块之前就会牢牢地粘接在一起,不再惧怕一般的大水与暴雨。甚至,我们在一开始时,还可以索性在庄外用水泥加砖块修成一道防水的墙坝。就算是遇上水灾之年,直接将大部分的洪水拦在庄外。这样的话,外可拦住大水,内可加固房屋……” “是啊是啊!”秦规不由地激动了起来,打断秦刚的话问道:“刚哥的这种水泥是从何而来?造价几许?如何才能造出?” 秦刚正是看到了秦家庄有着现成的砖窑以及后山的黏土,觉得水泥这种东西不仅对于百姓应对水患有着重大的意义,更是可以帮助秦家庄脱贫致富的重要手段。 秦刚便拉着秦规回到书房里,细细地讲起了两种水泥的不同生产方法与原料。 之前在孵房那里用的水泥很简单,也不需要入窑煅烧,但是加工比较费力,原料也不太好找,比较适合小规模少量的使用。 而秦家庄有着现成的砖窑,只要修复一下,就可以用来煅烧水泥了。 而且两人一经商量后就发现,秦家庄生产煅烧水泥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首先是原料用得最多的黏土就在后山,挖来就行; 其次是这石灰石,用量大的话,在高邮往北靠近楚州的地方就有这样石灰石矿,大量采购的话会很便宜; 而铁矿渣更不用担心,秦家庄在扬州西山蜀岗那还有一支宗亲,他们与那里的铁矿山比较熟识,据说那里的矿渣都是白白扔掉的,找找熟悉的人,直接去那里往回运就行。 煤粉的用量非常小,也只需要从铁矿那里买一些就行。 秦刚说:“关于这些原料各部分的比例,我先写一个大致的配方,等最终的水泥粉烧出来后,可试验一下对比强度,不断地调整,一定就可以确定最佳的比例了。”【详见本章末注一】 “这件事,我看可以让水生来负责。他正好之前也与你搭过手。孵房那边的事,我让秦壮另行叫人跟着就行。” 秦规自言自语地便想定了安排,再想想咸鸭蛋的畅销、新孵雏鸭的喧闹,现在又是一门极其富有希望的水泥新行当,不由地眼神放光,哈哈大笑起来:“刚哥刚哥,你可真是我秦氏的福星,你说你,这么优秀的一个人,要是我族中之人的话,我就把我这掌事之职让与你,我来给你帮忙打下手该多好!” 秦刚赶紧摆手道:“规叔可不能这么说。您和族长对我家有再造之恩。晚辈这点零星主意,报不得此中恩情,还望规叔不要见外了。” “哦,对了,要说一件刚哥高兴的事情。”秦规又想起本来就想要说的事,“这两日,我安排庄上人把周边养鸭产蛋的农户都跑了一遍,就按你所说的方法,加上赔偿的价格后就和他们都重签了一遍契约。今天这些农户又纷纷过来说,张家又加了价,他们情愿赔我们一点钱,仍然还是想卖给张家。我就按刚哥你的计划,都同意了。那这样的话,等他们的鸭蛋生出来后,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就可以白得一笔赔偿金。而张家收购的新鲜鸭蛋价格差不多就要达到二十文一只了。” 秦刚笑笑:“现在这个价格成本,他们只要不考虑挣钱的话,还能撑得住。但是要到了我们这一批的新鸭子孵出来再下蛋之后,可就等着好戏看喽!先不管他们,我们还是先商量更重要的事情:这第一批水泥出来后,先重修哪些房子……” 秦家庄这边,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接下来的庄园重建大计。城里张家府中,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场景。 “二十文一只鸭蛋。”张徕的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子给我去办事的吗?” 这次办事的还是府上管家,此时却非常无奈地说:“少爷,这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本来那些养鸭的和我们签了契约,十文钱一只卖给我们,它们可以比之前多赚四文。如果不卖给我们,就要每只赔我们五文。” “这是本少爷之前跟你们讲过的契约条件,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是啊,眼看着马上他们要交货了,谁知道这时秦家庄的人插进来,给出十六文一只的价格收蛋。所以这帮养鸭的就算了一下,去掉赔给我们的,他们还能比之前多赚一文钱。所以就不卖给我们了。可少爷你是知道的,前些天其他三家都备不了货,好多订单都已经签到我们这里了,这批蛋要是收不上来,我们可要赔钱的啊。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签了二十文一只的收购价,至少不能影响咱们的出货啊。” “算了算了,二十文也不赔,就是赚得少了些。”一旁的张盛财开口道,“就是不知道这秦家庄的人现在是什么个意思?上次秦家铺子的那批鸭蛋查清了吗?” 张管家松了一口气,赶紧说:“查清了,就是秦家庄借给他们的。据说秦刚这些天一直都在秦家庄。在下觉得,这抬高蛋价的事也跟这小子脱不了干系。” “秦刚。”张徕更加愤怒了,“上次没让他淹死,现在反倒是蹦得越来越欢了。” 张盛财还是安慰道:“之前是我们轻视了,没料到他能够抱上秦家庄的大腿。不过,这秦家庄虽然人多,但毕竟在乡下,本来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家。只是他们家出了三个进士做官,加上和他们联姻的徐家也算是城里有脸面的人,所以在不能确定他们和秦刚有什么利害关系之前,我们没有必要去得罪他们。这样,张利生,你去县衙跑一趟,去请二爷回家吃个晚饭,就说我有事要找他。” 管家张利生赶紧应了就出门去了县衙。 张盛财的弟弟叫张盛富,是高邮县衙的押录吏。 此时高邮县域人口大约有六千多户,近六万多人,算是一个较大的县,所以在知县之下,还多设了县丞一人,也就是相当于副知县,然后便是主簿与县尉,【详见本章末注二】这四人都是由朝廷任命派遣。 此外县衙里还会有押录、手分、贴司等等各色称谓的吏员二十多人。宋朝改革了官制,地方官府里的吏员,虽然不算是朝廷的正式官员,无需委派,大多是由地方乡坤保举推荐,但同样会受朝廷的编制约定,并享受朝廷提供的俸禄待遇。 只是,这些吏员不像朝廷直接委任的那些官员,时常会有变动迁转。他们因为常年固定,多半都会被地方势力所控制,甚至渐渐地都成了世袭之职。 张盛财与张盛富兄弟俩的父亲,就是高邮县原先的押录吏,做的位置便是这众胥吏中的第一名位置,是仅次于县尉的人物。老家伙坐了地方吏员首位多年,临死前又把这个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小儿子,可见其势力把控之深。 所以,在大部分的地方,哪怕是知县、县丞等人,初来乍到之时,大都都会对押录吏礼让三分的。 这也是张家能够在高邮城横行的最大倚仗。 注一:宋代矿业非常成熟。据记载,徐州有利国铁矿,江宁府江北靠扬州也有小型铁矿。而淮安南部的石灰岩矿等都已开始开采。江浙虽无煤矿,却因铁矿冶铁所需,也大量从北方运来。水泥成份相对简单,只需记得原料,哪怕不知道比例,可自行进行测试就能确定:石灰石67-75%,黏土10-15%,铁矿0.5-1.5%,煤8-11%。研磨混和后经过1500度煅烧。 注二:据清《高邮州志》记载,宋……置高邮县知县一人,秩田二顷,俸二十千。丞一人,秩田一百五十亩,俸十五千。主簿一人,秩田一百二十亩,俸十二千。尉一人,俸与簿同。 第18章 知军离任 当晚,张府内堂,一桌丰盛的酒席,桌上只坐了张盛财、张盛富与张徕三人,周围留了两个丫环伺候。 酒过三巡,张盛富便开口道:“兄长今天把我叫来,可是有事情要商议?” 张盛财挥了挥手,一旁伺候的丫环便退出堂外,又把门给关了起来。 便由张徕开口:“二爷可知我家这两个月做了红心咸鸭蛋的生意吧?” 张盛富点头笑道:“听说了,说是这个配方出自贤侄的同学家里。如今这红心咸鸭蛋可是名传扬州城,兄长家做此生意可是赚了大钱啊!”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只是啊,唉!” “贤侄为何叹气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不瞒二爷,其实这秦家的红心咸鸭蛋的配方本来已经成为咱家可以独家把控的囊中之物了。不曾想,这秦家的小子耍奸使计,来了一出公开发卖配方的招术。最后,咱们张家花了大本钱,却也只能成为四家中的一家。你想想,这该少赚多少钱?” “哦?还有此等内情!” “原本并不想麻烦二爷的。我和父亲之前想了一计,可以先让这家破产,再另想法对付另外两家。哪知道这厮不知如何去投靠了秦家庄。如今这两家联手,又在乡下搅乱了我们收购鸭蛋的生意,仅此一项,这个月就让我家损失了至少这个数啊!” 即使是对自己的二叔,张徕的几句话也是囊括了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与夸大其事这三点。 张盛富见到张徕伸出五个手指,意指损失了五十贯,不由于“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他们这一家人都是极度贪财之徒,平时坑蒙拐骗、敛财无数,但是对于视为自己的钱财,却吝啬之极,一听有如此之大的损失,愤然拍案: “反了他们!这秦家庄就算是有人在京中做官,这天高皇帝远的,在这高邮,我张盛富还收拾不了这个小小的庄子吗?” 张盛财此时便说:“就知道二弟你有手段、有办法。如果把这秦家庄收拾了,这做咸鸭蛋生意的,就一下子倒掉了两家,接下来再使些手段,让那崔家退出。这笔买卖,我给二弟你留两成。” “嗯?”张盛富又不傻,转眼瞪着看他哥哥。 张盛财闭了闭眼,咬牙说:“三成!” “……” “四成!不能再多了!” “谢过兄长了!”张盛富这才眉开眼笑地松了口,“兄长你不是不知道,这事情办起来不能只靠我一个人,要对付这秦家庄,我得事先要把县丞县尉那边打点好啊,手下办事的人也不能少了跑腿出力的钱啊。万一事情闹大,军衙那边也是需要提前安排的。这里里外外可都是要花不少银子的。” “好好好,一说到办事,你就这套说辞,哪一年家里不帮你把这些都打点好的呢!”张盛财一摆手,接着问:“你就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治一治这秦家庄?还得能够一下子到位,让他们翻不了身!” 张盛富又夹了一筷子蒲包肉,满意地咂了咂嘴,说道:“城北胡二家的蒲包肉吧,还是他家的最好吃啊。” 张徕却制止了有点着急的父亲,意思可以让他二叔再摆摆谱。 张盛富再喝了两口酒,才慢慢地开口说:“这秦家庄不是人丁挺多的嘛!也不是没办法整他们。要说机会,还真有一个。” 张徕父子赶紧凑过来听仔细了。 “开春朝廷里就消息传来,说高邮军要整治军备,练兵整械那自然是军衙的事情。但是修缮城墙这些活,八成是会落在县衙这里。修城墙嘛,苦活啊!干活的会让厢军来干,而地方乡坤的摊派也是不可能少的。至少哪家摊派多些,哪家摊派少些,这个标准……嘿嘿……” 张徕赶紧接上:“那自然是由二爷您这头来决定的啊!” “哈哈哈哈!”张盛富酒足饭饱,满意地剔了剔牙,说:“你们也不要心急。上头这事基本有了准信,只要修城墙的差事发下来,我叫他秦家庄不死几个人,也得给我脱去几层皮!” 得了这样一个好消息,张盛财朝儿子一使眼色。张徕就赶紧掏出准备好的几张银票,递给张盛富手中,说:“这是侄儿孝敬二爷的一点酒水钱,请二爷莫要嫌少。” 张盛富眯着双眼,捏了捏银票,又看了看票边露出的花纹,满意地咧嘴笑道:“都是家里人,客气啥?客气啥?那个,兄长,衙门那边我还得去转转,这就告辞啦!” “二弟慢走。” “二爷慢走。” “利生,安排人送二爷回衙门!” 等人都出了大门,这张盛财才皱着眉头心疼道:“这养不熟的黑心鬼哟!” 张徕则安慰道:“嗲嗲莫心疼,等来年儿子中了进士,二爷这几年吃进去的,我倒要看他那时候该吐回来多少。” “也是也是。儿子啊,咱家里还是要靠你的啊!” 张盛富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和侄子一方面想要借助他手中的权力对付经商对手,同时又已开始谋划着哪天可以从他手中把付出的代价再次收回去。 而他在回到县衙后的住处时,却遇见了军衙里来的一个小吏,说是叶知军明天一早请军县两级所有官员与部分吏员过去,有要事商议。 张盛富大喜,他所事先得到的消息果然靠谱,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看来他必须要在今天晚上好好地谋划一番,到时候瞅准机会就给秦家庄下套。 次日辰时未到,高邮军衙的议事厅里。 知军叶宗古正坐中位,偶尔偏头和站在他身后的幕僚师爷轻声说着一些什么。 叶宗古是福建龙溪人,熙宁三年的进士。 此公官场之中沉浮二十多年,很多事情看得很清楚,他不靠近新党、也不刻意奉迎旧党,一切秉承着少说也少做的原则。 所以他在熙宁未曾得到重用,元佑更化后也没被排挤,反倒是年纪一大把之后,在元佑六年时得到了知高邮军这样的一个重职。 不过以叶宗古的脾性,在这种军县合治的地方,自然是继续执行他的那种“无为而治”的理念,有啥烦心的事,能推给县里就尽量推给县里,所以也就少了争权之嫌。更加上这两三年中,高邮也无甚天灾人祸,反倒获了个磨勘(唐宋对官员的考核)上等的好评价。 知军难得召集军县同会,虽然时辰还未到,但右侧已经坐了军衙的通判、录事等诸参军,左侧则是高邮县知县夏归厚以及县丞、主簿、县尉一等人,张盛富作为县吏中的代表,也能有幸在下面添了一张座位。 “诸位,”叶宗古一口福建口音,让人听得颇觉费力,“本官过了这个月底就要回京述职,听候另任。” “知军在高邮勤政爱民,政绩卓越,此番回京,定然会步步高升。下官在此先先恭祝了。”夏知县拱手便是送上马屁一句,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且不说这个。朝廷同时也来了关于高邮军备整治的指示,想必也是本官在离任之前必须要进行的一件大事。就由刘师爷给大家讲一讲。” 叶宗古也知道自己的口音难懂,许多事务都是由他先和师爷详细商议后,再由师爷给大家讲述讨论。 离任的时间已定,整军的指示又发,如何去做这件事就很讲究了,一般要看接任者是谁? 如果是与自己一个派别又或者关系交好的,不妨卖个面子,府库里多留点钱,事务上多留点业绩。 但是如果遇上是政治对手或没有交情之人,钱全花光、事全做完,可能是最常见的情况。 这次刘师爷所讲述的意思大致就是如此。 按理说,大宋立朝以来,已经历经了多次的整军。其实上上下下都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流程、其中的大小事情,也都是早有了既定的详细章程。 按照道理来讲,地方上的签书通判才应该是具体的行政长官,具体事务,下面的录事、司理、司法、司户等各参军也皆有行事的条文,具体一项项去做就行了。而另外设置的知军知州之职,不过是代朝廷到这里来进行知会、管理的意思。事情做好了,功劳他是直接受益者,底下人便有共享者。而关于如何做好这些事的花销成本,就是知军可以最终拍板决策的关键。 “叶知军的想法是,这两年,高邮军的军库里,还有不少赋税的节余,这些都是有赖于在座各位的勤勉与辛劳所致。所以此次的整治军备之事,事烦任重,绝不能让各位为难。所以,大家回去可以依据各自的职责与任务,将这次的详细预算前后考虑周详,再一并报得上来。而叶知军这边……”刘师爷再看了看叶宗古,看后者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也在此让大家放心,只要是如实上报的,一定给予批复!” 这番话实际已经讲得非常明白了,师爷正在代表叶宗古在表态:这位任上一直碌碌无为的知军准备在离任前夕,要大撒把地花钱了。 这也难怪,因为这次的军备整治耗时不短,确定是跨越了这两任交接的知军。而当前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根本就不知道下一任的接任者会是谁。所以叶宗古如果是费尽心机地把军库里的积余节省下来,一是得罪了当前干活的底下众官吏,二是新的接任者到位后,同样会把钱花掉,到时候大家都会感激的,反而会是新知军的情。 而钱如果花光了,也可以有不同的说法,比如说,这个军备整治一事没有个三五月不能完全结束,前任花了的钱,至少继任者还是可以享受到其成效的嘛! 关键是眼下,与会者无一不眉开眼笑,都说是“有钱好办事”,更何况多办事就意味着过手的油水增多,叶知军离任前这件事,看来是深得“官”心啊。 当然也有郁闷的人,就是张盛富。 原本他想好的计划是,按照过去通行的惯例,就以“地方官府经费紧张、全赖乡坤多多出力”为由头,大肆摊派各项劳役,然后通过各种方法,给秦家庄加派的会是最重、最亏同时也是最容易出错的一些工程,不仅在经济上往死里去压榨,更是埋下各种陷阱,总之要按他大哥的设想那样,一下子把他们搞残。 秦家庄的要是咬牙应下,这必定失血过多;要是不应,这“为富不仁”、“藐视朝廷法令”等等的各式罪名就可以一项项的往头上去罗织安放了。 只是现在,手段虽然还是可以使,但叶知军给了充足的钱,按原计划去推的话,效果自然会大大地打折扣。 所以,还需要另外再费点思量,加大些中间克扣的力度。 不过,这样一来,不就意味着自已又能多捞不少钱了么! 张盛富顿时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打心眼里开始觉得这位即将离任的叶知军,越看越眼顺、越看越尊敬了。于是一起跟着大赞讼词的众人谄媚道: “叶知军爱民如子,体恤吏员,实是我高邮民众之福祉。他日回京,我等定要刻好德政碑、送上万民伞,以颂知军之不朽恩德。” 一时间,席间马屁如潮。 叶宗古捻须微颌,心中却是透亮:“塞你母【注:福建方言之国骂】,尔等如今的态度,还不是本官撒了大把银子下去的结果么……” 注:本章设定元佑八年高邮知军叶宗古离任,后为毛滂接任的理由如下:据清代《高邮州志》记载,宋元佑年间知军共计有杨蟠、安鼎、赵晦之、蹇序辰、叶宗古、毛滂等六人。据百度百科,杨蟠知高邮军为绍圣四年,蹇序辰其政治立场为新党,知高邮军也应在绍圣后。赵晦之、安鼎无经历详情;合适人选仅剩叶宗古与毛滂。于是取叶宗古元佑六年知高邮军,八年任期满。此时高太后未薨,苏轼仍有举荐之力,按毛滂立场与政治关系,此时也是他唯一可能任知高邮军的机会。 第19章 就坑你庄 回到县衙,知县夏归厚独独留下了张盛富到后厅说话。 “张押司。”夏知县非常客气,押司是对押录吏的尊称,“本官看了刘师爷交办的整军章程,这里明确了修缮城墙一事,是交予县里来办。所以,接下来如何调遣人手、如何测算预算、又如何安排进度等等,这些细则想来都是张押司所擅长之事,可要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张盛富腹诽不止,衙门里的事情说起来都是他们这等吏员擅长之事,而知县、县丞等人擅长的事就只有“喝酒吟诗”了。不过,他的脸上却是笑意盎然、口中仍是谦逊无比,“这些都是下属应尽之责。” “只是此番叶知军说是预算可以如实上报,张押司心里可曾有点筹划?” 你娘的!张盛富继续心里骂道,事情不想干,这钱倒是先盯上了。口里却诚恳答道: “下属明白,这城墙修缮,当是百年大计,不可草率从事。我高邮现有之城池,筑于开宝四年,时知军事高公凝佑所定,周围计有一十里三百一十六步。城墙高二丈五尺,面阔一丈五尺。”这得亏了昨晚预先做好的谋划准备,显得他精于事务,倒是让夏归厚感到十分信任。 张盛富继续说道:“只是天宝至今已近百年,其间城墙虽有多次修缮,但也多次遭遇盗匪火侵,各处损毁大约会有三四十处,好在夯土仍在,大多地方都只是城砖坍塌。所以,此番修缮,主要成本花费应该在包砖修砌这一项上。” 夏归厚点点头,这些事情,平素他进出城门时,所看到的情况也的确如此。 “修城墙所需要的人力,主体可以向知军请示派发厢军完成,所余不足再征发少量民夫,我等需要统计的是这些人等的伙食开支,其为预算之一。” “但修城之重点在城墙包砖皆需定制,这些砖块的采购费用,还有预留砖窑烧制时日,此为预算之二。” “当年高公凝佑筑城有示,最费财力之处乃是这包砖之沙浆调配。为保证砖墙之牢固,需加入一定的糯米汤汁。此次知军有令,我们自当如数测算并上报所需花费。但是……” 张盛富看看夏归厚有点皱起的眉头,试探地说:“下属有一建议,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来便是。”夏知县就等着这个“当不当说”呢。 张盛富压低声音:“这花费预算我们如实报上。但是想这城池修缮也是造福乡里、护佑民生之大事。县里凡大户乡绅,还是须得群策群力,各有表示之说……” 一席话,正是说进夏归厚的心底里,没有这种操作,他们又如何可以从中上下其手、贪墨敛财呢? 看到知县已初步认可,张盛富抑住内心的欢喜,开始将其昨天夜里想清楚的手段一条条地细细讲来,其间隐然已将秦家庄列入了盘剥的重点对象。 当然,夏归厚所听到的只是,这种打着“共襄盛举”旗号的措施,可以让他们在这场既可挣得从政业绩的重大工程中,又可留下令人心动的巨额财富。 两人密谋许久之后,再度将县丞、主簿与县尉等人叫来。这等事情的操持把控,一手遮天是不要去想的,把所有涉及到的人统统拉进来,大家共同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就不必担心会出现任何意外了。 县衙这头正是一片阴谋诡计酝酿摆布之时。 秦家庄这里的水泥作坊正是干得热火朝天。 在把外地的关键原料都设法解决来源之后,经过改良后的窑洞里已经陆续烧出了好几批的成品水泥。 而被任命为水泥作坊负责人的秦水生,正在展示出他卓越的领悟天份: 秦刚本来只是建议他,对于不同原料比例所生产出来的水泥样品,要先进行效果比对以及记录,以便找到并确定最佳的配方比例。 可是他却告诉秦刚:不同的配方比例所烧出的水泥,不仅会改变水泥凝固之后的强度,还会改变水泥凝固的速度。所以最佳的配方比例不应该是唯一的,而是需要根据你的用途而选择相应的比例。 “比如要选择这个比例的话,生产出的水泥强度基本不会改变,但它凝固的速度会更快!” “速干水泥。”秦刚脱口而出。 “对,刚哥起的这个名字就很好。”水生听了很认同。 秦刚则呆呆地看着水生,心里说:果真,群众中隐藏着最伟大的天才,关键在于你给他们以展示的机会。 不仅如此,水生还让秦刚帮他用笔记下了哪种比例下的水泥是适合于砌砖黏合,又哪种比例下的水泥更适合于抹平做水泥立面。 这不就是最早的水泥标号吗?秦刚在内心暗暗地惊叹。不过他还是很严肃地对水生说:“你应该抽点时间学习写字了,这些东西,你能够自己记下来该有多好。” 同时,秦刚则用纸画了个口罩的样式,让水生拿去给庄子里的大小娘子们,用多层的纱布做出一大批。 嘱咐在水泥作坊里的每个人在工作时,都必须要佩戴这种防范灰尘的口罩。 当水泥开始批量生产出来时,经过前期的规划,秦规决定在庄子外围,从靠近西侧,也是地势最低的地方开始,先行修建起一道防水墙,主要用来应对七八月间经常发生的河水漫出,顺便也来看看水泥筑墙的效果。 出于完全的信任,他把庄子里干过泥瓦工的人都召集起来交给了秦刚。 秦刚先是仔细询问了他们过去常规的建筑方法后,然后就在他们的基础上提出了两点全新的改良意见: 第一,他让工匠们在先向地下多挖了一尺多深,从底部开始砌墙,成为了墙基,当砌出地面后,再在两边回填土压实。 工匠们很快明白了,有了水泥的凝固作用,墙体就会凝固成像一块石板一样,插入地下后当然要比直接竖在地面上稳固许多了。 而且这样墙在防范河水漫来的情形时,也不容易出现墙底渗水的问题。 第二,为了加强这堵墙的牢固度,过去的方法应该是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墙中加入一根粗木桩。但粗大的木料毕竟非常费钱,秦刚决定用水泥桩来替代。 水泥桩按理说需要用到钢筋,可是眼前的铁料非常昂贵,根本就不可能,于是秦刚便安排工匠们去找陈年的竹子来替代。 这些旧竹子先行破成差不多如手指粗的竹筋,然后再用竹筋扎入地基的地下,把它们用竹皮扎成柱子形状的骨架。 这种竹筋自然是比不上钢筋的强度,但是用在此时,显然是足够了。 最后在它的四面用夹板灌入了水泥与石子搅拌后的沙浆。 两天后,夹板拆掉后,就成了一根根水泥柱,再等几天的水泥凝固并达到强度后,这样的水泥柱又便宜、又远远比木柱坚固。 在热火朝天的劳作中,秦刚再一次感慨的就是,这些最朴素的劳动者,对于所有的工艺革新,并没有想像中的抵触与质疑,他们更加相信于自己眼中看到的与手里摸到的,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领悟到这些创新的意义与价值,转而欢天喜地从接受到应用,进而开始不断出现自己的再创新。 比如大约四五天过后,有个叫秦老四的工人就来问秦刚,既然可以用竹筋扎成柱子的形状浇筑出水泥石柱,他是不是可以用竹筋扎成平面网来浇筑出水泥石板。 秦刚自然是在惊讶与兴奋中赞扬并认可以他的这种飞跃式创想,并宣布把这种水泥石板命名为“秦四板”。 一道整齐平整的墙壁在庄子西侧沿着河道的走向,迅速地矗立起来了,工匠们还在墙壁两边抹上了水泥沙浆面,在凝固之后仿佛就成了一道没有缝隙的巨型石墙一样,在河道边蔓延伸展开去,甚为壮观。 好在外面通行的大道在庄子的另一侧东面,除了本庄的人,几乎没有人会走到这道墙这里,也就不太可能发现这里的奇迹。 不远处,秦规陪着秦察,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亲眼看着这项意想不到的神奇工程的落成。 “禀告族长,县衙里来人了,正在您家的见客厅里等候。”有庄民跑来传话。 秦察一听,皱了皱眉,心想衙役上门定无好事,但又不能怠慢。便带了秦规一同赶去。 进了见客厅,只见一侧的座位后面站了两名有点不太耐烦的衙役,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个面目平常、身体稍胖的中年吏员。 秦规认得,赶紧加快两步上前招呼道:“哎呀呀,原来是张押司过来。我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来人正是张盛富,我在县衙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知县、县丞一等人都能从中有钱可赚,自然不会还有谁会管他想要以此对付谁。 在向叶知军的师爷汇报了之后,张盛富就信心满满地带着手下人来秦家庄了。 “见过秦老太爷。”张盛富还是保持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在脸上,“还是某等来得匆忙,不及提前知会啊,无妨无妨。” 秦察毕竟年长,又是庄上的族长,只是微微欠了一身,以示行过了礼,便招呼着给几人上茶后,便问道:“敢问张押司来到敝庄可有什么指教?” “唉呀!”张盛富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老太爷可能有所不知,近来朝廷里下了旨意,叶知军那里又定了期限,这高邮城的城池要进行大修。当然,我们夏知县一向是把体恤子民、爱惜民力放在施政之首位。为了此事是殚精竭虑、全力周旋、多方筹措、无不用极呀!” 秦家的两位也不是第一次和这位奸滑胥吏打交道,自然是一边微微点头倾听,一边静听他真正来意的最后表达。 张盛富自是老谋深算,在对各种吹捧之辞之下,反反复复地强调,正是夏知县的各种努力,得以申请调动了大量的厢军,减少到了对高邮本地民夫的征用;同时又不辞麻烦地向军衙申请尽可能多的拨款,以便最大限度地帮助各位来解决各种修城材料的采购等等。 可是,咱们也不能什么事都让父母官去劳心劳力的是不是?所以,接下来的事,就非常需要我们本地子民、尤其是像秦家庄这样的地方大族、像秦老太爷这样的名望乡绅,要站出来表示表示对不对? “修城大计,的确是地方大事。需要我等如何出力,愿听闻夏知县的嘱咐安排。”秦察不得已地出声应付道。 “秦老太爷果然是识大体之人!”张盛财击掌称赞,便示意旁边衙役拿出一份表单递给秦察,继续说道:“县里十分体谅大家的财力人力之差别,给各家士绅都分配了一点点出力的活计。这份便是需要秦家庄出力的一些小活。” 秦察接过清单,与秦规一起细细看来。 张盛财哪会等他们看清楚,便随即站起身提醒道:“这是县里诸位老爷商议定下的,秦老太爷可以细细地看,也可以多点时间准备。我就代表全城的百姓先行谢过秦家庄的大义啦!告辞!” 此番的目的既已达成,三人也不指望这次从庄上得些什么好处,立即扬长而去。 留下秦察与秦规对着清单有点目瞪口呆: 秦家庄分配修缮的城墙段计有一里长,军衙可以提供基础的砖石铺料等等,另行拨款修缮辅材费用两百贯,秦家庄可免除提供役夫,但需自行补足辅材采购之不足等等。 这份派工清单看似问题不大,其中还提到会拨款两百贯钱。但是再看一眼辅料内容与验收标准,秦规便不由地冷吸了一口气。 这段城墙,须按“高二丈五尺,面阔一丈五尺”标准重新包砖,包砖的检验标准是:以一丈见方之地,匕首扎砖缝,五次不能有一次可以扎入半寸深的,为合格。 稍有经验的人便会明白,要达到这样的牢固标准,这包砖必须要用糯汁灰砂砌实并进行勾缝。 两里长的城墙,所用糯米砂浆中的糯米耗用,秦规虽然没有算过,也知道是这两百贯钱只是能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的。秦家庄需要自己去补足的费用,可不是一个小数。 注一:两里长、二丈五高,包两面,加一丈五面,折算成砖体大约七千立方。耗用砂浆占比约两成五,估算糯米熬汁后在砂浆中比例为两成,那基本需要三百五十立方的糯米,差不多三百五十石。 注二:据《苏轼文集》卷35《申明扬州公使钱状》第985页,元佑四年至七年,扬州糯米每斗“不下八九十文足”,卷32《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贴黄》第911页,元佑六年三月,淮南宿、亳州灾,“米价高七十七文”。可见糯米平常价比灾年普通米翻倍高后的价还高。 第20章 糯米之争 秦刚被人请过来的时候,秦察与秦规正对着那张任务清单而愁眉不展。 秦刚接过清单,细细看了一下,先是有些愕然,他指着清单末尾落款吏员姓名问道: “这个张盛富,可是与城中张盛财有关系?” 秦规道:“正是张盛财之胞弟。” 秦刚点点头道:“那我就明白了,应该是我连累了庄上。他们这是为了先前鸭蛋采购一事而进行的报复。” 秦规摆摆手道:“哪里说的事,这张家控制鸭蛋收购,也是危及我庄的咸鸭蛋生意。我们也是为了自保而必须要进行反击的,这根本就不是刚哥一家的事情。只是眼下,官府已经下了这告示,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筹钱应下这等差事了。” 秦刚在心里算了一下道:“按照这上面的要求,我们的大致耗费大约会在六百贯上下。所以减去官府拨款的两百贯钱,我们差不多会亏上四百贯。” “虽说这四百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这段时间庄上也赚了一点钱,再四下里凑凑,倒也能应付得过去?” 秦刚便摇摇头道:“所以我们绝不能以为,这件事只是让我们破费四百贯。这张家人不会太简单,一定还会有其它的阴险招术在等着我们。” “刚哥以为还会有什么危险呢?” 秦刚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修城墙的消耗,无非是人力与材料。人力我们自己人,材料中唯一有可能紧张的,就会是糯米了。所以我现在猜想的可能是:他们会提前去囤积糯米。” “囤积糯米?” “对!糯米产量低,也容易囤积。一旦他们提前把周边地方的糯米都控制住。我们便买不到糯米,到那个时候,他们只需要把糯米的价格涨上去,这亏损的就远远不是几百贯的事情了。” 秦规一听,脸上神情大变。 “要想这工程按质量完成,就必须要高价买他们的糯米。如果糯米不够,这砂浆标准不足,又只能贿赂他们以通过检验,一旦贿赂不成,以’不合格‘之由就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了!” 秦规越听越急,正待询问,却被秦察抬手止住了,老人微微地笑道:“我瞧刚哥分析这些时颇为轻松了然,可是早有解决方策在手中?” 秦刚哈哈一笑,道:“还是秦老太爷看得仔细。原来这事的确多有麻烦。可这解决之策恰恰就在我们秦家庄这几日所做的事情里面,却是令这张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对对对!”秦规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我们现在有了水泥啊!这水泥,不仅成本只有那糯米砂浆的一成不到,而且就我们现在修的防水墙来看,牢固程度远超以往。” 秦刚点头道:“我看这清单上的最后检验的标准,我们用了水泥之后,只会效果更好,无须担心他们到时候使坏。只是,也没有道理让这张家为所欲为、却又置身事外。所以……” 良久,会客厅里传出了三人开心的笑声。 却说张盛富离开了秦家庄之后,一路哼着小曲,心情十分地舒畅,转而对两个随行的衙役说:“今天这事做得十分顺利,你们两人也都有功。等会儿随我去我兄长那里好好地喝上一顿。” 两名衙役自然是眉开眼笑地奉承了起来。 三人回城便直接去了张府。 张盛财看见兄弟过来了,一边让人安排两位随行的衙役去吃饭,另一边赶紧把盛富带入后院厢房。 “事情可曾顺利?” “没有问题,盖了知县官印的清单,借他秦家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从。只是我先前叮嘱你的糯米收购的事做得怎样?” “放心放心,高邮、还有兴化、宝应,这一带的糯米应该都被我们全收上来了。只是扬州那里,可是有着商贸码头,又是江南漕运的中转地,那里糯米可是没有办法都收完的。” “无妨无妨。”张盛富奸笑道,“也不能完全收光嘛。这次修城墙,我这里可是顺便给高邮城上的所有大户都派了活。这些大户只要都去买,扬州那里的糯米价格一定上涨,咱们再去推一把。他们真要是多出点钱,咱们的糯米就加点钱卖给他们,也是能大赚一笔的。” “也是,就是这秦家庄的,一粒糯米也不卖他们!哈哈!” “哈哈哈哈!” 没几天,伴随着高邮城的几家大户都接到了县衙下派的修城墙任务的同时,周边地区的糯米价格很快就涨上去了。 先是本地的糯米几乎就买不到,然后从扬州码头运来的糯米价格也开始一日三变。先是每斗两百文,紧接着三百文,甚至还牵连到稍微好一点的大米价格都有了几十文钱的上涨。 有的人家咬牙先以高价买了一些,有的还想等等看是否价格能回落,却不料这糯米的价格却是一路上涨。 原本想着这次官府派的差事,差不多稍稍贴补一点费用就能应付的,哪料到最后每一家都要在这方面吃大亏了。 普通百姓家关心的,则是这次的役夫十抽一会不会抽到自己家。虽然说修城的主要人手都是厢军,但是人家毕竟还是官兵,不幸被抽干去干活的少量役夫,往往都会承担最沉重的事情。 这一趟修城墙的活干完,一个人瘦个十斤八斤,那还算是最好的结果,中途断个胳膊瘸条腿,出个伤残离出个病,都是往年十分常见的事。 秦刚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回到了家里,按照他与秦察秦规商议的那样,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就恢复了去学堂上课。每天和盼兮准时过去,也准时回家。 而且北窑庄这里的抽丁结果,也万幸没有抽到他与父亲,一切似乎正在和他一家脱离了联系。 而对于张徕来说,也暂时先放下了秦刚,因为先行计划解决掉秦家庄,也就相当于切断了秦刚背后的依赖,接下来再怎么收拾秦刚,就变成了非常简单的事情。 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胡衍有点郁闷地告诉大家,他要去参加修城墙了。秦刚有点惊讶,前一天不还是说抽丁并没有抽到他啊。 胡衍说是因为舅舅在夏家手下做事,这次夏家派的城墙段虽然不长,但还是被抽到了几个役夫。舅舅为了讨好主家,主动去领了一个名额,而胡衍如今一直都是舅舅照顾,哪能自己不懂事,于是硬是把这修城墙的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了。 谈建咂了咂舌头:“听说这修墙的活真是体力活啊!” “谁说不是呢!但毕竟我年轻啊,总比我舅舅去要强些吧!” “夏家。”秦刚心里默默念了念,这是他在秦家庄商议对策时确定的优先合作对象,于是他把胡衍拉到一旁问:“真的决定了,要去工地上卖力气?” “决定啦!不然还能怎么地?我总不能让我舅去吧!” “那要这样的话,我给你想一个办法,到时候不会完全干体力活,你听不听?” “听啊!我就知道刚哥你会有办法的,你说,我一定听!” 秦刚点点头道:“那你先去秦家庄找掌事的规叔,就说是我叫你过去学新的筑墙技术的。他会给你安排好的,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只要你学会了后,等到修城时,你就只需要做一些安排人、指挥方面的活了。” 胡衍听了后大喜,说:“真的能这样啊!不过……我可是代夏家那边出工的,我们家主那边可以吗?” “没关系,我正要说呢,在去秦家庄之前,你带我去拜访一下夏家家主。” 于是,秦刚回家取了先前准备好的一份咸鸭蛋礼品,就与胡衍一同去了夏家。 夏家也是高邮几家望族中相对稍弱的一家,主要原因还是和秦家庄相似,主要都依赖于田地租种,涉及到经商的生意也大多是以农产品为主。 胡衍的舅舅虽然也姓夏,但与主家并没有直接的亲缘,也就是粘了点本家的名义,做着夏家的老佃户,能够比其它佃户多一点照顾而已。 而这次出于感恩之情,就主动帮主家去出一个役夫的差事。 胡衍带着秦刚到夏家门口通报了拜访的来意,报的是秦家庄的名头,好在门口的家丁也认识胡衍,也就客气地让他们在那里稍等片刻。 一会儿,说是家主夏立言有请。 于是,二人便被带了进去。 夏立言看了看两人,胡衍是其佃户的外甥,这次又承担了一名劳役,他还是有点印象的。 而秦刚却是第一回见到,听了传报说是秦家庄的,也就不由地多看了几眼,见其个头虽然不高,但其双眼有神,口鼻方正,眉宇之间透出几分似乎不该是这个年龄的自信与神采。 “夏老爷好,这就是我先前和您说过的秦小郎秦刚。” “见过夏家主,今日学生冒昧来访,是想为夏家主来解忧的。”秦刚一开口就直入主题。 “哦?”夏立言不禁笑了,“老夫有何忧需解啊?” “县衙派了工,要各家大户去修城。但是修城包砖少不了糯米熬汁,可这糯米这次却不知被谁预先囤了货,如今价格一日三涨,要是论实价去买,恐要亏上的银钱真心不是一个小数;可如果要是不买,又怕耽误修城大事,被官府追责。家主对此忧心忡忡,学生所言,可有出入?” 夏立言两眼一亮,他这两日正为此事发愁。如今听得秦刚一番话就讲得明明白白,便接口问道:“秦小郎既然为此事而来,可有什么良策可教老夫?” “糯米涨价,自然是与官府关系密切之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有关,否则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人去囤糯米呢?”秦刚一语道破,“而大量的糯米只会用在修城墙上面,所以也就注定了这城墙的工程不结束之前,高邮的糯米价格只会上涨不会下跌。” 夏立言的眉头皱了起来,其实这个道理并不难想明白,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往往心底不愿接受,就像他,到这句话之前,内心还存有“万一糯米会降价”的幻想。 “想一想,我们为什么咬着牙也要买这高价糯米呢?无非就是因为我们这次修城墙中,如果不去用它,就没法通得过最后的质量检验。”秦刚的分析很令夏立言认同。 “但是,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启发。买不买糯米其实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们修城墙时,能不能最终通过官府的检验,对不对?”秦刚停顿了一下,看到夏立言眼睛里对这个观点的认可后,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说,我这里找到了一种可以完全替代糯米汁、成本又低、最终效果又好的东西呢?” “能替代糯米汁?还比它成本低效果好?秦小郎可曾在说笑?老夫也算见多识广,只是不知此物叫何名字?” “千真万确!此物名曰水泥。它的花费只有同等用量糯米的一成不到,而且其粘合砖块的效果却坚如石板,就在我们秦家庄便有所出。” 看到秦刚说得言之凿凿,夏立言此时倒也平静了下来,缓缓说道:“秦家庄我是信得过的,更相信你不会没事来此消遣老夫。既然如此,那需要老夫做什么?” “很简单,我只想让算计我们的人,最后倒在他们自己算计的地方!” “…… ……” …… …… 从夏家出来后,胡衍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当然他也说不出一个字。一则惊讶于张家的野心与阴险,居然会算计到全县各大望族的头上,二则更惊讶于秦刚在夏家主面前表现出的那种超然的气度与气场。 他对秦刚说:“我就像是从前不认识你一样,或者应该这么说,我今天才像是真正认识到你。你怎么能做到在夏家主面前如此镇定自若呢?” 秦刚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忘了,我今天代表的,可是秦家庄呢!” “嗯,也是。”胡衍又想到了刚才最后谈论到的那些事情,“你觉得夏家主真的愿意去说服其它的几家望族加入到我们这个计划里吗?” “他会的,尤其是当他们过两天去秦家庄看到了水泥之后的话。” “对的啊,你让我去秦家庄,就是学习怎么用水泥吧?这个水泥真的会有你说得那么神奇吗?” 秦刚点点头说:“你去学了就知道它将会有多重要。虽然我也相信他们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但是毕竟还是得做好必要的准备。修城的工程开始后,就需要给这几家同时供应大量的水泥了,秦家庄的那些人,我就只让他们去负责水泥的具体生产情况,而一旦涉及到原料的产品的进出、统计还有核算,这些都是需要读过书的人来管理,我让你来做,没问题吧?!” 胡衍立即一挺胸脯表示:“这个,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注:高邮城的大姓望族,明清时代,有“孙王贾夏”一说;宋元一代,有“崔乔孙秦”一说,总体历史上大约又有“贾、马、王、夏、杨、孙、李、赵”这八姓之说。本小说里进行了一下综合,拟了贾、马、夏、孙、崔、秦这六家。 第21章 宋代会社 秦刚相信夏立言的诚意,却没想到他的效率与诚意同样不打折扣。 仅仅只用了两天,他就说动了接到修城任务的其他四家同意来考虑这个计划。 当然了,毕竟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糯米不断疯狂涨价,从而让自己承担这种不应该的巨大损失。 大家都约定好在这天的午后,各自派出能主事的代表到秦家庄,一是亲眼看看所谓的水泥在砌墙中能否真正地替代糯汁灰浆,二是要询问清楚,这水泥的购买成本与之后的供应是否能够确保各家的修城任务需要。 崔三本一听说这事的谋划者是秦刚,便第一个说服主家同意加入进来。 咸鸭蛋的生意令他家获益颇多。虽然前段时间的鸭蛋收购紧张,但因为崔家有车船便利,可以扩大到宝应、兴化等地收购,所以对他们的影响不大。 崔家也知道咸鸭蛋生意这块是张家在背后捣鬼作梗,顾忌着他们家的二爷掌控县衙的胥吏势力,总想着在这件事上退避忍让一些,好来巴结一二。 却也没想到,这一次他家也被摊派了一里半长的城墙段,拨款是两百贯,只比秦家庄稍好一些,但也算是其他几家中负担最重的了。 崔三本来得最早,在秦察的见客厅里,不时地与之后到的几家代表寒暄打招呼。 “哟,是孙员外,难得您亲自过来啦!” “崔掌柜客气,您和秦家庄关系不错,之前有没有见过这叫作水泥的宝贝东西?” “看贾家大少爷来了,他见多识广,问问他去。” “……” 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小会儿,但各家的人却几乎都已经提前到了。秦察也不敢托大,连忙在秦规的陪同下进了会客厅,与大家伙见面。 “各位光临敝庄,老汉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哪里,秦庄主大仁大义啊。此次让我等前来,据说是有替代糯汁灰浆之水泥神物,可以拯救我等几家面临的破财危机。我等都是感恩不尽啊!”夏立言赶紧带头应道。 众人也皆附和,眼神却各有差异。 秦察微微一笑,便说:“既然如此,各位可随老汉移步后院,一起看看这水泥的效果如何?” 众人皆拱手:“秦庄主请。” 后院站了几人,一边是秦刚和秦水生,正在指挥着人搅拌着刚刚和开的水泥砂浆。 但是众人的眼神一下子关注在了另一边。 倒不是此时站在那里短打装束的胡衍,而是在他身边已经修好了一段半丈长、一人多高的砖墙,用的就是与城墙一般模样的砖块,背后还有一块夯实过的黄土堆,应该是仿造城墙而修建成的样品。 于是众人则更加关注于这段城墙的个中细节。细看之下,发现这半堵城墙,有一半是勾了缝,显得非常精细整齐,另一半则没有勾缝,看起来有点粗糙。 但无论是哪一边,都不是之前用了糯米汁后所显现出的灰白颜色,而是透出一种黝黝的青灰色。 胡衍也瞧见了看过来几人中的夏家主,立刻挺了挺胸,并给了家主一个骄傲肯定的眼神。 秦规也就赶紧给众人介绍道: “各位请看,这就是用我们秦家水泥修砌的城墙范本。这一段是两天前刚砌完的砖,所用的城墙砖、夯土都是按照高邮城墙的标准仿做的。” “这里我也要说一下,这水泥砌好之后,差不多需要两天左右的时间干透,干透后就能达到最好的坚硬强度。所以,今天我们就可以一起来检验一下,看看它是不是比过去使用糯汁灰浆的时间更短、而且最终的牢固度更好。” 胡衍立刻端过来一只盘子,上面放了两把寻常的匕首。 孙员外与贾少爷比较积极,立即上去各拿了一把匕首,走近那一小段墙。 孙员外先是用匕首使劲地扎向其中一道已经用水泥勾好的墙缝,“噌”地一下,刃尖扎在缝间,居然一点都没有如预想的那里能扎进去,只是在这道水泥缝的光滑表面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划痕。 这显然出乎孙员外的意外,他有点不相信地再度加大了力气,又扎了两下,效果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力气用大了,刃尖在水泥缝表面划动的距离长了一点,甚至最后一下,还划出了一点火星。 而贾少爷选择扎了没有勾过的砖缝,只是刃尖直接卡在了表面高低不平的凹坑里,刃尖扎出的火花更是明显点。 所以,对照验收标准所提的“不能扎入半寸深”,这种水泥缝不管是有没有勾过缝,都是连半毫也扎不进去啊。 大家本来也对这未知的水泥抱有一定的期望,觉得它有可能会比过去的糯汁灰浆更牢固点,但显然是没有料到能坚固如此。 立刻换了两人去试试,再换了剩下的两人去体验。 于是,两把匕首反反复复地在这仿造的城墙砖缝里又是戳又是扎的,甚至有一把匕首最后都因为用力过大而崩断了刀尖。 看到众人都是惊叹不已,胡衍便从另一边拎出一筒和好的水泥砂浆,并对大家说: “各位看过来,这就是我们加了我们的水泥后的砂浆,砌墙的方法与过去一样,不需要任何改变。” 胡衍一边说,一边演示着操作,在一块砖的三面抹上水泥砂浆后,砌在原来的墙面上,然后用瓦刀敲敲实,再刮去溢出来的一点砂浆,动作十分娴熟,接着下一块,再一块。 秦规接下去补充说:“这水泥砂浆砌成的墙,差不多半天左右的时间就会基本凝固,两天左右就会完全达到现在大家看到了牢固程度。而且,经过我们的尝试,只要用了这种水泥,根本就不需要再对砖缝进行勾缝处理了,这也会给我们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与工期。当然,要是真的勾了缝后,那么这块的城墙,要是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敢问秦掌事,先前所说,这种水泥的成本,果真只有糯米的一成左右?” “确实。” “那么秦掌事,这种水泥的生产是否麻烦?能否赶上这次修城的工期?” “秦掌事,需要我等一同参与进来做什么?” 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秦规赶紧开口说:“接下来还是请各位回前厅就坐,我们坐下详谈。” 于是大家又赶紧回去坐下。 “各位。”这时众人发现,秦规从他的身旁拉起来一个之前没有出现过的一个年轻人,当然却是在座的人里崔三本与夏立言所认识的。 秦规拉着他介绍道:“下面先介绍一下我们秦家庄的二掌事秦刚,我们庄的水泥生产以及接下来的修墙等事宜,都是由他来具体负责。” 这是之前一天秦察向秦规提醒的,从咸鸭蛋配方,到正在运作中的孵蛋秘方,还有现在的水泥,秦刚的能力都是看在他的眼里,这等人才如果不先给个名份拢络在庄里,只怕这一次之后,会被其他家族下手给拉走了。 于是,借着这次请各家来看水泥演示之际,赶紧给秦刚任命了一个庄上二掌事的头衔。 众人皆看向这个年轻人,除了崔三本与夏立言外,都有点小小的诧异。 秦刚面不改色,向众人作了一揖道: “刚才大家都已经看过了这水泥砌墙之后的实际效果,所以大可放下心来。这水泥不但成本低廉,而且牢固程度更胜一筹。所以,今天,我想在这里代表秦家庄宣布三件事情!” 说完,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秦察,看后者略略点了点头,便继续开口: “第一,今天在这里的各家,只要愿意,就可以和我们签下契约,我们保证在修城期间,以正常糯米砂灰浆一成的价格供应足够的水泥砂浆。” 在座各人均面露喜色,这点的确是能让大家感到心安。 “第二,”秦刚微笑着扔出诱饵,“其实这水泥不仅仅只是可以用来修城墙。大家可以想想,如此低廉的成本,平时无论是盖房子、还是修路,都将大有作为。我秦家庄不愿就此藏私,愿意以水泥配方与现有的水泥作坊作首股,诚邀在座各家共同入股,将此水泥生产做成一笔大产业、大买卖!” 这番话一下子抓牢了在场众人的心。说实话,在看到水泥城墙的实际效果时,已经有人在悄悄打主意,看看结束后能否找秦家庄谈谈合作共同生产的事情,甚到已经在计算着这玩意能挣多少钱?如果被收合作的费用多少是合算的? 却没想到,秦刚就直接面对大家把大门敞开了。 “不是我等不识好歹,敢问二掌事,如此好的生意买卖,为何要让与我们一起参与呢?”一名瘦削的中年员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秦规在旁边轻声提示,此人是城西马家的,在运河边有不少仓库与搬运行,吃的便是漕运饭。 秦刚点点头道:“马员外提问得好。水泥的确是个好东西,我秦家庄也完全可以拿在手里奇货可居。但是,就算是我们把它的价格提高两三倍,却只能以我一庄之人力,每天又能生产出多少数量?又能把它发卖到多远地界?最终又能挣到多少钱呢?” “不瞒各位,这水泥的生产,需要用到黏土、石灰石、铁矿渣、煤炭等等各种的原料,且每一种的用量,都会非常巨大。所以它还会涉及到这些原料以及最终成品的大批量运输。” “在座的各位,都会涉及到这里的相关生意,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大家一起合作起来,就能采购到最便宜的原料、用上了最得力的运力、而且还能发卖到最有赚头的地区。这岂不是可以将我们原本只是一家的小生意,做成了整个县、整个军里的大买卖!” “还有,水泥的买卖一旦做大,可以看见的是,对于砂石、砖块、甚至还有竹筋夹板这样的辅料生产,都可以大量地带动起来。反过来说,要是这些辅料产业不发力,也会限制水泥的发售与应用。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各位家里现在的产业,都能很好地覆盖这些。因此,与其我们一家在那里赚些小钱,还不如大家一起合作,把生意做大,一起赚到更多的钱吧!” 一席话既合情合情,又能把在座之人说得怦然心动。是啊,就坐在这里的几家人,在高邮是说地有地、说人有人、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还有对外生意的交往关系,今后无论是原料采购、还是成品发售,一旦联合,这生意的规模将无法想像。 秦刚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便趁热打铁地拿出几份先前准备好的契约,说:“为了方便各位理解我们的合作意向与合作模式,这里有一份我们拟定的水泥联合会社的入股契约,先给大家看一看。” 看各人皆拿到了一份,秦刚便拿着手中的一份解说起来:“我们这个水泥联合会社总部设在秦家庄,一共约募集资金六千贯,主要用于原料采购、水泥窑修建。这六千贯按出资一千贯折算一股,一共是六股,各家自愿认购;另外再以原始配方折算两股,这是我秦家庄所有;然后能够提供专用运输及采购渠道的共占一股,按提供的资源拆分;规划在全城建水泥窑二十处共占一股,由出地、出人的各家拆分。如此分配大家的股份比例。” 宋代的商业会社早已存在,股份制合作的方式在民间也广泛存在。宋朝的商人不仅接受按资金投入多少的股份,还对于技术式的干股早有认可。所以像契约上提出的,秦家庄以配方占有两股这一条,大家根本不会有异议。 “所募得的资金,由出钱各方推三位账房共同管账,对于原料的采购、运输的成本以及最终的售价,都需通过半数以上股东同意。生产出来的水泥,便由这个会社的账房进行统一销售。年底确保本金留存以利下年经营,获取和利润就可以按股份占比分配。” 大家在听完之后,又认真详细地将这份契约看了许久。 还是夏立言先开口说道:“这份契约秦家庄写得非常公道,老夫甚想参与。要说这入股的一千贯也算是合理,只是……不怕各位见笑,我夏家一时还不能凑齐……” 这话也引起了贾、孙家的附和。崔、马两家财力算是雄厚些,但也是想听听秦刚如何回答。 秦刚显然早有准备,微微笑道:“这就是请各家过来商谈的第三件事情了。大家先想一下,假如今天我们没有找到水泥这样东西,是不是会在糯米一事上折损不少钱财?” “别说了,现在我们就亏了不少钱去买了啊。” “……就是就是,想想要亏大了啊!” “那么,一是之前囤积糯米的人存心坑骗我们各家的钱财,不管他们是谁,我们总是需要进行些反击的是不?二是大家要做接下来的水泥生意,如果能从糯米身上找补回一些收入,那岂不也是应我们各位的手头之急么?” “二掌事的意思是……” 秦刚拿出了又一份的协议分给大家,继续说: “有人哄抬糯米的价格,就是吃准我们修城必须要买它。所以在修城之前,无论我们把糯米的价格抬到多高,这些囤积的人都会去吃进去的。所以接下来的这份协议,就是由我秦家庄牵头,一起投点小钱,顺着这些人把糯米的价格继续再抬上去。这样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不就都可以从中赚到足够的利润与补贴么?” “对啊!这样子的操作是可以赚到钱的啊!” “我们崔家参加。” “我们也参加。” 众人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始越看越顺眼。 当晚的商议结果最后确定:凡参加的各家都出资一千贯各占一股,秦家庄因拥有配方与部分水泥窑,最终共占股三成二;崔家又因担下原料采购等等最后占股一成八;马家多担负运输等最后占股一成四;其余三家都是一成二。 高邮城的第一家建筑行业托拉斯就此成立了。 同时,第二份协议只是一个短暂的炒卖糯米的约定,不值一提,只待最终结果了。 第22章 固若金汤 随着县衙通告的修城时间的临近,糯米的市价以不可思议的价格快速上涨起来,其上涨速度,甚至一度超过了张家的预估。 按张盛富三人商议的计划,只需快速将周边地区的糯米收购完再囤起来,坐等价格上涨后,可以慢慢售给除秦家庄以外的五家,对于这五家,其实也只是希望黑他们一笔钱,也并不会最终去耽搁他们修城的任务。 而重点对付的对象就是秦家庄,绝对不把糯米卖给他们。 想必他们即使以农庄自己的那么一点点库存,要么就是硬着头皮开工后,因为缺乏足够的糯米汁而严重影响工程的质量,最后检查时,便可安个“偷工减料”、“质量低劣”的大罪名。 要么就是干脆都开不了工,到时间了便是“拖延军政大事”的更严重罪名。 反正不管如何,基本确定秦家庄这次翻身无望了。 谁知道,在其余五家陆续用高价买了一部分糯米的同时,高邮城突然又来了一些外地的米贩子,声称手头有大量糯米提供。然后又听说已经和秦家庄的人开始接触了,只是双方还没有将最后的价格谈拢。 这个消息传到张家后,张氏父子坐不住了。 “这些米贩子是从哪里来的?” “听他们说有扬州的、杭州的,糯米都是从荆湖那里贩来的,听说高邮的米价涨起来,所以逐利而来的吧?” “不行,这批米绝对不能让秦家庄买下。我们去接触一下,把它全吃下来。” “可是他们开的价格要比我们之前高价卖给崔孙这几家的还要贵啊!”张盛财有点犹豫。 “必须要买。首先你想,如果让秦家庄买下来,他们只不过是多花了一些钱,但是却能够把修城的工程都完成。这样一来,也就没法找理由去整死他们,而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张徕咬咬牙分析了起来,“再说,另外那五家的糯米也没有买够,最后他们还是需要再买的。所以,我们这次买得价钱再高,大不了把价格再涨一涨,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另外五家!” 张盛富也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听说那五家也在和荆湖来的米贩子接触谈价格了,无非还在犹豫目前的这个价格有点高。 但目前其它几乎所有的糯米都在张家手中,真正能左右价格的还得是他们。 于是,张盛财立即派人去联系,二话不说,直接同意将这批糯米全部以高价吃下。 果然,尤其是贾家、夏家,在城里所有的店铺都再度挂出了“高价收购糯米”的牌子。 只是,这些天在张家仓库里忙碌的搬运工人自己有时也在悄悄地相互嘀咕: “哎,你们觉得这次买回来的糯米,怎么和前些天卖出去的那批货那么地像?” “像什么,前些天搬出去的是咱本地的,今天搬回来的是荆湖的。你别乱说。” 提出疑问的搬运工不吭声了,可心里却在说:“说我瞎说?可我记得这几只袋子边角都沾的是这个仓库角落的米糠末啊……” 不用问,这所谓的荆湖米贩子,自是马家从外地找来的帮手,高价卖给张家的糯米,不仅仅帮着大家把手头曾以次高价收进的糯米都出了个干净,还顺手把扬州、楚州那里搜罗进来的一批糯米倒手后狠狠地赚到了一笔。 各家也将这笔意外赚到手的钱理了理,按约把各自出股的钱交到了秦家庄。 而这几天,胡衍一直留在了秦家庄帮忙。 先是陪秦刚去了一趟夏家,然后便是到秦家庄见到了水泥这种神物,再之后旁听了秦刚主持的那场那场会议。他开始越来越佩服这位原本就显得特别聪明突出的发小朋友了。 更尤其是,在夏家家主回去对他舅舅狠狠地夸了他这个外甥后,舅舅便带话让他一定要好好跟牢了秦刚。 胡衍在学堂里的功课其实很一般,能不能通过秋天的取解试,他心底根本就没有底,自然也不会指望自己最终能去京城通过省试。所以,在他原先的计划中,过了秋天,就不能继续赖在舅舅家白吃饭了,必须要想个法子找一份事做做。 而现在,通过这段时间的忙碌,他已经发现,水泥会社百废俱兴,原先秦家庄的秦水生,也就只能将自家庄上的作坊管好。对于会社的管理,肯定是比不上他。 整个水泥会社,涉及到了六个望族的共同投入,还有近二十多座水泥窑的产进产出,这些生意,如果他下决心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一定能够会有更大的前途的。 “衍哥,你真的想好了?不回学堂里去读书了?” “大哥,你也知道我的。这书我的确是认真读了,但是我哪像你,一读就通,一学就会。”在这几天中,胡衍已经自觉地将对秦刚的称呼改为大哥了,“说句实话,我舅供我读到现在,也蛮吃力的,我不过是他外甥,能够挣钱回报并孝敬他,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你只要觉得我能在水泥会社帮得上忙,能做什么事,就尽管给我安排。” 秦刚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答应道:“你决定了就行。那你去水泥会社的事,我会先和那几家都说好。眼下你先和水生一起,从秦家庄里的水泥作坊这块先熟悉了解起来。” 胡衍赶紧点了点头。 “之后,你就代表我去各家新建的水泥作坊那里做管事:一是负责去指导各家水泥窑的生产,把控整体的产量、质量;二是和账房一起核算进出料的多少;三是监控好内部情况的保密工作。这些你都没问题吧?” 胡衍赶紧答道:“没问题,我都能做。” 秦刚想了想说:“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是目前会社刚刚起步,我给你定一个开始的例钱,一个月四贯钱。后面如果生意做起来了后,再看情况追加,如何?” “大哥,你这是说哪的话,这么高的例钱,我哪里会有意见!这都比我舅挣得多了。”胡衍乐得心里都开了花。本来他上学花钱,舅妈那里总是时不时地吐槽家用不够,多少是一直在给他甩脸色的。 而如果真像秦刚说的这样,他在心里已经算开了,一个月要是能交给舅妈两贯钱,家里的地位提升不说,自己手头还能落下两贯自用,瞬间感觉生活到了天堂。 秦刚则给胡衍安排了眼下的任务:“明天开始就是各家一起开始修城的时间。你要注意,只要这水泥的事情,能够多保密一天,我们就能够有向张家继续倒卖高价糯米一天。越往后拖,这卖价就能越高!” 胡衍心领神会:“我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各个工地上协调,前几天专心夯土,接下来再把搬运砖石、砂土的事都准备好。窑里烧好的水泥一定会拖到最后一天再运过去。” 这些天,张徕一直觉得心神不宁。 吃下荆湖米贩子的那批货,花掉了他家不少的银子。 但是随着城墙维修开工后,城里的各家也都派了人去和厢军一起开始各自分配的墙段施工,却并没有任何一家上门前来联系购买糯米的事情。 张家安排了几个生面孔去几家收购糯米的店里探了探口风,发现这几家的表现更奇怪。店门口虽然都挂着“高价求购糯米”的牌子,可是真有人去推销时,却都只是象征性地谈了谈,一旦到了谈价格与数量时,便都不约而同地推托说,需要再回去问问掌柜的、问问主事的等等,然后,然后就没了下文。 “难道他们就这么定心?”张徕想想不妥,找了个借口还去城墙工地那里转了转,发现各家都只是将一些已经坍塌的地方的旧砖石清理出来,然后都还在重新夯打城墙上夯土的部分。 哼,都还在强行撑着,我看你们砌砖的时候怎么办?张徕看完了后,心底稍稍有点安。 刚回到家,就听到管家在和张盛财汇报,说那批米贩子又来高邮了,说是又贩了一批糯米过来,而且这次开的价格还往上涨了一成。 张家父子对此时很是恼火,但到了这时候,又不得不应下。如果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让哪一家买到了糯米,前面囤的货,后来又砸进去的钱,不就全都做了无用功了吗? “赶紧去,全部买下,就按他们说的价。”张盛财忍着心痛地下令道。 “嗲嗲不用心疼。我刚从城墙那边回来,他们现在都没有糯米,都撑不了几天。过几天,我们就按今天买的价格再涨个两成卖,我要从他们身上把所有的钱全部都赚回来!” 三天后,城墙工地开始砌砖了,胡衍与秦水生分头去各处指导众人将已经运来的水泥、石砂等材料按照要求加水搅拌,然后再由各家事先已经去学习过的泥瓦工带头,用拌好的水泥砂浆开始砌砖。 尽管干活的人对这些材料多有疑问,但是各段都由各家负责的人出面担保质量的问题由他们来承担。 干活的人也就都放下心来:砂浆材料都是各家人自己提供的,后续的责任也是由各位拍胸脯担保,干活的人就只管自己干的活,所以最后检查合不合格,也就与他们无关。所以,也就都干净麻利地快速干活了。 只是当晚,张家三人气得在家拍起了桌子。 “他们居然不加糯米汁拌灰砂,居然就这么直接地开始砌城墙砖了?” “千真万确,我们派去了人看得很清楚,他们就拌了一些灰泥后,直接砌墙砖了。” “哼,贤侄不必生气。”张盛富安慰道,“我们的告示说得很清楚,最后要用匕首检查砖缝的。他们现在不用糯米汁,那么检查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到时候城墙不合格,勒令他们拆了重修,他们还是回头更得要找我们买糯米了。” “对,到那个时候,我们把糯米再涨个一成!” 不得不说,厢军干活、本地大家族派人管理,倒也瞎打误撞是个提高工程效率的好办法。材料充足、管理到位,大约不过六七天的时间,所有需要修缮的城墙段的正面部分都已经完工了。各家开始进行城墙顶部以及内部的包砖工作。 张家所有的仓库里都已经堆满了糯米,手头所有能够动用的钱也几乎都花了出去。尽管认为最终的胜利一定是会属于自己的,但是张家父子还是觉得心里实在没底,于是,这一天又过来催问张盛富是不是要采取点措施了。 张盛富看看工程已经过半,各家修的正面城墙也都差不多完工,便应允了兄侄俩后,直接去了县衙。 张盛富提议夏知县,可以先行组织一次阶段性的工程质量检查。如果这个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的话,还来得及叫这些人去进行重修或补修,而要是拖到最后的话,则有可能会来不及。 夏归厚听了后,觉得十分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一早,夏归厚带上了县丞、主簿、县尉以及张盛富等一众官吏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东门外的城墙段,这里便是指派给秦家庄的修建地段。 此时,进行施工的厢军与役民都转到了城墙内侧进行包砖砌墙了。张盛富一溜小跑地走在前面,有意把知县等一行人引到了搅拌砌砖灰泥的地方。 胡衍远远地看到这一行人过来,赶紧对干活的人说道:“没事没事,县里的官老爷过来检查我们干活,大家继续做各自的活,这边的事我来应付。” 张盛富阴着脸,看了看刚刚搅拌好再用木桶装了递到砌墙处的这堆灰色泥浆,虽然颜色有点不同平常,但是很明显是没有加入任何糯米汁的。 “谁是这边管事的啊?” “小的就是。”胡衍低头恭敬地回答。 “你们秦家庄是怎么做事的?这是什么泥?怎么没有按要求加用糯米汁?你们这是不把知县的命令放在眼里啊!” 走过来的夏归厚自然也看到了泥浆的颜色里并没有白色,脸色也开始有点发阴。 “回禀官老爷,秦家庄受县里各位老爷之命前来修缮城墙,自知责任重大,这个泥里的确没有加用糯米汁,但是我们是另行加入了可以让城墙坚固的水泥粉。” “胡说八道,什么水泥粉?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分明是在欺骗知县,贪污拨款。来人,先把这小子抓起来,再找他们庄主问责。”张盛富立即大声喝斥道。 “冤枉啊,我们庄就是为了做好知县老爷交待的事,才会花费比糯米更贵的钱去买水泥粉,这正是我们庄主要为知县老爷分忧、为家乡军防出力的一片至诚之心啊。各位老爷如果不信,可以到城外看看,检查一下那边已经修好的城墙,看一看我们修好的质量就会知道了。”胡衍伶牙利齿的,把事情也说得是明明白白。 “慢着,”一旁的县丞其实一直挺看不惯张盛富的,就开口拦了一下,又转向夏归厚,“夏知县,下官觉得还是先去检查检查,再来看看是否给这些人定罪吧?” 看了夏归厚点了点头,张盛富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叫人把胡衍揪带着,来到了外城墙处。 张盛富恨恨地从衙役手里拿过一把匕首,找了最近的一处墙缝,狠狠地用力扎了下去。 “噌”地一声,张盛富用力过猛,反弹之力差点让手里的匕首脱手,但砖缝处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根本就没有预想的直接扎进去的情况。 张盛富不相信这个结果,活了活手腕,又使劲扎了五六下,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结果,其脸色顿时红如猪肝,说不出话来。 几个衙役也分头去检查,结果都是一样。 那边县丞与县尉看在眼里,也各自要了匕首过来检查试试,试完了后对这结果无不啧啧称奇。 夏知县是见过之前用糯米灰浆修过的城墙,要想真正符合检查标准,必须在砌完之后,再费工费料地进行沟缝处理。否则像是今天这样直接砌完后,保不准会在哪一处就被匕首扎进去半寸。但是今天的这处墙缝,被几人分别扎了数十处,居然没有一处会出问题。这些凝固在砖缝里的青灰色沙浆,此时就像是比砖还硬的石头一样。 说句实话,当初让张盛富筹划,把向军衙申请到的修城经费里扣下了近八成,几人私分之后,再以“乡绅出力”的名义摊派了下去。 虽然说不会担心这些乡绅们私下里的腹诽,但也在担心中间盘剥得太狠,万一这些人最终修城质量太差的话,县里面也是很难向军衙里交差的。 但是现如今的这种情况,之前的钱已经被私下分到了手,而看到的城墙也都修得挺好,夏归厚这几人,才不会管他们用的是糯米汁还是水泥粉,当然是乐见其成,皆大欢喜。 甚至,夏知县放下心来后,还颇为开心地赏了胡衍一小吊钱。 只是谁也不会明白此时张盛富的郁闷与担忧。 尤其是再去看了北城墙与南城墙后,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采用了这种被称为“水泥”的砌墙泥浆,各处已经修好的城墙,真的都达到了所谓“固若金汤”的程度。 第23章 新任知军 张盛富铁青着脸回到张府。 张徕一开始还挺开心地问道:“怎么样?夏知县有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看到了叔叔的脸色,就知道了不对,“怎么了?没查出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修城墙都没有用糯米汁,换了一种叫做水泥的东西。”张盛富直接说了结果,“这种东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从哪里来的?但最要命的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用糯米汁,只要加了这种水泥灰浆去砌城墙,而在检查时,发现它们的效果完全强于糯汁灰浆。” 说完后,三人都沉默了,继而想到了在自家各个仓库里囤积满满的大量糯米,心里不由地阵阵发慌。 按照原先的估计,此次修城耗费的糯米大约会在一千五百石左右。糯米并非是日常用品,单纯地大规模采购会引起一定的价格上涨,但也不至于涨得太高。 只是张家诚心要在这里玩花样,先是提前把市面上已有的近两千石糯米囤买下来,这时是按普通价格,也就花了两千多贯。随后,在当初接到修城任务的几家到处求购中,只剩下扬州等地可以流入的少量糯米,价格就开始快速涨起来。 在每斗涨了两百文后,张家便放出去了一小半给其他五家,赚回了不下三千贯钱。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批已经卖出去的糯米又在秦刚的谋划下,以荆湖米贩子的名义再涨了两百文一斗又卖还给了张家。张家便反过来亏了三千贯,花费超过了五千贯。 最后几天,几家暗地里的联盟,又设法从外地搜集了一大批糯米,再涨两百文一斗卖给了张家,花费又是五千贯。 如此算来,张家这次囤米,砸进去的钱已超过了万贯。 张盛财说的话都有点抖了:“盛富,我这次可是把其他生意的周转钱都用进来了,原本就是等着这两天把糯米卖给那几家来回转的。这次,你得拿出一点钱来帮大哥啊!” 张盛富立刻叫苦:“大哥,我哪拿得出钱啊!你是知道我的,为了帮你这次,衙门里的那些老爷们,都还是我垫了钱去打点的。这次赚不到钱,我还发愁下个月怎么过呢!” 张盛富叫完苦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在此多停留,立刻借口衙门里还有要事,迅速溜走了。 “你你你……”一见弟弟在这个关键时候却一毛不拔,张盛财气得一口接不上来,噎得直翻眼,张徕也着急地赶紧叫人拿水进来。 张家父子这次囤买糯米,不仅花掉了手头能动用的钱,包括原先其它生意所需要用到的钱,也在着急中先行挪过来用了。现在,糯米失去了修城的需要,其本身也并非是百姓生活必须品,张家要把这么大量的货投放到市场上去,就算是把价格降到了最初的一百文一斗,估计都不太容易找到买家。 张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之中。 此时的秦刚,却是安静地坐在自家房间里,正誊写完一篇修改后的策论。 经过在秦家庄睡足轩里的学习与体验,秦刚已经摸到了写好策论的基础技巧,之前试写的这篇也得到了夫子的充分赞赏,并给他提出了几点意见,让他回去重新进行修改润色后,再拿去军学的林教授那里请教。 这时院子里传来盼兮的声音:“哥,衍哥和建哥过来找你。” “哦。”秦刚抬头说,“请他们进来吧。” 只见胡衍在前面走进来,谈建跟在后面进来后,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大哥,谈建今天来,是想有事跟你道歉、赔不是的。” 秦刚有点惊讶,看了看有点畏畏缩缩的谈建,问:“你需要什么事向我道歉?” “是这样的,”谈建便讲了之前的甓社湖边看到的情形,以及事后张徕派人威胁他的事情。说他太担心自家父亲的生计,所以才一直没敢开口告诉秦刚。 “嗐,就这事儿?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再说了,你当时也没看到什么,就算是和我说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的。”秦刚听了后反过来安慰谈建。 谈建却摇摇头说:“可是我毕竟是把这件事情瞒了你的啊,这就是我的不对。所以,我在想……我在想……你现在做大事情的时候,也没有叫上我,也是对的……” 秦刚这才听懂,再看看胡衍,后者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说:“谈建看我不去上学了,就来问我。你知道的,我们三个之间一向是无话不说的,我就告诉他,现在是在帮你做事。” 谈建赶紧接着说:“刚哥你将来一定是会成大事的,我们从小就能看出来。其实我家里叫我念书也只是希望多认点字,我跟衍哥的想法都是一样,要说参加解试、省试什么的,根本就没任何希望。这不,听说衍哥现在帮你做事,我也十分羡慕,便求他带我来找你。” “我先前做了错事,所以我决不会提条件,就想帮你做事。将来刚哥你去京城赶考,我给你背行李,当书僮。只求你能原谅我之前的胆小与糊涂。” 秦刚哑然失笑,他拍了拍谈建的肩说:“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大家的家里都不太容易,有事情当然会相互帮忙的。说实话,我现在的确是拉起了几件事,也需要有人帮我。只是衍哥是问过他舅舅了,你……” “我家老头子与老娘【注:高邮方言中如第三人称称父母时,常称父亲为老头子,母亲为老娘】其实早就想叫我退学了,只是之前没有正经事做,怕我学坏,才让我留在学堂里。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出来帮你做事,一定不会反对的。” “那行!你先回家都说好了,过两天我再安排你去秦家庄,帮我照看下养鸭和鸭蛋那块的生意,现在有了水泥,崔家可能会放下,但是秦家庄得要以这个为根本的。你在那里拿的钱,也是和胡衍一样,一个月四贯。” 胡衍嘿嘿地笑了起来,对谈建说:“你看吧,我就说过,大哥不会不管你的。” 谈建也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说:“刚哥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我绝对会给你办得妥妥的。” 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离去。 秦刚自言自语道:“这下,盼兮上学放学可得一个人走了。” “哥,你在说我什么?” 秦刚一转头,发现秦盼兮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房间里了。 “过来。”秦刚一招手,盼兮就十分乖巧地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腿边,并仰起头看着他。这段时间,他先是在秦家庄呆了一个月,之后虽然回来了,却还是频繁往来于乡下城里。说句实话,自出生之后,小妹还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与自己的哥哥分开过呢。 在秦刚穿越过来的那一世只是独子,并没有体验过兄妹之情。而这个妹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一个能让他时时都可感应到身体里流动着同样血液共鸣的那种亲人。 “哥,我觉得你好棒!”盼兮把小脸轻轻贴在秦刚的腿上,继续说道:“学堂的夫子就经常夸你,还有好多同学也特别服气你。他们说,今年秋闱考试,你肯定是能考中的那一个。” 秦刚笑笑问:“那有没有同学欺负你啊?” “没有,他们不敢。我还有衍哥和建哥呢。他们俩对我特好,别人不敢对我怎么着。”盼兮想了想,又问道,“前几天衍哥说他不读书了,来帮你做事情。今天建哥也过来找你,是不是他也不读书了?为什么呀?” “嗯,是这样的。”秦刚想了想,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掌握改变我们命运的能力。哦,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决定我们可以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以及面对什么样的生活的一个结果。” “为什么有的人会一直很辛苦地劳作,却总也吃不饱?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穿不完的绸缎,用不完的财宝?大家说这就是命运,是无法更改的。前面一句有道理,但后面一句却不对。我们可以认可眼前的命运,比如说我们家得住这个小房子,嗲嗲每天非常辛苦地不断努力的小生意。但是,我们又不能屈服于这种命运,所以我们要努力争取更大的房子,要努力改变一直吃不饱的现实。” “你衍哥和建哥都是特别努力的好榜样,他们家和我们一样地贫穷。但他们家人还是咬牙把他们送去学堂,学习认字,学习知识。现在他们有了能力要回报自己的家庭,所以他们就来帮着哥一起努力,一起改变过去的命运。” 秦盼兮似乎有点听懂了,她说:“那我也努力学习,好好学习,然后我也来帮哥哥一起,帮嗲嗲一起,改变我们家的命运。” 看着如此懂事的妹妹,秦刚的心里倍感温暖。 来到大宋的这两个多月,先是重病,再是重债,紧接着又遇到了骗局,这一连串的变故,看似接二连三,但其原因不外乎有两点: 表面上的经济贫穷,实质中的社会地位不足。 经济贫穷,则会让人疲于温饱问题而无睱关注其它,更不要去说读书考试的事情。 而社会地位不足,则会时不时地感受着这个时代的恶意,以及各种奸人的阴谋算计。 所幸,因为徐夫人的善良,让秦刚与秦家庄发生了一系列的联系,并从中开启了依靠咸鸭蛋、孵雏鸭以及现在即将全面运作的水泥会社等各项可以致富的生意。 这些事情,除了要真真切切地解决横在秦家人面前的经济贫穷问题之外,那日秦刚在睡足轩里做的一个恶梦,更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虽然梦中的记忆并不清晰,但是综合各种情况,他已基本肯定:那个饮水而逝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秦观。 关于历史上的秦观生平,他能记忆起来的并不多。除了他的盛名文采、诗词双绝之外,所余的便是一生的仕途不顺,后半生便几乎是在贬谪的道路上艰难度过。 梦中的情形,似乎就是印证他人生的最终归途便是客死他乡。 不!如此的一代文豪,他少年时代的偶像,如今的信仰支撑,怎么能够是这样的结局呢? 秦刚现在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必须要通过今年的秋闱,这样才能尽快地进京,才能尽快地站在秦观的身旁,能够站在他的视角上,去一起面对并迎接各种可能到来的风暴。 秦刚并没有什么改变这个世界的雄心壮志,甚至也不是为了非要改变历史的某些大势与进程,他只想挽回一个天才文人的必要尊严、让其拥有一个平静、安逸的后半生生活而已。 至少对于这点,他相信自己应该能做到吧! 所以,秦刚并不反感秦老太爷在生意合作方面的精明,他更加乐意自己与秦家庄所形成的某种关系上的捆绑。 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秦家庄的资源正好可为其所用,而他手上的几个生意也正是秦家庄经营之倚重——双方各取所需。 而接下来,无论是秦刚、还是秦家庄,都需要进一步的必要的社会政治地位。 这次修城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张家不过只是依赖一名在县衙里听差的胥吏,就可以把全城六大望族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没有秦刚的水泥,那么,这六大望族就算看得清囤米之局是谁布的、是谁在操纵,但却只能乖乖地交出大量的钱财,才能得以买回平安。而这一次财富的最终走向,便是在高邮县衙里的这帮当权者。 所以,简单地讲,要想真正地保护自己与身边的人,秦刚必须要获得更有力的社会身份,比如能够进士当官。 这也是他按捺下了许多更能挣钱、更能致富想法而没有轻易去行动的根本原因。 一开始的红心咸鸭蛋配方,如果没有及时引入了崔家与秦家庄的参与,根本不会平稳地继续留在手上; 再下来的水泥配方,如果没有另外五大望族的参与,就算加上秦家庄,也是难以独立面对张家的反扑。 所以,秦刚非常清楚,在没有更强大的身份保障的情况下,能保住手头已有的这点东西,就算非常不错的了。 也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去拜访军学的林武功教授,则显得非常地重要。 军学就在高邮城中军衙的东边,中间隔着的是东园。东园是元佑重新置高邮军后的首任知军毛渐所建。 秦刚恭恭敬敬地向门房老头行礼,说是来拜见林教授的,老头睁了睁像是半睡着的眼睛,便挥手向里面指了个方向,让其自己进去了。 此时高邮没有县学,在军学读书的学生,都必须是通过了之前的军取解试,也就是老百姓之间俗称的贡士。如果秦刚今年秋天考试顺利的话,也就能有资格到这里学习了。 一路上,秦刚并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低头快步按门房所指的方向,来到了一排教舍前停住了脚,正想看看再找个人问一下林教授在哪里,不想迎面就遇到了。 林武功一眼就认出了秦刚,立刻笑道:“秦家小子,终于想起到我这里来啦!” 秦刚赶紧行礼道:“学生见过林教授,最近学写了几篇文章,夫子让我拿来给教授指点。” “过来吧!”林武功便带着秦刚走进了前面一间空着的教室。 看过秦刚带来了几篇文章,林教授还提起桌上的笔,一边在上面作些圈点,一边随口问道: “你们夫子教你们学写策论多久了?” “回过教授,学生从正式成章起算,大约三月有余。” 林教授吃了一惊,放下笔再细细回看了几段,再看看秦刚说:“三个多月就能写成这样?中间可曾读学过谁的文章。” 秦刚回道:“不敢瞒教授,学生受武宁秦家庄所惠,获赠过秦宣德以及秦端明两位的读书笔记,也读过他们的不少文章。学写策论时,的确是多受两位的影响。” “难怪你小小年纪,学文也不久,文笔却多有唐文色彩,用语也颇为老道,只是,”林武功微微点头后,继续说道:“策论的文风固然重要,但还是要能回归齐家治国之根本。你的基础非常不错,只是眼下今年秋闱临近,你须抓紧时间,多作些练习方可。” “教授金玉之言,学生自当遵守。” “这样,我再给你出些题目,你拿去做好了文章后,直接拿过来,我再帮你好好地改改。”林武功直接跳过了马伦,对于秦刚的爱护之心已经呼之欲出。 秦刚自然晓得这将意味着什么。秋闱考试是由军衙主持,从出题到批改、再到录取,能起决定性作用的,首先是知军,再下来就该看军学教授了。 林教授将圈改过的文章以及另行书写的几个题目一并给了秦刚,突然有所想起来刚听说的一个消息,便道: “叶知军过几天就要离任了,之前一直没有定下来的新任知军,最近也有了确切的消息。据说是由现在的礼部尚书苏大学士举荐的毛滂毛泽民。对了,他在京城,可是你刚才提到的秦宣德的至交好友。你既然有着秦家庄的颇多关系,若其到任后,我不妨可以带你去拜访一下,毛知军要是对你有了印象,秋闱时将大有益处啊。” 秦刚听了再次拜谢林教授。 “对了,这位毛知军可是诗词大家,秦家小子你可不能就止于上次的半阙好词而不思进步啊。” 注:毛滂,字泽民,于元佑年间曾为杭州法曹,受知府苏轼赏识。元符元年(1098)任武康知县。但据清代的《高邮州志》卷之七的秩官表中有毛滂任高邮知军记录。 从时间来看,1094年哲宗亲政,苏轼就受贬,其关联之人也会受到牵连,毛滂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按他到了1098年才混得知县一职来看,唯有1093年这一年,可借助于苏轼入朝做礼部尚书之力来高邮军任职。有人质疑毛滂之前不过与秦观同任太常博士,只有正八品,如何能做得知军。但是宋朝的知军算是差遣,不是本官,特殊情况下,一则可以任前提拔一两级,二则也可以以低官阶权发遣而任高差遣。 第24章 就职厚礼 秦刚对于毛滂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并不知道,其实毛滂曾被后人尊为与柳永、苏轼、秦观、贺铸四人并列的宋词五大家,其词风被时人评为“豪放恣肆”、“自成一家”,是北宋极富才华、也极有影响的一位词人。 但是,他却关注到了毛滂在京城与秦观交好的信息,立刻也清楚地确认到,今秋的取解试也将会是自己最好的取贡机会。 目前来看,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按照秦刚自己拟定的计划与节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回去时,路过张府大门,正看见一群乡民围在那里吵闹。 秦刚小心地靠近去听了听。 原来是之前与张家签下了高价收购鸭蛋的养鸭户,在乡下迟迟等不来张家的人,现在直接寻到门口来,要求张家履约收蛋。 但是张家现在所有能动的现钱都因为囤买糯米而占用掉了。如今,糯米卖不出去,其它生意所需要用的钱都周转不过来了,哪里还有钱去收购鸭蛋啊! 养鸭户上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下崔家转移了大部分的精力在生产水泥上,在咸鸭蛋的生意也将放缓了需要。于是,目前市面上对于新鲜鸭蛋的大买家又少掉了一家。如果单纯地对外售卖的话,价格已经降到了五文钱一只。 正吵闹着,街那边冲过来几名狐假虎威的衙役,大声喝斥着把张府门口的养鸭户都赶走了。但心有不甘的这些人远远地还在叫嚷:“张家不守契约、不收我们的鸭蛋,我们要去官府里告他们去!” 又有人提醒道:“张家有人在县衙里当差,可能不会接我们的状子吧?” “不接?县里不接,我们去军里告,找知军老爷申冤去。” 秦刚也就不再多看热闹了,微笑着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胡衍和谈建两人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他了。 看到秦刚后,胡衍非常兴奋地汇报: “刚哥,现在一共十二家水泥窑都已经顺利地烧出合格的水泥了,供应接下来城墙修建的量早就绰绰有余了。崔三爷那边已经请楚州的商人过来看过我们修的城墙,他们按我们的报价,一下子就订了差不多接下来一个月的生产量。这回,我们可赚大钱了!” 秦刚微笑着说:“这才刚开始。你等着,再等马家出去的人回来,我们今年的产量都会有买家了,所以还有八个作坊,也得抓紧都落实了。” 胡衍认真地点头应诺。 “此外,我曾说要求过的,口罩的使用,一定要让秦家庄里确保供应。作坊里的灰尘是没法避免,所以工人在工作时都必须配戴起来,还得定期清洗更换。而且作坊还要定期给工人提供一些南瓜、胡萝卜,这些东西平时要多吃,可以清肺去灰。” 说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谈建有点羡慕地说:“刚哥,我看衍哥那边做的水泥生意,利润又高,卖得货又多,可比咸鸭蛋那头的生意赚多了!” “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做生意,除了要看眼前的利润与收益之外,还要看它有没有附带的价值,能不能做得长远。前面我为什么叮嘱要给工人配口罩,要注意帮他们清肺,就是因为水泥作坊对于工人而言,时间不能工作得太长。反过来看咸鸭蛋,它赚的钱虽然不多,但非常适合高邮这里的水乡环境,农民可以畜养更多的鸭子,甚至可以十年百年地持续做下去。” “哦,刚哥讲的甚是,是我想得太浅薄了。”谈建正好想起另一件事,便说:“我们刚才过来时,看到好多养鸭的在堵张家的大门,说他们违约不肯收鸭蛋。” 秦刚点点头道:“我正想把这件交给你,你回秦家庄找一下掌事的,就说是我的意思,去和这些养鸭户谈一谈,既然张家违约不肯收蛋,可以按市价卖给我们,这样帮他们解决的后顾之忧。然后也不影响他们与张家继续打官司。” 这时,秦福走进来招呼说:“衍哥和建哥都在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两人都推辞说,有交待过的事马上要去办,便都赶紧离去了。 秦福看了看两人离开的身影,又看了看秦刚,犹豫着开了口:“刚哥,我知道这些天你和秦家庄的庄主还有崔家、夏家搞了那个什么水泥的生意,听说现在做得很好,家里也眼看着积攒起了一些钱。可是我想着,还是希望你能够读好书,将来考个进士,让我们老秦家也能出个当官的出人头地。这赚钱的事,还是交给我去做好了。” 秦刚笑笑说:“嗲嗲您想哪去了,我自然是晓得读书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这不您也看见了,现在做生意的事,都有他们两个人帮我呢!还有,我刚才去拜访了军学的林教授,您看,这是他指点我的作业,我肯定是要参加秋天的取解试的。” “真的吗?”秦福这才松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地唠叨,“那敢情是好,连军学的教授都愿意指点你,你可得把这书给读好了。你娘走得早,咱秦家在高邮无亲无故的,就指望着你呢!” “您放心,我怎么会不重视读书呢?您想想,我连小妹都送到学堂去了。”秦刚继续宽慰父亲,“再说了,我去秦家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庄上出了三个进士【注:指秦定、秦观与秦觏】所用的书房,是可以让我随时去用的。所以我现在学习的条件,可比从前好多了。” 秦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关切地问儿子饿了没有,他便去弄饭。反正现在铺里的生意有黄小个在前面照应,他也省了不少心了。 叶宗古在毛滂将要来接任高邮知军的正式消息传来前,快速打包走路了。 之前说过,为了离任前捞个好名声,他可是使劲地把军库里的余钱花得干干净净的,临行时自然收获了一大波下属官吏的颂扬之声。 现在离开,他就不必因为军库钱花光的事情对毛滂负责,将来官场上即使相见,也不必尴尬。这也是大宋官僚之间的潜规则之一。 原先被张盛富设局入坑的几大本地望族,此时是因祸得福:因为改用了水泥修城,花费的成本大幅降低,即使是经过县衙克扣之后的那些拨款费用,最后算下来居然还能有所节余,自然是加快进度,终于圆满完工。 此时,毛滂终于十分低调地来到高邮军上任了。 此前他在杭州任法曹,其实处理公事方面的能力倒也一般,平时更多的时间是陪着知州苏轼等人一同四处饮酒作诗,此间与前来拜访老师的秦观相识。而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与才华,才是甚得苏轼赞赏与推崇的关键。 苏轼后来去知扬州时,毛滂因与秦观志趣相投,就一同回了京城进国史院任职。 苏轼在政治观点上虽然不认同新党,但对于朝廷中保守党对新党的穷追猛打同样表示不满,被划为蜀党而受到不断排挤。但是在知扬州之后,最终还是因为高太后认可其卓越的才华风骨,于今年年初召还朝廷,进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任礼部尚书。 此时,正值叶宗古知高邮军的任期满,保守党对新任知军的几个推荐人选都不满意,苏轼便乘机给高太后上书,举荐了毛滂,为其谋得了一个“权发遣知高邮军州事”的升职。 宋朝的官制相当复杂,元丰改制之后,稍稍简化了一些,主要是将之前的本官阶、寄禄官阶与散官阶整合成了两个,每个官员大约都会有寄禄官阶、差遣、贴职、勋官等组成。 这其中,新的寄禄官阶并没有实际的职务体现,主要是决定你可以拿多少俸禄、确定你的升迁资格、章服品级。有点像后世的正厅级、享受某某院专家津贴等。 整合后的新寄禄官的名称沿用了过去的散官阶的名称,像这次的幸运儿毛滂,本来的寄禄官只是正八品的左奉议郎,因为得了高太后的发话,顺手就把他提到了正七品的左朝奉郎。 而差遣就是实际安排要做的事情,它的特征是前面会有“行、守、判、知、权、权发遣、试、管勾、提举”等等的前缀字样。 然后的勋官与贴职分别是给武官与文官的荣誉称号,就是让你听起非常牛。 而宋朝官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寄禄官阶与差遣相互分离,让皇帝与朝廷执政们拥有了非常灵活的用人机制。 比如知高邮军这一差遣职务,一般需要正六品官阶的文官担任。但是,如果让高官阶官员做低官品差遣的话,就在前面加行,如果是曾任中书、枢密或二品以上官员出任各司及地方官员,前面就会加判,称为“判知某某军州事”,这里的判并不表示判官,而是指能够有独自裁决的权利,以示安慰或重视。 而相反,要是让低官阶的官员去负责高官品差遣的话,可以前面加守,也有时在低一级前面要加个“权”字,就是暂且的意思。低两级的话,前面得要加“权发遣”三个字。 像这次的毛滂,寄禄官提了两级之后还只是正七品,离知军州事所需要的正六品还是差了两级,所以便成了最后的“权发遣知高邮军州事”。 所以啊,在大宋朝,看人高低不能只看官阶。有时你做到了二品官,但一下子被派到岭南等地做知州,那就是被流放。而有的人虽然只有五品官阶,但如果是有个差遣是参知政事的话,那就成了事实上的副宰相、人们口中俗称的相公。 毛滂赴任之前,专程去秦观之处辞行。 他此次能得以这个官职,自然是与秦观在老师苏轼面前的力荐分不开的。临行前不去苏轼那里感谢以示避嫌,但秦观这里转达也是一样的。 更何况,他是去高邮做父母官,关于秦家庄的人与事,自然是要多少给些照顾,也得听听秦观的嘱托。 但毛滂在来了高邮后,却很不开心。 他没能赶上与叶宗古之间的亲手交接,而看到账簿上只有区区的一千多贯钱,气得他只想骂出“娘希匹”。 但是人家用钱的名义是严格执行朝廷下发的整军指令,所以就不能说什么。只是整军的活都还没有结束,他得好好去看一下,要是能出点成果的话,他这个继任者还算有点回报,就怕做得成果一塌糊涂,那就真是气得吐血了。 所以,新上任的毛知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叫来了军通判、录事等人一通详询,得知了城墙修缮已经完成的消息。 大宋一朝,守城战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对于修城的热衷也是后朝难以比拟的。况且对于高邮这个地方来说,城墙还有一个十分关键的作用,就是防范水灾。 高邮城就是修建在相对周边地区比较高的地方。秦观就曾有诗云:“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说的就是这个情况。 毛滂在苏轼身边,更是听说过元丰年间他在徐州依据城墙抵御洪灾的故事,所以,立刻对于城墙的兴趣变得非常浓烈。 “这样吧,通知一下夏知县,明天一早,本官要去视察高邮城墙修缮后的工程。” 夏归厚此时正在县衙里瑟瑟发抖——自从知道了新任知军是毛滂之后,他就已经把张盛富叫来连同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地骂了个遍。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毛滂和秦观的关系非常之好。而自己就这么不开眼地为了多捞几个钱,纵容张盛富给秦观的家里挖坑设局。现在这事到了现在,该如何收尾是好! 张盛富他暂时还动不了,只能先打发到乡下去检查夏赋情况。县丞与他不对付,老早告了假,躲在一边,光看热闹不出声。此时与他坐一起商量的,只有陈主簿与李县尉。 李县尉出了个主意说:“夏知县也不必担心,这城墙现在修得挺不错,而且秦家庄他们用了水泥后也没有亏本。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带毛知军去秦家庄负责修的那段。当然啦,我们一定要先准备好一些赏赐之物,当着毛知军的面,好好地表彰一下秦家庄的人,再把修城墙的功劳归功于毛知军。这样子的话,总不至于还要追究我们的责任吧?” “对对对。”主簿也很赞同,“秦家庄的人如果还有怨气,那我们就把事情挑明了说,都是张盛富这狗东西在背后使坏,我们都是被他蒙蔽的!” 夏归厚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赶紧决定,三人每人吐出五百贯,县衙再支一千贯,除了给秦家庄重赏之外,其余几家同样也有赏赐,赶紧准备下去。 第二天,秦规被通知来到城墙工地上,见到了带领一众官吏前来视察的毛滂。 毛滂是认识秦规的,当初秦规读书时,也随父亲去过京城。 所以此时的毛滂也不摆架子了,立即甩开众人,亲热地上前打起了招呼: “哎呀呀,少泉老弟,别来无恙啊!本官上任匆忙,还没来得及上门看望秦三老爷啊!” 少泉是秦规的字,毛滂以字呼之,便是表示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秦规赶紧回礼称“不敢不敢”。 等两人叙完旧后,众人便开始检查城墙修缮的结果了。 夏归厚不顾自己的身份,自告奋勇地上前,用匕首、枪尖逐一演示新修的城墙是如何地结实、牢固,令毛滂等人也看得称赞不已。 “禀告毛知军。”夏归厚一看时机正好,赶紧上前说道,“下官以为,高邮城墙此番不仅修得固若金汤,而且还省时省钱地快速完成,全因秦家庄研究出‘水泥’这等神物,理应之前就要给予重重的犒赏。但是下官想着,毛知军正好这两天才来邮履新,便自作主张,将犒赏一事推迟到了今日。一是借知军之尊手,让吾乡民倍感恩宠;二是借知军之言路,能够帮他们向朝廷请功报赏。” 话音未完,底下人便抬上来早就准备好的披红木箱一口,打开后,便是满满的白花花银锭。夏归厚又赶紧将犒赏文书递于毛滂手中。 对于这样的安排,毛滂甚为满意。这可缓解了他刚到任就要面对军库空空的郁闷,也算是给了他一份重要的厚礼。 注:关于秦规的资料,据《重修武定新塘乡旧渎秦氏宗谱》卷四载:讳规,字少泉,配苏氏。北宋宣和四年曾任乐清知县。应该是宋徽宗为秦观平反而对秦家的补偿。 第25章 端阳诗会 毛滂立即不加推却地当众宣读了对秦家庄以及其它五家人的表彰与赏赐,反正这些银子又不是要他来出。 随后他更关心的便是眼前这城墙砖块之间粘连的水泥。 在听闻高邮已由这六家联合成立了水泥联合会社,正在大批量地生产的时候,他不禁大声叫好,并对秦规说: “少泉,好事啊。我看这水泥之物,虽然如你等所说,生产并不太难,但它必将是一件利国利军的重要之器。你等可愿将其配方献予朝廷?本官一定上书给秦家庄请功请赏。” 在知道毛滂要来知高邮军后,秦刚就和秦规通过气。 原本大家就很清楚,水泥的生产无法做到完全保密,这么多作坊,早晚配方都会泄露出去,还不如趁着毛滂到任之际,将配方上献朝廷,不但顺水给了一个人情,更是可以将这一块的收益最大化。 秦规回过“愿意”之后,想想又开口道:“容草民回禀知军,其实这水泥的配方是我庄的二掌事秦刚所研究出来,所有功劳赏赐都不敢冒领。我等几个家族现已对此产业投入不少钱财进行生产,只是乞求朝廷能够为我们几家保留特许生产的权力。” 这段话的后半句是秦刚所教,而前半句则是秦规与秦察商量后特意提出的。 “好说好说。”毛滂一口答应后,对于听到秦刚这个名字感觉有点陌生,便问:“这秦刚可是庄上哪位叔伯家的族弟?” “并非族亲,只是同宗之人。”秦规含糊带过。 毛滂随后又兴致盎然地去了附近的一家水泥作坊,观看了后更是感慨良多。 一回到军府里,便立即亲笔撰写奏章,描述了他的亲眼所见:修缮后的高邮城墙,砖石紧密、刀扎不进,水泼不侵,盖因使用了水泥这一神奇之物所致。 而水泥的生产,利用的又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成本低廉,生产简单,如果一旦得以推广开来,水泥将会彻底改变我大宋王朝边境城寨的防御能力,更是可以应用于修路筑坝,建房架桥等建设之用。 奏章中更是提到:高邮学子秦刚潜心研究并发明了水泥,为了报效国家,与高邮秦、崔、马、孙、夏、贾六家共同愿意将配方工艺献给朝廷,理应给予嘉奖。 奏章中最后提出:朝廷将水泥列为军国重物之后,希望能够体恤高邮的这几家为此投入的钱财成本,能够允许他们继续生产并经营此物,以示朝廷仁爱之心。 毛滂心有所感,笔下自然洋洋洒洒,一份写得花团锦簇的奏章片刻就已写就,便随手交予手下人说:“用我官印,再附上水泥的配方、用法以及样品若干,加急送往京城。” “秦刚。”写完奏章之后,毛滂默念了几次这个名字,听秦规说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商人之子,却能被秦家庄的秦三叔聘为二掌事,真是个不一般的人啊。 次日,毛滂还得接见本地各个官员的拜见。 从军衙到县衙,这样的拜见往往会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也是大宋官场的惯例,新任地方官得借此熟悉当地的官吏,了解地方的政情。而下面的官吏也可设法与上官拉近关系。 上午最先安排的是军学官员,毛滂素以诗词文学着称,办学教育一事自然在他的眼中极为看重。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林武功在国子监时,也曾与毛滂有过一面之缘,很早就送来了拜帖,毛知军自然是优先安排见面的。 高邮军学的规模不大,之前每年取解的名额大约是二十多名,保持在军学读书的也就五十名左右,所以除了林武功是国子监委派而来的正式教授外,还有之前军府长吏从本地文人中推荐来的两名兼职教授。 毛滂今天没有穿官服,以示对各位到访教授的亲近。所以他一开口就说: “毛某素闻高邮位处楚扬之间,地据江淮之胜,乡人多好谈儒,名贤高士辈出。今天与三位皆是文友会面,不论上下级关系,还望三位不要拘礼。” 林武功等人顿觉心中一暖,看来这位毛知军还是我们文人中的表率啊,赶紧称谢:“毛知军礼贤下士,实是高邮文坛之福分。” 毛滂摆摆手,说道:“都说了今天没有什么知军,大家不妨叫我表字泽民就好。今天请各位过来,就是想听听大家对于地方教育的一些看法。不管是学生开蒙学习的,还是士子取解考试的,以及军学要怎么发展的,都可以拿出来讲讲。” 几人相视看看,终于感受到毛滂的真心与诚意,便不再客气推托,各自讲起了来之前就准备好的话题。 有提议毛滂本人来军学能给学生偶尔讲讲课,最好是诗词歌赋方面的; 也有提出目前军学的学田数量不够,如遇灾年歉收则难以维持学校开支; 还有建议可以在县里新建县学,以便形成多层次教学; 林武功则是重点介绍了今年准备参加秋季取解试的学生情况,其中有意地提到了秦刚,说此子不仅之前学业优异,今年开始学习策论写作后,文笔甚佳,并且观点颇有见地。最后还提到了他所作的那半阙《丑奴儿》。 这是毛滂第二次听到秦刚之名,重点又听了林武功所转述的词句后,反复吟诵了几次之后,也禁不住击椅称赞: “好一句‘为赋新诗强说愁’。不瞒各位,毛某昨日刚为此子发明的修城水泥一事而上报了朝廷,此次再听闻到了他的佳词好句,心里是不胜欢喜啊!如此一个有为有才之学子,我可是真的想见他一见!” 林武功本就是想把秦刚推出来,见到这次刻意的推荐起了效果,便顺势提议:“正好后日就是端阳日,泽民兄既有此爱才之心,我想不如以我军学之名办一场‘端阳诗会’,邀四乡名士一聚见证,再让高邮各家学堂派出优秀学子参加比试,岂不是美事一桩!” 毛滂欣然同意。 新来的知军喜文重教,令军学三人倍感鼓舞,况且这次端阳诗会,仅以毛滂的诗词之盛名参加,必然将是传诸四方的文坛佳话,大家回去便赶紧筹划准备起来。 林武功特别给马伦带话,嘱咐其除了他自己带头参加以外,选派的学生中一定要带上秦刚。 端阳节到了。 早在几天前,小妹就开始吵着要包角黍吃,一开始秦刚还没听懂,再听之后才明白:角黍就是宋时的粽子,此时多用的是菰叶而不是之后的箬叶,里面包的也都是黍米而不是之后的糯米,所以都还叫它角黍。而后世习惯的用箬叶包糯米而成的粽子要到元、明才会逐渐出现。 秦刚突然想到,张家积压的那么一大批的糯米,要是能推迟个一两百年,大家开始习惯用糯米包粽子的话,估计也能趁此机会脱困啊。但是,如今,哈哈! 角黍多为家中女人包制,并会用于邻里间的相互馈送,街坊知道秦家缺少当家的女人,早就有人给他家送了一些过来。而秦福也以自家的咸鸭蛋回赠。 秦家庄也送来了许多菖蒲,还有庄里妇人用艾草编制的虎头冠,当然这些都是可以放于秦家杂货铺里售卖,老百姓过端阳节时,都需要买些回去作辟邪之用的。 秦刚看到大家还有系彩线打络子的习俗,便又让谈建去庄上寻手巧之人,打出了数百只彩线织成的小网兜,其中装上咸鸭蛋与双黄咸鸭蛋,挂在店铺里,又是引来好一批抢购的生意。 由此开始,端阳节里买咸蛋彩络子便成了新习俗。 到了午后,秦刚穿戴整齐,便前往城里的军学赴会。 还没走近,就看到附近各个方向走过来的都是读书人。年长的多半都是本地的文人名士。 年轻的人中,要么是在军学里读书的贡生,要么就是像他一样由各家学堂推荐来的优秀学子。 秦刚拿着夫子给的请帖给看门人验过后,便第二次踏进了这所学府。 进去后便有人指引,直接离开了原先通向学舍的主道,而是拐向朝西的小径,穿过一道门洞,居然就来到隔壁的东园。 走进去,只见园中植被披榛斩莽,窥幽睨胜,煞有格调。然后便看见有一排高大厅房,大约十间有二,中间最为开阔,上有匾书“时燕”二字。 这端阳诗会便是办在这时燕堂中,堂中放得下近十张圆桌,桌上置有一些茶水果点。除了正中的主桌之位尚还空着之外,其余八九张桌子都陆续已坐了人。 其中有一桌里坐了自己的老师马伦,其他各人应该是其他学堂的夫子。 秦刚赶紧走过去给自己的夫子行礼。马伦微微点了点头,指着过去的第二桌说:“赶紧过去坐下吧,你的几位同窗都早到了。” 秦刚再次行礼后,便走了过去。 这次诗会,林教授给了马伦四个学生的名额,当然也包括了张徕,毕竟他的学业一向还是不错的。只是此时的他,却显得精神困顿,无精打彩。 秦刚不由地心里一笑,这才多大的挫折啊。 坐下后,大家便相互低声问好,也有人在猜测接下来诗会的情况而小声地交流。 不一会儿,除了主桌之外的各桌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这里面,秦刚除了自己的夫子、同学之外,认识的不多。当然,其中还看到了秦规,想想也对,人家当初也是过了取解试去京城参加过几次省试的。 这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的嘈杂,又迅速安静下来,然后就听到有人扬声叫道:“毛知军到!” 堂内众人顿时一阵议论,来之前大部分人可是不知道新任知军也要参加这次诗会的。 只见门口一片人影晃动,走在中间的一人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面容瘦削,身姿却有些挺拔,正是知军毛滂。 后面跟着的是军学教授林武功、知县夏归厚以及其他一些官员。 在场的所有人都纷纷站起行礼。 毛滂显得十分高兴,一路走来,对着众人微微点头示意,最后走到主桌前后,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后,才自己落了座。 此时,众人只听角落里传来“咚”地一声钟磬之音,堂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林武功清了清嗓子,面对大家宣布: “端阳佳节,原是我等学文之人,缅怀屈原大夫胸怀明志、心系天下的文人风骨与爱国情操的日子。今天又正逢我地毛知军到任履新,听闻我等办此端阳诗会,便拨冗前来,一则褒扬我高邮兴教尊文之风,二则勉励来此众优秀学子勤奋读书,三则也是与民同乐,共度端阳。” 众人听了,齐声喝彩。林武功便转过身,请知军毛滂来为大家说几句。 毛滂显然很善于把控这样的场合,他颇有风度地环视四周,缓缓开了口: “本官初来高邮,却早已听闻此地人杰地灵,文风斐然。本朝先有孙龙图,后有秦淮海,都是文章达天下、诗词名四海的名士。我在京中与少游兄交好,常言希望能有机会到此地一游,时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我等皆读圣贤之书,也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已任。所以,看到在座的各位莘莘学子,本官似乎看到了高邮文脉的传承发扬之希望,所以今天听说军学林教授邀本地学子来此赛诗比词,甚为高兴。在此本官将拿出白银二十两、还有一本开封集贤书坊刻印的《程文汇编》专为各位学子之作设个彩头,以资鼓励。”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白银二十两固然吸引人,但令大家心动的却是提到的那本《程文汇编》。 宋代科举考试,曾经有一个非常个性的决定:就是为了杜绝每次考试之后有可能会对成绩与试卷出现的争议,就在成绩一旦公布后,立即将所有试卷当众销毁。直接断了那些可能出现的“考闹”现象。 当然,这一做法的负面作用就是,宋代的科举,从来没有正式的试卷可以流传下来。就连当朝的考生,也没有办法看到那些曾经中举的前辈们的考卷范本进行学习。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便有书局请动了像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这样的科举名家,请他们拟作了各种“程文”,汇编刻版成书。 在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中,《程文汇编》这本书便成了科举考试学子们的宝书。即使在京城,往往也是一本难求。 所以,就连原本只打算过来打打酱油、听听看看的秦刚也对这本书颇为心动。 夏归厚赶紧起身说:“难得毛知军对我高邮学子呵护倍至,在下身为知县,也愿呈以白银十两,添益彩头,以彰今日诗会之优秀学子。” “下官愿添五两。” …… 不一会儿,毛滂所提议的学子诗词比试的奖金数,便升至白银五十五两。还是林武功出来建议,毛知军的彩头作为第一名的奖励。其他官员拿出来的钱分成十两两份,五两三份,分别用来奖励第二至六名。 众人皆称妥当,毛滂对此也颇为满意。 第26章 无酒独醒 主持诗会的,是与夏知县一同过来的陈主簿,为了避免被修城墙的事情记恨牵连,他与夏知县两人对于毛知军的所有事情非常积极。 他先低声征询了毛滂几句意见之后,便站起来对众人说道: “本次端阳诗会,是以诗会友,以诗贺节,当是我高邮文坛之一盛事。各位学子,可以端阳佳节为主题,诗词不限。为避免大家久等,便以一柱香为时限。” “所作诗词收上来后,由在下当众诵念,然后便请知军、知县与军学的三位教授为评审,各以甲乙丙丁四等进行评定,最终如有相同评分者,再请毛知军作最后定夺。” 说完,便有小吏分头准备,有点香计时的,也有拿过若干笔墨纸张过来的。如有学子招手示意,便会有人给送去。 既然来参加这个诗会,肯定是有不少人提前作了准备而来的,而刚才宣布的比赛主题就是围绕着端阳来写,这一点应该是大多数人都能事先猜得到的。 所以一开始便就有人直接招手要纸笔,说明他们都是之前已经准备好了的,此时只需要将记住的内容默下就行。 张徕也是第一批要过纸笔开始书写的。 也有些人是在现场开始低头苦想,过了些许时间后,也开始要来纸笔进行书写。 林武功、马伦还有秦规,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了秦刚那边。但是却只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坐在那里,看不出有参加比试的意思,但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想参加的神情。 毛滂随着林武功的眼神,也注意到了坐在那里的一个学子,看着此人的年龄,猜想八成就是之前提及过的秦刚,却仍然因其年轻稚嫩的脸庞而暗吃了一惊:能写出“为赋新诗强说愁”、又能发明神物水泥的,竟然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 而此时的秦刚,他的内心其实真的很纠结,虽然知道抄诗可以有助于自己快速走进上层人士、尤其是今天这些当权官员的眼中,但是有过上次的经历之后,他更担心一着不慎,未必能够守得住抄来诗词的盛名。 所以,他在心底默想了好几首后代诗人与端午相关的诗词,仍然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一柱香也燃过了大半,现场已有十多名学子交上了自己完成的作品。 还有一些人要来了纸笔后,却写写停停,苦思冥想斟酌着最终对于一些字词的使用。 堂内的众人,大多都将精力集中在写诗作词的过程中。只有那些已经写好、或者放弃了比赛的人,会关注到,此时的屋外,突然天气开始有了变化,先是阵阵大风吹过,天色慢慢地阴沉了下来,转而便开始落起了一阵急雨。 从堂内看出去,就在对面的的高台之上,此时正盛放着的一丛芍药花,先是历经大风的吹动,却依旧傲然挺立着自己的身骨,阵阵雨点落下,却没有丝毫的颓败之势,反倒在风雨洗礼下,去除了身上原先沾染着的尘土,此时反倒显得颜色更加灿烂,花姿分外妖娆。 在场的除了学子之外,便是本地的名士以及各家学堂里的夫子,虽然他们不必去参加比试,但也多在关注与自己有关系的后辈或者是自己的学生,希望他们不能错过这次名扬乡梓的难得机会。 而看到一直盯着堂外风雨而发呆的秦刚,林武功等人的心情不由地暗自发急:这孩子,这个时候发什么愣啊!难不成是不想比试了吗?又或者是临场缺了急智么? 再看看计算时间的那一柱香,已经基本快要燃到最后了。 正当林武功要十分遗憾地长叹一口气时,秦刚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招了招手,一边的小吏立刻便给他送去了纸笔。 然后,秦刚不慌不忙地铺平白纸,深呼吸了两下,便刷刷刷地开始落笔,行笔十分流畅,一气呵成,显然纸上的文字是方才已在他的胸中一次性地酝酿完毕。 没多久,秦刚便已写完,对着纸面仔细看了看,再小心地对着吹了吹,待得看到墨迹干后,便交给一旁等待的小吏。 此时,燃香已基本接近尾端,剩下来的少数三四人也差不多在最后的时间里完成了书写。 随着又是一声悠长的钟磬声,宣布了学子们的作诗时间结束。 陈主簿点头检视了一番后,起身说道:“今天的端阳诗会,在场的学子们一共交上诗作共计二十八篇。接下来,就由在下按照交上来的顺序,逐一进行当众诵读。由在座的各位赏听。然后,便请毛知军、夏知县及各位教授评出等级。” 众人皆拍掌称好。 首先诵读的是一位军学学生作的五言律诗,写得算是中规中矩,平仄对仗比较工整,韵脚也挑不出太多的毛病,听得出应该是早有准备的作品。 很快陈主簿看过了评审各位给出的结果,宣布:“第一篇作品的作者是季东阳,他的诗作的得分是,一甲四乙!” 这名叫季东阳的学生显然对这个评分十分满意,一脸兴奋地向周围人点头。 有人议论:“有了一个甲,应该是有希望去竞争彩头奖品的吧!” 不过也有人底下腹议:“搞不好这个甲等就是哪个教他的教授给的吧。” 接着下面诵读的作品,有诗,也有词。 从评分结果来看,各位考评官员对于甲等与丁等这两个等级都比较慎重。如果不是特别优秀的,极少给甲等。同样,只要是还过得去的,也不太会给丁等。 差不多能有十几篇作品被诵读,大多数的作品都会得到乙等与丙等的评分。而截止当前,最好的成绩还只是一个“两甲三乙”,而第一个叫季东阳的一甲四乙的作品还能排在第三名。 接下来陈主簿念出的作品,令张徕十分紧张激动,因为这篇正是他提交的作品。 在被马先生通知要参加本次诗会后,他并没有去找先前的那位师爷,而是自己翻遍了家里收藏的诗词典籍,苦熬了两天夜晚,反复推敲思考,准备好了两篇诗词,而其中有一篇恰好就是以端阳节为题。 反正他也明白,自己在这一柱香的时间内也不可能做出更好的诗作,索性也就第一时间将准备好的作品默写了出来。要不是在默写的过程中,还分神关注了一会儿默坐在身旁的秦刚,他可能交得还会更早一点。 在陈主簿诵读完他的作品后,张徕听到了来自周围人群中的一些赞扬声,他不由地更加紧张地看着主桌上的几位评审官员的反应。 不一会儿,陈主簿面带喜色地通报:“刚才词作的作者是张徕,他的最终成绩是:三甲两乙!” “三甲啊!”张徕显然有点激动,这应该算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好成绩了吧!他还下意识地偷眼看了一下同桌的秦刚,虽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自己心中的得意与畅快感觉仍然是难以言表的。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很不错啊,能有三个甲啊,这次诗会的诗魁该是这个人了吧!” 也有人不以为然:“我听着一般,就算评审给了这么高的分。但是别忘了,还有一半的作品没读呢!” “也是,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四个甲呢!” …… 接下来,又是一篇篇的作品过去,只多了两篇“两甲”作品。 只是秦刚的作品一直没有读到,张徕内心的焦虑与紧张之感也在不住地增长——毕竟是看到了他在最后的时刻上交了作品,到底能否最终得分超得过自己的三甲呢? 除此之外,评审官员中的林武功也是颇为期待。 倒是台下的马伦比较淡定,因为对于他来说,自己已经有一个学生张徕暂居第一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少,这诗会的前几名彩头是一定拿到,接下来只是看秦刚能否给自己再来一个锦上添花的惊喜了。 终于,陈主簿打开眼前的一张纸,习惯性扫了一下,顿时就觉眼前一亮,他虽然看到了学生的名字,但是按照规矩还是要先诵读诗词的内容,大家都在等着。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为《风雨端阳》” “风雨端阳生晦冥,汨罗无处吊英灵。” “余容花发应相笑,无酒渊明亦独醒。” 四句念完,在场的有一半人都愣住了。 林武功凭着直觉就知道,这一定是秦刚所作。 绝句虽然只有四句,很短,但却比八句的律诗难写。 前面这些学生的作品之所以一直未有特别高的分数给出,就是因为他们的诗词,太注重于格式与韵律,也就是所谓的为了写诗而写诗。 而眼前的这首诗就完全不同: 首先,它的起文就是准确地抓住了今天、尤其是刚才的气候突变的那个时刻,并以“风雨端阳”之由起笔。 所以,它写的不是任何一个其它的端阳,而只是今天的这个特殊的、有着风雨交织的端阳节。 其次,诗词是用来咏志的,并非只是简单单纯地抒发感情。端阳节纪念屈原大夫,前面也多有学生提到。可是要纪念屈原的什么呢?他们都没提到,甚至未必清楚。 只有这首诗,却准确地提炼出屈原在投水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悲剧人生特质。 再者,诗词需要考究作者对于字词句的运用功底,但更需要能有临场激发的托物灵感。第一句的风雨与晦冥的天气,是刚才众人皆有感受。而第三句所提到的余容,正是此时众人从堂中看出去便能见到那丛芍药花的别称。余容(芍药)在笑作者,同时也是在笑我们众人啊! 最后,又别出心裁地将不喝酒的陶渊明请出,从而表达了作者对于屈原伟大人格与内心追求的无限怀念。 片刻宁静之后,便有数人轻叹“好诗”。主桌上的几名评审官也在彼此相视,却又默契地低头写下评级。 结果送去后,陈主簿有点兴奋,又反复将五张结果再看了两遍,才激动地宣布:“刚才诵读的七言绝句的作者是秦刚,他的最终得分是……五甲!” “哗”堂内的众人都沸腾了。这可是“五甲”啊,说明是五个评审官全部给了甲等的评价,也是到现在为止的唯一一个全甲作品。 而此时,最激动的人与最失落的人,居然都是与秦刚一桌。 最激动的是他另外的两个同学,一个劲地向别人指着秦刚说,“就是他,秦刚是我们学堂的同学。” 而最失落的莫过于张徕了,随着一篇篇诗作的评分出来,他的“三甲两乙”已经稳居第一的位置好长时间了,眼看就要结束,却突然跳出来了一个“五甲”的作品,而且这个“五甲”的获得者居然还是秦刚。 主桌的几位评审官里,听到姓名后的毛滂与林武功都有一种“果然是他”的表情,另外三人则相对反应一般。 夏归厚拱手道:“这是本次诗会的第一首‘全甲’诗作,是否能请毛知军给我们评点一二啊?” 其他人都露出了非常期待的表情。 毛滂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此诗先看格律,对仗工整、平仄得当,起承转合也已深得其法。这是其一。” “写端阳的诗,从纪念屈原入题本属常规手法。但此诗反而以景入手,以情思人,以人明志,以志抒怀。文思精巧,环环相扣,这是其二。” “诗词之道,非无病生吟,当能说出诗人的胸怀与志向,此诗末句的‘无酒独醒’之境界,本官亦是十分向往啊,这是其三。” “综上三者,本官以为能给甲等之评定,汝等以为然?” 众人一起拱手称道:“毛知军高见!且一言以蔽之,我等深以为然。” 五甲作品既出,余下的几篇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最后陈主簿稍稍整理了一下所有的评分结果,宣布了本次诗会的前六名获彩头的学子。 每宣读一个人的名字,该学子就站起向众人行礼。除了张徕以外,其他四人即使没能获得诗会诗魁,但也算是进了前列,入了在场官老爷们的法眼,又能拿了奖励的彩头,都是自已十分满意的了。 秦刚写下的这首端阳绝句,其实是元末明初诗人贝琼的作品。当时正好因堂外风雨乍起,秦刚脑中灵光一闪,便想了该诗的首句。然后在第三句时,原诗写的是海榴花,此时在东园,目力所及,自然没有看到海榴花,入眼的那处高台上,却芍药盛艳,当然要应景修改一下。只是为了音韵,思量用了芍药的一个别名余容,倒也十分妥帖。 贝琼的诗风温厚而高秀,也算元末明初之时的领袖文坛之人,拿出他的诗来与一群初学学子比试,自然收获的是鹤立鸡群式的效果了。 而张徕虽然恼怒而沮丧,其实他输得并不冤。 第27章 五月梅雨 陈主簿在最后高声宣布: “经毛知军、夏知县以及诸位军学教授的一致评定,本次端阳诗会的诗魁,将由本城学子秦刚获得。而他所写七言绝句《风雨端阳》也是本次诗会唯一的‘全甲’诗作。下面,我们请毛知军亲自给诗魁学子颁发彩头。” 在众人的热烈鼓掌之下,秦刚随着带领的小吏,来到主桌前,向各位评审官员、尤其是知军毛滂行礼拜谢。 毛滂笑眯眯地从旁边人的手中接过准备好的赏银封包与厚厚一本《程文汇编》,亲手交给秦刚,并亲切地说道: “本官刚一到任,就闻汝与秦家庄庄民,共同进献研究发明的筑城之水泥神物,认为汝应当是一位机敏好学的七窍玲珑之辈。今日又听闻这首《风雨端阳》,才知高邮之乡又添一才华横溢的后进之子。此当是军学之盛事,地方之幸事啊!” 一旁的夏归厚等人,见毛滂如此不吝盛赞,也都凑过来说话,有的夸奖秦刚之诗作才学,有的则吹捧毛知军识人重学。反正是一堆马屁,全方位地拍过来。 林武功想想还得拉一拉老同学,便也插话进来:“诸位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本次诗会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出自同一所学堂,都是马伯文所教出的优秀弟子。” 毛滂自然是有点意外,便让人把马伦领到主桌落坐,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便对夏归厚说:“诚之啊,我倒有个想法。” 诚之是夏归夏的表字,他连忙头如捣蒜地应声道:“请知军吩咐。” “这高邮的文化教育,不能仅仅只靠一个军学,这县学也是可以想法办起来的。诚之兄不妨可以认真议一议,拿个条陈出来,有什么困难,本官在军上也是可以支持一二的。” 毛滂在前天上奏章敬献高邮修城水泥一事的同时,也提到了军库余钱不足之事,他相信,凭借水泥之功,再加上苏轼背后拉一把,朝廷自会有封赏拨款而来的。所以,他与夏归厚说起事来,也是颇有底气。 “那是那是。”夏归厚立刻听出话音,“唉呀,不瞒毛知军说,下官早有兴办县学的想法,只是之前的上官哪有毛知军这般重文崇教。现在可好了,军上能给支持,我们这里又有伯文老弟这样的现成教授,这县学一定会在毛知军的关心下办起来的。” 马伦的面上保持着文人的那种谦逊与平静,内心却因为自己的这两名得意弟子而早就乐开了花。 现如今,毛知军抛出了关于县学的话题,而夏知县则毫不犹豫地准确地叼住了飞盘,所以这县学在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就会很快地办起来。到那时,有了今天的推荐,再加上林武功的帮忙,他自然会是首选的县学教授,这自己晃晃悠悠大半生,岂不是到了今天,终于能够拨开云雾见得丽日,这次也能有半只脚踏进官场了么! 接下来,则是知县等人给二至六名的学子颁发彩头。 堂内众人喜气洋洋,堂外风雨沥沥不止。 当晚,秦福见这雨下得有点大,便带了雨伞到军学门口等候。 等到了诗会结束的时间,有提前出来的人,都在热烈地议论着今天的诗魁秦刚的话题,听在他的耳里,真是又惊又喜。 而他则是把眼睛更是盯紧了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 “刚哥!” “嗲嗲,你怎么么来?”秦刚怀抱着沉甸甸的赏银与书籍,生怕被雨打湿,冲过来躲在了秦福的伞下。 “我来给你送伞。”说着就将手里的伞交给秦刚,自己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同时又急切地问道:“方才我听人说,可是你拿到了今天诗会的诗魁?” 秦刚笑了笑,索性直接将手里的赏银交到了父亲的手中,并拉着他一起走起来:“没错,儿子今晚拿了个诗魁,这是毛知军给的彩头二十两赏银。” 秦福刚接过银锭没有准备,差点一下子没掉落在地上,赶紧抱紧在怀里,再跟上步子,心里欢喜得都快说不顺话了:“刚哥,你,你真是,真是有出息了、真是有出息了……” 秦刚一转头,竟然发现父亲正在抹眼泪:“唉呀,嗲嗲,您怎么这样了,您得高兴啊!听我说啊,今天拿了这笔银子,我是在想,得把咱们家再扩一扩了,或者看看能不能换个房子,你看啊,小妹也大了,也得需要单独的一个房间。我现在做的事有点多,还需要一间会客间……” 风雨愈紧,但这把油布伞下的父子俩,却走得分外有精神,充满了对于明天更热烈的希望。 第二天,雨还没有停。 秦刚叫来了谈建,说了家里房子的事情,谈建笑着说:“刚哥我正想来找你说这事呢?你们家隔壁的那一进不是先前被张家买下来了么?可巧了,前些天,他们家缺现钱,便找了庄宅的牙人支转卖,由于给的价钱低,这牙人就自己吃了下来。他知道你我熟悉,便想托我来问刚哥是否有意买下。” 秦刚喜道:“那敢情最好,这牙人出价几许?” “我事先问准了话,他是看到出价很低才入的手,只花了十二贯,刚哥要是看中了,他出手快,加上到衙门过约的钱,只须再加两贯钱即可。” 秦刚大喜,立即让父亲带上钱与谈建去找那牙人去办手续。 他们所在北窑庄虽是在城外,房价不是太高,但是如此一间前后两进的房子,十四贯钱,也的确是捡漏了,更何况与自己家挨在一起,到时候后面院墙只需开一道门便可打通,还能省掉了多少的麻烦事情。 只是张家,当初买下这铺子,图谋是却是能够继续霸占他家的铺子。没想到,折腾了几个月,后面的院子倒是打通了,但房子的主人却是彻底换过来了。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接下来的两日,秦刚定定心心地在家里将毛滂所赠的《程文汇编》认真地读学起来。 经过学习,秦刚这才发现,宋代的策论之事,还是非常科学的。它不同于明朝之后的八股文,虽然也是有一定的行文格式与规范,但是更加注重于实际应用与解决具体问题。 而且,宋代科举时,对于考生在策论中的自由发挥非常重视,并不限于只从四书五经里寻找理论依据或者是经典观点。 只是,宋朝的科举考试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偏向于寒门学子,但在策论中还是有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那就是,许多考题多是取自于当朝的典故。 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对于本朝的正史及《实录》《会要》等其他可以记载本朝故事的书籍,在民间却被列为禁书,严禁私藏。对于这些典故的熟悉与了解,往往只能依赖于考生自己的阅历与见闻。 所以,在考试中,寒门子弟与世族子弟相比,在读懂题目、了解题目背后的背景这一方面,首先就要吃了大亏。 秦刚拿到的这本《程文汇编》,前面已经讲过,是由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这样的当世名家,同时也是当年科举的金榜题名者,根据科举考试的要求,拟作出这些“程文”、“范文”,也就非常类似于后世的真题试卷。 对于这本书的学习,不仅让秦刚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考试形式以及相关的难度等等有了更多信心与准备,当然也使得他更进一步地感慨于这些名人大家的思想与文笔的超前与领先。 这天学习之后,秦刚又将之前曾做的一篇文章再次拿来对比体会,顿时看到了之前写作时的幼稚与浅薄,还有文风格式的缺憾遗漏,果真是温故而知新。 此时,秦刚走到门口,看着外面依旧下个不停的雨。 在江淮地区,过了端阳节的雨水,一般会被称为黄梅雨。通常会连日阴雨,连绵不绝。寻常居民家里,多有潮湿霉变之困。 只是今年的这个梅雨一直下得有点过大,时间也过久。更重要的是,似乎还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迹象。 秦刚打起油布伞,和父亲说了一声,就赶往秦家庄。 果然,一进秦家庄,就发现里面的人颇有些忙乱。 找到秦规,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正在对一些进进出出的庄民安排事情。看到秦刚就问:“刚哥怎么过来了?” “我看今年的这雨有点不太对劲,所以来这里,想让规叔这边关注一下河水,还有田里的庄稼也要早作安排。” 秦规有些意外:“想不到刚哥还懂天气与农活。” 秦刚呵呵笑道:“略懂略懂。” “走,一起看看你帮庄上修的防水墙。” 到了庄上,秦刚发觉雨伞很不方便了,便和秦规一起披上蓑衣过去,半路上看见在庄上忙碌的胡衍,便叫上一同走过去。 三人来到庄子西面。 当时这时离河道非常近,地势也最低,每年一到夏涝之时,是最先被水侵漫淹之地,所以水泥生产出来之后,首先就在这里沿着河道修起了一整排的防水墙。 没曾想,夏涝还没有来,这次的梅雨季里的水就已经很大了。 在城里时,还没有什么感觉,但站在这里就会看到,防水墙外的河水早就漫出了原先的河岸,已经涨到了防水墙的墙根处,差不多有了可以没过脚面的深度。 放眼一看,墙外都已经是茫茫一片的大水了。 几人沿着防水墙的内侧走了一圈,当初坚持打了很深的墙基,并且还在墙体的外侧做了一人多高的水泥抹面,现在看起来真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三人一步一看地查看着墙内侧的情况,几乎看不到有任何河水渗漏的现象。 “规叔,现在看看还好,但是再过几天,如果河水再涨高一些,这防水墙的外面压力就会变得非常大。我有点担心,万一有哪个地方相对不牢靠点,就有可能会发生开裂或者漏水的现象。所以庄上平时得派人在这里经常性地巡看,包括晚上也要排好班定期检查。”秦刚认真地说道。 “的确要的。”秦规答应的同时,又有些感慨,“你看今年幸好有了这堵防水墙。否则,现在庄内就已经开始积起水了。而积水就会泡坏屋脚,有些本身不是太牢靠的房子就会坍塌。” “光是有人巡看还不够,必要的准备也得做起来。可以多准备一些草包与麻袋,里面预先装好泥沙。就沿着这些防水墙,每隔一段距离准备十几只。一旦发现哪里出现漏水、破裂,就可以抬过去堵上。” 秦规一听,顿觉有理,“刚哥提的主意非常好,我这就安排人去准备。” 回去的路上,秦刚又对胡衍说:“你得到每一家的水泥作坊都跑一遍。这些天,雨大天潮,水泥窑的生产可以先停下来。已经烧好的水泥,注意都要搬到高处存放,并且多加油布防护,这干水泥一旦进入了水,可就要全作废了。” 胡衍说:“这个我明白,昨天就已经做这样的安排了。” 秦刚有点赞许地点点头道:“不过,原料这块倒是可以多备货,多进料。我看这次的梅雨季过后,水泥的需求会大大增加。还有,毛知军给朝廷的奏章上去后,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不管结果怎么样,水泥的生产一定会是快速扩大的。” 胡衍连连点头道:“大哥你看得远,我马上就去各处安排,也和各家掌事的都讲清楚。” “谈建那头的腌蛋作坊与孵房也是这样,必须要提前做好预备。” 秦家庄这边的事安排完,秦规便叫了一个庄民护送秦刚回城,并嘱咐他路上多加小心。 秦刚本来还说,没必要这么担心,他来的时候路上都挺好的。 只是当他往回走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不过只有半天左右的时间,回城的路上就已经大变了样: 不仅仅是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而且是到处都开始积水横流。的经过的大部分河水,都不约而同地漫出了河道。就连几座通行的石桥,都被漫过了桥面,若是不熟悉的话,都不知桥在水面下的哪里了,所以,这情况比他刚来时更严重了许多。 而且,更明显的一个事实是,武宁乡并不是高邮最低洼的地方,想到那些地势更为低洼的乡村,秦刚不由地忧心忡忡了起来。 第28章 应灾方略 又一日,雨还未停。 秦刚便坐不住了,他对这个时候的官府预判灾情的能力并不抱太高的期望。 毕竟,如果仅仅只是以住在城里以及附近的人来看,并不觉得现在会有什么样的问题。 整个官府,他也就只有军学的林教授还能说得上话。 于是,在细想了一番后,便提笔写了一篇应灾的条陈。然后便匆忙拿了雨伞,决定先去找林教授。 由于连日下雨,军学这几天也放了假。秦刚湿了半边身子赶过来,林武功有点意外。 秦刚简单说明了来意,林武功听了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军衙这几天的确是没有做什么准备。往年的惯例都是要等到底下报了灾情,官府才会做一些应对。不过你今天讲得也挺有道理,如果能够提前做一些措施,也是会好过临时的手忙脚乱。这样吧,毛知军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不如我直接带你去当面陈述,你看如何?” “那就有劳林教授了。” 军衙就在旁边,林武功带着秦刚从一边的东园直接穿过去。 来到军衙的办事厅,请值守的军士到里面通报后,很快传话让两人进去。 里面便是知军日常办公处理事务的房间,正中是一张极大的书案,书案上一边堆满了各种公文简牍,一边是笔架砚墨。 毛滂正在案后,似乎刚放下手中的文书。见林武功与秦刚进来,立即起身笑道:“文德此次带秦小郎过来,可又是什么好诗词拿来一读?” “学生见过毛知军。”秦刚立住行礼道:“冒昧来见,只为高邮灾情一事欲有进言。” “灾情?”毛滂听后很是意外,“哪里的灾情?我怎么没有听闻有报?” 林武功赶紧加以解释:“知军可能刚来高邮不久,不知本地地势。这四乡之野,唯有高邮城居于最高之地。近来连日降雨,城中排水不畅之处,已有积水出现。秦小郎认为,城外各乡,地势更为低洼,恐怕早已有涝灾发生,只是交通阻断,一时消息未能传来。” 秦刚补充说道:“昨日学生从武宁乡秦家庄回来,看到那里的河水已经漫出河道,进城的有些路桥也已在水下。而武宁乡并非高邮最低洼之地。如今下雨又有了一日,其它地方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此次高邮周边乡下的水灾之情已经势不可免。” 看到毛滂露出了关切的表情后,秦刚略有放心地说道: “学生当日听闻知军谈及读圣贤书者,应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心,深以为然。今日前来,是有灾情应急之方略,愿向知军进言。” 毛滂不由地哑然失笑,心里暗道:果然还是一个冒失小子,其对于水灾判定这事,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要论及之后的灾情应对情况,将会涉及到军、政、民、财等诸多领域的协调与布置,以秦刚目前的这个年纪,能想出有什么有用可行的方略呢!的确有点说笑了。 不过,之前几次对他的印象颇佳,自己又是随性之人,便顺口说道:“哦?秦小郎有何方略,说来听听!” 秦刚猜得出毛滂内心所想,但并不为之所动,依旧恭敬地说道:“学生以为,高邮此次水灾已经不可避免,消息传来,只是时日长短问题。当前应对之策,当以五字为准。” 毛滂的眉头轻轻一挑,但未开口,继续听着。 “其一为‘粮’,水灾漫田,作物歉收,灾后势必推动粮价上涨。此时当一手整备官仓,一手加紧去周边购米调粮。如有米价上涨之情,便立即投放市场,平抑粮价。” 灾情之后多会关联粮价波动,此事虽然不为普通读书人所知晓。但是毛滂想了想,这秦刚出身于商贾之家,对这粮价一事能有知晓,也不算太奇怪,面目虽无表示,但挺认同。 “其二为‘济’,水灾夺地,屋塌村毁,灾后必有大批饥民入城求生。此时当预设营地,多备收容之物。再可召集乡绅望族,预设粥棚,救济饥民。” 救济灾民一事,想到不难,但能抓住“预设营地、备收容物以及预设粥棚”这些关键点,如果是没有事先看过学过、甚至是参加过一些救灾经验的人,则是很难说得这么准备与具体。毛滂心里已经有了点惊讶。 “其三为‘药’,水灾遍野,死畜生瘴,灾后多有瘟疫流行,且饥民聚集,易有伤病,应令城内医馆药铺,多备药草,配合军中医官,施药就医,以彰天德。” 对医药的重视,当然已经超过常人思维,毛滂听得秦刚思路清晰,娓娓道来,不由地轻轻点头。 “其四为‘兵’,水灾伤民,生计断绝,灾后必有宵小之徒,或铤而走险、或趁乱打劫,应令驻军兵力加强巡察,以示威慑,旦有乱象,当以雷霆之力迅而平之。” “其五为‘导’,水灾乱政,疲于善后,灾后寻常抚慰问善之举,如扬汤止沸,于事少补。莫如疏导灾民,以工代赈,既解民众之生计,又起重建家园的功效。” 秦刚将第四、第五点都一一侃侃而谈结束后,听闻的毛林二人竟有点目瞪口呆。 林武功在猜测,莫不是那本《程文汇编》中有某些关于救灾赈灾的策论文章,被这眼前小子囫囵吞枣地拿到这里来卖弄了一番? 而毛滂却深知这些应灾之策决非出自现有任何的相关策论,尤其是其讲的第五点更是闻所未闻。但是,毕竟他自己也曾在几个地方有过一些治理经验,至少是从刚才的表述里听起来,还是感觉这些想法不失其理。 “嗯,秦小友的这五字应灾之略,听之确有诸多细致考虑在内。不过救灾治灾,都是地方大事,须得众议方可执行。不知能否将其写成书面条陈,以便本官以此与众属官细细议来呢?” 林武功虽然听得有点恍惚,此刻却敏锐地听出了毛滂此时已经对秦刚改了称呼。 秦刚就从怀中取出在来之前写好的东西呈上说:“学生不才,方才所讲之言俱在此中,敬请知军指正。” 毛滂稍感意外,却想到秦刚刚才对这五字方略讲得如此地流畅、如此地具体,那么事先将此条陈写好,这也就有了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毛滂接过了这张纸,仔细从头看起,相当于又一次地详细了解了秦刚所提的这五点,倒是越读越觉得非常实在具体。便对其点头并将条陈收好道:“秦小友的拳拳爱乡之心,细密防灾应对之策略,尽在这张纸中。你放心,议事之后,若有施行,个中细节,还会请你来共同参详,还望你到时不要推辞。” 秦刚见毛滂的态度十分诚恳,自是喜道:“毛知军但有吩咐,学生一定召之即来。” 毛滂点点头对林武功说:“文德,你代我送送秦小友,再安排一军士送他回去,路上要小心,莫让冷雨伤到了身子。” 林武功当即应诺着带了秦刚告退。 走出官厅,便把秦刚拉到一边,喜道:“方才你所言的水灾一事真若被你言中,那你可算是真正入了知军大人之眼。以后这军衙,你便是可常来之客,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你啊!” “还是要谢过教授的推荐之功。”秦刚施礼完,却转头看向廊外淫淫不息的雨帘叹气道,“若是能有选择,学生倒情愿言过其实,这水灾莫要发生才是最好。” 看其脸庞上浮现出来的那层与其年纪极不相称的忧患之色,林武功不由地在内心里啧啧称奇。 当下还是按下那份闲心,叫来一名军士,吩咐他小心护送秦刚回家之事。 其实秦刚今天进言的五点救灾之策,都是后世历经上千年的实践经验所总结而出的至理真言,其实也不指望这时的官员都能读懂后全部采纳,更不指望都会实施到位。 秦刚依旧还是坚持提出这样的条陈,用意与目的有三: 一是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的家乡灾民受苦。不管多少,但凡官府能提前做一些预备之事,多一点救治之物,也是够多救些生命,让百姓少一些苦难; 二是感恩于毛滂对其的赏识,希望这些建议能在即将到来的水灾应对之策中, 能够帮助他多收获一点政绩、多挽回一些不利的影响; 三是希冀以此能够进入各位地方大佬的视野,寻找在这时代可以改变现有身份地位的一些新机会。 至少,毛滂的反应与态度表示:这一切的努力尚还顺利。 梅雨又顽固地延续了两天才渐渐停止,但是周边地区的水情果真是开始频繁报警了。 城西的吏员已来报告:高邮湖的水位线并未因为雨停而停止上升——因为前些天下来的雨水正在通过各条河流持续汇集流向湖中,这种上涨趋势还会保持好几天,而今天的湖水就已经越过了往年的警戒线。 幸好有了秦刚的应对条陈在手。 前天毛滂就已召集了军县两级主要的官员,首先就讨论了水灾发生的可行性,虽然在此之前没有人来上报,但是当知军提出这个问题后,大多数的吏员都是在高邮土生土长之人,他们从经验出发,都一致确认这种可能性极大。 既然有了这个前提,毛滂便顺势提出来提前商议,水灾一旦真正发生之后的应对措施。 在大家都没有太具体的意见之时,毛滂便将这条陈中的五点建议拿出来供大家讨论。 都说提想法难、便提意见容易。有了讨论的对象,相关意见与决定也很容易形成。对于前面的四点,其实也是面对灾害后的基本操作,众人都十分认可,只是细致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分工、具体的顺序还有落实的相关标准,算是进展不错。 当然,对于条陈里的第五点,为何要疏导灾民、还有如何做到疏导灾民,包括毛滂自己,都还一时难以想清楚,也就谈不上要如何去推行实施,于是暂被搁下。 高邮湖大坝,紧邻城西不远之处,已经派出了大量厢军进行沿线监视,并紧急填补了一些已经发现了的低洼缺损之处。 高邮城也首次是提前在城外预先设置了三处临时灾民收容营,并分配了就近的乡绅望族安排设立粥棚。 与此同时,在米价刚有变动之前,县里的户曹已经前往扬州去订购大批的米粮,毛滂也以军库空虚及救灾事急为由,火速修章数封分别向淮南东路、朝廷户部加急求援。 以上这些准备工作刚刚展开后不久,来自四方乡里的水灾消息终于开始陆续传来: 此次的受灾范围已经扩大了地势最为低洼的九个乡,那里的河水尽数出道,农田尽毁,有半数房屋直接倒塌。水情最严重的地方,整个乡里都已经是一片汪洋,所有可视之物、俱已淹在水下。 在大水的面前,各个乡里的里正、辅吏们一无防备、二无手段,唯有向城里报信求救。 反倒是像秦家庄这样的,能有地方大户带头,提前作了一些防水的措施,又可带领低处庄民进行了必要的搬迁与安排,并没有出现更为糟糕的情况。 天晴后的第二日,进城的道路上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了逃难的灾民。 他们虽然躲过了大水的直接冲击,但是由于田地与房屋都被泡在了水里,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粮食、牲畜以及家庭财产。在大水未能退去之前,只能相互结伴,前往地势稍高的高邮城逃难而来。 随着第一批灾民被安置下来之后,毛滂对于秦刚所提条陈的最后一丝疑虑都完全消除了。他立即加派人手继续跟进这些具体的安排。 所幸军县两边官吏们都知应灾救灾俱是为政的大事,至少在表面上的各方配合方面都还算得上顺畅。 当越来越多的灾民开始向城中涌来时,都被早有准备地分别引入城外已经准备好的三个收容营地,也就避免了这些人盲目涌入城内,对原有的城内秩序也没能产生不利的影响。 而之前向上申报的救济粮食与钱款也已经有了回复消息,部分已经在运送的路上。 这天,听完下面官员的汇报,毛滂点点头后说道:“汝等种种安排,眼下看来甚为得当。但灾情应对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与错误,本官决定亲自前往设在城外的几处灾民收容营去巡看一番,各位就请辛苦一点,随我一同前行。” 下面人有点意外,但又俱称知军辛苦,堪称官员表率。 毛滂突然想起一事,又说:“大家稍坐片刻,再等一人到来后再出发。” 然后叫过下面一人,轻声交待:“速去城东秦家寻秦刚过来,说本官有请。” 底下官员并未听到具体请谁,虽感奇怪,但也无人提出疑议。 第29章 灾民安置 随着天气转晴,秦家庄在紧张严密的防范措施之下,居然几乎没有遭受到任何的损失。 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庄子西侧的防洪墙。 就在这道防洪墙外,河水已经漫到了半人高的高度,但都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庄外,庄民们无不啧啧称奇。 就连一向不太出门的徐夫人,也与族中几位女眷前去看了个稀奇。在场之人转而都来夸赞徐夫人之眼光独到,为秦家庄结识了此等才子功臣。 除了庄上的水泥窑以外,另外十一处已经投产的水泥窑,只有两处发生了不大的漏雨进水的现象。好在早就安排胡衍做好了一定的预防准备,并且在那几天停了烧窑,对于已生产好的成品也都做了严密的防护,所以并未发生什么大的损失。 天一变晴,就逐步开始恢复水泥的生产。 而这两天秦刚的家里也颇为忙碌。 隔壁的房子已经买下,秦福趁着雨停,已经自己动手把院墙打通,开出了一道门,一起着手开始收拾整理那一边的屋子。 学堂因雨放了假,小妹盼兮也因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屋子,也情绪高涨地跟着在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这时,黄小个跑来说,外面军衙来人,称是毛知军有请。 秦刚便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让黄小个转告一下父亲,便跟随来人而去。 一同到了军衙议事厅,才发现里面已经来了这么多的官员。 见到秦刚来到,毛滂哈哈一笑,上前拉住他的手,并转向在场的官员说道: “借这个机会,本官要向汝等正式说明一件事情:此次提前安排的种种应灾方略,就是出自于我这位秦小友之手。”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此前曾因此而猛拍知军马屁者,此时略略感觉有点尴尬,但是转念一想,毛知军既然此刻拉着秦刚说这番话,自是对这年轻学子甚为看重,那么说明那些拍过的马屁也是相当正确的呀! 于是,又是给秦刚送上了一片“年轻有为”、“后生可畏”的彩虹马屁。 秦刚对毛滂的此番坦然以及对他的看重颇感意外,也对毛滂的性情品格有了新的认识。 毛滂哪管得秦刚的这番心思,仍是笑眯眯地对他说:“小友你提了方略,倒也不能就此撒手,本官今日邀你一同去现场勘踏一二,以便查遗补缺,可否?” 秦刚赶紧抽手并执礼:“愿听毛知军差遣。” 于是一行人从军衙鱼贯而出,毛滂特意还叫退了原本要在前面举牌开道的衙差军士,带着幕僚与秦刚走在最前面。 一行人出了北门,门外利用现成河流作了护城河,河上有石桥,此时守桥的士兵明显增多,控制并防止灾民直接进城。 而在石桥之北的右侧空地上,搭起了一片片的窝棚,便是事先准备好的的北门外安置营。 当地执守的厢军头领,看见知军一行到来,赶紧上来拜见: “属下厢军第三都虞候王成,见过毛知军,见过各位上官。” 毛滂点点头问:“此处情况如何啊?” 王成道:“回禀知军,属下两日前已带兵士在石桥北东侧清理出了一片稍高的土坡,搭建简易窝棚百余处。这两日里,各乡逃来灾民过千,大部分都已在此安置,少量人转送到了东门安置营。” 此时,一行人站在城门口向右看去:安置营里虽然有些杂乱,但是其间有厢军来回走动,不时地进行些呵斥管理,整体倒也看得过去。 逃难而来的灾民三五成群,早先的可以寻就窝棚容身,晚来的便只能倚靠几株树干草草掩身将就。 眼前的这般情形,对于早已见惯往年逃灾避难的一些本地老吏们来说,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状况了。 但是看在秦刚眼里,却是很多的细节都有着难以容忍的种种问题,都是需要通过一定的管理方法才能得到调整或解决。 只是,他也深深理解在这个时代管理能力的局限性,只能深呼吸几口,尽量平息自己的心情。 毛滂敏锐地察觉到了秦刚的情绪,他笑笑问道:“秦小友看了此处,可有什么见解?” 身后的官员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毛知军为何会对秦刚这个毛头小子如此地看重,但也大多觉得毛滂此时的询问不过是一番客气之辞罢了。 谁料秦刚此时的眼神却是非常认真,他仔细地看着营地的情况,又似乎在计算着一些什么、,沉思了一下后便开了口:“学生以为,营地的管理方面,还需稍稍作些调整,。” “哦?小友请讲。” “这处营地既然是依着护城河而修,应该顺着河流方向分成三个区,生活取水安排在最西边的上游段;之后是生活区,最东段的下游划为洗涮便溺区。” 此话一说,那位王虞候心中一惊,这些都是军中扎营的要点,他自然心里清楚,只是在准备这里时觉得麻烦没有去这么做。想不到这位小书生既也懂得。 “灾民中必然会有人生病,也需统一安置到东段进行集中收治,以防疾病扩散。休息区的窝棚可以集中,这样灾民们向西取水、向东洗涮,管理也容易有序。” “还需叫人运些生石灰来加水兑成石灰水,沿着每个棚窝周围进行洒线分隔,这样既可消除一些疫瘴之害,也可起到划分区块,加强管理的作用。” “其实营地的管理也不必都劳动军士,可从灾民中挑选一些健壮者,或是原先村里管事人,给他们划分片区自管自治。凡选出之人多分一点食物即可。” 一席话,有条有理,有依有据,而且听着也不太难执行,说得众人都觉非常有道理,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了。 毛滂自是听得心头欢喜,便对王成说:“王虞候,本官觉得此言甚妥,尔等按此办理,可有问题?” 这王成也非偷奸耍滑之人,而且听了之后觉得这些事也并不太难办,便一口应承下来。 高邮城的西面为运河及高邮湖,所以不太会有这个方向过来的灾民。因此只在北、东、南三城门口设置了灾民收置营。 看完了城北后,毛滂领一众人等又转到城东看了看,见到的情况大致相差不大,便唤过在那负责的都虞候,同样把方才秦刚所言的几条吩咐安排了下去,便再向城南而去。 不过,在这两个安置营地,秦刚都未能看到医生出现。在路上也小声地问过此事。 毛滂听后便说:“此事虽然厅议都已通过,但在这几日推行之时,一是城内诊所此刻病患突然增多,各处的医生郎中都很紧张,要缓个两日才能过去;二是军中医官也多难抽调,也就只有事先准备好的一点草药,便让厢军将其与其它物资简单发放些了。” 秦刚听了后,也就只能默然点头。 刚才看过的城北与城东的两个安置营,都是由高邮厢军的两个都军负责维持,接下来要去的城南营当时是安排给高邮县,由县里的衙役捕快负责维持管理的。 夏知县提前得到了毛知军要过来巡视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带人赶了过去。 提早看到现场的夏归厚心里暗暗叫苦。 这几年他也曾参加过军里组织的所谓救灾会议,在高邮这个地方,三年四灾,哪次不都是随便圈个地方,再随便抓几个富户施舍点米汤,糊弄一下场面上,也就算是完事了。 所以,夏知县在前两天的会议中,一直以为那个什么方略也就做个官样文章而已。 因为以前的知军,都不过是坐在府衙里,等他们最后美饰汇报的一份报告上来,然后自己再改成奏章报到再上一级就行了。 所以他回县里后,也就随手将南门的事情安排给了之前信赖的一个班头刘用。 因为但凡遇到救灾之事,一定会是捞取油水最好的机会,这个刘班头,捞钱的手段有点狠,但是捞完后却是最懂得足额地给上级孝敬的那种人,所以夏知县用得很顺手,也很放心。 谁知道现在的这个毛知军不同寻常,安排完了事情,还来搞什么亲自视察。 城南这块地方原本是最好安置灾民的。因为城门外的护城河及支流与西侧的运河一起,切割出一块相对独立的沙洲,沙洲的大小正合适,是个天然的安置场所,只需要极少的人把进出沙洲的一座石桥把守住,也就可以整体管理好了。 但显然来负责这事的刘班头什么准备也没做,直接将聚集而来的灾民赶进沙洲后也就不闻不问了,不管是最初的居住窝棚,还有什么施粥棚、施药棚,一点儿也没准备。 当然,关于救灾相关的钱物,他反正都是安排人全部领走了,估计有大半已经想办法找了一些商行转成现金上了身。 现在唯一可见的管理,就是在进出安置营的石桥上多安排了几个衙役把守,灾民进出必须得接受盘问刁难,有条件的还要勒索几下。 夏归厚看到了现场实在很乱,而到处也找不到这个刘班头。于是一边让人抓紧去寻,另一边,只能自己临时派出人,去强拉了两个附近的大户,在营外门口搭了一座施粥棚应急,好能应付知军过来的检查。 毛滂等一行过来的时候,南城门外正是一阵忙乱的景象,与之前看过的两处安置营的差别十分明显: 沙洲的地方虽然足够大,但里面搭好的窝棚极少,七零八落的,更没有规划。地面低洼积水的地方也没被填平整理。从城门口看去,这些灾民拖家带口的,有的带了些铺盖行李等各种东西,有的人还牵了一些牲畜出来,整体都乱糟糟的,都混杂在一起。大多数的人只能在那里露地席地躺着或坐着。 毛滂看得是连连摇头。 原本是安置营最重要的施粥棚,明显也是匆忙间刚刚搭好的,棚内架起来的铁锅烧了没多久,粥自然是还没有煮好。 早已饿急了的灾民向着这里涌来的越来越多,一开始维持秩序的几个衙役人手明显不够了。 眼看队伍要乱,就算他们恼怒地拿着手里的水火棍拼命乱打,但也挡不住这些人对于食物的急切愿望,有人拼命向里挤、有人在人群里摔倒了哭喊要出来,现场一片混乱。 夏归厚也看到了这里的乱象,立即亲自带了身边的衙役过去,又努力地连吓带哄地,终于让领粥的地方慢慢稳定了下来。 毛滂冷脸对身边的一位幕僚官说了几句,那人便走到排队的灾民那里,正好看到一名身形瘦削的汉子被人挤出,跌坐在一旁,正伤心地哭着。 幕僚官便指着他说:“你,随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就有吃的东西发给你。” 这人大喜,连忙爬起身跟过来。见到毛滂等一众官员,知道都是大人物,赶紧跪下磕头行礼。 毛滂和气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何时到此?可有人给你们准备吃的东西?营地里又是怎么住下的?” 那人低着头答道:“回答官老爷的话,草民是车逻乡的人,家里被大水冲掉了,草民和家里老娘是最早到这里的人。来了后被官差带到这里,给了我们一些木头与草席,让我们自己搭窝棚,说是干了活就会给吃的。但我们干了一天,也没人给吃的,后来就都扔在那里没人肯干了。刚才是第一次看到这里发粥,草民是想给自己老娘讨些,她都饿了三天了。请大官老爷发发慈悲赏点吃的。” 说到最后,又跪下连磕了几个头。 毛滂叹了一口气,叫人拿了些带在身边的烧饼给他,此人欢天喜地地叩谢后拿去了。 夏归厚总算维持好施粥棚那边的秩序,正小心地走过来,等着他的是冷冷且满是怒气的责问:“夏知县,这就是你安排的应对!此地是何人负责的?” 正在此时,那个刘班头已经被人找来,之前他还坐在南城门口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夏归厚立刻找到甩锅的对象: “刘班头,前日本官可是把事情与你交待得清清楚楚,为何到现在营地还这么乱?这粥棚怎么拖到现在在开始放粥?” 这个刘班头喝了半天的酒,醉意早就已经上来,来了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上官,还有点半懵,迷迷糊糊地也说不出话。 毛滂的幕僚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军里发下的救灾物资放哪里了?参加施粥的富户有几家?计划能做几天?灾民大约有多少人?等等。 结果一问三不知,毛滂的脸已经铁青着快绷不住了。 夏归厚自知不妙,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半醉半晕的刘班头踹倒在地,一面赶紧先行请罪:“全是这厮擅离职守,懈怠事务。下官用人不明,有负当日知军重托,愿接受处罚。” 毛滂还没来得及把火发起来,那边营地里却突然生起乱了,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杀人啦,抢东西啦!” 与他同行的有个厢军副指挥使,立即拔刀带领几个随从护军冲了过去。 不一会儿那里传出几声惨叫。 又一会儿,副指挥使昂首大步走了回后,后面的是几个护军押了三个身上带血的人过来。 副指挥使躬身回报:“报知军,是三个当地的泼皮,混入营地,想偷灾民的随身财物。被发现后持刀伤人,现已全部抓获,请知军发落。” “带回军去交军推官审理。”毛滂冷冷地说道,转眼看了一下眼前低头请罪的夏归厚与那个趴在地上的张班头,怒从胆边生:“北城和东城的灾民不比你们这边少,准备的时间也都一样,怎么到了这里,就会出了这等乱子?我看你们显然没有把本官的命令放在眼里。” 夏归厚心知坏事,赶紧跪下:“恳请知军给下官将功赎罪的机会,下官保证加派人手……” “不必了!”毛滂摆摆手道:“这个班头当值饮酒、管理误事,先行革去他的职务,后续到底如何处置,就交给你带回去审理清楚,还有你自己的问题,明日一并报到军里来。这里的事,本官另有安排!” 夏归厚也不敢多言,叫了自己的人押了那刘班头,灰溜溜地回去处理善后了。 眼前这些人离开后,毛滂对着一直站于身边的秦刚问道:“秦小友,依你之见,这里的安置营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为好?” 第30章 出现天花 秦刚知道毛滂是有考验他之意,自是不会发怵,立即说道: “学生斗胆妄言,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知军恕罪。” “你且说来。” “就从眼前所见之情来看,这县里衙役之散漫腐败,已成风气。依靠他们,既难以约束,又恐生其他事端。所以,第一,让这些衙役全部撤出,营地转交厢军接管。第二,厢军也无须太多人手,只要从最近的东城门抽调已熟悉相关事务的厢军两三人来此即可;第三,让夏知县尽快查清救灾钱物的去向,尽数转交出来,如有缺失,一律补足;第四,此地之前管理混乱,眼下需尽快调拨一批必要的粮食与草药,以稳定人心。” 一条条的,说得清晰且有条理,毛滂与身边诸人俱是不住地点头。 毛滂这才露出一点微笑,道:“那本官就将此处灾民营的事务交于秦小友处置如何?” “这怎使得!”不仅是众人吓了一跳,秦刚自己也没想到,再看毛滂的表情并非说笑,便道:“学生并非一定要推托,实是年纪尚小,又是一介布衣书生,刚才不过纸上谈书罢了,又怎指挥得动诸吏及军士等人,只怕误了知军的大事。” “无妨。”毛滂对身边的幕僚说:“子规你持我印信,留在此处代我行令,所有南门安置营里的大小事宜,悉听秦小友的安排。” 这名被称为子规的幕僚,姓金名宇,是其毛滂早年在郢州任县尉时所结识的当地贡士,之后省试未中,在京中就曾投奔。等到毛滂这次就任高邮军时,就帮其向朝廷帮其谋了一个录事参军的职位一同过来,自是与军中其他的参军不同,乃其心腹,自然是明白毛滂的用意。 秦刚见此,也知不便推辞,一则眼下这些灾民的混乱情况,早已令他无法直视;二则有了金参军在前面发号施令,他在后面定主意、出举措也就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了。 金参军很经验,先向副指挥使讨了四名军士后,便对秦刚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便去了城门处,那里有守门吏的当值房间,备有可以写东西的纸笔。 毛滂欣赏地看着秦刚的背影,旁边的军判过来有点担心地说:“此子虽然提的各种想法甚好,但其毕竟还未加冠,而这个安置营少说也要有近千人。知军就不怕管不好、管出事情来?” 毛滂笑笑道:“金参军在那,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你提醒得也好,我看军驿就在前面,拿我的手信去,要求驿官对此多加注意,但凡有事,立即过来帮助处理。”说完,便与一行人回去了。 在城门口的当值房间,秦刚与金参军稍稍商议了一下,将之前说的四点措施分别写成明确的书面指令,金宇盖上了知军印信,让四名军士分别送去调遣资源。 午后时分,东门支援的人手已经过来了,找夏知县索要的部分物资也只多不少地运了过来,暂时先存放于城门这里。 然后秦刚便令人搬了一桌一椅以及些许干粮铜钱,一起进入了安置营。 走进安置营,经过刚才抢粥以及营地抢劫等事,原本不多的窝棚又倒了不少,营地内显然更加混乱了不多。许多人就直接躺在了地上,睁着失神的眼睛,麻木地看着走来的他们。 秦刚对金参军说:“眼下得先改变这里的卫生状况,否则必然会起疫病。” “小郎说的轻巧,可是这帮人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跟着的一个军士说。 秦刚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只是让他们在沙洲中间的一块宽敞些的空地,把桌椅摆好,再把带来的干粮与铜钱一并堆在了桌上。有些胆大的灾民也慢慢地围在了附近看着他们。 秦刚请金参军坐在桌后。金宇原本不肯,秦刚又以“自己年纪过轻,难以令灾民信服”为由,让他在座位上坐住了。 又叫过刚才提出质疑的军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儿,然后说:“去吧!” 这个军士看了看金参军,看其点头,意思是听秦刚的,便走到桌前的空地上,拿出手里的铜锣,“咣~”地使劲一敲,然后扯开了嗓子喊道: “奉毛知军之命,本处灾民安置营由军衙接管,由金参军在此主持!” 锣声与高声吆喝又吸引过来了好几个人,大家都站在距离桌案大约七八步的距离。而那些依旧躺坐在原处的人,也都把脸转向了这边。 “金参军今天要召募壮丁十名,随我等在营地重新规划修建窝棚,凡报名干活者,一天可以吃两顿稀饭、一顿馒头,另外还能再发二十文钱。” 干活的人自己便可吃饱,另发的二十文此时可以买些干粮或米面养活家里人,所以这样的待遇应该有着不错的吸引力。但是意外的是,那军士喊了几嗓子后并没有什么人响应。 就听围看着的人中,有一个胆大之人开口说:“官府就会骗人。我们前天就被骗了,干了活后啥也没拿到。” 秦刚意识到,现在必须要为县衙里丢失的诚信买单。他只能走到那个敲锣吆喝的军士旁边,大声地说:“大家请放心,金参军这边决不会骗人。而且,我们这一次,是只要先报名,就可以预先把钱发给你,而且还可以先吃一顿干粮,钱与干粮就在这张桌上,大家可以现在就拿。” 预先发钱?而且还可以先吃干粮?这个条件倒是挺吸引人,灾民中便有了一些松动。 “我来。”突然人群里走出一人,原来正是那个粥棚前被金宇问过话的人,他对秦刚和金宇说:“我相信毛知军,我也见过你们,你们都是毛知军身边的人。” 他走到桌前,报了自己的名字,叫蔡小七。在记下他的名字之后,金宇果然从桌上的铜钱里数了二十个给了他,再让他领了一份干粮,在旁边等着。 蔡小七拿着钱与干粮冲旁边的人喊道:“怕什么嘛?你们看我都拿到了,不就是干活吗?有钱拿、有东西吃,干嘛不去?” 于是,人便一下子涌过来了,十个人的名额很快就满了。没报成的人便开始后悔自己开始太犹豫了。 秦刚便对他们说:“今天的活先这么多,大家明天还可以早点过来看,金参军还会有其他的活发给大家,一样都是先拿钱和干粮,然后再干活。”众人这才议论着退去。 两个从东门过来的军士是有经验的,便指挥着这十个灾民学着用生石灰水对新规划的地方进行消毒、划线,再重新搭建起整齐划一的窝棚。 趁着天还没黑,秦刚以金参军的名义又发布了第二则告示: “凡进入有白线划定的新建窝棚区的灾民,不得在划区内随意便溺、乱丢杂物垃圾。必须统一送至指定区域。如有违反,支持他人举报。举报核实一次,将奖励百文钱,一份干粮。被举报的罚出窝棚露天居住两天,还要被罚义务干活两天。” 原本要让灾民们遵守什么条例规定,就算是衙役们拿着棍棒威胁,也只能得个勉强结果。可是这个奖罚规则出来后,大家要么来了精神,眼睛紧盯着哪家有没有违反,自己可以去举报了换奖金;要么心里有了计较,看管好自己家里老人小孩,别犯了规矩被赶出去还得白干活。 第二天这批人再来后,就把前一天腾空出来的地方继续进行地面平整,石灰水消毒,再重新搭建窝棚。 此外又新招了一些人,去这片沙洲的下水下风处建造厕所,还让人挖出一个大坑用于垃圾的填埋。 金参军看着秦刚有条不紊地安排与布置的这些事情,愈发地暗地称奇:以其多年在官府里的经历来看,这些事情大多都从未听过见过,但是现场看来,又觉得条条在理、事事有用。 而且现场募用灾民做事,成本很低,效果却非常好。再细想一下,这些最有力气的人都被抓过来干活了,岂不是更能减少了各种无事生非的可能吗? 两天下来,南门安置营地里的面貌就焕然一新,除了还有一些拖带牲畜的灾民,视牲畜为自己的命根子,生活不愿意分开居住。秦刚也只能派人去劝说他们领用生石灰水,对这些地方作了一些必要的消毒处理。 整个安置营地竟神奇般地安定了下来,而用到的管理军士不过五六人而已。 军衙那边,毛滂听了金参军回来的汇报,眼睛不时地一亮,进而连连点头,听了十分满意,转而问道:“子规以为此子如何?” 金宇回道:“沉稳有序、处事果断。最重要的是,此子总有各种奇思异想,初听总觉有些荒唐,但是见其却能一一施行开来,又觉深含道理其中。属下觉得此子可堪大用,未来可期。” 毛滂点点头道:“秦少泉也向我推荐过他,不论是其研究水泥的能耐,还是端阳节的诗才,都是不可小瞧的人才啊。而且我可听说在修城的问题,秦刚与秦家庄都被这夏归厚刁难过。” 金宇点头道:“此事已有人向属下透露过。不过实际上应该是县吏张盛财与这秦家有隙,夏归厚收了张盛财的好处而已。” 毛滂则说:“那正好这就安置营的事,把这姓夏的好好敲打敲打。” 当日对县里呈上来的安置营自查状给了回复:刘用革去班头职务,查出的贪污金额尽数追回,另罚金五十贯,棍责二十。夏归厚罚俸三个月。 作出这样的处罚,也是大宋官场上的无奈。 宋朝重文抑武,对于官员的违法惩罚也变得越来越轻,甚至形成条例:诸州官吏有罪,只要在暴露前自首,就可免除处罚。这刘班头是被抓住喝酒误事的现行,又是小吏,可以直接处罚。但是夏归厚的识人不准与用人不良却是其自认的,最后也只能罚点俸禄了事。 当晚,被棍责后再革去官职的刘用,实际正是张盛财的狗腿子之一。一直是在县里行治安之名,做打手之实。不过因为他极善逢迎之举,谠连夏归厚也得了他不少的孝敬,所以才会把一些油水大的活都交给他去做。 怎知这次却在灾民安置一事上栽了跟头,知县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对其放弃并施以重罚。 刘用缴了罚款受了刑,总觉得这件事很不甘心,便从家里又凑了一些先前贪墨来的钱,由儿子扶着去求见张盛富。 张盛富在乡下发水之前就回到了县城,一直不被知县召用,也是郁闷在家,而且今天他大哥张盛财也在这里。 水灾一起,张盛财想着米价怎么着也会大涨,那么手里积压的糯米好歹也有挽回一点损失的希望。谁知道知军却早做了什么“应灾准备方略”,米价稍有上涨的迹象,就开始对外销售平价米。而且还传闻过几天后,上面还会有救灾米粮到邮,这米价眼见得又涨不上去了。 更令张盛财跳脚的是,今天又有消息传出说,这些准备方略,居然都是出自那个秦刚之手。 于是,他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亲自跑到兄弟这里来,一起商量着如何想个办法。正好又遇上了刚被革职又处罚过的刘用。 “老大,我可听说,把我赶走后,表面上主持城南安置营的是金参军,实际在后面做主的,居然还是秦刚这个下贱的外来商户子。这小子之前就与老大你处处作对,这次坏我们财路的,也一定就是他,你可得想想办法治治他。”刘用查颜观色,也在拼命将仇恨向秦刚身上拉。 张盛财更是愤愤不已:“我要亏点钱财倒也没什么,兄弟你在县衙里这么多年,哪个不给你几分薄面。这秦刚就仗着新来的知军给他撑腰,眼见得要把你挤到没地呆了。” 张盛富毕竟是只老狐狸,并没有冲动,而是先安慰住两人:“别急,现在这小子势头正盛,咱们别和他正面来。有知军的撑腰算什么?这高邮前前后后来了多少的官,最后要想办成事、办好事,哪次不得听我们这些老人的话!” 再定心喝了一口茶后,才向两人透露说:“你们都要沉住气。我做事,每次都得要谋定而后动。这次跟着他们在南门的几个军士里,有一个是我的人。我已经让他一直盯着那里,有什么情况,他都会及时告诉到我这里。一定要等到有最好的机会,才能够把他置于死地。” 说来也巧,正在几人谋划复杂的这个时间里。前面刚刚提到在南门的那个军士居然自己跑来了,一起被他拉来的,还有一个郎中。 “张押司,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镇定点!急什么!”张盛富心里一紧,别又出什么问题,但表面依然保持镇定。 “南门、南门安置营,”这个军士喘了好几口大气之后,才说出了一句让众人都心惊肉跳的一句话,“安置营里出了天花!” 第31章 被请入瓮 南门安置营出现天花? 那个军士拉着一起来的郎中,说:“他是城里的赵郎中,是他亲眼看见的。” 那个赵郎中赶紧行礼道:“见过张押司,昨日说是南门营里有一些伤寒发热的病人,军衙命我今天一早就去看诊医治。结果在下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普通的伤寒,他们得的可都是天花。” “你可没看错?” “在下行医二十年,这几个天花病人的病症十分明显,而且都已经出现了疱症,天花的疱症状况最好认,和别的病症区别很大,所以决不会看错。” 那个军士赶紧说:“正好今天是我在桥头值守,赵郎中告诉了我,我想这事很重要,还是得先报告到张押司你这头为好。” “好好好。”张盛富点头后,又看了看赵郎中。 “自己人。”军士赶紧说明。 “老大,这事简单,咱们赶紧就先上报。现在城南的安置营不正是这秦家小子负责管理的吗,那么现在出现了这么凶险的疫病,他就得负责任!”刘用直接出主意。 “不行。”张盛富想了想,摇摇头,“水灾之后灾民中生出瘟疫,这可以说是天灾人祸,往年也都算是常事。就算这次营中死了再多的人,只要知军想帮他开脱,也怪不到他秦刚头上。” 四人一起看着他。 张盛富突然想到一点,不由地奸笑了几声,“现下,我倒有一计,可叫这小子必死无疑。” 四人顿时关切地围了过来。 张盛富先对赵郎中说:“这样,你就在我门房那里先坐坐,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再去知军府上报告。并且一定要让毛知军晓得这天花瘟疫的凶险,说动他要即刻派兵去封锁住城南安置营营地。” “晓得了,请张押司放心。一旦发现天花疫病,对发疫地进行封锁,这个已经是朝廷太医院下达过的通告。想那毛知军自己也是应该知道的。” 等赵郎中去了门房之后,屋里就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张盛富这时才转而对那军士说:“你现在就去秦刚那小子的家里,注意,千万不要提天花这件事情。你就随便编个理由,比如说安置营里有灾民争执,必须要他过去处理。然后把他带过去,只要看见他进了安置营,你就留在营地门口,让人封闭进出,只须守得一时半会,知军那边带兵来封闭了这营地,我们也就大事告成了。” 另外几人一听,转念稍稍想了想,便立刻明白了张盛富的用意,连连称妙。 张盛富更对军士嘱咐:“你不必担心,秦刚原先是认识你的,但他决不会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尽管去传消息,他必不会防备你的。再说,你只是带了他过去,事后即使有人来查,也不会查出你有什么责任,放心去吧。” 天花在古代一直是无药可治的凶险疫病,一旦感染,不仅感染者自身几乎没法存活,而且还会快速传染给更多的人。 所以地方主政官一旦知晓有天花疫情发生,必须要依据律令对疫病始发之地,立即进行完全性的封锁。然后静待被封锁区域里的人尽数感染后死亡。 尽管这种处理方式非常地残酷无情,但却是当时的医疗条件与手段下,损失与影响最小的方法了。 而张盛富之所以让郎中拖延一盏茶的时间,就是要在这个时间差内,让南门军士去把秦刚骗入营中。然后只要将营地封闭,秦刚也就与里面的所有人一起,无计可施、也无药可救了。 那军士经张盛富叮嘱几句,便尽快赶去秦刚家了。 秦刚此时正在听胡衍汇报,这些天各处的水泥作坊都恢复了生产,只是人手有点不足。其实在城外的三个灾民安置营就有很多可以去招募的劳力,这事可以在过几后去找毛知军商量。 正在聊着,就听黄小个说城南有军爷来找,赶紧让进来,一看,认识,正是四人中的一人。 军士一脸焦急:“告诉小官人,安置营里有灾民因为养的牛偷吃了别人的干粮,发生了纠纷,我们去调解他们也不听,说愿意听从小官人的裁定,否则就要闹到官府去。金参军让我来请小官人赶紧过去。” 这两日,秦刚将安置营里处置得井井有条,的确在灾民中颇有威信,所以他听了这话也没有怀疑,便立即起身准备过去。 胡衍听着有什么纠纷的事,就说:“大哥你一个人去行么?我跟着你一起吧!” 秦刚点点头,那个军士也怕他起疑,也没拦着,三人便一同前往南门而去了。 出了南城门,便是出入安置营的石桥,守桥的几个军士立即向秦刚行礼。 胡衍一看更是在心里佩服道:“大哥现在这么有身份啊!” 带他们过来的军士便向秦刚说:“金参军就在最里面,小官人应该熟悉里面,请自行过去吧。某有看守这里的职责在身,就不跟进去了。” 秦刚仍未起疑心,点点头就带着胡衍进去了。 那个军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将焦急的眼光盯着那边城门口的情况了。 秦刚与胡衍急匆匆地一路走到底,这里便是之前一直未曾彻底进行改造与打扫过的那块地区。 看着地上各种未曾及时清除的人与牲畜的污秽,秦刚皱了皱眉,觉得还是有必要用一些强制手段来清理这里了。 “秦小官人来了!”听到里面的人有点惊喜的叫声。 最角落的棚子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少年年纪还小,正是他看见了秦刚。 而另一人却长得高大而精瘦,虽然因劳累显得眼窝深陷,但眼神中依旧还透出几分光芒。 秦刚问他们:“你们是因何事发生争执?金参军呢?” “争执?没有啊?金参军没来这里啊?我们老娘病了,还有隔壁养牛的黄大爷和大妈他们也都病了。早晨倒是来了个郎中,但只是来我们这里看了看,就匆匆忙忙走了,说是要回去去取些药再过来。” 没有争执?却是有人病了?秦刚心里感觉有点不妙。 “秦小官人,你来帮我家这里着看看吧。”虽然知道秦刚不是郎中,但少年总还是想抱点希望。 秦刚谨慎地弯腰探进窝棚,仔细看了看里面躺着的三名老人的情况,便一把拉住跟在他身后的胡衍,不动声色地快步退了出来。 看了看这兄弟俩,便直接叫了高个子的那人到一边,并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再问话: “你们是哪里人?一起病倒的还有几人?之前干什么的?什么时候病的?说得尽量具体点。” 大高个看了看秦刚,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回答道: “在下赵四,丰谷乡焦里村人。大水冲了家,我们兄弟俩带着老娘三个人,还有邻居黄大郎和他爸妈三个人,都抢拖了自家的牛逃出来。因为有牛,路上走得比较慢。黄家的大爷大妈来这里前就发热了。前天早晨开始,我老娘也开始发热,他们一会儿说是头痛,一会儿还打了摆子【注:高邮方言,形容人生病时忽冷忽热的状态】,昨天开始,就都躺着起不了床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身上出现水疱、疖子这些东西的?” “就是昨天夜里,今天早上,那个郎中来看到了就走了。” 秦刚心里一沉,说道:“你如果相信我的话,现在开始,尽量不要再接近那个棚子了。我们去去就来。” 赵四愣了一下,显然是有点猜出点什么了,但只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秦刚和胡衍再回到出入营地的石桥准备出去时,发现桥面上多安放了好几道拒马,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而在拒马后面的军士却是多了好多,而且已经不再是进来时看守的那几人了。看见了过来的他们,远远地就喝道: “那两人,站住!现在知军有令,城南安置营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秦刚赶紧止步,再一远看,后面隐约已有弓箭手排开,整个营地应该是被封锁住了。 此时已经顾不得与军士啰嗦,秦刚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拉过疑惑不已的胡衍又往回走。 路上他问胡衍:“你身上有没有带着口罩?” “口罩?哦,就是给水泥工人那种,我有。”胡衍一下子掏出来四五个。 秦刚大喜接过戴起来,也让他一起戴着。 回到赵家兄弟俩处,两人似乎已经交流过不少,看到秦刚过来,原本黯淡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希望。 “营地已经被官兵封锁了。”秦刚感觉这个赵四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也就不瞒他了,“所以,这里躺下的三个人,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感染了天花!” “天花!”不仅是赵四兄弟俩,包括胡衍都一下子被吓住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已经病了的人能不能活,而是我们大家能不能活!” 胡衍这时才有点明白刚才叫他戴口罩的原因。他下意识地又按了按脸上的口罩,脚步往回退了一步。 高邮水灾频发,水灾之后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天花疫病。 基本上当地人都明白,一旦得了天花的人,是完全没救的。所以当地人都会自觉地将得了天花的地区封闭起来,等到里面的人全部死光了才会解封。 大高个赵四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突然一下子面对秦刚跪下来,呯呯呯地磕了三个响头,把秦刚吓了一大跳,连忙问:“你这是为何?” “赵四也在外面混过,看得出秦小官人是个有本事的人。”赵四保持跪着的姿势,额头已经乌青一片,“在下只是恳请秦小官人将我兄弟赵五救出去。我愿随老娘一死,死而无憾。小官人的大恩,赵四来世做牛做马以报!” 赵五赶紧过来抱着他哥哭道:“哥哥为什么这样,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出去的。” “外面围着的可是军队,不管是想办法逃出来、还是硬闯出去都是不明智的。”秦刚叹了一口气后,又转而说道:“但是,活命并不一定非得要出来。从现在起,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听我安排的方法去做,只需要再给我一点点的时间,我想我能够找到办法救下你们,包括在这个安置营里的绝大多数人。” “什么?我们都还有救?”在场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秦刚拿出两只口罩,让赵家兄弟也戴好,然后说道: “首先我要你们明白,天花疫病是通过我们的呼气吸气来传染的。所以,我们一是注意:尽量不要接近那几个已经生病的人。二是当心,如果非要过去的话,必须要尽可能地减少接触,还必须要像现在这样用口罩挡住我们的口鼻。没有口罩,也要用毛巾布条什么的来替代挡着。” 胡衍与赵家两兄弟都认真地点点头。 “然后,我们需要控制住已经染病的这块地方。赵四赵五你去联系你们的邻居,也就是……对,黄大郎,要说服他……”秦刚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尽量少接触已经病倒的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可以给他们送去食物、送水,但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能不在一间屋内就尽量不要在一间屋内。总之是,千万注意别让自己也感染上吧!” 赵家兄弟俩点点头,他们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最后,”秦刚对胡衍说,“你过去那边去找搭过窝棚的工人,跟他们把用剩的石灰水带过来,就以这里的位置为标准,划出一道分隔线。然后,你就留在线的外边不要再进来。而我就和他们会留在线的里面。” 胡衍一听,大致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便有点着急地说道:“大哥,你不像他们和病人呆过那么长时间,你还是和我一起过去吧。” 赵家兄弟俩也是这样劝说。 秦刚摇摇头:“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比如这里那里都得彻底进行打扫,而且我说的这次打扫,得需要把尽可能没用的东西都要烧掉。很多地方得洒石灰水,还有不少的事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必须要我来指导。最重要的事,我还得要在这里给我们找到防治天花的药,保有找到药,我们大家才有可能健康着、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胡衍脸色有点发白,只能先行应下后,赶紧过去那边准备事情了。 第32章 接种牛痘 胡衍走了后,这边的三人便按照前面商量的安排,赵五去告知并劝说黄大郎。秦刚带着赵四小心地清理这块地方的各种脏秽垃圾,最后堆在一起点火烧掉。 做完这些事后,秦刚便对赵四说:“你之前说,你们逃灾出来时,带了家里的牛是不是?” 赵四点点头说:“一共有两头,现在都拴在这棚子后边的河边”。 “那你带我过去看看。” 于是两人来到拴牛的地方。 其实秦刚在确认病人得的是天花之后,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以他浅薄的疫病知识,一般在水灾之后产生的疫病大致会有天花、霍乱以及鼠疫等等。 万一要是后面的两种,以他的浅薄的一点现代医疗常识,基本只能坐以待毙了。而天花,虽然对于古人而言,与后面两种一样,都是可怕的凶疫绝症,但他却知道,有一种绝对简单易行的措施——牛痘可以进行彻底的防范。 所以,眼下的这两头牛便成了关键。 在仔细地查看了两头牛的状况后,秦刚欣喜地发现,至少其中有一头确认也感染了天花,只是牛身上的脓疱还处于一种细小的红疙瘩状,还未最后发出来,可能还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所以,接下来的关键,就在于要绝对地做好对现有病人的隔离,在牛痘接种之前,不能让营地里出现疫病的大范围传染。 秦刚与赵四迅速离开牛棚,出来后才发现,才一点点时间,外面就已经有点乱了。 原来在胡衍去找人拿石灰水时,就已经有人开始意识到安置营被封闭的事情了。 开始有人试图强行过桥,结果直接被对面放箭射杀。 还有一个人想下河从水里游过去,也是被当场射死在水里。 在大家都被吓住之后,各种传言开始在营地里传起来了,其中也包括营地里出现了天花的消息。 秦刚出来后,有些灾民看到了他,似乎看到了新希望,一下子围了过来,都在喊他的名字。 很显然,营地外也有人听到了。毛滂本来在南城门处指挥封锁事宜,接到报道说是秦刚此刻正在营地里,立刻匆匆带人来到桥头。 看守的士兵让出了一个缺口,再着人高声叫道:“秦小郎在里面吗?毛知军有请,请过来讲话。” 秦刚正在尽力安抚灾民,听到有人喊,便走了过来。 毛滂远远一看,果真是秦刚,便急急问道:“秦小友怎么会被关在里面?来人,先把放他出来。” “知军老爷,千万不可呀!”一旁闪出一位员外,正是之前被拉来在城门外施粥的当地富户。他早已得了张盛富的指使,在此预防有可能的疏漏,“这营中之人,目前都有传染天花的可能,知军老爷可要顾及到全城人的性命安全啊。” 旁边的官吏们也一齐劝阻,毛滂便一下子犹豫了。 金参军便问随同过来的赵郎中:“如果就放出一个人,再把此人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可不可行?” 赵郎中很滑头地表示:“这样的处置可以降低风险,但没有人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出问题。只要营中有人放出,城中就会有疫病传出的风险。天花的凶险可是大家都知道的。” 于是,众人便一致劝说不可冒险。 这下,连金参军都沉默了。 秦刚在这边虽然听不清那边具体的说话,但也大致猜得出情况。他遥遥一拱手,提声说道:“学生谢过毛知军的偏爱,眼下营地发生疫病,所以封锁营地,便是正确的作用。不过,请知军放心,学生现在已有防范治疗的方法,当能保全这里绝大多数人的性命无忧。只是恳请知军派人有几件事情给予配合。” “有何需要,快快说来,本官一定做到。”毛滂本就愧疚在心,立刻高声喊道。 “其一,请送些米粮柴火,以保障这几日营地里的民众生计。” “可!” “其二,请多送些清凉去热的草药、米醋与酒水。” “可!” “其三,凡这两三日内出入过营地的士兵等人,还需在县中单置房间,与其他人隔离数日,方得放心。” “皆可!” “多谢毛知军。”秦刚所说的最后一点其实有两个用意,一个当然是稳妥起见,不要出现营地外面的疫情扩散。另一个也是觉得要先控制住那个传信的军士,看看到底是何人指使。 “秦小友,你可要多加小心啊!”毛滂转身嘱咐金参军赶紧去便安排这三件事去了。而且最后一点他也是听明白了背后的真实意思。 这边,秦刚回到原先发钱粮的那里,那张桌子还在,灾民们都自觉地在桌子周围围成了一圈。 秦刚想了想,站到了桌子上,伸手示意压了压,周围人立刻静下来,都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让大家一下子心惊:“营里地的确出现了天花病人,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随即便是劝阻大家一些不理智的行为:“得了天花的地方,官府进行封锁这是常例法规,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做傻事想要跑出去。前面已经有人想强行出去,他们的结局大家都是看到的,只会白白丢掉性命。” 这时有人叫道:“那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白白等死吗?” 秦刚摆摆手笑道:“不会的!你们刚才都应该听到我和毛知军的对话,我真的是有办法让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活着出去的。但是,大家在这些天必须要听我指挥,听我安排。” 这时有人带头,很多人都举起手应承说:“我们相信秦小官人。” 于是,秦刚继续说道:“只是,天花凶疫不是小事,一旦染上,十人九死,谁也没有办法。我虽然已经找到防治的办法,但是还需要一两日的时间。所以在这段时间里,请大家回到各自的休息处,不要乱跑走动。先前领钱干活的几人,请都出来听从这位胡小哥的指挥,负责给大家发放米粮柴木。而且这几天,请大家一定要注意,只能喝烧开的开水。洗衣服的大妈大姐,也听从安排去指定的地方去洗。” 众人皆说没问题。 “下面就是最重要的事。请看那边的一条线,”秦刚指了指最远处的一条白线后,继续说:“那条线里面就是‘疫症区’,从现在起,一旦确认被感染过的人,必须搬进那里。不过也不必担心,吃饭喝水都会由我们负责统一供应,但是绝对不能迈出这条线。大家同意不同意?” 这可关系到每一个人性命安全,于是众人皆举手同意。 “然后,我会在这里划下第二条白线,那么这两条线之间就是‘观察区’,什么叫‘观察区’呢?就是这几天凡是接触过病人的人都必须呆在这里进行‘观察’。当然,我也会在这个区内。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如果确定是感染了的,就要进入那边的‘疫症区’,而反过来,观察后发现没问题的,才会回到大家呆的地方。” “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带人尽快把防范天花的药配出来。但是大家就注意,我能配出的,只是防范的药,对于已经感染上的,我也无能为力,所以大家明白这几天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们明白了,就是千万别感染上!” “对于分区隔离的事情,大家还有没有意见?” 虽然有些人感觉自己会被划在这里,但是想到秦刚也是在这里,于是有人稍有些犹豫,也都举手同意了。 “那就好,请大家相互监督,一旦有人发烧、长水疱水痘,必须立即上报,立即隔离进来!” 人群散去,石桥那头,毛滂派人送的食物、药物等也安排人放在一只小船上,让营地的人用绳子拉了过去。灾民们看到了自己目前的生存得到了保障,也暂时得以定心,各自回到了各自住处。 天色黑了下来,秦刚带了胡衍与赵家兄弟开始忙着处理送来的米醋与酒水。 这些都是用来进行消毒的。只是这些酒水度数太低,而这里又缺少蒸馏的条件,秦刚只能在酒水里放入生石灰,尽可能地吸走水分,留下来稍高度数的酒水,聊胜于无。 米醋倒是可以直接煮开了后,将进去过“疫症区”的口罩等物放进去煮过一遍进行消毒。 第二天一早,去看牛的赵四给了好消息过来,一头牛的腹部已经长出脓疱了。 秦刚大喜道:“快带我去看看。” 看完了之后,秦刚对赵四说:“我用的这个方法称之为‘种牛痘’,看起来有点凶险,就是用这头已经感染了天花的牛身上的痘液,种在人的身上。但是我可以保证,种完之后的人,只会出现一些比较轻的天花症状,但绝对不会是能要人命的真正天花病,而且只需要几天后就能完全康复。最重要的是,只要这样得过一次再康复后,就再也不怕被天花感染了。” 秦刚已经尽可能地用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语言把它讲清楚,最后又问了一句:“你可听懂了?可愿相信?” 赵四笑了笑:“虽然没听懂!但是我相信小官人。” 秦刚愣了一下,转念便笑道:“那好,不过你放心,我会与你们一同来种这个牛痘!” 于是,秦刚让赵四先去准备了些东西,再把目前留在“观察区”内的几个人都叫来。 他小心地用一只碗,从牛身上的脓疱里挤出了一些汁液进去。然后拿着碗来到外面,那几个人都在那等着了。 胡衍在昨天一开始的心情很沮丧,但是后来忙完外面的事情后,也坚持进了“观察区”,他还在嘀咕着:“反正我是想明白了,大哥都不怕的事情,我还担心个啥、怕个啥啊。” 赵五在一边偷偷向他翘了翘大拇指表示认同。 秦刚掏出自己带的一把匕首,摸了摸刀尖,感觉不够锋利。 这时,赵四递过来他的匕首,秦刚接过来,一拔出刀鞘,一点寒光闪过。好锋利的匕首。 秦刚瞥瞥赵四,他一脸淡定,毫无表情。 “好,这把匕首可以。”秦刚先是将刀尖用火苗上反复烧了烧。然后让各人都把胳膊衣袖卷起来,先用提高过纯度的酒水在胳膊上多擦了好几遍。 赵四决定第一个来试,秦刚用匕首的尖部在他胳膊上轻轻划了四下,两下横的、两下竖的,成一个井字状的带血伤痕,然后就用竹签挑起碗里的牛痘液涂抹在伤口处。 然后就让赵四在一边等候伤口晾干。 看到其他几人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秦刚笑笑道:“第二个是我。” 说完,依样在自己的胳膊上种上了牛痘。 “下面是谁?” “我。”“我。”赵五与胡衍不约而同的举手。 “好,一个个地来,放心好了,种完牛痘,我们就会是不再畏惧天花的免疫者了!” 虽然大家也不懂什么叫作“免疫者”,但是听着这个名字,就是莫名地感到轻松了许多。 当晚,赵四和隔壁的黄大郎一起去看了还在病中的家人。现在他们俩都是种过了牛痘,秦刚也想顺便看看免疫的效果。 赵五这几天一直跟着秦刚,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是少年心性,和秦刚呆得熟了,就什么话都说了。 他们家的亲兄弟就是他们俩人,名字只是按当时的习俗,根据族内同辈男丁的排行起的。所以,赵四就是大哥,很早出去当过兵,好不容易回家后,因为种田吃不饱肚子又出去找生活,也不知在外面干什么,只是过段时间会送点钱和东西回来。 这次刚开始下雨的头几天,他大哥就赶回家,说这次的雨水不小,催着母亲抓紧时间跟他先跑出来。但老母亲舍不得地里的庄稼和一头牛,那是用赵四送回家的钱买的,结果耽搁了时间,最后逃出时,也是因为一直要拖带着牛,又总是和邻居黄家两位老人同行挤在一起,老人体弱,不幸感染上了疫病。 “秦小官人,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我只是在村上的私塾里开过蒙,识得一些字。我大哥说等再挣些钱,就会送我去正规的学堂里读书。” “那你大哥对你真是好。对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就叫我刚哥吧!” “好啊,刚哥,等出去后,你也做我大哥好不好?”赵五莫名地有点高兴。 再一天的早上起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接种牛痘的几个人都好好的,大多数人都只是有点发烧,身上稍微起了点红疹子,秦刚嘱咐他们千万忍住,不要去抓破,身上抓破了还好说,脸上抓破了就成了麻子了。 而反应最好的当属他和赵四,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看来是属于抵抗力极好的那种。 而坏消息是,赵家兄弟的母亲昨夜去世了。不过在她去世前,赵四一直陪在旁边,告诉她,他和赵五都遇上了贵人,接种了可以防范他们感染天花的牛痘,所以他和弟弟都能够活下去。其实老太太在明白了自己得的病之后,唯一牵挂的只是两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当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能够放下后,老太太走得非常平静。 赵家兄弟俩按照秦刚的吩咐,去了沙洲最尽头的地方,将母亲火化了。 这边黄大郎也对还在苟延残喘的两位老人忧心忡忡,问了秦刚两次,也知道这种已经感染后的病人,唯有看其本人能不能挺过去,其他方面实在是无能为力。 注:接种牛痘之法,的确不需要任何的现代医学设备与技术,只须从感染了天花的牛身上取出感染液给普通人的胳膊处用消毒后的铁针划破皮肤涂上即可,安全率非常高。 第33章 高手赵四 虽然此次天花疫情算是发现得早,也及时控制住了影响范围,尤其是在秦刚划定的“观察区”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接种了牛痘。但是要从稳妥出发,还是得尽快给营地内的所有人都种上牛痘,以彻底杜绝被感染发病的可能。 于是,从第三天中午起,秦刚便让已经接种的几人现身说法,在隔离区的划线处,搭了一座稍高些的阳棚,陆续给大家接种牛痘。 下午时,毛滂又派人到石桥处,专程给秦刚送过来一些物品。这里有包括秦盼兮知道情况后,专门送来了两身衣物,还有些咸鸭蛋。 毛滂写的信中说,军府已经派了人去他家里安慰,说秦刚为官府分忧,舍身入险,当会向朝廷上报请功。 想起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不过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让家里人牵肠挂肚好几次,秦刚也不禁有点伤感。 胡衍在一旁却有点着急,问道:“大哥,我舅可曾带过消息?” “你舅?你舅根本不知道你跟我来这。”秦刚说,“不过,小妹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也给你带了一件衣服。” 秦刚捡起一件衣服扔过去。 胡衍喜滋滋地捡起来:“看来我这个二哥做得不亏,小妹还记得我……哎……我怎么感觉这衣服是你的?” “废话,我家里拿来的当然是我的衣服。只是小妹说了,这件衣服是带给你的。” “也对哦。” 当然,这两天给营内的灾民接种牛痘,也并非一帆风顺。 最早来的一批人,都是对秦刚有着充分信任感的,秦刚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再加上赵五非常起劲地向他们宣传,还时不时地展示出自己胳膊上种过的牛痘。同时,大家也看到他们一直是轮流进入感染区给那里的病人送东西,但却一直没有事。所以,前面种牛痘都还算是顺利。 在操作了很多人之后,赵五跟秦刚后面,边帮忙边学习,慢慢地也已经学会了种牛痘的方法与注意点,于是开始由他来进行具体的操作了。 到了最后,剩下了一些将信将疑的人,以及对此极不相信的人。甚至还有人会在私下散播谣言,说营地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天花疫病,只是官府就是想骗他们,要把他们封禁在这里。 而那些相信并接种牛痘的人,都会是最先死掉的人,这样一来,官府就可以省下大量救济的钱。 这种谣言,说是公开传播出来的话,把大家叫来,几句话就能指出里面的不合理与破绽。 但是它们就是偷偷在私底下传播,搞得一批人开始怀疑,再看到先前种过牛痘的人会出现发烧、出红疹的现象后,便开始打了退堂鼓。 所以,随着接种牛痘的人慢慢减少,最后差不多还剩下两成左右的人坚决不愿意。 大约第五天起,前面种过牛痘的人,烧都退了,皮肤上出现的红点点也差不多消退干净了,每个人都显得更有精神了。除了最早还在“疫症区”的病人,天花感染者并没有增加。 于是,又陆续来了几个人接种了牛痘。 因为大多数人都已经接种,感染者也没有扩散,秦刚就没有采取强制措施,采取的是自然等待的态度。 傍晚时,接种牛痘的阳棚这边安静了许多。 突然传来一阵忙乱声,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抬过来一个人,放下架子后,其中一人过来就扑通一声跪着给秦刚磕头,边磕边哭道:“秦小官人救命,秦小官人救命。” 秦刚抬眼一看,皱了皱眉头,这家人他有印象,就是先前最死硬的不肯接种牛痘的那一家。尤其是这个磕头者的父亲,好像是个读过几年书的老秀才。 因为宋代科举只有两级,取消了秀才的考试,所以民间对于只要读过书、参加过考试的人便常以秀才称呼。 这个老秀才不仅自己不去接种,不让家里人接种,还四处宣扬这是阴谋,鼓动大家不要去相信种、。 据说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这老秀才还曾趁人不注意时,特意跑到得“疫症区”的天花病人床前去坐着,给他们说了好一些之乎者也的圣人大道的话,后来因为太影响病人的休息,而被病人吐了口水赶出来的。 秦刚走过去细看了一下,躺在一张简易扎成的担架上的,就是这位老秀才,他的脸上、脖子上已经出了红疹。 由于之间没有接种过牛痘,以及他先前的作死行为,他这是确诊感染了天花无疑了。 秦刚对此很无奈,只能摆摆手说:“这个没办法了,只能把他抬进‘疫症区’,继续观察。而且你们这些人,因为也和他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从现在起,必须留在‘观察区’里等待三天,三天后没有症状的话,才能给你们接种牛痘,有症状的,也是一样和他进‘感染区’等待。” 那个磕头的人还不放弃,哭着说:“我嗲嗲错了,恳请秦小官人出手,救他一命。” 秦刚摇头道:“知道错了也晚了。我一开始就和你们讲过,我并不是医生,我没有医治的手段。这天花是非常厉害的恶疫,一旦感染,就无法医治。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你们被感染之前给大家接种牛痘来预防。但是你们不听,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不,您一定有办法!您都能想出牛痘,您就是神医,您一定能救我家嗲嗲,对不?您只是生气我们之前没听话,我给您磕头陪罪,我们错了,我陪罪!” 秦刚一下子有点被气笑了:“谁说我一定就有办法的?我说你们父子俩不要总是按照自己想法来看问题好吗?我再强调一次,天花一旦感染,无药可救,只能隔离观察。你们也是,从现在起,留在这里观察三天,三天后没问题的人去接种牛痘。有问题的,只能一样去‘疫症区’继续观察。” 说完,便叫旁边的人把担架上的老秀才抬走。 谁知,这秀才的儿子突然扑过来拦着喊道:“不许抬我嗲嗲,谁也不许动。秦刚,你就是报复,你恼我家嗲嗲没听你的话,所以你现在就是不给他医治!你好狠的心!你见死不救!” 周围的人,包括一起抬担架的人都愣住了,这叫什么逻辑? 旁边有人还想拉他。谁知情况突变,这个秀才儿子突然大叫道:“你不救他,你也别想活,大家一起去死。”一下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柴刀,红着眼睛,冲过来对着秦刚就就砍去。 秦刚大惊之下,想脱身跳开,不想情急之下,身子被前面的桌腿绊住,一下子没能站起来,脚竟然被卡在了那里。 就在大家惊呼之际,突然一个身影飞来,先是一脚踢在那秀才儿子的手腕,手中的那把柴刀便“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又是一脚踢在他的臀部,把他整个人都踢到了一旁,“扑通”一声就躺到了那里,看样子竟是晕了过去。 这时众人才看清,飞身过来的人正是赵四,那两下的动作干净利落,此时站在秦刚的身前,脸上表情依旧淡然,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不过,晕在一边的秀才儿子以及地上还在晃悠的柴刀,说明了刚才的情况有多么危险。 秦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赵四说:“还不赶紧把人抬到里面去?” 看到赵四的身手,前面的那些人什么话也不敢讲,乖乖地把老秀才抬进了“疫症区”,然后又在赵四的指挥下,都在“观察区”里各自找了处空下来的棚子,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吭声。 赵五这时过来扶起秦刚,并得意地小声说:“我大哥的身手帅吧?他可厉害呢!在我们村上,七八个人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秦刚有点回过神来点点头:“你大哥就是武林高手。” 此时,武林一词还未正式出现,赵五只是听明白了高手二字,甚为认同。 赵四找了根绳子,把那秀才儿子捆了起来,再把绳头扔到和他一起过来的人那里,说:“等他醒来,问他想不想闹?不闹了就给他松绑,再闹把他扔进河里。” 闹了这么一出,剩下来的人差不多都要来接种牛痘了。 但是,有鉴于老秀才已经确诊,说明天花病毒扩散出来了。那些之前已经接种过的自然不怕,但是这些一直不接种的就不好说了。 于是秦刚调整了“观察区”的大小,把剩下来没有接种的人都赶到了这个区域,一律宣布:大家减少走动来往,观察三天,三天后没问题的再给接种牛痘。 接下来的这次调整过程就变得非常高效了,胡衍在前面指挥命令,但凡有人出言不逊、甚至还想动手抗议的,赵四只要过去一站,对方便乖乖地听从安排了。 这让秦刚对这赵四更感兴趣了,赵五说他哥哥从军退伍后在外面找生活,到底找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在安置营之外,秦家庄的秦察和徐夫人得知情况后,也是非常焦急,派了秦规去知军府打听。 毛滂此时通过金参军一直基本掌握着安置营里的大致情况,而那个被单独隔离的军士,被控制之后,一被讯问,就很快交待了他是如何先知道疫病,又报告给张盛富,之后又是如何把秦刚骗入营中,想利用封锁营地而把他置于死地。 当然,只凭这个军士的口供尚难给张盛富定罪,他只要绝口抵赖,再加上他在县里多年的人脉关系,是很容易脱罪的,毛滂只能暂时先按捺下愤怒的情绪,而是先来考虑如何解决秦刚目前的处境。 “少泉你要知道,我是最不希望秦刚出事的。”毛滂一脸的遗憾,“当初我一知道他在里面,就想把他接出来。只是当时有点欠考虑了。要是悄悄地安排人去操作,把他接出来单独隔离住个十几天,只要最后的人没事,就可以对上交待,也有保全他性命的机会。可是当时人一急,当众说出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而他自己也坚决要求留在那里,说他有办法能够保得里面的一众灾民的性命安全。你要知道,我是一军之长官,在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秦规点点头同意道:“我这本家小郎,一是聪慧过人,二是菩萨心肠。在我庄里做活时就看得出,见不得别人有苦而不去伸手去帮忙。你说的这事我也相信。只是这天花疫病,自古乃是极凶之症,泽民兄你真的相信秦刚能有办法解决?” 毛滂说:“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你暂且放心,这几天,我每天都安排金参军在安置营外探听消息,里面的情况倒比想像的要好得多,差不多这时候又会有新的消息回来了。” 果真,不一会儿,金参军便回报,安置营中有秦刚递出的消息:今天是封营后的第五日,营内最早染疫的五人中,死亡了两人。而营内接种牛痘者已近八成,其中无一人被感染。剩余未接种者中,今天新增染疫一人,已经隔离。 毛滂半惊半喜地将回报消息递给秦规:“你看看,寻常染疫的地方,四五天后,必然疫情遍生,大批人员出现集中性死亡。但现在的城南营里明显是疫情已经被控制住的样子。再看他消息中所说的‘牛痘’不知是何物,似乎是和牛有关,却不知为何能够防范天花?” 回来的金参军补充道:“属下隔河观察,安置营内的确是井然有序,这些灾民生活也很正常稳定。还有士兵报告说,早晨都能看见秦刚在河边跑跳,似乎做与军中训练相似的动作,但这也充分说明了他目前的身体定然无恙。” 秦规看着消息,喜不自禁:“刚哥果然是有办法的,这点我绝对相信他。他说能治得了天花绝症,就一定能治得了。” 金参军在旁边突然起身对毛滂拱手说道:“属下在此先行恭喜知军。” 毛滂惊讶道:“本官何喜之有啊?” 金参军道:“知军请想,这秦刚如果能带得大部分灾民度过这场瘟疫,其所言的‘牛痘’之物必有克制天花之特效。如能将此物此法再度上报朝廷,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幸事,这也是知军任上的大功一件!当然可喜可贺啊!” 毛滂一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可我这心里,想的还是他这位‘无酒渊明亦独醒’的罕见诗才不要在此出什么意外啊。” 金参军说道:“请知军放心,属下已着人每天盯看秦刚的宿营之处,有任何变化,必然第一时间禀报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再安排下去,这个城南安置营的米粮以及生活物资从优供应。” “遵命。” 第34章 朝廷封赏 安置营里的又是一个早晨。 由于这几天和秦刚都睡在了同一处,胡衍也极其好奇地跟着他一同早起,并在河边模仿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锻炼动作。 另一边的赵四却是闭目在一棵树下吐纳打坐。 其间他也曾睁眼看了看秦刚两人的古怪动作,略有惊奇地动了动眉头,但还是重新闭眼继续自己的功课。 早晨,有负责在桥头接收物资的人惊喜地发现,今天送来的东西里面还多加了一些肉食。他们自然清楚得到这些东西的原因,便都拿过来请示。 秦刚看了后,把肉食均分了若干份,安排人给一些有老人小孩的家庭送过去。 这段时间,大家种了牛痘,小小地发作了几天后,逐渐都恢复了,并没有出现大家纷纷得病的现象。 而且每天都能吃到饭,今天有老人孩子的家庭还能分到一点肉食,许多人拿到后,都直接跪下来,口里皆是感称秦小官人,甚至还有些老人开始传说秦小官人是观音菩萨派来拯救他们的神仙童子。 老秀才的儿子醒来后还想骂人,只是看见赵四走过去后,便吓得没敢再出声。但之后坚决不肯留在“观察区”,而是要求到他的父亲所在的“疫症区”里要尽自己的“孝道”。 秦刚听闻后淡淡笑道:“由他去,看他的造化了。” 两日后,老秀才的儿子也感染了。差不多观察区中又多了两人确诊。 至此,营内天花感染者总数上升至九人,死亡人数是两人。 再过了三天,观察区无人再出症状。于是,秦刚给他们都种上了牛痘。 到了这个时候,接种者,再加上感染者,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实现了“全体免疫”。 此时,千里之外的东京开封,政事堂。 大宋的宰执们便是在此讨论决策天下大事的。 三个月前,时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苏颂,因坚决反对外调大臣贾易,却未能顶过保守党的意见,之后便愤然决定辞去相位,无论高太后怎么挽留也不行,只得让他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任集禧观使,这其实就是一个位高名盛的虚衔而已。 政事堂中,高太后只能召回了曾经担任过这一重要职位的范纯仁【见本章后注一】。 此外,吕大防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韩忠彦知枢密院事,苏辙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范百禄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梁焘为尚书左丞,御史中丞郑雍为尚书右丞,户部尚书刘奉世签书枢密院事。 范纯仁拿着一份奏章说:“刚去知高邮军的毛滂所奏之水泥一物,诸位可有所闻?” 韩忠彦点点头道:“按其所言,此物造价低廉,用法简单,如果用来筑城铺路,则坚硬如石,应为一护国军防之利器。随奏章还送来了样品与用法。我于前两日已安排工部官员去试制,想来今天便可以见其效果了。” 右光禄大夫吕大防接过奏章细细读来,也是颇为称奇:“毛泽民所称此物修城速度奇快,如若全国推行,所节约之钱财开支不在少数啊。” 苏辙一年前升了门下侍郎,进入了政事堂议事,由于毛滂是其兄苏轼举荐,此奏章他早已看过,碍于避嫌,所以也就没有主动提及,此时也是不语不表态。 正好今日所议之事不多,众人决定去工部试制现场瞧个究竟。 到了现场,看到已经凝固成型的半排城墙砖,再由工匠们对着这样的墙面及砖缝的一阵刀劈斧砍的检验之后,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尤其是韩忠彦与苏辙,他们十分清楚这样的东西要是用在边境的城防军寨之中,对于当下所执行的以守代攻的对外军事战略,其重要意义将会有多么地巨大。 “此物如果交给章质夫,用于西北的‘浅攻进筑’计划,必将令西贼多吃些苦头啊。” 章质夫就是此时的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他自主政西北战事之后,严格贯彻了当年范仲淹所总结出来的“浅攻进筑”战略,也就是浅攻扰敌和堡垒推进并重的方法。 限于当时的条件,章楶在与西夏边境快速修建的大多都只能是简单的城寨,如果能够有水泥这等神物的辅助应用,岂不是一座座坚固的城防都能够快速地建起。 想到这里的刘奉世兴奋异常。 苏辙此时才提醒各位:“我看奏章中所云,水泥此物乃是高邮秦家庄一布衣秦刚所献。此等军国之利器,理当有赏。” 范纯仁点点头:“我也看过,这个秦刚也是个读书应举的学子,年轻尚轻,倘若书读得好,还会有大把的前程。此番……老夫建议可赏他个右承务郎,另加铜钱二十万,御制文房四宝一套。” 元丰改制简化了寄禄官职,承务郎为从九品,是文散官的最低一阶【见本章后注二】,前面所加的左和右就是用来区别有没有进士出身,有则加左,无则加右。 但它的真正意义却是让获得者从此告别了布衣之身,一跃成为大宋的官员,至少可以享受官员免税免役的各种待遇。 像高邮县里的县丞、县尉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一品级,只是他们都是实际差遣,拥有更加重要的相应职权。 秦刚此时因为未曾年满二十,只可按月领用这个品级可以享有的俸禄,而不会给他具体的工作与权限。 “秦家庄也可赏,赏铜钱十万,官田百亩。” 宋朝民间铜钱均以贯为单位,但朝廷赏格还是以钱为单位,一贯一千钱,这样说起来显得非常丰厚,所谓的铜钱十万,其实也就不过一百贯钱。 “还有,毛滂所奏目前高邮六家商户水泥经营特许一事,也可应诺。正好派员宣旨之时,也可细细考察其生产方式、生产细节再行回报。” 其时,小皇帝赵煦尚未亲政,朝堂之事皆由高太后垂帘听政。而像毛滂所奏的此类事情,每天数以百计,一般某个执政草拟个意见也就过了。 只是这次的水泥之物的效果实在过于神奇,惊动了这么多的大佬而为封赏一事进行了共同决策,也是难得。 再者,宋朝的圣旨也并非一定要由皇帝或听政的太后发出,政事堂的宰执们也可拟定草诏,并交给中书省的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会对草诏内容进行是否合乎法度的考量后,再正式起草,最后进呈给皇帝“御画”再“录黄”,其实就是抄到特定的纸上之后,再由皇帝盖章确认。 而即使是已经完成所有纸面流程的这道圣旨,也并不代表就能顺利颁发,还必须要经过中书舍人的“宣行”,以及给事中的“书行”这两道审核,才算是能够正式向下宣发。 宋代的圣旨还会细分为“册、制、诰、诏、敕、御札与敕榜”这七种形式,此次给高邮学子秦刚及秦家庄的封赏属于制书,赏格也是中规中矩,不会有什么纠葛,整个流程也进行得相当地顺利。 只是为了详细了解水泥在作坊里的生产详情,这次派往高邮宣旨的,不是以往专门宣诏的通事舍人,而是另派了兵部职方司的司事周芃。 六月初,携带圣旨的职方司司事周芃已经抵达高邮,有点意外的是,与他一同到达的,还有来自于楚、扬、泰、泗、滁等淮南东路各州的医博士、医助教近二十多人。原因是,他们都收到了消息,赶到高邮来见证一个伟大的医学奇迹: 一个已经爆发了天花疫情的灾民安置营,整整近千名的百姓,在封锁了二十天后,被感染者只有区区九人,最终死亡的不过五人,剩下的四名感染者正在逐渐恢复健康过程中。 更令人惊奇的是,安置营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已获得不再会被感染天花的能力。 而这个奇迹,源自于一项他们前所未闻的医疗手段——接种牛痘。 当然,对于毛滂来说,此时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接待代表朝廷前来宣旨的周司事。不过在了解了这次的宣旨对象之后,他很高兴地告诉周司事: “宏森兄【注:周芃,字宏森】也是来得巧了,这次要接旨的秦刚,也正是这些医博士们想要见的对象。而就是他,在二十天前,孤身勇入已有天花重疫的灾民安置营,以‘牛痘疗法’救得一众灾民性命。” 目前关于张盛财的阴谋一事暂时没有确凿的证据,毛滂与金宇商量后便统一对外提出是秦刚主动入营救治百姓. “而且目前已经确定,明天一早解除封营后,他将当众宣布‘牛痘疗法’克制天花的秘诀与医理。所以,本官才以快马通报周边各州,也才引来了这么多的医官。” 周芃咋舌道:“这个秦刚到底是何方人物?这次听说政事堂的诸位执政们可是一个不缺地共同为他之前发明的神物水泥而讨论封赏,还叫了本官专程前来宣旨了解。今日又出了这等克制天花的逆天奇事。那我的确是要静候一日,好好见一见这等的少年英才。” 而此时的城南安置营中,正充斥着一片欢乐喜庆的气氛。 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感染区内,包括那个老秀才在内的身体较弱的三人最终死去。 而剩下的四人中,包括老秀才的固执儿子,主要还是依靠自己较强的体质,抵抗住了天花最初的肆虐攻击后,又因为营内其他人一直未曾放弃过他们,每人都在提供足够的食物、热水还有一些可以帮他们恢复体力的草药,正在缓慢地好转。 经过秦刚每天传到营外的情况通报,更关键的是,因为有了先期已经赶到高邮的各地众多医官们的共同确认:在营内已经连续十天没有新增天花感染者及感染后死亡者的时候,完全可以解除营地的封锁,然后,除了已感染者还需继续隔离等候彻底恢复之外,其余接种过牛痘的灾民,都可以重获自由。 而最后的这段日子,也是胡衍大肆为其水泥作坊招募工人的黄金时期。 要知道,受水灾的影响,流落此地的灾民大多都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倚靠。 在被封禁在安置营中,虽然先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担忧。但是随着牛痘的接种、以及营地内越来越平和的环境,甚至还有因秦刚而得到充足的生活保障。 所以,虽然他们所渴望的营地解封之日的到来,伴随着重获自由的同时,便就是他们要开始面对饥饿与穷困生活的开始。 因此,当胡衍开出了可以提供每日三餐、还能另得十五文工钱的水泥工工作时,就有了极大的诱惑力。 当然,胡衍在浪费了不少的口舌之后,才发觉走了弯路。 因为后来他发现,只需要简单地说一句:这个水泥会社是由秦小官人负责的工坊,大部分的灾民便会毫不犹豫地过来报名。 近二十天下来,秦刚在安置营中几乎已经成为了几乎绝大多数灾民心目中的精神支柱。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依然还有例外,比如说,那位老秀才的儿子。 在秦刚的安排下,“疫症区”里的天花感染者并没有被放弃,每天都会有义工轮流为他们送去食物与饮水。 凡是去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秀才儿子,但凡听到别人称颂或提及秦刚,虽然还不敢诉诸言语,但其脸上所表现出的切齿痛恨之情,是无法掩盖的。 赵四曾问过秦刚,是否可以把这个麻烦给顺手了结掉? 秦刚微微一笑:“人生一世,爱人仇人、亲人敌人,都非已愿。更有各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正所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句话,更是被无数人明白。所以,关于仇恨的事,与别人无关,都只是他自己的内心被迷惑了。” 秦刚进一步解释:“其实每一个人的人生,最重要的,只是自己,是要让自己跑得更快。试想一下,当你已经成为一匹骏马的时候,你还会在意一只蚂蚁的仇恨吗?” “小官人说得透彻,反倒是我孟浪了!”赵四听了后甚是心服。 在一旁听了这话的胡衍却有点不以为然。在赵四离开后,他跟着秦刚问:“大哥,要说这厮,也就是个浆糊脑袋,的确犯不着跟他计较。但是你可别忘了是谁把我们骗进这里来的。出去后,可得查清背后之人是谁。你总不会连这个都会放下吧?” 秦刚依旧是笑着说:“也许都不需要我们查,一出去可能就会知道了。不过,还是那句话,重要的,在我们自己的内心。” 第二日,癸酉年六月初一。 宜出行、打扫、祈祷、纳财,忌动土、安床。 一早,南门石桥上的拒马等阻拦之物都已搬开干净。 辰时大吉,桥头燃放了一通鞭炮之后,秦刚为首,胡衍带着一众人等跟在其后,神清气爽地从石桥上走过,并迈过桥头燃起的火盆,以示驱走身上残存的病邪。 古时面对天花之疫毫无办法,加上消极应对,凡封锁之地,十几天后便几乎病死殆尽,哪像此次近千人等尽数保全,领首而出的秦刚等人面色红润、肤色正常。 毛滂领了一众官员,面露喜色,拱手相迎道: “秦小友孤身入疫营,妙手救众生。更是传出牛痘之法,克天花之绝症,名动四乡杏林,俱已在此恭迎。” 秦刚这才发现,在毛滂身后众人,并非之前所见过的本地之官吏,其衣着还多为医官郎中的装扮。 “不过,还请各位医大夫稍后再来请教。”毛滂向身后各人稍作阻拦的手势,“朝廷有天使来邮宣旨,有请秦小友先行入军衙接旨为要!” 接旨? 接什么旨? 注一:史载元佑八年(1093)七月,范纯仁重新任尚书右仆射(射在这里的读音作“夜”)兼中书侍郎。本章是在五月底,此时苏颂已辞,右相空缺,范纯仁回政事堂重任此职。 注二:关于北宋文散官的最低一级,有人会认为是迪功郎。实际迪功郎这一官阶要到徽宗政和六年(1116)才有。在元丰改制时,宋朝重新审定了二十四阶文散官,最低一阶即第二十四阶承务郎,为从九品。元佑四年,自朝请大夫至承务郎共一十四阶,各分左右,其中进士出身带左,余人加右,区分流品。至绍圣二年,才罢此法。 第35章 格物致知 不仅此时一起出营的众人都觉得十分意外,就连秦刚本人也很意外,一时不知道这个圣旨是因何而来?又是有何事要宣?只得随着毛滂的带领而去。 军士们在前面开道,一众官吏簇拥着秦刚等人,便径直被带往城中的军衙。 而南城门外的地方,一早就被士兵与众衙役加了好几道的阻隔。所以,谈建陪着过来的秦福与秦盼兮,虽然是一大早就过来了,但也都被拦在了最外围干着急。 就在刚才,他们远远地似乎看见了秦刚等人的身影,于是高声喊叫着,并冲着这边挥着手,只可惜距离太远,这边一时也无法听到。 谁知,没一会儿,却又眼睁睁地看着秦刚被众官员接走,之后再挤到这个地方时,只遇见了被留下来的胡衍。 “衍哥!我哥呢?”秦盼兮老远就急急地问道。 胡衍看到他们三人后大喜道:“大哥没事,大哥现在有了大喜事,毛知军说,是朝廷派来的天使,要给他颁发圣旨呢!我们赶紧去知军府的门口去等他。” 于是一行人又跟着去知军府。 只是他们都没发现,在营地出来的人之中,赵四拉着赵五,很小声地对着他的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赵五便恋恋不舍地看着秦刚远去的身影,转头与他大哥一起悄悄地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到了军衙,在毛滂的安排下,立即有人给秦刚安排进行沐浴更衣,然后再被引往军衙的议事大厅。 大厅门口,先期接到通知过来的秦察老太爷与合作水泥作坊的各家家主,皆已站立良久。 毛滂此时便亲自引领着众人,一齐步入大厅之中。 厅内早已设好香案,在案左向南而立的,便是从京城来宣旨的兵部职方司司事周芃周宏森。 毛滂带秦刚等人小步趋入案左的位置,面向北方,与周芃相对。 见其站定之后,周芃亦趋步移至案前,双手高举圣旨而跪,口中高宣:“有敕!” 毛滂带众人俱跪下,厅内的其他所有人便各自俯伏。 然后,周芃再站起,再小步移至香案右侧,面朝北而定后,打开圣旨,开始当众宣读。 听得内容,秦刚、秦察及众大户家主皆是又惊又喜。 秦刚居然一下子获得了从九品的右承务郎的官身。 要知道,承务郎虽然是最低一阶的官阶,但是许多读书人哪怕是最终进士及第,也有可能只是获得一个这样的官阶。而秦刚这样一个年仅十七岁、尚未取解的白衣书生,居然就这么着地拥有官员的身份,着实令人无比地羡慕啊。 而秦家庄与其他各位家主所获的褒奖、赏钱则皆有荣耀之感,更重要的是,朝廷虽然拿走了水泥制法,但却同意了给他们六家在本地的专营之权,这让众人都放下心来。 这的确也是体现了大宋王朝历来非常注重“不与民争利”的习惯。 圣旨读毕,毛滂率厅内众人再拜香案,高呼谢恩,方才礼毕。 其实,在宋代,像这样子比较寻常的封赏旨意宣达,也可以不必如此隆重。 但是经毛滂昨日与周芃介绍了此次新发生的疫情一事后,周芃敏锐地察觉到秦刚这个年轻读书人的不平凡,趁势应下了毛滂的托请,以相对隆重一点的宣旨仪式,以示对秦刚等人的恩宠与重视。 至此,仪式完毕,毛滂再引众人入内厅喝茶,周芃此时才得空仔细端详秦刚。 秦刚身材并不高大,当然模样还算得上端正。 只是若不在此场合相见,走在街头看了,也就是一个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普通年轻人而已。 周芃便问道:“此番离京前,众位相公嘱咐本官看到秦承务时,要求务必要问清,承务郎是如何寻得像水泥这得‘化腐朽为神奇’之物的配方呢?” 此时,秦刚便就是正式的右承务郎了,而这里的左右之分,在寻常的称呼中,都是要被人直接忽略的。就像今世的某副主任、某副总,从来都是被称为某主任、某总一样。 周芃自然是要以“秦承务”来称呼了,而他所提的问题,同样也是厅内众人此时最为好奇且关心的重点。 秦刚早有准备,执礼回道:“回禀周司事、毛知军及各位。石灰用于修墙建筑,其实在乡间早就有过,以往的糯汁砂浆中也是多有掺用。学生曾阅晋人所书的《博物志》所知,石灰加入砂浆后,会有防水与直立等优点特性表现出来,但同时也会有脆弱易裂的弊端出现。” 从一开始,秦刚就曾考虑过,自己所有因后世掌握的知识而提前问世的东西,都必须要在真正拿出来展现之前,考虑好如何能够自圆其说。 而在此时,像先秦就已有的《山海经》、晋代时候的《博物志》等书籍,里面就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神异之物,还有南北朝的《本草经集注》以及《齐民要求》等书,里面更有各种的奇思妙想、传说之物,这些都是可以被秦刚引来作为自己发明的基本出处或者是启发素材。 因为这类古书,会因为各种原因,在细节描写方面都会写得非常地含糊其词、模棱两可,这便可给秦刚以极大的发挥空间。 秦刚便会从这些书籍中去找出一段似是而非的文字内容,然后再在它们的基础上进行阐发演绎。 对此,你就可以理解为:这些无比神奇的事物都是事出有因的,也是源自于我们古代圣贤的伟大智慧。 当然,同样的文字,你只能看出表面的字词意思,但是秦刚却可以从中悟出各种伟大与神奇的成果,所以这依旧不会遮掩住秦刚个人的天才理解与卓越实践能力。 “学生联想到像瓷片、砖石,它们原本都只是脆软的黏土,但是经过烈火煅烧后,便可以拥有了坚硬的特性。于是,就尝试将这些东西磨碎成粉后,与石灰石进行搅拌试验。没想到,这样子得到了砂浆,在干透了之后竟然便达到了坚硬无比的效果。不过,这种配方做出来的水泥还有着非常大的缺点,它们的加工方法以及过程非常地繁杂,同时它需要凝固到足够坚硬程度的时间也特别地长,并不是最好的结果。” 秦刚说的这一段,正是他在庄内最早试验的那种简化版水泥的方法,一旁的秦察也是见过的,于是便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学生便再次思考,这些瓷器、砖块的坚硬属性,都是因为自身经过了长时间煅烧所带来。那么,我可不可以把这个搅拌与锻炼的流程重新调整一下呢?于是,我便尝试,在一开始就用石灰石与过去制造瓷砖所用的黏土、铁矿渣这些原料进行搅拌混合后,再进行统一的煅烧。发现这样得到的水泥粉用起来后,居然效果非常不错。而接下来,再通过调整这些原料之间不同的比例,以及在煅烧时的火力与时间等等,就可以得到不同性能的水泥粉,从而可以在最终建墙盖房的使用中,发挥出这些水泥各自不同的优越性能。” 周芃听得兴趣大发,说道:“昔日本官曾读过苏大学士的奇文《石钟山记》,其中讲述的道理便是,世间万物之由来,当须引经据典、溯源求根本,又得亲身探察、实践得知。我听秦承务对于水泥的发明来源的表述,多有苏老之治学之风啊!” 此时的苏轼,既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又是天下闻名的诗文学士,周芃所说此言,大有极尽褒奖之意,众人皆附和称是。 正在此时,忽听厅外通传,说各地来邮的医官们,听说宣旨仪式已结束,早已按捺不住地要进来求见,更想向秦刚讨教牛痘克制天花瘟疫之事。 “让他们进来吧!”毛滂直接应允了。 其实他是有心想让秦刚在周司事面前再多挣得一些脸面,所以转而再向周芃解释道:“宏森兄鉴谅,这些医博士啊,早来的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都是急不可耐了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内厅涌进二十几位医官,其中不乏一些皓首白须的各地“神医”、“圣手”们。 在来之前,无论他们的医术有多高明,传承有多正统。如果要是遇上了像天花这样的凶疫,除了远而避之,基本都是束手无策的。 此次来到高邮,有怀着虚心请教的人,也有一些将信将疑者的看客,甚至还有人在内心认定,这种所谓的“牛痘”之术,也许就是某种拙劣的江湖骗术,若是能够被他们看穿揭破,也算自己能在众同行面前能够扬名的好机会。 刚才因秦刚被拉去宣旨,这些医官们便就利用这个时间进入安置营中,小心查看了正在隔离恢复中的几人,确认了他们的确都是感染了天花的人。 然后又分别检视、问询了好几位从营中出来的灾民,不仅对他们种牛痘过程中的每个细节关心倍至,更是仔细看过了在他们胳膊上种过的牛痘疤痕。 有的医官,还注意到了营地里的卫生消毒措施,尤其是从疫症区到观察区,还有正常的生活区,这各个区域里的布局安排,皆是啧啧称奇,渐渐开始叹服于心。 此时,牛痘对天花的防治神效,基本已经让他们眼见且心服。但同时却又生出了更多的疑问与求知的想法,促使他们不顾一切地来此求教。 “见过周天使,见过毛知军,见过诸位上官。”医官们进得内厅后,只是匆匆地向堂上的几位官员简单行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地转向了秦刚。 “秦小官人有礼了。老夫钱乙【见本章后注】,乃太医局丞,正巧这次在楚州听闻此事。”看来钱乙是这些医官们推举出来的代表,“刚才我等都已看过中疫之人,也已确认了种过牛痘之人都是有了防范的效果。只是敢问秦小官人,这牛痘之法,源自何时何处,又有何等医理在其中?” 秦刚其实不知眼前这位老医者,乃是后世鼎鼎大名的“六昧地黄丸”的发明者,甚至还被称为“中华儿医之祖”。 但是秦刚知道他们都是饱读医书之辈,断不能像刚才那样,简单说个古书名就可以糊弄过去。于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礼,说道:“学生其实并不懂得医理。” “啊?”众医官中显然有些人非常意外。 “但是,这世间万事万物,皆应依天道、行法则。《礼记·大学》有云:物格而后知至。说明许多大道至理,都隐藏在我们身边的寻常事物中,需要我们细细格而知之。” “学生父亲早年在外行商,也曾到过患有天花凶疫之地,闻见过那里人之存活十不有二。但却提到了三点,”秦刚此时又搬出父亲秦福来说事。 “一是但凡有人经历过天花、而侥幸得以存活的话,则不再会被染疾。” 这点是所有医者都知道的常识。 “二是染疫之地,牛马之大畜,虽也有感染之症,但鲜有死亡。三是疫区内养牛人家里的存活者似乎远多于其他人家。”后面讲到的这两点,有的医官也就不一定听说过,当然,即使是少数知晓的,可能也从未想过,把这些现象归纳在一起思考。 “如果我们把这三种情况放在一起,来好好地格一格,能得到什么样的推论呢?” 看着众多医官都被他引入了思考中后,秦刚一拍大腿,继续说道:“对,一个推论会是:天花虽凶,但感染了一次之后,只要不死就不会再会感染。我想可以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免疫’,就是不敢感染疫病之意;” 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到大家的共识。 “再一个推论是:像牛马这样的牲畜,感染过天花之疫却不会致命,或许正是因为它们的体格健壮,抵抗力强。最后一个推论就是,养牛马人家所中之疫互,如果是从牛马身上传来的话,其致命性也会更弱一些。” 秦刚娓娓道来,内厅中众人鸦雀无声,就连周芃、毛滂等不通医学之人也听得入神。 “前面讲过,学生未曾学医,以上的这些推测也只是平时的一些猜想,终究也无法得以实证。只是这次阴差阳错,误入了染疫之后的营地。所以想到,倘若不去一试,难免最终丧命。既然等待也是死,不如主动一试,以求生路。也是老天保佑,安置营中找到了一头感染了天花的牛。于是,我便从牛身上取出了感染后的脓疱汁液,涂于划破了皮肤的胳膊之上,让自己的身体主动感染到牛身上的天花之毒。” “没想到,真是被我‘格’对了方法。所有种过这种‘牛天花’的人,只会在种过的胳膊那个地方产生出比较强烈的天花症状,而到了整个人身体上,不过只会出现较低的发热与少量的红疹,三四日后,整个人就会恢复正常。这也就验证了我前面所说的第二个与第三个推论。” “因为安置营里已经感染过的天花病人还是需要照顾的。而且他们的亲人也不愿意放弃他们。于是我让种过牛痘的他们去照顾病人,结果虽然他们接触密切,却没有一个人会再次感染。而且,这中间,还有未种过牛痘的人在那里很快就被感染的反面例子。这两方面也验证了我前面说过的第一个推论,感染过一次天花疫毒的,就不会再受感染!” 一番话说完,众人皆陷于如痴如醉中。 这医道居然还可这般地“格”出?虽然它根本就不符合他们这些医生的传统做法,但是却从事实与逻辑两个方法让群人陷入了沉思:一切皆似并不可能,一切又是如此地真实与合理。 钱乙手捻白须,喃喃自语道:“物格而后知致,圣人之言果不欺我啊!” 顷刻又似醒悟过来一样,立即起身向秦刚行拜谢大礼:“秦小官人大思大才,我等受益非浅,请受老夫一拜!” 秦刚吓得赶紧侧身让过,口称:“当不得钱神医的大礼!” 内厅里一众医官也在此刻清醒过来,皆是躬身行礼:“秦小官人大思大才!” 毛滂兴兴然地要设宴招待,秦刚赶紧以离家多日,恐家人过于焦急为由推却,约定先回去安定好后再来相会。 于是,秦刚辞过一众人等,刚刚走出军衙大门,就看见了一直焦急等待在那里的父亲与小妹。 “刚哥。”父亲与小妹虽然之前已经得到胡衍报过平安,也在军衙门口听闻了秦刚受封承务郎之官身一事,主要的担心业已放下。 但是秦福在一下子重新见到儿子的刹那,依然是一把抱住,老泪纵横,“你可不能再去冒险了。几个月前刚刚捡了命回来,我们宁可不要这甚么官身赏赐,老秦家可就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啊!” 小妹盼兮也是抱住哥哥的腿,哭得特别伤心。 秦刚被亲人的这种真挚情感而笼罩,同样紧抱着二人,不胜唏嘘。 彼此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一旁的胡衍赶紧跳出来劝解:“好啦好啦,大哥现在可是当了官,叫作承务郎啦!我刚才听官府里的人说,这次克制天花之事,毛知军还会向上报功,刚哥说不定还会再有升官受赏呢!” 秦福终于看到健健康康的儿子,这才想起儿子受圣旨封赏之事,正是家里的莫大荣耀。 “走,回家去!要给祖宗上香,要好好谢过先人的庇佑!” 秦刚左边拉着父亲,右边拥着小妹,三人开开心心地往家走去。胡衍与谈建则不忘招呼着毛知军派过来的军士,抬着随圣旨而来的赏赐、官衣等物随后而行。 注:钱乙(约1032年-1113年),字仲阳,东平郓州(今山东郓城县)人,祖籍钱塘(今浙江杭州)。被称为“中国儿医之祖”,“六味地黄丸”之发明者。因入京诊治有功,以一味黄土救治神宗之子,被授以翰林医学之官职,后升至太医局丞,誉满京城。此时距其去世还有20年时间,本书中设定其当时正行医各地在楚州。 第36章 归宗入族 秦刚等人回到家附近时,门口已经挤满了前来看热闹以及送贺词的邻居。 因为早有好事者在街坊里宣传了一大圈,几乎所有的邻居都知道了“秦刚已被朝廷圣旨敕封承务郎”的消息。 此刻见到这一家三人走在前面,后面则是抬着朝廷赏赐而来的官府军士,则再无疑问。 众人纷纷过来祝贺,秦福更是喜笑颜开,连忙想起一事,赶紧在小妹耳边说了一些话。 两人让秦刚待在门中招呼大家,俩人就迅速进了家里面。不一会儿,小妹先是喜滋滋拿了一只小竹篮出来,篮子内里装了满满的一些铜钱。 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她抓出了一把就使劲地撒出去。 邻居中,纵使不是小孩,也要争着去拾取一枚,以便都能沾些秦家的喜庆。 再一会儿,秦福便出现在了门口,他递给了儿子一叠好几个临时包好的红包。 于是,秦刚此刻便转头谢过抬东西过来的军士,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只红包,两名军士也高兴地接过后,说了祝贺之语便回去复命了。 这时,秦福又把王保长等一些有点身份的人让进屋内喝茶。 好在秦刚在安置营内的这段时间,家里已经把隔壁新买的屋子都整理好了,原来家里的堂屋也收拾得更为宽敞整齐,一下子进来了许多人后,也不觉得拥挤局促。 谈建瞅了一个空到秦刚身边说:“方才在军衙门口,秦老太爷让我转告承务大爷,此前顾不上与你说话,他会在今天稍晚些时间再来家里拜访。” 在宋朝,凡是有地位的家庭,当家男主人就可以称为老爷。 秦家目前还是秦福当家,所以,秦老爷就只能是他的称呼。而他的儿子,在不担事的年龄可以被称为少爷,如果能担事了,那就要被称为大爷。 秦刚笑着看他说:“什么承务大爷,你别学他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还是叫我刚哥就好了。” “真的吗?”谈建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他们都说刚哥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是官爷了。” 秦刚一手拍拍他的肩,又一手拉过一旁的胡衍说:“我现在的确是有了官身,但这个官身是用来给我们兄弟以及身边的家人提供共同庇护的,能让我们不再轻易地被人欺负的,但并不是用来让我们大家彼此生分的,明白吗?” “明白了,大哥!” “明白了!” 两人似乎都放下了包袱,十分地高兴。 谈建又汇报了这些天在秦家庄忙碌的情况,第一批孵出的雏鸭都在顺利地长大,之后又先后孵出了三批新鸭。 附近村上在知道了秦家庄能常年孵鸭后,纷纷来找他们订购。所以现在的孵房,除了自己庄上要增加鸡鸭,还能接些外面的生意,规模扩大后,生意却很稳定。 秦刚听了连连点头。 正好趁这个时机,他便把两人叫进了内屋,又让小妹把朝廷的封赏奖金都取过来。 先拿出二十贯,给了胡衍与谈建每人十贯,说这进献水泥一事,既然是有了赏赐,那功劳就要让大家都分润一些。 接着秦刚又拿出了二十贯单独给了胡衍,说是这是此次在安置营里共同出生入死的额外奖励。而能够得到这样的奖励,想必胡衍带回舅舅家,多少也算是有些交待的。 见秦刚如此大方,又丝毫没有得官之后的架子,两个小兄弟都是十分感动且兴奋,谈建拿的虽然没有胡衍那么多,但却丝毫并不眼红,毕竟前些天,在“天花营”里,可是有着丢命的危险。 两人拜谢了大哥后,带着赏金一起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谈建与胡衍攀谈:“衍哥,你这次与刚哥在营地里,可曾是遇见许多惊险之事?” “那还倒真是的,听我跟你说来着……” …… “……对了,明日你来水泥作坊帮帮我,接下来要有好多新的工人过来……” 而秦家这里,街坊邻居的拜访攀谈,则一直持续到晚饭前才陆续结束,秦福一辈子可能都没像今天这般荣耀开心过。 儿子又一次死里逃生,不仅得到了朝廷的大笔封赏,而且还有了敕封承务郎的官爷身份,这一切都似乎像梦幻一般。 待得客人陆续离开,家里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后,秦福一遍遍地摸着摆在堂屋案头的官碟及官衣,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只是这份空闲并不能持续多长时候,没一会儿,秦察便在秦规的陪同下上门了。 这也是秦老太爷第一次来秦刚家,秦福赶紧出门相迎。 秦察非常客气地行礼问候之后,还让秦规送上一份礼单,笑道:“一早有幸在军衙见着了刚哥被朝廷敕封为承务郎,实在是件大喜事啊。匆忙之间,老汉回庄略备了一份薄礼,特来道贺。” 秦福接过礼单时简单一扫,上面虽然都是一些鸡鸭咸肉米面等农村里的土特产,但满满一张,也是费用不菲,赶紧笑道:“秦老太爷能来敝舍,已是蓬荜生辉,哪里还需备上这份厚礼。” “不能这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承务郎这次受封,我们秦家庄也是倍感荣耀啊!” 秦规又在旁边补充说:“秦承务在这几个月里,已经是助得我庄上五业兴旺,还帮我们又有了水泥这一发家致富的产业,我们理应更早些时候就得上门致谢的。” 秦刚请得秦察上座,又让小妹赶紧为二位重新泡茶,大家彼此寒喧着坐下。 秦察坐下后,开口对秦福道:“这次前来拜访,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敢问秦贤弟,祖居何处?现在可否还有家谱可叙?” 秦福猛然听得此问,倒也没有注意秦察对他的称呼变了,只是比较惭愧地回道:“我家祖籍在两浙路的明州余姚,从我祖父那代开始,就外出经商,四处漂泊,直至小老儿这辈,落户在了这高邮,却终无所成,祖居那边的家谱早就没法续进去啦!” 秦察一听,与秦规对视了一下,眼中倒是有了几分惊喜,进而拱手道:“如此说来也巧了,我秦家庄的祖上也在两浙路,为越州会稽【见本章后注】,相距不远,所以我们两家人,很有可能都是出自同一秦姓的先祖。” 秦福听此,尚还不明白秦察的意思,只能点头称是。 “所以,你我两家既然可能会是系出同源,现在又同在这高邮落地生根,算得上是难得的缘份。”秦察继续说道,“我秦家庄在此地已有四世之出,数百族众,所以老汉有一个不情之请:敢问秦贤弟是否愿意与刚哥加入我高邮秦族之谱,以便相互照应,共同发展?” 这下子,秦福算是注意到了秦老太爷对他称呼的改变。 要知道,第一次秦福去庄上求见时,他可是与秦规叙的同辈。但是秦察这次过来,却是直接称呼他为贤弟,那便是抬高了他一辈。 尽管秦福非常清楚,这次秦家庄邀请他们入族,所看中的无非就是秦刚身份与地位的变化,但这又的确是人之常情。 秦刚是他的儿子,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中有远亲”。如果不是这样,仅凭他秦福这一生的碌碌无为,哪里会有可能被任何一支的宗族愿意邀请他们入族呢? 而此刻的他,早已被这个邀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秦刚在一边听着,心里并无什么反对的意见。 接近并结缘秦家庄,本就是他为自家寻找额外依托的规划之一。如今秦家庄主动提出邀请他家归宗入族,对他而言,只是更近一步而已。 唯一所担心的,只是父亲的态度,是否会有其它方面的考虑。 为避免尴尬,秦刚便看向秦福道:“全凭嗲嗲作主。” 在秦刚的提醒下,秦福已经缓过劲来,便顺着秦察的话说:“感谢秦老哥能看得起我们。既然老哥有此之意,小老儿就带着刚哥却之不恭了!” 这就算是同意了! 秦察立即笑得满头白发与白眉毛都抖动了起来,探身紧紧握住了秦福之手,笑道:“来之前,我和族里的人都商量过了。贤弟比我小不了几岁,你我以兄弟论之正好。刚哥他虽年轻,但是他有出息啊,这段时间在庄上与规哥一同掌事,大家都挺服他。所以入了族后,他也是非常合适与规哥他们成为同辈份的兄弟。” 此时,秦规便恭恭敬敬地上前,称秦福为“福叔”。 秦福喜滋滋地赶紧回道“使不得”,高兴地感觉自己恍然像在梦中一般。 秦刚与秦规也依例重新见过礼。 秦察又道:“今天到府上只是提请了这个话头。改日还得请秦贤弟到庄上详叙,我们另择个黄道吉日,为两位办一个正式的入族仪程。” “那是要得,那是要得!” 两人告辞后不久,又有人敲门,开门一见,却是夏家的家主夏立言,背后是几个抬着礼物的随从。 夏立言笑容满面地拱手道喜:“恭喜秦承务,贺喜秦承务,这么晚来打扰,还望不要怪罪啊!”秦刚口称“哪里”,赶紧将夏立言让进屋内。 其实这大半天来,秦家的客人不断,这夏立言一定是着人在街头守着,才会在秦老太爷走后没多久就赶上门来。 “哎呀!我们几家上午在军衙出来后,就商量了一下,秦承务这次受封,吾等皆是共感荣耀。大家便合在一起,备了些薄礼,托老夫过来走这一趟。”说者,便让人递过了礼单。 这份礼单是五家共贺,不可谓之不重,计有铜钱五百贯、精盐五十斤、酒水十坛、各色布匹十匹、绸缎两匹,还有人参、灵芝等药类补品若干。 秦刚却知道,这份礼单他必须得收下。 高邮城中的这五家,再加上秦家庄,在朝廷宣旨封赏的那一刻起,已经与他成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而这个共同体在他获得了官身之后,能否持续下去?这份礼单就是一块问路石,此时的夏立言正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秦刚微笑着将礼单交给父亲,却转而抓住夏立言的手,拉着他在堂前一起坐下,感慨着几家家主的客气与周到。 这时,夏立言的心才真正地放下,转而与秦刚客气地闲聊了片刻,就起身告退了。 此时,秦福看着满院的礼物,竟有点发呆了。 不过也算是亏得家里房子扩大了,现在倒是可以用一间空出的房间,来专门放置这些礼物。 稍稍考虑了之后,秦福便想清楚了,先将大家送来的礼物都登记好——因为人情往来时还得记得还礼。 然后,再和小妹一起,从这些现成的礼物中挑出来一些,要分别给学堂的马夫子、军学的林教授等人都备上谢礼。 此时此刻,多些尊师重教的行为总是没有错的。 然后嘱咐儿子第二天务必要走一趟,秦刚俱是一一应下。 三日后,武宁乡,秦家庄,秦家祠堂门口。 五百响的鞭炮长鸣,烟雾弥漫散开,于空中缓缓地扶摇而上。 受时间与财力所限,秦家的这座祠堂建得还是比较简单。 在这次受封了新的田地后,秦察就提出,可以借着水泥的生产,把庄上原先的祠堂直接推倒了重建,不管是面积还是外部规模,都是要好好地扩大一下。 只是眼下秦福与秦刚的入族仪式还赶不上,只能将就着在老祠堂里举行了。 中国人对于祖先的祭拜是远远重于其他国家民族的,甚至有研究认为,真正的中国人的信仰,既非后来的佛教、也非更早些的道教,而是对于自己祖先的信仰。 所以,制约并引导着中国人所有言行道德的最高标准,不是朝堂上的皇帝,也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对祖宗的敬畏与尊崇,“数典忘祖”是对一个古人最严重的指责。 经历了唐末五代的长期战乱,大量的士族门阀被摧毁,又有更多新兴家族开始出现,部分文人及士大夫开始认识到让普通民众树立起宗族观念的重要性。 这方面,宋代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就是欧阳修,还有苏轼的父亲苏洵。他们不仅身体力行地整理、修补欧阳家、以及苏家的族谱,还分别创立了欧阳式的小宗谱法与苏式的大宗谱法,不遗余力地向世间君子们广为推广。 这也使得宋代中国的家族修谱之风盛行,祠堂及家庙的修建渐成风气。 此刻,在秦刚与秦盼兮的陪同下,走到秦家祠堂门口的秦福不由地老泪纵横。 中国古代重农轻商,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一句是“商人重利轻别离”,这种别离并非单指对于自己的家人妻小,更是指别离了整个宗族祠堂,远离了家族根脉。 秦福之前的三世都在外面经商,基本已被原先的宗族所抛弃。如今得以被亲近的秦姓家族邀请归宗,其间的情感藉慰,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呢? 鞭炮鸣毕,司仪站在祠堂门口高声宣布:“吉时已到,高邮秦福父子入族归宗仪式正式开始,入祠堂!” 秦福肃然立身,与秦刚一道,左右各掸一下身上的尘土,跟随秦察等族长族老之后,一步一步地走入祠堂。 秦盼兮则与庄上其他女眷一同,立于祠堂之外,激动地看着父兄的背影。 “请族谱~” 注:秦观其祖源自会稽,北宋时属两浙路越州,这在秦观自述文章及后世发现的秦咏墓志中均有所反映。北宋开始重视宗族修谱,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将同姓中有能力的人通过归宗入族聚拢起来,共同发展。所以像本章中邀请秦福秦刚入族这样的事情,虽然是小说的演绎,但却是那个时代的常见之事。 第37章 争相投靠 入族仪式庄重而冗长,好在秦家庄已是江南秦氏的分支,相对于时下的大宗族而言,少了很多的繁杂讲究。 而此刻秦刚的眼光,却透过这香烛缭绕的香案,穿过那些肃穆林立的祖宗牌位,看向更加幽远未知的深处。 那里,似乎是一片漆黑,又似乎是泛着些许的光亮。 …… “礼成!” 在秦家庄的族谱之上,秦福被排在了与秦完、秦定、秦察之后,在这一辈人之后居第四位。 所以之后庄上的小辈见了他,还得尊称他为秦四太爷。 而秦刚也得以与秦观、秦规他们一辈在一起排行。 秦观是高邮这族的长房长孙,但是他的年龄却在同辈族人中排到了第七,所以很多时候,亲近的人会称他为秦七。 秦规排第九,为秦九。 而以秦刚的年纪,就只能排到了最末的第十八,所以族内人便可以称其为秦十八,或十八郎。 此时,秦刚这才想起,自己在家里明明是老大,为何过去一直被人称为小郎,今天看来,倒也是冥冥之中就有此定数啊。 入族仪式结束后,庄内举行酒宴庆贺,都是族中的重要之人参加。 秦福父子虽然是最晚入族,但是从入谱序列来看,却是名列在其它各个投靠的旁支人等之首。 所以,在酒宴之上同,来来往往之人,都是不断地过来向秦福及秦刚父子俩敬酒。 此时有人来报,说毛知军晓得今日之事,专程派人送了贺礼过来。 众人皆知毛滂先前是因与秦观有旧,但这次,更多的却是给的秦刚的面子,于是酒桌上的氛围更是热闹了起来。 秦察却是想起一事问道:“老十八是要参加今年秋闱的吧?” 秦察是族内长辈,喊秦刚为“老十八”更显亲热,这个“老”字就是最小的意思。 秦刚点头说是。 秦察道:“之前我听规哥说过老十八的文章与诗学甚是不错,加上此番取解试的主考官便是毛知军。想必考过这次解试是不在话下了。只是明年开春后,便是三年一次的省试,老十八可有什么打算?” 秦刚只能谦虚道:“小子当前还是以认真准备,以取解试为重。若能侥幸得中,当是在军学继续学习,来年开春后再去京城。” 秦察笑说:“你们入族一事以及前因后果,我都已写成家书,托人送往京城,让七郎能知晓。其实七郎的才学,那已经都是京城太学里的博士了,所以,我是有意让你在通过取解试后,直接便去京城里寻他,要么推荐到国子监借读,要么就直接跟着七郎去学习,那才是最好。”秦察口中的七郎便是指秦观了。 秦福听闻此话,赶紧让秦刚好好谢过秦三太爷。 周围有族人说:“七郎的胞弟十三郎也是去了京城随他攻读,前年不就是也中了进士么。十八郎可早日去京城,我秦家庄来年就要成为四进士庄啦!哈哈哈哈!【见本章后注】” 当日秦福、秦刚大醉。 次日,秦规请了秦刚过来,与秦察一同商议庄内事务。 按秦规之意,要将庄掌事一职让于秦刚,但秦刚极力推辞,又言自己还将忙于科举迎考,多在城内,恐误庄中之事。 秦察知秦刚之才,略作思索,便有了决定:“规哥勤勉稳重,又对庄中事务极熟,平素里帮我处理族务也算是得力顺手,这掌事一职不须推让。老十八知谋善断,眼光长远,当得庄里执事,遇有需临机决断之事,可以问他。其余各类琐事俗务,仍为掌事之责。” 这样的安排其实非常妥当,秦规、秦刚皆应诺。 秦规便趁此时问秦刚:“朝廷的封赏里,给了我们几家对于水泥专营生产的许可,我看承务的兄弟从安置营里带出了不少的工人,可是要扩大这方面的生产?” 秦规还是非常客气地以承务官名来称呼秦刚。 秦刚正想谈及此事:“关于水泥生产一事,我倒有个主意,正好想与族长与掌事一起商量。” “水泥配方能受到朝廷重赏,想必是宰执中有人看到了它在军事防御上的巨大价值。所以,接下来,它的需求与应用必然会迅速推广。短期来看,这个产业获利不会少。但是,正是因为它有着巨大的价值,如今在高邮,有毛知军的庇护,我们尚可稳保。但若有变故,亦或上头再有人觑觎,这项生意便难以做得长久。” 秦规正待说什么,却被秦察伸手示意拦住了:“我刚才讲过,大事决断,还是要听老十八的想法,继续说。” 秦刚谢过,又道:“所以我的想法就是,趁眼下之际,我们秦家庄不妨将水泥生产之利让出,优先扩展其他五家的作坊烧窑。这样可显得我们不倚势争利,更可换得这五大家族对我们的信任与支持。然后,我们还是专注于庄上原有的优势,专心把养鸭产蛋这一产业做大。” 秦规喜道:“承务的想法正是与我不谋而合。这次朝廷封赏我们的新田地,已经在毛知军的安排下,都划定了地界,按照常例,这些新田地周围的水泊也会一应划入,那么,我们新孵出的雏鸭便不缺了放养之地。原本我还在发愁,在养鸭与生产水泥两者之间,都显缺少的人手如何调派,现在这个问题倒是有了个决断。” “而且,”秦刚又给两人透了一个底,“养鸭规模尽管去扩大,之后也不必担心鸭蛋的出处。我待得过了些天后,便会给庄上再谋划一个鸭蛋的新品种,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更远。” 秦三太爷心底对秦刚的手段早有期望、又更有信赖,此时捋着白须甚为满意。 这两天,回到舅舅家后的胡衍可谓是意气风发。 他在与秦刚一同进入安置营之前,已经给舅舅家拿回了第一个月的工钱,这已让他能在舅母面前抬起了头。 这次,虽然他对于前些时候未曾得到舅家的问候稍稍有点郁闷,但是在回去看到舅舅的一瞬间,他还是能看得出那份真正的关爱与欣喜的。 于是,他故作随意地将三十贯钱重重地放在桌上,“嘭”地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第一个跳过去打开来看的是舅母,她惊喜地叫道:“天呐,这么多钱?衍哥你是从哪得来的?莫不是偷的……” “嘁!别总不想着我好!”胡衍撇撇嘴,“这是我跟着我大哥,也就是刚封的秦承务郎得到的朝廷赏钱!你们再好好瞧瞧这些钱的纸封,那可都是有着朝廷封印的。” 胡衍特地把中间的“朝廷”二字咬得特别地重,舅母看着这钱的眼睛都傻了。 “对了,我早跟你们说过,我跟着大哥走是没错的。现在他得了朝廷的封官,以后你们若是见到他,必须都得要叫他承务大爷。”胡衍得意洋洋地说,“而我,他可是特别吩咐过,我是可以继续叫他大哥的,因为我是承务大爷最好的兄弟!” 舅舅倒是没有多看那些钱,只是认真听着外甥这后面的话,高兴地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打小我就知道刚哥,哦不,承务大爷是有大出息的。” 转过去训斥了一下自己老婆:“别总钻到钱眼里去,这钱是衍哥自己赚来的,咱们得帮他存上,将来给他娶浑家用。” 舅母则有些不甘心。 胡衍笑笑接嘴道:“舅舅舅妈,你们二老养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挣的钱就是家里的钱。这样,这钱就分成两份,一半你们帮我存上,另一半算是我孝敬二老的。” 舅母一听这话,眉开眼笑地说:“还是衍哥懂事。你放心,你给我们的钱,一样还是花在这个家里的,缺不了你的吃穿用度。” 稍候,舅母将刚才的银钱都收好后出来,看见舅舅已经在忙别的事情后,便悄悄拉过胡衍,笑道:“衍哥,如今你在承务大爷手下做事,也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替你弟弟也谋个事?” “弟弟?”胡衍皱了皱眉头,舅舅的这个儿子,学名叫夏木,比他小了半岁,也是和他一起在同一座学堂读书的,但是却是生性顽劣,并不爱学习,而且更是和他玩不在一起。 所以有的话他得要跟舅母提前说清楚:“舅妈,不是我不肯帮他。你要知道,夏木他在学堂里一直是跟着张徕、也就是那个张家少爷瞎混的。你可知道这次我和大哥是被谁坑骗进‘天花营’的吗?我出来后就找人打听了,就是这张家人在背后使的坏啊!” “啊,竟有这等事?”舅母听得也很生气,说,“你放心,等这死泡仔子【高邮方言,骂不成器、顽劣的小孩,类似于“杀千刀的”】回来,我让他改,叫他去给承务大爷道歉。” “道歉不必了吧!”胡衍摇摇头说,“只要别跟张家人混就行了,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张徕是一直想坑我们大哥,但是没有一次能坑成,我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是我大哥的对手!” 当晚,夏木从外面回来后,立即被亲妈拉进房间里狠狠地训了一通。 说句实话,夏木虽然受了母亲的影响,天生有点势利眼,但却不是蠢人。 之前他瞧不起表哥,也只是认为胡衍没什么本事,却是赖在自己家里吃干饭。 而这几天,他在外面已经听说了自己表哥跟着的秦刚发达了,被朝廷赐了官后,便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心思,已经是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去找过张徕以及他那边的人了。 而今天经母亲点拨后,就赶紧跑到表哥房里去表忠心,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跟着张徕混了。 “其实也不需要……”胡衍想了想说,“你既然跟张徕混过,还不如继续去找他们那一帮人。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你要是能从他那里探听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就算是帮我与我大哥立功了。” 夏木想想,这事也不难,反正不就是和从前一样子,再多竖个耳朵,我用点脑子记着呗。再说了,他还悄悄地想,万一张徕那头要翻身了,自己岂不是还有另一面的机会吗? “可是,张徕知道咱们是表兄弟,他能相信我吗?” “笨蛋,你不会做戏给他看啊!而且你以前是怎么跟着他的呢?所以,你就保持以前的样子嘛!还有,下次再见着他后,你还可以换个法子来骂我,往死里骂都行。”胡衍便给表弟启发,“比如,可以说我现在回家都是耀武扬威的,可以说我不思回报你爸妈,反而欺负你之类的,反正有什么难听的话,你都可以使劲地骂呗!” “这样啊,那衍哥你要是听到些什么,可别和我翻脸啊!” “你放心,我没那么小气。再说了,”胡衍冲表弟翻翻眼,“你过去一直骂我的话还少吗?” “嗨,那不是表弟我年纪轻不懂事吗?那你答应我,只要立了功,你就帮我引荐给你们大哥啊!” “放心,那是一定。”胡衍心想,自己跟着大哥,虽然忠心这方面是没的说,但是一直都是限于打打下手,做的一些并不算太重要的事情。 如果接下来,要是在防范张徕这个死霉头的事情上立个大功,那他在秦刚跟前的这个“二哥”身份,是不是就会稳定了许多呢?! 其实,不仅仅胡衍这边的一家子是这样子想,其他家想着要与秦家进一步拉近关系的人还真不少。 就说之前开始在秦福铺子里帮工的黄小个,他的父母就直接找到了秦福,就说都是街里街坊的,彼此之间都十分信得过。他们在家里就商量过了,想着索性就把黄小个的身契交到秦家,希望能有一个正式的秦家家仆身份。 黄家夫妻再三表示,他们并不是想卖孩子,就是想给黄小个找一个靠得住的主家。 而整个高邮城,他们都觉得没有比秦刚更有出息的人,这边还没有参加考试,就能被朝廷下圣旨赏官身,将来一定是少不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所以,他们觉得,黄小个能够进入秦家,不论今后能够跟到什么程度,能做什么事,都一定会获得一个不错的将来。 因为宋朝自愿卖身的家奴,都不会是终身制,一般都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奴仆便可重得自由身。 但是此时如果奴仆自己觉得主家不错,是可以继续延长到最多十年的时间。 最重要的一点是,宋朝颁布了法律保护奴仆的基本权利,比如是生命权、财产权以及基础的人格权利等等,即使是在他们的卖身期间。 秦福问了一下秦刚的意思,他倒是觉得,自己外面的事情越来越多,而家里的确需要一个可靠忠实的帮手。在最近这段时间,黄小个的做事一直就很沉稳,为人也老实本份,又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总比那些寻常卖身的破落户子弟要强得多。 既然如此,秦刚也便应允了。 注:秦观有同胞兄弟三人,秦观为长兄,弟秦觌,字少仪,季弟秦觏,字少章。兄弟二人自元佑二年(1087)起在京城随兄读书。元佑六年秦觏从苏轼学,有才名,能诗文中了进士,调临安主簿,秦观有送别诗为证。秦观在族中年纪排第七,被称秦七,这是史实。而秦觏排第十三,其余族兄一共排到十七等等,则为作者演绎推算,不必当真。 第38章 以工代赈 司事周芃在高邮已经多逗留了好几天,已经宣完了旨,又去了各家水泥作坊,仔细察看了水泥的完整生产过程。 于是,他便带上了毛滂为“秦刚克制天花疫病”而再度请功的奏章,启程回京了。 为了让这份奏章更加令人信任,毛滂又拜托了太医局丞钱乙与其一同回京作证。 才送走周司事他们,回到军衙没顾上喝口茶的毛滂就听得有人通报:秦刚求见。 “快快请进。”毛滂一听甚为开心。 这几天,一则他要陪同周芃去查看水泥生产,二则也是知晓秦刚父子俩入了秦家庄族谱,一定还会有其他很多的事情要忙碌,便给了他们一起自己安排的时间。 而此时,他心里一直就有几个问题想找秦刚问问。 秦刚进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毛滂摆摆手,示意上茶,又差人去把参军金宇叫过来,随意说道:“秦承务现在已入秦家族谱,便是少游兄的族弟,少游又是本官之挚友,如此说来前番叫你秦小友,倒也是没有错啦!” 秦刚道:“毛知军对学生有知遇之恩。学生这官身也是因知军所荐而得,当是饮水思源,不敢在此称大,知军还是直接唤学生本名为好。” “无妨,我还是叫你秦小友更显亲切。”正好此时,金宇进来,毛滂便开口说到正题,“正好,子规你过来了,就直接来问秦小友吧。” 金宇点点头道:“眼下汇总了灾后灾民的安排情况,我倒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按理说,南门安置营的人既因水灾逃来、之后便遇了天花,是最难安排遣散的。可事实情况却是,南门安置营中的人散得最多,时间也最快。现在反倒是北门与东门这两处的人,大部分仍然滞留在营地,两边管理的虞候每日都来叫苦不迭。” 秦刚微微一笑道:“金参军一定已经去调查过南门安置营的灾民之去向吧?” 金宇点点头说:“我的确去调查了一番,发现离开的人大部分都是去了城中五大家的的水泥作坊当了工人。所以我就十分好奇,秦承务是如何说动得了这些百姓的?” 秦刚看了看毛滂,发现他也同样感兴趣,便起身而言:“不知毛知军是否还曾记得,学生当初所提的救灾方略中第五个字?” “第五个字,应该就是导。”毛滂点点头应道,“小友提出灾后要‘疏导灾民,以工代赈’,只是后来众官吏厅议时,对这八字理解不一,争论颇大,也就搁下不论了。” 秦刚说:“历来官府来赈灾,莫过于开仓放粮、赈济物品,外加劝勉安抚。但学生认为,这种措施无异于扬汤止沸。你们想想,士绅搭起来的施粥棚,总有结束施舍的一天,所以,灾民在这里无论能够吃多少顿,终归还是解决不了自己的下一顿饭在哪里的问题。所以这种救灾方式,简单、易行、也容易看到,可是实际能够起到的作用,只能用蜻蜓点水来形容了。” “其实,细观过去每一次的灾情结束,真正让灾民摆脱困境的,依然只能是他们自已的努力。因为只有重新找回田地,把庄稼作物种出来,把东西生产出来,才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活所需。而躺在那里等待官府救济,要么躺成了刁民懒民,要么最后成了饿民蔽民。” “所以,我才提出,救民莫若导民。我们应该把手头最宝贵的救济财物,投放在可以引导灾民自救的地方,又或者是在过去很难召集人手所做的事情上面。譬如修坝、筑堤、铺路、盖房等等。在南城外的那些人,学生只是告诉他们,躺在那里吃救济粮,又稀又少又吃不饱,而且随时都会没有。但是如果去水泥作坊做工呢,自己的一日三餐可以吃饱,下了工还可以拿到余钱买些米粮养活家里的妻小。这两个选择由他们自己来选,自然就很少会有继续躺在那里的了。” 金宇若有所思地问:“那么,秦承务觉得,南城外的这种方法可否推广到北城、东城?” “既不可,也可!” “此话怎讲?” “所谓不可,是因为在之前疏导城南的灾民就有数百人之多,我高邮水泥会社目前只有十二处窑房,容纳之力已到极限,又怎能应付接下来的城北、城东两处?而所谓可,是指以军府之力,视高邮辖境,嗷嗷待工之处何止十几处,可用来疏导灾民去处的地方处处皆是。” 毛滂还是有点犹豫:“秦小友所言的‘以工代赈’,本官听了也甚为认可。只是此等做法,向来没有常例,只怕众官僚推行不下去。” “谁说没有常例呢?”秦刚笑笑,这些日子,他在秦家庄睡足轩中把那些书也翻阅得差不多,关于过去一些典籍中有关赈灾方面的策略他也看过了不少,“《晏子春秋》就有记载,齐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趣。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悦乎游,民足乎食。’这便是最好的例证。” “而且本朝仁宗时范文正公就曾提出:‘荒歉之岁,日以五升,召民为役,因而赈济,一月而罢,用米万五千石耳。’但这些米谷发出后获得的收益,又岂是赈灾时单纯蠲发所能相比?‘募民兴利’,‘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 秦刚又是一通侃侃而谈,说得毛滂、金宇二人是心悦诚服。 毛滂不由地感叹道:“若不是秦小友今年才十七岁,本官定将向朝中举荐为衙前幕官,如能得小友之襄力,这高邮军之政事又岂不得清明!” 毛滂的这番感慨是针对在神宗年间修改过的任官之法。 由于大宋开国百年之后,越来越多的高官都可通过荫补子孙的政策,让自己许多尚还年幼的子弟就能得到官身。但是给他们发发俸禄也就算了,如果再给他们差遣实职做具体事情的话,免不得会闹出笑话、闹出乱子。 所以,便有了之后的规定,凡是未通过科举进士得到的官身,如果年龄不到二十五岁,将不会得到差遣任实职。特殊情况必须要请皇帝下特旨批复。 所以,之前政事堂给秦刚奖赏了一个从九品的承务郎,但是并没有给予差遣,也是因为他的年龄所限。 包括这次毛滂再次以“牛痘克制天花”之事为秦刚再次请功,即使再来封赏,也是只可能升一升官阶,同样不会有任何实质的差遣。 当然,毛滂也没有信心与实力,能为给秦刚举荐个实职差遣而去申请皇帝的特旨。再说了,眼看科举就在明年,以他对秦刚实力的信心,只要中了进士,担任差遣的年龄也就可以放宽提早到了二十岁。 秦刚先行谢过毛滂的好意,又说:“学生此次前来拜访,就是听闻朝中救济款项已经发下。知军若是萧规曹随,按章发放,自然事情做得简单,人便可得清闲,灾民也能称上几句感谢之言。可这次水灾过后,还有下一次,灾民逃过这次劫,却不知下次劫的难处在哪里。可若知军能以地方百年民生大计之谋,力排众议,效仿那范文正公之策,举款而‘募民兴利’,虽有费心伤神之劳,受谤言非议之扰,但必得高邮数万之民众之拥戴,更得乡志铭刻,享百年之景仰啊。” 金宇听罢,也起身劝道:“属下以为,秦承务之言甚善。” 毛滂却是哈哈一笑:“秦小友无须用言激我。以工代赈之利甚得我心,先前所言人僚属不解,也只是一问而已。本官在位多年,自知眼界难及大苏公之一二,也知政才不比他人多几分。但要说到从善如流,毛某还是做得到的。只是这‘代赈’之工的具体方向,秦小友可有建议?” “修乡路,固仓禀。”秦刚提了这六个字后,便进行了详细说明。 “修乡路,可以强化城乡连通,便于政令上通下达,遇灾荒匪乱,也可快速出兵及输送物资。高邮地处水乡泽国,实际上只需修通城里通向四方主要河流码头之处,即可起到连通之作用。” “固仓禀,可稳一方民生之基石。学生听闻城内常平仓多座,本可起到储粮备荒之用。但往往水涝之年易霉变坍塌、旱饥之年易鼠啮蠹蚀,所谓‘储粮千日,用粮却无计可施’,盖因建筑败坏,又为吏员多钻其漏。重修仓禀,坚固其表,更能稳固四方百姓之心。” 毛滂听着,不断地点头。 只是金参军在旁点出一句关键之处:“听秦承务之言,甚善。只是这无论修乡路、还是固仓禀,都需要大量用到水泥的吧?” 秦刚笑笑,起身执礼道:“军府但有所需,我等会社当以乡梓为重,鼎力以助,不敢有分毫藏私之力。” 稍顷,三人皆放声大笑。 毛滂笑的是,这秦刚光明磊落,为军衙治理地方献计定策在前,为自家产业谋利在后,俱是坦坦荡荡地讲出来。 他毛滂知一方之主官,这赈灾用度,需要买什么?买谁家的?都是在明面上的光明交易,又有什么是做不得主的呢! 金宇笑的是,一边的秦刚是他日前交好的本地青年才俊,一边的毛滂是他枝附叶从的主家上官,这两边都有共识同利的事情自然是他喜闻乐见的了! 秦刚笑的是,毛滂能听得进劝言,民生诸事则有了保障,金宇挑明了话,他顺势帮一下自己的水泥会社拓展一些官府的生意则没有了顾忌。水泥还是尽量用于本地销售为宜,毕竟运输的成本占到大头啊。 毛滂的指令下达得非常快,北城、东城,包括南城尚未完全走光的灾民安置营中都贴出了告示: 即日起,安置营中只为老弱妇孺发放口粮,其余人等将会由厢军组织或者去城外修建乡道,或者在城中修固各大仓库。凡参加修建者,皆有三餐保证,并且还有少量工钱发放。 其实灾民中,偷奸耍滑之辈只有极少数,本来在乡里田地里都是辛辛苦苦地干农活刨吃的,这回出来逃难,听说只要干活,就有饭吃、还有钱拿,立刻全跟上了。 而南城营中剩下的也只是胡衍瞧不上的力气不够的一些人。 此次毛滂决意在高邮施行“以工代赈”,当然还是以“疏导灾民”为首要,但凡愿意干活的,统统收下。 秦刚为水泥会社带来的生意,更是令几大家族喜出望外。崔家、马家从外地拉来的几笔生意,此时倒是成了可有可无的辅助活计了。 就在前些天,听说胡衍得了秦刚的安排,往每个作坊里新招募了半百的工人,就有人嘀咕,这么多的工人招开,工钱倒是花出去了,水泥产量也上来了,可要是卖不出去不就要赔本了吗? 没曾想,人家的后着早已布好。知军衙门里的订单大笔一挥就过来了,价钱还不啰嗦,又是本地使用,做的是直接赚大钱的好生意啊。 由此一回,秦刚在水泥会社里的威信自然是无人再敢去质疑了。 而以工代赈的益处在几天后就迅速地展现出来了,灾民安置营还剩下的人已经非常少了,直接被合并在了一处,每日施放的口粮也到了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随着大批的灾民都可以去工地干活,并且还得了工钱,这些钱便立刻用到了地方市集上,开始买吃的、买穿的以及用的,水灾之后本来一直凋蔽的商业也突然一下子好了起来,商人恢复了赚钱,就连酒楼等处的生意也被带动起来了。 此时,毛滂带着金宇站在高邮的南城楼上,这里向北,可见正在恢复生机的南市大街的熙熙人群,向南便是城外贯通南门驿站的宽阔驿道。东向已经完工的水泥乡道笔直而平整地通向城子河码头,往西但可见运河所傍的高邮湖面之滟滟波光。 此时,正值午后一场小雨刚过,毛滂不由于诗兴大发: “雨余烟草弄春柔。芳郊翠欲流。暖风时转柳花球。晴光烂不收。红尽处,绿新稠。秾华只暂留。却应留下等闲愁。令人双鬓秋。” 金宇听罢,咀嚼多时,由衷地赞叹:好词!好句!好景致! 注:本章末毛滂所作的《阮郎归·雨余烟草弄春柔》的创作年份与环境已不可考,把它放在这里,也只是视其环境与氛围还算融洽,拿来应景罢了。 第39章 男大当婚 原本只是因为儿子在端阳诗会上赢得了一笔赏银,正好逢上隔壁的院子出售,于是也就顺便买了下来。 秦福最初的打算,只是把那座院子做个简单的打通,然后就因陋就简地整理整理,杂货铺的门面还保持着原样,内部改善一下家里原先实在过于拥挤的环境就行了。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儿子便迎得了圣旨、获得了官身与封赏。 再下来,便是各家的贺礼、礼金,以及水泥会社的生意分润一发而不可收拾,秦家的经济状况用“一步登天”来比是毫不夸张。 保长王麻子前阵子来得比较勤,在他的建议与劝说下,秦福也开始觉得需要把家里的房子进行一定的改建。而且现在无论是时间与财力,都不在话下。 儿子现在可是承务郎,而且据军衙里来的人透露,这次毛知军又以“牛痘”一事再次为秦刚请赏,那再进一阶就有可能到正九品的承奉郎或是承事郎。 虽然说大宋律令并不禁止官员家属从商,但是在堂堂官员的宅院门口开着杂货铺,进出都要从店堂里穿过的话,的确还是有失身份与体统的。 崔家早就来拜访过秦福,说是十分感谢承务郎的前后照顾,眼下水泥生意那么火热,他们就想着把重头与重心都放在那里,他们家原先在城东的有一间铺面,十分适合经营土产百货,现在正想转让出去,便问秦福是否感兴趣。 面对崔家的交好之心,正合上秦福当下的迁店打算。于是,在秦刚的同意之下,和崔家商量了一个彼此都认可的转让价格盘下来,然后就将家里的杂货铺移到了城里。 新的店面不仅是在城里,而且面积也比以前扩大了不少,又因为店里增加了许多直接从秦家庄里出产的物品,所以帮工便由负责从庄里送货的两个后生子弟承担。 而黄小个则完全留在了北窑庄的家里负责打理各种杂事。 关于新宅院的改造,其实也不需要秦福多操心,早就有秦水生带人来一并包圆了。 原先的两间铺面外面直接新砌成了墙面,然后按照大户人家的标准,在中间改成了气派了许多的大门。 店面的位置改成了门厅、门房以及两边各一间的客房,然后里面两边的院子在打通后保持不动。 后进的房子,新买的那处还算好,保持了原样。只是早先的秦家老屋早就破旧不堪,这次便决定索性推倒了重盖。 用了上新出的水泥修砌,外面不显山露水的,里面则看起来又是宽敞、又是明亮,关键是牢固程度则是过去所不能相比的。 就在水生帮秦家快要修完之时,街坊上就来了两三家人,在仔细参观了新房子,又询问了他们翻盖的工艺与成本之后,迅速地达成了帮他们家翻修房屋的合作意向。 眼看着水生便可以沿着这条路,向建筑行业好好地发展了。 在家里重新翻修改造的这段时间,秦刚索性带了小妹盼兮住去了秦家庄。 这段时间学堂放假。盼兮可以随他一并在睡足轩里做些功课,顺便读些可以看的书,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他。 盼兮在秦家庄过得也是开心,毕竟她还只有十岁,学习的新鲜劲过去之后,乡下的各种玩耍还是最吸引她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听说盼兮来了庄上,徐夫人也经常会叫她过去。 徐夫人为秦观生了一子二女,儿子秦湛三年前应举未中,之后便一直在京城跟在父亲身边侍奉并继续读书。 而两个女儿都已出嫁。长女秦蘩,嫁的夫婿葛张仲,阿翁【注:宋代女子称丈夫的父亲为阿翁】是真阳知县葛书举,也是秦观在蔡州任教时的好友。而二女秦蕴,则是许配给了范温,其阿翁则是现在京中与秦观同在国史馆就职的着作郎范祖禹。【见本章后注】 所以此时,徐夫人身边已无子女在旁,对于乖巧活泼的盼兮,自是非常地喜爱。 这日,秦福从城里托人带话给秦刚,说家里有急事需要他赶紧回去一趟。 秦刚想着是不是哪儿出什么事,匆匆忙忙地赶回城里家中,却见一切正常,只是父亲房中多了一人,便是马员外。 看见秦刚回来,马员外格外热情,赶紧上前给秦刚见礼。 一番寒喧之后,秦刚这才知道父亲叫自己回来,是因为马员外上门来作的一个媒。 按宋时的习俗,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便要着急操心他们的婚娶事宜了。即使是许多人会拖到十八九岁成婚,但婚约却大多都已早早定下。 秦刚今年十七岁,早前因家里穷,也就不会有什么媒妁上门,这事也就成了秦福的一块心病。 那时只盼着秦刚能考个贡士,获得士子身份,从而可以鲤鱼跃龙门,实现人生的翻跃。 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一样了,眼看着秦刚年纪轻轻便得了钦赐的承务郎,这不仅仅在高邮,就算是放到了整个淮南东路,也是少见的罕事啊。 再来看经济家境,秦家先是扩建了宅院,后是进城新开了店铺,再加上这阵子整个水泥生意红红火火,而大家又都知道水泥会社的背后大股东正是秦刚。于是,高邮城各家有配适女儿的,无一不把秦刚视为了最佳快婿之选。 所以最近,秦福在督修房屋的同时,算是把四里八方的媒婆都接待了个遍。 当然,秦福此时也明白,自家儿子的身份那是水涨船高。寻常人家的女子,任那媒婆讲得是天花乱坠,也是不为所动。 而今天把秦刚叫回来,是因为马员外这次来作的媒,着实让他觉得很不错。 知道了马员外的来意,秦刚有点哭笑不得。 虽然宋代法律规定的结婚年龄底线很低,可看周围众人的成婚年龄,男的大多会在二十岁之后,而自己才十七岁,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出名堂,哪有这个时候就谈婚嫁的。 秦福却是难得地在这件事情上很坚持,他摆摆手说:“刚哥你这事得要听我的。你先听马员外介绍一下对方家里的情况。” 马员外此番介绍的这家姓郭,首先家世相当地不错。虽然在财力上不一定强得过城里的五大家,但也算是富足之户,据说在京城里还有一个做大官的远亲,然后和马员外家常有来往。 郭员外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嫁的是扬州府里的吏员。这次来说亲的是小女儿,今年正好十五,自小是被家里当成了掌上明珠,还曾入过私塾读过蒙学,模样也算得上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因此一直心高气傲,总跟家里说要找个自己满意的夫婿才行。 其实有一件事,马员外却是刻意瞒下了,这就是郭小娘早前曾被张盛财为自家儿子去提过亲,郭员外也算是满意,只是当时郭小娘一直没表态,便是暂时搁下,想想过两年再说。 当然了,马员外是觉得,不提这事也没什么,毕竟当初只是口头商议过,也没有下礼聘定婚约,再加上现在秦家与张家的结怨在那里,这事能不提就不提罢了。 “这郭员外是非常疼爱这小女儿的,所以他曾对外说过,对这未来女婿的出身家庭是不怎么在意的,但需要是人中龙凤的麒麟子,就算没什么钱财,就凭他给小女儿准备的嫁妆,也足以保证今后的衣食无忧。” “可我听说这郭小娘可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秦刚想起一些什么的。 “哎,那是要看对谁。”马员外赶紧接过话,“郭小娘的确是眼光高,寻常的小郎君她是看不上的。但是秦承务则不一样啊,在你这般年纪里,整个高邮军也找不出第二个。不瞒二位说。这郭员外之前看中了人,问姑娘意思时,得到的总是一句‘孩儿还想再侍奉爹娘几年’。可是这次拿了小官人的名字去问小娘,你猜怎么说?她说的是‘全凭爹爹作主’,哈哈哈!” “哈哈哈哈!” 秦福的笑是为了自家儿子的骄傲。 而秦刚的笑,则是因为他终于亲耳听到了后世被盛传的这个段子的最早出处。 笑完了后,马员外觉得自己谈得挺顺利,就又递过来一张单子想趁热打一下铁:“二位再看看这份嫁妆清单,这郭员外为了女儿可真是下了大血本……” 无论在宋以前还是以后,中国人的婚嫁中,男方的聘礼总是要高过女方的陪嫁的。 却唯独在宋朝,因为朝廷法令明确规定,嫁妆在女方结婚后会成为她自己的私人财产,如果离婚及改嫁,都是可以带着嫁妆而走的。即使老了离世,还可以为自己的嫁妆指定继承人。 所以,在宋朝,为了不让出嫁的女儿吃苦,置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就是最好的保障,继而出现了争相攀比嫁妆的风气。 以至于现在的马员外,在商谈婚事之初,就将女方的丰富嫁妆清单拿出来,以作为一项极其有力的“谈判条件”。 而秦刚则在父亲惊讶的眼光中轻轻地推开马员外递来的单子,看都没看地说:“此事麻烦马员外了,也是谢过您的费心。只是在下觉得大家年纪尚轻,尤其是我,暂时还未曾想过婚娶之事。此事再过个两三年再说吧!” “胡闹,还两三年再说,刚哥,你不小了!马上就要十八了!”秦福有点生气了。 “不是啊,嗲嗲,您别生气。您要这样子想啊,我马上就要参加取解试,如果侥幸通过的话,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赶考。再怎么着,总得要等到我明年考完试再说吧?”秦刚没办法,只能让上一步,并且拿着考试来拖延。 果真,秦福听了考试的事,则没有了脾气。 马员外则还想努力一下:“考试其实也是不妨事的。现在可以双方见一见,感觉不错的话只需先下聘书定婚约即可。等小官人考中了进士,再办婚礼,岂不是双喜临门?!” “马员外,我真的是不想谈这事。麻烦您也帮我好好谢谢郭员外的垂青,谢谢郭小娘的……总之,她……也没啥不好……可能,是她年龄太小了吧!” 秦刚客客气气地跟马员外又解释了一通,反正就是让他明白,不是他不给面子,看不中郭家的姑娘,而真的是他目前根本不想考虑结婚的事情。 虽然这种解释让马员外、甚至是秦福都难以理解,但至少不会因此让马员外觉得丢了面子——并非是我没本事,而是这秦家小官人是目前根本就不想谈婚事。 最后,这样的结果回到郭家后,郭员外虽然表示遗憾,但也没有太多的其他反应。 只是消息传到了后院,郭小娘却是在自己的闺房里发起了愣,她呆呆地做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口中喃喃自语道:“定是他,还在记恨我。” 想了很久,她终究放不下心头的想法,便把丫环小月叫来,吩咐道:“你去帮我打听一下秦家小官人经常走哪里,又去哪里。” 小月吓了一跳,自家姑娘她是晓得的,这事似乎有点太不稳重了,有点半劝道:“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去问!”郭小娘坚定地打断她,“这事,我自有分寸。” 郭小娘早几年上蒙学的地方与他们的学堂隔了不远,大家虽然年纪都小,可她却早就出落得如夏时荷花一般,自然也会引得一批少年的懵懂爱慕之心。两个学堂有时差不多放学后,一些半大小子就喜欢在回家路上时争着去送郭小娘回家。 那个时间,秦刚的个子还是小小的,父亲又是大家瞧不起的穷酸店主,甚至自己都没有两身过得去的好衣裳,常常只能缩在人群的后面,远远地看几眼郭小娘。 那时候,郭小娘喜欢的是,个子高高、又常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的张徕。 有一次,张徕问郭小娘想不想玩个开心的游戏。 然后就让人去哄骗秦刚,说郭小娘约他放学后一起玩,需要他带件礼物。那时的秦刚就傻傻地相信了,用了父亲给自己买纸笔的钱去买了一支最便宜的糖人去等郭小娘。 最后郭小娘在其他坏小子的陪同下现身,直接一脸鄙夷地将秦刚送的糖人扔在了地上,然后又从身高、长相、衣服再到家境将其嘲笑了个遍,又问他知不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典故。 于是那帮坏小子便拍着手唱起来:秦大刚,买根糖,做梦想得美娇娘;衣服破,鞋子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而出了这坏主意的张徕,却是躲在背后,在逗得郭小娘开心之后,他又假惺惺地去好好安慰了秦刚一番,两头做足了好人。 注:据秦观祖母朱氏墓志记载:其有曾孙女三人,分别名为蘩、蕴、藻。另据《淮海集》与秦观诗友文集作品印证,其中二女应为秦观所生:长女秦蘩嫁给了葛宣德之子葛长仲,出嫁时间应在元佑初年。次女秦蕴嫁给范祖禹之幼子范温,时间应在元佑八年秦观在京与范祖禹同为官,且被贬之前的时候。 第40章 莫名夺爱 年幼的郭小娘看不起穷小子秦刚,多半受了她在家庭里的教育影响。 郭家不仅在高邮非常有钱,而且在京城里曾经当过高官的郭知章【见本章后注】便是郭员外的远房堂兄。虽然原来的亲戚关系有点远,但郭知章前几年被从京城贬去江南西路虔州【注:今江西赣州】,在路过高邮时,郭员外却毫不避讳地好好招待了一番。 郭知章的夫人王氏见郭小娘长得清秀美丽,十分喜爱这个侄女,当时就言称,如果伯父以后能够复官回京,一定会想法为小娘寻觅一个京城为官的夫婿。 郭知章一家虽然是被贬,但长期在京的那股京官气势以及雍荣华贵的生活习惯,让年纪尚幼的郭小娘十分羡慕。之后,她姐姐虽说嫁了个扬州府里的吏员,却常常被她所不屑。 郭小娘暗生决心,自己嫁的夫婿,自然是要超过姐姐十倍的,至少得是那种可以入京为官的才俊。所以,曾经在少女时期喜欢过的张徕,便在她眼里渐渐地失去了光彩。 张徕在父亲提亲失败后,还设法找了个机会去问郭小娘。 郭小娘只说她想嫁的人,至少得是进士郎。 所以此后,张徕尽管行为纨绔,可这学业之事却一直并未懈怠,他还是存下了一定要考中进士、娶到郭小娘的心志。 秦刚再次引起郭小娘的注意,是在端阳诗会之后,一首《风雨端阳》拿下了高邮学子中的诗魁头衔之后,也拿下了许多少女爱慕的心。 城里经常走动的大小娘子,有知道过去故事的,还来打趣郭小娘,说你当年瞧不上的秦家小郎,如今做了诗魁,又成了知军的座上宾,所以这秋天的取解试不在话下,明年的省试进士也一定十拿九稳了。 这些话音未落,那边秦刚又得了朝廷圣旨,敕封了承务郎的官身。这下,与她内心深处的最佳夫婿形象实现了完美的拼合。她便清楚,这就是她该找的人。 于是,在她的几番暗示之下,父亲终于找到了与秦家正在合作生意的马员外去说亲,原本想着凭着自己的花容月貌、以及不菲的家财嫁妆,这次提亲会马到成功,可谁知…… 秦刚则在稀里糊涂之中,又在家里连续拒绝了三四桩上门提亲,就连秦福也开始确定自家这个儿子的心志,决非在这小小的高邮之地。所以,他也试图去探问过儿子: “刚哥,你和老头子说说真心话,难不成你真像邻居刘二妈说的,想去京城里娶个相公家的千金?” “嗲嗲你别去信这帮人,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娶哪家的女子,只是觉得我要找的那个女子,至少得是我喜欢的、能一起说得上话的、能够……唉,跟你也说不清,反正现在这些我都没看上,我要找个看得上的,好吧?” 秦福摇摇头,也就是这阵子他家儿子有官身了,家里也有钱了。要放在半年前,这阵子来提亲的姑娘家,随便挑一个出来做他儿媳,他秦福都认为这都是祖上的积德显灵。 家里新砌的房子快好了,又有这不间断的媒婆上门,秦刚担心父亲表述不好,万一回绝得不够彻底,耽搁了别人家的姑娘;又或者过于生硬,引出不必要的误解。所以,便专心在家里待了好几天,亲自回掉了这些麻烦事。 想到好几天没去秦家庄了,要去看看盼兮有没有玩疯。 出东城外,有个三岔路口,一头一直向东偏北通往武宁乡、另一头转往南。岔道口的几株杨柳树此时正是茂盛,路边一座供行人歇脚的三里亭正好被遮住。 秦刚想早点直去秦家庄,也没打算绕过杨柳树去那里休息。 突然,一名丫环模样的小姑娘从树后闪了出来,盈盈地施了个礼说:“是秦小官人吧,我家姑娘在亭子那里,想请小官人过去一叙,冒昧之举,还望谅之。” “你家姑娘……是……” “城西郭家小娘!” “哦!”秦刚心里犯了嘀咕,虽说宋时风气仍然较为开放,但却只是针对未成年的小姑娘与已婚后大娘子。 而一旦过了十三岁的女子,直至婚嫁之前,是要严格地遵守“足不出户、不见外人”的规矩,郭家小娘今天此举有点孟浪了。 丫环小月将秦刚引向亭中,便自行避开坐在路边,既能看到却又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地方。 秦刚只见亭中伫立着一个俏丽脱俗的窕窈身影,虽是只有背影,走近时却能感觉出对方忐忑起伏的紧张状态,莫名地,令自己也有点紧张了。 听得秦刚走过来,郭小娘缓缓地转过身来。 还好,她算是考虑地戴了一顶加有薄纱的帷帽,薄纱下隐约可见一张应该是极其精致的脸庞。 秦刚初看心里不由地一动,进而想,这就是所谓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秦刚的神色变化,自然被看在郭小娘的眼里,口中却是轻声慢语道:“前几日,家里大人托人说媒,只是代表了家中之意,多有唐突,还望小官人多多谅解。” 秦刚心想,当真如此懂事,今天来这里又是何意?不过他脸上表情却仍正常,还礼后道:“不妨事。” 郭小娘果然继续说道:“今日贸然来见,只是想亲口表明一下奴家本人的意思,不知小官人今天是否还会坚持……” 最后的话已经细若蚊哼,不过秦刚却听得分外清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姑娘“不讲武德”、不按常理出牌啊! 原本以为她今天只是想挽回个面子,说提亲是家里的意思,并非是她的意思。假如这样的话,秦刚也想就可以借坡下驴,给对方一个面子,再客气个几句,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但是现在,事情变成了女孩亲口表明了。 秦刚在前世只有过几次暗恋,既不太了解女孩子的心思,更是没有遇见过主动表白的女方。 而且,先前拒绝提亲,一是他当前给自己的总体人生规划,尚不想过早地谈婚论嫁、以影响自己;二也是多少存了一点少年时期被其捉弄之后的忿恨心理。 不得不说,郭家小娘这次的当面吐露心迹,着实地给足了他面子,更是多了几分那种不可或缺的男子的虚荣感。 亭内一下子陷入了沉寂,一阵微风吹过,一瞬间撩起了郭家小娘面纱的一角。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却又在抬手前略略犹豫了一下,也就在这犹豫中,却分明地让秦刚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精心妆扮之后娇好面容。 只是,这种在后世被称为刻意绿茶的欲遮还露的行为,并未被不谙情事的秦刚察觉出。 微风轻掠之后的一掀,足以让秦刚确认,郭小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加上少年时代就曾埋藏于心底的那份懵懂的情愫,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头“咚”地一声被撞击了一下。 郭家小娘在犹豫些许之后,还是拉住了被吹起的面纱,看似慌乱地低头保持着沉默。 秦刚咳了一下嗓子,努力整理一下之前已经向父亲以及媒人讲过很多次的那番说辞:“郭小娘子之厚爱美意,秦刚深感荣幸。只是,人生之路漫漫,我们,都将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至少现在来说,我们都还并不相互了解,你眼中的,嗯我,我也不一定了解你,所以……” 只是面对着眼前的女子,秦刚说得却没有了之前的那份从容与底气,尤其是突然发现郭小娘的眼中似乎开始流下泪水。 而一见到此,秦刚更有点慌了:“你,你,你别哭啊!” “你是记恨我之前的事么?”郭小娘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之前的事?之前什么事?”其实秦刚的确已经无法具体回想清楚原主的那段记忆细节了,只有残存于潜意识中的那份直觉,正在恪职地阻止着他快被这张容颜打动的情欲之心。 可秦刚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懵然神情,看在郭小娘的眼里,让她深信,这些不过是对方试图掩盖着起年轻男孩倔强的自尊心的一个表面假象。她深信自己有能力打破这个假象,并成功地唤醒那个曾迷恋过她的男孩之心。 她的泪水正滴落于亭内的地上:“那时我的年纪还小,又不懂世事,当初他们几个骗我说要和你开玩笑。嘲笑你的话都是他们教的,讥笑你的歌也都是他们编的。长大之后,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底,我其实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 在郭小娘的婉转道歉声里,秦刚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最终残余的那种对其提防排斥的感觉,正一点点地消散退尽。尤其,是他已经回绝了那么多的提亲说媒的女子中,郭家小娘却是唯一敢于打破当时的礼教束缚,更敢于在他面前亲口表白的,这也让他不由地对她高看了几眼。 于是他定了定神,转而安慰她说:“其实这些什么‘之前的事’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就如郭小娘子说,大家那时年纪更小,根本没有什么好记恨的,也就更需要说什么原谅的话。” 秦刚的认真与坦陈,听在郭小娘的耳里,却让她认为是不肯原谅的意思,于是哭得更厉害了,瘦削的双肩不断地抽动,让人有一种忍不住地怜惜又想扶一把的冲动。 秦刚只能再度尝试一下转移话题:“在下真的不是不满意郭小娘子,只是眼下并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得专注于马上到来的军解试,接下来还会有去京城的省试……” 没想到,这番话却让郭小娘止住了哭泣,她稍稍平复了一下语气后,轻声道:“奴家听明白了,官人有着鲲鹏之志。大丈夫本就应当立业在前,奴家也非庸俗之人,愿意在家薄妆养性,静候官人金榜题名之时。” “那……那那……”秦刚一听心里就起了异样的感觉,这先前还称的“小官人”猛然地去掉“小”字,立刻就让这声称呼变得暧昧了许多。正待要再好好解释一下。突然被守门在路上的丫环小月的惊叫声打断了: “张少爷,你别过去!你站住,别过去啊!” 一抬头,只见阴沉着脸的张徕,带一副秦刚从来没有见过的怒容,两眼似乎能喷出烧红的火光一般,不顾刚才那个丫环的阻拦,径直地从路边冲了过来。 “见过张兄。”秦刚不忘行过一礼。 “别装模作样!”此时的张徕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沉稳与风度。 连续几次对秦刚下手的失败,早已令其接近于崩溃,前天又传出郭家主动去秦家提亲的消息,这简直就是直接将他与秦刚之间的恩怨上升到了“人生四大恨”的高度。 今天刚听人报告说在东城外的三里亭见到了郭小娘,他便想着赶来寻个机会说上几句话,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却没想到,过来见过的情景却是秦刚正在私会郭小娘——在他心里,此事一定是秦刚所为,一定是他去主动勾引的。 张徕直接指着秦刚开骂:“你,你,明知道我家早已向小娘提过亲,你却还要横插一脚。秦刚!你欺人太甚!” 秦刚一直对张徕彬彬有礼,却也不可能任由被其直接辱骂,当即便沉下脸来,冷冷喝道:“张兄请自重。你家提亲一事,可曾四里八地广为宣传过?既然无人知晓,秦刚这里又何来‘欺人太甚’之说?” “你!”张徕一时语塞,便直接转向郭小娘,急道:“小娘,你是不是受了这贼子的言语诱惑?在此与他相会可曾受他欺负?你告诉我,我来与你作主。” 嘁!秦刚都快被他气笑了,怎么平时看着挺沉稳的一个人,此时说出来的话如此疯癫无礼。 但郭小娘却恼了,眼见着刚才聊着聊着,已经把秦刚的情绪已经调回来了,却不料一下子就被这张徕冲进来搅和了。 她不由地杏目圆睁,厉声喝止:“张少爷你胡说什么?我与你家并无半分瓜葛,请不要在此毁我清白!” 张徕见郭小娘生气了,赶紧换了一副口气求饶道:“小娘你别生气。你要相信我,只有我才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你别被这秦刚给骗了,他不过是最近走了狗屎运。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考个进士回来,风风光光地再上你家提亲。” 这张徕被秦刚一句话喝回去后,便不再与他对话。 但是他与郭小娘的每一句话里,都不忘了对秦刚或踩或贬,是人也是有了脾气。再看郭小娘对他又恼又急的躲避态度,也让秦刚心里起了一股天生的保护欲,他伸手作一阻拦之势道: “张兄,请自持自重。凡事须讲个先来后到。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与郭家小娘子先在这里说话,你要是有话讲,一是另行再约,二须得到郭小娘子的同意……” 郭小娘一见秦刚站出来后,立即顺势闪身避入他的身后,委屈怜怜地说道:“烦请秦官人帮我拦住。我与这位张少爷并无瓜葛,也不愿与其说话。” 秦刚听了后,更是面向张徕一步,逼其再退一步。 张徕气急之下,指着秦刚说道:“我之前听闻郭家托人上门提亲,可是被你亲口拒绝的!你这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秦刚双手抱胸,哈哈笑道:“那你也是知道是郭家托人来我家提的亲。我那次只是说将时间推后,并非完全拒绝。再说了,就算那天没同意,那今天我们在此重新约定,又与你何干!” 其实秦刚这番话的根本目的还只是与张徕交锋,只是听到郭小娘的耳中,却好象是在承认了他们二人的关系,自是无比地欢心,竟然伸出手去,悄悄地攥住了秦刚的后襟衣角。 这让站在一边的丫环小月都要看傻了。 张徕软话求向郭小娘得不到回应,硬对秦刚却又在口舌上捞不到半分好处,一跺脚,恨道:“好啊!秦刚,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张徕誓不为人!”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张徕一走,郭小娘在丫环的眼神示意下,慌忙松开了攥住秦刚衣角的手。 还未等到秦刚转神去想想方才所说的一些话语是否妥当之时。只听得郭小娘低声地说道:“此番官人所语,奴家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记在心底。经此别后,奴家会在家中,静候官人金榜题名,高中后再来家里……” 话语说到最后,竟是低不可闻。 秦刚的此时心里却是一片迷乱。郭小娘曾是他少年时代的女神,今日又是这样一等一的样貌,你要说不会动心,那就是自欺欺人。 常言道: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窗纱。这郭小娘今天都直接自己捅窗纱了,再加上张徕出现后的实际助攻。这秦刚居然也就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场人生的第一位红颜知已。 “小娘。”秦刚也是悄悄换了称呼,在当前的场景下,叫小娘子可以看成是对年轻女性的寻常统称,而如今叫成“小娘”却可视作是在唤郭小娘的乳名,顿觉亲昵了许多,所以也听得郭小娘满心欢喜。 “先前我的确是拒了令尊托人来说的媒,所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正好我也得专心迎考,还望你可能理解。” “官人的心志,奴家清楚得很。只盼官人功成名就之后,不要忘了今日之约。” 经过张徕的一搅局,两人竟是显得亲密了许多,凑在一起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些话,最后在一旁丫环焦急地催促中结束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初尝甜蜜感觉的秦刚心里,突然不由自主地又升起一丝迷茫。 这份感情是不是来得有点草率了?! 注:郭知章(公元1040--1114年),字明叔,唐朝大将郭子仪第十一世孙。吉州龙泉县人。神宗时曾任殿中侍御史,迁右司谏。高太后当政,郭知章遭政敌攻讦,贬官知虔州。哲宗亲政后回朝。其在高邮的堂弟郭员外及侄女郭小娘,均为书中虚构。 【卷一 完】 第41章 三摆摆 卷二 立身 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孝经·开宗明义》 自秦刚得了圣旨敕封了官职之后,家里就开始访客不断。 除了起初的一些不可回绝的人情往来,之后更多的则是一些无谓的攀附,为了避开这些干扰,他一开始就带了盼兮避到秦家庄里去读书。 但是在上门做媒的人越来越多后,他开始重视了起来,必须得要自己回家来妥当地当面回掉。 于是,这几天都是待在自己的家里,终于能让大多数的媒灼基本都确定:这位秦小官人有点心高气傲,大约是不想在高邮这个地方娶妻的。 不管是误会也好、还是真的领会也好,上门做媒的基本不见了,秦刚终于能够有时间再去一趟秦家庄了。 而这天去的路上,则被郭家小娘的事耽搁了一段时间,等到了庄上,时间已是下午了。 在书轩里没看见小妹,心想,大约应该又是去了徐夫人那里吧。这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过了前一阵子对于读书的新鲜渴望劲之后,尤其是在当时相对比较枯燥单调的读书环境下,估计还是比不过在农庄上其它更好玩的事情吸引了。 前些天,徐夫人曾教了她一些做女红的活计,之前因为母亲早亡,家里一直是没有教她那些,所以她学得非常地起劲。 秦刚想想现在正好过去给徐夫人问好,顺便再把小丫头捉回来。 自入了族后,秦刚便与徐夫人成了平辈,但他在礼节上仍然保持着尊敬有加的态度。 徐夫人也对这兄妹俩一直是另眼相看。 见了秦刚后,便笑笑说:“小妹今个去和三摆摆【注:高邮方言,称姑姑为摆摆,第一个字发轻声第二个字发二声,称姑父为姑摆摆。】学草编去了。刚哥在我这坐一坐,喝口茶再走。” “谢过孺人。”秦刚行礼完便坐了下来。 “刚哥如今也是有了官身,何必对我如此见外。大家都是一家人,叫我文姐就可。”徐夫人笑眯眯地说道。 “秦刚遵嘱,谢过文姐。” “跟你说话是因为官人此前托人带了书信到家。”徐夫人说的官人自是指秦观,“说是先后收到了三叔和泽民【注:指毛滂,字泽民】的去信,对于刚哥你现在做出的事情大为赞叹。他虽然还不知你和你父亲已经入了我们秦家一族,不过却在信中反复叮嘱你要加紧学业,争取过了今年高邮的秋闱,也能早日去京城与他一见。” “劳大官人关心,秦刚非常感动。在庄里睡足轩读书之时,一直在潜心学习大官人留下的笔记文章,收获甚多。所以,在秦刚心底,大官人已经是学生不在身边的老师了。” 徐夫人更是开心地说:“那是敢情好,下回我就给官人去信。你若去了京城,必定让他收了你这个弟子。” 宋时对师徒关系的理解没有后世那么刻板,师徒之间常常都是平辈相处,所以才有所谓“徒弟”的说法。 就说秦观,他是非常正式的苏门四学士之一,正宗的苏轼弟子。但苏轼在很多场合下,都会称其“少游老弟”。 徒弟对老师的尊敬,主要是表现在内心的尊重以及见面时的执师礼。只有到了后来,儒家礼教进一步强调师徒之间的上下尊卑关系,才有了“师父”、“徒儿”以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等的说法。 秦刚喝着茶,心想徐夫人叫自己坐下,定然是有事要讲的。 果真,说了两句闲话,徐夫人便提到了正题:“刚哥今年过了十七了吧?” 秦刚一听,赶紧回道:“回文姐,是十七了。” “说起来,当时刚哥才来庄上时,倒有好几个族内的小娘子看上了眼问我。”徐夫人却叹了一口气,“可是这宋律规定同姓不婚,眼下刚哥又正式入了族,这事也只能作罢。” 秦刚明白徐夫人这是拿话试探着呢,赶紧回道:“谢过文姐关心,秦刚这两天回家里,也是因为有了不少媒妁上门,都是被我回掉了。眼下科举之试在即,秦刚想着,还是要以学业为重。所以就和嗲嗲说了,这个人的婚姻之事还是要等过个一两年再说。” 宋人虽尚早婚,但士子往往却更注重功名,拖到二十岁以后也非常正常。 徐夫人也是先听到了一点风声,便想,秦刚若有早日婚配之意,她倒是想把娘家那边一个年纪模样都挺合适的表妹推荐过来,现在听得他话里却是婉拒的意思,也就只能先作罢了。 徐夫人出嫁之时,其父亲徐成甫乃是当时高邮最具商业眼光的商户,给她的嫁妆中,除了必备的金银首饰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一处规模不小的丝织坊,包括一些作坊里富有经验的纺娘与机师。 所以,徐夫人嫁到秦家庄之后,便安排庄民大面积地种桑、养蚕,形成了不小的一块丝织产业。秦观之前的《蚕书》的成书背景,便是源自他与夫人之间关于此事的对话记载。 丝织业的利润非常之高,但它们都算是徐夫人自己的嫁妆,有着高度的独立性,所有的营收都与秦家庄无关。 当然,如果遇上庄上有歉收的时节,徐夫人自己也会从丝织坊的利润中拿出一些钱,来接济庄上。 但无论如何,秦三太爷既没有过将徐夫人的产业纳为庄产的想法,也从来没有要介入丝织业这一个好领域去争夺收益,这便是宋人对于女性及其嫁妆的高度尊重。 喝完了茶,秦刚便告了个罪去寻小妹去了。 三摆摆是秦察的女儿,平时唤作叫秦三娘。这个“摆摆”的称呼,一则是依着晚一辈人的习惯叫法,二则也是这三娘的编织水平太高,在秦家庄,但凡提起“秦三摆摆”的名字,基本上就是指她。 秦三娘自幼长在庄上,和父亲一样,极爱农活,从小对于利用水乡遍布的各种草类进行编织东西非常感兴趣,当成了一门手艺来学习。以致于在她的手上,就没有编织不出来的东西,成了远近闻名的织草好手。 之后索性就招了女婿,留在了庄子上,继续做着织草作坊。 秦刚来到后庄织草作坊时,秦盼兮正兴高采烈地跟着秦三娘学草编。 之前秦刚没来过这里,以为这里也就做一些草席、草帽之类的东西,但是四下里一看,却惊奇地发现,织草作坊的规模远超他的想像。 先是用来编织的草类非常丰富,有莞草、蒲草、芦苇、蒯草、席草以及灯心草、龙须草等等十几种,都是从各处采来之后,分类整理后并各自堆放着。 然后便是作坊里的人也不少,除了来凑热闹的盼兮外,还有十几位大妈摆摆们在里面,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再看编织出来的物品,大到箩筐笼箱,小到碟碗鞋只,甚至还有许多给小孩玩的玩具,都被不同的草用来编织得是活灵活现。 看见哥哥过来,盼兮非常开心,她赶紧拿着自己手里编了一半的草帽来炫耀,实际上是希望不要被责骂自己跑过来偷玩的事。秦刚也没戳穿她,只是为自己妹妹的顽皮,向秦三娘打了声招呼。 秦三娘约有三十多岁,为人非常和蔼,嘴里说着话,手里的活计却没有半分迟缓,她说:“不妨事的,十八郎的妹妹人很聪明,手也很巧,跟我学了不过两三天,就已经能做出像样的东西了。” “两三天!”秦刚故作狠狠地瞪了盼兮一眼,她也朝哥哥吐了吐舌头,躲到了秦三娘背后。 秦刚四下里看了看,织草作坊里同样在忙碌着的其它人,她们手里的活,大约只有两三人是与秦三娘手里一样,而其余的人做的,都是一些明显不同的其他活计。 秦三娘见他注意到自己手里的活,便笑着说:“这是扬州那里介绍来的活,价钱比较高,赚到的钱也多。只是可惜做法有些复杂。这里现在也就只有我和三四个人能做,所以也没法全部接下来。唉!” “哦?”秦刚接道,“难怪我看那边的做的东西不一样。不过,既然这种活赚得钱多,那么,如果能够让大家一起来分担,既可以做得快些,更是可以多赚些钱。” “她们那些人,只能做一起基础的,比如这开始的一部分,关键是……”秦三娘正好把手上的活停了停,给秦刚看过,“比如说现在这里的一段,就特别要看手头编织的功夫经验了,如果一旦没有掌握好松紧力度,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就全散了形。” 说完了后,三娘的双手又开始灵活动地翻动了起来。 秦刚倒是盯着三娘手里的活计看得入了神。 秦三娘心想:这兄妹俩可真有意思,妹妹跑来腻了两三天了,这哥哥一来也盯着入了神,难不成这草织的活真这么吸引人。 秦刚看了一会儿,笑着说:“秦三摆摆,我这里倒是刚想出了一个主意,你听听是不是可行?” 秦三娘依旧是笑着没停手上的活:“十八郎你说。” “你不是说,她们几个人都只是在刚才这一处关键的地方做不好,我也看了,这处关键步骤实际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长,而在前面以及后面的步骤,听您说其实也是比较简单的。所以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可以把整个编织过程分一下,分成用时差不多的五六段。然后,您和几个手艺熟练的人,只需要做中间最关键的那一段,剩下的其它步骤就可以分给另外的人。这样子的话,你们就可以按顺序排好座位,就这样,第一个人做完了,交给下个人,自己继续做第二件,然后如此……” 秦刚的话说到这里,秦三娘的眼睛里似乎迅速地一亮,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她稍稍思索了一下,就觉得秦刚所提的这个方法挺可行。 于是,就将作坊里做工的编织娘叫了挑了几个人出来,拿着手里的东西简单地划分了一下几个大致的步骤,再讲了方才秦刚提出的方法。 大家都是做惯了编织的人,一听也就都明白了。于是便尝试着按照这种方法做起来。 这下子,就连秦盼兮也停下了手里的东西,兴致勃勃地看着这种需要几人合作的编织方式。 很快,几个人合作的第一件成品做好了,看了一下成品的质量似乎相当不错。 “哥,我看这样子也没有比秦三摆摆一个人做快多少啊?”盼兮小声地问道。 “你傻啊,有没有发现她们手上都已经有了另外五件完成程度不一的东西了吗?”秦刚提醒了一下。 果然,接下来成品完成的速度就非常夸张了,在流水线的作用下,从第二件成品开始,每件完成的时间就差不多只有之前的六分之一了。 而且,随着每个人对于自己手头的那个步骤越来越熟悉,后面的速度还在不断地加快。 中间秦刚也根据实际操作的情况,让秦三娘稍稍调整了一下彼此之间的步骤分工点。 差不多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下来,居然发现做成了比过去一天还要多的成品数量。最关键的是,几个人都没觉得有多累。 “哎呀呀,十八郎果然帮了我的大忙。”秦三娘喜出望外,又想着自语起来:“明个得让人赶紧去联系扬州那边,上次推掉的那些活倒是可以都接过来了。” 盼兮眨了眨大眼睛开了口:“秦三摆摆,我觉得你现在还可以多招一些人来学了,因为现在不需要她们全部学会才能干活,新学的人可以先做简单的步骤,后面的步骤才让这里的大妈们做,等到她们学熟了,又可以教出新来的人了。这样你先前担心作坊人手不够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对啊!你个小尖子!【注:高邮方言,指特别聪明的小孩】,和你哥一样子聪明。”秦三娘真心地夸赞道。 “那我就先来做挑莞草,理草筋的活怎么样?这个步骤我已经很熟了!” “去去去,你没瞧见你哥等你多长时间了,赶紧一起回去读书吧。” 秦刚走的时候,和秦三娘又说了一句:“秦三摆摆,你先忙完手头这批活,到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可能会有一个大些的活。” 秦三娘笑开了花:“那自然好得很呐!”。 在回去的路上,秦盼兮还在琢磨着秦刚提出来的那个方法,忍不住问:“哥,你想的这个方法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吗?叫什么方法啊?” “嗯,叫流水线。” “流水……线?……嗯,我明白了,意思就是像是流水一样,排成一条线那样来干活,是不是啊?!” 注:秦观的祖父秦咏墓志记载,共有孙八人,孙女四人,但未列有承袭关系。孙八人中唯记录了秦完之子秦观、秦觌、秦觏三人,及秦定之子秦规这四人的对应记载。而本章中提到的秦察女儿秦三娘等等信息,亦为作者据此杜撰演绎而已。 第42章 统筹学 秦刚在织草作坊里看到那么多精致的草编成品时,就想起了之前崔家在卖咸鸭蛋时用的竹编篮。眼下这里的草编篮盒显然比竹编的更加精巧、更适应包装蛋品。 所以便让人去找谈建过来。 回到了书房去学习之后,盼兮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在旁边问东问西,而是趴在书架那里自顾自地翻找书籍。他不禁笑了:“哎!小丫头,找什么呢?” 秦盼兮却是一脸的正经与严肃:“我常听哥哥讲你的那些想法都是从书里看来的。方才你讲的那个流水线,我还没有全想明白,所以我就来找找,看这些书里会不会有讲它的地方。” 秦刚不由地哑然失笑:“真是傻丫头,且不说哥哥的想法是不是从这里的书里看到,就算是在这些书里,你现在才认得多少字?又怎么能够看得明白呢?” “哼!哥哥你又不来教我,还要来取笑于我!”盼兮似乎有点生气了。 “谁说我不肯教的啊。”秦刚微微一笑,坐直在了桌前,拿起毛笔,似乎是自顾自地讲起来:“所谓流水线,它就是一种工作工艺流程的管理方法。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于其外部像流水一样排布过程而得名。实际上,它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内在的统筹规划……” 盼兮眼睛一亮,立刻乖乖地坐到桌前,认真地听起来。 秦刚给盼兮讲的,是来自于现代统筹学里的一些基本知识,虽然秦刚自己并没有系统地研究过,但是这些浅显的表层道理,已经充分在实现了大分工的现代社会中广泛应用达。 任何一家公司,要想快速、高效地进行人员沟通协作,都必须要或深或浅地应用到统筹学里的一些概念与方法以,只是没有系统性地对应到那些基本模型、关键节点、进程线路等等专业化的词语而已。 秦盼兮的最大优势,就是没有过多读过当下的书籍,所以,对她的讲解根本也无须考虑太多的措辞与用语的转换与替代。 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词语,反而会由于更加形象,能够让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问出的一些问题,也大多都能切中要点与关键。 不知不觉中,秦刚已经边说边写了好几张的纸。 突然间,秦刚不由地心念一动,所谓的“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果然是有道理的啊,无论是学习的动力、学习的能力,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像盼兮这样的孩子,一是对秦刚有着绝对的信服感,二是对这些新知识点不会有任何过去的成见所影响。 而看着眼前不知不觉已经写好的这几张纸,秦刚想了想,如果把它们再稍微整理一下,按照现在与盼兮所讲解的思路,补充一些必要的例子与建议做法的内容,便大致可以成为一本适合这个时代所用的统筹学入门书。 “盼兮,这里面有基本的简单道理,也会有更深一点的道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仅可以把它应用在像三摆摆那里的草编作坊里,还可以应用于其他的各个需要很多人工作的地方。”秦刚将手边已经写好的纸归拢了一下,“这两天我会把它们详细地整理成一本册子。所以,你还得抓紧多认字。有用的知识,都是从书上读来的。” “好的,哥哥。”盼兮对学习的劲头其实非常足,前段时间的懈怠,半是小孩子顽皮的心性,半是受不了当时经书的枯燥,哪像哥哥这时所教的知识,十分生动并且极其有用。 正在这时,谈建过来了。 自从安排谈建到庄上负责统一协调对外生意经营后,居然无意间发掘出了这小子骨子里所具有的商业天赋。 之前秦家庄的生意都是各做各的,不过就是把地里长的、水里捞的、外加一些加工做出来的东西,运出去卖掉而已。既没有如何生产产出的计划,也没什么固定可选的销售渠道。 谈建在熟悉了这些东西之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理清了各家小生意的成本,说服大多数人家根据不同的季节,尽量都一起去做最有利润空间的事情; 第二件事就是跑完了高邮地界附近的各处集市,以秦家庄的名义洽谈成了好几个能够帮他们代销货品的商号; 最后一件事就他研究了水泥会社的模式,把庄内几项主营生意的十几户人家也以股份的模式,组建成了一个会社。 而且因为他不是秦家人,反倒能够放下包袱,花了点功夫成功游说了徐夫人,让庄上的会社拿下了丝织坊的产品外销代理。 之前大家在学堂里,都感觉谈建有点胆小怕事,遇事不会有大主见。 现在才发现,只是因为那时的他没有足够的底气与依靠。在获得了秦家庄的信任之后,与人谈起生意起来,那架式与气势,倒是一天比一天像样,谈掌柜的名号也逐渐响亮了起来。 谈建过来时,也带来了庄上会社这个月的账本。 秦刚翻看了一下,这时的账本都是那种流水账式的记录法,看起来一笔笔的十分清晰,但就是这么简单地记下去,直到一本账记满后,除了最后的合计数字,基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更不要说看出什么问题。 秦刚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就拿过一张纸,把它折叠了好几下,然后再根据纸上的折痕,分别写下品名、单价、单位、进出类说明、进项总价与出项总价这六栏,再对谈建说: “我想把这账本改一下,先把竖式记录改成这种横式记录法;然后按照我列出来这种格式,把原来的账目重新誉进去;每写满一页纸的时候,在这页的最底部,就是这个地方,把进项总价与出项总价竖着汇总,算出数字后抄在下面。” 谈建听是听明白了,但还是有点犹豫地问:“为什么要这么改啊?有用吗?” “有没有用,重新誉写了再说啊。来,我帮你折纸,你来重抄。” 好在一个月的账目不多,约摸半个时辰也就重新誉抄完了。 当然,还等到全部抄完,谈建的心里就开始有点惊喜了: 这种记账的方法简直是太好了,每一页的金额数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在抄写的过程中,他就已经发现了之前出现的一些小错误,而因为每页一汇总,从而导致错误的原因也很容易看得一目了然。 而不像过去,账一旦拍不平,就得重头再去核查一遍,麻烦得不得了。 “大哥,这叫什么记账法啊?简直是太方便了啊!” 秦刚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拿着这些纸细看了一下,说:“用折痕总归不是那么清楚。” 说完他找了另一张折好的空白纸,很努力地在四周描画出了线框——用毛笔画直线的确很不容易,粗粗细细的——不过,也就是示意一下。 画好后,他对谈建说:“去城里找印书社,让他们照这个样子刻个版印成这样的格子纸。以后庄上的生意,我家的铺子以及胡衍那里管的水泥社,把记账法都改成这样,然后统一使用这种印好的格子纸。” “好咧!”谈建高兴地领下了这件事。有了新誉的账本,他把这个月庄上的生意给秦刚汇报得更是十分清楚。 秦刚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手上的新账单。这谈建做生意的思路的确是非常清晰,现在再结合这种新式账单来说明,更是没有任何问题了,于是非常满意地点点纸说: “看来我把庄上的生意交给你管理,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谈建则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刚哥你这么信任我,我总不能把事情办砸了。” 秦刚点点头又道:“找你来,其实还是有一件事。我们的双黄鸭蛋现在用的是崔家做的竹编筐篓,今天我正好看了秦三摆摆的草编作坊,发现他们的草编筐更精致、更合适。我是觉得就可以换掉。这样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更换包装的事,而是可以让庄里的活计之间形成相互关联、共同带动做大了。” “哦?可是之前我可是问过秦三摆摆,她可是说她现人手不够,现在的活都忙不过来呢?” “没事,你现在再去找她,她应该解决了这个问题了。” 谈建走了后,秦刚便开始继续忙碌答应要写给盼兮的东西了。 三天后,一本薄薄的手写版《统筹纪要》便被拿在了盼兮的手里,虽然仍是沿用了与当时一般的竖式书写,但是秦刚却在字里行间用上了清晰明确的断句符号,这样读起来,既不吃力,又不会产生不必要的错解。 最关键的是,重要的地方,还精心画上了一些示意图与图例,让它读起来更加地方便。 “咦?你这是哪里的书?” 这天胡衍来找秦刚,没遇见,却看到盼兮正翻看着手中的一本小册子入神,便悄悄走到身后一把夺过,翻翻一看,是秦刚的笔迹,内容倒也新鲜。 “你干嘛?哥哥给我写的书。”盼兮争了两下,没胡衍身高马大,也就放弃了夺回,但仍然十分地强调了“给我写的”这四个字。 胡衍翻了两页,就把书放低了下来,问盼兮:“这么多字的书,你看得懂吗?” “怎么看不懂?”盼兮反驳,“哥哥前面都给我讲过了,而且又不用自己断句,我大部分都能看得懂啊!” 看到胡衍把书放下来,盼兮也就顺手指着他现在正翻开的页面,非常得意地向他介绍,这里写的是什么意思,那里讲的又是什么道理。几页一讲,反倒是把胡衍的兴趣给勾起来了。 “这个真是的大哥写的?” “当然啦,是写给我的!”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给你买南市桥的胭脂?不要?那我给你买董家铺子的油端子【注:高邮小吃,即南方常见的油炸萝卜丝饼】?买三次怎么样?嫌少啊?那买五次?” 其实这本册子,盼兮大致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秦刚之前也和她说过,这种统筹法也是可以用在水泥会社的管理工作中的。所以,听着胡衍不断央求,然后又再加了多送两次小吃的条件,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借给他去看了。 胡衍喜滋滋地拿着小册子回去。 他现在不住在舅舅那里了,水泥会社在城里有个专门汇算账目的地方,后面空了一间屋子,胡衍为了做事方便,索性就搬进去住了。 拿着这本册子,他不需像盼兮那样从头开始看的,而是快速地翻到重要的实践方法指导那部分,越看越是有感悟。 既明白了之前秦刚与他一起安排作坊事务时,看似很随意的一些安排的原因,又想到了一些可以进行部分调整而可以优化整个工作的念头与思路。合上册子后,不由地暗自感叹:“大哥这些神奇的想法真是绝了!” 胡衍正在那里消化着这些知识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合上册子一开门,却是夏木。 胡衍有点不悦,把他放进来后关紧门埋怨道:“不是说不让你到这里找我吗?有事我会回舅舅家找你的。” 夏木赶紧说:“没关系,我是瞅准了这段时间你这里没有人才过来的。你放心吧,我来时谁都没瞧见。” “算了,来都来了,快说,有什么事?” 夏木赶紧换了一副苦脸说:“表哥,你别说,交给我的这个事还真不是件容易事。这段时间张徕这家伙一直不出来,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胡衍眉毛一挑:“你来这就是说这句话的?” “那怎么会?我是谁啊?”夏木说前面话的意思其实只是想吹嘘自己后面要说的事情,“当然也还好,因为你给了我一点钱,现在张徕心情不好,跟他的几个人都捞不着吃喝。结果因为有我来请他们,所以对我的态度也就客气得不得了,所以现在他们现在有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 胡衍赶紧打断他的话:“说重点,我这事情多着呢。” “就是衍哥你猜得一点都不错,他们几个人现在对于承务大爷不是一般地恨……” “你得习惯和他们一样,说‘秦刚’,不能说‘承务大爷’!”胡衍打断他的话提醒道。 “那我不是在你这儿才这么说嘛!他们几个人都在那里可劲地出各种主意,有的想去水泥窑搞破坏,有的想去秦家庄的鸭棚下药。反正这些主意连我都瞧不上,所以,我估计张徕那里也是看不上这些馊主意。” “那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没有具体要下手的计划?” “对,搞事的想法肯定是天天都在想的,只是那几个人出的主意都不靠谱。我现在是已经成功打入到他们内部了,所以,只要他们想要动手了,我这肯定会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 胡衍点点头道:“那好啊,这事还算你做得不错。你继续盯着。但是记住,下次没有重要的情况不要轻易来找我。” “是啊。那个,表哥,这请他们喝酒还是挺费钱的,你是不是再给点……” “你……唉!”胡衍想想也只能摇摇头,“那就再给你拿一贯钱去,省着点用啊!” “够了,够了!衍哥你放心,我不会瞎用的。” 打发走了夏木,胡衍又拿起了《统筹纪要》开始研究了。这本小册子的确对他的启发很大,他开始思考起目前水泥作坊里的现有流程、不同工种之间的协作等等的问题,很快就陷入进去了。 第43章 菱川行 这天,秦刚回到家里,黄小个就递过来好几份拜帖。自从他被授官之后,类似的拜帖也开始多起来了。 拜帖常用于有一定身份的人之间预约拜访之用。拜帖上一般会写明欲来拜访的人名、身份,以及预约的时间与大致来意。这样提前投递后,对方同意见面的话,就会回以回帖。双方如此便会有了规划,还是比较科学的。 秦刚翻了翻,其中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当初曾救他一命的邹神医邹放。对此他不敢怠慢,便立即书写了回帖,让黄小个赶紧送去,约定下午在家静候。 当天下午,邹放如约而至,秦刚听闻通报,赶紧出门相迎,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邹放,之前诊治时他都处于昏迷状态。 只见邹放身材瘦削但却十分挺拔,颏下半长的胡须虽略有花白,但一双眼睛却显得异常地精神矍铄。 看到秦刚出门相迎,邹放连忙上前道:“见过秦承务,邹放冒昧来访,打扰了。” 秦刚赶紧上前行了个平礼道:“邹神医客气了,先前救命之恩,一直未曾上门感谢,反倒是秦某失礼了!” 让进大门,再引至客堂,双方坐下看茶。 邹放一拱手道:“前段时间,邹某外出行医,倒是错过了高邮城中的一场医学盛事。听得杏林同行捎来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秦刚自接到邹放的拜帖,便知道一定会是与牛痘一事有关。其实对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然就将当初在军衙大堂上与众位医官们所讲之话,再仔仔细细地对邹放讲解了一遍。 邹放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甚是惊讶:“之前听说秦承务自称不通医术,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是,今天当面一听,倒也信了几分。只是承务所讲的‘格物致知’一说,却是十分新鲜。在下学医多年、行医也有些岁月,这格物便应是这诊治疑难杂症的各类医术之技,而致知乃是左右人体阴阳平衡五行运转之本理。所以《大学》才会有云:致知在格物。承务郎的解释是否弄反了?” 秦刚听了后便笑了。 “格物致知”自从在《礼记·大学》里提出来之后,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与阐述。以至于后来人对它的理解,都是出自于汉代大儒郑玄的注解:“先致知而后格物”,而这一注解也自此开始,影响了近千年的中国人的思想。 但是,它显然是颠倒了格物与致知之间的因果关系,结果就让太多的读书人一昧地囿于书本之中,认为只有从书本里去“致知”,圣人言行中去“致知”,才会得到更好更正确的“格物”之法。 邹放的理解也是出自于此,似乎是也影响了绝大多数的医生,捧着《黄帝内经》、照着先师秘本,永远遵循着阴阳五行之本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名医。 “秦某斗胆试问神医:扁鹊首创切脉诊,华佗发明麻沸散,医圣六经治伤寒,药王编纂千金方。这些历代神医,之所以史上留下青名,是致知使然?亦或格物使然?” 邹放随口答道:“自然是致知使然!” “致何知焉?” “医者当以黄帝为祖,药者当以神农为本。” “秦刚再问:黄帝着内经,神农尝百草。又是致何处之知?” “这……” 所以,如果一定要说是先致知、而后以格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果溯源到头之后,这“致知”便找不到依据了。 所以秦刚便乘胜追击:“天道之真理,蕴于世间万物之中。黄帝命岐伯观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运行生存之道,乃成《黄帝内经》,所以是先格天下之物,后致内经之知。神农氏以身犯险,亲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而体察百草寒、温、平、热的不同药性。这是格百草之物,后致药性之知也。” 邹放听后,不由地沉默了半晌。 事实上,秦刚方才所说的话并未有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内容,甚至都说中了他在多年的学医及行医过程中所最真切的体会: 人们之所以尊称他为“邹神医”,并非因为他单纯地读过某一本医书秘籍,又并非是简单地师承某个名医,而是因为他在几十年里看过了无数的病人,经手过了大量的疑难杂症,再加上专业的分析、研究、思考以及理解后的沉淀。 而这些经历,分明就是他在医学实践过程中的一次次格物,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格物的经验,他才有可能真正在领悟并学会了先人致知的结果。所以,格物才是之后致知的前提条件。 只是,这种感受,从未能够冲破对于“致知于医理而以格医术”这样的传统解释,是因为他从来也不敢对于汉儒郑玄的言论产生过任何质疑的念头。 而今天,在秦刚的一语道破之下,邹放不由地地自语道:“先格物,再致知。格天下之万事万物,察世间之医学真理,于是知识以得,医道以明……” 邹放的神情忽而为迷茫、忽而警觉,右手举在胸前,不住地颤抖,许久之后,如梦初醒一般地起身离座,对着秦刚便是一揖长拜首: “承务大才!邹某愧为长年矣。今得君一席话,胜过旬年医。请受老朽一拜。” 秦刚赶紧侧身以让,再上前扶起邹放说:“不敢不敢,邹神医谬赞了。” 邹放再度坐下后,突然又问道:“敢问秦承务师承何人?” “秦刚在城中马夫子处读书。” “马伯文?”邹放说着,摇了摇头,“想必他所教者,不过是一些经文诗句罢了。承务可曾读过何人之书籍笔记?” 秦刚倒在内心对这神医的见解多了几分佩服了,便老老实实地讲:“学生在秦家庄读过秦宣德先前的读书笔记。” “哦,这就难怪了。”邹放显然对此不疑了,“老朽之前在京城也曾与秦宣德多有来往,也曾受其赠诗数首。承务对经义之见解,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秦刚赶紧谦虚地推辞,并说:“学生机缘巧合,获朝廷赏识乃有一承务郎之身。但在邹神医面前,仍是一后生小子,望莫要再称我为承务,呼我本名即可。” “承务为官,吾为民,不可废了纲纪礼仪。”邹放笑道仍然坚持,突然又想到一事说:“承务可知菱川书院?” 菱川书院?秦刚听着一愣。 后世所说的天下四大书院,都是出自于北宋,只是眼下也只听说过岳麓书院、应天书院、和嵩阳书院,而白鹿洞书院虽已建立,但尚未出名,此时更有点名气的反倒是石鼓书院,它们都是得到了朝廷敕额的书院。只是这菱川书院倒是…… 秦刚突然脑筋一转便想到了:“哎呀,我倒是一直往远处去想,乔神医所提的菱川书院可否是高邮临泽乡的乔公立之【注:乔竦,字立之。因已去世,尊称为乔公立之】所建?” “正是。”邹放高兴地说:“乔公当年建菱川书院,教授有法,研讨有术,规制有章,所教生徒遍及高邮军境内外,多以文才学问高、品行德性好而远近扬名。乔公之子乔希圣【注:乔执中,字希圣,乃乔竦之子】,现在京中为给事中、刑部侍郎。目前主持菱川学院的正是乔侍郎之子乔僖老。” 秦刚点头说:“我曾听说孙龙图【注:指孙觉,其官至龙图阁学士】早年也曾在菱川书院乔公堂下求学。只是似乎乔侍郎去朝中为官之后,这菱川书院似乎就不太听人说起,学生还在猜测,是否是当前无人主持了呢?” “唉!”邹放叹了一口气道:“这就不得不说一下这个乔僖老。他名为襄文,乃是其父希望他能登高而望,以文载道,却怎奈其行为乖张,思想独特。虽从小就曾通读经义,却时有非常人之理解,虽然也曾进京考中进士,却不喜诗文、更厌为官。其自号为‘僖老’,尤喜结交于杂学之友,无论僧道,通晓佛儒。其回乡辅其大父管理书院,尤得乔公喜爱。所以,自乔公逝去后,便由其主持菱川书院至今。只是书院却难拾昔日之风采。不过,今日老朽闻承务之‘格物致知’新解,似乎也与乔僖老之言多有契合。所以,承务若有闲睱之时,不妨会之,老朽愿同行以荐。” 秦刚听闻邹放如此一说,倒是对这个乔襄文乔僖老有了浓厚的兴趣。 之前他为了能够向朝廷以及一众医官解释清楚自己发明的水泥、牛痘防治天花的原理与来由,便借用了当时儒家学说中最为接近的“格物致知”的说法。 但是,在随后几位高邮贤达以及今日的邹神医,都对此提出了质疑。 那是因为此时的儒者,仍然以传统的守旧心态来理解“格物致知”。 甚至还会坚持由当朝大儒司马光所认为的“格物就是去物欲”,纯粹去进行道德信念中的解释。 秦刚明白,自己目前人微言轻,想以一已之力去挑战时下的儒学经典之说,显然是不明智的行为与想法。 菱川书院曾听林教授提及过,说是当年盛名远传,只是当下就已开始默默无闻,更难怪在千年之后已经不为人所知,当时也曾想是否去走访一下,探求一下原因。 此时突听邹放谈起,便想,乔竦去世还未有多少时间,其书院之杰出子弟如孙龙图、乔侍郎的名气影响还在,若是能够得到这座乡里的书院之襄助的话,说不定,自已希望能够假托“格致学”之名,实际上能够行使“科学”之道,便就可以有了一个能提前生根发芽的依托之地呢? 在潜意识里,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菱川书院对自己的利好之处。 于是,他也索性与邹放约好,三日后就与其一同去临泽。 临泽位于高邮的正北端,与兴化、宝应相交。自西汉至南北朝及隋,都曾单独设县百年有余。所以,其城镇繁华、形制宏大,并不输于高邮县城。 子婴河水及邗沟古道绕镇而过,如此包围着临泽,使其如一片菱叶飘浮,因此便有了菱川之别称,乔家所立之“菱川书院”便在这镇南巷中。 自从书院的弟子孙觉在朝廷里官至龙图阁学士,老山长的儿子乔执中又做到了给事中、刑部侍郎,学院所在的巷子也被当地人称为“学士巷”。 从高邮前往临泽,自是乘船最为方便,一路船行,速度既比步行快了许多,人坐在船中也是省下了诸多的气力。 加上前一次在家里的交谈,又在这一路上相互闲聊,秦刚已经看出,这邹老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职业,怀的却是一颗济世匡时的儒生之心,而且其对诗文也是颇有研究,所以这也是他在京城能与秦观、乔执中等人交好的原因之一。 邹放回到高邮后,这临泽的菱川学院也是他常去之处,因此便与乔襄文相当地熟识,所以这次他去拜访秦刚,并引得其一同前去,也应该是其有意为之。 船行至临泽镇西的码头,两人离舟登岸,居然在这里面还看见了与高邮城不相上下的城墙与城门。 从西门进去,镇中先是一条西街,多是集市及外来商店交易农产及用具之店。很快是中街,看到的便是热闹非凡的餐馆茶楼,便是当地人生活的常去之处。 邹放带着秦刚,并没有走到东街,而是从镇中便转向南,去了镇上最闻名的学士巷。 两人走进菱川书院之时,却正好听见书院的正堂之中,传来一阵喧杂争辩之声。 一个年轻却激昂的声音正响起,“儒者,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行大道,重大义,岂能研究于旁门左道,奇技淫巧?!” 这句话的前面一半是出自于班固的《艺文志·诸子略》,常被后人引为对于儒家学子的标准要求,而后面的一半似乎是针对某件事物的批评,而且言辞颇为激烈。 另一稍显沉稳之声回道:“进明兄此言不妥,梦溪丈人之大作,穷极天下见闻之事,且有因事而思之见解。其乃以器御术,仍是得窥圣人大道之法。” 梦溪丈人?秦刚听得眉头一动,他的大作?莫非是…… 注:菱川书院,乃高邮教育家乔竦在临泽所创立,乔竦,字立之,以乡先生教授州里,倡明孔孟之教,从行者多以文行知名。一时淮南数千里间,其视高邮若齐鲁。孙龙图、觉亦其徒也。卒赠官至朝奉大夫。 乔竦之子乔执中(1033—1095),字希圣,治平二年,彭汝砺榜进士,官至刑部侍郎、中书舍人、给事中。 乔执中之子乔襄文,号僖老。为大书法家米芾的大女婿。其生平均不详。本书中对乔襄文的性格、治学及成就等均为虚构演绎。但根据米芾(1051年出生)的年龄推断,他的大女儿可以1070年出生,1085年出嫁,乔襄文算他年长一些25岁,推设为1060年前后出生,米芾作为他老丈人,差个十岁也正常,到1093年应该33岁左右。 第44章 梦溪辩 秦刚与邹放正走入菱川书院,就听到正堂之中几名学子为着扬州书局新近出版的一套书籍而争论。 而这套书籍,居然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梦溪笔谈》,而其作者,便就是此下谪居于润州的沈括沈存中。 自沈括因永乐城兵败而被贬,基本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先后到了随州、秀州,最后于元佑四年迁居至润州,在梦溪园里隐居,并开始潜心创作《梦溪笔谈》。 而此时已是元佑八年,听闻这部鸿篇巨着已然问世,秦刚不由地一阵欣喜涌上心头。 要知道《梦溪笔谈》曾被后世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是唐宋以来的中国人对于自然、社会、科技以及人文现象观察后,最重要的集大成者之书籍。 当然,此时的秦刚也只能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只是颇有兴趣地与邹放一道,静静地立于众人的身后,听闻堂中的辩论。 在陆陆续续的争论发言之中,听得出支持那位被称进明的学子的声音要稍显多些。 毕竟像《梦溪笔谈》这样一部多达二十六卷之多的巨幅丛书,一是文体涉类庞杂,按时人习惯的“经史子集”的书籍分类标准来看,似乎放在哪里都不是觉得太合适。 二是书里所记载反映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当时读书人的一般理解范畴,总觉得它完全偏离了经义大道,多少会引发各种不解,甚至会是激烈的反对观点。 “梦溪丈人之书,其实可列入子部。我看此书,观天地之万象,录世间的细微,颇有秦秋诸子百家之气度。而这儒学大道,莫不脱于解经释子之说也!”突然出现的这一声音,又给一度陷于弱势的一派注入了新的信心与力量。 邹放此时小声告诉秦刚,说此话者,正是该书院山长乔襄文。秦刚赶紧循音看去,却见此人虽为山长,却是混迹端坐于众位学子之中,约摸三十多岁的模样,长就了一副慈眉顺目之面容,倒是并没有多少想像中的那种学者师尊的威严气息。 发言完毕,也没有那种身为山长欲求“一锤定音”的感觉,似乎却是有一点“抛砖引玉”的再起话题之意思。 果然,立刻便有学子反驳:“即使列入子部,这诸子百家,除却孔孟之圣道,其余不过都只是一家之言, 譬如杨墨之道,不过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非也非也,六经为儒家之源,更为诸子之源。尧舜二帝,禹汤文武四王,莫不为诸子百家所推崇。” “沈存中,壬人也!”这句对沈括的评价出自于曾经提拔他的王安石之口。此时虽是元佑年间,但淮南之地认同王安石的学子还是不少的。 眼看话题的讨论开始偏向于对于作者的为人品性评价时,乔襄文显然是看见了邹放两人,也随即想到,立于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应该就是之前通知他时所说的秦刚了,便赶紧站了出来,对他俩一拱手道: “二位贵客到访,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今日正逢今我山堂辩会,盖因润州梦溪丈人沈朝散【注,沈括官至朝散郎,是以对其尊称】的《梦溪笔谈》一书而起,不知贵客对此书可有见教?” 堂里齐唰唰地一下子转过来的眼光中,多数学子是认识邹放的,所以,他们此时更加关注的,却是居然比他们还要年轻的秦刚。 秦刚一愣,心想:莫不是乔襄文以此为题的一个当面测试吗? 对于《梦溪笔谈》的成就、价值以及数百年之后的高度评价,他自然是了然于胸的。但是眼下却是这部书籍刚刚推出的时期,又是处于科学尚未昌明的古代,自己能用怎样的语言与观点,来取得目前正在激烈辩论的众人认可呢? 一时之下,便有两句诗句涌上了他的嘴边,他便随口吟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听得这两句诗,众人不仅一愣,反应快的人咀嚼几遍后便觉得其中所言的大有道理。 秦刚再对众人一拱手后道:“我等读圣贤书,当谨记夫子所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经义大道,莫不可举诸身边皆适之。今要评价《梦溪笔谈》一书,为何不若引其记载,而各自验其果耶?由此是非曲直,必将会有定论。” 秦刚的这一番回复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没有冒失地出言肯定沈括这部书籍,更没有贸然地进行否定。而是引用了当时学子们难以反驳的圣人经典观点予以佐证。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邹放却显然一下子被开头的诗句所吸引,喃喃重复了一下,复而笑道:“秦承务咏得好诗句,只是老朽所知,此书乃有二十几卷,你我若要凡事都去躬行,何时是始终呢?” 秦刚先是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两句诗有些担心,好在细想几下后,记得应是此时还未出生的南宋诗人陆游所作,便暗叫一声万幸,然后对邹放的疑问笑而答之: “《梦溪笔谈》一书,莫不过沈存中一人之行之听之思之记,而你我之读者之人,天下何止千人万人,所居之地无论西东,只需择身边可见事物,对其验之证之,又有何不可呢?” 简简单单几句话,竟然说得在场的众人若有所思起来。是啊,既然书上记载了这么多的内容,总有一些是我们身边可见可触或可验之事,与其空耗嘴皮相互激辩,还不如自己亲身去试验一下、体验一番呢。 还是乔襄文走过来施礼道:“在下菱川书院山长乔襄文,想必这位小官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高邮秦承务吧?” 秦刚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学生秦刚,见过乔山长。” 听得秦刚自报其名,众位学子之中顿时一阵低低的惊呼之声,显然是早有所闻。 邹放却是呵呵一笑道:“僖老既有一问,可对承务郎的回答满意否?” 乔襄文却凝神赞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面,都道秦承务少年英才,今日对我等书评之辩,竟是闻所未闻之理,却俱是深明大道之言。只一句‘绝知此事要躬行’,便当为我等学子之劝学良言。尔等可要谨记且谢过秦承务。” “学生谨记,多谢秦承务!”众学子也皆异口同声地说道。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乔襄文索性散了这场辩论,将秦刚与邹放请入内堂,又让人奉上茶来。 双方再次见礼,又对彼此之间的“承务”、“山长”等称呼来回坚持推托了三两回。 最终彼此妥协,三人皆以平辈见礼,秦刚对乔襄文、邹放以兄而称,两人对秦刚则以“小友”而称,双方各示尊重又不显生分。此事虽嫌繁琐,却是古人交际中最重要的一环。 因为不管怎样,在此时,若是直呼对方的本名,除非是非常明确的长辈对晚辈或上级对下级的场合中,那就是极具污辱性的做法。 平辈或地位相等之人,多用对方的表字或自号而相称,比如邹放字不弃,乔襄文号僖老。而未曾及冠的少年,则会以其家族中的排行称呼,又或以名中之字加以“哥”以示亲热。之前大家多叫秦刚为“刚哥”,待其入了秦家宗族后,也有人称之“秦十八郎”、“秦十八”。 而由下对上的称呼则必须要表示出最大的尊敬,这里就会有太多的讲究了: 如果对方是官员,宋朝的官员头衔又会很多,则一定要从中挑选出一个官阶或品级最高的那个来称呼。 前面曾提到毛滂的官阶是左朝奉郎,这是正七品的寄禄官,而他的差遣却是知高邮军,至少正六品,所以,你得称其为毛知军,而不能是毛朝奉。 当年苏轼以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而先后知杭州、知扬州。就不太适合称其为苏知州,而要称苏翰林、苏龙图。因为那两个学士头衔可是妥妥的正三品官阶啊。 不是官员的,要尽可能选择一下可以彰显对方身份的称呼,例如山长、庄主,有地位的乡绅可以称其为员外,做生意的不管大小都可称掌柜。 反正称呼高了不会有事,称低了就会得罪人。这与千年之后逢人就称“某总”是一个道理。 之前,菱川书院虽因路途稍远,乔襄文未曾得以参加端阳诗会,但也有当时住在高邮城里的学生在回来后提到过这次诗会的诗魁就叫秦刚。 仅仅不过一月有余的时间,又听闻秦刚因发明水泥之功被朝廷宣旨擢为了承务郞。 此次,邹放听闻秦刚又以牛痘之术防治天花,成功挽救了近千名灾民的性命。由此赶回高邮前去拜访,之后便托人带信给乔襄文,言今日会一同来菱川书院。 所以,乔襄文对于此次见面甚为关注。方才之辩论,倒也并非特意而办,乃是学堂常例,只是恰逢两人到访,乔襄文的那一问却是有心试探,只是不曾想,所得到的答案,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而又令其心悦诚服。 三人便由刚才的话题,又是一番交流。 而秦刚也逐渐明白邹放为何要引荐二人相见了。 这菱川书院的创始人乔竦,也就是乔襄文的祖你,显然是个崇尚孔孟的纯正儒者,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其子乔执中的教育都甚为严格,之后其门下弟子多为成名,而孙觉、乔执中更是高中进士入朝后,累为高官。 乔襄文出世之后,一直在乔竦身边读书,经义文章皆是娴熟,但却思想独特,不同与常人,时与祖父有种种惊人之问答,却独为乔竦所喜爱。 昔日乔竦常对人言:乔家门楣得靠希圣光大,但菱川之学却须看僖老而立。众人皆不以为然。 但是二十年前,乔竦去世前,却嘱托由乔襄文接任书院山长。 乔襄文一无祖父的治学之才,二无父亲的显赫官名,要不是开始几年,书院中尚有乔竦几位亲传弟子帮着打理事务,只恐早已开始荒废。 但是,乔襄文却在学术研习上时时有乖张之举,他先称经义可从孔、孟之书而出,但却不应囿于其学,应有自己的见解;又喜与僧人、道士讨论交流佛法与道经,试图想找到儒释道三者结合的共性之点; 甚至之后他还开始着手革新教学方法,取消了许多过去的学规,而是重视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交流,希望通过启发他们的思维,探索新的未知。 就如秦刚、邹放之前进来时所看到的学堂辩论,便是他所倡导的学习方法之一。 乔襄文的这些行为,自然是引起了诸多的看法与非议,尤其是当初留下来的祖父弟子,一直对其进行规劝,之后看到新山长不肯改变,便先后离去。没有了足够的好老师,书院的名声也就渐渐地衰退了下去。 只是乔襄文一直不改初衷,甚至不计学生出身,更对贫苦人家子弟时时减免束修。 所以,如今的菱川学院,要是说到能够通过取解、以及最终考中进士的学生,已经是廖廖无几。 不过许多未必觉得自己能考取功名的学生,反倒是格外喜欢这里特别的教学方式与学习气氛,觉得能够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所以时常有些从这里走出的学生,遇上机会,在周边的各个衙门中考个吏员等等,倒还挺有优势。 彼此聊了聊关于书院的一些情况,秦刚便把话题转到了方才学堂中辩论的《梦溪笔谈》上面。 见秦刚关注,乔襄文便赶紧叫学生将一共二十六卷的这套书籍尽数搬来,还非常得意地说:“我是在得知扬州书局刻版的时候就已经下订,得到的这是第一版的新书。” 一旁的邹放却在腹诽:眼下书院学生减少,又常减免学费,日常开销早就入不敷出。 书院若不是因为早先曾有一些成名后的学生所捐赠的学田,固定会有一些田租的收益,同时再赖有部分地方乡绅的捐助补贴,早就难以经营下去了。 而这个乔襄文,更不是个会当家的人,像《梦溪笔谈》这一套书全部买下来,花费着实不菲,书院之中,对此的非议也很多,这大约也是最后引起这个辩题的原因之一吧。 只是他作为一个外人,自然不便指出,还是与秦刚一同,饶有兴趣地翻阅着这套印版颇为精美的书籍。 注:《梦溪笔谈》的撰写时间,历来有多种说法。但相对公认为:胡道静在《梦溪笔谈校正·引言》中提出:“《梦溪笔谈》撰述于1086-1093年(宋元佑年间),大部分于1088年(元佑三年)定居于润州以后写的”。 第45章 格物谈 《梦溪笔谈》在后世的名气极大,但却极少有人去真正完整地读过,包括之后曾做了记者的秦刚也是一样,留在记忆里的无非只是一些只言片语的赞誉与描述。 而此时,亲手翻开一页页尚带有新墨气息的书页,看着这些他现在已经十分习惯的竖式排版繁体字,秦刚许久未曾波动过的内心竟泛起了阵阵波澜。 乔襄文显然是对此书十分推崇,看到秦刚如此关注,甚为兴奋,于是像是遇上了知已,与他就该书的总体编目、体例架构以及内容选择、文字风格等方面一一进行细细介绍。 秦刚越听越是惊奇,问道:“敢问乔兄是否与梦溪丈人熟识?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乔襄文笑道:“家岳定居润州,与沈存中算是同城相邻。所以在下也能偶得机会,随家岳前往梦溪园有所见教。” 邹放看秦刚还是有点疑惑,便介绍道:“僖老仍是娶了润州的海岳外史米校书的长女。” “米校书?”秦刚听得更是大惊,“可是书画大家米元章?” 乔襄文拱手道:“正是家岳!” 宋人称呼实在有点弯弯绕,光听这校书一定是个官阶名,还难以判断。但是“米”姓之人本身就少,再加上“海岳外史”这个名号,莫说在宋朝,就是放在整个历史上那就只有一个名人,乃是后世被称为“宋四家”的米芾,字元章。而这乔僖老居然就是米芾的大女婿! 如此一来,那就很自然了。两大名家,虽然各自研究的领域与方向不同,但同时居住在同一座润州城中,想必时时都能有不少机会相识并相谈。 只是……秦刚突然想起了一点,便顺手从眼前的整部书里翻找到了第十七卷,这卷正是书画一门,卷中共记述了近三十个条目,分别记录了两晋、唐五代直至宋代的多名画家、书法家的作品及风格品评。 但是秦刚来回查看,书中所载的宋代名家中却没有米芾。 乔襄文一看,便大致明白了秦刚的用意,说道:“小友可是想找书中对家岳的评价文字?别找了,不会有的。” 秦刚抬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家岳平日喜欢临摹古迹名画,更擅长做旧仿制之术。” 秦刚点点头,这米芾对于名书名画的模仿与作假手段,堪称是千古圣手。后世据说流传下来的二王【注:指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俩】作品几乎都没有真迹,全是米芾临摹的。 当然,米芾作假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水平,从未以此骗钱。 “有一次,沈存中叫了几个好友聚会,其中也叫上了家岳。几人一起在甘露寺净名斋交流各自的收藏品。他拿出自己收藏的一卷王献之的尺牍,甚为得意。不料家岳一见却是哈哈大笑地说道:‘哎呀,这不就是我临摹的一篇旧稿嘛!’沈存中当场大怒,拂袖而走。” 秦刚笑道:“米老也太率直了,等一等事后再告诉他不是更好嘛。” “唉,本来这事这样也就算了。只是家岳生性随意,之后还拿此事到处向人吹嘘,以炫耀自己的仿作水平,这便是把沈存中彻底得罪了。此后,他写书作文,必然是不愿提及家岳。” “哦?想不到还有此等轶事!只是书中缺了米老,甚为遗憾啊。” “不过此书出来后,家岳来曾来信,说沈存中在书中对其他各位书画家与作品的品评非常中肯到位,他都甚为称赞,嘱咐我要多多学习。” “能不以个人私怨而累及书作的评价,米老前辈的胸襟令人钦佩。” 乔襄文摆摆手道:“家岳性格使然。” 秦刚点点头,突然对二人问道:“两位以为,梦溪丈人为何要写这本书?” 这个问题有点令人猝不及防,但听了后又觉得相当重要,邹乔二人不禁愣住了。 秦刚继续说道:“世人版印书籍,或集注圣人经典,或阐述个人学说,又或汇编诗文作品。但此三者,似乎皆不适于分析此书。” 邹放手捻颏下白须,犹豫地开口说道:“沈存中自幼随父宦游各地,之后为官遍及南北,此书中应该记的都是他游历天下所见之事,当是以此彰显自己的博闻广识。” 其实邹放的意思就是说沈括写这书纯属装点门面,显摆自己,乔襄文就先出言反对了:“沈存中非炫已之人。以在下之猜度,昔日司马相公着《资政通鉴》,通鉴千古之事,以资于当世治道。梦溪一书,虽内容庞杂,似有小道之嫌,但治世之心昭然于纸上。” 秦刚心里暗惊,这乔襄文还真是个明白人,几乎已经看到了沈括的内心。 “乔兄之语,小弟甚为认同。”秦刚以手抚书,感慨地说:“天下大道,源出何处?《易经》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但此玄妙之语,又能何以为证?何以为实?” 邹乔二人皆听得认真。 “小弟以为,大道既可主宰万物,万物当可反证大道。所以,梦溪丈人当是以此书,载以自己‘行万里路,记万象物,着万字言,明万事理’之心,乃凭旁支证圣言,以小径通大道也。” 这段话实际上便是秦刚这些天来的思考总结。 他是来自于科学昌明的后世,自然可以轻松掌握历经数代科学巨匠的思想成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在这个时代简单碾压所有人。 在秦家庄睡足轩里的有限书籍中,他已经惊叹于宋代儒者对于宇宙观、世界观的认知深度,他们已经开始用着独特的语言与思维方式,开始细致地剖析这个世界万物之间的原理与联系。 所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时代才会诞生像沈括这样的科学大家,以及他笔下所出的这部《梦溪笔谈》。 由是,这也给予了秦刚以极好的机会,站在他们的这些研究基础上,开始考虑,将那些来自于后世未来的一些发明成果,可以无形地融入进去,以逐渐形成更加浅显与实际的经世致用之说。 这里自然包括已经推出了腌蛋、孵鸭、水泥、牛痘等物。 毕竟,真正扼杀文明的,不会是未知的迷茫,而只会是无法理解的恐惧。 秦刚与乔襄文的交谈越发地深入,一旁的邹放就越发地感慨:这次把这两个人拉到一起,是做对了。 虽然听得两人的一些言论想法,有一点点如坠云雾之中的感觉,但又总是觉得云散之处,便是可以明析一切的真理显现的可能,邹放更有着那种的期待。 乔襄文此时却还有一个疑问:“听秦小友此番之言,似乎对《梦溪笔谈》此书颇有研究?” 秦刚只能随口编说:“梦溪丈人此书也是汇集其个人多年所得,所以之前也曾有一些零散手稿在外流传。小弟立志于研究‘格物致知’,有幸曾看得一二,也是从中得到了许多对于格物一学的各种助力与启发。” 乔襄文之前就曾听邹放谈及秦刚的“格物致知”想法,对此也是兴致勃勃。 要知道,在北宋之初,以司马光为首的涑水派对于“格物致知”的理解,却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方向: 司马光认为,“格”是排除,“格物”就是“排除物欲”,然后才能知晓“至道”。 实际上,正是他的这种理解,也导致了他所代表的旧党政治理念偏重于守成。 在他们看来,所有的改革变法,都是在追求不必要的物欲,都是不好的,是要需要被排除的。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净化心灵、就能实现“天下垂手而治”的美好结果。 当下还是高太后当政,司马光的学说,在朝廷中,尚还占据着最主流的声音。 而江淮地区,却因为王安石后期曾在江宁府潜心于开设书院、教育子弟,而无形中将王学的基础打得甚为牢固。 只是,乔襄文从内心的自然感悟出发,虽绝不认可司马光的提法,但也无法从王学中寻找到更明确的支撑点。于是他才有了尝试跳出六经之外,寻找自己的答案的做法。 而他打理的菱川书院,也由此而带去的各种变化,更是带来了外界的各种异议。 秦刚明白,乔襄文所产生的,正是中国自北宋开始,就已经在文人士子中所诞生的一种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萌芽。 只是,若无后世先进的思想理论以及极其重要的科学手法作为支撑,这种萌芽也只能浅浅地露头。 时间一长,它们既无法从经学典籍中找到做权威背书,同时又缺少充分可以展现这一思想价值的展示舞台。 许多如乔襄文这样的文明之闪耀之光,被历史局限而无情地抹杀。最终,菱川书院的盛名,也将随之没落,消失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之下。 而此时,三人的交流正在兴头,在秦刚有意无意的激发之下,越来越多的思想火花,正在各自的交流中不断绽放。 “世间之人,自称所研大道者多矣,又如何来评判或检验他们所称的大道之真伪呢?”邹放提出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秦刚将后世的一句名言稍加改变抛出来以作答案。 乔襄文与邹放听着一呆,进而又面露惊喜地继续聆听。 “所以,格物并非死板地拿着一物而格。”秦刚此时心里想到的是,后来明代的半圣王阳明,一开始就是呆坐着对竹子进行格物尝试,格了一整天也没格出东西。当然,他也瞎打误撞地抛弃了实践格物之道,转而悟出了他的心学格物之新径。 对于秦刚而言,王阳明的心学虽然伟大,但是对当下这个时代的意义不大,他需要的是明清之后的格致之学,是基于实践检验的科学工具。 “实践为标准,格物方有序。”正好想到了竹子,秦刚便抬手指了指窗前看到的几株翠竹,说道,“文人常喜以松柏竹同时入画,于是把它们三者放入同一格中,凭借的理由,便是它们都有经冬不凋、迎寒而立的相同品性。” 秦刚说的这是大家都认可的事理。 “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它们的枝干、叶子、根部以及生活的土壤、气候等特性,就会发现:松树与柏树倒是可以放在同一格,而翠竹却只能和毛竹、方竹更适合放在另一格。然后,在松柏这一格与各种竹子的那一格的上面,可以归于树木的大格。然后,更多的大格之上还有更大之格。如此不断地划格,那这世间万物才能井然有序,我们的致知之道,才会有迹可循。” “如此格物,所为者何?”邹放提出了新的疑问。 “格物为有序,有序则有道,有道便可明大道。” 秦刚深知,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出现时机,过早或过晚,都不会是好事。 在他脑中所存的各种现代科技知识,并非可以一古脑地直接拿出来。而是需要提前预设好它们出现以及存在的所有理由。 如果没有合适的解释,往好里说,别人会质疑你方法的可行性与严谨性;往坏里讲,缺乏信任的事物即使产生效果,也会被人往神怪鬼异之处去进行不利的联想。 而此时,基于邹放与乔襄文的信任感,又正好能有随手可翻阅的《梦溪笔谈》一书的助攻,一些关于力学、生物、化学以及数学方面的基础原理、粗浅规则,都可以顺利地当成私货,统统塞进“格物致知”的观念之中大谈特谈,直接让另两人听得是如痴如醉,却又惊叹不已。 这一长谈,持续进行到了晚饭之后,又一直到了深夜。 最后还是在邹放的提议下,才在书院厢房安排各自休息。 次日,乔襄文提早起身,亲自去镇上食坊买回了临泽最出名的水晶月饼。 临泽镇的水晶月饼,十分有名。据说是用山东飞面来做的酥皮,然后再用松仁、核桃仁、瓜子仁碾成细末,与冰糖和猪油揉成馅料,裹成饼状后,先是水蒸,之后炉烤,其外形酥黄晶莹,里润外脆,馅如水晶。 乔襄文买来后,请秦刚尝之,一经入口,便不觉其甜,而品出香松柔腻之感。问了之后才知,一般在临泽镇上,过了五月便有售卖,只是本地人吃。而过了七月临近中秋之时,便会有人买其作为中秋贺礼而馈赠外地亲友。 秦刚的心中则大为感慨:哪像多年之后广式月饼一统天下的那种单调乏味啊。 早饭后,乔襄文还想着继续昨天的话题,正在将茶案摆开,欲再一畅谈之时,突然接报说,有高邮军衙的军士找到书院,说是有要事要找秦刚。 来人正是毛知军的亲兵之一,见到秦刚便道:“见过秦承务,又有朝廷宣旨天使到邮,毛知军请秦承务速速回去接旨!” 第46章 宜早去 数日前,京城。 去地方给一个献上发明的布衣百姓宣旨赏赐,这对于京师政事堂来说,根本就不是件大事。 只不过这个发明的水泥东西,恰巧契合了当前对西夏的用兵策略,所以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在算好周芃复旨的时间该到了后,却迟迟不见其回来的消息,竟有点着急了。 万幸,迟了几日回来的周芃,不仅带回了他在高邮水泥作坊的详细见闻报告,还有一本《水泥生产指导手册》。 这本册子据说是出自那个秦刚之手,不仅名称奇怪,里面的文字之间还专门添加了奇奇怪怪的各种断句符号。 不过,据周芃讲,因为是要发给各家作坊里的匠人,作为统一规范生产所用,所以要加上这些明确的断句符号,这样就可以有效避免由于大家断句不一所产生的不必要的理解歧义。 韩枢密越看越点头:“这种方法甚好,可以让军器监好好参考一下。” 如此看来,水泥的价值已经得到了明确的确认。那么,接下来把它推广到边境、尤其是关西宋境边境的事,就直接让周芃回到兵部去安排了。 复完旨,周芃又交上来两份奏章,一份是毛滂的,另一份是太医局医丞钱乙的,两份奏章都是说的同一件事:为秦刚再次献上防治天花凶疫的牛痘之法请赏。 要说如果只有毛滂一人的奏章,各位宰执们断然是难以相信的,但是现在有了御医钱乙的奏章同在,而且再加上周芃的详细讲解:秦刚是如何误入天花疫营中,又如何险中求生去从染疫的牛身上找出破解方法的过程,几位都沉默在那里,依旧是不敢确定其真伪。 “何不把钱仲阳叫过来问问?”还是苏辙想得比较周全。 “对对,叫他过来。” 钱乙在太医局的官位不高,但地位声望甚重。因为他是举朝有名的儿科圣手。 北宋王朝自真宗以来,就一直人丁单薄。 尤其是神宗,生了十四个儿子,最终成活仅有六个,最大的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赵煦,年幼也是体弱多病,是多亏了钱乙值守宫中,各种针药调理才有了今天。 各位宰执召来钱乙,进行了详细询问,在确认了牛痘之术的确是对防治天花有用后,右相范纯仁立即差人将奏章送往高太后处,并叫钱乙在此等候,以防需要他入宫奏对。 入夏以来,高太后的身体就已经不是太好了,非大事要事,一般都不再了解并参与议政。 但是,此次所奏之事,却关系到对于当下皇族子嗣的健康保障问题,因为此前宫中所殁的皇族子孙也有是因天花而亡的。 所以,如此之凶疫顽症,若是有了可以提前克制的方法,其意义将非同小可。 果然,奏章送进宫内没多少时候,就见太皇太后宫里的小黄门过来,请吕大防、范纯仁及钱乙进宫奏对。 太皇太后身子不舒服,此次奏对的地方就放在了寝宫的外间。隔着垂帘,吕大防、范纯仁以及一同前来的钱乙都被赐了座。 “咳咳……”刚想开口的高太后便是一阵咳嗽,稍息了几口气,才又开口,“哀家这几日的身子也算恢复了不少,正好看见卿等递上来的奏章,甚为关切,便叫了三位过来。” “太皇太后身体有恙,臣等本不应打扰。但是知高邮军毛泽民此次所奏之事,事关天下人众生之大事。且天花之疫,尤对小儿更是凶险百倍。又恰逢太医局丞钱仲阳从高邮而来,曾亲眼见过牛痘之种法及种痘后的百姓情况,故引其奏对,以慰太皇太后怜悯百姓之心。” “范卿有心了。”高太后先是赞许了一句,转而说,“钱卿乃是杏林圣手,此时果真是在高邮亲眼见过了牛痘之术?” 钱乙赶紧站起道:“谢太皇太后盛誉。微臣恰巧在楚州行医,听闻高邮有克疫之法,当即赶去。既见过了种痘后的疫营百姓,也问过了发明牛痘之术的秦刚。其医理之凭虽然是闻所未闻,但细思之下却又不无道理。” 钱乙偷眼看见帘后的高太后十分明显地将身子前倾而听,显然是十分关切。继续补充道: “当日与微臣同在的,还有楚、扬、泰、泗、滁等淮南东路各州的医工二十多人,其中就有所在州县也发有天花疫症的。得高邮秦刚所授的种痘之法后,迅速赶回施以种痘。至微臣返京前所接到的消息来看,疫区内种痘人数已逾三千,目前仅有两人染疫身亡,这一数字为过去是不敢想像之低。甚至,即使是这身亡的两人,也极有可能是在种痘之前就已感染。” “所以?” “所以,微臣以为,牛痘防治天花之功效,可确认无疑。微臣斗胆,敢请太皇太后之旨,尽快将种牛痘防治天花之法推广于天下。” “依卿之见,若要推广,当如何施行?” “微臣陋见,此法可分三步进行:第一步,急派太医局医官,前往各地天花染疫区,以此法救治当地民众。第二步,可按医工医匠人手充足之地区,重点给百姓人家十岁以下小儿及军中将士进行种痘。第三步,待各方之力充足之时,即可在天下全面推广。如此一来,天下黎庶都将感受我烨烨皇宋的惠泽之情,俱会拜谢太皇太后之再造之恩呐!” 说到动容之处,钱乙涕泪齐流,伏地再拜。 高太后显然也受感染,赶紧出言道:“钱卿快快请起,牛痘之法虽然闻所未闻,但已有数千人证,加上钱卿之三步施行之法,哀家听之,也觉甚妥。吕卿、范卿,你们二位觉得如何?” 吕大防道:“以老臣愚见,这种痘之法乃是医万人之法,不同于医者医一人之术。当应与太医局一样,在太常礼部之下新设防疫局,指导天下各地种痘防疫事宜。” 高太后言:“吕卿所言甚善,不知这防疫局之主官,二位可有好的推荐?” 一旁的范纯仁进言道:“以臣愚见,太医局丞钱仲阳医术精湛,尤擅儿科,且举荐牛痘防治天花有功,老臣举荐钱仲阳迁为翰林医效,权防疫局令。” “可。” 钱乙之前的本官是太医局丞,官阶是翰林医证,没想到只是随同入宫述讲种痘之法,竟一下子越过了翰林医愈、翰林医痊两阶,进到了翰林医效,更重要的是能成为一新设局之主官。 不过,钱乙也是一个注重实效之人,深感肩头重任,当下并未推辞,赶紧对高太后跪拜谢恩。 再听得太后和两位宰执将防疫局衙门的位置和内部官员定额等大致情况商定后,钱乙便从寝宫告退出来。 两位宰执留下来,是要谈及对于发明牛痘防疫法的秦刚如何奖赏之事,高太后直接嘱咐了一个“不吝重赏”的原则,具体赏格交由政事堂决定,然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吕大防与范纯仁紧张地询问是否要叫太医进来,被高太后制止了:“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想必用不了多久,自是会追随英宗而去了。” 吕、范二人连忙跪下道:“太皇太后恩泽天下,上天当能福寿延年,长命百岁。” 高太后沉吟了片刻,长叹一口气,继续道:“长命百岁已不敢想。只是,我要去了之后,官家想必是不会再重用你们的了。吕卿、范卿,你二位应有自知之明,不如早去,主动致仕的话,也可让官家另用他人,免得遭祸。” 吕、范心下了然,叩头谢恩。 二人默然回到政事堂,简单向其他几位参政传达了高太后对于新设防疫局以及对秦刚重赏的旨意,当然最后关于提醒他们致仕劝说的话是只字不提的。 关于对秦刚的赏赐,最后几位执政决定,既然太后已有旨意,便索性跳过了正九品的承事郎、承奉郎这两阶,直接擢升秦刚为从八品的右宣义郎,反正也没有差遣,只是多给些俸禄而已,然后再赏赐铜钱五十万,绢四十匹。 知高邮军的毛滂因救治水灾及天花疫情管控得力,又有举荐防疫法有功,其散官阶由原先正七品的左朝奉郎擢升两阶为左朝请郎,这次的官品虽然没有升仍是正七品,但提了两阶之后对于之后的晋升资序意义还是很大的。 此次拟诏之后,便交由中书省,等通过之后便由宫中派出宦官前往高邮军宣旨。 虽然时间尚早,吕大防与范纯仁却已无心再看新的奏章,不约而同地缓缓走出政事堂。 远处的天色变得有些阴沉,看来要下雨了。 此时的周芃,正在秦观于京城租住的寓所内喝茶。 回到京城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中书门下交牌复旨。 此后公事既毕,便有了时间去了结一些私人请托之事,尤其是到秦观这里来坐坐。 秦观如今在国史院里的工作甚为清闲,又值苏轼在朝中受重用,带着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因而也就成了为他最为风光得意的时光。 他生性率真,又文采斐然,在京城中是好友遍布,其中自然少不了周芃等人。 之前听说周芃要去高邮宣旨时,就委托其帮自己带了家书及礼物若干。此时回京,自然也捎回了家里的信函。 两人谈论的中心很快便转到了秦刚身上。 “少游兄,你家秦三老爷的确是行事果断。我前脚刚把圣旨宣完,他后脚就把这位青年才俊收入族中。我看秦刚此子行事有章、举止有度,将来必成大器。” 秦观已经读过秦察给他回信中所讲的事情,十分认同地点头道:“蒙宏森兄吉言,我秦家的确与他多有因缘。此子幼时便有才志,便已结下缘份。今年年初他因家事变故,曾求助于内子之处,由此便往来密切了。我家三叔向来识人甚准,他的决定自然无错。” 周芃继续道:“毛泽民还跟我说过,秦刚不仅偏才出众,其文采亦是斐然,一首《风雨端阳》已成邮城诗坛佳话。而且他习作策论,颇得少游兄的文笔传承,说是今岁的秋闱定然能过。想必明年开春便能入京参加省试了。” 秦观笑道:“泽民兄对诗文一向自负,他的来信也抄录了这首《风雨端阳》。用语精炼,意境深远,的确是首好诗。至于策论一事,倒未听其提过,被你这一说,我倒是对这位族弟的文章十分想往期待啊!” 周芃又讲起在高邮所听说的故事,先是秦刚如何意外陷入天花难民营中,之后又是如何想出牛痘接种克制天花一事等等,之前这番话他在政事堂中已对各位相公都讲过一遍,此时再讲,更是绘声绘色,精彩无比。 周芃告辞后,堂后转出一清秀丽人,一边帮着收拾茶桌一边与秦观说:“奴家先前听得官人说过这位秦小郎,今日听那周宏森转述,想不到竟是如此了得的一人。” 她便是秦观今年方纳的妾室边朝华。 秦观在蔡州任职之时,将母亲接到身边,便买了年仅十三岁的边氏来服侍母亲,后来便一起来到了京城。 长大后的边氏除了尽心照顾秦观之母,也同样细心地照料着秦观的生活,不仅容貌出众,更是仰慕秦观的文采为人。 秦观对其也是十分喜爱,还依照老师苏轼的妾室朝云之名,为其起名朝华。 后来,母亲戚氏看在眼里,便为其主持收了她成为侍妾。 “等过了秋闱,他自然会来京城。到时见了,你该叫他十八叔了!” 数日后,高邮,军府衙门。 此次来宣旨的是宫里派出的宦官,相对于周芃那次,要公事公办了许多。 毛滂派人去秦刚家没找到,又按消息赶往临泽菱川书院。 在此过程中,早已在衙门正厅中将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 秦刚被匆匆忙忙地找回之后,便赶紧依照流程开始宣旨。 在一阵意外惊喜中,毛滂与秦刚拜谢接旨。 毛滂及其幕僚虽然早有猜测,但也是一没想到秦刚能连跳两阶晋升到了从八品,二也没想自己也能再升两阶到了左朝请郎,虽然此次品级没变,当前差遣前的“权发遣”还不能改为“权”,但是接下来的这任知军做好,下一步的升官路径可谓是明朗了许多。 虽然大宋官员不屑于与宫中宦官过度结交,但地方官员对代表朝廷前来宣旨的使者自然也不能怠慢,之后的接风酒宴还算是常规操作。 这次秦刚不好推辞,于是便一同作陪。 酒席上少不了大宋官僚们最热衷的行酒令、吟诗词,毛滂当属个中好手,或是主动开口,或是被动行令,一场酒席下来,已是两三首佳词好诗问世。 秦刚也安心混在人群之中叫好应和,正好不去抢占知军的风头,大家其乐融融。 酒宴结束,毛滂便让人去安排天使下榻休息。然后,特意把秦刚留下,直接说道: “恭喜之话不再多言,小友你现在已经是从八品的宣义郎啦!你可知道,如今即使是进士及第,朝廷初次授官,也不过多是从九品或九品的官职。” 秦刚立刻明白毛滂的担心,虽然自己未必会将科举看得有多重,但此时还是恭恭敬敬地回道:“学生多谢知军提醒。朝廷两次恩赐,俱是天降甘霖,意外之喜。但科举应试,却是我等读书人的明途正道。学生必将对接下来的取解试全力以赴,不负大人殷殷看重之情。” 毛滂对这样的回答显然是非常满意,笑道:“并非是本官多事,要知我朝虽有非进士出身的高官重臣,但多在太祖太宗平定天下之初。之后,非进士而入宰执者凤毛麟角也。小友天纵英才,他日必有宰执气度。那就万万不可缺了进士的出身。今秋军府的取解试后,开春即是三年一次的省试之年,切切不可自骄自溢,错失良机啊!” 秦刚听得毛滂的话中已将他通过取解试这一环节自动略过,表面是对他学识的肯定,实际也暗含了取解试在他那里根本就不会有问题的意思。 聪明人自然无须多语,秦刚再次行礼谢过并告退。 带些些许酒意,秦刚走至北窑庄的路口,就见家门口的方向有人影晃动,转而便是鞭炮齐鸣。 老父、小妹以及胡衍、谈建、秦规等人都站在大门口,笑吟吟地迎接,并高声贺道:“贺喜宣义大爷回府!” 周围更有邻居纷纷涌过来祝贺。 原来下午圣旨宣罢,金参军就已安排军士到家中报喜,还不忘代表知军送上了一份厚礼。 一月之中,连接两道圣旨,先是从九品的承务郎,再是从八品的宣义郎,这样的品级,甚到都已经超过了高邮知县,这又将是何等的荣耀! 消息传出,整个下午,前往秦家的人就络绎不绝,不管是秦家庄以及水泥会社的合作者,还是其它的乡绅大户,就连知县衙门里的各位都不敢轻怠,俱是赶过来送拜帖与贺礼。 幸好这次是秦规赶到,一起帮着秦福在家里接待处理。对于送来的礼物,过于贵重的予以谢绝退还,一般性的则收下后都逐一造册记录,再放入库房——也亏家里扩建了几间房间,才能放下——事后还得进行还礼。 注:元佑八年(1093年)秋,高太后病重,召大臣吕大防、范纯仁等入内,对他们说:“我死以后,皇上(哲宗)是不会再重用你们的了。你俩应当有自知之明,早些主动退避,让皇上另用他人,免得遭祸。” 第47章 阴谋生 之后的南宋曾有一首诗曲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说的就是千古不变的人世间的人情冷暖。 同样是在北窑庄,与秦家的热闹与喜庆相对应的,是不远处张府里的冷清。 张徕已经有好长的时间都不怎么露面了,对外是说闭门读书,以应对时间迫近的军州取解试。事实上他是在焦头烂额地帮着父亲处理家里生意上的麻烦问题。 先是鸭蛋,白白花了不少钱与那些养鸭户们签定了死约,没想到最后根本就没有能够控制住蛋源,不仅秦家庄出手帮助了秦刚家,甚至听说他们还加快孵出了许多的雏鸭,眼看着蛋源就会越来越大,所以他们再去高价收蛋就变得是自讨苦吃了,于是,张家果断地选择了毁约。 但是毁约也就丢掉了张家的信用,虽然通过二叔出面把那帮鸭农连蒙带吓地都压下去了,可这事带来了副作用就是,整个高邮地界上,再也没人肯卖鸭蛋给张家了。 而这样一来,他们家连最根本的咸鸭蛋生意也做不了了,而这当初可是花了整整五十贯的高价买下来的配方啊,所以这笔账必然要算在秦刚的头上。 然后最头疼的还要算是糯米了。 这个计策本是想把高邮几个大家族都敲打一遍的,所以为了囤积货源,张家已经动用了几乎所有能周转的钱,最后时刻,为了挺住,在没法回转的时候,还忍痛低价卖掉了一些房子与田地,其中当然包括秦家铺子旁边的那处。 谁知道,秦刚他们居然弄出来一个叫什么水泥的东西,一下子让张家囤积的糯米都没有了用处,便全部砸在了手上。 一直到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通过二叔找的一个渠道,把所有的糯米按照只比普通大米高出每斗十文的低价出给了泰州的一家米商。 可恶的是,二叔还趁火打劫,非要从中还要一笔中间费。 前后一算,直接账面亏损就超过了九千贯。 当然,张家这些年通过各种手段积累起来的财富,是不会因为这不过万贯的损失就会伤筋动骨。 但是贪财之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自己的钱财只能进来增加,可不能出去减少。 但是这一次,却是眼睁睁地看着亏掉了近万贯钱,这可是要比他少赚十万贯还要肉疼,而张盛财也就因为这件事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一下子就病倒了。 而张徕只能自己来处理各种善后之事。 中间还遇上郭小娘去找秦刚——当然在张徕眼里,是秦刚刻意地在横刀夺爱——的事情,所有的这一切都积攒在一起,可谓是新仇旧恨全部都堆在了一起,让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爆发了。 这天,他难得地在家里后院摆了一桌酒菜,来的都是几个昔日在学堂里的死党,其中自然有李二宝和刘大千。夏木虽然在这段时间里跟他们混得很熟,但终究还是没有资格能进到这个内核圈里的。 “那个卖咸蛋的秦家把宅子重新扩了,听说新盖的后院房子赶上县衙房子的气派了。” “恁娘的一个外地破落户,也敢摆这个谱,这放前朝,就是僭越大罪!”当然,说这话的人也就是过过嘴瘾。一是宋朝取消了对于官民在住宅上的大部分限制,二是秦刚现在已经是从八品的宣义郎了,房子就算盖高点,也是理所当然。 “这有什么啊!”李二宝注意到了张徕的脸色,“咱们徕少爷马上进京赶考,一定能旗开得胜,高中状元,来来来,我们提前给状元郎敬一杯。” 在没有外人时,一帮狗腿子都称张徕为徕少爷,以示亲近。 不过看到大家都对他这个提议兴致缺缺的,李二宝也就讪讪地自己喝了一口。 其实李二宝的这个马屁算是拍到马腿上了,因为大家都明白,即使是说到学业,秦刚近来可是一直压着张徕一头,从好几次马夫子点评的作业、再到之前端阳诗会的结果,还有明眼人都看得出知军毛滂对秦刚的青眼有加。 如果要说科举考试是一次转折的机会,那么更有可能会是秦家彻底翻身的大转折机会。 “我说徕少爷,你还下不了决心吗?我家老头子那边可是一直在等着你回话呢!”刘大千的这句话,从一进来就憋到现在了。 “嗯?”张徕看看在座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对此话有表示奇怪,突然间地就警觉了起来,“这事,你还拿出来说了?” 刘大千赶紧声明:“少爷你放心,我就是在咱几个自己人中提过,大家都发过誓,到时候也会是一起出力的,都是绑在一起的,大家说是不是?” 其他几个人也都连称“是是是”,并以迫切地眼神看着张徕,等待着他给个准确的态度。 “就你们知道?”张徕缓缓地看着在座的几个人,再一次地逼问刘大千,“你确保没有和别的人说过?” “是的,是的……”刘大千突然有点不肯定了,在张徕凶狠的眼光的注视下,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就是只有前两天,那个夏木请客喝酒,你也知道的,夏木也是一直看不惯秦家那小子的,大家都在骂他呗,我也就随口提了一句‘当官的也怕湖匪’……” “呯!”张徕一下子把手里的酒杯砸到了地上,“混蛋!你怎么能和他讲这句?真的是不要命了吗?” “别!别!徕少爷,除了这句话,我其它可什么都没讲啊!再说了,夏木你也是知道,他一直都跟着我们后面混的,而且这事说过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啊!”刘大千的确是感到有一点点后悔,但他还是在为自己的言行辩解着。 张徕被刘大千气得直摇头,甚至已经坐不住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思考眼下的情况。 在高邮,湖匪是仅次于洪涝水灾的第二大祸害。而朝廷之所以在高邮设军,多半也是因为湖匪的猖獗所至。 甚至就算驻扎了军队之后,在军备与兵力不足的时候,都没法正面对抗这些匪徒。 庆历年间,曾有一大盗叫张海,横行数路,在经过高邮时,当时的知军晁仲约一看手头的兵力根本就挡不住啊,便干脆叫城里的富户出了好多的金钱丝帛、再置备了许多的酒肉,主动开城来犒劳经过的张海。 而张海也算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匪徒强盗,第一次遇到态度这么好的地方官,觉得高邮的这个知军态度很不错。在自己带着手下吃好喝好后,又笑纳了送上丰厚财物,也就守了承诺没有去劫掠百姓,而很开心地离开了。 之后,朝堂对于晁知军的行为该不该惩罚,也是一顿地争吵。最后还是当时为相的范仲淹袒护了他,判了个“事有可恕”。 之后高邮的驻军兵力开始加强,但最终也只能形成一种表面的平衡:匪盗藏于湖荡乡野占据一方,轻易不会来骚扰城池。而官兵也就一直呆在城里及军营的附近,只确保城池的平安,轻易也不会去下乡剿匪。 大家两不相烦,各获平安。 而各任官员,尤其是文官,骨子里对于盗匪的恐惧,嘴上不说,心里都还是明白得很。 那个说“当官的也怕湖匪”的刘大千,就是之前因灾民安置不当而被免职的县班头刘用的儿子,他老头子丢掉了那个职位,可是可以为自己不断大把捞钱的金路子。 如今求人无用,只得天天在家喝酒,说是过了秋天就连他的学费也交不了就要退学了。所以刘大千便成了恨秦刚的一帮人中最积极的一个。 之前张徕最能压得住秦刚的一点,就在于他在县衙里当差的二叔。但是现在,秦刚的官品都已经高过知县了,更不要说眼下他与毛知军之间的特殊关系。 所以不论是张徕还是刘用心里都明白,对付秦刚,如果要是走官府这条路,是铁定走不通的,这也是他们开始琢磨其它的路子与方法的根本原因。 刘用能联系到湖匪并不奇怪。 他一个做衙役班头的,在官匪平衡的相对关系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关节。 在双方都无法完全管控的地区,既有湖匪需要官府出手解决的事,也有官府需要湖匪出马搞定的人。大家在不涉及到根本利益时,相互出点钱、相互进行一点合作,这就是所谓的“官匪一家”概念长期存在的社会基础。 当张盛富已经明确“明哲保身”之后,不甘罢休的张用提出了“联络湖匪,花钱买凶”的方案,对此,张徕也是颇为心动的。 让湖匪出手的好处在于,他们认钱不认人,只要能够得手,最终问题也能根本性地解决。 在高邮死于湖匪手下的人命,一年不止几十人,秦刚有官身又怎样?不过也是个没有差遣的选人而已。 有毛知军的后台又能怎样?谁会为了他这一个人去发兵剿匪呢? 笑话,就算有了明确的发兵命令,大不了这些当兵的也就是敲锣打鼓地乡下湖荡里巡逻示威一圈,也就算是交差了。 当然,这样做的风险也是极大的,就是万一失手了,甚至再严重一点,消息被泄露了出去,对于张家而言,“勾结匪徒、谋杀官员”的罪名,怎么着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所以,丢了吏员身份的刘用可以一身光棍地拼了,可张徕还得考虑清楚,值不值得押上整个身家的代价来冒这个险。 对于夏木,他也有自己的判断。之前这个小子的确算是跟着自己屁股后面转、向来也是看不惯寄养在自家的表兄胡衍。 所以,要是站在过去的环境与前提情况下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因为无论是秦刚、还是胡衍,都是不名一文的穷措大、破落户,还远远没有达到今天所能到的地位与身份。 但是现在在问题在于,情况已经变了,谁能保证夏木会不会在这个时候转身去投靠秦刚呢? 所以,夏木哪怕只是知道了一点点风声,都会让这个未曾下了决心的计划,带来了不可预知的风险。 张徕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样听来,包括刘大千也不敢保证了,他迟疑地说:“徕少爷,要按你说的来看,这事咱们干不了了?” 张徕坐在那里,空手往桌上一搭,李二宝立刻重拿了一只新酒杯,给他倒上。 “如果夏木现在要和胡衍勾搭在了一起,想办法来从你们身上打探消息的话……” 听着张徕说出了这半句,刘大千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了,啜着嘴说,“那是不能做了。” “错!”张徕猛地干了一口酒,露出了果断凶猛的眼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事反倒就值得我们做一做了。” 这个弯拐得有点大,其他几个人都有点糊涂着。 “过来听我说……”张徕招了招手,几个人都凑过来脑袋,仔细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 其实张徕之前对于请湖匪出手一事的犹豫,一是出于对事情的风险评估,二是对这次行动成功率的担忧。 在之前与秦刚的几次较量中,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手段与方法有什么问题,而是在最终的运气笔面,差了一点,往往都败在了临门一脚。 而此次的谋划中,如果夏木真是秦刚与胡衍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人,而张徕又不知道的话,那的确是给自己增加了不可知的极大风险,要减分; 可是反过来,要是自己已经提前确认了这事,张徕便有信心给这次的行动额外地添加分数。 两天后,刘大千气急败坏地找到了张徕:“少爷,我按你的吩咐,编了一些瞎话告诉了夏木。然后安排了人悄悄地盯着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是偷偷摸摸地去了胡衍在城里住的地方。这事还真给你说中了!接下来怎么办?” “还要问怎么办?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张徕坐在那里捧着书,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非常整齐的字条,递给刘大千,“过两天去碰头拿回信的时候,带上夏木这个蠢货,真正的回信带回来,但要想个办法让他拿到这张字条……” “徕少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 第48章 字条证 夏木最近与刘大千靠近得颇为顺利,毕竟他能拿得出钱来请大家吃饭喝酒,而喝多了后,刘大千的嘴就把不住门了。 虽然没有特别准确的信息,但是话里话外已经大致可以听得出来,他们一伙人居然已经联系上了高邮湖那边的湖匪,正在商谈请动他们出手杀人的价钱。 在确认了这个消息后,他赶紧去找了胡衍。 “衍哥,这事搞大了,咱得赶紧报官啊!他们要是真的把湖匪请过来可不是小事。而且我看刘大千跟他老头子两人真像是那种狗急跳墙的样子!” “这个……”胡衍初听也是有点惊讶,想想又问道,“这事张徕知不知道?” “大千那小子说一开始张徕是犹豫的,不过这次可是得到他的点头后才去做的。” “嗯!不过现在还急不得。你想啊,现在报官,一则口说无凭,二则就算官府相信了,也只能找到刘大千,我们还是治不了张徕这个正主。” “可现在张徕一直呆在家里不出来,我也见不着他啊!” “那我们更得要等,必须要拿到过硬的证据才行。” “我就是人证啊,刘大千亲口对我讲的。” “光有人证不够的,至少还要找到物证,比如说,他们有没有与湖匪联系的书信、字条啊什么的。要不就得要打听到他们具体想动手的时间与地点,这样子报了官之后,才有可能人赃俱获。” 看到夏木还有一点不是特别认同的样子,胡衍再耐心地解释:“你想啊,只有这样子的话,我们才有可能把这刘用家、还有那张徕家,都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法翻身、我们给大哥立下的这个功劳才足够大啊!” 胡衍好生劝说了夏木一阵子,又给他支了一点钱,才把他打发走。 两天后,刘大千一早就叫了夏木,说是出城去帮徕少爷办一件重要的事。 夏木怕他起疑,也不敢多问。 两人从高邮城北门出去,向西北方向走了差不多有十里地后。从甓社湖边的一个渡口上了船。 夏木倒是认识这条水路,这个渡口的船大多都是去往位于湖心洲的耿七公庙。 高邮这边在湖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信奉耿七公。 耿七公是在宋真宗时期在高邮做过的一任通判,为官爱民,并因赈灾护民之因而被罢官。罢官之后也没有回家乡,就留在了甓社湖边修行,他的禅座前常常亮着一盏明灯。 在他去世之后,湖中行船遇到狂风巨浪、难辨方向时,这盏神灯便会在浪涛中出见,指引着船民走出困境,化险为夷,人们常说这就是耿七公的神灵在保佑大家。 于是远近船民就在湖心洲上修起了这座耿七公庙,庙里平时有一个年老不能行船的聋老头在那看管香火,扫尘除灰。 刘大千带着夏木上了岸,径直进了耿七公庙。 庙不大,前后三进,第一进的门殿里供的是本地龙王,第二进的正殿便塑的是耿七公的神像。 聋老头也不管进来的人,只是自顾自地在殿前扫地。 刘大千带着夏木如普通香客一样,先给耿七公像上了香,又随了一些铜钱。然后便转过正殿,走到了后殿。 说是后殿,其实也就是非常简单的一间空屋子,里面顺着墙边简单地被分隔成一块块的地方,各堆了一些晒干的穰草作床铺,这里也就是方便路过的船民,有时要避风时,都会在这里临时休息休息。 这两天的湖上没有风浪,后殿这里也就空空如也。 后殿的房间还开了一扇后门,出去便是一排石阶,直接通向湖心洲另一面的一个小码头。 这扇门就是方便那些不是专程拜耿七公、而只是进来躲风浪的船民进出用的。 出了后门,看了看四下无人,刘大千这才告诉夏木来此的目的:“徕少爷前几天终于下决心了,所以我家老头子就联系了‘湖西边的人’,今天就是过来等他们的回信。你怕不怕?” 夏木一开始差不多就已经猜到了几分,此时听到刘大千明说出来后,虽然有一点心慌,但还是立即表态说:“大千你都不怕,我就不怕!” 刘大千说:“这事你反正都知道了,咱们就一起来做,等事成之后,徕少爷那边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你的。” 夏木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连连说好。 两个人坐在后门口的台阶上,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后面的小码头以及前方的湖面情况。 坐了一会儿,夏木忍不住问:“大千,你见过‘湖西边的人’吗?” “没有,所以今天找了你一起过来。”刘大千又说道,“不过也没多大的事,我们只需要来取个回信回去就行。” 过了没多久,远远地看到有一艘船过来,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刘大千扭头看了看他后说:“那你就坐在这里等着,我先过去看看。” 夏木求之不得地点点头。 船很小,靠了码头后,里面的人却一直呆在船舱里不上岸。 刘大千站在码头上,和船里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大约是对上了身份,于是里面的人递了一个东西过来,又说了几句话,就快速地离开了小码头。 刘大千走上来时,小船就开始越驶越快,已经基本到了远处看不清了。 “走,里面去看。”刘大千挥了挥手里攥着的一张叠好的字条,夏木跟着进了后殿。 进去后便打开了手里字条,夏木也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 “徕少爷启,定金已收,七月十五小泾河角墩动手,余款廿日此处面结。大眼鸡” “好咧!”刘大千喜道,“之前大眼鸡一直嫌我们给的钱不够,这回终于是答应了!” 夏木惊道:“这次居然能请动了大眼鸡啊,这下子秦家那小子可就死定了!” 刘大千嘿嘿笑道:“这得让他后悔十八辈子惹了我们徕少爷。七月十五,今天是初十,明年的五天后,就是他的忌日。” 然后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字条,皱了皱眉说道:“这字条写了徕少爷的名头,不能留下,我直接带口信回去就行,这字条得烧掉。你身上带火折子了吗?” 夏木摇了摇头,但心里立刻呯呯呯地紧张起来,这个不就是胡衍叫他想办法拿到的证据吗?得想办法搞到手啊!于是他赶紧积极地说道:“我去正殿去拿根烛火过来。” 去正殿时,聋老头已经不在那里了,夏木便挑了一根烧得差不多的香烛,顺手在旁边的功德簿后撕下来一页纸,折了几下后藏在手心里。 刘大千将字条递给他后,又看了看殿里四处都有的穰草说:“你还是拿到后门外那边去烧掉,千万别点到这些草,失了火就闹大事了。” 夏木心中一喜,接过字条,转身向后门口走去。在身子已经转过去后,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把手心里的字条迅速地换了一下。 到了门口,他侧过身子,以确保刘大千能看到他用烛火点着了掉过包的字条。 火在字条上一下子烧起来了,随着它慢慢地烧成灰烬,夏木吊在嗓子口的心再慢慢放下来。 刘大千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时间才慢慢地走过来,和夏木一起,用脚使劲地将地上烧完的灰烬踩干净,再让夏木吹熄了烛火,扔到了一边。 事情办完,两人就一起从正门那边的渡口回去了。 两个时辰后,秦家的书房。 胡衍带着夏木调包换下的字条赶过来时,正好碰上过来汇报近期生意情况的谈建。 秦刚看完字条,挑了一下眉头,没说什么,顺手递给谈建。 谈建看完后差点跳起来,叫道:“大眼鸡,就是湖匪里的那个杀人魔呀!他的这个写给的徕少爷,不就是张徕吗!他们想对谁动手?难道是对大哥你吗?!” 胡衍点点头说道:“就是啊。这是我表弟夏木从刘大千那里偷偷拿到的证据,他们就是想对我们大哥动手。” “咱现在还等什么?赶紧去报官啊!” “报官是肯定的,但是不要太慌张!”秦刚摇了摇头,说,“因为光是要凭这张字条去抓张徕他们,只要他咬死了说没干过,也没有联系过,就定不了罪。这样最后反倒是打草惊蛇,让他们以后做事会更隐蔽。其实,我们可以先不声张,就等他们到了七月十五这天,在动手时候,能把湖匪都抓住!” “要等他们动手?那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大眼鸡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辈啊!” “没关系,现在已经知道了时间和地点,这事我可以先找毛知军,让他可以提前悄悄地做好安排,官兵那么多人,哪里会怕这些湖匪。”秦刚说完这几句话后,脸色却迅速一沉,对胡衍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得先把你和你表弟做的事,跟我讲讲清楚。” 胡衍一愣,虽然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对于严肃起来的秦刚却是一种莫名的畏惧,于是就将自己先前的想法,以及与夏木安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讲了出来。讲完后,他又看了一眼秦刚的脸色,心里一阵发虚,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谈建,你觉得呢?”秦刚先问了他。 谈建本来在听的时候,也觉得胡衍没什么错,但是被秦刚一问,又使劲地想了想,犹豫地答道:“我,我觉得,这事听起来就非常危险,衍哥应该一开始就得和我们商量的。” 秦刚点头道:“这是一点。此外,就算是一开始没想到,可到了知道他们是在勾结湖匪时,这么严重的问题,总得要先找我来商量了吧?一直拖到现在,你可知道这事会有多危险?他们都敢对我下手,中间如果为了保密什么的,直接将你们灭口会不可能吗?尤其是你表弟,你知不知道把他卷入了一个多危险的境地?” 看了一眼被批得有点丧气的胡衍,秦刚不由地放缓了一点口气,更耐心地解释道:“你让你表弟去做的事情叫做‘卧底’,这可是一种需要专门训练过的人才能做得好的事。否则,不但不容易成功,反而会让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万一出事,你如何向你舅舅一家交待?” 胡衍这时才感觉到有一阵阵地后怕。 “好了,这件事我先给你记下来,以后再去理论,先来看看眼前的事情吧!” 听到秦刚这样说后,胡衍才松了一口气,与谈建认真地听着。 “所有的事,我们都得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全面了。比如,我们先是假定这张字条上的内容全部是真的,信息也是完全都对的话,那么就可以提前针对性地去做好抓获这帮湖匪的准备与安排。” 那两人听着有点疑惑,怎么就是假定了呢?难道字条上的消息不是真实的吗? 秦刚没有理他们的疑惑,而拍了拍那张字条说:“但是,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呢?——你表弟已被对方识破了,这张字条上的内容就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 胡衍有点急了:“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说不可能呢?”秦刚反问道:“可能需要有可能的理由,而不可能更要有不可能的理由。当然,我也并不是非要肯定这一点,而只是提出这样的一个假设,假设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企图?会有什么样的计划?” “那会是有什么呢……”胡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那大哥你想到了吗?” 秦刚也琢磨了半天,说道:“我暂时也没想得出。” “那我还以为你能想得出呢!”胡衍则感觉有点被大哥耍了。 “你别不当回事。凡事必须要先想,想不出来没关系的,至少我们是考虑过这方面的可能。”秦刚则进一步解释道,“如果在基本确定这张字条为真的前提下,我们现在就开始进行一些必要的准备吧。” 于是三人讨论了一会儿,将晚上去军衙求助时,希望从毛知军那里获得的帮助的想法好好准备了一番。 谈建则拿起桌子上的字条细细地看,也没看出什么,只是皱着眉头说:“这大眼鸡写的字也太难看了吧,大大小小的……还有,他们用的什么墨啊?好像有点腥气味……” “湖匪的船上还不都是鱼腥味嘛!他们写个字还要用什么好墨呢,估计磨墨的水就是洗过鱼剩下的。” 此时,张府后院。 刘大千将与湖匪接头后拿到的真字条交给了张徕,一边还小心的问:“大眼鸡同意我们是在后天动手。我看这和你让我故意让夏木偷走的字条上写的,就是时间与地方不一样。可就算是这样,那张字条要是到了秦刚那里,还不是让他们会有准备吗?” “浅薄之见。”张徕不屑一顾地笑笑,“所谓的假东西,不能什么都是假的。我就是改了一下时间与地点。让他们既然知道了动手的时间是在十五号,自然就会把所有的精力与准备都集中到了那一天。这样的话,别说我们提早两天,就是提早一天都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哦!”刘大千有点听明白了。 “而且,我们必须要考虑自己的退路。要是大眼鸡他们一旦得手,这个案子可就不是小案子,官府必然后调查并审讯所有和秦刚有过仇怨的人,我们要是一不小心被牵扯进去,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对啊,少爷你还让那夏木拿到那张可以指证我们的字条作甚?到时候他要拿出那张字条来会怎么办呢?”刘大千听了后反而有点着急了。 “放心!到时候我不怕他们拿出来,而是就怕他们不拿出来!”张徕自信且阴险地笑道。 第49章 师说论 小泾河就是从秦家庄西边流过的那条河,在庄上修好了防洪墙之后,便在这里顺便修了一个码头,平时可以成为庄上进出货物的主要通道。 有了码头,秦三太爷便专门安排了一艘小船,从这里绕走大淖河往返于北窑庄之间,虽然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可是一来可以省下了走路的力气,二来运送货物则更加方便。 起初秦刚还想推托说不要如此麻烦,后来看到这趟船也不单单是他用,庄里去城里运货的、去新铺子帮忙的,都时不时要乘乘这船,也就应了下来。 角墩是位于小泾河与大淖河的交汇口的一个稍高的土堆,由于旁边被更小的河汊分割,不再与岸边相连,变成像河口中间的小岛一样,墩上尽是一些矮树杂草,周围长满了芦苇。 从地形来看,如果提前在角墩埋伏藏下十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而船只行到这里,往往都会减速慢过。 所以,考虑到秦刚平常一直会走这条路线,选择在这里进行埋伏并袭击的话,的确是最佳地点。 而且,过了角墩这边的河口,无论是向北、还是向西,都是四通八达的乡间河网,也是利于湖匪们得手后方便地撤退跑路。 当天晚上,秦刚与胡衍就带着字条去知军府衙找了毛滂。 毛滂一看,大为吃惊,赶紧叫来了参军金宇一起商量对策。 金宇听了后,也赞同秦刚的意见,光凭这张字条,定不了张徕的罪名。但是如果能设下埋伏,等着湖匪自投罗网,一举抓获人证之后,这张字条就可以成为非常重要的物证了。 只是之前的安排必须要足够地保密。 所以,毛滂决定先不去惊动通判以及明面上的官员,让金宇直接安排自己的心腹亲信去角墩那里进行布局准备。 毛滂又想了想后,还觉得不放心,特意叫来了他从京城禁军带来的一个亲随陈武,说此人身长了得,这几天就安排他作为秦刚的跟班随从,贴身保护秦刚的人身安全。 谢过毛滂的这些安排之后。 在与秦刚回到家,胡衍也觉得这事与自己之前的考虑不周有关,便要求这几日也跟在他的身边。 秦刚想想两人一贯走得近,也就随了他的心意。 自从城南安置营回来后,每天早起锻炼也就成了秦刚的必修功课。不论是要预防疾病的侵扰,还是面对各种意外的可能。一副好的身体那是一切的基础。 秦刚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锻炼方法,无非是每天坚持一定量的跑步,一些俯卧撑与迎体向上,用来提升自己的肢体力量。 胡衍之前在安置营里是见过这些,也曾与他一起做过,只是没想到,回到家里后,秦刚还能继续坚持。 而这几天陪同在一起的陈武也是一个习武之人,每天也起得挺早,在一旁看看,先是有点稀罕,后来便说秦刚的这些方法倒是与他的一些练习套路有点异曲同工的地方。 这些天,秦刚虽然也是对外宣称在家中备考解试,实际上他并不是十分在意。因为解试考的是相对成绩,按此次高邮军的报名考生数量与最终的录取名额来看,他要考中的把握很大,更不要说还有主考官毛滂那边许下的双保险。 几天前的临泽一行,让他开始意识到菱川书院的特别价值与意义。 历史上的菱川书院,并没有遇到秦刚,这所难得地自然萌生出一点科学与昌明思想萌芽的书院,便在历史的惯性与世俗的不解之中,渐渐沉沦并消失。 千百年后,不过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名称。 而对于秦刚来说,假如没有菱川书院,他这个充满各种不合时宜思想及知识的灵魂,至少还将要坚持好多年的孤独前行之路。 可是想到眼下完全是可以与乔襄文联手,用后世的一些先进的思想与方法,来触动并改变这所书院中难得聚起的一些学子人才,合众人之力,把这一点点科技及文明的星火点着,就有可能成为更多的火把、火矩、甚至最终形成燎原大火。 所以,他必须要为接下来的一些计划而加紧准备了:比如尽可能地开始回忆并整理各种有价值的知识点并将其形成体系。 为尽可能地避免在这过程中的不必要麻烦,秦刚在回忆整理这些知识内容时,大量应用了曾经学习过的速记符号与各种字母缩写,甚至直接应用一些英文词汇。 这样一下,他所记下的这些珍贵且重要的笔记,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懂,而万一落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人手中,看到的,只会是如道家画符一样的不知所以然。 第二天晨炼之后,秦刚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笔记,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然后,又在胡衍以及打扮成跟班的陈武陪同下去了几处水泥作坊去转了转,一切都还正常。 傍晚时,金宇专程来了一趟,告诉他们,小泾河沿线、尤其是角墩那里的地形都已经查探清楚了。 他亲自抽调了六名曾经上过战场的士兵,负责这次埋伏行动。同时为了防止意外,他还以巡查盐贩的名义,安排了厢军都虞候王成带领一个都的士兵,在十五日这天去武宁乡附近进行巡逻。这样的话,就算有了提前的安排,万一到时候有需要,便可以迅速把他们调过来支援。 第三天是七月十三,秦刚没有出门,却迎来了乔襄文的登门拜访。 原来那天与秦刚聊了半夜仍觉意犹未尽的乔襄文,在第二天一早,又攒了一肚子的想法与疑问,可是刚吃完早饭,还没等到问出口,秦刚就被叫回了城里听旨。 之后几天,一直没有收到秦刚何时会再来的消息,乔襄文终于忍不住了,索性直接赶到高邮,上门请教。 这些天上门来的客人,几乎无一不是前来恭贺秦刚升官并想拉近各种关系的。 唯有乔襄文,根本就无意关心那些事,刚坐下来,就拉着他开问: “当年,祖父将菱川书院交于我的手上,我就一直在想,办这家书院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更多的学生考中进士么?可天下学子那么多,每一次的进士名额却那么少。对于在书院里读书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甚至连考中取解试的可能都非常低。那么,这些未曾取解的学生,他们的未来将要怎么走?书院对于他们的价值又在哪里?” 乔襄文此刻的认知,已经超越了此时的大多数人,他已经将自己关注的重点,从日常的教学传授问题上,提升到了一所书院的文化传承高度! 什么是传承呢? 比如说一家茶壶铺子,一个人把祖辈传下的制壶工艺的每个流程、每个细节都认真地学会,每天能卖出很多茶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最后收徒教子,铺子顺利地经营下去,这就能叫传承吗? 不!这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传”,更不要说在这传递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遗忘、变样与走形。就像江湖传说中的武林门派,每传一代都会忘记一两招,几百年之后,天下无敌的惊世武功也能变成不堪一用的花拳绣腿。 所以,要想实现传承的“承”,首先必须要具有思考的意识,要去思考出事情的真实意义;其次要有探究的能力,探究努力的根本目的;最后要有创新的手段,创新实现最终的核心价值。只有具备这三点的人,才能成为相应领域里的圣贤与智者,才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传承。 秦刚相信,已经有了反思意识的乔襄文应该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传承者,只是原本历史中的他,十分遗憾地缺少了一点点的运气与外来的助力。 而这点,现在就由他来帮助补上吧。 “昌黎先生在《师说》一文的开头就开宗明义地指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敢问乔兄,这‘传道、受业、解惑’三者可有高下之分?” “当然有了,为师者当以传道为上,受业次之,解惑则更次之。”乔襄文立刻答道。 “是么?”秦刚摇头质疑道:“所谓大道至简,高深之理,一言即可蔽之,所以这传道未必就会为上等。而再看圣人,亦尝有惑,‘犹且从师而问’以解其惑。所以,解惑者也未必为次等。以小弟之愚见,这传其道、受其业、解其惑,乃是为师者的三大终身责任,无上下高低之分,也不宜偏废其一。” 乔襄文初听颇觉有理,但想了一下又提出疑问:“这天下读书人所追求的大道,也可以用‘至简’一语囊括得了吗?” 秦刚笑笑道:“当然,乔兄应该听过‘关学四句’吧?”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学四句的这四句话的确是精炼概括了读书人的大道目标,同样也用语简炼,闻之即懂,乔襄文自然是知道的,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有点被说服的神色。 秦刚继续说道:“正所谓知易行难。传道者只须讲明这关学四句,开蒙之生便能听懂。背诵记住这四句,旦夕片刻就能完成。但要做到其中任意一句,却又将是受业、解惑的责任了。” “此话怎讲?” “且说‘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吧,乔兄以为,何以为之‘万世之太平’?” 乔襄文略一思索,说道:“上有贤臣辅明君,下有百业安黎民,外服夷狄俱朝拜,内平灾祸与与匪情。” 秦刚点头道:“乔兄总结得甚是有理。辅佐明君需经国之才,安定黎民要济世之能,再有对外之军事武功,对内之政事所能。可见这‘万世太平’之大道,莫不出乎政清治明,富民强兵,丰衣足食,海晏河清,此言当否?” “小友之言甚是!” “那这治国之任,便如管仲之术、孔明之学,当受业乎?” “当受业。” “而那安民之责,当属田产丰歉、百工生产,当解惑乎?” “当……解惑。” 秦刚道:“所以,无论是传道、受业及解惑,都须各方人才来实施践行,而培养培育人才的责任,便就落在了师者的身上。这也可回答乔兄方才所问‘书院的目的何在’的问题!” “哦!”乔襄文的思路一下子被打通了,他想了几下之后,终于能够总结出了答案,“难道就是‘育才’么?” “正是育才,培育人才!学以致用方是人才。如皇宫集英殿上,状元及第、万中挑一的进士是人才!书院自是要培育出来。又如各地府衙中擅于运筹、处理冗事的吏员也是人才!书院也可进行认直地培育;再如民间工坊里熟能生巧、奇思发明的匠作百工亦是人才!书院亦是要持续不断地培育。” 乔襄文听到这里时,却有点异议,打断道:“府衙吏员,我是知晓,并非需要去学经义之书,朝廷需要他们掌握的应该是对算术、律法的通晓。如薛公恭敏【注:薛向,字师正。死后谥恭敏】,善理财、精算策,虽无经义之才,但却能官拜至枢密之高位。但是,小友你刚才所说的匠作百工,他们不过都是掌握了一些劳力者之技,都是来自于家传私授,怎可称之为人才?而书院之中又何以培育?” 秦刚知其会有此一问,答道:“寻常工匠,往往只能知其然,却不能知其所以然,手艺多是熟能生巧而至,当然难称为人才。” “《梦溪笔谈》中所记就曾有一布衣毕昇,他不满于刻版印刷之费时费力,以胶泥作活字印刷,从而区别于其他的印工,此为吐故纳新之人才;” “魏晋时曾有一口吃之人名马钧,擅机械,多钻研,造龙骨水车,灌田无数,造福天下农事,相对于那时的手工匠人,此便为无中生有之人才;” “东汉宦官蔡伦,观匠人造纸欠佳,乃自选树皮、麻头及敝布、渔网等物,反复尝试,以成‘蔡侯纸’,此为精益求精之人才。” “求新、求有、求精,此三者,皆非寻常匠人可达,但此背后又皆合‘格物致知’之理,如书院依此而行,必将为天下培育更多大匠大作之人才。” 乔襄文此时越听,越觉得感到喜不胜收了。 按理说,秦刚所讲的所有东西,都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奇特的内容,但是他所看待问题的角度,却是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而只是这样的改变,就让曾经一直困惑的诸多问题,一下子都变得豁然开朗了。 “子曰:有教无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乔襄文不禁自语道。 在接下来的探讨中,乔襄文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大刀阔斧地改变菱川学院:在传统的经义之学之外,全新设立律政、博物、术算、格致等等这些新的学科。 当然,新学科的开设也非能一蹴而就,自然是先作规划、再访师资、确立教材之后方可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乔襄文正色立起,整理了一下衣襟,极其严肃地对着秦刚施一大礼。 秦刚慌忙站起来侧身让过,说道:“乔兄何故如此。” 乔襄文道:“还是用昌黎先生的文章之语来说:‘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襄文不以年长为耻,却拜服宣义之大才,愿从此执弟子礼。” “万万不可,秦刚不过黄口小儿,何以能担乔兄之师,着实愧不敢当!”秦刚赶紧推却。 但乔襄文却一脸郑重,坚持如此。 秦刚只得换一说法劝道:“乔兄之心意,秦刚自当明晓,只是外人会以为你是折倒于吾之官身品位之下乎?” 乔襄文却一脸正气说道:“大道在前,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几番推辞,最终只能约定:在外人面前,二人以兄弟相称,乔襄文年长为兄,秦刚为弟。对内,乔襄文则拜秦刚为菱川书院客座教授,主导筹划若干新学科之章程,至于师礼则由乔襄文随自己心意在私下而行。 “新设学科中,律政一科,襄文父祖皆有些渊源,可聘致仕官员前来教习;博物一科,书院之前也有喜游历、多博闻之教员,可尝试开展,并逐步完善。” 秦刚接道:“那术算、格致,教课其实不难,重点在于教材编写。秦刚于此略有心得,可以着手先行写出框架,再组织三两感兴趣的学生于实践过程中逐一完善。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菱川未来之名,当于你我之全新开创而开始。” 第50章 码头险 乔襄文前来拜访秦刚,原本只是想接续上回两人未能尽兴的探讨话题,却不曾想,最终能谈出了一个全面改革菱川书院的宏图大愿,以至于越谈越兴奋,直至秦福前来提醒,才发觉已过了午饭时间。 秦福看到有客人来访,便提前让黄小个到街头的饭馆里叫了些现成的酒菜,虽然简单,但也足够丰盛。 于是秦刚也叫过胡衍过来一同就餐。 饭间,乔襄文对于秦刚的尊重之举,令胡衍暗自咋舌。 之后,乔襄文又与秦刚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大致将接下来书院的运行章程尽数都落在了纸上,方才起身告别。 秦刚叫上胡衍一同送行,走出大门时,陈武原本正守在门房,看见后,便跟了上来。 秦刚摆摆手说:“我就送送乔兄去码头,不出远门,就几步路而已,你不用跟过来了。” 陈武没吭声,却闷头跟在后面,秦刚心想,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恪职要求,也就只得随他了。 北窑庄的码头由街头走出去,穿过一片河边的小树林就到。它实际并不正规,只算是个野码头。修在小淖河在此伸进来的一个湾头,靠着河边有几株柳树,当作可以临时系船缆绳的码头桩子,然后有人又在这里的湾处打了几根木桩,可以两边搭一些跳板,方便小船停靠后上下货物与行人。 当然,这个码头还是过于简陋了点,要是太大的货船,一般还是要开到城里正式的货码头才行,停靠这里更多的是那些搭载行人上城下乡的行脚船。 午后,这里明显没有什么生意,码头看起来十分冷清,岸边倒是临时搭起来一个茶摊,由于无人问津,摆摊的人脸上盖着蒲扇躺在那里在睡觉。 另一边的树荫下坐着三个像是等着搬货的干力气活的汉子,由于没有事情做,也是靠着树干休息。 秦刚一行四人走到码头,近处却没有行脚船,远处大约十几米处的河中倒是有一条小船,但没靠岸,船上的人也似乎躺在里面睡觉。 “划船的!过来一下!”胡衍冲着船那边喊道,但船上的人似乎睡得很死,没有反应。 陈武突然拉住秦刚,低声说道:“不对劲,这里的人有问题!” 秦刚一惊,抬眼看了一下四周: 茶摊的人还继续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但是,树荫下的三个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说他们三人的表情甚是怪异,就从他们手里提着的用布包着的东西,就可以断定那里面一定会是刀剑之类的武器。而且更重要的是,稍远处的树林里也出现了更多几个靠近的身影。 “胡兄弟你在后面护好秦官人。”陈武紧盯着最先接近的树荫下过来的三人,轻声安排道,“这边人少,等会儿我冲上去先拦住他们,你们就抓住机会,从树林那冲过去,回到街上。” 胡衍点头后,感觉手里空空的很没安全感。 他突然灵机一动,继续冲着河里的船那边骂道:“你耳朵聋啦!看我不教训你。”然后便顺势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抬货丢下的竹杠挥了挥。 手里有了东西,胡衍心里刚稍微有了点底。 这时,只见先行靠近的那三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并先后将手里东西裹着的布丢掉,里面露出的果然是明晃晃的刀刃,刀已亮出,自然也就不再作其它的遮掩了,三人一声发喊,便冲了过来。 陈武早有准备,唰唰两下从怀里掏出两把匕首,欺身迎上最前面的人,左手匕首格住了挥过来的一刀,右手匕首一下狠狠地扎进他的大腿,此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陈武这般的身手一亮,吓得后面两人一下停下脚步,竟然又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个空当,秦刚拉着乔襄文快步跟了过去,胡衍也在后面抓着竹杠作断后阻挡之势。四人便迅速地暂时摆脱了这边的阻挡。 “妈的!废物!他们就一个能打的人,一起上啊!”突然看见之前茶水摊睡觉的那个人,已经翻身起来,手里也拎了一把刀,一下子就冲到了前面,与树林那边过来几人,拦住了他们穿过树林回大街上的路。 陈武只得带着秦刚等人,换了个方向,沿着河边逃跑,并寻找摆脱的机会。 正好前面有一处旧房子,是码头平时用来租出去堆放一些周转货物的仓库。陈武几步上去,一脚踹开大门,喝道:“大家都进来!” 众人迅速避进仓库,里面不大,此时这里都空着没有东西,只在靠河边的地方有着一扇关着的窗户。 陈武进门后,顺手抄过一根应该是用作门闩的木棒,便把手头的两把匕首分别交给秦刚与乔襄文用来防身,让他们避入房内墙角,而他则守在一时来不及关上的大门之旁。 随后就有一人跟着冲进大门,被陈武干净利落地一棒狠狠敲在他的面门上,便噔噔噔地倒退了几步,一下子倒在了门外,被后面赶过来的人拖走后,也就再没人敢贸然地冲进来。 然后便听着外面一阵脚步声,估摸着大约能有七八个人,就把这间屋子给围住了。 这时,听着应该是之前在茶水摊冲过来的人的声音叫道:“里面的人听着,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高邮湖大眼鸡就是。老子这次接的单,就只要秦刚一个人,把他交出来,其他人我一律放走。你们要是再反抗,我这里十几个人一起冲进去,刀尖上不长眼,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剁成肉泥!” “大眼鸡!”胡衍吃惊地叫道,“今天不是七月十三吗?他怎么现在就来了?” “他们是湖匪!秦兄弟怎么会得罪了他们?”刚刚从慌乱逃跑中缓过劲来的乔襄文也是一连串的问题!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还是先逃出去再说!”秦刚冷静地说道。 “他们人多,我们虽然冲不出去。但好在有这间屋子,所以我们只要躲在里面,有我守在门口,谅他们也没有办法冲进来。”陈武安慰几人。 秦刚也点头分析道:“那就好,湖匪来城里附近,是不敢多呆时间的。再稍微晚些时候,这附近一定会有人过来,只要消息能够传出去,我们就不怕了。” 于是,屋里的人暂时松了一口气。 屋外的人见过陈武的身手,又有第一个被敲晕的例子在那里,果然不见再有人敢往大门里冲的情况。 又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的这些人好像在来回地搬一些东西,陈武便小心地向外面张望了一下。 “不好!他们是想放火!” 的确,攻不进屋子里,在外面放火是一个必定有效的方法。 随即,外面又传来大眼鸡的声音:“秦刚,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自己走出来,我大眼鸡保证不为难其他人。要是不出来的话,我就一把火把你们统统烧死。” 秦刚听了后,便一下子站起了身。 胡衍大惊道:“大哥你不能出去!” 秦刚摆摆手,轻身问陈武:“陈兄你估计一个人冲出去,有没有把握?” “小官人,在下奉命保护你……” “不是,你听我说,我们如果都呆在里面,外面一旦放火,最后我们就都没希望了。但是,以陈兄你的身手,只要能够冲出去的话,我们几个在屋子里也能继续多守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只要你能回到街上,就直接去喊动北窑庄这边的保甲,湖匪是不敢在这里与保甲直接对抗的。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是可以脱困了吗?” 陈武一想,觉得可行。 于是,秦刚便一边脱下外衣换给陈武,一边大声和屋外的人拖时间:“大眼鸡,你也是江湖人士,可得说话算话!我要是出来跟你走的话,你可得放过其他三个人。” 大眼鸡一喜,赶紧回话道:“你放心,你出来,我不放火,带了你就走,不会为难其他人。” 这时陈武换好了秦刚的衣服,又将门闩棍交给了秦刚,要回了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 秦刚躲在门后大声喊:“那我可就出来了啊!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然后,换上了秦刚衣服的陈武便低着头,用手抱着胸,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慢慢走出门外。 远远的也看不清脸,所以光凭穿着的衣服,屋外的湖匪自然不会看得出破绽。 大眼鸡一挥手,便有两个人上前准备拿住他。 正待两人不以为然地走近身边时,冷不防陈武就突然出手了,匕首上下翻飞,两三下就将两人扎倒,便迅速向外冲去,再闪过临时围堵上来的再几人,一下子就冲进了树林,一会儿便传出了他大声的呼叫: “湖匪打劫!湖匪打劫!快报官府!快报保正!集合保甲……” 此时是元佑八年,虽然王安石当年的诸多新法差不多都被保守派们废止得差不多了,好在保甲法在许多地方,通过了改名、调整以及修改后,还是保留了不少实质内容。 例如北窑庄这里的城外居民区,大约住了七八十户人家,平时抽有青壮,备有些刀棍器械,保正就是王麻子,偶尔也会拉出来操练操练,并订有保规,有事鸣锣,保甲都必须操械集合。 陈武之所以同意秦刚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因为他大致算了一下,只要能够成功跑到街上,叫来了保正,凭他的军府腰牌,短时间召集几十个保甲再杀回来是完全可行的。 大眼鸡等人,原先看到秦刚愿意出来束手就擒,便放松了警惕,还在想着这样一下只要顺利地将人骗到手里,带回到船上,接下来也就随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哪曾想出来的人却是冒充的陈武,一瞬间又被扎伤了两个人,其它人根本就没有防备,被他一下子逃脱了去搬救兵。 想到北窑庄的保甲马上就会被惊动,而且这里离城门不远,再一耽搁,说不准还会有厢军赶来。大眼鸡气坏败急地叫道:“秦刚还在屋里,里面没有能打的练家子了,赶紧冲进去抓人!” 立刻就有一个手下挥着刀往大门里冲。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远远的那人的身影就已经照进了屋内。秦刚长持长棍躲在门后,心里紧张地呯呯乱跳。 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个影子迅速地逼近,立刻便迅速大致判断出了对方进来的时机,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门闩棍挥出去。 “呼~,啪!” 一棍正中进门匪徒的面门,比前面那个人还要惨地仰面摔倒在门外。 后面还有不知死活的一人继续往里冲,又被秦刚依葫芦画瓢地再是一棍击中。 “里面还有高手!” 大眼鸡快气疯了。 这次动手的地点,他原本是不同意选在北窑庄的,这里太靠近城门,过于危险,但是委托人说,正是可以险中求胜,还可以出人意料。 之后,他又想了想。要对付的目标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自己这次带出了七八个好手,到时候只要冲过去,一刀将对方解决,还不是简单得不得了的事情吗? 哪知今天,却不想连连受挫,带出来的人,眼见着都伤残了一半,却连秦刚的毫毛都没碰着。 “放火!放火!烧死他们。” 剩下几人也顾不上先前搬来的干柴干草的份量还不太足,匆匆忙忙地点火。 只是,事先没做准备,也没有油类助燃物,火是点起来的,要等火势烧大、并且再烧着整个房子,显然时间还是不够的。 大眼鸡便使劲地吆喝:“快!多堆点干草。把门窗给我守住了,只要有人出来就解决掉他们!给我看死了!” 实际上,他们已经听得远处传来了召集保甲的锣声,又依稀能够听到赶过来的嘈杂人声。 在虚张声势了一番后,大眼鸡只能悄悄带着手下撤退。 原先在河里装睡的那个船工就是接应他们的人,迅速地摇了船过来靠岸,再把受伤还有晕过去的几人抬上船后,便飞快地向远处遁去。 只是秦刚等人在屋内也不知外面的情况,暂时也不敢出门冒险。 便听得门外一阵阵噼噼啪啪的燃火声,一会儿开始就有烟雾卷进来。胡衍也闪身到另一扇门的后面,两人迅速将门关起来,希望能多少阻挡一些火烟。 秦刚又招呼另外两人尽量把身体伏下来,靠近地面,以防被外面涌进来的浓烟薰到。 随着烟越来越浓,秦刚正犹豫着要不要采用尿打湿布来捂口鼻的方法。这个方法虽然到时能够保命,但毕竟过于冲鼻,一直想着还是拖到万不得已之时再用吧。 好在没过多久的时间,先是听到了外面有一帮人开始拿着手里的东西拍火灭火的声音。 紧接着便听到了保长王麻子的高声叫喊:“赶紧找到秦宣义,保护好秦宣义!” 秦刚这时才带着大家迅速从屋里冲了出来,着实也是被烟呛得咳嗽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 而王麻子正手持一柄朴刀,威风凛凛地站在众人身前,一看见秦刚,便立即冲上来道:“秦宣义放心,我这里的保甲均是忠勇善战之士,一定能打败湖匪,保得宣义平安。” 秦刚心里暗自发笑摇头,但口头上也只能多多夸赞他们救援得及时,然后又嘱咐了王麻子抓紧安排救火。 好在河水就在旁边,人手又多,很快就扑灭了火头,房间只是部门门窗烧坏,又薰黑了两三面墙而已。 出了这件事,乔襄文受到的惊吓颇大,秦刚便让他不必着急回去,便一同回了秦刚家,被安排在客房里先行休息。 而码头上的这次动静着实不小,已经惊动了北门守军,又迅速报到了知军府,没一会儿,金宇便带着人急急地赶了过来。 听得陈武把具体经过讲了之后,金宇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次遇到的湖匪不仅多达近十人,而且还敢在离城门这么近的地方动手,着实是出人意料。 要不是毛知军当时多考虑了一些,安排了陈武在秦刚身边保护,这次说不准就被其得了手。 “确定是湖匪大眼鸡吗?他们为什么会提前动手?为什么又会冒险跑到到里来动手?”当书房里只剩下他与秦刚、胡衍三人后,金宇问起了这些个问题,却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了。 “把之前的那张字条拿来再看一下。” 因为这个之后要作为重要证据,秦刚把它收在了书房里,找出来递给去。 金宇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声惊叫: “怎么会是这样?!” 第51章 脱身计 、听到金宇的一声惊叫,秦刚与胡衍立即起身过去一看,都一下子愣住了——这张字条上面的字居然变了: “木少爷启,定金已收,七月十三小河墩动手,余款廿日此处面结。大眼鸡” 再仔细一看,这张字条的确就是之前看过的那张,之所以内容发生了变化,是因为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有些笔划、甚至是个别字竟然凭空消失了。 原来的“徕”少了些笔划后成了“木”字,原来的“五”少了笔划后变成了“三”,而后面的“小泾河角墩”分别少了“泾”与“角”两个字。 按现在的内容来看,这张字条便和原先所理解的写给张徕的不一样了,更应该解释成是写给夏木这个“木少爷”的,而时间正与今天的七月十三很吻合,更重要的是字条上的“小河墩”可以指任何一个河岸口,包括今天的北窑庄野码头。 秦刚这时才突然明白,为何之前这张字条上的字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的,甚至连有的字的大小都没能保持一致,当时还以为是湖匪字太烂。而现在经过了这些变化之后,现在字条上的字要比当时显得整齐了不少。 “这是怎么做到的?字条被人调包了吗?”胡衍首先没按捺住惊讶,叫了起来。 秦刚摇摇头道:“就是原来的那张,只是上面有些关键的笔划与字不见了,只是不知道是怎么不见的。” 金宇拿起字条在鼻前嗅了嗅,又看了看纸面,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 看到另两人的表情,就问:“你们有没有在这纸上闻到一点腥味?” “之前确实是有闻到过。还以为是他们一直在船上生活,沾上了鱼腥之类的东西。” “那就是了。”金宇说道,“我过去曾审过一起诈骗案,奸商用了墨鱼汁来书写契约,刚写在纸上时,与寻常墨汁一样看不出区别。但只要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墨鱼汁的笔迹就会开始变淡直至最后消失,而原来的契约就变成了一张白纸。而这张字条,估计也是用了这样的手法,用墨鱼汁作了手脚。” 秦刚略一思索,便基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道:“之前我们曾怀疑这张字条是一个圈套,大方向是没问题的,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只把注意力放在两天后的十五号,地方也只会关注角墩那里。而实际上他们和大眼鸡约定的时间,就是要在今天动手,从而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更重要的一点是,不管他们今天能否得手,会不会出现其他什么意外,即使是我们有人拿出这张字条来,也是无法告到张徕的。假如再粗心一点,等到了公堂上才发现字体的内容有变,反倒会落个诬告之名。” 金宇立刻点点头,说:“真是在公堂上才看到,不仅仅是诬告。而且嫌疑人就成了夏木,最后,包括胡兄弟,都会被牵连到这起通匪事情中。” “好毒的圈套!”胡衍的话也变得结巴了起来,“那,那就是说,我,我让夏木去打探消息,其实已经被他、他们知道,甚至还下了这个圈套让我们钻?” 另两人看了看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其意明了。 胡衍脸色阵阵发白,想必极其懊悔。 之前秦刚在批评他过于急功近利,又极容易被人设计上当。他还满心的不服气,可现在的事实却证明了当初的担心。 想到这里,他一抹脸,噗嗵一声就在秦刚面前跪下来了。 秦刚吓了一跳,赶紧要扶他起来,但胡衍却坚持不起来,说道:“大哥,都怪我鬼迷心窍,想着什么卧底打探情况,结果上了对方的圈套,差一点就害了大哥还有乔山长的性命。胡衍罪该万死,请大哥责罚。” 金宇过来劝说:“我看此事也不能怪胡兄弟,虽然说你做的事情被人利用来进行迷惑,但是就这件事情的结果来看,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还是对方的算计太深啦!” 秦刚叹了一口气,对胡衍说:“其实我并不想责罚你,但只是真正想要让你明白,在这世间行事,要行大义、走大道,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各种阴谋小计。” 金宇赞道:“秦宣义讲得甚好。” “就拿这件事来看,我们的对手,藏在阴暗之处,又是用了墨鱼汁、又是设定连环局,最终为何仍然还是没能成功呢?”秦刚希望能从根本上改变胡衍之前的想法,“我还听说大眼鸡杀人无数,勇猛无比,但是为何一听到保甲的锣声却落荒而逃呢?正所谓‘邪不压正’,他们走歪道,我们走正路,道理就在这里。” 胡衍听着,连连点头。 “要说圈套歹毒,其实未必。所有的圈套也好、骗局也罢,要想得逞,却需利用人的贪心。”秦刚更进一步地指明道理所在,“你表弟夏木,如果一听到他们有可能找湖匪行凶,前来告诉我即可,我们提前防备了后,也就如今天这结局一般。但是,正是因为你们贪心,想凭此一举给对方定罪。而对方才能有机会反骗于你。” “所以我们来看,赌场为何能骗钱?那是因为赌客都想赢钱!再看拐子为何能骗到小孩?那是因小孩容易被一些吃的零食与玩具所诱惑!而再看战场上的各种埋伏为何能够成功?那也是因为有将领带着军队想贪功而冒进所致!” 这样的一席分析之话,不仅让胡衍听得心服口服,也让一旁的金宇听得是连连点头。 “这样吧,给我做事,当得赏罚分明。此事,扣你两个月的例钱,以示惩戒。而至于你表弟夏木,此事多少也算他有些功劳,叫他不要再与那帮人混了。我和谈建说一下,他若愿意,可以让他到秦家庄跟着学点生意。” 胡衍听完,并没有对自己的处罚有任何异议,反因秦刚对夏木另行的安排而感激万分,因为这样,他也算是多少完成了舅母的请托。说句实话,他现在真的非常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直接到找秦刚,也不至于出现前面的麻烦之事。 胡衍告罪后,便与谈建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金宇与秦刚两人时,金宇不由地悠悠叹道:“我有时都在怀疑,秦宣义你是否真的只有十七岁。” “是不止了,马上就十八了!”秦刚笑笑调侃道。 “哈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别的先不去提,就宣义刚才这番对于施骗者与受骗人的分析,可谓是入木三分,若是没有个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哪里能总结得出。当然只是可笑世间有太多糊涂之辈,身在局中不知根源而在。”金宇感慨完后,又说回了此事,“这次湖匪之事,宣义觉得后续该当如何?” “湖匪近城作案,应是多年未见的罕事。对于此类剿匪治匪事宜,想来军衙贯有具体的章程与策略,学生不敢妄议。而至于此事的幕后主使之人,学生倒是觉得无须过多在意,想必接下来的话,他们自身都要难保。” “哦?宣义此话怎讲?” “我们简单推导一下吧。假如是参军您想联络匪首对我下手……” “岂敢岂敢!”听得秦刚这么一说,金宇立刻摆手苦笑道。 “哈哈,就是这么一个比方嘛!假如参军您联络的话,事先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难、非常有风险的事情吗?” 金宇此时倒是认真思索了一下,道:“不会!” “对嘛!”秦刚笑笑,“我就是一个小书生。况且对于此事,提前又做了诸多的设计安排,这主使之人一定会向湖匪强调,这件事将会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所以答应给的这酬金也必然不会太高。” “如此分析,甚是有理。” “而匪首大眼鸡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可以出其不意,有刀有人,又是以多打少,怎么着看也是一件风险低、难度小,甚至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简单活。但现在的实际结果却是,陈武和我至少打伤了他们五个人。接下来官兵也要巡湖扫荡,压缩他们不短时间的生存空间。这些损失,大眼鸡这样的匪类会认为是自己无能吗?” “那自然不会。湖匪必然会认为是委托主家的问题。比如说认为委托主家隐瞒了下手对象的实力,又比如说会认为出现了泄露计划的问题。”金宇立刻理清了思路。 “所以,”秦刚微微一笑道,“这个幕后主家虽然很不简单,提前作了很多安排,使得现在的我们,暂时拿不出发现他们并给他们定罪的证据。但这只是针对我们。对于湖匪而言,他们却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受伤了那么多人,必然要找主使之人的麻烦。所以啊,现在哪怕是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接下来也要够这些人喝一壶的了!” “哈哈哈!宣义说的甚是!那我就回去向知军复命了。” “金参军慢走。” 张府,后院。 张家父子二人进入沉默状态已经有了好一会儿了。 下午北窑庄野码头那里的动静自然也惊动到了正在外面办事的张盛财,在听闻了事关秦刚之后,他就心感不妙,赶紧回家,一面让管家张利生去关注打探情况,一面就把张徕叫到后院内堂问话。 关门一问,张徕倒也没有否认,只说此事安排得已经是非常地仔细。如果事成,就可以一举解决麻烦。而即使不成,也不至于会引火上身。 张盛财听后,顿时暴跳如雷,连声痛责逆子无知,要知道通匪乃是祸及家族的大罪重罪。无论在宋朝,是非常忌讳起兵造反的,无论是再重要的事情,一旦与匪徒沾上,轻则抄家,重则灭门。 张徕似乎早就料到父亲如此激烈的反应,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与解释,而是不动声色地任由父亲发泄,直至其精疲力尽地坐下并大口地喘气之后,才开了口: “大人还望少动肝火,莫要伤了身体,那更是孩儿的罪过。”张徕开口没称嗲嗲,而是用了更为正式的大人来称呼父亲,多了几分郑重,自然也少了往日的亲昵,“大人可知我张家在今天已无退路了么?先看这破落秦家,先是联手秦家庄,后是攀附了新知军。现在又是两次奉迎圣旨,封到了八品官职。要是从正面相斗,我们如何还有什么胜算?” 张盛财抬了抬手,想说点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看我们这里,买鸭蛋的一事,得罪了崔家;修城墙的一事,又和其他大户结下了怨;而灾民营一事之后,就连二叔也不太愿意再和我们家继续来往了。大人您说,今天的张家,能不能用‘众叛亲离’一词来形容?” “那,那,那也不能冒上通匪的风险啊!”张盛财无力地说道。 “没有通匪。”张徕非常清晰地表示,“我们张家从来没有过任何通匪的行为!湖匪上城绑架也好,杀人也罢,我与秦刚虽有宿怨,但却与此事无半点关系。” “那刘用父子俩的事情……” “他俩做出来的事情,让他俩去担心。大人请放心,孩儿这头没有留下任何有参与其中的痕迹,也不可能会有任何事情可以牵连到我们张家。” “唉!”张盛财在这一点还是比较相信张徕的说法,不过他在放下心的同时,还是觉得此事过于冒失。 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 喊了“进来”之后,进来的是管家张利生,他向两人行过礼后,直接禀报:“报与老爷与少爷知晓,刚才家里派去野码头那里的保丁全都安全地回来了,说是并没有和湖匪出现交手,这些人只是在河边的一间屋子外面放了一把火就逃走了,而这火也没有烧起来。被困在屋子里的是秦家的宣义大爷,也获救回家去了。” “什么?这……” “……” “没什么事了,下去吧!” 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内堂中的父子二人便陷入了更深的沉静之中。 而张徕的内心更是抓狂无比。 尽管张徕之前信心满满地说过“即使不成,也不至于引火上身”,但是他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不引火上身”就可以的啊!他是希望通过这次精心策划、又付出了极大代价的行动,能够真正地致秦刚于死地。 但是,眼前的结果,却是完完全全的彻底失败,在他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秦刚那张轻蔑嘲弄的笑容,让他内心的熊熊之火,无法灭掉。 而且,所谓的仇怨结下,即使是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没有办法从证据一头来牵扯到自己,但是对方真的就不清楚此事他是幕后主使吗? 第52章 小9章 几天后,有人在湖边发现了两具尸体,经查,居然是刘用、刘大千父子俩。 县里的仵作去查看的结果是溺水而亡。至于这两人是为何去了湖边,又是如何落的水,也就不得而知了。 刘用的原配被其休了,后娶的女人早就不满失去职位坐吃山空的他,这次一听闻男人出了事,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了,所以家里便没有人去追问此事。所以在没有苦主的情况下,这件事也就只能草草地结案了事。 而在民间关于这件事的说法却有了很多: 有人说,刘用就是北窑庄野渡口绑架案的指使者,毕竟他是在明面上与秦刚有仇的嘛,他去叫来的大眼鸡,而大眼鸡因为这事,伤了好几个手下,据说回去之后还死掉了一个。所以有人看见两天前大眼鸡在湖边找刘用索要增加的医药费用,估计最后一定是没谈拢,也就下了黑手; 也有人说,此案背后另有其人,刘家父子只是被“杀人灭口”罢了; 还有人说,刘家父子居然敢去报复加害秦小官人,却不知人家可是千年难遇的文昌星下凡,又是观音菩萨派来救灾救难的神医童子,所以他们触碰了天怒,这次是因为在湖边行走,便是被水去卷走,要是走在路上,都能被天上降的雷电给劈死。所以大家一定要敬重城东的秦家。 当然更多的在城里做了工的灾民们,都会念着秦刚的好,对于有可能是报复的刘家父子丝毫没有同情之心,都在诅咒他们死得好。 只是这件案子没头没尾,更是缺少各种证据,的确是拿张家的人一点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如同秦刚之前曾经预料过的那样,刘大千对张徕跟得那么紧,这里面的事情,那些人内心也多少有点数。结果最后落了个那么惨的下场,张徕却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做事的手段也令那些昔日的狗腿子们非常心寒。从此以后,竟然是不怎么再来往了。 而邻里坊间的传说,不过热闹个几天,过了一阵风头,也就无人再去问津。 郭小娘初闻此事,开始时难免是担惊受怕,直到听闻秦刚无事才放下心来,之后又派了她的丫环带了一些补药,去让秦盼兮带回家。 盼兮第一次收到她东西时,还万分惊讶,之后又被当作中间人带了两回东西后,便去找哥哥求证。 秦刚也不置可否,倒也不是不想告诉盼兮,而是他也一直拿不准对于郭小娘的真实情感到底是什么。只是每次收到她送来的东西或纸条,多少还是有点甜蜜的、被人关心的感觉。 倒是秦盼兮嘟着嘴表示,并不喜欢郭小娘做她的嫂子,秦刚有点哑然失笑说,这都是没影子的事,说什么呢! 放下了码头一事的影响,秦刚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家里的书房里,正在奋笔疾书,为菱川学院的新科目加紧编写教材。 那日秦刚向乔襄文答应下来的是术算与格致,其中的术算一书还相对算是简单一些。 高邮城的书店就能买到此时的《九章算术》。 秦刚看过之后便发现了,虽然这本在汉代就已成书的专着,是最能体现古代中国人对于数学研究的最高智慧。之后还曾有过刘徽等人的注解,但其根本性的缺陷,仍然是制约了普通人对术算之学的学习。 因为《九章算术》一书,包括后世的各种注解,一直都没有对一些最基本的数学概念进行定义与规范,也没有对于数字公理与规律的总结。大多数的原理,只是简单地在书中列出,也没有详细的推导与过程的证明。 所以,修习这本书的人,要么是天资聪慧,自己能够把其中的道理都想通。要么也只能进行死记硬背,勉强能够进行一些刻板的计算运用。 所以,这本书一直是显得特别高深莫测,实际上只是晦涩难懂,并不合适直接拿来给学生作为入门教材。 在翻看了太多的当前书籍之后,秦刚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古人对于知识的一点“特别心理”——虽有传承,但都必须“加密”。 也就是说,当所有的知识落在书上时,作者大多都不愿意把它们写得通俗易懂,而是必须要反过来,越难懂越好,而且越是很难理解,就会显得自己的水平高超。 这也就意味着,在古代的学习,光是有了书,但是缺乏老师的指导与解读,读书对于自学者来说,就是一场恶梦。 而且,即使是一代代的老师孜孜不倦地给学生进行句读断句的教学辅导,可却为何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把这断句直接先标注出来,再来印刷成书呢? 所以这里就埋藏着一个挺可怕的真相,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口口声声地称自己要重视教育工作,实际他们的内心根本就不这样认为。 统治者只是需要有利于自己管理那一部分人的教育,所以他们需要把知识普及工作严格地控制在可以把控的范围之内。 所以,你会发现,书是可以印的,但必须是与口头语不一样的文言文,句读是不会断开的。有点像武侠小说里说的那种内功心法的口诀,你读了背了不一定有用,因为还得需要师傅的讲解与指导。 普通的百姓,即使买得起书,却请不起老师,这样的自学就变得极其艰难,读书与科举才有可能被上层人士所垄断。 秦刚想起了自己在中学里所学的社会发展史课程,内心深深感受到,对于阶级发展的内在规律与桎梏的认知,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深刻而清醒。 当然,在明白了个中道理之后,对于菱川书院接下来所需要的所有课本的编写思路,也就清晰无比了。 首先,秦刚把这本新编的术算书命名为《术算入门》,既然要做的是开启民智,革新学习的事情,书名至少要体现出这种浅显明了的特点。 现代人回到古代,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盲目地将过去的从右向左的书写顺序直接更改为从左向右。虽然的确可以列举出从左向右的若干个好处,但是千万不要小看了大众习惯的巨大惯性。 所以秦刚并没有蛮干,他经过思考,还是保持了此时书籍应有了竖排左翻模式。 说白了,这种就是习惯的问题,看惯了都一样。 首先全书的第一章名为记数: 术算的根本是数字以及运算的各种符号。在这里,秦刚并没有迷信后世的阿拉伯数字,尽管它们相对来说,具有非常简洁好记的优点,可是秦刚明白现在自己的地位与影响,不可以拿出这一套与当世格格不入的新符号,幻想着让所有的宋人都完整地理解并接受。 就目前而言,从一至九这九个简写汉字,再增加一个〇,组成完整的数字符号,用于日常的记数与运算并不会太多复杂。示例一下,像“八〇七+六五\\u003d九一二”这样的算式,哪怕是竖式书写,也还算是简洁了。 而且,中文中的“零壹贰……玖”这些对应的大写文字,在记账及防篡改的应用方面也有重要的使用价值,同样因为大家都已接受,并没有交流方面的障碍。 在运算符号方面,由于现代的“加减等于”符号容易与“十一二”等文字混淆,而秦刚则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在引入“x?÷”符号时统一在它们的外面加了一个外圈,比如“+”就成了“⊕”这种样子,也是好学好认的。 接下来的第二章名为四则: 四则即为“加减乘除”这最四种最基本的数学运算方式,主要的内容源自于原先的“九章”,但是这里关键是对这四种运算进行了清晰明确地定义以及规范,同时也深入减出地讲解了彼此之间的逆算原理。 第三章名为算式: 这里引入了现代数字中的竖式工具,只是针对此时书籍的竖式排版,巧妙地改成了横式,不管是加减还是乘除法,都可以显示得非常清晰且方便。 当然,借助于算式的教习,也会其中加明确定义了借位法、进位法以及相应的记忆规则。 关于横式的四则算式,书中还作了演算的示例。 第四章名为口诀: 包括两部分,其一是九九乘法口诀,只不过为贯彻“先易后难”的原则,就是把过去从九九开始的口诀倒过来,从一一得一开始。其实这样的改革方法,也是秦刚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其二为十一至二十的平方口诀,这部分的口诀没有什么技巧,就是要求学生死记硬背下来,因为大量的事实证明了,这十组常用数的记忆非常有用的。 第五章名为珠算: 秦刚见过此时的算盘,发现它们在宋朝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与后世的普通算盘大致一样了。只是当时许多账房都将珠算技巧当成傍身的不传之秘。其实本质不过是一套珠算口诀再加上熟能生巧的操作罢了。 在这一章里,秦刚还对算盘作了一点的革新:传统的算盘是横档上面两粒,下面五粒。现在则把上下两档各减去一粒,变成了上面一粒,下面四粒。 理由很简单,横档下实际只须放四粒,因为一旦要表示五时,就直接换用档上的那粒了。而同理,上下的算珠都拨出来后,只须到表示到九就行了,一旦到十,则直接使用左边的那一粒了。 其实这种改进在千年后已经得到实践。 而秦刚在此时作出改动的价值却远远显着于后世:对于纯手工制作的算盘,每只算盘都可以节省七分之二的算珠用量,而几乎不会影响到使用。 不论是算盘的制造成本、还是算盘本身的份量都轻巧了许多。 接下来的部分,秦刚则将原先《九章算术》里的相关内容中挑选了一些不是特别深奥的部分进行了新整合。 第六章名为比例: 它整合的是原来书中的“衰分”与“均输”部分,主要是讲解正反比例以及比例分配中的问题及应用; 第七章名为面积: 主要内容来自于原来的“方田”与“少广”,讲解了最常见的方形、圆形、三角形、梯形以及扇形的面积计算方法。这里重点在于各自的公式的应用。正是因为有了相应的公式,就可以在知道面积等数值后,再反向推算的方法。 第八章名为体积: 这也就是原先书中的“商功”,主要是讲解体积,包含了相对规则的正方体、长方体、圆柱体、圆锥体与球体,这几种形状下的体积计算方法。 最后一章名为方程: 作为入门教材,这里秦刚只安排了一元一次的方程式。他经过考虑,采用了当时的卐字作为未知数的符号。方程这里的其实是相对比较简单的,都是前面已经讲过的,重点在于在生活应用中对于方程以及其中未知数概念的引入与运用。 而以前的《九章算术》里的盈亏及勾股等内容,都属于相对复杂些的知识,就不再列入这本入门教材之中。 最后,新编之书也正好凑成了九章,只是整体的深度作了降低,所以也可以叫个“小九章”的别名。 当然,秦刚编写的这本“小九章”,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但它实际最大的意义在于,通过前三章,明确了数学学习中的最基本范例与定义;在中间两章着重于生活应用中最基础的计算法则解构;最后四章则将展开数学在日常生活中的深度应用。 秦刚在完成了这本书的总体架构后,差不多又花了三天多的时间,基本完成了前五章的内容编写。 其实许基本的内容知识点在《九章算术》里都是有了,秦刚所要做的,一是将相关知识点进行提炼与梳理,然后重新进行语言组织,让书中的用语尽可能地浅显化、明确化。最后重新斟酌选择最适当、合适的范例。 虽然还有四章的内容有待编写,但是为了检验一开始就定下的“通俗易懂”的要求,秦刚便拿着这本未完成的册子去找了谈建。 “最近新的记账用得可顺利?”秦刚直接问他。 谈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大哥,你越来越像活神仙了。你怎么就知道我这段时间这方面有问题啊。你上次教我的新式记账法我是学会了,教给那些账房后,他们也是赞不绝口。而我这边主要问题还是出在计算这块。你要是让我只是抄写、核对的话还能勉强,但是直接记账的话,这数字一大起来再多起来,我这头就容易算错。” “要想做好账,术算要学好啊!”秦刚说着,就将手里已经完成的前五章内容交给他,说:“这个你拿去誊抄一遍,原本送到菱川书院给乔山长。你抄下来的那份自己看看试着学习。” “这是什么啊?”谈建接过来翻了翻,惊喜道:“大哥,这是你写的术算书啊?!” 秦刚点点头,再次强调说:“记住,抄好后,自己学,看看能不能读懂,之后来找我。” “好咧!”谈建乐滋滋地拿着走了。 接下来的后四章框架已好,具体的内容在《九章算术》里也都有,还是同样的风格与表述方法的改写,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在此之前,秦刚需要得到的是谈建的反馈以及乔襄文那里给的意见。 现在有点头疼的是关于“格致学”的课本。 原本在讨论课程的时候,秦刚对“格致学”的规划,应该是包含后世初中阶段的物理、化学以及生物这三门功课的一些基础知识与部分核心原理的分析,当然,重点还会在实验与应用。 只是,在具体到要落笔的时候,秦刚却发现,相对于从未对这三门学科有独立认知的古人,尤其是此时的读书人,如何破题切入?如何立意开讲?这倒是一个特别令人头疼的事情。 思考良久,秦刚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所闻者,声;所见者,光;所触者,物;所受者,力; …… 似乎有一点可以将相关知识点关联起来的感觉了,但又似乎还是缺了点什么,秦刚还是理不出比较靠谱的思路。 很快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盼兮过来喊哥哥一起吃饭。 在秦刚的嘱咐下,家里现在的经济条件好转之后,虽然还是保持了过去勤俭朴素的习惯,但是对于日常饭食的质量强化了重视,每天都要保证有一点肉食,还正辅以时蔬。 这样子的效果,从已经成为家奴的黄小个突然开始长个子这件事中,就可以看得出了。 用秦刚的话来说,世间疾病缺陷,温衣饱食便可治愈六七。 秦盼兮现在最是喜欢吃晚饭的时候,因为一般也只有这个时间,她才能和哥哥在一起多说上几句话——因为最近秦刚是越来越忙了。 给父亲与哥哥都盛了饭之后,盼兮便说起了学堂里的事情,时不时地就抛出一个为什么,要哥哥为她解答。 可今天的秦刚明显有点心不在蔫,一直在考虑着教材的事情。只是简单地回应了她几句。 但是盼兮没有察觉,由于前面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她便又有新的为什么。 秦刚思绪一时受阻,禁不住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哪有会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盼兮显然没料到哥哥这样的态度,有点生气地闭上了嘴,不再开口了。 只是秦刚突然一愣,转而喜道:“有了!”立即放下碗筷,立即而出。 秦福一看,急道:“吃饭了啊,别管你妹妹,她不懂事,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我得谢谢小妹!”扔下这么一句话,秦刚就跑进了书房。 秦刚回到桌边,铺出一张新纸,端端正正地写上六个大字: “十万个为什么”! 注:关于中国传统算盘起源于何时的说法不一。但据越来越多的史料与文物显示,宋代已经有足够成熟的算盘出现。而且从汉唐就开始成熟的算筹法,以及确认在元末明初就成熟的算盘来看,宋朝就已出现成熟的算盘应该是大概率的事情。 第53章 共成长 八百多年后,有一个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诗人诗句里这么讲过:“五千个哪里,七千个怎样,十万个为什么。” 然后另一名科普作家就以这首诗里的“十万个为什么”为名出版了一本书,启发并引导了好几代的世界各国科普工作者,甚至一度成为科普出版物的代名词。 就像此时的秦盼兮一样,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哪个种族民族,对于任何未知的事理,人类的天性总是驱使着自己不断地问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 而这种好奇心一旦得到正确的引导与支持,就将形成强大的科学发明动力,并最终推动社会的进步。 当然,最后为了更容易被这个时代所接受,秦刚最后还是将这本书的正式书名定为更容易理解的《格致入门》,而原先写的“十万个为什么”则写在了书本的扉页成为副标题。 在这本入门的书中,具体能有多少个“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地方在于,在分析并探究这些“为什么”的背后,要给予其最基本的寻找答案的思路、方法与标准。 只要这种标准能够形成,之后的它,或许会像是吹落各地的蒲公英的小伞,携带着一把把可以打开人生智慧大门的钥匙,指引着越来越多的学生,将一个个的“为什么”,作为科学探索之路上的照明灯盏,不断地向前延伸、向前照亮。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就在秦刚不断地撰写、修改、再编写的过程中很快过去了。 这天,谈建过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乔襄文,以及与他一同过来的一位术算夫子。 这位术算夫子名叫袁嘉,字良清,家里是临泽镇上的富户。 先前曾跟着乔竦在书院学习,通过了取解试后,两次省试都未中,于是就回去继承了家里的生意。 袁嘉天生对数字与计算十分感兴趣,之后自学了《九章算术》,又与账房打了多年交道,最后成为了临泽镇有名的财算家。 但凡有人想让家里的孩子学个账房的本事,大多都要想办法拜入他的门下,或者多少去找他交纳一点拜师礼,请他得空时能指点一二。 在规划书院将要专门开设术算这门课程之后,乔襄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袁嘉。 而对于术算这课能够进入书院,并成为正式的课程,袁嘉是喜出望外的。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乔襄文的邀请,来做这个术算课的老师。 只是,与乔襄文深入讨论了一番后,他提出了两点担忧: 一是担心不会有太多的学生愿意学习这门功课。 毕竟,术算虽说是六艺之一,但毕竟已排在末位。除非是那些就想着学会后去做个账房的人,其他能有多少学生来学习,这很难说。 二是关于这门课程学习的课本,目前也就只有《九章算术》这唯一的选择。但这本书的晦涩难读也是出了名的。自学过的袁嘉深有感触,其实它真正适合的,应该是有了基础之后要进行更深度学习术算的人。 而对于初学者来说的话,没有合适的课本,而只靠老师单纯讲解的话,袁嘉想着再怎么也是无法教会更多的学生的。 而听乔襄文所说,他已经找人开始来编写关于术算课程的入门教材的话,袁嘉是不太相信的: 这术算的教材,哪是那么容易写的。 这边正说着呢,谈建就拿了他抄录完之后的《术算入门》前五章送过来了。 乔襄文匆匆打开一翻,顿时觉得一愣:这本术算书太不一样了。最让他感到神奇的地方在于,这本册子里讲述的内容虽然都十分新鲜,也是他之前所并没有学会的一些知识领域。只是这里面所写的每一页、每一行的内容,他居然都能看得懂,并且还没有理解方面的障碍。 于是,他赶紧将这本书稿交给袁嘉。 “良清兄你看看,这本书能否作教材使用?” “术算…入门?这是谁写的?”袁嘉接过后,并不以为然地翻看着。 很快,对他刚才随口的一问没得到回答也没在意,因为他很快就被这本书稿中独特的体例,以及深入浅出的内容讲解而吸引住了。 大约能有半炷香的功夫,袁嘉一直没有抬头,埋头仔细地阅读着这册书稿,乔襄文与谈建也没打扰他。 “着写此书的秦老夫子何在?能带我去见一见他么?”袁嘉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就十分激动。 “写这本书的秦刚是我大哥,他并不老,就比我大一岁。”谈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哦,良清兄有所不知。”乔襄文解释道,“写这本书的秦刚是我们菱川书院的客座教授,是一位还未加冠的年轻才俊。” “竟有此事?你们是说写出这本《术算入门》的秦夫子还没满二十岁?” “正是。不过我大哥很有本事,他现在还是朝廷新授的右宣义郎呢!” 面对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袁嘉充满了惊喜与好奇,他当下便提出,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秦刚,毕竟这本书稿带给他的震撼力太大了,同时也想再问一问还没有写好的后四章的具体内容。 乔襄文也想,正好可以再去看看秦刚这几天的进展。 于是两人便随着谈建一起回程,如此这般地就来到了秦刚家里。 乔襄文给双方介绍完之后,袁嘉便急着开了口:“在下拜读了秦宣义所写的《术算入门》书稿,着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古来术算之学,晦涩难懂,所学之人,多赖自悟。但见此书中所写所解,却是述理独特,用语浅显,而又透彻易懂。不知宣义师承何人?” 袁嘉在路上已经听了乔襄文与谈建对于秦刚的种种褒扬,但是在见到本人之后,还是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如此年轻的一个学生,要说他在术算上没有高人指导,还真是有点不相信。 秦刚笑笑道:“袁夫子谬赞了。在下是在高邮城里马夫子那里读学经义。只是家里一直有些生意需要算账打理,但前些年生意太小,请不起账房。万般无奈,只得自己尝试修习《九章算术》,几年下来,也算是偶有心得。之后因为也不能只是自己去忙,需要将这些东西都能教会家父,而家父只能识得一些字,无法直接阅读那书。所以自己也就一直反复思考,尝试使用尽可能简单与直白的语言把它们说清楚。最终就有了这本小册子的雏形。” 因为家里来了客人,秦福今天也没去城里的店里,就在家里帮着照看。刚才从秦刚的书房门口走过,正好听到秦刚如此说来,不由地心中苦笑一下:这刚哥,没事又来拿老汉我来作挡箭牌,你什么时候教过我术算理账啊? 所以虽说近来自己这个儿子怪事颇多,但家里的情况却同样是翻天覆地式地变好。秦福甚至去泰山庙里去求了个签,庙里有个与他相熟的法师推算,年初那次的落水,说不定就是遇上了甓社湖里传说的神珠仙人,从此仙福护佑。所以嘱咐秦福回家后一定要明白,天机不可泄露,不必去多想。 所以秦福听完这话,也没进书房,而是摇摇头后便回自己屋里去休息了。 书房里,袁嘉却赞道:“虽然如秦宣义你所言,这本《术算入门》所讲的都只是解读前人之学,但是你却能将术算的基本原理、详尽过程以及各种具体的方法,写得如此浅显易懂。尤其是每一部分的例题演示,在下甚至会觉得,有了这样的一本课本,但凡是可以识字之人,几乎都是可以自己凭此而自习了。” 听到袁嘉如此高的评价,乔襄文便提出疑问说:“你我二人都算是之前也学过一些术算常识的,所以说,我们看这本册子感觉并不吃力,但就是不知道那些之前没有基础的人,看起来或者学起来,是否也是真的如此?” 听到这里,自从到了这里后几乎都没有开口的谈建突然插上口说:“那你们也不早点问我啊。我就算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吧。因为在此之前我可从来没有学习过术算方面的知识。也就是三天前,大哥让我把这本册子上的内容抄录了一遍,我在抄的过程中,就觉得这里面大部分的内容都算是可以看得明白的。” 听了谈建如此一说,袁嘉喜道:“真的如此?” 乔襄文也赶紧说:“那就由良清你现在出几道题目,让这位谈小兄弟做一下试试看呢?” 袁良清稍一思索,就在纸上出了几道难易程度不一的四则运算题。 谈建接过纸看了看后,很快就在另一张纸上列起了横式。袁嘉提醒他,是可以去查看一下入门手册的。 但是谈建还是能够基本自己把算式做完,只是中间涉及到乘除数法后,他需要去查看一下九九乘法表,毕竟这么短的时间还没有能够背得下来。 很快,一共五道题,他都能够把答案做出来。袁良清拿出来检查后发现,居然有四道完全正确。 而做错的那一道题,实际上是袁良清在计算顺序里埋了一个坑,在给谈建指出来后,他便一下子自己看出错误来了,立即重新计算后,便给出了正确答案。 这样的考察结果,令秦刚也颇为满意,他笑笑对谈建说:“看来你学习得还算不错啊!” 谈建摸摸头说:“你们说的那《九章算术》,说实话,我之前也看过几眼,但是真的是看不懂,脑壳痛。可是大哥你写的这本册子就不一样,每一步都讲得非常明白,我在抄的时候,也没费什么劲就能看懂。然后计算时照着列横式做就行了。” 乔襄文喜道:“那么谈小兄弟的这个测试结果,也是充分地说明了这本《术算入门》是非常适合初学者的学习了。” 突然,秦刚心里跳出来了一句话,他便拿过那本术算书稿,翻开了扉页,就在上面用行书字体把那句话写了下来:一本谁都能学会的术算书! 写完这行字后,还顺势在底下,非常帅气地划出长长的一勾,然后退一步眯眼一看: 不错,挺像后世所见过的那么一回事! “一本谁都能学会的术算书!”乔襄文与袁良清轻轻念道,再一回味,顿觉甚妙! 唯有谈建,读了后总觉得有点不对,还在那里努力思索着。 袁嘉可不愿放过继续讨论的机会,便拉着秦刚想要看看这本书后四章的内容。 在这几天里,秦刚在编写格致教材时,由于太多的原理以及分析的思路需要设计与处理,实在是太费脑子。 所以他就会采用一个不时地换换脑子的方法,先写一段格致学的书,过一会儿之后也会把术算的书拿过来写写。 所以,关于《术算入门》的后四章内容,此时也基本有了一个大概。 后四章涉及的内容是比例、面积、体积以及方程,它们的共性就是更富有实践应用。 而袁嘉则对书稿中拟出的一些例题则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 秦刚听了后,顿觉十分受用。因为袁嘉毕竟是平时与各类生意实际账目打交道,无论是内容的贴切性,还是这些例题的实用程度,都比他原先坐在家里空想出来的要好出好几倍。于是,便心怀欣喜地与他就这几章里的内容展开热烈的讨论。 乔襄书不去打扰他们二人,这时才关注到在书桌上摊开的一堆凌乱的稿纸,还有一小叠理顺好的纸页,他便顺手拿过来一观,心里不由地又是一喜。 封面的纸上写的是“格致入门”四个字,手掂了掂厚度,似乎完成度还不错。打开后,第二页便是扉页了,映入眼帘的是,便是与术算一书中甚为相似一句话:十万个为什么!下面同样有那么一笔颇有熟悉的劲道一勾。 然后便是目录,这本入门书一共分成了四个部分,分别是:一、声:以耳所闻;二,光:以目所见;三,物:以手所触;四,力:以体所感;这样的分类与体例,同样是非常地新鲜奇特,让人产生了极强的阅读欲望。 “秦兄弟!”看到这里,乔襄文禁不住扬了扬手中的书稿,出言打断了另两人的交流,“我们上次说的《格致入门》,你居然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哦,那倒没有。”秦刚抬头看了一下,赶紧说道:“只是完成了一个总体架构,现在差不多已经写好的,只是前面的一些章节内容。而到后面,也只是编了一个大概的计划,可能还需要僖老兄再帮我找一些同道之人,一起议一议可以加进去的合适问题。” 乔襄文听了后,再仔细翻阅了一下手里的稿子。 这里面,第一部分一共罗列出了大约二十个“为什么”,并且已经完成了大约十个左右的解答与说明。然后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也各自列出了十个左右的“为什么”,暂时还没有具体的内容,而在第四部分就都还空在那里。 即使是这般,秦刚在这几天里完成的进度,也是极其令人咋舌的。 从内容来说,格致学里要讲的东西比术算更加新鲜有趣了许多,不单是一边的谈建被散落的书稿页纸所吸取,就连袁嘉也放下了讨论得差不多的内容,一起过来围看。 秦刚看到如此,便兴致勃勃地介绍说:“关于格致学这门课程,我在编写教材时突然意识到,我们可以把它做成一门老师与学生可以共同成长的课程。” 乔襄文奇道:“共同成长?此语何解?” 秦刚说:“格物致知,这是我们对于大千世界无穷奥秘进行求知的方法。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格物进程将会是无穷的,所以且不说我们是否真的能够做到写满这‘十万个为什么’,就算是写到这个数字,也不能算是言尽天下的至真之理。” 说到这里,再看到其他三人都在点头,秦刚便继续道:“而我们在格致一课中所想教给学生的,其实并不是格物之后的具体答案,而是格物的手段与过程。书本用来提纲,老师负责挈领。在书本的背后,可以由每一个学生继续进行思考并开展各种具体的实验,在自我的学习过程中,完善并增添一个又一个的新的为什么。最终以成真正的‘十万个’为什么。” “妙极啊妙极!”袁嘉不由地抚掌而赞,“我等姑且不看这书之具体内容。就以秦宣义此等‘师生共同成长’之思路,便可是天下一绝,虽闻所未闻,但足以服众。在下着实地佩服。” 乔襄文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细心地翻阅了第一部分,关于光的部分问答知识,心里甚是吃惊。再一看书房里散落各处的草稿,更为感动,便说道: “秦兄弟不仅才思绝伦,又是身体力行,进展神速。反而再看我回临泽后这几天的动作与进展,实在是愧于心啊。我看今日的时间尚早,所以这就准备赶回去,加紧其它的准备事宜。” 袁嘉一见乔襄文急着回去,也道:“那在下也一并告辞,秦宣义关于《术算入门》的后四章一旦出稿,还望差人第一时间送来。料想有此神书辅助,菱川书院的术算课程应无大忧!” 秦刚也不再挽留,与谈建一同出门将两位送出。 在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之后,谈建突然想到 “大哥,那本术算书上的那行字好象不对啊,你到底是什么个意思?我怎么觉得,是因为看到我都能学会,你就写上了那句‘一本谁都能学会的术算书’,这不是等于在说我那个那个什么嘛?” “哪里啊,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肯定就是这样的!” 第54章 明泄题 解试虽然对秦刚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也容不得过于轻视。在距离开试还剩下十天左右的时候。秦刚还是暂时放下了两本教材的后续工作,开始进行必要的备考准备了。 前面说过,宋朝的科举考试经历了熙丰变法、以及之后的元佑更化,无论是整体的人才选拔机制,还是在具体的考核内容上,都在反复地进行着各种变化与更迭。 其中仅仅只是对于经义与诗赋何者为重的问题,就让当年参加数次考试的马伦深受其害。 在新皇帝赵煦登基后的元佑年间,虽然朝廷最终选择了调和,也就是在进士科的考试中兼顾了经义与诗赋,但是这种调和并没有根本解决问题。 具体来看高邮军的这次解试,已经提前公示于八月初举行,知高邮军的毛滂自然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军判及军学教授便是副主考。 解试的考试共有三场,分别安排在初五、初六、初七三天:第一场是大经义三道,《论语》、《孟子》各一道;第二场是诗或词一首与赋一篇;第三场是时务策论一篇。由于三场考试内容各不相同,试题也是分别出的,所以在军解试中,考生每天考完后都可以先回家休息并准备好下一场的考试。 表面看来,这样调和后的综合考试既可以选拔经义策论出众的学子,也可以选出诗赋佳绝的文人,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但实际上由于各地的解试都是由当地主政官进行独立评定,所以录取的标准与关键,其实只是落在了主持考试与阅卷的具体主考官员手上。 比如说,主考官偏重于经义,尤其是当初偏于变法的新党,那么往往就只会关注于第一场与第三场的成绩,对于第二场诗赋成绩视而不见。 而元佑年间的保守派也分为两类,与苏轼的蜀党观点相近的,则会重视诗赋考试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只要第二场成绩优异,就肯定取中。而以司马光为首的其余旧党一众则专注于策论,只盯着第三场的考试分数决定名次。 所以在元佑以来的历次科举考试,马伦的悲剧不仅没法避免,反而越演越烈: 有的人在解试时以策论取了高分,但在省试时却因诗赋不佳而被黜落。当然,也有那种一路考到殿试,每一次都能够恰巧全投了每一轮主考官偏好的幸运儿。 主持高邮军这次解试的毛滂,虽然不能说是绝对的蜀党,但他对于诗词的偏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高邮军内的考生,都在极尽所能地恶补诗词方面的训练。再不济的,也是要把毛知军的诗词作品集抄录下来,多多背诵记忆,哪怕考试时自己作不出来,抄袭模仿主考官的作品,也算是一个无奈之下的办法。 秦刚的考试策略已经十分明确:经义为底,诗赋看缘,策论凭功力。 意思是指,经义考试主要是看背诵与理解的,以他自己感觉的记忆力,对于这场考试的成绩并不担心,这应该是他应试的基本底气,基本可以确保优势不失。 而至于诗赋,只能等到考场上见到考题再说,能有记得的后世好诗就拿来搬运,没有的话,就按他近来琢磨出的经验去勉强拼凑也行,所以这块得看缘。 最后的策论,实际上才是秦刚最为擅长的。 时人往往最怵这块,但在他的眼里,这不就是后世最常见的议论文么?想当年,无论是在论坛,还是在博客,时不时会与他人进行隔空笔战,每一篇文章,从破题立论,到组织论据,再加层层论证,引经据典,旁证博引,往往都是直接在电脑上直接激昂文字,一蹴而就的。 而秦刚如今也看了各种策论程文,无非都是站在扶佐君王的角度,如何面对外敌,如何应付内患,如何政治清明,如何民生兴盛等等,总之跳不出这个大的框框。 他记得后世当年曾有人总结出一套应对所有政论文章的万用主题就是“环境保护”。 不论什么样的考试,只需要提前预写一篇相对优秀的环境保护主题的议论文然后背熟就可以了。 运气好,直接遇上环保的题目嘛,自然不用多说,背熟的原文直接默出来,基本就能有高分; 如果题目是关于科学与艺术文化的关系思辨时,直接立论放在科学上,因为科学手段最终能保护环境,能为人类社会赢得无限未来,所以引申到环保非常重要,换个开头,继续原文跟上; 如果题目是“假如给你一笔钱如何使用”的这类,那么破题一定是“用这笔钱来保护环境”,因为当前环境污染很糟糕,论据如何如何,论证洋洋洒洒; 如果题目是写关于人生理想与未来规划方面的,那么也简单,自己未来的理想一定是要保护环境,因为环保很重要; 如果是写关于经济布局社会展望的,那么经济发展要依赖于环境保护,着眼于未来也必须要保护环境…… 而在元佑八年的眼下,环境保护自然不可能提高到这种认知高度,但是仍然是存在着另一个万金油式的主题:富国强兵。 不管是新党的变法,还是旧党的更化,对于赵官家的天下,国家与民众的富足,就是眼前可见的丰功传绩。而不论是战争还是和议,强大的军事力量永远是最坚实的依托。 秦刚所需要下功夫去完善的,是更恰当的典故引用以及更严谨的用词遣句。 还有,就是千古不变的马屁修饰。如今是高太后垂帘听政,那么无论行文的起笔,还是结论的收尾,都必须要歌颂到当今太后的睿智、圣明与德政方面,当然,如果能写出清新脱俗的新意的话,自然更佳。 熙宁三年的殿试中,福建考生叶祖洽在策论开头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便让神宗陛下龙心大悦,直接点为状元。 同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行文中一定要记牢避讳。 而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是要避开宋家历代天子的名讳。光看这点要求似乎也不太难,但是认真一研究就会觉得十分地头大: 首先,不仅赵家皇帝用过的御名要避,而且做皇帝之前的旧名、死了之后的庙号都要避。 其次,不仅是目前可见的这几位真正做过皇帝的要避讳,就连赵匤胤之前的好几代祖宗也要避,甚至在宋真宗时凭空捏造出的圣祖赵玄朗之名同样还要避。 再者,到了刘太后以及当朝高太后听政时,包括太后家的父亲名也要列入避讳之中。 而且,一个名字避讳的也不仅一个字。例如神宗赵顼,要避讳的是不仅是顼,还有旭、勖、朐等在内的八个字。多的如英宗赵曙,曙之外还要避讳署、抒、树等共二十七个字。 正是因为涉及太多,最后朝廷还算仗义,把需要避讳的字词都会收录进入《礼部韵略》以及《集韵》这样的书籍之中,作为科举考生行文以及考官审阅试卷判断是否犯讳的一个依据。 犯讳是考试中最最严重的事故,可以说是“一字否决”。也就是不管文章诗赋写得再好再有华采,一旦犯讳,立即黜落。 这天,秦刚还在认真地准备之中,突然接报:金参军来访。 秦刚连忙请进来。 金宇走进书房,看到此时在书案上的都是一些应试的书籍材料,不再是之前他来时所看到的那些杂书,甚感欣慰地说道:“宣义你总算是把心思放回到了解试上来了。” 秦刚不好意思地说:“秦刚自然不敢托大,这临考之前抱抱佛脚,临上阵前磨磨刀枪,终归还是能有些作用的嘛。” “解试在即,知军、军判以及军学教授一应人等都已锁院。”金宇说的就是宋朝科举考试的惯例,考试前几天,主考官都会闭门不见外人,以防托请。 不过这项规定在京城的省试才会起到真正的效果,因为省试的主考官是皇帝临时指定的,一旦指定后便会立即被锁院,所以大家基本无法提前获知认是主考官,而等到知道后,也来不及去走访并托请。 而在地方上,由于主考官都是铁定的当时军州主政官,锁院只是表明一下立场与态度,表面意思意思罢了。 所以才有了金宇这次过来的真实用意,他说:“知军锁院前托在下过来嘱咐,要按宣义你的功课水平来说,应对这次应试不必有多担心。只是如今两次接旨获官,已是全城之注目对象,所以应试成绩,也是关乎朝廷脸面的大事。还望慎以待之、严以备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秦刚赶紧行礼谢过关心,并出言保证一定认真以待。 金宇说完后,便随手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说:“在下不才,年长数岁,倒也是参加过举试多次。积累了一点经验与应试技巧。这是我按照往年考试的形式做了几份试卷,还望宣义不要嫌弃,在考前也可参考一二。” 呃,这个,未免是太明显了吧。 秦刚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讪讪地接过。 放下了这卷纸,金宇就像是圆满完成了这次过来的任务一样,直接拱手告别。临到门口之前,又回过头来,唯恐秦刚不能明白意思地叮嘱道:“一定要多参考、细心体会啊!” “好好,参军放心,学生懂得。”秦刚也只得明言。 金宇走后,秦刚打开他留下的纸卷,上面一篇经义解文,下面一篇是策论。 这,泄题之事,居然能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这也亏得是发生在大宋年间! 这也亏得是发生在大宋年间的地方解试! 要是到了明清朝代,别说是这种公然泄题的行为,就算是金宇作为主考官的幕僚而在这个时候来访,都有着严重的串考嫌疑,一旦被举报查证,轻则终身取消考试资格,重责入狱大刑伺候。 只是宋人的意识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据说苏轼在元佑三年担任省试知贡举的时候,就想帮助自己十分看中的弟子李廌作弊,不过却因意外原因未能成功。按理说,这种事悄悄瞒下就算了。可是这位居然还公然作了一首诗以示歉意:“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 这还是与大宋朝廷在科举考试中的强硬立场有关:主考官有着“一言定优劣”的权力与权威。前面提到过新党、旧党与蜀党的众位官员各自在录取标准上的不同,同样也反映了此时的整个制度对于主考官个人录取结果的尊重。 还有大宋朝独有的“评分一出,考卷销毁”的制度,也是断绝了你要求查考卷的念头。 虽然说过于简单粗暴,但也的确足以消灭“考闹”。 此时,秦刚拿着金宇送来的纸卷,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卷纸里包括了第一场经义考试与第三场策论考试的范文。 而之所以里面没有与第二场诗赋考题相关的内容,一则是秦刚之前已有端阳诗会诗魁之名,毛滂对他的诗才还是有所信赖。二则也是与宋朝诗赋考试的规则有关。因为诗赋都要押韵,一般是主考官出了题,而副主考则出限韵字。也就是说,即使考生之前拿到题目预先做好,但是在考试中发现规定的限韵字不同,大多都要重新改作。 当然,最主要的是,秦刚并没有什么思想包袱。 对于科举,并非是他的人生目标,或者说是事业追求。只是因为身处于大宋王朝,他必须要借助于这个世人公认的社会标准,为自己与和身边的亲友,打造必要的保障。 类似于张徕的屡次欺压直至陷害,秦刚并非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而是他已看到在这背后的实质问题:那就是社会阶层之间的惯性碾压。 如果,他没有穿越而来的灵魂倚仗,没有后世的知识支撑,就会像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悲剧故事一样,屈服于、甚至消亡于各种权势的脚下: 随意的一个小计谋,就可以让一家杂货铺瞬间破产; 刻意的一次安排,就可以推动若干不同家族之间财富的转移; 弱肉强食,冷暖自知。 穷人中的出人头第,寒门中的凭空逆袭,有没有可能?有,但必需要有无可比拟的运气加持。这里的运气包括: 正巧你一家尚能吃饱穿暖,又暂无亲人生病,不至于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正巧你家田产太薄、房产过偏,而一时入不了哪位豪强大族的法眼; 正巧你还暂无妻女姐妹,又或她们姿色平平,尚难引得花花公子的浪蝶淫心; 正巧你才华中等,不显山露水,又不争风出头,夹在人堆里随波逐流; 再有一点点机缘巧合、再有一点点贵人相助。 这才是史书中偶尔可见的人生奇迹其背后的真实原因。 而至于在解试中作弊的问题,秦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作弊。 第55章 少年强 元佑八年,八月初五,高邮军解试开考的第一天。 秦盼兮是一家人中最早起床的,因为今天是哥哥要去参加解试的日子,她特意早早地起床。 前些天,秦家庄已经送来了几只老母鸡、以及许多鸡蛋等滋补物。她从昨天开始就已经熬好了鸡汤,再吊于井中保鲜。用在这几日考试结束后的晚饭时,给哥哥补充营养。 而早饭,她则提前买好了绿豆以及新鲜的莲子,一起床后就加上新出的大米与一些碎肉,慢火熬成了绿豆肉粥,最是适合在这个时节里当早饭,既可开胃,又能吃饱。 此时的解试,尚未达到后世的那种严苛甚至折磨人的连续考试的形式。在这三天中,每天考完之后,考生都能回家休息并做好下一场考试前的准备。 秦刚起床梳洗完毕,吃过小妹精心准备的早饭,并对此赞不绝口。 秦福和黄小个早已经在一旁将他的考试用物等整理了好多遍。 吃完饭后,秦福本是要一同陪着去城里考场。秦刚再三劝阻,又说道:“你现在可是右宣议郎的父亲,邻居都是要叫你秦员外老爷的。这陪考之事,让黄小个跟着去就行了。” 如此一说,秦福才得作罢,又是对黄小个再一番地叮嘱。 高邮此次参加解试的学子大约有两百余人,考场就设在了军学往西去不远的文庙之内。 文庙是高邮城内唯一修有宽敞大殿的建筑,为的是能够每年在这里进行盛大的祭典活动。而只要将正殿与两旁的偏殿都利用起来,正好可以容得下全军境内前来考试的学生。 在文庙门口,一众考生学子各自拿了提前经军衙审定之后的木质考引,上面登记了考生的详细信息,除了姓名、乡籍住所之外,还包括了详细的相貌特征等等。 凡是参加考试的学子,都必须一个个地交验自己的考引,入口处由一个军士负责进行信息核对及询问,之后便由另一个军士进行身体的搜检以及随身物品的查看。 大宋的考前搜检虽然很仔细,但显然没有秦刚后世所曾了解过的那么变态——细致到连考生的肛门都不会放过,以防考生夹带内容——,如今只是对全身搜检一番罢了。 经过漫长的检查之后,秦刚终于走进了作为军解试考场的文庙。 看了看手里在进门时拿到的号牌,上面写着“丙七”,于是先寻找丙区,发现运气还不错,是在正殿的靠南侧,数过去第七个位置。 不同的考位之间都用了简单的竹架与芦席做的屏风隔开,虽然简单,但是挺实用。毕竟如今的解试与省试一样,三年才有一次,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没有设立固定的考场与设施。 在考位中间放置着一张书案,除了笔是由考生自带的以外,在书案上,砚、墨与纸都是统一提供的。 时辰一到,锣声敲响,这届的解试第一场便正式开始。考场内便是一阵子拆开考卷的声音。秦刚淡定地打开一看,不出所料,除了些许小小的差别之外,这第一场的经义试题,与金参军前几日拿来的所谓样卷几乎一致。 既然是熟悉的题目,做起来自然是轻松异常。当然,秦刚也不会过于张显,还是一笔一笔地认真书写完答案,速度也并不比其他人快了多少。 临近中午之时,看到已经有一些人开始交卷之后,才不慌不忙地示意自己要求交卷。 前来收卷的是必须是两名衙差同行,其中一人核对完考引与试卷上的姓名,另一人便用白纸糊住试卷头部的姓名信息,然后装入一只纸袋中,还要在封口处签上两人的姓名。 按照解试的规定,这些工作都必须要在考生本人面前,三人共同见证完成,以示公正与严谨。 而后,所有纸袋的试卷会被送入誊抄房,有专人负责将试卷进行重新誊抄并编号后,才会交于阅卷官员批阅。 秦刚非常轻松地走出考场,却发现黄小个一直没有离开。 正是看到前面已经有人交卷,他已经立在大门口候着,看到了秦刚,立即眉开眼笑地赶上来,先是递上一条准备好的毛巾,说道: “大爷现在就交卷出来了,一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秦刚接过毛巾笑道:“不是叫你回家去等么!等到现在,天还是怪热的。” “没事没事,之前我一直在荫凉处呆着呢!”黄小个开心道,“老爷跟我特意嘱咐过的,就让我在这里等大爷考完出来。” 两人便径直回了家,秦福与盼兮问了些考试的事,张罗着赶紧吃了午饭,便让秦刚回房去作后面考试的准备了。 因为接下来考的是诗赋,所以此时最主要的准备工作就是再去熟悉《礼部韵略》。 第二天的考试,前面流程一样,只是考卷相对简单些。 秦刚在案上打开试题一看: 《殷其雷诗》一首,限七言律,以“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为限韵字; 《一言兴邦赋》一首,限五百言以下,以“一言而可以兴邦”为限韵字; 宋代科举大多沿用隋唐体例,诗赋之题基本都从儒家经典中寻找。 先看这次的诗题“殷其雷”,出自于诗经国风中的召南,后世公认是借妻子呼唤外地的丈夫归家,而代指君王渴求天下贤良之士的求才之意。只有知道了这句话的出处,又正确地理解了它的意思,才有可能在考试中把诗的主题写对。 求才诗,秦刚稍稍长出了一口气。古代文人多自负其才,诗歌咏叹并劝君王惜才爱才的优秀诗作并不少见。如果要以宋代之后的名诗排行,清代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那一首可排为第一: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秦刚本来并非一定要去做“文抄公”的,终是放不下这首名诗的题意切合,然后再用考场下发的韵书一查,巧了:龚自珍这首绝句用的韵脚是雷哀才三个字,正属于上平十灰韵,与限韵字中的“雷”字同属一韵。 可能用现代人的发音,会奇怪这“雷”为何会与“哀才”在同一韵,这主要还是由于古汉语发音与现代发音之间的变化差别。换句话说,“开哀台该才栽来呆腮”等这一批字,在宋代的时候,还是与“灰魁回梅雷崔嵬”等字是相同的韵音,都在“上平十灰”韵。反倒是“泰太带外盖”这些我们感觉是同韵母的字,却是在另外的“去声九泰”这一韵,而“蔡碍戴在”等这些字又是在另一个“去声十一队”韵里面。 限韵没有问题,那么对这首诗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考场的时间也挺宝贵,考题要求的是七律,所以原本的绝句只有四句,秦刚便要给它“狗尾续貂”,再添四句。 只是,七律比七言绝句并不只是简单地增加四句话。 就拿龚自珍的这首来看,原来的四句中并无对仗的句式,而七律却要求三四与五六这四句两两对仗的,所以就要在中间插入,而原先绝句的三四句铿锵有力,掷地生声,这时移到七八句作结尾也非常合适。 再看龚自珍的那首绝句的创作时代背景,是在封建王朝的末期,开头两句对腐败官僚体系及当时政局昏暗的批判之意有些过于强烈,考虑到此时是在朝廷的应试场合,所以还是要想法稍稍收敛一点激愤的意味。 所以秦刚在考虑,接下来的三、四句诗,文采不重要,但稳重感却是一定要加强,最好还是增补一点所谓的“正能量”。 然后根据七律的创作思路,在第五、六句适当引用些典故,也能为推出最后两句的绝唱铺垫氛围。 最终,在稿纸上几经思索,又涂涂划划,秦刚终于凑出了中间的四句,于是,全诗便成: 《殷其雷诗·九州求才》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问学圣贤破万卷,求索生民溯千载。 秦孝七国贤者来,燕昭千金马骨买。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中间的四句虽说是差强人意,但是好歹从原来的诗意中,引到学子读书求知的方向,再提到了当面秦孝公对天下各国求才,燕昭王千金市马骨的典故,极好地呼应了主题要求,作了挺不错的中间过渡,还把七言律诗的基本格式都补齐了。 而且古人看诗,无非还是重看凤头与豹尾,中间的虎背熊腰也就放宽点要求吧。 再仔细诵读了一下,秦刚至少觉得自己中间添加的这四句,也不算是拖累原诗的节奏与水平。 这道诗题做完,时间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 于是接下来便是赋题,这一题目相对比较好理解,“一言兴邦”出自于论语中鲁定公向孔子的请教,就是想找到那种关键性的可以使国家昌盛的良策名言。 “一言兴邦……”秦刚再次审看题目,其实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之前所准备过的“富国强兵”,放在这里仍然也会是百试不爽的万金油。 只是,一则这本是计划用在明天的策论考试上的,二则即使是熟悉的内容,但是写赋的重点却是在字词提炼与句式韵律的讲究上,即使是用上准备好的策论文章,也是需要几乎重写的,也讨不得什么便宜。 所以,秦刚决定还是换个角度来想想: 富国者,良相也;强兵者,强将也。良相强将者,除了眼下朝廷已有的人才之后,未来的人才,必须要看成长中的各位少年也! 想到这里,一篇脍炙人口的绝唱名篇便瞬间映入了他的脑海中,那便是清末梁启超的那篇《少年中国说》。 当然,梁公的原文甚长,其全部文字几乎也无法完整地记得,但大多数人印象深刻的,正是这篇文章末尾一段的四字胼文式的内容,写得是气势恢宏、激昂流畅、韵律十足,朗朗上口。 更重要的,这段胼文内容的韵脚是下平七阳韵,也是符合限韵之中的“邦”字。 秦刚用心将这一段文字在稿纸上默出之后,算一下发现这一块的内容大约就已经有了百字之余,而本次考试的要求在五百言以下,一般来说,赋文以三四百字为佳。 好在,梁启超的原文足有四千多家,虽然秦刚并无法完全背诵得下来,但是总还是能够记得其大概的意思。所以,正好要根据赋文的格式进行重新改写,其实就是按照原文的总体思路,对于其中的语句进行各种提炼、斟酌以及运用一些排比对仗的修饰而已。 于是,经过各种细节文字的推敲,秦刚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几易其稿,终于最后写成下面的赋文: 《一言兴邦赋·少华华夏说》 昔日,定公曾问子:一言兴邦否?子然但无明策也。今有人曰:欲兴邦者,国之少年!扬少年之志,即兴邦之言。故有此赋: 少年爱思未来,常心生希望,故进取而日日新创; 老年易思既往,总意存念想,故保守而循循旧章; 少年好行乐,盛气且豪壮,冒险而万事皆可张扬; 老年多忧伤,灰心且怯场,苟且而诸行俱作掩藏; 少年如朝日,老年似夕阳;少年如虎啸山冈,老年似瘠牛卧塘;少年如侠走四方,老年似僧坐禅堂;少年如江水之浩荡,老年似大漠之苍茫。 呜呼!人有少老,国有衰昌;远古郅治,尧舜禹汤;恰如年少,烜赫飞扬。 战国承周,五代继唐,内裂土疆,狄夷猖狂。故国之少老,且看民心之少老,看心力行止之进退消长! 嗟夫,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刚则国刚!少年铿锵则国铿锵!少年胜于四野则国名扬于八荒!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美哉我少年华夏,与天不老!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此时是不要标点符号的,全文三百余字,基本保留了梁公的原文之精华,在读得通顺流畅之后,秦刚再认认真真地将其誊抄在最后的正式试卷纸上。 这时再抬眼看了看殿外的天色,已过午后。 本来觉得诗赋这一场考试要比昨天可以早些交卷的,却不想一作之下,竟然会是拖到了此时。 于是,再看了看两篇答卷,确认没有错字、别字后,便伸手示意交卷。 第56章 中解元 秦刚答完诗赋卷,感觉用时太长,就赶紧交了卷。 还是如昨日一般,监考的两名小吏上来进行封卷头、装卷袋、封签名。只是两人看秦刚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等出了考场,秦刚才意识到那两人为何会如此看他——他差不多应该是诗赋考试中全场第一个交卷的。 毕竟,一诗一赋,看起来的字数不多,但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作出来的。 黄小个在过了午后时便站到了考场门口,与其他也是在等自家主人的家奴随从模样的人一起在等候。 等看见秦刚第一个出来时,他赶紧对其他人说:“哎!你们看,我家大爷出来了,是今天第一个哎,他一定是答得很顺利的。”说完,他便赶紧跑上前去,将手里拿着的一只瓷瓶递给秦刚。 秦刚伸手接过,问着是什么,便拿到口边,拔开塞子尝了一口。嗯!酸甜可口的酸梅汤,还透着一丝冰凉。 黄小个说:“是盼姐中午送来的,她说天太热,这是专门吊在家里的井水里冰镇过的。” “走,回去。”秦刚今天答卷顺利,心情也颇好。 到最后一天的策论考试,更无悬念。 题目当然没有变,与金宇提供的范文题目几乎是一样。当然,在看了范文之后,秦刚还是结合了自己的理解与思考,精心重写了一篇。 到了考场上,便不再去费思量,默写出来誊抄清楚便好了。 策论考试的特点就是:会则会,不会则不会。 所以,遇上对于题目根本就理解不了,又或者是胸中无货的学生,坐在那里也憋不出更多的字。 而且,最后一天了,有人前两天就考砸了,今天来考场不过只是走个流程,坐得时间差不多之后,索性早交卷早解脱。 所以今天普通交卷的时间都比较早。 等到秦刚也交卷时,则没有像前一天那么显眼了。 至此,高邮军的三天解试已全部考完,大多数的考生心里都会有了点底。 出来的人群中,有人自我感觉不错,正四处找人攀谈;也有人神情低落,只顾低头匆匆离去。 秦刚也看到了张徕,他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当然也没有参与与周围人的交流,只是与接他的家丁一起,快步离开了文庙。只是离开前,也注意到了春风满面的秦刚,瞥过来一眼,却又是慌慌张张地避开,却是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秦刚心里笑笑:人各有命,何苦来哉呢? 此后,锁院多日的军衙后进院落,此时已经开始了阅卷定等的工作了。 除了毛滂是主考官,黄军判与林教授两人是副考官,试卷都由他们三人审阅把关。厅里还有一些其他的官吏,只是帮着做一些统计、整理等辅助性的工作。 从考试的第一天下午起,经义试卷经过了重新誊抄后交到了这里。 经义试的考题类型基本就是填空或者是简答,所以每一道题都是有标准且固定答案的,都是对照经义书本上的内容而来。 所以三人批改得非常快,五道题,答对三道以上批“通”,答对两道的批“可”,再低的话,就划个圈直接放于一旁。 等到全部改完后,差不多能有一半左右的人可批“通”。这个比例,基本也如出题人所料。 第二天的诗赋试卷送来,有鉴于毛滂在这方面的权威,决定由军判阅诗卷,林教授阅赋卷,分上中下三个大等级,每个等级中再细分上中下三个小等级,共九个等级。 一般来说,上上与下下轻易是不会给出的。中间七个等级里,能打到中中以上的卷子,都会再交给毛滂最后决定等级与名次。 考生众多,阅卷量较大,而考官批改诗赋卷其实也是有技巧的。 首先看格式、押韵等等这些最基本的规范,如果在这方面存在着不符合、有问题的卷子,则不去细看,直接黜落。 接下来才开始看内容,先是看重点的位置有没有佳句,比如七律往往会重点看一下首联与尾联两处,如有吸引注意力的句子,就基本进入了中等,然后再去细品一下全诗的内容。 批改的工作进程过半,两名副考官手边的卷子也是各自分成了两叠,即中中以上一叠,其余一叠。 毛滂也就先从典军判批阅的诗卷这叠看起,连看了几篇,他的眉头神色都未能展开。 是因这些诗作,大多都是中规中矩的格式写作,虽然里面偶而会有一两句有点灵气的,但又往往会同时有着或这或那的一些欠缺,黄军判多是给了中中之分,判的等级倒也说不上有何不妥,但是终是因为看不到特别满意的作品。 或是关注到了毛滂的神情,黄军判自是晓得这位知军上司对诗词有些挑剔。 他便从已经阅好的整叠卷子里特意翻找出来一篇,递予毛滂说:“刚才改了这么些诗卷,下官觉得,唯有这篇诗作的文采相当不错,虽然他的立意让人有点踟蹰,但下官想来想去,仍然是给了他最高的判分。毛知军若有兴趣,可以提前一阅,再来确定。” “哦?”听得黄军判能有如此较高评价的诗作,毛滂不由来了精神,赶紧接过来细细一读,其神色不由地一变,脱口念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好诗句,好气魄!” 毛滂脱口读出的两只句,除了黄军判在之前已经看过之外,正在批阅赋卷的林武功,以及其他工作着的吏员们都听呆住了。 能够参与到解试阅卷工作中的官吏们,哪个不是能诗擅赋、学富五车之人? 好诗句,便如天籁之音,一经入耳,顿显清明。 还是林武功捺不住性子,立即起身走到毛滂身边,急切地想要把全诗一并通读。 “黄军判,你这上下之分,给得有点保守了!以吾之浅见,给个上中也不为过啊!” 前面说过,判出“上中”之分,基本就是考试中的最高分了。 黄军判笑笑解释道:“此诗立意深远,扣题贴切,又恰如毛知军所见,其尾联二句尤为振聋发聩,当为全诗之诗眼!的确是一好诗无疑。只是一则全诗格律平仄之处,尚还有些小毛病。二则该诗多有愤慨之情,年轻学子似有对朝廷用人机制心存不满,此点不可不虑。” 毛滂点点头道:“我也甚是喜欢这尾联,虽然这首联也属佳句,确是怨情过甚。也是余等重才之人阅卷,若是放在他处,怕不得以一句‘影射朝廷’而将此卷给黜落了!” “过慎了,过慎了!”林武功摇摇头叹道,“此诗中虽有愤慨之情,但尔等应该要看到的是,年轻才俊为国求报效之情拳拳乎!可敬乎!此诗没有落在我的手上啊!” 考官阅卷常以谁能先批改到好作品为荣,如此这样,林武功甚为遗憾地回到自己的案前继续他的改赋工作。 而至于那篇已经获得“上下”之评的诗作,原本就是最后呈交于毛滂,让他以主考官的身份来把握最后的评分。 毛滂又是通读了两遍,最终想想还是认可发黄军判所给的“上下”之评分。 没过多久,林教授那里突然以手击案,激动万分地叫出:“幸甚!吾这里也有佳作问世也!” 众人一下被其的兴奋之情所吸引,就连毛滂也放下手中的卷子,伸手示意道:“文德既看到好赋佳作,不妨诵来一听!” “好好,下官遵嘱!”林武功正有此意。立即清了清嗓子,抬起手里的一份卷子,摇头晃脑地吟诵而出: “一言兴邦赋·少年华夏说。昔日,定公曾问子:…… …… …… 嗟夫,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 …… ……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美哉我少年华夏,与天不老!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此赋越到后段,越是通畅激昂,林武功也是吟诵得激情顿起,须发皆张。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分明地感到此赋之中所蕴含的那股振奋人心的力量。 林武功诵完之后,整个房间内如有余音绕梁,许久未觉。 又过了几息,便骤闻连声的“好赋!好赋!”之赞语响起。 “好一句‘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 “好一句‘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想不到我高邮境内,还能有此雄心大才之学子。此篇赋文,当得呈现当前圣上及太皇太后,为我大宋之莘莘学子发出报国心声。” “此次解试其它不论,有此雄文问世,高邮也得文坛留名啊!” 黄军判拱手道:“还望毛知军允许,下官想将此文抄录,回去教育家里那不成器的小儿,让他引以为铭,以正学心。” 林教授也是站起行礼道:“下官也请毛知军应允,愿抄录此文,悬于军学学堂,以此鞭策此后学子,时时思索我华夏少年之兴邦责任,刻刻牢记我华夏少年之报国壮志。” 一时间,堂内其他人也都想一同抄录。 毛滂听得此赋也是心神俱醉,欣赏不已。 大宋科举虽有销卷之制,但是一来在地方解试,阅卷人偶然妙文,自行抄录下来,也是允许的个人行为。 况且,即使是之后的省试与殿试,这销得了原本答的试卷,却也不禁止考生在走出考场之后,自已自行默出的文章啊。 毛滂突然说道:“假如此《华夏少年说》与那《九州求才》的作者是同一人的话,那么,诗作中的愤慨之情,倒也就有了正向的他解了!” 说得也是啊,只是此时他们所批改的试卷,都是由誊抄官员统一重新誊写后的卷子,从卷面上是无法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当然,此时在毛滂与林武功的心里,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怀疑对象。 而在场的各位,心里登时都有了去拆去原始试卷封头纸一瞧究竟的冲动。 当然,他们也都只是想想。 料想明天策论考完,卷面批改结束,便可以揭晓答案了。 于是,这一阵子的冲动,也就各自按捺下去了。 只是大家都在纷纷找来纸张抄录此赋时,林武功便旁若无人地在这份赋卷上毫不客气地写上“上上”二字的评分。 正在抄录中的黄军判眉头一跳,心想:“这林文德还真有点书生傻气。换了他的话,虽然也是非常地喜欢,但也是会是遵循常例给一个最高的‘上中’之分,而绝不会打出‘上上’这样从未给出过的分数。” 当然,林武功之所以如此,也是明知最后把关的是毛滂,而他不过是希望表达出自己强烈的喜爱与认可之情。此赋估计最后得的会是“上中”这个事实上的最高分。 策论考试结束,等誊抄后的试卷副本送上来时,原本已经十分疲倦的考官们,却是强打起精神,加快进行最后的批阅——因为大家都想早一点来确定,能写出《华夏少年说》与《九州求才》两篇作品的作者分别是谁?又或者他们是否有可能会是同一人? 待得所有试卷全部评完,又经过了相互的交叉检查,核对与评分登记之后。 激动人心的拆封工作开始了。 不约而同地,先拆开的是《华夏少年说》的赋卷封头。 随着封好的厚白纸被拆下,卷头的考生信息露了出来: 高邮县北窑庄坊,秦刚。 果真是他! 再拆《九州求才》的诗卷封头,众人皆惊叫一声: 高邮县北窑庄坊,秦刚。 此时唯有毛滂与林武功相视一笑,果然不出所料,真是这小子。 之后,便是各自将所有阅卷副本拆去封头后,再取出原卷进行一一对照,看看是否有抄错抄漏的地方。核对完毕之后,便对于三场考试共四份卷子的最后评分进行汇总排名。 林武功在其他吏员忙忙碌碌中,有心去分别看了另外两场考试秦刚的得分。 经义:五题均对,评上中,与其他六人并列第一; 策论:评上中,与其他四人并列第一; 稳了。 再加上赋卷评得上中的绝对第一,与诗卷评得的“上下”并列第一。 四卷均为第一,那么其最后的结果,根本不必再去考虑主考官毛滂会有什么样的倾向,或者有什么样的其它考虑。 这样过硬的成绩,哪里还有什么悬念啊,这妥妥的就是解试的第一名啊! 解试第一名,便是俗称的“解元”! 第57章 金花榜 八月初十,高邮军解试发榜之日。 虽然由于主考官的奋力加紧,解试的基本结果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是初八这天就已经基本清楚。 但是,毕竟有近两百名的考生,每人四份试卷,每一份都得仔细核对原卷与誊抄卷,还有最终评分的抄录、合并计算等一系列工作,都必须一丝不苟地全部做完。 之前曾提到,元佑年间的科举提出了“经义、诗赋与策论皆重”的策略,而最终三者何以为重,最终的标准还是掌握在主考官的手上。 而这次高邮军的解试,秦刚四卷第一,其中赋卷又是全场唯一的“上中”高分,而这样的成绩,便无须考虑主考官的权重因素,便是当之无愧地定为本次解试的解元了。 当然,本次解试,高邮军所分配的解贡名额是十五名,所以接下来的重点工作就是如何确定第二至第十五名的名单。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第十五名是“孙山”,第十六名就是“名落孙山”。为了最大程度的公平,从第十五名到第二十名的卷子都需要拿过来,再度细细地进行核查一遍,从这些卷子里挑出最合适的“孙山”之卷。 经过这些工作之后,解榜才算是最终敲定。 发榜时间定于当日巳时,但军学大门口的张榜处从卯时就已经开始有人占位了! 三年一次的解试,如果能够取中,那就是有了来年年初入京参加省试的资格,而省试再中,就是可以入朝为官的进士,最后的殿试只是重新确定考得进士的各位最终排名。 一直到了后世明清朝代的科举,要经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与殿试这六轮考试的磨砺,如此看来,大宋学子的登仕之路只需要三轮考试,还是相当幸运的。 高邮军内参加此次解试的学子大约两百人,除了少数学子本身就住在高邮城里或附近,其它来自于四乡八郭的学生,都会在这些天里在城里临时租住客栈或一些短期住所。 考完试后的两三天里,就算是中间劳累,也都基本恢复得差不多了。反正也是闲着无事,那还不如早一点过来,占着一个好位置,好及时看到发榜结果。 秦刚没有过来。他的两个好兄弟早就说好,让他在家里安心等候,两人一早就去了发榜处。 胡衍守在榜下,于第一时间察看结果,一旦看到消息,知道这个时候是很难挤出来的,也就不必花费力气了,直接喊话传给守在外围的谈建,再由谈建立即跑回家报信。 这是妥妥地按照金榜题名的节奏所做的安排啊。 “要是没中,衍哥在里面大声喊不就尴尬了吗?”黄小个听了后提出这个疑问。 “瞎说八道!”胡衍一瞪眼睛,“我大哥怎么可能中不了?我过去只是要最后确定一下大哥的排名!” “是啊,黄小个,你敢说你家主子晦气话?是不是要掌嘴?”谈建也虚张声势吓吓黄小个。 黄小个慌忙说“不敢”,逃也似地回门房那边了。 巳时即到,军学门口的张榜栏下已经挤满了看榜之人。 军学门内响起三声炮仗之声,既而大门打开,出来一队军士,于前面驱开人群,在榜下让出一条通道。 当中一名校尉,手中高举一卷黄色的布榜走到张榜栏,先将黄布榜两端固定后,然后回头看了看后面已经开始鸦雀无声的人群。提气高喝一声: “元佑八年高邮军解试,现在发榜!” 说完,便一下子扯开系在布榜两端红绸系着的活扣,一瞬间,十五人的姓名及其考籍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姓名并不多,后面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开始喊炸开来了。 有人高呼:“我家少爷中啦!” 有人拼命叫:“前面看过的人让开一下啊!” 而早早守着前面位置的胡衍,愣是先看了一圈其它位置的名字,才最终敢把眼神锁定在榜单最上面、最显眼的那处: 秦刚,高邮县北窑庄坊。 他也顾不上骂自己前面的糊涂,拼了命地跳起来,向着外围谈建的方向大声吼道:“解元!我家大哥秦刚中了解元!” 他的这声吼叫,明显把其他人的声音一下子压下去了,所以,接着他重复的第二遍声音便显得清晰异常: “我家大哥秦刚中了解元!” 不待其他人反应并露出羡慕崇拜的表情,谈建已经完全确认了胡衍传出的内容,立刻欢天喜地地向着家里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之上,还不忘连声高呼: “我家大哥秦刚中了解元!我家大哥秦刚中了解元!” 人群之外,有一小个子丫环,也是听得仔细后,面露喜色,一溜烟地跑回城西的马员外府上。 “小姐,小姐,发榜了……”小丫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样?”郭小娘一把抓住丫环的手。 “解元,是解元,秦家小官人考中的是解元!” “啊!”郭小娘一下松开了手,又紧紧在攥在胸前,“我果真没有看错此人。” 城东,北窑庄,秦家。 秦规受庄主所托,一早也来到了这里。原本他是也想和胡衍他们一同去看榜,后被秦刚劝了后,便留在堂内喝茶。 而秦盼兮则是坐在了门口,等候着谈建第一时间传回的消息。 发榜时间刚过不久,就听着街头那边一阵嘈杂,中间似乎听到了谈建似乎有些嘶哑但却音量极大的叫喊之声。 秦盼兮不由地站直了身子,马上就看到了一路飞奔的谈建,并终于听清了喊声里的具体内容: “我家大哥秦刚中了解元!解试第一!” 又惊又喜之下,秦盼兮转身就冲进了家里,脆生生地报喜:“哥,建哥回来报信了,你中了,是解元!第一名!” 秦刚正在给秦规面前的茶杯续水,听到了小妹的声音,手里的水却没有一丝抖动,仍然是稳稳地续满了杯后,才回首笑道:“是吗?那敢情好,你去屋里帮我准备些红包与彩头什么的。待会儿一定会有不少人来。” 盼兮开心地“哎”了一声,就赶紧跑进屋里去准备了。 一旁的秦规在惊喜之余却是满眼的钦佩,赞道:“十八郎,我先不提这恭喜你高中解元的大喜事,单看你现在不惊不咋的沉稳气度,真是应了族长说的那句话,十八你就是一个天生能够做大事的人!” 秦刚苦笑道:“其实于我而说,只要解试能中,那便是喜事了。只是现在,如果我要说情愿不拿这个解元,能够省却太多的浮华之事,九哥你可相信?” 秦规笑着点头说:“万万说不得,就算为兄相信,他人也会骂你矫情啊!” 说完之后,两人哈哈大笑。 秦刚此时的确才有一种恍然晋级的感受。 虽说之前一直不曾担心过解试的考试,又尤其是在考前还拿到了金参军带来了试题样卷。 但考试毕竟是考试,唯有得知了最终考试成绩之后,方才感觉到自来此世间之后的转折点,才真正来临了。 入京赶考的“入场券”终于成功握在了手中。 秦规则赶紧提醒道:“十八弟你中了解元,想必不多时就会有官差前来报喜。你还是换上正服接报为好。家里的那些准备事宜还是由我来准备吧。” “哦!”秦刚听着有理,便拱手谢道,“那我去里面准备,这里有劳九哥了。” “什么话,都是自家兄弟,也是秦家的大喜事。” 秦规立刻出去,拉上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秦福去忙乎准备了。 果真,一柱香不到的时间,就听得街头传来阵阵喧闹乐声,引得北窑庄的所有人都涌上街来围观: 只见一行而来的军府报喜官差共有六人,前面一人敲锣开道,一人手捧红绸捆扎的特制精细木板,那便是上面记录考生姓名、中榜名次以及考官姓名的“金花榜子”。 接下来,中间的两人带着唢呐吹器,一进入街面便开始了喜乐的吹奏,再后面,两个人分别高高扛着写有“捷报登传”、“解元及第”两块木牌。 这一下子,整个北窑庄都哄动了。 “咱街上出了解元啦!这是谁啊?” “还能有谁,秦家的秦刚啊!” “现在可不能直接喊解元的名讳了,一定要喊秦宣义大爷!” 周围跟上了满满一圈的小孩,官差也不驱赶,保长王麻子不知什么时候喜笑颜开地赶来,与领头的官差询问了几句,便忙不迭地走在前面,往秦家的宅门口带去。 随着锣声与乐声接近,秦刚、秦福以及秦规三人早已迎出门外。 领头的报喜官差是认得秦刚的,赶紧上前,高举金花榜子,大声说道:“下官高邮军府司户参军,受毛知军所托,特来给秦宣义报喜。恭贺秦宣义高中高邮军解试榜首,解元及第!” 秦刚赶紧回礼并将金花榜子接过道:“多谢参军,多谢各位官爷。” 秦福在一旁赶紧将事先准备好的大红封拿出,给报喜的各种官差一人递了一封,又忙道:“几位官爷辛苦了,还请进来喝点茶水吧!” 秦规也跟着将几个人迎请进了大门。 秦盼兮此时正指挥着黄小个,将已经悬挂而好的两串鞭炮点燃。 顿时,噼哩啪啦地爆声齐鸣。跟随官差过来的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尖叫着,却还一个劲地要往门前窜,胆大的还在地上去拾捡一些没有燃着的小鞭炮,胆小的则贴过去靠着大门往里瞧。 秦盼兮虽然并不比这帮孩子大多少,但是如今却是喜气洋洋地以主人家自居,笑着拿出准备好的篮子,抓起里面的崭新铜钱,使劲向街中洒去。顿时,那帮小孩便欢呼着冲向街中,去争抢掉落地上的铜钱。 王麻子没能跟着官差进门内去喝茶,此时便对着秦盼兮说着各种恭喜贺喜的话。 盼兮也是个精明人,也掏出了一个大红封子递过去,这下子可把王麻子给乐坏了,连着说:“原本是不好意思的,可这解元家的红封是大喜之物,老汉我就腆着脸收下了!” 进了正堂喝茶的官差也都只是意思一下,讨个彩头。坐了一会,转达了毛知军的祝贺之意之后,便回去了。 秦福郑重其事地将官差送来的金花榜子置于正堂中间的香案台上,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祖宗保佑,虽然还不是进士及第,但是出了一个解元,实在是荣耀的大事。 这种金花榜子,但凡接到的家庭,都会一直放在正堂之中供奉下去的。更有甚者,还会把它请至宗族祠堂里,供族人以及来访客人观赏,以示荣耀。 秦规也赶紧派了与他一起过来的人回秦家庄去,向秦三太爷与徐夫人等报喜。 眼下城里秦宅这里,少不得接下来会有大批的客人前来道喜拜访,这些事情,自然是缺不了他的张罗。 而随着解试锁院的结束,几位考官所抄录的《九州求才》与《少年华夏说》的一诗一赋,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高邮全境,再传向周边州县,更是传向了整个江淮大地。 临泽镇,菱川书院。 乔襄文正指挥人,将好不容易转抄而来的《少年华夏说》赋文精心誊录的一块大匾,高悬于书院正堂中央,并极其自豪地向众位学子宣称: “此赋的作者秦宣义,就是我为本书院而请来的格致学教授。尔等休要看他年少!但是请读此赋,试问谁能有其笔下之雄壮之辞?谁能有其文中之豪言壮志?谁又能如其喊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的至理明言?” 堂下学子一片鸦雀无声之后,出现了一个怯生生的问话:“敢问山长,这秦宣义可是今科高邮解试的解元?他真的是我们菱川学院的格致学教授?” “嘁!本山长岂会诓汝等?!” “哎呀呀!” 书院之中更是一片沸腾。 同一日,扬州,府衙。 众位官员正在前厅等候着新任的判知扬州苏颂的接见。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却是一名家丁从后堂走出,对着一众官员施礼道:“各位官爷得罪了,学士长途跋涉,略感不适,今日就不能再与各位相见。各位还是先请回吧!” 在府衙的后院,发须皆白的苏颂并没有什么倦容,而是躺在长椅之上,手里拿的几页纸,上面正是如今已经传遍江淮各地的那篇《少年华夏说》。 “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苏颂微微点颏,进而赞叹,“如此之雄劲文笔,如此之开阔胸襟。这个高邮军的解元,老夫还真是想见上一见呐!” 七十四岁的苏颂于去年四月,由高太后钦点升任为左光禄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正式成为大宋的宰相。但其耿直刚正、遇事从不妥协的立场与态度却并未因此有所改变。 今年三月,朝中蜀党与洛党在如何处置贾易一事上又开启了党争,苏颂在力阻无效的情况下,愤而请辞。 高太后多次挽留不成,最终只能同意他辞去相位,以观文殿大学士之职任集禧观使,之后于八月判知扬州。 知州的差遣,即使如扬州此上等州,正六品的文官便能做得,而苏颂的观文殿大学士已是正二品的高官,从中央下放而来,便是以高官品而任,因而前面要加“判”。 苏颂毕竟是朝廷前任的宰执,又非是因罪受贬,苏颂来到扬州的份量与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不仅仅是扬州的主要官员,就连是同城的淮江东路的路一级衙门官员,都得老老实实地主动前来等候求见新知州。 只是此时的苏颂,却被这一份刚看到的赋文吸引住了。 “只是如今这朝堂之中的空气太乱,此文不知道会不会又被人拿去大作文章啊!” 注:史载苏颂出知扬州的时间是元佑八年九月,本章为了接续情节,便将其时间略略调前了一个月。 第58章 弹劾起 《少年华夏说》一文的扩散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但飞速传遍了江淮及齐鲁之地后,又顺应着各地秋闱的解试结果,迅速地影响到了京城。 一时间,京城士林大半的人都在议论这篇《少年华夏说》。 只是,天下脚下、大宋中枢,看待这篇雄文的观点自是与他处不一样。 一般人只能读得出这篇赋文里的壮志凌云,但也有人读出的却是不可告人的叵测居心。 这日,左谏议大夫刘安世家里来了客人,正是时任给事中的朱光庭。 刘安世,司马光的弟子,以直谏而闻名,世人称之为“殿上虎”。 元佑年间,虽然朝廷已经被保守派牢牢地占据了,但是在他们齐心把新党都压下去之后,内部又分裂成了洛党、蜀党与朔党三派。 刘安世与朱光庭都是洛党中坚,两人此时又恰巧都在负责谏议的御史台。 之前贾易被外调一事上,洛党再输一城,一直在想法找个法子扳回来。此时,正好把眼光盯在了《少年华夏说》一文上。 之所以盯上这篇文章,除了因为它最近太火了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据说此文的作者,高邮军解试的解元,正是秦观的族弟。 而秦观的老师是谁?蜀党的领袖苏轼啊! 高太后虽一度曾被后人称为宋朝的“女中尧舜”,但她在执政期间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制造了大宋开国以来打击面最广、打击力度最大的文字狱案——车盖亭诗案。 即使有旧党之中的吕大防、刘挚、范纯仁等人求情,也未手下留情。此案的苦主前任宰相蔡确,被毫不留情地一贬再贬,最终客死岭南。 只因诗中有言影射高太后为武则天。 也就是说,高太后的软肋,就是被人攻击她的得权不正。 也正是如此,几年后的今天,不甘失败的刘安世,从这篇众人多赞的赋文却读出了别样的内容。 “少年如朝日,老年似夕阳;少年如虎啸山冈,老年似瘠牛卧塘……哼!” 刘安世放下手中的抄本,对朱光庭说,“公掞【注:朱光庭,字公掞】是否觉得,此子狂妄至极!忤逆至极!他是想说谁是如今朝堂之上的瘠牛夕阳呢?又是想说谁是国政之中的大漠老僧呢?” 朱光庭听闻顿觉眼前一亮,此文居然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读吗,甚妙甚妙啊! 此时小皇帝赵煦已经十七岁,大婚后的第二年。但是太皇太后高滔滔却一直没有还政的意思。 在小皇帝数年如一日的恭敬顺从以及太皇太后的慈爱勤政背后,正掩盖着汹涌云起、难以按下的矛盾危机。 一般人,都是十分自觉地远离并回避这样的风暴源。 而只有眼下正处于失败边缘的洛党,才会如溺水的人一样,企图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哪怕是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也成啊。 “这篇文章分明就是在挑拨太皇太后与官家的祖孙之情!”因为正是私下沟通,朱光庭不怕直接说明最关键的要点。 两人相视一笑,便确了接下来两人分别需要去准备的事情。 没两天,十几份弹章就迅速递到了高太后的寝宫之中。 这些弹章中,有弹劾高邮军学子、右宣义郎秦刚擅弄文字、妄议朝堂的,也有弹劾知高邮军毛滂结党营私、解试舞弊的,当然围绕的都是同一个中心——那篇《少年华夏说》。 以秦刚这样一个尚未得到实职差遣的从八品小官,竟能引来御史台的一片绞杀之声,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一件事。 而这些弹章又最终能递到高太后的面前,实在是因为刘安世他们抓住了高太后最大的弱点:她最怕别人质疑她手中权力的不正。 也正因为如此,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们,虽然很看不起刘安世等人这种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手法。但是对于这样能把太皇太后都牵扯进来的弹章,既不能去一一压下,也无法回避,最后总是要呈于高太后之处,进行最后的御决。 这几日,一直身体有恙的太皇太后也算稍稍好些,几位宰执也都来到太后寝宫外殿请示。 “此竖子何其无理!地方的考官何其糊涂!”在看完了几篇主要弹章之后,再去读了《少年华夏说》的高太后,已经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连连拍案而吼,“这都是哀家赏出的好俊才,这也是哀家拔擢的好官员。他们眼中,还有没有官家尊严!他们的笔下,还有没有是非公论!” 的确,如果是论及其他政事,高太后还算得上有着励精图治与执政清明的眼光与手腕。 只是可惜,只要一旦会涉及到“撤帘还政”的话题,她便会在一瞬间进入一种老年妇女独有的暴怒情绪之中。先前的“车盖亭诗案”如此,此番的“高邮解试案”亦如此。 高太后在帘后的暴怒有如阵阵狂涛袭来,台下的宰执们恭敬地站起,只能以微弱的声音劝阻太皇太后保重圣体,不可过于动怒。 在发泄了太多的怒火之后,高太后又陷了一种无比幽怨的悲伤情绪之中:“想当年,哀家只是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嘱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在这九年之中,你们都说说心里话,哀家可曾给过娘家人什么特权、什么好处?哀家又何曾偏袒过哪位功臣贤良?就只是为了做好这宫廷的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病死,哀家都没有见到啊。” 在殿内的另一边,如同木偶一般的小皇帝赵煦,依旧保持着他那张数年如一日的木讷表情,既没有因这些弹章所述的挑拔说法而愤怒,却也没有祖母被世人误解之后的悲伤。 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各位宰执空洞无力的“请太皇太后息怒、保重御体”的劝声中,机械地一同站起,喃喃地和声而说:“请大娘娘息怒,保重御体。” 最终,还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提议:“言官弹章所言,还当付有司进行核查。尤其是针对知高邮军毛滂解试舞弊一事,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方可定罪。老臣请太皇太后谕旨,可着大理寺派良贤公正之员为钦差,往高邮军彻查此事。而关于学子秦刚赋文之罪,也宜一并查清之后再作定夺。” 其实,政事堂的几位来之前已经有过商议,“因言获罪”一直都是大宋官员最为忌讳的事情。 谁平时不写点诗词歌赋?谁又能保证哪天会不会被宵小盯上,在字里行间挑刺找事?依着几人的原本想法,这件事只须留中不发即可。 只是因此许我奏章都直接言明触及了太皇太后的逆麟,没有办法正面阻挡,只可通过拖延的方法另寻出路。 发完脾气的高太后顿觉神形劳累,一股倦意而起,便叹了口气道:“也罢。就如范卿所奏,高邮解试舞弊一事,是要查清,只是不劳大理寺派人了。刘惟简。” 帘后立即一旁闪过一人:“臣在。” “你就辛苦去高邮一趟,为哀家把此事查个清楚。” “臣谨遵懿旨!” 高太后又稍稍喘了几口气道:“这秦…刚,解元身份暂先褫夺。刘惟简你去查案时,可将其唤来当面好好地予以训斥。” “这……”范纯仁本来劝阻这褫夺解元的做法于礼不合,但又看到吕大防连连给他使的眼色,终究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开口。 众臣退去。 赵煦也毕恭毕敬地行礼欲退。 高太后突然强撑起一口气,问道:“官家,你看这帮无礼的臣子都把事件做到这样子的份上,你坐在旁边,就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吗?” 赵煦依旧神情不变地躬身道:“大娘娘说得都非常好,处置得也非常到位,俾臣道何语?【详见本章末注一】” 高太后顿时觉得又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愣是多喘了几口气才说道:“官家可要明白了哀家的一片苦心。” 赵煦道:“俾臣知晓,这就告退。大娘娘圣安。” 帘后的人摆了摆手,陷入了沉默。 赵煦从宝慈宫出来后,并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睿思殿。 在他大婚之后,终于能够从高太后背后搬离,有了自己的宫殿。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去睿思殿静坐,这是他的父亲神宗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小皇帝在这里,有时会看点书,而更多的时候都只是默默地坐着。 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可以远离祖母高太后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赵煦坐下后,抬了抬眼皮,对跟在身边的近侍梁从政说道:“拿来了么?”【详见本章末注二】 “拿了。”梁从政上前两步,将袖里藏着的两张纸递上。 这正是那些弹章里附着的秦刚所作《少年华夏说》与《九州求才诗》。 梁从政在赵煦身边多年,早就与小皇帝有了说不出的默契。 别人眼中的官家,永远是政事讨论中的木偶塑像,无一多余之举动,亦无多余一言语。但是在刚才说到这两篇作品的时候,梁从政敏锐地感受到了主子心头的激动,在得到了一个眼神暗示后,便设法趁别人不注意时,从弹章折子堆里,迅速捡出了一份。 好在这两篇作品几乎是每一份弹章都会附作证据用的。所以梁从政从里取出来一份,也不必担心会影响到什么。 赵煦心情激动地打开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渐渐地,他那张向来苍白的脸庞上也慢慢地涌起了些许兴奋之余的血色,干涸的嘴唇也随着眼神的移动而在无声地啜嚅着。 良久,他才从第一张纸上移开眼神,看了看四周。 随从的侍卫,都被梁从政遣至了殿外,此时殿中只有他二人。 “你说,能写出这等雄文之人,是不是也应是一位当仁不让的华夏少年啊!” “陛下慧眼识金,定然不会错。” “只可惜……”赵煦叹了口气,闭上了口,又低头看向第二张纸,上面便是那首七律《九州求才诗》,不由地将开头两句读了出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万马齐喑,万马齐喑……这个秦刚,也真是敢写啊!” “陛下,慎言呐!”梁从政依旧是万分小心地提醒道。 “朕知道。”赵煦断然地地将手里的两张纸递给梁从政,“烧了吧!” 说完,赵煦缓缓地走到了大殿靠后的一面屏风前,这面看似普通的屏风,正面便是廖廖几笔的山水之画,背面却是各种随意写上的各个姓名,它也是神宗皇帝留下的旧物。 将自己在日常处理政事中听到的印象深刻的属臣姓名随手记在屏风上,这是自唐太宗时,便开始在皇帝中出现的习惯。 在宋朝,尤其以他的父皇神宗皇帝为甚。而这些因为各种机缘写上屏风的姓名,日后也大多数成为了神宗皇帝在熙丰改革年前,锐意进取、狂飙突进时的各个肱股之才。 赵煦看着这些名字,也在畅想着如果他能亲政,在此刻,他是否会在这张屏风上写下秦刚的名字? 突然,他转过头对梁从政说:“找个机会,给刘惟简送送行。” 梁从政错谔了一下,转而低头应道:“臣明白。” 梁从政是赵煦即位之后就一直跟着身边的宦官。相对于其他人,他更忠心、更懂得理解赵煦的眼色。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梁从政说话不多,对外也不显张扬,高太后曾因各种原因调换赵煦身边的侍从,却一直没有动他。 也就只有与梁从政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赵煦才会偶尔吐露几句自己的心声。 注一:宋蔡绦撰《铁围山丛谈》里所写:哲宗即位甫十岁,於是宣仁高后垂帘而听断焉。及寖长,未尝有一言。宣仁在宫中,每语上曰:\\\"彼大臣奏事,乃胸中且谓何,奈无一语耶?\\\"上但曰:\\\"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因原文所述时间不详,用在本章,也不算改其本意。 注二:关于赵煦所重用的宦官记载不多,梁从政之后是废孟皇后一事主谋之一,说明他深得赵煦的信任。而刘惟简在宋史有传,其历三帝一后执政,可见其人情事故较为圆滑。他不仅在高太后执政期间也屡有记录,在高太后死后还能被赵煦再用,所以推断其见风使舵能力较强。 第59章 大演讲 解试还是花费了秦刚不少的时间,也耽搁了一些事情下来。 之前他在劝秦察可以暂时让出秦家庄在水泥产业里的份额时就说过,会给鸭蛋再推出一个可以赚钱的新产品。这个新产品也早就在他的心里规划好了,就是松花蛋。 松花蛋也叫皮蛋、或者是变蛋、卞蛋,但还是松花蛋这个名字好听,有意境。 虽然它在真实历史上出现的时间要等到清朝初年才会有。只是如今的秦刚,在已经改革优化了咸鸭蛋的腌制方法之后,考虑到松花蛋的制作,其实大致方法也差不多,无论是原料、还是在工艺流程方面,在宋朝的大环境方面,都不存在任何的障碍与困难,也就不去多想,人为地让它提早个几百年问世了。 解试后,天开始有了点凉意,更重要的是,秦家庄最早孵化出的一两批雏鸭已经长大,而且已经开始长成了可以产蛋的成鸭了,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里,庄上的鸭蛋产量将会迅速大幅度地提升。 于是也到了可以试验腌制松花蛋的时候。 待到九月份能成功的话,正好也可以借此发明的新物,去敲一敲扬州这个已有数百年繁华都市的市场大门了。 这天在睡足轩,秦刚叫来了谈建,便开始在纸上列出了腌制松花蛋所需要的白石灰、茶叶、盐、面碱、草木灰等原料。一边写的时候一边问道: “我们腌蛋作坊最近的鸭蛋是不是收得很多啊?” “那是,张家现在在养鸭户那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没人会把鸭蛋卖给他家。所以现在咱们的鸭蛋供应可是足足的。不过秦壮提醒过,入了秋,咱们庄上可产蛋的鸭子会大批量地增多。所以现在卖我们鸭蛋的外庄户都挺担心,怕我们到时会不再收他们的鸭蛋。” 秦刚笑笑道:“叫他们放心,就说是我的意思,不放心的可以和他们先签契约,而且凡是买我们秦家庄的雏鸭,来年的鸭蛋我们都保证会以市价标准统一收购。” “大哥,你现在写的是什么?”谈建这时已经注意到秦刚写完放在桌上正待晾干的纸,又看了几眼,惊喜地说:“难不成这是要做的鸭蛋新品?” “你倒是猜得准!”秦刚护了护纸,“别乱动,等墨干了再拿去。这些由你一个人拿着先试,纸上的这些原料你可以抓紧去多准备一些。这里写的只是大概的比例。你根据它多准备几个坛子,每只坛子的原料比例都作一点不同的调整,并且都一一记录好,最后再看各自的效果。总体来说,这腌制松花蛋和咸鸭蛋最明显的一样操作不同就是,封上泥之后要用不透气的皮纸,把每只蛋都套严实了再放进坛子里。你先按照上面写的方法腌制一批出来看看。” 谈建大喜,虽然并不知道这次最终能做出什么,但是他就是对大哥有着绝对的服气与信赖,“大哥放心,我一定把这松花蛋的新品做出来。” 在庄上这边的事安排好了之后,秦刚回家后便遇上了等候多时的乔襄文。因为他已经向书院里的学生夸了口,这几日就会请得秦刚去书院讲课。 秦刚想想,毕竟自己也是书院的教授啊,这事推不得,正要起身,却见邹放上门来访。 邹放来访,一非为祝贺、二非来叙旧,而是他在读了秦刚解试的诗赋作品后,赶紧前来示警提醒的。 原来,邹放久居京城行医,对朝廷时局的观察及了解不同常人。他告诉秦刚,眼下朝中高太后虽然依旧把持着大权,但帝后两党的矛盾已经日益严重,保守派中的洛党蜀党间的争斗难以调和。 尤其是小皇帝去年大婚之后,朝中已有不少人多次传出要太皇太后撤帘、请皇帝亲政的声音。而高太后却一律不予回应。 《少年华夏说》此文,是经不住有人会往“年老太后”与“少年皇帝”这样的话头上引导,一旦被人曲解攻击,那就不是简单的考试名次高低的问题了。 乔襄文以“本朝不以言获罪、不以文入狱”为由认为过于担忧了,邹放便提及因“车盖亭诗案”身死岭南的前宰相蔡确,而他得罪的正是当朝的高太后。 乔襄文一时语塞,便问:“那,这明日之书院讲座……” 秦刚听了邹放之言后,一直在低头思考,此时抬头断然道:“去讲,一定要去讲。” 邹放有点着急:“秦老弟……” 秦刚笑道:“邹兄莫急,且听我说。我非是不信良言,而恰恰是听入耳后,方才坚定了此意。如若朝中真有奸人作祟,我秦刚如今不过一个区区从八品的选人之官,这宣义郎也好、解元郎也罢,不过都是不值他们一视的芝麻小官,随他们拿来拿去好了。所以,反倒是好好地守住在士林以及学生眼前的地位,又或者说是好好守住乔山长给我谋的这份教授之位,来得更为实在与重要。哈哈哈!” 另两人看他笑得洒脱,不禁也是甚为钦佩。 但秦刚随即正色一笑道:“只是士林自有公论,文人都尚相知。听得邹兄之言,小弟这两篇诗文既是能够上达天听,定也能传播至大江南北。那么,为何就不能利用这士林清议,为我等谋一谋这名声与影响呢?即便朝中有人想到倒行逆施,血口喷人,那我也要让其崩掉一口好牙,好好尝一尝我这粒蒸不熟、煮不烂、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第二天一早,菱川书院一时人满为患。 2023年05.01摄于临泽古镇 端阳诗会诗魁、钦赐右宣义郎、新科解试解元,这些头衔足以吸引到任何一个要走仕途之路的读书人,更不要提那篇最近已经红遍江淮各地的《少年华夏说》。 菱川书院的正堂,原本可容纳六七十人,如今满满地挤入了近百人,还好此时朝向院子的这面都是门板,可以全部拆下,乔襄文让人又在院中加了座位,又多容纳了后报名的人坐在那里来听。 来的人已经不仅仅只是临泽镇范围,而是包括了不少来自高邮全境、甚至是邻州他县的学子。 秦刚一身青布长衫,让他并不显得高大的身材多了几分挺拔,他一出现在了堂前正中,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欢呼与掌声。 再三示意之下,现场逐渐安静下来。秦刚便开了口: “相信大家看见我,一定会想,为什么像我,这么年轻的一个学生,能够站在这里给大家讲课?凭的是什么呢?”秦刚扫了扫已经鸦雀无声的现场,大家都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然后他招了一下手,等在后面的黄小个就帮他搬上来一件奇怪的东西,下面是一个半人多高的竹制架子,很轻但也很稳,上方用竹篾绑牢了一只厚纸卷成的一头小一头大的圆筒状物。 秦刚站在那里,纸圆筒的较小一端正好对着他的嘴,然后他就这样继续说了一句话: “先凭借我新发明的这个扩音筒吧!” 谁也没有料到,秦刚把嘴对在这个纸制圆筒之后,发出的声音陡然变大,一下子连原本站在院子后排有点听不清的人,这时也居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了。 现场先是一静,又突然“嗡嗡”地议论起来了,一些人先是惊奇秦刚的声音为什么会突然变这么大?更有一些人关注到刚刚放过来的这只纸质圆筒。 秦刚缓缓地再伸手向下压了压,现场迅速又安静了下来: “是的,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这不算是什么发明,同样的装置,它似乎早就应用在唢呐上面了。有了这种喇叭一样的东西,唢呐吹出的声音又响亮、又可以传得更远。但是,大家有没有发现,唢呐应用这种喇叭状的发明应该要有几百年的时间了吧?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用它的原理,做一只像今天这样可以声音扩音器,可以让我们的说话声音传得更响、更远。” “其实我还可告诉你一个真相,唢呐的扩音喇叭也算不上最早的发明。更早更早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在向太远的人喊话又担心那边听不到时,就会把手圈成像这个圆筒一样的形状后,再继续叫喊,声音当然也就传得更远!想想看,拥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后至少要有上万年吧!可就在这上万年间,又有谁想过可以用方便的东西来替代两只手呢?” 底下的学生听得非常入神。 “来这里的很多人听说过我的一些故事,听说过我们秦家的红心咸鸭蛋,听说过修高邮城墙的水泥灰浆,更听说过如今能够防治天花的牛痘。所以,有人说我得到过神居山的仙人真传,又有人说我摸过了甓社湖里的神珠。其实,把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都寄托于神鬼怪异之事上,只是逃避我们自身成长的一个懒惰思想。真正的原因,只是我在偶然之间,得到了一门学问的启发。而这门学问,正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学习,也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学会、并学好的。” 场上更安静了,大家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等待着秦刚宣布这个答案。 “那就是格致学!格物致知的学问!只要我们格清一个事物的根本道理,我们就可以从中获取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收获!” 场下同样在聆听着的乔襄文等人,同样听得十分惊谔与震撼:任是他们如何地想像,如何地猜测,也无法意料到,今天秦刚的讲课居然是用了这么一种闻所未闻的开头方式?之后的讲述内容居然没有引用过任何一位圣贤的话语,也没有去宣扬过任何一个大道理,可是为何这样的话语就如此吸引人呢? 现在连他们在内,也都不敢大声出气地静静而听。 “当我注意到了唢呐声音的宏亮,便去格它的形状构造,所以才明白了这种形状的重要作用。然后又关联到了它与平时用手围在嘴边喊话之间的联系。而且更重要的是,通过更多的尝试,我还发现……”秦刚又招了招手,黄小个配合地拿上了一只比刚才要大了一圈的另一只圆筒。 秦刚移到大圆筒那,继续说:“圆筒越大,我的声音就会被放得越大!” “哗!”底下有的学子忍不住开始喝彩、鼓掌了起来。 稍顷,现场又迅速恢复了安静。秦刚继续说道:“由此可见,天下之事,莫不能格。盐水浸蛋,古已有之,只是或咸或涩,无人去格其中之理。你去格了,找出可以控制咸味的关键元素,又找到能够确保让蛋黄腌出红心的方法,也就能掌握了一款美味佳食的生产之法。这便是格物学带给我们的馈赠。而随之,水泥者、牛痘者,莫非不是如此。” “我与乔山长谈及菱川书院的职责时,往往都会提到昌黎先生的《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既是天下师者的从业准则,更是书院教授学生、培育人才的根本标准。菱川书院的传道,应该是明世间万物蕴理之道;菱川书院的授业,应该是你我身边百业革新之业;菱川书院的解惑,更是要给天下民众解决最根本的一大困惑:读圣贤之书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场继续静寂无声,虽然许多人心里都曾对这个问题有过不同的答案,但在此刻,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被前面的这个年轻人所折服,都在期待着他说出一个更有说明力的答案。 “为了使用,为了应用。所有的知识都必须有用,所有的知识都必须发挥出它的最大作用。这个目的概括起来就是:学以致用。” “雄辩之才,于邦交中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之才,在沙场上作万人之敌;刑狱之才,于讼案内洗天下之冤;计财之才,在交易里积数世之财;农耕之才,于田亩间饱众生之腹;百工之才,在传承下呈精益之精;所以凡有应用者,皆可成才。” “昔日圣人曾曰:有教无类。今天小子敢言:但学无妨。贩夫走卒,皆可识文断字;率土之滨,皆见锦绣文章。这便是圣人眼中的天下大治,这也是在下所作拙文中所愿一见的‘少年华夏’。” “因为这样的华夏,所需要的,是你我这等的少年之才,为了家庭的生计而学习,为了百工的兴盛而学习,为了盛世的治理而学习,更是为了天下的文明昌盛而学习。因为,你我都知道,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无须去等待他人,我们只需要自己的努力。因为,我们都是今日华夏之少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当秦刚最终将这段赋文朗声诵出之时,全场开始沸腾了,陆续便有不少已经读过甚至已经会背诵的学子高声跟着喊出: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美哉我少年华夏,与天不老!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美哉我少年华夏,与天不老!壮哉我华夏少年,与国无疆!” 最后两句甚至带动了全场所有的人,不管记不记得原文的人,都在这种近似狂热的气氛中,高声喊叫着可能自己都无法分辨的音节,将这场史无前例的演讲推向了高潮。 人群前列的乔襄文早已眼睛发红,他激动地对身边的袁嘉等几位书院夫子大声喊道:“赶紧再去找几个记忆力好的人,马上一起把秦兄弟的这次演讲默记下来,这篇文章必将载入历史,你我都将是这段历史的现场见证者。” 而坐在另一边的邹放更是神情肃穆地起身,面向秦刚的方向郑重地叉手行礼:“言辞质朴无华、哲理深透往来。仅此一篇论讲,此子当成大家也!” 众人掌声未落,借着秦刚的这次成功演讲,乔襄文不失时机地当众宣布:菱川书院将正式开设术算与格致两门新课,而此两门新课教材编撰者及主导教授,都是秦刚所任! 借着再起第二次高潮的间隙,秦刚迅速从大堂侧门退回到了后院里的内室,在他的身后,依旧是连声不断的掌声与欢呼声,这样的声音,传出了整个书院,惊动了子婴河上的只只沙鸥,又诧异了镇上周边的寻常百姓,无不相问今天学士巷里的书院到底发生了何事。 2023年05.01摄于临泽古镇 第60章 先辞官 秦刚在菱川书院多待了好几天,接待了无数他在这个时代所能见到的最疯狂的崇拜者。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这个时代,没有歌星、影星和网红,但是人们天性中追求偶像的动力只能落在了天才、英雄、案首这样的标签人物身上。 又何况,几日前的那场演讲,随后便被整理成文稿,再一度地如击入湖泊中的石子一样,迅速地传播出去。 菱川书院,一时之间,已成江淮之地的学子朝圣之所。 虽然,大量的学子争相报名进入书院,但是秦刚却与乔襄文早就商量好了入学的规则: 秦刚为格致课而撰写的教材,只是完成了整体的框架和前面的小部分内容。他们共同决定,更多的部分,将依赖于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断地探索与完善。 那么就把它转化为对于初期入学的学生的特别要求了。 正好,尚未完成的《格致入门》教材还不具备印刷的条件,就由所有报名的学子,先进行抄书作业。 每人抄录完成后,可就自己所感兴趣的某一个或多少问题,自行与同学组合进行研究,三日之后上交自己的研究成果。 接下来会根据交出的具体成果,如果判断为极有悟性之学生,则可享受免费入学的荣誉;如果是具有基本意识且有恒心及毅力者,则可以缴学费入学;然后的那些眼高手低以及纯粹凑热闹的,则可以筛掉劝退了。 三天后,菱川书院首批格致学学生共约十二名正式入学,秦刚给他们上了第一堂课。 这十二名学生虽然年龄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不会满足于循规蹈矩、死记硬背的那种学习方式。 在入学考试的抄书过程中,他们大多都针对自己感兴趣的知识点,提出了各自特色的“格物检验”的想法与思路。 格致第一课,便是从教材第一部分“声音”而开始。也正好是从秦刚在书院的那堂精彩的讲座的后续。 秦刚带着这十二名学生,分成了三组,分别提出了几个假说:声音遇到东西阻挡后会反弹;声音可以沿着不同的东西而更有利于传播;声音在不同的东西里传播的远近是不同的。 然后,便让这些学生围绕着这三个假说进行口头的讨论,归纳出更细致的细节假说。 最后,就让他们想办法设计不同的实验,去证实、或证伪这些假说。 这些学生哪里曾见过这样的学习方法?不禁在课堂上争论时的劲头十足,到了后面的实验阶段,更是兴致盎然,就算到了其他班级下课放学时间,也浑然不觉。 “记住,对于实验的环境、条件、细节,都要仔细记录下来。必须要明确一点:只有可以重复的实验,可以重现的结果,才具有可记录的意义与价值!”秦刚不介意在科学的实验方法中,直接给予他们一些必要的助力。 几天后,从高邮城传来了消息,朝廷派出了钦差到了高邮,毛滂已被问责反省,正通过知军衙门召见秦刚前去听训。 秦刚安慰了乔襄文一等,说自己心里有底,不必惊慌,便带着黄小个,两人定定心心地坐上了回高邮的行脚船。 船只在河道里快速地行进着,撑船的梢工敏捷地在水里抽出长长的竹杆,又十分精准地在某一处下水、扎住、撑开。 两岸的景色也在船只的两边快速地向后倒去。 秦刚坐在船头,迎面而来的疾风带着水面的凉气,即使顶头是有点烈烈的日头,也不觉得有什么暑意了。 秦刚心里的底气,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赵煦最终还是亲政了,亲政后的政治方向,有人说是亲新党,有人说是偏变法。其实都不准确,真正的特色思想只有一个:凡是高太后向东的,他必然向西。高太后打倒的,他必然扶起!也就是“反太后的”! 当然,秦刚记不得高太后去世的具体时间,但是邹放说过,今年以来,高太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已经很少参加大朝会了,可能就在这一两年吧! 眼下这篇文章得罪了高太后,的确是麻烦事。但是从稍微长远一点的角度来看,这却是收益极佳的政治投资。 下午稍晚些时候,秦刚就到了城里,让黄小个带了其他随身的东西先回家,他便坦然地只身前往知军衙门走去。 衙门口的军士都是认识秦刚的,看到他后,却没有引入门内,而是给带到了县衙门的方向。 秦刚本来还奇怪着,但转念一想便就明白了:钦差此次来高邮的巡察对象就在军衙,住在那里自然有所不便,正好高邮是军县同城,那么住到县衙里便是最好的安排。 秦刚被带入县衙偏厅,那里一般用于招待贵客居住,衙役说钦差还有事忙着,让他在此等候,厅中便留下了他一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很久,其间也曾看见有人被从偏厅带到后面问话,看似一直是在处理事情。 秦刚心知钦差这是有意冷落于他,也不慌乱,独自端坐于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定定然然,无丝毫焦躁之态。 等到天色快黑之时,有衙役进来点了灯,然后又没有了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下黑下之后,终于听得厅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秦刚低着的眼帘,先是看见一双精致的软靴踏入厅来,紧接着便是一声苍老却尖锐的声音响起: “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高邮才子秦刚啦!” 都说明白人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有明确的含义,秦刚倒也听着这话音并非是完全的刻意针对之意。不由地抬起眼光,看到的是一张颇为慈善的脸庞,要不是这张脸庞的下巴并非像这个时代的正常男子一样蓄须,秦刚真不敢相信他是来自于宫内的黄门高官。 “大胆秦刚,见了朝廷钦差、昭宣使、入内省刘副都知,还不赶快上前参见。”一旁的小黄门见秦刚反应迟缓,不由上前喝斥道。 秦刚听入耳中,心下便有所明了。 之前邹放给他预先普及过一些京城的情况,这入内省的全称是入内内知省,是比内知省更靠近皇宫中枢的宦官部门。眼前这位姓刘的副都知,又能做到昭宣使这样的官职,应该是就是深得高太后信任的大宦官刘惟简了。 不过,大宋文人向于看轻宦官,秦刚的官品再低,也是文官,就算是表面上对其有所得罪,传出去后,反而还会成为自己有风骨、有立场的力证。 也是不满于小黄门的轻喝,秦刚只是起身行了一个平礼,口中态度虽然恭敬,但是语气却毫不客气地回道:“下官右宣义郎秦刚,见过刘副都知。” 秦刚刻意自报了官名,其意便在提醒,他虽还没有差遣,但官品尚在,也由不得一个宦官随便压制。 “嘁。”刘惟简显然对此不觉得有多么意外,在小黄门的搀扶下于堂前站住,再稳稳地看了看立起的秦刚,冷冷地说道:“秦宣义多礼了。杂家此番前来,乃是奉了太皇太后之懿旨,对宣义郎之轻佻行径,要作斥责!” 刘惟简的语气虽然严肃无比,但秦刚听到耳中后却突然有点不敢相信,什么?是懿旨?刘钦差从朝廷过来,居然没有请得动圣旨! 之前邹放给秦刚分析这次朝廷中会处理此事的几种可能时就分析过: 言官的弹劾先不管,高太后如果一旦认定秦刚写的文章是针对嘲讽于她,以其性格,极有可能会下旨对秦刚褫夺官身。只是这首旨令如果想要能够正式代表朝廷意愿的话,则必须要通过政事堂的宰执们同意,并由门下省的中书舍人宣行。只有这样的旨意,才能称得上是“圣旨”。 而秦刚此时听到钦差说的却是“懿旨”,心里便基本确定:高太后的原先旨意一定是被中书舍人“封还”了,也就是被否掉了。而这种事,在大宋朝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虽然说,即使是中书舍人不同意正式发布圣旨。太后依旧有权派出她的钦差,在没有这道保障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对百官与士民进行斥责。 可是别忘了,秦刚可是生活在大宋时代的读书人,是士子,他其实完全可以选择无视于这种斥责。 心下了然之后,秦刚随即伸手入怀,掏出此次前往菱川书院时随身带着的官碟,双手奉上便道:“不劳钦差费言。下官秦刚,才疏志浅,愧蒙太皇太后恩典,腆居上位。如今不得圣恩,有恐辱及圣听,愿自行辞去官位,恢复白身,做个闲云野鹤的士人罢了。” 秦刚的这一手,便是民间所说的“先下手为强”! 你先别说什么看不上我,但我也不会听你的什么斥责,既然大家两相厌看,那老子干脆不干了,辞官了,行不行? 因为之前秦刚研究这大宋的官场,就发现一个关键,朝廷之所以对百官士子有着足够的控制力,就是因为当时所有的读书人无论怎么样,其根本的目的都是想做官。 就算那些被贬去蛮荒之地的官员,他们之所以不肯反抗,就是因为即使是贬官,还能保持有一定的官品与官职。而且,被贬的经历往往都是暂时的,一旦有了新的机会与变化,贬官非常有可能会有机会获得起复。 所以这些官员才会一忍再忍,任由朝廷与皇帝搓圆捏扁。 有点像日常生活中那些缺乏自我,唯丈夫是天的女人,恰恰是她们不敢独立自主、不敢提出离婚,才会在家庭生活中任由另一方随意欺负。 但要是自身足够强硬,不愿去做甚个鸟官呢? 譬如当年的王安石,神宗皇帝只是因为听了另一个大臣的话,没有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王相公立即耍起了脾气声称病了不来上朝,神宗皇帝派了内侍往他家里跑了几十趟也不行,最后还是神宗低了头,不仅贬了那个大臣的官,还给了王安石拟旨的特权,这王相公的病也就在一瞬间就好了。 王安石做官做的硬气,就在于他随时可以准备辞官不干。 刘惟简正准备斟酌话语,履行受太皇太后交待的斥责一事时,却怎么也没料到,眼前小小的芝麻官秦刚,翻手就来了这一么一招“当面辞官”。 而且,你要辞官就走正常的辞官流程好了,我这头正准备代表太皇太后斥责你呢,你跟我辞什么官啊?这明显不合规矩啊! 坏了!刘惟简心里想到这规矩时,也突然想到自己的问题:他这次只是拿着高太后的旨意来高邮也是不太合规矩啊! 在宫中,他即便是地位再高,但也只是皇家内部的人员,虽然是只是秉承着太皇太后的旨意来高邮调查事情,地方官员给太后面子,普通百姓自然是不敢对皇家不敬,这安安稳稳地了解了相关的具体情况,再回去禀告于高太后,这件事也算是没啥大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会拦他,也不会说什么。 但这内侍毕竟只是内侍,任何的地方与权利终究是不被朝中大臣所认可的。 所以他本来出发来高邮之行的关键要点就是:不去改变任何实际的现状。 现在问题却大了——朝廷敕封的从八品文官、右宣义郎秦刚居然提出辞官了。 更要命的是,人家辞官,并非是在当地县衙向知县辞,也没有在当地军衙向知军辞,而是在他的面前提出的辞,这样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外人正常的联想,岂不就是官员遭受到了宦官的巨大羞辱么?这不就是要把他刘副总管往天下读书人的对应面推么? 不行!秦刚绝对不能辞官!至少绝对不能在自己面前辞! 刘惟简心念闪动,脸上神色未变,口气却然陡转:“秦宣义可是有什么误解?这雷霆雨露,俱是圣恩。这辞官一说,当不得什么儿戏,切不可辜负了太皇太后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秦刚心里暗自好笑,心想:我要留着这官,就得听你斥责。我若辞了这官,你又能以何等理由来找我呢?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秦刚也不言语,径直迈步上前,直接将手里官碟一把塞入其身边的小黄门手中,再退后,此时再重新行了一个平民见官时的大礼,以示恢复百姓白身。然后,便不顾厅内几人之愕然,飘然离去。 “哎,这个!这个!”原本有点嚣张的小黄门,手里拿着秦刚的官碟急急地叫唤,等到反应过来,却发现对方连人影都不见了,这才知道接了一件烫手的东西。 “没用的狗东西!”刘惟简也是猝不及防,只能怒斥小黄门,“这也是你敢接的东西?”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黄门赶紧跪下求饶。 秦刚一脸轻松地走出衙门,回家去了。 秦福与秦盼兮在家,听得黄小个讲了在临泽那里看到听到的事情,先是听得十分入神、又是十分的骄傲与高兴。但是后来知道回来是因为朝廷来了要调查解试情况的钦差,顿时也听得十分地忐忑,正在担惊受怕之时,却看秦刚平安回来,自是十分地欢喜。 秦刚也非常轻松随意地告诉他们,没什么大事,他已经当着钦差的面辞去了自己的官职。 秦福倒是一下子愣住了,干什么呢?这老秦家的好不容易积来福气呢?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从八品的大官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辞掉了呢? 但是秦刚却安慰他说,马上就要科举考试了,到时候考个进士回来,自然还是有更好的官做。 秦福想想也是,他现在对于自己的儿子,那个信心也是绝对足足的,儿子都说是很简单的事,那就一定会很简单,也就把这事情放下了。 秦刚又提醒他们,接下来可能会因为钦差以及他辞官的事情,外面多半会有各种传言出来,一是不用去理会、二是自己家里人都得注意低调行事即可。 不出两天,钦差来高邮调查本次解试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钦差住在县衙门,夏归厚多少还有点文官的脾性,不愿接近阉人,这倒便宜了张盛富。 他带着人把刘惟简伺候得甚为妥贴,加上他在高邮人头地头熟悉得很,帮着跑进跑出、前前后后、找东找西,忙得是不亦乐乎。所以从他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也是特别地多: 先是说:这次是京城里有人举报高邮军解试有舞弊行为,钦差来此严查的对象就是毛知军、黄军判以及林教授等一众考官。 然后又说:秦刚这次惹了很大的麻烦,他写的文章涉嫌影射嘲讽当朝太皇太后,也让皇上非常生气。据说褫夺秦刚解元头衔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后面的处罚肯定会非常地严重。 而又有了新的说法,说秦刚第一天就去自请其罪,结果触怒了钦差天使,当场便收走了他的官碟,如今的秦刚不再是什么右宣义郎,而已经是白身之民了。 还有更为夸张的一些消息,都很快地不知真假地传出来。 关键是与此同时,毛滂、林武功等军衙的官员都在闭门思过,而且秦家也将城里的杂货铺歇了业,家里关门谢客,对于外界的各种传言,并不去解释与应对。 一时之间,城东秦家失势的说法越传越盛。 而正所谓危难见人心,此时便可以了。 一开始,便有几家当初想找秦家联姻做媒的牙人,打着招呼过来说想把当初死皮白咧非要留下的女方八字都讨回去。 其实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秦刚所不想留的,自然也就非常爽快地让他们一一领回。 然后,有几家原先是上赶着想和秦福一起合伙做生意的街坊,上门后便吞吞吐吐地提及这样那样的意外原因与麻烦,总之是突然有地方需要用钱,而原先谈好的合作,他们就想着是否放下不做、或者是他们退出不做了等等。 其中其实有两笔已经计划好了的投资,当时也是找上门来非得是拉着秦福的铺子入伙,现在前面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该投的钱也都投下去了,那边却提出来要退伙撤出。 秦刚对此却是早有准备,甚至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将退伙的钱都提前都给秦福准备好了,只等对方一经提出,皆是立即应承并如数退还。 这些人一出门,早已按捺不住的秦盼兮,便冲着他们的背后狠狠地啐去:“什么玩意儿,前几天还像一群苍蝇赶都赶不走呢!” 突然秦刚想起一事,便拉过秦盼兮问悄悄地问:“最近几天,有没有郭家小娘子那边的消息?” 盼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有。” 秦刚想了想,这事不应该啊。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郭家也是会收到各种消息的,没理由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那你要不现在去一趟她们家,你就去找一下她的丫环!反正之前你们都是见过面认识的,如果她有什么想问的,就把我在家里和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告诉她。” 盼兮看看自己哥哥认真的样子,只能很无奈地点点头。 第61章 反阉宦 盼兮在秦刚的催促下,去了郭员外家。没有多长的时间便回来了,看着秦刚急切的神情,却是摇摇头说:“哥,我去过了,郭小娘不在家,她的丫环也不在,问了一个家丁,说是去了扬州去探亲。” 虽然有点意外,但是盼兮打听来的这个消息,无疑给了秦刚的内心以重重一击: 都说世人都嫌贫爱富、又喜趋利避害。对于之前来家里的那些势利街坊以及合作商户,秦刚都觉得没啥奇怪的。但是自从与郭家小娘在这段时间里来回书信交流了十余封,他能感受到对方在字里行间对他的真诚关心,看到了许多勉励他苦读读书努力应考的话语,也更有许多回顾童年趣事展望未来的贴心话语的交流。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秦刚也很享受这种与人分享心情、共叙儿女情思的感觉。本来他觉得,既然曾经经历过少年时期的不懂事,此时看中于他的郭小娘,应该能够明白:钱财名誉,不过都为身外之物,人生在世,当以更高的理想与志向为标准。 谁曾想,不过来了一个钦差、不过尚还不知谁胜谁负的波折,他在元佑年间最珍贵的初恋,就这么经不起风雨地夭折了吗? 看着突然落寞的哥哥,秦盼兮忍不住地心疼,转而有违本意的安慰他:“哥,我这次的确也没有看见她本人,也没看见她的丫环,或许也真是碰巧了,她正好出门。不过这样也好啊,也省得让郭小娘子为你的事情担心了呢!” “嗯,”秦刚笑笑,“没事的,我没多想。” 秦盼兮看着哥哥的样子,原先的不满意情绪,此刻都成了关心与温情:“哥,你放心,我是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放下你的!” “所以说,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之后,胡衍跑过来说,水泥作坊这头的几家都是心定得很,几个主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了,他们对于张盛富传出来的消息都是听一半、扔一半的。 谈建也从庄上过来,说秦三太爷让秦刚放心,他们也在背后支持着秦刚,不必担心后面的事。又带话说,若是城里住得不开心,叫他们一家不妨搬去庄上住几日。 秦福听了,感慨总算是自家人贴心。 秦盼兮看了看黄小个,问道:“小个你呢?昨天我瞧你嗲嗲来找过你,是不是想回家?” 黄小个赶紧说道:“兮姐说甚什么话!小个的嗲嗲昨天是专门来关照我,他说的话是:入了秦家之门,便要安心做秦家人。小个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前些日子听过大爷讲课说话,就知道大爷是了不起的人。他没辞官,就是小个要服侍的大官人!他要是辞了官,就是小个要跟随的大爷!” 一席话,说得胡衍、谈建都竖起了大拇指,夸说这满街的邻居,还真没几家比得上他们黄家的眼光呢。 秦刚便让兄弟俩先回去各自管好自己那一摊事,其他的事情不必多担心。 而他自己则安心回到书房,考试前耽搁下来的两本教材的后续工作还有很多,正好趁这段时间的清静,把补充完稿的事情做起来。 而刘惟简那边,却过得比较糟心。 这位来自宫内太后身边的大貂铛,自英宗起,凡历三帝,一直以处事谨慎而着称。 这次奉太后之命来高邮,出发前小皇帝身边的梁从政却找了个理由来送行,虽然是什么话也没讲,但却让老谋于事的刘惟简听出了一些潜在的意见与态度。 如何才能让太后与皇上都满意呢? 来的路上,他曾仔细考虑过,高太后所真正生气的是那篇《少年华夏说》,只是不能在明面上以文定罪,总得要在这考试的流程或操作方面找出点什么瑕疵才好。 这样子的话,最终能在解试上查出点问题,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了秦刚,又不会与他正面冲突。因为最重的板子,是打在毛滂这些人身上。 这样,太后那里交待得过去,小皇帝这边也不算得罪。 谁知道,从到来的第一天起,事情就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秦刚一上来,居然就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在他面前辞了官。结果,一是太后要求的“斥责”失去了环境与条件,而他也毫无准备地与秦刚成了直接冲突的对立关系。 接下来还是查查解试舞弊案吧!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刘惟简就想把朝堂那些写弹章的御史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问候上:你们写弹章,好歹也要能捕点风、捉点影啊。 这高邮军乃是一内地小军,人也少、事也简单。花了几日时间,把解试所有的试卷、文案宗卷都调来查看了一遍,无论是出题流程、锁院规范,还是考试前后的糊名、誊录,这一个个的环节,倒都是清晰无误,连从中找个什么差错都不容易。 这流程环节没问题,那么最终秦刚的解元身份,又是知军、军判以及军学教授三人共同判定的结果。虽然一般来说,军判总归不与知军一条心,可是这次的情况,就算黄军判有心坑一把毛滂,但总不至于把自己也一并牵连进去吧! 所以,权衡利弊,黄军判也只能选择与毛滂等人统一战线,坚持这次的解试过程中,阅卷无疏漏、规则无用错、评分无用错,因此,结果也不容置疑。 在手下人的暗示下,张盛富倒是也帮着寻了些人来,提供了一些关于毛滂的所谓黑状,只是这些栽赃也好、揭发也罢,实在是既没力度,又没太大的价值。 刘惟简陷入了僵局之中。 是不是就此拿着“查无实证、一无所获”的结果回京复命? 刘惟简在犹豫中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回去的最佳时机。 在京城,高太后想直接褫夺秦刚解元的旨意刚被传出后,众官哗然。一开始中书舍人就明显看出这是乱命,毫不客气地封诏予以拒绝,但想着给太后保留着脸面,并没有对外透露内容。 但想不到在高邮县衙出了猪队友,反向却将这样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立即便有蜀党一派的御史上书反击,更有胆大的人直接责问太后此次派出内廷钦差的合法性,还有人直接弹劾几位宰执疏于职守,导致乱命而出。 再接下来,士林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便开始出大问题了。 这可不是车盖亭诗案,那个案子里,你太皇太后处理的是前宰相,大家都明白诗歌里的文字问题都只是借口,这本身就是朝堂高处的激烈斗争,有什么你死我活的都属正常。 但这次却是一次普通的解试,堂堂的当朝太后,却要对一个小小的地方士子打杀,朝廷的尊严可不是这样子来践踏的。 虽然,最终大家不能公然站出来指责高太后的昏庸与糊涂,但是大骂宦官的无礼无耻是完全可以的嘛。 而且,大家还听说,在这阉人的污辱之下,年轻的高邮士子居然在他面前愤然辞官了! 在大宋,有两件事绝对完全政治正确的,其中一件是骂宦官!另一件是辞官!结果,这次两件事都连在了一起! 全天下的读书人,倾其一生努力,不就为了货卖帝王家,谋得生前身后名。秦刚以不过年近十八的年龄,已得到了从八品之官位。之前是如何地惹人眼热,这次的辞官就有多么地令人同情。 士人重名声、崇气节,不忍被阉人之面斥而辱已,愤然辞去官职——对!事实真相定然是如此! 最先是扬州学子愤而聚之,上书至扬州的淮南东路衙门,要求驱逐阉贼,恢复秦刚的官位。 然后此消息传到高邮,菱川书院的学生便炸了。此事发生在本地,又是自己书院的教授受到欺辱,难道就要坐由外乡的学子帮助自己老师出头吗? 在羞愤之余,菱川书院的学生聚集起来,从临泽出发,前往高邮城里请愿抗议。 一路之上,逢镇便会停下宣讲一场,很快就能聚起当地的一些读书人,等最后走至高邮城里之时,出发的二三十人,已经聚集成了两百多人。 大家群情激愤,把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高声要求钦差出面与大家对质,责问为何夺走秦刚官职?为何否定高邮解试成绩?为何定罪《少年华夏说》一文? 因为来的都是学生士子,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往年通过解试的贡士,县衙门口的一帮衙役显然是畏手畏脚,不敢多动,只能死死地守住大门,以不让他们冲进去为底线。 刘惟简虽然是上过战场的宦官,但那时身边都有军队士兵,哪像这次也就两三个随身的小黄门。 同时,他更害怕这帮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冲动后乱来,赶紧叫知县调人保护。 夏归厚赶来,苦着脸说手头的衙役全都派出来,也不过二三十人,要应付这么多的学生,必须要让知军下令调动厢兵啊。 刘惟简想想自己到来的第一天,就已下令让知军、军判停职反省待命,此时再去求救,岂非是自取其辱么。 思前想后,刘总管把心一横,这些破事自己管不了了,还是小命要紧,立即收拾了东西,让夏归厚安排了几人护送自己从后门离开,片刻不敢停留,立即从北门逃离高邮,一路向北回去了。 不久之后,有胆大的学生翻墙进去查看,出来通报说钦差一行已经逃走了,人群中立刻迸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领头组织的学生商量了一下,便共同执笔上书一封,请夏知县代为呈给朝廷,表达了高邮学子要求惩治朝中奸滑小人、恢复士子秦刚官身与声誉、认可《少年华夏说》一文的价值地位等多条要求。 夏归厚只能派人出来接过文书,并好言相劝学生们离去。 获得胜利的学生们,哪肯就此罢休,便开始在城中游行,庆祝这次斗争的胜利。 行至一半,不知由谁开始带头,高声诵起《少年华夏说》之文,一时间,朗朗之声,响彻了整个高邮城。 最终,毛滂还是带着随从与调集而来的军士出面了,在南门附近,截住了游行的学生。 “各位学生,我是高邮知军毛滂,大家请听我说几句。”毛滂站在高处,大声喊道,前进的学生们慢慢停下来,也安静了下来。“本知军已经听说了大家的诉求,最重要的是,本知军十分认同大家的诉求!” 学生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也有学生高叫“支持毛知军!” 毛滂又尽力示意大家安静,又道:“本知军此次也是遭奸人陷害弹劾,现钦差查问此次解试流程规范,无一有误,也无任何舞弊嫌疑。解试结果无从质疑!本知军已经上书朝廷,如若不给我们高邮学子还个清白,本官当挂靴封印,不做这个官了!” 学生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并伴随着“支持毛知军!”“还我高邮清誉!”“严惩朝中奸人!”的口号声。 钦差都已逃走,知军又站出来撑挺,学生们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便在金宇等人的劝说下,开始散开,各自回去。 高邮城里闹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黄小个自然是被秦福派出来打探情况,他把事件都了解得差不多后,赶回家里时,正逢上菱川书院派来的两个学生代表来家里。 秦刚知道了这些情况,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便以教授的身份,感谢了这些学生的声援,也感谢了学生的问候。 “对于此事,朝廷将如何收场。我并不关心,你们回去告诉同学们,还是赶紧回去学习为重。过得几天,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就去书院检查各位的研究与功课。” 两名学生代表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秦福却有点担心地问道:“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听说连钦差都被赶走了,朝廷会不会怪罪下来啊?” 秦刚说:“别担心,不是赶走,是他们自己心虚跑掉的。这宫里的高太后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事怎么就派了个阉人过来的呢?这样一来,就算原先搞事的那几人想算了也没用,整个大宋的文官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简单地结束啊!” 随着毛滂的抗辩折以及辞官折送到京城,淮南东路、两浙路以及山东东路诸路的学子联名信也通过各路学政呈送政事堂。 随后蜀党人士反击力度也不断加大,弹劾刘安世与朱光庭的折子也开始一封封地飞进政事堂。 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这些奏章,吕大防和范纯仁等人也非常头痛,虽然这些都算是高太后惹出来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们也只能对此选择全部留中不发,更不敢送给她本人知晓——据御医透露,最近太后的身体是愈发地不好了。 离开了高邮之后的刘惟简,在没有了人身危险之后,却开始在路上想尽一切办法地拖延着行程。 虽然说按照常理,作为皇家家奴,这事情办得再差劲,也必须得回去向主子交待清楚啊!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不过,刘惟简人虽在外,皇宫里的信息却是一直十分灵通。 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知晓高太后的身体状况,眼下,且不说会不会发生最坏的结果,哪怕能够最后到身体太差、无法正常理事的话,这也能帮他逃过眼前这一劫啊。 于是,再反应到了这件事的中心地点高邮时,事情便变得出奇地诡异了起来: 钦差跑了,但离开了高邮后就慢吞吞地停滞在了回京的半路上; 毛知军将针对自己的弹章一一辩驳提交了,可进了政事堂后却一直没有任何回响; 各地的学子的纷纷上书,同样是进了政事堂后没有一点反应; 一切都在考验着大家的忍耐力与装聋作哑的定力。 甚至,由于所有一切的不确定性,就连秦刚现在到底算不算是辞了官这事,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而一直避在家里的郭小娘,现在感觉到必须要决断了: 由于她自小便有主意,又受父亲宠爱,当初让她父亲主动前去提亲一事就可看出。 之后秦盼兮偶尔来家里之事,也被郭员外知晓,虽与小娘提出,但总是拗不过女儿的决意与固执。 这次钦差刚来高邮,郭员外就打到到了内情,忧心忡忡地告诉女儿,秦刚这次的麻烦大了,可千万别再有什么联系。甚至他还提出,要不索性就答应了张家的提亲,以断此后患。 不过郭小娘的心机远比父亲深多了,她坚决否定了与张家结亲的想法,不过还是退了一步,答应先以外出探亲为由,回避观望一阵。 原想着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事情便会明朗: 如果秦刚被定罪,直接脱身。如果秦刚无恙,正好回家。只说之前走得急,忘了留口信。 但现在的情况…… 郭小娘最终还是决心赌一把,她匆匆写一下封书信,唤过丫环道:“赶紧,给秦家小妹送去。” 看着拿到书信匆匆展开的哥哥,脸色虽然一直保持着一贯的淡定与从容,但盼兮还是抓住了他瞳孔的忽张忽闪,能够感觉到哥哥心情的起落变化。 “小娘她今天回的家,之前走的时候的留过口信的,只是丫环跟着她一起走了,那个家丁一直未遇到你。”秦刚轻轻地解释,“她在听说了此事赶紧回来了,还问我生意上是不是有人挤兑?要不要她让她父亲来帮忙?” “哼,是么,她有这么好,你放心了吧!”盼兮总是对郭小娘有一股说不出的防备之心,可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哥哥开心。至少,现在她能感觉到秦刚说话时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情绪。 时间慢慢地进入了九月。 注:关于宋朝的学生运动,1936年的一本《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就曾开篇而言:“中国学生运动,始于汉、盛于宋。”史上最有名的一次运动就是靖康之难,东京太学生陈东率诸生伏阙上书,请立诛六奸,以谢天下,义声着于今古。这主要还是缘于宋太祖誓碑确立“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读书人在宋代往往都享有难得的特权与宽容。更何况,宋代士人对于宦官的集体排斥,因此以反宦官为由于学生运动,都不会是什么大事。 第62章 太后薨 九月初三,中午刚过,秋老虎的热力依旧十分强盛。 在一阵不同寻常的急脚快递马匹进了城南的邮驿之后,又有快马冲向下一站的,随后便有急脚奔向军衙与县衙而去。 不多时,先是衙门里极少鸣响的大钟被敲响了,紧接着是文庙、城隍庙、城楼等等各处的大小钟楼都相继长响起来,敲响的方式极不常见,但却令人相当不安。 听到这些钟声的高邮人,都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家门,一齐看望这些方向。 其间偶尔有一两个白发的老人倒是挺有经验地闭目说道:“出大事情了!不是打仗了就是有国丧啊!” 没多久,衙门四下派出的衙役正带动了一众的甲长、保长开始沿街相告: “太皇太后薨了,全城各户,立即举丧!” 消息在高邮传递时,秦刚正在菱川书院,由于临泽位于更北面的驿道上,所以是与高邮城中差不多的时间知晓此事。镇中各处都已挂出丧祭之仪。乔襄文带了书院几人安排完毕之后,回来正看见秦刚默然着盯着远方发呆,便让其他人各自忙去,只剩自己一人陪其继续站着。 “原来元佑就只有八年啊!”秦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意思是,自己倒还真不知道高太后居然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去世的。 乔襄文愣了一下,倒也反应过来后说:“是啊,官家亲政后,明年定是要改用新元的。” “这不会是一次简单地改元。”秦刚半是自语半是感慨道,“十年河西十年河东,皇上亲政后,便是新法再施行之时,这朝中,又要变天啦!” “皇上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吗?”乔襄文表示了质疑。 秦刚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微笑道:“你我皆非逢迎之人。只是既然当初有人指责我们以文犯上,妄议朝政。而到了今日,在那帮见风使舵的政客眼中,《少年华夏说》又该具有怎么样的新价值呢?!” “……” “不要心急,新旨意总是会来的!” 京城,皇城,睿思殿。 已经换上孝服的赵煦坚持在这里听取众位宰执们的汇报。 终于,他们能够面朝着自己行礼、请示、汇报,而不是像过去的八年那样,永远是面朝着另一个方向的高太后,留给他的,只是一任任宰执们的后背与屁股。 哦不,还有一个意外,赵煦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暖意,是一个叫苏颂的老大臣,真的与别人不一样。每一次苏颂向太皇太后汇报完毕事情之后,总是会转过来再向他禀告一遍。而一旦他想说些什么话后,苏颂必然要提醒在场的诸位大臣,要认真听取皇上的意见,并要在之后严格地遵守执行。 如今,殿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主宰的方向,看着各位宰执们晃动着的白发皓首,赵煦的心中不禁想起了那个令他多年难以喘息又思睡难安的老太太。 如今大家汇报的无非是如何安排接下来的国丧礼制等等系列的事情,便不由地心头一阵烦燥。 “一切皆如卿家所奏!”赵煦突然一句话打断了正在详细汇报中的吕大防,皱了皱眉说:“朕有些不适。你们去安排吧!” 说完,便在梁从政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留下一殿的老臣们面面相觑。 走在宫里的道路上,前后的侍从都拉开了距离,赵煦这才问梁从政:“刘惟简可回来了?” “回官家话,昨天到了开封的地界,听说了太皇太后的大行消息,不敢回宫。” “他跑了这么一趟,可跑出什么个结果来了?” “他昨天托奴婢递了个折子,说是高邮解试舞弊一事,查无实据,纯属子虚乌有。高邮士子秦刚因不堪受朝中奸臣中伤,要辞去官职。他说此子忠君刚直、才华出众,恳请官家下旨挽留。”梁从政小心翼翼地偷看着赵煦的脸色回话。 实际上刘惟简三天前就已经到达了东京地界,一直拖到太后大行,立即派人备了厚礼前来联络梁从政,并在他的指点下火速递上了刚才所述的折子。 听得此话,赵煦的脸色有点难看:“哼,他的这件事办成这样,算是个什么结果啊!朕手头事情太多,哪管得了这等小事。他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己去收拾干净了再回来见我。” 太皇太后去世,皇帝亲政了。 虽然在之前高太后听政的这些年里,小皇帝都是安坐一边,从来不发表任何看法。但就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在平时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即使是如今亲政之后,面对过去的这些执政宰执们,他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偶尔开口,都是“便依卿等所奏”之类的话语。 于是,元佑年间的这些大臣总是觉得坐不住,他们必须要做点什么,要确保当今的官家不至于有什么不必要的念头。 先是中书舍人吕陶,这位也就是先前封还了高太后要褫夺秦刚解元旨意的那位,字元钧,眉山人,苏轼的老乡。在这件事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洛党的恶意企图,干净利落地以“太后所为不合礼法”的理由把这道旨意给挡回去了。但在除了这事之外,他仍然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保守派。 吕陶给小皇帝上的奏折里苦口婆心地说道:“尊敬的陛下啊,为臣恭贺您亲政啦!基于您之前从来没有单独决断事情的经验,我想想,还是要帮您指明两点最不容易出错的原则:第一点,就是在想任用谁之前,都必须要极其地慎重,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以国家社稷为重。第二点,就是要坚信我们刚刚逝去的太皇太后的决定,她可是尽心尽地维护了您这么多年的江山稳固。所以为臣建议您要好好地学习仁宗他老人家,在他亲政之后,可是从来没有让人非议过刘太后的任何问题,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刘太后当年的任何决定啊。” 吕陶递交之前,还仔细审阅过自己的这份奏折,觉得里面都是至诚至恳的建议,又十分地合情合理,这皇帝就算是有一点半点不能立即接受,只要一回复,他便会准备了十条八条的道理给他一一反驳劝说,直到皇帝心悦诚服地接受为止。 但是,小皇帝居然学会留中了,没有说接受,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就是继续不发声。除了出来接见宰执们以外,他似乎与过去一样,默默地从来不发声。 甚至包括在朝中残留的一些新党人士,尝试着上书投石问路的,同样都被留中了。 元佑八年的九月份,一切变得如何安静,又是如此地诡异。 小皇帝当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没有去多操心高太后的葬礼,也没有去调整任何元佑年间的执政班底,更没有去触动变化朝堂里的官员的任命。 但是他在不声不响之间,突然地下达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份诏书,给包括梁从政在内的六名宦官复官。 这个消息,一下子让言官们炸了。虽然这并条命令并不是他们最担心的起复新党人士,但是重用宦官同样是他们所痛恨的行为。 于是很快,时任给事中的范祖禹便上书开了第一炮。 “尊敬的皇帝啊,您都看看您干了什么事情啊!您要是专心亲政,就应该是遍访贤臣,施行善政,重用君子、远离小人。那么谁是君子呢,就是宣仁太后在世时帮您重用的这干重臣啊,他们先后有大功于宗社、大德于生灵。而谁又是小人呢?就是王安石、吕惠卿这些妄提变法的人,他们祸害了国家,欺瞒了先帝。对内困苦百姓,对外结怨周邦。而又像李宪、王中正这样的宦官都是帮凶。可是臣听说,皇帝您的第一道诏令却是起复身边的太监,给这些内侍复官。这简直是太不对了,希望皇帝您赶紧追回诏令,不可犯错。” 这份奏章写得是相当地有文采,据说当朝的大才子苏轼此时也写了一份相似的奏章意见,但是看了范祖禹的这份奏疏,立刻说:“你写得太好了,我的根本不需要拿出来,我跟在你后面列名附议吧!” 只是赵煦看了之后,笑了笑,将其直接放在一边,不予理会,而先前提了六名宦官的复职,如约推行。 范祖禹急了,上疏要求面圣劝谏。 赵煦也客气,那你就来吧。 范祖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见到了小皇帝后,便开始深入浅出、引经据典、苦口婆心、慷慨陈词,纵横十五年来的每一个历史事情的得失利弊、剖析朝中新党奸人与旧党忠贞之间的天壤之别。采取了逻辑缜密的拙丝剥茧式的论证之法,以此推断:提拔宦官就是重视奸人,重视奸人就是复图新法,复图新法就是祸国殃民,祸国殃民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结果,范大人前后一整套专业凌厉的组合拳打完之后,发现小皇帝提前领悟了武学的最高境界——借力卸力,他的巨力如入泥潭之中,顿时化为无形。 小皇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或许此时的赵煦,根本就没关心他刚刚啰啰嗦嗦地讲的是什么,他只有最朴素、最简单地一点想法:“我还是不是皇帝?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亲政了?” 当然,正因为只想着这样的简单思路,外表的他,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平静表情,任由范给事中的激昂演讲,却永远没有一个准确而明显的回应。 “卿辛苦了。朕知道了。” 范祖禹只能饮恨归去。 在六名内侍顺利复官的消息刺激下,刘惟简双手紧捧着已经无限接近地面的乌纱帽,正以当时回京时至少五倍以上的速度,屁滚尿流地冲向高邮。 钦差天使去而复归,第一天就住进了军衙之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刘天使还给毛知军备上了一份厚礼,并对毛知军在任上,发展地方教育、光大地方文化,并以至于在这次解试中为国为朝选出栋梁之才作出卓越不凡的贡献,在军衙大厅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赞扬。 最后,刘钦差终于表明了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他是希望毛知军能够陪同他一齐前往秦刚家,主要是劝说秦刚收回自己的辞官之举,他也将会以十分的诚意保证,回宫之后,定然要向当今天子秉明高邮解试的公平公正,奏明秦刚的一片赤胆忠诚之心。 毛滂自高太后薨后,便已大致看清了当前政局的大致走向,他的政治风格本来就是与世无争,若非是与秦观交好,受到苏轼的推荐,他也未必能在元佑年间获得重用。 而此次因为秦刚的诗赋而遭到洛党的攻击,可谓是因祸得福,在毫无思想准备之中,就被推向了另外一面。虽然不太好说太久之后的利弊,但在眼下,对“高邮军解试案”的顺利定性,必然是有益无害的。 奴颜婢膝的刘惟简,早已放弃了所有的原则与尊严。他们做宦官的,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服侍的主子。之前是神宗皇帝,再之后是太皇太后,而从现在起,则毫无疑问地是当今的官家赵煦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注定他的生死、他的起伏、他的未来。 梁从政带出的话十分明确:“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己去收拾干净了再说。” 这句话有两个含义:第一个,他是有机会回去见小皇帝的,这就意味着他有被复用的机会;第二个,必须要把之前惹出来的事情收拾干净了才行。阉人没有立场,阉人只有对主子的绝对忠诚,除此之外,他可以忽视所有的一切。 “毛知军请看。这是秦宣义当时交过来的官碟,都怪杂家底下那个不长眼的腌臜东西,一失手居然错接了下来。”刘惟简小心地递上一只精致的盒子,盒子四角镏金镶宝,本身就是一件不普通的宝贝。“还望毛知军多多劝说,让秦宣义能够收回去。” 刘惟简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前回到开封附近,自己虽然没有进京,但中可没有干呆在那里等死,早就遣人回家取出了压箱底的钱财宝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 这个装着秦刚官碟的盒子,就是其中的一件宝贝。 毛滂打开了盒子,里面除了秦刚原来的官碟,还叠压着一张似是房契的东西。 刘惟简压低声音说:“秦宣义此番已是解元,开春前便要去京城参加省试,在京城没有个住的地方怎么方便啊。杂家正好在内城僻静处有一个小院子闲在那里,虽然不太宽敞,就胜在干净清静。正好送给秦解元到时候读书备考啊。” 要是别的什么东西,毛滂就帮秦刚给推了。但现在这京城可是什么个地价?寸土寸金啊,别管这所谓的小宅子能有多大,只要是一处宅子,这可是连毛滂当年在京城混了两三年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啊。 毛滂便代秦刚先接下来,便叫来金宇,还是由他出面,先把装有官碟房契的盒子先给秦刚送过去,并说好第二天,他将陪同钦差亲自上门拜访。 第63章 大清算 其实也不需要金宇过多地劝说,秦刚便接下了刘惟简抛来的橄榄枝。 毕竟,一个阉人,他们不过只是代表自己主子而行使旨意,都算不得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更不要说,这次返回的刘惟简,是明明白白地换了一个效忠的主子。所以,秦刚此时所给出的面子,给的是刘惟简背后的小皇帝。 第二天一早,北窑庄便来了许多官差与军士,说毛知军要陪钦差一同过来看望秦家,王保长便忙不迭地抓着保甲,赶紧进行净街洒扫,作好迎接的准备。 这一阵的忙乱,惹着一些街坊邻居私下的犯开了嘀咕:前一阵子就听说钦差来查案,就都在传说这秦家要倒霉,后来不知怎么地学生闹起了事,居然把钦差赶跑了。 但老一辈的人说,这事情可就犯大错了,惹怒了朝廷,上面判罚下来,那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只是不知今天这次过来,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辰时刚过,就远远听着锣声开道,紧接着便是朝廷钦差与知军出行的全套仪仗,把小小的北窑庄街道都塞满了。 秦刚带着父亲至大门口相迎,而毛滂则提前下轿,哈哈大笑几声,主动上前携起秦刚的手说:“宣义郎少年英才,引得天使来访,不必如此客气,不必啊!” 毛滂口中的“宣义郎”叫得非常地响亮,正是想当众强调秦刚的官职未去。 那边刘惟简也已经下了轿,他久居宫中,浑身上下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再加上今天穿着了正式的昭宣使官服,立刻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 “见过秦宣义,见过秦员外,杂家身负圣恩,来邮办事,琐务缠身,只能拖至今日才得上门拜访,罪过啊,”刘惟简的声音虽然尖锐,却也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来自京城的口音,让躲在四周的百姓们听得是敬畏异常。 “听到没有?这可是宫中的大貂铛,官可大啦!” “连钦差天官都给秦家说这么客气的话啊,这秦家的面子真是要顶天啦!” “我早就说过秦家小郎不简单,你们就是不相信。” “谁不信啦?就是有见不得好的红眼鬼散布谣言,诋毁我们庄上的宣义大爷!” 在众街坊的议论纷纷中,一行人进了秦家大门。 只有保长王麻子能够挤进去帮着烧水递茶,回来后便加油添醋地讲解钦差天使是如何地夸奖秦刚,又与知军老爷是如何地惺惺相惜。其中还提到了当今的圣天子也是知道了秦刚的文采。 总之,当一行人离开秦家之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秦刚还是堂堂的右宣义郎,而且很难说会不会再升一级; 高邮军这次的解试结果公平无比,以知军毛滂为首的考官公正廉明,为国拔才,有功无过。 至于那些在过程中趁机去恶意举报、造谣中伤的人,将是钦差接下来要好好惩治的对象。 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郭员外,自然是十分庆幸女儿的判断与决定。 “就连钦差最后也向他低头示好,这个秦刚可真是不简单啊!只是,再怎么着,这秦家也没答应向你下聘礼,这事总是这么拖着也不对啊!” “这秦刚有大志、有大才,他的眼光与行事,自然不能以我们这样的小城之人来看。只要他的身边没有别的女子,女儿就有把握为嗲嗲择此乘龙快婿。” “哎!为父也不想什么乘龙快婿,只想你能有个好人家就心满意足了。” “嗲嗲,前几日听您说起明叔伯伯【注:指郭知章,字明叔】已经回京了是不?女儿想和大妈王夫人说说,去京城住一段时间。” …… 而此时,冷清多日的秦家大门口又开始停满了车子。 只是这一回来秦家上门的人,可就不太容易见到秦刚了。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去了菱川书院,家里的的事都交给了父亲来接待。秦福也在他的授意下,有意无意地提及儿子在扩建菱川书院,忙着四处筹款等等之事。 于是,聪明的人二话不说,转身就去了临泽,找到了山长乔襄文,要求捐资助学。 事后,秦刚笑着对乔襄文说:“做墙头草,趋福避祸,这些都没什么可以指责的。但是眼光不坚定,事后补救,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拿出一点诚意出来的。让他们捐资助学,这也不是为难他们,是在帮他们积累一些功德。日后他们会感谢我的。” 乔襄文当然是喜出望外:书院名声大振是其一,学生从者如云又是其二,而这段时间,先是有军府的奖励,再有就是来自于本地及四县八乡的各种捐助,这菱川书院眼见得繁盛之景远超当年祖父在世的状况。 秦刚翻阅着格致班的学生近期作业,不禁颇有欣喜地对乔襄文说:“僖老来看这份作业!” 原来,这是其中一个小组根据秦刚在讲座时使用的扩音筒,进行了不同材料、不同形状之间的各种实验,并从中总结得出了“扩音筒的材质越坚硬、表面越光滑其声音就越容易传得远”的基本规律。但是这帮学生在秦刚的启发下,并没有仅是满足于这个简单现象的总结,而是进一步地进行讨论,并且开始提出了关于“声音的反射特征”的理论。 秦刚心念一动,便提起毛笔,在这篇尚显稚嫩、却锐气十足的学习作业下面写上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八个字。 “秦老弟点评的妙极啊!‘大胆假设’,这是鼓励学生不要拘泥于既有知识的束缚,让学生们敢于提出新的观点、新的想法。而‘小心求证’则更显关键,不能空说无凭、不能异想天想,要提出支撑的理由、佐证的证据以及严密的推理。这样就可以产生出足够有价值的新知识。”乔襄文赞道,“这八个字,可以作为格致班的学训一用。” 秦刚哑然一笑,心道惭愧,这句来自于后世的名言他也记不得是哪位哲人所说,但确实是通俗易懂,且极具指导意义。这种拿来主义,也就却之不恭了。 随即,秦刚扬了扬手里的这份作业,对乔襄文说:“乔兄有没有想过,如果书院里再多一些这样的学生,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乔襄文饶有兴趣地想了想,试探着问:“我想不会是‘发现更多新知识’这样的答案吧?” 秦刚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提了一个新问题:“在过去,学生学习的知识都是从哪里来的?” “书本上。” “书本上的知识是从何而来?” “圣人传授!” “从圣人处获得知识,让我们保持着敬畏与信任,同时也让我们放弃了思考,只是简单地接受。世人才会大多‘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格致学却倡导我们自己去探寻新的知识,并通过亲手的实验去验证每一条新知识。所以,它带来的后果至少有三:第一,发现圣人未必是对的;第二,发现圣人也有不知道;第三,发现自己也是有可能超过圣人的。” 乔襄文初听之下,觉得秦刚说的这些有点匪夷所思,可正欲反驳时,却又突然觉得似乎正是这个道理。秦刚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所以,”秦刚突然非常慎重地对乔襄文说道,“关于我们菱川书院从现在已经开始践行的,并将矢志不悔地坚持去做的事情,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一次,但又绝对不能对外在口头上承认……” “是什么?” “开启民智!” “民智?为何?” “嘘!只说此一次。不可再提。记住!只做,不说!” 历朝历代的统治阶级,都不约而同地执行着“愚民”之策。毕竟,只有足够愚蠢的民众,才是容易统治的民众。 当然,为了满足自己的统治、满足自己的剥削,民众还是需要掌握一些基本的知识与能力,那么,这部分工作便就由圣人们去完成——这便是古代教育的真相。 秦刚没有办法向乔襄文讲那么明白,但他却清楚自己所要做的事情的真正目的。 不要去说,就悄悄地去做好。随着格致学的内在原理深入人心,随着掌握格致原理的学生越来越多,那么所谓“学从圣人出”的谎言就会被揭开,而格致学带给这个时代的真正力量才会显现。 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时代的民智,被悄悄地成功开启了。 一只沙鸥掠过了菱川书院的正堂檐角,斜斜地飞向不远处的河面,又循着水道追回着另几只的沙鸥,追逐着远处河道上开动着的一艘官船。 官船上,正是再次离邮回京的刘惟简一行。 此次,他费尽心机地安抚好了秦刚及毛滂,又大张旗鼓地表明了天子求贤若渴、重才思贤的光辉形象,料想,这样的安排,算是能遂了小皇帝的心意了吧! 至于这些做法是否合乎官场上的那些看法,哼,他刘惟简就从来不管这帮官员是怎么样的。只需要这次回京,看看小皇帝给自己安排在哪里,一切也就定心了。 只是,刘惟简想的有点多余了,他人还没有回到京城,朝廷上爆出了另一条消息,瞬间让所有人都不再去关注这小小高邮发生过的事情了。 赵煦要准备起用章惇了! 元佑的八年中,看似一直在打酱油的小皇帝一出手,就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只是下了一个简单的诏令,让章惇以资政殿学士提举杭州洞宵宫。 这洞宵宫是个什么部门呢,其实不过就是杭州的一个道观,堂堂资政殿学士,前任的宰相,去管一个道观,你们一帮旧党大臣总不至于会有什么话吧? 可是政治上的事情却又不能只从表面上来看,关键点在于,在此之前,所有新党人士的政治生涯都是不断往下贬的,先贬过长江,再贬过岭南,于是就有了蔡确的身死。所有的贬官都是没有什么实职的。而章惇这次要被提举的管理道观的小官,却明明白白地是一个实职,这不就是风向要变的象征吗? 可旧党人士却没办法表示异议,毕竟提举洞宵观的差遣也不值得任何一个大佬去发言吧。大家都只能屏气静观着皇帝的下一步。 赵煦果然没有令大家失望,他又说了:“朕不是开始亲政了么?想想这个朝堂必须要有一点新气象,还是要找着有活力、有胆识的人到台谏部门,多发一些新的声音嘛!” 大伙儿就看皇帝选谁了,赵煦大笔一挥,那个张商英就不错嘛!把他给我叫回来! 张商英,字天觉,四川人,但却不是蜀党。史书上说这个人“长身伟然,却又负气俶傥,豪视一世”。 他最厉害的就是口才,一张铁嘴曾辩得大宋官场无敌手。更重要的是,他极度忠于新法,一直是新法推行的急先锋。 元佑元年司马光执政提出恢复旧法,他率先上书公开反对,又屡对吕公着十分不敬,于是很快就被打击,然后被贬到了地方。 从章惇的新任命开始、再到张商英回京,赵煦用的是“钝刀子割肉”的方法,每次动作都不大,今年升一个人的小官,明天调一个人回京。只是把这些小动作都放在一起来一看,问题出来了:新党的人正在被启用! 苏轼是第一个看明白局势的人,他以小皇帝曾经的老师身份假意劝说了一些道理,然后话锋一转请求能够外调。 小皇帝看了后,先是安慰他:卿的才华,朕是极其欣赏的。我也是非常相信并想重用你的。但是,现在盯着说你坏话的人太多了,有的都很难反驳,所以我总得给他们一些交待吧?所以,我也觉得你先离开京城也是不错的选择。那我就批准了,先去知定州吧,离京城也不远,等过段时间大家不再议论了,方便我随时再喊你回来啊。 谁都明白皇帝不过是客气客气,所有外放的大臣他都要这么样安慰一下子的。 不过,对于这位老师,赵煦还是比较照顾的。 不久,朝中下旨: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左朝散郎苏轼知定州。 有人说放的定州是在与辽国的边境线上,有点太危险了。其实这就有点冤枉皇帝了。也不想想到这一年为止,宋辽之间都和平多少年了?定州不过穷了一点,又哪来的什么危险呢? 对于文官们的政治斗争来说,南贬才是最有威胁意味的。 吕大防、范纯仁也想起了高太后当初说过的话,各自上书请求辞去如今左右相职位,同样也想申请外放。 但是,却被小皇帝挽留了,并未准许。 急什么,小皇帝还没准备好开始玩呢! 回到台谏部门的张商英果然不会甘于寂寞,才几天的功夫,他就上书提出:“臣发现在过去的几年中,朝中躲藏了太多的奸贼,他们相互结党、私营舞弊、打击忠良,更不可饶恕的是,这些人肆无忌惮地恶意败坏神宗他老人家的丰功伟绩。臣建议,京城里从中书到六部一直到开封府,这九年中的所有公文都要暂时封存起来。臣不怕这里的工作会有多么地繁杂,立誓要替陛下仔细核查清楚,以确定这几年中间,朝中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并辨别清楚他们的忠奸清浊。” 一句话,张商英要代表新党开始秋后算帐了! 旧党的心虚就在于,当初的他们就曾经如此这样,对于新党人士进行无情地迫害与政治陷害。现在的风向转回来了,清算的刀口正在磨利,霍霍地指向旧党一众的头顶。 整整九年的公文都堆在那里,只要张商英不嫌麻烦、不怕折腾,什么人、什么问题能够逃得过被从中清算的可能啊! 更要命的是,如此杀气腾腾的奏折,赵煦居然批准了。 整个京城的官场开始瑟瑟发抖。 第64章 松花蛋 此时的京城,在表面上还是元佑延续下来的祥和气氛。 这一年,天下灾害并不算多。河南北路、淮南东路有一点小的水灾,夏赋受了点影响,但秋赋还算可以。旧党操持下的朝廷财政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塌糊涂,幸好还有着熙丰年间新法施行所打下的底子,否则大宋的财政早就不知道已经崩溃过好几轮了。 在京城,张商英等人还在霍霍地磨刀准备中,真正的风暴还没有形成。 新党的其他一些领袖,还在缓慢地升官以及接近回京城的过程中。这也成为了近几年难得的平静岁月。 秦刚的心里,却感觉时间越发地紧迫了。 “大哥!我算了日子,今天松花蛋可以出坛了!”谈建满心欢喜地前来汇报。 秦规也十分关心地跟着一起过来,看看这个很早就曾提起过的新产品。 在秦刚的指挥下,谈建小心地开了坛子,从里面拿出了四只,先拆去了外面的纸封,再剥掉了已经有点干硬的封泥,然后在旁边的水盆里把它们逐一清洗干净,便看到了露出来的鸭蛋壳,比原先的青色稍显得有点发灰。 “怎么弄?”谈建问道。 “直接剥壳,看看。”秦刚示意道。 谈建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鸭蛋,便小心地磕开来。 “哇!”没有意想中的蛋液流出,整只鸭蛋似乎凝固了起来,露出了一只墨绿色的蛋体。他加快手脚,继续把已经磕碎的整个蛋壳都一一剥掉,手里便展现出一整颗如晶莹透亮的卵石一般的蛋,此时正好有窗外透入的阳光,照在了蛋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绿色的蛋清内部散布着一簇簇的银色细细花纹,“真是漂亮啊!” “银纹点缀,状若松花,我想这就是十八郎对它起名叫松花蛋的缘故吧!”秦规从谈建手中接过此蛋,细细端详之下也不由地赞叹。 “大哥,这松花蛋味道如何?”谈建咽了咽口水问道。 “自然是美味,而且应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好味道。”秦刚笑着说道,“再把这拿出来的几只都剥了,我给你们配几道不同风味的吃法。” 于是,四只松花蛋都剥开来后。秦刚便去拿来了事先准备好的豆腐、生姜以及酱油、香醋等调料。把松花蛋或切成薄片、或切成瓜瓣状,一只拌了豆腐、一只拌了姜片、一只单独用酱油浸泡,一只拌了糖醋。 当然,松花蛋刚被切开了之后,其更偏黄绿色的蛋黄,以及一开始所散发出来的一股特有的奇怪味道,还是令两人举箸后却又有点踌躇。 在秦刚的带头及鼓励之下,秦规与谈建便大着胆子尝了几口后,一开始皱起的眉头随即便迅速地舒展开来。尤其其中有一只蛋切开后,蛋黄并未完全凝固,由内至外还分出了好几个层次,外层如膏,中心如沙油,蛋清部分滑润爽口,蛋黄部分则余香绕齿。 秦规吃了几口后,由衷地赞道:“此松花蛋初闻其味颇觉怪异,但入口则香,余味无穷。我觉得,松花蛋一句虽然形名相符,但要推广市场,还应给它起一更加文雅的名字。” “好吃、好吃,我觉得叫翡翠蛋如何?”谈建想了半天说。 “太直白了,还不如松花蛋有意境!”秦规摇头否定了。 “要不就这样吧,要说到高邮城的文人名士,谁也比不过毛知军,他又素有文采捷思,正好我们的新蛋品刚问世,不若以此为礼,备上若干,请其品尝后再请予赐名。如得毛大家之名,也不枉是一段佳话。”秦刚建议道。 “如此甚好。” “我来安排人去送!” 于是秦规便去安排去军衙送东西。秦刚写好了随蛋送去的书信之后,就问起谈建对于接下来大批腌制松花蛋的计划安排。 此时谈建管理蛋坊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之前在研究咸鸭蛋的腌制工艺过程中,也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对于蛋品的控制可以说是非常得心应手。 这第一批的松花蛋大约腌了十坛左右,对于每一坛,谈建都根据之前研究咸鸭蛋工艺的经验,对于各种配料都分别作了一点差异性的安排,接下来他将会一一开坛检视,并仔细记录其口味与成色的差异,再根据实际的结果,进一步调整并优化配料。 “注意,腌制的时间长短也是一个困素,也可以进行一些跟踪记录。”秦刚提醒道。 “之前我还不太清楚这松花蛋的口味。现在是完全放心了。它与咸鸭蛋是完全不同的产品,但是在推销时,却是可以完全套用咸鸭蛋的营销方式。像是双黄的也是可以单独拿出来卖。不同大小,都可以分出品级出来。这样子来,草编坊那里的生意也会好起来的。”谈建对于下面要展开的一系列安排是越谈越起劲。 秦刚点点头说:“那你就抓紧安排下面的正式腌制,下一批的量可以放开来做。就等着这批松花蛋腌好后,我便带上它们与庄上其余的特色产品,去扬州城看一看。如果能打开扬州的市场,我们就算是再多的蛋源,也不会发愁后面的销路。” 秦规正好忙完那边的事情,回来想起一事对秦刚说:“对了,少游近期从京城来信,他是得知十八郎你考中了解元,甚是欢喜,也问及你计划何时上京,他那里可以帮你作些安排。” “京城。”秦刚略有思考。 原本他还不太肯定秦观会在什么时候被贬出京城,继而被不断地驱往南方,从而开始了悲苦忧伤的后半生的生涯。 但是自从前些时日高太后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便相对准确地意识到,无论是洛党、朔党、还是蜀党,所有的保守派都将会随着小皇帝的亲政而迅速失势。而苏轼的自请外放,也将令秦观等一众门生在京城失去了过去赖以庇护的力量。 那么,随即而来的变化就是,秦观的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即将落幕,而具体会出现明确变化的时间节点,如果在没有其他的因素影响,差不多应该是在来年的科举省试前后吧。 眼下的这小半年时间,将会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难得宁静,也是他为了下一步去京城之前做好准备的重要蓄力时期。 想到这里,他便回答秦规道:“省试的时间是在明年开春之后,我想,在高邮也待不了太长的时间了,差不到十一月份就计划进京,料想也是来得及吧。” 秦规想想,也是同意了这个安排,便说过会儿就给秦观回信去。 军府那边,毛滂刚度过了关于解试的风波,算是有惊无险。 这段时间正好是地方催收秋赋的时节,虽说各种细节事务无须他亲自处理,但是四乡八里的各种吏员调度,收赋中的各种纠纷争执,最终都会汇聚到他这个知军这里,却也是忙得个焦头烂额,其额间白发,也算是一阵子的时间便多生了好几根。 这天却收到了秦刚安排人送来的松花蛋,虽然听着名字,似乎是个挺有文化气息的名字,但却是一种从未吃过、也未听说过的食物。好在随同送来信中介绍了几种不同的佐餐食用的方法,更是言及“以润州香醋浸之,其味更佳”,最后便是提出请他品尝后起一雅名的要求。 品尝美食,拟定雅名,这其实是宋时文人最爱的事情之一。 毛滂见此顿时来了精神,便让佣人按照来信的说明炮制一二,不想这松花蛋一经入口之后,竟是连呼“奇味、美味、醇味,三味于一体,果真是美食也!” 正好此次送来的松花蛋不少,毛知军便立即在府中摆下酒宴,请来三五好友,一起来饮酒品蛋。 席间所上的松花蛋,经过了厨师对其新的琢磨,搭配了一些相得宜彰的配料,做得又甚为精致,加上其特有的口味,众人尝了后皆是赞不绝口。 席间便又诞生了诗词数篇,其中毛滂口占的一句“琥珀玉子羊脂盘”更是争得头采。 趁着酒兴,毛滂便大笔一挥,写下了“琥珀玉子”四个大字,说道:“来人啊,就将此名字给秦宣义送去!” 众人细品、细看,再细思,皆抚掌而叹“琥珀玉子松花蛋”,真是一绝佳好名字! 第二日,首批不多的松花蛋又给在高邮城中的另几位有名的文人雅士们送了一份。 一时间,其美味之名更是随着这些人的诗词名句而迅速流传,众人皆以尝过松花蛋为荣,更是引得不少酒楼商铺更是从中看到了难得的商机,纷纷前往秦家庄指名要求订货,忙得谈建喜出望外,自是安排人一一应下登记。同时又尽可能地去协调调度接下来所需要的鸭蛋蛋源。以至于已经签下的出货合同,供货日期都已经要排到了两个月之后。 忙完了之后,谈建看到手头剩下的最后一点松花蛋,想到这一次的生意大好,还真是亏了毛知军的酒会推荐,所剩的这些不如就自己给他送去表示感谢好了。 谈建来到了军衙,门口通传后,看到的却是金宇出来,他倒是与谈建相熟的。 听了谈建的来意,金宇便将他带到了偏厅,收下了送来的松花蛋,笑说:“知军对此甚是喜欢,也多谢你又费心送来。只是今天不巧,他正是被底下那帮胥吏所缠住,折腾得是烦不胜烦啊!” 谈建忙问是什么事,金宇便告诉他,前几天开始盘查秋赋的账目,昨天报来的结果却是,最终数目却核对不上,想来一定是在征收的过程中,有人从中过手渔利。 但是,问责下去,却是没有人出来承认。 再问得紧了,便有老吏员劝说知军不要如此认真,以往历年都是如此,毕竟这么大的地方,税赋又是一层层地收上来,难免中间会有一些差错。 反正过去都有成例,朝廷收赋税,免不了会有一些羡耗,这些亏空,之前的知军也知道是没有办法查清楚的。不如就和他们一样,再下一道指令,把耗损出来的数字,重新摊派下去,以羡耗之名再重新补征一批。 其实就是说,扰民的恶名,让知军来担;额外的损失,由百姓去补。而至于这些收益到了哪里,糊涂一下就算了。老百姓们哪一年不都是这样啊! 毛滂多少还是有点文人气节,之前曾有人游说过他,希望做事不必那么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会有人来上贡孝敬钱,结果被他严辞拒绝了。 现在,正好他刚刚解决掉自己在解试的麻烦,正挟着极大的威望,个人状态也算在春风得意之中。 因此想想在自己的这一任中,前面立功已经不小,如果能够再加把力,还可在高邮博个父母官的好名声,所以哪里肯在这件事上吃亏?又主动去跳这样的坑呢? 于是,毛滂便严辞驳斥了重新再多征税的提法,虎着脸把计账的吏员全部都叫来,要求他们彻底清查这次税赋的账目,以从中找出那些具体的蛀虫。 只是查账一事,哪有说说话那么简单的。 无论是军衙、还是县衙,所有涉及能计账查账的吏员,或者是有人私下里拿了好处,或者是有人被其他人胁裹着。因此在查账的时间,都是出工不出力,纷纷声称若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根本就没办法把所有的账目查完。 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这秋赋解送入京,都必须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这里的时间差,就明显来不及啊! 现在的意思非常清楚:在这么紧的时间要求下,是根本来不及查账的。所以知军还是要多听大家的劝,就按照前人的习惯去走,把损失的缺口,通过官府通告,再去多征一笔又如何呢?事实上,在大宋疆域这中,又绝不仅仅只是高邮一个地方这么做。 所以,再接下来,大多数的现场吏员,都在用消极怠工的状态,希望缓解朝中两党之间的紧张关系,并希望能够逼着毛滂就范啊。 听说是关于账目的事情,谈建不由于心里有所触动,便笑着对金宇说:“我在秦家庄帮着大哥管理生意,这账目的事也管过一些,金参军可否带我去知军那里看一看呢?” 金宇早就将秦刚引为自己人,进而对于他的这个小兄弟也不见外。于是也就欣然把谈建带到了目前查账的地方。 一间本来挺宽敞的房间里,此时堆着几摞齐人高的账本,七八个吏员正拿着算盘,正在说慢不慢、但也看不出有多紧张之感地,在一项项、一页页地复检核算着。 而毛滂,此时虽说是满面怒气地坐在后面监工,但是对于具体进展的事情,就算是他再着急,也是没办法插得进手,更不要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现在的这个样子,像是监工一样,在盯着这些人干活。 屋里的那些吏员更清楚这样的结果,都定定心心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在一步步地做事。 金宇带着谈建进来之后,便凑到毛滂的耳边轻声说明了谈建的来意。 毛滂听着眼前一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点什么,赶紧问道:“这位谈兄弟说的理账一事可有多大的把握?” 谈建有点紧张,只能说:“不敢说,可否让我先翻看几本账簿?” “都可都可,这里的、你随意看。” 谈建便拿过靠得最近的账簿翻看,果然都是此时常见的那种流水式记账法,一条条写得虽然是非常清楚,但一行行一页页地记下去,没有汇总、没有出入。 而只有等到最终的核算,才会发现错误。但具体会错在哪里,往往又无从核对,只有重新再算,这便是之前吏员们说要花两三个月时间的主要缘故。 谈建看了两三本后,便对毛滂说道:“回禀毛知军,如果能用上小民那里的记账方式,重新整理一遍的话,这里的账簿,只需要三五个计账人员,不过三四日的时间,便可核对完。” 毛滂一听之下,都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多久?” 一旁也有做事的吏员听得清楚,顿时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应该是来蒙骗知军的吧!我们两三个月不一定搞完的事情,他一张口就是三四天啊!” 谈建赶紧补充说:“我是讲的要用新式记账法,的确三四日就行。不过,这前面还需要先做一件事情,就是要用新式记账法,将目前这里的所有账目,都得重新誊录一遍。” “哦?不知这重新誊录又需花费多长的时间?” 金宇此时插话说:“如果就是同样的内容进行誊录的话,这个时间倒也不长。就眼下的这些人手都忙起,这些账簿最多也不过五六日的时间吧!” 谈建点点说道:“誊录账目其实可以多叫几个人来一起赶工的,时间还可以缩短。只是对新式账簿进行排查的工作,最好还是让小民回去禀告一下大哥,经他的同意,从庄上那里调来几个富有经验的账房为好!” 毛滂闻之已是大喜,道:“按你所说,誊录不过五六日,查账也不过三四日。这点时间,自然是绰绰有余。只要能在解赋入京之前完成的话,你等便是再为军衙立下大功了!那你赶紧去与秦宣义讲讲,就说本官在此拜托他了。” 第65章 查秋赋 谈建本来只想给毛知军送点剩下的松花蛋,不想得知了军衙如今最发愁的秋赋查账问题后,便对毛滂立下保证,说这些账簿如果改用了他们的新式记账法,核查一遍,不过只需三四日的功夫。 毛滂大喜之下,便拜托其赶紧去找秦刚调人过来帮忙。 谈建从军衙去秦家,找到秦刚汇报了此事,汇报时,心里却有了一些不太笃定,最后有点迟疑地问道:“大哥,我是不是擅作了主张?给你惹出事情了?” 秦刚却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何要去主动揽下这件事情?” 谈建抓抓头说:“反正我是听金参军说,这帮底下的官吏就想倒逼着毛知军下令,去向老百姓再多征收一遍羡耗。这事情可不能这样子做,明明是有人在里面过手捞钱,现在他们不是想着把这些蛀虫挖出来,反而是把这损失转嫁到老百姓身上。毛知军不同意,他是好官,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所以我就想帮他。” 秦刚听了后,赞许道:“你都已经是这样子想了,我哪里会怪你多事了呢!你要记住,在我们这里,不管是新式的记账法,还是其它的什么新法子,每一种想出来的新东西,都是希望能够帮助大家解决麻烦,让大家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所以这事情,你做得好,大哥全力支持你。” “是嘛!”谈建得到了赞扬后非常开心,“那你得帮我调几个账房过去。” “好的,反正时间也不长,你可以直接先把庄上的几人都调过去。这事由你统一协调,直接去办就好了。而且,如果这次军衙中查账,我们的新式记账法一旦能够立功,不仅会有表面的奖赏,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就极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认可与推广。这自然也是一项大的收获。至少,以后想在账里捣鬼作假的人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谈建在得了秦刚的点头后,便风风火火地忙起来了。 先是从庄上把之前印刷好的大批空白账簿都调了来,好在这些都是通用的表格,之前在印坊里订购了大批,这次的用量是足够了。 然后带着四个账房,一起返回了军衙。 谈建与这四人,每人再各带两名吏员,指导着他们用新的表格纸对原先的账簿进行重新誊录。 一开始,这些人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甚至有人公开叫板:“金参军,若按原本的进度,我们再连夜多赶赶,好歹也能先理出两三个乡里的账册,赶在上缴赋税前,可以少征收些羡耗。可现在,你让我们按照这种从没见过的记账法重新誊录,多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这岂不是更是白白地浪费许多时间嘛!” “哼!”金参军倒不客气,“现在倒是想连夜赶了?不要多问,刚才知军已经说了,这里所有人都得听这位谈掌柜的指挥做事。而至于新的记账能不能完成任务,此事无须各位负责,也不需要你们担心。” 无奈,大家只能低头做事。 其实这里的几位吏员都是整个军衙里最精于做账之人,在谈建等人的指点下,他们开始抄录了几页账册后,立刻就能体会到这种复式记账法的好处所在: 收益、支出分栏列出,每页的底部会有当前汇总。原先杂乱无序的流水账,立刻在新的账单表格里面显得清晰可查。 甚至有人在誊录的过程中,就已经直接看出了一些明显差错的地方。 待得有一两本新账簿抄好后,谈建便带着金参军详细解释了一番这种新账目的用意与说明。 果然,在每一页的局部汇总数据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到底是哪一行、哪一项出了差错?定位查找便变得十分轻松。而只要拿着发现差错的地方,再去拿着原先的流水账簿记录一比对,到底是谁出的错,甚至是谁在里面作的手脚,就连金宇自己,也能看得一目了然了。 金宇大喜之下,连忙叫人去请知军。 毛滂很快就赶过来了,金宇拿着已经誊好的两本新账目,翻出就在刚才自己便可以看出的几处差错,然后再去拿着原先的流水账一对比。 看到结果的毛滂,脸色立刻沉下来了:“果然他们都不肯配合来查账,原本这里面果真是问题多多啊。这样,这两天就辛苦谈掌柜带人帮着细细检查了。金宇,你可以让刑房的人先做做准备,接下来,我们要好好与这帮蛀虫们交流交流。” 这边,谈建看着誊抄的事情执行得挺顺利,便安排一起过来的其中两名账房,开始对重新誊录好的账簿进行核算了。 而在场的人,也迅速被他们带过来的新式算盘吸引了——就是前面在小九章算术书中提到过,这种算盘的每列都只保留了五颗算珠。 就这一点小小的区别,立刻就显得他们用的算盘更加精巧简便。 而且,所谓的“一旦点破,道理立现”,在场之人立刻都发现,精简掉了上下一粒算珠,并不影响他们实际计算过程中的应用。 在得知连这新式的算盘都是秦刚所提出改造的,毛滂不由地更加感慨了。 由于吏员越来越信服,他们进展的速度也不断加快。不过四日左右的功夫,所有的账簿都按照新式记账法,抄出了一整套的副本。 而谈建带来的四位账房,这几天已经就对着先誊录好的账簿,进行了差不多要有一半左右的核查。 每一个有疑问、有错误的地方,都已经做好了明显的标记。 金宇拿到了这些作了标记的地方,再对照着旧账簿上面的流水,板着脸记录下了一大堆明确的姓名、后面跟着的,就是一些触目惊心的数据。 这天,毛知军下达了指令,召集全军各乡负责秋赋征收的官吏尽数到军衙这里听宣。说是将会对今年秋赋征收的亏空问题,给大家作一个初步复查结果的交待。 一开始,召集而来的这些基层吏员们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历年的税赋征收,哪次不是一盘乱账啊。 这次新来的毛知军,就算是自己想做两袖清风的清官,但是也不要阻挡了底下人平时发财捞好处的道路嘛! 大家都是多少年摸打滚爬过来的,那么多的乡村,那么多的农户,这一笔笔的税赋收缴上来时,只要在记账的时候,这里把开支多添一笔,那里把收入改一改,这中间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也太多了,然后大家就可以把该得的好处各自瓜分掉。 至于最后报到官府的总体数字合不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么大的地方,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可以用损耗来解释的嘛! 这之前的知军也是一任一任地来往,哪个人哪一次不都是开头口号喊得震天响,要查账、要核对,可是到了最后,还不都是乖乖地捏了鼻子任由他们这帮胥吏摆布。 拍不拢的数字,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再加一道政令,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这样子的话,最终大家都能在底下分得了钱,最终对上的要求也能对得上好交差。至于老百姓在这件事里面两轮吃亏,那又根本就不个事嘛! 毛知军先前发了狠,说要查账,这不,才查了四五天,便说要给大家交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明显是查不下去了嘛! “哎,李押司,好久不见呐。听说你们那的湖鲜不错啊,改天去讨几杯酒喝,再尝尝啊。” “哟,刘押司客气什么,随时来,我随时做东。” “……” 大家都非常轻松地相互攀谈着,闲扯着。偶尔也有几个凑在一起,说点与此相关的正事。 “查账!切,吓唬三岁小孩了的吧!” “不过,要我说啊,这次的这个毛知军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想法的。你说他到现在还这么高调,又把我们都叫到一起来,是不是想给我们多加点压力?他是不甘心这件事情里面没有给他考虑好处?” “我也觉得也有这个可能啊。说句实话,这个毛知军好像是有点背景。没见前面来的钦差,对他的态度可是不一般。” “我也觉得,怎么着他也是个上官,要不哥几个商量下?都匀出些好处,也给他备上一份去?大家一起发财么。” …… 但是,这种轻松与平静,随着第一个吏员被叫进去没多久后,就被打破了。 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时却被两名军士押着,带头的校尉开始当众宣布:此人所负责的乡赋征收中,作假多少多少、亏空多少多少,先革去职事,限三日内补清亏空,之后再视最终的态度与结果酌情另行处置! 什么情况?这怎么就查出来了呢? 堂下的其他人都紧盯着被押着的那名吏员,只见其一脸哭丧样,却是一点底气也没有,看着就像是被铁证做实的那种样子。 这边还没来得及交流商量,那边又有人被叫了进去。 同样,没有多久,一样是被押出来,当众宣布亏空数目,停职、勒令立即自行补缴。 第一天下来,前后被查实了六七人,按照所涉及到的乡村,这次的覆盖面,着实有点密集。 但是每一个人被查出来的项目清晰、数目准确,根本由不得狡辩。 看来,整个账目,的确是被毛知军带人给查清楚了。 这些人被查实的人,也多少受到了些惊吓。认罪回去之后,立即开始老老实实地交出自己的钱来筹集涉及到的亏欠。 哪怕是有些人在拿到好处后,又曾交出不少去孝敬他人的,此时也暂时顾不上计较这些。 而是要第一时间解决眼前的问题,否则,眼前这关过不了,自己的官场生涯就到头了。 面对其他人过来的打听,这几人的回答都几乎一样: “见鬼了,查账的参军拿出来的条目,一条条清晰得不得了,哪一天、哪一笔、错多少、缺多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实话,就算是自己记的,都没这么详细啊!” “据说啊,开始还有两人心存侥幸,嘴里多硬了几句,直接清楚的账单怼到脸上后。最后除了一样要补缴钱外,愣是多被杖责了二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烂了,还被追加两百贯的罚金。” 第二天,除了有两三人的数额着实巨大,已经直接被知军当场收监。其余有着不同问题的人,差不多又被查出了七八人,皆是先被停职,乖乖地回去补窟窿便是了。 再过了一天,所有账目如期查完,出了问题的人都供认不讳,就连数额较大的几人,也通过家人如实补上了亏空,甚至还来主动缴纳了罚金。 所以,最终高邮军的秋赋汇缴要比往年早了近半个月有余。 最重要的是,原本在此时还会派出差衙,再次下乡多收一轮所谓的羡耗,也不会再有了。 高邮老百姓最担心的这一层剥皮收赋,在今年则不复存在了。 而且,大家又都知道,毛知军此次从衙门里面揪出了一大批的贪官,严重的被革了职,轻的也是吐出了贪款、外加罚金与考绩扣分。一时间,关于歌颂毛滂是清官大老爷的赞誉便四下流传了开来。 毛滂专程请来秦刚,对其提供的查账帮助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又提出,想要将此次的记账与查账方法上奏朝廷,并在全国推广,以资国用时,却被秦刚劝阻了。 “学生倒不是不愿敬献报国,而是此等方法并非人人都愿看见,所以建议毛知军要三思而后行。” “哦?此话怎讲?” “税赋腐败,又哪里会是改一改账本记录方法就可解决的问题啊!此事,若无朝廷锐意革新之意在先,贸然献策,便是断人财路的冒失之举,恐毛知军您,会成为官场公敌。” 金宇听了也出言赞同:“下官也觉得秦宣义讲得甚有道理。官员有无贪腐之心为本因,查账手法繁杂简便与否乃是他因。心存贪渎之意,就算是新式记账推广下去,自然还是会有人从中做以手脚以谋私利。” 毛滂想来发现确是如此,只得作罢。 不过秦刚还是安慰他:“但是这高邮一地,在毛知军任上,倒是可以借助这次廉肃之果,趁势推行新式记账之法,再辅以毛知军之决心及强硬手段,当也可以建有一方清廉之地,护佑我一地之民生。这也正是学生前面所讲的有意改革之前提。” “对对,秦宣义说的正是!” 第66章 下扬州 计划许久的扬州之行终于被提上了日程,胡衍与谈建早就知道有这个计划,都争着要去。 秦刚想来此行也是为生意布局,索性也就带上两人一起出发。 高邮去扬州自然是水路最为方便,秦家庄原本就与扬州西山蜀岗的同族分支有来往,今年庄上产出咸鸭蛋后,扬州这边的销路多是从蜀岗这边代销。 在秦刚的建议下,庄上专门购置了货船,走南北运河的水路,去时送出庄上特产,回程也带回扬州城的外地货物,这条线路,谈建已经管理得甚为顺畅。 此时去扬州城,自然还是坐的自家的货船。 高邮至扬州的运河,古称邗沟。春秋吴王夫差开凿,后世又不断拓宽疏浚,河道上下来往的船只已经是非常热闹了。 这运河里跑船,好处就是水情稳,风险小。但缺点也明显: 一是收税重,像秦家庄这样的高邮跑扬州还算好,路程如果再长一些,每个关卡都要收一道,贩货的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二是此时的运河河道并不宽,要是再过一个月,江南一带的秋赋纲粮都要开始北运,官船一开,各种民间的商船只能停边让道,在繁忙时节也用不上。 所以,许多民间的商船就利用淮南一带湖泊密布、水网纵横的特点,更多地跑高邮湖的线路。可以很好地避开官府的收税,湖面宽阔也不易拥堵,往北往西可以把货物运往淮阳、泗州、宿州等地。 “湖里跑船收益大,但是风险也更大。”胡衍在水泥会社管事,负责运输的是马家船队,他也从中了解了不少的内情,“湖里跑船有两大危险。一个是风浪多,尤其七八月间特别厉害。就算是特别有经验的船工,也会尽可能避开这两个月。另一个就是湖匪。马家可是按时缴纳了不少的平安钱后,这挂了马字旗幌的货船才能确保行船平安。” 秦刚听得胡衍讲来,便问:“那你觉得,我们秦家庄也拉一支跑湖的船队可行不?” 胡衍说:“我之前问过马员外的口风,别人家的不好说,要是大哥你想做的话,他是没有意见的。反正那条水路宽得很,他们自家的生意也稳得很。我们就只需要考虑好船队养起来,能不能把生意跑得足。” 谈建一听便接上说:“生意这事不用担心。咱们往南的货有,是通过蜀岗那边帮着走,算是自家人赚钱就不多说了。但是往西往北的货,都让中间运货的人把钱给赚了,我想说要是自己的船队建起来,多的不敢,七八条船的生意一定撑得满。” 秦刚点点头道:“那这次我们从扬州回去的话,胡衍你就把这事操持起来。马员外既然给了我们人情,我们就大大方方地用,买船、雇船工、包括找人买湖匪的‘孝敬钱’的路子,索性你就拿了我的名头去找他帮忙好了。” 上回因为野渡口遇险一事,胡衍总觉得自己干砸了事,一直也不太敢往秦刚这里多跑。这次听得把组建船队的事交给自己,顿时也觉得开心了起来,连忙保证一定把事办好。 此行正好向南顺水,未到中午之前就过了扬州城的水门。这次他们走的水路是可以一直行到城里的水码头,可以节省相当多的脚力。 船靠东关码头,谈建事先就联系过蜀岗秦庄,那边也安排了人在码头上等着,知道来的是高邮秦家庄的秦刚,不仅官身在傍,而且也是近期越做越好的咸蛋生意的主事人,当然不敢怠慢。不仅提前和码头的税吏都登记好了,上了岸,就在码头不远处的同福客栈安排好了住处。 安排的人也说了,知道秦刚此次主要是到扬州城里看,庄上其他人也就不过来打扰了,希望下次有空,可以专程去蜀岗庄上坐坐。 秦刚便谢过这边的安排。 三人在客栈里安置好行李和少许货物,于是就决定趁着天气尚早,去城里转转。 扬州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以来,便成为了新一代江南都会。 而且,此时的长江入海口,要比后世更靠近扬州,上海常熟等地,尚还在海中。海船西上入江,不须多远,即可在扬州靠港。尤其是唐朝以来,无论是自北的倭国、高丽,还是由南而来的大食行商,大多都会选择自长江口进入内河,并以扬州为主要靠岸之港。 另一边,内陆长江航线的稳定发展,逐渐开发的荆南荆北之地,以及皖赣各地的地产稻米等物,也会顺江而下,至扬州这里交易。于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风气随诗句竞相流传,同时也造就了扬州城千年以来最鼎盛的繁华岁月。 北宋的扬州,曾经作为太祖南征的桥头堡。之后江南和平收复,扬州更是免去了战火侵扰,继而延续了盛唐以来的繁华。 秦刚三人问过店伙计,很快便来到了扬州最为热闹的东关街上。其间商家林立、招旗叠映,来往的行人如织,其繁盛之景,让这来自于高邮小城的三兄弟一时之间都看呆了。 所以说小县城就是小县城啊!就算是过年庙会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更不要说宽阔的大街、平坦的青石板路,以及一眼望不到边的店铺。 秦刚转头看看另两人,努努嘴问:“说几句,想到了什么?” 胡衍说:“我在想,高邮这十几年算是白活了。我得跟着大哥努力挣钱,以后要到扬州城买房子,在这里来生活。” 谈建则眯着眼睛,看着鳞次节比的店招说道:“我没衍哥想得那么远,我就想,只要把生意做到扬州城里来,还担心什么赚钱的事啊!” 秦刚哈哈一笑:“你们想的都是一件事,不过三弟想是方法,二弟想的是结果。” 来之前大家就商量过,这次来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明确要办的珈情,就是要在扬州城内各处看看行情,也都找找有没有什么新的商机。于是,便兴头十足地逛了起来。 转眼看着便是过了晌午时分,三人觉得有点饥饿,便由秦刚作主,沿着街面便进了一间看起来还挺不错的酒楼。 店小二热情地给三人带了座,又连珠式地介绍了本店的特色菜肴,其价格虽然听着便让胡衍谈建觉得有点咋舌,但看着这座酒楼的气派其实也是值得的。 秦刚便对二人说:“没关系,我们难得来一趟,想吃什么就点,吃不穷你大哥。” 店小二也是见过各种客人的,便开口道:“三位莫嫌我们店的菜肴价格高,我们这里的大厨可是曾经被请去东京汴梁掌过御宴大勺的。我还可以给几位再推荐几个价廉物美的小菜,也是本店的招牌特色。” 一席话,说得三人也甚为满意,不多不少地也点了半桌多的菜,又叫了店里的招牌酒水,说是叫做“润扬醇”。 不多时,酒菜上桌,三人品尝之下,顿觉不虚此行。这段时间赚到了钱之后,也曾在高邮城里的酒楼吃过酒席,但哪里有这里厨师的手艺,尤以胡谈二人,更是吃得是眉毛色舞。 秦刚唯一只是觉得,这店里推荐的所谓“润扬醇”还是寡淡了点。入口之后,虽有酒香,但还是类似了后世的米酒或水酒,度数很低,色泽也有点浑浊,看来此时的酒水就是直接酿造出来,还没有掌握蒸馏提纯的方法。 北宋对于酿酒一直采用了官酿官卖的方法,所有的酒水都只能在官府的酒坊里统一酿制,再由官府给市场上的酒楼饭店核发销售许可证。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酿造、就连贩卖、销售,都被官府一条龙管起来了。所以,在这种体制之下,各种所谓的“名酒”,不过是每家店里拿出来忽悠客人的噱头。 宋代盐酒茶三者都实行严格的官管,尤其是盐和酒,对于私自酿贩的处罚极其严厉,这也是秦刚之前在了解了之后,最终觉得只凭自己眼下的能力,还是暂时不去触碰这一行当为好。 三人酒足饭饱之后,秦刚正待要结账,抬眼看到店小二正在邻座说话,突然间就提了音量说道:“这可不行!本店概不赊欠!” “你喊什么?我可不是赊欠,我是今日出来匆忙,钱忘带了!”说话的是邻桌的一位相貌忠厚的年轻人,脸色有点涨得发红。他那一桌就两个人,在他对面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店小二却是毫不留情:“这位客官,我们开店的有我们开店的规矩。您要是没带钱,那也成,您让对面这位小娘子留下,然后你抓紧回去取钱回来可成?” “荒唐!你这小二,岂能把我看成是那种逃账之人,我又怎能让舍妹一人留在这里。我住的地方不远,就在不远处的同福客栈,要不你与我们一同过去取钱,你看行不行?” 同福客栈,秦刚等三人听到后,不禁相互看了一眼,是和他们住的同一个地方啊。 店小二却摇头说:“你看我们这酒店也离不开人啊,哪有功夫去和你跑这一趟。就按我说的,要不你妹妹留下,你去取钱。要不你留下,你妹妹去取钱。” 却见那桌的小女孩十分害怕地靠向那男子,带着哭腔小声地说:“阿哥不要丢下我。” 忠厚男子只能四处看看,正好看见秦刚三人,便拱手招呼道:“这边小官人有礼了,在下今日出门匆忙,将钱袋落在了客栈。大家同是读书人,不知可否相信在下,借我些钱付了这里的饭钱,我可带几位一同回客栈取钱。” 秦刚还没开口,谈建就先开口了:“大哥,咱们不也是住那客栈吗?要不就帮帮他吧。” 胡衍直接便问了店小二:“他那桌多少钱啊!” “哎哟,你这几位好心,一共是八百三十文钱。” 其实算来还不及秦刚他们这桌的一半。秦刚看自己这边的两个人都开了口,便顺口说道:“小二,他那桌的钱就算在我这儿,和我一并结算吧!” 店小二赶紧过来结账收了钱,态度也变得十分友好,说:“几位爷还可以多坐会,我去给您几位泡壶茶来。” 隔壁那桌的男子赶紧带了他妹妹过来见礼谢过,道:“在下董平,这是舍妹。今天出门着实不巧,幸得小官人援手。还不曾问过尊姓大名。” 秦刚还礼道:“免贵姓秦,单名一刚。区区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董平道:“我刚才听这位小兄弟讲,你们也是住在同福客栈。那是赶巧了,待会儿就可以一同回去,我便取了银钱还上。” 店小二上了一壶茶,几人也就多说了几句。这董平讲他兄妹俩是明州人氏,这次是去往高邮投亲,经过扬州时,想着这扬州城的繁华,便想在此多住几日看看。 一听两人是去高邮投亲的,几人便多了几分亲切感。虽然对方说的亲戚地址他们三人都不太熟悉,但论起来也能算得上是半个同乡人。 离开饭店之后,五人便同行前往客栈。谈建走在后面,悄悄地拉了拉秦刚的衣袖,小声地说:“大哥,我瞧那董家的妹子,可是一直盯着你看呢!嘿嘿。” 秦刚瞥了谈建一眼:“那我怎么看你是一直盯着人家的妹子看呢?” 谈建尴尬地抓抓头,继续小声说:“我开始是多看了,但是看到她是盯着看大哥后,我就没啥想法了。” “嘁!”秦刚没理他。一转头,眼光似乎看到了刚才的酒楼窗口,那个店小二正在盯着他们。可再仔细看去,窗口又好像没有人了。 同福客栈并不远,几人很快就到了。 因为秦刚三人还想继续去逛街,董平便带了妹妹上楼。 不一会他便一个人下来,将刚才的钱如数交给了秦刚,然后又问了秦刚他们三人住的房号,便再次感谢后回去了。 三人继续出门,胡衍说了一句:“这位董小哥倒还是个爽快人。” 秦刚笑笑道:“是不是爽快人,还得看晚上咱们回来。” 谈建倒是奇怪了:“听大哥的意思,难不成这董家兄妹不像是好人?” 秦刚却说:“也不太敢肯定。所以我说等我们晚上回来,没有新情况发生,就是我多想了。” “会有什么新情况嘛?大哥你也太小心了。” “但愿没有,走,逛街去。” 下午的逛街,三人收获不少。 谈建展示了他天生的生意人气质,直接攀识了三家南北货商店的掌柜,在谈得很热络之后,拉着店里的伙计回客栈取来了这次带的咸鸭蛋与松花蛋的样品,对方一看就非常满意,当场就签好了代售的契约,算是首战告捷,成功打进了东关街。 秦刚则带着胡衍看中了一些专门经营泉州、广州货的商店,选中了能够在高邮卖得出的一些货品,谈好了进货的具体价格和以后来订购的条件。 天色未晚,三人满意地回到同福客栈,却被客栈伙计叫住,说是住二楼乙六房的董官人留下一张字条。 秦刚接过字条,眼神向谈建一挑,意思是:你看,来情况了是不? 第67章 仙人跳 秦刚三人回客栈,看到了董平留下的字条。 秦刚倒也不见外,直接打开字条念给两兄弟听,原来是董平为白天的事情表示感谢,说晚上会在房间里备下薄酒,特意请秦刚前去。 谈建却笑嘻嘻地说:“只请了大哥一人嘛!” 秦刚示意二人一起跟他回房间,关了门便说道:“这个董平兄妹有点蹊跷。现在你们再仔细回想一下,我们在酒楼里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像是巧合,但是再多想想,是不是也太巧合了?里面都是有着很多设计的痕迹。” 胡衍谈建听了想想,便是十分认同。 “不过,明人不怕暗事,待会儿我自然会一个人去赴约,你们俩就在房间里多留着心,但凡有事,及时赶过来就行。” 胡衍皱着眉头说:“大哥你既然看出他俩不是善人,何苦还要趟这浑水呢?直接编个理由回了便是。” 秦刚说:“不是我想去,只是我们既然已被他们盯上,恐怕今天把这件事回掉了,明天还会有新的后着。还不如索性先应了去探探虚实。因为我觉得今晚约在这客栈的地方,人多眼杂,也不怕他们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出来。而且,今天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我在外面还有你们二人是后援,只要我去之后,一直保持着警惕之心,又怕他们玩出什么样的花招呢?” 谈建挑出大拇指说:“这是叫做艺高人胆大吧!” 胡衍哼哼道:“我倒是觉得大哥是色胆大,那董家小娘子长得不错,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你提醒的对,这事八成会在‘色’上出问题。”秦刚点点头一笑,说完便背着手出去了。 秦刚住的是一楼,他根据字条所留便上了二楼,找到了乙六号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正是董平,他一见秦刚过来,满脸的喜意,连忙让进屋来。 屋里正中摆了一张方桌,上面上些许简单但却精致的菜肴,边上置了三副杯盏。董平的妹妹却是换了身艳丽的装束,低头立在桌边。 “秦小官人能来,在下甚是高兴啊,快快请坐。”董平热情地拉着秦刚入座。 “奴奴见过秦官人。”董家小妹作了个揖礼。这中午在酒楼所见时,还觉得是个小女孩。但是此时在房间的这一身穿着,却是多了数分妖娆,加上现在的语气,更显柔媚。 任是秦刚,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董平看在眼里,便顺势说道:“我兄妹二人出门以来,多是见的冷漠路人,哪像今天如此幸运,不但得以小官人援手,更是没想到遇上的就是高邮故乡人。所以下午舍妹就一直催我邀请小官人过来,我想想也就应下她这请求了。” “哥哥!你怎能和秦官人说这个!”董小妹一脸娇羞地埋怨道。 “哈哈,我说错了,是我请的小官人,我说错话了,我先自罚一杯。”董平坐下后,自已喝掉了手边的酒,再满上后,顺势便劝起了酒。 秦刚客气举杯,这酒一入口,便觉得有着一丝甜味。 其实他进屋之后,就立刻察觉出这里氛围的不对,而入口的酒味更是确认了他的猜测。 但说句实话,秦刚并不太担心这酒里掺的东西。 首先,基本判断这兄妹二人不像是为了谋命。所以酒里直接下毒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如果是类似蒙汗药这样的迷幻剂之类的,则更不用担心了。 所谓的那种让人一喝就会迷晕的麻醉药,哪怕是千年之后,都是一大难题。安眠药要是放到足以让人一喝就晕的量,那股子药味得要最浓的醋才有可能盖住。 原则上,在宋代,最厉害的蒙汗药,也不太可能会麻倒人。最多只是手脚发麻,再加上酒水本来的一些致晕效果罢了,传说中的效果都是人为夸张说的而已。 另外,如果是在酒里下春药的话,则更不用担心了。 古往今来,所谓春药的真相,无非是饮者起了色心,酒里多加了一些催动血脉舒张的效果而已。所以要从这个角度讲,所有春药的药效,基本与红酒差不多。 所以,秦刚尝到了酒里的甜味,便是大致摸到了这兄妹俩的底牌,差不多便是后世所说的仙人跳罢了。他也不作挑破,接上话题,喝酒、吃菜,神色自若。 席间虽只是董平与秦刚的闲聊,董小妹并不插话,但却是频频为秦刚添酒,动作间免不了一些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 酒方吃了四五盏后,突然窗外传来几声呼唤董平的声音。董平快步走过去,开窗回问后,便转头带有歉意地说:“秦官人请担待,在下有一急事要去处理,去去就来。” 因见秦刚起身欲说什么,又忙道:“小妹你招呼好秦官人,我稍后就回。” 董小妹身体前倾,几乎要挡在秦刚的身前前,一手又为他斟了一杯酒。这一来,秦刚便无法站起,只能应道:“那好,我便等董兄回来。” 董平出去,关上了房门后。董小妹的脸色似乎更红了一些,低声说道:“秦官人莫拘束,奴奴不懂哥哥聊的那些诗书,只能多为官人斟酒夹菜。” 秦刚暗自好笑,心想若不是自己来之前便生警惕,如此暧昧之景,再加上董小妹此时的言语动作,寻常人等怕是已经中招。不过,他也好奇,这北宋之时的仙人跳会是如何地一种收局之法。便不动声色,看其如何表演下去。 只是董小妹各种撩拨话语说上,身体所坐位置也开始不断往前靠近,却看秦刚行为举止谨然有礼,并无半点为之所动,不由地有点迟疑地问道: “秦官人可是嫌弃奴奴姿色平平,入不得尊贵之眼?” “哪里。”秦刚脸色不变地说道:“小娘子容貌端丽,可以说是秀色可餐,秦刚有小娘子作陪,此酒喝得甚为畅意。” 见秦刚说话似乎有点露骨,但手脚却绝对规矩,这董小妹也拿不准了,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奴奴看官人的确是个正人君子,既然如此,为何不现在就回去呢?” “哦?”秦刚看着董小妹道,“小娘子是对我在下逐客令么?” 董小妹哪曾料到秦刚如此回话,一时愣住,低头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说道:“你心肠好,人也好,对我也无邪心。何苦继续留在这里,你赶紧回去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秦刚听了,倒也是正眼瞧了她几眼,回道:“在下倒也听不明白了。什么人好?什么来得及?我还要等你兄长回来,方可告辞,否则便是失礼了!” 就在此时,窗外传出一声尖哨之声。董小妹听得脸色大变,转首再看秦刚时,脸上便多了几分怨气:“你这等傻人,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你再不快走,休怪我没有三番两次提醒于你!” 秦刚却哈哈一笑:“你骂我傻人,却是骂错。我可从来不傻,放着这些美酒佳肴不吃完,我才是傻人做傻事呢!” 说完,自顾自地吃将起来。 稍顷,窗外再次传来两声尖哨之声。董小妹便迅速站起来,走近秦刚身边,冷冷地说道:“话都说尽,这可是你自找的。” 秦刚愕然道:“小娘子你是何意……” 话音未落,董小妹便一手拉扯下自己胸前衣襟,一手推倒桌上酒菜,整个人一下子就扑进了秦刚的怀里。 秦刚猝不及防,顿时体验到了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就只有一瞬间,随着桌上的杯盏盘筷被带落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就听到董小妹尖声地呼救起来: “啊!秦官人!不要啊!你别这样……来人呐!非礼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秦刚只觉自己的胳膊被她抓得紧紧的,整个人的身子也全压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几乎没法动弹,而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她尖厉的叫声。 稍顷便听得屋外“噔噔噔”地一阵脚步之声,然后房门便“呯”地一声被踢开,几个人影立即冲了进来,领头一人焦急地大叫: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 领头之人正是董平,当他和身后几人都看清正被秦刚抱在怀里的董小妹后,立刻怒不可遏地吼道:“秦刚,你这个禽兽!你要对我小妹做什么!” 此时董小妹才松开手,一脸惊恐与委屈地“逃离”秦刚,躲在董平身后,大声哭道:“哥哥你可回来了,他,他,他欺辱于我……呜呜呜……” 这边一阵闹腾,早就惊动了客栈里的人,尤其是一直关注于这里的胡衍与谈建,早就比店家伙计早两步赶了进来,正好前去拦住了作势要打秦刚的董平。 “怎么回事?莫要动手,莫要动手,有事说事啊!” 董平此时却是气红了整个脸庞,其脖子的青筋甚至都暴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秦刚对众人说道:“大家给我评个理。这人中午曾借我银钱帮了小忙,晚上我便有心摆酒答谢。谁知此子狼子野心,趁我出门之际,竟然对舍妹图谋不轨。真是衣冠禽兽,丢尽我等读书人的脸面。” 他话说到这里,那董小妹更是放声大哭。 众人再一看她身上的衣衫已被扯破,秦刚的手头还正捏着一块被扯下的布片,便是基本明白了这里的大致情况,便都开始对着秦刚指指点点起来。 胡衍与谈建听了后大急,正待跳出来驳斥,却见秦刚抬手示意别出声,便硬生生地站在一边没有开口,但还是拦住了想要动手的几个人。 秦刚却是面色无惧地对着董平一拱手道:“董兄,事已至此,欲有何见教啊!” “呸!好个无耻之徒!舍妹乃一正经人家之女,尚未出阁,便被你这奸人所辱。我要拿你去见官!判你淫辱之罪!更要传你乡梓,以揭露你这个禽兽的面目。除非,你要赔……” “好!那就一起去见官吧!”听到这里,秦刚倒也完全放下了心,淡淡地应道。这,不就是所谓的仙人跳嘛!现在开口便是索要钱财想私了而已。 “……秦刚,你要是不想去见官,除非你能赔我家……” “我说了,可以去见官!”秦刚更是直接打断。 董平这时才听清,有点不相信地反问道:“你想去见官?秦刚,你可得想好了,我们要是把你抓去官府,你的名声可就一辈子都完了!你可得想清楚,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想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去见官吧!”秦刚说完,竟顺手将桌上的酒壶拿上,自语道,“好酒可不能浪费了。” 周围也有围观之人也顺势鼓噪起来:“抓他去见官!让官老爷去惩治他。” “这小子也太嚣张了,抓进官府后看他还神气不!” “哎哟!没想到这个读书人竟会耍这种流氓啊!” 董平也没想到剧情会这样发展,不过,他看了看现场的情况,又与董小妹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胸有成竹地对周围人拱手道:“清平之世,容不得此等狂徒肆虐。在下恳请各位能够给舍妹作个见证,一同去见官府,定要将此衣冠禽兽绳之以法。” “你可放心,我们同去!” 于是,与董平一起进来的两人早就守在秦刚身边,便揪住他的衣服,拉扯着要出房间。 在大家一起从房间涌出、再下楼走出客栈的路上,秦刚悄悄对着挤到身边的胡衍说了几句话。胡衍听了后,瞪大了眼睛,似有怀疑之色。 秦刚坚持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去。胡衍想了想,便挤出人群,独自出去了。 剩下谈建,不放心地跟着众人,一起前往官衙。 扬州这座城有点特别,淮南东路、扬州府、还有江都县,三级官府衙门的治所都是在同一座城里,而其管理职责多有交叉。 而东关街这带倒是离江都县衙最近,一行数十人,吵吵闹闹地便去了江都县衙。 到了县衙,便由董平出告,状告秦刚酒后乱性,非礼其妹。有其本人与同伴现场抓住现行,之后更有客栈伙计与同住客人可作人证。 因为天色已晚,值班的衙吏便依例将原告、被告一并收监,现场愿作证之人,俱记下了姓名,约其次日上午再来县衙一起听审。 于是,其余之人便都散去。谈建看看现场的情况似乎也无甚大碍,问了秦刚的意思,就随其他人回到了客栈。 谈建在客栈里等了很久之后,才看到胡衍回来。不过,在听了胡衍出去打听的事情有了很好的结果之后,谈建不由松下了一口气。 第68章 巧脱罪 谈建听了胡衍按秦刚之言去打听回来的消息后,便是放松下了心情,定定心心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按照约定,他带了东西前去江都县衙,胡衍则按计划去安排需要准备的事情。 到了县衙,谈建也看到了那天与董平一起冲进屋的另两人,还有客栈里一些愿意作证的客人,都差不多时间过来了。 时辰一到,就听得县衙大堂传出“升堂~”的吆喝,随着众衙役们“威武~”的喝声,众人陆续走到堂下。 知县坐堂,吩咐带上涉案之人。谈建便看见秦刚、董平等人分别被带出。因为今天审案,昨夜只是暂时收押,应该都不会受什么委屈。 董平兄妹二人上了堂便一齐跪下,口呼“青天老爷”,要帮其主持作主。 倒是秦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站在一边并没有什么话想说。 知县神色一变,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上了公堂,见了本知县,为何不下跪?” “朝廷敕封右宣义郎、高邮贡士秦刚!” 此言一出,立刻惊得堂中众人大惊。 就连堂上的知县也坐不住了,起身而问:“敢问秦宣义,可有身份凭证?” 话中虽有质疑,但语气间却多了几分谨慎。 这时谈建赶紧从人群中走出,捧出他带过来的秦刚官碟道:“这是我家秦宣义的官碟,请知县勘验!” 立刻有旁边师爷接过,递了上去,知县迅速一览,立刻便知真实无疑。 他这个知江都县的寄禄官职不过是个正九品的左承奉郎,虽然秦刚目前并无实职差遣,但却在官品上高过其两阶,再加上贡士的身份。这接下来入京省试,要是再考中一个进士那就不得了了,这可让他哪里敢怠慢。 知县立刻说:“来人,速速给宣义郎看座。” 下人立刻有衙役给秦刚搬来一张座椅,此时另一边跪着的董家兄妹俩的脸色已经大变。 而昨晚收押他们的值班衙吏也暗呼万幸,当时看秦刚是个读书士子的模样,所以也是客客气气地没有为难,更不知居然还是一位官爷。 按理知县应该先行让原告讲述案情,但是有了秦刚这样的官员身份在此,便转而先问他:“秦宣义此次是因何事被牵扯至公堂?还望细细讲来,本官执掌江都知县之职,定会严加审查,主持正义。” 秦刚也不客气,便将昨天如何结识董家兄妹,又如何被邀至董平房中喝酒,又如何被董小妹色诱并栽赃陷害一事,一一详细讲来。 聚在堂下之人,多是昨晚见过此事之人。 原本他们都是站在董家兄妹一边,甚至许多人是过来就是为他们作证的。 谁知一上堂,先是听说了秦刚的身份之后,再听了现在清晰流畅的讲述,至少有一半的人心里开始便产生了犹豫:这昨晚看到的情况是一回事,今天听这位年轻的官老爷讲出来,又是一回事。好像两边的说法,都挺有道理。自己这个证人,可是不那么好做呀! 知县听完之后,“啪”地再敲响惊堂木,对董家兄妹喝道:“你等二人可否如秦宣义郎所言,作得此等诬陷之事?速速给本官尽数招来,以免受皮肉之苦。” 董平把心一横,这事到此也退不得半步,便大呼:“冤枉啊!青天老爷要为我等小民作主啊。这秦刚前面所言是实,我当晚邀请他来房间饮酒以示感谢也是真心。可是他却仗势欺人,借酒行淫,趁我下楼办事之际,欲对舍妹行以不轨之事。此事,可是有客栈里多人亲眼所见,当不得是草民诬陷,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兄妹主持公道啊!” 县令便叫过几名证人询问。 这几人此进倒也不敢言之凿凿了,只是说,听到二楼争吵之声后,进了房门,看到他们几人在争执,并且再三强调,他们只是看到董家小妹衣衫有破,但之前之事,皆无人敢证。 这样一来,此案便陷入了两难之地,董平之告,虽无铁证,但逻辑合理;而秦刚之辩,也有其他合理之处,但同样也是缺实证以佐。 “禀知县,学生却有证据提供。”秦刚突然发声,而且此时并不提及自己的官职,而只以学生自称,甚得堂中众人之好感。 “哦?是何证据?” 秦刚从身上掏出一只酒壶,并对堂中几人说:“此酒壶是昨晚你们将我带来县衙时,我从桌上所取,可有此事?” 这事当晚在场之人都有印象,当时都觉得秦刚此人嚣张跋扈之极,于是皆点头认可,就连董平也无法否认。 “此酒为董平兄妹事先准备招待于我。遇上昨晚之事后,我便怀疑这酒中被其作了手脚。”听得秦刚说到这里,董平的身体明显摇晃了一下,“各位,我带了此酒后便被关押至此,其间并无调包更换的机会。而此酒中可曾加入什么药物?我想县令应该不难找人查出?” “来人!唤忤作。”县令想想也知道要查何物,便又道:“再传个丽春坊的鸨婆过来。” 这丽春坊乃是在江都县衙挂牌并得到官方认可的妓馆。 不多时,忤作及鸨婆都上堂来,先后检验,并经过了品尝后,皆证实这酒中添加了助兴的春药之物。 结果一出,堂下之人皆哗然。 董平脸色惨白,但仍作强辩:“此药并不能证明是小人所放,应该是此淫贼随身所带,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早,他都有很多机会放入酒中。” 正在此时,秦刚已经看到胡衍带了几人已经进到堂下,并对他点头示意一切顺利。 秦刚便再次起身微笑道:“董兄可曾记得昨晚,你曾经抓住我并以见官而威胁,希望我能掏钱与你私了。但我却拒绝私了的提议,宁愿前来见官,可知我是何意?” 董平此时已不敢多话,这话有多人听到,他只以沉默对之。 “但凡读书之人,遇上此事,无论自己有否过错,往往都会以‘个人名声’为重,情愿拿钱消灾。所以尔等才会屡屡得手。” “你,你血口喷人!” 秦刚却不理会,转身对知县拱手而道:“学生起初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花些钱财私了,但转念一想,却不可纵容此等恶人行径。便料定此事,学生决非最早或唯一的受害人,而他们二人也不会是首次行恶。因此,昨晚便让人去周围客栈寻访同类事情,料想此时应有人证,请知县允许他们上堂。” 知县点头道:“带秦宣义所言之证人上堂。” 于是胡衍带了三人上堂,都是码头附近客栈寻访而来的,其中一人是掌柜,两人是小二,上得堂中,一见董平兄妹,俱异口同声地说:“是他们,就是此兄妹二人。” 原来,胡衍当晚受秦刚私嘱,在附近客栈一一打听,竟然打听到在此两三个月内,竟有五六家客栈都发生过类似此事,情节俱是雷同,大抵都是:兄妹二人住店,结识同住店的客人,引入房中喝酒谈事,原本作陪的妹妹,却意外遭到客人调戏与污辱,幸好哥哥带人及时赶到并制止。一般发生此事之后,常以苦主一方的意愿为主,几经调解,犯事的客人往往都是选择拿钱私了解决,并不会真的会告到官府。 而作为事发之地的客栈,多半也不愿惹上官司,也就都会认同他们的私了。只是事情发生没多久,印象都会十分清晰。 胡衍了解到这些情况,便经过了一番劝说,从中找得有三家客栈的人,愿意随同来县衙公堂进行认人作证。 果然,一来此地,就都一下子认出了这董平兄妹两人。 此案至此,已经真相大白。董平兄妹此时就是想狡辩,知县再派些人去沿着这个方向细细走访一遍,一定就会有更多的证人、甚至是苦主都能找出来。 他们以及其他二个帮手都已身如筛抖,跪伏于地,连称“知罪、饶命”等语。 知县至此也如释重负。 之前在他知晓了秦刚的身份之后,内心便十分矛盾。 本来,无论是为了维护朝廷官员的脸面,还是顾忌秦刚背后可能会有的后台背景,他怎么着都要尽可能地帮其脱罪,否则怎么会说“官官相卫”呢。 但是,表面上这起案情十分简单,又有了多人作证,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实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明着非要袒护秦刚,判其无罪。 由此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谁知,却就直接看着秦刚冷静反驳、侃侃而谈。然后转手便是拿出证据、证人,一番操作,瞬间将案情翻转。 而董家兄妹所做的,乃是此时市井中所谓的“扎火囤”骗局,也就是之后俗称的“仙人跳”。都是男女配合,女者以姿色诱得其他男性上钩,再以男子冲破“抓奸”,然后以报官或通知家人为胁,最终勒索钱财赔偿。 只是不想这次却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由此伏倒认罪。 经审问,董平供述他其实为扬州本地人,与另外两人都是无业游民,因听人讲过“扎火囤”可以十分轻松容易地赚得钱财,于是,便自行设计了剧本,再从北方过来逃难的人中,挑选买下了一个女子,对外谎称扮作自己的妹妹,就经常在东关码头周围活动,之前已经成功得手数次,着实骗到了不少的钱财。 昨天,他在码头关注到秦刚三人衣着不凡,又携以货物,猜测定有不少钱财在身,又偷听到他们来自高邮,便尾随在同福客栈住下,又一路跟到了酒楼之中,于是便有了之后的事情。 昨晚与他一起冲进客栈房间的两人,就是其团伙成员。 知县审理完毕,当堂作出判决: 董平作奸犯科,骗取他人钱财,且此次诬告朝廷官员,当以严惩。判罚没所有财产,杖五十,判流刑一千五百里。另同伙两人各判杖二十,判流刑五百里。董小妹本因受胁迫,又有秦刚作证其有中途提醒之行为,判笞十,训诫后逐出扬州城。 众人皆颂知县老爷公正严明。 于是,退堂之后,知县挽秦刚后堂留坐。 交谈中,知县对其落入圈套之后,却能大胆冷静,又能细心地由蛛丝马迹之处便能抓住对方破绽之才能而大加赞赏,实乃是智勇双全之人。 因为秦刚说过其现在的身份是贡士,于是知县便顺口问起刚结束的各地解试之事。 突然,知县身边的师爷恍然大悟地提醒说道:“秦讳名刚,原来秦宣义就是那响彻江淮之地的《少年华夏说》的作者呀!失敬失敬!” 秦刚便谦作道:“拙文浅薄,不过少年心境之吐露,过奖了!” 知县也是之前听说过此文的,只是一时没有能够联系得上,经师爷提醒之后,更是对秦刚大加褒扬。 既已聊开,师爷便问:“有一事不怕宣义郎见笑。其酒中下药之事,乃是这些贼徒之手段之一。宣义既已知晓,却为何仍敢照饮不误?” 秦刚回道:“学生略晓医理,所谓口服春药者,多以促进血脉流通,加以少量迷幻之用。若是饮者本人已动淫心,可能就会起到助兴推动之用。但若本人清醒,根本不会为之所害。所以,世人犯奸淫者,常以受药之效,实为自己脱罪之托辞耳。” 知县赞曰:“宣义真男儿也。” 师爷更是道:“今听秦宣义一语道破个中之理,受教良多。县中日后也可多作宣教。” 告辞之时,知县便以自己辖境出了恶人骚扰、累及受以诉讼之责,为秦刚备礼相赠。 秦刚几经推辞之后,见礼份量也还适中,只得谢过后让胡谈二人收下。 江都县的治安案件,具结之后大多都会作副本上报到州衙备案,这个“扎火囤”案件涉及有官员被诬,且破解过程多有传奇,自是专门呈送到此时正任知扬州的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苏颂的案前,只是苏颂一时未曾注意。 等过了几日,苏颂才无意之中翻得此章,得知案中所涉竟是秦刚本人,连忙差人去问,却回复秦刚等人已经离扬回邮了,甚为惋惜。 不过听说秦刚此次是为家中生意来扬探望,便知其以后还会常来,便让下面人等多多关注其行踪。尤其是对同福客栈的掌柜关照,下回若其再来扬州在此入住时,必须好生招待,并同时速速让人报至州治。 第69章 二当家 受董平官司一事影响,秦刚在扬州多耽搁了一日。 这天准备回程之时,却被告知,由于扬州及江南各州的秋赋已陆续开始发运,运河河道的商船与私船都已停航。而他们在将带来的货物都寄卖于谈好合作的商家后,又置换购买了一批要回邮发卖的货物,都已经装上了过来时的船上。 在胡衍的建议下,大家决定改走高邮湖西侧的水路绕回去。 船只可以从扬州城内的水道绕开运河,辗转进入邵伯湖,沿着西岸进入高邮湖一线,路程其实并没变多长,只是多了在湖西侧行船易遇上湖匪的风险而已。 不过想想,自己就走这么一次,总不至于运气那么差吧。 这日一早,秦刚等人便乘上船起航。 船只刚出城,就见河岸边跪着一女子,看见船上的秦刚,当即便叩头不止,细看之下竟是董小妹。 想来她受笞刑及训诫后,应是依律被逐出城外以至流落在此。 秦刚并不愿多作理会,船只自然行驶而去。一回头间,却见这董小妹竟然站起后走至河边,便道“不好”,再急令船工停船。但还没来得及作出响应,那边董小妹已决然跳入河中。 不过船工水性好,见了秦刚的关切之状后,便立即跳入河里,游了过去,将其救上船来。 所幸救得及时,董小妹未曾溺水多少,人也清醒,只是全身湿透,被带到秦刚面前时,便伏地哭道:“罪婢害了秦官人,却不料官人能在堂上帮着开言脱罪,实乃罪婢之恩人。今日见到恩人之船,愧不敢偷生,本想一死以谢罪,却再蒙恩人救起。愿为奴婢,以作牛马。” 秦刚叹道:“那日你在屋内的确曾劝我离去,既是你本性未泯,也是你受人胁迫无奈从事的事实。所以我在公堂上也是实话实说,当不得什么恩情。只是人之生来不易,蝼蚁尚且偷生,你又岂因过去之事,轻易了结一命呢?” 董小妹更是哭道:“罪婢家人俱亡,今又被官府所逐。若不得人收留,又有何处可去,何处可生呢?” 秦刚见其说得可怜,又确是事实,只得道:“那你先去舱中换些干净衣服,暂时随我回去再作安排吧。” 董小妹千恩万谢之后,便随船工娘子去后舱了。 扬州至高邮,除了依古邗沟而扩修的南北运河河道外,其实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各个湖泊,其中属邵伯湖与高邮湖最大,而这些大小湖泊实际都是彼此相连。尤其是进入邵伯湖后,虽然总体上的湖面十分宽阔。但是行船者为了安全,大多还是要沿湖岸的不远处而行驶。 这一带的湖岸线往往会随着水期的不同,变化非常之大,湖面又常常会被芦苇荡及沙洲分割。不熟水路者,容易误入湾汊迷失方向,更是给藏伏其中的盗匪以打劫动手的机会。 船只驶入高邮湖中,离家里近了,但危险系数也更大了。胡衍也一直与船工待在船头,密切关注着水面的情况。 不过,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绕过一处大的滩头,就听得几声尖锐地哨音响起,芦苇深处迅速驶出四五艘快船,一下子就把秦刚他们的这条船给团团围住了。 “糟了,还是遇上湖匪了!” 胡衍赶紧在船头大声喊话:“各位好汉莫动手,我们是高邮城马家的船,马员外家的船。” “马员外家的?”其中一只快船上的人提着刀疑问道,“我怎么瞧你们人和这船都挺面生的?” “唉呀,这不是到了运纲粮的时节了么。家里好的船都被征用了。”胡衍只是硬编话看看能否混过去,“我们这船平时只在高邮乡下跑的,这次是临时拉过来运点急货的。” 那一边,谈建也赶紧准备好了一些银钱,用一只篮子盛上,让船工用船篙挑送了过去。 胡衍接着话说:“这次没事先打招呼,走了这一趟,给各位哥哥添了麻烦,这些许点钱便是让哥哥们去买几杯水酒吃的。” 对面船上的那人接过篮子,看了看里面的钱也算不少,便说了句:“你们等着,我去问一下。” 说完他走至船尾,向另一艘快船里的人低头询问了些什么。 胡衍这边的人都很紧张,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就连秦刚也从船舱里站起往这边看看情况处理得怎么样了。 一会儿,那人又回到船头,冲着这边喊道:“看在这马员外平时也是守规矩的,这次也就放过你们了。只是记得,下次要有新船跑线,还是得按规矩来,提前买好路条,今天就先放你们过去吧!” 这边听着大喜,胡衍也赶紧连连作揖,说道:“谢谢众位哥哥,我们下回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这边船工正准备撑篙离开,突然,另一艘船上有一个湖匪盯了几眼站起身看向这里的秦刚,不禁脸色一变,低头和在坐在船中的人说了一句,就立刻便向这边喝道: “那条船慢走!多问一句,船上的主事的人可是姓秦?” 这边也吃不住对方问此话是何意,想来也不太好隐瞒,只能点头应是。 话音刚落,就听那条船上的人再次喝道:“既然是的,这次就别走了!” 刚刚已经开始散开的快船们又再次围了上来,紧接着直接就有湖匪伸过铙钩搭住了他们的船帮,立刻有几人就翻上船来。喊话的湖匪直接跳到船中,站到了秦刚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扭头对后面船上喊:“三当家,就是这个小子!” 突生变化,谁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条快船中间,站起来一个人,秦刚一看便全明白了: 这帮湖匪口中喊的“三当家”,正是那天在北窑庄野码头袭击他不成的大眼鸡本人。 大眼鸡站在船上,叉腰嘿嘿一笑:“我说今天早晨老子怎么突然有了兴致出来转转呢,原来是有老朋友送上门啊。小的们,这趟活儿有的赚了,赶紧一起地,把这秦官人请回水寨啊!” 上船的匪徒,直接抢过了船篙,把原先在船头的人都赶进了船舱,再看了看胡衍便说:“我说之前看你总觉得有点面熟,那天的野码头也有你一个吧!快点,给我老实点。” 船只便被湖匪们接管,一船人在船舱中面面相觑。 秦刚只得安慰他们说:“他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来不过是想多勒索一些赎金罢了。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的。” 两个湖匪守住船舱两边,喝令他们不许向外看,另两人便驾驶着船只驶入了芦苇荡中,在里面七拐八拐,就算是能从天上辨别出个大致方向,但若不是在船头亲自驾驶,估计谁也无法记得清这条水路。 所以,这也是城里的官兵怎么着也拿湖匪没有办法的重要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船只似乎驶进了一座码头,两边各建有嘹望塔楼,上面还有人巡视,码头这处的湖湾里停了不下二三十条船。 船只靠岸后,几名湖匪便拿着刀,喝令船上的人都下船,什么东西也不许拿上。 秦刚三人加上董小妹、还有船工夫妇,一共六人只得下船,被押上岸,只见码头一片平地之后便是矗立着的寨门,背后居然是一座山。按理说高邮这样的地方,多是小土坡,就连城东那片十几米高的土堆都能被叫做泰山,在这西面湖泊遍布之地,是极少有山存在的。 此次倘若能够逃出去,询问一下熟悉附近地形的人,也许还能推断出这在哪里。 一行人被推推搡搡地带入寨门,守门的以及寨里的人的穿着都与寻常百姓无异,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他们大多手里都提有兵器。偶尔有一两个像是头目模样的人,会穿着拼凑不全的皮甲,看起来更是威风一点。 进了寨门,正被后面的人用刀顶着向一边而走时,迎面却走过来一个少年,看到了秦刚与胡衍之后,突然大喜道:“秦大哥、胡大哥,怎么会是你们啊?!” 秦刚与胡衍被人又一次认出,这次却是熟人,正是那次在城南安置营中认识的少年赵五。 赵五也很快意识到他们是被人绑票而来的,立即问后面押着他们的人:“你们是谁的手下?这几位都是对我大哥有恩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后面的湖匪显然也认识赵五,并对他还有点恭敬地回答道:“小的是三当家的手下,这几张票是三当家绑来的,说是要送到西边关押的。” 赵五一听是三当家的人,也不好直接干涉什么,只能转头对秦刚等人说:“你们不要慌,先跟他们过去,我现在就去找我哥,马上就能过来救你们。” 于是秦刚他们便被继续押到了山脚下的一排木屋前,外围又有巡逻的人,还多加了一道栅栏。六人都被推进了一间只堆放一些穰草的空屋子里。 可能是有过赵五的出现,看押的人对他们还算客气,只是警告不得喧哗、不得逃跑,否则屋外看守的人的指令是“格杀勿论”。 门被锁上后,胡衍便急切地对秦刚道:“想不到赵五和他哥都是湖匪啊!” 秦刚点点头道:“当初看到赵四的身手时,就曾猜过他在外面做的是什么营生,却想不到他会在这湖匪水寨中。” 胡衍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听那帮湖匪叫大眼鸡是三当家,这赵四总不至于比他还大,但是能找着人帮我们说说话,压低点赎金也好啊!” 那边谈建还不明白这里的道道,胡衍便与他讲了当初认识赵四赵五兄弟的事情。 董小妹以及船工夫妇早就吓坏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什么话说。 秦刚只能安慰他们说,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湖匪们不过就是为了索要赎金,等谈好条件后,高邮城里那边总是会想办法来赎他们的。 没过多久,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接着就听到看守的人恭敬地喊道:“见过二当家。” 然后就响起了久违了的赵四的声音:“刚押来的人都在这里面?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门上的锁就被打开了,紧接着赵四与赵五兄弟俩就走进来了。 秦刚他们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二当家”的称呼时,赵四便几步上前,一把抱住秦刚的双肩,激动地说:“刚听小五讲是你被绑来了,我还不信,现在一看,果真是秦兄弟你啊!受惊,受惊了!” 接着他又直接拉起秦刚的手说道:“不管怎么说,到了这里,就算是我赵四的客人,你们现在就随我去,一起喝杯水酒先压压惊。你们放心,有我在,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说完,便拉着秦刚走出大门,赵五也在后面招呼着胡衍等人一同出来。 出了大门,看到看守的人作势要拦着,赵四便一瞪双眼:“干什么?没看见这几位是我的客人吗?你们去告诉三当家,就说人先被我带走了,有什么事让他来找老子。” 那几名看守的人便讪讪地退在一边,也没敢再说什么。 走在路上,秦刚便问赵四:“刚才我在屋里听到他们叫你二当家?” 赵四哈哈一笑:“让秦兄弟见笑了,我赵四干的就是湖上的这个营生,这几年受下面的兄弟推举,在这神居水寨里做了个二当家。” 神居水寨,秦刚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称,莫非刚才看到的那座山就是神居山【详见本章后注解】么? 胡衍与谈建一听赵四居然是这里的二当家,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按照道理,这二当家的地位,肯定是大过大眼鸡那个三当家的,看来这一次,他们走了运,终于能够化险为夷了。 赵五悄悄与胡衍他们大致讲了这里的情况: 整个神居水寨共有三位当家的,也是在周边江湖上传闻的“浪里三雄”。大当家本姓刘,江湖绰号震天熊;二当家就是他大哥赵四,江湖绰号金面狮;然后便是三当家本姓季,江湖绰号大眼鸡,这外界一般也就基本只知道他们的绰号。 赵四在这里落草,本来不想让家人知道。前次因水灾回去想救出家里人,却不想老母亲在出来的路上染上了天花,最终在安置营中未能活下来。 所幸他与弟弟遇上了秦刚等人,接种了牛痘后,躲过了疫病的威胁。在出了营地之后,他便悄悄离开,直接将弟弟带去了水寨。却不想今天居然有幸见到了他们。 注:神居山位于高邮湖西境内,被称为“淮南众山之母”、“淮南第一山”。今天虽距湖边略有距离,但过去高邮湖水面变化不定,北宋时山脚临湖,是建立水寨的极佳之地。 第70章 神居寨 赵四的住处是在半山腰,众人一路受了惊吓,此时缓过来后,才发觉已经过了中午。 赵四在过来之前就叫底下人先去准备了酒菜,虽然都是一些大鱼大肉的,做法有点粗糙,但此时也正合了几个人的胃口,于是赶紧入座后便吃了起来。 秦刚此时再看赵四,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有着一股军人的气度。想起之前赵五曾讲过,他大哥之前曾当过兵。便笑着问道:“我看二当家的多有行伍之风,可是曾经投过军?” 赵四摆摆手说:“秦兄弟你叫我二当家生分了,叫声四哥就是给我面子了。我也不瞒各位,早年外出谋生,也曾入过西军,去年洪德堡一役,我们打西夏人也算得个惨胜,可这当官的却将我等未阵亡的士兵也报了阵亡,然后竟然卷了我们的抚恤而逃。我等没有了军籍,回家又无营生可做,几个兄弟就一起来此投了大当家的。唉!世道不容人呐!” 洪德堡战役【详见本章末注解】秦刚是听说过的,他在与金参军闲聊天下时局时曾了解过,这是元佑七年,由环庆路战区主帅章楶主持的一场大会战,堪称是宋夏战争的重要转折点,也是这几年宋朝对夏战争中难得的胜仗。 章楶在此战中所实施的灵活机动的弹性战略性防御战术,非常值得兵家之研究。但就是这样一场众人称道的胜利战役,在亲历者赵四的身上,却变成了一场被将官肆意喝兵血牟私利的人生悲剧。 “有诗说: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想来四哥所经历之事,就是我们从百姓这边所看到的战争另一面。”秦刚感叹道,“我这里敬四哥一杯。” “哈哈,还是秦兄弟有学问,这诗句也是甚好,一将功成那个,那个,万骨枯。说得太好了!万骨枯啊!”赵四也深有感慨地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谈得正是高兴之时,突然就听得屋外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要闯进来,然后有人是在阻拦。赵四冷眼看着,只见大眼鸡带了两人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后面跟过来的是赵四的手下。 “哎呀呀!我说是谁把我的肉票就这么着带走了,原来真是二当家的,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大眼鸡站在桌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三当家既然来了,不妨坐过来喝一杯。这位秦兄弟是某的恩人,我想三当家不会连我的这个面子都不给吧?”赵四压下不高兴,还是递了个宽松话过去。 “他妈的你说是你的恩人就是你的恩人啊?我可是知道,此人是朝廷的什么郎的一个狗官。我们二当家的什么时候跟朝廷搭上了线?可是要走招安的路了么?”大眼鸡嘴里一口一个二当家,但明显没有任何敬意,看来是一直不把赵四放在眼里的。 秦刚没吭声,只看赵四如何应付。 赵四显然早已熟悉了大眼鸡的这种态度,冷冷地说过:“谁说和当官的打交道就是要招安的。那我看三当家认识的当官的不比我少,那么三当家是不是也更想招安呢?” 大眼鸡被话噎住了后,不耐烦地吼道:“少他么给我五迷三道的,老子绑来的人,凭什么一句话就成了你的恩人,咱水寨里可没这样的规矩。” 赵四仍然是不慌不忙地说:“大眼鸡!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不说了,那我要是说这位秦兄弟,同时也是我们大当家的恩人呢?” 大眼鸡听到大当家后明显有点怂,但很快又一硬脖子:“你说他是就是啦!” “你不信没关系,正好可以跟我们一起问问大当家。”赵四转头对秦刚笑道,“秦兄弟,我这就带你去见我们大当家的。” 秦刚不知这赵四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本着对其的信任,也无所谓地说:“那就烦请四哥带路了。” 赵五拉着胡衍他们,用眼神示意不会有事的。 于是,赵四带着秦刚走在前面,大眼鸡带了他的两个随从,疑惑地跟在后面。 在路上,赵四轻声告诉秦刚,他带了赵五回到水寨后,正好逢上水寨里也出现了天花。顿时是人人自危,尤其是大当家的孩子刚满五岁。一般这种情况下,孩子是最危险的。 于是赵四便把牛痘防疫的法子在水寨里推广了一番。结果,除了最早感染的几人死了,全寨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包括大当家的儿子在内的所有孩子,在这次天花疫情中毫发未伤。 正说着话,一行人就来到了大当家的住处。水寨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规矩,把门的看到是两位当家,也没阻拦,一人赶就在前面通报,就由他们一起进去了。 进了屋,屋中坐着一个三十多岁雄伟身材的髯面汉子自顾自地喝着茶。 “大当家,我给你带来一人认识。”赵四立即对着髯面汉子行礼说道,然后就拉过身边的秦刚,“这位便是秦刚,是某上次回高邮接舍弟时认识的一位朋友。” 秦刚不敢怠慢,立即上前见礼:“在下秦刚,见过大当家。” 大当家是四川人,开口后的川音很重:“既然是老二的朋友,那逗是老子的兄弟伙朋友,坐赛,喝茶嘛!” 一转头,正好看见大眼鸡跟在后面,却笑道:“老三也过来了说,你们两个搞到一起倒是稀奇也!站到干啥子嘛?都过来坐嘛赛!” 赵四则继续说道:“大当家可曾记得我回水寨后,用了一个牛痘的法子帮奎哥以及寨中众人防住了天花?” 大当家一听,顿时非常重视地说:“是啊,当时我问你是从哪嗨学来楞个神奇的东西?你跟我说是在城头的一个年轻人那点学的……噢!年轻人哪,逗是勒个秦兄弟麦?” 赵四一拱手:“大当家猜的没错,就是这位秦兄弟所授。” 一言既出,不仅大当家的动容,就连大眼鸡也变了脸色。 这天花之凶险,谁也不敢说自己染上后还能不能活下不断。大当家在水寨里纳了三个老婆,却只生了奎哥这一个儿子,当时赵四用学来的牛痘之术,帮助奎哥及水寨众人逃过了天花之险,便都晓得了此术之神奇。 如今居然听说这牛痘之术是出自眼前的秦刚之手,那么“他是大当家的恩人”之说法,则一点也不为过了。 大当家立即起身,拉起秦刚,激动地说道:“真想不到哈,秦兄弟你楞个年轻,逗晓得楞个不得了的医术。我刘某一感激得很赛,二是佩服得不得了。来来来,秦兄弟坐上席嘛!” 话已至此,再怎么说,大眼鸡也是当时的受惠人之一,他也只能按捺下原本想在此发作的怒气,悻悻地抱拳说道:“二当家的也是把我当外人,居然一直不讲秦兄弟予我水寨有如此大恩。搞得我之前一直多多有冒犯,还望秦兄弟多多包涵。” 秦刚只得说:“不知者不罪。” 赵四却是哼了一声,并未接话。 大当家问道:“今天是哪阵风,把秦兄弟吹到我勒点来了嘛?” 赵四立即上话道:“还是三当家的厉害,从湖上把秦兄弟一行当肉票绑了。幸亏到了水寨后,被我遇见。这才请到这里来。” 大当家立刻瞪了一眼大眼鸡,不满意地说道:“我不是说过,这绑票的生意以后能不做就不做了吗?今天居然又绑了秦兄弟的头上。” 大眼鸡便陪笑道:“大哥你是不知道,这弟兄们的日常开销、水寨里的营生总是接不上的。我那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偶尔跑一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天这事也是亏了我,否则哪有机会请得动秦兄弟来我们这里啊。哈哈哈!” 大当家想想还是要给大眼鸡留面子,便顺势说道:“说得对头赛!勒次,秦兄弟来这里是受了点委屈。不过放心,你在某这里,就是某的大恩人,你逗放心地住个几天,让某带人好好招待。过后,我让老二亲自带人送你回去,莫担心。” 秦刚笑笑道:“言重了,秦刚见大当家也是难得的英雄豪气,今天能够结识,也是三生有幸。在此叨扰几日,只盼大当家的不要嫌弃。” 四人都落座之后,居然也就开始摆弄起了茶水。 宋人极爱喝茶,又喜茶道。已经不止限于达官贵人,就连寻常人家,平时也会让孩子去学习一些茶道手艺。因为以后,这点往往会成为社会交往中的一项基本功。 所以秦刚看得有点惊讶的是,不仅仅是大当家甚是中意摆弄茶艺,赵四与大眼鸡坐下来之后,也是兴致勃勃地拿过各自茶具参与了进去。 宋代茶道发展得非常鼎盛,真正的大场面下,会有一百多道流程,民间最简化的也要在十二道以上。因为此时喝的茶并非是后世流行的茶叶,而是将茶叶压成片、饼或者是砖状,喝之前从列具开始,要进行炙茶、碾茶,将其碾成茶末,再一直到之后的调膏、冲点击拂的流程。除了秦刚之外,三人各自在自己的茶盏中,用热水在茶水表面冲击形成各种汤花花样,有点像是后世调制咖啡时的拉花一般。 当然,也正因为茶道普遍,这三个湖匪头子对于秦刚不谙此道也没有什么意外,反而是赵四热情地将自己调制好的茶汤推荐给他。 其间,大当家的还把他五岁的儿子奎哥叫来,让其当面认真谢过恩公。 一番交谈下来,秦刚倒也发现这个大当家不仅性格非常豪爽,见识更不一般。听其讲话中,早年在四川更是读过武学,也在官衙里当过差。只是后因帮助百姓与地方恶霸起了争执,犯了人命官司,便带了几个兄弟一路东逃,最后在这高邮湖中拉起了队伍。 几经辗转发展,连续吞并了其他的几股湖匪之后,又占据了这神居山下这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建立了水寨。 而这水寨如今也并非是普通的土匪营寨,实际上还依附了神居山附近的一些村民与渔民。 这些百姓并不参予他们在湖上的营生,只是自己行种地、打渔,然后向水寨缴纳一些保护费,只是这些保护费,却是要比其它地方被官府征收的苛捐杂税低得多,所以,也就都安居乐业了下来。 只是限于地产不足,目前的这些收入还是支撑不了整个水寨的开支。所以,他们才会在湖面上针对经常过往的商船收取额定的保护费。 而如果有不缴保护费的零散商船,则成为他们可以直接打劫的对象。 偶尔用钱吃紧之时,也会出去绑个票、勒索一些赎金来应急。 今年的水灾,周边出现了大批的逃荒人群,最终也有不少人摸到了水寨这里投奔。 这些人里面,身体强壮甚至会些武艺的,会被编入寨兵。 其余的人,在赵四的坚持下,把他们安排到了山脚去屯田种粮,识水性的就去湖面上去打渔捞虾。再一些老人妇女则编成几个作坊做一些手工品。而这些货品,就通过平常收取保护费的的那些商船,对外销售出去。 在他的积极影响下,再加上大当家中年得子之后,多少也在想着自己的孩子未必还要再当下一辈子的湖匪,确实也有了转往行商生意方面的考虑。 聊到此处,大眼鸡显然是听不下去的,对于赵四也多有冷嘲热讽,意思是看他折腾来去,手下之人也不过是饥饱参半、勉强生活,哪里比得上他这边,打家劫舍后的钱财来得容易。 “大眼鸡,这一年里,是你那里弄来的钱财多。可是你也别忘了,你那发出去的抚恤金也是最多的。兄弟们提了脑袋跟我们谋生,并不是说可以随随便便地把脑袋送出去的。”赵四被其嘲讽后,忍不住地出言反击。 “哼!”大眼鸡却不为所动,“我们出来混的,本来就是在刀尖上舔生活。送命的那几个人,只能怪他们自己的本事不济。” 两人眼看又要争起,却被大当家喝住了:“今天是某在请秦兄弟喝茶,各人屋吵啥子,像啥子话呦!” 秦刚正好也想引开一下话题,便由此说起:“在下有点好奇,这高邮湖周边,正是江淮盛地,扬泰海泗诸州都有商贩云集。咱们这水寨要参与其中,至少可以免去大半的官府重税,想来应该获利不低啊?” 赵四便接过话来说:“不怕秦兄弟见笑,神居水寨周边多是山丘与水泊,粮食产出不多,其它物产也不丰富。山上有种点果树、湖里有些水产、还有妇人织些土布,都是卖不上价钱的一些东西。到了如今,还就亏得逃难过来的人中,有几个会酿酒的师傅,帮着开了一座酒坊,总算能帮水寨可以多赚些钱。” “哦?”秦刚心里有了一点主意,便道:“不知能否带秦刚去那酒坊一看?” 大当家摆手道:“秦兄弟你勒个话说得逗见外了。我这水寨之中,没得你看不得的地方。刚才我也听秦兄弟在高邮是做大生意的,楞个,就让老二带你过去看一下,也帮我们指点指点。” 于是,赵四与秦刚便起身告退。大眼鸡哼哼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显然是不愿跟着过去了。 出了大当家的住处,赵四便带着秦刚拐下山腰,径直去往在另一处山脚下的酒坊。 其实秦刚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时的酒坊,进去后,便是一排好几口的土灶,上面堆放着一人多高的大木桶,土灶下方正生着火,木桶上方不断有蒸气冒出,想来是在进行粮食的初蒸。 而土灶的另一边则是排了一些瓦缸,里面盛着的应该是土灶上蒸熟之后的粮食。 秦刚看见酒坊的工人正往瓦缸里蒸熟后的粮食拌上酒曲,最后盖上盖子,移到这间房间之后的晾堂,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发酵。而有些已经发酵了一段时间后的瓦缸里,已经开始酿出了一些酒母,再进行最后的澄清之后,便是这时酿造工艺下所造出的水酒。 秦刚又细细地询问了主持这里的酿酒师傅一些细节,以及他所酿造的这款水酒的特征、优点之后,还尝了尝最终的成品。 然后沉思着走出了酒坊。 赵四跟了出来,问道:“秦兄弟可有什么想法可以教我?” 秦刚却问道:“就是这种水酒,发卖的利润就是水寨中最好的东西?” 赵四点点头说:“秦兄弟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出来的酒水,除去花钱去打点监酒官员的成本,利润仍然还有四成以上。” 秦刚却换了话题说:“我想问问四哥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注:元佑七年(1092年)十月十二日,西夏梁太后大举亲征。环庆路战区主帅章楶灵活应对,在洪德堡展开关键战役,梁太后「几不得脱」,从间道走免。这是宋夏战争中的一场决定性会战,也是根本性转折点。此战后宋朝逐步掌握了战争主动权,之后宋夏虽仍各有胜负,但宋朝步步紧逼,西夏国土渐渐遭蚕食却终成定局。 第71章 天醇酒 秦刚看了神居山的酿酒坊,又尝了这里的酒,明显是有话要说,但最后却问赵四对于未来的打算。 赵四没有立即开口,凝神看了看了远方的湖边,缓缓地说道: “我赵四当初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练就了一身的武艺,更是在西酋阵中拼杀过,也曾有过报效国家的雄心。只是世与我乖,造化弄人,在此落草为寇,实非我之本愿。” 他回头看了看秦刚,继续说道:“不瞒秦兄弟,当初在安置营中。老母临终前说已经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她当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给小五一个干净清白的未来。其实,这也是我带他回到水寨之后的最大愿望。” 秦刚点点头道:“方才闲聊中,我能感受到四哥的这番心思打算。其实我发现,大当家也多有这样的念头。” 赵四说:“大当家为人仗义,武功也好。这也是我跟他的原因。只是这半年多来,水寨的正经营生总是不温不火,真到了青黄不接之时,确实还是离不开老三那边的黑白手段。所以,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秦刚此时便真正拿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四哥与大当家若是真心想摆脱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并想带着这水寨之人重回正经身份,在下倒也有些主意,只是所需时日短不了。” 赵四其实是一直等着秦刚的这句话,听了后,立即上前一步,紧紧把住他的双肩,激动地说:“我就知道秦兄弟有宏思大才!这时日不是问题,莫说三年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能帮这神居山的一众人等摆脱盗匪之名,都是值得的啊!” “哎哟!四哥你劲太大了!”秦刚歪着嘴痛苦地叫了起来。 “啊,得罪了!”赵四慌忙松开心,并拉着秦刚在一边坐下来,着急地问道:“那你给我讲讲,看看如何规划为好。” 秦刚便说道:“从长远来说,此事可以分三步走。第一步,致富。可以利用目前神居山不受官府管控的有利之处,快速发展一些获利大、风险小的经商项目,赚得第一桶金。” “第一桶金……哦,我明白了,好说法。只要赚钱的事情能解决,我就有把握说服大当家的把那些打家劫舍的事情全都停掉。” “好,既然能够赚到了钱,第二步是裁兵。其实水寨要想自保,也不需要太多的兵员。当兵的太多,也就是不干活光吃饭的人太多,同样是眼下水寨用钱紧张的原因之一。只需要保留最少的、也是最精简的兵员,水寨一方面可以降低开支,而且还可以对外会消除不必要的威胁影响。当然实际也不会降低自我防护的能力。” 秦刚说的第二点,本来有点出乎赵四的意外,不过在听了解释之后,当过兵打过仗的他,自然明白精兵与冗兵之间的天差地别。 “第三步便是正名,此事需要借助官府之力。水寨深在湖心,当兵的一般都不敢过来,当官的只凭听取汇报。我们只要能够约束寨兵,不在湖上再生打劫事端,官府不再接到匪情报告,此时再找人担保,是说这里的湖匪是被剿灭了也好、自行溃散了也罢,全凭官府里自行粉饰上报就行。这一点,秦刚本就是有官名在身,同时也熟识高邮的毛知军。做成此事并不太难。再说了,此后你们几个当家的,都可转身成为大商贾,寨民可以成为入籍百姓,就连寨兵都可转成保甲。只是需要花点时间与金钱而已,。” 一席话说得赵四是心潮澎湃,喜形于色,他不由地感叹道:“刚才老三说是他把你绑来是为水寨立了功,现在看来倒还真不是虚话了。” 秦刚笑道:“当然,这三步,我也只是先提出来。我们还需要先走好第一步,要赚到大钱。” “那是啊,就是眼下这事难办。”赵四眉头迅速皱了起来。 “四哥放心,这座酒坊就是一座小金矿。”秦刚微微一笑,“要知市面上对于酒的好坏评定标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看酒的香度与浓度。我看了这些师傅酿出来的水酒,底子还不错,就是寡淡了些。按我提出的办法加上几道工序,可以让这里的酒再香浓上十倍。如果我们能有这样的酒,你觉得还发愁卖不上价钱吗?” “香浓十倍?秦兄弟你不会在诳我吧?” “绝不虚言。” 既然聊到这个程度,赵四也就直接拉上秦刚再去找了大当家。 此时正好大眼鸡已经不在那儿了,赵四便将秦刚下午与他讲述的计划与想法细细讲来。 刚开始大当家还有些不相信,更有许多的疑问,但随着秦刚的一一解答,不由地开始信服了起来。说到了最后,大当家更是郑重地站起身,对着秦刚恭敬地行礼道: “秦先生有大才,又有大智慧。”这大当家是个江湖汉子,自是不去理会朝廷里的一套,凡是他们看得起的读书人,便会尊称为“先生”,“某自立这水寨那天起,逗一直为手下兄弟的后面的事情夜不能寐。今天得先生点拨这三步之策,又能以商贾发家之术传之,先不论我们最终能够走到哪一步,某先代麾下众弟兄及千余寨民在勒嗨谢过先生大恩赛。” 秦刚慌忙起身让过,说:“大当家之礼受不起。秦刚也是看出两位当家落草在此纯属无奈,心里装着的都是寨民众生。在此出力,也是受着本心驱使,算不上什么。” 赵四说:“我也随老大叫一声秦先生。自相识以来,便知秦先生是一个言出必行之丈夫,更是胸怀大才之奇人。接下来的一应事等,还望先生不吝相教。” 大当家的也是一个想得较为细致之人,他问道:“我听老二说过,秦先生现在虽然没得实职差遣,但也是有官位的嘛。自古都是官匪不同道,先生如此帮助我等,逗不怕会耽误了将来的官场前途么?” 秦刚朗声笑道:“做官并非我之根本所求。秦刚所求者,人间大道也。此次与两位当家的所谋一事,关乎高邮湖上水途之太平、关乎神居水寨近千民生之生计、更是关乎二位英雄好汉之正途未来。此事便为大道所行之事,也是秦刚愿意为之而奋力而为之事!” 此话言毕,二人皆为之而折服。 看着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大当家的便叫人安排酒宴,将胡衍与谈建两人一并请来。而其余三人便由赵五另行安排。 他们两人也不知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席间看见大当家的也是对秦刚频频敬酒,谈笑间更是敬重有加,皆是面面相觑,心中也是充满了各种的疑问。 好不容易到了酒宴结束,他们三人被带到安排好的住处时,才开口问起秦刚。 秦刚便讲了赵四与大当家想要带寨民摆脱湖匪身份的打算,并讲了他会帮助他们一起努力的决定。 两人中,胡衍与赵四兄弟有过交情,下午的时候还听赵五讲过水寨里的一些情况,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的意见。只是谈建有些担心地说:“大哥,这水寨再怎么说也是匪窝,难保里面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我看那个三当家大眼鸡就不好对付。” 这么一说,就连胡衍也有点担心地问:“大哥决定做的事,我不反对,就是这事风险挺大,你可得想好啊!” 秦刚说:“嗯,你们提醒的也有道理,只是这世事哪有两全之事。不过,你们看这水寨所处之地,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多种便利。如果能够帮助他们成功地摆脱湖匪的身份,那岂不是也会成为我们生意上的最好合作对象么?所以,冒这个险还是挺值得的。” 既然统一了思想,秦刚就对接下来的事作了安排: 明天一早,就安排他们与船工先回高邮,至于他本人,就和家里说要在扬州多待几天,晚些时间再回。 同时,他画了一些铜管、铜弯头的图样交给胡衍,让他到城里寻手工好的铜匠,照图样尽快打好,再让赵四派去送他们的人带回水寨。 正好说到董小妹,带到了水寨后,她便一直与船工娘子待在一起,便去将她叫来。 当她得知要与其他人先回高邮而秦刚还要在水寨时,便提出要留下来服侍他。 秦刚摇摇头说自己并不需要人服侍,然后就问:“你是否担心我不收留于你?” 见其不语便知猜中,便说:“这次去高邮,就让谈建带你去衙门立契,立契后你便可留在我秦家做事,可否?” 董小妹听此才稍安心,但又跪下相求:“奴婢并非姓董,自小又与父母失散,此番得官人收留,愿此生作秦家人,并恳请官人赐名。” 秦刚想了想,便依其意,为其取名秦婉。 秦婉这才欢喜地拜谢而去。 次日,赵四从大眼鸡那里将秦刚原来的船只索来,好在船上的货物都还在,便安排了人送其他五人出水寨。 临行前,秦刚再三叮嘱船工夫妇回去后须对这里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对外人讲述。船工原本就在秦家庄干活,自然是知道轻重,当满口承诺。 在等待他们去定制铜管送回来的时间里,秦刚便带着酒坊的师傅开始了前面的准备工作: 先是准备一只尽可能大的铁锅,然后找来做木工的人,在锅上做了一只尽可能细致密封的锅盖。接下来。打制了一只很长的木制水槽,再用木架子将其置于高过放锅的炉灶的高度。 为了让水槽可以更方便地换水,水槽上方,用竹管从酒坊旁的山坡上引来持续不断的泉水,而在水槽另一端的边缘上又钻出了一只出水口,再用竹管引出。 这样一来,这只木水槽内部就可以一直保持有清凉的泉水了。 再此外就准备了一些最终装酒的坛子。 在忙这些东西的过程中,酒坊主持酿酒的朱师傅是满腹的疑问。秦刚带他做的东西,都是他在几十年酿酒生涯里都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是之前得到了赵四的吩咐,他与手下人都是很认真地配合,并不敢多问。 两天后,高邮回来的人带来了加急定制好的铜管及连接弯头,同时也带上了一些用于连接处进行密封的锡块。 秦刚让人先在锅盖上按照铜管的口径钻一个孔,铜管塞进去后,只要一加温,铜的膨胀度要超过木质锅盖,这样的气密性会得到保证。 伸出来的铜管用了几个弯头进行连接,进入水槽之后来回曲折地走线,目的就是让尽可能多的铜管都能浸在水中。铜管最后的出口从水槽的另一端伸出,下方则是承接的木盆。 在所有的管道都连接好了之后,秦刚便将锡块烧化,再细致地滴在铜管与接头的接缝之处,确保之间密封不漏气。 其实这里做的就是一套简易的蒸馏装置。 再三检查之后,便开始真正的最后加工流程了。 因为前面秦刚说得话太满,赵四十分重视这新酒的成败,一早就守在一边,虽然一句话也没问,但显然是关切异常。 秦刚反倒是挺轻松,倒是叫人准备了几样简单的小菜在一边,让赵四安心坐下来耐心等候就行。 在秦刚的指导下,朱师傅半信半疑地将先前酿制好的水酒都倒入大锅中,盖好盖子后,便在锅底下生起了火。 随着锅内温度的升高,水酒里的酒精被最先蒸发成蒸汽,通过铜管进入到水槽里,被浸泡在外面的泉水所冷却,于是,就在铜管的出口处,开始持续不断地有冷却后的液体滴出,开始很少,慢慢地就流成了线。 秦刚指着出来的液体对朱师傅说:“要注意看这成酒的颜色,根据时间前后,要分为初段、中段与尾段,需要分别用不同的盆来承接并把它们分开。而如何区隔这三段酒,也需要你们几位师傅跟着我细心地看、细心地闻,之外再加上我们的品尝来决定。” 说话间,已经流出来的酒液在木盆里开始散发出了浓郁的酒香,这股香味,迅速震惊到了在场除了秦刚之外的所有人,因为这是他们从未闻到过的浓烈酒香。 赵四早就凑了过来,忍不住问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话:“这就是新酒?可以尝尝吗?” 秦刚阻止了,并对朱师傅说:“现在是初段酒,它的香浓度最高,但不宜饮用,要单独封装后留下,因为它还有更重要的用处……再等等……你看,现在这颜色已经开始有点变化了,好,我们赶紧换盆,现在就是中段酒了,这部分的出酒最多,也就是我们要主要发卖的成品酒。” 朱师傅怀着激动的心情,用木勺小心地舀起一点中段酒倒入碗中,递到赵四面前,恭敬地说:“二当家的,您尝尝。” 赵四端起碗,放到鼻下深深一闻,顿时鼻翼抽动,双眼闪光:“好酒!” 说罢,举碗饮下。 饶是赵四闻酒香时已有些准备,也未曾想到此酒入口之后,一股辛辣之气直冲喉咙,但满口的味蕾却似被烈火点燃一般,顿觉浑身毛孔张开,胸中好似一团火腾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饮酒体会,一时间,整个人都有点飘飘欲仙了。 “这,这,这酒可有名字?” 赵四的反应自在秦刚意料之中,他也没有多想,随口报了一个后世的俗名:“一品天醇。” “一品天醇……果真是绝品的天上醇香之酒。秦兄弟,我是服了你,这酒何止是香浓十倍!我们之前喝的,那简直,简直就是马尿啊。不行,你们继续弄,我得给老大弄一壶去!” 说罢,他拿来酒壶,极其小心地装了半壶,嘴里还念叨着:“不能装满,也就只能让他尝尝看。这一品天醇,可是我们水寨的宝贝了。” 二当家的如此郑重,几位酿酒师傅自是不敢怠慢,在秦刚的指导下,看到酒液再有明显变化时,再换盆接下的就是尾段酒。按秦刚的说法,尾段酒口感稍差一些,但同样超出市面上的其它所有酒,可以另外起个名字以稍低价格发卖。 注:关于蒸馏酒的起源时间,虽然有唐宋之说,一些历史典籍中也有疑是蒸馏高度酒的记载。但是在宋代,大量流行的却依旧是度数较低的水酒,这也是与宋代官营酿酒有关。既是官营,垄断了酒水买卖的高额利润,民间私酿又是犯法,自是阻碍了有人去研究提升酿酒工艺的可能。史料中确定有蒸馏高度酒出现的时间要到元代之后。 第72章 大策定 水酒蒸馏到了最后阶段,大铁锅里余下的基本就是没有酒味的水了。师傅们又开始进行第二锅的加工。 这时,大当家满脸通红地随着赵四赶过来了,也不知他这脸色是刚才那半壶酒喝出来的,还是心情激动而带出的。 他来到酒坊后,再次细细地了解了这里的蒸馏设备以及详细过程,不由地感慨道:“秦先生果真是名不虚传,楞个好的酒,勒个制造方法又楞个地神奇,我水寨能遇上先生,真的是有福气赛!” 转头他便对酒坊里的几位师傅说道:“大家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各位的工钱翻倍。这次大家配合秦先生酿出新酒,各赏铜钱两贯。” 几位师傅俱是感谢。 大当家的话语又转得严厉了起来:“只是,秦先生所授的这等秘法,几位都是手艺人,都知道勒点的重要性。从今天起,酒坊外再加一道岗,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几位也要帮我们水寨守好这个聚宝盆。如果有哪个敢泄露出去半个字,休怪我震天熊手下无情。” “谨遵大当家之命,我等绝对守口如瓶。” 继而,两位当家的又很好奇开始的初段酒将有何用。 秦刚也不隐瞒,说道:“初段酒味道更加辛辣,饮用虽然过瘾,不过,一是酒劲过大,饮之对人身体不利;二是其有杀毒救命之功效,可作军营伤药之储;三是我为水寨的致富计划还需一件新品来支撑,需要这初段酒来进行加工。” “哦?秦先生所说的新品,一定又是一件稀罕物件,某可要拭目以待。” “只是,这新品生产同样需要对外保密,又要用到初段酒液,所以我觉得可以和这酒坊建在一起,同时也可再多扩建几间,接下来这里的生产会很重。所以,请两位当家的看看派何人主持?” “主持这事的人可有啥子特别的要求?” “心细可靠即可。” “老二,就让你兄弟小五子来管好勒,他正好与秦先生也是熟络。”大家当立即拍板。 秦刚想要做的新品就是香水。 因为需要用到高浓度的酒精,之前受限于官府的酒禁政策,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条件。这次在神居山,看到了在山后漫山盛开的野花。这些东西在别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可是一旦能够蒸馏出了高度酒精,那么香水这种外人看着神奇的事物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当然,在水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工,大当家发了话,又是二当家亲手来负责,事情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赵五被委以重任后,立刻便过来听候安排。 秦刚让他去寨民中召集一些大妈娘子们,先把山后的野花都摸个底,一是尽可能地收集当下正在开放的花朵并晒干留着。二是调查了解一下其它季节里可以大量盛开的花朵。 “就这些事吗?”赵五总觉得去和那些女人打交道不是什么大事,秦刚赶紧劝说这个活的重要程度,不亚于眼前的酿酒,这才把他安抚住。 还有件事,也需要赵五去寨民中找找,看看有没有懂得打制铜器的人,因为接下来蒸馏用的铜管还需要很多套,总不能还是要到高邮城里去购买,既费事又显眼。 而另一边,由于一品天醇的成功问世,让大当家拿定了主意,便吩咐下去,今晚将召集水寨的主要首领,他将会当众宣布他对于水寨未来发展方向的决定。 当晚,在水寨的议事厅,坐了整整一桌人,这些人都是水寨从起事到现在的主要人物,分别管着各处地方。 正首位置坐了三位当家,然后又多放了秦刚的一个位置。 桌上事先摆上了大鱼大肉的菜肴,但与往常不一样的就是没有了水酒。 大眼鸡早就发现了这点,还没等别人开口,他便嚷道:“老大你叫我们来吃饭,这菜肉可以少些,怎么能缺少了酒呢!” 大当家哈哈大笑:“放心,今天就是叫你们来品酒的。” 说罢,旁边就有人抬上了一只酒坛。 “老大你怎么就整了一坛……”大眼鸡的话刚说了一半,这酒坛刚一打开,立刻散出来的酒香就让他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等到每人面前都斟上了浅浅半碗酒后,有人也如大眼鸡一样,盯着碗里的酒发起了愣,有人便是赞叹道:“这是什么酒?怎么如此之香?” 大当家端起碗,站起来说:“众位兄弟,先不说其他话,一起来尝尝这个新酒。某可有话在前,大家量力而行,当心酒烈!”说完,他先饮了一半,却还是眯着眼长长地回味这酒入口后再入喉的淋漓畅快之感。 其余人等,有一饮而尽者,也有浅尝细品者,甚至还有入口便被呛得满脸通红的,但无一不是嘶嘶吸气,继而高赞好酒的。 大当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让人给大家再次续上酒后,便开口道:“此酒名为一品天醇,是由秦先生所献秘方而酿。我们水寨有了这个秘方,可以预计,若是能够大批酿出这样的新酒,卖到市场上去,一定是大赚特赚,咱们水寨来年的营生便不用发愁啦!”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是兴奋,纷纷站起来,有赞叹老大英明的,有感谢秦刚智慧的,也有议论这新酒到底能产出多少的。 大当家等到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后,才再次开口:“诸位都是随某多年的好兄弟,咱们在这湖里风里来、浪里去、躲风暴、战官兵,九死一生,才打下了如今这份家业。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咱们是不是就顶着湖匪的名头在这里过上一辈子?” 许多人开始低下头去不语,更多的人却抬眼盯着他,等待后面所关切的话。 “在座的也有人娶了婆娘、生了孩子,有没有想过他们长大之后,是不是还要像我们一样,在这刀尖上舔血讨生活?”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有感受,当即就有人站出说:“大当家的,你有啥决定就跟我们说,兄弟们当初跟你入了湖、上了山,都没有后悔的。如今你说啥,我们也都听你的!” “好!”大当家的一拍桌子,继续说道:“诸位兄弟要是信得过某的话,就听某说一说水寨接下来的发展计划。” 接着大当家的就把秦刚当初说给赵四、赵四又转述给他的水寨转型三步走的计划,向大家详细讲述了一遍。 在他们占据了神居山之后,由于复杂的水路与多变的湖面条件保护,水寨与官兵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多数人也慢慢习惯了安逸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在这些湖匪也开始娶妻生子之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确也在开始排斥过去那种打打杀杀的生活。 当然也有例外的,就像大眼鸡,他是水寨里的“主战派”。 平时正是因为赵四主张生产做生意的钱根本维持不了山寨的诸项开支,而在关键时候还只能依赖于他的打家劫舍的勾当。对此,他也是一直觉得水寨的当家排名要变一变了。 可是今天这事一宣布,不仅让他翻身上来的打算全部落空。而他和他手下的人,本来只擅长抢劫绑票,现在要转行去酿酒干活,绝对不是他们所擅长、也不是他们愿意去做的事。时间一长,那他的水寨里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大眼鸡便又喝了一口碗里的酒,心里想着这酒实在是好啊,却是转过来对着秦刚发问:“想要请教秦先生,这个一品什么那个醇,我们酿造的成本可高?发卖出去可获利多少?” 秦刚知道他的用意,淡淡回道:“成本相对过去之法,变化不大。获利之事,虽有市场上的变动因素影响,但这毕竟是我们独家拥有,十到十五倍的获利是可以保证的。” 一句话听得在座各位有点头皮发麻,十五倍的获利,这不是天方夜谭吧? 大眼鸡显然不信,他说道:“秦先生莫要诳我等粗人,我在湖上也结识不少商贾,这五倍八倍获利的生意多少还有些,这十倍十五倍的获利可有依据?” 秦刚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像一品天醇这样的商品。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给各位测算一下这个营生的成本:一品天醇目前的出酒率是十出一,也就是每石粮食大约可以酿出六斤成酒。一石粮食成本六百文。但我们的酒独此一家,定价权在我们手中,我定一两酒一百文,六斤就是九贯多钱【注:宋时一斤十六两】,这不就是妥妥的十五倍获利吗?” 这笔账简直就把在座的人都惊呆了。半晌后,才有人讪讪地开口:“一两酒一百文的价格,是不是太高了?会有人买吗?” “行船这事,我不如各位;生意这事,各位不妨信我。一两酒一百文其实只是我们趸卖出去的价钱,这酒最后上市,售价还会再高。请大家放心,值此一家的美酒,不论定多少钱,也是会有人来买的。这里面的利润,也足够我们用来委托商人、打点官府酒监等等过程中的琐碎小事的。” 赵四此时也说话了:“各位兄弟们请放心,别看秦先生年轻,他可是身负高深学问,曾得神仙传授绝学,之前我带到水寨来的牛痘之术,就是从他这里学来。说起来,在座的可都是受他的恩惠至深啊!” 要说别的,大家可能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经历过天花之乱的恐惧,以及种过牛痘而死里逃生的人,无不深信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是来自于神仙之手,所以对于赵四此时的发挥当然是确信无疑。 便是先前有过犹豫之人,都对大当家所提出的想法表示绝对支持。 更有几人拉着赵四要起了差事,有人说他认识有粮商,可以去谈到更低价格的粮食;有人说他手下也有人酿过酒,可以直接派到酒坊去增加人手。 整桌人的热情都被点起来了,加上天醇酒的味道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由于众人之前都没有喝过这种蒸馏后的高度白酒,一坛酒喝完后,几乎都晕乎乎的差不多了。 只是,除了大眼鸡。 “大家,今,今晚,先……回去,回去休息好。明天,这事,由二,二当家的,来具体,具体安排……”大当家喝得最为舒心,最后扶进去时,口齿都有点说不清了。 秦刚扶着赵四走出门口时,留意看了一下大眼鸡,只见他闷闷地坐在那里,阴沉的双眼满满地都是不甘心。 走到外面时,他小声提醒赵四须要注意点大眼鸡。 赵四却摇摇手说:“你多虑了。老三一直对我不服是不假,但老大的话他是不敢不听的。再说了,他要反对的话,今天你也看到了,一桌的兄弟,有谁会支持他的呢!放心,他翻不了天,最多闹几天情绪罢了!” 大眼鸡默默地回到住处,进屋之后再也忍不住怒火,砸翻了好几件东西才坐下来。这时,一直跟着过来的一个小头目赶紧过去劝说:“鸡爷,消消气。” “土豹子!”大眼鸡瞪了他一眼道:“你特么还敢跟我过来?刚才饭桌上你可是跟着二当家后面叫得挺欢啊!给我滚一边去!” “唉哟!我的鸡爷啊!我要不是跟着他们多喊两声,不就要让他们起疑心么!”被叫作土豹子的此人凑近了低声说,“鸡爷应该是清楚他们这么一折腾后,这水寨里就没有咱们兄弟呆的地方了吧!” 大眼鸡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回来:“那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老大都被他说动了。” 土豹子试探着说:“要说办法么,要么就这么认了。乖乖地去跟着他们种地、打渔或者到酒坊里去干活……” “不可能,干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大眼鸡恶狠狠地说。 “所以说……”土豹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这水寨得到了换个老大的时候了!” “换……老大?”大眼鸡没想到手下会这么讲,一时没反应过来,“换谁?” “当然是鸡爷你啦!”土豹子一不做二不休,把话彻底挑明了,“依我的看法,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就动手,保证他们谁也不会有准备。我们兄弟们都推鸡爷您做老大,这高邮湖就是我们的天下,想抢谁就抢谁、想绑哪个就绑哪个。而且,那姓秦的小子不是留下了酿酒的方子吗?咱空了就喝那个什么醇的好酒,这才是应该过的神仙日子!” “你说,我这要么做,是不是对不起老大……”大眼鸡颇为犹豫,但明显是动心了。 “哎哟,您就是心肠太软,要说对不起人,那也是老大他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为他卖命啊。现在一句话就要裁撤人,这不是卸磨杀驴么。鸡爷,您可要想好了,今天夜里这个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了啊!” “让我好好想想……”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土豹子终于从大眼鸡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招手,黑暗中立刻过来了几人,凑在一起并听他细细安排后,便各自散开去了。 他也看了看夜色,脸上露了期待已久的笑容。 这一夜,神居水寨注定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 第73章 夜逃生 秦刚入睡前觉得很不安心。 大眼鸡的态度已经很难掩饰,只是大当家与赵四的态度也过于自信,而且今晚都喝得差不多了,也没法多说什么。 而他在水寨这可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于是,他想了想,还是在床上用被子卷出了一个人形,自己却裹着床单钻进了床边的木柜里,手边备了一柄向赵四要来的匕首,也就是先前安置营用来接种牛痘时用过的那把。 睡下时还在想,但愿是自己多虑了,放着好的床上不睡,非要蜷在这木柜之中。 等到半夜秦刚被惊醒的时候,他才庆幸自己的决定有多么地英明——房间里已经摸进了一人,并悄悄提刀走近床边。秦刚从旧木柜的缝隙中,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后背。 “嘿嘿,可惜了这么一个读书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还睡得这么死,让我的这个功劳也太轻松了。”只听那人站在床头举起刀后,还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就狠狠地向床上隆起的地方劈下。 就在他感觉刀劈之处的感受非常不对劲时,突然听到身后的柜门发出一点声响,紧接着后心一片透凉,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这是秦刚第一次杀人,好在此人是想先欲砍死他在先,倒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刚才感受着这柄锋利的匕首刺进那人后心的触感时,才有了一丝取人性命后的惶恐。 秦刚得手后,再细听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但壮着胆子,上前拔出了手中的匕首。 匕首过于锋利,扎进去没有什么阻碍感,拔出来同样如此。 对方已经完全没有了声息。秦刚定神看了一下,这人穿着的是一身黑衣,但在右手手腕处却是系了一条白布带。 看来这白布带是方便他们在夜色中识别自己人的一个记号,这种方法,真是古今亦然啊。 秦刚不知屋外的情况怎么,就立即剥下了他的外衣,也不管后背匕首划破地方的大块血迹,先行穿上后,又把那根白布带解下后在自己的右手手腕处系好。 于是一手提了他的刀,一手还是笼着刚才的匕首。仔细地再检查了一下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开门闪出。 屋外有点黑,但黑暗中很快就闪出一人,右手腕处同样是一条白布带,他毫不提防地向秦刚走来,并低声笑道:“解决了吧?就这么一个读书人,土豹子非得叫我们两人过来,真是小心过头……” 两人一走近,秦刚佯装递给他东西的样子,已把匕首举至对方胸前,对方一手正欲接过,一接触到刀刃时,已经没有反应时间了,秦刚顺势向前一捅,匕首瞬间没入此人胸膛,又是一声不吭地瞬间倒下。 短短一点时间,就连杀了两个人,秦刚内心也是非常地忐忑不安,从刚才那人的话中来看,来他这里的应该只有这两人,秦刚赶紧将这具尸体费力地拖进房间。 再次出来后,他决定赶紧去找赵四,也不知道现在是否来得及。 刚才那人提到的土豹子,晚上喝酒时有印象,就是大眼鸡的手下,看来对方还是开始动手了。 秦刚趁黑努力辨别着方向,小心向赵四住的地方摸去——他被安排住的地方离着并不远。 秦刚没敢沿路走,而是顺着山坡爬过去,刚转过一个石头拐角,就听着黑暗中“呼”地一声突然劈出一刀,好在秦刚一直全神贯注地防备着意外,大惊之下,本能地举起右手的匕首格挡。 匕首虽然勉强地接住了对方的刀锋,但是交接之处传来的一股巨大力道,却让刀锋的速度与方向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继续劈将下来,秦刚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道,这下要完了。 就在此时,突然刀势一缓,那股逼人的力道竟瞬间消失,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地喝问:“可是秦兄弟?” 秦刚听得正是赵四的声音,赶紧应道:“是我!” 迅速只觉一阵风过,秦刚被拉至一旁,见黑暗之处收刀拉住他的人,正是赵四,所穿的衣服与他类似。 赵四低声庆幸道:“好在我认识这把匕首。对了,秦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刚道:“有两个人进屋想杀我,被我反杀了,正想来通知四哥。” “哦?”赵四略有惊讶,但此情况下也来不及问细节,道:“我那里也差不多。是大眼鸡手下的人,看来还是被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相信他的底线。”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找寻,赵四赶紧拉起秦刚离开。 只是他们刚一跑动便被发现了踪迹,一帮人一声发喊追了过来。 赵四身手十分了得,只是秦刚就差多了,两人一起跑,就没能顺利地甩开后面的追兵。 跟着赵四带的方向,一直是向山下跑。路上赵四简短地解释过:后面都是大眼鸡的人,只能往山下跑,只有遇到其他人后,才有可能脱困。 在跑到山脚下的一处湖湾边时,前面又冲过来一队举着火把的人。 “是大当家的亲兵队!”赵四看清楚后喜道,停下脚步后冲着他们大声喊道:“各位兄弟,我是赵四!” 哪知对面领头的人却出人意料地的挥手道:“就是他杀了大当家,抓他回去给大当家的祭灵!”接着后面的人就开始围上来了。 就在这一停一顿之时,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带队的居然正是土豹子,他赶上来喊道:“赵四这个叛徒和他身边的狗官害了大当家,三当家有令,对他二人,格杀勿论!” 赵四惊愕之中,把秦刚护在身后,怒道:“你们胡说,谁说我害了老大?” 土豹子一声狞笑,再一挥手,最后赶上来的竟然是一排拿着神臂弩的人。 要知这神臂弩是官制兵器,对士兵训练度要求低,却威力惊人。整个水寨之前积攒的不过二三十副,这次居然被土豹子带出来一半。 趁着持神臂弩的寨兵开始张弦上箭的机会,赵四拖上秦刚便向另一个方向迅速逃跑,要是等到箭上弦后就危险了。 秦刚在跟着奔跑时,余光也看到有人已经完成了上弦并端弩开始瞄准了,他心道坏事,便对赵四喊:“来不及了,下水躲。”然后便一下子跳进了湖中,赵四愣了一下,也跟着跳进去了。 秋天的湖水虽然有点凉,但影响还不太大。秦刚入水后,向湖心猛划了好几下后,心道自己的游泳记忆总算没忘掉。 持神臂弩的寨兵也已经赶到岸边。 秦刚迅速从水中拔出两根长长的芦苇,掐去两头,一根递给已经游过来的赵四,对他说了一句“咬嘴里”后,自己咬住一根迅速地潜入水中。 赵四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咬着芦苇潜了下去。 秦刚潜到水下后,赶紧拉住欲向湖心方向游去的赵四,拼命了打着手势,示意与他一起反过来从水面以下游向湖边。 果真,就在他们往回游的时候,已经用余光看到有一支支的劲弩射出的箭只,带着惊人力道,射入到赵四原想游去的方向。 虽然在水底,赵四也是心惊异常,便随着秦刚一起,悄无声息地缓缓游到岸边,继续呆在水底,再小心翼翼地将口里咬住的中空芦苇慢慢伸出水面。 在终于能够吸得第一口新鲜的空气起,两人便静静地躲在众多追兵的眼皮底下了。 果然,赶到岸边的弩兵,都都瞄准的重点放在他们入水以及更前面的方向持续进行射击,呼啸而过的箭只声音显示出其惊人的力道,几乎覆盖住了所有他们向前可能达到的水面。 因为天黑,岸边的火把也只能照亮不远的一块区域,土豹子指挥着弓弩兵几乎将带来的箭只全部射光后,又在岸边守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懂水性的手下便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潜在水下也该闷死了。该不是被神臂弩射中后漂走了吧!” 先前拦路的那队人的头目却走过来说:“不是该把赵四抓回去审问清楚的么?” 土豹子却不理他,说:“赵四他投靠官府,谋害大当家,这是三当家和好几个人亲眼所见。此等叛徒,当是格杀勿论的。你现在敢不听三当家的话?” 那头目哼了一声道:“是不是三当家说的,我回去自会问清楚。”说完便带人回去了。 土豹子不放心,又等了一会儿,带着人打着火把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继续搜寻过去。 待着岸上的人都走远,咬着芦苇管的两人才慢慢从水底出来。 芦苇管吸到的气毕竟不顺畅,两人都大口地喘顺了气后,赵四晃晃手里的芦苇对秦刚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招有用,学到了。” 秦刚则轻松地说:“小时候玩水,怕被父亲发现,就含着它躲在水下。没想到今天能用来救命。” 赵四却叹息感慨道:“更关键的是秦先生心细如发,提醒我在水下要反其道躲回岸边,否则刚才一定是躲不过那阵箭雨的。” 仔细观察周围安全后,赵四便带着秦刚找了一条小路重新上山,绕了很长时间,在天快亮之前,终于来到一间木屋前。 敲开门之后,开门的是个老人,一见赵四,便惊道:“二当家,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快进来。” 两人被让进去后,赵四便说:“孙叔,先找两身干的衣服给我们换上。” 换好衣服,赵四对孙叔简单地说:“大眼鸡杀了大当家,现在诬陷在我头上。他们不知道这里,更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小心点,去水寨那里打探一下眼下情况,回来告诉我。” 孙叔也不多话,应允后便出去了。 赵四告诉秦刚,孙叔是本地山民,饥荒时被他救下,之后就安排在这里养蜂,平时也多有接济,是绝对忠诚自已的人。 两人逃亡了半夜,也是饿了,便熬了些稀饭,就着屋里留着的蜂蜡咸肉,吃得甚香。 快中午时,孙叔回来,告诉赵四,水寨现在的确已被大眼鸡的人控制,他们四处宣扬,说赵四投靠了官府,杀害了大当家想去报功,被大眼鸡带人撞破而逃。现在全寨都在通缉捉拿赵四与秦刚。而坚持不相信此事的人以及赵四的亲信则都被他们全部关押了起来。 大眼鸡现在抬了五岁的奎哥出来,宣布将奉他为新的大当家,然后他将成为二当家,土豹子则做了三当家。 秦刚听完便问赵四:“我在那天吃饭时,记得大当家手下直接管的头目要有一半吧?” 赵四点头。 “大眼鸡不敢自己做大当家。”秦刚说,“说明他还控制不了所有的人,抬奎哥出来,只是想稳定眼下的局面。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揭穿事情的真相,让大家明白谁是真正的凶手。” 孙叔也说,他在打听消息时,除了大眼鸡嫡系的人以外,大部分人并不怎么相信赵四会叛变,也对大当家的死有怀疑。但目前水寨的武器基本都在大眼鸡一伙人的手里,所以,剩下的人也只能保持中立与沉默。 “唉!”赵四此时才有点后悔,“当初我们一心想发展水寨的生产,结果就让大眼鸡这狗贼笼络住了好战之人。现在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呀!” 孙叔还说了一件事,说水寨今天有人开船出去,说要抓些道士回来,明日要给大当家出殡送葬作法事。 “这大眼鸡向来害怕鬼神,他这是心虚,又想遮人眼目。”赵四冷笑道。 孙叔言者无意,秦刚却听者有心,他又在心里作了一番谋划之后,便道:“要是这样的话,明日的出殡就是我们翻盘的最好机会!” 赵四不解,秦刚便将自己想到的方法细细讲来,其中还需要孙叔提前去作些准备。 讲完之后,两人都觉得此策可行,尤其是赵四,更是佩服无比。 孙叔便出去搜集物品。秦刚与赵四便在屋里先行休息,待天黑后方有精力开始准备。 这个地方非常偏僻,一天寂静无事。 天黑之前,孙叔带了东西回来,叫醒了二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便开始准备起来。 秦刚做的东西其实就是孔明灯,但是他在灯笼的两面却尽量按照大当家的样子画上了人脸。好在大当家是个髯面汉子,特征明显,又在赵四的指点下,有了六七分的神似。 然后又在灯下绑了一块轻薄的长布,用了最轻的芦苇撑成衣服形状。 做好后,点燃了灯里的蜡烛,不一会儿,灯笼竟然慢慢地升起。饶是赵四和孙叔亲眼看着秦刚制作,此时看见飘在屋内的“大当家”,也是惊讶无比,更有一种敬畏之感。 “好了。”秦刚伸手将灯拉下来,吹熄了里面的烛火之后,便对孙叔说,“你就带这个东西躲在灵堂后面,听到约定的信号后,就点燃烛火放飞它。只是到时候,底下一定要先绑上丝线拉着,控制它升起一丈多高就行!” 另外,秦刚又用孙叔找来的厚纸做了一只大纸筒后,再小心地折起来。 赵四则检查了随身武器,以防万一。 出殡作法事的时间一般会在寅时,基本上是在天全黑着的时候开始,在卯时天亮前要结束。 三人出发的路上,全赖赵四与孙叔熟悉地形,连续躲过了好几拨巡逻之人,算是有惊无险地接近了安置灵堂的地方。 第74章 惧惊魂 灵堂搭在大当家原住处屋前的空地上,几名被请来的道士已完成了开始前的准备,都无精打采地倚靠在一起打瞌睡。 看着四下无人,赵四带着秦刚运气腾身而起,竟然一下子就跃上了紧贴灵堂处的屋顶上。秦刚一阵眩晕,心道:我果然亲眼看到了轻功。 按计划,秦刚将会伏在这里,而赵四则下去后伺机配合。 突然秦刚看到灵堂边的道士中有两人是戴着作法时的面具,便拉了一下赵四,指了指那里。 赵四看了后,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下去后,悄悄地接近灵堂,看着无人注意,一下子将最靠外边的一个道士击晕后,拖入了草丛中。 很快,换好道士衣服的赵四戴着面具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丑时过后,灵堂前的人开始多了。 有寨兵提着刀将道士们骂醒,吆喝着他们赶紧起来准备,威胁说办不好事就在灵堂前砍了祭奠,办好了才会放他们下山。 一行道士都战战兢兢地点头后忙碌,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人已经换成了赵四。 再一会儿,道士们开始诵经,好在戴面具的两人倒不需要。赵四密切关注着另一人的行动,以尽量保持一致而不被怀疑。 突然,灵堂附近的人一阵骚动,许多寨兵都认真了起来。 原来是大眼鸡带了一帮人过来了,他们都在腰上扎着白布以示戴孝。尤其是大眼鸡本人,走到灵堂前便十分恭敬,一板一眼地上香、磕头。 然后又对着带头的道士吩咐,各个环节一定要按最高的标准来进行。看得出,这厮果然还是有点惧怕神灵的。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大眼鸡对身边人说:“开始吧!去请奎哥出来。” 道士这边顿时钵钹齐响,诵经之声也逐渐高昂。其中领头的道士身着法衣,手持三铃法器,开始在场中踏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八卦步法。 众人开始到齐,五岁的奎哥也被几个妇人带出,戴着全孝。他虽年纪幼小,却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红着眼睛,站在灵堂前。 寅时已到,大眼鸡自己先走上去,向着棺木行三礼,再向奎哥行礼。后面的众个头目便按他日前排下的次序上前行礼。 行礼完毕,又交给了道士做最后的招魂仪式。 这是当地的习俗,道士在出殡前要作法,对问死者的灵魂,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作最后的交待,否则就会出殡入葬了。 一般来说,对于这个阶段,各个道士的处理方法都不同。 多数的只是会走个过场,但也有些人会在这个阶段多装神弄鬼一番,甚至还会弄点喷火布雾,搞点神秘的气息,有的还会看情况编些与死者亡灵的对话,试图从家属身上多骗点钱。 只是这些道士这次是被抓上湖匪寨中的,已没有想再多敲一笔钱的胆子,只是按着流程,希望早做完可以早点安全回去。 这时便轮到赵四与另一个戴面具的道士上场跳招魂舞,并与领头道士配合了。 还好,这种招魂的舞蹈并没有严格的规范动作,就是摇晃身体、摆动双手围着领头道士转圈就行。 就在领头道士第三次喷火之际,赵四恰到好处地对着棺材急速射出一块石块,他的手劲凌厉,下葬前的棺盖只是简单盖上,并未钉住。 石块瞬间击中棺盖,不仅发出“咚”地一声重响,竟还将棺盖撞开一拳之大的缝隙。 但不知情的众人,只知道在烟火缭绕间,突然出现一声异响,然后便惊异地发现,棺木的盖板便自行移开了。 现场所有的人一下子吓得都不敢出了声,就连道士们也都停下了动作与声音。 此时躲在屋顶的秦刚早就打开了事先折起来的大纸筒,把嘴对准后,发出了一阵悠长而令人恐怖的长长的叫声。声音经过了纸筒的混响与扩音,便飘荡在了灵堂上空,让人听之顿觉毛骨悚然。 饶是领头道士见多识广,也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吃这碗饭,好歹也有道家老祖保佑,索性当成死者灵魂归来,便强行镇定着摇了两下法铃后,念了两句法咒道:“八卦放光,湛汝四方,去而复还,何事敢当。” 屋后伏着的孙叔在听到秦刚发出的叫声后,就已经点燃了孔明灯,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 黑暗中,飘在半空中孔明灯闪烁着光亮,映照出灯笼外部特征明显不过的脸,再加下方拖曳着的随风飘荡的布衣,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 奎哥看过去,竟大声哭叫出来:“嗲嗲!” 众人大骇,都不由自主地全部跪下,有的还叫着:“大当家!” 大眼鸡更是吓得惊魂无比,一跤跌坐在地,吓得不敢开口。 秦刚趁势拿起大纸筒,尽可能地模拟着大当家的口音道:“老子死得好冤啊!你们可是搞忘了要帮老子报仇的事情麦?” 秦刚的四川口音模仿得不错,再加上大纸筒的混响,听在众人耳中,便信了八成,再加上此时惊魂气氛的烘托,便基本没有人怀疑了。 见大眼鸡已经吓得不敢开口,他旁边的土豹子壮着胆子对着空间飘着的“大当家”磕头道:“我们一定会抓住二当家这个逆贼,把他碎尸万段,给大当家你报仇。” 秦刚控制着声音说:“啷个是二当家?老三,你做的事怎么不敢承认呐?哦对头,你赶走了老二,你现在就是二当家了吧!” 大眼鸡已经彻底吓晕了,在他的眼里,那飘在半空中的大当家,像是随时可以飞过来。而半空中的这些话,也一句句地在击破了他内心最后的抵抗,他只能扑倒后不断地磕头:“老大,老大,饶了我,不要找我,不是我,不是我杀你的啊!” 此话一出,身边众人皆是哗然。 秦刚趁热打铁,冷冷地说道:“老三,你个龟儿是自己主动坦白,还是跟着我一哈趴下去向阎王爷坦白啊?唉!我现在也孤单得很,你来作伴也好啊!” 正好一阵风过,孔明灯又飘近了一些。 大眼鸡吓得一阵激淋,拼命地喊道:“老大,不要带我走!不要带我走啊!我坦白,我全都坦白。是我昨晚带人绑了你,也是我用刀把打昏了你。可是我真的没想杀你啊。是土豹子,对,全都是他出的主意,也是他最后刺了你一刀。他说,只有你死了,才可以把这事栽到老二头上,这叫一箭双雕。都是他干的啊!” 土豹子也吓得不轻,也拼命磕头道:“大当家的饶命,不能赖我啊,都是大眼鸡想当家作主,非逼着我给他出主意啊!我只是他的从犯。我愿意给您建庙,给您天天烧高香,您别带走我啊!” 凡是跟着大眼鸡行动的人,此时都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而其他人虽然对大当家的显灵这事有点害怕,但毕竟都没做过亏心事,听到两人的坦白后,都怒不可斥地冲过来,把他们一个个地都绑了起来。 有之前大当家的手下,冲着飘着的灯叩首道:“大当家的,这些叛徒都已经抓住了,如何处置,请大当家的决定!” 秦刚看着孔明灯里的蜡烛也快烧完,便说道:“奸人既抓,老子便归去啰!水寨诸事,悉听老二安排,老二!回来吧!回……来……吧……” 最后把纸筒举高,声音便像远去一般。孙叔也开始不断收线,孔明灯也就慢慢隐入了堂后。 这个细节虽无事先商定,但赵四也是聪明之人,突然疯状一般地手舞足蹈起来,几位道士也不明就理,下意识地将钵钹锣铃一起敲击起来,领头的道士赶紧念起了超度经文,再一次喷了一把火。 赵四便随着火光一现之际,突然甩掉了面具,啊呀一声跳在了灵堂正中。 众人一瞧,老天!大当家的灵魂太厉害的,居然真的把二当家的招来了。 赵四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问大家:“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了?” 立刻有人上前行礼:“禀告二当家,方才大当家英魂显灵,昨天之事俱是这两个奸贼所为。大当家的走前吩咐,水寨一切事务皆听二当家的安排!” 赵四顺势接过话来说:“先前我在山后睡觉,梦见大当家与我也是如此一说,结果一下子醒来,人就已经在此了。” 这个说法也是滴水不漏,在场的众人都认为是大当家显灵,对此自然是深信不疑。 赵四于是便面对灵位跪下立誓:“某自会按照大当家的遗愿,肃清奸人,重整水寨。” 众人皆拜倒:“愿听二当家的号令!” 赵四按照先前秦刚所嘱咐的话,当场宣布:“此番水寨变故,只诛首恶。其他被胁裹之人,皆不问罪!” 果然此话一出,一众人等也都都是真正地放下了心来。 于是赵四迅速控制了局势,命人将先前被关押着的自己手下亲信都放了出来,并再分头安排他们去接管水寨各处的紧要之地。 当然,他也没忘了去安慰好奎哥及大当家的遗孀等人。 秦刚趁着前面混乱之际,自己爬到屋子的后侧,孙叔正等在那里,帮助他从屋顶爬下来,再悄悄地原路返回后山的小屋里等待。 待赵四将大眼鸡等人当众宣布罪行,并在大当家灵前斩首祭奠,再将其余之事都一一安排妥当。 三人相聚之后,赵四也没瞒着自己的弟弟,便向赵五讲述了之间的历险以及最终翻盘的神奇经过。其间的细节,让赵五听得是惊讶不已。 最后,赵四就拉着赵五一同在秦刚面前跪下,惊得秦刚一下子跳起来,使劲想要拉起他俩,却根本抵不过赵四的力气,只能着急问道:“四哥你们这是作甚?” 赵四郑重地说道:“安置营那次,便是秦先生救了我兄弟二人之命。原本我想日后便备上重财以报即可。但是在水寨人需要前途之时,秦先生便不吝名声前途受影响,留下来帮我等谋划。我便认定,秦先生是大仁大义之人,是我等需要敬重的人。” “但是这次,经此水寨事变,秦先生不仅再一次救了我兄弟二人之命,更是让赵四看到了先生的大智慧与大谋略。” “我赵四只是一个武人,空有一身武艺与义气,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但是我有自己的判断,先生却是有大格局的人。所以,千万不要推辞,允许我兄弟二人为驱使,随先生成就大事!” 赵五虽然一开始没想到自己大哥说的这番话,但是他的内心早就已经视秦刚为自己的偶像,随即也是表示:“赵五愿与大哥一起,听凭秦先生指派。” 秦刚再三推辞之下,见赵四心意坚决,而他自然也是看重神居水寨这一资源。于是便应承了下来。 至于赵四说起要他来当这水寨的大当家时,他却说万万不可。一是他还有科举官场上的发展规划,有此身份,也将更加有利于水寨将来的发展,二是水寨原本就要做转变,正好趁此机会不要再沿用匪帮式的管理体制。 他提议,水寨还是由赵四直接管理,毕竟他有着难以替代的威信,可以改称寨主,将来与朝廷合作时,也有其他地方的先例。 而水寨之中可按经济生产类型分若干村,现有粮、渔、酒、茶、匠等,以后再有新产业就增加新村,各置村长,寨民分村管理。商业部分,等他回到高邮后,将会安排胡衍过来帮着进行管理。 最后,秦刚与赵四谈到了寨兵的精简。 经历过这次事变,赵四的确感受到,一是兵多了易乱,二是兵多了其实也不一定能顶事。 所以,秦刚提出的精兵思路也很明确: 第一淘汰人数,水寨目前有七百多寨兵,精减后,两百人足矣;第二提高素质,淘汰标准就是比试行军体力与格斗能力,只保留素质最强的人;第三点可能眼下不一定能理解,但秦刚要求他们必须要去做。精简后的寨名将正式命名为神居军,统一衣服的颜色与式样,与其他寨民明确区分开来。这样至少会让这些通过了严格淘汰后的士兵建立起最起码的荣誉感。 赵四其实是在西军里待过,虽然只是底层不入流的小军官,但也十分清楚少量精兵对阵大批游兵散勇时的威力。 最重要的一点,秦刚提出,留下来的寨兵则明确提高待遇,军饷直接是过去的三倍。 “三倍?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你想啊,现在寨兵的人数不足过去的三分之一,军饷提到三倍,也是比从前的开支要少。更不要说,淘汰后的寨兵去从事生产与农活后,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减少原先的开支,还能有所节余,这一进一出的账算下来,就不一样了!” “好,那就按秦先生的吩咐去安排。”赵四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出去安排这些事务了。 秦刚便问起了赵五关于花朵的收集与调查情况。 赵五说,目前山上的花主要是两种,一是桂花,量很大,已经开始晒好了不少,二是菊花,也在陆续的收集中。 关于铜匠,他在寨民中找到两个铁匠,其实做铜器也是没问题的。他们看过现在的铜管样品,觉得仿造打出来,除了速度慢一些,也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秦刚点点头,明确指出,蒸馏器至少还要打造出三套,分别用来蒸馏晒干的花、头段酒与普通泉水,以分别得到花精油、精酒与精水。 他又把接下来该如何将这三者进行混合、搅拌、冷置的方法都细细地讲给了赵五,让他先试制出样品来再说。 至于已经开始进行稳定生产的天醇酒,还是之后很快能够出来的香水,都不能贸然地进入市场,还必须要有商业合作伙伴。 对此,秦刚仔细思考后觉得,最合适的人应该就是在扬州的蕃人。所以,他决定回高邮作一番准备后,还得再去一趟扬州。 第75章 老相公 秦刚安全回到高邮家里,可让胡衍和谈建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俩都不会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神居水寨内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秦刚也没想现在就告诉他们具体的细节,只说一切顺利。 话还没有说上几句,书房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一个俏丽的身影走进来,手里端着茶盘过来放在桌上,低着头轻声说:“官人辛苦了,请喝茶。胡爷、谈爷请喝茶。” 原来竟是董小妹,不,应该是秦婉了。 等秦婉出去后,谈建看了看她的背影,说:“身契我带她去县衙办过了,签的时候她倒是一点也不犹豫。大哥你把她留在家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秦刚摇摇头说:“不过一个苦命人罢了,本质没什么问题。正好家里也需要一个做事的女子,黄小个现在只能管管对外的事。她若愿意就待几年,什么时候想走的话也不拦她。” 谈建则感慨:“大哥你还是心软。” 秦刚突然提醒道:“婉儿在扬州的事,你们没说吧?” 胡衍撇撇嘴:“我们只帮你把人带回家,什么也没说。” “不提这个,说正事吧。”秦刚喝了一口茶,“去扬州前我们说过的船队的事情,胡衍你抓紧办起来。正好我们走高邮湖的水路都不再会有问题,四哥的人能够给予我们绝对的安全保证。另外,水寨那边的白酒很快就能量产出来。所以,水泥会社那边的事,我们可以脱出来,就交给那几家人去弄吧。正好我们退出来结算的钱,就用来筹备船队的开支,一旦准备工作完成后,就可以去一趟水寨,与四哥把所有的事都对接清楚。” 虽然有些意外,但胡衍却十分高兴,水泥会社的事情越来越稳定,在那里没什么成就感。这次和秦刚跑了一趟扬州,就觉得学到的东西太多,而且神居水寨那边,感觉会有很大的空间。能去跑那边的事,他还是挺兴奋的。 谈建手头的事还是挺多的,秦家庄接下来要扩大蛋品的生产,孵鸭、养鸭的压力也会很大。别的不说,就这回在扬州已经联系上的几家商户供货就得好好梳理一段时间。不过,谈建的性格毕竟沉稳许多,他倒并不贪求眼下再去做更多的事情。 交待完事情后,两人便走了。 秦刚便将眼下各种着急的事、后续的事以及将要再去扬州去要完成的事,都一笔笔地记下来,以防遗漏。 正在写着字,又听到门声一响,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他以为还是秦婉来倒水,也没抬头,只是把桌上的茶杯往前推了一下。 却没等到水倒上,他把头一抬,看到的却是秦盼兮一双恨恨的眼睛,不禁笑道:“原来是小妹啊!” “哼!你以为是谁?是那个你带回家的媚女子?”秦盼兮不客气地说道。 “哦?”秦刚不由地放下笔,笑着问小妹,“我们家盼兮还知道媚女子啊?” 盼兮嘟着嘴:“我听建哥说这个女子卖身到我们家的,黄小个说是以后专门服侍你的,不就是媚女子么!” “别听他们瞎说。”秦刚便知道她误解了,便拉过她,大致讲了一下秦婉的出身与经历,当然略过了仙人跳一事。 盼兮毕竟善良,听不得别人的苦,听着听着不禁就要落泪了。 秦刚便道:“你想啊,我要是想按你们所想的,要收她入房来服侍我,又怎么会让她改成与咱家一样的姓呢?她现在也姓了秦,便是与我们一样的家人。只是平时需要安排她帮着做些事,也只是收留她,给一个安身吃饭的地方。所以,可不能太过于轻视她,更不可轻贱她。” 盼兮便说:“哥你放心,我会把她当作姐姐一样对待的。当时我们家穷的时候,也有人对我们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的。那那我回房间啦!” 秦刚看她出门后,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宋人买卖婢女盛行。家里如有年轻男子,这买回的婢女,大多都是养在身边作为侍妾,却不会影响之后正式的娶妻婚配。 所以之前他未回家,谈建便直接带着秦婉去办理了奴婢身契手续,也就难怪大家误会了。 这件事,他还得要和父亲好好交待清楚。 对了,还有郭小娘。这一次送来的信里,她提起了自己在京城有一个远房伯母,自小非常喜欢她。她惦记着秦刚不久就要去京城备考,所以正写了信过去,想着也能差不多的时间可以去到京城,心想着虽然不一定能见到面,但至少也能在一个城市里,相思不必隔上千里。 秦刚读着此信,心里不由地怦然而动,眼前不禁再次浮现起那次在三里亭中偶被微风掀起面妙时的俏丽脸庞,自己的脸也禁住红了起来。 一时间,他竟有点后悔当初所说的“不及早言及婚配”的决定了。当然,也只是一时之念而已。 接下来,秦刚在高邮停留的这两日非常繁忙,其中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了秦规,将上次的船工夫妇要了过来。 这是他们在水寨时就曾说好的,两人进入秦刚的家里重新签了雇佣契约,秦刚会给他们相对同行高出一倍的工钱。船工夫妇明白,这也就是要对主家保守秘密的报酬条件。 其间秦刚还去找了马员外,因为他家在周边的生意不小,与扬州的蕃商也有接触。听了秦刚的要求,马员外便给写了封荐信,让其去扬州可以联系其中的一名蕃商。 第三日,秦刚带了黄小个,叫上船工夫妇,再下扬州。 此时运河还未对商船开放,他们只能再走高邮湖西侧水路。 不过这次开船后,秦刚便让船工在桅杆上挂上了一条黄黑相间的布幡。一路上,湖面虽然见过神居水寨的巡逻快船,但在靠近后,一见那条布幡后,便都迅速让道了。 进了扬州城,还是上次的码头,还是上次的同福客栈。 这次在客栈入住时,秦刚就觉这次的伙计十分恭敬,进房后,还有掌柜的亲自过来送了热水,更是询问有无其它特别的要求。秦观还以为是之前打的那场官司留下的印象。 没过多长时间,还没等到秦刚作好去拜访蕃商的准备,就听到有人叩门。开门一看,却是客栈掌柜亲自引来一位家丁,恭敬地向秦刚送上名帖。 秦刚打开后却吓了一跳,上面写着的名字居然是扬州知州苏颂苏子容。 苏颂这个名字他有点陌生,以他仅有的历史常识,在北宋历史上知道的只有三苏:苏洵、苏轼和苏辙。只是却不知道,苏颂的名气其实一点不比苏轼低。 当然,看到作为上州的扬州知州发来名帖,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十分恭敬地询问家丁,知州何时有空? 家丁没有一丝跋扈之气,十分有礼的回道:“我家学士说了,秦宣义若是方便,门外便备有马车恭候,可随在下一同前往。” 如此一看,苏颂是诚心邀请。秦刚便让家丁出去稍候,自己立即换了衣服,让黄小个在客栈里等自己,便出门随那家丁的马车而去。 扬州城里多河道也多桥,但并不是所有的桥都可通马车,所以乘坐马车的话,就需要经常绕来绕去地多走一些路。 秦刚比较细心,在称呼苏颂为知州时,却听家丁回称自家主人是学士,便在车上的攀谈中有意询问,这才知道,苏颂此次来知扬州时的身份却是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而且在此之前,竟然还是朝廷的左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便心下骇然:这是前宰相啊。 宋朝官制中,观文殿大学士与集禧观使,一般都是只赐予离职宰相的。当年王安石辞相后,便是以这两个官职去知江宁府的。这也正符合苏颂的前宰相身份。 届时秦刚见到苏颂后,如果称呼苏知州那就得罪人了,一定要称苏观文或苏学士才为妥帖。 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了州衙。看守的衙兵看到马车便让其直接从偏门直接进去。 下了车后,秦刚便由家丁领路,一路来到了后院里的正堂, 家丁请秦刚坐下后,说:“秦宣义请稍坐,在下去请学士。” 并未等多长时间,便见一位年过七旬的须发皆白老者在一位年轻人的陪同下稳步走了出来,看其气度就知应是苏颂。 秦刚赶紧起身见礼:“高邮士子秦刚,见过苏观文。今日得蒙观文召见,不胜惶恐。” 宋人的称呼非常讲究。除了前面说过的要称苏颂最高官品的观文殿大学士之外,秦刚的自称也有注意,不宜自称下官及官职,而要自称与其大学士而对应的士子。 苏颂微微点头,并上下打量了秦刚一番后,便说:“坐,坐!老夫久闻秦宣义少年英才,不到十八年岁便已得朝廷两次敕封。更不料刚来扬州上任,就闻你在邻郡解试斩获解元。今日得以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当真是人中龙凤啊!” “观文大学士的盛赞,学生愧不敢当。” “哪里不敢当了。”苏颂坐下后,随手指着跟他一并进来的年轻人介绍道,“这是老夫的第六子苏携【详见本章末注解】,表字季升,虚长你十岁,不过只是个承务郎而已。这次带他过来一同认识,还望他能于你之处,学得几分实务。更得一些上进之心。” 被称为苏携的年轻人立即起身应道:“大人教训得是,儿子一定会找机会向秦宣义多多请教。” 宋时,大人是子女对父亲的专称,可不能在官场之中对上级乱称。否则就相当于自己去认人做爹,要被众人所鄙视的。而动辄称上司及官员为大人的风气,要到清代方才泛滥。 秦刚也向苏携拱手道:“季升兄仪表堂堂,又在学士之家,当是饱读诗书之人。秦刚窃以为,哪怕老相公但凡稍有援手,或是有意蒙荫,也不应止于承务郎。由此可见老相公治家之严谨、公私之分明。秦刚不过偶以格致杂学侥获朝廷重赏,比不得季升兄之稳健。” 秦刚的这番话一是谦虚客气,二是简单推理,却不想正说中要点。 当年苏颂与吕大防同时为相时,吕相提议按惯例将“累任京局”的苏颂之子苏嘉以“宰相子弟,例除馆职”,却被苏颂以“馆阁乃是朝廷育才之所”为由拒之。他对长子如此,其余各子更是要求甚严,从不以权谋私。 这番话既圆了苏携的面子,又让苏颂甚为得意,他接口道:“你方才所言之格致之学,老夫来扬之后,也多次听闻。那可不能以‘杂学’而概,其中或是强兵之锐器,或是富国之良策、又或是济民之良方,亦可成经世之奇术。秦宣义能以未冠之龄就能领悟此等学识之奥妙,着实是令人惊叹啊!” 苏携在一旁也开口道:“苏携拜读过秦宣义所着之《术算入门》与《格致入门》,不认识宣义之前,还曾以为是哪个当世大儒所作,当真是受益非浅,又是钦佩不已。” 秦刚对这两本书能让苏携所得甚至是惊讶。 苏颂一席话便是解开此疑惑:“半月前菱川书院拿这两本书来扬州书局刻印,书局掌事见书稿内容雄奇,也知我喜书爱书,便以副本予我一览。于书中见秦宣义之名,老夫便是神交已久。” 秦刚更是谦虚道:“学生狂妄,俱是集前人之智慧,苟敢于一家之解读。能得学士之赞,三生有幸矣。” 于是,就此二书为话题,苏颂与秦刚就格致之学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其间苏携也不时地加入为其父亲作些解释与补充。 秦刚慢慢才知道,苏颂非但是朝中的前宰相,而且还是一位横贯前后历史五百年的科学巨匠: 他不仅主持创制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还主持编纂过中国第一部有图的医学典籍《本草图经》,其对天文、机械、医药等众多领域,都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家。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秦刚一度以其来自后世的知识常识与部分个人擅长,一直都是轻易地将世人进行辗压,就算是面对邹放、钱乙这样的名医大家时也不怯场。 只是,这次与苏颂的交流,却让他倍感压力。 因为眼前这位老者,不仅博学多识,而且极具科学精神,凡事好究其根、深追其理。 秦刚所言的有些先进理念,他竟是一点即通,而有些附会之说法,又会被其三言两语点破。 所幸秦刚所述的,皆是后世经过千余年科学巨匠们迭代验证过的科学真理,纵有表述之瑕疵,但也足矣让苏颂父子惊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绝世奇才。 三人畅谈之下,时间不由地去得很快,眼见天色已晚,家丁前来提醒用餐,苏颂便客气地留下秦刚共进晚餐。 吃饭时,秦刚再次惊奇地发现,堂堂前宰相、扬州知州,其晚餐竟然十分简朴,也只是因为今天招待秦刚,才特意添了一道烹鱼。由此,则对苏颂更加尊敬。 用餐间,苏颂便问及之后打算,秦刚回复说不久后将会赴京,准备参加开春后的省试。苏颂自是勉励有加,但言谈间也提及了皇帝亲政,朝堂已经出现了新党复起、旧党被逐的趋势。叮嘱对此党争之事须要谨慎小心,不可轻易卷入。秦刚自是感激不已。 苏携倒是问起秦刚此次来扬州的目的,秦刚便告之因家中生意推广,想找在扬州的蕃商合作,并说了这次要见的那个蕃商之名。 苏携便对苏颂说:“大人,秦宣义既是想结识蕃商,不若让儿子陪其去市舶司走一趟,直接寻其蕃长推荐,岂不更为方便?” 苏颂知其是想与秦刚再有深交,也甚符其意,于是许之。 饭后,苏颂便以自己所编的《新仪象法要》、《本草图经》等书相赠。仅仅翻看几页,秦刚便知这两本着作的巨大价值,当即恭敬地表示回去后要认真习之。 苏颂今天更是高兴,一是亲眼所见秦刚之才学与见解皆高于同龄之人大截,二是其本人却并无半分恃才狂傲之气,再就是晚饭间偶有涉及朝堂新旧党争之时,秦刚所表露出来的观点,并无明显倾向,反而更接近于他的务实求真之思想。 若非是初次见面,他倒是生了想收其为弟子的心思。 秦刚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苏颂便让苏携送其回客栈。 出州衙之时,已有不少在门厅等候求见知州一天而不得的官员,对于占用了知州整整大半天的这个客人早已议论良久。 而此时见到居然只是一个未及冠礼的年轻人,则更是惊讶不已。 当然,最惊讶的莫过于,此人还劳动了知州的六衙内亲自送出。 注:苏携(1065~1140),字季升,苏颂第六子。初授武成军节度推官,后除丹阳县丞,适县令缺额,以兼行县令事。官知明州。曾通判庐州、太常少卿、权刑部侍郎、累官至右朝议大夫、通直郎、赠通议大夫。其所任官职均在南宋。本章中对所写苏携作为幼子此时在苏颂身边随侍,虽为演绎但也算符合情理。 第76章 辛第迦 上马车前,秦刚便想让苏携留步。但后者坚称父亲有嘱,仍是坚持送至客栈。 苏携在告别之时也坚持说好,明天一早执马车前来,接他直接去市舶司。 市舶司是宋朝开始在涉及有海贸生意的海港城市而专门设立的管理机构,其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海关。自唐以来,官府便将除汉商以外的少数民族及外国的商人统称为蕃商,而各地的蕃商自然便由市舶司来管理。 扬州港在唐时距离入海口更近,蕃商聚集尤其繁盛。到宋时,扬州港的地位虽然已经被明州港【注:即后世的宁波】所替代,更不能与泉州港、广州港的规模相比,但毕竟还是江淮一带蕃商最多的地方。 神宗改革后期,新党曾以精简机构的目的裁撤了除广州以外的各地市舶司,其中也包括扬州的市舶司。但不想,最后却发现,海贸方面的税收就因此却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还未等到新党自己的纠正,便就到了元佑年间,旧党翻身执政了。由于旧党的原则是“凡新党反对的就会被重新支持”。所以,旧党便做出了经济政策上难得正确的一件事:在所有能开展海贸的城市,统统地都成立了市舶司。只是这次将它的管理职能从地方州府中剥离出来,而交由路转运使直接负责。 所以现在扬州市舶司的最高主官提举市舶使一职,便是由淮南东路转运副使兼任,日常事务则是由市舶都监来负责。 不过,前面说过,苏颂这个知州的身份可是前宰相,其巨大的影响力犹存,即使淮南东路的监司部门,也得要多给几分面子。 所以此次在知州之子苏携的陪同下,秦刚在市舶司得到了最高的礼遇。 虽然所有的外国商人都会被称为蕃商,但此时的扬州与泉州、广州一样,做海生意的,都是以阿拉伯蕃商为主。 这些阿拉伯蕃商在扬州,自唐代开始,就逐渐在东关城外聚集居住,眼下在他们当中,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人,中文名叫辛第迦,也是扬州当地蕃人中的蕃长。 在大多数的蕃商都开始转向泉州与广州之时,他却反其道而北上,在日渐衰落的扬州城中站稳了脚跟,并几乎垄断了海贸往江淮地区以及北方转运的绝大部分生意。 “哦,我尊敬的朋友。是真主安拉的指引,才让你我在这里相识。”既是市舶司都监推荐的客人,辛第迦自然是不敢怠慢,操着一口流利但特殊语调的汉语向秦刚致意,“我会是你最忠实的朋友辛第迦,如果有什么能让我效劳的地方,这将会是我最大的荣幸。” 跟着秦刚一起过来的黄小个被眼前这些蓝眼珠大胡子的蕃商给吓住了,紧紧躲在秦刚的身后不敢动。 “愿万能的真主保佑你!我亲爱的辛第迦。”一向有点严肃且开始有点官架子的秦刚,此时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热情地对辛第迦开口道:“我想真正的朋友,一定是可以相互给予对方最需要的帮助。你说是吗?” “啊,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以真主的名义发誓,你一定会是我在大宋认识的最有趣的朋友。”辛第迦显然对秦刚的第一印象相当好,“我可以为你提供来自于海外的无数珍奇异宝,而我最尊敬的朋友,你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呢?” “伟大的先哲告诉过我们,凡善功者皆是施济,我最突出的东西必然是对朋友最有用的。”秦刚可不愿顺着对方的话而讲,而是习惯于换个方式来掌握主动,“我们总是在这里空谈着话是不会有收获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同福客栈来找我,相信一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 一旁的苏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的对话。之前他曾见过这位辛第迦与本地商人的言语交锋,在他那种看似恭敬热情的话语下面,往往都藏着无数的心机与狡黠。 许多商人要么是掉以轻心、要么是被假象所迷惑,有的人甚至一开局时便会落入下风。而此次秦刚与他的对话,则至少是一个旗鼓相当的结果。 三人出门之后,黄小个则着急地问秦刚:“大爷说了这些话,那蕃佬会自己来我们住的客栈吗?” “不许说人家蕃佬,人家听得懂。”秦刚先是纠正了一下,再微笑着说,“他们肯定会来。像他们这样在外跑生意的,最基本的要素就是足够的好奇心。” 苏携则说:“那要是最后合作谈成,可不要忘了请我这个中间人来庆祝一下。” “一定一定。” 果然,当天下午,辛第迦就亲自上门来了。 因为之前就已经通过苏携打听过辛第迦的底细,秦刚也就不多绕弯子,先是拿出了红心咸鸭蛋与松花蛋。 “红心咸鸭蛋今年出来后就非常抢手,而这个琥珀玉子前几天开始在市场上出现发卖,也是紧俏之物,没想到竟然都是出自秦官人之手。”辛第迦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狡黠,继续说道:“只是我的朋友,仅仅只是这两件商品,扬州城的任何一个蕃商都可以合作,哪里需要烦动市舶司的人找我呢?” “辛第迦,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秦刚对他赞许道,“接下来我要给你展示的东西,你可要对你的真主发誓,如果你没有兴趣经营的话,可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 “万能的真主教导我们:不讲信用者无正信,不守盟约者无正教。我尊敬的朋友,请尽可能地相信我吧!”听到秦刚果然还有保留东西,辛第迦的眼角都翘到眉梢了,“这扬州城,不会有我辛第迦做不了的生意。” 秦刚拍了拍手,黄小个便端上来一只托盘,上面放了一只酒壶,两只小巧的酒杯。宋人喝酒多用碗,这样的小酒杯,也是秦刚在高邮临时找人定制而成的。 辛第迦看了酒壶后略略有点失望,只是对于酒杯的小巧造型尚还有点兴趣。 秦刚对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对黄小个示意了一下。 黄小个立即端起酒壶,给辛第迦斟出了一小杯酒,只见壶嘴激出一条细细的酒线之后,顿时满室生香。 辛第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抽动着鼻翼,睁大了眼睛指着酒杯问道:“这,这,这是何酒?” “尝尝。”秦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示意他品尝一下。 辛第迦端起小酒杯,先在鼻下深深地长闻了一下,再凑到嘴边慢慢饮下,其脸上的胡须虽多,但依旧掩饰不住那种陶醉、享受与回味的感觉。 “一品天醇。”秦刚此时才敲敲桌子,说出了酒的名字,再问道:“我的朋友,这可是全大宋最香醇的美酒,同样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个可是适合与您的合作。” “没有问题!”辛第迦断然肯定之后,转睛一想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世上没有白送的牛羊,也没有天降的奶酪。秦官人手握此等佳品,可是在官府的酒禁政令上遇到了难题?” 秦刚哈哈大笑道:“你果然是我最聪明的朋友。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品天醇’的销售,我的确是想借用你的力量,但绝不是官府的酒禁。你觉得就凭我与苏衙内的关系,还解决不了酒禁的小问题么?” 秦刚吃准了辛第迦并不清楚他实际上与苏携这边的关系。 辛第迦果然相信了,他又陶醉地啜了一口酒杯里的酒后问道:“我们阿拉伯人对于朋友的信任一定是付出全部的身心与诚信,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才能得到这款美酒的专营权,请注意,我需要的是专营权。” “很简单。”秦刚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我需要给这款酒包装以足够的神秘色彩,不能让人知道它出自于哪里。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将它赋予一个足够高的价钱,也才有可能让它为我们赚取最大可能的财富。” “智慧的朋友啊,与您的合作是我最愉快的事情。”辛第迦立刻就明白了秦刚的意思,“你要知道,我做的就是南北航线的商品转运生意。所以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对于扬州与北方的客户来说,这一品天醇就是来自于岭南的天赐甘露。而对于泉州与广州的客户而言,它们则是北方的天降琼浆。只是不知秦官人给它的定价会是几许?” “一品天醇的售价以两为单位,每两定价三百文。”看到辛第迦听到这个报价后神情立刻有了一点不自然后,秦刚继续自信地说道:“但是我给朋友的价格则是每两一百文钱。” 后世的哲学伟人曾说过:只要能够给资本家以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的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所以,当这个成本价说出来之后,辛第迦脸上的每一根胡须都洋溢着欢乐与友善的气氛,他对黄小个说:“你们有一位大诗人说过:‘酒逢知己千杯少’,快给那只杯子满上,我要与你家主人对饮两杯,庆贺我们能够成为最亲密的合作伙伴。” 接下来,秦刚又拿出了之前设计的酒瓶图纸,向辛第迦介绍了一品天醇的销售策略:每瓶只有五两与八两这两种较少量的包装,再加上初期在每个城市都要限制每人购买的数量,还有绝对对外保密的产地来源,这些都可以保证这款目前市面上最昂贵的白酒,能够在它独一无二的醇香之中,迅速成为大宋最畅销的商品。 辛第迦则拍胸脯保证,这些看似精致的瓷质酒瓶,他至少能找到一百家商人可以足量地、廉价地供应。 当然,辛第迦更是十分地清楚,作为一品天醇的合作经营者,除了上面的这些义务之外,如果不能提供一些足够的额外回报的话,这样的合作基础将会变得十分地脆弱。 经过艰难而又反复的拉锯式谈判,辛第迦终于皱着痛苦而无奈地表情,与秦刚签下了最终的合作协议: 除了上述的所有内容之外,秦刚则需要辛第迦为他提供来自于海外的镔铁与蕃布,以及他从遥远的西方所能搞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设备,只是秦刚对于搞到这些设备的时间给非常地宽容,哪怕要在半年甚至一年以上的时间也可以接受。 对此,秦刚的解释是,他在高邮的临泽镇,有一座专门传授格物学的菱川学院,那里的学生们非常需要这些物品与机械设备来进行他们的学业研究。 “我睿智的、深奥的、狡诈的朋友啊!”辛第迦充满不解地在协议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我实在是不明白在这张协议的背后,到底是你打开了向我的钱包,还是我打开了向你的钱包。不过看在真主的份上,我把你视为了我的兄弟,我们还是尽快地开始美酒的上市吧!我实在是太想知道整个国家将为这种天上琼浆而疯狂后的情景。” 秦刚也笑着在两份协议的另一端签上了他的名字,又印上他左手戒指上的印章。 这个时代的阿拉伯人对于协议条款的遵守是出了名的诚信——毕竟,作为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他们而言,任何国家的法律规范、社会道德的约束,都比不上一份契约上的条款遵守。 失去了诚信的他们,将会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唯一价值。 “我慷慨的、精明的、清醒的朋友啊!”秦刚调侃着回敬他,“我以一个最基层大宋官员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们的合作将会是一场天降财富的开始。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差不多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件神奇的商品会再一次惊动你的五官,并同样会带给我们新的合作机会。” 而辛第迦则改用了自己的阿拉伯语咕囔着:“以我在大宋的经历来看,最不可靠的就是官员的承诺!” “您在说什么呢?” “哦,我只是想预祝我们的合作有个美好的开始。” 一边的黄小个则是无言地钦佩于自家的秦大爷——竟连这种蓝眼珠、大胡子的蕃佬也能在他的一番吹嘘中乖乖地在那份他根本看不懂的协议上签押。 而这份协议到底能够让谁真正地获益这个问题也根本用不着怀疑,既然是出自于秦刚亲自撰写的协议,如果有被卖掉的人,那只有可能是辛第迦而不是会是自家的主人了。 实际上,秦刚寻找辛第迦合作售酒的最核心需求点,恰恰就是对方忽视了的酒水专售权。 宋朝由于朝廷开支的日渐庞大,对于茶、盐与酒都采取了十分严格的官府专营机制。之前秦刚忽悠辛第迦说他可以通过苏携的关系找苏颂解决这个问题,纯粹就是吹牛。 且不说清廉公正的苏颂不可能会给秦刚开这个以权谋私的口子,就算是有心出力,绝大多数的官员也不可能去冒着丢失乌纱帽的风险,挑战朝廷当前最核心的利益点。 但是辛第迦的身份却不同,他是蕃商,他的核心价值就是赚钱,无论是他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而去行贿官员,还是说负责酒监的官员为了各种目的而对蕃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犯下的错误,这在大宋的官场里,便成了最不起眼的小毛小病。 平时的环境下,不会有谁去较真。而万一真的倒霉,被举报、被查出后,也不过会被没收所得、罚些银两,最高也就是减一减磨勘,令自己未来的官职升迁多一些障碍而已。 而最有意思的事情也在这里产生了:大宋朝地方茶酒监的官员,往往都是在其他地方因为过错而被贬放过来的。 所以说,这类官员,要么是政治风向变了之后,直接翻身复官。要么就是因贬受过,就在此一坐到底,哪有人会把增减磨勘这等事情,看成是什么大不了的奖励惩罚呢! 辛第迦自以为他在大宋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看穿并熟悉于大宋官场里的方方面面,却依旧有着他作为一个蕃商无法避免的短处,仍然不是看得清其中是非得失之间的关键。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看得很清楚:秦刚这样的人,很值得与其合作。 第77章 配香水 由于辛第迦的结识,使得秦刚此次的扬州之行非常顺利,这自然缺不了苏颂的面子。 而且在同福客栈的透露下,秦刚是知州座上宾的消息也在下关街传得众人皆知。一时间,扬州其他商贾前来拜访求见的名帖,也在客栈柜台处堆积了起来。 秦刚考虑到辛第迦这里的合作已经谈妥,神居水寨的生产能力也会在日后快速形成,那么扬州这里的生意规模将会越来越大,所以很有必要在东关街这里设一联络点。 这件事,他拜托给了客栈掌柜,并留下了定金,只要方便合适,就可先付定金再尽快通知到高邮。 能帮上秦官人的忙,客栈掌柜自然是满口应承,说一定会帮着找一间既便宜又合适的地方。 安排好诸多事宜之后,秦刚给苏颂递送了告辞帖,言称下回来扬,再来拜见。便带着黄小个,到码头处上船回程。 此次要先去神居水寨。 船只行到之前约好的湖面,等到了水寨的巡逻船,秦刚让黄小个去亮出了赵四给的一块腰牌后,寨兵则接管了这艘船的驾驶,曲曲折折地驶进了水寨中。 秦刚让船工留在船上,带了黄小个便去见如今的寨主赵四。 大眼鸡一伙被诛,新的管理制度正在水寨上下有条不紊地实施下去,一路上的面貌大为更新,除了关键几处的卡口外,来往路上,已经见不到多少寨兵,取而代之的多是扛着各种干活家什的寨民。 毕竟大多数人做湖匪只不过是为了活命、吃饱饭,如今有机会翻身再为良民,这对于绝大多数神居寨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大好事。 半路上却先见到了赵五,他一瞧见秦刚就飞奔过来,喘着气说:“秦先生,你让我做的事做成了!” 还好,他还没有忘记对此事要保密的要求,只说了这句话后,就急着要拉秦刚先看看他的进展。 秦刚却笑着说:“既然成了,就不着急先看了。你让人先带黄小个去休息,然后你跟我一起去找一下你大哥。” 赵五没办法,只能答应。 赵四正在校兵场上。 这个校兵场就是在一处较缓的山坡上平整出了一块场地,足够数百人展开队形进行一些各种队列与行进式的操练。 从场上操练的情况来看,之前规划的裁兵一事还是挺有成效的。 此时正在训练的大约有百余人,正在进行负重行进的项目。 秦刚当初给赵四定下了裁兵淘汰的三个标准:力量、速度与耐力。并告诉赵四,士兵打仗,不需要太多的花式武功,只要将这三个关键点练强了后,一支跑得久、冲得快、拼得狠的部队,其战斗力就会足够地强大。 这一点,对于经历过战场生死搏杀的赵四来说,非常认同。他只是奇怪,年纪轻轻的书生秦刚,怎么会知晓得如此透彻?当然,这段时间的交往也让他相信:如果世间会有那种生而知之之人,那秦刚必是这种人。 看到秦刚,赵四喜出望外,道:“我正盼着秦先生过来呢!你瞧,前些天的裁撤完成了之后,我就每天安排一半人去巡逻护寨,剩下一半人就这里强化操练。还别说,几天下来,我是明显感觉,就凭眼前这些人,战斗力不会比先前的五六百人差。对了,前天我接报,秦先生是去了扬州,怎么着,这么快就办好了事情?” “可不是嘛!这次去扬州,想不到能被扬州知州苏学士接见。有了他的招牌,后面事情办得不是一般的顺利!”秦刚笑着回答道。 赵四便开始说困难了:“水寨已下令,将之前不正当的打杀营生全都停了,目前只剩下过往商船交的保护费收入以及水寨当前的土产售卖。但裁撤下来的旧兵也得吃饭,而精选下来的新兵却要发三倍的军饷。虽说干活的人多了,但收入增长还需要些时间。所以这一来一去,算了一下,一个月至少会有三百贯的亏空。这几日我让人盘点了水寨的家当,差不多还能支持四五个月。不过,这高邮湖上,不止我们一股湖匪,偶尔也会有点摩擦,一旦有交手,之后还会有寨兵的治伤、抚恤的支出。” 赵四讲的时候,眉头之结始终没打开,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条路是我带兄弟们走的,我不后悔,但是唯恐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秦刚耐心等他全部说完后才开口道:“这次去扬州,一品天醇的买家已始谈定。以当前水寨就一座酒坊日产五十斤的产量来算,每天可卖八十贯,一个月就可以卖到两千四百贯。” 赵四被吓了一大跳,虽然之前听秦刚讲过一次一品天醇的利润,但是没有最后具体计算过投产之后的收益,今日听得竟能有如此丰厚。他一把抓住秦刚的双手问:“可是真的,什么时候可以发卖?” “产出一千斤后,就可交割,对方是蕃商,过些日子预约交割地点时,就可付定金,交酒后付清余款,之后发卖之事皆由对方解决。” “哈哈哈!”赵四所有的烦恼便一扫而空,“我就说,只要秦先生一来,所有问题都可解决。” “而且!”秦刚又说道,“咱们现在再去看看小五子做出来的东西,一旦成功,那一块的收益将不亚于这天醇酒。” “真的?”赵四只知道这些天赵五一个人挺忙碌地折腾着新东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层惊喜在。 于是三人便一同去了酒坊那里。 几天没来,这里新建了两排房子,一排是扩建的酒坊,另一排就是赵五一直在忙碌的香水作坊。 走进香水作坊后,新砌的灶台旁边砌出了一只水池,里面安放着的一只铜制圆桶一下子吸引了秦刚的注意: 铜桶大约两尺多高,应该是分上下两部分敲制,最后再合在一起。下方有一根长的铜管,接到了蒸锅的锅盖上,而在上方则接出一根向下的短管,通向承接的木盆。 而且整个铜桶有一半左右浸泡在水池中,从屋外引进的泉水,则是从圆桶顶部持续不断地淋下——这活脱脱的就是后世的冷凝塔啊! “这是谁做出来的?”秦刚不禁欣喜地问道。 “是我想的主意,再让铜匠师傅做出来的。”赵五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在蒸馏花精时,发现之前的那种水槽,就算是再把铜管加长,最后还是会有不少蒸汽会跑出来,而跑出来的蒸汽同样有着很浓的香味,我想这一定是浪费啊。” “嗯,这点我是没有考虑周全。”秦刚点头道。 “我仔细琢磨过秦先生你让我们把铜管浸在水里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让通过铜管里的蒸汽冷下来变成水。于是一开始,我是想着把水里的铜管改粗。不过,后来想了好多次之后,就慢慢想到可以直接改成这种大圆桶。试了一下,效果真的比之前的要好得多。也不知道我的这种改动对不对?” “哈哈,对啊!太对了啊!小五子,你真是个天才啊!”秦刚大喜道,“我本来还在想怎么着提高蒸馏的效率,没想到你的这个发明,一下子就解决了大问题!” 赵五得到了秦刚的夸奖,脸上变得通红,但是却更兴奋了。他汇报说:“目前这种样子的蒸馏器一共赶出来四套,主要是因为山寨的铜料都用光了,我哥已经派人出去采买了。所以,现在一套在隔壁酒坊蒸酒,另外三套在这里,按秦先生当初讲的,分别用来蒸馏精水、精酒与花精油。” 其实应该是蒸馏水、花香油精以及酒精,但这都是后来的说法,并不利于记忆。 秦刚按照当下宋人可以理解的习惯,将它们分别命名为精水、精油与精酒,反而易懂多了。 因为没有旁人在场,赵五讲得甚为详细,最后他拿出了最终的成品,一只寻常的瓷瓶递给秦刚,说道:“我按秦先生讲的比例将蒸馏好的精水、精油与精酒混在一起,反复摇晃了足足有半天,然后就放置在荫凉处差不多有两天。昨天开了瓶试了一下,不但闻起来特别地香,用它洒一点在衣服上,香味至少能保持两三个时辰呢!” “臭小子。”赵四想起了什么,笑骂道:“我说昨天晚上见你时闻到你身上一股子香气味,我还以为你去招惹了哪家的女子呢!” “这些天我都忙死了,哥你居然还这样子想我!”赵五好委屈地对他哥叫道。 秦刚接到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看来这次试制用的是桂花精油。桂花本身的香味就很浓郁,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办法去寻找制作稳定剂,所以最终香水味道的持续性不能达到后世的两三天以上。但是也是能够持续好几个时辰之长,相对于此时的薰香、袋香来说,这种效果已经非常逆天了。 所以赵五才对自己试验的成功非常兴奋。 秦刚在高兴之余,这才对两人说:“这天醇酒也好,还有这香水也好,它们的配方与制作方法,我其实早就在手中,但却一直没有去做它们,你们可知道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赵家兄弟俩一直疑惑的问题,他们摇摇头后等秦刚的答案。 关于“楚人怀璧有罪”的典故就不适合在这里讲了,秦刚却换了一个话题道:“前面我曾说过一品天醇的收益,你们可知我给它定的市面售价是多少?” “不是一两一百文么?” “那是我们卖给蕃商的趸卖价格。而真正在市面上售出价格是,一两,三百文!” “三百文!”兄弟俩齐声叫出来,之前的一百文价格就已惊人,更何况这三百文。 秦刚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而这香水,同样是世间绝无第二家的商品,其售价与利润只高不低。而这么暴利的产品,我愿意拿出来与你们合作,是因为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共历生死的交情。可是,一旦问世之后,如若被居心不良者所看中之后,你们猜想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赵五经历不多,赵四却是在战场上、江湖中混迹多年,自然明白世间人心之险恶,他道:“我明白,一件宝物如果没有能力保住它之前,只能想法不让它被世人知道。” “正是此理。”秦刚点点头,“我一直等到了神居水寨,看到了水寨的自保能力,看到了水寨可以在周边隐蔽的能力,更是看到了你我兄弟间的绝对信任之后,才会让它们出现在这个世上。但是,任何保护的力量都有局限。所以,配方保密、流程保密还有人员防范等等这些问题,我们都必须多作考虑,预防在前头,绝不可掉以轻心。” 赵四非常认可,说道:“下面关于酒坊、香水坊的人手、保卫,我都会重点考虑,再调派可靠的人过来。” “这还不够。”秦刚说,“还要加上制度化的防范。小五子,晒花的事情可以由寨民自行处理。然后,我们可以把蒸馏精油的单独放在一处作坊,蒸馏精水的再放一处作坊,再加上这里的天醇酒与精酒的产出,这样可以分成三个不同地方分别生产制作,每个作坊的工人只知道自己生产的东西,而无须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最后再把分别生产出来的东西,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调配、混合与静置。而且,最重要的配方比例只能最核心的一两人知晓。就算在最后,谁负责混合、谁负责装瓶,都要严格地分开。” 赵五一下子便明白了这种拆分生产的方式,可以最大限度地加强保密性,不会让配方与生产流程轻易泄露出去。 “香水要想量产,这混合摇晃的问题还要解决,不能只靠人手。”秦刚想起来后问道,“咱们水寨可有水车或水磨?” “这个自然是有的,水寨就有个磨坊平时在磨面粉。” “那自然是好。”秦刚甚喜,便对赵五说道,“我看你研究东西很有天赋,便交你一个任务:这水磨是利用流水冲击水轮,带动石磨的摇柄来摇动工作。我们可以用木架子代替石磨,在上面固定好十只甚至更多的瓷瓶。关键要研究的是:如何让木架子产生的摇晃力度与频率,达到我们需要的标准与效果?还有怎么方便地控制开始和结束?怎么确保瓶子的安全。” 秦刚一边说,一边顺手用树枝在地下画出大致的示意图。赵五虽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研究”,只知道秦刚在夸他。在看了示意图后,他便明白了秦刚的意思,兴奋地说:“是哦,这样就不必要像我那天,把整个胳膊都摇晃得麻木了哎!” “还有,混合好了的香水,目前只能寻找地下荫凉之处静放,至少要放一个月以上。等到今年冬天,我们能够挖出地窖藏入大量冰块之后,香水在冰窖里静置的话,时间就可以缩短到十天左右。所以我估计这香水上市的时间差不多要在一个半月后。正好这段时间,我们还要等在扬州订购的包装瓷瓶送来。” 赵四问:“秦先生之前说过,这香水的售价与利润不会低于天醇酒。不知会定价几许?” 秦刚说:“香水这东西,只会卖给达官贵人,它的产量与用量都会很少,但价格却会高上许多。我订购的包装瓷瓶差不多每瓶能装三两左右。这样的一瓶,卖给蕃商的价格,将会是两贯钱。” 因为有了之前的预期,赵四与赵五对这个定价开始并没有惊讶,只是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以香水一天只产十斤的量估算,就会有一百贯的收入,而每月就能达到三千贯。 而这只是当前的生产能力,所以这白酒与香水,完全就已经成为了水寨的两大经济支柱。 秦刚还在提醒赵五:“制约香水产量的最大因素在于香味花朵的收集。你试验过,精油需要耗用大量的干花,而且每一种花朵都会有一定的花期。目前我们可以收集的是桂花和菊花,但不能仅限于水寨后山的收集,还必须派人出去收购,要在冬天来临前,备足以后几个月的需求量。明天开春后,茉莉花是首选,其次是蔷薇和檐卜花【注:高邮方言,即栀子花】,这些都要提前进行规划与准备。” “好的,秦先生,我都记下了。”赵五心里更是十分惊讶,因为这几种香味适合的花以及开花期,可是他走访了好多的大妈大姐之后才慢慢问到掌握的,可是现在秦刚的嘴里却是十分随意地讲出。 “好的。那你先在这里忙。”秦刚便对赵四说,“我们出去走走?” 赵四刚才在内心震撼的同时,就已经明白秦刚在水寨的布局一定会有更大的目标。 两人走出房间后,赵四一直在等秦刚开口。 “今天的我们,在努力让水寨人都摆脱掉湖匪的身份,但是四哥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的各位又是因何才成为湖匪的呢?” “灾年欠收,官府却仍然横征暴敛,大家活不下去了。” “所以,即使我们顺利地重新成为大宋的子民。可一旦重新遇上灾年、碰见贪官,重新面对欺压与盘剥的话,四哥你可曾有什么对策?是默默忍受?还是再上神居山?” 赵四沉默了一会儿,说:“忍受不应该,重走回头路也不对。我想,秦先生一定会有指教,而且这一定与今天我们要保留一支精兵武装息息相关。” 秦刚赞许地点点头道:“水寨人接下来会以神居村的身份去归顺地方官府,接受他们的基本赋税管理。但是,却绝不会再走回昔日顺民的老路。支持我们实现这一目的的依靠有三:一是水寨独特的地理优势,我们可以去归顺,但官府不一定能管得了我们。二是我们的武装,‘神居兵’可让我们拥有在关键时刻保障自身利益的底气;三是我们经营的产业,白酒、香水的利润,足以支撑得起,整个水寨面对未来的各种发展规划。” 赵四喜道:“秦先生这些话令我茅塞顿开,果然是高瞻远瞩,一应事等,皆尽在谋划之中。” “经营产业未来还会扩展,相关运作,过几天我会让胡衍过来帮忙管理。但是水寨的根本,则在于‘神居兵’的训练与养成,这是四哥你最核心的工作。以后我们可能还会需要有新的武器、新的装备、新的作战思路。只有这支部队建成了,我们才会拥有保卫自己的力量,也才会拥有实现我们梦想的底气与资本。” 赵四不再开口,他很清楚身边这位年轻人所拥有的无比智慧与巨大力量。对于未来,他也无须任何疑虑与担心,沿着他指的道路往前走就行了! “在官府之中,有人迂腐、有人贪钱、有人胆小、还有人好大喜功,对付官府,暴力反抗是最不明智的做法。找到不同的人、对准他们不同的弱点,细心地加以利用,再花上一点点时间,神居村的归籍将会比想像中的要容易得多。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不仅将会是水寨人的乐土,也将会是我们为朝廷粉饰太平的样板政绩,更会是你我面对未来大事业的全新起点!” 赵四看着向前踏出一步的秦刚,一时间的眼神竟恍惚了起来,原本要比他矮上半头的那个身影在瞬间高大了起来,让他透过不断升起来的双肩,看到了更加灿烂无比的阳光。 第78章 震骄兵 秦刚这次在水寨多留了两天,主要是与赵四一起考核确定重要位置的负责人。 酿酒一事,交给那位朱师傅没有任何问题。 他原本就是酿酒的行家,初酿出来的水酒品质就十分不错,后面的蒸馏以及按段分酒的技术,在这些天的操作中,他也掌握得非常娴熟。 他原本是在淮阳官办酒坊里做工,受尽了酒吏随意克扣工钱与打骂的折磨,后来打伤了酒吏,才不得已而逃亡。 现在这里,不仅仅工钱是原先的四倍之多,最重要的是,在他与秦刚的接触中发现,这位新雇主在言谈中竟极其尊重他与所有的师傅,这也令他能够死心塌地立誓要把酒坊做大管好,并绝对保护蒸馏酒的秘密不被流传泄露出去。 香水一事,除了按秦刚设计的分开流程各自生产原料之外。赵四安排了与他一同从西军过来的兄弟韩七,帮赵五在合成作坊里管事。 韩七在大眼鸡夺权时,第一个出面质疑并直接反抗,左腿中了一刀落了残疾,不能再带兵了。留在香水作坊,一是为人可靠,二是要比赵五更能镇住人。 最后,秦刚与赵四一起再去校兵场去看看训练的情况。 一看到赵四过来,有几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便围上来诉苦: “当家的,你现在这种练兵的法子行不行啊?每天除了背重东西跑步,就是举石锁。这枪法、刀法都不练的话,练出的兵也顶不上用啊!” “都说过几次啦!现在要叫寨主,咱不再是湖匪了,要正规!”赵四先是开口训斥了一下,然后对几个人招呼,“大家都来见过秦先生,水寨的大计,包括我们的练兵规划,都是秦先生帮我们设计的,你们要有不懂,就好好地请教。不要这么没规没矩的。” 秦刚知道,赵四的内心也不是特别地明白,所以才把皮球踢到自己这里。 他看了看几个有意见的小头目,有一两个当时大当家请吃饭时见过,和其他几人虽然表面恭敬地过来行礼,但其表情与态度肯定不会对自己这个文弱书生服气的。 他微笑地问道:“各位都做到了头目位置上,想必个人的搏杀能力都是响当当的吧?” “那是自然。”其中一人回答道,“就这些兵,咱一个人打他五个不敢吹,打三个还是绰绰有余。” “那么也别一对三了,咱们就三对三试试。”秦刚迅速接上话,直接让几个头目有点发呆,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说明:“你们几人中选三人出来。那些兵里,我去挑三人出来,我指挥他们与你们比试一场,如何?” 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定是读书读傻了,都说了自己能够以一打三,他还要选择三对三比试? 赵四却相信秦刚说出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冲他们一瞪眼:“怎么了?这下就怂了?” 一个叫顾大生的头目瓮声问道:“敢问秦先生,怎么个比法?万一伤了这些小兵可不好。” 秦刚说:“无妨,可用长木棒代枪,用短木棒代刀,枪尖和刀刃的位置都多抹点红颜料。打起来后,衣服关键位置中了红颜色,就可以判断伤亡了。” 大家想想也觉得这个办法甚好。 这边头目们商量,自己占了便宜,也没必要出最强的人,就由顾大生随便拉了两人出来。 秦刚则走到了训练后正在休息的士兵面前,看了一圈,发现众人也都看向他时,突然脸色一变,中气十足地长喝一声:“全~体~听令!起立!” 虽然士兵们都没有准备,但是都下意识地身体一震,陆陆续续地全部站了起来,一齐看向眼前这个突然充满了杀气与威严的年轻人。 秦刚的声音也迅速变得冷峻而严肃:“我就是你们训练计划的设计人,我要把你们训练成最勇猛、最能战斗的战士。但那边几个当官的不相信。所以我想从你们中间找三个人出来,与他们三个人对战,赢了的人就可以直接替代他们的位置!有没有想的?” 士兵们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听到后面便一下子有点激动了,升了军官,直接就可以多拿军饷,这事谁不想? 秦刚继续说:“想赢!也不难!两个条件:训练时自认为刻苦、都做到位的是其一;绝对相信我以及我接下来的指导的是其二。觉得自己符合的,现在可以站出来了!” 士兵们一阵骚动,不相信的、怀疑的、将信将疑的还有看热闹的,都有。但即使是这样,仍然还是有四五个人站了出来。 秦刚直接点了最先站出来的三个人,说:“就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带三人到一边领了替代武器的木棒与盾牌后,秦刚对着他们细细安排了一番。 那边顾大生与其他两名头目都是选了短棒当短刀用,甚至都比较托大,连盾牌也没有拿,就散开站在场中。 这边,在秦刚的耳提面命之下,三名士兵也上场了:中间一人手持长木棒作长枪使,两边的人都是短棒作刀再加一盾牌,一人是左手盾,一人是右手盾,将中间的人护了起来,像是组成了一个小型阵法。 赵四来做裁判,他“咚咚”两声敲响看台前的军鼓,并高喝一声:“开始进攻!” 顾大生三人相视一笑,很随意地散开来,呈半圆形对着三名士兵包抄了上去。 在秦刚的指点,三名士兵紧紧靠在一起,相助协防,一下子让顾大生三人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只能慢慢围着转圈以便 寻找到机会。 突然,左边的小头目没有忍住,向前上了几步,与其他两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三名士兵迅速抓住机会,立即对其攻上去。小头目急速攻出的两刀,全部被左右两边的盾牌挡住,中间长枪突然从缝隙里突出,一下子捅在他的胸口,着着实实地留下了一个红点。 对方满脸愕然,在场外赵四的宣判下,只能无奈地下场。 顾大生见自己折了一人,一声唿哨,与另一头目左右夹击而上。 而三名士兵刚才一击得手,信心大增,立即收缩后退。中间人的长枪虽轻易不伸,却也令顾大生等人颇为忌惮,近易不敢近身。 场外之人却看出了门道:这顾大生等人虽然骁勇,但都是单人作战,这边的士兵却是同进同退,远可长枪攻击,近可刀盾缠斗,一旦交战就是三打一。 果然,另一头目一不留神,被三人缠上,呯呯呯地一阵棍棒交击,结果被两面盾牌欺上身来,死死压住。那边顾大生急忙赶上救援,其刀法娴熟,手劲凌厉,离他近的一个士兵,盾牌因为前压,连续两下都没能挡住其一刀袭来,瞬间中刀。 但此时,中间长枪兵急速刺来,顾大生招式用老,终于无法避开,也同时胸口中招。 双方迅速退开后,各损一人,局面变成了寨兵二打一。 而且剩下的两个士兵已经开始熟悉这种配合,反观前面被顾大生救出的那名头目,早已没了锐气,只能边打边退,一直被避让了十几步后,便被长枪压住,近身的刀盾兵反手一刀,正砍中脖颈,留下了一道鲜明的红线。 “咣!”赵四高兴地敲动锣响,并大声道:“比试结束,士兵队获胜!” 输了的三人虽垂头丧气,但也不得不服气,人家秦刚只是当面简单地调教了一下,而这个三人阵法的精妙也着实让他们无计可施。 顾大生直接走过来,对着秦刚纳头就拜,道: “当家……寨主一直说,秦先生是天上的魁星下凡,神机妙算、无所不能。今天我算是相信了,请秦先生宽恕我等狂妄无知。不知这是何等阵法,可否教于我等。” 秦刚看这顾大生倒也是个性格直爽的汉子,便立即将其扶起,说道:“不知者不罪。此阵名为鸳鸯阵,有大中小三种阵形,刚才三人者便是鸳鸯小阵,进攻时一人突击,两人防护。防守时三人皆可攻可防。只是他们三人没有提前演练过,否则也不至于损失一人。” 秦刚又转向赵四说:“之前我承诺过这三名士兵,如若他们获胜,便会提拔他们做队长。我也想由他们负责研究并传授所有人这种阵形战法。至于之前的队长,不如就趁此机会,全部一起参加进入训练,之后再分组对战,择优重新提拔,你看可否?” “如此甚合我意!”赵四直接应诺下来后,又对原先的众头目问道:“你等可有意见?” 其实这种方式要比直接免职好得多,原先的这些头目也都是体力武艺突出者,刚才见到这个简单阵法的奇妙,心忖若是自己也去研习之后,断不会输给其他兵士,再加上对于秦刚的内心震动,此时也不敢提出异议,皆同声应下。 接下来,赵四便宣布:目前只保留刚才三名士兵为教官,所有人一起进行新式阵法训练。 其实,关于后世戚继光发明的这种鸳鸯阵法,秦刚所知的并不多。刚才他所指导的三人简易阵法,还是在单位见保安进行反恐训练时才大致知道的。 但是,鸳鸯阵法的精髓就在于把过去单打独斗式的士兵肉搏,改变为了相互之间的协作与配合,把长、短兵器的进攻与防守优势充分地结合在一起,所以无论是三人式的、还是七人式,也无论阵中有没有狼铣这种独特的兵器,其实质本意都是通过组合之间的配合,来弥补个人作战时,不同兵器以及不同人员之间差异所带来的漏洞与短板。 所以,当士兵训练完成并上了真实战场上,往往会以十一人大阵开始迎敌,人员出现减员后,就开始运用七人的中阵,当厮杀混乱后,任意三人遇在一起,都可以迅速组成小阵,以实现自保并冲击敌军。 秦刚便叫刚才三名新提拔的新教官作配合,当众详细讲解了鸳鸯阵法的关键点与训练方法,同时叫了两组人来进行对练体会。并且明确指出:要想发挥好这种阵法的战斗力,每个人的体力、爆发力以及耐力都会是关键,所以才是之前一直让他们训练基本功的原因。 如此一番讲解下来,众人皆对秦刚信服得五体投地。 最后,秦刚对赵四说:“四哥,我还是一贯的想法,兵在于精而不在多。正好水寨一直需要防守护卫,所以,我是希望这两百人中,继续执行优胜劣汰。最终挑出最优秀的八十八名,按十队编制,组成最终的‘神居兵’,兵饷还可再提一等。其余淘汰下来的人,就只负责水寨的防务。你看如何?” 赵四大手一挥:“秦先生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某也觉得这种安排甚好。” 诸事皆定之后,秦刚准备回程时,由水路直接去一趟菱川书院。 走之前,赵五却跑来求助。 他这几天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混和香水的机器上。 一开始,他就自己想过,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可以持续不断地转动,然后再带动了磨坊的磨盘转动,那么带动混和香水的架子摇动也不会是一件难事。 但是,没想到一起步就卡了壳:这水车转动起来是转圈,磨盘的转动也是转圈。所以可以很方便地通过龙骨这种装置转过去。但是现在混合香水的架子需要的是来回摇晃,这种转换应该如何实现? 赵五想了很久,甚至去请教了磨坊里的老师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他只能硬着头皮找到秦刚。 旋转运动转化为往复式运动,一般会有三种实现方案,最简单最实用的就是要用曲轴。秦刚当然不能直接去讲答案。他想了想后,便说自己也没有太好的想法,但是他正好要去菱川书院,那里有一群研究格致学的学生,如果赵五想去的话,可以与他一起同行,去请教那些人,看看是否能够解决。 赵五喜道:“现在香水作坊有了七哥在那里看着,我与你一起同去。之前就一直听秦先生讲过菱川书院,这次也好去长长见识。” 第二天,沿湖北上,正好又遇上了顺风,船只扯起了帆之后,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出湖进了内河,很快变到了临泽。 秦刚的到来,令乔襄文欣喜异常。 书院现在总体的发展形势蒸蒸日上,名气大涨之后,慕名前来报名学生的学生不断增多,一是学费收入稳步增长,二是来自各个方面的资助也源源不断。 更为突出的是,由秦刚倡导的格致学,更是在菱川书院得到了最明显的发展,之后又陆续增加了一些更有天赋与研究劲头的学生。 但是,正是因为发展得太快,出现的问题,也令乔襄文非常头痛。 格致学的最大问题就在于缺乏师资。 好在秦刚编出了一本基础的教材,乔襄文便亲自上阵,首先为新入学的学生按照教材方向进行基本知识与思路的讲解。考虑到教术算的袁嘉也一同与秦刚作过交流,随后他也硬把袁嘉一起拉进了格致学的基础教学中。 毕竟是一门全新的学科,乔襄文与袁嘉在最初的知识启蒙阶段,还能够勉强胜任。 而随着学生逐渐地打开了思路,并对格致学本身所涉及到的大量物理以及生物、化学领域产生了一些新知识方面的疑问,就开始力不从心了。 甚至,学生之间慢慢会就一些问题产生了不同的看法,争议到了他们这里,如何作出正确的评判、并对此进行引导,也是让他们感觉头痛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秦刚的到来,终于让乔襄文松了一口气。 “秦教授啊,我的教授啊。”乔襄文忍不住地吐苦水,“你可千万不能只管生、不管养啊。这次你可得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至少要把这帮学生的问题都解决掉才能走!” 袁嘉则是非常细致地将这段时间在格致学的教学过程中,他们与学生之间所产生的疑问以及争论都一一地记了下来。秦刚看完了笔记记录后,便安慰焦急的两位: “不必着急,我看过了,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问题。而且实际情况,要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了!” 有了这么一个基本评价,乔襄文的焦虑立刻轻松了一大半! 第79章 颁勋章 当天下午,格致班的学生,便迎来了秦教授的第三次讲课,也是在格致班上的第二节正式授课。 “同学们好,非常抱歉,身为菱川书院的格致学教授,拖了这么久,才能够再一次回到这课堂上,给同学们上课。”秦刚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上来就突出自己的权威地位,反而是恭谦地进行了道歉。 “但是,所有学习格致学的学生却必须要明白的一点是:格致是探究世界最本源奥秘的学问,是揭开世间万物根本大道的学科。在这门伟大的学问面前,我们所有的人,包括你们的老师、还有我,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在不断进行学习与领悟过程中的探索者。” “一定会有同学问:‘那老师的作用体现在哪里呢?’我来告诉大家,老师的作用体现在两点。第一点,是大家在学习之路上的督促者,督促各位不能偷懒、不能轻视、更不能忘记我们学习的初衷;第二点,就是各位在大道探究过程中的辅助判定者。” “第一点很好理解,学习的过程总归会是枯燥的,充满着各种考验与障碍。为了防止有人会打退堂鼓,或者是有可能地懈怠与偷懒,老师是非常有必要地在这个时刻出现,作出必要的提醒或者一些帮助。” “第二点也就是,在探求大道的过程中,谬误、错觉以及短见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并存在,但是如何才能准确并有效地将他们区别出来呢?老师在这里的责任就是:始终坚持‘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并以这个标准,不偏向地、始终如一地,客观判定并甄别学生研究出来的每一个成果!” 关于“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乔襄文与袁嘉二人是第二次听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像学生那样感受到多么大的震动,但同时却因为自己在教学过程中并没有将其突出坚持而感到惭愧——毕竟理解一个道理,与认真执行这个道理之间还是有点距离的。 “在今天的课堂之前,我听说了有的同学们提出疑问,却不知道如何解决,有的同学做出了一些成果,却不知道如何评价,还有一些同学之间,出现了争执与分歧,也不知道如何判定。大家都希望我能给它们一一指出明确的答案。” “但问题是,即使这一次我给出了答案或意见之后,下一次再出现怎么办?又或者出现了之后,连我也很难给出答案怎么办?真的,没有人是万能的,也并不存在生而知之者。我不过也只是一位格致学老师,也只能忠实地履行老师的那两点作用。所以,我最想告诉各位同学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坚持你们的探求方向,不要停止、不要退缩。第二句是:勇敢地去实践,用实践来检验或证明你的成果。这就是格致的学习之道。” “哗~!”学生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甚至都惊动了其他班。 在这些掌声中,数坐在最后旁听的赵五鼓得最热烈、最激动。 秦刚的这些话,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正面回答,却又似乎将什么样的问题都解决了。所有人的心里,开始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方向与思路。 当然,道理的讲解只是解决大家困惑的第一步。更重要的还是对于实际问题的解决。 第一个问题是由《两小儿辩日》而引出的,这是战国时列子写的一篇文章,说的是孔子东游,见两小孩争辩“太阳离我们到底是早晨更近?还是中午更近?”的争论。 一小儿说:“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小儿说:“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最终,以孔子的圣人之智,听闻之后,居然“不能决也”。 学生的疑问在于:圣人不能决的问题,格致学是否能解决? 秦刚则说:“‘远者小而近者大’是我们在视觉上的经验,‘近者热而远者凉’是我们在感觉上的经验,两种经验都有足够的道理,也有相应的验证。但在太阳远近的这个问题上,却产生了相互矛盾的结果。说明了什么呢?” 是啊,说明了什么呢?大家既想听秦刚的观点,又尝试着自己使劲想了想。 “说明了一定有另一种规律,一定存在着另一个让这两种经验都无法生效的重要前提。所以,我们可以想一想,是哪个重要前提条件,会让远者小而近者大,远者凉而近者热的经验都会失效呢?” 同学们在得到了方向后,都努力在思考。 一会儿后,有一个学生犹豫着举了手。 秦刚示意他可以发言,他站起来后,有点不确定地说:“我猜应该是距离吧!” “具体讲讲你的理由!”秦刚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小时候随父亲去湖外射野鸭,总想射中最大最肥的。但实际上,百步之外,根本就看不出鸭子的大小。” 看到秦刚的点头后,他又平添了几份自信后,继续说道:“同样的情况,生了两堆大小不一样的火,只要稍微离开远一点,也就没法感觉出它们彼此的热度区别了。” 看到已经有不少其他学生都有点明白了之后,秦刚让这位学生坐下后,就补充说道:“山海经曾载,夸父逐日一生而不得。除此以外,也从未有人接近过太阳,可见太阳距离我们何其远乎。如此远的物体,又岂能用这视觉与感觉上的简单经验来判断远近呢?” 却有学生举手,秦刚示意他站起来,他问:“那么请问秦教授,太阳在早晨要比中午看起来大,感觉会更凉,到底是与什么有关系呢?” “问得好,我们研究格致学,并不是简单地去否定一个看法,最重要的是提出我们的正确看法。”在之前看袁嘉的笔记时,秦刚就已经准备好两张画好的纸,这时便把它们挂了出来,两张纸上都画了一只圆圈,左边那张的圆圈外面画了一些小的三角与方块来装饰,而右边那张的圆圈周围则全部是空白。 “大家看一下,哪张纸上的圆圈大?” “左边!”几乎所有人都一眼可以认定。 秦刚这时拿出一只茶盘,印在左边纸上,正好是圆圈大小,看来这个圆圈就是描着它画出来的。 然后他慢慢将茶盘移动到了右边,学生中一片哗然,居然也是正好一样大小。那岂不是说明左右两边的圆圈是一样大么? “为什么会这样子呢?”秦刚笑道,“对比一下就会发现:左边圆圈外面这些小三角与方块产生了一定的映衬作用,让中间的圆圈显得更大一些。而右边圆圈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的眼睛很容易受到干扰因素的欺骗。” “秦教授,您的意思就是说:早晨的太阳因为接近地面,那些树木、房子,就像左边这张图上的三角与方块这样,对我们的眼睛产生了干扰,让此时的太阳显得更大一些。而到了中午,太阳是在空空如也的天空正中,就会看起来更小一些。”有一个胆大的学生站出来总结问道。 “总结得非常好,关于这个实验,大家可以回去后自己在再做几遍可以更好地体验。”秦刚顿了顿后再说道,“而关于太阳在早晨与中午感觉热度不一样的真正原因,我想应该留给同学们,从远近不一样的思路里跳出来,重新去认真地思考、仔细求证。” 这一节课的实验教学赢得了学生们的心悦诚服的认可。 第二节课,秦刚首先向学生展示了一枚“铜质格致勋章”——这枚勋章是他上次演讲结束后,就让乔襄文专程去铜器店定制的。由于工艺要求比较复杂,这么长时间下来,铜器店派了最好的老师傅,一共才做出来八枚:勋章大约有两寸宽,呈八角形,正中镌刻有“格物致知”四字,周围环以精致的花纹,全是手工敲制而成。 学生们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勋章这样的东西,但其精美的图案造型绝对是吸引住了大多数人的眼睛,更不要说它是用纯铜打制——此时的官钱就是用铜铸成,实际生活中铜料往往贵于铜钱本身,所以民间常有人熔铜钱牟利,可见铜料之珍贵。 秦刚宣布:“格致勋章,将专门用于奖励在格致学方面有突出贡献的人。颁发的标准,将由书院的山长与教授共同决定。” “格致勋章共分三等,最初等就是这种铜质勋章,此外,还有银质与金质两种更为高级的勋章,分别授予并奖励拥有更大成果贡献的学生,包括各位夫子教授。” 如此一说,那些早有过准备的学生,再也不会扭捏,纷纷交上了自己的作业。乔襄文对这些作业都有印象,便在一旁简单地给秦刚作些介绍。 秦刚一边翻看,一边挑出具有一定的价值与成果的作业,简单对它们作些点评,并提出了一定的改进意见,让学生可以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进行下去。 正翻着,眼前一份关于声音传输原理的研究作业吸引了秦刚的注意,这份研究是在最早对于声音反射特性分析总结的基础上,提出了声音可以在密闭管道中传送更远更清晰的猜想与可能,最具价值的是,这份作业还画出了用若干根均匀的竹竿连接,从而制造出可远距离传声器具的设计图。 秦刚便将这份作业中关于原理的部分当众朗读出来。却没有想到,底下的学生中却发出了一阵不以为然的嬉笑之声。 有的学生甚至低声议论说:“嘿嘿,李竹杠的儿子,都送到这里读书了,还是和他老头子一样的命,摆弄竹子的命。” “李峰。”秦刚没理会下面的议论,而是叫出了这份作业上写的名字,底下便站起了一个低着头的学生。 “你来和各位同学说说。”秦刚和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会用竹竿来设计这种远距离传声器呢?” 李峰听出了秦刚话语里的鼓励之意,抬起了头,大着胆子说道:“回禀秦教授,学生家里是做竹器店的,一是竹子随手可得,二是竹器加工非常方便。在班里和同学们研究得出来的心得,就会回家后让父亲帮着我一起做成东西来检验。这个远距离传声器也是学生把它做出来之后,并亲手得到了检验的成果之后,才敢把它写在作业上的。” “哦?”秦刚顿时非常惊讶,“你是说,这张图纸上的东西你已经做出来了?可不可以马上带过来让我们看看呢?” “好的,请各位夫子稍等一些时候,学生现在就回家去搬来!”李峰立刻回答。 在他回去的这段时间,秦刚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底下的人还在议论李峰。 听得出,还是有一些人对于他的研究不屑一顾的。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后,李峰和一位像是他父亲的人,还有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抬了很多根粗竹杆与一只鼓鼓的麻袋过来。在向秦刚与乔襄文见过礼之后,便开始组装这些东西。 看得出,这些粗竹杆都经过精心挑选,通体均匀。更重要的是,秦刚看了一根竹杆的内部,里面的竹节都被完全打通,而且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作过精细打磨,内壁非常地光滑。 三人操作得很快,每根竹杆的两头都经过了特别地打磨,然后用较细的这头套进另一根较粗的一头,这样就可以一根根地迅速连接了起来,从书院门房开始,穿过前院,一直到了学堂大厅。 最后,门房处的那端与学堂大厅的这端都套上了喇叭型的纸筒。李峰便涨红着脸,请大家在大厅这里等着,他便跑去了门房那里。 没过一会儿,大厅里竹杆这头的纸喇叭里突然传出了李峰非常清晰的问候声:“乔山长好,秦教授好,学生李峰在这里,请问是否听得清学生的声音?” “哗!”学生中顿时一阵骚动。 按正常的情况,门厅那里的人如果有什么话要传过来,就算是扯着嗓子喊,这里也未必能够听得清楚。 而现在,大家听得出,李峰在那头,只是用了正常说话的音量而已。 乔襄文高兴地对着这边的喇叭口说:“听得非常清楚。李峰你很不错,你可以让门房的老马现在和我说一句话!” 马上,纸喇叭里传出了老马颤微微的声音:“乔山长好,我是老马。” 乔襄文笑眯眯地说:“下回门口有什么情况,你就不必跑来跑去的,直接用这个和我们说话就行啦!” 接下来,乔襄文便低声与袁嘉、秦刚商量了一下,等李峰回到正堂后,便当众宣布: “各位同学,刚才你们都听过李峰同学的理论研究作业,又见到了他的作业实践成果,这便是对于格致学的‘学以致用’精神的最好体现。我与两位教授经过商议后决定:我们菱川书院的第一枚铜质格致勋章,就将颁发给李峰同学,以奖励他在格致研究中的突出成绩与实践精神。” 这下,不管是之前看好的,不看好的,内心羡慕的、震惊的,都使劲地鼓起掌来。 李峰也十分惊讶地被同学推到前面,激动地从乔襄文手里接过了一枚沉甸甸的勋章,而随他一同过来的父亲更是流下了不敢相信的泪水。 “各位同学。”秦刚摆了摆手,“大家应该能看到出这个传声器在构造与制作方面的精细巧妙。所以,它的完成,也应该离不开李同学父亲的手艺,它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在研究格致学的过程中,离不开向这些经验丰富的手艺人的请教,离不开他们精于实践的手艺传承。所以,这枚勋章的荣耀,同样也属于李峰同学的父亲!” 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李峰的父亲更是激动万分。 “之前有人曾有疑问,我们对格致学的研究到底有什么用?而李同学的这项发明就很好地回答了我们,如果应用在一所很大的酒楼里,那么前台点菜的就不需要辛苦地跑到后厨去报菜;如果应用在湖里的大型船只上,船头、船尾和船舱里的船工都可以通过它而更方便地沟通协调;而现在我们的书院,刚才的乔山长,已经开始用它,让门房的老马在看见客人后,便可以更可方便与及时地通知到这里,再不要跑来跑去了。” “所以,这枚格致勋章,与其说是奖励李峰同学的研究精神,还不如说是奖励他的实践意识与最终的成果。请大家记住,格致学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应用,在于带给我们生活的改变。” 赵五在下面看得是眼光闪闪,他悄悄地问秦刚:“秦先生,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学习啊?还有,如果我要是有重要的发明,是不是也可以得到这个勋章?” 秦刚笑眯眯地对他说:“来书院学习的事,回去后和你哥商量,我这里肯定会十分欢迎。而关于勋章,机会是给所有人的,只要符合标准,就可以获得。” 第80章 出学刊 赵五把这次过来想解决的问题提出来后,没想到迅速地得到了几名学生的热烈响应,简直可以用“一拍即合”来形容。 原因很简单,李峰获得了首枚格致勋章的事情,大大地刺激了他们。这些学生虽然对格致学充满了研究的兴趣与热情,但在骨子里,还是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学生区别不大。 所以,关于“学以致用”的要求的确是听到耳朵里了,可如何“致用”?在哪里可“用”?怎么样算得上“用”?等等这些问题都是懵懵的。 此时赵五的需求正是如天降的幸运——他说这是一间作坊生产所需要的重要工具,那可不是标准的“学以致用”么?于是,几个一直对于力学有过研究心得的学生迅速投入进来。 很快,就有一个学生提出了应用曲轴来实现运动方式转变的方案,并且还画出了曲轴柄的长度与转换后的往复运动范围之间的比例关系。 而改变速度一事实际上并不难,用不同直径的齿轮组合就可以解决。 正好这次秦刚来书院,将苏颂所编纂的《新仪象法要》交于格致班的学生学习,这本书虽然主要是在介绍水运仪象台的结构与说明,但正是因为水运仪象台的内部构造相当地复杂,几乎包含了此时可以见过的各种运动方式与需求的实用案例,所以再加上书中非常准确清晰的结构图示,这几乎就是一本对于传动机械装置设计的最好教学说明书。 学生们本来相对比较模糊的一些思路想法,在这本书的指引下,迅速落实成了直观可见的图纸。 值得一提的是,《新仪象法要》里面的机械图纸,都是通过透视和示意的画法画就,这种画法非常地直观,让图纸变得更容易看懂,也更加具有示范与传播价值。 所以在他们学习借鉴并自我改进的过程中,秦刚提示学生,对于自己最终完成的装置,也应该按此法进行绘图记录。 第三天,又有一道难题提到了秦刚的面前。 教科书中有关于对雷声与闪电形成原因的解读,作为格致学的学生,自然对此深信不疑,也在平时以传播这种真理大道为己任。但是,恰恰就在传播宣传的过程中,遭到了经义班学生的反驳与嘲笑: 他们坚持了传统的神话中的说法:雷电来自于天上的神仙雷公与电母,是电母先照一照电镜形成了闪电,然后雷公再敲击雷锤形成了雷声,之所以有先后,那是因为电母先照镜子,雷公后敲雷锤的原因,这种解释简单明了,没有疑义。 而格致学则声称,雷电是天上的乌云相撞后发出的闪光与声音,既然就是相撞产生,那为何闪电的光亮与雷声之间每次都是相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格致班的学生回答不了,自然也就被坚持神仙说的学生所嘲笑了。 秦刚听了后,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教育机会,就让学生先行去准备一些大号的炮仗,再约上当初争论的同学在天色稍黑之后,来看一场实验。 实验的地点选在镇东的一处小山丘。有人提前带了炮仗上山丘顶部等着,秦刚与各位学生呆在相隔足有两里远的山下地方。 秦刚对众学生说:“大家应该知道,炮仗爆炸时,火光与巨响在同一刻发生的,马上我们先点一只,就可以验证。而对面山丘上的人听到我们放的炮仗后,也会在那里连续点燃几只炮仗,请大家注意看,也注意听!” 于是,当众人面前的炮仗“呯”地一声炸响,也同时炸出了耀眼的火光后,大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随即在收到这里的炮仗信号后,对面山丘上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明显就是按照约定看到这边的炮仗爆炸后,点燃了它们那里的炮仗。但问题却是,大家看到了爆炸后的亮光,却没有听到声响,然后,差不多过一个呼吸左右的时间,这才听到一声似乎由远而近的“呯”的爆炸声响。 大家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时,紧接着,山丘上又先后闪过两下火光,同样是要一个呼吸左右之后,才听到连接传来的“呯呯”两声。 实验结束,现场点起了灯笼,在灯笼光的照映下,秦刚对着有点明白又有点困惑的学生解说道:“炮仗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眼前爆炸的,是在看到火光的同时并听到响声,而在远处爆炸后,却是先看到火光、一段时间之后才听到响声呢?很显然,这个区别就是距离变远后而造成的。因为距离变远,声音的传播速度要比光亮传播的速度慢得多,光亮已经先传到这里被我们看到了,而声音却要再等待一些时间才能传到这里。” “乌云在天上的距离,要比那个山丘距离我们远得多得多了。所以在雷雨天里,乌云相撞发出的声音,要比看到同时的闪电光亮传到我们这里时慢得多,在经过了很长的距离到达我们这里时,声音自然也就会延迟得很长时间之后了。” 格致班的学生听得自然是兴致勃勃,而争论的另一方经义班学生,当着秦刚的面虽不会反驳,但不服气的神情却依然还在。 “而关于雷公与电母的说法。第一,在我们没有找有合适的实验来证明他们不存在之前,我们不应该强迫大家认为它是假的。”秦刚的这句话显然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尤其是经义班的学生颇有些得意,但随后的话也引起他们的深思,“但是,同样我们也暂时找不到证明雷公电母存在的明确实验证明。所以,这样的一种说法,我们是否可以把它搁置起来?” 秦刚的这套逻辑厉害之处在于,他首先抛给你一个甜头,用他的前提给你一个有利的结论——因为没有实验证明雷公电母不存在,所以不应该否定它们——你是不是很认同? 如果你认同了这个结论,其实就相当于你认同了这个前提:所有结论必须要有实验结果的证明。所以,接下来的另一个结论就理所当然了——同样没有实验证明雷公电母存在,所以也无法肯定它们了吧? 而这点,恰恰是格致学所倡导的“以实验佐证所有观点”的根本目的。 所以表面上看来,这次对旧有的神话传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退让,实际上,却是秦刚再一次地在书院中、在所有的学生心目里的花园中,深深地种下了一颗“用科学实验来检验一切”的小种子,期待在不远的将来能够盛放出各种不一样的花朵。 秦刚在书院停留了仅仅三四天的时间,便让这里的学习气象焕然一新,不仅让格致班的学生一扫多日积累的种种困惑情绪,更是让书院里所有的学生都有了别样的学习目标。 乔襄文与其他一众的书院老师更是对这位年轻的教授有了新的认识。 书院最后一进的庭院,正好临于穿镇而过的子婴河边,院中一株种植了已有几十年的老槐树,树冠甚伟,白天能遮出大片的树荫,树下置了一套石桌石凳。 这一日晚上,乔襄文便在这里设下酒席,安排当下书院的各位老师与秦刚一同把酒言欢。 袁嘉是与秦刚最为熟悉的,他率先敬酒:“秦教授已是我高邮军今年解试的解元,想必不久之后就要去京城参加省试,袁嘉我在这里,谨代表书院的诸位夫子,祝秦教授此去能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为我高邮文坛更添一段佳话。” 其他老师也是纷纷跟上祝贺。 秦刚也知这此都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如同新年时,不论穷人富户,见面都要互祝几声“恭喜发财”一般。 “秦宣义年少有为,见识非凡。”开口的这位张夫子是临泽镇上有名的儒士,而他称呼秦刚的官名却不是教授,可能代表了他内心的一些想法,“这几日带给书院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只可惜如秦宣义不日就将启程入京赶考。假使过一段时间后,尤其是这格致学再次遇上如前些日子的情况,又该如何解决呢?” 张夫子提出的问题,其实也是乔襄文心中最为关切的,所以他也十分在意秦刚的回答。 秦刚点点头说道:“张夫子所言甚是。我虽一直早就提倡过在格致学研究探讨的过程中,遵循老师与学生‘共同进步’的方式方法,但的确还是需要有更为妥帖的保证手段。其实这世间,研究格致大道的智者贤人甚多,只是天下之广,又或他们各有自己重要的事情,难以来我菱川就任。就如前些日子我在扬州所拜访过的知州苏观文,便是世间难得的格致大家。” 这番话说完,见在场各人都甚是赞同后,秦刚便讲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以菱川书院当下的条件与基础,邀请这些名士来教学并不现实,但是,假如我们来创办一份……学刊……也就是约定差不多的时间里就要出一期的学问书刊,比如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在这份学刊上,一是可以去邀请这些名士大家,撰写他们各自擅长的研究成果,让学生们可以从中揣摩研习;二是可以汇总在学生中普遍有的疑问难题,向所有人征求答案与思路;三也可以刊登书院自己的研究成果。有此学刊,不能说是完全解决张夫子提出的问题,但至少也是有了一定的改善之效。” 所谓“学刊”一词,虽然从未听过,但是听秦刚稍作解释后,众人也能理解。 乔襄文略一思考便道:“这也是个好办法。只是这学刊的刻印成本不是一个小数目。” 袁嘉倒是有了计较:“可以先试行起来,前面的几期需要的不多,十份、二十份的话,让书院的学生手工誊写即可。倘若学刊有了名气,需要的份数多起来了,再去考虑刻印。” 秦刚觉得袁嘉的这个建议倒也务实,道:“其实学刊的成本问题无须过于担心。此事既然是我所提,其运行成本便由我来提供解决。倒是每一期所需刊登发表的内容、邀请名士大家、审核校对的工作,都是需要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 于是,在众人兴奋的讨论与商议之中,《菱川格致学刊》的第一期内容也基本上议出了一个大概: 首先是在大家都不甚了解格致研究文章的写法与要点时,可以适当推荐一些名家之作。秦刚便推荐,首期学刊可以登一篇苏轼于元丰七年写就的考察性游记《石钟山记》,该文结构独特、行文曲折、而且用语修饰皆是十分巧妙,此提议也甚得张夫子等人的认同。 然后袁嘉则主张将书院学生李峰对于声音传播的研究文章以及最后在长距离传声器的设计与应用成果刊登发表上去,同时也要强调这个发明是获得了首枚“铜质格致勋章”。 乔襄文这两天在看苏颂赠送的《新仪象法要》,觉得上面对于机械制造的许多文章都具有指导价值,认可值得转载。秦刚说正好格致班的学生也在这本书的指导下,研究水力摇晃设备的制造,可以结合在一起专门发表一篇。 还有之前学生作业中有一定成果的,经过几位夫子的修改润色后,也是可以发表的。 关于这第一期学刊的数量,大家议了一下,除了书院留存,再向扬州苏颂、润州沈括等一众周边名士、官员赠阅的话,大约二十份足矣,就按袁嘉的意见,先行安排学生手抄誊写,然后再看后面几期的需求情况再作打算。 学刊本身就是格致班教学的重要工具,所以中心工作还是乔襄文与袁嘉主编负责,其余各位夫子视情况可轮流参与。而除了审稿、宣稿之外的一些琐碎事务,还可以直接选择水平优秀的学生来帮助处理。 而秦刚去了京城之后,《菱川格致学刊》也就可以送往京城,既可让他能及时掌握书院这里的教学近况,也可以此将格致学的研究之风带入京城,寻求有可能的影响与帮助。 河面吹来的席席之风,在此入夜之时,倒也多了几分的凉意,但是槐树下的众人却是谈兴甚热,不时地爆出一阵阵欢笑之声。 过了两日,格致班学生已经拿出了符合需求的水力摇晃机器的设计稿,赵五便计划拿了这图纸回水寨,待将其制造完成后,便再向他哥提出来菱川书院学习的想法。 秦刚回到高邮后,水泥会社、秦家庄商社等等,自是一堆事务待其逐一理顺。 第81章 满城香 秦刚回到高邮后不久,扬州的同福客栈掌柜就托人捎来了消息,说是在东关街的门面房已经帮他找好,定金已付,就等他去办理租约了。 考虑了一下,秦刚便将胡衍叫来: “水泥会社那边的事情都交接好了吧?” “交接好了,是马员外与夏家主两家的账房共同接管。” “那行,明天你就去一趟神居水寨。我们有两项重要的产业只能放在那里生产:一项是你上次见过的白酒,确定好第一批一千斤的准确供货时间后,你就需要去一趟扬州,去找我谈妥的蕃商辛第迦,和他约定交货的地点与具体细节。按之前我和赵寨主商量好的,先预收的六百贯定金归我们,交货后再收回的一千贯归水寨支配。” 胡衍原本对于秦刚放掉水泥会社的管理还有点疑虑,这回一听白酒的收益如此之高,便再无疑虑了,便高兴地应允下。 “第二项是现在赵五正在管着的产品,叫作香水。正式量产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这次你去水寨时,可以向赵五拿一些样品去见辛第迦,这种香水一瓶只装三两,给他的价格是每瓶两贯。他若同意,也是按照白酒经营的契约,签给他独家发售的权利。” 胡衍跟了秦刚这么久,也逐渐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尽管他听到香水的售价时已经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但还算是能够稳住情绪,又仔细问清了和辛第迦签约时需要注意的细节。 “只要蕃商开卖天醇酒后,酿酒过程中同时出来的初段酒,除了用于香水生产之外,你回高邮时便可带一些,我们庄上现在的麻鸭越养越多,这提纯后的精酒,用于防范鸭瘟鸭病的效果,要比白醋好得多。外人问起,便可说是从蕃商处购得。” “哦!”胡衍此时才有点明白秦刚为何冒着风险去帮助赵四谋取寨主、又肯让出巨利给蕃商的根本原因,“这两项产品在水寨产出,又有人手、又可保密。然后我们只让蕃商销售,他们为了保住挣钱的渠道,也会对天醇酒的来源秘而不宣。” “等到天醇酒的名气打出去,供不应求之时,可以让水寨的酒坊将尾段酒也用起来,它的纯度低一些,比天醇稍差些,但仍然可以吊打其它的酒水,所以可以叫一个新名字,就叫……‘琼花浆’吧,售价可低些,算六十文一两给辛第迦,他会买的。” “好的,大哥。这些安排我都记下了。”胡衍又道,“但是,不管怎么说,神居水寨那里归籍一事,你可得抓紧了。否则时间一长,万一被人知晓告我们‘通匪’可也是件麻烦事。” 胡衍其实现在还不知道水寨里发生过了天大变化,不过他的提醒也是十分地有道理,秦刚点点头道:“你提醒的是,所以你这次去可带话给赵寨主,让他加紧在周边选一安全之地建村,再派可靠之人管理。这样,用这个村子名义,再加上我和毛知军之间的关系,归籍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于是,胡衍收拾了行李,便出发了。 对于手头的事情,秦刚没有办法事必躬亲,必须要有人能够分担。所以,这次让胡衍去做的事情,有一定挑战,同时也是考验胡衍独立负责事情的能力。 到了水寨,赵四倒是盼着胡衍过来已经很久了。毕竟,水寨里多是武人与寻常百姓,做些小生意勉强还能算得过来,但是如今的酒水与香水的生意一起,无论是规模与接下来生产、供货、回款等等方面的管理,都亟需要富有经验的人接手。 胡衍去酒坊确认了现在天醇酒的产量,已经稳定在每天生产六十斤的标准,加上之前的产出,一千斤的首批出货量差不多在五天后就可达到。 而且,等到这次货款结清,水寨多了本钱,酒坊还可以直接从周边乡村里直接收购现成的水酒,回来后再进行蒸馏加工,如此每天的产量还可以有明显的提高。 之后,胡衍在赵五那里,也拿到了在地窖里放置了大半个月之后的香水样品。 这时,赵五从菱川书院带回水力混合机器的图纸,回水寨后也已造出并安装调试完毕,开始进行了香水的量产。按照这种速度,差不多一个月后就能稳定地对外供货了。 胡衍出发去扬州时,赵四安排了两个人陪同他过去,同时这两人也是下次交接天醇酒时的联系人。 胡衍到了扬州后,让一人立即去市舶司去投了名帖,没想到辛第迦很快就上门了。 一见面,虽然来之前,有过黄小个的特意提醒,胡衍还是差点没有被这个蓝眼睛、卷头发、大胡子的蕃商给吓一大跳! 这也是胡衍第一次面对面地与蕃人相处,好在身旁多了两名孔武有力的随从镇场,总算表现得没有丢份。 “啊!谨以真主的名义祝福你的幸福,我的新朋友!”辛第迦用着娴熟的汉语驾驭着他的一口夸张的语调,“这段时间我像远方的羔羊对青青草原一样,盼望着朋友的到来。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带来了让我可以兴奋无比的好消息?” “你好,辛,辛员外!”胡衍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并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显得十分地镇静,“我的确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上次我的大哥,也就是秦宣义,和你说过的天醇酒的第一批货,可以提早在四天后进行交接。” “哦!愿万能的安拉赐福于你。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消息。它不但意味着我的钱包要提前向你打开,也意味着我们能够更早几天地向市场上推出这款美酒。我的新朋友,我真心地希望你能与我一起来见证:整个扬州城的酒客们,将会如何地为这款来自天堂甘露的到来而疯狂。” 胡衍总算能习惯了辛第迦如此拗口地表达方式,他也是十分关切对方是如何规划这“一品天醇”的上市安排。 辛第迦当然不会瞒他,多年的经商之道,让他深谙造势宣传的重要性。对此,他早就差人准备好了彩旗、彩幡,此外还做好了十几只红布包就的扛牌,上面写就了“一品天醇”、“天降佳酿”、“辛氏商行”、“独家发售”等等宣传用语。只等交货时间一定,便会提前三天,组织二十多人的队伍,开始敲锣打鼓地在城里各个主要道路上游街宣传。 这其实都是扬州城中一些新店开业前的必备之技。 胡衍听了后,连连点头之余,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辛员外,扬州城的大小酒楼甚多,想必这一品天醇开始也没有办法做到每家都能供应,是不?” “那是当然,我只会选择供应给那些生意最好的、和我们合作关系最紧密的酒楼。”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您可以对它们额外提出一个要求,凡是想发卖我们天醇酒的,都必须提前三天,在他们的酒楼外挂上一排灯笼,灯笼外边都要写上‘一品天醇’的字样。这些地方的宣传也将会十分地起眼。” “精明的新朋友,你的提议非常地精彩。不过,路边的果子必然会有人们不去采摘它的道理。有些酒楼的名气太大,他们很可能会拒绝我们的这种条件。” “所有拒绝提议的酒楼,我们就拒绝给他们提供天醇酒。”胡衍此时的话语非常果断冷静,“辛员外你喝过我们的美酒,你应该相信,没有人会抵御得了天醇酒的魅力。本来我们就供应不了所有的酒楼。所以不妨就增加这样一个条件,我们也可以通过这一点,确认到底是谁才是拥有与我们合作的诚意。” 看着辛第迦有点犹豫,胡衍便趁热打铁地拿出了香水的样品:“辛员外。这是我的大哥上次与你讲过的另外一款神奇的商品——香水。您可以试用看看。” 辛第迦接过两只并不起眼的普通瓷瓶,有点不经意地拔开了瓶口的塞子,扑鼻而来的香味倒并没有让他有多大惊喜——毕竟蕃商都有一项重要的特色商品,就是来自于西方的各种香料。这两只瓶子里,一只是桂花香水、一只是菊花香水,都不是什么特别的香味。 但是,当他按照胡衍的指导,轻轻洒了几滴在自己的衣袖上后,发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衣袖上的香味几乎并没有什么变淡之后,他的两眼蓝眼珠瞬间迸出了光亮: “我的新朋友,你一定知道这个你说的香水,它在衣服上保持香味的时间能有多久吗?” “辛员外,目前的时间至少要保持四个时辰,我们还在改进配方,所以之后的时间还会更长。” “万能的真主,请保佑好你大哥的智慧头脑。四个时辰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辛第迦不由得地低呼一声。虽然西方并不缺各种香料,但是它们大多是固体,使用起来极不方便,或者装进香囊、或者制香燃烧,使用起来既浪费,也容易改变原始的香味。更重要的是,它们持续作用时间太短,能有一个时辰就算顶天了。他小心地再次端详着这两瓶香水,关心起了其它问题。“慷慨的秦宣义让你把这样的宝贝带给我,自然也会给它定出了出让与销售的价格吧?” 胡衍算是基本上找准了辛第迦的说话风格,微笑着回答他:“是的,尊敬的辛员外,我的大哥交待得非常清楚,首先需要您为这些香水定制最美丽的瓷瓶、还要有足够密封牢靠的瓶塞。每一瓶里面灌装的香水量不能超过三两。在市场上发售的价格,应该是每瓶六贯钱。” “六贯钱,即使是如此神奇的香水,那也是最疯狂的妇人才会去买它。”辛第迦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高价。 胡衍已经得到过秦刚的交待,并不以为然,继续说:“但是大哥却说了,辛员外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给你的价格只需要两贯钱。” 一听到这里,辛第迦就像立刻变了一张脸一般,咕嚷着说道:“放心地把这笔生意交给我吧,因为只有我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出这些疯狂的、慷慨的妇人,也只有我知道,如何能让她们心甘情原地掏出银子。我只希望你,我的新朋友,在签订这份新的销售契约时,不要象秦宣义那样,提出那些实在令人无法把握得住的附加条件。” 还好,胡衍只是提出了香水瓷瓶的定制成本得由他来承担,以及需要提前把瓷瓶送过来这两点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所以,辛第迦忙不迭地签下了这份新契约。 天醇酒的交货时间确定好,香水的新合约又已经签好,辛第迦的心情全部都写在他那不断抖动着的大胡子上面。 而且以他多年的商人经验来看,这位看起来似乎要严肃一些的胡官人,实际内心的城府很浅,远远比不上之前的秦官人,根本就无法摸测到他的内心世界。 老谋深算的辛第迦,立刻找了一个与胡衍单独说话的机会,热情地以新合作达成为理由,邀请胡衍去天香楼庆祝一番。 “就小坐一会儿,就你我二人。”辛第迦的挤眉弄眼,再加上天香楼这类的名字,很令来自小地方的胡衍心动。 他看了看随其一起过来的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俩现在的谈话,便稍稍有点犹豫后,点了点头。 辛第迦心领神会地说:“一个时辰后,我会让我的手下来找你说有另外的事情要谈。”说完便笑眯眯地离开了。 胡衍则让随行两人中的一人赶紧回水寨,将几天后具体交货的准确地点、时间以及交接细节及时带回,而另一人则抓紧这个时间,去东关街上预备开商社办事点的地方去看看。 当天,胡衍被辛第迦派人接去之后,回来得很晚。送他回来的人,还留了一份东西说是送给胡掌柜的见面礼。 胡衍打开礼单一看,倒是吓了一跳: 大食战刀两柄,大食宝石四颗,金银手镯各一对。 尽管这些东西都不熟悉,但光看名字也能知晓它们的价值不菲。 几天的时间忙忙碌碌中也就过去了。 最后三天,辛第迦的街头宣传势头的确很猛,胡衍光是在东关街上的办事点那里,每天就至少七八次听到看到天醇酒的花灯宣传队伍经过。 而扬州知名的酒楼里,至少有三成是同意在楼外亭榭门厅处的灯笼上为“一品天醇”酒的上市而做宣传。 而拒绝这点要求的酒楼,这次则无情地被排斥在了提供天醇酒的资格以外。 只是这些掌柜,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这款从未听说过的美酒的正式上市。 初十,大吉,宜发卖新货。 一品天醇的首售,不出意料地大获成功。 精明的辛第迦,严格地控制了每天的发售量以及对签约酒楼的供应量。而几乎每一个品尝过“一品天醇”的酒客,无不彻底地被这款名为南洋而来的神秘美酒所彻底征服。 当晚,那些曾经拒绝过挂灯笼的酒楼掌柜,都派出了得力手下去约见辛第迦,但得到了回音却是,辛员外这些天太忙,最早能约上的时间也要等到下月月初——这其实是他下一次从胡衍这里拿货的时间。 而在确认了天醇酒成功上市并形成了供不应求的局面之后,再一次见面后,胡衍便向辛第家抛出了秦刚早就设好的后着: “尊敬的辛员外,天醇酒的产量有瓶颈,目前只能做到每二十天供应一千斤,所以,目前我们必须要坚守原则,坚持保障那些一开始就支持我们的酒楼的供应,这也是做给市场上所有人看的,它会让我们在今后的市场开拓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胡衍说的这些道理,辛第迦心里是一百个明白。 “不过,毕竟还是有些大酒楼,不能与他们断了沟通与合作。我的大哥来信了,接下来,每二十天,我们还可以同时提供五百斤口味稍淡一点的‘琼花浆’,当然,它的价格只有天醇酒的六成。而这个新增加的琼花浆,足矣胜过市面上其它的所有美酒。您可以用它来应付那些拿不到天醇酒的酒楼” 辛第迦现在是完全信赖秦刚提出的任何说法,立刻满口应允。 第82章 归乡籍 胡衍与随从由扬州回水寨的时候,接船的人见到了他们,却没有带他们沿弯弯绕绕的水汊湾去水寨,而是直接从湖面的水路转去了一处岸边。 在船只靠岸前,就已经看到了一片规模不大的村庄,还有一些房子正在继续修建中。 胡衍上了岸后,很快就看到了迎过来的赵四。原来,这就是对外宣称要归化入籍的神居村。 神居水寨在之前就已经依附了不少附近的村民,以及一些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有的是老弱妇孺,有的只为活命吃口饭,并不是真正地愿意加入湖匪当中的。 那时水寨的大当家在赵四的影响下,也不想把所有的生计都去指望打家劫舍,便收拢了这些百姓成为寨民,在水寨附近开荒种地,种菜打渔。 现在秦刚与赵四要想将水寨的身份洗白,便直接以这些寨民为主,在离神居山不远的地方,寻到了这么一处荒废不久的村子,先前就派人来慢慢地修复。 前几天交接完第一批天醇酒后,送货的人带回了整整一千贯的回款,一下子就让捉襟见肘的水寨财政危机瞬间解除。 赵四便立即抽调了更多的人手,抓紧对于这个村落的恢复建设,并把最早的一批寨民直接迁移了过来。 因为手头有了钱,就采购了一批粮食,这样先搬来的村民吃饭问题就解决了。这里的田地抛荒了没多长时间,现在把冬麦种下去,来年春天就有收成了。 按照这样的安排,这一处的神居村可以很好地隔绝外界与水寨之间的联系。水寨里淘汰下来的寨兵,多数可以留在水寨里的酒坊、香水坊做工,少量可靠的人也可以安排在村里。 这样的一处地方,既不会刻意地显得突兀,但也不会让官府的手轻易可以伸过来。 赵四拉着胡衍在村里转了一圈,正好看见前一个老者过来见礼,便介绍道: “胡兄弟,认识一下,这位是孙叔,是寨里的老人,原来一直在山后养蜂。我说这里的花很多,让他把蜂箱都搬过来了。以后,孙叔就是这神居村的村老,村里的事都由他在张罗。” 在高邮时,胡衍听秦刚说过孙叔,是赵四的心腹之人,也是那晚惊险一夜中最关键的帮手,自然是不敢怠慢,赶紧与孙叔行礼问好。 赵四又说:“这次我让胡兄弟过来,一是来看一看神居村的现状,二是想让孙叔这次就与胡兄弟回高邮,请秦先生帮着向军衙引见,把村里归籍的事先定下来。” 不仅仅在宋朝,古时的官府,大多只能直接管理到城池及其附近有限的一些区域,而一旦到了乡野,多是依赖于本地的乡绅村老或者豪强的自治。 尤其是像高邮湖区域,一直以来匪患甚重,在湖泊附近的许多地方,有的被土匪强占了去,有的是村民逃荒舍弃。时间一长,根本就不再会有人纳税,那里的户籍也就会在官府里最终被消掉,同时也意味着朝廷税赋的缩减。 而秦刚与赵四谋划的事情,从官府的角度来看,恰恰是在帮着官员创造了政绩。 原本荒芜的土地上,重新聚集起了百姓,建立了新的村庄后,主动要求归入官府户籍,这不仅仅只是账面上纳税丁口的增长,有点心计的官员,则可以把这种结果与自己平时的练兵剿匪、教化治民等等的努力成果结合起来汇报。 你看啊,正是因为本官剿匪得力,土匪溃散了,百姓才有可能重新聚起来;正是因为自己教化有功,百姓也才会主动来官府投奔,这里面的逻辑不是非常紧密嘛! 官府最终确认归籍一事,自然是需要派出官员到村里去具体检查的。而有了现在的神居村,本来就算是来了人也不会看出任何的问题,更不要说秦刚可以在中间起的协调作用。 当晚,胡衍便在村里住了一夜,内心深处,自然是比前两天住在水寨里的感觉好多了——毕竟,谁也不想总是与“匪”字关联在一起。 临走前,他把与辛第迦签定了香水发售的合同以及新增加琼花浆新酒发卖的事情都与赵四作好了对接。 白酒是由水寨这边直接交大坛装的酒,再由辛第迦自行灌装进定制瓷瓶里。而香水不一样,需要辛第迦在下次白酒交货时,将为香水而定制的包装瓷瓶送来,由水寨这里封装静置足够时间后才能供货。 回到了高邮,胡衍赶紧去见秦刚,这次他自己独立处理的事情有点多,也分别都挺重要。他的内心既是骄傲,也有一点不安。 见到了大哥,一五一十地把这次在水寨以及扬州的事情都细细了汇报了一番,包括辛第迦派人送来的礼单与礼品,他都交了出来,想听听秦刚的评价。 “办得挺不错啊!”秦刚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水寨里的事情不需多说,四哥那里的事都是十分妥当的。扬州的这个蕃商是一个老奸巨滑之徒,不过商人有商人的弱点,他们永远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凡事按照这个角度去考虑,就会提前知晓他们的想法。所以,他给你送礼,则说明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利益点,这很正常,这些礼物我都知道了,你跟着我做事,也不能白做,你就自己先收下吧!” 胡衍则有点不是很明白:“我能给那个蕃商什么样的利益呢?” “你在帮我做事,也是我信得过的人。但你又不等同于我,所以,”秦刚则帮他分析,“如果能够交结好你,一方面,他可以提前知晓一些我的想法,另一方面,万一有的事情,在我这里走不通的话,他就可以尝试走你这条路。” “大哥,你放心,只要是你不同意的事,他要找我,我也是不会同意的。”胡衍则立刻表示。 “我当然相信你此时的诚意。”秦刚笑笑说,“但是人和人永远是会有利益差别的,所以不要把话说满。我只是希望你我兄弟之间,一旦有了差别与分歧,都可以放在明处讲清楚。” 胡衍则有点心虚地说:“我只知道大哥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秦刚便让胡衍将水寨那里带回来的精酒,其实就是提纯后的酒精送去秦家庄,再按照他吩咐的方法,定时给孵化房以及雏鸭棚进行消毒。 因为孙叔的过来,秦刚已经叫黄小个去军衙那里送去了拜帖,约好了明天上午去拜访。 此时,军衙后堂,毛滂的个人书房,金宇走进来时,毛滂正手握一封最新的邸报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金宇晓得是有麻烦的事在思考,便一直站在一边。 毛滂沉思了良久,开口说:“邸报上讲,吕、范二相已经是第三次上书要辞相位了,官家的挽留之语中规中矩。看来,章惇复相的日子也近了。” 这话让不懂此时官场政局变化的人听起来,有点跳跃性过大。但是金宇却是十分明白:朝廷的宰相要想辞职,并不是简单地递交一份辞呈就可以。即使是皇帝十分希望其辞职,也不能一下子批准,一定要下诏挽留,说各种客气的挽留之语。然后,大臣坚持想辞职的话,就得不断地上第二封、第三封辞呈,皇帝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多次以上,才能作出“依依不舍”的态度准许其离任。 皇帝对于两位旧相的第三次辞职的挽留信中就已经说起了场面话,可见内心同意他们二人离职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估计再勉强来几个来回就会最终恩准。 而政事堂一下子少了两位宰执,自然需要有人迅速补进去。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亲政后的官家要想安排新人进入政事堂,就必须要有旧人从里面出来。 小皇帝赵煦想召回的人,就是新党在此时仅存的元老级干将章惇。 章惇的性格素以果断狠绝出名,尤其是对于政敌。 元佑年间他一度被赶出朝堂,又目睹同党战友蔡确惨死于岭南。而此番重回朝堂之后的可能性举动,足以让旧党一派瑟瑟发抖。 毛滂自认自己算不上旧党,但这个标准又由不得自己。无论是在杭州、京城,还是来到高邮上任,他走的都是苏轼的门路,自然是被划入蜀党一列。而无论是蜀党、洛党、还是朔党,在新党人的眼中,俱是旧党一派。 章惇的回京,是要等候一个最合适的机会,而京城里的政治空气,却是早就开始转向了。 以张商英为代表的新党言官,正在四处出击,罗织罪名,对于旧党一派进行疯狂打击,正在为章惇复相创造更好的条件。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高邮官场,却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场政局变动的趋势。而毛滂之前在秋赋征收过程中,处置了一大批弄虚作假的吏员,同样也是打破了地方政治的固有平衡。这些利益受损之人,自然也不缺自己的人脉与关系。此时都开始有些蠢蠢欲动的倾向。 “知军不必过于担心。”金宇思考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若仔细想想,如今这新党得势之根本原因何在?” “根本原因……”毛滂突然想明白了一点,说:“你的意思是指官家?” “对!官家信任新党,新党才有了今天的机会。官家信新党,又是因为旧党只听之前的太皇太后的话,而只有新党才真心实意地支持他。所以,如今之朝局之争,并非新旧党之争,而是帝党对后党的清算!” “帝党?后党?”毛滂的眼睛渐渐有点明亮,“你这说法倒是有些讲究。” “不是讲究,而是事实!现在,我们不必自已乱了阵脚。想今年年初,朝中多有呼吁太后还政之声,但加起来,也比不过高邮解试中秦刚的一篇《少年华夏说》。这不仅仅是一篇文采出众的好赋,更是催促太后还政的檄文啊!所以,再想想,给此文以高分且录取秦刚为解元的人是谁?正是毛知军您啊!” 毛滂点点头,之后高太后震怒,派出刘惟简为钦差,的确是查得他颇为狼狈。 金宇继续分析:“太后驾崩,官家亲政,刘钦差去而复返,其态度却是完全反转。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秦刚的帝党记号已经被标明。而我们如今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态度鲜明地与他绑在一起。” 听了金宇的一番分析,毛滂沉思了一会,犹豫地着问道:“官家,能知道秦刚?” “绝对知道。上期邸报写到官家新的口诏中,就出现过《少年华夏说》的句子。如今官家是少年天子,喜爱此文乃是人之常理。既喜爱并熟知文章,秦刚就应该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绑定他,是我们眼下唯一正确的选择。” “嗯!”毛滂显然已被说服,他拿起稍早前秦刚派人送来的拜帖,“秦刚明天过来,说是在湖西之地遇上一群聚集成村的百姓,其村老托他前来引见,想谈谈归籍之事,我本想明天见了后,将这事交给县衙去处理……” “知军差矣!这事必须得接在我们的手里,而且不要多问,应允便是!”金宇立刻说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这湖面之事错综复杂,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必去纠结其实质。流民安置、聚村归籍,毛知军你一定拿来作为自己的政绩上报,关键是,要强调秦刚的举荐之功……” 一番话说得毛滂是恍然大悟。 次日,秦刚领了孙叔前来拜见,毛滂的态度甚是和蔼,先是对于神居村百姓能够主动来归籍的行为大加赞赏,然后简单地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便说道: “高邮湖西之地,来往多靠行船,孙老丈来一趟也不方便。此事既是秦宣义推荐,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归籍的手续就由子规你直接帮他们办理了吧。” “下官遵嘱。”金宇立即恭敬地应道。 秦刚也带了孙叔一同感谢。 从知军这里出来后,金宇也强调,正是因为是秦刚推荐,所以就直接为神居村做归籍登记,而里正也就直接委派孙叔担任。之后待手续办完后,再派一吏员跟着孙叔到村里看一看,并当众宣读一下军衙府对里正的任命公文即可。 秦刚心里便知,这件事,金宇与毛滂是帮了大忙了。虽然他还不太清楚这件事的背后是对方实际上想借此与他绑得更紧,但人情总归还是人情。 在将孙叔以及一同前去神居村察看情况的吏员送走之后,秦刚站在湖边,远眺着一望无边的湖面: 突然发现,这里离他刚来到这里并出事时的那片水域距离并不远,视野所能看到的一处小点,似乎就是玩珠亭。 只是,此时的季节已变、风景也变,而站在湖边人的心情与眼界同样都有了极大的改变。 在你缺乏足够实力的时候,往往也无法驾驭任何的人脉关系。 就如秦刚最早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一个小小的胥吏之家,区区十贯的债务,举手投足间便可令其家破人亡,而要想摆脱这些困境的种种努力,每一步都有着“举步维艰”的困扰。 而到如今,经营起月入万贯以上的官禁生意、帮助千余人的匪帮悄悄洗白,这些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不过是签几份场面上的契约、去讲几句人情请托,便可轻松搞定。 当然,与初来之时的孑然一身相比,秦刚此时的肩上,已经担负着了太多人的未来与命运。也正因为如此,逐渐稳固的高邮,不应该成为他安享生活的地方,而只能成为面向新征程的出发地。 京城,也该要去了! 第83章 兴废论 元佑八年,十一月。 天气已经转冷,高邮虽还没到结冰之时,但在阵阵寒风之下,入眼多是一片萧瑟之色。 在京城的秦观来信提醒,今年的省试礼部报到时间截止于本月底,是该启程去京城了。 这段时间,菱川书院的发展甚是喜人,《菱川格致学刊》竟连出了两期,创刊的首期,秦刚在又一次去扬州拜见苏颂时带去了一本,想不到竟得到了高度的赞扬。 苏颂对于这种既可以普及格致学问、又能促进科学学习研究的学刊十分地欣赏,直接建议秦刚从第二期起开始刻版印刷,仅仅他这里,就明确要付费订阅二十本,以赠阅自己的好友。 秦刚也借机请苏颂为学刊题写了刊名,毕竟,这也是前宰相的题字啊。 同样,送给润州沈括的那本也得到了意外的良性回应。 在丰富且严谨的学刊面前,沈括放下了多年前因米芾而引起的芥蒂。他回信对于学刊的内容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意见,之后对于希望自己为其专门撰稿的请求,也是一并应承了下来。 第二期的学刊开始刻版,印刷了五十本,想不到竟会一分而空,一本难求。所以,计划中的第三期的印量,也就提升到了一百本以上。 得知秦刚要进京赶考的消息后,上至毛知军,下到王保长,包括生意合作的几大家,竟都不约而同地派人送来的仪程、礼物。秦刚只收下了极少数几人的东西,大部分都一一退还。 而为他进京安排最操心的,当属秦老爷秦福了。 秦婉来家里之后,的确又细心又勤劳,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十分整洁有序。家里留下她一个家佣也是完全够了。 所以,秦福便索性就安排黄小个作为随身书僮,陪秦刚进京,也方便照顾好他的起居。 接下来,就是对于入京后的各种物品准备,既不能太多,从而影响到路上的携带。但想想之后,又不能缺少一些重要的物品。所以,这行李也是各种考虑,反复调整。 高邮出发去京城,前半程自然是水路最为方便。于是,秦刚便让船只从神居村绕一下。 赵四得了早一步过来的胡衍通知,一起在村中等候。 这段时间里,水寨酒坊扩建非常成功,天醇与琼花酒快速交付了两次,香水也是顺利上市。秦刚嘱咐胡衍一定要站在安全第一的角度,再考虑扩大生产的问题。 最后,他给赵四留下了一本小册子,上面是他关于如何训练士兵在非常态的状态下进行作战的一些想法:“四哥,你上过战场,见过生死博斗的场面与环境。这些寨兵,之前只是欺负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以及孱弱不堪的厢兵。我们水寨,不大可能会有那种拉开了战场进行结阵对冲的那种战斗。更多的会是像我在北窑庄野渡口遭遇过的那类袭击。说白了,要想保护好我们的村寨,神居兵们,需要掌握的会是侦察、隐藏、伏击、撤退这些方面的能力。所以,这段时间,我从先前的鸳鸯阵散发开去,又想了一些训练的想法写在这。只是,如何去训练?如何能实现等等,就都拜托给你了。” 赵四有点惊讶地接过这本册子,哪怕只是简单地翻了翻,他也难以相信这些内容出自秦刚手里。不过他却更加习惯于秦刚这种会不断给他各种惊喜的状况,并点头说:“秦先生你放心好了,赵某是个武人,看问题总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对于神居寨来说,按秦先生指出的方法去走,就是最靠谱的路。” 秦刚很感慨地握住赵四的手说:“四哥,你的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很让我有点承受不起啊!” 赵四哈哈大笑道:“那还是我让秦先生费心了。不过你也放心,眼下的神居兵便在这高邮湖上已是无敌的存在,水寨里的生意又有胡兄弟的帮衬,小五子也越来越有出息。你就放心去京城赶考去吧。有任何消息传来,神居水寨与神居村的所有人,唯秦先生马首是瞻!” 秦刚再次上船之前,赵四给他准备了五张各三百贯的茶引,因为长途赴京,如果是铜钱、现银都显得携带不便,也不安全。而在大宋,茶引在商人之间已经通用,京城的钱庄也多愿直接兑换成同面值以茶引替代交易,也就相当于现钱了。 而天醇酒与香水等物,赵四原先也准备了一些,说是带去京城,可以作好极好的礼品。但秦刚还是考虑到这两件货物已经全权交给了辛第迦发售,进入京城,最好还是看他何时将生意做过去再说。再者,太多的货物入京也是一个麻烦,于是都作罢了。 这次进京选择的路线是水陆各半,先乘船由高邮湖向西到了泗州,然后从泗州开始进入汴河。 原本是可以从汴河一路坐船直到京城,这也是两浙、江淮往京城输送赋税的最核心漕运通道,甚至两湖的许多地方货物都会选择先沿长江到扬州后,再北上转走这条线路。 只是如今的时节不对,天已开始寒冷,越往北河道里的结冰现象也就越明显,所以也不知道船最终能开到哪个地方,一旦结冰断航,就得上岸改走陆路了。 这天,差不多已经到了宿州,前面已有船回头告知,再往北的河道已经冻起了一半。眼见着北方的寒风正在过来,所以保险起见,船工与秦刚商量,这次就送到宿州码头,然后上岸去雇马车北上。 船只进了码头,此时停泊的船只已经不多。基本都是像他们一样,到了这里便抓紧时间卸货下客,然后船只回头南下,以免再过两天河水一旦冰冻起来,不仅走不掉,而且还有可能会被冰挤坏船身。 秦刚此时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到这天色虽还未晚,但算一下再去码头上雇车等一系列的事,怎么着也得要在这此住上一晚,明天才能继续走。 正想着事,不料船身突然一震,要不是黄小个在后面一直盯着,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他,险些就要摔倒——原来船只进码头时,船工不熟水道,在急避左侧障碍时,不防船首右侧撞上了先前已经停好的一艘大船。 好在,进码头时的船速甚慢,两边船只都没有损伤,只是对方大船亦有震动之感,船工已忙不迭地上前赔礼致歉。 秦刚站稳了之后,看到对面船舱里倒是走出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其脸型瘦削、面容冷肃,尤其目光如剑,但凡被他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浑身一寒。饶是秦刚有着过人的胆识,在其注视之下,也有一种被其气场所完全压制的感觉。 既被注视,又是自己船只闯了祸,秦刚也只能恭敬地上前一步并施礼道歉:“在下船工操作不熟,误撞贵船,打扰了老丈,实在是过意不去,还望海涵。” 对面的老者看向他的眼光依旧冷峻,甚至还闪过了一丝轻蔑不屑的神色,竟未作回应,一拂袖就回了船舱。 秦刚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高傲之人,不过想想也是自己有错在先,也就不以为然了。 这边船工刚把船只靠岸泊好,船头却来了一位家丁模样的人,声称:“我家主人说了,阁下既然有话想要指教,不妨移步过来,我家主人煮茶以待。” 言语虽算恭敬,但其说话之声,平静中带有一丝桀骜,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丁役。 秦刚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立刻明白了,对方误以为他刚才的撞船举动是有意搭讪而为。既然误会造成,不妨还是去一趟解释清楚为好。便平静地回礼道:“烦请岸上稍候。” 秦刚便叮嘱黄小个与船工带了行李,先去岸上寻好客栈,再来这里等自己。 然后便下了自己的船,随着这名家丁沿船板又上了那艘大船。 此船要比他乘的那艘船要大上一倍有余,船舱中能隔出数间,进去的第一间便如寻常人家的待客之厅堂一样,虽空间稍小一些,但是因为只在中间放了一张茶桌、数只座位,便也觉得有些宽敞。 之前见过的那位老者,坐于正座之上,秦刚进来时,他眼皮都未抬起,正在摆弄茶具的右手,用竹夹翻起其右边座位上的一只茶杯,也就是示意秦刚可以坐这里。 虽然如此,秦刚也不以为然,谢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久闻江淮文风鼎盛、地杰人灵。今日见阁下少年英才,大为感叹啊!”老者开口的几句恭赞之语,说得却是平铺直叙,听起来便是讥讽之意更多,“当年项橐七岁能为圣人之师,甘罗十二岁能使国拜相,不知阁下此次前来,关于当今之朝政时局,可有什么可以教我?” 秦刚一听了,不但完全肯定这老者的确是误解了他,而且就其气度、口吻以及刚才这几句话,还可以断定其身份自然极为尊贵。 身份尊贵、态度高傲!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名字立即飞入他的脑海,转念再一核对,年龄、脾性、时机都吻合无疑,只是地方……对了……如果此人也是在前往京城的半路上的话,那就全对上了。 秦刚的心思在飞速转动,口头却未耽搁,拱手道:“学生不过只是一赴京应试的士子而已,哪敢有与项橐、甘罗争名的资格。只是老丈之话却是有些偏颇:莫非只有盛名之士,方可评议朝政否?汉书有云:‘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这天下之心,岂又能限得了芸芸众生、又或是如我等凡夫俗子呢?” 秦刚猜得没错,面前这位老者,正是从杭州被当今皇上召回京城、欲拜为宰相的章惇。 在他启程回京之时,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于是,有人想趁势投靠、有人要借机献策、更有清流之士欲以君子大义的立场要对其劝谏……于是,自杭州一路走来,沿途所遇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其中,以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对他的劝谏最为有名【详见本章末注】。 迫于清流评议,即使是如章惇这样的刚烈个性,也不得不对这些人客气有加。只是见得多了后也易生出厌烦情绪。于是,从扬州开始,他便换了民船、隐了行迹,算是清静了几日。却不想在这宿州码头,被秦刚的船只所碰。 以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心,便认定了秦刚是这淮南西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清流愣头青,于是言语间也没有什么客气的口吻。 只是现在,秦刚的回话却有了些讲究,前半句是寻常的客套话,后半句却充满了明显的反击。 当然,以章惇纵横官场数十年,当年又曾只身舌战高太后以及司马光等一众保守派大臣,又岂会被这短短两句话给噎住,他仍是不露声色地说了四个字:“愿闻其详!” 秦刚原本计划上船来简单解释几句就走,但此前还未开口就已经被对方出言讥讽,再加上已经看出了章惇的身份,于是有些话就不吐不快了。 “学生读史有闻,前相文彦博曾劝神宗皇帝说变法有违祖宗法制,更失人心。神宗皇帝却说变法虽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未必觉得不好。而文彦博却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秦刚这段话里两次对文彦博直呼其名,而不是改称其表字宽夫,又或者是以其致仕时太师、护国等职尊称,其实也非秦刚有意失礼,主要还是突然之间记不起这些东西而已。只是听在对旧党人士无比痛恨的章惇耳中,此时竟是无比地受用。 而且对于这段对话,章惇自然是清楚无比的,于是便以鼻孔哼了一声以示对其鄙视。 秦刚继续说道:“与士大夫治天下者,出自太祖太宗皇帝之祖训,不应疑之。但士大夫者,就一定要与百姓对立么?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天下之忧与天下之乐,以学生之陋见,当是百姓之忧、百姓之乐,百姓忧则士大夫忧,百姓乐则士大夫乐。所以,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 秦刚的这一席话,听在章惇的耳中,当是闻所未闻,但细思之下,却又不无道理。 当年王安石变法,依旧秉持着“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的朝野共识,但是在变法实际措施危及到士大夫们的利益得失时,便遭到了保守党们的强力反击。 文彦博的那句话,一下子就将新党置于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从而令新法即使是给皇帝、给朝廷、尤其是给天下百姓带来种种的好处、便利之余,依旧无法取得绝大多数官员的真正认可。 而秦刚的这番话,却给了章惇以一个全新的认知:谁说百姓的好处就不是士大夫的好处?又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士大夫们共治天下,其方向与标准是什么?不就是富国强兵、百姓安居乐业么? 章惇这一路行来,无论是托情于他,还是劝谏于他,无不都是站在党争朋议的立场之上,希望他拜相之后,要做什么什么,不要做什么什么。而却没有一个人如眼前这位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这般,一语点中新党苦苦坚持多年的变法大业中的关键之点。 秦刚见章惇脸色虽然不变如初,但其眼角、嘴角的细微变化,已经显示其内心受到的强大震动,便知有些话于聪明人无须多说,点中即可,否则便是过犹不及了。 抬眼一看舱外,此时不知何时起,竟已飘起了雪花,那首着名的元曲词句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禁不住起身看去,又应景稍稍改动了一下,随口吟出: “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 吟罢便向呆坐于那里的章惇行了一礼,便退出舱外,施然而去。 退出之前,发现章惇先是经受了他的那句“百姓可评士大夫之治天下得失”的观点暴击后,还未曾缓过来时,紧接着又被他这句“兴,百姓苦;废,百姓苦”震得有点六神无主。 能将传说中的铁血宰相说成这样,秦刚此时内心颇有点得意,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好评。 上岸后,正好看见已经找好客栈后回来等他的黄小个,便一挥手,一起过去了。 章惇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竟然已经走了。 这个年轻人所说的百姓与士大夫的关系道理,足以让他回朝执政时找到一条轻松对付旧党的新思路,这算是他给自己献上的礼物么? 可最后他所吟诵的似词又非词的两句,显然是针对了这几年来,新法的施行与废止之争。但更有意思的是,同样是不看士大夫们的悲喜心景,而是伤天悯人地感慨这法令兴废之间,百姓皆受苦的事实! 此子新党乎?旧党乎? “哎呀!”章惇这时才缓过劲来,这位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去的年轻人,既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也没有叫出他的名讳。 这不对啊!明显不是这样玩的啊! 章惇连忙叫出家丁,匆忙说:“赶紧跟上刚才那位年轻人,他走得不远,兴许就在这码头附近投宿。务必小心打听出,他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又往哪里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家丁便回来禀报。 “回禀学士。”章惇还未正式复相,其家丁仍以学士相称,“此子姓秦名刚,从高邮军而来,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投宿于前面的客栈,并托客栈掌柜的雇了明日起程的骡车。” “高邮的士子!”章惇不禁失笑道,果真是自己多心了。这里便是高邮赴京的常走路线,难怪对方既不像是来攀附,也不是刻意劝谏的那种表现了。 只是如此看来,当时的交谈,竟是此子的即兴交谈么? 世上当真会有这样急智聪慧、眼光独到的少年英才? “少年英才?!”、章惇猛地一惊,突然地就联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少年华夏说》。 “竟然是他!” 注:章惇复相回京路上,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候着他。章惇不敢怠慢,向他征询当今朝政应以什么为重。陈瓘直言不讳:应该持公正,不能搞朋党政治。章惇说:司马光奸邪,罚治应是当务之急。陈瓘却说:错了,乘舟偏重一边,有失天下之所望。章怒说:司马光不务织述先烈,而大改成绪,误国。陈瓘以理力争说:无罪证就指责他人奸邪,盲目处治才是误国。当今应消除朋党,公平持正,才可以救弊治国。 【卷二 完】 第84章 郊迎 卷三 入京 龙兴虎视诧周秦,王气东游作汴京。 ——宋·宗泽 《马上口占》 由陆路进京的节奏,令秦刚有点郁闷。 前世的飞机与高铁自然不去比,就连再早时的绿皮火车与破旧大巴的速度,在此时忆起,料想那也应该会是飞一般的感受。 虽然是经过秦刚一减再减之后的行李,再加上最后从神居村出发时,被赵四强行塞上船的东西,现在已经是堆满了大半个车厢,再加上他和黄小个两人,雇的车子必须得是再加一头骡子拉着方可。 而没有轮胎的车轮、没有减震的车身,再加上的平整度欠佳的官道路面,秦刚在大多数时间里,情愿还是下车跟着车子行走,实在是累了的话,才会上车接受短暂时间的那种颠簸。 这进京的行程也就眼见着慢了下来。 好在,官道在过了应天府【注:北宋的应天府也称南京,但非明朝的应天府南京,而是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之后,平坦了许多,路上同向而去京城的车马行人便多了许多。 车子但凡经过州县之边境,便会有当地官府所设的税卡,会有税吏及兵士,所经过的行人物品进行检查。一是查验有没有盐、茶、酒这类禁止普通人运输的物品,二是对于明显超过随身所用的货物征收过境税费,大宋的税法规定是货物过境收二厘,就是百分之二。看似不多,但却是每过一县便征收一次,你要是有个千里之路,过了几十个地方,税金就要超过货物本身的价格了。 不过秦刚不需要担心这个,他有双重保证,一是高邮军发放的贡生证明,宋朝为优待文人,特意规定,入京赶考的贡生所带地方特产不会征税;二是他还有着宣义郎的官碟,官员所带之货物,也不会被征税。宋朝还真有一些官员,为了补贴生活之用,在回乡进京之时,多少都会带些货物,就是为了赚其中省下来的过境税费。 因为路上走得慢,在经过如应天府这样的大州大城时,都没有进去浪费时间,休息时也尽量选择官道边的脚店。一路往西北方向,终于走进了开封府地界。 随着路两边树木的减少,以及各式房屋的增多。骡车已经逐渐走入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之间,黄小个睁大双眼,兴奋异常,这里甚至已经与扬州东关街上之景无异,他悄悄问了一声:“我们进了东京城了么?” “自然不是!”秦刚此时正坐在车上休息。 “大爷又没有来过东京,怎么会知道不是?” “木头脑袋!东京城怎么会没有城门,我们一路走来,可曾进过城门?” “官人大爷说得甚是。”赶车的人赞道,介绍说,“这是东京城南九里外的青城镇,我们经过的正是这镇上的草市。” 黄小个听着直接咋舌——这居然是南城外的小镇草市。但是这个草市的特点却是,越往前走,实际上就越是接近东京的东南城门。所以道路两边的房屋店铺,并没有逐渐稀少,反而是越走越是热闹。 与黄小个目瞪口呆相比之下,秦刚的沉稳淡定,很是令这赶车的人钦佩。 他常送人进京城,凡是首次到来之人,别说是表情有异,兴奋得大喊大叫之人也不在少数。而这次送的这位少年贡士,虽然明确他是第一次进京,但如此地淡定稳重,他倒是第一次遇上。 其实,在表面平静之下,秦刚的内心也是十分震撼的。 虽然他在现代也曾经常去过北京上海广州那种超级大都市,但是眼下这个东京城的规模与形制却是另一种的恢宏。 北宋东京的繁盛,实际上有着一个其他朝代都不曾有的基础。相比于同样是一百多万人口的唐代都城长安,东京城里最主要的人口并非市民,而是聚集了天下数十万的军队精华——禁军部队。 宋代立朝之后,太祖为防武人再叛,收天下精兵编成禁军集中于京城。太宗时禁军达到三十五万,仁宗时超过八十二万人,从此便有了“八十万禁军”的说法, 八十万禁军,立刻让东京城变得与其它朝代的所有都城都不一样了: 首先,几十万士兵的物资供应与保障并非通过市场流通来解决,而是由官府统一调拨、以及官工、官商系统来满足。这种供应体系不太容易受到市场因素、尤其是民间商贩贸易的太大影响。 然后,随着和平承久,禁军大多会在京城附近安家,他们丰厚的军饷支撑着家人的日常生活。而大量的中央朝廷的官员,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商人、富豪,逐渐造就了东京城主体居民的奢侈性消费。 最后,远途漕运解决的只是一些基本物资。而城内居民以及大量的官员富豪、皇室贵族若想维持其奢华生活,都需要大量的生活物资,像新鲜的蔬菜、鱼肉、酒水,都只能是依赖于城郊的短途供应,周边的种菜、养鱼、养猪以及花圃等等行业迅速兴起。 城外各镇草市的繁盛状况,还与朝廷的税收体系相关,正是因为货物进出城门都需要征税,越来越多的商人与民众,则更加倾向于在城外的这些草市上进行交易。 秦刚突然一呆,立刻叫车夫停车,然后迅速跳下车来,站在路边的汴河边,四下一阵张望之后,便在心中狂喜道:“这就是《清明上河图》里绘制的场景啊,我居然真正地到了这里,站在这里,哦不,我是站在了这幅画的中间啊!” 当然,绘制《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后世对于这幅画所描绘的方位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而此刻,秦刚所切切实实地看到的,正是这幅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虹桥之景: 虽然,由于冬天汴河上冻,河里再无船只。但无论是桥上的熙熙人流,还是岸边的酒肆铺摊,各家店铺字号鳞次栉比,各种车轿骡马忙碌不停,就连由于断流没有了船只的码头岸边,也被临时出现的摊贩占得满满的。这便是大宋的繁华、这便是东京的繁华。 当然,感慨一番之后,秦刚还是赶紧回到车上继续前行了。 三人行进间,终于能够远远看到了青黑色的高大城墙,只是此时却发现,前的路堵住了。 赶车的人说他去前面问问,不一会儿,他回来对秦刚说:“回禀官人大爷,前面的路已经被禁军拦住了,说是今天南薰门外,百官出城郊迎章相公回朝!” “章相公?!”秦刚心里一动,难不成小皇帝如此急不可待,在章惇回京的半路上就下了拜相的诏书? “官人大爷,眼下我们有几个选择,一是在此等候郊迎仪式结束,二是回头从前一个岔路口绕道其他城门。”赶车的问道。 秦刚看了看路上的人,倒有大半人是选择了回头绕道,但还是有少部分人选择原地等待,可能一是没有要紧的事,二也是想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百官郊迎仪式。 他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便让黄小个与车夫将骡车赶到路边停好,他则是一个人走到前面去看看热闹。 挤过一些回头绕行的行人,前面倒是能够清楚地看到雄伟壮观的南薰门了。 门前早就被清理出一片宽敞的空地,并搭起了高大的彩扎黄帐殿,在帐殿正中,又各有不同形制的屋、亭,想必都是有一定讲究的。而在帐殿外,除了严肃分列的近百名禁军士兵外,就是忙碌着的一众吏员,还有召集而来的鼓乐手,皆是身着礼服,甚是庄重。 禁军拦出了隔离线,严禁闲杂人等进入,但对于隔离线之外的人,却并不加以干涉。所以,线外也就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与秦刚一样,是从外地而来准备进城的人。此外,也有不少原本就是东京城里的百姓,正是碰巧此时回城而已,而他们也就更加得意于在众人面前卖弄他们作为天下脚下民众的卓越见识了。 “嘿!你知道吗?这次要迎接的章相公可了不得的,可是当年敢在朝上与前太皇太后公开吵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贬去了杭州。现在官家亲政,就把他给迎回来了!” “据说这次官家把他迎回,可是要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 “可是现在的左相不是吕相公吗?” “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左相吕相公与右相范相公早就上了七八次的辞相折子,所以说官家现在随时都可以批准,只要一批,就政事堂可就两相皆缺了,这章相公回来后可不就是妥妥的当朝首相了!” “哎!不对啊。这官家要拜宰相,可一定是要召翰林锁院之后,才能宣麻拜相的嘛!” “老古董的脑子,这次不拜宰相,回来也是执政相公了。反正说章相公是在入京的半路上接了到了回朝入相的诏书,要不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仗势呢!” 秦刚暗叹这京城的百姓真不一般,说起朝政之事竟也是头头是道。 过了一些时候,只见得城门内又是一阵忙乱,之后竟陆陆续续地涌出来好多的官员。放眼一看,多是紫衣,间杂少量绯色。这便说明来者大多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再不济的也是六品。而且这些官员之中,竟有一半以上人的腰间都佩有金色鱼袋与银色鱼袋。 绯色与紫色官服,再加上金银色的鱼袋,这便都是当朝的重臣啊。 那边又有人说起章相公为人性格严峻,此时朝中多有在他贬职期间落井下石的官员。所以听说了他今次回京拜相,都是吓得整夜整晚睡不着觉。 因为涉及到对执政相公的非议,讲这些话的人大多都压低了声音,只与旁边人在低声交流。 有人还得意地问道:“你们可知今天的郊迎仪式为何这般匆忙么?” 众人皆好奇,忙问原因。那人甚是得意,显摆了好几次才开口:“我朝凡是拜相官员是从外地回京的,都有百官出城郊迎的惯例,只是许多朝臣还未反应过来,又有人心存疑虑。今天小朝会上,官家听说竟没有准备郊迎的仪式,当场就发了脾气。这般才临时赶来。” “李大牛,你牛皮吹得响的,这小朝会上的事你也晓得的吗?” “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舅子的二叔家表哥,可是宫里的班直,他正好中午轮休回家时才提起的。” 秦刚这时才感慨,当年读历史,说在靖康之变前夕,金人早就向东京派出了大量的间谍,大到京城防卫细节、小到宫廷三餐安排,已经摸了个清清楚楚。因为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而且还把传播、讲述这种“独家消息”当成了最为得意的炫耀之举。 秦刚算算,他是在宿州码头见过章惇,大家都是回京,虽然他自己因为车辆的原因,行进得慢一些。但章惇毕竟是招牌在外,免不得行程中多有被各种拜访打断。所以最后在这一天到达京城也不奇怪。 “来了,来了。”正南方的驿道远方,先是出现了一个黑点,转眼之间,一骑人马已经跑到城门之前,挥动手上旗帜,意指章相公一行已到距离城门五里之外的地方了。 城门前的一众官员皆打起了精神,按照官品高低排列好的顺序站好。 秦刚站的地方离他们挺远,只能勉强看得清楚官服颜色,面目之类的自然无法辨清。当然了,看得清楚也一个都不认识。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驿道上终于能看见一队车马缓缓行进而来。 城门外便鼓乐齐鸣,甚是壮观。 慢慢过来的,是一驾宽大的四驾马车,这不太像是章惇从杭州带来,想来应该是皇帝赐下的专驾,提前在入京之的地方等候着的,而章惇理应坐在这驾马车之内,再之后便就是他真正从杭州带出来的随从以及行李车队。 车驾到了城门口的黄帐殿前停了下来,鼓乐渐止,似有出迎的百官代表前往四马车驾前行礼并说些恭祝之语的吧,原想这时章惇可能会从马车中下来与大家见面。 谁知,四驾马车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倒是车后走出一位家丁,向迎贺的官员低声话语了几句后,众人便让开道。然后马车竟径直驶进城门,扬长而去,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官员在那里不知所措。 注:关于章惇被哲宗召回复相的时间,有元佑八年年底之说,有元佑九年(即绍圣元年四月)之说。以笔者之见,九年的九月高太后崩。哲宗亲政,至十二月,已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断无理由继续将之后他信任无比的章惇放在杭州。而之所以史载会有两种说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先是召回京城,先提为执政而非宰相,之后到绍圣元年四月,再提为左相即宰相。 第85章 少游 南薰门外的百官郊迎仪式,最终却成了一场说不清楚的荒唐闹剧。 在等待城门重新开放的时间里,人群中自然不会缺少那种善于发表观点的“百事通”。 “章相公敢于不把这百官放在眼里,那是有了官家给他撑的腰!” “据说啊,真正欢迎章相公回来的人啊,都在皇上钦赐的宰相府里等着呢!这来城门口的官员,都是之前得罪过章相公的人,没有当面甩他们脸子就是客气的了!” “我倒觉得章相公这回有点过头了,朝堂上总是不缺刺头官。这‘郊迎失礼、藐视百官’的帽子总是逃不脱的。” “……” 等南薰门重新开放之后,秦刚才与黄小个等,赶着骡车进了城。 东京城里街道整齐划一,拿着当初刘惟简给的宅子地址,再由车夫问了几个人,很快就找到了麦秸巷。这条巷子虽然是在外城,但是出去便是保康门街,过了蔡河桥,就是通向内城的保康门了。此处交通也甚是便利,尤其好的优点就是非常清静。 黄小个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了一个老奴模样的人,再一看门外的马车,与车前的秦刚,立刻问道:“这位可是秦官人?” 秦刚点头道:“正是。” 老奴喜道:“见过秦官人,小老儿是看守这个院子的,官人唤我刘三即可。刘大官【注:指刘惟简,大官是对宦官统一的尊称】说官人就在这几天会进京来,已命我和一粗使婆子将宅院打扫干净。这不已经盼了几天了嘛!” 说完,赶紧打开大门,对内喊道:“李婶,赶紧来见过秦官人。” 院里又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一同见过秦刚。 刘三赶紧与黄小个一起,将车上的行李尽数搬了进去。 秦刚结清了车费,就让车夫赶着时间回程了。他在李婶的带领下,便进了这所宅院。 宅院的确不大,只有两进,像极了后世的北京小四合院。大大小小的房间倒也有个七八间,只是面积都不大,但是要考虑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就知道这样的宅子也是不得了了。 进了厅堂,刘三又交给秦刚一封书信,说是刘大官留的。 秦刚拆开来一看,信中所述无非是宫里出来不是太方便,改天寻找机会再来给秦刚接风。这里的刘三与李婶的身契都是绑在这家宅院的地契上的,也是一直照看这里的老人,熟悉京城里的人情事务,让秦刚放心使用就行了。 待得所有东西都安置好了后,秦刚便将刘三和李婶唤来,问清了他们本人的意愿与之前的待遇等等之后,便勉励两人说,安心在这做事,月钱等一切事宜,如无嘱咐,一切照旧。两人俱是叩头感谢,算是正式拜见了新主子。 本来还发愁黄小个并不熟悉京城的地理会费点事,现在好了,赶紧让刘三拿了自己的名帖,按之前秦家庄给的秦观在东京的住址先送去,约好明日上门拜访。 当晚,秦刚仔细整理了一下明天拜见秦观的礼物,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秦观虽然算是他的族兄,也是族中较早在京任职的人,但要说到官品,他目前的寄禄官为左宣德郞,差遣有三,为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馆编修,都是从八品,与秦刚现在右宣义郎的官品一样。当然这个宣德郞要多一级官阶,并以左示为进士出身,更为尊贵。 秦观的后面三个官职虽然都是正式差遣,只是对秦刚而言,之前在扬州与从二品的前宰相苏颂论道,前两天在宿州码头与正三品的新任首相章惇言语交锋,根本不算得什么大场面。 但秦刚就是对明天即将的这场见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紧张外加激动的感觉。 在他为整理后世的知识体系的记忆过程中,几乎已经肯定了在穿越之前即将要去拜谒的那座宋人之墓就是在惠山上的秦观之墓——秦观去世几年后被其子秦湛将其墓地从扬州迁至那里。 所以他深信,这就是他横穿近千年时光,来到了北宋末年高邮的最重要原因,这同时也是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与整个秦家庄结下了深厚且紧密关系的内在缘由。 更重要的是,在庄上的睡足轩,留下了秦观在刻苦攻读中写下的大量诗文作品。正是读过这些作品,秦刚才看到了一个与后世简单以“婉约派代表词人”冠名而绝对不一样的风流文士: 秦观实际创作的诗作要比词多得多,他的诗少有应景之作,往往感情深厚,意境悠远。难怪在苏轼给他的一封信中提出,王安石看了他的诗作后,直接称赞是“风格清新,有南朝诗人鲍照和谢朓的气度”。 秦观的风流,绝非浅薄地以其词作华美、情感绮丽而读出的那种俗鄙风流,而是以其远大之抱负、持久之毅力、绝世之才华、宽厚之为人铸就的国士风流。 世人皆知秦观知文,却少知他本出自武将世家。其曾祖、祖父都是大宋武将。家中藏书中兵书甚多。 秦观少年时游历天下,犹喜交豪杰,又因北宋时期的西夏之患甚烈,怀抱有治国平乱大志的青年秦观,就曾创作了大量与军事兵法相关的进策与进论。 秦刚曾尝试读过此时出版的《孙子兵法》,正如他对《九章算术》的看法一样,虽同样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但其原文晦涩难懂,其义深奥。但却在深入研讨了历代兵书的秦观的文章中,渐渐读懂了兵家关于将帅与奇兵、辩士与谋主等等之间的细致定位,又从他关于安都、盗贼及边防的策论中,读出了他心怀天下、壮志报国的拳拳激情。 所以,这位未曾谋面的族兄,不仅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年坎坷走来的精神支撑,更如他在高邮对徐夫人所言:早已形同非在身边的老师一般。 所以,这次给秦观的见面礼单,秦刚自是斟酌了很久,既不宜铺张显摆,但又要考虑对秦观当前在京城的生活窘境能有所帮助。 所以秦刚特意从辛第迦那里选了一套精美的象牙雕刻的笔筒、笔架、墨床、镇纸,算得上是一套奢侈版的文房四宝,既文雅又珍贵; 然后给秦观的母亲戚老夫人与妾室朝华各备了一对琢玉手镯、两只大食宝石戒指。 这些礼物的特点,一是符合秦观及家人的身份使用,二都是蕃商商品,价值不会过于显露,三是在京城一旦有需要都不愁将它们变现急用。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秦刚便让刘三带路,他和黄小个带了礼品前往秦观所住之处。 秦观租住的地方倒是在内城东华门附近的堆垛场,交通便利,周围甚是热闹。 门口的佣人通报了后,便听得里面传来脚步之声,先行迎出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来之前曾得徐夫人关照,这是他们的长子秦湛,元佑五年,也就是上一次的科举应试未中之后,便一直跟随在秦观身边侍奉并准备下一次的考试,这次应该也会与秦刚同科参试。 秦湛一见门外的数人,一眼锁定中间最有气度的秦刚,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听闻十八叔来京,大人甚是欢喜,今天一早便在家里候着,特遣小侄前来迎候。” 说起来秦湛还大了秦刚数岁,不过自从入了秦族,大家也都习惯了各自按辈份的称呼。当然,秦刚也不可能托大,仍然非常谦逊地回礼道:“有劳处度【注:秦湛的表字为处度】相迎,还烦请前面引路。” 在外面就已看出,这处宅子不大,狭小的门厅进去,一圈两层楼的小院围着极小的一处天井。整个空间甚至只是秦刚那处宅子的一半左右,只是胜在有两层楼,多了些住的房间。 不过就算是如此,在苏门四学士中,也就是秦观当年捡漏,在内城租到了这样好的房子。就算是比他早到京城的黄庭坚、张耒等人,也只能在外城、甚至是城郊租住着不如这样的房子。 此时,天井中正站着一中年儒士,身形甚伟,长须飘颏,虽然没戴冠,但其眼神气质,却是一下子让秦刚认准了这位便是后世人所称的“一流才子、无双国士”的秦观秦少游了。 而且秦刚注意到,秦观是站到了客厅往天井的两级台阶之下,这便是古人所说的“降阶相迎”之礼了。 他慌忙快走两步,越过秦湛之后,先对秦观施以弟子之大礼,道:“学生秦刚,今日有幸能够再度拜见,蒙秦宣德出迎,不甚惶恐。” 秦刚的叫法也很有讲究,前面提过,秦观的几个官职都是从八品,但唯有左宣德郎的官阶会更高一阶,于是必须要以宣德而称方为礼貌。 “哈哈!”秦观开口便是大笑,“拙荆与泽民来信都说,十八郎你生性洒脱,又是胆大率性之人。今日见我怎么如此客套,快快进屋,我们坐下再叙。” 一起进屋坐下,在佣人奉茶之际,秦观道:“你我现已是同族兄弟,而且那个什么‘宣德’之类的官名叫着便显得生分了。家里人面前,你还是叫为兄七哥便好,更得我们兄弟亲热。若在外人面前,叫我的表字少游更佳。” 秦刚只能说:“七哥有命,莫敢不从。”说罢便呈上礼单,而黄小个自然与刘三将礼物放到客厅的侧桌上,便都下去了。 秦观随意看了一眼礼单,却是吓了一跳,道:“十八郎你这又是要如何?我们虽然少于见面,但毕竟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为何却要置上如此隆重之礼?” 秦刚赶紧解释:“七哥有所不知,小弟与家父在高邮的生意做得特别顺利,在扬州城里也接上了蕃商的商路。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从蕃商那里收来代销的货品。这次上京拜见,还少不了要麻烦七哥的地方。再说这里真正能值几个钱的东西主要还是孝敬戚老夫人的。” 其实这里最值钱的应该是那套象牙文具,当然,文人只看其风雅,自是可以略过。 秦观只能将此事暂时放下,对着秦湛说:“湛哥,你这次可是见过了十八叔,莫看他年纪小,这次可是我们高邮军的解元,他的《风雨端阳》以及《九州风雷》之作,就算是为父也甚是叹服。这番你们同科应试,你真是要多多向他请教。” 这便是大多家庭里在教育子女的常见口吻,秦湛在父亲面前,不敢有任何意见,立即站起恭敬地说:“大人教训得是,秦湛读过十八叔的《少年华夏说》,着实是我等少年的楷模!” 秦刚赶紧谦虚道,说在庄上睡足轩内读书时,多受秦观所留的诗文作品的引导启发。 说起诗文,便是秦观最喜之事,正好他也有心要亲自考量一下秦刚的实际才学,便由此开始细细交谈起来。 “打扰了各位谈兴。”这里正是议得热闹,便听得一声清脆之音,从外堂走入一位身着襜衣的秀丽女子,正是秦观年初新纳的妾室边朝华,看样子是从厨房忙活而来。 朝华先对秦刚道个声万福,又说道:“奴奴这厢有礼了,早就听官人盼得十八叔来京,今日来到家里,奴奴亲手做了几道小菜,还望十八叔不要嫌得家中菜肴的粗陋。” 秦刚赶紧回道:“哪里的话,只是要辛苦小嫂了。” 朝华在秦刚来京之前,已经知晓其受徐夫人的看重,本来心下忐忑是否会看轻自己,此刻听了他的一声“小嫂”,顿时放下了一大半,便欢喜地走到一边准备起来。 秦观对秦刚笑道:“正好家慈也想见见你。湛哥,你去请老夫人过来吧。” 秦观母亲戚氏,自其在蔡州做官开始,便被接去尽孝。正是在蔡州买了边家闺女为婢女伺候。之后秦观仿苏轼的一个妾室朝云之名,为其起名朝华。时间一长,戚老夫人见朝华与秦观情意相投,便在今年年初让儿子纳了她为妾室。 秦湛去扶了戚老夫人来得厅堂时,朝华已经与佣人收拾好了吃饭的桌椅。 戚老夫人满头白发,却是一脸的慈眉善目,在来之前,已看了秦湛带去的玉镯、宝石戒指。老人对于这等礼物自是喜欢得很,又知道是族内子弟,此时见了秦刚本人,一看是一表人才,开口便是高邮地方的口头语: “乖乖,这个宝宝【高邮方言,同样第一字三声,第二字轻声,为老年人对年幼的孩子的爱昵之称】可真是让人欢喜的很啊!” 秦观笑道:“老娘您真是,十八弟可是有着官身的人,他还是和儿子一样的从八品官啊!” 戚老夫人却一瞪眼:“再大的官又怎样?你就算是做到二品官一品官,还是娘的宝宝。” “是是是!”秦刚赶紧给老夫人请安,并说:“家母走得早,此刻听到了老夫人能叫秦刚一声‘宝宝’,秦刚心里可是暖得不得了啊!” 秦观也说:“二品一品的官,儿子是没指望了,这十八弟倒是可以的。” 朝华安排着四人一齐坐下,又去厨房里忙着上菜了。至于与秦刚过来的两人,自有这边的佣人另行置桌招呼。 午饭虽是家常之菜,但却见得朝华的心灵手巧。 秦刚每吃一菜便会夸赞一两句,不仅朝华心慰,更也得秦观以及老夫人两人的欢心。 饭后,老夫人便去休息了,秦观又拉得秦刚坐下再谈学问。 因为谈及菱川书院,秦刚送上了之前所出两期《菱川格致学刊》。 不想这两期学刊,却让秦观看得是两眼放光。尤其是对于首期选登的苏轼那篇《石钟山记》一文,秦观不禁拍案赞道: “当年我们几个弟子议论恩师这篇文章时,就对其文体各有说法,有言为游记,有言为杂文,又有言为诸论,今天看十八弟这里的‘论文’一词甚妙。” 又说:“格致之说,实质上接经义大道,下衔民生百工。当年吾在乡苦读备考。休息之余,曾看内馈【注:宋人对自己妻子的自称,类似于“内人”一词】教人养蚕缫丝,其中所含知识尤丰,尝试作一《蚕书》,写之过程,遍查典籍、广问蚕农,历时一二年,才能成篇。今日看来,却也算是半个格致学人罢。哈哈!” 秦观听了几声后,看了一眼傻傻陪笑的秦湛,便正色道:“湛哥儿,你要是今春应试再不中的话,倒可以回乡去菱川书院修习一下这格致学。” “我还没考呢,就说我不中……”秦湛有点不满地小声嘀咕着,却也不敢说出声。 秦刚赶紧说:“处度有七哥教导,今春定有斩获。” 注:《蚕书》主要总结宋代以前兖州地区的养蚕和缫丝的经验,尤其对缫丝工艺技术和缫车的结构型制进行了论述。全书分种变、时食、制居、化治、钱眼、锁星、添梯、缫车、祷神和戎治等10个部分。秦观所撰的《蚕书》是中国乃至世界上现存最早的一本养蚕、缫丝专书。 第86章 炭农 从秦观家回来后,黄小个却告诉了秦刚一件事。 原来他们在与秦观家的那个佣人吃饭时,偶尔听了一句抱怨,意思是为了安排今天的这顿招待,指不定他这个月的月钱可能还会迟发。 此话说得秦刚不禁有点黯然神伤。 大宋官员虽然待遇甚好,也只是相对百姓而言。秦观目前只是从八品官,面对京城里的各自开支,即使佣人只压缩到了一名,却也时不时也会陷入经济危机。 秦刚也发现今天的边朝华虽以下厨的襜衣遮掩,但里面确实都是旧衣。 他仔细想了想说:“这般,眼下天气也冷。明日你让刘三带你去采购一些可以久放的米肉盐茶之物,给我七哥送去,就说是我刚来京城,不懂行情,一下子买得多了。” 黄小个当即答应了下来。 刘惟简对这间宅子安排得非常周到,家具、生活用品,无一有缺。目前只有秦刚一人住在内进,黄小个与刘三、李婶等人都住在外进的倒座房里。 第二天一早,却见京城天色如铅,没有中午,便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花。秦刚便催了黄小个与刘三赶紧趁着雪没下大前出门,到了下午就回来交差了。 “禀告大爷。”黄小个说,“我们按吩咐把东西送过去了。原本秦宣德是不肯收的,后来还是边少母接下了,她让小的回来后,好好地谢谢大爷。”。 秦刚叹了一口气,黄小个口中的少母是对朝华的尊称,还是持家的朝华更明白生活的艰难。 这场雪到了下午天快黑之前,已经将目力所视之处,皆厚厚地裹上了白妆。 秦刚每天起床后,都坚持着锻炼的习惯,只是这天的院里暂时无法下脚,便在厅堂里活动。黄小个起床后,赶紧来清理院里的积雪,顺便吐槽一下这北方的雪真是很大,可昨晚刘三却说这场雪只能算是刚开始的小雪。 等吃过了早饭之后,突然刘三来报,说是秦湛带人送了一担木炭过来。 秦刚赶紧让人把他让进来,并埋怨说:“天气这般寒冷,处度你还特意跑这么一趟。快快进来,喝口热茶。” 上次吃饭后,秦湛对他挺亲热,十八叔叫得很顺口,秦刚便也改过口来叫他湛哥儿了。 秦湛是根据前日秦刚留的地址一路找来的,他依旧是那般有礼貌地说:“突降大雪,朝廷本月的柴值银都加了倍。也是小娘提了醒,说十八叔刚来京城,不一定来得及置办炭薪,大人便叫我送了这些过来。” 大宋官员的柴值银可以理解为取暖费,差不多从每年的十月到正月,根据官员品级大小,每月都会发放不等数量的炭柴实物。一旦遇上像这样的大雪天,还会把当月的数量翻倍。 秦刚赶紧说:“这怎么使得,湛哥儿家里人口多,尤其是戚老夫人也是南方人,冬日畏寒,缺了炭薪怎可使得。” 那边黄小个已经奉上了热茶,秦湛捂着热茶杯,缓了口气说道:“不瞒十八叔,我那娘娘【注:指戚老夫人,宋人民间多称祖母为“娘娘”】一直喉咙不好,尤其是冬天,受不了这木炭烧出来的烟尘,反而会呛着难受。所以家里,除了大人的卧室外,就连厅堂也很少燃烧木炭。今天送来的这些木炭,您也不要推辞了。” 秦刚听得这话,就叫黄小个去取了几块送来的木炭一瞧,便知是寻常的黑木炭,它们燃烧之后,是避免不了会产生明显的烟尘与刺鼻气味。 于是,他便问秦湛:“湛哥儿今日可有功课?我刚到京城,想请你帮着带路在这附近走走。” 秦湛一听却来了精神,道:“十八叔有这个话,秦湛哪敢不从,耽搁一天功课,家里大人想必也是不会责怪的。” 秦刚听了便暗自好笑,看来也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年轻人,当然也不会多说。 秦湛打发了佣人先回去复命,自己就带着秦刚、黄小个一起外出了。 秦刚两人一起随他走到街上才发现,京城毕竟不一样,由于各家店铺紧密衔接,就算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就在这短短的半个上午,让整个大街上的积雪为之一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处的雪堆,更有头脑的商家还会堆成雪人模样,在其上面插以与自家店铺相关的旗幌,用以招徕生意。 保康门外的这片地方,恰巧都多开有各种生活用品的店铺,其中就有几家有木炭所售。但一路看过来,却都只有黑色木炭所售。 走在街上,秦湛奇怪地问:“十八叔你总是问他们所售木炭的颜色。这木炭不应该都是黑色的吗?难不成还有白色的?” 秦刚点点头道:“我正是想找白色的木炭,这种炭的内芯还是黑的,但外表灰白,烧起来不会起烟,也几乎没有异味。如果能够买到,戚老夫人也就不担心取暖的问题了。” 秦湛一听是在为其祖母而考虑,感动之余说道:“这木炭烧起来,多多少少总是会有烟雾的。内城有两家专供皇城的炭薪店,也从来没有十八叔你说的那种白色的、烧起来不会有烟雾的木炭出售。” 秦刚听了后,心念一动,如此看来,这白炭在此时还未出现的话,如果自己把它提前搞出来,岂不是一项极好的营生? 当然,要想烧炭,还得有人、有柴、有地方,这些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得好的,而现下只能想想罢了。 之后,秦湛便带着又去转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看的地方。看得出他是个喜爱玩耍的主,对于京城各处都十分熟悉,带了高邮小城过来的两人,可以让他们大开眼界。 正好再往前多走一些就是接近东面的新宋门,店铺没那么多了,三人正欲调转回去,突然听得前方巷子里传来一阵子的争吵声。秦刚好奇心甚重,便过去瞧瞧。 只见巷子倒也宽敞,停了三辆驴车,两辆装着木炭,一辆空着。 一边是身着粗布破袄的老少二人正拉住其中一辆有木炭的车辕木道:“这车炭我不卖了!” 对面也是两人,衣着就光鲜了许多,其中一瘦削的汉子冷哼着说:“你不卖给我,还能卖给谁去?我好心收了你这车炭,不过叫你们帮我搬搬而已。” 而老者旁边的破袄年轻人却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搬,而你们这是想把这没烧好的木炭混在好木炭里面去坑人,我们不想卖给你们了。” 那瘦削汉子却给气笑了:“真是好心遇上愣头青!再说了,你把木炭卖给了我,还管我怎么弄?又管我用在何处?” 瘦削汉子旁边的人也说:“你们这车炭在整个东京城不会有人要,不卖给我们,你们拖回家去,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老者涨红了脸:“木炭没烧好,我们认。你们压价,我们也认。可你们拿了去以次充好去坑其他人,我们情愿不卖了。”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巷子口的秦刚三人,那瘦子便转过身来,把卖炭的那两个人拉往更里面一点,并压低了声音想继续劝说。 秦刚转身对身后两人说:“走,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巷子旁边就有一家小酒肆,三人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叫店家烫了一壶酒,又叫了些热馒头和咸菜。 这时,就从门口看到那老少二人从巷子里把装着木炭的车子拉了出来,看来还是没答应卖。 秦刚便对黄小个说:“赶紧去叫住他们,就说我想和他们谈谈木炭的生意。” 黄小个已经习惯了秦刚的各种奇怪决定,应了之立即跑出门去。 秦湛倒是有点奇怪地问道:“十八叔是何意思?他们这车木炭听着便是不好用的。” 秦刚却笑道:“我做的不是他们的这车木炭生意,是他们的人品生意。” 很快,黄小个领着卖炭的老少二人进来了,看得出,他们身上衣袄多有破旧,难遮寒气,走到桌前时,还在不住地搓手跺脚。 秦刚赶紧叫他们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馒头等说:“二位想必此时定也腹中饥饿,先吃点馒头,再喝两口酒暖一下身子,然后我们再谈一下生意。” 两人瞧着桌子对面的秦刚、秦湛都很面善,而桌上的馒头又更是诱人,谢过之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了起来。 一人三个馒头下肚后,年纪大的那人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秦刚道:“谢过两位官人了,想必方才二位听了我们和那木炭贩子的争执,不知要找我们谈什么生意?” 秦刚笑笑反问道:“我是淮南人,刚刚入京,手头有点余钱,想做点木炭的生意,不知老丈可有什么教我。” “官人说重了,哪敢有什么教的话。”老者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道:“不过官人拿老汉当回事,便就有一说一了。老汉我姓钱,大家都叫我钱老六,这位是我儿子钱阿牛。我们住在北城外仓王村,家里有两口窑,从我爷爷起就做烧炭营生。要说早些年吧,趁着天寒时,也能多挣些钱,忙乎五个月,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好歹能凑个差不多。平时再做点零活,也能攒点。但是这两年不同了,官人你要是想赚钱,千万别做这个营生了。” “这倒是为何?” “因为眼下有了石炭,从河东运来的石炭现在是越来越多。”老者叹气道,“这石炭虽然烟太大,味道也重。但禁不住它便宜啊,冬天时比干柴都便宜。所以,这城里城外的穷人家也就都改用了石炭。只剩下一些富人以及官员们还愿意用些木炭,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这木炭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秦刚一听便明白这所谓的“石炭”就是指煤炭了,宋代对于河东也就是山西的煤矿已经开始大量开采,只是采煤工艺还有问题,挖出的煤炭直接烧,便有太大的黑烟,并且呛人。 那个叫钱阿牛的年轻人此时也吃饱了,接过他父亲的话说:“好木炭便需要用好木柴来烧。今年这好木柴的价格都翻了一倍,但木炭的价格却涨得不多。我们想着就买了便宜的木材,结果运气也不好,窑口破了没来得及发现,所以这车木炭就没烧好。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估计今年起码两个月都白干了。” “所以,老汉见官人面和心也善,就奉劝一句,这木炭生意不好做。要是烧出来的木炭不太好,别人就情愿用石炭了。而要想烧得好,这好木柴的成本就大得让你赚不到几个钱。” 秦刚听了后,点点头道:“多谢老丈指点。只是眼下你们又将作何打算呢?” 钱老六苦笑着道:“我原想着今天会饿着肚子把炭拉回家,眼下多蒙官人照顾,多了个肚饱。所以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家里不是有两口窑么,大不了我把这两口窑去做个典押,换点本钱再去重新买些好木柴回来烧,只要木炭能够烧得出来,就能有钱赚,总不致于能让一家人都饿死吧!” 秦刚点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那你们在好的年景,一个月靠烧炭能挣多少钱?” “这要说就是三年前了。”钱老六的眼神有点回味的幸福感:“一个月最多可烧六次,每次可以烧出两车炭,然后去掉一开始的买柴钱,这样一个月下不,就能有近十贯的结余。冬天五个月,家里七八口人的口粮就有了。还多了些钱,就给我家阿牛娶上了个媳妇。” “十贯钱……窑上有几个人干活?” “家里有五六个干活的。”钱老六回答得很快,但眼神却有点迷惑。 秦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非常直接地说道:“刚才老丈也说了,你想把家里的炭窑典押出来。要是这个样子的话,不如我们来做个合作。我来雇你们家帮我来烧木炭:所有买木柴所花的钱,都由我出!需要新修炭窑的钱,也是我出!烧好的木炭,拉到城里来,我负责卖!你们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去烧炭就行,我可以一个月给你们家十五贯的工钱。如果觉得好的话,咱们就签个契约,帮我干满三年,不仅原先的两口炭窑,包括在这其间能够多修出来的炭窑,也全归你家!干不干?” 注:《宋代物价研究》京城东窑务出卖石炭,每秤(15斤)定价六十文。就是每斤四文钱。木柴根据质量,每斤三至八文不等,而木炭差不多要到每斤十文钱。 第87章 村遇 秦刚听了钱老六说了当前烧木炭不太能挣钱的话后,突然提出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却又难以拒绝的绝好条件。 不等他犹豫,秦刚又说:“这样吧,我们一起去你们家里看看炭窑,这样在路上可以好好想想。我只有一个条件:在没有最终合作之前,我提的说法,二位必须要给我保密,谁都不能说,包括你们的家人。如何?” “哦,可以,可以!” “小二,结账!”秦刚便叫黄小个去雇辆驴车,等看完了炭窑,还得坐这车回城。 出发前,秦刚问秦湛要不要回去?秦湛瞧着正兴奋,还想知道他这个小叔叔到底想要玩什么计划,便说去城北那么远的地方,一定得要他陪着才好。 雪天出行的人不多,赶车的没什么生意,黄小个很快就叫来了一辆。钱家父子拉的木炭车在前面带路,秦刚三人坐的车跟在后面。 仓王村在卫州门以北大约十五里地,雪后的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车马也不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硬是踩出了一道黑色的路线。 一行人到了仓王村,钱老六的家人看到他们居然把木炭原封不动的拉回来了,很是惊诧,但对于跟着过来的秦刚三人更感意外。 钱老六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是京城里来的贵客,叫家里人赶紧弄点招待客人的饭菜。看到钱老六的浑家有点难色,不待秦刚示意,黄小个已经上前递了一包铜钱说:“来得匆忙,就怕家里没有准备,帮我们在村里去买些肉食吧!” 这一包铜钱怕有百十个,在这村里不管买什么自然都是够的了。妇人一下子有了底气,欢喜地应下后出门去准备了。 钱老六叫上另两个儿子,带着秦刚三人去看炭窑。 钱家的炭窑修在屋后的一座山丘边,一半借在山坡,一半用了砖砌。看得出其中有一座窑有新修补的痕迹,想必就是导致这车炭出了差错的那座。 秦刚主要是看这里的环境,他问钱老六:“如果要在这里从这到那边,修一座围墙,然后把门留这里,村里有没有问题?” 钱老六虽然不知秦刚的用意,但很肯定地说:“绝对没问题,这里都是老汉家里的祖产,村里的山地不值钱,没有人来争的。” 秦刚点点头,又看了看山坡,觉得借这里的山势,再多修三四口窑也是不成问题的。接下来又问:“最近的河有多远?” “不远。”钱老六的一个小儿子插嘴道,“向东百十步就是。” 于是秦刚去看了看,挺不错,北方的河里多细沙。这个问题也算是解决了。就笑着问钱老六:“钱老丈,这一路下来,你和儿子也该商量出个结果了吧?” 钱老六其实一直在等着秦刚问这句,说实在,他的脑瓜子不笨。在城里秦刚讲话时,他就听得很明白了,这个提议里,既不需要他垫钱买木柴,又不需要他担心木炭的销路。干活还是像之前一样地干,风险却完全没了,最后到手的钱还比过去最好光景都还要多。只需要签约干满三年,其间多修的炭窑还是全归自己家。他都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还是那位官人哥在吹牛。 所以一路上,他与儿子只确认了一件事,对方是不是这样子说的。如果是,那就是家里的财神爷,到了家里就一定小心招待好,把这事给应承下来。 “哪里还需要商量。官人这是在做善事。”钱老六还是非常本分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老汉只是担心这个提议会让官人蚀了本钱,所以,哪怕是给老汉一家的工钱少个三五贯,也是不妨事的。” “我说了的数,不会反悔的。”秦刚摆摆手说,“这样子,契约你过两天来京城找我来签,正好也要去官府做个公证。今天我先给你留十贯钱,一是赶紧去买一窑上好的木柴回来,二是用剩下的钱,按我刚才说的围墙砌起来,三是这个炭窑,先要小改一下。” 于是,秦刚拉着钱老六,从那口稍好的炭窑钻进钻出,讲了如何调整一下门封与烟囱的地方。这些结构上的事,他在高邮的水泥窑里都有过非常成熟的验证。而且对于钱老六这样的行家,你要让他自己琢磨,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到,但是只要秦刚给他指出了问题,再加上一解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这里的道道与原因。 秦湛一直跟着旁边,先是对这十八叔说起修改炭窑里的构造时居然头头是道而大感惊奇之外,又看到他与钱老六在窑室里外蹭上了黑灰泥土也不以为然,更是佩服。 剩下的事,便要回家吃饭时再说。 刚要转进钱老六家时,路上却是疾驰而过一队车马,前面四五匹甚是雄健的高头大马,护着后面一辆像是女眷的马车,沿着出村的道路向京城方面而去。 钱老六赶紧拉了秦刚等人往路边靠,并小声地说道:“这是仓王村旁边的郭家庄园车队,郭家庄园的主人在朝廷做过御史,几个儿子都是大官。往年都是开春后才会有人来住上一段时间,今年不知为何冬日里也会过来。” 秦刚听了点点头,很淡定在站在路边让道,全然不觉自己此时脸上与衣服所粘染炭灰后的狼狈之相。 只是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突然听到车厢里似乎有人惊呼一声,随即,马车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有骑马的家丁回过来靠近马车交谈了几句,接着就下马快跑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秦刚,有点不相信地问道:“敢问这位可是高邮的秦小官人?” 秦刚颇有点意外,点头道:“是我,可有甚见教?” 家丁此时才施礼回道:“我家夫人说车上有小官人的故人,烦请移步一叙。” 秦刚当下愕然,在这东京城的郊外,他一外乡之人,哪里来的旧人?不过,见来者彬彬有礼,便也捺下疑惑,跟了过去。 行至车前,见车窗内的帷纱抖动,却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果真是秦官人。”车内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瞬间便让秦刚感到喜不自禁,居然正是郭小娘,“他乡遇故知,所以奴家心里激动,多有唐突,还望谅解。” 秦刚离开高邮时,曾将自己在京城麦秸巷的地址让盼兮转交给郭小娘。不过盼兮对此事始终心有疙瘩,见郭家的丫环不来,她也不主动去送。 随后,郭小娘出发去京城时,便将自己伯父在京城的地址派丫环送给盼兮时,她才顺便给了秦刚的地址,然后答应把郭小娘伯父的地址写信转告哥哥,所以在这中间,也就前前后后地耽搁了下来。 给两人的地址,此时都在邮驿的半路上。却不想今天,在这京城的外郊,也能有此偶遇。 只是当着外人之面,内心激动的秦刚只能隔窗行礼道:“不妨事的,能在这里听到郭小娘子的乡音,秦刚也是高兴。不知小娘子可有何吩咐?” “想必秦官人是来京城赶考,奴家现寄住于京城婶娘家。如果官人有甚困难,可来内城东榆林巷的郭府递帖。” 然后便听里面又有低语两句,便传出另一较有威严的老妇之声:“秦小官人来时,也可报老身王夫人的名号。” 此时,带其过来的家丁上前递给秦刚一张名帖。 秦刚十分恭敬地谢过接下。 之后,车马一行便继续向南而过。 车厢内的正主是郭知章的夫人王氏,便是极喜欢郭小娘的那位婶娘。 赵煦亲政之后,郭知章也是首批被召回朝廷的官员,被任命为工部侍郎。王夫人在收到郭小娘的来信后,欣然同意其来京城小住。 郭小娘临走之前让丫环递信去交换地址,只道是千里相隔的音讯不便之干扰,正在焦急地等候高邮的回音。 期间,随着王夫人去郊外的庄园小住了几天,哪知回城时居然能在郊外偶遇秦刚,当然,她也隔窗看到了秦刚灰头土脸与炭工混在一起的模样。 王夫人打趣她说:“你与我所说的青年才俊是不是刚才这个烧柴的柴?” “哪里呀!”郭小娘又羞又窘,心里虽有些暗怪秦刚方才出现时的不修边幅,但内心却是深信他出现在这里,又是如此模样,必然有着重要的原因。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是像此时这般的窘迫,想必不久就会持帖前来求助,然后她的内心便又期待了起来。 这边秦湛看了秦刚拿回的名帖,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个郭侍郎的身份,也算是当今的朝中重臣之一。名帖上写郭府所在的东榆林巷,也在东华门外,离他家住的堆垛场并不远,再往东过去两条街。 关键是他对秦刚居然能够认识郭家的女眷更为惊奇。 秦刚也双手一摊,说这郭小娘本是高邮的员外之女,怎知她居然还有一个在朝中做大官的亲戚,而又偏偏在这千里之外的东京城北郊有座庄园。 “哈哈哈,十八叔。”秦湛打趣道,“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对此事,钱家父子却是不敢插口,一直低头闭口紧跟在后面,继续走回到家。 黄小个却是只知道郭家曾来提亲被秦刚所拒之事,所以在后面拉住秦湛的衣襟,小声解释了几句,提醒莫要再提此事了。 秦湛听了却是另一番想法,心道我这小叔叔还能有此魅力?! 回到屋里,钱家虽然简陋,但是做的木炭生营,屋里炉火烧得很旺。钱老六的浑家已经买得一只鸡、小半只羊腿以及其它一些食材,铜钱还有节余。烧出了一桌子菜肴,丰盛得像是过年一般。 大家坐下,桌上除了秦刚三人,还有钱老六带了三个儿子,他的浑家、大儿媳及女儿却按规矩在厨房里吃。 坐下后,秦刚便问:“钱老丈,不知您家里这些人,能不能算得上是口严心细之人?” 钱老六心里明白,赶紧拍着胸脯道:“我钱家在仓王村五世烧炭,虽然家穷,却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重诚讲信的人家。这次老爷出手,便是救我一家老小能生活下去的大恩人。此后但凡有事嘱咐,我们必将守口如瓶,绝不外泄。他们兄弟三个都是我教出来的,您尽管放心。” 钱老六认了秦刚为主家,便改口叫其老爷,三个儿子也都爹爹起誓保证。 秦刚点点头道:“之前我选你们父子时,就是看重了你们的人品。既然如此,也就不瞒大家,我手上有一个秘不外传的方子,可以烧出不起烟雾的白色木炭,其名‘银霜炭’。成本虽大,烧制工艺也繁,但却不愁售卖。所以才要求你家这炭窑周围须得筑以高墙,几位还得和我签订一份保密契约,我每月还可再加每人一贯钱的保密费。” 钱家父子虽然能够猜到一二,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保密费,但是对于每人每月一贯钱的价钱都是十分敏感的。钱老六更是说道:“老爷您太仁义了,说甚么保密费,就算是不给,我钱家门风在此,也绝对保证老爷的东西绝不泄露半个字。” “还是有言在先,大家做到保密,这钱会一文不少地发给大家。但若泄露出去,我可是会要百十倍地予以重罚。” “要得要得。” 桌上虽然无酒,但却是钱家人少有的丰盛肉食,于是皆吃得非常开心。 饭后,秦刚让黄小个留下了十贯钱,嘱咐钱家买完木柴之后,便赶紧来京城签好契约,而留在家里的人则加紧砌墙改窑之事。 钱家千恩万谢地恭送他们坐着来时的驴车回京。 回家的路上,秦湛憋了好多的问题:“十八叔,你手里真的有你说的那个什么‘银、银霜炭’的方子?” “十八叔,你真的就这么相信这家子人?” “十八叔,你付这么高的工钱,就肯定这个‘银霜炭’就肯定会挣钱?” …… “十八叔,你没签约就留给了他们十贯钱,就不怕他们拿了这钱跑了?” 对于这些不断问出来的问题,秦刚都是微笑着以不断地点头来回应他,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他才转向黄小个说:“小个,你跟我这么久,你觉得呢?” 黄小个想了想说:“我想啊,按刚才大爷你规划下来的安排,以后要做这个木炭营生,投入进去的钱、还有赚出来的钱,都不会是小数目。如果我感觉,大爷这也算是一种测试。假如这钱家现在就卷了钱跑掉,那么我们损失的,不过也只是十贯钱,总比之后生意做大了,才发现他们家有大问题之后的损失要少得多了吧!” “哈哈哈!小个,有进步啊!” 注:所谓“银霜炭”也称“银丝炭”、“银骨炭”,或直接称为“白炭”。与普通黑炭不同的是,首先得选用密度高的木柴,再以比普通炭窑更高的温度烧制,最终还有湿焖工艺加工。目前无明确史料证明宋代有白炭出现,较多使用白炭的记载要到明朝以后。另外,也有部分精加工过的白色煤炭也叫“银骨煤炭”,只是银骨煤炭出现的年代会更晚。 第88章 讲题 来京城的第一目的,是为了次年开春后的科举省试,这点,秦刚倒并没有忘记。 相对于其他一些考生,到了京城后先是要为了住宿生活等事还费上好一番手脚,秦刚在这一点上,可谓是抢到了与之前就住在京城的考生一样的优势。 正是秦湛这天与自己在外面就木炭的事情晃荡了一天,在分手时,秦刚便让他回去时,带话给秦观,说他过两天就会带一些功课去上门请教,毕竟,秦刚还是非常在乎自己在秦观眼中的良好印象。 而且,这次来京城参加省试,可不能像地方上的解试那样随意了。 之前不过是在高邮一地的学子中进行比试,又有毛滂、林武功这样的强大后盾。 而省试,则是天下的数千贡士齐聚一堂考试,就说像他这样的解元也要有上百个,更不要说还有一些历来多出状元的路州考生。 而且再说京城里的国子监学生,他们虽然并不需要参加省试,而是自己独立的三舍考试。但是在之后的殿试中,是要与他们一同进行最终的进士排名的竞争的。这些国子监生,平时便多有名师指点,又常有来自朝廷核心方位的取试走向的指点。与他们一同来竞争这进士的名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以秦刚不多的历史常识记忆,他至少能知道,明年改元为绍圣之后的这一次科举,便是小皇帝赵煦的首秀舞台,他会在这个舞台上,肆意展现出倾向新党、再兴变法、以及最核心的“逢元佑必反”政治原则。 而要体现这种大的政治方向的转变的考试方式,必然会落在策问上。 所以,秦刚从仓王村回来的这几天,已经连续写了好几篇的策问作业,其内容也都是围绕着神宗当年的变法话题而展开。 而秦湛那天玩了一整天再回到家时,并没引起秦观的太多注意。 这些天,朝廷上的气氛已经相当地不对劲: 章惇回到朝堂后,虽然并未直接担任首相,但却作为皇上最信赖的谋臣,直接参与政事堂的要事商议,甚至有时还会越过政事堂,直接参加小皇帝的小朝会。几天下来,竟已连续发布多道人事任免的政令,毫不掩饰地掀起了对于旧党人士的无差别打击。 目前虽然没有轮到秦观头上,并非是章相公高抬贵手,而只是因为需要打击的对象太多,暂时还没有轮到像国史编修院这样的非重要机构。 受此影响,现在编修院里的旧党人士,要么是想方设法地串联人手,寻找应对的方向与策略,要么就是干脆摆烂躺下,没事就请假在家,坐等最后的结局。 秦观介于两者之间,对于这种朝堂政局的斗争,他虽然并非是第一次遭遇,却仍然是缺乏积极应对的心情与想法。所以每天只是先过去点个卯,再看看确实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只能怏怏地回家。 听儿子说秦刚要上门请教作业,倒还提起了点精神——毕竟有点可以关注的正事了。 这天,堆垛场秦观的家里,秦刚正恭敬地坐在正厅的下首,耐心地等待着秦观查阅他所写的几篇策论作业。 秦观已经看了很长的时间,而且脸色一直颇为凝重。 秦刚心里不住地咯噔作响,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些过于偏重于新法观点的策论文章,是不是有可能会触及到了秦观的政治立场。 再去看秦观的眼神,倒是越来越有这样的担心了。 正想着,只见秦观抬手已将作业放下,手指着其中的一段说:“十八弟的文风颇有唐人风范,仅从文字而言,的确是有可取之处。然则,策论者,非寻常议论者,针砭天下时弊何其易也,出言声讨即可。但解弊除弊者当如何?这便是策论之‘策’之要点了。我看其它三篇皆不错,唯有这篇,指出不足的文字过多,但是对解决之策的提及太少,所以这篇就落了下乘。” 秦刚一愣,秦观居然并没有对文章的政治倾向表达出什么异议。 正好,接着这个话题,他便试探着提出:“七哥可是觉得,这市易法【注:王安石为解决大商人控制市场哄抬物价的问题而施行的一种变法法案,熙宁五年实施,后被迫废除】虽究其内理,有着种种的弊端,但如果进行针对性的改良及纠偏后,仍是具备可以施行的价值?” “法乃朝廷对天下治理、百姓关怀、正义坚持与大道追求的手段。”秦观先是说出了他对法制的根本看法:“所以,法无故新之分,有司也不应执于故新之论。一昧强调新立之法,总以新立之法去否定前立之法,总是以新改旧,则新法后会有新新法,法纲常替,则纪纲不存也。” 秦观的这一番话,表面似在反对“新法”的折腾,实质却是在真正表达他的“法无故新”的核心观点。 当年王安石变法,强调法到令行、令行禁止。 而之后的旧党在元佑初年,恨不着三五天内就要把新法废除干净,岂不也是用一种实质的“新新法”来强力更替。 如此一来,便是开了一个恶头,所有的后来者,都会以新立敕令的优势,随意去否定前者的东西。 其实,秦观的这种思想认知,与苏轼前几年在朝堂上反对“将新法一应废除”的呼声也是保持一致的。在他看来,法就是法,又岂能与党派门户所强行关联绑定! 其实,也是秦刚之前看书没看仔细,秦观在他的系列策论中的《论议上》中就明确主张:“愿诏有司无牵于故新之论,毋必于差免之名,悉取二法之可用于今者,别为一书,谓之‘元佑役法’。”其实这里就表达了他反对党争,一切从实际出发的意见和见解。 秦刚此时听之甚喜,道:“法度修正,好有一比:‘倾濯水,勿将小儿亦覆之’。” 他说的就是后世常用的“倒洗澡水,不要把洗澡的小孩子也倒掉”俗语意思。 “哈哈哈!”秦观乐得手捋长须道:“十八弟此喻甚是有趣。” 当然,关于策论的写作,讲理事理只是其一,既是朝廷要借此选拔良才,那么,同样是讲道理,引经据典是否准确恰当?通今变古是否巧妙帖切?包括即使是相同的主题,在不同的考试中所提出的具体考题里,能否精准正确地理解主考官以至于朝廷的本意与出发点,都是相当重要的关键。 为此,秦观拿出了熙宁四年自己老师苏轼担任开封府试官时出的策问题目,以此来向他举例。 原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题目并不晦涩,意思也很明显,其实就是让考生写一篇“不同的专制的优劣”的议论文。 但首先,考生必须要完全清楚题目中所讲的四个典故的具体内容,这就是在考察知识面! 其次,考生必须能提炼出正面的“克”与“霸”的优点与经验,总结出两个负面的“亡”与“败”的缺陷与教训。这是在考察逻辑判断力! 再者,两正两反的论据都给你列出,那么考生自己的论点是什么?能在考场上有限的时间把它立起来吗?能把结构写清晰吗?能把分析解到位吗……这就是在考察文笔功底。 秦观拆题指导完,便以眼神示意秦刚可以尝试谈一谈自己的解题思路。 还好,这四个典故对于秦刚而言并不陌生,第一步的解题,就很得秦观的点头赞许。 然后,关于专制的优劣分析,这本来就是现代人的最擅长的地方。秦刚自是侃侃而谈,甚至不再拘泥于这四个论据,更是引入了汉唐之间的更多故事。 最终,所导向的论点却是最关键的:专制是这个封建王朝时代的主流,是赵氏官家的天赋之权,而关于各种弊端的规避,则必然地坚守了大宋的一贯“政治正确”——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来辅佐并制约“专制”,才是最成功、最有效的! 虽然此时口头的表述还有一些粗糙与生硬,但其实质,却是秦刚将曾经在后世的政治课学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概念,用士大夫去替换人民而已。而这种本身就是超越时代的政治思想的领先,尽管有私货夹带,但足以让此刻的秦观动容,其内心也为此而不胜欢喜。 转眼正看见秦湛在厅外探头探脑,便把脸一沉,道:“躲在门外作甚,进来!” 秦湛只能有点畏缩地走进来,依次向秦观与秦刚问好。 “在门外听了多久?” “听了好一会儿了。”秦湛不敢隐瞒,如实地回答父亲的提问。 “那你也应该听得很真切了。这道题我之前拿来考过你,想想你当时回答得那种一塌糊涂的模样,今天你再听听十八叔的回答,明白自己的差距在哪里了吗?” “儿子明白了,从今往后要向十八叔学习。” “明白了?你不明白!”秦观教训起儿子,与天下的父亲一样不留情面,“你就是学习如应付,只求晓知文字,不求甚解,不作思辨。” 秦刚虽是被赞,但一直成为对比面也不是很妥,赶紧出言打个圆场:“湛哥儿的经义功底甚硬,前日在我那,也是多有受教。” “光是背得一篓子书本又有什么出息。”秦观看似还在贬斥,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轻多了,“我也听得些言语,今科考试,策问乃是要点。湛哥这头可是差远了。” 秦湛偷看得父亲的脸色好转,正好接着这个话头提出:“大人教训得甚是。儿子前日在十八叔那里,看得他好多文章作业,所以想请示大人,可否搬到十八叔那里去住几天,正好向他多多请教策问方面的心得经验。” 秦刚在京城有刘惟简当初送的那套小宅院,这是第一次上门时就和秦观说过的。 而且,秦湛此次以学习为由提出的这个请求,秦观倒也不是很反对,只是看了看秦刚说:“好学之心能有,我自是宽慰,只是这事还是得要先问十八叔那里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秦刚已经收到秦湛使劲递过来的眼神,赶紧说:“我那宅子正院只住了我一人,很空。湛哥儿过来,正好可以陪我一起学习交流。这样,我过来向七哥请教时,也可带他一起来检查功课。” “只是湛哥儿住过去,怕是多有打扰。”秦观的这话便是纯客气了。上次送炭去的佣人回来就讲过,秦刚的宅院里,连上黄小个,共有三个使唤的佣人,更不要说只需要照顾一个主子。 “大人放心好,我是去学习的,不会打扰十八叔,再说,孩儿在家也不是四体不勤之人,自己的事情都会自己做的。”秦湛赶紧使劲保证。 既然话说得如此,秦观便就同意了。又叫得秦湛守在一边,一起听完了他对秦刚策问作业的仔细点评与修改意见后,才放他们走。 出了门,秦湛非常开心。 没有哪个孩子总愿一直待在父亲身边。 而别说住到秦刚那里后,不仅仅只是房间会更加宽敞、舒适。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感觉与这个小叔叔年纪相近,有着诸多的共同话题。 而且,自从上回一起去了仓王村安排的炭窑之事后,他最是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烧出这个小叔叔所说的那种“银霜炭”出来。 秦刚虽然并不反感秦湛搬到他这里来,也不反对他跟着掺和到烧炭的这件事中。但是考虑到秦观对他的一些期望,所以也是先与他约法三章: 到了麦秸巷里的房子后,家里面随便他自行安排事情,但是如果要独自出门,必须要提前和他打招呼。 然后可以一起跟着去看烧炭的事情,但是其父布置下来的必须功课不要落下。 再者,关于这一次的省试,不论最后考得如何,但必须要认真去迎考。 否则的话他可没法向秦观交待,而万一再有个什么不顺,他回到高邮之后,也没法就这件事情面对徐夫人啊。 秦湛当然是满口地应承下来。 仓王村那边。 钱家父子果真是踏实做事之人,拿到了现钱之后,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当天晚上就跑完了附近所有的砍柴户,第二天就把足够烧满一窑的好木柴都采购到位了。 然后钱老六带着大儿子钱阿牛就赶在下午来了京城,毫不犹豫地和秦刚签定了契约。 对于契约内容,父子俩虽然不识字,但却凭着最朴素的识人观念,坚定地认为秦刚不会骗他们。 秦刚嘱咐钱老六,这次回去烧窑前务必要仔细检查好炭窑。 他上次安排的一些构造改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现有的条件下,尽量提升窑内的温度,这是烧出合适的新炭的一个重点。 要在再三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可点火封窑烧炭。 又想了想,他还是派了黄小个与他们一起过去,一是督促一下窑场周围的院墙加紧时间在这次的新木炭出窑前完工,二是安排钱家人在这几天的时间,抓紧去河里淘一些细沙回来清洗干净后,堆在窑洞旁备用。毕竟这个天,河水上冻,洗沙的活只能提前慢慢完成,太急的话,冻伤了人反倒不值得。 所以,忙乎了这么几天后,黄小个急急地赶回来,说钱老六让其带信,按以往的经验,明天木炭就可以出窑了。 第89章 专营 这个消息也令秦湛非常开心,没想到刚住过来的第一天就能守到这么好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人便出发去了仓王村。 毕竟冬天路上难行,到了也不早了。 窑场四周都已经砌起了高高的院墙,顺便还修了一间可以让看窑人居住的小屋子。 秦刚仔细检查了一下,看来钱家父子没有偷懒,冒着寒天干的活,却很扎实坚固。 眼下还看不出这墙的作用,等这银霜炭一旦卖火了,就难免会有人来此想打主意,高墙深院总是没有错的,到时候还可以养两条狗,至少也可以保障炭窑平常的安全。 秦刚又问道:“新改过之后的窑还好吧?” 钱老六点点头道:“东家果然是有学问的,现在窑的各处都封得很死,唯独最下方留了进气口,这样一来,我光是摸摸窑门口的砖块,就知道现在里面的温度要比之前高很多了。” 秦刚点点头说:“接下来开窑取炭的过程与以往不同,这是我们做好这种木炭的关键。在这个地方,把之前已经洗干净的细沙运出来,再浇上水,全部拌湿……对,拌匀后在这里等着。然后,听我命令动手。” 接下来,秦刚便示意钱老六可以开窑了。 木炭窑一打开,便是一股热气喷出,大家精神一振,几个人手脚麻利地用铁勾将窑内排列整齐的木炭迅速地勾扒了出来。 一直闷在窑内已经烧得黝黑的木炭一遇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迅速地整体变红,甚至一下子还燃起了明火,开始了急速的煅烧。 “快,把湿沙都铲上去盖住!动作要快!” 守在湿沙堆旁的两人,手中的铁铲迅速地上下翻飞,一铲铲的湿沙撒在了木炭身上,“哧哧”地冒出了大量的水气。而随着湿沙将木炭完全覆盖了之后,整体的明火苗都被完全熄灭,场地中间散发出阵阵的水气。 “盖沙这个过程,第一是动作要快,出窑的木炭上的明火很正常,我们也是一看到它起来,就开始撒沙;第二,沙撒得要均匀,这盖上去的湿沙要以正好完全盖住木炭为标准。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绝不能露出里面的炭材。” 秦刚一边给在场的人讲解,一边自己接过铁铲,对已经撒盖在木炭外面的湿沙,小心地进行着推平并盖实。 一直等到再也没有水汽外冒之后,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沙土隔离,木炭内在的暗火,也已完全地熄灭。秦刚小心地用另一把小铁铲拨开其中的一小片木炭表面的细沙。 果真,露出来的木炭再也不同于刚出窑时的黝黑,而是呈现出如秋霜一般的银白颜色。 “啊,原来这就是银霜炭啊?”秦湛此时才好奇地上前问道。 “嗯!”秦刚有点满意,“光看外表,这次烧得还不错。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正式检验一下,看看它们烧起来的效果会怎样?” 秦刚让原先撒湿沙的两人,开始用铁钳,从已经干透了的沙土堆里,把白色成品木炭小心地挑出来,整齐地码放于院中,等待它们最后的冷却。 “我让钱老六改过了炭窑,这样里面的温度会比之前高于很多。而且进出气的通道也改过,这样子烧出来的木炭都要比过去要硬得多、质量也好得多。”秦刚小声地给秦湛进行原理解释,“等到木炭一下子从窑洞里拉出来后,外面的空气会让它们最外表的一层迅速烧起明火,但是却很快就被湿沙全部覆盖住。这样一来,刚才在一瞬间烧掉的木炭表皮就能形成硬化的、银白色的表面,紧紧地贴在了木炭的表面。” “十八叔,这银霜炭看着的确是好看,只是它烧起来真的有你说的得那么好吗?” “那你来看。”秦刚用铁铲将其中一块白炭用劲砸碎,“你看,因为我提升了窑内的温度,所以会让木炭的内里部分烧得非常透彻、也特别地干燥,这样子它们就不太会起烟。而且因为最后的处理,让外边有了坚硬的白炭包裹,可以在燃烧时,更好地稳定火焰,延长燃烧取暖的时间,从而使用的效果会好得多。” 借着等待木炭完全冷却的时间,秦刚也让钱家的人都再次巩固复习了整个出窑盖沙的过程。并再三嘱咐,这个环节是出白炭的关键,除了在场几人,一定要对外保密。 其实,对于古人而言,任何有可能赚得大钱的手艺,都会成为秘不外传的传家之宝。钱家人签了契约后,便已将秦刚视为自己的东家、主子。这里所包含的任何秘密,都会成为他们的共同利益点,也必会成为最高等级的秘密。 快到午饭的时候,秦刚叫黄小个从差不多已经冷却下来的白炭里随便挑了几块,便锁了窑院的大门,一起回到钱老六家里吃饭。 这次已经不用秦刚说,钱家的女人已经准备好的丰盛的饭菜。当然,这时已经没人关心这个了,都在盯着秦刚来试用新出窑的木炭。 秦刚叫钱阿牛的媳妇找了一只炭盆,底下铺了几块从炉灶里已经烧红的炭火,然后便把拿出来的几块白炭铺在了上面。 似乎白炭并没有如大家所愿地迅速燃烧起来,甚至一开始时都没啥动静。 钱老六等人心里很急,但也不敢多问。反倒是秦湛有点耐不住性子:“它能烧起来吗?” 秦刚笑笑说:“正常的,白炭在一开始烧起来会相对慢得多。” 果然,一会儿之后,白炭的四周开始变红,炭盆里的温度也开始逐渐升高了起来。最重要的是,整个过程中,炭盆里没有再冒出过一丝的烟气。 于是,大家便都开始松了一大口气,于是招呼着先吃饭再说。 吃饭中,秦刚对钱老六说:“这第一窑算是烧成功了,下午就拉回城里去,售卖的事我去安排。接下来你们的事,就是要开始加大生产量了。所以,待会儿会再给你留五十贯钱。” “啊,东家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钱老六听了暗惊,赶紧接上回话。 “我看围好的炭窑院子里,除了把另一口窑改好后,再多挖三口没问题吧?” “没问题,东家,山坡那边并排六口窑都没问题。” “还是留点距离好,就新挖三口。然后你们也看到了,这银霜炭好不好,关键还在看木柴。买的时候,一定要选那种细密、沉实的木柴。加工也要注意,越整齐越好。这方面,不要怕花钱。我交个底,好木头,哪怕比现在再高一倍的价钱,也可以买。”秦刚强调说。 “老汉晓得了。东家你放心,因为我们可以结现钱,这附近几十里地的砍柴户,都是任由我们优先挑选他们最好的木柴。” “如果五口窑都开始烧的话,还须多招些帮手。这样子,新招的帮手只能负责院外的事情,多加的工钱都由我来出。只是不要让他们进入院里,里面的事都只能你们家里人来做。” 饭后,火盆里的那几块炭烧得正旺,虽然经过了一个时辰的燃烧,却仍像是刚刚烧着的样子。看了这种情况,大家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 午后,钱阿牛帮着把冷却后好的炭都装上了自己家的车,并用厚油布将外面都盖得严严实实地。 “以后运送时,必须要象这样盖严实了,一则不会轻易让外人知道我们运的是什么,再则也是防止路上被雨雪再打湿了。以后往城里运它们时,都要这样子做。” 钱阿牛认真地点头记住。 这回运木炭进城,秦刚还凭着他的官碟,在城门口享受了一回免税免检的特权。 一车银霜炭都先运到了麦秸巷的宅子里,让刘三、李婶一起都搬了进去。 秦刚首先想到的,便是用上次秦湛送木炭来放下的挑子,换上了这次的银霜炭,让刘三挑着与秦湛先回一趟家,可以赶紧让戚老夫人先行试用起来。 然后,他想了想,便叫过黄小个,用一只送礼使用的手提木匣,装满后大约能有个五六斤,上面加了自己的名帖,让他送给巷口当街的那家最大的木炭店掌柜。 当晚,秦湛随刘三回来时,十分兴奋,说一回去就给祖母的房间里试用了银霜炭,这炭火燃起后,真的是没有烟起,也不曾有明显的异味,老太太非常满意,说房间里暖和起来了,自己也不会感受喉咙难受。 这银霜炭虽然是秦刚送的,但毕竟是自己的大孙带回来的,老太太自然更是开心。秦观是一个大孝子,对秦刚的态度则更为信任,便让秦湛过来好好感谢。 第二天快到中午之时,刘三报有人来访,秦刚看了一下拜帖,上面写着“京城仁和商号罗应”,附带的礼单则是人参两对、龙凤团茶两份、羊腿一只、南北货若干。 虽然秦刚预料到这炭店掌柜见到银霜炭后必会非常重视,但也没想到,初次上门就能备下这样的贵重之礼,便让刘三赶紧将人请进来。 “罗应有幸拜见秦官人。”昨天他收到黄小个送来的一盒白炭,起初只以为是颜色稀奇,结果把它燃起之后,发现居然不会起任何烟雾,更绝的是,其火力充足地一直燃到了次日早晨。 这罗应在京城做生意,还是有点手段的。赶紧差人出去打听,很快就知道了这处宅子主人似乎是一个新来的官员身份,自是不敢小觑,立即备下了重礼过来求见。 “罗掌柜客气了,请坐。”秦刚还礼。 听到这个年轻官人并未否定自己的称呼,罗应更是按下心头的惊诧,开口自我介绍:“敝号在保康门大街的这间只做木炭生意,但我仁和商号在整个京城,还有另外十一家铺子,主营药材、南北货、日杂及北方牛羊肉。今天所备薄礼都是敝号的所营之品,还望秦官人笑纳。” “噢!”秦刚没想到这次竟然还联系上了一家大商号,“想不到罗掌柜的生意做得这么大。” “惭愧。我仁和商号是宗族内的产业,在下勉为其难,是为商号里的二掌柜,主要负责外城的五家铺子以及南北货与杂货这一块,也是商号里在这块可以作主的人。”罗掌柜既交待了自家的实力情况,也顺便介绍了自己的能力与权限范围。 秦刚点点头,既然是这样的话,今天的交谈就很有基础了。 “在下是个生意人,喜欢有话直说了!昨日所收秦官人送来的白炭一物,以某经商多年的经验来看,当是一稀罕之物。不知官人从何而得?若能介绍商路,在下定当重谢。” “呵呵,罗掌柜是个爽快人,我也喜欢有话直说。”秦刚正色而道,“此物名曰‘银霜炭’,乃我秦家从海外蕃商处高价购得的秘方,这次在京城城郊已经开窑试烧成功。只是我此次入京,主要是为了开春后的科举省试,也无太多精力为这生意之事。罗掌柜既然有意,又算是街坊邻居,这笔生意的合作是可谈的。” 罗应一听,大为惊喜,立刻觉得自己今天备礼上门的考虑没有错。 昨晚他都没有睡好,半夜里起来了五六次,一直在拨弄观察着那盆银霜炭。 他深知,一旦能够拿下这种商品的独家发售之权,不仅能让商号大赚其财,自己在商号里的地位,更是可以再多几分稳定了。 “不知秦官人此物供应量能到多大?” “七日一供,一批百石。” “七日一百石,”罗应在心底里盘算着,相对于普通木炭来说,这个量似乎并不大。但是如此效果的“银霜炭”,又是海外蕃商而来的秘方,它的定价必然不低,那么供应量也应该没有必要太大。所以,他便试探道:“不知秦官人认为这银霜炭的价格定为几许为宜?” 京城里的寻常木炭,在价格低的时候差不多是六文一斤,这几日天寒涨价后,差不多十文一斤。秦刚觉得作为这样一种划时代的稀缺商品出现,怎么着也得有个五六十倍的溢价吧。于是便说道:“罗掌柜觉得,六百文一斤如何?” 罗应略作沉思,没等到秦刚对他的魄力有所怀疑时便开口道:“秦官人要六百文,以我仁和字号的独家发售,一贯钱一斤的价格不会有问题。这样能分四百文钱,也算是给了某的大面子。某在此代商号谢过官人的照顾了。” 秦刚内心说了声惭愧,他原本说的六百文是对外售价,想着给仁和的四成销售分成也在这六百文以内,却没想到罗掌柜直接以供货价给答应下来了。 价格既然没有大的争议,两人很快就议定,已经送到家中的银霜炭,除了稍微留下一些外,差不多能有五百斤,能让罗掌柜今天运走,开始进行市场的预热。 而除了付清这一笔三百贯的货款之外,罗掌柜还要为下一批货支付三成的订金。这些都将一一写在了双方达成的契约中。 整个过程,秦刚只留了黄小个在身边,刘三、李婶他们都被吩咐在外院候着,就算是秦湛,也只让他待在书房里看书。 装模作样学习的秦湛,早知有商号来找秦刚谈银霜炭的发售生意,此时又看着黄小个进进出出拿纸拿笔,中间拉住他问情况。 黄小个自然是一问三不知,问多了就说:“你不会自己去问你十八叔么?” 秦湛只能悻悻然地坐下来翻看着书了。 真到罗掌柜走后,秦刚回到书房,拿着之前秦观批改过的文章意见,静静地开始修改。 而秦湛终于憋不住了发问:“十八叔,这银霜炭谈下来怎么卖啊?能卖多少钱啊?” 秦刚放下笔看看他,有点好笑,毫无隐瞒地说:“仁和商号帮我们专营发售,每斤一贯钱,我们拿六百,他们拿四百。” 秦湛听了这个价格,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每斤一贯钱?!会不会太贵了?” “那你觉得多少钱才算不贵?又或者低到什么样的价钱大家都会购买呢?” 秦湛被这么一问给问住了,想了一会儿后才想明白: 如果要是十分在乎价格高低的人,宁愿去买四文钱一斤会冒黑烟的石炭了。 而这银霜炭一是它非常稀罕的银白颜色、二是烧起来不起烟、时间长的优质特点。看中于这两点的人,一定只能是那些不太在乎价格的达官贵人,甚至对于达官贵人而言,越是无可替代的东西,越需要卖到足够高的高价,这样才能彰显出只有自己这类人才能用得起的特别地位。 跟着秦刚的这几日,令之前一直只能死读书的秦湛眼界大开,也让他开始有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十八叔。我不想继续念书了,想跟你学做生意行不?”秦湛看到秦刚似乎被吓了一跳,赶紧补充说,“别误会,我可并不是为了赚钱啊!就是想跟你一起学做生意的头脑。” “哎哟喂,我的湛哥儿,可千万打消这个念头。我可不想被你父亲找上门来问责。”秦刚想了想又缓了点口气说,“而且学做生意与学读书并不冲突,做生意中的许多道理与技巧,其实都是需要从读书里悟出来。” 秦湛咕囔着自语:“我知道自己的学业到底能怎样。其实做生意也一样能有出息嘛!” “如果你真的想学做生意,至少得要等到参加这次省试后再说吧!”秦刚不忘了给他还要划下这么一条最基本的底线。 先前那次从仓王村回到城里时,就想给郭小娘写信,但是起笔之后想想总得要讲一下去仓王村的原因,那就会说到炭场的事,所以犹豫之下便拖了拖。 直到这银霜炭烧成后,秦刚便让黄小个准备了几十斤,和这书信一并送去了东榆林巷。 当然,拜帖上写的是拜谢王夫人,其实夫人见了也会知道是送给谁的。 第90章 名臣 第二天,郭府便有下人送来回信,一封是王夫人写的,很简单几句话,甚是夸赞感谢了这银霜炭的好处,让他有空可来府上坐坐。 另一封便是郭小娘写的,虽然里面没有什么亲密的话语,但是字句中都透着能够重新恢复了联系后的欢喜。 当然,也少不了希望他不要因这些生意之事耽误了学习与备考之事的劝勉。 总之,对于省试,郭小娘可比他上心得多。 而另一边,罗掌柜的行动力果然不同凡响,其商业头脑与操作手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首批的五百斤银霜炭,居然一斤都不急着先卖,而是取出了三百斤,分成了三十份,直接作为礼品,去送至那些肯定能消费得起的老主顾。 剩下的两百斤,则在京城东南西北四家分店里各放五十斤,也不售卖,只是在店中置一火盆,直接燃起以作示例。然后就在上方挂出价格,写明接受预订,七日后可发货。 这样的操作之下,仁和商号的银霜炭在京城里一炮而红。 事实上,还没等到四家分店的店里实物演示起到效果,送出去的三十份银霜炭,则毫无悬念地回来了五十多份的订单——这些人家一旦发现好物,自然会转告甚至转赠亲朋至友——首批一百石的银霜炭还未到货,就已经被预订光了。 之前说过,每斤四文钱的石炭便宜到了令人发指,却撼动不了每斤十文钱的普通木炭,无他,就是木炭的烟尘较小些,味道较低些而已。 而因为有了在这个时代无可替代的“无烟无尘”的罕有特性加持下,每斤一贯钱的价格,反倒成为了银霜炭独有地位的证明。 因为对于京城的显贵们来说,一两三十贯钱的香料都烧得起,谁会在意这区区几贯钱的小事情,唯一要吐槽的,只是当前的供应量实在是提不上来。 所以,在秦刚安排钱家父子将提前了两天出窑的一百石银霜炭送至仁和商号时,可把罗掌柜给高兴坏了。 因为在第一批货订光之后,还有新的订单不断地过来打听。而他实在是不放心仓王村里的产量,所以在没能收到第一批货的情况下,着实在是不敢去接后面的订单。 至此,在成功送出了第一批货后,第二个与第三个七天后的订单自然也就再次一订而空。 而连续三次都没能订到的人家,心有不甘地开出了更高的价格,期待有人肯转卖。 一时间,京城市场中能够转卖的价钱,甚至翻到了每斤六贯钱的地步。 银霜炭已经成为今年京城里最受欢迎的馈赠之礼,尤其是去想巴结朝中重臣的。送个百八十斤的木炭,总不算是行贿吧! 比如,现在已经有人送了两百斤的银霜炭到了资政殿学士、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家中。 经元丰官制改革之后,宋朝强化了三省六部制,对于开国以来的宰执机构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强化了六部的职权,其中最得益的是吏部,次之就是废除并替代了三司的户部。 所以李清臣所任的户部尚书便成了一个权高言重之职。 李清臣,字邦直,是仁宗时皇佑五年的进士,之后在英宗治平二年通过制科秘阁考试,被授予秘书郎,转为京官。治平三年再通过诏试进入馆阁,擢为集贤校理、同知太常院。 读懂李清臣的这段从官经历,对于熟悉与了解宋代官制的实质十分有帮助。 普通人就只知道看官品的高低,但是却不明白:为何有的人一级级地由从九品爬起,哪怕仅仅只是想升到正六品,就要几乎耗尽一生的努力;但是有的人却能在短短几年中,就可实现极其神奇的各种跳级升官,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跳跃至四品、三品的高官之位? 简单说来,官品其实只是一个职位发展结果的事后认定而已。 宋代崇文,文官的升迁十分讲究一个资序,也就是资历与次序的意思。 大家熟知的科举,其实有很多科。我们一直关注的只是其中对最大多数人开放的进士科。分为地方解试、中央省试与殿试,三试通过即为进士。 拥有进士之身的官才是士官,这是最重要的资历。 而像如今的秦刚这样,因为立功而获得赏赐的官位,通常被叫作选人官,一般只能在七品以下的低品级之间徘徊,同时也根本比不上同品级甚至稍低品级的进士出身官员,基本上只能与蒙荫官甚至之后的捐官算作同一个档次。 而进士授官,除了排在一榜甲等的状元榜眼这少有的几人,可以有机会入职翰林,直接成为京官。大多数的进士,只会分配为一些县令、主簿或者边远军州的辅官。 所以李清臣在考中进士之后,起先担任的就是邢州的司户参军。这种在地方上的官员,每一年都要经过严格的政绩考核,才能艰难地上升为县丞、县令等职。 之后便要经过一道严峻的门槛——通过吏部的铨选,确定能否转为京官。一旦通不过,就只能一辈子在各种县官与军州的辅官里转悠,品级也就一直在九品至八品之间转悠。 而吏部的铨选,竞争极大,里面的水也极深。当年刚正耿直的李清臣自然过不了这一关。 好在,宋朝还给真正优秀杰出的官员开了一个口子:制科,又称制举,相对于科举,也称大举,由此可见其地位之重。 制科要分三级考试,首先须得皇帝近臣荐举,进呈策、论各二十五篇,皇帝委托两制侍从详看,并限定先淘汰三分之一。 秦观在元佑二年曾得到苏轼等人的荐举,参加了第一级的考试,可惜并未能通过而被淘汰。而更早一些的李清臣,却从这第一轮荐举中顺利过关,由此便可见到其实力确实不一般。 当然这里不是说秦观能力不行,只是说,通不过这第一轮考试的不一定没水平,但是能够通过的,那肯定是极有水平。 其次为秘阁试论,即现场出六个题目,要求一口气作出六篇论文。每次能过此关者多则两三人,少则一人。治平二年这次,李清臣成为了过关后两人中的第一名。 最后,便是御试对策,即由皇帝与宰相等官员出题问策。主持李清臣参加的这次御试的便是宋英宗与宰相司马光。 最后,李清臣终于通过了这次制科考试,而正式转为京官,具有了进一步升迁的重要实力。 经过几年在秘阁兢兢业业的工作,李清臣深受神宗皇帝的信任,被逐步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官至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臣。 自此开始,他则不可避免地开始面临党争与政治派别的影响。 只是,生性正直的李清臣,虽然赞同并倾向于变法,但他却没有像其他的变法派成员那样,大张旗鼓地一昧盲从王安石,以至于还一度被激进的变法者指责为保守派。 但是,在神宗皇帝去世后,保守派在高太后的支持下开始大肆废除新法,打击新党之际。李清臣却坚定地站了出来,在蔡确、章惇先后都被逐出朝堂,保守派一手遮天的情形下,李清臣以他大无畏的精神与坚定的勇气,成为最后一个阶段对于新法的维护者与坚守者。 元佑二年四月,李清臣终于被罢尚书左丞,以资政殿学士知河阳、再知河南永兴军。 直到元佑八年,随着高太后的身体欠佳,赵煦亲政的概率增大。朝中开始有人运作让一些具有新党倾向的官员提前回京布局。 首当其冲的就是李清臣。 当年六月,在两次召回失败之后,新党终于在第三次,成功地将在知真定府的李清臣召回京城,任户部尚书。 在这个时候,具体的官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表达出了一个鲜明的政治信号。 正如时间进行到了十二月,上月底从杭州召回京城的章惇只是非常低调地被任命了一个不领实职的群牧制置使,甚至都没有成为执政堂中的执政之一,但大家谁都清楚现在朝堂中作主的是谁。 宋王朝这具庞大的马车已经决定了转向,只是在完全实现方向的转变前,还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 至少,像各个在元佑期间被放逐到地方的新党干将,要把他们全部陆续地调回京城,则必须要走一系列的正规手续。然后如果要相应安置到各个重要的位置上的话,原来位置上的那些旧党官员还得找出问题一一逐放。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足够的时间,都需要如今新党的实际掌舵人章惇在背后细细地筹划。 如此一来,此时的李清臣,便站在了面向激烈动荡的朝局最前沿。 已经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李清臣当仁不让,首创提出了“绍述”之议,建议皇帝旗帜鲜明地继承先帝神宗的成法之绩,这便非常符合赵煦内心的政治意图,也算是开始在朝堂明确地吹响了重启变法思想的号角。 而大多数的官员都是盲从的,新党当政时他们跟着歌颂新法,旧党上台时则默认废法,而到了政治空气再一次扭转过来的时候,明哲保身的最大多数人,则开始各显神通地寻找新的出路或靠山。 虽然章惇个人做事不拘小节,但其回京时对郊迎百官的肆意忽视以及在朝时的阴冷神情,令大多数有心攀附之人望而生畏。 而修身自律的李清臣,却因为平易近人的性格,成为太多人有心巴结的对象。 即便是李尚书不好美女钱财,但总有可以钻营的地方吧! 此时,在李府后堂正厅,李清臣的第四子李禠正跪在堂下,口中犹在辩解: “大人息怒,这也不能全怪孩儿啊。当时只是想,这也不过就是百多斤的木炭而已,对方说得又很诚恳……” “诚恳?”饶是冷静的李清臣也不禁被这话气得更怒了,“你才认识几个人?这京城之中,也就是你等这种不成器的衙内,才会把各种狗苟蝇营之徒看成是诚恳之人。” “大人责备的正是。孩儿知错了,只是入冬以来,娘亲屡受木炭烟尘而咳嗽不断,当时听来人说这银霜炭不起烟雾、不起异味,一时好奇便想拿来试试。哪会知道这种事物的价格,居然会那般离奇地昂贵啊!”李禠半是服软、半是解释地说道。 这李清臣共有四子一女,其中前三子一女都是原配韩氏所育,韩夫人是北宋名相韩琦的侄女,只可惜去世较早。 之后李清臣娶了前“同制科馆职”的孙洙的季女为继室,孙夫人嫁来时小他二十岁,为他只生了这第四子李禠,另有一女早夭。所以,李清臣甚疼爱这孙氏,而孙氏也是较为溺爱自己亲生的这个小儿子。 李清臣当然是知道孙氏年长之后的咳嗽问题,听得李禠的孝心表露,火气也是消了大半。 “银霜炭。”李清臣注意转到了这个木炭身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等不食人间烟火之权贵享用的奢糜之物,又岂是我们这等人家可以使用的?” 早在李禠埋头挨训之始,他的伺候小厮就悄悄地退出,飞也似地去找孙夫人求援。 不多时,孙夫人便及时赶到。 “奴家见过老爷!”孙氏进来后,便跪在了儿子的前面,“禠哥此番的不是,奴家已经听过了。老爷可责骂、可处罚,但是还请看在他的本心只是为了孝敬父母这点上,不要太过于生气了。再有什么恼怒,便都先罚一下奴家这个管教不严的母亲吧!” “你……”李清臣一时语塞,想到的话语竟是被这个孙氏夫人堵得严严实实,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溺儿便是害儿,今天他敢收别人的炭薪,明天他就敢收别人的金银!此风不可涨,此口不可开!收的的这些木炭,已经烧了的,赶紧去买了补上后,一并退还。买炭的钱,就从这个蠢东西的月例钱里扣,你要维护,你替他出!” 说完跺了跺脚,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孙氏看见李清臣离开,便站起来再拉起了儿子,柔声说道:“起来吧,娘亲知道你是孝顺,可是你爹爹教训是也是在理,我们家怎么能收这种重礼呢!” 李禠想的却是他父亲最后说的几句话,当时他收下这银霜炭后,就赶紧给孙夫人房里送去换下了过去的旧式木炭,这两日里已经用去了二十余斤,按照现在外面的市价,这要是由他的月例钱来扣的话,还不得要了他的命吗? “娘,就是大人说的这再去买这银霜炭的钱,可是要花一百多贯呢!孩儿哪里能有这些钱啊……” “唉!你也是孝敬娘亲才惹出这些事的,这钱你便跟我取吧。”孙夫人说完后又皱皱眉道,“只是以后凡事都动动脑子,这不过烧了两三天的木炭,就要花上这么多的钱,的确不是我等人家可以用的。” 李禠逃过了父亲的责骂,又得到母亲的经济援助,不由地好好地松了一口气,便扮作乖巧地认真听训,又说了好些软话,哄得母亲眉开眼笑,最后给他支取了一百五十贯的钱,去处理买炭退礼的事。 钱是拿到了,可是要到哪里去买这银霜炭呢? 这倒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只能带着小厮去各家炭店里去打听了。 京城唯一可以发卖银霜炭的只有仁和商号,小厮们跑了两家,都说近期已订光,至于有没有人愿意加价转让的,伙计只能客气地说帮着问问,都不敢保证。 李禠也不死心,便决定亲自去跑第三家,正是在保康门外的这家,在柜台问到的结果与前面两家无异,正当他有点气馁地准备离开时,突然被人叫住: “至德【注:李清臣共长大成人的有四子一女,但具体哪个是继室孙氏所生,史书并无记载。四子李禠,仅记官至承务郞,从九品,估计应为蒙荫官。本书中设定为不喜读书、后随秦刚从商,及其表字至德,均为演绎。】兄,怎么有空来这里?” 第91章 酒楼 李禠在保康门外的木炭店突然被人叫住,抬眼一看,却是熟人秦湛,旁边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是刚与罗掌柜对完近两天生意账本的秦刚。 秦湛叫住李禠后,立即给两人介绍:“十八叔,这位是当朝户部尚书李清臣李邦直的四子李禠李至徳。至德的大哥也在国史编修院,与家严是同事,所以我们经常来往。至德兄,这位是我家十八叔秦刚。” 李禠事情没办成,有点心不在焉地应道:“处度兄好,十八叔好,幸会幸会。” 秦刚听得李清臣之名,便觉得有点熟悉却又有点陌生。 因为李清臣的名声,之所以比不得司马光、王安石以及苏轼兄弟那般有名,多是后世史学家的有意打压。所以此时也只是因为对其父的官职而敬重地拱手道:“不敢当,直接叫我秦刚便是了。” 秦湛看了看李禠两手空空地走出来,心中一念便问道:“至德兄来此,可是想订购银霜炭?” 李禠一愣,便叹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想买多少,也就二十来斤足矣。可惜这东西现在是紧俏得很,说是下个月也未必订得到货。” 秦湛奇道:“这银霜炭说起来不便宜,但买的人多半都是百斤起订,只买这二十来斤作甚。” “唉!”李禠对他也不见外避讳,就把自己无意收下了别人送来的银霜炭,用了后才发现这东西不便宜,又被父亲责骂,现在需要补足了量后去退还别人等等之事说了一遍。 “哎呀!既然是这样的话,十八叔,能不能帮一下至德呢?”秦湛便向身边秦刚求援道。 什么?这个什么十八叔真的能帮上自己的忙?李禠不由地有点喜出望外。 秦刚也没拒绝,便带着他们,直接回到后堂,再重新去找罗掌柜。 “哎呀,秦官人怎么又回来了?可有何事?” “罗掌柜好,我这位朋友因为家里需要,缺个三十斤的银霜炭,可否安排一下?” “这说得是什么话,秦官人托的事情,又不过是区区三十斤的量,店里还有一点应急存货,倒是可以从里挪出一些的。”罗应看到秦刚亲自开口,便直接应承下来。 李禠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让他一个头要有两个大的问题,在这里却是一句话的事情,不禁连声感谢。 罗掌柜差人从店内预留存货中称了三十斤过来,说:“既然是秦官人的朋友,这一点量就不用算钱了。” 李禠赶紧拉过秦湛说:“万万不可,家父正是因为我随意收礼,才有了现在这个补货再退还的事情。我现在要是不付钱收了这些,岂不是错上加错了么?多少钱?我一定要付。” 罗掌柜看了看秦刚后,便只能照着售价收了他三十贯钱。 就算是这样,李禠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因为之前他是按着黑市价格问母亲要了一百五十贯,而现在只需要实付三十贯钱,整个便为他落下了一百二十贯的差价。要知道,过去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也不会超过三十贯,这下立刻令他的腰包鼓了起来。 “走,这里离望海楼不远,我请客,两位一定给我这个面子。”李禠兴奋地打发了小厮将这新买的银霜炭送回去,自己则亲热地拉着秦湛,一定要邀请两人去喝酒。 秦刚瞧这李禠的脾性挺简单,于是也没有反对。 过去的路上,李禠忍不住与拉住秦湛悄声问:“处度,你这十八叔可是与这家掌柜有什么关系?怎么一句话就能拿到这外面根本买不到的银霜炭?” 秦湛便道:“那你也是碰巧了,不瞒你说,这银霜炭,就是我家十八叔的生意,只是委托给这仁和商号在京城发售。所以以后你若是还有需要的话,别的不敢保证,平价给你一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老天呐,这银霜炭居然是你家十八叔的生意。”李禠听了后却有点不敢相信,“对了,你这十八叔看着怎么比你还年轻啊?” “他辈份比我大呀!你大哥的道哥年纪就比你大,但一样还不得叫你四叔么?”秦湛撇撇嘴说,“我这十八叔可是这次在家乡考中了解元,是来京城参加省试的。” “嘶!”李禠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秦刚的眼神里更多了一分钦佩。 其实读书好的人他倒并不稀罕,别的不说,他父亲李清臣少年时便是天才,此后还是朝中的翰林。自己两个哥哥都考了进士做了官,三哥也是考进了国子监读书,只有自己,只能靠蒙荫弄了个承务郎。 但是,他和秦湛投缘,就是喜爱京城里的各种生意赚钱之事,一直合计着从哪里投资个生意,赚到了钱,便可以到处喝酒自由了。 所以当他听到秦刚不仅做着银霜炭这样的独家生意,而且还能在地方解试里考得了解元,则更是有心要结交一番了。 “那个,我也是特烦那些辈份的事。”李禠凑到秦刚身边笑嘻嘻地说道,“我大哥、二哥家的孩子年纪都和我差不多,我就都让他们叫我禠哥,所以我也叫您刚哥不算冒犯吧?” “不冒犯!”秦刚也挺满意李禠的这种性格,转而对秦湛说,“湛哥也可以这样叫我!” 秦湛摇头道:“他是可以,我不行,被家严听了要责罚的。” 李禠哈哈一笑,换了个话题说:“刚哥应该是来了京城不久,我给您介绍啊,这望海楼,虽然在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的排名不是很靠前,但是他家的‘雕花蜜煎’却是所有正店里做得最好的,所以,今天咱们去,就请刚哥多尝尝这些。” 话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望海楼门前,店小二早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三位小官人,外面天气冷,快快里面请,里面暖和。” “有上好的雅间么?给我们安排一间。”李禠大大咧咧地说道。 “好咧!三位二楼雅间请。”店小二忙把他们引进去。 京城酒楼的雅间有大有小,特别大的房间有时会用屏风隔成两间,也方便酒楼灵活安排。 因为李禠这边就三人,安排的就是从一个大包厢里隔出来的稍小的一间,平时坐个四五人都没问题,他们三人也挺满意。 李禠有心要感谢二人,便叫了跑菜的伙计过来,对着菜单,好好地挑选了一批特色菜肴后,又说道:“酒楼里有什么好酒,赶紧给我们上来。” 酒水与一些冷盘小菜摆了上来,李禠抬手举杯,道:“刚哥,来了京城,有啥不方便的事情,就和我说,或者让湛哥带个话也成。我李禠也没啥本事,就是喜欢交朋友,人头熟。这第一杯酒,就敬刚哥眼下在京城的生意大卖、来年的科举金榜题名!干!” “我来祝十八叔高中状元!”秦湛也举杯跟上。 “谢了禠哥的酒,也祝两位心想事成。干了!” 酒水入口,虽有香味不错,但同样是非常淡薄。秦刚想到,在来之前也与辛第迦合计过,冬天里汴河断航,天醇酒运来的成本太大,还是等到开春复航后,到时候酒的产量也能大起来,再来考虑这天醇酒进京的生意。 酒席上很自然地就谈起了关于银霜炭的生意,秦刚也只是简单地讲,生产的配方是从扬州合作生意的蕃商手中高价买来。而李禠显然是对于蕃商的兴趣远远大于银霜炭,听了秦刚对于他们的习俗秩事讲解之后,竟是十分地想往。 正聊着,伙计便上了之前所说的“雕花蜜煎”。 乍一看来,还以为摆上桌的四五盘菜肴都是各式假山盆景一样的工艺摆件。 再仔细一看,原来这些看起来是一些神话故事、山水花木的东西,都是厨子应用了不同颜色、色泽与质感的瓜果,比如有冬瓜、南瓜、木瓜、枸橼、金橘,以及鲜姜、嫩笋、青梅等等,在大件上雕出场景,在小件里雕成花样,再组合在一起,让这美食的赏玩特性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也让人对此时食物的审美情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到秦刚看得入神,李禠便对自己的安排甚为得意,他在进一步介绍了这些不同果件背后的有名厨师与故事之后,又催促着秦刚挑选其中的某些部位去品尝。 秦刚尝完之后才发现,好看仅仅只是其一。这些不同的组件还根据了瓜果本身的口味,进行了精心的蜜腌浸制,或酥或脆、或软或糯,入口之美味,令人食之而叹。 秦刚也不避讳表现自己的眼界大开,自是向李禠真心请教与之相关的美食文化,一时间,两人之间谈得极为热烈。 这边谈兴正浓时,突然就听得屏风隔断的那边大间里传出了客人的肆意哄笑之声,甚是扎耳。 一时间,李禠的神情便有些不悦,本想发作,只是看了秦刚倒没表现出什么意见,想想主随客便,也就硬是把火气按了回去。 只是隔壁的人却是酒兴起来,说话的声音更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待得传过来的谈话内容再多了一些,便是听出是一些在京的贡生招待外地入京的贡生,谈的内容却是天下大势、朝中政局外加本次科举的考试形势分析。 古时民间有话说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无非就是嘲讽一帮酸腐之徒,看起来像模像样地指点天下、针砭时弊,实际说的五句话中,两句背的往世圣贤之语,两句抄的当朝名士之章,半句自己的瞎编,再外加半句人云亦云,此番隔壁的高谈阔论内容大抵如此。 “本次春闱,乃是当今官家亲政后的第一次科举。不知主考官会不会还是之前猜测的范相公或者是吕相公。” “官家亲政,所用之人肯定会有新的想法与安排。再说两位老相公不都是一直在向官家递辞呈么?现在已经是第几回了?” “差不多要六回了。”有一稍亮的京城口音说道,“最多不过九回吧?官家也该准了。” “两位老相公一动,这朝堂的风气也变了,想必这次的应考会成为好些人投机的良机了。” “哼,要说投机,谁也比不过写那《少年华夏说》的贡生。”还是那稍亮之声的人说。 这边的李禠还没反应过来,秦湛却听得分明,正待要起身,却看秦刚摆手示意莫动。 又听到一低沉的声音问道:“原之兄既然来自高邮军,想必与写那《少年华夏说》的秦刚认识吧?不知此人实际才学如何?” 这句话明确地提到了秦刚之名,而且被问话的对象似乎也是高邮贡生。这下连李禠都把注意力转向了隔壁的谈话。 “哼,在下虽与秦刚曾在同一学堂,却耻于与其同乡。”说话的声音是秦刚再也熟悉不过的,正是张徕。 张徕也是高邮解试过关的贡生之一,提前来京也不稀奇,只是此时出现在同一座酒楼里的隔壁,倒也是无巧不成书了。 “此子出身乃一外乡破落商户,却工于心计,善商贾、会钻营,不知缘何攀上了高邮新来的知军。这解元嘛,不提也罢。” “那便是了,我读那赋文,表面文辞华美,却暗含祸心,更有诽议前太皇太后之心,当时朝中便多有声音要查此事。若不是太皇太后溘然仙去,哪还有此子的解元身份!”那个亮嗓之人随口附和着张徕,听入耳中,此时便是感觉是分外地刺耳。 低沉之音的人立即开口:“公明兄之言差矣!在下不敢苟同。影射文字、罗织罪名,为我读书人之不齿。余观《少年华夏说》,立意高远、述理深厚、文笔如泉、酣畅淋漓,乃是一篇不可多得之奇文。” 想不到,因为秦刚的这篇文章,隔壁一桌之人,居然鲜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恰如当今的朝廷政局,贬者认定太皇太后的光辉永不熄灭,任何有可能的冒犯之举都是别有用心的投机;而赞者则坚守最直白的逻辑,文以载道、文以言心,就算究其寓意,那也是歌颂我堂堂皇宋之少年天子之雄心伟姿。 这下子,不禁是秦刚听着有点发笑,就连秦湛与李禠都觉得好玩了起来。 美食已经尝完,这样的环境也不适合他们三人继续聊天了,秦刚便提议今天先就这样结束,改天他再回请。 李禠欣然同意,唤过伙计,也是他最爽快地一次结账,便一同出了房门。 有道是:不该躲的总是躲不过。三人刚走到走廊,便听着隔壁那间声音突然高起,似乎是有人吵翻并扔了碗筷,紧接着就有人愤然离场、后面劝说的、抬杠的、起哄的、跟风的,忽啦啦地从那间房门里跑出来一大半。 于是,大家就在不宽的走廊上遇见了。 李禠原本是对这屋里的人、尤其是诋毁秦刚的人是很不爽的,这回出来的人里面,自然是有不少人都是认识他这个堂堂户部尚书家的衙内,便有人连忙上前打个招呼,客气地问李衙内怎么这么巧在这里吃饭啊。 李禠便不嫌事大地朗声说道:“哈哈,正好和处度一起,为高邮来的秦刚接风!” 一时间,走廊上“唰”地一下子静了下来。 第92章 衙内 李禠这句有意之语,一下子让闹哄哄的走廊安静了下来,有人这才注意到,与李禠、秦湛一起出来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竟然就是他们刚才激烈争论的主角? 秦刚原来只是不想多事,既然被李禠叫穿,也就随意一拱手:“在下高邮秦刚。”双眼却是毫不留情地向着众人一扫。 其实只是这么简单一看,除了此时双眼含恨的张徕之外,是根本没法分辨出里面的人是敌是友的。但也备不住有人心虚,一经对视便躲开眼神的人,都是不打自招的。 “在下赵期【详见本章末注一】,草字友约。”人群中倒是走出一人,闻声便知是先前那个低沉之声的人,“久闻秦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期看起来二十多岁,在这些人中显得年长一些,方面高个,有着一股名门子弟的气度。 “不敢不敢。”秦刚赶紧回礼:“见过友约兄,秦刚在此谢过之前的维护之言。” 赵期却摆摆手说:“吾只直言心中所感。” 秦刚和赵期一搭话,却是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他在隔壁房间里已经听到他们谈话的事实。 果然,那几个之前躲开秦刚眼神的人又有几人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当然也有嚣张的,站在张徕身边的一个锦袍稍胖之人很不屑地哼了声,一开口便暴露上他就是那个最为反对的亮嗓之人:“不知道秦掌柜进京来是要做什么大生意?听说这高邮的红心咸鸭蛋还不错,可曾多带点?我倒是想买上几盒啊!” 身后刚才退后的几个人开始嘿嘿嘿地讥笑起来。 秦刚却是面不改色,坦然一笑:“承蒙关爱,难得入京,只是天寒不太适合发卖咸鸭蛋,秦刚倒是做了点木炭生意。” “木炭生意,哈哈哈!难不成最近京城时髦的银霜炭就是你秦掌柜的生意?”亮嗓门禁不住更大声地嘲笑起来。 但是,不但是秦刚坦然地保持着微笑,就连旁边的秦湛与李禠也表现出同样的表情时,旁边已经有人吃惊地问道:“难道银霜炭真的就是你们秦家的生意?” 已经憋了许久的秦湛便抢着说道:“承蒙各位厚爱,生意虽小但也是有点脱销,各位如果想要买的话,也只能等到下个月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亮嗓门不甘失了面子,说了宋初邵雍讽刺商人的一句诗,“我等读书之人,当重文崇义,岂能为之蝇头小利而失了身份。” “哦?”李禠觉得这时该要自己出马了,“我怎么记得孙兄的叔父可是在东京、西京都开出了好几家的药铺。孙兄是想断了这层亲戚关系呢?还是也想把自家归入‘无节小人’之列呢?” 众人一听,顿时哄笑起来,尤其是先前争论支持秦刚的人笑得最响。 原来亮嗓门的这位叫孙溥,字广远,其父现为太常寺主簿,是个闲职。 大宋朝廷虽不允许官员自己经商,但对其亲属并无限制。所以孙溥的两个叔父都是开药铺的,一个在东京汴梁,一个在西京洛阳,也是颇大的药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而且在座的众人之中,家里经商的不在少数,孙溥的无心一句话,倒是把很多人都骂了进去,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他不顺。 倒是站出来的李禠,他家因为父亲的两袖清风,却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皇宋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轻商之为。”赵期开口来为所有人解围,“太宗时的三司使陈仲言常邀商贾共论商政,范文正公更有曾建议朝廷以官爵鼓励富人从商。” “就是就是,友约兄言之有理。大凡灾害之年,捐钱捐物帮助朝廷赈济的,还不都是商人。” “在下家里虽无人经商,但也听家严时常谈过。”李禠决定再显摆两句,“国朝广开贡举之门,不限于工商、杂类人等,但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均可解送应试。李禠不才,只能靠父辈蒙荫。在场各位都是贡举大才,当得响应朝廷号召,应试科举,为国良才嘛。” 之后,三人再向大家行礼告辞。 下楼经过张徕身边时,看着他那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秦刚摇头叹息,随口说道:“张兄入京,交友不淑,这轮有失水准啊,唉!” “噗!”李禠虽然不知他俩之前的恩怨,但此时也觉得此时的秦刚,简直是神气极了! 虽然这一顿饭吃掉了快近五贯钱,但却是他最值得的一次请客。 出了酒楼大门,各自回家的方向不一样,李禠问清了秦刚的住处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李禠回到家,正准备悄悄溜回自己房间时,却父亲逮了个正着。 “站住!又去哪里鬼混去的?” “回禀大人。”李禠想想今天自己真的不算是什么鬼混啊,便非常有底气地交待,他是如何想去补买银霜炭、却是如何偶遇了秦湛与秦刚、又如何为感谢他们请吃饭、再如何听到其他贡生的言论、再如何发生了言语交锋的整个过程,细细地讲给了李清臣听。 说来也怪,原先他在父亲面前畏畏缩缩的,连说的话最多不过五六句,这时却是娓娓道来,颇有点为这次新结识的秦刚而骄傲。 当李禠说到秦刚便是那个写出《少年华夏说》的高邮军解元时,李清臣不禁眼神一闪,然后竟稍稍有点出神。 一直到李禠讲完,李清臣沉吟了一会,说:“这个秦刚,有空可以请他来家里坐坐。” “哦!嗯?”李禠随口应下后,才觉得不对劲,父亲之前哪一次不是训斥他结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呢?怎么这次还建议他把朋友请回家呢? 只是还没等到他回过神来,李清臣已经离开了。 “哈!禠哥!”突然身后冲出来一个少女。李禠正想着父亲的态度,真是被她吓了一跳,便生气道:“叫四叔!四哥这也是你能叫的吗?” “道哥、迈哥就这么叫你的,他们能叫得,我也能叫得。再说了,你背诗背文章还不如我哩,还有脸叫叔?羞不羞啊!”少女顽皮地吐吐舌头。 这是他大哥的小女儿,乳名唤作青娘。大哥李祥【详见本章末注二】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生了两子一女,两个儿子分别叫李承道、李承迈,都比李禠年龄大,只有青娘小他几岁。 青娘自小便聪明,极喜背诵诗词,也很得李清臣的喜爱。 “哼!背点诗词又算得了什么本事。”李禠懒得和这小丫头计较,一边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说,“你四叔我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目标,我要做个天下第一的大行商。” “行商?”青娘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珠子转了一溜后,背了一句诗,“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商人又有啥可以去做的?一点也不好。” “怎么个不好,我不去做浮梁买茶这事,你家大人、大父他们就只能喝白开水了!”李禠突然发现,自己认识了秦刚之后,与人辩嘴也开始有了急智了。 等回到房间后,李禠再在想起父亲刚才讲的话,到底是他只是同意我带朋友回家呢?还是说在秦刚过来的时候,也要带给他见一见呢? 再想了想,索性还是先邀请秦刚过来吧。反正两天后应该是李清臣的休沐日,他也待在家里。于是便把小厮叫来吩咐道: “明天去麦秸巷的秦官人府上,替我送一份帖子,就说我邀请他两天后来家里作客。” 这几天,秦湛开始怀疑自己搬过来的决定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了。 因为新的一窑银霜炭刚开始烧,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去仓王村。 而在京城里,之前已经在仁和商号的四家发卖铺子都跑了一圈,整体的情况十分正常,预订的顾客都在耐心等着新炭到货,便没有什么可操心的。 于是,秦刚便一直待在家里用心地读书、写文章,连带管着秦湛也须与他一同看书。 当然,只要秦湛敢露出半个不满意,就立刻会叫黄小个押着他回家去。 为了接下来能够有更好玩的事情,秦湛只能强撑着连学了两天的功课。 还好,在与秦刚一起回家找秦观检查相关作业时,父亲很难得地对他当前的状态表示满意。也就是说,他是可以继续留在秦刚家里了。 趁此之便,秦刚向秦观请教李清臣的相关情况,听了后才知道此公的鼎鼎大名。眼下虽然还只是户部尚书,但与刚刚回朝的章惇一样,都会是皇帝接下来要逐步提拔并重用的。 “李邦直,虽为新党,但真君子也!”秦观如此给了一个甚高的评价。 而且这些天在学习请教的过程中,秦刚也开始真切感受到秦观的政治观点,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旧党,至少在元佑更化时,他也同老师苏轼一起,强烈反对完全废除当年新党的变法法案。只是可惜自己人轻言微,不被人所知。 只是,如今赵煦亲政,重用新党之意渐浓。他这苏门四学士的头衔,便被人毫不留情地冠以旧党标签而弃置一边。 “十八弟,此番省试。功课文章这边,吾尚能帮你指点一二。”秦观坦诚地对秦刚说:“而人情请托,已不比老师在京当年,眼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李尚书,是值得交往之人,也是当今官家重用之臣。既然有了他四子这次的良好机缘,你可要好好把握。” 到了李禠约定邀请的这天,秦刚正在准备中,结果秦湛发现,居然没有带他一起去的意思,立即表示抗议。 “这不能怪我。”秦刚笑着对他说,“你去看看李禠让人送来的请帖,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啊!” “新娘娶进房,媒人扔过墙。”秦湛咬牙切齿地忿忿不平。 “不妥不妥,这个比喻非常地不妥。”秦刚也不想再逗他了,便说:“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虽然李禠没注明让你一起去,但他是知道你最近一直住在我家的,也许只是认为没必要特别指出吧。”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秦湛知道能一起过去,便高兴了起来。因为虽然他与李禠早就熟识,但是却从来被邀请到家里作客,而这户部尚书的府宅,他还没有进去过呢。 因为只是朋友层面的拜访,秦刚当然也不知道背后会有李清臣的意思,于是两人就空着手,直接按照请帖上的地址寻过去了。 腊月时分,前些天的雪刚化,这天色,似乎又要开始下雪了。 快到之时,发现根本无需辨认地址,从巷口就开始排列起一辆辆停靠着的马车、行轿,以及在即将飘雪的寒天里等着可以投送拜帖的人,都直指着巷中的同一座宅府。 常居京城的人都知道:朝廷的政治风向变化,从京城各大要臣的府宅门口交通状况就可以看出: 虽然是如今尚未去职的宰相范纯仁与吕大防,他们府前已经可以用“门庭冷落鞍马稀”这句诗来形容了。 而到了区区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家门口,自然又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了。 秦刚带着秦湛,大摇大摆地走过门口排队的这些人身旁时,人群里甚至有人就直接讥笑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间尚书宅府里,住着的可不是一般的尚书,那是正得圣眷、即将步入中枢的未来朝廷执政啊,也不知道他们盲目敲门后,会不会直接被司阍喝退下去。 哪知道,秦刚二人敲开大门,递进了自己的名帖后,司阍一看,居然赶紧打开大门,将两人恭敬地迎进门厅。 不一会儿,眼尖的人甚至还看到了李家四衙内飞快地跑过来迎接。 “这进去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啊?”门外的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李禠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看到两人之后开心得不得了,赶紧让人关上大门,吩咐说今天家里不会再接见其他客人了。 秦刚也没意识到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只是跟着李禠一同走进去。 这座宅院是李清臣之前为吏部尚书时由神宗所赐,后来外放后便被朝堂收回,直至今年召回任户部尚书时又搬了进去,里面倒也不小。 李禠作为四子之一,也能有一处相对独立的庭院。 三人坐下后,李禠便打发小厮:“去向老爷禀告一声,就说我院里今天的客人来了,我就不去正堂了。”他的心思是,客人我请来了,也是你休沐的时间,你见不见,就不关我的事了。 转而又笑问两位客人:“几日不见,两位又曾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玩耍?” “呵呵,哪如你李衙内这般清闲。”秦湛此时倒也挺正经地说道:“我和十八叔都在家里备考,今天也是托你邀请的机会,才可以出来散散心。” “骂我了不是,你也喊我衙内呢?”李禠白了白眼,“我这辈子读书是读不出名堂了。所以我也一直说,家里有大郎、二郎撑着家里的场面呢!三郎也不差,怎么着也不会轮到我。今天请你们过来啊,真的是有事想请教一下刚哥。” “禠哥你有啥事就直说,只要我秦刚能帮得上的。”说句实话,这尚书家的四衙内,轻浮是轻浮了点,但很难得的没有那种纨绔气,同时前几天在酒楼那次表现的,也是相当讲义气的一个人,秦刚倒也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我是看你家生意做得非常不错,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做点什么样的生意合适呢?” “什么?禠哥你要做生意?”秦湛没忍住问了一遍。 “是啊!我觉得那天你们讲得都挺好,说那范什么什么公也说过,经商也能得官爵、经商也能报效朝廷。最关键的是,”李禠压低了嗓子,先看了看四周,再小声地说:“你说我爹他做的官也不小了吧,再加上我大哥、二哥也都有朝廷的俸禄。可就算这样子啊,家里这么多人,小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大冬天里,就连银霜炭也买不起。” 秦刚赶紧说:“若是这银霜炭,我倒是可以让送一车过来。” “别别,你千万别送,当心我被家严再揍一顿,我拿这事就是这么一说。这当官的,我是看穿了,如果不贪,哪能有多少钱?可要是去贪了,一是有违我们读书人的原则本份,二是肯定就会有因贪腐被抓去职的风险。所以,我就是觉得,老李家应该要有一个人去经商赚钱,才能让门庭光大的同时,又能做到一家人腰杆浑圆。” 秦刚笑着看看李禠,这家伙挺有意思的嘛!是不是投错了胎,才到了翰林尚书家里。不过,他倒是愿意点拨点拨这位衙内哥:“做生意之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你们可知,天下商贾,不管从事哪种营生,真正卖的是什么?” 此问一出,就算是秦湛也是竖起了耳朵倾听。 注一:赵期,字友约,宋开国宰相赵普玄孙。绍圣元年(1094)进士,历国子祭酒。连上六疏,切中时弊,迁兵部尚书。以功封武功伯。靖康元年为江南宣抚使,招兵勤王。 注二:李清臣长子李祥,官至朝奉大夫、太常博士。孙四人,孙女五人。以上为史载。本书中安排李祥下有二子一女,并给其女起乳名青娘,为作者为安排剧情而设计。 第93章 论商 李禠这次请了秦刚与秦湛过来,正是为了请教做生意的事情。 当秦刚抛出了对于商贾营生的核心思考之时,就连秦湛也陷入了沉思,既然能有这一问,当然不会是表面上就能想到的“货物”这个答案了。 让他们思考了一段时间后,秦刚才说出了他给的答案。 “是消息。” 看到两人却仍然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后,便进一步解释:“你们看,商人贩卖的所有东西,是不需要自己把它们生产出来。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那是农民种的;生活中使用的物品,那是作坊里工人做出来的。但是,为什么他却可以低价买进来、再能以高价卖出去呢?” 秦刚看了看两人,继续说道:“因为只有商人知道,什么地方因为生产出、加工出太多的这些东西,而变得不再值钱,于是他便可以低价收进。然后也只有商人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会缺少、需要这些商品,而变得奇货可居,能够卖好好的价钱。相反来说,无论是做东西的人,还是买东西的人,他们往往都不太会知道太远地方的消息,所以他们总能选择让商人来做这中间的事情。” 此时的人没有社会分工的意识,大抵应该是这个理,两人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商人能赚钱,无非倚仗的就是他的消息要比普通人强。前面说的这种消息的差别是因为不同的地方而导致的。然后,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时间的不一样,前几天会比较便宜,而过几天就会很贵,懂得这些消息的商人就会用仓库、地窖或者是加快运输的速度等方法来赚钱。更厉害的商人,他还懂得,有哪些东西是从来几乎没有过的、或者是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的,那就可以赚得更可观的钱了。” “哦!我知道了 !”秦湛兴奋地插话道,“比如十八叔你推出的银霜炭!”。 “是的。不过,我们再深入想想,那仁和的罗掌柜为何知道这种东西能够赚钱呢?” “嗯,是十八叔卖得便宜,他店里卖得贵?” “你说的这个只是结果。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愿意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他,平白地让他赚取这其中的差价呢?”秦刚叹气道,“其实正是说明,在罗掌柜的手里,掌握着我所不能掌握的重要信息。比如说:京城里哪里的店面好?哪里的市口旺?哪里的有钱人不差钱?这些有钱人喜欢什么样的交易方式?等等的这些消息,我掌握不了,但是罗掌柜却能够掌握!我去发卖东西,可能要花上十分力,他们也许只要三分力。这省下的七分,便是他们应得的分润。” “哦,那么这样看,经商也不是太难嘛!”李禠想想后说道。 “不难?你是没有看到那些经商亏本、倒闭、败家甚至自尽的人。”秦刚说的也不是在吓唬他们,“既然这世间存在着消息,就必然会有真消息与假消息、新消息与旧消息。虽然大家都希望知道的是前者,也只是前者可以让我们盈利赚钱。但是,消息的出现,却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尤其在绝大多数的情况里,都是真假难辨、新旧掺杂、好坏各半,我们一旦依据的是后者,要么做一笔就亏一笔,甚至会是赚了十笔,却被一笔亏到底。所以才会有人说,这商场如战场,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在商场生意中也是一计都少不了啊。” “啊!”李禠与秦湛听到这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更想了!”想不到李禠却坚定地说:“原本还担心做生意太简单,现在听刚哥一讲,那是茅塞顿开,这做生意的这么多道道,做成了也不给家里丢脸啊!” 问完了大道理,又在京城目前的各项营生的具体项目中交流了不少。秦刚的广博知识令两人听得如痴如醉,虽然年纪上都比他大,但此时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两个小迷弟。 正在这时,突然过来了一位老奴:“见过四爷,老爷让老奴过来问一声,来的客人可是高邮的秦宣义?” “是的,大人可有什么话带过来?”李禠知道这问题之后还有用意。 老奴听了后,便向秦刚恭敬地施了一礼,道:“我家老爷请秦宣义去正厅一叙。” 听闻是李清臣有请,秦刚急忙站起身,又看了李禠一眼,意思是你家父亲有要见我之意,为何不事先说明。 而李禠却耸耸肩,意为他也不清楚会有这事。于是便让秦湛自己在这里坐坐,他陪了秦刚随老奴一同前往家里的正厅。 过去的路上,天上已经开始零零落落地飘起了雪花。 进了正厅,正座之中,一名六十多岁、清癯俊雅的气质老者正在看书。眉目之间,可以看出李禠倒是从他这里是遗传了不少的特征。 此时因是在家里,穿的都是普通常服,但仅看其坐姿神态,都有着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 因为有李禠陪着,老奴引到了厅门口便自行退去。 李禠上前问安,称秦刚到了。 虽然对方是户部尚书,但在大宋朝,除了族中至亲以外,就算是一般情况下官员见了皇帝,都极少行跪拜之礼。所以倒也不是秦刚托大,上前行了一个长揖的全礼,口称后生晚辈,也算是极为恭敬了。 李清臣放下手中之书,一双慧眼如炬,上下扫视了一下秦刚,发现其虽态度恭谦,却没有一丝面对朝中重臣时的那股怯意或者说谄象,其稳重的神态令其第一印象甚好。 “秦宣义少年英雄,气度不凡,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李尚书言重了,还是呼秦刚本名为好。所谓宣义郎一职,乃蒙朝廷恩典所授,学生窃以为其作用无非有二,一是能予以厚禄,彰显朝廷褒奖;二是张以虚职,激励学生知耻奋进,早日考取进士,以免自己名不副实、德不配位。” 此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李清臣心想,眼前这位少年,要么是少年老成、胸怀大志之辈,要么就是老于奸滑、夸夸其谈之徒,不过脸上神情却依旧: “既然如此,你与禠儿是朋友,我便称你一声贤侄,你也叫我世伯,这样也算是方便你我在家里话话长短,少些拘谨,如何?” “世伯厚爱,小侄安敢不从!” “哈哈!”李清臣看似随意地却问了一个问题:“老夫看过贤侄所作的《少年华夏说》,今有一问,这人之老少与国之老少有何异同?” “回世伯,国者,人之所建;人者,国之所依。所以,国虽无形,却具人之神韵,国虽无寿,却同人之盛衰。所以,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国之天下之大,皆可应世间的大道至理。此为一也。” 秦刚并不关心李清臣的反应,继续说道:“人之老少,其本质在心,心少则人之志高;国之老少,其本质在民,民少则国如朝阳、气如奔流。所以静观人之一生,时光如驹,一去难返,纵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也难抵身衰气竭之自然规律。而国则不然,国之盛衰,虽有起伏、但有回转。昔日大汉初立,景帝之治、武帝拓疆,何如少年之熠熠飞扬年华,此后哀平二帝积弊,便为汉之衰老,以致王莽窃政,国祚不再。但民心犹存,便可再有光武中兴。大唐纵因安史之乱而衰,但也有可有元和中兴之盛。此为国之幸也!” 秦刚的这一番补充,算是将那篇《少年华夏说》再往上拔了一个台阶,也就是点明了,人生之少年可能过去也就不会再来,而国之少年却可以因为执政者的理念更新而再造青春。实际上也从另一个角度将自己从别人恶意影附地“贬后褒帝”的争端中解脱出来了。 李清臣此时开始惊讶于秦刚的眼界与认知高度了,就拿刚才所说的话来看,就算是直接落笔成文,也将会是一段相当精辟精彩的策论。而对比之下,更是觉得陪坐于一旁的自己小儿子的不成器。 此时,坐在旁边的李禠虽然对陪着过来的决定有一点点的后悔,不过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脸皮很厚。尽管余光里已经察觉出父亲凌厉的眼光不时扫向于他,但他就是能够摒牢只看秦刚,并不断给自己打气: “我只看秦刚,秦刚是我朋友,我朋友之荣耀也是我之荣耀,父亲的眼光我没看到,看不到……” “贤侄所言,‘人之老少在心,国之老少在民’甚是精辟啊!果然是才思出众、年轻有为之士啊!”李清臣不悋赞之。 秦刚慌忙站起行礼道:“得世伯盛赞,小侄惶恐不已。” “你当得的!”李清臣一摆手,上位者之气势展露无疑,“老夫听禠哥所言,贤侄入京还带得生意若干,最近流行之银霜炭也是你家的生意?” “家父经商,族人生活多赖生意支撑。此次小侄入京,顺带联络些特色货物,也是委托京城商号合作发卖,占不得什么时间。” “那就好。”李清臣点点头道,“老夫之前知你文采出众,今日一叙便知你志向深远,绝非池中之物。所以有言相告,不可在这商贾营利之事上分心费神,以免得不偿失啊!” 秦刚自然听出李清臣的拳拳惜才之心,不过他也想到,要得这名差点被历史尘埃所掩的千古奇臣所看重,仅仅只做一名听话的乖学生是远远不够的,当下想定,便稳稳地开口道: “谢过世伯的爱护之言。但是小侄却想:纵有济世安民之壮志,也须有脚踏实地的身体力行。小侄自幼随家父行商,行走阡陌之间、过手缁铢之利。却因此识民间劳作之辛苦、察百姓生活之不易。经商一事,看似低贩高卖,求财争利。实则互通有无、联接供求,令天下财货两畅。即使如司马君实此等食古不化之人也要承认:商贾也是与农工一般,是为社会财富的来源也。” 秦刚这句对司马光似褒实贬的评语,却令李清臣心里一笑:这个小子的倾向性未免也太明显了吧! “自古君王凡有作为者,无非‘富国强兵’这四字。富国者,绝非只有粮食增产,百姓民众的吃穿住行、生活百用之物,离开商贾,皆是寸步难行;强兵者,也非全凭士卒勇猛,这军粮补给、物资补充、甚至到武器修理以及战马贩卖,哪一处能离得开商人的参与呢?” 秦刚的这番解说虽有点新鲜,但也言之有理,更是新法施行过程中的重要理论支撑。 “我大宋自立国以来,一直强敌环伺。北有恶辽,西有凶夏。可知为何不是他们防备于我,而是我们防备于他们?” 虽遭反问,但李清臣却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一直沉默着的李禠试着回答说:“是因为他们是蛮夷、而我们是堂堂华夏!” “也对,也不全对。”秦刚微笑道,“蛮夷多为游牧之民,居无定所,粮无定出。丰年虽可饱餐,灾年却只能靠劫掠。这便是他们千百年来,始终不肯放弃侵掠中原的最根本原因。然而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之间已有百年和平。为何?边境榷场,日渐兴盛;年年岁币,获利颇丰。对于辽人而言,既然通过行商交易,就能解决困惑他们的生存难题,又怎会舍近求远选择战争呢?” “那西夏却为何不选择与我们做生意呢?”李禠提出了他的疑问。 “北辽地广千万里,除了大批的牛羊肉、动物皮毛之外,还有人参、药材,镔铁等等,都是我大宋百姓所需要的。然后,我们大宋生产丰富、产量富余的各种丝绸、瓷器以及茶叶等物资便可大量销售出去。但是西夏则不同了,其地小民寡,又是大漠戈壁,他们所拥有的青盐等物,也只能满足于关西地区,此外就几乎很少有物品资源可与我大宋贸易,所以,这也就是他们几经选择,最终仍然是返回了通过战争掠夺物资的原始选择。虽然说,国之军事邦交,绝非我秦刚一小小的学子所能看得透的。但是,世间万事,多有起于微末、发于华枝。小子斗胆,从经商通榷之角度,看我大宋对辽、对夏之政策,也应是因对手的不同、其社会自然背景基础的不同,须持不同之政策,而对某些相同之手法,也应有不同之判定。不可一概而论。” 李清臣身在中枢多年,虽然并不直接负责军政外交之事务,但对于此等国邦大事,一开始听到秦刚讲起来,颇有点不以为然。不过是本着鼓励后辈的原则,礼貌地听之。 但是当听到秦刚由商业角度而讲到对于辽国、西夏应持不同的政策等等观点时,他不由地一下子想起了最近有过的一次朝堂争论,于是他便开始发问: “贤侄既然对我宋辽、宋夏纷争有所研究,不知对于代州之北的割让与米脂四城的割让各有什么看法?” 所谓代州之北的割让,是发生在熙宁八年到十年的事情,当时是因宋神宗的河湟开边正处关键时期、南方又有交趾之乱的大背景之下,不得已对辽国而退让。但因当时主政的宰相正是王安石,所以便因此事被旧党一派安上了割地卖国的大帽子。 而米脂四城的割让,却是发生在元佑四年,由时任宰相的司马光以“罢边衅”为由,主动放弃送给了西夏。此等行为,却被旧党一派颂为“以德服人,止息干戈、救民于倒悬”的伟大行为。 即使是眼下,卷土重来的新党欲改变对这两件事的既有评定,从而打开一个反攻旧党的重要缺口,但在廷争的辩论中,还是难以撼动目前人数仍占优势的旧党一众。 “小侄在高邮与众师友也多有辩论,但彼此之间共同遵循一条公认之原则,那就是‘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但凡有争论、有观点异同,无须纠缠于口舌言辞,双方摆下事实各自检验就是的。要看代北之割让与米脂之割让的得失异同,直接看结果就行。正如小侄之前所提,宋辽之间,通商已成大势,代州割让至今已近二十年,宋辽几千里边境线平和至今。而米脂割让不出五年,西夏与我边境的战火又何曾熄灭过?” 渐渐地,不再字斟句酌地考虑文辞,而只是更加畅快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后,秦刚的谈话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当然,我们并不想简单地嘲笑当初‘止息干戈’是一个笑话,因为这个笑话的背后,是边境民众的生命财产丧失的痛苦。而是要想一想,为何同样的割地谈和,会有不同的结果?再去思考这背后的事实原因。最起码,小侄认为从商业交易对于两国民生的意义与影响方面,会为今后的对外邦交,有着不同忽视的一点重要参考意义与价值。” “有道理啊有道理。”李禠虽然不敢直接说出口,但已经在内心深处呱呱地鼓起了掌,而且他也从中找到了为自己立志行商后的更大理由。 “贤侄所言甚是精彩,既然此番来京是首次来家作客,禠儿。” “孩儿在。” “吩咐下人后堂安排些酒菜,留你朋友吃过午饭再回吧!” 虽然没有听到李清臣亲口对秦刚这番言论的认可或评述,但是仅仅从被李尚书留在家里吃饭这事上,就可看出他被看重的程度。 第94章 青娘 自己的朋友被父亲认可,李禠自是喜滋滋地下去安排,中间还顺路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告诉了秦湛这个好消息: “你可是没有亲耳听过刚哥的那番谈吐。说句实话,家严这几年里积威渐起,之前我也曾陪同听过一些官员在他面前说事,大多都是战战兢兢,哪里像刚哥这般地从容畅快。关键他讲的内容也十分厉害啊,别说我听着服气,就连家严也是很罕见地都没有提出什么批评意见。最后,最后还说要留他下来一起吃饭。” “真的吗?”秦湛在为之高兴的同时,也担心地问:“那我怎么办?” “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去吃饭呗!” “我也去吃?……” “怕什么?”一抬眼,原来是被李清臣留问几句话的秦刚也回过来了,“刚才我和李尚书也讲了,他知道你是秦宣德之子,特意说了一起留下。” 一会儿后,有人前来通知,饭菜已好,请两位客人与李禠一同去后院的正堂。 一去看得倒蛮隆重,主要还是尚书府里的家具摆设显得非常地气派——应该是这处宅院原本配备的,一下子就将这里的档次提升起来了。 从圆桌上预先摆上的一些冷盘来看,也就是京城里寻常菜肴,无非是根据增加的客人多加了点数量与份量而已。 正当李清臣示意秦刚等人依次在座位上坐下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即一抹青绿色的身影冲了进来,直接奔向正中主座上的李清臣。 “大父、大父!”【注:大父是宋人对祖父的称呼】 映入秦刚眼帘的,却是一个穿着绿袄的少女,初看两只圆圆的发髻,还以为是个小丫环,听得她对李清臣的称呼,便知应是其孙女。到了近前,再从侧面去看其脸庞,感觉约摸有个十二三岁的年纪。 少女一手扶着李清臣的左腿,一手拽着他的衣袖,别若无人地说道:“青娘今日功课做了一首新诗,念给大父听听好不好?” 秦刚突然听到这个少女自称,不知为何,一下子以为是“清娘”,竟然猛地惊得出了神。 在他穿越过来之前,虽然因为自己文科生的学习,背得了许多唐诗宋词,识得不少文人墨客,但是如果要整个大宋王朝中明确以“崇拜”一词所针对的,除了苏轼与秦观之外,紧排之后的,应该就是一名乳名被叫做“清娘”的李姓奇女子。 她,不仅在这烨烨大宋王朝以一人之力,令无数诗词大家的作品黯淡无色; 她,更以恢宏的气度与无比的豪迈,重新定义的女性文豪的标准与内涵; 千年之后的那个他,在无数面对生活窘迫与事业摧残之下的无望日子的苟且中,恰恰只是李清照的诸多诗词,令秦刚感觉到人生还有几分“绿肥红瘦”、未来尚还可能“暗香盈袖”。 多少梦中,他也能够默念出“九万里风鹏正举”的词句,感慨说出“天接云涛连晓雾”的气魄、偶尔抒发几分“气压江城十四州”的壮志! 秦刚曾一直不断地揣摩,能写出如此词章的女子,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是如何能将字词的精巧与语句的气度合二为一,又能将情感的醇厚与思想的隽永融为一体的? 来到京城,走进秦观的生活与世界,是他早已确定于明面上的计划。 而在内心,他却早已在根据这些女中文豪成名作品问世的年代,大致推断得出此时的她应该已经出生,大约会在十岁上下的年龄,而且正在京城中积攒着眼中的繁华,认识着锦色的斑斓生活。 难道,此刻站在李清臣面前的这位可爱女娃,就是她吗? “呵呵,青娘今天还作了诗啊!”一直不苟言笑的李清臣此时在乖巧的孙女面前,却难得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只是今天大父这边有客人来吃饭,青娘先要给两位客人请个安,等吃完了饭后,大父再去听青娘念诗好不好?” 青娘此时才注意到桌上多出来的两名陌生人。 北宋的女子正处于唐时开放向南宋之后禁锢的一个转变过渡时期。 所以,此时对于女子的限制大多会在十三岁之后至结婚出嫁之间。 理由很简单:宋仁宗后的律令规定:女子十三岁可出嫁,所以在此之前算是未成年。未成年的女娃可以随意一点,而到了待嫁的年龄里,就不宜抛头露面了。 然后,在正式出嫁之后,女子又将重新拥有了一定程度的外出与社交的自由。 所以此时的青娘,才不会那么地避讳家里出现的客人,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行礼道:“青娘这边有礼了,敢问两位哥哥如何称呼啊?” 秦刚还没有从一开始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就算是之前与李尚书直接对话都没有打过卡顿的他,此时的说话中,却少有地结巴了两下: “我,我叫秦刚,他叫秦,秦湛。” “刚哥好,湛哥好。”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正在此时,一名中年人慌忙走进堂内,先朝李清臣行礼:“见过大人。青娘不懂事,我这就带她下去。” 李清臣却白了他一眼:“有甚么不懂事?你过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高邮解试的解元秦刚,这位你应该认识,是你们编修院同僚秦宣德家的秦湛。” 李祥是认识秦湛的,而秦刚却是第一次见面,便郑重致礼道:“在下李祥,表字显征。也是青娘的父亲。久闻秦解元的大名,在编修院时皆云,秦宣德又有了一个才气闻名的族弟。今日一见,不胜荣幸。” 此话说得诚恳,显得所称的“久闻大名”并不虚言,秦刚也赶紧带着秦湛一起回礼。 李清臣说道:“既然来了,就与客人一起随便吃点吧。随意点。对了,青娘坐大父这边。” 青娘一下子得逞,冲着父亲得意地甩甩头,坐在祖父的右手边。 李祥无奈,只得在秦刚下手与李禠上手的空位置坐下,并轻声致歉。 青娘的眼睛骨碌一转,直接冲着秦刚开口发问:“刚哥,我听父亲说你才气闻名,难道你也能作得很多的好诗么?” 秦刚冷不及防听了,才喝进口里的水差点呛到。 李祥更是生气地对女儿说:“青娘,不得无礼!” 秦刚咳了两下后,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小孩子说话很直,我喜欢。” 李祥听了这话,却是稍稍变了脸色。 秦刚并没有意识到,在他眼中的青娘,虽然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但在李祥这个父亲的心里,已经是即将进入待嫁年华的女孩子,要不是祖父李清臣的宠溺,他岂可让自家女儿就这样在有外人的饭桌上坐着又聊天呢。 李清臣仍然笑眯眯地宠爱着自己的孙女,说:“刚哥可是地方解试的解元,考试第一名,当然是才子啦!不过,青娘刚才进来时,说自己作了新诗,正好可以念给大家听听,正好也让刚哥为你评判评判。” 秦刚听了忙说不敢,其实还是挺期待青娘的吟诵。 小姑娘也不懂要有什么谦虚的客套,听到祖父鼓励,便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开口道:“今日先生给我讲了写景诗,讲完后,正逢天要下雪,便出题让我作首咏雪诗,我便念给大家听听。” 青娘很自得地诵出:“雪花飘飘飞来报,铜盘寒水任逍遥。些许幽香沁心来,一点红梅枝头傲。” 此诗吟罢,李清臣自是一脸的宠溺、李祥也是一如既往的无奈,包括李禠也是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只有秦湛听完后,便直接鼓掌叫起了好。 要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能作出这样一首七绝咏雪,按理说应该是十分惊艳了,只是对应着秦刚内心所猜测的那位千古才女,他竟有点走神,一时也忘了有所反应。 自已家人的反应,青娘早已习惯,小姑娘在意的是两位客人,秦湛的鼓掌与叫好,自然是给了她莫大的满足感,而秦刚的迟钝则让她有点不开心了:“刚哥可是觉得青娘的诗不够好?” 秦刚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补救说:“哦,很好啊!我听得入了神。” “说假话!”青娘撅起了嘴,但看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后,便咽回了后面的话。 此时,已有温热后的水酒端上并给众人满上,就连青娘也稍斟了半杯。 李清臣微笑着举杯言道:“今日因禠哥结识的好友,家里难得有场欢愉,藉以此酒,共祝两位士子省试顺利。” 秦刚秦湛连忙感谢。 喝酒之后,青娘迫于父亲的压力,便转头一直给李禠使眼色。 应该是平时会有些把柄在小丫头那,李禠无奈之下,只得开口对秦刚说:“屋外雪花飞起,方才又听了青娘作的好诗,刚哥今天何不也给我们来一首呢!” “李尚书乃当朝文学泰斗级的人物,显征兄也是前辈进士,秦刚安能班门弄斧。”秦刚赶紧推说后,却见李清臣并未接话,知道今天逃不掉,便道:“不过世伯前面说过,吃饭的气氛可以图个轻松,不如给各位作作打油诗,博取大家一乐,如何?” “打油诗?是什么诗?”青娘奇怪地问道。 “嗯,打油诗是因一个唐朝的叫张打油的人而得名。”李清臣笑着给孙女解释道,“说起来,他最有名的一首打油诗就是咏雪的。” 因为李清臣的多次维护,李祥终于也放下了父亲的架子,微笑着来介绍起这首着名的打油诗:“他写的这首打油诗是这样的: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咯咯咯……”诗刚念罢,青娘就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好一会儿后,才转头对秦刚说,“刚哥,你也要作一首这个样子的打油诗吗?” 说实在的,张打油的这首《咏雪》诗,全篇无一字是雪,却句句在写雪,有颜色、有神态、有场景、有动物,更是写出了雪落万物之后的特性,秦刚要想同样以咏雪为题,再能写出新意,应该还是蛮有难度的。 秦湛与李禠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而李清臣与李祥却是挺期待的。 秦刚之所以提打油诗,只是因为眼前渐起的片片雪花,让他想起了后世郑板桥的一首特别的诙谐诗。于是,他指着门外梅花树前飞舞的雪花,念出了第一句: “一片、两片、又三片,” “咯咯咯。”青娘听着就乐了起来,就连李清臣也被这句大白话笑翘了胡子。 “四片五片六七片,”秦刚的手指挥舞,仿佛真的在数眼前的一片片雪花。 “八九十片千万片,” 三句吟完,秦湛和李禠都露出了有点失望的神情,如果说第一句还让人会有点期待的话,这后面的第二句与第三句的重复句式,渐渐就让人失去了等待惊喜的兴趣。 以至于青娘都直接抗议了:“数雪花的数数,可不是打油诗哎!” 就在此时,秦刚反手一指面前后院所种的几株梅花树,语气一转念出了最后一句:“飞入梅花都不见。” 众人皆呆住了。 “一片两片又三片,四片五片六七片,八九十片千万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秦刚暗自一笑,这可是清代怪才郑板桥的绝诗,前面三句他的记忆不是太清晰,大致应该是这么个意思,略有改动也问题不大,而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更重要的是,同样也与之前青娘咏雪诗中提到的堂前梅树对应了起来。 李祥原本对秦刚是有点看轻的,此时却忍不住开口叫绝:“秦解元的这首诗,岂能以打油诗称之啊,前三句连番数字叠加,看似重复无聊,却积蓄着大雪纷飞之气势,再借由最后一句,以静制动、以梅化雪,竟然瞬间营造出一场动静相宜的深邃雪境。噫!青娘,你要作诗,可得向他多多请教啊!” 秦湛与李禠再看向秦刚的眼神中,充满了学渣对学霸的满满敬仰之情。 青娘却是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虽然不能像其父那样说出明确而精准的感受,但显然也是被这四句奇诗而折服,转向拉住李清臣的右手胳膊求助:“大父你怎么不评论一下?刚哥的这首诗到底好还是不好!” 李清臣点点头道:“水无常形,文无常式。此诗一出,老夫之前对于贤侄的文采还是看轻了啊,以此自罚一杯。”说完举起手中酒杯一饮。 秦刚一惊,赶紧举杯相陪,其他人也笑着随后跟上。 此后的闲聊中便是轻松了许多,秦刚显然成为了话题的中心,既有李禠刻意想了解的生意之经,也有李祥所关注的诗书文理,还有青娘不时插问的淮南趣事。 而秦湛因为基本插不上话,却突然意外地注意到,李清臣不多的问话中,竟然大多都围绕着秦刚的家庭里的一些情况而问。 饭后,秦刚二人告辞回去。 李祥陪同李清臣回到书房后,只有二人在时,问出了他同样看出的疑问。 李清臣淡淡地看了看他:“你也听出来了?” “青娘也是儿子的心头肉,岂会不关注影响到她终生幸福的事情。” “既然看出,那你的想法如何?” “青娘才十三岁。” “是已经十三岁了!”李清臣加重了“已经”这两个字说道,“而且也不是说立即就嫁。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好男子一旦错过,可能就没机会了。这个秦刚,接下来的省试,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这京城的大户人家,可全都盯着呢!” “儿子……” “罢了罢了,终归是你的女儿。我也只是瞎操心而已。” 第95章 夜贼 在回去的路上,秦湛向秦刚说出了自己看出的问题:“十八叔,我怎么感觉李尚书想要招你做他的孙女婿哎!” “什么?你是说是清娘?”秦刚摇头不信,“那小丫头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你可别乱说。影响到人家女孩子的清誉。” “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再说了,十一二岁怎么了?宋律规定女子十三岁就可出嫁。真要是被他们家看中了,先订下婚约,然后晚个一两年娶过门也是常见之事。”秦湛却不以为然地说道。 秦刚对于当时的这种规定只能是无言以对。 “不过,我听父亲说过,李朝奉【注,指李祥,他的寄禄官为朝奉大夫】对自己这个女儿是既严厉又宠爱。据说从小十分聪慧,三岁便会学习丹青,所以起名青娘……” “哦,嗯……什么?你是说她的名字是丹青的青?”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怎么了?” 秦刚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胡涂: 李祥的父亲叫李清臣,他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再怎么也得避开“清”这个字吧。 所以,即使是青娘如今还小,待她长大之后再去改正式的名字,也决不会是李清照,否则岂不是要成了与祖父同辈的排行名了么! 一旦搞清楚青娘并非是李清照后,秦刚便不再为此事而紧张,但是此时,内心却又多了一些失落的感觉。 眼见着秦刚的脸色忽惊忽乍,又忽恼忽笑的,秦湛真的怀疑他这个十八叔是真的是看上了那个叫青娘的,而这样一来,就会产生一个非常“严重”的大问题: 他管秦刚叫十八叔,而这十八叔如果娶了青娘,就得要叫李禠为四叔,然后再轮到他叫李禠……这个辈份可是太吃亏啊! 当然,十八叔要是做了尚书家的孙女婿,那应该攀上了权贵之门,于其自身的发展定然是大有帮助,为了十八叔的发展,他秦湛就算牺牲一下自己的个人面子得失又能怎样呢? 想到了这里,秦湛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就伟大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甚至快有了眼泪出来,此时他再看向秦刚,差一点就要被自己感动哭了。 “你的眼神好奇怪噢!”秦刚想明白了自己的事情,再去看看秦湛,皱了皱眉:“看你这么闲,下午和我一起写一篇策论,明天找你父亲去批改!” “……你,你好没良心啊!” 当晚,秦湛写得很晚,只是很早写完的秦刚还陪着他、或者准确地讲,是盯着他一直写完最后一个字。 第二天一早,却被急急上门的钱阿牛惊起了。 “东家,炭窑出事了。昨天夜里进了贼,有一窑木炭可能不能用了。阿爹说贼人不像是来偷木炭的,想请东家赶紧去看看。” 秦刚一听,事关重大,便与秦湛赶紧着出了门。 三人一行,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仓王村。 窑场内,现有的五座炭窑一字排开,靠着西边院墙的那座已经熄了火,因为底部被扒开了一个不小的洞,并有少数烧成一半的木炭遗留在洞口。由于中途开窑,这窑的木炭便成了废品了,别说银霜炭,就是普通木炭也不合格了,只能搬回去当普通柴禾烧了。 钱老六站在一旁,心痛不已。因为如今都是高价买的好木柴啊。 “贼人是什么情况?”秦刚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回禀东家,昨晚是小人守夜。”秦刚一看说话之人是钱老六的三儿子,“下半夜时,听着院内有动静就去查看,结果发现院里进来了三个人,正在扒炭窑。小人学过些拳脚,他们也是心虚,没怎么打得过我。但是却是胜在人多,抢了一些木炭后,都从正门逃了出去。” 情况很简单,现场也比较明显,院墙外丢下了翻墙用的梯子,看样子也是临时找的木头粗制而成的。 院子里除了这几座炭窑,就是为守夜人而临时修的小房子。 如果贼人是想偷财物,最可能去的应该是那小房子。但是他们打制了梯子爬进来后,动手的目标却是对着炭窑。而且从窑里刚扒出来的木炭,可都是带着暗火,要想带走,必须得是事先准备好了防火的器具。看来,这银霜炭才是他们的目标。 秦刚便问起钱老六,前些天就叫他们去养的狗呢? 钱老六低头认错道,当时倒是去看中了两条狗,都是曾经和猎户上过山的,却是因为对方开的价格不低,就有点犹豫没定下来。现在他知道错了,明天就会买过来。 “跟着我做事,须得明白个奖罚分明。”秦刚严肃地说道,“我交待过的事,不清楚,可以来问我。但没有问的话,就必须得一板一眼地做好。养狗的事,钱老六,你没做,这个月工钱扣三贯。昨晚上守夜,三郎你能警觉,发现并赶走了贼人,有功,赏两贯。你们可服?” “小人做事不严,甘心认罚。这损失了一窑好炭,东家还另给了奖赏,愧煞小人了,岂敢不服!”钱老六只有谢恩的心。 “事情一步步来。首先,有问题的这窑木炭赶紧清出来,窑洞修好后,抓紧时间新烧一窑,别误了城里商号那里的交货。” 其实这个问题还不算严重。 当初和仁和签的契约是七天出一批货,而实际上窑场这里是五天便可出一窑,之前出过三次,都没有误时间,所以就差不多匀出了六天,这次只是损失了一窑,时间勉强还能赶得上。 “抓紧把狗养过来,来的贼人昨晚没得手,难保会不会贼心不死还要再来。这些天不仅守夜的人要小心,白天时间也要加以防备。尤其是村子附近出现的陌生人,都要注意。” 秦刚又看了看钱老六,说:“我们做银霜炭的两个关键,一个是炭窑的结构,谅他们黑夜里也看不出什么。另一个就是最后出窑时的湿沙焖火。所以,平时这些沙子都得小心藏好,不要放在外面。等到出窑的那天尤其要小心,而且再次强调,这个步骤只能由自家的几个人操作。” 钱老六一一点头,说实话,他现在已经将自己全家的未来都拴在这窑场,拴在了秦刚身上。对于昨晚破坏与觊觎的贼人,他是恨得牙根痒痒地,心想要是被自己撞见,非得要去敲断对方的腿。 “还有,这事也不能只靠你家几个人。等会儿我们备点礼,一起去拜见一下村里的保长。”秦刚再想了想又说道。 刚才在过来的一路上,秦湛想着各种可能的问题,脑子里却总是一团乱麻,就算是看了现场之后,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此时亲眼看着秦刚的一条条地进行判断与应对,做得是有条不紊、面面俱到,不由地暗自佩服,也在用心地学习。 钱老六带秦刚去见了村保长,言明这是他炭场的新东家,也是有着官身的官老爷。 保长其实早就听说钱老六的炭场兴旺了起来,还带着雇用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人手,这可是仓王村这几年都难得有过的事。 而他一早便听说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此时见到钱家的东主本人备了厚礼前来拜见,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今后一定会关照这里。 他嘱咐钱老六可以在炭场里准备一面锣,以后一旦有事情就击锣示警,他自然也会嘱咐村里的保甲听警后,及时给予支援。 秦刚见这保长如此识体,便开口承诺,只要村里能够保证炭场的安全,他每个月会给村里的保甲捐上五贯钱的补贴,当然这钱是直接发给保长本人,由其负责支配。 保长一听还有此等好事,眼睛都笑到了耳边。最后还与钱老六称兄道弟的,甚至还让他直接领用一副弓箭去加强炭场的防卫。 待得炭场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在回城的路上,秦刚突然问秦湛:“湛哥觉得,会是什么人想偷我们的银霜炭制法?” “可能的人多了。”秦湛一边想一边说,“京城里的其它商号,事关利益,他们的嫌疑最大,找人盯住送炭的车,便可很容易地找到仓王村。此外,附近的其他烧木炭的窑主也有嫌疑,同样是烧木炭,你的为什么是银白色的?为什么还可以卖那么贵?最后,同村的、附近的邻居也有可能,看到钱家人现在有钱赚了,炭场又有围墙了……” 一路闲聊回到家,却发现李禠等在家里——他得了父亲默许,说是可以与秦刚多亲近些,于是上午就跑过来,但却扑了个空。 秦刚他们走得急,连黄小个也没带,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就索性一直等到了现在。 李禠的人品不赖,秦刚也不想把炭场的麻烦瞒他,就说了事情的现状,也提到了暂时只能加强防护,但对于对方是谁?最终目的是什么?以及何时还会再来?再用什么手段等等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 “刚哥你亏得告诉我,这事情,我帮你找一个人,他一定能搞清楚。”李禠说完发现秦刚有点不信,但道:“开封府里的沙捕头,我家与他有旧恩,这个忙,他肯定能帮。” 秦刚说:“这事麻烦到官府不好吧?” 李禠则说:“刚哥,这你可能就不清楚了。捕头拿的是官俸,吃的却是江湖饭。能破案的捕快,哪个不是地面上人脸熟络的人。这个沙捕头,京城内外的大大小小帮派头头,他至少认识一半,剩下的一半,拿他的名帖都能给面子。又不需要他去抓人,只是帮我们查清情况就行。” 秦刚觉得他说得挺在理,便说:“那这事就有劳禠哥了,需要花钱的地方跟我说。” 李禠点头道:“放心,现在还用不着,等有了眉目后,只需要付个几贯车马钱就行。” 李尚书家四衙内的面子果真还是很管用的,才一天不到的时间,沙捕头那边就说了消息,但是却说需要当面来讲,李禠便约了他来秦刚的宅院。 沙捕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并未穿官服,只是一身普通平民的短打衣裳。如果不介绍的话,走在街上,你可能以为他只是一个庄稼汉、或者是在城里卖苦力的帮工。 “什么样的消息,非得要当面讲呢?”李禠有点不理解。 “见过四衙内,见过秦官人。”沙捕头一板一眼地先行礼,声音十分地沉稳:“去仓王村偷木炭的人已经查到了,是西水门码头的人,他们也是接主顾的要求行事。只是因为这个主顾的背景不一般,所以在下只能过来当面说一下。” “什么样的背景不一般?总不可能是皇亲国戚吧?”李禠随口问道,可是看到沙捕头听了这句话并没有表现出异议时,竟惊讶地跳了起来,“真的、真的是皇亲国戚?” “主顾姓赵,是楚国公府的长子,讳名子裪。”沙捕头说出了这么一个名字后就不说话了。 李禠听了后,便给秦刚介绍:这个赵子裪在京城算是一个有名的纨绔。算起来,他应该是赵匡胤的六世长孙,可正是因为其本人实在不成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正九品的保义郎,而其父赵令勔中意的继承人,反而是他二弟赵子禋。 不过,正因如此,这个赵子裪便有点自暴自弃,平时做事便更是随心所欲。 了解了情况,再看着立于下手不言语的沙捕头,秦刚心下便已明白他的意思,便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查明情况,沙捕头实在是帮了我等的大忙了。这事说到底,就是个生意上的事情。既然知道了人,无非是与他们谈判解决的事情罢了。” 沙捕头也道:“秦官人明智。我们在东京城里混饭吃,这些宗室子弟都是得罪不起的。如果能谈判解决,那自然是最好的事。” 既然如此,也不指望沙捕头在这件事上再出什么力了,秦刚让黄小个进来,给了他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不过,沙捕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没法帮下去,而坚决推辞了后离开。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李禠问:“刚哥,你真准备找赵家的人谈判吗?” “宗室的人,怕个鸟。”秦刚轻蔑地说了一句粗口,“要谈判,也要是他们自己来找我谈!” 至于京城里现在的事,秦刚觉得,既然想要图谋他的银霜炭的赵氏皇亲,第一次派人去偷没能完全得手,也就不大会再去进行第二次,总得会有些其它的手段。所以这事,还得小心防着。 注:保义郎赵子裪,史载是家中的长子,但父亲赵令勔的楚国公之爵位,最后反而给了次子赵子禋。北宋对宗室的王公爵位不是直接继承的,而是由在位皇帝对其继承人视情况由低到高慢慢封授,所以既有可能等上好多年后,一级一级地封到与父祖辈一样的位置,当然也有可能一直封不上去。而这一切,都是掌握在皇帝手中。 第96章 和买 虽然表面上秦刚对此事显得非常淡定,但也只是做做样子给另两人看的。 他的心底,已经在考虑最坏的情况,所以当晚便给神居寨的赵四写信,请他那里派两个信得过的高手过来,京城这里的银霜炭生意,必须要有得力的人守着。 毕竟越来越明显的高利润生意,总是要被人所惦记的。 李禠则理解为宋代士人对于宗室一贯的轻视:所谓皇宋官家与士大夫一同治天下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对于在位的皇帝而言,第一防范的是武将、第二防范的便是宗室。 所以,朝廷对于这些宗室的政策,基本就是圈起来、养起来、再管起来。也就是多给俸禄、多给虚职,再根据他们的实际表现,时不时地由低到高提拔一下爵位。听话的,就提拔得快一点,不听话就晾在那里。 一直到了神宗时候,在京城的宗室实在太多了,院宅不够分了、俸禄也发不起了。于是才借着新法改革,先压缩并取消掉他们的一些福利,同时也放开了之前的一部分限制,比如可以允许他们参加科举、外放做官、以及可以适当参与做生意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宗室子弟所拥有的显赫身世、富足家底,以及高贵身份,都只是相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的。 有正常教养的宗室家庭,都会再三叮嘱自家子弟,切莫去触惹文官,以及极有可能做文官的士子。 只可惜,总是有意外的存在。 这个意外就是赵子祹。 从小顽劣,脑子还有点秀逗——当然他自己决不这么认为——导致现任楚国公的父亲一直并不喜欢他,反倒是重视一贯踏实稳重的次子赵子禋。 不知道是为了补偿呢、还是想再给个机会呢,今年开始,楚国公把家族里的几个生意交给赵子裪去打理,说好一年之后再看结果。 赵子祹一开始便是信心满满地接手上马,总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说不定就能把家里的生意做得一飞冲天,一定能够让父亲看到一个崭新的自己,并能最后改变初衷,让他真正履行家中长子的地位。 是的,他的智商只能看到地位,而不是责任。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围绕在赵子祹身边的,除了同样是京城里的纨绔,剩下的就是一堆溜须拍马的混子。一看赵子祹手里掌握了好几家商铺的生意,就都围上来了。 说句实话,只是来蹭吃蹭喝倒还是小事,毕竟楚国公府,家大业大,吃吃喝喝总是总不垮的,最怕的是一帮无知之徒出的各种无脑主意,生生地让赵子祹亏了好大的几笔钱。 还得幸好商铺里有几个负责任的老掌柜,苦口婆心地劝阻了好几次,才没有让这亏损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是眼见得已经到年底了,几家店的账本赵子祹都看过了,年初的雄心壮志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抓住年关的时间,少亏一点钱,不被父亲狠狠地责骂。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赵子祹出了一个主意,要想年底翻身,就必须要做一个赚钱快的大生意,而眼下的京城,能够符合这个条件的生意,就是刚刚出现的“银霜炭”。 而给赵子祹出个这个主意的人,正是与张徕勾结到一起的孙溥。 孙溥上次在望海楼丢了面子,背后被张徕一阵怂恿,一直想着要在秦刚身上找回场子的事。 只是忌惮于李禠这个尚书衙内的后台不敢下手。 谁知突然一下机会就上了门,赵子祹为了手头生意的事,开始在身边人范围悬赏征集“如何在短期内赚大钱的主意”。 孙溥原本只在这个圈子的外围,经过与张徕的细细商议,便决定来一场“驱狼吞虎”的计谋。 由张徕背后谋划、孙溥出面,给赵子祹是这样分析的: 这“银霜炭”本身卖得贵,利润一定会很高,关键现在还供不应求。如果这样的生意能够抓在自己手上,趁着过年涨一涨价,这笔生意,绝对可帮他赚到其它生意一年都赚不到的钱。只是这生意留在仁和商号手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于是,赵子祹在被说动了之后,召集了手下的狗头军师一阵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明抢风险太大,而且成本不可控。想着这东西不过就是一种木炭,一定是烧制的过程有着一些特殊的方法,于是,就派人暗地里监视着卖“银霜炭”的店铺,跟着送木炭的大车,很容易就找到了在仓王村的烧窑场。 接下来就去西水门码头,找了几个地痞,请他们半夜里潜入炭窑场去查看情况,虽然说中间被人发现了,但也算是全身而退,并带回来了一些半成品的木炭。 赵子祹叫商铺找了两三个烧木炭的老师傅,过来看了这半成品,说是除了木柴本身好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也根本看不出为何这种木炭烧到最后,能够成为又好看又好烧的银霜炭。 这下,等于花了这么大的精力,搞到手的东西却一文不值。 赵子祹气得大骂出主意的人都是笨蛋,并且说西水门的地痞没有搞到直正有价值的东西,要把之前答应的报酬扣下一半,而那三个地痞中间还有一人被钱家三郎打伤了胳膊,还想着多要点药钱,气得都在码头大骂赵子祹不讲信用。 所以被沙捕头没花多大精力就查清了原委。 “我的建议可以明着来!找仁和的掌柜谈判,逼他们让出一半生意来。”之前不被采纳的这个声音便抬头了,“有一半总比现在一分钱好处都捞不到好吧?” “哼!明着谈判,你说得轻巧!人家仁和凭什么愿意让一半出来?” “和买!”提这个主意的人就知道,关键的时候说出来才有用,“我们就直接告诉那掌柜,这银霜炭被宫里的采买看上了,倘若不让出来,就会被派入和买的目标,只有让出一半给咱们赵家,赵公子才会出力,想办法从和买目录里把它去掉。” 一下子,在场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这和买一词的本意就是“公平买卖”,但到了宋朝,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意,反而成为官府巧取豪夺的代名词。 朝廷本意是将自身的一些日用品不再去强行征取,而是根据市场价格进行公平的采购,有时还会为了体现朝廷的气度,适当抬高一点采购的价格,以至于这和买在一开始时,会成为体现朝廷关心民生的一种恩典。 可恩典既然产生了,便会成为特权,买谁不买谁,都得由宫里负责采买的官员来决定,于是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人从中捞取好处的地方。 也就是说,宫里本来确定的价格还是不错的,但备不住每一个经手的人都要从中过一手。比如就说这个银霜炭,最初给的钱甚至可能是一贯半一斤,比市场价还能高出一半。 但是负责采买的官员定了你,总得从中拿个两成作好处吧?然后便是层层克扣,等最后到了发售的商号手上,这钱可能就只能有二十文甚至更少的钱了。 这样子的话,和买便成了卖家的负担与恶梦,成为了宫廷对于百姓商家的一种变相盘剥摊派,谁家的商品被列入了和买的目录,谁就得自认倒霉。 唐诗《卖炭翁》,便是诗人白居易对于百姓遭遇宫中和买盘剥苦的实景刻画代表作。 以赵子祹的家族地位,去影响宫廷采买品的选择,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性的。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一个局面时,往往也只能屈服选择相对损失最少的那个方案。 赵子祹立即拍板,就由这个提议者陪他去找仁和商行去谈判。 只是,躲在一众商议者之后的孙溥却冷笑一声,心中暗骂这帮蠢材。 和买的计划看起来十分可行,但那要看对付什么人,如果是普通的商人的确是没问题的。但是这帮人提前做的功课也太差了,没看到现在与秦刚混在一起的李禠是谁,那可是户部尚书家的衙内。户部是管什么的?这商贾方面引发的事情,不都正在户部尚书的职权之下么。 不过,孙溥却不想现在出头,要等到他们撞了壁后,才会意识到他的价值。 果然,被赵子裪带人好一番威胁之后,罗掌柜忙不迭地来找秦刚求救,不出意外地让整天混在秦刚家的李禠听了个清清楚楚。 “在下只能对他们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回去与商行其他几位掌柜的共同商议后才能确定。他们便说给我一天的时间,明天再来听我们的商议结果。”罗掌柜说完的时候,是满腔的忿闷与一脸的担忧。 “无妨!明天我与你们一起去,到时候我倒要看他们还敢不敢提什么和买的事!”李禠胸有成竹地说道。 第二天,在前一天已经成功地让罗掌柜听得脸色惨白了之后,赵子裪便觉得这件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便揣着让人提前写好的合作契约,照例带了之前出这个主意的狗腿子,踌躇满志地来到了仁和商行的正店后堂。 嗯?对方怎么多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似乎还有点面熟? 他身边的狗腿子已经开始悄悄提醒他,右边的虽然是不认识,但左边那个是当今的翰林院翰林、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四子李禠。 嘶!户部尚书!赵子裪的脑子有点发懵,李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他家也和这个仁和商行有关系?但至少说明今天绝对不是偶然在场,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哎呀呀!真想不到啊,能在这里遇到李衙内,幸会幸会。” “噢,是啊,我也没想到,今天能和赵公子碰上,同感同感。” 秦刚这才注意到,这是他在大宋朝第一次听到有人被称为公子,这个词还在保留着它最初的特定含义,也就是“王公贵族之子”的意思,所以,也就只有遇上像赵子祹这个楚国公之子时,才会用上,并没有泛滥到后世那种烂大街的使用习惯。 第一个回合,李禠给对方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就看接下来赵子裪够不够聪明了。 罗掌柜心里没底,只能先招呼各位都坐下,然后便给双方引见,并各作了介绍。 赵子裪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与李禠年纪相仿又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心想:这个就是他们讲的拥有银霜炭秘方的那个姓秦的小子?! 秦刚看了看他,决定自己先开口,说:“这样子,昨天罗掌柜找我,说近期宫里有可能会和买银霜炭,非常着急,于是就叫了我过来。说是赵公子有办法帮着避开,但条件是……” “没有条件!”赵子裪的那个狗腿子已经悟出了李禠出现在这里的真正作用,赶紧提前跳出来打断话头,“我们赵公子虽然是宗室子弟,但却是一个急公好义之人,这次来帮助贵行,完全是出于公心、出于正义之心,就是来帮忙的。” 赵子裪一听便急了,这说的是什么话?他哪有什么闲工夫来帮忙,不禁怒斥道:“你这个狗东西,讲什么话?没有我的吩咐就乱开口!” “是是是,昨天的那些话都是我乱开口。”狗腿子生怕事情搞砸,一边极力把话往回拉,一边拼命向主子对着李禠的方向使眼色暗示:“我们赵公子一直在家里说,特别认同朝中户部李尚书所强调的,要保护商贾的正常利益。一旦遇到,就要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忙,是不是?李尚书说的啊!赵公子,李尚书,我理解得对吧?” 赵子裪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看了看李禠,沉默了。 虽然之前他们讨论过祭出“和买”杀招的巨大威力,其实那也是建立在对方无权无势又无靠山的前提之下。但在大宋,文官阶层早就注意到了和买对于百姓的影响与伤害,并主动地进行了强力限制。史上第一青天包拯在知端州时,就察觉到端砚的和买进贡对地方砚匠的负面影响,从而多次上书对其过程进行了严加治理,救活了端州无数砚匠。 而一旦要被像李清臣这样的朝廷重臣得知,某项商品的和买有宗室子弟参与并从中牟利的事,一旦会动用御史的权利,上疏弹章进行穷追猛打的。 悟出道理的赵子祹冷静了一会儿,又努力组织了一阵语言后才开口:“和买之事,对于商贾之家太过于伤害,本公子自从今年接管家里的生意后,更是对商贾的利益侵害感同身受。罗掌柜这里的事,我一定会全力帮着周旋,更不会索要任何回报。” “啊?”罗掌柜显然没想明白赵子裪为什么会突然改口,“昨天不是讲……” “不是说了嘛,都是下面的人不知好歹!”赵子裪立刻对旁边一起来的人责问道:“你说,是不是你闹出来的误会?” “是是是,就是在下没讲清楚,所以今天专程过来!现在讲清楚了不就好了嘛!” 李禠对于赵子裪反应能这么快显然是有点意外的,本来他计划的是:坐等双方谈好条件后,把生意股份契约签好后,只要拿着赵子裪签过名的这一份,对方就等着完蛋吧!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回家去交给父亲李清臣,像这样的事情,但凡找一个御史台的谏官,他们都会嗷嗷地立即扑上去,又是弹劾宗室、又是有着真凭实据,这种弹章,立刻就能为他们树立起一种不畏权贵的正直形象,就算把皇帝惹火了又怎样?再说了,谁知道皇帝是真的发火还是假装发火呢?宗室的烂事也许正给了皇帝收拾他们的最佳理由。 “看来赵公子真是仁义之人。”李禠原来的计划没成,只能跟着挖苦两句。 “比不上李衙内的急公好义!”赵子裪的如意算盘被打翻,右手在衣袖中将那份契约都攥烂了,只得在口头上恨恨地说上一句。 第97章 推官 赵子裪白白跑了两趟,还差点被人抓住把柄送给谏官做素材,回到家里后,把刚开始出主意的那个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好在当场反应快、补救及时的也是这只腿子,算是扯平了。 但赵子裪的心里头可是没平啊!是这口气该怎么出呢? 憋了一肚子坏主意的孙溥过来了:“赵公子,这件事的根本,还是那个那个秦刚。秘方在他的手上、仓王村的窑场也是他开的。包括后来这个李禠,也是他叫来的。” “这个本公子都知道啊,可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赵公子可知道这个秦刚此次虽是来京城赶考,可他却与其他考生有一个明显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他此前已经先后两次接受朝廷封官,现在已经是右宣义郎!” “啊?那他岂不是更厉害了?这算是什么狗屁好消息?” “非也非也。公子您是宗室子弟,经营生意可是得了朝廷的明文法令的许可。但是秦刚他却是注定要能过科举而获得功名的士官,而且他已经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虽然一边做生意的其他官员也不少,可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公然而行的。这样的靶子,应该是朝中言官非常喜欢的目标!”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赵子裪开始有了点兴趣,但转而一想:“但那帮御史们,肯去盯着这个没有差遣的宣义郎吗?” “这个我也想过了,其一呢,就得把他往旧党身上拉。现在御史台里都是新党,他们整天都在想办法找旧党的麻烦。这秦刚是那苏东坡弟子秦观的族弟,现在他还一直和秦观的儿子混在一起。拿这点去拱火,一定不会有问题。” “嗯,有点道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么?” “其二只需要公子花点小钱,去找个烧木炭的炭农,去开封府告他秦刚一状!” “告状?告什么?” “告他做的银霜炭生意,侵占了普通炭农的生意,害得他们木炭滞销,困顿潦倒!” “对啊!这是个好办法。” “而这炭农告状,不过就是个话引,能不能告赢,并不重要。只要是有人告状,他秦刚以官欺民、与民争利,就可以让上弹章的御史们又多了一条有力的理由。” 孙溥的这一番主意,背后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张徕苦思冥想而帮着分析得出的。而关于御史这一块,恰恰最近孙溥的父亲一直想着如何巴结靠上新党,如果能以此作投名状,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情了。 赵子裪听了后,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好啊!这里的大部分安排都不需要自己怎么出面,可以避免了之前冒失行动的风险。 而眼下先只需要将这个可恶的秦刚告倒,到时候银霜炭的生意,就可以让人压价后拿过来。反正如今的朝廷,因为削减了大量给宗室的开支,对他们做生意的事,只会支持不会限制。 当然,作为在秦刚手上已经屡败屡战的张徕,不忘了叮嘱孙溥要提醒的重点: 必须要出其不意。因为眼下发现秦刚与新党核心李清臣的小儿子走得很近,不能让他反应过来。所以,从告状、抓人、上弹章、起众议,要一气呵成,只要把秦刚这件小事,做成了新旧两党的党争之事,就算是李清臣,也只能让自己儿子回避了。 听完了这点解释,赵子裪忙说没问题,开封府的左厅推官黄信曾是他家的门客,这边只要黄推官一接到状子,一边去拿人,一边通知孙溥那头开始上弹章,绝对可以做到无缝衔接。 至于找个告状的人,赵子裪根本不需要麻烦地去找个真炭农,一是他也不屑跟这种泥腿子打交道,二是还得担心这人上了公堂,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直接安排手下去找了个嘴皮子利索的泼皮冒充就好,大不了上公堂前把手头脸上薰黑点、意思一下就行。 一般的印象里,古代的“民告官”,大多都还有点风险。 一是严禁越级上告,就是必须先是在县里告,再一级级地上去。否则就要先挨十下板子、甚至还有“滚钉板”这样的措施等等; 二是有反坐威慑,意思就是如果查明是诬告,则原先告的是什么罪,自己也将会背负相应的罪罚。 但是,在光荣伟大的宋朝,居然把这两条都废除了。也就是说,宋朝的民告官,四个特点,随便告!想告什么就告什么!想告到哪就告到哪!告错了也没事! 两天后的清晨,一阵“呯呯呯”的敲门声,打破了麦秸巷秦宅的宁静。 “开门开门,开封府办案。” 三名气势汹汹的衙役敲开门后,领头的把传唤公文往刘三面前一晃,便叫道:“赶紧叫你家秦宣义出来,随我们走一趟。” 嘴里虽然叫着对方的官名,态度上却一点没有客气。 最近因为接近年底,秦湛昨天被叫回家,说是要和祖母去城外的寺庙去请愿,所以也就剩秦刚一人在后院,一大早起床做了例行的锻炼之后,便听到了前院的动静,于是立刻过来看个究竟。 “我就是秦刚,三位可有何事?” “我们是开封府左厅黄推官的手下,有件诉案涉及秦宣义,烦请随我们走一趟。”带头的衙役同样地把传唤公文举起来。 秦刚一愣,这公文倒也不像假的,还想多问几句,无奈这三名衙役却不容分说,上前拽了人就要走。 秦刚无奈,心想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大事,只得安慰跟出来的黄小个,说自己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在家等着便是。 而黄小个多了个心眼,只能远远地跟着四人,一直看着秦刚的确是被带进了开封府之后,便赶紧调头去秦观那里求援。 到了那里却是大门紧闭,原来今天去寺庙请愿是秦观全家出动,问了邻居,也说不清楚是去的哪家寺庙。 黄小个在京城里想来想去,也只有认识李禠。 李尚书家虽然他没有去过,但毕竟在京城里还是能问得到的,便一路找去,却看到了满巷子都是排队求见的人。到了门房发现他一个既无预约又无身份的下人,根本就不会理会他。无奈,黄小个只能守在队伍的尾巴,期待着李四衙内出门的时候能够看到。 那一头秦刚在被带去的路上,一直在和三个衙役拉近乎,想打听点什么,却一直被含糊地告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进了开封府后就会知道了。 待进去了后,竟是直接带到了关押犯人的号房,三名衙役和狱卒简单交接之后便扬长而去,秦刚大急,忙冲着三人的背影急问着,到底是因何事而来?又何时可知原因? 狱卒立刻眉头一皱,喝道:“好大的胆子!进了号房,还敢喧哗?!” 秦刚一见不对,只能赶紧闭嘴,任由狱卒将他推进了一间阴暗狭小的监舍,咣当一声上了锁链。然后也离开了这里,四周竟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此时,京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酒楼,一间同样不起眼的包间里,正坐着开封府的左厅推官黄信与赵子裪两人。 开封府分左、右厅,各置推官一名,原本是共治职事,尤其是在日常刑讼断案中,可以实现相互制约,防止任何一人偏听偏信、独断专行的事情发生。 但问题却是,假如两名推官相互勾结,那么监督制约就会成为一句空话;而如果互不买账,则会又推诿扯皮、相互掣肘,使得行政效率极低。 于是从元佑六年,知开封府的王岩叟便开始让左右厅通管分治,也就是各管一块,的确是大大提升了办事效率,但失去了牵制与监督之后,也让管事的推官从此有了更大的独断之权。 “世子啊。”尽管赵子裪继承国公爵位无望,但并不影响拍他马屁的人这样称呼,黄推官诚恳地说,“也就是您发话,我也就给办了。人抓进去至少关他个三天五天的,你看可行?” “不行!”赵子裪断然摇头,“我这边状子都安排好了,你怎么也要判他个夺职流放呢!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哎哟,世子啊,可别说您的状子了,先说这个告状的人,就不能真去找个炭农吗?那小子,光在脸上衣服上画几道炭黑,怎么也盖不住两只手的细皮嫩肉啊!” “真的泥腿子哪靠得住!”赵子裪沉下脸,“这事你我不说,谁知道?你就直接给判了不行?” 黄推官为难地咂咂嘴:“要说原告这人也是小事,但告他扰乱市场、坑害炭农,这个真的是太勉强了啊,断案可不能只靠一两张嘴,是需要证据的啊!” 赵子裪叹了一口气,直接从袖袋里摸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是不是缺这些证据啊?看看够不够?” 黄信一看银票的面额后,立即变了脸色笑道:“够了够了!下官一定能将此案断成铁案。” 赵子裪心里暗骂道没有良心的狗东西,连自己的好处都要榨,不过想到,只要能把秦刚办掉,最后就能拿到银霜炭的生意,这点钱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不过也不会让你为难。”赵子裪说道,“他不是有一个官身么,这两天就会有御史参他,只要朝堂上有了声音,相信你判案的压力也就没有什么了。” “哦?世子真是好手段!下官受教。” 虽然现在朝堂上的政治风向已经转换,但单单从官员的实际数量来看,经过了元佑近八年多的经营,旧党依然占据了大多数。 前面说过的张商英要罗织罪名、赵煦拉偏架式地贬官,总归还是需要一定的程序与时间的。别的不说,章惇虽然已经回到了京城,但是范纯仁与吕大防的辞相流程,还不得不要慢慢地走个过场。 甚至就在赵煦已经准备要立即同意他们的辞呈时,章惇与李清臣都不约而同的制止了。 一是朝廷毕竟还是要点脸面,首相、次相的辞呈必须要给足脸面,惯例中的九次挽留,一次都不能少; 二是大势已定,不急于眼前的一时。所以,李清臣依旧还是户部尚书,章惇也还是群牧制置使,但是相对于已经被架空的政事堂,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可朝中占绝大多数的骑墙派这时都应该开始着急了,从大宋多年以来的政治斗争的经验出发,这个所谓的宁静期,恰恰是留给他们进行政治表态的最后时机,是跟随旧党一起进行绝地反击呢?还是投向新党进行胜利大总攻?几乎每个人的心底都应该有了最后的决定。 孙溥没有费多大的劲就说服了自己的父亲:这个秦刚是苏门秦观的族弟,而苏门则是明明白白的蜀党,如今苏轼已经被外放、苏辙在政事堂的位置也是朝不保夕,无数双眼睛都想从他们身上找个机会下手,捞点政治资本。 又何况现在有了开封府推官已经受理了这起案子的绝好机会。 一人上奏章尚嫌力度不够,那就多联合几个人一起上。 秦刚被押进开封府的当天,这个受理案件的副本被某些别有用心人迅速在朝中传播。 一下子,除了骑墙投机的官员看中了,更有嗷嗷欲动的新党御史立刻以“风闻言事”为由开动笔头,半天不到的时间,竟先后有了十几封弹劾选人秦刚“以官营商、与民争利”的奏章递了上去。 此时的政事堂,名义上的左相吕大防任高太后山陵使已经外出,而右相范纯仁早就告病在家,仅存的蜀党干将苏辙孤掌难鸣,更由于对秦刚的弹劾涉及到秦观而须避嫌无法处理,只能任由这些奏章最终发到小皇帝那里。 而苏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赶紧通知秦观。 而黄小个在李尚书府的门口候了一天,大冬天冻得够呛,也没守到李禠,只能再去秦观家。 当晚,从庙里请愿回来的秦观已经得到消息,此时知开封府的钱勰【注:详见本章末注解】正好与他关系尚可,便连夜赶去求见。 见面之后一问,才知钱知府竟对此事毫不知情,是其手下的推官黄信一手炮制。 但是结合朝中弹劾的奏章如此快速响应,双方都意识到这件事的背后,根本实质还是在于新党的清理手段。 钱勰也是旧党,虽然刚提了翰林学士兼侍读,并知开封府,但随着与其交恶颇久的章惇还朝,上上下下早就放出了章惇要寻机对其不利的风声。 在这个关键时候,值不值得为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秦刚出头,钱知府倒有了几分犹豫,只说会尽量周旋。 无果而返的秦观回家后,和儿子秦湛聊了聊,只能让他去找找李禠的关系,看看能否在李清臣那里努力试试。 第二天秦湛便匆忙带上黄小个找到李禠求救。 “禠哥,家严对此有过分析,这场官司的实际情况已经并不重要,现在已经演化为新党对蜀党人士清算的话头,所以,最大的可能就会是两方拉锯,拖延不决。可眼看省试在即,我这十八叔的前途可耽搁不起啊!”秦湛着急地分析给李禠听。 李禠是个根本不关心政治的人,听完后也急了,便对秦湛说:“你先回去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我家大人说去!” 注:钱勰,字穆父,杭州人。吴越武肃王六世孙。神宗时,历官提点京西、河北、京东刑狱。曾奉使高丽,归拜中书舍人,反对变法,并讥讽章惇而结怨。元佑初,知开封府,后出知越州,徙瀛州。召拜工部、户部侍郎,进尚书,复知开封府。哲宗即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因章惇排诋,罢知池州。此时,正是其知开封府时。 钱勰与秦观的关系很好,秦观为黄本校勘时,钱勰为户部尚书,都居于东华门之堆垛场。秦观春日尝以诗致钱勰云:“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钱勰以米二石送之。秦观又作《观辱户部钱尚书和诗饷禄米再成二章上谢》。 第98章 审案 送走了秦湛,李禠急忙跑到前院正厅时,正遇上父亲李清臣正与其长兄李祥说着事情,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不悦地斥道:“在家里也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李禠倒也顾不上争辩,给父兄行过礼后,便急道:“想问大人一声,这秦刚被开封府抓了,听说又被御史参了本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清臣瞥了他一眼,却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你兄长正在议这件事呢!” 李祥道:“张司谏【注:指任右正言、左司谏的张商英,左右正言从七品、左右司谏正七品,按其高品官称呼】已经遣人过来,告诉大人说,这件事他已默许,而且他认为国史编修院这块地方也该趁势清理清理了。” 李清臣听了之后有点沉默。 在新党反击的总体策略上,他是主张对事不对人的。一切以如何恢复新法、如何推进改革为出发点,有人阻拦与影响,则毫不犹豫地予以清理,但绝非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党同伐异。 而张商英以要清理国史编修院为由,提出从秦刚一案入手,顺势把秦观、黄庭坚这一批蜀党分子逐出京城,从策略上讲,没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令其犹豫的是,秦刚此人他是见过也聊过的,就从他对“商业之道”的观点与立场来看,怎么也不应该会与旧党立场靠边,甚至是更加贴合于新法中的观点。再从其为人才学方面来看,他还是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甚至还鼓励李禠与他多多交往。 所以,光说要清理新党、要整顿国史编修院、甚至是驱逐黄庭坚及秦观等人,他是非常支持的。 但是,却说一定要从秦刚的这件事入手,他却很难认同。 “秦湛来找的你吧!”李清臣说了这句后,看着李禠不吭声,便想了想说,“既然秦刚是你的朋友,你可去开封府看看他,顺便问一问他对于新法的看法与意见。” 李清臣说得十分谨慎,但意思却非常明显。就是让李禠去找秦刚,听听他的表态,如果他能够与秦观切割清楚政治观点,坚定地站在新党这一边,那他也就有了理由好出手干涉。 李禠自然觉得这个条件不赖,没敢耽搁,找父亲要了手书,赶往开封府。 有了户部尚书的手书,去见一个临时扣押的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见到了李禠,秦刚自然是十分高兴,很快也明白了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同时也听清楚了李禠吞吞吐吐代李清臣转达的意见。 “多谢禠哥的关照,也让你费心了。”秦刚却坚定地说,“他们告我的罪名,根本就站不住脚,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刚哥,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李禠一下子急了,“这其实和木炭生意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是一个借口,他们这可是党争啊!” “那我更不会低头了。”秦刚转过身去,淡淡地说道:“若是平时问我,我可能会明确表明对于新党许多做法的认同。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刻,让我站在我七哥的对面,让我以切割关系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对不起,你们还是把我当成蜀党来判了吧!” 李禠一时愕然,却又觉得这番话更符合他所认识的秦刚,竟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只得恨恨说,自己再回去求求父亲。 出了府衙,闻讯赶来的秦湛也得知了秦刚的回答,同样是不胜唏嘘,只得拜托李禠回家后再想想办法。 皇宫,睿思殿,早已改成了赵煦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 两日前,由尚书省礼部刚刚组织的本届省试举子群见仪式刚进行完。 原来赵煦还存了一分心思,想着是否能从这些举子中看到秦刚的身影,但是当他坐在大庆殿之中后才知并不现实: 毕竟入京应试的举子已经近两千人,都统一在殿外广场黑压压地跪着,即使抬起头来,他也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去看清任何一个举子的脸庞。 “叫刘惟简过来。”今天一早,在案头居然一连看到了多份弹劾秦刚的奏折,倒让赵煦想起了之前曾经处理过此事与其有过交往的刘惟简。 一会儿,满头花白的老宦官来到皇帝面前:“臣叩见陛下。” “给我讲讲在高邮看见秦刚的事情。”赵煦开口非常直接。 之前刘惟简去高邮,奉的是高太后的旨意。当然事后的各种补救,是领悟了皇帝的意思。只是回京之后,或许其他政务事件的忙碌,一直没有得到皇帝来过问此事的机会。 今天虽然是突发提问,但老谋深算的刘惟简却一点也没慌乱,清清楚楚地把如何是第一次见面被其先下手为强地奉还官碟而失了先机,又如何被高邮的学子请愿吓得翻院逃走,又如何再次见面所谈所言的事情,一字一句都讲得清清楚楚。 对于自己遇到的尴尬、慌乱、以及交锋中的失利,他一点都没隐瞒,甚至有所夸大。 接近大半辈子的智慧都在告诉他,在皇帝面前,他们这些宦官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自尊、更没有什么需要塑造的形象。 以其判断,小皇帝非常看中这个年轻人,而他所描述的自己在秦刚面前所表现出的所有不堪,反而更能够顺应眼前官家此刻的心情——年轻的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这个秦刚,家里的生意做得大么?” “回禀陛下,据臣在高邮所见,这秦家的生意,有两块,一块是其父亲所开的杂货铺,不过是一个小生意罢了,另一块是其参股运作的十二间水泥窑,虽然场面很大,但从赚钱的规模来看,都算不上是什么太大的生意。”刘惟简回复道。 “我看高邮解试传出来的秦刚的诗赋作品,怎么看也应该是个新法的拥护者么,这御史台的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就盯上他这个芝麻大的选人官呢?” “回陛下,臣没有记错的话,国史编修院的秦观是他的族兄。” “编修院的秦观?就是那个参加之前《神宗实录》的正字?的确不是个好人。”赵煦的脸色阴沉了一下,“可是,族兄弟就表示他们就一定是一类人吗?王和甫【注:王安礼,字和甫,王安石的同母弟】和王文公【注:王安石,字介甫,死后谥号“文”,世称王文公】都是亲兄弟,不是一个反对变法、一个主持变法么?我看这些奏章都是在胡闹。” “陛下圣明。”刘惟简可是在秦刚身上有投资的,他虽然绝对不去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并不意味着在符合他个人利益的时候向皇帝拱两把火。 赵煦一口气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注:留中就是指皇帝对于看过的奏章不表示任何意见,暂时搁置在一边的意思】了。 原本在这一批弹劾袭来的时候,首先是旧党人员并没有把这个无足轻重的秦刚视为自己的同党,而且如今的旧党成员大多都非常灰心:朝中核心重臣,告老的告老、外放的外放,拿什么能与新党对抗? 但是,随着秦观将秦刚在号房里拒绝政治表态的信息传出来,又发现新党弹劾的奏本都被皇上留中了,一些人似乎又从中看到了希望。 于是,以黄庭坚为首的一批旧党骨干开展反击,弹劾那些御史小题大作、颠倒黑白,要求开封府对此案尽快公开审理。 到了这个时候,更为保守的开封知府钱勰也终于公开表态,他表示,虽然他很尊重下属推官的断案权,不会越权插手这起案件的审理,但他却保留高度关注的权利,并表示迫切需要知晓这起案件的公开审理结果。 所以,原本觉得是轻轻松松赚得一笔外快的黄推官,此刻的内心一片焦虑,再看一看案情内容,他开始怀疑接在自己手的,是一块正在燃烧中的木炭、而且还是一块火力充沛的银霜炭。 原本就是以拖为主,最起码也要把案子拖到开春后的省试时间以后的计划彻底破产。 仅仅拖延了两天,黄信不得不在腊月十九这天,也是官府元旦前要封印休息的最后一天,开庭公开审理这起案件了。 既然是公开审理,要求来旁听此案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除了秦刚在京城难得的亲人、朋友之外,还有仁和商行罗掌柜派来的伙计、正好来京城送炭而得知的钱家父子,更有新旧两党因关注此案而另行派出的一些学子、士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事实上每一个人的身后,都会代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由于听审的人太多,钱知府便授权黄推官可以直接启用府里最大的那间审案厅。 “啪!”黄推官重重敲下桌上的惊堂木,厅内两边衙役立刻例行发出了低沉且威严的“威~武~”之声,同时用着各自的水火棍敲击着地面的地砖! 而正在被带上审厅的秦刚,再加上已经被关押三天之后的影响,他的确能够感觉这种仪式能够给予所有被审者带来一种压倒性的震慑与压力。 上得堂来,他也得空看了看情形:首先是坐于正中审案桌后的推官黄信,在他左手的一张低矮些的案头推放的应该是与本案相关的卷宗、材料,右手对应一张案几后是正在执笔记录的书记吏员,再下来的两边各立着三名执棍的衙役。 秦刚被带在堂前的右边,因为他既有官品、又是士子,可以免跪。而对应的另一边则跪着一名浑身又黑又脏的男子。 按前一天李禠探视时告诉他的情况,该就是那个原告李大驴了。 在秦刚的眼光审视下,这个李大驴身上的黑炭痕迹显然是过于刻意了,唯恐怕人不知道自己是烧炭的,但是他趴在地上的双手却暴露了显然是平时极少从事体力劳动的真相。 “嗤!”只看了这个原告,秦刚就可基本判定对方的愚蠢,但更是从另一层面对于自己忽视了这个时代权贵肆无忌惮的霸凌能力的后怕,这得要等到这次脱险之后再好好总结了。 审案开始,按照流程,先由原告陈述事由。 这下倒也看得出赵子裪挑选这个所谓李大驴的主要原因了,果然是口齿伶俐,胆大心细,也不像普通百姓那样畏惧公堂,直接把秦刚以银霜炭入市,哄抬炭价、扰乱市场、欺压同行,并连累害得他们这些炭农无法与之竞争的情况、甚至还有原因、道理,讲得是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当然后面关于自己的木炭无法卖出、面临着难以生存的一些鬼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了。 “好,被告秦刚,本官问你!”黄推官转过头来喝问道:“刚才这李大驴所说的京城银霜炭可是你所经营发卖?” “正是!”秦刚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否认或纠缠,直接痛快地承认了。 但这却让黄推官很意外,为了今天的审理可以给赵子裪一个交待,他还是好生研究了一番案情,之前觉得最容易被秦刚用来推脱责任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他矢口否认,再把这事推到仁和商行身上会有点麻烦。 于是,他便事先对此作了精心的准备,一旦秦刚否认,他就会连番发动一系列的连环问题、安排了一堆的物证、人证,如有必要,还会在公堂上直接动用刑具,总之是一整套的雷霆手段,来迅速证明此事。 可是,他还什么招都没使呢,秦刚居然也就一口承认了! 虽然说,他没有付出努力就得到了第一步需要的前提条件,但是却明显打乱了他的节奏,失去了精心构思下可以打击秦刚信心的最佳机会。 稍愣了一下,黄推官还是恢复了一下精神,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那银霜木炭之售价高出寻常木炭百倍,可是真实?” “只多不少吧!算是事实。” 黄推官心想,今天这案怎么就审得是如此地轻松呢,赶紧把案上惊堂木“啪”地拍上一记,喝道:“大胆秦刚,既然你都认可,那么你以一家之力,独占市场百倍之利,坑害其它炭农收益。你可认罪?” 一旁跪着的李大驴到了这时,赶紧高呼:“青天老爷,为我炭农作主啊!” 秦刚微微一笑:“黄推官,我不知自己何罪之有啊?” 黄推官冷笑道:“刚才你可不是都自己承认了么?” 秦刚一拱手道:“敢问黄推官,城门口粥摊一人吃饱,须花几何?” “十文足矣!” “京城七十二家正店酒楼中任意一家,一人要想吃饱,十贯可够?” “当然不一定够。” “那这两者之间的价差何止千倍?黄推官是否可以因‘这正店酒楼独占吃饭的市场千倍之利,坑害粥摊摊主’为由,将这些掌柜尽数捉拿归案?” “笑话,他们……”黄推官此时才发现问题所在,自己一开始收了赵子裪的贿赂,不自觉地就先入为主,从而站在原告的立场上,去一厢情愿地推导出来的这个逻辑是有大问题的。 而这时他才发现,似乎一开始的时候审问的顺利程度出乎他的意料,而此后情形的逆转却同样地出乎他的意料。 “青天老爷可要给小民作主啊!”李大驴见势不妙,赶紧试图搅乱局面,“这秦刚巧言善辩,但他卖的银霜炭比寻常木炭贵上百倍,这是事实,他也已经承认。同样都是卖木炭的,这样子下去,可让我们这样的的小老百姓怎么活啊?” “小老百姓?”秦刚充满讥笑地眼神看看李大驴,“请问如今京城每天所需木炭用量多少?” “小人只是个烧木炭的,哪懂得这许多。”李大驴不肯接话。 “禀黄推官知晓,京城每天所需木炭总量,至少在九千石至一万石之间。”秦刚不想理会这个李大驴,“而我家能够供应仁和商行发售的银霜炭,每日之量不足二十石。请问我们这区区的二十石木炭,又怎么会影响到全城近万石木炭的发卖呢?” “对啊!现在你一天才卖二十石,就已经影响到小人这里的生意做不下去。改天你要是每天供应一万石,那就是全东京的炭农都活不下去了!”这李大驴果真是擅于诉讼,一旦能够抓住机会就会咬死进行纠缠。 第99章 判词 堂审一旦进入了原被告相互对质的阶段,就开始脱离秦刚的预期了。 他甚至有点悲观地看清楚,在这个时代的审案,还是由主审的官员说了算。哪怕是堂下站着公开听审的众人,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因为,要问什么问题、要让谁来回答、或不让谁回答、尤其是在有了回答之后,采信于谁的说法等等,这一系列审讯的主动权,依旧是牢牢地把控在主审官员的手里。 之前他曾在江都府衙经历过一次堂审,但如今回顾时才发现,还不是占了主审县令一上来就因他的官职而产生的偏向于他的优势吗? 今天,当这个优势完全反转过来之后,所谓围绕着诉案本身的逻辑说明、道理阐述等等,其实在精于诉讼的黄推官面前,根本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所有对秦刚有利的话题,一经发现,立刻按下; 所有可以对他产生质疑与异议的点,便会被立即放大。 而且要说到对于宋律的熟悉程度,秦刚远非其对手,甚至都比不上李大驴这样的地头混混。因此,没过几个回合,一开始他所占据的优势,就在对手的各种狡辩中慢慢地消耗干净,堂辩再次重新陷入了胶着状态。 黄推官暗自得意,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看到堂审情形皆在谋划之中,他咳嗽了两声,准备宣布:由于部分事实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清楚,先行退堂,择日再审。因为他想着,这么麻烦的事,总得叫赵子裪再多加点钱吧! 突然,秦刚对着堂上一拱手,朗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在下认输,请推官断案吧!” 一时间,整个厅堂都静下来了,连黄信也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公堂之上,不得妄言!秦刚你敢将刚才之言再说一遍吗?” “在下认输!请推官断案!” 这下子,所有的人算是完全听清了,尤其是在堂下看审的众人顿时哗然,不管是希望秦刚倒霉的、还是认定他无罪的,都无法理解了。 刚才的各种言语扯皮,只要是有点数的人都知道,只是把案子拖长搞乱的常规手法。只要秦刚耐心一点应对,坚持自己的说法,小心中间不要出错,无非多审几次,一定能够等到自己胜利的一天,怎么就直接庭上认输了呢? 尤其是在人群里的秦湛、黄小个,要不是心里还有着“秦刚这么做必然会有他的理由”这个习惯性想法,他们都会忍不住要大声叫起屈来了。 “肃静!肃静!”黄信非常恼怒地连拍了两三下的惊堂木。两边的衙役也跟着威吓了好一阵,才恢复了大厅里的安静。 趁着这个时间,黄信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致命漏洞了: 按正常的思维,没有哪个被告会在这种优势十分明显的案子里认罪,更不要说是视颜面大于一切的读书人。 所以,黄信的谋划才定了“以守代攻”的原则:在他指点下的李大驴,就是抓住“银霜炭卖高价”一事来指责“扰乱市场”、再抓住“银霜炭暴利”一点来指责“侵害普通炭农”这两点死死不放。这样一来,虽然没有办法迅速给秦刚定罪,但也不至于让李大驴完全失理。 案件如果按这个样子陷入纠缠之中后,就可以基本完成赵子裪交给他的任务:眼下离过年已经没有几天了,算上退堂另审的流程,再加上正月的各种休假,折腾一两次,很容易就可以让秦刚在开封府的号房里错过这一次的省试。 可黄信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刚应该是看到了这一点,居然十分果断地选择认输。 “也请各位见证,在下今天是认输,而非认罪。”趁着黄信失神发愣的机会,秦刚转身而对堂下听审的众人说道:“在下以为,经商售货,自有行规业矩。价格竞争,各显神通,所以这赚钱赔本的事情,怎能怨天尤人。而堂堂开封府,刚才的审理过程,各位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在下自认问心无愧,也不愿在这里斯文扫地地进行无谓的辩述,甘愿认输,听凭黄推官定案下断!所判所罚,我秦刚一应接受,决无二言!” “好!”包括秦湛在内的站在秦刚一边的看众,一下子都听明白了这个“认输不认罪”的真正用意,不由自主地拍掌叫好。 黄信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 他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秦刚顾忌颜面、坚决不认自己有过失的基础,这种判断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在常规的思维里,即使是有人会意识到,这起官司如果输了之后,按照现行的宋律,最多也就是罚金加斥责了不得了。但是身边读书人的士子,又是感觉自己根本没有过失、只是被无赖刁民咬住而已,一定会据理力争,决不认错。 在这种情况下,推官也就可以用充分衡量两方的情绪、得失为由,打着公平、公正的幌子,将此案引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从而实现坑害秦刚无法参加省试的歹毒目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秦刚不知为何居然能看穿这里的实质。竟然就直接以认输为条件,主动要求抽身出来。 而且就在公开审理的现场众人听来,似乎这秦刚也没有什么面子的丢失,丢面子的似乎应该只有此刻坐在审案台后面的黄推官。 如果可能的话,黄推官此刻只想的判词应该只有一句:秦刚!你不讲武德!你耗子尾汁! 但是现在,可恶的被告放弃辩护了,可恨的原告还睁着期盼的双眼,可气的众人都想看着推官的热闹! 赵子裪今天得知了秦刚一案意外地要开堂审理,还是不放心地赶过来,开始就躲在人群后面,看看黄信能不能如他们所商量的那样,成功地把秦刚继续扣押下来。 看到现场情况有点不对了,他有点着急了,于是,趁着人群有点骚动,往前挤了挤,假装无意地大声地嚷嚷:“都认输了还不赶紧判了啊!” 黄推官抬头显然是看见了他,明白这是对方在给自己压力了。他的脑子里正在快速周转,想着如何寻找一条合适的律条,能达到赵公子的目的。 “黄推官如此为难,那我来给你说段判词如何?”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紧接着,原本在他身边看似随意围着的五六个精壮的汉子便让开了一条道,从中走出了一位比秦刚看起来还要年轻些的华服少年,后面紧跟着一位家奴打扮的老者。 而且,这个少年竟不管不顾地直接走到了大堂中央,带着一副嘲讽的神情看着黄信。 “大胆狂徒,公堂之上,岂可擅自闯入,速速给我退下!”黄推官非常恼怒地喝斥道。 而人群另一边的赵子裪随意看去后,竟然一下子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开始有点哆嗦了——毕竟,他算是楚国公的嫡长子,每年总得随父亲入宫去陛见请安几次,他当然能够认得出走到堂中的华服少年是何人。 而秦刚却是只认出了少年身后的老者,竟是在高邮不打不相识、入京之后又一直未得谋面的昭宣使、入内省副都知刘惟简,然后,自然也就一下子明白了前面少年人的真实身份。 刘惟简看见秦刚面色有异,赶紧递了个眼神过去,秦刚立刻颏首示意明白,立于一旁,闭嘴不言。 少年被黄信喝斥之后,不怒反笑道:“好大的官威啊!叫钱穆父过来听听呢!” 前半句是在说黄信,后半句倒是说给身后的人听的。刚才的几名汉子中立刻闪出一人,似乎真的是去找钱知府了。 一时之间,黄信也被这少年的气势给镇住了。 “你便是秦刚?!”少年转过头,口气按照当时的习惯来看是非常地无礼,但不知为何,表现在这少年人的身上,却总觉得十分自然。 秦刚已知其身份,心下了然,却也不卑不亢地施礼回道:“正是在下。” “你很不错!”少年人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 “你也很不错!”秦刚的少年心性顿起,同样还了他一句。 少年有点意外,白净的面容上顿起了几丝血色,直勾勾地看着秦刚,又看看身旁的刘惟简,心想,他认识刘惟简,不可能猜不出我的身份,却敢如此大胆地与自己对话,到底是无知无畏、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哦?我听得你直接认输,就不怕官府判你个笞杖徒流的重罚吗?”少年置黄信等人不顾,直接与秦刚说起话来。 秦刚微笑道:“量刑定罪,有我《宋刑统》在手为凭;伸张正义,有我圣天子在心为靠。我又何须无故乱担忧呢?” 少年听了,不仅哈哈一笑,对着刘惟简说道:“你的眼光不错,看人很准!” 刘惟简却恭敬地站在其身后,态度依旧是一丝不苛,不敢有任何自得。 很快,一阵慌乱不已的脚步传来,打破了这处公堂的尴尬。 而显然是得到了提示与关照的钱勰,在一溜小跑赶到厅堂之后,对着站在堂中的少年皇帝,并没有冒失地行拜见礼,只是在意外与慌乱之下,说话有点颠倒与错乱: “知开封府钱勰,见过……官、官人,有失……体统,望恕罪。” “无妨!我正好来听一听开封府的审案断案,好象这位黄推官,对于《宋刑统》非常不熟,审这么个小案也没啥担当与想法,我就想,要不要由我来写个判词,不知钱知府意下如何?” “臣……承蒙赐教。” 看到钱知府如此地恭敬与顺从,黄信已经吓得从坐着的桌案后跳了起来,赶紧过来给钱勰让座并行礼,却遭到了上司彻底地无视。 此时的钱知府,哪里还顾得上他。 可怜的黄信,所任开封府推官不过从六品,虽是京官,但不够五品是没有资格上朝会的,自然不会见过官家的样子,虽然从知府的神情中已经意识到堂前年轻人的地位绝非一般,但他也根本不敢往这方面猜想。 赵煦之前将弹劾秦刚的奏章都留中后,也关注到了开封府扣押秦刚并要进行审理的消息。一时兴起,便带了刘惟简过来,原本只想躲在人堆里看看过程罢了。 谁知这黄信的审案偏向,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从而让年轻的官家决定要上演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戏。 赵煦环视了一下四周,冷笑一声,朗声道: “秦家卖炭李家穷,关西大旱怨山东。堂前扯皮如演戏,人后诡计臭相通。” 这四句便就是赵煦的断案观点,两家做生意的赔与赚,就仿佛相隔行里之远的关西与山东一样,显然没有人认为前者的旱灾是需要后者去承担责任的。 而后两句,则明白无误地表明,他十分清楚这个公堂上审理的猫腻不过只是在演戏,真实的原因其实还是背后关联的一些阴谋诡计罢了。 当然,赵煦所指出的诡计,应该是新党意图以此攻击清理旧党人员的打算。而此时在场的黄信、以及人群里快要吓晕的赵子裪听成的是,自己的密谋已经被彻底看穿甚至掌握了。 判词念完,赵煦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宋朝的皇帝还是非常注重不给臣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便对秦刚说:“钱知府既然已经过来了,他会为你伸张正义的,我就先告辞了。” 秦刚赶紧一抱拳:“还是多亏了阁下的判词,秦刚受教了。” 赵煦又对刘惟简说:“你留下来,听听结果。还有那个人。”说完指了一下此时已经明显吓瘫在地上的赵子裪,“了解一下什么情况,他为何会掺和进来?” “老奴遵命!” 赵煦转身便走,堂下迅速闪出六个身影与其贴身而出。 钱勰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是刚来这里,听了这个判词也就大致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转头对着已经在身后瑟瑟发抖的黄信问:“黄推官觉得这位官人的判词如何啊?” “……甚好……甚好……” 已经六神无主的黄信,勉为其难地坐上审案桌,宣布:秦刚无罪,当堂释放!李大驴所告证据不足,予以驳回。 判完之后,黄信便转向钱勰,欲征询其意见。钱勰没有表态,只是微微转头探询坐在另一边刘惟简的看法。 刘惟简正想着官家临走前交待的事情,又看到被判输的李大驴正不住地看向赵子裪,便知这里面定有问题,便指了指他,对钱勰说:“这个人,稍后麻烦钱知府帮忙送到皇城司,还有点事情要问问他。” 钱勰点头应诺。 待听到皇城司三字,再联系这位颏下无须的老者以及与常人有异的尖嗓音,黄信这才明白了许多的事情,瘫软在座位上不得动弹。 刘惟简站起身,走到秦刚身边时,换了一副笑容低声道:“秦宣义一别多日,还是那样地英气不凡。杂家在京,身不由已,一直未能见面,还望宣义海涵啊!” 秦刚自然不敢托大,也是低声谢过,一并对那处宅子以及刘三等人的安排表示非常满意。 钱勰看着秦刚与刘惟简似乎十分熟识的样子,当下也对这个年轻人有点暗暗吃惊。 其实前几天一开始他没有答应秦观之后,又接到了黄庭坚过来的托请,只是他又听说了张商英对于此事的坚决态度,总觉得若为此事过早地出来应战,是否容易丧失主动权。所以一直没有明确表态,而是选择站在旁边继续关注。 而今天的结果却是令其着实地意外,不仅惊动了官家微服来听此案的审理,甚至最后还强行出头,明确判定了秦刚的胜诉。 这一着,钱勰可有点失误,要必须好好弥补一下啊! 第100章 我侬 为了表示歉意,更是为了表态,钱勰特意在府衙后院摆下了一桌官宴,特意为这几天衙门里的无故扣押之事,给秦刚赔礼。 为怕秦刚拒绝,还特意提前请来了秦观作陪。 而一早就守在堂下听审的黄小个与秦湛两人,看到事情圆满解决后,赶紧分头去向未能前来旁听的罗掌柜以及李禠去报平安信。 秦观来了之后,秦刚才得知,原来钱勰的府邸也是住在堆垛场,两家算是隔得不远的邻居,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生活中,钱勰一直是对秦观多有照顾。而这次的案子,身后实际牵涉到了新旧两党之间的角力抗衡,钱勰一开始的谨慎与犹豫,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对于这顿赔罪宴,他与秦观都是欣然接受的。 待得宴后,秦刚随秦观从开封府出来,已经开始在街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浓浓过年气氛。 “十八啊!”秦观犹豫了再三,还是开口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这些日子一直在改你的文章,我深知你的想法与志向,远非旧党、新党这些能标识或者说是禁锢的。其实我也早就厌倦了这种‘党同伐异’的朝堂风气,只是一直以来身不由己,徒劳无功罢了。” 秦刚深以为然,其实不仅是秦观,就包括他的老师苏轼,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从来都不会把“党争”放诸于真理之上。他默默地边走边听。 “但是,经历了这次变故,鲁直【注:指黄庭坚,字鲁直】为你之事一直奔走出力,就在方才,钱穆父特意让我来一起请你吃饭,言语间更是对你多有看重。所以,再加上你我族内兄弟的关系,你身上的蜀党印记可谓是要越盖越实了啊!” 秦刚听了,十分明白他的担心,便回道:“七哥莫要担心,对秦刚而言,旧党也好、新党也罢,既本心无所欲求,那外人如何来看,本来就不是一个事情。” 秦刚摇摇头说:“十八你还年轻,不明白朝廷中这党派立场的重要性。你刚入京之时,我就知道你与宫中刘都知之间的交情,也听你提到过路上与章相公之间的缘分,前些日子你与李尚书家的四衙内又有了交情,这些关系都会让你在接下来的仕途发展中事半而功倍。所以,我在想,如果你要选择朝堂得势者为依靠的话,其实我是不反对的。” 听得秦观说出这等的肺腑之言,秦刚也不得不动容地说:“七哥,我自幼便崇拜您的文采与学识,这段日子更在学习中受您的言传身教。我记得,党争从来就不是您治学的原则之一:即使是在朝中重臣对新法赶尽杀绝的那几年,您与东坡先生依旧还是喊出了‘不以朋党之见尽废新法’的呼声,当为愚弟一生学习之楷模。我秦刚虽年幼言轻,但心中有准,从人而不从党,从言而不从学。坦荡于天地,无愧于来往!” “说得好啊!”一席话说得秦观也激动了起来:“十八弟,如此看来,倒是愚兄我看狭隘了。好一句‘从人而不从党,从言而不从学’。正好方才桌上吃得拘谨,未曾喝得畅快,你便去我那里,叫你小嫂再做些酒菜,我们当把酒言志,不醉不休。” 当晚,朝华侍奉、秦湛作陪,秦观拉着秦刚对酒而谈,情绪高涨。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旧党身份影响了这位才华横溢的族弟而无奈,接着又因在事发之后他个人的人轻言微无所作为而有愧在心,终于今天看到秦刚平安归来,又终于能够淋漓畅快地放纵一回。 酒兴所至、诗兴顿起,秦观不由地掷杯而吟: “美酒忘忧之物,流光过隙之驹;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 “莫思身外无穷,且睹尊前见在;功名富贵何异楚人之弓,城郭人民问取辽东之鹤。付与香钿画鼓,尽欢美景良辰。欲奏长谣,聊陈短韵。拿笔墨来!” 边朝华早知其习惯,就在忙完酒菜之后,便已将笔墨纸砚都备好,此时便直接拿过来。 秦观挥笔而下,便成一七言绝句在纸: 平原居士今无影, 鹦鹉空洲谁举杯; 犹有渔阳掺挝鼓, 为君醉后作轻雷。 写罢哈哈一笑道:“十八弟,君之才智,不在祢正平【祢衡,字正平,东汉文人。也是诗中所指平原居士,少有辩才,曾折曹操】之下。此诗赠你,正合适。” 秦刚此时也已有醉意,指着纸上文字摇头笑道:“不妥不妥,祢衡大才却短命,愚弟学不来其雄智,也不想学其狂傲。七哥当罚酒三杯!” “十八你在诳我。”秦观虽有醉意,但却在逻辑上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唐人张元晏曾有文曰:‘祢衡垂一噪声之名,关羽荩万人之敌。’世人比以祢衡,皆赞其智,正如比以关羽,皆慕其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震中原之勇,又有谁会忌其败走麦城之事呢?十八该你罚酒。” 秦刚一时语塞,只得微笑着自罚。 边朝华细心地收完纸墨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一边,望向秦观的双眼,充满了爱怜与崇拜的神情。 秦刚偶尔的一瞥,看到了这幅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在后世的书中,他曾读到过秦少游与这位传奇女子之间的动人故事,但远远不及此时此刻亲眼所见的这般美好。 在即使是再低的酒精作用之下,他的双眼也已经开始迷离,虽然后世的他并没有特意记忆过这段时间的历史,但是即将至来的绍圣之年,对于早被打上深深旧党烙印的秦少游来说,注定将是一场悲剧的启幕。 更不消说在这场悲剧中更加凄苦无助的边朝华——秦少游在被外贬的路上,不忍朝华跟着自己受苦,而两次遣其回家,却不曾想到,却令这位痴情坚贞的女子,从此陷入终生孤苦的痛苦思念生涯之中。 “七哥……”秦刚的舌头已经有点不听使唤,而他正在努力控制着着忽而混乱、忽而透亮的思维,试图想把这一刻的心里话倾述给眼前同样进入醉态的秦观,“听,愚弟,说一句话……你,你和小嫂,是,不能分开的,你看她,看她现在,看你的眼睛。” 虽然秦刚的话在此时听来,实属有些无礼,但一则是在醉酒中,二则也是说进了朝华的心里,她羞红着脸上来斟酒并打断他们的话:“十八叔你莫胡言乱语……” “我怎地胡言乱语?”秦刚的酒劲已经上来,他更希望能将真话一并吐出,“小嫂你且、且听我说,倘若、倘若有一天,我说的是倘若啊,我七哥要赶你走!” “笑话!”秦观也涨红着脸拍打秦刚,“我怎么会赶朝华走?” “我说倘若嘛!”秦刚不理他,还是一脸真诚地对朝华讲,“听愚弟的,别理他!不走!他一定不是真心说的话。不行,找愚弟,愚弟我给你出头……” “哈哈哈!”秦观倒也听出几分真情来,“好好,你来出头、你来作主。” “七,七哥,你,和小嫂,将会是,千古……传唱的爱情史诗,莫,莫辜负了朝华、哦、不,是年华,呵呵……”秦刚在这个时刻,突然领先了古人那种“醉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境界与感受,更尤其是与举世无双的诗词才子秦少游的对饮之中。 那边,秦观又有诗兴起来,又是奋笔写完一首新词,正被朝华接去小心与吹干墨迹。 “七哥,你听我说,愚弟有一首小曲要送给你和小嫂!”秦刚摇头晃脑地吟道: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秦刚念完这几句,秦观倒是一愣,好像并未听过这种词牌,但却是感觉有点说不出的韵味。下意识地让朝华执笔,将这几句记下。 “把一块泥,捏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朝华娟秀的字体,记录着如此动情的文字,她竟有些喘息了,这每一个字,都似印证着她对少游的心声,简单而有力地敲击着她的心房。 “再捏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秦刚吟诵出最后几句时,已几乎失去了最后的清醒。 “好词句,好意境!”秦观抚掌大乐,“十八弟,此词叫甚?” “我侬词,送给,七哥……和小嫂……”秦刚头一歪,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秦刚才在秦湛的床上悠悠醒来,为确认自己身何处,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这低度水酒难醉,但一旦醉了之后,却是着实地厉害。 “十八叔,你终于醒啦!”秦湛看到后,赶紧说,“醒酒汤在厨房,我去热一下,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啊。” “不用了,真不用了。”秦刚喊住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怨道:“我昨晚是喝了多少酒啊,不行,酒量太差,湛哥,我没胡说什么话吧?” “呵呵,十八叔,胡话倒是没说,可你作的那首《我侬词》,可是把我父亲看笑,把我小娘读哭了啊!” “啊?!”秦刚赶紧一想,还好,这《我侬词》是抄的元人管道升的作品,虽是女子所作,但也可以看成是他以女子口吻所写,也算是符合送于秦观与边朝华之意。 想了一下醉后的这首词作也没有什么问题,秦刚便放下心,赶紧梳洗一番,拉着秦湛去了正堂。 秦观是早就适应了这种前日醉酒放歌,隔日准时点卯的人,早晨很早就起来了。 如今编修院里人心浮动,背后算计重重,大多数人也就无所事事。而前几日因秦刚之事已经请了好几天的假,所以今天也就一直呆在了家里。 “十八醒来啊!”秦刚笑道,“过来,喝几口茶。” “谢七哥。”秦刚谢过后,在另一边坐下,秦湛也在下首陪坐。 “这首《我侬词》。”秦观的手上正拿着昨天朝华记下来的纸,“确实有点意思。肯定不是哪首现成的词牌,这里面的词句更是有意思,直白,但却不缺韵味。情真,又不失决心。” 秦刚心想的是,但愿这首抄来的元代小曲,真的能够让秦观意识到朝云对他的浓烈情感,不再重演曾经的情感悲剧,那才是功德圆满了。 “十八叔很擅长写这种诗句,他说是什么什么打油诗。”秦湛为了表示存在感,而插嘴说。 “胡闹,这哪是什么打油诗。”秦观不以为然地说了一下儿子,不过又表示了好奇,“你十八叔还作过什么其它诗么?” 秦湛此刻便将秦刚当日在李清臣府上所作的那首《雪花》打油诗说了一遍。 秦观听了后,却是摇头批评儿子说:“你十八叔将此诗说成是打油诗,那是他自谦,你却当了真。古人曾有一句名诗,而这首雪花诗,全凭第四句独领全篇,作得是实实在在的好诗啊!你自己不学无术,只当笑话,却不知自己成了笑话。” 秦湛平时常被父亲斥责,往往心中多有不服,但是这次被说了后,却仿佛从中明白出了一些什么,竟是少有地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再抬头起来向秦刚赔不是。 秦观看到儿子这些日子的成长与进步,心里自然明白这是与秦刚的帮助与提携不可分的,心中甚是满意。 “对了,昨日在开封府的官宴上,钱穆父曾提过,十八你虽然还未及冠,但是如今已在京城行走,更何况你已有官职在身,一直没有表字,是很不方便的啊!”秦观此刻想起了昨天想说却又忘了说的事。 古人的表字,一般是对自己名字的扩展、辅助说明,或者会寄托长辈的期望、个人的志向等等。所以,社会交往中,对方如果有表字,则一定要以表字称呼,以示尊重。而对有表字的人直呼其名,除非你是长辈,否则近似于骂人。 想像一下,你的父母突然直呼你的姓名时,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 正是因此如此,绝大多数人的表字会在满二十岁的时候,由家里的长辈、或者是专门请来的有学问之人来起,以示你可以正式进入社会了。 所以,如果更早一点有了社交需求,起表字的时间是可以提前的。 秦观此时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到京城里来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多少也结识了不少的士子朋友,他们称呼秦刚,既没有亲热到以“刚哥”这样的程度,又不能疏远到“宣义”这样的官名,虽然秦刚对他们直呼自己名字并不反感,但毕竟不合这时的大众礼数。 “莫不……”秦刚说道:“有劳七哥赐一个吧!” “不妥不妥。”秦观摆摆手说,“我不过是你族兄,起表字的事,须得由长辈或师尊……” 秦刚随即站起行以大礼,并郑重地说道:“秦刚出身贫寒,因乡梓之故一直以七哥为楷模,而得求学之动力。后蒙徐夫人资助援手、再得秦三太爷看中,随父能入秦氏宗族,愧得七哥看重,面以兄礼相待,学以师学相教。秦刚实在是心有徨徨而意有不觉。今日恳请拜师入门,愿从此能执弟子礼、承衣钵学,以遂多日之愿!” 一席话说得秦观瞠目结舌,却也并不嫌唐突。 秦观当前的官职虽不高,但在京城士人中的名气却大,所以能与李清臣、钱勰这样的重臣时时交往,也能得到众人的尊重,更不消说像苏轼、苏辙等等的自家人。 所以无论是从学问还是士林影响的角度出发,他来作秦刚的老师,都是绰绰有余。 而秦刚是其族弟的身份,在宋朝也根本就不是问题。宋人一直提倡“亦师亦友”的平等关系。苏轼就常称秦观为“少游老弟”。而之后政和年间的奸相梁师成,号称是苏轼私生子,在收留那时落泊的秦湛,同样是以兄弟之礼待之。 秦观只是犹豫在如今的时局之下,收秦刚为徒,会不会对其不利。 朝中新党势头正盛,秦刚本来就就接近章惇与李清臣这样的一二号人物的资源,就算是不去功利地主动投靠,但也别反过来和他这个别人避之不及的旧党代表建立师徒关系吧! “唉!十八,”秦观的内心其实很矛盾,“实话说,你的天赋、悟性要超过湛儿百倍有余。” 秦湛坐在旁边直翻白眼,心道:这真是亲爹,你想夸人说个十倍也成啊,哪有这样贬低自家儿子的啊。不过,今天这话先记着,等到省试落第,也有理由在手了。 “我秦七年少之时,也曾有一腔鲲鹏之志、满腹锦纶文章。以为值此一生,文能安邦治国、武可封疆拓土。却难敌造化弄人,蹉跎半生。至此赢得的些许诗词薄名岂非吾之所愿?” “自你入京一见,从你身上,能一窥吾年少之进取锐气、可一叙吾年少之治世理想、更已扬吾年少之随性张狂。所有师之所授,我皆可授你,只是……” 听得秦观如此真切之言,秦刚不得不开口打断后面的“只是”之语而道:“世礼有五大,天地君亲师。师之礼,绝不可废。前番言语,秦刚已经听明白,便当是老师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弟子。虽朝堂风险吾不畏、虽党争激烈吾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刚说完这些话,便又转头对秦湛说:“今日我先回家准备,几日后正是小年,秦刚当来府上行正式拜师礼,顺便为老师备年礼。在这京城之中,老师应有些同门好友,就麻烦湛哥帮着邀请来见证吧,不知可否?” 秦湛满口应下。 第101章 收徒 “谢谢您了!” 再问了一次路,终于确定了前面这条巷子就是地址上注明的麦秸巷,胡衍终于能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对着身后的一辆驴车说道:“就这里了,马上就到了。” 几天前,赵四收到秦刚从京城发来的求援信时,他正好就在神居村。 从最早帮秦刚打理水泥作坊,再到接下白酒销售的生意,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大哥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但是,在白酒与香水生意进入正常之后,他发觉无论是在神居水寨、还是神居村,实际上还是赵四的话语权还更大些。相对来说,由他可以作主的地方很少。 所以,他便向赵四提出,不如由他带人去京城,正好也可以到那里去帮帮自己的大哥。 而且,前段时间,因为水寨的白酒产量提高得很快,辛第迦有了想进京开拓市场的想法,本就是希望胡衍能尽快与秦刚进行一些事情的具体沟通。 赵四也觉得合适,于是,他挑选了两名放心的心腹好手,又押了满满一车的货,由胡衍带队,三人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京城。 敲开了京城秦宅的大门,虽然秦刚不在家,但黄小个一看是胡衍来了,顿时十分开心:“胡大爷!你怎么来京城了?快请进,快请进!” 胡衍更是欣喜:“小个你居然也长个子了,不急,叫个人帮我们把货搬进去吧!” 安置好了后,胡衍在黄小个的陪同下,看了一圈这宅院,感慨地说:“在高邮就听说大哥在京城是有落脚处的,没想到是这么好的一处宅子。大哥真是到哪里都厉害啊!” 黄小个却说:“大爷可是不容易的。先前到了京城,花了不少的心思,折腾出了一个银霜炭的生意,就是因为能够赚钱,据说还被宗室里的人盯上了,又告了官司。” 胡衍听后吓了一跳,待到黄小个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讲了一遍,也说到现在都解决了,今天是留在秦观秦老爷的家里谈事情呢。 胡衍点点头道:“看来我这次是来对了。四哥那边派了两个人,都是身手非常好的,就是要安排到炭场那里负责安全的。我便跟着大哥在这里住下,生意上的事,有我来帮衬他,也可以让他能够安心考试。” 正说着,前院有了声音,秦大爷回来了! “大哥!”胡衍惊喜着迎出去。 兄弟两人见面,自是十分欣喜。 问明了情况后,秦刚便道:“你们既然来了也好。仓王村那里的事情比较急,就辛苦神居村里的两位兄弟,下午就让小个带他们过去,把炭场那里的安全先管上。” 那两人连说不碍事,应该的。 “听说衍哥这次还带了一车货过来,正巧我为后天的拜师礼的东西发愁呢!” 于是,胡衍一边带着他去看带来的东西,一边问他拜师是怎么一回事。 且说秦观将要收秦刚为门下弟子一事,在其京城好友中传开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按秦观之才学,要说早个一两年收受弟子也不算意外。但是,此时却是旧党失势之际,按常理而言,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能在这个时间点拜其为师,秦刚的立场与人品,立刻被旧党之人高看了几分。 对于此事最为兴奋的,当属黄庭坚,他在苏门四学士中最年长,也在苏轼众弟子中常以师兄居之。此次秦刚被黄推官羁押,他受秦观之托,也曾为之四处奔走托请。 现在欣闻秦师弟要收其为徒,尤是兴奋,便自告奋勇来做执礼人,并广洒邀帖。 此时,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以及又被称为“苏门后四学士”的李格非与廖正一等人,均还在京城。其中,倒有一大半人,都是与秦观一同在国史编修院中,一经通知,便都知晓,皆是答应前来观礼。 唯一有所遗憾的是,他们的老师苏轼,此时却还在定州。 秦观也只有修书一封,将此喜事以告之。 与秦观住得很近的开封知府钱勰,在这时自然是乐见其成。此外,秦观在京城里相对较为亲密的一些好友,要么专程过来,要么派个代表前来参加观礼。 倒是同在国史编修院的李祥知道了此事,回家也禀告了其父亲。李清臣听闻了后,直言可惜,大约在他内心,原本也曾有招揽秦刚为徒的意思,只是考虑得晚了。对于此事,他虽豁达,但也是考虑到新旧两党的立场,便叫安排家奴以李禠的名义前去送份礼物祝贺罢了。 当然,更多人便是把此事看成是秦刚对外表达其政治立场的举动。先前那些曾经因为银霜炭一事而弹劾秦刚的人,此时又认真了起来,更有私下里放言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小人物。 腊月廿四,宋人交年节,亦称小年。 清晨,冬日寒风凛冽,但在秦观的小宅之中早就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黄庭坚最早赶来,再三帮着检查秦观的服饰细节,唯恐哪处出现纰漏,又拉着秦湛检查了屋内所准备的一些礼仪物品,倒是比自己收徒还要上心。 钱勰就住附近,来得也是很早,一来便拱手向秦观贺喜:“少游老弟,收的好徒弟啊!” 秦观喜气满脸,赶紧作揖让进来,安排以上座。 另一边,晁补之与张耒倒是结伴而来。黄庭坚又往门外看了看,说道:“在京的师兄弟中,就差文叔【注:李格非,字文叔】了,他还没到么?” 陈师道与李格非正好是邻居,答道:“我出发时也去叫过他,说是家里有点小事要处理,他知道时间,不会耽搁的,很快就来。” 这时,便听见门外一阵喧哗,秦湛赶紧陪着黄庭坚赶紧走出一看,原来是秦刚带人赶到了。 秦刚此时才正式见到黄庭坚。 这位一度能与苏轼并称“苏黄”的耿直学士,长得身材高大,声若洪钟,一把抓住秦刚的手说:“早听得少游说家乡中出了你这个后起之秀,先前是族弟,现在又成了徒弟,这也是我苏门这两年少见的喜事啊!所以你看,今天可是苏门弟子难得聚得如此之全的一次!” 秦刚也是一时之间,见得这许多曾在历史上留下过赫赫名声的文人学士,多少有些心潮澎湃。先依师伯之礼拜过黄庭坚,然后又在他的介绍下,与满院的其他各个师叔伯一一见礼。 黄庭坚一看,秦刚后面跟来的几人,大大小小地抬了好几挑的礼品。不禁笑道:“先前曾听说十八郎精于商贾之道,是我等中间少有的少年富家。今天一看,这拜师的手笔,果然不小啊!” 秦刚连忙指着跟其一起过来的胡衍解释:“也非我铺张,正巧前日我这位高邮兄弟赶到京城,捎来不少家乡的土产物品。想着今天又能见到各位师长,便多整理了一些带过来,也是凑个喜气罢了。” 那头秦湛迎了过来,秦刚便让他与胡衍认识了后,便让他们赶紧将所带来的各式礼品搬入,再根据要送的对象一一分派准备好。 宋人十分讲究礼尚往来,前来观礼的客人大多不会空手而来,而他们走时,主人也一定不能让他们空手而走。虽然今天的主人是秦观,但秦刚之前就说过了,大事小事,都让他这个做弟子的来准备并落实。 看着时间已经差不多,黄庭坚又焦急地看了看门外。 “鲁直兄恕罪,实在拗不过小女,她一定要与我跟来!”门外终于匆匆走进来一位虽年近中年、容貌仍非常俊美的男子,此时正十分无奈地指着紧跟在身后的一名小丫头。 而他所说的小女,虽然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但是长得却极其乖巧可爱。进得门来,就不住地向周围的众人行礼问好,看来与众人都是相当熟悉的。 尤其是见到黄庭坚后,蹦跳着过来便告状:“黄伯伯好,听说少游叔要收徒弟,我爹爹故意瞒着不想带我来。幸好我有内幕消息,你可要狠狠批评一下我爹爹。”说完还得意地朝着陈师道摆了摆手,暴露了她的消息来源。 陈师道赶紧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 黄庭坚笑着说:“好呀好呀。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请我们的清娘呢!” 正在一旁与李廌说话的秦刚听得“清娘”二字,又觉一惊,这时就赶紧转头看过来。 黄庭坚顺势介绍这对父女:“十八郎,这位便是老师后收的弟子李格非,表字文叔,如今正在太学任博士。” 秦刚此时才醒悟过来眼前的美男子便是李文叔,而既然如此,那么与他一同来的这个被黄庭坚唤为“清娘”的小女孩,可不再会是同音讹认了吧?他的心不由地呯呯地紧张跳起来。 黄庭坚说完后,便顺势再指向李格非身边的小女孩道:“这便是他的千金清娘,你可别看她年纪小,她的才力华赡,不输在座我等众人。” 李格非赶紧说道:“鲁直兄言过了,莫要宠坏了她。” 但是秦刚听在耳里,却恍恍然不觉有错。 是的,这次便是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清娘!李清照,清水的清娘! 虽然在场的无一不是享有文坛盛名的才子学士,但是就在这一刻,秦刚仿佛觉得,整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开始黯然失色,唯有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散发着明艳无比的光彩。 此后的一千年,她的诗词将照耀几乎整个中文世界,她的才情将折服无数的青年男女,她的盛名将与苏轼秦观陆游辛弃疾一道,支撑起整个大宋文坛的不朽篇章。 “你就是少游叔要收的徒弟吗?”李清照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秦刚的遐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脸上似乎是一种“不过如此”的表情。 “怎么,你也想拜他为师吗?”秦刚突然想逗她一下。 “少游叔的文章还不错,诗词嘛,弱了点……” “清娘!不得胡言乱语!”李格非急忙喝止,又赶紧向秦刚打招呼,“小女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也是平时和这些师叔伯们开玩笑开多了,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无妨无妨!”秦刚笑道,心下却说,以尔女未来之诗坛成就,估计这满屋之人,也就只有她有资格能说此话。 “好啦!时辰已到,我们都去正堂,开始正式仪式了!”黄庭坚招呼大家。 秦观今天提前换上了朝华为他新年准备的新袍子,尤其是面色红润,喜气洋洋,一扫年底因朝堂时局变动而带来的郁郁之色。 秦观坐在正堂主位,副位本应该是徐夫人,此时她不在京城,便请了戚老太太代坐。而朝华只是妾室,此时便站立于秦观的身后。 黄庭坚作为唱礼人,站在侧边上首位,开唱礼词。 宋朝民间的拜师礼词都有固定的格式与词句,但是这屋子哪一个不是文坛的大家,所以唱的都是独家为秦观而定制的词句,再配合抑扬顿挫的语调,竟是极其地文雅。 秦刚趋步向前,先朝堂中圣人像跪拜,再立起,此为一拜。 之后再面向代表徐夫人的戚老夫人跪拜,并呈上红包一封,意为拜师的修金,此为二拜。 最后再面对秦观,行叩拜礼,并奉上投师帖及拜师礼,此为最后的第三拜。 拜师礼用上了胡衍带来的辛第迦所送的玉雕砚台笔架笔筒一套,俱是整块玉石雕成。一是风雅合宜,二是十分名贵。 拜师礼呈在主桌,众人皆是称奇,也都对秦观面露羡慕之色。 接了投师帖与拜师礼,作为老师,也要回赐学生礼物,众人也在看秦观送的是什么。 之前秦刚就让秦湛转告过,一切自己都会安排好的。所以,此时站在身后的朝华递过来的,便是秦刚事先为其安排好的回礼,秦观随手接过,笑着打开说道:“为师回送你一本……” 他盯住手中的物品,语气一时竟有所停滞,背后被朝华捅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有点迟疑地念出:“……一本王右军的《孝女曹娥碑》拓本。” 一言既出,举座惊奇。 王右军即书圣王羲之,他所书写的《孝女曹娥碑》,被称之为该碑问世之后的最佳书本。而从晋到宋,其原碑已经不存,而世间所存在拓本亦成罕见的精品。 就在前一年,仅是此时的书法大家蔡卞曾获得一本,并对此摹写出的一块碑文,就已经是惊绝天下的佳作了。 秦刚离开高邮前,曾嘱咐胡衍在扬州帮其注意收集此类帖集,在辛第迦的帮助下,又肯出价钱,结果很快就找到了一些,这次便顺便带来,于是便用在了这里。 众人只道是秦观非常看重这次的收徒,此刻又十分羡慕到了秦刚的身上。尤其是古灵精怪的李清照,盯着这本书拓本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 注:王羲之写的《孝女曹娥碑》在书法界的地位极高。至今已失传,现代所存的碑本是宋代蔡卞的摹本,那么则说明蔡卞是可以看到原碑文、或者至少是原拓本的。则推断在北宋时,王羲之的碑文拓片虽然会比较少见,但是如果专心多花些钱也是应该可以买得到的。 第102章 酬唱 秦观手捋长须,满意地看着秦刚说道:“你虽未及冠,但现在京城走动交往,没有表字的话,十分不方便。今日我既收你为徒,便也一并为你取字如何?” “老师能赐字,是弟子的荣幸。” “你名为刚,刚者至强,但过刚则易折,应缓而长久以补之。易经卦象中,乾卦纯阳爻便为至刚,乾卦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以纯粹的、不息的坚持代指至刚。所以,我想,为你取字‘徐之’二字。一则以徐蓄势,补刚以长久之韧性,二则……”秦观看了一眼此时戚老太太坐的位置,道,“你我之师徒缘份,还是多亏了拙荆徐氏之力,此字也有巧合之意。” “谢恩师赐字。”秦刚再拜毕,偷眼看了朝华一眼,见其面色如常,心中暗叹此女对恩师用情至深、用情至纯,当举世难寻。 至此,拜师礼结束,众人皆上前分别向师徒二人各自祝贺。 因秦观家里狭小,不便留宴,便安排众人前往附近的孙家正店用餐。 这孙家正店也是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之一,都是获官府许可,能自酿酒水的大酒楼。秦观提前一天,已经在这里预订了可安排两桌酒席的大间。 戚老太太年纪大了,不便外出,朝华便陪她留在了家里。 这头秦观接过了老太太刚才收下秦刚呈上的拜师红包,随意打开一看,竟被吓了一跳: 里面虽然只有薄薄的三张,却分别是京城钱庄的银票两张,各是一千贯,还有淮南东路的盐引一张,又是一千贯。 秦观入京为官之后,虽说京官俸禄优厚,但就算是将每月正俸、衣赐、禄粟、茶酒薪炭等等杂项统统折算在一起,每月不过二十多贯,这三千贯便是其不吃不喝十几年的俸禄。 朝华见其发愣,走过来一瞥,起先也是被这数目吓住了,不过她毕竟是平日里当家,知道这银钱的重要性,稍想了一下想明白其中缘由,轻声对秦观说:“十八叔有此心久矣,从他首次上门便可看出。之前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罢了,此次你既收其为徒,也不必在此事过于扭捏,他以真心待咱,咱也不妨大方收下,更以真心对他便是!” 秦观想想也是这理,这才安心收下。 “徐之,徐之。”李清照躲在门厅一侧,使劲地朝秦刚招手。 秦刚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徐之”正是自己新取的字,李清照是在叫自己,便走了过去。 饶是此时的李清照不过是个小丫头,他也极难按捺得住自己激动且慌张的心情,只得故作成人状,弯腰对着她笑道:“这徐之也是你可以叫的吗?你该和湛哥一样,叫我十八叔。” 李清照撇撇嘴,不过她却歪着头想了一下说:“少游叔送你的那本《孝女曹娥碑》,你若能借我看上几日的话,我便叫你十八叔如何?” 秦刚看其盯着手上那本拓本时的表情半是关切、半是狡黠,甚为可爱,脱口而出道:“你若真是喜欢这帖,我便送你就是。” “徐之,使不得!”那边李格非先是注意到了李清照去叫秦刚,便赶紧走过来,正听到此话,赶紧阻止道:“小女过于顽劣,口无遮拦。她哪知此书珍贵,又是少游赠你的师赐礼,万万不可啊!” 秦刚心道这书其实只是自己事先帮老师安排而已,不过听了这话后,也觉得第一次见面就送此等贵重之物也是不妥,便改口道:“令爱既然如此喜爱,那不妨就先借去看上几日。我家还有王右军的其它碑拓,过些时日来还此书后,还可再借。” “啊,十八叔,你家还有王右军的碑拓吗?”李清照惊呼一声,竟已经十分自然地改了称呼。而李格非也是知道自己女儿自小就喜爱金石碑拓之物,如是借阅,他也不便再拦,只是摇摇头,任其缠上了秦刚问东问西。 大家交谈着,便都陆续到了孙家正店。 酒楼里的空间要比秦观家里大了不少,大家之间的相互见礼也方便了不少。 看到秦刚身边有空,一名瘦削高个之人走了过来,很恭敬地向秦刚行了一礼道:“男女【注:宋人常以“男女”一词作为自谦之称】名叫高二,受小王驸马之命过来贺礼,有幸见过秦官人。” “哎呀,多谢多谢,老师已经给我取字了,叫我徐之就行了,不要什么官人不官人……等等,你是小王驸马派来的?你叫高二?” “正是,男女早年在苏大学士身边做些抄写事宜,前被推荐到小王驸马身边做事。昨日听闻宣德郎收徒,受托前来祝贺。”高二仍以十分恭敬的态度向秦刚解释。 “那高二,听你名,想必在家中排行老二,可有其他名字?”因为听到了小王驸王,秦刚想起应该是指娶了神宗妹妹蜀国长公主的王诜,与苏轼等文人关系甚熟。那苏轼推荐过去的姓高之人,理应就是他在后世十分熟知的那一人了…… “惭愧了,秦官人一定是听说男女在市井喜爱踢球,朋友送了一个浑名叫高球!”。 高球!这便对了,这便是高俅早期的曾用名。 秦刚此时甚是热情地拉住高球,说道:“改日一定要去看看你的球技。”就差一点没有脱口叫他一声“高太尉”了。 而此时的高球当然并不清楚秦刚的想法,只是觉得秦少游的这位新弟子不仅不因身份之别对其热情,而且居然对于踢球甚感兴趣,于是一边应诺,一边十分知趣地慢慢退至一旁,将搭话的位置让予他人。 高球居然是如此守礼知节的一人么? 彼此再说了几句之后,秦观与黄庭坚已经开始招呼各人赶紧入座。 两桌酒席,秦刚与各位苏门主要弟子,也就是他的老师、师伯、师叔们坐一桌。而秦湛则陪同着其他人再坐一桌。 席间的黄庭坚等人已从拜师一事中看到了秦刚的品性与真性情,桌上也都默契地只谈诗词风月,不言政治风向。 今天秦观是主角,朝华也不在场,师兄弟们自然还是关注起了他最近所写的一些酬唱之词。 所谓酬唱,便是京城文人酒会宴请时的一种交往方式,而且是以诗词相互赠送,哪怕里面写得再是肉麻的吹捧之言,都会显得风雅无比。 秦观的风流才子之名,往往源于他写的词作。 当然,早年的秦观在云游各地之时,又负少年之才,其华丽的词藻、入微的笔触,创作出来的那些婉约名词,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流行歌曲,试问那些歌伎舞女,对其倾心仰慕者,便是何其地正常。 又或者说,这本身便是那个时代文人士子自身津津乐道之事。 事实上,在入京为官后,尤其是在老师苏轼曾批评过他在《满庭芳·山抹微云》中的那句“销魂当此际”是“过于仿学柳永作词”,实际指出他的词文轻浮,缺乏意蕴。 此后,秦观非常重视老师的批评意见,虽然他的文笔与词风依旧轻婉秀丽,但是却愈发突显出了他比柳永更加注意思想升华、更加意境营造的功力。 尤其是眼下众位师兄弟对于秦观的调侃,说的就是他们在京城常见的文人酒会中的酬谢诗词。这类酒会,多有歌伎宠姬相伴,弹琴唱曲奉迎。那么作为参加酒会的客人,在创作这类的诗词时,要么吹捧席间男子的才情、要么夸赞各个女子的容貌才艺,歌颂一下忠贞的爱情,褒扬一番风雅的蜜意。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些逢场作戏的社交手段而已。 如果说秦观有错,就在于他在这方面的平均水平也太高了。随手拿出一篇,便是可以传唱一时的佳作。 于是,有人只是随口的调侃、也不乏会有嫉妒甚至别有用心之徒,牵强附会地把他作的每一首词,都关联上某一位风尘女子,不惜编写一些“见一人爱一人、爱一人写一词”的艳俗故事。毕竟嘛,也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更容易被大家传播。 其实,就在这一年多里,恰恰正是秦观正式纳朝华为妾的时间。家里娇妾在旁,哪里来的到处留情的环境。 所以,古时的酒会吟诵的诗词,就如后世满篇情爱字眼的流行歌曲,总不能说每一个词曲作者以及歌手都是到处留情的泛爱情种? “哎呀!少游兄近日又惹事上身了。”陈师道故作神秘地吊了吊大家的胃口,然后就接着说下去了,“前些日子不是朝中张府卿设宴请客,中间让其宠姬碧桃出来劝酒,少游便就举杯反劝。其主张府卿便说:‘碧桃不善饮酒。’谁知这碧桃竟然答说‘为了秦学士,何惜一醉。’然后举大杯而痛饮。直把众人看愣。”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众人皆是大笑,大多感觉这个宠妾太有个性,也算是个酒间佳话。 “只是少游兄的滥情就起来了,当场填了一首虞美人之词给那碧桃。”陈师道便摇头晃脑地背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注:此故事出处详见本章末】 此词背完,席间众人默然了。有人是在回味诗句的韵味,而有人则是在思考当时的环境。 稍后,李廌便试问道:“可是这张府卿因此而生气了?” “当然啦!”陈师道得意地说道,“那张府卿当场便发狠放言:‘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 秦观此刻便被陈师道说得有点无奈。 反倒是秦刚对此却有异议:“诗词之说,多有吹捧之语。老师谢其宠姬尽兴饮酒,而作以珠玉之辞赠之,不过恰恰是席间的礼尚往来嘛,又有何气焉?我觉得这位张府卿若是唐明皇的话,一定会把写《长恨歌》的白乐天砍了头!”秦刚见尚有人未曾领会其意,便补充说:“谁叫诗中写着想和贵妃娘娘‘在天愿为比翼鸟’呢?” “哈哈!”黄庭坚首先赞同,“徐之所言甚是。我是觉得这张府卿当日之话,不过是佯作生气、活跃氛围罢了。当然,他若真是因此而生气,少游以后少去应他的局罢了!” 秦观先听徒弟出言维护自己,后又闻师兄认同,甚是开心,随口便道:“要说情词赠人,徐之前几日赠我之《我侬词》,不仅词风新颖,我与朝华闻之,更是满心欢喜!” 提到秦刚的好词,众人皆是好奇,秦观便在席间将其背出,倒是各人看法不一。 与秦观一同叫好的是张耒、李廌,认为诗词所能表情,用语遣句可以容纳不同的风格。但是黄庭坚与李格非却总以为俚语入词偶一为之可以,但真的成作,还须打磨集粹。 秦观便说:“徐之前几日也是醉后口占,哪能忒多要求!” 陈师道便说:“前一首词是徒为师正名,后一首词是师为徒争名。哎呀!果然今天这酒,吃的是这对师徒情深酒啊!” 众人皆是哈哈大笑。也亏得陈师道这句说笑之话,顿时化解了方才争执引起的小小尴尬。 这时,便有人起头,便要作诗词酬唱。 众人便以时下习惯行起了酒令,着中者便得以今日之情形,当场作诗词。 先是张耒中了,其吟诵了一篇七律。接下来,晃补之与黄庭坚先后抽中,皆是没有勉强,少顷便成佳作。 这样子的话,便让秦刚的心里颇为担忧:自己来此近一年,读书行文尚可,这诗词一道,前几次,也都是临时抓兵,干的是后世文抄公的事情,又多以讨巧的另类风格遮掩过关。而今天坐在这桌的,可都是当世文豪级别,真要是轮到自己现场作诗,就怕露了怯! 于是,趁着刚刚黄庭坚的诗作吟罢,众人拍掌称赞之时。赶紧叫胡衍将这次带进京城的“一品天醇”去搬了五六瓶上桌,再拱手道:“各位师叔伯,今天的机会非常难得。这是胡兄弟从扬州蕃商那里,特意带来好酒,名为‘一品天醇’,数量不多,请各位品鉴!” 开酒之际,已有人懒洋洋地应道:“你这酒名不错,听着倒也大气,就是不知……” 后面的半句嘎然而止——因为酒瓶一开,香气四溢,竟是众人从未闻过的透心之香。 正是这独特的酒香,令在座众人止口不语,就连胡衍此时用专用的小酒杯一一替换掉众人面前原来的酒碗,也无人疑问或阻止。 胡衍当初在扬州各大酒楼推销此酒,这种现象早就是见怪不怪——比眼前这些文豪更失态、更意外的人情况他都见多了。 所有人都在一边看着秦刚亲手将酒瓶在每个人有面前小酒杯中斟满,一边以不可思议的脸色深嗅着这酒的香气。 “老师,各位师叔伯。秦刚以此酒,再次感谢各位今天观礼光临。”秦刚给所有人斟完后,自行举杯,又补充一句:“此酒甚烈,可浅尝小啜……” 黄庭坚乃好酒之人,闻完此酒之香后,慨然而道:“好酒更须畅饮!” 说完,一口饮尽,顿时面色发红,双目似炬,从喉咙到胸口,好似一团野火燃烧,忍不住呲牙咧嘴三四下,这才长出一口气,喝道:“好……酒!好烈的酒!” 而模仿他一口饮尽的陈师道可就惨了,先是一口呛住,转而剧烈地咳嗽不止,竟然是鼻涕眼泪齐出,但狼狈不已之后,依然喘了几口气道“好酒!” 眼看这对师徒【注:陈师道实际是拜黄庭坚为师,之后也位列苏门弟子】在前面打样,后面的人自是不敢轻视,皆听秦刚的提醒,小心地啜饮浅尝,入口细口。顿觉烈酒入口,唇齿生香。 “此醇只应天上有!果然不枉‘天醇’之名!”秦观也是饮得兴奋异常,“徐之,这样的好酒,怎么到了今天才拿出来,居然连我都不知。” 秦刚便向众人解释,只说这种天醇佳酿是在扬州的蕃商所独营。因为家里的生意往来,胡衍便有心将其引入京城,接下来会找当地的行商,进行入京贩卖的相关事宜。 于是,众人便向胡衍问起此酒价格几许、何时发卖、何处可卖等事。 发卖之事,胡衍便称自己刚刚到京城,原计划在这次秦刚拜师之后再行去市场上找找,寻找一下合作的伙伴。而关于价格,先是告诉了大家此酒在扬州的售卖价大约是每两三百文钱,而到运到京城贩卖,虽然还不能最终敲定,但算上两地之间的运费及税金之后,至少要卖到每两近千文左右。 一听价格,在场之人无不惊叹——以他们的俸禄,大多只能偶尔闻闻酒香了。 “哎!我等虽然买不起这‘一品天醇’,但是想喝的时候,就来找少游。想必徐之怎么着也不会让自家老师喝不到这天醇美酒吧?”晁补之老神在在地说道。 “众位师叔伯如肯赏光,每月一聚,这聚会时的‘一品天醇’,就由学生我来提供了!” “好!徐之好爽快!少游好福气!” “我们再饮一杯,今日不醉不休!” 注:这首《虞美人》是宴乐酬唱之作,作于元佑后期。据《绿窗新话》记载,秦观住在京师期间,有一个贵官请客吃饭,中间让自己的宠姬碧桃出来劝酒。秦观为了答谢其意,又举酒反劝她喝。贵官怕碧桃不愿意,说:“碧桃向来不善饮酒。”碧桃却爽快地说:“今天为了秦学士,我何惜一醉。”然后举大杯痛饮。秦观很感动,当场填了这首词送给碧桃。而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 第103章 合作 果然,天醇酒一上,众人皆难以招架,很快便醉倒一片。 其实也不怪这些文豪们的酒量不行,主要是他们都是第一次接触到高度酒,大多都没有经验,更不知道需要掌握好节奏,更加上之前大多数都已经喝了酒楼原有的低度水酒,便是后世常忌讳的混饮,也就极易喝醉。 倒是次桌上的李清照,连饮了三四杯,虽面露微红,但却毫无醉意,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角落,翻看她从秦刚那里借来的王右军碑书。 胡衍是知道这酒的劲头的,自然不会多喝,却只是拉着坐在他旁边的高球一个劲地劝酒。 在这桌上的高球非常地谦卑客气,很得坐在他旁边的胡衍的好感,这是他进京城后,感觉最不像京城人的京城人。 当然,高球喝了两口,发觉此酒甚烈,一旦上脸,便打死不再沾唇,唯恐回去后要被驸马责骂。 于是满场能够最终保持完全清醒的,便是秦刚、秦湛、高球与李清照四人。 秦刚拉着已经半醉的黄庭坚:“师伯,你说此酒如何?” “好,好酒!” “那你看这酒瓶身上的四个字如何?” “太差!全无韵味!” “是啊,小侄也是如此觉得,我想就算是师伯随手写一个,也要强过它们百倍……” 这黄庭坚的书法独树一格,自成一家,能与苏轼、米芾和蔡襄齐名,后世并称“宋四家”。秦刚趁其半醉,让其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品天醇”及“琼花浆”等几字,转而就让胡衍赶紧收好,尽快交与辛第迦那里的制瓶商,更换黄大家亲笔题写的这外包装。 是夜,众人多大醉而归。 次日,秦刚带着胡衍一起去仓王村,先看了出产银霜炭的炭场,问了钱家父子,新增了这次过来的两名明显有身手的护卫,再加上已经买来的护院猎狗,炭场的安全终于不再担心。 在回城的路上,秦刚终于有时间和胡衍聊起这次进京的正事: 这一个月以来,神居水寨的白酒自产能力翻了一倍。尤其是入冬之后,水寨中修好了冰窖,香水的生产周期也开始迅速缩短。 辛第迦十分清楚,现在酒水的官营局面无法改变,所以天醇酒只走高端路线的思路是非常正确的。严格控制了供货量之后,一是能够保证自己的高额利润,二是较少的供应量也不致于引起到其它酒商的敌视。 所以,水寨之后多产出的白酒,必须要开辟新的高端市场,各方对比之后,他还是倾向于京城。 于是,他就让胡衍带着自己的计划来京城找秦刚,希望能尽快实施相应的策略。 秦刚看了胡衍带过来的信。 辛第迦确实是个合格的生意人,他说,进京卖酒水的官府批文,虽然可以搞得到,但从长远及稳妥的角度出发,最好是能在京中寻找一家有强大背景的合作伙伴。虽然表面上需要分走一部分的利润,但其潜在的好处却是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各种隐藏的麻烦与预计不到的成本。 对此,秦刚甚是认同,只是在选择合作伙伴上,他却有点犯愁。 仁和商行只是涉及百货、药材,并不擅长酒水的经营。而他所认识的京城资源,无非就只有那几人,更不要说还有结怨已深的宗室子弟赵子祹。 等等,赵子祹! 秦刚便叫来刘三,想让他去打听一下楚国公家的产业范围,尤其是有没有酒楼。 这边说着呢,秦湛正好过来,一听便说:“不必去麻烦打听了。这事我知道,楚国公家的生意里,酒楼当然有,至少正店就有两家。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是么?!”秦刚琢磨着说,“昨天钱知府在酒席上提了一句,说是那李大驴被皇城司审出来背后主谋是赵子裪。黄推官勾结宗室、审案不公,基本要被降职后再贬出京了。但是这赵公子做的这事,即使是捅到了宗正寺后,估计最多也就只能训斥几句了事。所以,接下来,如果他还是一直阴魂不散地盯着我,总是有着不小的麻烦,是不是要让他付出点代价才行吗?” “怎么?十八叔你不甘心啊?这宗室弟子的事,也只能由宗正寺那头处理。”虽然秦刚成了他父亲的弟子,但是十八叔他已经称呼惯了,也不太愿意改过来。 “我在想,既然他这么想和我打交道,那么我就不妨主动约他谈谈合作,如何?” “那我不明白了!”秦湛有点想不通,“你不找他麻烦,反而要和他合作,理由是什么呢?” “因为他既笨,又不算太笨!”秦刚笑笑说,“和我搞了这两三次,一次也占不到上风,这便是他的笨了。但是他毕竟是宗室,手里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资源,所以我想和他认真谈谈,只要他不是太笨,知道能转头,我们之间就有合作的基础。” 找赵子祹其实有一个很方便的途径,就是让罗掌柜出面去邀请。 上次开封府的事情,赵子祹本以为是胜券在握,却不想这件事居然惊动了皇上,甚至还微服私访,之后又让皇城司去另审李大驴,把他吓得个半死。 好在皇城司并没打算继续深挖这事,就只让黄信革职背了个黑锅。 赵子祹其实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也没有什么志气,要不也不会被父亲不喜。 他在家里躲了几天后,原本打算从此绕开秦刚走路,却不曾想罗掌柜却托人传了消息,说是秦刚想约他见一面。 他实在是猜不透会有什么事,但更好奇,犹豫了一下后,于是就答应约在自家酒楼。 秦刚只带了胡衍过去,一进房间,看到里面就只坐了赵子祹一个人,便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打招呼:“赵公子,别来无恙!” “呵呵,秦兄客气了,无恙无恙。”赵子祹吃不准秦刚来的目的,只能先应付着。 落座后,秦刚知道对方心里疑惑,也不打算绕弯子,便开门见山道:“说来应是我的不是,早知道公子对商贾生意之事感兴趣,当初我家的银霜炭生意,就该一开始就找公子合作才是。” 赵子祹虽然胆小,但也不笨,此刻还算得体地微笑着等对方说出后面的“但是”。 “但是,也怪是我与仁和签的契约太早太匆忙。这不就错过了你我的合作机会嘛!”秦刚解释了两句后,话题一转道:“不过,这生意之事,总是会有机会的。眼下就有一笔大生意,只是不知道公子想不想谈谈合作?” “噢?”赵子祹听了“但是”之后,兴趣少了一半,随口问道,“还能有什么生意可称得上‘大’?可比你那银霜炭的得利还大么?” “只大不小!” “此言当真?” 秦刚笑笑,便引见身边的胡衍:“这位是胡掌柜,是我自家的兄弟,之前一直在与扬州的大食蕃商合作,曾在扬州城专卖一款绝无仅有的好酒。” “好酒也能算是大生意么?”赵子祹摇摇头说,“秦兄可能来京城的时间不久。想那扬州城就算是再繁华,卖得再好的酒,又怎么与我们这京城里正店的美酒相比!所谓的酒水生意,又能大到哪里?” 秦刚笑而不言。 胡衍立即从带来的包裹里拿出一只锦锻盒子——京城里要想卖出更高的价格,包装上必须得多下点功夫。 这是来之前让罗掌柜临时定制的,盒子上面是秦刚自己临摹的黄体“一品天醇”四字,虽然不得其精髓,但也已经是有了那么点韵味。 “一品天醇?”赵子祹眯起了眼睛,“好大的口气。我在京城里,什么样的好酒没喝过?倒也没有哪家的酒敢叫这样的名字。远的不说,就说我这家酿出的香泉与玉沥……” 胡衍没管他,打开锦盒,从里面铺着的红绸中,拿起躺着的瓷制酒瓶,再拿出两只小巧的酒杯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然后,“啵~”地一声,打开了酒瓶。 就在酒瓶打开的一刹那,赵子祹的嘴不出所料地停住了。 随着瓶口的一缕细流似泉水一样,注入面前的小酒杯,阵阵浓郁的酒香已经充斥在了他面前的一方之地,令他突感呼吸都不敢放大了: “这,这便是,那,一品天醇?” “正是,公子请品尝一下。” 赵子祹果真是个善饮懂品的顽主,只见他先是小心地拿起酒杯,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于饮用,而是先轻轻地晃动了一两下,看着酒杯里晶莹透亮的酒液开始微微荡漾,又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立刻长吐一口充满赞叹的口气。接下来,才端在唇边,先浅尝一口,再深尝一口,眯着双眼,细细回味片刻。 “好酒!世上竟然还有此等好酒!秦兄果然没有骗我!”说完,他再端起面前的锦盒,点头道:“一品天醇,名副其实!此酒名为一品,京城之酒,纵是敢称五六品也是汗颜啊!” 秦刚见其认可了酒品之后,便提出了想法:“胡掌柜已经和扬州蕃商说好,年后便能往京城发货。所以想找个可以一起合作赚钱的朋友。” 赵子祹紧盯秦刚的眼睛,确认他是在真诚地抛出合作意愿,心中便是大喜:他家在京城拥有两家规模较大的正店酒楼,小的酒楼还有五六家,如果能够引进这种“一品天醇”酒,必将在其它正店里一鸣惊人,更不要说这种独家美酒带来的其它收益。 “那,此酒售价几许?每月能供多少?”赵子祹再来确定其它问题。 “这样一瓶八两,还有一瓶五两的。每月能供应三千瓶左右。”胡衍先说了数量,关于价格,他转头留给秦刚来定。 “每两售一千文钱,公子觉得此价可卖否?” “偌大的京城,每月就三千瓶。这样的好酒一瓶卖上五贯与八贯也是合理!”赵子祹倒是对这个价格不感意外。 “那好,胡掌柜负责进货,京城的发卖就全权交给赵公子。扬州蕃商收取成本底价三成,而其运输所经之地的税金费用,要占到四成。所以,剩余的三成,便是赵公子发卖的利润,如何?” 每月三千瓶,按均价七贯算,两万一千贯,三成利润就是六千多贯,关键是,有了这样的好酒,酒楼的生意便可想而知,这简直就是天下掉下来的财富。 而赵子祹眼珠一转,说道:“你这每月不过区区三千瓶的运量,我可以安排你们走我家王府的官船官队,这四成的税金成本便可省去,那这里面,你我各拿一半如何?” 秦刚这才想起,宗室王府做生意的最大好处,就是自己的商队能够免税。不过,对于这份意外得来的获利,他还是大方地摆摆手道:“既是走的楚王府渠道,便让予公子三成,我们只拿一成便可。” 赵子祹大喜,那么这样卖出的天醇酒,他就能获利六成,每月收入轻轻松松便逾过万贯。 他便连声称赞秦刚做事大气,举杯,要为双方谈成合作而喝一杯。 饮罢,赵子祹便感慨而言:“想不到秦兄手头皆是这等绝无仅有的好货品,只恨不能早日结识,否则我也不至于在家里如此尴尬啊!” 秦刚与胡衍再为他斟上酒,便问何故。 赵子祹做成了这笔生意,对于秦刚自然十分重视,更觉亲近,便讲起自己在家里的几个兄弟中最不受父亲看重之事,也坦言当初受人鼓惑,谋夺银霜炭一事,无非也就是想在年底年初做一笔赚钱的大生意,挽回一些在家里的面子而已。 “来来来,赵公子您和我刚哥是不打不成交。”胡衍劝起了酒,“我们为接下来的生意合作再喝一杯。” 几杯酒一喝,赵子祹的话匣子一开,秦刚倒也觉得这个纨绔子弟没那么可恶了。说实话,也就是他头脑简单,容易被周围的一些酒肉朋友误导而已。 谈话间,赵子祹便把当初一直怂恿他的孙溥、张徕的名字拿出来大骂了一番。 秦刚与胡衍对视了一眼:果然这里面是有老对手的功劳啊! “只是,秦兄,我还是有点疑惑,”赵子祹一人喝了大半瓶天醇,已略有醉意,“你是要科举登第的士子,和我这样的宗室子弟走得太近,就不担心言官的弹劾与士林的非议么?” “谢过公子的关心。”秦刚轻轻举起手中酒杯,颇有玩味地说:“开封府的告发案,消息迟早会传出来,这样谁都知道咱们俩个结下了如此的仇怨,谁会认为我们会合作呢?再说了,真正与公子合作的人,是胡掌柜与扬州蕃商,我不过作个引见人而已!” “哦对对!秦兄不仅仅是有胸襟、而且更是有谋略,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 …… 第104章 除夕 新年眼看着就到了。 这不仅是秦刚在这个时空里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所过的第一个新年。 好在现在他还不算是太孤单,麦秸巷的宅子里多了高邮来的胡衍,还有如今整天厮混在这里的秦湛。而且他也带了秦观的话过来,让秦刚胡衍二人,除夕夜去他家里一起过年。 当然,自己宅中过年的各种准备还是要做的。 一般的事情,胡衍带着黄小个就可以忙了,而一旦涉及到京城里的习俗,只需要去问刘三与李婶就可以。 前些日子,在写信告诉了郭小娘他准备要拜秦观为师的消息后,郭小娘的回信却叫他慎重考虑考虑,说的自然是如今朝中新旧党对立之事。其伯父郭知章也算是新党一员,想必她在郭府,自然也是风闻不少。 只是,秦刚很是不悦这些说法,看着便心里有些厌烦,没有回信。 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刘惟简派来了一个人过来问好。 秦刚把人请进来时,初看还有点意外,他本来以为,刘惟简派的应该是名小宦官,可是一见之下,却发现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面色粗犷,面有长须,像似一名军士。 正疑惑着,忽听此人躬身开口:“奉刘都知之命,前来探望秦宣义。” 原本听着还好,但恰是因为与其长相对比,才觉得他的声音还是偏细了。 秦刚不露声色地笑道:“原来是刘大官派来的贵客,快快请坐。” 在宋代,宦官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待遇却与普通官员相差不大,皇帝对他们也会以“卿”呼之,他们对皇帝也可以“臣”自称,对于刘惟简这样的高级宦官会以“大官”尊称。 “秦宣义折煞小的了,贵客哪里敢当,还是直接唤小的名字童贯便是了!” 童贯!眼前的此人居然不仅仅是一名宦官,而且还是可以排入整个中国历史前十位的知名大宦官。 童贯长胡须,是因为他净身入宫的时间很晚——据说他净身时已经二十岁了,脸上的胡须已经长出。同时看其身形特征,肯定属于那种天生雄性激素偏高的人,估计要是不净身的话,必是毛发甚伟之徒。 秦刚按捺住心下的吃惊,但也旋即想到:童贯的发迹还须等到宋徽宗赵佶继位后,而此时,赵煦也才刚刚亲政,所以前几日遇到了之后的高太尉高俅,此时还只是高二或者说是高球,今天面前的这位,目前也不过是宫里一位尚不起眼的小黄门。 不过,有着先见之明的他对其的态度却是非常地热情:“秦刚不过是个选人之官,目前还在读书应试,却在这等寒天,劳动阁长走一趟,十分过意不去啊。” 确定了对方是宦官后,秦刚便以对中等宦官的尊称“阁长”来称呼,着实是很给童贯的面子。 童贯自入宫以来,先拜在神宗时代曾领兵拓边、屡立战功的大宦官李宪门下,怎奈高太后执政后,李宪就被人弹劾贬去了地方,去年死在了陈州,累及默默无名的童贯只得在宫中夹起尾巴做人。 但童贯终是个心思极巧之徒,非常善于对上司察颜观色。如今看到刘惟简开始受到皇帝重用,便总是想方设法在其身边努力表现,这次的差使便是他有心领到的。 秦刚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道道,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日后鼎鼎大名的奸雄式的人物,足够的重视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样的人,无论他作为你的帮手还是对手,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至少,秦刚得要确认这厮在接下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时正在做什么。 童贯同样非常重视这一次的事情。 表面上看,不过是帮副都知给一位选人小官送点过年的宫廷礼物。但是,在看到其中好几件物品的性质,已经表明实际的送礼之人,并非只是刘惟简,而是宫里头的官家。 所以,童贯十分清楚这次过来的意义。 而他从第一步迈进这处宅子,就更清楚地明白,这个秦刚绝不简单: 首先,麦秸巷内的这处宅子,虽然不知道是刘惟简的手笔,但也明白决非是一个外地来的士子光凭自己实力能够买得起的,至少说明此人的背景不凡。 其次,来之前他只知道秦刚的官名,但一见后才知他还要参加马上的春闱。这种简在帝心的士子考生,一旦考中功名,那接下来的飞升之路定是显而易见。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这次难得的外出,对于像他这样处心积虑想往上爬的人,简直是不可复制的机会,交好秦刚,几乎是他眼前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在将刘副都知交待的事情都一一转述清楚后,十分细心地观察着秦刚的反应,但凡有什么问题,都知无不言、言无不细地回答清楚。 事情说完,秦刚便非常客气叫了黄小个过来,顺手塞了一包银钱在童贯手里,不容其推辞,便让黄小个送客。 这童贯有个优点,就是不贪财,而且在宫里出手大方,更不要说是对上司拍马屁。当然,带来的问题就是手头拮据,这些银钱对其现在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 他对秦刚的态度越发恭敬了许多。 童贯走后,秦湛带着胡衍闪身进来,原来他俩都在后面听着呢。 秦湛看了看秦刚说:“哎!十八叔,我真是有点看不懂你了!你说你,又是结交宗室,又是非常看重这个宦官。这读书人,都非常忌讳的事,你怎么就一件都不落呢?” 胡衍倒是先插嘴说:“我大哥一直就是这样的,他做的事情,开头都是看不懂,之后便是想不到,最后就是学不了!” “你小子!”秦刚笑骂道,“现在学会帮人总结了嘛!不过,哪有衍哥说得这么高深。只不过这些人都对我们有用罢了。赵公子,可以帮我们更稳定地做生意、赚大钱,这位童阁长……” 两人看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大门口。 秦刚将眼光缓缓地转向了有点阴沉的天色,悠悠叹道:“他倒是可以时不时地提醒我,明天的局面将会有多残酷……” “你越说我越听不懂了……”好在秦湛也已经习惯了这位十八叔时不时的胡言乱语,转而提醒道:“明日便是除夕,娘娘便让我今日待在这里,帮着十八叔把家里的事情准备好。明日一早,便接你和衍哥一起过去。” “哦,那我也没什么要准备的。” “大爷你是不管家务事不操心。”黄小个正好送了童贯回来,有点不乐意地埋怨,“过年了,事情好多。尤其大爷你这宅子又是第一年住,很多的规矩都是不能省的,我可是和刘三、李婶忙了有好几天了。你怎么着也应该过来看几眼,好知道我们的辛苦!” 秦刚便是知道,这不止只黄小个的意见,而是底下另两名佣人们的想法,只是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架子,也甚是尊重大家的工作,听了后,有点不好意思,便叫上秦湛与胡衍,一起来看看家里的过年准备工作。 刘三此时正守在院中,和黄小个一起,恭恭敬敬地带着三位爷在宅子里都走了一遍。 早在五天前,他就与黄小个把家里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地方都擦洗了一遍,这被称为“净庭户”。正像黄小个所说,这是是秦刚入住的第一个新年,各个地方的打扫尤为用心,在得到了秦刚的满口夸赞之后,黄小个的脸色才变得红润兴奋了起来。 而李婶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在厨房里,需要蒸各式各样的馒头与糕点。这些东西,依照京城里的风俗,不同的种类、都会有不同的说法讲究。 看到秦刚等人到来,李婶便如数家珍地介绍,什么样的馒头会有什么样的寓意、什么样的糕点也有什么样的讲究。 等到今天它们都蒸好之后,便会分别在灶台、厅堂、门房各处,都堆成不同的塔状,民间统称为“堆元宝”。 一般的家庭,能堆出一堆就算不错了,而每一堆堆得越多、堆得越高,则意味着家境越富有、财产越兴旺。 当然,等过完了年,这些馒头、糕点便成了正月里的吃食,北方天寒地冻,足够放上很长时间,也不会浪费。 而今天秦湛过来时,又带了芝麻秸、松柏枝、门神符、红纸葫芦等等的过年专用之物,这些都是需要由秦刚这个正家主,带着佣人们进行非常正式的驱邪仪式。 一般这些仪式要在除夕这天进行,但除夕他们要去秦观家里过,所以便都提前到了今日。 按照秦湛的指点,秦观与胡衍先是在院子里点燃了松柏枝,然后在每一间的房门口都用松烟绕上一绕,意思便是“烧松盆妪岁”,具有驱鬼避邪的效果。 然后,便将芝麻秸杆插在家中主要的门窗檐台两旁,这是可以让各路小鬼都藏在这些秸竿之中,以确保家中来年的太太平平。 红纸葫芦有很多,一早便准备好了浆糊,将它们一一贴在门窗上,可以收瘟鬼,以确保全家人在来年里没病没灾。 最后便是贴门神符了。此时的门神符已经开始有在纸上印刷的,但是有钱人家还是会选用更加昂贵的桃木板刻制,一共会有两面,其中一面刻印着郁垒,它会挂在大门的右半边,还有一面刻印的是神荼,挂在大门的左半边。【注:郁垒神荼是汉族民间信奉的两位门神,而要到南宋时,才逐渐被秦琼、尉迟恭替代。】 许多大户人家的桃符做工讲究,但是用了一年之后,哪怕没有什么损坏,也会在除夕这一天更换成全新的。所以,王安石才会在着名的《元日》诗中写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刘三则是提前买回了一些爆竹和药傀儡,放在专门留出的一间空屋子。前者是指直接燃放爆炸的鞭炮,有单响、双响、连响之分,包括那种“响一声飞上天后再响一声”的二踢脚,都应有尽有。而后者则是指那些专门在夜间点燃后,可以喷射出各种颜色以及花样的烟花。 刘三把它们都分作了几堆,哪些是除夕夜要点燃的、哪些是正月初一早晨燃放的,还有初五、初八、十五等,都有不同的讲究。 秦刚笑着看看,顺口说,等有了空,记得带他去这种爆竹铺子瞧瞧去。 等看得差不多后,秦刚便把几人都叫到院中,给他们分别发了一封红包。就连胡衍与秦湛都可以领一份,秦湛还有点不好意思拿。 秦刚便劝说:“拿着拿着,也不能让你平时的‘十八叔’白叫了嘛!图个吉利!” 而佣人三人自是皆欢喜地散去。 秦湛拉着秦刚说:“十八叔,接下来还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自己来做!” “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写拜帖!”秦湛说,“需要给哪些人写,我来给你列出来,但是具体的帖子,必须要你自己亲手写,才能表现出诚意。” 秦湛一解释,秦刚才知道: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京城里的人都需要去走访自己的亲朋好友、相互拜年。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一是亲友太多的话、根本来不及怎么办?二是你在拜访别人的同时,别人也要外出拜访,碰不上面怎么办?于是,先是一些地位较高的人,便不再亲自拜年,而是选用一些木制或纸制的名帖,上面签了自己的姓名,又或者加以一两句拜年问候语,委派自己的家佣前往投送。后来,大家觉得这种方法特别方便,于是便渐渐都普及了这种投送拜帖来替代拜年的方式。 秦刚本来在京城的朋友并不多,真是要自己跑一圈也不妨事的,但是自从前几天办了拜师仪式,便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的师叔师伯,以及在那场仪式上认识的其他人,在这个新年里,这些人既都有一一问候到,又未必都能拜见得了。于是,入乡随俗,这些拜帖都是不能缺少的了。 在写拜帖时,秦湛还嘱咐黄小个赶紧去街上的年货铺里,买一只写有“接福”二字的红纸袋回来,挂在自家的大门口,这是在春节期间,万一家里没人,可用它专门来接收其他人送来的拜帖。 胡衍来京城的时候,带了家里的书信,父亲与小妹还是十分关心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就在当天,秦刚便将这里所有能够让他们放心的事情,包括他将要正式拜秦观为老师的消息都写了回信,赶紧让邮驿寄回去。现算算时间,那封信,应该已经到了他们的手里了吧! 而此刻,“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绪陡然而起。 或许,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接近一年,秦刚越发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与思想正在与这具身体有了更深的融合,此刻,他比任何一个时间都要在意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血脉亲情。 之前,有些难以入眠的深夜,他也曾经反思过自己在这个时代里存在的真正意义。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与身边的人能够生存下去、能度过眼前无法回避的难关而一步步地不由自主地迈出去; 紧接着,在得到并接受了关心与支持的人后,他也想着是否能够给予他们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回报; 恰恰是这些人的相识相知,让他越来越无法再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当然,原先的轨迹应该是怎样,他也无法说清楚; 因为秦规,他成为了秦家庄的新族人; 因为毛滂,他成为了高邮军的座上宾; 因为乔襄文,他成为了菱川书院的革新者; 因为赵四赵五兄弟,他成为了神居水寨的改造人…… 又因为身边所有的人,他便来到了这个时代最繁华、最中心的都城。 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认为:现在的他需要有一个进士的出身,需要有一个实际差遣的官职,需要有一个荣耀并足以保护周边一切的地位。 可是,这真的就是他当初出发的初心方向吗? 或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秦刚很想在心底里说:我只是想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大宋最值得看的繁华吧! 夜已深,巷子里敲更的声音已响,这是元佑八年的最后一天了。 再过去,便是新年, 所谓的元佑九年, 同时也会是意料之中的绍圣元年。 第105章 谈兵 过年果然还是人多热闹。 尽管在自己的宅子里有了黄小个、刘三等人的忙碌操作,终归也只是有点表面的喜气而已。但是当秦刚带着胡衍一同来到秦观家里时,就完全不一样了。 最大的区别在于邻居。 秦观毕竟是在堆垛场这里住了五年,周围的邻居早就熟识,其中又不乏是朝中的同僚。 在过年忙碌的工作中,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很多人一起来做的,比如腌制咸菜、蒸馒头糕点等等。邻居熟识的好处,就是好几家的娘子们可以聚在一起,集中力量,先帮这家把活做完、然后再下一家,这样既显得效率高,又方便大家一起干活时说说笑笑,甚是欢乐。 因为有了拜师红包里的钱,朝华只动用了一点,就已经让今年新年里置办的东西极其丰富甚至还显得奢侈了一些,在一起帮忙忙碌的娘子们的羡慕声中,她毫不掩饰地表示,这都是自家官人新收弟子的孝敬。 于是,在除夕的上午,几个原本忙完回家的娘子们找了点理由在秦家拖延着,无非就是想看一眼朝华娘子说的这位孝顺且多金的秦家弟子。 “华娘子啊,不知道你官人的这位徒弟之前有没有谈过人家啊?” “哟,李娘子下手可真快,上回我听你讲可是为你远房表妹说的湛哥嘛,怎么一下子就要换成人家的徒弟了!” “要你多舌,我上次说的湛哥的事可没变,人家还在等着华娘子回音呢?我这是帮另一个表妹说的呢!” “哎呀!我倒是觉得湛哥儿好,就是咱华娘子舍不得啊!” “前面你们没听华娘子说过嘛,这小官人可是他们高邮军的解元,马上要参加省试的,是要中状元的。中了状元再下手就迟了啊!” “……” 这边嘻嘻哈哈地,声音却都很小,秦刚他们过来后,也没注意,立即被秦观请到了书房。 除夕,一般会到傍晚以后,才需要家里的男人们去主持一些必要的礼仪。白天时并没有什么事,而秦观现在正在看的,便是这次胡衍进京时带来的第三期《菱川格致学刊》。 据胡衍说,前面两期收到了极高的关注,主动订阅的已经达到了五十份之多,再加上秦刚要求的带到京城的二十份,以及乔山长等人自己要赠送的份数,第三期便印了一百份。虽然订金不足以弥补刻版费,但已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这二十份学刊,被秦刚在当日观拜师视的客人的回礼中各放了一份。结束后,秦观自然也是看到了,并对里面的内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胡衍此时能跟着秦刚与秦观单独在一起,自然也是十分地激动而不安。 “徐之,可以再和我说说你当初要办这份学刊的想法吗?”秦观放下了手里的学刊,反倒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回禀老师。学生以为,格致之学,虽然出自于圣人之说,但其观、其究、其研、其得,却是一项不断更新的事情。菱川学院开设了这门学课,正是引导着学生与老师共同研习、共同成长。创办这个学刊,虽然成本高了些,但对于大家都是一种学习与成长的最佳方式,而且他还能对于不断总结归纳出来的知识,起到必要的传播的价值。”秦刚回答道。 其实在菱川书院时,秦刚就已经和乔襄文他们进行了非常细致地讨论,早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说法,将他内心实际所要推广的物理、化学、生物等现代科学的外面,完美地套上了“格致学”的包装。 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溯源求证,都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对于已经深受其影响的秦观来说,他对于格致学是非常地感兴趣,甚至更多地从其自身治学倾向上,已成为这门学问的忠实拥趸。 他向秦刚提出的许多疑问,只是他所担心在对于向身边的文人学士推荐时,有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罢了。 宋代中后期的文人,大多数人的思想都比较复杂、或者说更开放。他们虽然坚定地拥护着自己所信奉的儒学,但同样会兼容接受此时社会上所流行的佛道思想。秦观也是这其中的代表之一。 而恰恰是在圆融儒佛道三者于一体的过程中,这些学者们开始诞生出极其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只是苦于没有更加科学系统的理论思想来指导,而只能艰难地重新在儒家学术经典中来逆向求证。 这时,秦刚所提出的“格致学”正好弥补了这一块的欠缺。 “徐之,我前些时日遇到兵部职方司的赵至诚,也就是第一次去高邮为你宣旨的赵司事。他与我谈起你去年春天进献的水泥配方,说是朝廷已经大规模地在关西对夏边境地区,推广用水泥来修建城寨堡垒。”秦观顺着话题,提及了另一件事情。 “据说从环庆路一带反馈来情况很不错,都说这水泥之物既省又快,关键在于修建好的城堡都要比过去坚固得多。但是不知为何在熙河路却推得十分不顺,常有抱怨这水泥筑城,初看似乎很快很好,但不出月余,却易如齑粉。如今兵部里,正为此事上下推诿、相互攻讦,不得安宁。可知何故?” “哦,若要问到水泥的问题,高邮的水泥会社在开始的时间里都是衍哥在管理,他应该能够说得清楚一些。” 胡衍赶紧道:“回过秦学士,过去修城筑墙用的普通灰泥以及好的糯米灰汁,对于原料成份要求不高,很多东西多点少点,最后的性能与效果也差不多。但是这水泥却是要有讲究的,它是由灰石、黏土与矿渣这三类原料煅烧而成,三种原料的品质如何,配比比例多少,还有煅烧的时长与温度,都需要不断地根据原料情况而调整。一旦配比比例不对,或者说是最开始的原料品质不好,那么烧出来的水泥,的确有可能变得酥脆,甚至还不如普通的灰泥。” “原来如此。”秦观点点头后又皱起眉头说,“可按理说,这些道理就算是在水泥出现之前,也是筑城工事里的常理,熙河路的人怎么会悟不出来呢?” 秦刚突然问:“老师可否告诉我这环庆路与熙河路的经略使各是谁?” “环庆路经略使是章楶章质夫,熙河路经略使是范纯粹范德孺。”秦观刚说完这个回答,瞬间自己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这两名经略,章楶是新党,是强硬的主战派,而范纯粹却是旧党,主张和谈的保守派。 为此,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而胡衍因为不太了解这些官员的背景,而有点莫名其妙,只能看看秦刚再看看秦观。 “徐之你觉得,此事可有解?”秦观想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问道。 “开放生产市场,”秦刚显然心中早有答案,“除了高邮的水泥会社之后,鼓励边境地区的商人农民,去进行水泥生产。而官府与军队,只需要向他们下订单采购,事后按标准检查质量,质量优秀者奖励,粗制滥造者惩罚。水泥的质量,自然会得到保证。” “但是水泥却是军国利器,开放民间生产,尤其是在边境地区,如果被敌方偷学而去……” “我大宋的军国利器被偷学的还少么?”秦刚不以为然地说道,“而技术领先只是其一,其二还须看整体实力。西夏人当年发明了神臂弓,但我大宋只要学来,无论生产质量、装备数量,都可远压西酋,这便反而成了我们的优势。并且,无论北辽、还是西夏,都以骑射攻击为主,我大宋之兵更擅城防守战,水泥此物之推广,即使敌军学去,也无甚担忧。” “也是。我听闻章质夫在环庆路推行的‘筑垒浅攻’之策,所得水泥之助甚多。”秦观对此观点甚同,“先有坚垒,我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再辅浅攻,令敌酋不胜其扰。其实这一思路最早源自于范文正公的‘浅攻进筑’之策,只可惜范德孺身为其子,却对此视而不见,累及河湟开边之利,近乎丧失殆尽。” “原来老师也对宋夏之战如此关心?” “当年我在蔡州,原绥德大将高永亨就知蔡州钤辖,常与我引西北战事而谈。西夏自我皇宋立朝以来,便为癣疥,本当速治,久拖便成恶疾。而今章质夫所持之策,虽取自范文正公所提‘浅攻进筑’,但垒在前、攻在后,所累者,无非元佑时的保守退让之策之害也。” 秦观说完此话,见秦刚的惊讶神情,但微笑道:“你又非今日才知,吾与恩师皆非‘党同伐异’之人,哪怕是旧党提出的有利国强兵之策,当留之用之,而吾派中人若有如范德孺之错昏之着者,更当鄙之弃之。” 秦刚初听到秦观在言语中批判“旧党”的话,一时竟有点错乱,后来仔细在心里盘念了好久后,方才大悟:其实在元佑年间,翻身执政的司马光、范纯仁以及苏辙等人,恰恰认为自己才是新党,而他们所要攻击、反对的王安石、蔡确及章惇等人,便就是他们眼中的元丰旧党。 而这种称法,还是苏辙率先提出的【详见本章末注】。 不过,不管怎么称呼,秦观这种承自苏轼的“不论党派所别,一切服务于实际”的观点,乃是这个时代的士人中难得的清醒,但其不但被对手所敌视,更是难得自己人的认同。这便是苏门众人的历史悲剧所在。 秦刚正好接其话题说下去:“昔日神宗五路伐夏,若非所托非人,银、夏、盐、兰、灵各州皆可收复,横山又可在手,稍花几年时间巩固之后,西夏之患便可一举而解。” 的确,这场战役里的种谔、刘昌祚,甚至包括两个宦官李宪与王中正的前半段战绩都相当不错,但最终却因为争功的高遵裕而兵败灵州。在此之后的永乐城一战中,又因无知自大的徐禧,将熙丰年间的所有对夏军事优势而损失殆尽。所以这段历史中“一将无能累三军”的观点应该是当时最流行的看法。 秦观却摇头说道:“兵者,将帅乃手臂,若有良选便得驱使得当;而谋主为灵魂,看得清形势方能谋定而后动。西夏小弱却尚武,国贫却好战。如一昧强攻,易激其凶残本性,多作困兽之斗,此为五路伐夏之弊端;但若无攻而固守,却又于敌前而示弱,坐地而被动挨打,此为永乐城失陷之根本。所以,对夏之战,浅攻为根本,我大宋幅地万里,兵甲数百万,可多地联动,车轮浅攻。这样既无伤我筋骨,但可断酋之积蓄养生。久之,西夏内部贵族之争利、民族之矛盾,必将累生倾轧、彼此失和。然后,边境之地,当屯田修仓,筑垒渐进。如此之下,纵有一两边帅指挥失当,无非进程稍滞,而西患之解则无远忧也。” 秦观的这些对夏的战略观点,其实早已零散写于他在元丰年间的五十篇策论中的一些相关文章里。 秦刚听得有点惭愧,因为这些策论都是他曾经认真研读过的,只是当时多限于揣摩其行文技巧、用语精妙。却并没有对其整体的军事分析有过太多的认真思考。 北宋朝堂的对夏战略,一直是游走于轻视与忽视的首鼠两端: 轻视者无知于宋军的积弊以及夏军之顽强,总是幻想着集百万大军之雷霆一击,从而收复汉唐故地,实现皇宋之泱泱功绩。 而忽视者则无视于党项人的贪婪与窥视中原之野心,总以息兵止弋,以德服人的腐儒之由,对外软弱求和、对内鼓吹马放南山。 也正是在一帮元佑主和派的固执推行下,元佑初期,将熙丰北伐最终残留的最后一点战果,即米脂等四寨拱手交还给了西夏。但换来的,却是西夏发自内心的蔑视与不可阻止的狼子野心。 自元佑以来,宋夏边境的战火,就一直没有真正平息过。若是没有章楶打“固守”旗号的“浅攻”之力的威慑,环庆一线的防线,大概都要陆续崩败,而河湟开边的成果也将丧失殆尽。 秦刚这时才发现,谈论边境军事之时,秦观的全身上下,似乎绽放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有曾经年少时的青春锐气、有人至中年时的睿智察力、还有始终未减的豪情壮志,三种无法遏制的情怀,跃然于一句句言语中,使人不禁眼前开始恍惚: 这还是那个“山抹微云”的华采词人,还是那个歌颂“金风玉露”的多情才子么? “不过,如果需要朝廷来征召老师去征战沙场的时候,那样的时局,不知道是到了多么糟糕的局面。”秦刚以此开玩笑道。 “孙子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虽讲的是战时的计策之道,但也可以引述为治国之战略之道。如若我大宋天下之读书人,都可懂兵、知兵而不必为之用兵,则势可震慑四方宵小、伐可平定天下纷争。”秦观以此说道。 秦刚才知,自己小看了老师的军事视野。 三人一直谈到晚饭之前。 原本在扬州做了一段生意的胡衍,在来京城之前,都感觉自己与大哥的差距已经拉近了不少,不过在这一轮的聊天中,他又再次悲哀地发现:距离更远了。 注:苏辙的《颍滨遗老传》写:“自元佑初,革新庶政,至是五年矣。一时人心已定,惟元丰旧党分布中外,多起邪说以摇撼在位。”此为史载对于北宋党争中最早的“旧党”一说,其实指的反而是新党。而最早用新旧两党来特称北宋士大夫派别的语例,要到清人陈绍箕的《鉴古斋日记》所记:“苏东坡言于神宗曰……太急则反不能治矣。听言太广,则新党、旧党将争哄于廷,言哤政杂,无所适从。” 第106章 庙会 除夕夜的秦家,除了朝华,都是高邮人。诸多年礼中,也多了一些高邮的风俗。 院中的糕点塔外,又设了酒果作供。京城冬日里的酒果甚贵,往年常会省去,今年终于有钱能够备齐,秦观也是非常高兴。 在正堂中设了其先祖父秦咏的遗像,秦观先拜,然后秦刚作为族弟与其弟子后拜,接下来再轮到秦湛。之后众人再按男女尊序,分别拜过戚老太太、秦观等,长辈均要准备一些祝语以寄之。 秦刚此时才发现,所谓过年发红封的习惯,宋人尚不普及,所以之前秦湛在他家里拿到红封时,则是非常地兴奋。 待到五更一到,只听左邻右舍的鞭炮开始齐鸣,秦湛也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炮仗,一时间,前后各处,俱是火光震荡,而这堆垛场又处于非常靠近皇城的地方,不仅仅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天上更见有不同的五彩烟花升空绽放,整个东京城便已进入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状。 稍稍平静下来的各家,一般就要进入守岁阶段,只是在宋时守岁的都只是家中的儿童。 据说主要目的是为了磨去孩子的精力,让其次日白天能安静地休息,从而为那时的成人之间相互拜年腾出精力。 所以,秦家目前尚无儿童,大家依例都是要各自回去休息的。秦刚与胡衍便拜别了秦观,踏着满地的炮仗纸屑,兴兴然地向家里走去。 “衍哥,来到了京城,有没有想过回去再读读书,再来参加下一届的省试?”秦刚趁着兴头,随口问道。 “不想。”胡衍很干脆地回答道,“书上的东西一是读得累,二是觉得没有跟大哥你学到的多。” “哦!”秦刚看了看他,“那你觉得这段时间跟着我学了些什么?” “大哥的奇思妙想我是学不来的。但是你做事的那些道理却是非常管用。比如那个统筹学,你给盼兮写的那本小册子,我抄了一份,在水泥会社里的生产中就很管用。到了神居水寨,我又帮赵寨主去调整了一下酒坊与香水坊,都非常管用。” 秦刚听了后点了点头,他这个兄弟,在管理方面的确在是有点领悟力,确实是他现在最得力的助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边走边说:“有没有想过?将来想怎么样?” “真没想过。过去在舅舅家,就想着能自己挣钱,不再让他为了我的事与舅妈吵架。现在已经实现了,我每月能给家里一些钱,大哥你又给木哥儿安排了事,如果舅妈见了我,都要讨好我。所以已经很满足了!” “人的愿望总是会增长的。过了一段时间,你就会再有新的愿望的。” “那就等有了再说吧!” “知道吗?要是一直保持这么简单的想法,真是一种幸福。” “真的吗?大哥,我觉得我现在挺幸福的。” 回到麦秸巷的家中,刘三一直留着门,等他们进去时,还特意留了一串的炮仗,算是京城秦宅里的开门喜。 宋朝的大年初一称之为元旦,自然不是指后世的公历元旦。 初一的早晨,刘三负责帮秦刚出去投递拜帖,而黄小个则负责在门厅接收他人投来的拜帖。如此看来,这样的规矩的确十分地方便且合理。 在诸多投来的拜帖中,倒有几张比较意外: 一封是上次在望海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赵期,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秦刚的住处,除了拜年之外,还约了秦刚参加他们一些外地赶考士子于正月初六举行的聚会。 再一封的来头就大了,居然是当今的新党之首的章惇,秦刚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拜帖,上面写得很简单,想想也不太可能会有别人来冒充。 胡衍问要不要回一个,秦刚摇了摇头,真要送那也是自己应当送在前面,既然之前没想过,现在也就算了,就当受宠若惊吧! 还有一封是与郭府的王夫人拜帖,意外的倒不是拜帖,而是与它夹在一起的郭小娘来信。自从上次秦刚拜师前的那次后,一是不悦郭小娘的说法,二是之后的确有些忙,秦刚竟是到现在也是一直未曾主动再联系她。 秦刚带着一丝歉意打开信件,可能是担心拜帖不一定会直接送到秦刚手里,里面并没有写什么具体的内容,却是抄录了一首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后面又添了两句话,是说正月初三,城东北角的东岳庙庙会甚是热闹,尤其西侧偏门外的柳树下,似有芳草。 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词是苏轼写的《蝶恋花·春日》【注:此词的创作年代有争议,有说作于贬谪黄州时期,也有认为熙宁年间在密州所作。更有怀疑是“谪岭南时期的作品”。本书更认同前两种说法。】,眷顾的行人、淡漠的佳人,相思既深,却总不可得的烦忧,最终化为“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怨言。 而且,郭小娘特意抄录了苏轼的作品,似有为上次信中言语道歉的意思。 后面的两句虽然没有明讲,但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了,就是约他在初三这天,去东岳庙,在西侧偏门外的柳树下见面,只是不知郭小娘到时候会怎么过去。 这让秦刚在这个新年的前两天过得很心不在焉。 郭小娘只说了年初三,但没有说具体的时间,秦刚只能尽量早一点过去,而且他还找了个借口,这天先打发了胡衍与黄小个一起出去,好让自己自由。 东岳庙,也就相当于老家的泰山庙、东岳行宫,就是供奉东岳大帝的庙宇。 北宋皇帝十分尊崇泰山以及泰山上的东岳大帝,不仅先后有几个皇帝去泰山封禅,而且还在全国各地为其大兴庙宇。由于选的都是极好的位置,往往也会成为当地的集市庙会的所在地。 京城的东岳庙便是如此,新年庙会是从年初二就开始,一直会持续到十五。 除了在指定的地方空出来以便表演之外,东岳庙外面的地方基本上都被各种各样的摊贩占满了,而且一直向南延伸出好远好远的距离,甚至与城隍庙那里的庙会几乎快连成一片了。 秦刚倒是无心来逛庙会,虽然眼中看到的都是各种奇趣喧闹,但他还是一路前行,直奔东岳庙的正门方向而去。 只是越接近东岳庙时,人流就越密集,秦刚往前走得就越吃力。 “徐之!”忽听有人叫他,抬眼一看,叫他的居然是李格非,而跟在他身后的,不正是李清照那个机灵鬼么! “文叔师叔好!清娘好!”秦刚赶紧上前见礼。 “嗨!十八叔,你哪天在家啊?我想去看你说的另外一本王右军拓本。”李清照一见秦刚,便非常开心地蹦到了他身边问道。 “好啊!看你和文叔的时间,随时都可以。” “清娘,”李格非特别无奈于对女儿的管教,本想说她些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女儿一向如此,再看秦刚似乎也不以为意,便摇摇头放弃了,只得转问:“那徐之也是来逛庙会的么?” “是啊,学生是第一次来京城,就想过来随便看看。” 李清照借了那本《孝女曹娥碑》在家里看得十分喜爱,小孩子心性,上回听得秦刚脱口而出是可以送她的,只是当场被父亲喝住了。此时看到有机会,便趁势与秦刚套近乎:“十八叔,我这里来过好几次,我告诉你哪里有好玩的。” 三人结伴而行没走出没长距离,就听着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然后便是有人开始兴奋地叫起来:“舞龙队来了!京城十二支最有名的舞龙队都来了,今天比拼彩头呢!” 原来,东岳庙每年的春节庙会都会有很多大的活动,这舞龙队一开始都是民间自己组织的,后来由于老百姓喜欢、又受人关注,京城里的许多大商社、大酒楼便索性包养下来,平时逢上节庆就拉出来热闹热闹,到了正月初三,便会固定来到东岳庙进行舞技比拼,最终会由几大商社的老板一起评出当年的舞龙队彩头。 李清照正给秦刚讲着这里面的事,不料人群开始慢慢地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些身着舞龙彩衣的汉子就从中间走过,为即将过来的舞龙队让出足够的通道。 三人刚开始稍没注意,竟一下子被分到了两边,李格非在对面,秦刚带着李清照在这边。 眼看着中间分隔的地方越来越大,不远处,敲锣打鼓的仪仗队已经过来。李格非只能远远地大声喊着:“徐之,清娘就拜托你照顾了,结束后麻烦送到东城外,地方她自己认得……” 人群开始有点混乱了,秦刚也只能让李清照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衣袖,用右手向李格非使劲挥舞,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秦刚比较有安全意识,担心人太多的地方万一跌倒了后太危险,便带着李清照向着人较宽松的外围方向移动。终于找到了一处既不太挤,也不至于太远的地方站定。 再看李清照,小丫头一点儿也不为与父亲分开而沮丧什么,反倒是因为摆脱了父亲的控制而更开心了一点。 不过,秦刚就有点郁闷了,原本想着差不多走到庙门口时,便找个理由可以告辞,毕竟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要去约见郭小娘,现在可好了,身边多了一个拖油瓶的。 不过李清照察觉出了秦刚的态度变化,便问:“十八叔,是不是不想看这舞龙?我也不喜欢,咱们往前面走吧!” 于是,两人绕开聚集的人群,很快就能看见东岳庙的正门了。 李清照看见秦刚的眼睛一直向着西侧那边看去,有点意外地说:“那边是专门交易古玩碑帖的地方,你也想去那里看看吗?” 秦刚一愣,心道:会有这么巧?嘴上便应道:“是啊,听人讲过,想去看看。” “走走走。”李清照顿时开心起来,拉着秦刚就加快脚步,边走边道:“我跟你讲,这东岳庙这地方就是好,真东西多一些。不像大相国寺那里,都是假的多。” 秦刚的注意力是在寻找西边的侧门,果然,在一排排的金石古董交易的摊位后,便是东岳庙的西侧门,门边种了几株柳树,不多,也就三四株。 看到了古董摊位,李清照一声欢呼,也不管后面的秦刚了,便一阵风地冲过去,找到一家便蹲下去细细看了起来。 秦刚加快了几步,走近后便赶紧把目光转向那几株柳树,仔细地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庙会里来的女子其实也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已婚妇女,还有就是像李清照这样的未成年小丫头,这一点从她们的发髻形状就很容易辨别出来。 偶尔也会有貌似未出阁的姑娘,但基本都会有好几个丫环及家丁环绕着,脸上又戴着面纱,会匆匆走进这西边的侧门,据说都是大户人家事先约好专门的偏殿,供这些女眷们来请香还愿的。 李清照在地摊上十分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秦刚一边心不在蔫地和她随口说几句,一边关注着柳树那边的情况。 中间倒是看到过两家女眷从西侧门进庙,但仔细看了后,里面也明显没有郭小娘。 到这个时候,他心底里倒是有点叹息了,来信说得太模糊,也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能边等边看了。 那边的摊主出言提醒,让李清照不要乱翻看了,又问万一弄坏了算谁的呢? 秦刚听了有点不悦,便对那摊主说:“让她看,弄坏了算我的。只要她看中的东西,我来付钱好了!” 摊主顿时就没有了脾气,和气地对李清照说:“小娘子看好了,随便看。” 李清照听到了这话,却兴奋地回头问道:“十八叔,我看中什么,真的肯给我付钱?” 秦刚此时想到的,却是历史上李清照为了自己的收藏爱好,而节衣缩食,却总有多次与心爱之物失之交臂的故事,此时心中一阵感触,脱口而出:“有什么不可,你就算想把这里的东西都买下,我也给你凑钱去!” “哈哈哈!十八叔你太豪气了!”李清照只当他在说笑,转头又在翻看着手里的东西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瞎花你的钱,等我仔细看看,我就挑一两样。” 看着李清照极其认真的样子,秦刚也不由地好奇,“这些东西,你真能看得出好坏?” 李清照却没有理他,而是一本正经地就一只青铜酒樽与摊主论起了价格。摊主说这是西周的物件,却被李清照翻开底部,指着几处铭文,好好地给摊主上了一课,指出这不过是战国后期的东西。 摊主真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如此懂行,于是接下来的价格也没办法坚持,三下两下,便按李清照所还的价格成了交。 秦刚便爽快地付了钱,正在等着把东西包扎好的时候。 “秦兄”。 秦刚听着声音便是身子一震,扭头一看,却见一名身材瘦小的俊俏书生正朝他行礼,抬起头来,虽然脸上已经刻意地描粗了眉眼,但他却还是一眼认出,居然就是女扮男装的郭小娘。而且,她的身旁身后都没有其他人。 “你……小……”秦刚不由地呆住了。 第107章 约会 秦刚一直想的可能是,郭小娘大约会随王夫人一起到庙里进香,无论是乘坐轿舆,还是步行进庙,大约总是能够在那侧门处的柳树下见到,然后大约便是可以得以说几句话的功夫。 但是万万没有想过她的胆子居然会如此之大,竟然独自一人,女扮男装前来赴约,所以,他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竟然便呆在了那里,半句话后就说不出来了。 “十八叔,他是谁啊?”还是李清照打断了这个短暂的尴尬。 当然,随即又产生了新的尴尬。 “哦,哦,我来介绍一下。”秦刚赶紧掩饰起自己的慌张,只能先指着李清照说道:“这是清娘,是我李师叔的女儿。呃,这位郭兄弟,郭,郭小……亮,是与我一同从高邮出来,来京城考试的同学。” 郭小娘之前也没注意到有李清照的存在,当然也有点意外,但一个小丫头显然也没让她有太多慌乱,而是很淡定地拱了拱手说:“在下高邮士子郭小亮,见过清娘。” 李清照人小鬼大,原先眼睛一瞟,就已经大致看出这位瘦小的书生不像一名男子,此时听到对方声音后,再看看秦刚竟有点发红的脸,竟然很快就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况。 “亮哥?嘿嘿,亮哥是吧?亮哥好!”李清照歪着头,却绕着郭小娘走了一圈,然后便转过头来对着秦刚说,“我说呢,今天的徐之哥有点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在等亮哥啊!” “你,你,怎么刚才还叫我十八叔呢,现在怎么又改了?” “没事,你放心,我懂规矩的。”李清照把刚买到手的青铜酒樽塞入秦刚手中说,“你先帮我拿着,这样啊,我今天就再买二十贯钱的东西,你身上有二十贯吧?” “二十贯是有的。”秦刚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李清照笑嘻嘻伸手出来说:“那就给我二十贯钱,我就在这里慢慢挑东西。你们的事,我不管。今天的事、今天的人,我什么也没看到,也没见过,谁问我,我都说不知道。怎么样?” 秦刚当下也不扭捏了,干净利落地掏出随身带的银票,数了两张给她,说道:“第一,守承诺,回去不许乱说;第二,守规矩,就在这一块转,结束了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 “没问题!”李清照一把接过银票,立即揣进怀里,笑嘻嘻地摆手道,“哥哥姐姐再见,暂时不必管我。” 此时的一句“哥哥姐姐”硬是把男装的郭小娘说得满脸通红。 秦刚则装作没听到,对郭小娘说:“咱们那边走吧。” “我听这个清娘叫你徐之?”郭小娘轻声问道。 “哦,这是我拜师之后,老师给我起的表字。”秦刚随口解释了一下,随即关心起了她,“你这身打扮出来,你婶娘可知晓?可放心吗?” “婶娘给我派了辆马车,只是到了陈州门大街那边,人太多了过不来,我便让赶车的下人在那里等我。就走这边一点点的路。” 如果只说科学知识,包括社会人文领域,秦刚都可以凭借千年之后的知识储备与眼界,不怵于与当世任何人的交往,哪怕对方是宰执、甚至皇上。 但他依然还是有短板,就是对于与女孩子的交往。 穿越前的秦刚,这方面所有的知识,无非来自于小说与影视剧,而在实践方面,始终都是母胎单身,从未真刀实枪地与女孩子交往过。 更不要说此时他需要面对的,是生活在大宋时代的女子。 当然,郭小娘却是这时非常特别的存在: 首先她非常漂亮,更不用说还是秦刚在少年时代就曾暗恋过的对象。用后世的话说,这大约能算得上是梦中情人,此时的约会也能说是终能得偿所愿。 包括在此时,带着郭小娘在庙会的各个摊前转悠的秦刚,第一次真实地体验到内心的那种无法抑制住的欢喜与兴奋的感觉。 “应该就是所谓的荷尔蒙吧!”秦刚的心底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他又认真地瞥了一眼此时正着男装的郭小娘。 这就是她更加吸引他的第二个重要原因了: 相对于这一时代的其他女子,郭小娘显然非常大胆、甚至与这个时代有些叛逆。无论是在高邮城东三里亭的那次相见,还是如今执着跟到京城来,更如今天这样地乔妆后出来与他约会,私毫没有这个时代女子的扭捏与保守。 秦刚对于自己来到大宋后的爱情对象虽然并没有清晰明确的期望,但却可以先肯定不应该是那种媒妁之言下的相夫教子型,虽说可以体会到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子的温顺与柔情,但是他更希望两人感情的交流,应该是一种共鸣,而不是任何一人单方面的依附。 因为记挂着不能让此时的李清照跑出他的视野范围,两人便一直在东岳庙西侧这一片区域里闲逛。但是,看得出,彼此都并不在意看的是什么,而是可以与对方一起在看。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吧!”秦刚这么在内心里对自己说。 “我听婶娘说了你在开封府打官司的事情,那时你为何不来找我?我可以去求我伯父帮忙的。”郭小娘的言语中有点小埋怨。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开始一点准备也没有,就被带进去了,那时候想找人也送不出话啊!”秦刚说的也是实情。其实还有一点他并没有挑破,这次官司的背后就是新党人士的强力推动,郭知章也在新党阵营,就连李清臣在当时也只选择观望,真要是找了她,估计也无甚大用。 “说到底,还是不该去做生意。”郭小娘认为这是问题的关键,“我听婶娘说过你送来的银霜炭,的确是个稀罕东西,但就是因为稀罕,才会被人惦记,才会有人想害你。你如今还是万事须以考试为重。如果是关于用钱有困难的话,我可以来帮你想办法。” 秦刚心头一暖,赶紧说:“也并不是因为缺钱。再说了,我哪里可以去用你的钱。当真是穷书生需要富家千金资助……” 说到这里,突然发现郭小娘的脸颊又红了,才发觉自己是带着后世的聊天习惯,这些话在当下说得有点过头了,才赶紧止住,讪讪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家里也能提供我在京城考试的用度费用,银霜炭只不过正常的生意在做着,更何况,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让婶娘向伯父提过你,说是可以让你选个时间过来拜访一下。伯父这次回京任的是工部侍郎,很得如今的官家器重。你如果能够见见他,一定对你的以后很有帮助。”郭小娘低头说着这些话,想必心里也会知道让秦刚上门拜访会意味着什么。 秦刚点点头,郭知章的情况,他之前通过李禠也简单打听过:为官清廉、做人正直。在司马光执政期间,虽然没有李清臣那样大张旗鼓地维护新法,同样也是坚持上奏“请复元丰役法”,并坚决反对结党营私,以至于之后同样被外贬虔州。所以,此番赵煦亲政要恢复新法,把他调回中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刚应允了等过了元宵就会去郭府向郭侍郎递送拜帖,至少他还是非常认可郭知章的胸襟与做事原则的。 东岳庙门前的摊头五花八门,各种民间的手工小玩意就不须多说了,在众多的东西中,秦刚居然还看到了一样让他极其震惊的东西——爆米花。 宋朝诗人范成大就曾在他的《石湖集》中曾提到上元节吴中各地爆谷的风俗,并解释说:“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娄,北人号糯米花。”又在《吴郡志·风俗》中记载:“上元,……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 当然,这时的爆米花爆的是糯米。此时,玉米还在遥远的大洋彼端,并未传入中国。而老百姓也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利用铁釜加热,高温改变谷米内外的压强,从而让谷米实现膨化的方法。 于是每逢年节,总是少不了爆米花摊的身影。 “要不要吃这个?”秦刚指着爆米花的摊子问。 不成想,郭小娘再次羞红了脸,转了过去,既没有点头说要,也没有摇头说不要,关键人还没有走开。 真是奇怪,秦刚咕哝着想想,还是向摊主买了两份,他自己倒也好奇,想尝尝这大宋朝的爆米花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在付钱后等待的过程中,听着一旁其他客人的议论,他才明白郭小娘害羞的原因了:原来在新年里的爆米花,对于未嫁的姑娘来说,则有着特殊的意义,许多待嫁的姑娘往往会以米花自爆后的形状,来问卜自己的终身大事。 “拿着,亮哥。”秦刚把一包新鲜的爆米花递给她,以提醒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一个男子,犯不着为这件事情而害羞。 郭小娘这才接过去,当然也被手里的这包香气四溢的吃食所吸引,小心地从袋中捏起一点塞入口中品尝起来。 而秦刚则管不了这许多,大把大把地塞入口中,嚼得咯嘣咯嘣响,并且还对郭小娘说:“郭贤弟,这爆米花一定要这样子吃,才会觉得香。不要像个女孩子嘛!来!” 在秦刚的鼓励下,郭小娘也学着他的样子,抓了不少,再塞了一大口并嚼起来,顿时觉得味道果然是与小口细嚼完全不一样。 米花膨松之后,如果只是一点点地进入口中,便会迅速软化,只是便于消化罢了。只有这种大口塞入后,才会保留绝大多数的松脆口感,两人吃得甚为开心。 还有几处首饰摊,其实能够摆在小摊上所卖的,肯定不会是什么贵重的首饰,大多都是一些用竹木削磨,再涂以彩漆彩线,做工甚为精致的一些小手工艺品,造型倒是比较别致,自是让郭小娘这样的小姑娘看得两眼发直,爱不释手。 “咳!咳!我说郭贤弟啊,是不是觉得这些东西令妹是很喜欢啊?”秦刚便开始提醒她不要太失态。 “哦,是的是的,我想这么漂亮的小玩艺儿,她看到了一定会喜欢。”郭小娘这才察觉。 “是啊!”摊主赶紧接上话,“我这里的东西,都是小娘子们最喜欢的,两位小官人,你们只要随便选几枝回去,都一定是极受欢迎的。” “那好,你这是怎么算钱的?” “这样的都是五文钱一枝,这些稍微复杂一点的,是九文钱一枝。” 于是,但凡是郭小娘拿过捏在手里时间稍微久的一点,都被秦刚全部买下,好好地打了一个包裹,可把卖东西的摊主都乐坏了。 付完账,秦刚又习惯性地朝着西面古董区那边的方面看了看。 “你很关心这个小师妹哦!”郭小娘手里提了刚买的手工首饰,看了看他的眼神说。 “哪是什么小师妹。她父亲恰巧是我老师的师弟而已。今天我们也是在庙会上偶遇,方才被舞龙队冲散,我得负责看好她,最后把她送回家。”秦刚赶紧先解释了一句,接着又看着郭小娘的样子,突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你不高兴了。” “哪里有不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郭小娘有点被看破心思,立刻矢口否认。 此时,两人由于在一起又多了不少相处的时间,说了不少的话语,彼此也多熟悉了几分。秦刚便笑吟吟地看着她,也不继续说下去。 郭小娘咬了咬嘴唇,却转开了话题:“你说他父亲是你老师的师弟,也是苏学士的弟子。现在苏学士都已经被外放去了定州。我只是觉得,你虽拜了秦学士为老师,但是这些人都被称之为蜀党一派,如今时局又很是不明,能少往来就少往来吧!” 秦刚听了默然不语。 当然,他十分清楚,郭小娘此时所说这些话并无什么不对,甚至还是站在了他的立场上为他在考虑,希望他能够避开眼前的政治风波,至少也要选择“明哲保身”的策略。 只是,他却知道郭小娘很难理解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来自于一千年后的现代中国,他明白并知道眼下时局中这种新旧党对立、党同伐异的荒唐之处; 他不能告诉对方,苏轼、秦观、黄庭坚等等的这些人,承载了中国数千年的文化风流的精神象征,是任何一个有缘与他们相见的士子都不可错过的相处际遇; 他更不能告诉对方,如若在眼下的时期不去努力地做些什么,去改变一些重要的关节点,华夏文化与中原文明将在可见的十几年间遭遇到近似于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他也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个人命运及机遇,已经开始与秦观之间产生了无法分割的浓重情感。就在此时,老师的文风、老师的思想、甚至老师的抱负与忧思,似乎都已经成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秦刚所必须去继承、实现及践想的责任了。 而且,他同样不能告诉对方,此时正在古董摊那边,手握二十贯银票与各位摊主斗智斗勇的那个小丫头,今后将会是中国历史上女性文学家的第一人、以一已之力足可傲视整个唐宋文学的女文豪! 哎!不对,好像那边,女文豪似乎惹出了一些麻烦。 秦刚匆忙带着郭小娘赶过去。 第108章 易安 李清照已经惹得一众摊主非常地不满意了。 其实,像庙会上的这些古董摊,虽然说也会有一些真品甚至是珍品出现,但是可能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的是:中国古代制作假古董的顶峰时代,恰恰正在宋代。 原因也很简单:旺盛的需求制造了旺盛的市场。 当然,从后世人的眼光看过,即使是宋人造假制作出来的古董,其本身至少也成了一种另类的古董。就如前面所提到过蔡卞临摹的王羲之字帖、米芾仿作的晋唐以来的画作,流传到近代,同样也是国宝级的文物。 而且在这里则不得不预先提一下尚未正式出场的宋徽宗。 这个顽主皇帝,因为自己酷爱古董,又极爱钱财。竟然招募了大批精于古董伪造的匠人入宫,专门为他去仿造各种古董,然后将真品藏于宫中,再将伪品拿到外面去售卖骗钱。 而不过在宋代,从皇帝到文人,从来没有人认为伪造古董是一件丑事,他们反而会认为这是一件特别风雅的事情。会以“以假乱真”而洋洋自得、到处吹嘘。反过来,如果有人买到赝品、假货,也只能怪自己水平不够、眼力缺乏。 一开始,李清照只是自己看东西,看中了后再与摊主讲价。 关键是她的眼光准、还价狠,不管摊主原来开价是多么地不靠谱,她都能一二三四地讲出道理来,最后还出一个让摊主欲哭无泪、却又难以反驳的价格。 有一个摊主虽然辩不过李清照,但也不愿意按这个价格出,当然小丫头也不强求,就蹲在一边继续看别的东西。 结果有一个客人在旁边认真地看了李清照砍价的过程,对她的见识非常佩服,于是也就虚心下问,拿了自己看中的东西请她帮着看看。 这下子好了,小丫头哪管什么规矩,有问必答。 原来摊主开价一百五十贯的一只号称汉代玉制笔架,那个询问的中年客人原本是有心还价到一百二十贯左右拿下。 而李清照给出的意见是,不是汉代的,是五代时后汉的,工艺还成,高于十贯不要买。 这个摊主这时才感到后悔了,直接把之前李清照看中的那件东西拿出来:“来来来,你说的,两贯钱,拿走吧!我再送你一只唐代的玉佩,你看到斜对面那家摊子吗?你去他的摊上看,他那里有好多的好东西!” 等到李清照快把手里的二十贯钱花完之时,一半左右的摊主都开始头疼这位小丫头了。 虽然他们没法在明面上赶她走,但也已经是到达无法忍耐的地步了。 有人仗着面善,开始奉承着并套她的话或者哄着她离开: “你家里是什么人带你出来的啊?赶紧去看一看啊!” “哎呀!你都买到了这么多好东西,要注意安全呐!别被坏人给偷抢了去啊!” 总之,出现了一两个人干脆就围着她进行各种的劝说,总之就是不希望她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秦刚赶来后,立即斥问这两人想做啥? 两人却反过来向他倒苦水:“哎哟!这两位小官人莫要误会我们啊!这是令妹吧?唉,我们哪里敢欺负令妹啊,我们都恨不得把她供成姑奶奶才好。不过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大冷天在这里一蹲就是一天,就想着靠这过年几天多挣几个钱。令妹的眼光太准了,还的价也太狠了。说句实话,这行的确看水平吃饭,她要是自己买的,我们也认栽,但是她不能去指点别的客人啊!” 听明白了原因,李清照却是在一旁冷哼:“早干嘛去了?早点卖给我不就行了吗?” 秦刚只能笑着问她:“那你买完了没有?还要再买吗?” 李清照拍拍手说:“今天收获已经很大了,徐之哥,还要多亏了你给我的钱啰!” 于是,秦刚便帮李清照拎起她淘到手的东西,告辞了这里的摊主。眼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走远,整个古董区里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去后,李清照却是十分关注郭小娘,她歪着头问:“亮哥觉得庙会好玩么?” “还不错吧。”郭小娘有点不敢直视李清照的眼睛,总觉得会有一种被其看穿的感觉。她转过去对秦刚说,“那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就在那条街角,有马车接我。” 秦刚点点头说:“那好,我送你过去。” 三人一起走着,气氛有点沉闷。 李清照却人小鬼大地说:“没关系,你们就当我不存在。我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就当什么也不会听到的。” 秦刚笑道:“就说说你的事呢?二十贯买了一些什么啊?” “两只西周的小青铜件,一本唐人的碑拓……”李清照掰着手指头历数着,然后还遗憾地说,“我得考虑怎么带回家不被我爹发现,所以还有一只大鼎件看得非常好,价格也合适,最后还是没下决心去买。” “就这些你也带不回家啊!”秦刚扬了一下手里提的。 “你放心,里面有几样小东西,我就藏身上。还有大一点的,你先帮我拿着,等到了家门口我就有办法了。”李清照胸有成竹地说道。 嘴上说着话,秦刚却不忘左右护着李清照与郭小娘。庙会里的人实在是多,虽然不及之前舞龙队来的那时的拥挤,但是现在的人潮,是一拨一拨地,要是不注意的话,时不时被人撞上或者是挡住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群密集的区域,正好也快到了陈州门大街。 再走了一小段路,郭小娘抬手指了指前方,低声对秦刚说:“家里的马车就在那里,我自己过去就回去了。” 秦刚瞥了一眼李清照,她很不屑地转过了头,说:“你送她过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于是,秦刚便与郭小娘又往前走了十余步,走到那架马车已经看得非常清楚,确认不会错认了之后,才对郭小娘说道:“那,你就回去吧!我就送到这里了。” 郭小娘低着头,稍等了等才说:“记得不要忘了过几天来拜访奴奴伯父之事。” “不会忘。” “接下来的学业会很辛苦,自己身子要当心。” “嗯,会当心。” “若是有困难,一定记得带信过来告诉奴奴。” “好。” 郭小娘终于过去上了车,看着马车离开,秦刚才回头叫上了李清照,便让她在前面带路,要把她送回家里。 李格非是在东京外城东面的新曹门外租的房子,离东岳庙不是太远,交通也算方便,但是毕竟已经在外城城墙外了,所以租的价格会便宜一些。 而陈师道正是与他家作的邻居。 李清照带着秦刚回来时,正巧看见陈师道从外面回来,正在开自家的大门。李清照一见大喜,赶紧叫他:“履常,履常。” 陈师道听声音便知是李清照,也没回头继续边推开大门边问:“何事?快说。” 李清照赶紧从秦刚手里接过那包东西,屁颠屁颠地跑到他的身边塞过去说:“帮个小忙,这包东西先寄放你家,过两天我找机会来拿。注意,别让我家大人知晓。” 陈师道手里接着东西,正狐疑着,却回头又看到了秦刚,赶紧笑着招呼:“是徐之啊,新年好,昨日我已收到了你的拜帖,怎么今天却又自己过来了?” “履常师叔新年好,今日庙会遇见文叔师叔与清娘,他们俩因为人多而走散,我这便是将清娘送回来。” “哦,原来如此。那个,徐之,你不必叫我师叔。我意属黄山谷【注:黄庭坚号山谷道人,一般弟子以称师尊自号为尊敬】为师,咱们可以平辈叙之。” “就是就是。”李清照大喇喇地对秦刚说,“所以,徐之、履常,我们都是一个辈份的。今后你们也别叫我清娘,太小孩子气了。正好今天已是新年,我正式宣布一下,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易安居士,所以你们以后可以叫我易安。” 陈师道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当然是被李清照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而逗乐。 但是,此时秦刚的内心深处却被以颇为熟悉的号称而心神俱震。 易安居士,居然开始正式登场。 “那好,易安,既然已经平安到家,那你自己回去吧,我请徐之到我家里坐坐可否?”陈师道揶揄地问道。 “没问题啦!你记得帮我东西收好就成。徐之再见,履常再见。”李清照不以为然地蹦跳着跑回隔壁自己家里去了。 秦刚也正想与陈师道结识一下,便随其一起进了门。 听得有人开门,里面已有迎了出来,却是一名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个男孩,大的约十二三岁,小的十岁模样,不意看见有生人,俱向母亲身后退去。 陈师道赶紧介绍:“这位是秦少游新收的弟子,秦刚秦徐之。这是拙荆郭氏。” 郭氏似十分有家教,不慌不忙地拉着两个孩子上前见礼:“见过秦叔叔,新年康安。” “这是我的长子与幼子,自幼胆小,比不得清娘那个丫头!”陈师道自嘲说。 秦刚急忙给郭氏还礼,看到这两小孩,很顺手地就从怀里掏出两只红包:“来来来,新年到来,大家康安,一人拿一份。” 他今天出门前倒是在怀里准备了好几份的红包,若不李清照先是向他讹了二十贯,原本也想给她发一份的,却不想此时用得上了。 两个孩子有点迟疑,秦刚一边把红包塞入他们手里,一边解释道,“这是我老家的风俗,长辈见到未成年的孩子,一定要送红包的,这是家乡礼!” 陈师道这才示意两个孩子收下,转而疑惑道:“徐之家乡还有这个风俗?为何之前从未见少游提到过?” “呃!师尊少年即离乡远游,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吧!”秦刚随便搪塞道。 陈师道倒是另外想到,秦观与他一样,在京城里都是个穷鬼,平时吃饭尚且难得温饱,就算家乡真有这个习俗,估计也是有心无力吧! 于是,将秦刚让进屋内坐下,郭氏便奉上茶水。 秦刚这才发现,虽然明显是因新年而有特意收拾,但一几一案看得出十分清贫。 陈师道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愚兄这两年蒙东坡老与山谷先生推荐,能在秘书省任正字一职,总算有了稳定的俸禄。前年长女出阁,方能把拙荆及两子方从四川外舅【注:宋人称岳父为外舅,另详见本章末注解】那里接回京城团聚。” 原来陈师道少年清贫,为人又耿直,虽有一身才学,却因极不认同朝廷用王安石经义之学以取士的观点,因而拒不应试。 之后章惇首次执政之际,曾欣赏他的才华,让秦观带话给他,说只要他愿意主动前来拜访,就会对他向朝廷荐举,结果陈师道却断然拒之,直至自己无力养家。 元丰七年,岳父郭慨入西川为官时,陈师道只能让当时的妻子携一女二子前去投奔,直至前两年才有能力其妻子接还回京,刚才说的便是此事。 陈师道年轻时从曾巩为师,一生感激师恩,后受苏轼喜爱指点,有意收其为徒时,陈师道并未因苏轼当时名满天下,又是朝中重臣而应允,却以“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为由而婉拒。这句诗里的曾南丰便是指已故恩师曾巩。 而苏轼不以为忤,仍对其教导。后陈师道入京,又与黄庭坚相互推重,甚至从黄而学。 在苏轼开始被新党攻击,离京之际,他为表明心迹,虽然不便回头再拜苏轼为师,但却对外声称他的诗学,俱是从黄庭坚而学,因此也是响当当地、不折不扣的苏门中人。 富贵之时不攀附,危难之际不弃离,这便是陈师道一生所恪守的为人原则。 而陈师道听闻秦刚入京之后,曾受李清臣的赏识却并没有就此依附新党,而在已经明显受到朝中新党攻击的情况下,依然大张其鼓地拜秦观为师,与其公然以黄庭坚为师的言行,可谓是志趣相投,心中早已将他引为知已。 两人相聊中,陈师道竟然发现秦刚年纪虽轻,却见识颇丰,就算谈及他的故乡徐州、任职地颖州等地之事,皆能侃侃而谈,这对于古人而言,是极其罕见之事。 其实秦刚不过占了穿越之前报纸电视网络上的一些见闻之便罢了。 时至正午,陈师道谈兴不减,力邀秦刚留下吃饭。 新年家里备了酒水,不过菜肴却是有点简单,郭氏端上桌时多有歉意。但是秦刚却不以为然,与其共饮畅谈,直至下午方才告辞。 秦刚走后,郭氏却拉着陈师道给他看了两个孩子拿到的红包,每只红包里竟然都是一张十贯钱的银票,倒是能抵得上陈师道的一个月月俸了。 陈师道看了却说:“你先收下吧。我知少游收的这个徒弟向来出手大方,而方才我留他吃饭,并非不知我家餐食粗陋,只是试他一试。而他却毫不为意,此子可深交也!” 注:关于陈师道的三个孩子的年龄,是据其在元丰七年(1084)有一首五言古诗《别三子》,写的是由于生活窘迫送妻带三子投奔岳父而分别时状,其中有“有女初束发……大儿学语言……小儿襁褓间”这三句,可推断,当时长女十五岁,大儿三岁,小儿初生。此时过去九年,以此推断。 第109章 同年 秦刚的红包都是除夕前都已经准备好的。每只里面都是十贯钱。 倒也不是他非想要充大款,而是一来银霜炭的生意颇顺,二来胡衍此次又带过来不少银钱。他想着,在京的这些师伯师叔们都是清贫惯了的人,趁着过年,给他们家里的小孩发发红包,也算能够不显山露水地帮上一把。 小孩的红包,家里长辈收缴过去保管,这可是有着充足的历史传统,秦刚对此深信不疑。 就拿李格非来说,那天回到家后。虽然李清照非常细致地考虑了所有的细节,在刚回家时,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 但是毕竟李格非也是对金石学有研究的人,女儿这方面的天赋多是遗传自他。两天后,女儿的房里莫名地多出来几件青铜器,他第一个就去了陈师道家询问——清娘这方面是有前科的。 再回来一对质,李清照从秦刚那里讨了二十贯钱去买古董一事就大白于天下了。不过小丫头还算地道,倒是一直没讲出为何能够讹到这么多钱的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李格非内心非常地不安,陈师道却劝他豁达一点,他自己两个小儿也收了秦刚二十贯的红包,习惯一下这位豪横师侄的手笔吧。 李格非想来想去,还是专门又带了点礼物去秦刚家上门拜谢,他知秦刚有钱,寻常礼物也就算了,倒是带去了他自元佑元年起开始自着的《礼记说》一书数卷。 只说关于诗词策论,有了秦观的指点,亦无须他多担心。不过此书是他对于礼记一书多年的研究心得,应该可以对秦刚参加省试时的经义学习有些帮助。 秦刚收下此书,自然大为感谢。 当他知道在庙会上给李清照钱买东西一事已经暴露,只是小丫头居然还能守诺未曾吐露郭小娘之事,心中大为感动,赶紧安慰李格非道: “李师叔当真是客气了,清娘眼光独到,那日与她一同逛古董摊,我是差点上当花钱买到假货,幸好得她提醒。正好又是过年,一点点钱,清娘也没乱花,也是买到了可收藏的好东西罢了。” 李格非对自己这个女儿也是管束不了,只得再三嘱咐秦刚以后不得再纵容她了。 李格非走后,秦湛及李禠先后过来串门。 李禠自开封府黄推官那案起,因担心会卷入秦刚一事的是非之中,一直被父兄禁足在家。之后就连秦刚拜师一事,被父兄拿着他的名头当成工具人而送贺礼,却还不让他过去。 他便在家里发狠说:“整天这个党那个党,生在这个家里,弄得我的朋友都不得当!”听得李清臣气坏了,当即就要赶他出门,还是母亲过来再三求情劝说后才作罢。 新年前三天一过,他终得放禁,便直奔秦刚之宅。 只是半个月不见,不仅秦刚现在已经是秦观的徒弟之外,宅中又多来了一个叫胡衍的兄弟,更令人惊掉下巴的事就是:秦刚居然和赵子裪结成了生意合作伙伴。 “刚哥你是好胸襟,不过更是好眼光。这楚国公家在京城的生意的确做得不小,更关键的是,人家是皇亲,和他家合作,不说别的,这免税免查的好处就可以确保不大会赔本了。” 秦刚对李禠是相当信任的,所以也没有瞒他与赵子裪合作做生意的具体内容,也给他品尝了这还未上市的天醇酒。 毫无例外,一杯入口,李禠的眼睛都开始有点直了。 他喃喃自语道:“我算是明白了,刚哥你做生意不是凭运气、也不是凭技巧,你就是凭实力!不论是先前的银霜炭、还是现在的这个天醇酒。这赵子裪倒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气,能够和你合作成。” “禠哥说笑了。不过你要知道,我选择和他合作,除了你说的可以借助他家在京城的实力,也是因为一般人不会相信我和他还能合作成。所以,此事对外还得要保密。”秦刚嘱咐道。 李禠自然点头承诺,不过又是由此佩服他的这番神操作。 三人正说着话,黄小个突然回来复命说:“报得大爷知道,郭府的侍郎老爷已经给了回话,说是正月初八上午可得空闲,邀大爷前去一叙。” 原来,秦刚记得郭小娘的嘱咐,今天一早便差黄小个去郭府,专程给郭侍郎递送了拜帖,称“高邮士子秦刚,久闻郭侍郎之名,欲拜谒见,谨候回音。” 而郭府的司阍显然是得过关照,没有让黄小个直接回去,而是让他在门房处稍候。没多久便从里面送出了复帖。 因为秦湛与李禠都是家里的老熟人了,黄小个回复时也没回避。 “嗯?十八叔要去拜见郭侍郎?”秦湛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点坏坏地对着秦刚笑道。 “怎么回事?说与我听听。”李禠也听出这里面有事,赶紧追问秦湛,“我记得刚哥还向我打听过郭侍郎,背后可有什么故事?” “郭侍郎有个侄女是十八叔的同乡,现在也在京城……”秦湛没忍住说了出来。 “咳!”秦刚故作镇定,先让黄小个下去,然后便岔开话题,提及正月初六,赵期邀请他去参加京城外地赶考士子的聚会,问他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 “我又不赶考,湛哥也不是外地士子。”李禠摆摆手拒绝后,拉起秦湛说,“走,湛哥你在这里不是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么,带我过去,你一个人和我讲讲……” 正月初六,赵期约大家见面的地方,是南外城普济门附近的中太一宫。 秦刚去得较早,有心想来看看这座东京城里较有名的宫观,便遇上了更早过来的赵期等人。 赵期见到秦刚,大为高兴,立即给身边几人介绍后,然后见时间尚早,便主动带秦刚等几人在四下里转了一圈。 太一宫为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这东皇太一也叫太乙或泰一,民间或直接称为天帝。 东京城还有一故事:太一行五宫,四十五年一易。所以,宋太宗建东太一宫,四十五年后仁宗建西太一宫,再四十五年后神宗建此中太一宫。据说这样一来,国民将会深受其福。 所以,这太一宫在京城不仅会有三座,而且皆是在朝廷祠部司中列名。在神宗时专门设立了中太一宫使一职,由前宰执提举,至元佑六年改为了祠禄之官。 当然,中太一宫虽为官观,但却不影响它们对民众开放,反而因为有官府拨款派人管理,而要比外面的庙观显得更加井然整洁。 赵期约大家来此,一是地广清静,只须向庙祝捐些香火钱,便可得允许选择一个独立的院落聚会,就算加上另备的酒食钱,也是要比酒楼里省钱多了。 二是大家来的时间不一,像秦刚这样早来的,还可以四下走走,这宫观中也有不少殿室,可拜神进香许愿,也可赏看一些名士文人偶尔在墙壁上留下的诗词之作。 差不多赵期带了他们转了一圈,回到先前约好的那个院落,庙祝已经帮他们在树下布置好了桌椅。 此时是正月,但天气尚好,太阳也已出来,各人坐着的位置虽然都是在室外,此时倒也不觉得寒冷。 “各位,感谢大家给我赵某的面子,今天能到这里来相聚。”见大家都已来得差不多了,赵期作为召集人还是要说几句话的,“我们都从各自家乡来到京城,因为一场共同的考试而有幸成为同学,这便是难得的缘份,我提议大家今日以茶代酒,共同饮之。” 于是在座的都纷纷赞同,端起面前的茶蛊,相互与左右两边的人敬之。 因为就是一次很随意的聚会,也没有会么严肃的流程,召集人讲过了话,大家便各自三三两两地随意攀谈起来。 有相互打听寄宿地方条件的,有各自交流备考方向的,还有兴奋地聊些在京城的奇异见闻的。 此刻见大家皆散开各自闲聊,秦刚身边已无他人时,赵期才对他说:“我年长你几岁,也就厚颜称你一声徐之弟啦!” “这是哪里的话,友约兄无论是学问、见识,皆可为小弟之楷模。”秦刚赶紧回道。 “前些日子听闻徐之弟因生意之事受言官攻击,被开封府为难。只叹在下晓之已晚,尚未能想法帮忙时,又听徐之在公堂上精彩自辩,无恙而还,着实令人惊讶啊。” 秦刚被开封府的黄信为难,这事在自己人这里闹得挺大,但在外面却未必。所以,非特意关心的人则不一定会知道。 看得出秦刚的疑惑,赵期便开口解释道:“在下有宗亲在开封府做事,堂审那日在场,正好当晚与我见面时谈及方知。” 秦刚再看赵期的眼神,多是诚恳之色,便知其的确是关心,当下便谢道:“承蒙友约兄关心,此事也已解决,无须挂心。” “唉!我皇宋设立言官谏议制度,本是为了劝诫君主过失,纠察百官逆行。只是如今却沦为结党营私、攻击异已之工具。实是可悲可气!”赵期忿忿然地说道。 “台谏官员既被称之为言官,其职责便在于言,有言即可,而非规定必须言什么不言什么。”秦刚接着赵期之话说了自己的观点,“言官能言,即为台谏制度存在的最大意义!” 赵期听了便反问道:“但言官肆意利用职权攻击政治对手,这也是职责吗?” “然!上书弹劾,就是言官之职责。只是这些弹章,是否接受?是否同意?便是宰执及官家的职责。”秦刚一语中的,指出了言官制度的本质,“友约兄应知,当年的王大参主持新法实施,时任御史中丞吕诲率一众言官列举其十大罪状,强力对其弹劾,其后情况如何呢?” 赵期一愣,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虽然当时的台谏合作,攻势浩大,但是却在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全力信任下,令这场弹劾无疾而终。新法被强力推行了下去。 “但是熙宁九年时,御史台还是把王文公最终弹劾辞相了。”赵期想了想辩解道。 “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熙宁九年的辞相,而是熙宁七年的那一次辞相,友约兄不觉得,从那时候起,神宗皇帝已经不再信任王文公了吗?”秦刚闪动眼睛,面露微笑地看着赵期。 赵期原本就是宗室子弟,骨子里刻着的便是皇权至上的信念。经秦刚稍一点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根本——台谏只是工具,作用仍然要看掌握这一工具的人——皇帝如何决策,皇帝英明则为无坚不催的利器、皇帝昏庸便成祸乱天下的源泉。 神宗皇帝若是信任王安石,那么再多的弹劾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奸佞小人对于贤良忠臣的恶毒嫉妒与无耻攻击。 但是如若皇帝已经开始有了对于新法的质疑与动摇,那么不过一个京城门监郑侠绘制了一幅所谓反映民生疾苦的《流民图》,就会让他旦夕难眠,最终引发了熙宁七年的这次罢免王安石的相位。 其实秦刚的这次遭遇恰恰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十几名当朝言官的弹劾,对付一个连差遣都没有的从八品小官,谁看了都会说,这不就是典型的“牛刀来宰鸡”么? 但是就在开封府的公堂之上,这些牛刀竟然都砍不动了,案子竟能神奇般地反转了。 而原因则非常简单,是因为官家居然亲自下场来为秦刚辩护,这便不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谁的脑袋还能保持清醒的问题。 赵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长期所受的教育,并不允许他主动地往这个地方想。 只是今天,所有的道理,突然一下被秦刚点破,他竟有点失神了。 “哎!友约兄,我来迟了!”突然一声道歉打破了赵期的发愣,他一抬头,看见院落外匆匆走进来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正向他拱手招呼。 “年丰兄,你能来就好。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人认识。”赵期反应过来后,笑着把秦刚拉到了身边,转身便介绍给他道,“这位便是高邮军的解元秦刚秦徐之。” 这位被称为年丰的青年一听此名,脸上立刻变色惊道:“可是写就《少年华夏说》的高邮秦刚?哎呀呀,久闻大名!自入京以来,一直就盼能有机会结识,今日得见,着实是三生有幸。” 秦刚原本只想着随意认识一下,却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是如此地热情,一时竟也只能谦虚地笑笑以回应。 “哈哈,年丰兄总是这么直爽。徐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抚州来的士子岑穰,字年丰,年丰兄才学过人,这次也是抚州的解试榜眼。” 秦刚一听,立即肃然起敬,赶紧道:“抚州乃是江南西路的文脉之地,历来才子辈出,年丰兄能考得抚州榜眼,真是要高过我这个偏远小地的所谓解元不知多少。应是在下幸会。” “哎!若说是考试答题,我兴许是要比你多些心得手段,但是论及写文明志,哪里比得上徐之兄的《少年华夏说》。当真是振聋发聩之声、精彩珠玉之言呐!”岑穰毫不收敛地继续赞道。而他的大嗓门,也立刻吸引了好几个其他士子,有人在在稍远的地方对秦刚指指点点,有人便是直接大方地走过来向秦刚叙礼。 一时间,他们这几人地方竟围成了一块中心。 看得出,岑穰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格,人越多他就越兴奋,继而说:“想必此次省试,凭借徐之、友约的实力,进士上榜当不在话下。在下也要迎头赶上,争取也能上榜,这样,至少我们三人,今后便能以同年相称啦!” 时人拜得同一个老师的学生之间,会以同学互称,而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不论来自于哪个地方,年龄相差有多大,但凡是同一届考中的,都会以“同年”、“年兄”进行互称。岑穰说的正是此意。 注:岑穰,史载生卒年岁、字号及籍贯等均不详,北宋哲宗绍圣元九年(1094)甲戌科毕渐榜进士第三人。曾官左承事郎,余事不详。苏门学士之一李廌曾有诗为其送行,与许多苏门弟子同在许昌诗社。 第110章 赛诗 岑穰的大嗓门一下子把秦刚的身份说破了。 毕竟在八月下旬,从高邮而起的学生联名抗议行动,也波及到了东部的好几路地区,听过并知道秦刚的人不少,一下子便围过来好几个人。 是人便会分出群体,有认同且仰慕秦刚的人,自然也就有看着秦刚及当初的那篇文章极不顺眼的人。 所以,很快也有人故意放大了声音在一旁议论:“我怎么听说朝廷当初是对高邮军的解试成绩有怀疑的,这秦刚据说与高邮军的主考官知军毛泽民相处甚密……” 赵期听了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发作。岑穰却是一个直率脾气,两眼一瞪,冲着说风凉话的那两人高声说道:“有什么疑问直接当面讲来,背后嚼舌可不是君子所为!” 说那话的人也不是个善茬,却也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知高邮军的毛泽民是由时任礼部尚书的苏子瞻举荐的,这个邸报都有过,不否认吧?这苏子瞻是秦少游的老师,而秦少游又是这位高邮的新科解元秦刚的族兄,这些总不会是我编的吧?” 秦刚不由于抬眼看了一眼此人,却是一位锦服微胖的陌生面孔,因为今天来这里的都是京城以外的考生,能对他的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而且清楚的,说明来者不善啊! 不待秦刚开口,赵期已经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既然你的消息都来自于邸报,那么之后邸报上登出:朝廷钦差对高邮军的解试一案已经查明,其流程严谨、阅卷准确、成绩真实、取额无误,这个消息你却为何视而不见?还不赶紧向徐之兄道歉?” 赵期的不悦,还来自于对方竟对秦刚直呼其名,虽然后者本人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他作为其朋友,却将此视为一种严重的挑衅。 “哦?还有此事?”想不到对方竟然脸皮很厚地接过话来,“在下只是一个白身,偶尔得阅邸报,比不得友约兄官宦世家,承蒙转告这一结果,今日算是终解心头之问,多谢了。那个,也在这里恭喜一下秦刚,哦,抱歉,应该是恭喜秦徐之,不知者不罪嘛!” “你?”岑穰算是看明白此人就是来挑事的,气得就要上前斥责。 但在一旁显得非常淡定的秦刚先是一把将其拉住,看都没有看那个微胖的士子,而是对岑穰劝道:“年丰兄可曾读过《庄子》之秋子之篇?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者,非为其过,乃是拘于虚也。其可笑之处,在于以其跳梁于井干缺甃间而自得,以略胜于虾虫而四处聒噪。” 秦刚说的就是庄子所写的井底之蛙的成语出处,意思是井底之蛙未见识过大海并不能算是它的错,只不过是居住的地方过小而已。但是如果总是由此却成为自己到处聒噪、自鸣得意的话,则成为跳梁小丑而被人耻笑了。 这微胖的士子听之脸色大变,怒道:“尔指谁为这井蛙?” 秦刚早在意料之中地回道:“庄子亦有云:‘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所以说,你我等众生,皆为这井底之蛙罢了,所不同者,在于有蛙自知、有蛙自夸而已。”说完便保持着微笑,看着对方。 秦刚的这番话,先是承认自己也算是这井蛙的一员,以免落人口实。但是随即又指出彼此间的不同,我自认相对于宇宙间的真理而言实属无知,但你却上蹿下跳,将自己的浅薄当成无知的资本炫耀。 微胖士子一时词穷。 岑穰此时才恨恨地加上一句:“况且‘不知者不罪’这句话,这得是要由别人之口说出才行。我从未见过以自己的无知而为荣的这种人。” 此时,却又有人站出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年考试的同学,没有必要争吵伤了和气。今年难得在此一聚,又逢新年喜气,我们何不以诗会友,来一场新年咏诗比赛呢?!” “对对,以诗会友,秦解元也可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与水平。” 前面建议的人没什么问题,而跟着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有点不怀好意了,赵期特意盯了对方一眼,因为这次的聚会是由他出面发起,虽然有的人会是其他人再叫来的,可是出现了像这样明显针并为难秦刚的现象,他的内心是有愧的。 而眼前讲话的这人又是一张陌生面孔,只能再看他们的身旁身后,终于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此人名叫尹焞,洛阳人,乃是洛学创立者程颐在晚年所收的弟子。 于是,这些敌视秦刚的源头也就基本找到了——洛党对于蜀党的敌视,哪怕是在面对着共同的敌人新党即将反攻的今天,依旧是丝毫不减。 “彦明兄。”赵期叫的是尹焞的表字,“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尹焞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来这里的,哪个不是朋友。”说完竟转身走到了一边,意思便是不承认这几人与他有关,赵期却也无奈。 而现在,这两人所提议的“咏诗赛”的主意,却是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 毕竟,都是来京城赶考的士子,难免会有几个自诩在诗词上有两把刷子的,如果能在这种场合下作出好诗词,只要能赢得个名次,就算是在京城中扬出了名。 于是,在几个倡议者的鼓动下,大家都回到树下的座位处围坐好。 坐下后便有人发问:“这么多人,怎么个比赛法?” 还是那个微胖士子提议道:“小弟浅见,不如模仿昔日‘兰亭盛会’的曲水流觞行令作诗。” 立刻就有人指出这里并没有可漂流的酒觞。 而旁边便有人提议说这中太一宫中即有为元宵节而售卖的走马花灯,其中走马灯影便有各种不同内容,不若现在去买回数盏,到时让其转起来行诗令。 此主意立刻获得大家的认同,便有人立即跑去购买。 赵期见众人对此热情颇高,也不便出言阻拦。而正因赛诗一事,有了更多人的热情参与,他也不必担心尹焞再在其中捣什么乱了。 不一会儿,去的人已经买回四盏走马灯,其中灯影内容按照灯面复杂程度分别是八个代表性节气、八个民间故事、汉唐十大名将以及十二生肖。 众人皆道“诗题足矣!” 于是,商定这次诗赛使用的是花枝令,其实就是后世的击鼓传花,用作花枝的彩球最后落入谁人之手,此人就上前依序选择这四盏灯,以手转灯,待停下后,就以面对自己的这面图案为题作一首诗。 当然,被飞花传中者拿到题后,可以当场作出,也可在一旁花些时间斟酌完善。 规则既定,于是众人皆入座。击鼓者可轮流担之。 很快,前面三人陆续中令,然后从走马灯那里转得的题目也先后出来,一个中秋、一个夸父逐日、一个汉将军李广,都不算难度太大的诗题。 有两首已经完成的诗作念出来后,中规中矩,虽没有什么硬伤,但也听着意境平平。接下来的一首那人则申请花点时间去思考遣词中。 这边第四轮的传花开始了。 不负某些人的期望,这次的彩球终于传到了秦刚手中。 秦刚摇摇头,心想:总是躲不过去的,还是希望这次抽到的题目好一点。 这次轮到他去转的是那盏十二生肖的彩灯。 借着转动灯盘的机会,秦刚倒是细心地观察了一下这盏结构精巧的走马灯,结果惊讶地发现,宋人这方面的工艺水平已经如此之高,实际上这里的转盘已经与后世的燃气轮机的运作原理近乎一致了。 “啊!”众人突然地一声惊叹,却打断了秦刚的走神思考,他赶紧低头一看,这才明白了众人惊叫的原因: 转动后停下来面对他这里的生肖图案,正是一只公鸡。 嗯,公鸡,很常见,在座就有好几个人的属相就是鸡,而它的特征也非常地鲜明。 但问题却是,拿它为题来作诗,从什么样的角度切入,却是有点难度的,因此旁观者才会发出惊叹声。 饶是站在秦刚这边的赵期与岑穰思考再三,也是想不出太好的思路。 见秦刚站在走马灯前的发愣,岑穰忍不住站出来说:“也不是这花灯上的每一个图案都适合作诗,我看要不……” “秦解元是想放弃么?”还是那个最初不怀好意的声音。 秦刚笑笑,以鸡为题的好诗也不是没有,刚才他的发愣只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童年时那首儿歌: 公鸡喔喔叫,叫我起得早,起来上学校,做个好宝宝。 当然,他要是把这四句念出来,基本可以如愿回家去做个真宝宝了。 当听到怀有恶意的嘲讽声一出,他便立刻答道:“作首诗而已,我口占即可!” 这一下子便是把众人给惊到了,这个高邮解元倒是有真本事的么?命题诗词,口占可出,在场的人绝大多数人扪心自问,是达不到这个水平的。 秦刚的心里早已经有了思路,要说作诗还不如抄首现成的,而且这次他要抄的,将会是一首空前绝后、也是一首足矣让人惊掉下巴、吓掉眼球的绝世之作。 秦刚抬眼看了一下院中的众人,微笑着说:“既然是要写一首关于鸡的诗,那么不妨就起一个文雅的题目,叫《金鸡报晓》吧!” 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个文雅不过是针对普通人而言,“金鸡报晓”四个字听在这帮读书人的耳中,可谓是俗之又俗。 只是大家也清楚,这个鸡的主题的确是很不利,只等秦刚的口占了。 秦刚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地念出了第一句: “鸡叫一声撅一撅!” 众人全听愣住了,这句诗里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听得非常清晰、非常明确。但是,此刻,他们却又对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怀疑: 这是诗吗?说它是大白话还说高了呢?简直、简直、就是粗鄙不堪嘛! 但是大家都又是有城府的人,心想这只是第一句,也许第二句就开始风云再起、风格突变了呢?于是整个院落在一瞬间变得异常地安静。 “鸡叫两声撅两撅!” 如果说第一句说出来后,大约还有八成的人还在有期待的话,现在尚还坚信秦刚接下来后会把这诗作好的人,已经一成都不到了。 宋时文人其实并不排斥打油诗,就拿之前秦刚与李清臣及李祥论雪景诗的交谈中就能看出,好的打油诗也是蛮有市场的。 可是,现在秦刚所吟的这两句,应该是连打油诗的基本品质都不及,描写情景之不堪、使用字词之粗俗,现场听到的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 微胖的士子已经直接笑出了声,他毫不顾忌地大声说道:“这鸡叫了一声就撅一撅,叫了两声就撅两撅,接下来叫三声撅三撅,叫四声撅四撅吗?如此作诗,可笑之极!哈哈!哈哈!” 还是那个尹焞沉得住气,脸上既没有鄙夷的神情,也没有惊讶的脸色,更是没有参与一众人等的窃窃私语,而是紧盯着秦刚的身影。 秦刚丝毫没有受众人的影响,右手向前凌空一挥,将后两句足以横扫一切、光照宇内的诗一并诵完: “三声唤出扶桑日,扫退残星与晓月。” 此两句一出,院内瞬间静寂无声,只见那微胖士子前面笑了一半的大嘴,一下子好像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定在那里。 众人的眼中,似乎显示出了这样一幅意境深远、气势恢宏的场景: 黎明之前的无尽黑暗之中,一只公鸡正抖擞着精神站到了高处。 第一声,单薄而寂廖,公鸡努力撅起的身子,在星光月色中还是那样地孤独; 第二声,嘹亮而坚定,公鸡再次撅起的身子,还在全力积聚着无人理解的力量; 第三声啼完,天地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更替,所有的不解与嘲笑、所有的压抑与烦闷,都随着这一声足可划天裂地鸣叫,与黑暗星月一起,全然退却。 这首诗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布衣皇帝朱元璋在登基时所作。以其开国皇帝的气势以及他动辄以农民自居的脾性,相信在他念出前两句的时候,底下的文武百官,定然还是马屁不断、称诵如潮。 而在其说出后两句时,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无比地折服于此诗中气吞天地、横扫六合、四宇八荒、唯我独尊的浩然之气。 而秦刚虽然没有了朱重八的王霸之气,却是在前两句中,攒足了众人的各种鄙视、轻蔑、嘲讽与失望,反而会将这种“先抑后扬”的情绪营造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之处。 三声唤响,旭日浮升,月沉星退,天下大白! 一时间,秦刚先前所作的《少年华夏说》中的恢宏之词,竟又迅速浮现于有些人的脑海之中: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这只雄鸡,不正是那位气吞万里、胸怀天下的华夏少年郎的真实写照吗! 第111章 名动 正所谓,同一首诗,放不同人的身上便有不同的体会。甚至无须你亲自去解释,便会有人为你撰写中心思想、创作背景、作者立意。 比如之前秦刚抄来的那半阙丑奴儿,马伦夫子为他的解释便是,真实刻画出了一个少年丧母、出身贫困的未冠少年,遭遇青春苦闷、生活无助之时的不愁装愁、欲说还休的微妙心态。 而如今的这首《金鸡报晓》,扣在秦刚的身上,纵使那些恨不得鸡蛋里挑骨头的洛党学子,也不至于能够联想到王图霸业、一统天下的谋逆之心。 大家分明读到的是那种“虽出身平庸、却胸怀为国扫除天下之壮志”的年轻才子之气魄,而又从另一个层面与那篇《少年华夏说》形成了遥相呼应。 至此,中太一宫中的这场赛诗会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无论是先前已经作出的诗词,还是后面备而未成的作品,大家都觉得,好诗词可能还会有,但诗词皆为思想而服务,秦刚的这首报晓诗,立意之高远、眼界之开阔,甚至就算是在这抑扬起伏的人心拿捏方面,于这满座之士中,当是无人敢及了。 由此,一首《金鸡报晓》,秦刚顿时声扬东京、名动一时。 “此子非一般人物啊!” 章惇敲击着案上抄录的这首《金鸡报晓》诗句说道,此时与其一同在书房里商议事情的,是户部尚书李清臣、中书舍人蔡卞以及左司谏张商英。 宋朝官员的休假制度是相当令后世人羡慕的。 表面上看,元旦休假七天,分别是正月初一与前后的各三天。但是,前面提到过,从腊月二十开始,官府衙门就要“封印”休息,开始过七天的冬至假,接着便是元旦的七天假,再接着,从宋真宗开始,认为大宋王朝国泰民安,乃是天降福瑞,于是又加了五天的天庆节假,正好再与后面七的元宵节假连在一起。 于是,宋朝的官员可以从腊月二十开始封印,一直休息到正月二十才正式开印办公。 当然,这种福利制度主要还是针对地方官员的。而对于京官,尤其是朝中重臣,那就是形式大于意义了。 比如今天只是正月初七,但是新党目前在京的核心成员,就已经聚集在章惇的住所,为了开年后就要准备恢复新法的一系列重要部署在进行商议。 在此之前,已经确定好了几件大事: 一是让李清臣二月份就去任中书侍郎,为的是能够主持三月份开始的省试,因为这是赵煦亲政之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这轮进士的选拔决定了接下来几年的朝廷新鲜血液,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李清臣空下来的户部尚书一职,将会由调回京城的蔡京来接任。 二是关于官家亲政之后,年号是一定要变更的。大家都基本认同将会在殿试结束之后的四月初一,正式启用“绍圣”这一新年号,这不仅是官家内心对于神宗皇帝的高度推崇、更是所有新党成员的共同理想。 三是朝中新党人员的布局也都基本完成,除了在座的核心人员以外,林希、郭知章、刘拯等人都已顺利回朝,而周秩、翟思、上官均、黄履这些人也将于元旦休假结束后陆续返京。所以,章惇也将于四月开始,正式拜相,全面地、正式地接手中枢。 至于目前还占据着一些重要职位的旧党人士,在章惇为首的这些人眼里,不过是放在路边暂时还犯不着费劲把他们撇开的无用垃圾而已。 唯一有点麻烦的是,曾布作为新党骨干,年前也被小皇帝召还入京,目前先任同知枢密院,据说官家有意让其之后接任枢密使,成为西府之首。 曾布虽与章惇一样同为王安石的学生,但各自认为自己才继承了新法的真正衣钵,而且在面对向旧党复仇的这件事上,曾布更愿意选择保持自己的态度与立场,不肯依附于章惇等人。又或者说,他更愿意独自向赵煦效忠。 不过,在面对保守派旧党众人的负隅反抗一事方面,大家的立场还是一致的。再说了,目前章惇的手中,也没有合适的枢密使一职的人选,与其被旧党人士占据,还不如便宜曾布这个目前阶段的“友军”呢! 这件事议完放下后,大家轻松了许多,于是章惇便拿过这份由其子章援从朋友那抄录过来的诗句与大家闲聊。 李清臣没有接话,只是略略抬起眼皮关注了一下张商英的态度。就在年前,就由他鼓动发起了一波以意图通过弹劾秦刚而将秦观、黄庭坚等蜀党人士拉下水的攻势,可惜竟然无功而返,这可是张司谏自回京以来难得的第一次挫败。 “哼!吟诗结社。苏老坡的一帮弟子皆是好于此事。”果然,张商英的口中就不会给好评。 “天觉【注,张商机,字天觉】此话过矣,秦刚此子未必如此。”章惇却是出言维护,“我在回京路上,曾与其偶遇,当时误以为他也是如陈瓘此流前来做说客的,便直言讥问其当今朝局可有何可教我。” 李清臣却是不知此段故事,当下便有了兴趣问道:“既是子厚你的误解,那么这个秦刚也应该是并没有准备,他是如何回复的呢?” 章惇便将当时秦刚所提的“与谁共治天下”的说法细细讲来,听得蔡卞、李清臣一脸愕然,就连原本想讥笑几句的张商英竟也失去了攻击的兴头。 “这还不算,此子离开之际,随口占了一句不知是何词牌的句子,令老夫至今也常常为之感慨啊!” 三人惊异,俱问是何词句? 章惇收敛起了他向来凛冽的目光,少有地露出了一丝自省神情,缓缓念出了他所听到的那几句《山坡羊》:“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 “兴,百姓苦;废,百姓苦。”李清臣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这句话,竟然露出了与章惇颇为相似的神情。 而张商英却皱了皱眉说道:“从这两句诗中的立场来看,此子至少也是支持新法的,不知为何,却非得与秦观、黄庭坚这等人混迹于一处。” “据说秦少游是其族兄,两者都姓秦嘛!”蔡卞倒也能理解这种同族之情。 因为听了另几人如此之说,李清臣这才开口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禠儿倒是与这秦刚私下里交好,也曾带他来我家里作客,因其入京之后,做了一项银霜炭的生意,便与其聊过行商市易的话题,却是少有的有见识之人。” 章惇对此也甚感兴趣,便追问详情。 李清臣便将秦刚当日谈商论战的观点复述给他们三人。 听完之后,众人皆沉默了半晌。 不想却是最有敌意的张商英率先开了口:“子厚【注:章惇,字子厚】,此子可揽,但若不能为我所用,必不可令其入朝。” 要说张商英一直是个狠人呢!他的这番话也甚得章惇之意。 “还好,元旦之日,我曾遣人给其投过拜帖。如此这样,明天我便再安排人去邀其过府一叙。”章惇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另三人。 蔡卞一拱手道:“子厚有此惜才之心,此子理当迷途知返,弃暗投明。” 李清臣的心底却是摇了摇头,一是他认为秦刚未必会是趋炎附势之徒,二是他也并不完全认同张商英这种非友即敌的斗争手法。 不过,章惇如果万一招揽成功的话,他还是非常乐见于秦刚能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于是,他也罕见地对此发表了一点意见:“大行不拘小节,子厚可多给年轻人一点空间。” 正月初八。 这是秦刚先前约好去郭府拜访郭侍郎的日子。 一早,秦刚便换上了正式的衣饰,与曾过来投过帖的黄小个,带着精心准备的年礼,来到东榆林巷的郭府。 门口送上名帖,门人便立刻前去禀告,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对着秦刚施礼道:“我家老爷有请,秦宣义请随我来。” 秦刚便让黄小个带着年礼在门房这边休息等候,他便谢了那位管家后,跟随他一路进去。 郭府应该是朝廷的官产,专门发放给一些在京高官居住。他的这处,虽然比不上李清臣府上的规模庞大,但是胜在精致考究。院内曲径通幽,假山松梅相间,倒也显得空间大了许多。 管家带着秦刚却没有在前院停留,直接穿过后进入了后院,地面换成了石板路,一边是一处已经结上厚冰的池塘,一边是回旋伸入更后方院落的连廊。 转过一弯,拾阶而上便进入了一间半高的厅堂,进门后便见堂中主座处早已坐了一对中年夫妇,其中男子目威严、髯面长须,想来应是当今的工部侍郎郭知章,而一边的丽人颇为富态,眼眉之间,也多有慈色。 管家上前请安道:“回禀老爷夫人,秦宣义过来了。” 秦刚不敢怠慢,立即上前问候请安。 偷眼瞥看,郭侍郎仍然是一副威严之色不变,倒是王夫人却是笑眯眯地点头回应。 那边的管家已经径自退下,一旁已有丫环过来,引导秦刚在侧座坐下,又送上了茶水。 郭知章似乎有点心不蔫,低头理了理案上的茶杯后才抬头开口: “我听小娘提及过你,说你是高邮军此次解试的解元。高邮我是去过的,文风昌盛之地,你能考出这等成绩,的确不俗。” 秦刚赶紧再次站起谦虚了一两下。但是以其敏感的交谈感觉,这郭侍郎说完了前面的这种简单认可之后,接下来就要起“但是”了。 “但是,”郭知章果然是转折了,“我听说你入京之后却又经营那木炭生意,年前还曾被朝堂弹劾。所以,读书的士子,还是以学业为重,这样也可避免各种无端之祸啊!” 一上来就教导别人做人,秦刚内心稍稍有点不适,继续保持着谦卑的语气回了一句稍硬板的话:“郭侍郎说的非常有道理,学生记下了。” 是的,他只是说“记下了”,却并没有说回去就停了生意这样的举动。 王夫人却是笑着埋怨丈夫道:“这里可不是你的工部衙门。秦家小郎今天是客人,可别一上来就把人给吓到了。” 王夫人这一说,秦刚这才意识到,今天见面的地方放在了内院,对方又是夫妇二人,这,这简直就像是一场父母见婿会嘛! 秦刚这时想起前两次郭小娘曾对他说过,郭知章夫妇有三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因此对其非常喜爱,以至于待其亲若闺女。 也就是说,郭知章现在看待并审视他的眼光,很有可能正是站在一个未来岳父的立场上, 如此看来,开始的那段对话,反倒是他多心了。 好在有了王夫人在其中的插话,接下来的对话氛围也就好了不少。 不过聊了半天下来,秦刚总体知晓了两位长辈的意思:其实他们对于秦刚的基本条件是并不满意的,可是耐不住郭小娘坚持,作为伯父与婶娘,也就只能勉强认可。 只是,他们想想,还是需要对秦刚提一些意见与要求。 比如,不要再去涉及经商的事情,读书人,还是要把精力放在科举应试之上。当然,他们也考虑到,或许就是因为秦刚的家庭原因,导致他在省试之前依旧还要去打理生意,所以,王夫人也委婉地提出:如果经济上有困难的话,他们倒是可以资助一些的。 如果一来,倒是让秦刚有些尴尬了。 要是这次来见的是郭员外一家,也就是郭小娘的父母,他肯定会有所准备,也会有相应的回话。但是谁曾想这郭侍郎夫妇倒是把郭小娘视为了亲生女儿来对待。 秦刚只能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郭知章是什么人,他岂能听不出秦刚的话外之意? 原本就是后世所说的“老父亲心态”,此刻看向秦刚的眼光里,分明就更多了几分挑剔与不满意的忿恨。 之前听王夫人说,这小子现在就有着从八品的右宣义郎官阶,原本还以为是地方大族的蒙荫受官,但刚才一聊,才知却是朝廷赏赐得官,而所谓的高邮秦氏宗族身份也不过是新近才去归附。 再说了,就算是正宗的高邮秦氏宗族,其目前的倚靠,不过是正在京城国史编修院的秦观。虽说郭知章与秦观的关系还算不错,但看看如今朝堂局势,这个关系接下来反倒是麻烦。 而秦刚现在的官品,外行看热闹,多有感叹与羡慕,但在工部侍郎的眼里,没有差遣的官职,品级再高,也不过是一件好看的官袍。 回头再看最重要的家庭实力,这秦刚的家庭脱离贫困也就不过半年的时间。就算是各种商业生意势头很好,这个根基对于几代富贾的郭小娘自家来说,也是无法相比的。 郭知章甚至觉得,这秦刚家的生意还是很成问题的,居然在这进京赶考的关键时期,还需要分心去折腾什么银霜炭的事情。 也亏得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若不是郭小娘带来的堂弟郭员外的亲笔信,确认这父女俩都是看中了秦刚这个意向准女婿的话,刚才他有好几次都想端茶送客了。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秦刚的感觉并不比他好多少:他在来之前,着实是低估了侍郎夫妇对于郭小娘的看重,更是错估了今天的会面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在刚才的各种现场找补表现,换个角度来看,要是说成是他曲意奉承也是差不多的。 临近中午,就算是王夫人挽留他在家吃午饭,秦刚同样是看出郭知章并无此意,自己也是坚持以家里有事为由,告退了。 秦刚离开之后,郭知章的次子郭洵正好从国子监回来。 因为从门房处听说,自己父母正在会见一个叫做秦刚的士子,便急急赶过来一见,虽然未曾赶上见到本人,但是还急急地询问:“是叫秦刚?高邮来的秦刚?就是前日在中太一宫作出《金鸡报晓》的那个秦刚?哎呀呀!没见着啊!那我得找堂妹详细问一问了。” 第112章 隐相 在国子监读书的郭洵知道秦刚以及他新作的《金鸡报晓》,完全由于两个在国子监挂名旁听的外地学生,他们作为外地在京学生,参加了年初六在中太一宫的聚会,继而迅速地将这次精彩的场面与细节传播到了国子监。 同样,重新再任国子监国子司业的赵挺之也看到了学生传抄的这首诗。 “哼!故弄玄虚,哗众取宠。”尽管赵挺之还是在心底里为这首诗后两句的气魄与眼界暗自赞叹,但是他在口头上,依然是要对其嗤之以鼻。 不为别的,只为这秦刚是秦观的族弟与弟子,而秦观,又正是苏轼的得意门生,而苏轼,则是他赵挺之最看不顺眼的人了。 其实赵挺子在元佑六年就曾第一次担任国子监的国子司业,这个官职虽然只为正六品官,但是由于担负着管理国子监的人事、财务、设施、课程等各方面的管理工作,基本就是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的副手,实际上就是意味着掌握了大宋培养与选拔高端人才队伍的关键位置。 所以,一般情况下,能够担任国子司业的官员,很容易以极快的速度升入吏部及礼部。 但是赵挺之却被卡住了,时任礼部尚书的苏轼,对他的评价为“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简直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是一个混蛋了。 所以赵挺子的国子司业做了两年,不仅没有升官,甚至还被一脚踢出京城之外,去任京东路转运副使,虽然也是一个正六品的官,但是京官外放却没有升官阶,就相当于被贬。 好在眼下朝堂中新党翻身,正在四处聚集力量。 赵挺之在旧党迫害新党的“车盖亭诗案”中,也是受害被贬的官员。那么,从新党的逻辑来看,凡是旧党迫害的,必是我们需要召回的,更何况赵挺之在任德州通判时,就曾积极地推行市易法,也能算得上是个新党中人了。 于是,在新年到来之前,赵挺之终于又回到了京城,暂时还是担任国子司业。 不过,关于他的新任命也已经讨论结束:太常少卿,这一官职,不只是意味着他的品阶可以升到正五品,更是成为了确保为他下一步继续升迁的极佳跳板。 三舍法是王安石变法中对于科举制度的一项重要变革,它改变了国子监的基本功能,让太学不再是一个只负责教育的学校,而成为可以直通官场的渠道。学生进太学读书,官员子弟可以免试入学,平民子弟需经考试合格入学。学生根据学习成绩在学校考核,分别晋入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外舍学生可以免解试去参加省试,内舍可免省试直接参加殿试,而上舍则可以直接获进士出身授官。 同样,元佑初年,尽管有许多旧党人士看到了三舍法的优势与好处,但作为新党的“恶政”,是一定会被限制、修改并废除的。于是,国子监并未能完成彻底取代科举取士的最终机构,而是逐渐恢复了其在京城的官办教育机构功能。 所以,由于临近省试,国子监的学生在正月初五之后,便陆续回来读书备考,而他们对于秦刚在中太一宫表现的评论,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因为,元佑年间以来,关于科举制度的反复变化,除了三舍法的停止之外,其实最严重的应该是关于诗赋与经义的争论。 比较好玩的是,不仅赵挺之等一批“安石余党”坚持之外,旧党的领袖司马光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也少有地坚持经义取士。 而以苏轼、梁焘为首的众人则坚持诗赋取士。然后再有苏辙等一批调和派索性提出“诗赋、经义两存”。 实际上,由于在元佑年间,苏轼在主持省试方面的引导,考生绝大多数都选择了诗赋科,经义科已经消解殆尽。在高太后垂帘的末年,最终下决心在殿试中也放弃策问,恢复诗赋论三题,且规定再经过一届消解,此后殿试“全试三题”。 不过,眼下赵煦完全亲政,新党之人不断回京任职,就连国子监的国子司业也恢复成了之前的赵挺之,绝大多数的学生对于今年的省试及殿试的变化趋势,都是押宝在了“废除诗赋”这一点上。 秦刚作为秦观首收的学生,自然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含义。而他在中太一宫所作的这首别出心裁的词,则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赞赏者指出,谁说诗赋无用?恰恰是这首《金鸡报晓》,体现出了不拘泥于传统与格律的限制,同样抒发表达了作者的实用情怀,又体现出了极深的诗赋功底,这就是朝廷想要录取的真正的人才。 而反对者则讥笑说,正是诗赋难接地气、华而不实的固有缺陷,才让诗题遇上了像“鸡鸭”这类俗物时,才会作出像秦刚的《金鸡报晓》这首不伦不类的诗作,以致于贻笑大方。 而也因为这两种意见的对立,让众人对于秦刚的政治立场也产生了各种猜测: 前面的人则因为他的师承身份,以及解试中的诗赋成绩,十分笃定地将其划入旧党一群。 但后面的人则认为秦刚的个人思想、策论观点,包括借助《金鸡报晓》这首异类诗的创作,都是在表达他对新法的认同以及革除旧弊的个人观点。而且支持这一观点的人,还找出了秦刚在京城里先后拜访过李清臣家与郭知章家的证据。 甚至,就在今天,一个更加爆炸性的消息再传到了国子监:各种迹象都已经明确表明,将于本次省试之后就任朝堂首相的章惇,派人去了秦刚的宅子,下帖邀请其过府一叙。 章惇回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他所接见会面的,一应皆是新党的骨干中坚。而这次对秦刚的邀约,则是极其罕见的现象。 这也成为了京城各方势力判断分析政治走向的关键变数之一。 赵挺之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回到京城之后,一直在筹谋着要给新党送上一份投名状,以示自己的坚定立场。之前他曾参加朝廷的制科考试,想走与李清臣一样的路线进馆阁入中枢。但是却因苏轼的坚决反对,而抱憾而归。由此,他的内心,便将苏轼一派视为仇敌。 秦刚接到章惇的邀请之后,内心也颇为犹豫。 作为现代穿越而来的他,实际上对于新党并无太多抵触情绪,甚至对于新法中的大多数内容还是持赞同的态度,他所不愿接受的,是此时章惇回京之时所抱有的“一雪前耻、快意恩仇”的报仇做法与手段。 过去,则会给外界一种他要投靠新党的迹象。 但不去,实际上是失去了一个可以有准备地劝谏章惇的好机会。上次的宿州码头,全是临场发挥,事后看看效果也不佳。 好在,秦观倒是让秦湛直接带话过来,让他不必担心外界的看法,一切依本心而为,建议他还是应邀前往为妥。 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也是京城元宵灯会的第一天。京城的主要大街两边,都扎起了各式的花灯,许多主要街道的路口,还搭起了戏台,以待夜晚艺人的表演。 在前往章惇府上需要经过皇宫南门宣德门外,此时已经沿街扎满了棘盆灯与各式的灯山。到了晚间,便会一一点亮。 与之前是宿州码头的那次刻意冷落不同,秦刚这次受到了章惇的热情接待。 “那日码头相遇,老夫有所失礼。自回京之后,老夫一直欲与徐之一晤,不意杂事缠身,竟然一直延及今日。” “章相公日理万机,学生不过一后生小辈,哪里当得起如此看重。”章惇原本就曾任过宰相,在京城里,秦刚也已知晓,但凡做过宰相、甚至只要是进过政事堂的参知执政,都可以相公称之,更何况眼下的章惇,早已是只差一个名头的朝中第一隐相了。 章惇安排与秦刚见面的地方,乃是其后院正厅,而非过去接待同僚官员拜见的前院正堂。这也是在表示他对秦刚的看重。 因为按宋人的习惯,见客的地方越是私密,就代表着关系越是亲近。正如前几天郭知章夫妇在后院接见秦刚一样。 不过,初时秦刚的心里还咯噔了一下,不过再想想,似乎章惇也就两个儿子,并没有待嫁的女儿,便才放下了心来。 这倒不是秦刚过于自嗨。这古人不仅重男轻女,而且极其轻视子女的婚姻权益,尤其是位居高位者。子女的婚嫁之事,往往都会纳入到自己的政治考量部署之中,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作为交换筹码的。 因为恰逢元宵灯会的第一天,章惇和秦刚的话题也就过来路上的灯会开始。 毕竟两人的身份差异摆在那里,自然不会交浅言深。秦刚感慨一下京城灯会的盛大恢宏场面,章惇顺便回忆一下淮南江浙灯会的精巧繁华,皆是各有默契地轻易不提当前的朝局之事。 不过章惇还是不吝于对秦刚异于同龄人的眼光、言行的种种赞赏。 “我观朝堂给徐之的两次封赏敕旨,一次是因进献水泥配方,一次是因牛痘防治天花。此二者,虽看之平常,但实质利国利民之大,纵使再多的封赏也不为过啊!”章惇话题一转,从秦刚的个人品行聊到了他之前的发明。 “蒙章相公谬赞,学生于此中的偶然心得,无非得自于格致学的琢磨。”秦刚也有心将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导。 “哦?格致学?可是取自‘格物致知’之意?莫非徐之小友也认可司马十二的格物乃去物欲之说?”章惇向来爱憎分明,对于曾彻底否定熙丰变法成果的司马光自然是恨之入骨,谈及他也只肯用于“司马十二”这样的排行之称以示蔑之。 “非也!”秦刚自然不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立即予以撇清,“司马君实的去物欲之说,只是触及格物之表,是为其道德修养的一家之说。而学生所尊奉的格致学之本质,仍是以格物而穷究世间万物之本源大道。” “此话怎讲?”章惇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就说学生偶得的二物。前因家乡水患甚重,筑墙修坝常苦于糯米砂浆虽坚固,但成本却高昂,普通土石廉价却又不堪风蚀水侵。于是穷举各种建筑之物,格其坚固之理,终得水泥此物,一为我皇宋天佑之幸,二为格致学探究世理之方向正确。” 章惇也是机敏善考之人,秦刚说得一二,他便能迅速联想至三四,格致学的格物求律,以律推理,以理得知的基本思路以被其很快地理解。 再谈及秦刚因被家乡胥吏陷害,骗至已发生天花的灾民营中。是在毫无准备之中发现自己已经身陷绝境。为求自保,而格求牛马免疫的根源之道,最终能以牛痘之法尝试免疫之术,虽是兵行险着,但也算是绝境求生的唯一选择。 此事是秦刚亲身所历,今日讲来,无须任何添油加醋,便可讲得是惊心动魄、扣人心弦。饶是章惇这一世名相,但见过的,不过只是朝堂间的尔虞我诈,也是少有如此可能危及个人生命的真刀实枪经历。 因此章惇愈听便愈是感叹不已,心里对他的欣赏与赞赏之意也越发不再掩饰。 “当今官家亲政以来,已决定以绍述先圣为国是,并恢复熙丰年间等诸多新法之政,以重现神宗皇帝之富国强兵之愿景。”章惇思虑稍许,渐渐说入正题,“老夫蒙先帝之简拔、王文公之教诲,当得在此筹谋大局。如今百废俱兴,而老夫如今方知周公吐哺之心呐!” 章惇此时对秦刚的心意,就差直接问出:“小子我想用你,你可愿意?” 秦刚自是不敢含糊,起身以正礼回道:“章相公身居中枢,一心为国揽才,诚令人感动。学生起于微末之地,空有一身薄学,赴京赶考,便是愿以志报国,以明心迹。” 秦刚的这番话回得有点技巧,他既正面回应了章惇的招揽之意,也明确了自己愿意报效朝廷的立场。但是他却讲的是通过科举之径,并没有明确接下章惇的善意。 章惇原本就是一个不爱走规矩之人,他恐秦刚年轻,不明个中深意,索性摊开话题道:“按说以徐之的才学,这次省试中榜应不在话下。但凡事总有意外,若万一有失,老夫可以尔宣义郎一职,向官家求以特旨,来我中书五房下委以差遣如何?” 秦刚闻之吓了一跳,自进京以后,他也花了点时间研究过大宋的京官体系,这中书五房乃是协助宰相处理政务的核心部门总称,其下职官有提点中书制敕院五房公事、堂后官、录事、主事、主书等。 在这里,就算是最基础的主事、主书正好也是从八品的聆听位,与秦刚现在的宣义郎相当,可这毕竟是京官,又是中枢之部门,可谓是一步登天,由此可见章惇对其之重视。 “秦刚微末之身、恐难当其任。” “诶!我闻徐之解试诗作中所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去哪里了?”章惇竟拿这句话来劝,竟令秦刚无言以对。 “章相公之厚爱,秦刚无以拒之。然人生之大事决策,当先问于亲师。秦刚父亲远在高邮,但有恩师在京,可否容我询后以复?” 秦刚总是感觉,章惇抛出这样的优厚之待,之后必有条件,于是不如自己先行就来试探。 果然,一听秦刚此言,章惇的脸色迅速变得极其难看。 按其原先规划,秦刚一旦被这中书五房的职位吸引,接下来,他就要提出让其与蜀党一众人等划清界限的条件。 没想到,无比聪明的年轻人竟然先其一步反将军。 章惇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以其现之高位,今日已是给了秦刚这个士子天大的面子及承诺,却不想得到眼下这个回报。 于是他便冷峻着面目不再言语,端起置于手边的茶盏而啜饮。 宋人讲究,客来上茶以为敬礼,而主人端盏饮茶则为逐客。 秦刚心下了然,起身告罪以辞。 章惇面色难看,挥手令人引出。 第113章 赏灯 秦刚自章府中出来,因正好就在内城,索性便趁着下午的天色未黑,街上行人还未拥挤出来观灯的时机,直接便去了东华门外秦观的寓所。 秦观是知道他今天要去拜见章惇的,原本在家中,心里有着诸多的不安,既担心他为对方所不喜,从而惹了大麻烦上身,又担心被其彻底拉拢过去,失去这样一个如意弟子。 突然看见秦湛领着秦刚进来自己书房,赶紧拉他坐下询问详情。 秦刚便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在章府中情况及对话内容讲来。 当讲到章惇提出可以直接保荐他进入中书五房下任职,秦观不由地惊讶万分,他曾预想过章惇对秦刚的看重,也猜测过对方可能拿出来的价码,真是没想到对方的手笔会如此之大:居然会是中书五房这样的中枢位置。 当年王安石推行变法,就是安排了自己的得力干将曾布就任检正中书五房之职。以秦刚一个选官之身,虽说暂时只能以五房里的主事或主书起步,但既然能够一步进入中枢,又何愁接下来没有机会啊! 一旁的秦湛原本是要退出去的,但是关心着这十八叔的前途,站在一边听得是羡慕不已:这是什么运气?不需要考试就能进中书五房任职?! “徐之,你对此意下如何?”秦观问的这话有点迟疑。 “学生对章相公说道:此事甚大,须回来禀告恩师后方能决定!” “啊!”就连秦湛也听出来这简直就是当面婉拒的意思,“十八叔你……” “哎!当初我赐你表字‘徐之’,就是希望你能遇事而徐徐图之!可你!……”秦观听了后,心头一震,先是宽慰,后又是气恼。宽慰的是没有看错这个徒弟对自己的真心,气恼的却是如此直白莽撞可能会由此影响未来与前途,“章子厚此人重恩却薄情,他可施恩于你,你却不可驳其情面。所以,此事你当先以允之,何必如此强硬回绝呢?” 秦刚微微一笑:“老师既是深知章相公的为人个性,难道以为,我若不提老师,他的许诺后面就不会加上条件?您觉得如果我不明确与老师断绝关系的话,他会履诺重用我吗?” “这……”秦观一时语塞。章惇的刻薄无情,他自然早已经知晓,其非黑即白的政治立场也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若是能有机会进入中书,徐之你若是什么想法,为师也是可商量的……” “没想法!也不需要商量!”秦刚斩钉截铁地说道,“师恩不可负,秦刚若为个人前途而叛师背恩,将为天下人所不齿,此为其一。” 秦湛站在一边,暗暗对自己的十八叔竖起了大拇指。 “朝廷选士授官,当得举贤纳才,而不得为一党之私权或一人之私利。章相公若不因学生出身师承而委之重任,学生自当肝脑涂地、以身报国、在所不辞。但若定以党派身份相胁,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样的官职,秦刚弃之不及。此为其二。” 秦观闻之,面色稍缓,但口中仍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为师牵连了你。” “秦刚曾对章相公说过,‘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所以能够成为秦刚心中秤衡准心的,一定会是天下百姓之心;能够成为秦刚一生的目标与理想的,必须得是生民众生的万世太平!” “而此之宏大目标,他章相公本应如此认为,但恩师您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苏大学士又何尝不是如此践之?可又为什么实现文治武功的前提,必须就得是你死我活的党争呢?” 对于这个问题,秦观回答不了;对于拒绝了章惇邀请的后果,他也看淡了;但是,眼前的他,却有一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自己这个徒弟没有收错! “唉!”秦观长叹一口气后,看了看一直还留在书房里的秦湛,对他招了招手。 待秦湛便走了过来,他抓起儿子的右手,又拉过秦刚的左手,将其二者叠于一处说道:“湛哥你听着,徐之虽然拜我为师,但我所能教的,不过是文章心法。至于为人处事、甚至治世之道,他却当得你一世之师!” 秦湛听了,毫不犹豫地说:“十八叔一直是孩儿的榜样,也是孩儿敬重的师长。” 秦观宽慰地点点头,并且补充道:“吾也深知,徐之非食古不化之徒。师道不守、大道不明,更何况如今朝局险恶,党争愈烈,有人想混水摸鱼,有人想钻营谋私。当下可谓急风骤雨将至,但只要你我父子同心、师徒共德,何惧他明枪暗箭!” 秦刚闻之精神为之一振,秦观性格温厚,为人纯善,又因先前仕途不顺,常有消极颓退情绪。而今天因受徒弟事情刺激,竟也萌生了几分身为师长护犊担责之心,这恰恰是秦刚所最希望看见的状态。 “那今日乃是上元灯会第一天,老师家附近甚是热闹,徒儿今天就在这里讨口酒吃,饭后陪师父与少母一同观灯如何?” “甚好甚好!”秦观面色红润地赞同。 饭后,秦刚同秦观一家四人外出观灯会。 虽然家乡高邮每年元宵也有灯会,但也不过一条区区一两里的县城主道,各式花灯不过数百盏。哪里比得京城里的这番景象。 秦刚下午经过的宣德门门外的潘楼街与御街,那是京城灯会最热闹的地方,但正因为热闹,去的人多,他们一行中,还有戚老太太,所以就不去凑那边的热闹。而就在东华门外的灯会就足以让人大饱眼福了。 东华门的城墙上的“灯槊”已经陆续点起。 这种灯得用一整根约有碗口那么粗的大毛竹,削去周身的枝叶,将顶端破成许多根的细条,两两对接,下半部分压成圆球,上半部分掰成莲花瓣儿状。然后就在圆球中插上蜡烛,莲心处放灯盏。一排排地整齐插于城墙之上,远观其高耸入云,顶端朵朵莲花盛开,照得夜空通明,既有威严肃杀之气,又有节日喜庆风采。 潘楼街那里的街灯多为开封府雇人扎放,要的是富贵大气,以迎合晚上,会从皇城里登城楼观灯的官家、妃嫔们的高兴。而东华门外多是各种酒楼、饮食店,为了答谢一年以来的众多食客们的光临惠顾,更是为了能够引来更加火热的生意,各家商户也分别是使出浑身解数,在自家店铺门口,雇人扎造各种造型奇特的花灯。 就在这一路之上,道路两边,各家店铺的门口多以灯球、灯槊装扮,而招牌及檐梁处,便见得各式秀气多样的绢灯、镜灯点缀,为招徕生意、更为彰显店铺字号的字灯、水灯也特别突出。遇有实力雄厚的掌柜,各式龙灯、凤灯、走马灯俱是争奇斗艳…… 由于秦刚明里暗里的各种接济与孝敬,秦观家这个年过得十分舒心,尤其是戚老太太,着了舒适的新衣,佩戴了贵气的首饰,又在儿孙的搀扶下,慢慢行走于这灯海光影的浮动之中,脸上的笑容从出门之后,就没有消退过。 秦观看着灯火不绝的街景,不禁微笑着对秦刚说:“如此良辰美景,徐之可曾会有什么偶得佳句吟来一听?” 秦刚笑道:“要说元宵佳句,苏大学士在密州所作的那篇《蝶恋花》,已让人望其项背,难以企及了。” 秦观点点头,信步背诵出苏轼的这首词句: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风味应无价。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老师一句‘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以情写景,确是神来之笔法。” 其实秦观在前两年的元宵节也曾填得一首《蝶恋花》。 今岁元宵明月好。想见家山,车马应填道。路远梦魂飞不到。清光千里空相照。 花满红楼珠箔绕。当日风流,更许谁同调。何事霜华催鬓老。把杯独对嫦娥笑。 可以看出,同样是异乡思念,同样是伤怀感时,秦观多少还是缺了苏东坡的那份豁达与文字的透畅之力。 秦湛却过来说道:“师公之作虽好,但是元宵诸词中,我还是认为六一居士的《生查子》为最佳。” 说完,他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而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果真是少年心性,更加关注在这元宵佳节之际可互诉衷肠的男女情爱之句。 其实,眼前的灯景车流、人来人往,秦刚心中感觉更加贴近的,还应该是此时尚未出生的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那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读其文字者,只能感慨灯火阑珊处的一生挚爱之人,读及真情者,方能领悟稼轩先生为己终生不悔之理想所追求的深情厚意。 只是,秦刚之前已经抄了辛弃疾半阙词作,而今这首千古绝唱,他更是不敢窃为已有,只在此时,于心头默诵,印证体验这大宋元宵灯会中“花千树、星如雨、玉壶转、鱼龙舞”的人间胜景。 当然,灯景再美,也不如笑语盈盈之情意所系,在这欢声笑语的人群之中,蓦然回首,真若能够看见某个可以魂牵之人,也不枉这人间走过一场。 心意正动,秦刚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去:却是一如既往的行人商贩。 由此暗笑自己多情也多心,哪来的那么多巧合中的理想爱情。 又行得数步,戚老太太听见前面灯火耀眼之下,摆开了一溜的摊座,听着有人吆喝“水饭、熬肉”、“鲊脯、白肠、抹脏”,老太太突然闻着了香,转头与朝华说了几句。 倒是一旁的秦湛耳尖,说:“娘娘是馋着鲊脯了,那我就去买一些。” 戚老太太笑骂道:“我就是闻到了香味问问,谁说我馋了?” 秦湛一边跑前去,一边说道:“算是我馋了好不?一起买来一起尝。” 秦刚似乎听到了身后有声音叫他,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听错了。转头过来,正欲与秦观说些什么,却又分明听见有人叫“徐之哥”。 再蓦然回首,正瞧见,正好行人走出一个空档,十几步以外的街角之处,笑语盈盈、冲他招着手,又款款走来的清眉秀目之少女,不是郭小娘是谁? 秦刚的心里通通直跳,她怎么又出来了?怎么会如此叫他?怎么又会在这里偶遇? 正满头混乱着,已经看到对方很快地走近来,他的嗓子有点发干,一时有点慌乱地说道:“怎么,小娘,你……” “诶!诶~,诶~,徐之哥,你倒要看看清楚我是谁?”因为走近身边,听得声音清楚,秦刚才猛然醒悟,再定睛一看,哪里来的郭小娘,这分明就是李清照这个小丫头嘛! 其实也难怪,之前李清照一直是梳着小女孩的双耳发髻,今天不知为何却换了寻常的少女发型。加上夜晚灯光的闪烁,最重要的是秦刚内心的想法,他竟然把人给看错了。 “清娘嘛!怎么,又和你家大人走散了?”秦刚稳了稳情绪,镇定地打招呼。 “哼哼!”可惜李清照没理会这个问话,而是看着他坏坏地笑道:“想‘亮哥’了吗?” “少游兄,徐之老弟。”那边过来的却是李格非,还有陈师道一家,原来他们两家人是一起出来看花灯的。 “还是清娘眼睛亮,早就说前面的肯定是你们,果真也就是。”陈师道强调说。 秦湛正买好了鲊脯回来,正好看见李格非父女还有陈师道,赶紧把手头给了老太太之外的,都分给了他们:“你们先拿着吃,我再去买,我再去买。” 趁着这个空,秦刚悄悄对李清照的耳边说:“你说过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李清照一瞪大眼睛,惊道:“今天这事也算?” “一回事!也是同一件事!你得负责到底!”秦刚只能硬掰。 李清照一时语塞,不服气地说:“那得加钱!加五贯。” “成交!今天你看中的东西,我都来付钱。”秦刚干脆利落地解除了隐患。 “清娘,你又拉着徐之作甚?”李格非随口说了女儿一句,然后带过自己的夫人王氏与秦刚介绍认识。 王氏与陈师道的夫人郭氏走在一起,她虽与郭氏年龄相仿,但眉宇之间以及举手投足之态,却俨然有点一股大户人家、不可小视的气度。 陈师道也察觉到了秦刚的反应,靠近他的身边,轻声笑言:“徐之可知这王夫人是何出身?” “哦?小侄不知。” “故岐国公王文恭公之长女。” 宋人,尤其是已故前人的称呼非常绕绕。也算是秦刚入京以来,耳闻目染外加刻意补习,又在王姓高官里想了一圈,才对应想到了前任宰相王珪。 王珪,字禹玉,曾是科举榜眼,后在神宗后期官至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元丰八年封岐国公后去世,谥号文恭。所以会称其为“故岐国公王文恭公”。 王珪虽然是因个人无主见,政事无建树,而被朝臣讥以“三旨相公”——即只会称“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从不提个人意见。但是他以文得仕,才思敏捷,文笔闳肆瑰丽,乃是当世不多的大家之一。 秦刚此刻又瞥了一眼正欢喜地看着花灯的李清照,心道此前只关注于此女的作品、与其不可一世的才华,少有关注他的出身。而此时看来,她不但完全继承了其父李格非的文学修养,更是从其母亲那边,获取了来自于外祖父的遗传加持。 不一会儿,李清照却跑来问陈师道:“履常,你们家的那个德甫什么时候再来啊?” 陈师道很不悦地问道:“叫我什么?” “哦,履常叔,德甫什么时候再来啊?” “不知道!”陈师道听其改了口,脸色稍缓,回答却依旧硬梆梆。 “哼,我就知道你小心眼。我去问郭婶婶,她肯定会告诉我。” 李格非则过来把李清照遣走,看看陈师道的脸色,也叹了一口气劝道:“履常不必太执着,毕竟也算是亲戚嘛!” “我可不认这门亲戚。”陈师道依旧固执地说道,“眼下新党得势,这厮投奔章扒皮【注:指章惇,朝中不喜他的人私下以此称之】,竟又得以回到国子监。疯狗一朝得势,接下来大家都要小心他会去咬谁!” 秦刚一问才知,他们讲的却是此时回京重任国子司业的赵挺之。 而赵挺之娶的正是郭慨的大女儿,也就是说,他与陈师道互为连襟。 这次赵挺之一家回到了京城,他的儿子,尤其是三子赵明诚,表字德甫,偶尔也会过来看望一下小姨及姨父。 而这赵明诚自小便是喜爱金石收藏,恰巧遇上时不时会来陈师道家串门的李清照,一时便因为这共同的爱好,而甚为投缘。刚才李清照过来问的那个德甫,正是指赵明诚。 第114章 阻止 陈师道因极恶赵挺之,恨屋及乌,原本都不许赵明诚进门。 结果夫人郭氏哭着说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娘家姐姐,明诚又是家里的后辈,若是连他都要拦在门外,她都不知能否有面目回娘家了。 最终,陈师道也只能对赵明诚这个姨侄来家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见了面之后总是没有好脸色的。 秦刚却是听到这个名字后,心中极度怅然。 赵明诚,他记得非常清楚,也就是历史上娶了李清照的那个人。 白居易一生难忘初恋湘灵却终究娶不得,陆游挚爱表妹唐婉却被迫休离,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找到真爱之前却经历过五段不幸感情的折磨。 有人说,正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过于丰富,从而导致现实生活中多有缺憾;也有人说,正是现实世界过于惨痛的挫折,反而造就了他们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 秦刚之前曾不止一次的回味咀嚼过李清照的一篇篇不朽诗词之作,企图想在这些字里行间去一窥了解身处那个瑰丽时代下这名女子的真实情感变迁。 秦刚希望,也认为世人记住的,永远应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也应该会有“误入藕花深处”的欢喜,也可有“浓睡不消残酒”的慵懒,又或是“花光月影宜相照”的灿烂; 纵使人世无常,需要面对金戈铁马的家国战场,那也可以喝言“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的豪迈、放言“江山留于后人愁”的爽朗、许下“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壮志。 这才是真正的李清照、同样也是能在千年文坛留名照耀的李清照。 虽然众多的历史学家认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后情感和谐,彼此情深意重。 但秦刚就想对这些专家当头喝问:“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且不论赵挺之为人是否奸侫阴险,就说他与苏轼苏辙之间势同水火的仇恨,再看李格非在绍圣年初拒不接受章惇拉拢而不惜被贬外出的立场就可看出,这两个家庭的政治矛盾,就注定了这场婚姻背后的先天悲剧属性; 更可悲的是,与赵挺之的冷酷无情相对应的,是赵明诚的懦弱与退却。 因为按照旧礼,李清照既已嫁到赵家,那就是赵家的媳妇,赵家就应该为他提供必要的庇佑。但是在朝廷开始打击元佑党人而牵连到李格非时,史上所记载的,便只有李清照向自己的公公,此时已经升任尚书左丞的赵挺之求情的诗句:“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而此时,赵明诚何在?儿媳妇的哀求,公公的确可以硬起心肠、视而不见,但是此刻,身为人夫,身为人婿,就不应该为此而作出一些必要的努力吗? 李格非的罢官,赵家未有任何援手,直至其后朝廷党争愈烈之际,赵明诚竟然不顾夫妻之情,居然让李清照的婚后一个人离京回往山东原籍老家,而他自己却与父亲赵挺之继续留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 这段经历的存在,真不知那些历史学家们口中的“琴瑟和弦、夫妻恩爱”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虽说父亲的政治立场做儿子的无法改变,但是与自己的妻子同甘共苦,这至少是一个男人可以最低做到的为人底线吧! 只有多年之后,当赵挺之被蔡京所陷害获罪夺官直到去世,赵明诚进入了自己的人生低谷,而在这个时候,李清照反而是无怨无悔,陪着他一起回乡隐居。人格之对比,立显高下。 要说两人的情感稳定,更多的还是李清照一人的豁达与付出在起作用吧! 其实,无论是个人研学治文,甚至就算是赵明诚一度引以为傲的金石考据之学,又岂不都是易安居士的才华更胜一筹! 更令秦刚无法容忍的是,在靖康之耻之后,赵明诚在因国难而蒙受重任,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之时,在面对金兵即将南渡,江宁发生兵叛之时,竟然做出了独自弃城逃跑的可耻之举。 世人只知此时李清照所作的那首千古绝句中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悲壮气度,又何尝能够感受得出其中对于自己曾托付一生的丈夫无耻可悲行径的批判。 赵明诚最终怀着这份耻辱,极不光彩地离开这个世间,却将更加孤苦无助的李清照抛弃于这战火丛生、民生涂炭的乱世之中。 李清照再嫁的所托非人、晚年时分的孤苦无助,又怎么说不是拜这赵明诚的卑怯秉性所赐? 赵明诚,何曾担得起李清照丈夫这一名分! 此时的秦刚深感: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一时代,肩上的重任,除了陪伴着老师秦观,走过他人生中即将到来的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帮助他走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悲观与彷徨之外,第二件的头等大事,就应该是阻止并避免李清照的这段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 哪怕,世间不再闻有“凄凄惨惨戚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人比黄花瘦”、“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等等的绝世名句,但那绝对不会是什么损失。 若能摆脱那些糟心的人生经历,以李清照的那份绝世无双的个人才华,所能呈现给这个世界的,一定会是更多的光彩耀目词句,一定会是更强烈的璀璨豪气文章。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这便是明末清初人沈谦作出的精辟评价。 是的,一定要阻止! 再想起此时的赵明诚,不过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十一二岁的小屁孩,秦刚此时的嘴角便露出了颇为自负的微笑。 “这个徐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陈师道与与李格非、秦观走在一起,便一脸疑惑地问道。 就在刚才的一段路上,这个秦刚的眼睛虽然看着前方的花灯,但是他的眼神明显是散淡无光的,脸上的神情忽而神往、忽而忧伤、忽而愤恨、忽而迷茫,最后却又奇迹般地呈现出一副斗志昂扬的状态。 秦观看了看,却也不瞒陈师道与李格非,便将当天下午秦刚去受章惇召见,在面对对方许下的中枢部门重职诱惑之下断然回绝的事情,都讲给了俩人听。 “好个徐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人谓大丈夫也,真乃吾辈中人!”陈师道当年也是因为看不起章惇的为人而坚拒了其两次的征召,心头对于秦刚的认同,更是再上了一层台阶。 “徐之少年老成,品行甚佳啊!”李格非也是频频点头。 那一边,王氏夫人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在看到父亲与秦观他们聊天后,凑到了秦刚的身边,有点怯生生地搭话:“十、十八叔好,我叫李迒,我可以像清娘一样叫你十八叔么?” 秦刚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哦,你就是清娘的弟弟李迒吧!没关系,哎呀,都叫我十八叔了,我不能没有个什么意思吧,你等等……” 说完在自己身上摸了摸,这个新年快结束了,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倒是没有带红包在身上。摸来摸去,除了几张银票,只掏出一柄镶了宝石的短匕首,这也是与蕃商交易时的赠品,虽然价值不菲,但是秦刚那里却是收了好多,平时习惯会在身上带个一柄用于防身之用。 秦刚想想,李迒年纪还小,送他银票不合适,而这把匕首,价值可以,男孩子也一定会喜欢这类的刀剑匕首,于是便将它塞入李迒手中,说道: “十八叔不能白叫,这柄来自大食的匕首,就送给你作为见面礼吧!” 李迒一见手里塞过来的宝石匕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喜欢得要紧,转眼看了看父母,似乎都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立刻将匕首藏入怀中,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想道:“阿姊果然没有骗我,这个十八叔简直,简直是太豪爽、太大方了!” 秦刚见李迒收下了礼物,便亲热地拉过他说:“走,这夜市里吃的、玩的,你看中啥,十八叔给你买!” 李格非这才注意到他们,也就顺口朝着这边嘱咐了一句“徐之,你莫过于宠溺了他们”后,便不再干涉。 李迒见到了父亲的纵容,便兴高彩烈地拉着秦刚与陈师道的两个孩子走在了一起。 灯会的街道两边,除了小吃,各式生意摊子琳琅满目。有卖各种陶制泥俑娃娃的,也有卖风车拨浪鼓的。但是这些都是女娃与更小的孩子喜爱的。李迒等三个半大小子最后看中的,便是花灯摊上最吸引人的走马灯。 这些走马灯,不同于秦刚的中太一宫所见的大型宫灯,反而是做得十分精致小巧,点燃烛火后,旋转如飞的便是各种骑马战斗的武将剪影,让三个男孩都看呆了。 秦刚直接问了价格后,便掏钱让三个男娃每人都选了一盏买下。 李格非与陈师道此时远远的看了看,也没出言阻止。 秦刚也借着摊主找零钱的时机,悄悄将五贯钱的银票塞给了李清照,并打着手势,意指银钱付清,对方必须信守承诺。 正好,这个情况被靠得最近的李迒看见,他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但是李清照便将两眼一瞪,又指了指他手里的走马灯,李迒立即紧闭起嘴巴,转头与陈师道的两个儿子相互去争论,到底是谁手上灯影里的武将最威猛。 “想收买我家阿弟嘛!”李清照看似不起意的一句话,却让秦刚吓了一跳,刚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其看破,转念一想却才明白她说的不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有备无患,减少一切的麻烦。”秦刚淡淡地解释了自己的用意。 “哎,十八叔啊,看在你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今天又补了这么些钱,关于‘亮哥’我倒有几句真话,你要不要听?”李清照又改了对秦刚的称呼。 “哦?你能有什么真话?说来听听。” “可能不中听,不许生气哦?”李清照特意强调了一下。 “不生气,忠言逆耳嘛!我懂。” “我觉得,这个女子配不上你。”李清照一脸认真地说。 “嗯?为什么呢?你不过只是见了她两面。” “为什么?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嘛,她,她的眼神很飘,我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这个人,应该是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李清照此时却是一副人小鬼大的认真模样,“我说真话,十八叔,我看人很准的!” 哦,秦刚的内心此时却是突然地一痛,当然,他丝毫并不在意李清照对于郭小娘的差评,他所心痛的却是眼前如此灿烂、聪慧的女孩此时的自信、与他所能预知的未来之间的巨大反差!此时的他,正在心底大声喊道: “你说你看人准?”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会看上赵明诚那个无比懦弱的家伙!”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去折去你半世的才情年华于一个注定无法守护你的人身上!”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会在你的后半生标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无比悲伤的人生标签!” 当然,此时的秦刚无法将这些话语说出口,但随即又被心头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所替代。 “不过,这个世界却不一样了,因为我来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秦刚对于自己穿越过来的人生目的还未完全定位清楚的话,那么在此时此刻,他至少已经明确:在自己的父亲、小妹与老师秦观之外,还必须加上眼前的这个小丫头! 他所有可以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所有可以改变时代的知识储备、以及他所有敢于面对任何邪恶力量的斗争激情,都将可以为了他们而存在! 他们,是秦刚在这个时代所有的光! 他们,是秦刚在这个时代所有的支柱! 此刻的秦刚,双眼之中竟然含有了一点晶莹的东西,望向李清照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无限的关爱与温馨。 “哎呀!哎呀!不能说、不能说啦,捅篓子啦!”李清照被这目光吓了一跳,立刻调头走开,一边走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自语道,“难怪大人教导我,对别人不能轻易讲真话,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对十八叔讲‘亮哥’的不好,这不是自讨没趣嘛!” 真好!秦刚突然笑了,这一刻的感觉真好! 看着眼前如繁星遍地的灯市,看着周边欢声笑语的人群,秦刚再一次有了想要大声呼唤的情绪,他想对周围所有的人喊道: 我爱大宋,我爱大宋的你们,我爱这流传千古的不世风流! 当然,秦刚最终没有选择这种癫狂,是因为,另一个人开始癫狂了——陈师道。 三个苏门学士行走于这灯市的良辰美景之中,诗兴大发那是必然。 秦观与李格非的诗词多是随兴而作,最多不过回家后稍稍润色即可。但是陈师道却与他们不一样,他是苦行诗人,他的诗兴一起,便要与大家匆匆告别,独自一人往家里冲去。 陈师道要求自己作品的每一句都必有典故出处,每一词都须反复斟酌。所以他在作诗时,常常是急急回家、关门卧榻,再用被子蒙头,苦思求句。 在这个时刻,他的妻子便会将院中猫狗赶走,就连孩子都要暂时抱到邻居家,得要让整个家院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一直等到他诗作完成开门见人之时,大家才敢如释重负,恢复如常。 而此时大家都在外面的街上,陈师道现在赶回家里“吟榻”也将正好。待会等到大家赏灯结束回家,他的诗作想必已成,正好是皆大欢喜。 结束前,李迒还是找了一个机会来询问秦刚,问他为何能给阿姊那么一大张的银票。 看着李迒天真无邪的眼神,秦刚突然觉得这个小子不顺手利用一把,都对不起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于是问:“那个,履常叔家的德甫哥认识不?他是不是经常来找你家阿姊?” “是啊!”李迒点了点头,“他和阿姊都喜欢金石收藏。”。 秦刚便又说:“实话告诉你罢,十八叔我呢,也很喜欢收藏这个什么金石碑帖的,而在这方面,我却是花了不少的冤枉钱。” “嗯,我是听我阿姊说过啊!” “这就对了嘛!我给你阿姊钱,就是想和她打听哪里有好东西值得买。你是知道你家阿姊这个人的,她太贪心了,跟我要的钱很多,十八叔我吃不消啊!”秦刚一边观察着李迒的表情,随着他点头的节奏而瞎编。 李迒却听着十分相信,他应道:“是的是的,阿姊还骗我的零花钱。” “所以啊,这样子吧,迒哥儿,你帮帮十八叔。”秦刚见前面谈得顺利,立即收官,“只要这德甫来找你阿姊,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聊了一些什么,你要是能帮我打听得来,十八叔就不必再被你阿姊敲诈,我省下来的钱,以后便给你买好礼物,带你逛夜市,吃好吃的,怎么样?” “是这样啊,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李迒平时在家,不论正面背后,从来没有斗得过李清照的时候,哪里曾想自己还有可以“虎口夺食”的机会,自然是满口应下。 秦刚立即在路上又给李迒买了竹蜻蜓、瓷哨等玩具,加上陈家的两兄弟,各得一份,加上先前给他们买走马灯所花的钱,一共一贯钱还不到,心想这个投资简直是太划算了。 第115章 榜书 正月二十,赵子裪盼望已久的第一批入京的一品天醇,已经到达京城,并以最快的速度摆上了赵家的正店以及合作方的柜台之上。 胡衍从正月初八开始,就已经将在扬州已经操作娴熟的一整套宣传手法尽数教给了赵子裪。 由于对秦刚的信任,再加上胡衍的确非常优秀的商业操盘能力,赵公子对此非常相信。 他已经将身边不靠谱的狗腿子赶走了大半,剩下一些勉强还能做些事情的,现在也都老老实实地跟着胡衍一起认真地忙乎。 好歹“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众人便一起把这些手法根据京城的特点,加些修改完善,从元宵节结束之后,便开始了为期三天的一品天醇预热上市的各类宣传活动。 待到二十这天,气氛恰到好处,一品天醇正式上柜开瓶,一时之间,楚国公家的这两座正店酒楼天天满座。 一品天醇最终也只能仅限于三楼豪华包间的客人才能买到,而且每间供应的数量也非常有限。 这种极其紧俏的供应状况,一直等到蕃商辛第迦亲自带着第二批的天醇酒赶来京城,才得到一定的缓解。 辛第迦赶过来,是因为眼下在京城销售天醇酒带来的巨大利润。 原本因为路上的运费与苛刻税收而把价格抬了上去,但却又因为与楚国公家的合作,从沿途到入京又都免去了大笔的税收,这些便成了大家可以分享的意外利润。 更重要的是,在东京城里的高端消费能力面前,即使是每两一贯的高价,一品天醇的销售,依旧还是出现了其它地方都难以企及的畅销状况。 因此,辛第迦除了确保扬州城的供应之外,把其它地方的供货先暂时全停了,集中起了以往两个批次的货量,亲自送来了京城。 辛第迦来了,秦刚与赵子裪自然是要出面招待的,地方就选在了赵家最好的那座和乐楼正店。也亏得是赵公子亲自订的座,否则类似的雅座包厢都至少要提前五天才能预约得到。 一同作陪的,除了辛第迦熟悉的胡衍,还有秦湛与李禠这两个少数知道内情的人。 和乐楼位于内城的东北角杨楼街上,街西便是杨楼。和乐楼位于街东,原来名叫庄楼。也是赵子裪家盘过来经营后改的现在名字。 附近是东京城的马匹交易市场,大宋中原地区缺马,贩马可是一项极其赚钱的买卖,自然缺不了财大气粗的商客。 而最近,和乐楼也因为是东京城内仅有的五家可出售一品天醇的正店,生意已经连续火爆了半个月了。 在胡衍的帮助策划下,赵家除了自己的两家正店以外,又选择了三处以往关系尚好,又分布在京城其他地方,不会构成任何正面竞争威胁的三家正店,供应一品天醇的销售。 赵子裪自然也因此向这三家正店提出了不低的合作条件。 众人在三楼一间精致包厢落座,很快上了一桌十分精致的东京名筵。 赵子裪要招待好难得一来的蕃商辛第迦,同时也是特意要展现一下自家酒楼的实力水准,都是安排了店里最好的厨师,上的都是压箱底的拿手好菜。 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辛第迦,在赵公子的各种介绍与推荐之下,对于席上出现的各道东京名菜,依旧是露出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哦!万能的真主,感谢您不但赐予了我食物,更让我再一次认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愿真主能够更好地保佑做出这些菜肴的厨师,还有各位在座的我最热情的朋友们。”辛第迦几乎在落座之后,就没有停下过手里的筷子——他在扬州旅居了那么多年,早就熟练地学会了使用筷子。 随着大家之间相互的熟悉,京城的这几人,也很快地就适应了辛第迦这种略显夸张的说话方式,甚至,偶尔也会模仿他的句式相互调侃几句。 这次的酒席,既是为辛第迦入京来的接风洗尘,也是庆祝大家在天醇酒买卖上的合作顺利。气氛也是无比地轻松,尤其是辛第迦,不时地讲讲他自海外而来的各种奇闻异志,听得在座的众人是神往无比。 或许也是席间都上了天醇酒,大家都喝了不少,居然没有人意识到,在辛第迦讲着这些趣事的过程中,唯有秦刚偶尔能够接上两句,甚至还会在一些关键的地方不露痕迹地帮着补充推动两句,总算没有因为辛第迦在语言表达上的缺陷,而太多地影响聊天效果。 对于辛第迦而言,通过这次与赵子裪的见面与沟通,让他十分满意秦刚在京城里找到的这样一家极好的合作对象,那真是背景够硬、资源够多而且各方面的配合又足够地好。 同样对于赵子裪来说,这个蕃商的见闻与身份,让他对于接下来与秦刚的合作充满了信心与更多的期待。 一桌人正是聊得热火朝天之际,突然便听得隔壁的房间似乎传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争吵之声。 毕竟是自家的酒楼,赵子裪便示意下面的人过去看看。 一会儿随着下人回来的却是和乐楼的掌柜,亲自向赵公子回报说:隔壁包厢的人由于来的时候太晚,而和乐楼每天定量销售的一品天醇已经卖完。本来这些规定都写在了店门口,订桌时也已经讲清楚,所以一开始那桌客人也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后来发现,秦刚他们这间的客人来得比他们还要更晚,但是来了之后不久,房间里便传出来了一阵浓过一阵的一品天醇的酒香。 于是那边客人不乐意了,认为酒楼明明今天还有天醇酒,却看不起他们,不肯卖给他们,于是便发起了脾气。 所以,酒楼掌柜听到声响后,已经赶紧过去作了解释,说这边正是和乐楼的少东家请客,用的是自备的天醇酒,对方才算是被安抚了下来。 秦刚听了后,便问了一句:“那桌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掌柜的有点犹豫,说道:“虽然这些人都穿着寻常的便装,但以老朽的眼睛来看的话,应该都是京城的官员,而且品级不会低。” 秦刚对赵子裪道:“做生意的,不宜结怨。既然是有缘邻座,不如就以赵公子的名义,给隔壁送两瓶酒吧。” 赵子裪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酒送了过去,隔壁客人便让掌柜的带回话,说十分感谢赵公子,并对之前的吵闹表示了歉意。 众人便又继续之前的话题,此时便换了由赵子裪与李禠分别讲了一些关于京城的相关趣事,这就轮到秦刚与辛第迦等人洗耳恭听了。 没过一会儿,却有酒楼的掌柜过来请示赵子裪,说隔壁桌的客人散了,但是其中一位客人让他带了话来,意欲为刚才的赠酒过来当面致谢,并为先前的鲁莽行为表示歉意。 赵子裪看看秦刚,见其并不为然,就让小二去邀请。 稍待,包厢门口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长相俊朗、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可是一看就知道,用的都是非常考究的蜀锦衣料。 中年男子进来之后,扫了一眼在座几人中,看到除了一位蕃商外,其余的几人均很年轻。 不过对方显然非常稳重,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之色,而是很快从中间判断出了哪位是赵公子,便直接上前行礼致谢。 赵子裪自然也是连说无须在意,并邀请对方坐下来再喝上一杯。 中年男子却没坐下,而指着桌上正摆着的一品天醇酒瓶身上的名字道:“冒昧问上一句,此四字可否出自山谷道人的手笔?” 山谷道人乃是黄庭坚的自号,也算是他的诗词书画领域的江湖名号。如今这第二批随辛第迦送来的一品天醇酒,酒瓶上的字都已经更换成黄庭坚书写的了,只是瓶身上并没有放他的落款,能够看出这点,说明此人的眼光不俗。 赵子裪转头看了一眼秦刚,见他只是微笑着颌首,便转而笑道:“阁下好眼力,这酒名的确是黄山谷亲笔所题。”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说:“今天是本……本人回京,友人相约在此接风相庆。前面对贵店有了误会,多有冒犯,此是其一;而赵公子却有雅量,不仅不相计较,还赠我等以佳酒,此乃其二;而自某入京以来,久慕一品天醇奇香浓烈,一瓶难求,今天饮之,果不其然,这为其三。某身无所长,唯好书法,今又见到山谷道人的手笔,一时手痒,愿在此献丑,以此谢之,不知唐突否?” 文人墨客因结友品酒,或诗兴大发、或书法技痒,皆是难得一见的雅事,赵子裪虽然不学无术,但尤爱附庸风雅,一听之后便连说“甚好甚好”,并立即叫掌柜的摆开包厢里的偏桌,再赶紧去准备笔墨纸砚。 “烦请店家取斗笔,再有大纸若干。”中年男子补充道。 秦刚眉眼一动,对于该男子的身份突然有了一点猜测。 和乐楼里平时不缺文人骚客,笔墨纸砚也是常备之物,即使是对方所要的斗笔与大纸也不在话下。 稍顷,东西就已准备齐全,因为是赵公子有兴趣,掌柜的也不介意上前亲自磨墨伺候。 中年男子走到偏桌前面,看了看铺开在桌上的大纸,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赵子裪等人说:“黄山谷所写的手札小行书虽好,但多学东坡之风,算不得最佳,用在瓶身上当然算是不错。只是这酒楼行商,招徕食客,最好能以巨幌榜书为宜。” 所谓榜书,又称“擘窠大字”,早先多用于书写宫殿匾额或多用于石刻。由于字大醒目,商家店招也多用之。 此人说完之后,右手拿起笔头足有拳头大小的斗笔,蘸饱了墨汁之后,上身微微向桌面躬下,右臂抬起,双肩微松,转瞬便运笔落纸,畅快淋漓地一整张纸上写出了粗壮有力的一横——他竟然在一整张大纸上只写了一个“一”字。 “拿走!换纸!” 一旁的小二慌忙上前收走这张纸,再换上一张新纸。 此人再次落笔于第二张纸上,转而便出现了一个“品”字,此时无须再吩咐,店小二已经作好了准备,迅速收走写好的这张字,再立即换上了第三张白纸。 酒桌那边的众人俱是动容,纷纷离座上前观看。 小二忙得手忙脚乱,男子写得却是气定神闲,“一品天醇”四个大字更是写得庄重浑厚、雄放遒健。 四字写罢,中年俊朗男子哈哈大笑,掷笔于地,拱手对屋内众人道:“多谢公子赠酒,多谢各位包容。” 竟然转身潇洒地离去。 赵子裪此时半惊半喜地看着房间的地上已经铺开来的四个大字,喃喃自语地说道:“这四个字写的真好,此人会是谁呢?” 其实秦刚在他写出第二字时,就已经基本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只是因为一来此间里的主角是赵子裪,二来他现在也是不太愿意与其过早结识,当时便一直保持着沉默未出声。 此时,人既然已走,秦刚便开口说道:“大字冠绝之人,除了蔡元长蔡京,还会有谁呢?” “啊?!他居然就是蔡京!”除了胡衍与辛第迦,其余三人皆惊呼道,都有点不相信。 秦刚便耐心给他们分析:“你们想想,黄太史的书法已经是京城一绝,能评说其‘学东坡之风,算不得最佳’的能有几人?再看此人写出来的大字,且不说这力透纸背的笔力、雄壮浑厚的架构,天下能够写得出如此大字的书法大家,除了蔡元长还能有谁?” “可是,蔡京不是知成都府吗?”秦湛倒是知道一些。 “章相公布局新政,这蔡元长回京便是定数,他的胞弟蔡元度不是正任着中书舍人么!” 的确,在章惇的运作下,年前就已经安排蔡京回京,拟由其接任李清臣调往中书后空出的户部尚书一职。 蔡京此次回京心切,赶在新年之前就已出发,正月二十二左右到达了京城。 这两天正好是一些风闻而至的朝官宴请蔡京,为其接风洗尘。 蔡京于今天表现得如此小心谨慎,一则是他刚回到京城,此类同僚宴请虽无伤大雅,但想来还是要低调为好;二则他也清楚此间酒楼的背后东家是宗室楚国公家,更听说其公子在旁,想来想去便顺势留一手迹、有心交好。 表面看起来,蔡京的这番行为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义感觉,实际上这也正是此厮极富心计的表现: 他对自己的书法向来自负,尤其是这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榜书作品留下,对方只要稍稍请教一下行家,自然就会知道是他蔡元长的手笔。到那时的赞赏与感激,反倒可以衬托出他的光明磊落、潇洒自如。 而现在目睹蔡京的起复在即,秦刚的内心也是非常感慨。 历史上,蔡京此人极善钻营,几度游走于新党与旧党之间,先后四次担任宰相,一生四起四落,此等经历,堪称为古今第一人。 虽然无法记得清楚蔡京这些历次起落时机,但是眼前显然就应该算得上蔡京在朝廷政局中崭露头角的辉煌起步吧! 因为此时的章惇,手头可用之人不多。这蔡京既是同为新党骨干蔡卞的兄长,又是那种只求结果而不择手段之人,虽然其圆滑世故、立场存疑,但毕竟行事果断、执行力极佳,绝对会是在当前阶段里,章惇可以用得最为顺手的那种人。 秦刚更为感慨的,就是蔡京的长相。 他之所以一开始猜出后,仍然在心中存疑,就是因为这蔡京的模样实在是长得太“浩然正气”了。 且不说他高大的身材,就是那种眉宇间的英气与耿直忠厚的长相,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与“千古奸相”这一词语联系在一起。 所以,所谓奸相,绝非人们想像之中的那种尖嘴猴腮,阴险狡诈之貌色啊。 第116章 攀附 一经确认,赵子裪自是开心无比地让掌柜的将蔡京的手迹收好,嘱咐他尽快去找作坊将其做成巨幌,挂在店外。 这下子,这一品天醇,有了黄庭坚的瓶身书名,又有了蔡京的幌招榜书,大宋书法界的四大家,就有了两人,这将是何等的荣耀名气啊。 秦刚三人回到住处,秦湛突然对他问道:“十八叔,有一个问题,我憋了好久了。虽然说要被我家大人知道的话,一定会骂死我。” 秦刚盯着他看了看,笑道:“知道要被骂死还问?” “不问我心里憋得难受啊!”秦湛呵呵笑道,“再说了,我这个问题可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的,你看啊,赵子裪这个人,你不能说他有多坏,但他毕竟是背后暗算过你的小人。可是,连他陷害你被关进衙门里的事情都能放得下,还和他合作、帮他赚钱。然后我们再来看章相公这个人,我家大人也没说他有太多的不好,但他毕竟是朝廷的首相,前后还如此赏识你,给你许下过那么好的官职,可你却为什么会拒绝与他的合作呢?” 因为这时算是私下里闲聊,秦刚倒也奇道:“难不成你希望我与你们决裂,去享受荣华富贵?” “不不不。”秦湛赶紧否定,“我就是相信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道理的,所以想不通后,才来问你,我家大人不是让我跟你们多学习嘛?” 秦刚先看了一眼在旁边虽然没吭声、但也等待着答案的胡衍。 胡衍赶紧笑道:“大哥你给说一下,我也有这样的疑惑!” “也是吧!”秦刚便开口道,“其实我的判断标准也不复杂。赵子裪是个没有原则的家伙,和他交往,我只要放出利益,他就会退让原则。主动权都在我这里,所以我完全可以放心和他的合作。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勉强我去做我所不愿意的事情。” “哦!”秦湛果然是一下子就点通了,“我是听说过章相公此人,固执好斗,他要确定的事情,就算是当年的太后、今天的官家,他都会一争到底。” “所以啊。”秦刚接着说,“和章相公合作,他的确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很慷慨地给你一些他愿意给出的利益,但一旦他有所需要的东西,你则必须毫无商量的全部要给他。所以说,你给他的,他会认为天经地义。他所要的,同样也是理所当然。与这样的人在一起,那不是合作,是卖身!” “那十八叔你接下来怎么办?我可是听说章相公这个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的性格,你当面驳了他的面子,他接下来要是为难你的话,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遇上不和你讲道理的人,就得讲实力!” “哦,我明白了,十八叔有这个实力!” 秦刚摇了摇头,说:“我哪有和章相公叫板的实力!” “噗!”秦湛差点闪了舌头,疑惑道,“你没有实力却说这点干什么?” “道理我得要说透的啊!再说了,今天的我没有这个实力,并不代表着以后的我没有实力。只要……”秦刚眯起眼睛,看了看屋外的夜色,“只要他不会一下子拍死我!再说了,一下子拍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的,章相公日理万机,他费得着这么关照我嘛?” 的确,对于章惇而言,眼下手头重要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至于那次拉拢秦刚不成,他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失败,而绝对是这个小子因自己的无知而带来的巨大损失。 章惇犯不着因为秦刚的不识抬举而一定要去对他做点什么,他没那个精力。 当然了,如果要是秦刚自己的运气太差,偶尔有点什么事情要落在他手上的话,身为“章扒皮”之称的他,是不介意顺脚狠狠踩上一记的,这也只是后话了。 国子监。 心思缜密的国子司业赵挺之正在研究着他努力搜集来的各种消息: 这章相公,的确是召见了秦刚,不过,据在章府门口候见的人说,坐的时间并不长就出来了。而更有内幕消息说,秦刚的离开,是章相怒而点汤,也就是相对客气地逐出的。 为保险起见,赵挺之又多等了几日,基本确定秦刚这小子并没能进入章相的法眼,甚至极有可能还有所触怒。 赵挺之这么小心,是因为他很珍惜这次回京的机会。 他肯定不会满足于现在的国子司业一职,同样也不会认为接下来的太常少卿就可以了,他要向新党的大佬展示自己的价值。 只是眼下的朝局仍未最后明朗,新党旧党的人员也有搅和在一起,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出击是万无一失的。 而既然秦刚一事只是虚惊一场的话,那么他对于苏轼的秋后算账行动就可安全启动了。 实际上,这次赵挺之利用他在国子监的身份,以即将开始的省试为由撰写弹章,不过是将他在元佑二年他弹劾过苏轼的那件旧事重新再提一遍。 当时,苏轼主持翰林学士院的馆职考试,他所设立的策问问题是用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位的话题,赵挺之认为着实是其心可诛。 然后,赵挺之更是指出,苏轼所钻研的学术,就是出自《战国策》的纵横之术,专门用来揣摩皇帝心意,着实是扰乱朝纲,于国于民俱是无益。所以,对于苏轼这样的坏人,光是放在定州这样的北部边境之州,也不是什么好事,一定要进行南贬。 虽然赵挺之这次是老调重弹,不过他却是正确地把握住了朝堂风向的转变。 几年前的弹劾未果,只是因为当时旧党执政,根本不会有人理会他的声音,而且那时的高太后处处都在袒护苏轼,实在捂不住了,还可以让苏轼有机会站出来给自己解释解释就没事了。 而此时,不仅仅是旧党失势,更重要的是赵煦亲政,基于小皇帝崇拜先帝、逆反高太后的性格特点,再加上苏轼人在定州无法自辩,赵挺之觉得自己此次旧话重提的成功机率非常高。 赵挺之目前并不是言官,虽然他有权去弹劾,但为了效果更好,他便把目光盯上了刚刚入京的蔡京,托人将自己的弹章递给了蔡京。 赵挺之是治平二年的进士,虽然要比蔡京熙宁三年中进士早了五年,但是累迁的速度却是远远赶不上。更不要说如今蔡京的胞弟蔡卞已在中枢任中书舍人,而且这次的回京乃是章相亲召直接就会接任户部尚书一职。 当晚,赵挺之便收到了蔡京邀约见面的回音。 “正夫兄,此次回京,你倒是趁了京东路的地理方便,定是先行回京过了一个好年啊!”蔡京一上来就笑眯眯地说了一些客气话。 “哪里哪里,既是比不上龙图千里迢迢自蜀地而来的辛苦,也是不及龙图在成都府的累累功绩耀人啊!”此时蔡京回来的差遣未定,赵挺之便以其龙图阁直学士贴职尊称。至于蔡京在成都府的实际干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要此番回京是提升重用的,怎么着也会粉饰出一个政绩出色的结论,所以赵挺之的这番恭维之言蔡京接得十分坦然。 “正夫兄送来的弹章,蔡京以为,苏端明已经外放定州,在那里倒也老实地整兵修寨,而且说是整日喝酒作诗的臭毛病也改了不少,这份弹劾还有必要么?” 赵挺之听了后,心里暗骂:“老狐狸一只,明明是看了我的弹章正中其意才叫我过来,见了面却又说这些废话,还不是希望这个坏人都由我来做么?” 但在表面上,仍然还是十分恭敬地解释道:“龙图知成都府久矣,可能不知这苏老坡在朝中经营多年,其门生党羽遍布朝野。若是由其在地方盘据,再有朝中不轨之徒呼应,时日一长,恐生事端。” “哦?竟然会如此吗?”蔡京故作惊讶,却是心中窃喜,“我见正夫提到的数名蜀党之徒,多是在国史院,对于这等偏闲署院里的人,有必要如此这般重视么?” 见蔡京说得认真,赵挺之也顾不得分辨他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故意装糊涂,耐心解释:“自元佑初年,前蔡相公提举《神宗实录》,编纂一事便由国史院负责。之后此事先后被司光君实、吕晦叔、吕微仲几位前相提举,尤其是这苏轼当权,便累荐门生弟子进入国史院,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等人,其用意就在于明行修纂工作,实则编造诬陷不实之辞,诋毁先帝英名、陷构新法于不义。下官风闻当今官家有行绍述之志,章相又有行新法之心,所以,这朝堂之外,苏贼不可不南贬;朝堂之内,国史院之黄奸等一众,不可不尽除。” 蔡京原本看到赵挺之送来的弹劾文本后,觉得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他与苏轼、黄庭坚等人的矛盾。反正蜀党也是旧党阵营,是他们接下来需要一步步清理的对象。 不过刚才听了赵挺之的思路后发现,从苏轼身上开刀、然后引到国史院,进而一步步地借助于对《神宗实录》一书的彻查入手,倒确实是一条可以将更大范围、更多的人都迅速牵连进来的好方法。 其实对于蔡京而言,他并不在乎对方到底算不算旧党,也并非真的认为这样的操作可以帮到新党什么效果,他只关心能否以最快的速度、扳倒更多的人? 因为只有更快的速度去扳倒对手,才能体现出自己的能力与水平: 在熙宁年间,王安石主持新法实施的过程,蔡京进士登第后,先后在钱塘尉、舒州推官位上,就是因为对新法的实施雷厉风行,才获得王安石的青睐,从而累迁至起居郎,在出使北辽之后,与其胞弟蔡卞,同拜朝廷中书舍人。 而到了元佑年间,司马光秉政,尽废新法,并要求限期五日尽数恢复原来的差役法时,包括一些旧党官员都高呼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蔡京却率先完成了。 要不是他身上的新党烙印太深,还真是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从王安石的昨日变法先锋,迅速转身而成司马光的的今日更化猛将。 当然,也是从那时开始,旧党人对于新党成员无差别、无情面的疯狂打击,也让蔡京的内心充满了屈辱与仇恨,或者让他明白了,没有什么正义与原则,世上有的只有机会与权势。 眼下,机会已经在他的眼前,权势,也完全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作为。 而蔡京的心里更清楚,新法也好,旧例也罢,不过是一种可以帮助他实现自己政治地位与影响的工具而已,只有扳倒尽可能多的人,朝堂间才会空出更多的位置,而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去网罗更多的党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当前,赵挺之提出的从《神宗实录》入手,的确是一个让他耳目一新的思路。 想到这里,蔡京不由地拍拍案头的那份弹章言道: “正夫拳拳之忠,尽在这份弹章之中,蔡京对此甚是敬佩。不过眼下朝堂人心浮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我们要想把这伙奸贼一网打尽的话,必须要全力出击,以求一击而中。” 赵挺之听到蔡京似有下决心之意,赶紧说道:“愿闻龙图高见。” 蔡京道:“蜀党人众,仅靠你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整个谏院的力量。这样,你这份弹章先不急着单独递上,还是由我去找左司谏张天觉,只有联合到御史台之力,才能将这蜀党一众人等尽数地拿下。” “还是元长兄思虑周全,挺之钦佩。”虽然这样的安排之下,整件事情的主要策划者变成了蔡京,但是赵挺之的目的却是已经达到。更何况,面对即将起复的蔡京,他也是有心投靠,即使是所有的功劳都被对方拿去,又能如何呢? 蔡京所提的张天觉就是指张商英,他的惊人战斗力已经成为当前新党强势立场的象征。 而接下来,赵挺之便针对如何发动多人对国史院的一帮蜀党之人进行弹劾的策略,与蔡京又密谋了许久。毕竟,他对此研究颇深,对于黄庭坚、晃补之、秦观等人,谁有什么样的黑料、谁有什么样的弱点、谁又可以被从哪个地方进行攻击,说得是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总算让蔡京对赵挺之的能力有了刮目相看的印象。 “这帮人之外,还有一个新近出现的人,下官觉得还须加强注意。”犹豫了再三,最后赵挺之决定还是把自己的一个担心说出来,“就是秦观新收的弟子秦刚。此人是他的族弟,不仅是这次高邮军的解试解元,同时近来在京城士子中的名气也甚高。” “哦?秦刚。”蔡京听了有点沉吟,他自入京以来,也曾听别人向他提出这个名字。而且更令其重视的一点是,据说年前张商英手下的御史就曾弹劾过他,居然却在这个没有差遣的选人面前铩羽而归,“关于此人,你还知道一些什么,可以讲与我听听。” 蔡京对于秦刚的关注,是全凭自己敏锐的直觉。即使是如今,他会毫无保留地投靠并附和章惇,不过但凡有机会能给自己制造“狡兔三窟”的机会时,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尤其是在听赵挺之又补充了一些他在国子监里的监生那里听到的一些细节时,蔡京便有一种感觉:这个秦刚不简单,他未必会是态度清晰的旧党干将,但也未必能够被新党中人拉拢过来,这一点,恰恰是他最为关注的。 此时的蔡京还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能找个机会,去拉拢一下秦刚,看看是否能够将此人为已用,从而为自己未来的朝堂布局放下一颗有价值的暗子。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一天前的和乐楼里,他实际上就曾与秦刚擦肩而过。 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有心结交赵子裪的那幅榜书大字,现在已经成为秦刚在京城日渐红火的天醇美酒生意的最好助力之一。 第117章 押题 省试临近,最为困扰考生的一件重要之事就是,自熙丰年间开始的科举取士的方式与内容是否会不会再发生变动。 按理说来,元佑八年,也就是去年的三月,朝廷已经下过诏书,其中明确说明:“御试举人复试赋、诗、论三题。” 说的御试就是所谓的殿试,是三场考试的最后一场,但隐含的意思自然也是解试、省试都依此而行。 眼下各地的解试都已依此结束,可是如今的省试与殿试会不会还有变化呢? 毕竟,今年的省试,因为前太皇太后的葬礼推迟了一个月,往年可是正月下旬就要开始。 更重要的是,大家之所以有这样的疑惑,还是与皇帝亲政后的各种举动密切相关:接下来会不会下定决心实施熙丰新法,可能还不一定能够说准。但是凡是先太皇太后做过的事、他都喜欢反着来的性子,诸位大臣算是基本都领略到了。 那么,元佑八年三月发的诏令,它的可靠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这段时间,秦观在给秦刚作考试前的最后辅导时,也在关注这件事。 “其实如果改以试策的话,对徐之你更加有利。毕竟你的诗赋水平并不稳定。”秦观也是因为多看了一些秦刚在他面前所作的一些命题诗词,虽然总体水平尚还不错,但少有之前几首带给他的惊喜。包括前几天他在中太一宫所作的那首咏鸡诗,还是走的非常规之路,在平时游戏中拿来震惊一下旁人尚可,到了省试殿试之上,就讨不得多少便宜,甚至在一些阅卷官面前,反而会吃大亏。 秦刚看到老师说起科举考试方式的变化时,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并没新旧党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激烈争夺态度,便问道:“老师,我记得当初朝堂争论科举考试,到底是该以诗赋取士、还是应以经义策论取士时,苏大学士是坚决反对后者的。外人多说是因为大学士以己诗赋之才而自负,实则他的策论水平又何尝不是绝佳呢?” 秦刚所言确是事实,苏轼在参加省试时的策论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就曾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欧阳修之后曾言“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而且苏轼还是宋朝极少的制科考试状元。 关于制科,前面介绍过的李清臣,就是通过制科考试入了馆职成为京官。这一考试不是面对所有考生开放的,而是皇帝临时下诏举行,参加的人至少得符合两个极其苛刻的条件: 第一要有要获得德高望重的重臣推荐,而且这些重臣实际要对推荐人担有连带责任。第二提交自己平时所作的策论共五十篇文章,经过考评认定有资格,才可参加最后的考试。 而最后的考试也堪称地狱级难度,考生必须在一天一夜内完成六篇各不少于三千字的策论。这些文章的范围涉及九经、十七史、七书等等共四十余本书目,包含了名家经典思想、财经、政治、军事等等方面的内容。所以,考生所作文章中必须要根据题目的内容引用出相关典籍的上下文,在深入理解经典思想的同时,还要有自己精到的见解、观点。 秦观对此解释道:“我皇宋立朝以来,在制科考试中,唯有仁宗时的吴育吴春卿与老师二人获过最高一等的成绩,老师的策论文章当属天下一绝。可恰恰是是因为他擅长策论,则比常人更加懂得策论考试在考核人才中的不足与缺陷。” “哦?以秦刚之陋见,这策论可以考察学子对于政治、民生等诸事的见识,并可从文中看出他们对于政事的理解程度与处理思想,岂不是要强于诗赋乎?”秦刚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徐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观摇摇头说,“单从文章本身来看,的确是有这样的好处。但是回到考试本身就会发现,一是策论写作有程式、有样板,二是策论试题太狭窄,因为你要贴近时事政务,就很容易被提前猜出押题,然后交上来的试卷,多是提前写好的范文,甚至还会是请人捉笔的作品。所以这样子来看的话,选出来的人才便很成问题。” 所以说,苏轼此人看似豪放不羁,其实却是最讲实际的人。他在政治生涯中的观点,绝非那种认死理、讲面子的党争之辞。 在新法实施之初,他就从“新法急推时过于折腾民众、许多地方与民争利”等等这些客观出现的事实角度出发,急呼不得强行推广。而等到司马光一党上台之后,开始全面废除新法的时候,却又是他站出来,指出“新法经过若干年的推广,有些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有些地方也被民众习惯,所以此时应该针对性地修复一些弊端即可,何必再次折腾民众?” 对于科学取士标准,苏轼的观点同样如此。 他并非只是死板在坐在朝堂上,来辩论诗赋与经义策论的优劣点,而是直接从实践入手,指出科举考试的本质是为朝廷选拔出有用的人才,所以,对于考生而言,无论是诗赋、经义还是策论,都各有优劣,仅只代表了一个方面。 所以苏轼真正的观点却是:“今后差使官,不拘经义、诗赋,专务选择有才学之人”。而他所谓的坚持“诗赋取士”的观点,只是认为,相对在三者之中,诗赋创作,不容易作弊,更加能够在一两场考试中,可以相对客观公正地选拔出相对优秀的人才。 听到这里,秦刚以其自己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经验才在心底发出真正的感慨,这一思想居然能够一直延续到了一千年后的中国:尽管有无数的人去指责、批评现代中国高考制度中的种种缺陷与不足,但是依旧无法改变这一事实:高考是现行社会环境下唯一相对最为公平的全民人才选拔的机制。 “诗赋不是同样可以提前预作好么?”一旁的秦湛提出他的疑问。 “非也!”秦观摇头道,“诗赋命题范围极广,不像经义策论出题时会受限。而且,诗赋的考核标准又多,主考官出题,副主考限韵。考生根本就不太可能提前作好。对于人为的泄题风险还能更好地防范。这便是老师的苦心坚持所在。” “那诗赋做得好,就意味着做官就能做得好吗?”秦湛不服气地质问。 “经义、策论亦然!”秦观淡淡地说道,“三者皆未必,那就选择最难的一项来选拔!更何况,诗赋多有比兴手法,文以载道、字以传情,诗词其中,深谙处世为官之许多关键。” 事实也是的确如此,苏轼虽然政治上疏于算计、远离党争,但他在为官从政方面,依旧是展现出了极其优秀的工作能力。不论是在知徐州时的修堤防洪、还是知杭州时疏浚西湖,甚至其后被贬数地,却都能做到为政一地、造福一方,许多繁杂琐事,在他手中,却往往都能信手而解,声誉鹊起。他正以自己的亲身实践,证明着“诗词作得好的人,必也能将官做好”的标准。 “如此说来,师公的本意是朝廷取士当以‘词赋经义策论’三者并重,只是世人多有误解。”秦刚的这句话中提到了“师公”的称谓,这是宋朝所没有的,但是秦观听了后,也能理解其义,也就不去过多理会了。“学生当谨记其中深意,无论朝廷考试着重于哪一点,都将尽力发挥能力,以取佳绩。” 秦观听了很为欣慰地点点头道:“徐之你的文字功底虽然尚欠火候,但你的领悟力极佳,甚至远强于为师,这是你的优点,值得好好地发挥。” 正是因为秦观对其作了诗赋的贴身指导,秦刚才能深刻地感悟到,在老师秦少游的大量诗词作品中,除了早期的一些个人经历以及参加各类歌舞酒会的酬唱之作外,他在众多作品中倾注了千万柔情、以至不渝之爱的那个“她”,其实更多的所指,便是他内心对于屡争屡挫的人生理想与事业追求的寄托。 别的尚且不说,就以其流传千古的爱情绝唱之《鹊桥仙》来看,这首词作,不仅一扫秦观本人在其它歌颂爱情、思念的词作之中所充斥的“忧、恨、愁、苦、悲、怨”的低暗情绪,却以无比热情的心态与和豁达的情怀,表达了对于牛郎织女这份“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的伟大爱情的赞颂。 而面对“忍顾鹊桥归路”的现实无奈时,他更是超凡脱俗地喊出了令无数后人俯首折腰的情感哲学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哪里是在写一份简单的人间爱情? 这又岂是在表达对于哪对凡尘男女之间的简单情愫? 这分明就是秦观历经青年人生的追求不得、理想不灭、人生不悔、矢志不渝之后的强大心声表露。 咏物托喻、以情明志,这本身就是诗词创作的基本手法。 数百年之后的中国新文化运动,无论是刘半农的《叫我如何不想她》,还是戴望舒的《雨巷》,会有谁去执着于狭隘地寻觅在诗句中出现的她与忧怨姑娘到底会是谁家的女子呢? 秦刚庆幸自己能够有这一次的穿越机会,并能够站在此时的秦观身旁,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着这位天才学士的魅力照射。真正理解为何苏轼在如云的门下弟子中却独赞秦观“雄辞杂令古,中有屈、宋才”的道理。 当然,此时的秦观,还在仔细猜测着今科朝廷省试的种种可能,还在为了让自己的弟子能够一举中榜而费心思量。 之后,他又执笔落纸,一边写下了若干的题目,一边在说:“为师惭愧,应试多次方得取中,却也从中积下了不少心得。虽从朝廷而言,以试取才须凭真材实干,但是落在我们自己的身上,能否中榜才是头等要事。若有捷径,当不须放过。这些题目,都是为师揣摩今日之政堂关注之重点,你这几日就把它们写出来,再交予我帮你改改。” 秦观现在所做的事,也是千年之后,判断名师的重要标准之一:为学生押题。 秦刚抬眼看去,只看得几行题目,便已在心里翻起了惊讶,因为这里约有大半,都是从熙丰变法与元佑更化之间的新旧法对比中而拟出。 在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秦刚时,秦观也看出了他的疑惑,再次叹了一口气道:“这党争之害,已经不止只在于朝堂了,像你等士子也习惯于先看事情的党派,之后才去判断这件事本身值不值得去讨论,这是我们读书学习应该后的正确态度吗?” 秦刚此时才羞愧地说:“是学生想得太浅薄了。” 随着临考时间的接近,秦刚宅中几人分成了两拨: 一拨是随着他一同复习强化的秦湛——即使他对此次省试并无信心,但也得考过之后再说啊。 另一拨则是每天赶来报到的李禠与胡衍,尤其是李禠,尽管秦刚跟他讲,不会给他支付什么报酬,但他依旧还是热情高涨地与胡衍一起,忙碌于银霜炭与天醇酒的生意之中。 元佑九年,二月。 礼部还是有大量的旧党人员,他们根据去年关于科举的诏令,提出要求“立《御试三题条》,并约束”,其实这是他们对于皇帝心意的一种试探。没想到很快就获得了朝廷同意后,许多人开始在窃喜眼下大政方向的基本稳定。 谁知,仅仅只过了几天的丁未日,朝廷突然发布一系列的任免诏令: 资政殿学士、通奉大夫、守户部尚书李清臣,特授左正议大夫、守中书侍郎; 端明殿学士、右正议大夫、守兵部尚书邓温伯,特授右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丞; 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蔡京,特授左通议大夫、守户部尚书; 左朝散郎、权国子司业赵挺之,特授左朝请大夫、权太常少卿; 提拔的这几名新党骨干,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以不同的形式向皇帝提出了“绍圣绍述”的建议,也就是希望当今的皇上要以继承宋神宗成法为施政方向。 随后,新任中书侍郎李清臣被钦命为本次春闱主考官,并与其他一众考官立即锁院。 与此同时再宣布的一条诏令,差点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令次御试举人,依旧试策。” 一句话,翻来覆去变化多次的科举大策,再次被完全推翻。 当然,与其它绝大多数考生的慌乱相比,秦刚则显得更加淡定自若。 毕竟经过秦观的指点与分析,他也非常清楚,无论是诗赋、经义还是策论,不过只是考核的手法侧重变化而已。省试不比解试,没有人为地泄题,也暂时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一切全靠自己的沉着冷静面对。 再说了,最新公布的这条诏令里,既然是明确指出御试——也就是殿试的方法,将改成了试策。那么言下之意,省试的形式基本不会变。 带着这样的准确判断,秦刚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科举考试——省试。 只有也只需要能够通过这次考试,他才能成为大宋官僚阶层中的正式一员:进士。 果然,省试流程与内容均与往年无异: 第一场试本经义两道,《论语》或《孟子》义一道; 第二场试律赋一首、律诗一首; 第三场试论一首; 第四场问子、史、时务策三道。 以四场通否而定去留高下。 考试的内容与流程与在军里的解试相似,但最大的区别就是京城的考场更加正规,四场考试集中在三天之内进行,而所有的考生在这三天之内都吃住在考场之内,不得外出、更无法回家。 所以考场的条件以及监考的肃穆气氛,都是军州里所不能相比的。 在排队等候进入考场的过程中,秦刚也是看见了不少的熟面孔。 而省试的入场搜检显然要比解试严格多了,当然也没有后世传说的那么严格的离谱。至少关于还要脱裤子检查后门以防夹带的事,秦刚是没有遇到过。 或许,在大宋一朝,科举考试的作弊,还没有发展到需要如此严格对待的程度吧。 省试四场,唯一比较麻烦的便是天气的寒冷。 三月的京城,尤其是今年,早晚依旧还是有着滴水成冰的寒冷。上午的时候,偶尔会有考生因砚台里的墨水结冰,而需要监考的吏员拿到外面的火盆处化开。 慢慢临近中午之时,考场中方才渐渐有些暖意,而此时有考生已经开始交卷了。 三天的考试情况大体相仿,只是最后一天的总体交卷时间会稍晚些。 毕竟论、策的字数不少,考生多是先打好草稿,经仔细检查修改后方才誊写。而在誊写中,万一有抄错时,考虑到考试的重要性,只要时间允许,都会尽量重新誊写。 虽然说,考官阅卷阅的是由专门的誊录官统一誊抄的卷子。但是在殿试时皇帝确定最终排名时,也会要求取来考生的原卷来作参考。在此时,由于字迹不佳、卷面不洁而被名次挪后的概率是极其大的,考生大致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终于,秦刚在完成了最后三道策题交卷完毕后走出了考场。 与黄小个站在一起的,除了特意赶来的胡衍与李禠,竟然还有秦观的身影。 “老师!天太寒冷,您……”秦刚一时有些感动。 “无妨,我也是来看看湛哥的情况。” “哦,湛哥还没出来吧?” “答卷这么慢,看来考得也不怎么样,走吧,不等他了!” “……” 第118章 白卷 省试的阅卷效率还是相当高效的,第一天糊名誊录,第二天阅卷评分,第三天即开始放榜。当然,如此之高效,也有主考官员自己的打算——晚一天放榜,他们就得在贡院里多被关锁一天。 因此,在宋代,有时科举考试也会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种关键手法技巧:别有用心的政治老手会把对方的重要人物推荐进入科举考试的主考人员名单。图的就是在考试期间,让对方与外界彻底隔绝,等到放榜之后开院出来,却发现,朝堂形势已经变天了。 而这届的考官队伍也颇有点这种考虑在内,因为除了领衔的知贡举是新党人物李清臣外,其他诸人多是旧党骨干。实际上,李清臣也是安排好了一切,才进了贡院以迷惑他人。而这些原本能够在朝堂中发挥各种作用的旧党骨干等到解除锁院出来后,不仅得知今科的殿试已经下诏定为了试策,更是被另一个虽在意料之中、却又因是在这个时间点而特意公布出来的消息给惊到了: 皇帝下诏,准许了山陵使、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的辞相申请。 据说赵煦对他的慰劳甚是优厚,命他以观文殿大学士、左光禄大夫的身份知颖昌府,然后听说他志于乡社,又改任永兴军,并对他说:“你暂归故乡,一旦有需,就会重新召用你!” 呵呵,小皇帝现在把这类瞎话说得是越来越娴熟了。 当然,党争的诸多烦扰,却是影响不了眼下宣德楼下省试发榜的万众瞩目。 秦刚并没有亲自去看榜,倒不是与解试一样的笃定与自信,而是在秦湛与李禠的宣讲下,着实地怕了宋人“榜下捉婿”的风俗。 大宋一朝,由于进士地位的卓然,京城凡大户人家,尤喜此道。 一旦省试之后放榜,皇榜下看榜之人,三成是关心结果的举子,七成却是来伺机捉婿的虎狼家丁。 区别他们的标准也很简单,除服饰可以看出之外,举子多注意榜单,家丁们却是更关注看榜人的表情,但凡有人面露欣喜,立刻就有人上前先问:“中了?” 如果是肯定的回答,再问:“婚否?” 只要得到否定的答案,客气者会赶紧介绍自家小娘子的情况,甚至许以丰厚的嫁妆为诱。而强硬者则会直接上前先绑回家里,再作后面的劝说工作。 京城乃天下脚下,皇亲国戚、重臣巨贾,哪家也很难惹得起,秦刚犯不着为了亲自看到自己的成绩,而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交给这种意外。 据说就连宫中的官家太后,多以此事为美谈,并乐见其成,并不会加以阻止。 因此,他与秦湛都等在了秦观家里,而是由黄小个、刘三及秦家佣人三人一同去看榜。 待到午后不久,便见三人气喘吁吁地赶回,还是黄小个体力最好,跑在最前面,并且尚有余力把话说完整:“恭喜我家大爷,高中皇榜第三十五名。” 今年的省试参试举子约有两千人,今日放榜录取名额只有区区二百一十四名。而秦刚能在这二百一十四人中,名列第三十五,显然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虽说进士的最终排名要由殿试结果而定,但也可以换一个角度说,能排在省试前五十名的进士,皆有在殿试上一鸣惊人中个状元或榜眼的可能。 “哈哈!中啦!徐之,你中啦!”秦观此时须发皆张,一反平时气定神闲之态,一把抱住秦刚的双肩,使劲地前后摇晃。 这也难怪,秦观自负才学出众,自己却前面两次应举未第,其中多是吃了不谙应试规则的亏。这次秦刚应试,他从自身经历为其总结了多处技巧,并予以悉心传授。此番一举中第,不下于自己当年中榜时的喜悦。 倒是朝华叫住随后赶来的家中佣人,轻声询问秦湛的情况,佣人面露难色,轻轻摇头,意为“未中”。 不过秦湛自己倒是不以为然,他咕哝着:“我哪能与十八叔相比。此番咱秦家已经又是拿下了一个进士名额,总得给别人家留点机会吧。” 秦观瞥了瞥他,罕见地没有继续训斥,只是说了句:“你是更得要跟十八叔多学学的。” 黄小个早是对自家大爷信心满满,料处今日京城各位酒楼客满,他是提前在秦观家的附近酒店订了一桌可送上门的席面,此时不待吩咐,便是欢喜地前去嘱咐将席面酒菜送到家中来,以庆祝一番。 今年由于省试时间有所推迟,礼部告示,殿试将安排在三月庚辰日,即发榜的五天后举行。 届时,此次上榜的的进士,将会与国子监考出的三百名内舍生共同参加殿试。 而从嘉佑二年起,殿试就不再淘汰考生,只会正式排出各自的名次。所以,参加殿试的这五百一十四人,在没有太大的意外情况下,是都可以获得今科的进士身份。 只是,在等候殿试的这几天里,谁也不曾意识到,今年的殿试竟蕴藏着一场巨大的风暴,而它的引发,即意味着新党布局多时的绍圣绍述的正式开启。 元佑九年三月庚辰日。 天刚蒙蒙亮,秦刚已换好正式服装,匆匆赶往皇城东华门,与一众同样等候的新科举子被礼部官员引导入宫,来到了举行殿试的集英殿。 殿中在东西两边,早就排好了五百多张的桌案,显得有一点拥挤。 秦刚进来之前,已经得到了礼部官员的提醒,他们的座位都是按照张榜的名次排序,大致确认了自己所在的区域,然后就可以对照桌案左上角标好的姓名正式入座。 往年的殿试,皇帝往往还会先去其他殿里处理完当天的政务后再过来。而今天,小皇帝赵煦却是暂停了其他的一切政事,第一时间就来到了集英殿,以示对这次殿试的重视。 秦刚的位置还算是靠前,他微微抬起眼皮,已经看到了坐在御座上的皇帝,然后在他的前面,站着一个高大清瘦的老者身影,只是此时朱紫色的官袍更显得其夺人的气度,那便是如今的左正议大夫、中书侍郎、知贡举李清臣。 李清臣自被任命为本次科举的主考官之后,从锁院开始,一直对于其他以旧党为主的副主考们十分地客气、尊重,多次表示,自己只是临时得到差遣,事先准备不足,一切以大家的意见为准。所以,便给其他人造成了一种碌碌无为的感觉。 不过,就在省试试卷确定了之后,李清臣就对其他考官说,接下来你们还得全力去阅卷批改、排定中榜名单。所以这后面殿试的试题,就交给他来拟吧。 众人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站在皇帝御座之前的李清臣,在开头简短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公布了本次殿试的策问题目: “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或,惟当之为贵,圣人亦可有必焉!” 整个大殿里,除了李清臣的清晰坚定的声音之外,竟无一丝杂意。五百多名举子此时一半还在理解并消化试题,而另一半已经听明白的人在内心已经开始炸裂了! 更炸裂的,是其它的那些副主考们,因为这哪里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题目,这简直就是彻底否定元佑年间所有政绩的一篇讨伐檄文。 把题目里的主要意思翻译过来再概括一下,就是: 这些年来,用诗词歌赋选出了一批不懂做事的所谓人才。他们罢除了各种新法,结果农民不富裕、役法效果差、国内水患不断、境外异族气焰嚣张、商业难有出路。大家一起来说说,眼下应该怎么样做才好? 好你个李清臣,原来你虚晃一枪,前面藏拙,却守在这里开始亮出真家伙了啊! 怪不得在省试时他丝毫不干涉。其实诗赋取士也好,经义策论取士也罢,都是可以选拔出学习能力优异的人才,眼下走进这集英殿的便都是的。 但是,最终谁拥护新法?谁最具有战斗精神?谁又是未来可承袭变法主旨积极发展事业的,则非常有必要从这些举子中甄别挑选出来。 于是,李清臣与皇上精心设计的这道策问考题,就是要为大宋接下来的变法事业选拔出适合可用的新鲜血液。 这是李清臣的阳谋,坦坦荡荡,却令对手如鲠在喉而又欲吐不能。 就在其他考官们恍惚犹豫中,内侍们已经将印好的考题一张张地发给了每个考生。 虽然大家都已经听过主考官宣读过了一遍考题,但是不敢相信的众人还是拿着手里的卷面题目一遍遍地确认:是的,就是这样的题目,以这个题目来写策,这无异于叫这帮考生明确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因为写策的首个要点就是表明观点,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当然,也有考生断然选择了更加激进的方式: 就在秦刚这一侧更靠近皇帝的方向,突然站起来一名考生——他的省试成绩一定优于秦刚。此人直接走到中间的过道上,向对皇帝一个长揖到底,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此时,殿中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秦刚却一下子认出了此人,正是在中太一宫聚会时背后出主意赛诗的那个洛党学子尹焞,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是在公然交白卷吗? 殿门口有内侍欲阻拦,尹焞傲然丢下了一句话:“士人安可如此搏功名乎?”径直推开面前之人,扬长而去。 说实在的,仅此当众交白卷的英雄行为,秦刚在内心还是蛮佩服的: 为了内悯伟大的理想与立场,用最激烈的方式,断然舍弃个人的功名与前途。但却是以一己之失,在众位考生心中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呼吁并激发起更多相同意见人的情绪,并借来鼓动他们采取更多对抗与不合作的态度。 只是李清臣却面色依旧冷峻,厉目横扫全场,许多抬眼看向他这边的考生,眼神稍一接触,立即吓得低下头去,全场又迅速恢复了安静。 “诸位考生开始答题吧!”李清臣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回到皇帝的侧面给他预留的一张座位——毕竟考生会有一整天的答题时间,不可能让主考官们总是这么站着的。 而其他副主考的官员相互对视了一下,默契地退出了大殿,前往专门为他们安排休息的房间里去商量对策——李清臣不跟过去,似乎是对于他们这种行为的一种蔑视:到了这个时候,看看你们还能商量出什么对策呢? 考生们开始沙沙地铺纸磨墨,手脚快的已经开始落笔写字了。 看似平静的答题过程中,一场关于新旧两党思想对抗的战斗无声地开始了: 原本拥护新党思想的考生如沐甘霖,文思泉涌,把在之前压抑多年的政论观点、亦或对于旧党的各种批判,依着考题所指出的方向,终于能够一抒情怀与志向,尽情地在纸上倾诉。 而更有不少接受着传统经义教育薰陶、信奉祖宗之法不可违的考生,好不容易在元佑九年的旧式教育中找准了自己的奋斗方向,突然有一天主考官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在迷茫与不甘中,他们接受了尹焞暗示并鼓舞的方向,在考卷上奋笔写下了一篇篇为元佑政绩讴歌、对新法思潮反驳的文字。 更多的人其实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他们的眼中,只有对于功名与未来的无限渴望,他们明白,无论是哪个党上台,只要跟得紧,自己就不会掉队,只要口号喊的声音高,自己就会有光明的未来。所以,他们正对照着考题,搜肠刮肚,拼凑出各种阿谀新法的言辞语句,以求尽可能跟上已经表明的大政潮流方向。 众考生中的秦刚,尽管对这个考题同样有所意外,但他的意外只是针对李清臣选择的时机与方式。而在得知殿试改为试策之后,正如秦观所讲,试策的题目就非常容易可以猜出了。而秦观给他押出的几道题目几乎就没有超出眼前这道的范围多少。 秦刚在预定文章里对于元佑时期抨击与批判的观点,秦观在批改时竟然都不以为然,只是帮助他进行了结构与字句上的一些润色与修改。 “策论重在作者自己观点的表述,无论对错正反,这都是文章的灵魂所在。老师所教的所有东西都只是在灵魂以外,而灵魂都应该是你自己的东西。” 赵煦端坐于御座之上,正冷眼盯看着殿下努力作答的考生,这将是他真正地第一次选拔自己未来的肱股之臣。虽然他现在有章惇、有李清臣,有一众对他坚决支持的新党成员,但是他总是觉得,自己真正的扶佐大才还是应该在眼下的这群士子之中。 他会是谁?会是那个秦刚吗? 秦刚的省试名次比较靠前,从赵煦这里,很容易就能看见他。 虽然只是作一篇策问,还是给了考生充足的半天时间。大家不管自己的速度快慢,也得认真用完这个时间再去交卷。 就算是正在卷中痛斥考题荒谬、力陈元佑功绩的考生,他们也明白:文章内容反对的只是李清臣这样的奸臣贼子,而任何考试礼节上的不妥都是对天子及皇权的蔑视,是他们所承担不起的。 至于尹焞,人家本身是怀了杀身成仁的决心,走的是清流路线,是学不来的。 赵煦的坐功是一流的,这也是得益于元佑以来八年多的锻炼——在无须他任何表态与意见的朝会上,他总是能够稳稳地从头坐到尾。 临近午时,已经陆陆续续有考生开始交卷了,殿试依然要采取糊名誊卷的制度,然后再交给考官们进行严格的评定,再拟定排名建议,最终才能呈交给官家定夺。 看到考场一切都很正常,而且交卷之后,多半都是考官们的事情了,赵煦开始觉得有点疲倦,便把殿中之事交代给李清臣,转身至殿后休息去了。 而交了试卷的考生,并不能离宫回去,而是被带到外面的礼部偏殿,等候今天的殿试结果——不管时间多晚,这个结果都是会当天公布出来的。 到那个时候,元佑九年甲戌科的科举结果才算是盖棺论定。 第119章 及第 秦刚交完卷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四处张望的赵期与岑穰,他们交得稍早,正好碰在了一起。 秦刚看见两人也颇觉亲切,于是就默默地走了过去,虚揖两下,以示见过了礼。 大家象征性地问了问彼此的感觉,因为今天最终是一定会公布殿试结果的,所以大家也就默契地不去追问各自的答卷情况,无非聊些天气如何、过几日何处可以踏青之类的话题。 在偏殿里的考生已经不少,大多都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相互低声地进行着小范围的交流。 而随着最后一名考生交卷并出来,偏殿里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许多。 一旁的礼部官员也不以为然,反正现在都考完了,谁能说得清这里面哪个人,稍后会不会就被宣布为状元,更说不清其中的谁在几年后就能成为他的们上司、甚至朝中的宰执。 所以,只要不是喧闹得太过分,一般也不会进行阻拦。 只是谁也不会意识到,此后的集英殿,即将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君臣大对决。 殿试虽然只是一篇策问,但整个严谨的评定流程却丝毫不能马虎。 经过誊抄后的试卷,首先由初审考官提出定等意见,再次弥封后,交由覆考官定等。最后再由详定官启封对照初审和覆考评判的异同,以明确最终名次。 而这一名次再交由最早负责糊名的官吏,由他们揭开原考卷的糊名部分,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对应到考生的姓名,再与其原卷,一并呈送给御座之前。 对于这一整套流程,在礼部官吏的辅助下,考官们执行得严丝合缝,非常流畅。所以,本届科举殿试的建议名次名单及试卷送过来时,竟比往届还提早了一个时辰。 站在集英殿外的小吏们看看天色,心想,今天是不是可以提早回家了吗? 集英殿内,经过午休后的赵煦显得精神了许多。他看了看正在御座前的李清臣,这位老臣正拿着考评官们送来的结果名单在看,但他的双手竟然在不住地颤抖,同时似乎也在努力平息着胸口正起伏的怒气。 “李卿,这考评结果如何啊?” “老臣请陛下看后,要以御体为重,万万不可动怒。”回过神来的李清臣深吸了几口气后,犹豫着将手里的结果呈上。 赵煦先看了名单后倒也没什么,其实这些名字对于他来说,基本上都一样地陌生。他只是在这份名单中寻找秦刚的名字,一连从开头看到一甲、再看了二甲,都是没有寻见,便有些感觉不对了。索性从最后一等的五甲看起,果然发现列在了倒数十几名处。 “啪!”赵煦面色难看地将结果拍在案上,一招手,内侍立刻捧上了六叠试卷,都是考生的原卷,按照评定结果的等级排列。 李清臣再次躬身提醒:“老臣再请陛下息怒。” 赵煦板着脸点了点头,直接从第六叠,也就是最后一等的五甲试卷里翻出了秦刚的卷子。 卷面的字迹端正悦目,再看下来,行文流畅、叙理生动、层层推进、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该策文不仅呼应了考题对于元佑政绩的强烈批判,更是深刻地揭示出这一切的背后,乃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的从政思想,培养出了一批不求上进、唯求无过的官僚懒吏。 赵煦虽然年轻,但是他八年来端坐于朝堂政事堂,虽然几乎不参与政务讨论,但是耳闻目览,各类奏章、进策也见过了不少。眼前这份秦刚的答案居然被判为第六等的末尾,实在是匪夷所思。 赵煦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试卷示意内侍传给李清臣看看。然后他又转回头,拿起被判为第一等的几份试卷。 结果草草看过,脸色顿时涨红、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然后再打开第二等的一甲试卷,再看第三等的二甲试卷。 他越看越快,手中的试卷被翻得啪啪作响,紧接着,忽地一声,便将手中最后看的一卷整个掷于地上,再也忍不住地怒吼起来:“都反了吗?都是如此地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秦刚名列末等的真正原因了:判为前三等的卷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完全批判本次的考题。甚至毫不掩饰地在名次排列中展现出考评官们评分定等的规律:对题目批判得越厉害的,给的名次越高。 “叫考评官们都过来!”赵煦是咬着牙根说出了这几个字。 两名副主考以及其他几位考评官进殿的时候,就做好了迎接皇上怒火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们早已经商量过了,必须要坚守“元佑德政”的底线,必要的时候,不惜以集体辞官的方式向皇帝进谏。 “臣等……”一行人进来拜过礼后,领头的一名副主考正准备开口,却突然被皇上打断: “朕叫你们过来,并不想听你们的任何理由。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如果一开始那个离开的考生,在他的空白答卷上写下了名字的话,你们是不是会把这张白卷,评为今科的状元呐!”赵煦在吼出最后的两句时,近乎于咆哮了! 一批考评官们吓得立即全部跪下,并在皇帝的怒火中瑟瑟发抖。其实除了挑头的两三人以外,其他人此时还是挺后悔的。怎奈评分时多是旧党人士掌握话语权,不得不被裹挟了进去。 而且有人在心里嘀咕着:皇上其实说得没错的,之前的确还真有考官建议直接录取尹焞为状元。只是想来此事过于荒唐,还算是被当时的大家否定了。 “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得为朝廷分忧。这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乃是为天下聚才、为朝堂助力,你们就是这样给朕来聚才、来助力么?”赵煦发泄完了情绪之后,转头对旁边的李清臣问道:“李卿,你说今天之事该如何处理?” 李清臣上前一步道:“本次殿试,众考评官相互勾结、排除异已,以一已之好恶,违背科举取士之根本原则,其擅列之等次,上负皇恩之浩荡、下违考生之努力。其结果应判无效。臣请陛下下旨,择日重新殿试。” 这席话等于完全否定了这批考评官的所有努力,你作弊嘛!拉偏架嘛!我直接掀桌子,成绩作废!看谁厉害呢? 跪着的几人心里一片寒意。 谁知赵煦反倒笑了,反问道:“为何要让本次殿试都作废呢?考题何其有错?考生何其无辜?作废的应该是台下的这批无知书虫判出的结果。李卿,传朕的旨意:前次考评结果作废,将这些考评官交大理寺审理,查其有无相互勾结与外部托请之事。现立即更换考评官,还是这批考卷,重新进行评定!” “臣领旨!”李清臣立即挺身退下,着手重新安排考评官的事情。 一批原先的考评官竟当场晕过去两个,更有一两人在被侍卫拖走时,急得大叫:“陛下,臣冤枉啊,臣是不同意这个评分的,臣争不过他们呀!” 经过李清臣与礼部官员的紧急商定,一众小吏立即拿了新名单飞奔出宫召集相关的人员。 幸好,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朝中殿试的重要日子,名单上列出来的人,有的便在官衙办公、有的就候在家中,没多长时间,新召集的一批考评官就聚齐在了集英殿上。 “也别再搞糊名那么麻烦了。众卿就直接在这集英殿上,将各份试卷打开。依然按你们的初审、覆考与详定流程走,出了结果就给朕!朕就坐在这里等。”此时说话的赵煦颇为疲惫。 “臣等遵旨!” 这次召来的考评官多是李清臣指定,大多都是新党、或者是有着新党倾向,况且在被召来的半路上就已经知道前一批考评官们身陷大理寺狱的原因了。 除非他们也怀有伟大而崇高的人生理想,敢于将自己的前途押在大理寺的审讯之后。 于是,对于现在的这一批考评官来说,他们审卷定等的原则也就简单了,直接反过来嘛! 凡是批判考题、维护元佑的考卷,一律放入四甲、五甲这末两等里进行排名。而只要是支持考题、支持新法的文章,皆是进入前四等进行排序。 而关于排序的原则,你这可质疑这帮官僚的操守,其实并不需要担心他们的专业学识。 策问的基本写作要求、破题解题的优劣、承题说明的文风以及用典的贴切与否,他们都是见过无数好劣文章的人,所给出的评分在这个范围之内,还是相当准确或有着各自道理的。 五百多份试卷,虽然各有分工,但还是有着不小的工作量。 李清臣也悄悄地提醒了一下赵煦,让御膳房给偏殿等候的考生赐下了酒食,于是考生在一片谢恩声中,也稍稍安定了许多。只有少数人从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开始敏感地感觉出大殿里面的评等定榜过程肯定是出了问题了。 这一次,李清臣作为主考官,亲自担任详定官,对于两次评定的众考生等级进行复核。 对于这一次的绝大多数结果,他是比较满意的。 只是看到秦刚的试卷时,他有点意外,初审官给了一个上上等的评语,建议排入一等,实际上是可以竞争状元、榜眼的位置了。但覆考官却给了一个中等的评断,把他放入到了第三等的二甲之列。 李清臣不动声色地叫来覆考官杨畏,问:“子安【注:杨畏,字子安】,这个考生的名次为何会拉下来?” 杨畏此时任礼部侍郎,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是礼部官员是对于新法及绍述之策最为积极响应之人,在刚才的更换考评官中,特意选为副主考,并担任定等中最重要的覆考官。 “回禀李相公。”杨畏一脸的谄媚,李清臣此时是门下侍郎,但这个侍郎显然不同于他那个六部的侍郎,门下侍郎是政务堂的执政之一,位列宰相,因而可被称为相公。杨畏说完便上前一步,指着秦刚的名字轻轻说道:“据下官所知,这个秦刚,乃国史院编修秦观之弟子,与众蜀党从之甚密。此文虽可,但其心可疑,不当高取。” 李清臣的眉头皱了皱,本想训斥怎可把这党派之争的因素无限扩张到了整个考试评定之上,但是刚一张口,却又止住。这场殿试本身不就是一场政治党派的站队判断么?如果说杨畏的判断原则有误,那么刚才被皇上废除的评定结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旧党的反击力度如此之强,新党的绍圣布局障碍重重,这次殿试,本身就是他们与皇上商量后而决策的正式宣战时机,考题就是新出台的施政方针,录取的士子必将成为接下来几年的施政吏治中的骨干,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秦刚,就随意再抛出一个极易干扰底下人判断原则的因素吧! 李清臣最终选择了没有开口,决定把这个问题扔给皇上去操心处理吧。 只是,眼前的这个杨畏,他心里甚是不喜。 听说早在熙宁年间时,杨畏就曾投靠了当时的宰相王安石,升到了监察御史助手,但在元佑更化之后,立即站出来赞颂司马光,在司马光病逝后,又投靠了吕大防,去弹劾了刘挚。而近来在赵煦亲政之后,又果断无比地再次背叛吕大防,全力歌颂绍圣与熙宁变法。 一时被世人称为“杨三变”,以讽刺其官场之中的变色能力。 此次若不是殿试紧要,又急需态度鲜明地对付旧党,李清臣是不愿使用这个“杨三变”的。 在看完了一大半已经评出的等级后,李清臣抬起头,对着正关切地看向他这里的皇帝微微地点了点头,以示一切重新进入正轨。 之所以在这次科举考试之初,一切都是依照前例施行,主要还是希望更深地麻痹旧党。所以,省试方案没有修改,也是有利于省试评卷中能够选拔中主体能力都不错的士子。 只是,这些人虽然都是可以给予进士身份的,但其中哪些人要重用、哪些人需打入另册,这却是接下来几年的绍圣绍述中的用人拔人的关键。 所以,李清臣给赵煦建议了这个策略:在锁院之后,下诏改变殿试方式,并在殿试上才发布这个引动旧党人士惊慌无比的考题。 只是感到意外的是,旧党分子的反扑竟然如此地凶猛与强烈,竟然直接在评定等级的时候如此地不加掩饰。当然这也同时给了赵煦暴怒、抓人与换人的最好理由。 因为这些口口声声“天子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却忘了,道理可以是这个道理,但是士大夫并不只有他们这一批。你都不配合,那么对于皇帝来说,换一批士大夫,是何其轻易的事情啊! 你们的确可以修改打牌的规则,但皇帝有权掀桌子换一批不改规则的打牌者。 酉时,时间已经比往年的殿试结果延后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在经过了李清臣详定之后的最新一份定等名单,摆在了赵煦的面前。 赵煦先看了前三人姓名,分别是赵谂、岑穰、和赵旸,他们应该是评定官定下的状元与榜眼。 在这里必须要说明的是,中国古代科举在最终殿试结果的第一名,一直被称为状元,这点从未有过变化。而在北宋时,第二名与第三名都称为榜眼,这是由于发榜时,状元居于正中,下方左右各列二、三名,都是大字标出,好似皇榜的两只眼睛,因而得名。 而只有到了南宋时,榜眼才成为第二名的专称,并将第三名重新命名为探花。 此时殿试的结果一共会分为六等, 第一等五个人,除了状元与两个榜眼之后,还有第四第五名。 第二等十五人,与第一等同称一甲,赐进士及第,是极其荣耀的存在,也是朝廷日后的栋梁之材的重点选拔对象; 然后二甲三甲,为赐进士出身; 再之后的四甲与五甲,则赐同进士出身。 而皇上调整名次,主要会在一甲范围。 赵煦看了看前三人的文章,虽然文采与文字都是极不错的,可是在他的眼中,尤其是被定为第一的赵谂,总是觉得苍白了一些、空洞了一点。这个人列为第一等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但是要作为状元,今后的这一科就要以他的姓名来命名,是有着极其特殊的代表含义的,必须要慎重。而是作为今年的状元,势必需要在接下来的绍圣事业中有所作为,他的实务能力还是必须要有一点的。 接下来看了第四名毕渐的卷子,文采同样地精彩,而叙理说事则显得更加有条不紊,赵煦看得很是满意,于是提起朱笔,将其第四的四字划去,改成了一。 由这个人做他的这科状元,还是不错的。然后原先的赵谂、岑穰、和赵旸便依次各后移一位,成为二三四名。 再看了第二等的试卷,赵煦对于这等里第三的赵期卷子也甚为喜欢,则把他的名次拿进了一等以示重视,看看前面都调整过的次序,就列为第五吧。原先的第五,让他降入二等列个第一,也算有了交待。 接下来赵煦主要就在寻找秦刚的试卷,终于在二甲的第五名找到。排的名次不高,但至少也进了二甲,赵煦倒没有什么不悦。只是他看到了,自然就得行使自己的特权。 当然,前面一等的排名已经是他调整过的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任性地把秦刚再次拉进去,那么就把他拉入到第二等的最后一名,虽然是这样的一个末位,但毕竟算得上是进了一甲,也是最为荣耀的进士及第,赵煦对他的看重之意浮于朱笔之上。 至于因此从一甲跌落二甲的那位考生,则自谋其福罢了。 主考官李清臣捧着赵煦朱笔改过的名单,一眼扫过,状元的调整倒没有引起他的什么注意,倒是从原先二甲提入一甲的秦刚之名显得甚为扎眼。 帝心由此可明。 注:关于宋代科举取士的分级其实一直在变化,有人说分三甲,那其实是宋太宗最早时候的事。后来经过好几任皇帝的调整,宋仁宗天圣五年,就确定了本章中所述的这种五甲划分。之后基本延续。南宋时略有小调整而已。 第120章 帝心 对于秦刚早已简在帝心的事情,李清臣在开封府炭薪案匆忙结束后就已有耳闻。 这也是他起初看到杨畏将秦刚之名次刻意压低之后,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的主要原因。 而眼下的名单,也让他内心的某些判断更加确定了而已。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一面叫人去礼部偏殿,将等待结果的考生宣进集英殿中谢恩宣名,一面叫来官吏赶紧抄录皇榜,并将于东华门外张榜宣示。 在秦刚与赵期、岑穰的闲聊中,大家都十分兴奋地提到了“东华门唱名”之事,这被大宋士子、乃至于朝廷诸臣均视为读书人一生中最为高光荣耀的时刻。 因为“东华门唱名”的本义,是出自于宋太宗雍熙二年首次通过殿试选拔出二十五位进士之后,为体现圣恩重视,太宗皇帝对此二十五人一一呼之,并面赐及第。 之后,随着每次进士录取人数的不断增加,则改为皇帝只象征性地宣读第一等的五人姓名,余者将会通过礼部官员在皇城外张榜代传。 只因东华门面临着京城最繁华的东城区,是皇城消息传晓天下的源头,便才有了“东华门唱名”之一说。 而今晚,将不知这殿中的哪五人,能得到皇帝的亲口传唱。 考生按照原先考试的顺序依次进殿,自然那些省试成绩优秀者也会站得更加靠前一些。 就在众人进殿之际,赵煦突然将李清臣唤至身边低语了一句,李清臣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很快就躬身轻语:“老臣遵旨。” 待得众考生都进殿站定,李清臣则带领众人先行拜谢圣恩,然后气定神闲地宣布:“圣天子亲政首年,得诸位英才,以应这集英盛名。今日殿试宣名,一甲二十名拜谢圣恩。” 此话刚落,立刻在殿中引起了一丝小小的躁动,又旋即便安静了下来,虽说以往天子御口只会宣名前五名,可这也并没有什么条陈故例,今天的天子想要多宣读十五人,那便是这十五人遇上的造化,此时只愿这样造化能够落到自己的身上才好。 宋时的宣读不会像后世那样玩悬念,倒过来从末尾起念,以把最关心的第一名放在最后宣布。而是规规矩矩地正向顺序,也就是先从状元开始宣读。 赵煦看向案头确定后的名单,先是叫出了状元毕渐的姓名。 毕渐在人群中初闻自己姓名,如梦似幻,稍愣之后,慌忙出列站在中间。 立刻便有礼部官员上前走到他的身边,手拿名单,向他询问本人籍贯与父祖的姓名,确认无误后,方才引至殿前皇帝御座前方。这时,还会有皇帝的内侍拿着同样的名单,再一次询问他的籍贯与父祖姓名。如此两次核实,是谨防有同名同姓之人错领。 因为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发生过。 宋真宗的天禧三年殿试,有两个叫王言的中了进士,一个二甲、一个五甲。但在宣名时,中五甲的衢州王言却率先应答,等睦州王言也出列应答时,再去查问两人籍贯,这才发现重名了。而这二甲赐的是进士出身,五甲却是同进士出身,其间差别非常之大。但是这个时候衢州的王言却说,恳请陛下念我已领旨谢恩,不好将这错赐的进士出身再收回吧? 真宗无奈,最后也只能将二人都赐为进士出身了。 不过在之后的殿前宣名前,都增加了两次确认籍贯和父祖姓名的重要流程。 毕渐为荆州潜江人,其少年聪慧,力学不辍。其家乡在熙丰年间,多受新法施行之利,农商开发皆是兴旺。但随元佑更化开始,诸多良政受党争影响,矛盾深化,积弊日显。 毕渐在省试中的排名就在前十,而今日殿试,对于这个考题可谓是感同身受,其破题承意,少了一些阿谀奉承之词,却多了不少务实除弊之见解。 所以他在杨畏的眼中,名次落在了第四,但是却迅速抓住了赵煦的眼光,直接擢为第一名的状元。因为只有像毕渐这样的笔下有策、胸中有志者,方可成为变法落实的急先锋。 其后便是两名榜眼赵谂与岑穰。 两人上前之时,也是恍恍然不知所措,尤其是那赵谂,其父本为渝州蛮部人,归顺朝廷后被赐赵姓,并让其子潜心读书,不想今日居然一朝得中榜眼。他在上前拜谢时的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抖。 再下来,是第四名的赵旸及第五名的赵期。 这次虽然并不没有太计较进士榜中的南北人之区分,但是南人的优势的确是太过于明显。这状元毕渐是荆州的,一个榜眼赵谂是渝州的,另一个榜眼岑穰是抚州的,再加上第四名赵旸是杭州的,若不是赵煦简拔提升的西京洛阳人赵期的话,这一等进士里,北人就要全军覆没了。 第一等中,每人被宣完名之后,一旁会有内侍送上皇帝亲赐的食物,退到一旁后还会有人立即给他们量身以备制袍。同时,内侍也会悄悄提醒他们,如果想向皇上进献谢恩诗的话,一旁还会有笔墨,这些都是第一等进士才有的荣耀。 原本殿试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前面李清臣讲了,今天的天子兴致很高,还会亲口对第二等、同样是一甲的十五名进士进行宣名。 虽然这十五人的流程会简单许多,不会再有赐食、量衣与献诗,但每一个被宣到名字的考生都是激动异常。 一直到了最后,立于人群里的秦刚快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正想着这里的流程结束之后,还是尽快赶回去补一觉再说,就听着御座上的天子清晰地宣读出声: “士子秦刚,御试第二十名,赐进士及第。” 是吗?第二十名是自己么?刚才还在暗自笑话那些被唱名的考生会那般地失态,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轮到了自己身上。 秦刚木木地走出人群,这才清晰地感受到环境对于个人感受的巨大影响。 按流程核对完籍贯与父祖姓名之后,被引导着走在这高大的宫殿之中,感受着两排及身后投来的复杂眼神,再看向慢慢走近的高大御座上的皇帝,秦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有点惶恐了起来。 再核对,再谢恩,再引至一旁。 本科殿试至此结束,共五百一十四名士子参加,取进士五百一十三名。 这难得的一个缺数,并非是朝廷有意的黜落,而是那个主动作死的白卷英雄尹焞。 而这也是本科考试的一个异数,所有的一切,并未随着殿试结果的正式发榜而结束,反而会是一场政治风暴的开始。 在集英殿上,天子金口对于二十人的唱名,并未引起在场考生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大家彼此之间并不怎么熟悉,又碍于殿上的严肃气氛,没法进行交流。 而在大家从东华门走出之后,再聚在之前张榜公示出来的全部结果时,越来越多的考生便慢慢看出了门道:赞成新党的考生都在了前三甲,而支持旧党立场的考生,竟然全部留下了后两甲。 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点燃,虽然并非能表现出什么具体的行为,但是忿恨的种子已经从此撒下,只是相对懦弱的他们,暂时还不敢表达什么。 第二天,敢说话的人开口了。 开口的是政事堂里已经沉默多时的门下侍郎苏辙。 他在胞兄苏轼选择离京外放的时候,坚守在了这里,等的就是在今天这个他认为朝廷存亡之秋的关键时刻。 他一口气上了两道奏章。都有点长,更重要的是,言辞竟然表达得非常地彪悍。 简单归纳一下大意,第一份奏章主要是来批评赵煦授意下的这次殿试考题是相当不妥当的。在苏辙的笔下,宋神宗在位期间,就像汉武帝那样,对外征伐、对内折腾,弄得四方树敌、民不聊生。幸好陛下在登基后的元佑年间进行了补救,这样子才是应该的、正确的。就像是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在上位之后废苛政、安天下一般。所以这元佑年间的事情没有错的、没有必要进行修正。 或许是担心第一份的奏章里的语气过于强硬,苏辙又上的第二份奏章里,则是稍稍缓和了一点语气,他指出:即使陛下您想改变一些国政方向,那也不应该把想法出在殿试的考场上,而是应该把问题交给我们这些执政们,包括可以拿到朝堂之上进行充分的讨论,这样才是正确的决策方法啊。 苏辙最头痛的就是李清臣这次悄声无息玩的这一出,他深信,这恰恰说明新党在朝堂上的力量还不强大,旧党的势力犹存,对于任何意图改变国政方向的企图,还是应该能实现有效的扼制。 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辩论能力依旧拥有着绝对的信心,新党那头,即使是章扒皮亲自出场,他也完全不会怯场。 赵煦看了这两份奏章便笑了,他提笔在第二份奏章上批示:明日大朝会,堂议! 这是赵煦亲政以来难得的大朝会,这更是皇上难得地正面面对执政大臣的质疑与劝谏,在群臣的众视睽睽之下,苏辙迈着必胜的步伐行至殿堂正中,行礼、深呼吸、聚中气,方道: “老臣有本启奏!” “你的本子朕看过了。”赵煦却罕见地出言打断了苏辙的发言,竟率先质问道:“你为何将先帝比作汉武帝?” 嗯?不对,这不是让自己辩论的脚本,这是对自己问罪的脚本! 苏辙的额头开始冒汗,赶紧补救道:“臣是如此作了比方,因为汉武帝是个明君……” “错!你的本子里在批评汉武帝穷兵黩武、还下过罪己诏!这也算是你说的明君吗?” 多年的朝堂斗争经验让苏辙迅速明白,这件事完了! 现在的这个形势,就相当于后世我们在讨论一家企业的管理模式是否科学的问题,你在之前的准备中,把这个模式包含的要点、步骤、细节都烂熟于胸,又套上了若干个管理大师的成熟理论,结合自己认为雄辩天下的口才,正准备登台开战之时。 却没想到对方突然提出一个质疑:你怎么找了一家有汉奸嫌疑的公司来讨论? 好了,这件事情就转向了,我们必须要讨论一下使用汉奸公司的错误问题该如何检讨。 尽管你内心认为,我只是随便举了这家公司来作为例子,既然这个例子不太妥,那我们完全可以撇开这公司,换一个例子继续讨论我们的管理模式啊!毕竟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并不重要啊! 当然,你如果只是想想也就算了,如果真的说出来的话…… 等等,什么?你说这家公司的汉奸行径不重要?你认为爱国在经营管理中不重要? …… 一千多年前的苏辙早就有了极其敏锐的政治意识,尽管他心里明白,将宋神宗比作汉武帝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辩论小技巧,但在这里却已经成为了最最关键的重大失误,接下去的任何辩解,都会成为将自己继续拖入泥淖深处的挣扎,所以他无比清醒地表现出了他最冷静、最缜密的个人特质: 紧闭双唇,什么也不再说,弯着腰慢慢地从殿前向后退去。 这个动作在朝堂之上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叫作“下殿待罪”,是苏辙向朝堂上所有的官员表明:我认输了!我举白旗投降了! 赵煦是个狠人,他一上来,直接抓住了苏辙在忠君问题上的破绽。直接质问,你把汉武帝定义为暴君、有过错的罪人,然后再来比作先帝,你居心何在? 千百年来,这都是屡试不爽的辩论杀器。到了后世就叫做:政治正确。 苏辙破不了这个题,他就只能退下去任其宰割。在退至出来的原位置时,他的内心想到了胞兄苏轼,当初他还嘲笑自己兄长的懦弱,可在这里,他却无法判断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当然,苏辙之前的判断还是有一点正确的,在这个朝堂上,他还是有援军的。 仍然暂居右相位置的范纯仁站了出来:“启禀陛下,汉武帝毕竟雄才大略,史无贬辞。尽管略有瑕疵,苏辙他拿来比作先帝,也无诽谤之意。老臣恳请陛下原谅他的妄言之错。” “你也知道他妄言?这人们常把秦皇汉武并称,这秦皇就是史论定下的暴君,他一个执政大臣能不知道吗?” “老臣以为,引史相比,当是就事论事,并非涉及对于当事人的评价。”范纯仁还是稳稳当当地一字一句说着,他的策略是不进攻,不引起皇帝的反感,只求力保苏辙的无罪。所以他一个字也不涉及对于苏辙观点的辩护。 “范卿说得也有些道理。”赵煦也看出了范纯仁的用意,语气立刻缓了下来。反正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苏辙这个不识相的老头闭嘴,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那就这样吧。 下朝之后,心灰意冷的苏辙非常识趣地立即上了告罪的辞职信,要求外放。 在赵煦这里,竟然连假意挽留的样子都不做了,直接批复同意,外放知汝州,可见对他的厌恶程度。 四月初一,朝廷发布诏令,正式改元绍圣。 因此,元佑九年正式结束,代之的便是绍圣元年。 第121章 球星 苏辙的外放,实质便是被罢相。 对此,秦观得知之后,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毕竟在元佑初年,对于大宋将士们于熙丰年间流血牺牲而夺回的城寨之地,司马光这个腐儒提出了“尽数退还给西夏”的荒唐主张,而苏辙竟然也是朝堂中最为强烈支持的那个。 尤其是在最终同意割还西夏米脂、浮图、葭芦、安疆四寨之后,西夏却没有如旧党人士宣扬的那种“感恩戴德、永守和平”,反而是趁火打劫地展开了更大规模的军事侵扰。面对如此的事实打脸之后,以苏辙为代表的旧党众人,却展开了他们自以为是的雄辩之术,认为西夏人如此进攻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退还的距离不够大、割还的城寨不够多而导致的。 这种妥协退让的边境策略,不仅仅是让元佑时期的宋朝廷成为周边诸国外交口碑中的笑柄,更是让大宋河西诸路的军民陷入到了无穷尽的兵火灾难之中。 即使是顾及自己老师苏轼的面子,秦观在谈及此事时,对于苏辙等人行为的不认同也是毫不掩饰的,将君子道德的那一套,应用到战争中,在朝堂上是极其可笑的,而在边境的民间,则意味着无数百姓人家的灭顶之灾。 当然,苏辙的外放,则正式触动了元佑旧臣开始被批量放逐的第一块多米诺骨。 秦刚并没有因为自己获得了一甲的进士及第而有太多的兴奋,只是对于接下来秦观的命运表达了深深的担忧。 毕竟,在苏轼离开京城之后,苏辙多少还算是挡在蜀党一众人等身前的最后一棵大树。 如今,苏辙也离开京城了,小人们便开始发动了。 借着绍圣元年的开启,赵挺之开始上书弹劾苏轼,诉其学术不端、扰乱朝纲。 在蔡京的授意指点下,赵挺之进而指出,其本人虽已外放定州,但其诸多门徒依旧盘踞于国史院,并以修《神宗实录》为机,在其书中多有编造诬陷不实之辞,从而以此诋毁先帝英名、陷构新法于不义。 而御史台与谏院众人,在蔡京的安排下也闻风而动,纷纷上书附和。 这一次,也的确是赵挺之下了很深的功夫,无论是选择弹劾的话题之点,还是选择弹劾的时间,都是把捏得恰到好处。 正在绍圣兴头上的赵煦,看了赵挺之的弹劾奏章之后,再一条条细细地阅读已经在《神宗实录》里所查找出来罪证之后,勃然大怒,立即下旨要求严厉查处。 一时之间,山雨欲来! 得知此事的秦刚,赶往秦观住所,却见其神态悠闲地击拂冲茶,看到秦刚便笑着说:“新科进士过不了几日就会授官。你不在家静心以待,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这进士得中即可授官的规矩,也是从宋代才开始的。 唐朝科举考中进士后,还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可得官。比如一代文豪韩愈,考中进士后,却三次参加吏部考试不得过,最后只得离开京城去找了节度使董晋,在其麾下做了幕僚。 宋朝自太平兴国二年开始,凡是通过科举获得进士者,无须再考试,直接就可以授以官职。 只是不同的年代,进士初次得官的情况也不一样。 太祖时期多为较低的初等职官,后来经过诸多皇帝,一直到了神宗以及当朝为止,进士授官的官品才逐渐提高。 如果根据元佑年间的几次科举惯例,状元一般能任承事郎、签书两使幕职官厅公事,榜眼为两使幕职官,第四、五名为试衔知县。第六人至一甲末为试衔大郡判司、大县主簿。二、三、四甲为试衔判司簿尉,五甲等候选用。 秦刚行过礼后笑道:“老师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从八品的宣义郎,可是比状元可授的承事郎还要高上一阶,我还在乎能给个什么样的官职吗?” 秦观知道他是说笑,但还是纠正他:“徐之莫要轻视,这官阶只是官阶,此次朝廷所授的却是差遣。有了差遣,方才能够一展抱负,行事建功,实现你的人生所愿。” 秦刚却是叹了一口道:“若是朝堂政治清明,学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今天听李至德说那赵挺之兴风作浪,朝廷信之要查《神宗实录》编纂一事,想必老师定是因此事而被通知在家待查了吧?” 秦观笑笑说:“若要说是两年前,我倒真的会为之惊慌失措,为了头上官帽而患得患失。那个时候,我还错信他人,连累了我的老师及苏三丈。” 秦观说的这件旧事,是元佑五年,他终于入京为官,但是正好遇上洛党与蜀党相争的贾易一案。当时的秦观因先受朱光庭的弹劾、后受赵君惕的拉拢,在面对这类政治斗争,既无策略、又无眼光,竟然独自去找赵君惕疏通关系。却中了对方之计,套去了苏轼与苏辙的口实,结果坑了自己老师一次。 此事之后,他后悔万分,自觉在师兄弟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幸好有着苏轼的天然豁达,反过来安慰于他,说如贾易、赵君惕这等奸猾之辈,单纯简单的秦观哪里会是对手。无妨无妨,成长了就好! 眼下已过去了四年,秦观在京城的官场中也算是见识过了各种的阴险丑恶,更从老师苏轼以及苏辙的先后离京中看清了政治的无情。 “徐之,说句实话,我真的还要感谢你。”秦观深有感触地说道,“我这一生,作过很多诗词,结识过很多师友。但唯有收你为弟子后,才突然发现,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比如,你这次的登第,老师之喜,甚于自己当年。与此相对,我这编修之职又有甚要紧。” 有人曾说,秦观的一生,一直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是由于在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乏爱护他的人: 无论是年轻时被疯狂追捧的无数诗词崇拜者,还是家中对其一心一意的夫人徐文美,又或是甘于随其同生共死的侍妾边朝华。即使是在人心险恶的朝堂,上有老师苏大学士保驾护航,旁有成熟稳重的师兄黄庭坚随时照应,一直让他的生活过得非常地安逸与顺畅。 所以,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之中,当绍圣元年的政治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秦观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地被打倒,一个个地失去了保护他的能力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何处才是其应去的归宿,于是,便由此一步步地走入人生低谷,再也无法走出来。 但是,眼下的秦观,却多了一分老师的责任、更多了一分老师的骄傲,在他看向未知远方的眼光里,平白地增添了几分需要关心照顾身边弟子的自信与责任。 秦刚看在眼中,却把这份感受到的欣喜悄悄地藏于心底。 他突然提到:“老师,我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这最出名的大相国寺倒是一次也不曾去过。不知今日可否能带我去看看呢?” 秦观一听,倒也来了兴致,道:“甚好,叫上湛哥儿,同去走走。” 大相国寺,一直是京城的另一种象征。 来了之后,秦刚才发现,所谓的大相国寺,并不只是单独的一座寺庙,而是由一片甚至是不同宗派的几十个僧院组成的寺庙群,佛教用语叫做丛林。 而且在不同僧院之间,便是京城永远的繁华景象,各式各样的集市夹杂其间,各种摊位店铺生意林立其中。 秦刚他们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要比新年时的东岳庙庙会还要热闹几分。 想起了庙会,秦刚便不由地想到了郭小娘,她有伯父在朝中为官,现在也应该是知道了他获得进士及第的喜讯吧。 只是想到此事时,秦刚却总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只是怎么个不对劲却说不上。 “好!”前方突然传出爆发式的一阵众人喝彩声,打断了秦刚的思路。 却见秦湛一把拉起秦刚的手,兴奋地就要往前方凑去,并对他解释道:“是蹴鞠场,说明今天有蹴鞠比赛哩!” 果真,这里是在大相国寺的内部两处僧院之间的一块空地,四周被围起了一圈看台,中间便是专门的蹴鞠场。不过一问才知,里面的位置都是提前预订好的,现在临时想进去是不行的,只可以预订明后天的比赛,真是想不到,在宋朝的球赛就已经这么火热与市场化了。 不过,还是秦湛的眼神好,透过一群人头突然在里面看到了熟人,赶紧举起手一边拼命摇晃一边大声冲着那边叫道:“高二!高二!高球!看这里、看这里!” 果真,场内的确实是高球,在听到了喊他的声音后,先是看到了招手的秦湛,再看到了秦观他们,立刻一溜烟地跑出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地见过礼,再与看守入口的人打了一声招呼,就把他们三人带入场中,还在最前方给贵宾专门设立的座位地方安排了位置从下。 果然是有人好办事啊,不仅可以进到内场,而且还能够有座位坐。 “秦大官人好,秦小官人好,你们先在这里安坐。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高球总是那般地彬彬有礼,不过今天他是换了一身短打打扮,像是也要下场踢球的样子。 秦刚问了一下,高球点点头道:“这里每两个月会有一场蹴鞠比赛,男女也帮驸马府上带了一支队伍,今天是要和楚国公府上的队伍比赛。” 哎哟,怎么遇上的都是熟人啊!秦刚与秦湛赶紧向前方望去,果然,很快就在对面的观看座位那里看到了赵子裪,因为比赛快开始了,又是外面的公开环境,赵子裪也只是在座位上远远的点了点头,示意见过礼了。 在正式比赛前,先是由将要比赛的两支球队各派出自己的好手进行个人表演。也就是一个人用脚将皮球踢出各种的花样,这个在此时被称为“白打”。 之前吸引到秦刚他们的那阵喝采声,其实正是高球的白打表演,只是可惜现在是看不见了。 接下来便开始正式的比赛了。 秦刚看到,场地的正中间竖着两根足有三丈多高的竹竿,两根竹竿之间的间距据说是有标准的,应该是九尺五寸长,用了一条横幅连起来,而横幅的中心处裁出了一个直径二尺八寸的圆洞,这个圆洞被称为“风流眼”。 蹴鞠的比赛模式叫作“筑球”。 筑球对战时,每方派出七人,站在竹竿横幅的两侧,比赛开始后,每一队由球头,也就是比赛队伍的队长发球,依次传给自己队伍的每一人,然后最后一人必须将球从横幅中的风流眼中踢过去。然后对方能够接住后,再依次传过七个人后踢回来。在这过程中,如果球在自己一方掉落地上,或者没有能穿过风流眼,都算是对方得分。 只是筑球的规则过于简单与死板,每一次的进攻都要经过七个人依次颠球,实际主要就看最后一个人踢过风流眼的技巧,从精彩程度还不如白打好看,两队之间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对抗手段,无非就是一声温文尔雅的才艺表演。 所以这样子看来,非要说这蹴鞠是最早的足球起源还是挺牵强,除了都是允许用脚、腿、肩、身与头顶控球之外,并没有什么共同点。 比赛结束之后,驸马府与楚王府的队伍水平都还不错,所以无论是过风流眼、还是相互传球,大家的得分居然都是相同的,但是最终裁判那边商量后,还是以高球率领的驸马府在颠球过程中,花样更多、配合更默契、获得的喝彩声也更多些,而判胜。 比赛结束后,一则楚王府的几名队员并不服气,二则周围的看众还未尽兴。秦刚突然想到,如果要是生硬地把足球比赛的规则介绍过来的话,不但眼下的场地并不允许,而且也不一定适合眼前这些队员的习惯与踢球技巧。 其实倒是有另一种成熟的比赛规则更加类似并适合这些队员,那就是之后的毽球,或者说是东南亚流行的藤球。 于是,秦刚便请来了高球与楚王府队的球头,说他有一种新式的比赛规则,可能会令比赛更加好看一些,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尝试一下?然后就把这毽球的基本规则讲给他听。其实与刚才的筑球规则相比,只有三点改动: 一是把高空的风流眼横幅改成了只有一人高的球网,而且只要过网就算是成功进攻,降低了难度,却增加了攻击的力度与频率;二是限制了在已方颠球的次数,规定自己场内不论颠球次序,也不限谁去颠,但是最多四次就必须要过网进攻,这点是加快了比赛的节奏;三是降低的比赛的人数,每队只保留三到五人即可,其余人可作替补。 两人对这规则一听就明白了,而且觉得十分新鲜并有意思。 尤其是对方的球头,正好对于刚才的比赛结果并不服气,就问高球敢不敢用新规则再比试一番? 高球心想谁怕谁,于是欣然应战,并请秦刚为裁判。 双方回到队伍中找队员各自讲解准备了一番,按五人制的规模,各带了四名队员上场。 果然,在新规则下,比赛的对抗性迅速增强,毕竟是最多四次就会把球踢过对场,甚至有队员也会无师自通地会选择过网偷袭以及拦网反击,场上顿时显得是险象环生,不时地还会出现某个队员飞身救球、甚至还有倒挂金钩、凌空抽射等等这种进攻性与观赏性都极佳的场面出现。 周围的观众之前哪曾见过这样的比赛,一下子都有些疯狂地喝起彩来。 尤其是高球,他优秀的个人技术,在这样的比赛里,不仅能够十分完美地承担起一传、二传、进攻甚至是拦截的各个角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自由人。 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优秀进攻及防守中,获得了观众如痴如醉的喝彩。 新规则每局十五分,三局两胜。两队前面打成平局后,在观众的阵阵喝彩声中,进入了决胜局的争夺。 最后在连续打了四五次平分之后,驸马府队还是依靠高球的出色能力险险胜出。 不过这次的比分,楚王府队的球头没有太多的话,只是约好,双方回去训练几日后,再来决一雌雄。 这一日,高球的球星之名,再度在京城扬出! 而新式的蹴鞠规则也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 第122章 授官 从大相国寺回来没多久,就有人来家里传信,原来是赵子祹急约见面。秦刚一看就笑了,看来这位纨绔还不算头脑迟钝,这么快就看到了这里面的商机。 秦湛之前已经陪着秦观回家去了,秦刚便叫上胡衍一起去见赵子裪。 见面后的赵子裪便十分兴奋,直呼秦刚就是他的财神爷。在将周围下人全部屏退,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赵子裪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他的想法: “徐之啊,你这个蹴鞠新规则太好了。我准备花一个月的时间去说服京城的其他球队来学习新规则,然后从下个月开始,就进行联赛。” “联赛?你说的是什么联赛?”秦刚一下子就听愣了。 “是啊!”赵子裪觉得非常奇怪,“我们蹴鞠本来就有分天下各州联赛与京城联赛。各州联赛名曰‘山丘正赛’,每年只举办一次。而京城的联赛则是每两个月一次。” 在秦刚的追问之下,这才发现宋人对于蹴鞠赛事的市场化组织程度竟然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现在京城最出名的蹴鞠社叫齐云社。齐云社设有“督部署”一人,掌管总体事宜,下设“教正”、“社司”、“知宾”、“会干”等人分别负责日常事务、接待以及赛事等等。 齐云社对于加入会社的队员、球队都要分别收取相应的费用,订有严格规范的章程与规矩。只有缴费并遵守这些规矩的球队,才能有资格参加相应的联赛。 “徐之你可知道,齐云社是靠什么赚钱的吗?”赵子裪得意地问道。 “难道不是你刚才说的报名费吗?”明知道不大可能会是这个答案,但秦刚还是顺着赵公子的意思来问。 “当然不是啦!那能有几个钱!”赵子裪笑道,“每次联赛举办的时候,卖门票、出租比赛场地周边摊位都能有大笔的收入。只不过这些钱和报名费比是大钱,但要是与赌球来比,就又是小得太多了。” “蹴鞠还有赌球?”秦刚实在是佩服宋人的商业头脑,而且按赵子裪的意思,这赌球的收入才是蹴鞠联赛中最大的收益。 “只是徐之你不知道的是,赌球最希望的是比赛的结果不可预知。只要结果不可预知,押赌就有可能大赢大输。只要输赢够大,这赌球的吸引力就变大,会社就不愁从中间抽头。” “只是,最近这一年多,在老的筑球规则下,高球那厮所带的驸马府队实在是实力过高,其他队和他们差距过大,与他们的比赛,基本没有悬念,大家都能押对,所以相应赢的钱也少,以至于赌球的收入就不能达到理想的状态。之前就曾有人提出过修改比赛规则,只是没人想得出怎么改才能改得更加好!” “而今天的这种新规则,变化很大,但是难得的是,大家居然都很喜欢。我那个球头告诉我,只要他回去带领队员再多练习一段时间,就不怕驸马府队了。本来今天的比赛,对方只是赢在了运气上而已。” “噢!”秦刚算是听明白了,便问,“你想将齐云社取而代之?” “非也!”赵子裪笑笑说,“齐云社其实就是我们几家宗室在京城里的产业。我们楚王府也在其中占有股份。我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新式比赛法,让我也能竞争一下‘督部署’,或者是先做他身边的‘社司’也好啊!” 赵子裪在春节后通过独家引进了“一品天醇”,一下子在所有的酒楼正店里打响了名气,而随着滚滚而来的售酒利润、由酒带动的酒楼生意,终于能够改变了他父亲、即现在的楚国公赵令勔对他的印象。 而尝到了甜头的赵子裪显然更希望通过蹴鞠新联赛的推广与组织,帮助他在京城的生意圈里获取更大的成功与发言资本。 赵子裪一眼看出了新式蹴鞠规则的价值,原本也不一定非得和秦刚打招呼,毕竟宋朝没有什么专利的说法。但是他深信,秦刚既然能够想得出这么棒的比赛规则,也一定会在联赛的组织方面提出一些更好的建议。 所以,他索性直接提出,这种新式蹴鞠联赛若能举办成功,其中他能拿到的获利部分,二一添作五,分秦刚一半。 秦刚则坚决地推掉,原本在酒水发卖的事情上,是一定得要借助于宗室家族的力量,他还苦心维持着与赵子裪表面上的“仇人”关系。这蹴鞠一事,本来就是京城几家宗室操纵着,他宁可不要这些收益,也不愿掺杂进去。 不过他随后还是安慰对方说,一定会尽心帮他谋划。 比如,可以努力培养各种像高球一样的球星,在比赛中,可以统计不同位置的得分情况,每一场比赛,除了最终的比分结果之外,还有最佳主攻手、最佳二传手、最佳防护手等等。齐云社管理的各个球队的队员都要注册,一旦出现明星队员转队,齐云社要收转会费…… 反正,后世的体育比赛,本身就是各种各样的商业化运作手段的大荟聚。从中挑选一些相对简单的、成熟的章程与思路出来,也就足够齐云社从中多赚好几十年的钱了。 回去的路上,胡衍对于秦刚完全推掉这个蹴鞠联赛的收益表示很不解:“大哥,我觉得少拿一点不行么?或者你不愿发生表面上的联系,可以委托李禠去拿啊,甚至再分给他一些代持的收益都是好的啊!” “看事情不能看表面。”秦刚摇摇头说,“首先,对于这个新的蹴鞠联赛,我只是提出了一套新的规则。而在我的手上,既没有队伍、也没有优秀的参赛选手,更不要说是在齐云社里有相应的重要职位。真想拿这个钱,也是拿不长久的。其次,你想想,赵公子虽然许诺我收益,但具体是能给多少?往好里说,是许愿,往不好里讲,可能是在试探我有无贪心。还有,眼下这京城的局势……所以,还不如结个善缘,说不定以后要有求助于赵公子的地方。” 说到了京城的局势,胡衍也耳闻了不少,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大哥,好不容易盼到你终于考中了进士,当然这里面,我也知道是多亏了秦宣德对你的学业教授,但是现在哪里知道他那里的麻烦会到什么样的程度,真是不知道前面的路要怎么走了?” 胡衍话说的虽然都是实情,但是多少里面也有一点是对他对秦观的一点埋怨。 秦刚原本想呵斥掉这样的想法的,后来想想胡衍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他着想,于是也就算了。不过却叮嘱了一句:“关于我考中进士一事,我已修书回家报喜。但是京城眼下的不好的消息,你可给我把嘴守严了,不得让高邮的人知晓。” “大哥你吩咐的事,我自然遵守。”胡衍低头道,“可就是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先瞒一阵是一阵吧!”秦刚叹了一口气。 四月十日,壬子日,苏轼被弹劾之前掌制命时语涉讥讪,被取消了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学士的馆职,而改为左承议郎。 这便是赵挺之的弹劾见效了。 而苏轼的这个罪名,出于他担任两制官,起草的对吕惠卿贬官安置的一篇制文。通过赵挺之精心细致的排查,从这篇制文里找出了诸多严重的问题: “凶人在位,民不奠居”,这不是在影射先帝神宗是凶人吗? “始与知已,共为欺君”,这只是在斥骂吕惠卿吗?分明是将今天之宰执,当年的新党一众尽数骂进去了嘛! 所以,这和当年他经历过的乌台诗案不一样,赵挺之卧薪尝胆,挖掘出来的这些罪证,再经过新党干将张商英之口,至少已经给苏轼定下了无法辩解脱身的大逆之罪:影射先帝。 赵煦的批示是:铁证如山,就地免职,落职英州【注:今广东省英德市】反省。 定州、英州虽然都是州,但前者虽是北方边境但是离京城不远,后者却是岭南瘴疫之地。而苏轼这次,也成为了大宋朝继蔡确之后,第二个被贬过岭南的朝中重臣。 无巧不巧,之后第三日,王安石配飨神宗庙庭,蔡确被追复为右正议大夫。 如果朝中此时还有人看不清形势,或者是还不愿相信旧党的天下已经完全被颠覆的话。那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四月二十日,皇城内突然传出一条震惊朝野的大消息: 天子驾临内东门小殿,负责书诏的翰林学士院锁院了! 这是朝堂决定要大拜除的明确信号。 宋朝的大拜除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册封太子,二是宣麻拜相。因为这都将会是影响国本的重大事宜。 所以,在这个重大时刻,天子便会亲自来到学士院中,向翰林学士口述自己的旨意,然后学士们将依旨进行草诏。 而在这过程中,一直等到正式旨意发出之前,为了绝对保密,学士院会被完全封锁,以防消息外泄。 第二天一早,宣德门外的白麻榜书上正式宣布:拜资政殿学士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同日,同意了原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的辞相申请,出知颖昌府。 因之前原门下侍郎苏辙外放,以观文殿学士安焘为门下侍郎; 原签书枢密院事刘奉世,以枢密直学士,出知成德军;以翰林学士承旨曾布同知枢密院事。 至此,政事堂正式回归新党一营。 而且,因为右相空缺,章惇便成为了独相! 绍圣元年的新科进士们的授官也在紧锣密鼓地实施了。 由于这是赵煦亲自殿试后而录取的进士们,所以他们将会成为他的首批“天子门生”,既然如此,何不将恩典更多地赐予一点呢? 状元毕渐,官授左宣义郎,签书山南东道节度判官; 榜眼赵谂,官授左承事郎,知彭州九陇县; 榜眼岑穰,官授左承事郎,知颍昌府长葛县; …… 在报到赵煦手里的这份授官名单,包括了一直到三甲的所有进士名单。前面看着的拟授官职都还令他十分满意,目的就是要让这一科的进士们感激于他的额外加恩。 但是,就在这近百名的名单中,唯独一甲的第二十名秦刚名字的后面,却是一处空白。 当他抬起疑惑的眼睛时,正好对上章惇看过来的坚定的眼神。 “陛下一定是要问,这第二十名秦刚为何没有官职吧?” 赵煦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章惇的说明。 自去年年底,章惇被他从杭州召回之后,按他的原意,就要立刻将吕大防、范纯仁这几个讨厌的老头们赶得远远的,立刻给一众新党之人腾出位置来,但是却被章惇制止了。 章惇以无比冷静的心态告诉他,不要这么心急。 经过了整整八年的元佑更化,除了表面上政务堂里的这几位旧党大佬、还有遍布朝堂的各个旧党骨干,甚至还有许多只因政治风向变换、而伪装成新党拥护者的旧党内应,都形成了根深蒂固、错综复杂的政治势力。 虽然有着天子的绝对支持,卷土重来的新党也不能只凭一时头热,瞎打蛮冲。所以,经过他缜密的分析与细致的布局,仍然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与朝廷宰执的位置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以便在绝对安静的心态,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赵煦自从高太后去世,终于能够拥有了自己绝对的权力,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要对付朝中的那一大帮“老奸巨滑”且“学富五车”的大臣,他还是需要有非常专业、非常富有经验的导师来保障与引导。 而他所选择的导师是章惇,而章惇在这方面的表现无疑是优秀的。 章惇回京的四个月时间里,并没有走至朝堂的前台,而且隐身于幕后,细心地指导小皇帝如何地去识别臣子的言行与内心,如何去判断局势的变幻及真假,以及更为重要的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手中皇权的优势与作用。 而对于苏辙因殿试上书的精彩反击,就出于他的巧妙指导。 所以,对于赵煦来说,现在的章惇,既是他所依靠的朝堂宰执,又是他可信赖的师长助手。他正在静静地倾听章惇的解释与说明。 “秦刚,人才也!臣亦与其有过交往。”章惇先下了肯定无比的结论,“然,人才若非为陛下所用,则为人灾也!如苏子由、刘仲冯之流。” 赵煦默然认可,章惇说的两人就是刚被他从政事堂罢免的苏辙与刘奉世,从个人才华与能力上,都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他们都用在了反对新法、拥护高太后的身上,那么这样的人越有才、也就越是不能用。 “秦刚的卷子我看过。”赵煦说了这么一句话,意思是指秦刚的学术观点是支持新法的。 “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怎么写、怎么说,关键要看他怎么做?”章惇继续说道,“秦刚为国史院编修秦观之门下弟子,这秦观与黄庭坚等人皆是苏轼余党,目前已涉《神宗实录》诋毁一案调查之中。臣曾劝诫过秦刚,希望他能够明辨是非、识清大局,臣甚至提出愿向陛地讨请特旨,保荐他进入门下五房任主事。” 章惇的这番话显然出乎赵煦的意料,这门下五房主事虽然品级并不算高,但作为新科进士,要授此职,若非是宰相特请,就算是看中于秦刚的他自己,也不太会放出这种手笔的,那也说明了章惇对其的看重,于是他便问道:“这秦刚是如何回复章相的?” “他说要回去问其恩师的意思!” 赵煦又默然了,这句回答不仅仅是简单的拒绝荐官的意思,更是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虽然在他心里,非常看重秦刚这一人才,但是在涉及到对其父亲宋神宗政治观点的维护,这是他眼下布局新政变法的所有政治意识的核心基础,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 “那么,章相的这次谈话是在何时?” “上元节前两天。” “如今科举发榜,章相觉得能否再给这个秦刚一次机会?”赵煦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 “陛下如有此意,臣当可一试。”章惇想了想,道:“听说工部侍郎郭明叔欲揽这秦刚为侄婿,不妨由其出面劝说为宜。” “也好,如若顺利,朕可为其侄女赐婚。但要是这个秦刚执迷不悟,也叫郭卿另觅良婿吧!” “臣遵旨。” 第123章 背叛 新科进士的授官工作会持续很长时间,有的职位是现成空置的,有的职位却是还需要一番手续折腾的,所以每个人收到授官通知的时间是不同的。 即使是有早有晚,但在一甲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收到官书,就连二甲与三甲的人也都差不多也收到了官书后,而秦刚这里,却依然没有任何的消息。 每天都会过来跑一趟的秦湛有点坐不住了,他说:“十八叔,要不我去找一下禠哥,让他去找人问问看?他家大人可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啊!”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去问他!”秦刚摇了摇头,“这件事的原因其实很明了了。” 秦湛默然,其实他也十分清楚是自己的父亲连累了秦刚。 “我倒是要说说你,科举之路你不走,可以说是人各有志。但是你想与我学经商,这个学刊,你是必须要多多研究的。”秦刚扬了扬手里刚收到的最新一期《菱川格致学刊》。 在乔襄文的主持下,学刊保持了每月一期的出刊速度,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内容越来越精彩且实在了,至少也反映出书院在格致学研究的快速发展。 其实宋时的江淮地区,人文教育一直十分繁盛,而发达的工商活动以及书籍出版也给了各种创新思想以极大的发展空间。只是一直缺乏像是官府以及书院这样相对正统的渠道给它们以发展的空间。 而菱川书院挟带着秦刚个人在当地影响,以及之后苏颂、沈括等大家的推荐关注,对于格物致之学问的钻研风气不断高涨,其影响也在不断地提升。学刊上开始出现了许多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精巧发明,甚至开始在一些具体的生意上有所体现。 秦湛一时还不能理解为何要研究这个,秦刚便说:“你前几天刚从仓王村回来,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上个月的银霜炭生产已经减半,我估计再烧一到两次窑就可以停了。接下来,窑场那边该怎么办?你可以什么主见?” 这么一说,秦湛倒觉得是个问题,虽然在这一个冬天,不管是秦刚与罗掌柜这边赚得的钱,还是钱老六一家拿到的工钱,都已经完全超过了往年的数倍收入。但说要是到了天热后就躺下不干活,毕竟是不符合此时人们的想法。 经商,首要考虑的就是利益价值的最大化。 “那你就好好看看这些学刊。”秦刚将手中的最新一期与桌上之前的几本放在一起,“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发明,是适合在仓王村让钱老六他们在夏天里经营的。我去一趟履常师叔家。” 秦湛确实觉得此事有点重要,便在书房里留下来。 秦刚一个人去了陈师道家,去之前也不忘给他的两个儿子各带了一点礼物。 自从前一段时间赵挺之开始公开弹劾苏轼,并导致其从定州被南贬至岭南的英州,这可惹恼了整个苏门的所有弟子。 尤其是陈师道,他以有这个连襟为人生最大的耻辱。 面对着一直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他痛心疾首地说道:“师门受辱,老师蒙难。不能多说什么了,从今往后,他赵家之人,不得进我陈家之门半步。” 而在得知秦刚在高中一甲进士之后,竟是迟迟得不到授官,在痛斥朝中当道的奸佞小人同时,也担心年轻的秦刚难以经受这等挫折,便下帖邀请他来家里作客吃饭。 鉴于此时朝中的风气,陈师道只叫来了邻居李格非作陪,而李清照听说是秦刚要过来,也带着李迒乐颠颠地跟了过来。 秦刚过来后看到他们两人,惊讶了一声道:“没想到你们俩会过来,我这次只给履常叔家的两位哥儿带了礼物。” 李清照撇撇嘴说:“我们就住在隔壁呀,这就是你不诚心,承认一下有什么呢?” 李格非自是斥责自家的姑娘过于刁钻蛮横,而陈师道却是对秦刚在此吃瘪而哈哈大笑。 秦刚对陈师道说:“学生不才,科举一事诸多不顺,却令两位师叔担忧,又要破费招待,实属过意不去。” 陈师道却紧盯秦刚的双眼看了一会,才喟然叹说:“果真是少游兄收的好徒弟啊。你此次科举授官遇障,原因是何,我们都很清楚。而你说的这些话,若不是我当面听得,只当你有怨言的气话,只有看着你,才知你至诚之心,不可妄揣啊!” 秦刚却摇摇头道:“学生虽只是微末之辈,但也懂得,这朝廷取士,可因学术偏好,或取诗赋佳才,或取经义好手;也可因施政方向,或取激进闯将,或取稳重守臣,此皆可为之。但若只是因士子之出身师承,而党同伐异,排斥异已,此为乱政之朝,秦刚纵不仕官亦无憾矣!” 李格非听之,大为赞赏,又见自己家一双儿女在旁,不由地指点说:“做人当得如徐之,坦荡无私不倚权势!你们既是喜欢跟着徐之身后,就要学习他的一身正骨。” 陈师道是在家里置以酒菜,郭氏便请了李格非的夫人王氏与佣人一起在厨房忙碌。 因为是家宴,没有太多的规矩,三人坐上首,李清照与李迒以及陈师道的两个儿子也坐在下边一起沾光。 秦刚来时,也特意带了两瓶如今京城甚为稀罕的“一品天醇”。 如此佳酿入喉,陈师道感慨万分地拍拍秦刚的肩头说:“徐之不仅文采得到少游的真传,这经商之道更是令我等大开眼界。所以,你就算是不去做官,也不会穷到哪里去的。” “诶!履常你则说错了。”李格非却纠正道,“徐之之才,如锥处囊中,哪会安为商贾!” “锥处……囊……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颇受宠溺的李迒插嘴问道。 “你家大人的意思就是在夸十八叔我呀,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是锥子,早晚都会从袋子里钻出来的。”秦刚随口给他解释道。 “自吹自擂。”李清照可不像她弟弟那么傻,悄悄地嘀咕着。 可李迒却纠正他姐姐道:“阿姊,他不是自吹,是咱家大人在吹他。” 上首三位听得有趣,俱是大笑,再度相互敬酒。 李格非沉吟了一下道:“说来惭愧,就在两日前,这章子厚初登相位,就遣人寻我,说朝廷将会新立一局,专编元佑诸臣之章疏,意欲提举我为检讨。此前我还略有犹豫,想着要不要答应?刚才见徐之的坦荡气度,令我汗颜。现我意已决,明日便去回了这等腌臜的差事。” 陈师道与秦刚听了,也是肃然起敬。他们都知道,李格非虽然也因身为苏门子弟受到牵连,但是他毕竟还有两层强大的背景关系: 一是他本人在入京遇到苏轼之前,与其父亲均是出自大宋名臣韩琦门下,也能算得上是韩氏门生;再者其夫人为前任宰相王珪之长女,朝中仍有不少王珪的门生后人。所以,李格非如今的官位不仅在苏门弟子中甚高,新党之人对其,也多以拉拢为主,此事之由便是如此。 只是,拉拢不成之后,必然会是雷霆打击,这种行径,很符合章扒皮的风格,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下,喝喝美酒,顺便再骂骂赵挺之这个卑鄙小人。 “履常叔,德甫也说他家大人是不对的,而且他是非常敬重苏大学士,也非常喜欢苏大学士的字画,你就让德甫过来玩吧?”李清照冷不防地开口对陈师道说,用的却是她非常极少的恳求语气,关键是她口中所提的德甫,正是赵挺之的三儿子赵明诚。 其实,陈师道之前因赵挺之的卑劣行为而对妻子说过禁止赵家人上门后,还是对这个外甥略有歉意的。之前他曾专门给黄庭坚写信推荐过赵明诚,说他“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只是此时,他也只能板着脸道:“我只禁止他来我家,至于去别的地方,自是他的自由。” 秦刚闻此便递眼色给之前只顾吃东西的李迒,示意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务,李迒看到后,便使劲地眨眨眼,以示没有忘记,可惜过于做作,被李清照看到后,有了点疑惑。 正在此时,突然听见黄小个在外面叫门,让人带进来便说,工部的郭侍郎家派来家丁,说有要紧事想请秦刚过府一叙。正好秦湛知道他来了这里,于是黄小个就赶紧过来。 “郭侍郎找我?还这么急?”秦刚皱了皱眉,一抬眼,却看见李清照似笑非似的眼神,赶紧避开,没去理她。 还是李格非先开口:“郭侍郎有请,徐之还是先去为好,我等随时都可再聚。” 陈师道也是这个意思。秦刚只得再三抱歉后,随黄小个而出。 黄小个为秦刚叫好了一辆马车,说让他乘马车过去,而自己走回家就行了。 有了马车,去途变得极为方便,只是秦刚却在车里狐疑:上次的见面效果并不算太理想,今天却突然有请,还如此地郑重与客气,到底是为了何事? 很快来到了郭府,迎来的还是上次的管家,带去的还是上次的后院厅堂,只是这次坐在那里的没有了王夫人,却是身着官服的郭知章一人。 “秦刚见过郭侍郎。” “看座,上茶。”郭知章的脸色虽然还如上次那样的刻板,但语气却多了几分客气。 秦刚谢过后端正地在座位上坐下,静候郭侍郎开口。 “先要恭喜贤侄此次进士及第,并且是高中一甲之榜。”郭知章说了此话后,语气又是缓和了不少。毕竟,这第二十名的的好成绩,也是令他对其高看了不少。 “秦刚也是侥幸,全赖天子垂青。”秦刚由于不知道郭知章的意思,还是依照此时的惯例一板一眼地谦虚道。 “贤侄既是明白天子垂青的道理,想必应该知道当今天子的志向,是要效仿先帝之圣明,恢复熙宁新政,自然,不希望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秦刚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还会主动卷入《神宗实录》一案之中?你明白还会整日混迹于一众蜀党人群里?” 秦刚这下大约是听出来了,这次郭知章要么是代表了皇帝、要么是代表了章惇,来劝说自己的。于是,他便挺直了腰,一拱手道:“秦刚不太明白郭侍郎的意思。请问秦刚在《神宗实录》一书的编纂工作中负责哪一块?又或有何言行牵连至此?再请问秦刚结交的诸位师友,又有哪一位是朝廷定罪待罚的案犯之人?” 秦刚突然铿锵起来的话语,却让郭知章有些意外。 看来这个年轻人之前表现出来的谦虚恭顺不过只是一些假象,眼前的这股桀骜不驯的神态与语气,才是他应有的模样。 只是他为官居位多年,哪会被这两句反问难住,只是简单的哼了一声,便重新找回主动道:“老夫若非看重于你,又有夫人与小娘的再三拜请,哪会管你这等不清不楚的事情。” 郭知章把话转回到感情这份上,秦刚自然不能再次硬顶,只是简单地再次回谢。 气氛缓和回来后,郭知章也就耐下性来,告诉秦刚:此次科举,并不同于以往的哪次开考取士,而是全面启动“绍圣绍述”行动的号角,不仅仅取士的排名是根据考生对于新法的理解来参考,而且在正式授官前,一定要确认其对于新法的实际执行态度而定。否则,即使是能够保留已得的进士之名,但若没有其它的机会,就只能留在无望的待选之列。 秦刚听完一挑眉,对郭知章问道:“学生对新法的理解,想必陛下与主考官已经在考卷上给出了评价。而至于执行态度,难道不是需要观之以看后效么?” 郭知章见其油盐不进,索性把话挑明了,说章惇相公已经明确传言过来,只要他能当下表态,断绝与秦观、黄庭坚等一众人等的师承关系,便会兑现之前的诺言,授其门下五房之职。 秦刚听完,反而哈哈一笑,起身侧对于郭知章,朗声而道:“学生之前曾听闻郭侍郎奏章中有两句响当当的话说:‘忠于陛下者必见忌于大臣,党于大臣者必上负于陛下’。不知今天在郭侍郎的眼中,在下的恩师秦少游、师伯黄鲁直,以及已被贬往岭南的苏学士,他们到底是忠于陛下之人,还是党于大臣之人?学生愚顿,也谢过郭侍郎之好意,若是不问是非曲直,就算是进入中书门下担任要职,恐怕也能成为一个曲意奉迎的朝堂小人!” 秦刚的这几句话显然令郭知章极为震动。 正如其话中所提的那样,郭知章本人是极其反对结党营私,只是他的政治观点更加倾向于新法,所以才能在赵煦亲政之后被召回京城,而他与章惇、蔡卞等人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此次章惇让他来劝说秦刚,原本他的内心是拒绝的,但是一则因为秦刚的仕途是否顺利,也关系到侄女郭小娘的未来,二则他也想借机看看秦刚的本性如何。 只是不想今天的试探过头,被秦刚反呛得自己面子都下不来! 他堂堂工部侍郎、一生清明廉洁的朝堂重臣,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待选进士给当面驳下来了。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气得一拂衣袖,转身离堂而去。 秦刚一时间也稍有点后悔,想想刚才也不必话说得那么直率,只是一时之气,未能停得下来。 他在堂中又呆了一会儿,却一直不见郭知章回来,也没有其他人招呼。想了想,索性就先走出去,想着看到府里哪个人时,就打个招呼回去算了! 出了厅堂,天色有点昏暗。因为之前都是管家带进来的,秦刚靠着记忆走过两个园门,竟发现似乎绕错方向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官人请留步。” 抬眼一看,竟然是郭小娘,他一喜,赶紧走过去想要告诉她今天过来的事情,却听郭小娘说道:“刚才我在堂后,已经听得官人与我伯父所说的话了。” 秦刚一时语顿,刚才那番话,从他的角度出发,是自己对于朝堂正义、世间公道的坚持。但是如果从郭小娘这头听去,多少会有点觉得他是明显不把俩人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官人十年寒窗,今朝得中金榜,便说鲲鹏之志也好、又说荣华富贵也罢,如今的这些得失就在这一念之间。奴奴只是不明白,为了那几个朝廷钦点的待罪之臣,你就甘愿丢弃这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吗?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他们是秦刚的师长,因为他们都不该是有罪之人。” “可是,官人你,你,就算是为了奴奴也不愿意改变主意么?”郭小娘抬起了她已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秦刚。 秦刚顿时心头一软,但随即便柔声劝道:“小娘,你要相信我,在旁人看起来,我是个很傻的人,为了那些看似不相干的别人,宁愿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个世上,总是有正义与公理的,恩师那边不能没有我,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可是,你就没有想过,我也不能没有你吗?”郭小娘有点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你不是答应过愿意再等等我么?”秦刚一时有点愕然。 “奴奴是说过愿意等的话,可是到现在已经等过了整整半年多的时光;奴奴已经不顾女儿家的声誉,追赶着你一路来到了京城;奴奴已经不惜自己的脸面,央求着伯父让他为你说话;可是,可是,你就没有考虑过奴奴这边么?” “小娘,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很重视我们的感情,可是……” “不要多说了,在你的选择里,到底是我?还是你的恩师?官人,你作个选择吧?” 郭小娘的此话一出,秦刚竟然惊住了! 郭小娘脸上的决绝神情,显然是秦刚所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万般惊讶之下,秦刚显然还试图挽救:“小娘,这根本就不是可以放在一起进行选择的问题。” 郭小娘冷冷地说道:“怎么不是?你的选择可以让我看清,你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可是,你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一个不论是非、只图权贵的势利小人么?” “奴奴更不想嫁给一个不识时务、愚蠢透顶的迂腐男子!” 同样的话,如果是换了其他人说出来,秦刚可能会不屑一顾,但是却从眼前这个他已经动情动心、又曾幻想过共同未来的女子口中说出,秦刚突然感受到了内心一阵阵地扎痛。 “小娘,你……” “愿官人回头是岸。”郭小娘仍步步紧逼。 “小娘,此院如何出府?”秦刚很艰难地吐出这句问话。 “左边院门可去往伯父书房,右边院门过去则通向大门!” 秦刚听后,后退一步,极其郑重地对郭小娘行了一个长揖之礼,起身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右手转身离去。 这个方向,便是他最后所做出的回答。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却传来了一声不易听到的叹息,原来这一切都被郭知章看在眼里,听于耳中。 其实,郭知章在试探秦刚时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当然希望看到秦刚的低头投靠,哪怕不是那么情愿,这样既能遂了皇上与章相之意,又能玉成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看到一个不甘低头、有血性、有原则的热血男子。 他从厅堂佯装恼怒而去后,于门口遇见了在偷听的郭小娘,小娘央求给她一次再去劝说的机会。他便同意了,是想再次确认这个秦刚的品行。 “好个秦徐之!我这侄女,配不上你啊!”郭知章自语道。 第124章 贬旨 秦刚离开郭府,结果门口送他来的马车还在附近等活,便热情地招呼他上车,秦刚也没多想,神情木然地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秦刚开始一幕幕地回忆他与郭小娘之间的点点滴滴,甚至在过去他几乎都记不起来的学堂时期的一些思绪片段,此刻竟都变得那么地清晰。 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恋爱,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恋爱,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真心喜欢过的女子。 当然,此时的他,并没有对郭小娘有过一丝的怨意:在她的立场看来,她应该是对的。 一边是即刻到手的京官重位,一边是长久无望的冷落待选。谁不希望自己的郎君是垂手可成的成功者呢?更何况,她又那般地美丽,肯定不会缺乏其他的追求者。 再想到郭小娘的动人容颜,秦刚不由地有点痴了,心中的痛感也越发明显。 “客官,到了!”车身的摇晃突然停止,车夫的提醒打断了秦刚的发呆。 他依旧木然地下车,却意外地发现,居然回到了陈师道的家门口——这也难怪车夫,他从郭府门口上车也没说去哪,人家很自然地就是把他送回到出发的地方了。 秦刚也没多说什么,随手给了车费,车夫连声感谢地走了。 看了看陈师道家已经关起的大门,秦刚苦笑了一下: 还需要进去么?进去后说什么?诉说自己为了保护老师、为了保持与他们的友谊,非常伟大地舍弃了自己的爱情么? 他摇了摇头,转身向路边走去。 前面说过,陈师道与李格非住的地方在京城新曹门外的东郊,住宅不会像城里那般密集,走不出多远,便是有一条小河,河边也修了一座供人休息的凉亭。 秦刚才走近凉亭,就听里面有小孩的惊呼之声:“阿姊,不好,有人来了!” 定睛一看,巧了,正是李家的姐弟俩,凉亭里的石桌上铺了两三样小菜,关键还有一只酒瓶,两盏酒杯,而那酒正是秦刚今天带去陈师道家没来得及喝的一品天醇。 “嘿嘿,十八叔,你不是去郭侍郎家去了吗?怎么转到这里了?”李清照看到就只有秦刚一个人,倒也不害怕了,大大方方地过来问他。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秦刚没搭理她的问话,又看看桌上的东西,明白了几分,“酒是你们偷出来的吧?” “什么偷不偷的,多难听啊。”李清照嘻嘻笑道,“十八叔你走了后,他们既舍不得喝酒,也舍不得吃菜,就说结束了。我和阿弟都没吃饱啊,是不?” 李迒点点头。 “所以,我们刚才想想,就趁履常叔去我家后,把这剩下的酒菜给弄了一点出来……”李清照看到秦刚心不在焉的脸色,试探地问道,“十八叔,你不会去告密吧?” 秦刚直接在石桌旁坐下来,将刚才付车费后剩下的零钱掏出来,对李迒问道:“现在附近还能买到吃的东西吗?” 李迒一愣,很快醒悟过来说:“能买到,街头的卤菜店还开着。” “这点菜也不够吃啊!你去多买点回来。” 李迒顿时开心地拿了钱就跑。 “这酒你们小孩子不能喝的。”秦刚一把抓过酒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愣愣地并没有端起。 经过了最初被发现后的慌张,现在的李清照已经确定了秦刚怀有心事,她轻轻地在石桌对面坐下,托起下巴,细细地打量着秦刚的神情。 “看我干什么?” “我在分析你出去后遇上了什么事?” “分析出来了?” “分析出来了!” “哦?”秦刚此时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下去,辛辣的酒味将他有点昏昏的思维刺激了一下,便转眼看了看对面的小丫头,“说来听听!” “郭侍郎是朝廷里的大官,而你跟他家的女儿悄悄地来往,想必一定是被发现了。人家今天就把你叫过来狠狠地训了一顿,不准你再和人家的宝贝女儿来往了,是不是?”李清照像模像样地分析道。 “呵呵!”秦刚此时倒是难得地笑了几声,再喝了一口道,“廖廖数语,离题万里!” “十八叔,你就别嘴硬不承认了。”李清照却是故作老道地说道,“我跟你说实话,那个郭小娘她配不上你,你就不要可惜啦!” “又在瞎说了,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看得出别人配不配得上我。”秦刚不以为然地说道。 “真的,我看得出的。那个郭小娘看你的眼神就不纯粹,她太注重自己的得失了。” 秦刚心里一动,嘴上却说:“你又没见过几个人,怎么就这么肯定?” “谁说的,我见过我娘看爹爹的眼神,还有郭婶娘看履常叔,还有你家小师娘看少游叔,等等,总之好多啦,她们的眼神都比这个郭小娘纯粹,真的!你要相信我。” 秦刚却被她说得有点感触,此时几杯酒入口,整个人有了点酒意,便半真半假地问道:“清娘,你说真话,你真的觉得十八叔要是不和这郭小娘好,不是我的损失,而是她的损失吗?” “绝对的!绝对是她的损失!那个,十八叔,也能让我喝一杯吗?” “好!就冲你这一句,你也来一杯!” 等李迒买了一大堆的熟食回来时,两人已经将酒瓶里剩下来的酒都喝光了。天醇酒度数虽然高,幸好所剩不多。 而李迒显然更是在乎新买来的鸡鸭卤肉,吃得是不亦乐乎。 结束时,李清照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迒有点纳闷,道:“阿姊,你没吃饱吗?那这最后一只鸡腿我让给你。” 李清照却说:“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让十八叔出钱买吃的了。” 说完还瞟了瞟秦刚,意思是他与郭小娘的事情结束后,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向他讹钱了。 秦刚哈哈笑道:“想敲我的竹杠很简单啊,比如今天和我说的事情也一样要保密,不就成了?” “果真?”李清照一喜,然后又问:“十八叔,你说敲竹杠,是什么意思啊?” 秦刚一愣,想了想,大约这个时代还没有敲竹杠这个说法吧,便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暗语,你只要和我说,要敲竹杠啦!我就明白要给你付保密费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李迒仿佛是恍然大悟,“十八叔,我也能敲竹杠吗?” “能,下次你见到我,想到买吃的玩的,就可以使劲地作出敲竹杠的样子,口里念着‘梆梆梆’的声音,我就明白了,就会给你钱。” “真的吗,就是这样子样子吗?”李迒高兴地作敲击的姿态,使劲地叫道“梆梆梆!梆梆梆!” “对对!哈哈哈!” 三人齐声大笑,一下子惊起河边几只飞鸟。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秦刚以最大的毅力压抑住已经涌到嘴边的这一句绝唱之句,再瞥了一下眼下虽显稚嫩却又真诚无比的李清照的小脸庞,心想:现在可别胡言乱语出来,如果打乱了人家的千古才情的薄积蕴育,那才是天大的罪过。 当晚,秦刚回到家,虽然没有醉,但黄小个显然被他的酒气吓了一跳。不过,秦刚没说什么,他也没敢多问,赶紧服侍其洗后休息。 第二日一切平静。 第三日,最近已很少过来的李禠却上门来了。 “刚哥。”待到房中并无他人之时,李禠却开门见山地说道,“此次我来,是想代我大哥在提亲之前先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提亲?”秦刚被吓了一跳,“提的是哪门子亲?” “就是我大哥李祥家的青娘,你是见过的。”李禠继而说道,“其实这并非我大哥的意思,而是家严之意。不瞒你说,自从你第一次去过我家之后,家严就有此意。只是一来当时我大哥总觉得青娘年纪还小,二来也是知道你和郭侍郎家侄女的事情。” 秦刚听了有点意外,便说:“连郭侍郎都遵从了圣意,回掉了我这个不合格的侄婿。李相公又何苦受我的牵连呢?” 李禠却摆了摆手说:“刚哥你听我说。家严与那郭侍郎不一样。第一,家严并非是以联姻为条件,要求刚哥你作任何有违个人意愿的选择;第二,来之前,在下的兄长也考虑清楚了,认为刚哥你是值得把青娘托付出去的人;第三,正是在眼下的关键时期,为兄也认为这个婚约能够给你足够的庇护!” 一席话说得秦刚是百感交集,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李清臣在家里作出并说出这样的一个决定时,在其背后的博大胸怀与巨大勇气。 这时,他也能够真正在理解,为何在当年王安石在变法时的如日中天的阶段,一众人等争相附和投靠新党的阶段,他李清臣却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甚至被人诬以旧党分子;为何在新党被高太后彻底打倒,新法面临废除殆尽之际,他李清臣却能毅然挺身而出,独护新法大旗! 因为他李清臣,一直做的是一个响当当的独立之人! 秦刚先是回了章惇之邀,再是拒了郭知章之劝,已经成了皇帝眼中不折不扣的旧党附从。而李清臣却在此时,要纳他为其孙婿。相信朝中众臣,就算是对于旧党再喊打喊杀,至少对于新任门下侍郎的孙婿,总得要高举低打,放过一马吧。 秦刚一时感动不已,拉住李禠之手说道:“秦刚何德何能,当得起李相公如此之厚爱。不是秦刚不知好歹。只是此事,你们可曾考虑过青娘自己的幸福?” 李禠一时呆住,这也难怪。虽然宋人相对尊重女权,给予了女性在财产、婚姻等等方面较多的权益,但是在最根本点,往往却是将其当成了各种利益考量的交换筹码。 “家严说过,青娘能嫁给刚哥,也是觅得一段良缘。”李禠勉强地回答道。 秦刚点点头道:“我自认应该会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但是,此番朝中变局,家师不出意外,必是被贬外放。休说目前吏部尚未给秦刚授官,就算圣眷蒙身,秦刚也已下定决心,也将辞任随恩师身边侍奉。所以,此时若是应下这个婚约,那是对青娘的不尊重与不负责任。所以,还望代转吾意,恕秦刚无礼了。” 李禠这下倒也无语了。来之前,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的苦心,可就算是容忍秦刚保持自己的政治立场,但他至少也要能留在京城,处于李清臣的政治庇佑范围之内吧。 但秦刚坚决地选择与秦观一同外放,这件事情也就不那么好办了。 无奈之下,李禠也只能解嘲地说:“看来还是我们家的青娘没有这个福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说你要是成了我的侄女婿,咱们之间该怎么论啊!” “哈哈哈,想得美你!” 事后,李清臣听得李禠回禀的情况,默然了半晌。 四月三十日,秦观的贬职外放通知下达: 原左宣德郎,国史编修官秦观,调杭州签判。 所谓签判,只是因为秦观之前的国史编修官是京官,调往地方任的虽说是同为从八品的判官,但是前面必须要加上签书二字,因此称为签判。这品级虽然没有降低,从京官调为地方官,这便妥妥地算是贬任了。 而秦刚的授官通知也于同一天下达: 进士榜第二十名秦刚,官授左宣义郎,知登州黄县; 按理说,这个官授得并不低,主要原因是秦刚之前已经是右宣义郎,此时获得进士出身,官阶虽然不变,但从右改成了左,已经与今科的状元毕渐相同。然后,登州在京东东路,也算是一个上州。能在此州担任知县,算是相当不错的安排了。 只是,秦刚听完前来授官的吏部官员宣读之后,并没有如正常那般谢恩接旨,而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臣才疏学浅,难当一地大员重任。又因恩师外放,恐其身边无人照顾,乞求陛下怜吾孝心,收回成命。” 什么? 秦刚他,居然拒诏了! 要知道,宋代虽然不乏拒诏之人,但是人家拒诏的前提是,自己已是牛人! 比如王安石在英宗时就曾多次拒绝入朝为官,以至个人声名大振; 又如王安石变法之后,旧党的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人,之前都已经官至宰执,为抗议与朝中宰的相政见不和,对于朝廷的各种任命可以作出不奉诏、不出仕的举动,那是文人争相称颂的风骨。 可是,你小小的左宣义郎,一个差遣都没有的选人小官,居然拿着要侍奉恩师的借口,来拒不奉诏,真是天大的胆子了。 对,就是天大的胆子。 要知道,宋朝的老师虽然排入了天地君亲师之列。但实际上人们对于老师的尊重还没有高到父母的那种程度。你说要回家侍奉双亲而辞官有人相信,现在说是要侍奉老师而辞官,信鬼呐!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特别要提侍奉老师,不就是因为朝廷刚刚贬了你老师的官么?你这就是发泄牢骚,对朝廷宣泄不满! 得知回复消息的章惇难得地有点动怒了,这个不知天高地恩的小子,自己的爱才惜才之心,在他的眼里居然不值一提。既然你要如此地保持风骨,那就一笔把你划进“永不录用”的名单之列又能如何? 就在他准备动笔的一刹那,突然临时又改了主意,提笔在原先的授告示上写下了“改知杭州昌化县”,再叫来文书说:“让吏部重新出文告之。” 因为章惇最终考虑的还是朝廷的体面,一甲的进士无官可授,终究还是朝廷的不是。 这秦刚既然口口声声要侍奉恩师,我就给你授个杭州的郊县之职如何? 这一次再来授官,秦刚跪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臣,谢圣恩。” 宣职的吏部官员这才松了一口气,之后将告身文书等塞入秦刚之手,口中说道:“恭喜秦宣义了。由于宣义郎是新科进士上任,朝廷还给了回乡的时间。所以去昌化县上任的时间,只要在七月底之前到,都是可以的。” 秦刚算了一下,这相当于是给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而他去杭州昌化,正好是与回高邮的路算是一个方向,所以时间倒是相当地从容。 这段时间,该安排离京的事情了。 第125章 算计 绍圣元年四月的京师舆论焦点,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中,应该是属于尹焞的。 这个洛党领袖程颐的亲传弟子,在面临着无数读书人一生追求走向成功的终点——殿试的考场上,对于有违圣学与自己理想追求的考题,勇于作出旁人所不敢的罢考举动,不仅仅在行动与气势上对新党展示出了洛党永不妥协的主张,更是在考场中实际影响并鼓励了更多的学生,让他们敢于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真实或坚持的观点与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所有的旧党人士纷纷为尹焞叫好,竞相邀请他去讲学作客,甚至还有人筹划着以举荐为官的方式来补偿尹焞罢考而失去的功名,他们要以士林的最好待遇高高捧起这个旧党精神的象征。 只是,在尹焞还没有享受几天他的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之际,随着吏部官员前往宣读秦刚的授官通知的那一刻起,士林舆论的焦点瞬间转移了。 因为,秦刚居然对这次的授官拒诏了! 原本来说,大宋朝的拒诏行为并不少见,但却只能是极有名望人士、或者朝堂重臣们的专利,比如说拒诏多次的王安石、司马光等,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有实力拒诏而不会被皇帝迁怒,因为即使皇帝认为他们的拒诏行为让自己丢了面子而想报复时,也得考虑天下舆论的影响。 所以,对于那些人的反对者来说,他们往往会从另一面来攻击像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拒诏者,认为他们无非只是利用规则而故作姿态,以此博取名声罢了。 但是秦刚的勇气却是举目众睹的,任何想要提出质疑的人也不敢说,如果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是否也敢于做出同样的举动。 宋人极其重视个人的操行,为了侍奉双亲而辞官拒任的理由经常会被人接受,但是对于要侍奉老师的说法,虽然合乎礼仪,但却极少有人认为这也是同样的义务。 秦刚此时的表现,着实让太多的人意外,这会是怎样一个至诚至情的弟子啊?而正是这样的极端尊师行为,完全地遮盖住了尹焞为坚持师学而勇交白卷的所有光芒。 甚至还有人开始质疑起尹焞了,这小子,会不会在殿试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则考题,而拿不准自己能不能考得好呢? 更重要的一点是,随着殿试最终结果的宣布,越来越多的人从中已经看出,凡是受尹焞的英雄行为影响,在考卷上进行批判的考生,无一例外地都分在了四、五甲之列。虽然按说,四、五甲也算是同进士出身,但它们毕竟是差了一等,而且五甲进士依例都只能先行等待授官,意思就是朝廷的冗官太多,这时只能放在候补行列、排队等到要有合适的官位空出来才行。 如果只是正常的待授还算好,但是这次有了党争的因素在内,新党已经明确上了台,这些在考卷上表态自己拥护旧党的进士,谁能知道,会不会永久性地一直修补等待下去呢? 当然,绝大多数人在思考自己失败的原因时,是不会反省自己的冲动决定,而只会把原因归结到外部及他人的身上。比如这次,就要怪尹焞的当众离场行为,错误地影响了自己! 尤其是,再听说一些原本在省试时比自己名次低得多的人,只是因为在考卷上歌颂了熙丰新法,便能高中二、三甲,第一批得到了授官。 比如,高邮的士子张徕。 张徕在省试的发挥还算不错,考了大约一百二十名左右,登榜进入了殿试。 在尹焞当众交白卷离场之后,他并没有冲动,而是远远地从李清臣的气势以及御座之上天子的态度得出结论:新党与新法才是王道。 事实证明,他的宝押对了。在殿试的五百多人中,最终他的名次迅速上升,竟然飙进了三甲之列,可以获赐进士出身,更是获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授官: 官授左承奉郎,虔州安远县主簿。 承奉郎是正九品,这在往年一甲里都未必会有。更重要的是,安远也算是一个上县,他的官阶高了之后,这次而他所差遣的县主簿前面也无需再加“试”这个字。 得授官诰的次日,他便在高阳楼摆下一桌酒,请了他在京城所认识的朋友来庆贺。其实请来的人多是陪衬,只有一人才是他真正想请的,就是郭知章的次子郭洵。 张徕在经过开封府案之后开始醒悟——自己啥也没有、光凭意气与秦刚作对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哪怕那个孙溥心有不甘地再来找他时,他也坚决拒绝不再参与其中。 之后他辗转找了些关系,在国子监寻了个插班旁听的资格,开始一心求学备考。 国子监的插班旁听生的概念与今天相仿,也就是没有学籍,只是提供班级与教室学习而已。许多外地来京赶考的考生多会托请关系,寻找这种机会,一是有利于考前的学习,二是可以结识一些京中关系,为今后的仕途铺路。 而张徕的这次迟到的醒悟也令他有了意外收获,就是在国子监里,居然结识了郭洵。 郭洵目前在国子监的外舍读书,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不好,而是因为他去年年底刚随父亲郭知章回京,这才有机会进入国子监,暂时还没有参加过升舍考试。 因为郭小娘家里的这个京城伯父的情况,张徕是早有所闻,此番入京之前,也是知道了郭小娘来京暂居其伯父家的消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可以联系。毕竟,工部侍郎家的大门不是那么好敲的。 在得知了郭洵的身份之后,张徕便刻意地结交。基于郭知章的政治立场,他在郭洵面前,将自己装扮成了一名刻苦攻读、又心向新法的有志士子,两人也迅速结为了好友。 直到有一次,郭洵无意中提及来自己家暂居的表妹郭小娘时,张徕才故作惊讶,说自己不仅也是来自高邮,并且还是与其从小相识的街坊邻居。 而在郭洵提到秦刚时,张徕也故作大度地说自己与其曾是同窗好友,只是最后知道秦刚却倾向于旧党,而于无奈之下敬而远之。 相对单纯的郭洵,哪里懂得张徕的这些套路。 起初仅仅只是因为对秦刚赛诗会上的作品而产生的一点好感,很快就被张徕的明褒暗贬给抛在了脑后。进而还会在张徕面前抱怨,自己堂妹怎么会看上了这样一个没什么背景而且更没有前途的旧党士子,甚至还透露了自己父亲并不是非常满意秦刚的重要信息。 张徕在高阳楼的答谢酒宴办得非常成功,不仅非常周到地感谢了他在京期间结识的众人,同时也恰到好处地为自己的这次离京赴任拓展了一下人际关系。更重要的是,最后也一如计划的那样,把郭洵留到了最后。 “原之兄。”郭洵亲热地称呼着张徕的表字,“料想不出多少天,你就要离京去安远县上任啦,有道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聚。” “至诚兄在京城哪里还缺得了朋友。”至诚是郭洵的表字,张徕今天留他到最后,是有着自己的特别打算,“倒是张徕自己,初次为官,虽然读得满腹的文章。但想来这安民治事,更须小心谨慎,轻视不得。所以我这心啊,忐忑得很呐!” “嗐!这有何难?”郭洵心思简单,果然一下子就掉入了张徕精心设计的话套,张口就说,“我家大人回京之前就是虔州知州,你是新科进士,安远县主簿,我帮你递个帖子,你到我家拜访一下,听听我家大人的嘱咐,一定对你大有帮助。” “真的?此事可成?”张徕按捺住内心欢喜,故作惊喜地反问。 “包在我身上,你现在就写拜帖吧!” 果真,郭知章在看了儿子拿回家的拜帖,并没有责怪他在外面胡乱结交。毕竟对方也是新科的三甲进士,又是前往安远县上任的官员,让他一眼便瞧着亲切。这样的拜帖,既然能通过自己儿子的关系,直接递到了跟前来,也不宜拒见,于是便随口应允了。 一见面,风度翩翩的张徕很得郭知章的好感,随口问了他在这次考试中的答卷情况,张徕提前做好的功课果然没有白费,恭敬地讲述了一番“严格铨法,鼓励谏员,通行募役,力拒党营”等等的观点想法,听得郭知章连连点头,赞叹年轻人眼光高远,未来大有可为。 在谈及张徕即将要去上任的安远县情况时,郭侍郎便谈起自己在虔州的治政理念以及管理心得。张徕便作倾心学习之状,一眼不眨、一字不漏地认真聆听,不时也会插上一两句自己的理解与奉承之语,更是颇得郭知章的欢喜。 陪在一旁的郭洵也是心思简单地为张徕能够获得自己父亲的青睐而甚为得意。 最后,郭知章开口问道:“贤侄是计划几日前后去安远上任啊?” “回禀郭侍郎。”张徕恭敬地回答,“去往安远与下官回家乡高邮的方向大致重合。所以,也是应了家中父母之请,准备先行回乡数日,再转而去上任。” “进士在身,衣锦还乡,还是要的。”郭知章点点头道,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转头问郭洵,“洵哥你去问问你堂妹,她好像也是想着最近几天就回高邮去。如果时间凑得巧的话,不如你送她回家,正好也能与张贤侄一道作个伴。” 郭洵倒是喜形于色地说道:“大人提醒得对,原之兄带有官诰上路,一路自然会有地方照应,沿途也会安全得许多,我带上堂妹同行,那是沾了光啊,我待会儿就去说,还是同行的好。” 张徕起身道:“下官自当从命。” “你与洵哥熟识,又是小娘的同乡。老夫都已经叫你贤侄了,就不要下官下官地自称了。以后回京办事述职,得空可来坐坐。”这算是郭知章给了张徕最大的肯定了。 看着对面挤眉弄眼的郭洵,张徕狠狠地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却也只能在脸上保持着镇定自若回道:“小侄谢世伯抬举。” 张徕走后,郭洵兴冲冲地跑去找郭小娘。 其实,郭洵在听说了秦刚拒诏受官的消息后,是相当不以为然的。 首先他不认同这种视自己的仕途前程于无物的观点,其次更觉得在秦观是目前朝廷已明确认定为旧党骨干的情况下,秦刚做出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简直就与几天前的那个白卷英雄尹焞一样地可笑。 所以,尽管出发点与理由并不一样,但他也并不看好自己堂妹与秦刚之间的感情与关系。尤其是在知道了张徕对于郭小娘仍然是念念不忘的情况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要撮合他们俩的心思。 因为在郭洵看来:论长相,张徕绝对要胜出一筹,高大、帅气,待人又彬彬有礼;看家世,张徕怎么着也算是高邮城里积累几代的富户,自然远胜于秦刚家里的初代暴发;看学业,秦刚虽然领先是一甲,可他却自己作死拒诏拒官,在当前新党主政的朝堂,接下来的冷落与受贬必然就是大概率之事。 所以,如果要让郭洵来选择堂妹夫的话,必须就得是张徕了。 殊不知,郭小娘的内心早就有了决断:那天,府中后院她拦住了秦刚叫他作出最终的选择,当秦刚向右转而出府之后,她就已经对他死心了。 对于未来的夫婿,郭小娘自认为要比这世上的所有女子都要清醒多少倍。 她着迷秦刚的诗文才华,那是她清楚当今的朝堂,优秀的诗文是做官的敲门砖; 她喜欢外面疯传转抄的秦刚解试诗赋卷,那是她看出这里对于天子亲政的迎合; 她还欣赏秦刚在经商领域中卓越的天赋,那是她深知官场的后半场比拼的还有财富的实力。 她更认可秦刚自高邮到京城所结识的朝中权贵重臣的人脉关系,那是她深信这些都会成为未来个人飞黄腾达的强有力帮助;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起,如此完美的人,却在最关键的为人认知上掉了链子。如果前面的那些优点得分都是她判断最佳夫婿的公式里的一些加法,那么关于“识时务、看局势”这一点的评分却是得了一个零分,而更加要命的是,这个评分是需要与前面所得到和相乘的。 于是,秦刚最终在她心底的得分,只能是零! 和大多数的世人一样,郭小娘从来没有质疑自己、或者反省自己的想法。所以,她把造成今天的尴尬局面的一切,都责怪于秦刚的愚蠢与无知之上。 当下,她明白无误地决定要止损,但是,却又绝不能表现得那样朝秦暮楚,让人以为她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郭洵脑子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与想法,在她面前,就像是摊在白纸上的明文一样。五月中旬回邮,也是她刻意为之的。这个消息只要张徕能够得知,与他同行的结果,也就一切皆在算计之列。 当然,起码的拒绝,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洵哥,我在京城丢尽了面子。你就让我一个人悄悄地回去好了,何苦还要找一个能笑话我的人同行?”郭小娘说着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娘你这是说得什么话!”简单无知的郭洵哪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两边算计之下的工具人,急着安慰道,“护送你回家,可是我爹爹嘱咐过我的事情,与原之兄同行,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说了,原之兄也是你早就认识的,他跟我再三保证过,无论如何也不会笑话你的。” 在郭洵再三劝说了半天之后,郭小娘才止住了泪水,仍然小有抽泣着说道:“既是伯父安排,小娘唯有听从。只是你给我听好了,一路之上,我是我,他是他,我既不希望自取其辱,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对我表示怜悯……” 第126章 谁怕 秦观所涉的《神宗实录》编纂诋毁案尚在查证过程中,但他本人就已经被忙不迭地贬往了杭州。就这一点来说,秦刚也觉得新党一帮人的吃相着实有点太难看了。 虽然从实际施政思路以及变法革新的大方向来看,秦刚相对还是比较赞成王安石的。所以,他也曾思考过,为何这样一场利国利民的变法运动,最终却失败了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触犯了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只是因为这帮反对者的反扑过于凶猛了吗? 所以,在学习策论写作的过程中,秦刚一直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而随着他终于来到了京城,并能够亲身接触到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的一个个大名鼎鼎的旧党中坚、还有新党干将等人之后,秦刚才惭惭地明白,王安石变法的诸多失败原因中,绝对少不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因:由于新法思想的过于新锐,从而导致能够聚在他身边的党徒与执行者中,实在是有了太多过于差劲、过于不靠谱的家伙。 而要回到做人、交友、及行事准则方面,还是旧党、尤其是蜀党众人更加靠谱一些。 原本于此时的秦观,正处于人生的第一个低谷时期,因为刚刚顺畅与明亮了没有多久的京城仕途,就这样突然被打断。因为,本来的他,对于自己即将外贬出京的现状沮丧无比,转而又对未来前途的茫茫不知而惶惶不安。 而且这里说是恰恰正是他的第一个低谷,因为从这次的离京开始,他还将面临着一个又一个越来越低的低谷,直至让他感觉如坠地狱,逃离无望。 套用一句后世的话,他从此开始的人生,便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但是在如今的这个历史时空,现状发生了极其不一样的改变,尽管他还是遭到了一如以往的外贬。可是,在京城的士林中,到处都在传播着他的弟子秦刚为其毅然拒诏的义举,最终逼迫得政事堂不得不让步,让秦刚与其共赴一地就任。 他因为自己弟子的美誉而感到心满意足,而连日来,各种为他践行、送行的酒宴诗约竟然连日不断,甚至还大有超过以往之势。 “荒唐!过份!” 章惇接到下面人汇报的这个情况时十分恼怒。 毕竟现在关于《神宗实录》的具体检查结果还未出来,无法给秦观实际定罪。所以这次只能是以平级调动的名义,将其调出京城,以便表达出最起码的惩戒之意。 却不曾想,对方全因收了一个好弟子,而让这次外贬变成了举众瞩目的上任。 “赵正夫到底行不行?不能只指望他一个人,多找几个御史来,谁先查出问题就给谁记功!”他冷冷地对着蔡京吩咐道,“至于那个秦观,权让他多高兴几天,他以为只是把他发到杭州就结束了吗?太天真了!” 秦刚却没有被这些事件都影响,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离京前的一众事情。 首先是京城的生意。 银霜炭的生产在天热起来后就正式停下了,好在秦湛前几天总算是不负重托,从《菱川格致学刊》的三月刊中找到了一个学生的发明——鱼虾保鲜机,其实就是后世的增氧泵。 该发明缘于一渔民出身的学生,看到家中的鱼虾在出产旺季时,却会因运输过程中大量死亡而损失极大。在他细致的格物研究中,终于发现,当鱼虾装在一起运输时,往往导致水桶或水箱里过于密集,而在此时,只需要通过鼓风机,往装鱼的水里持续鼓入空气,就可以有效延长鱼虾在这里的存活时长。 原理一旦发现,工具的制造对于如今的菱川书院都将不成问题。研究机械运动的同学早已发明了各种曲轴传动装置,只需要在运输的车上安装一台小型的鼓风机,再将鼓风机的驱动臂与行进中的车轮联动在一起。在运输的路上,只要车轮不停,便可以持续不断地向水里鼓入新鲜的空气,从而让鱼虾保持更长时间的鲜活。而这个发明,则获得了菱川书院三月颁出的铜质格致勋章。 京城那么多的酒楼,每天需要大量的新鲜鱼虾,但在天热之后,由于运输过程中死亡率太高,造成新鲜鱼虾奇货可居。而借助于这一发明,钱老六一家人在天热之后所带来收益,决不会少过银霜炭多少。 正是看在秦湛在这件事上的出色表现,秦刚便劝说老师让他可以先留在京城: “老师,湛哥与我讲过多次,非常愿意认真地经商。而且这次南下,有我随行侍奉老师便可了。所以,我是觉得,湛哥倒是可以留在京城,可以帮我把这里的生意看好。同时,我在麦秸巷的房子也正好由他住着来照看。” “湛儿参加科举前后也算是有了三次,成绩却是一次不如一次,看来真是没有这学习的天赋。”此时的秦观也渐渐看得开了,“只是,也不知他想做的经商这事是否能够做起来。我只是怕他年轻不懂事,做坏了你的营生。” “不妨。湛哥做事稳重,而且我还把衍哥留下来帮他,正好两人遇事可以互相商量。”秦刚对此也有安排。 “如此也好。”毕竟秦观有过官场上的一些经验,他已经隐约感到,这次南下,杭州未必就是他将要被贬的终点。所以,他正考虑着在去杭州的路上,正好经过高邮,便与母亲戚氏顺路再一同回高邮秦家庄作一次探亲。 而朝华则要求陪着他一起去杭州,秦观暂时默许了。 对于秦刚,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要安排给胡衍的。因此,他与胡衍整整密谈了一夜,却是没有叫秦湛来听。 虽然秦刚出发的时间并不是十分着急,但是吏部对秦观的离京贬任却是催促得要紧,只是提说杭州的判官之职空闲多日,要求他尽快启程。 所以便将一起离京的时间定在了五月初十。 在确定好一切之后,秦刚便修书四封,分别是寄给自己的父亲小妹,还有秦规、乔襄文以及赵四,告诉他们自己这一行从京城出发以及计划到达高邮的时间。 除了赵四以外,自然不会提到秦观的受贬与京城局势的变化的情况。 而之所以会告诉赵四实情,全是因为秦刚隐藏于内心的一些额外担心,当然也有对于赵四的足够信任。 经过章惇和蔡京的连番催促下,赵挺之终于拿出了他的阶段性成果,他带领几人,费尽了十几个夜晚的忙碌,从《神宗实录》中查出了一千多条的各种涉嫌诋毁先帝、虚假编造的地方。 蔡京对这样的成果自然是喜出望外。 在他的部署安排之下,次日上朝时就开始发难,攻击国史院中以黄庭坚为首的一众旧党官员,犯了讪毁之罪。 秦观只是从八品,并没有上朝的资格,所以,此时能够站在朝堂上的只有黄庭坚,他在听了赵挺之的弹劾奏章之后,却是没有慌乱,而是直接出列提出质疑,请求当廷质对。 蔡京自然是叫出赵挺之出马,这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按理说,赵挺之也是做过御史的人,对于朝堂辩论的基本技巧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一次,大家此时辩论的主题却是《神宗实录》书中的内容,所以赵挺之是东拉西凑、牵强附会找出来的一些问题,在黄庭坚的眼里,几乎就是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 黄庭坚本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对于大量的资料内容都是博闻强记,《神宗实录》里的许多内容都是他烂熟于胸的东西。所以,在当廷质对中就出现了极其讽刺的画面: 赵挺之质问一句,黄庭坚便由此侃侃而谈,句句反驳到底; 黄庭坚反问一句,赵挺之这边却是需要东翻西找、左右商量半天才嗯啊应付; 结果双方唇枪舌剑了一个时辰,赵挺之找出来的几十个问题,竟然是一个也没有能够完完全全地落实。御座上的赵煦的脸色已经完全黑到底了。 章惇一见情况不对,赶紧出列道:“已近午时,臣等不敢影响了陛下进膳的时间,这关于《神宗实录》之案的详细质对事宜,不如放于朝会之后,另行继续为好。” 宰相如此一说,殿中的其他重臣也便齐道告退之声。 赵煦自然是不愿让荒唐的闹剧持续,也就顺势应道:“便依卿奏,退朝。” 出师不利的赵挺之看到,蔡京在经过自己身边时,非常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再抬头,便是黄庭坚充满嘲弄的眼神。 蔡京在回去的路上就明白了出问题的原因,这赵挺之太想要为自己复仇了,所以这种复仇的欲望遮挡了对于旧党进行综合攻击的战略思路,所以,他在一上来时就盯着战斗力最强的黄庭坚下手,结果当然是没有例外地遇上了硬茬。 其实最近眼盯着《神宗实录》的人不少,记得有个叫刘拯的御史也参过一本。 之前蔡京也只是因为赵挺之是在他一入京时就来投靠,想着就把机会多给他,却想不到最后的事情竟然办得如此差劲。 “回去叫赵挺之歇歇算了,这件事还是交给刘拯去办吧!” 秦观离京的日子已近,留在京城的诸位苏门中人都商议着最后再聚一次。 地方就安排在了秦刚在麦秸巷的家中。 晁补之、黄庭坚、张耒、陈师道、李格非等人都一应到齐,甚至上次秦观收徒时,因事外出而未到的李廌也来了。 当然,自然也少不了李清照这样一个无席不缺的当世社交大牛。 只是这次,秦观已经要先行一步离京,而朝堂上赵挺之对黄庭坚的攻击也已开始,其他众人估计自己也都难以幸免,席间的气氛难免会有些压抑。 “来来来,少游此去的杭州可是一个好地方。”晁补之作为师兄还是要带一下气氛的,“想来我少年时期便随家父在杭州生活,也正是因此才在杭州第一次见到了老师。!” 晁补之说的是他十七岁时的事情,其父亲任杭州新城令,而当时苏轼正好是首次在杭州任通判。 只是此时,他们的老师却已经从定州被贬往险恶的岭南英州,众人想起这事,不由地心情又是一沉。 最后还是秦刚开口道: “秦刚在此是诸位师叔伯的晚辈,原本不应由我说这话,但今天这场酒席放在我家,我也多少算个主人。其实师公他老人家一生,历经过那么多次的起起伏伏,却始终能够保持着豁达乐观、超然温润的人生态度。别的不说,看一看他哪一次的被贬时期,不都是名诗大作传唱天下的同一时期呢?” “徐之说的甚是。对于老师,我们一是要学习,二是要正已,让他以我们为豪,莫让他老人家担心,才是正理。”黄庭坚首先认同,“来,为徐之提醒我们的这句,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 “说到老师的豁达心态,我倒记起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那首《定风波》,真是吾辈中人的最佳学习楷模。”说这话的是李耒。 那边立刻便有人诵出了这首佳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确,这首词写得极其明快,虽然开篇点出了“穿林打叶”的萧瑟风雨之景,但是,立刻跟上了一句“吟啸且徐行”的轻快之色,再便被作者一声轻喝“谁怕”而驱散所有的担心与不安。 无论是诗词意境,还是面对未知将来的乐观态度,此时拿来作为秦观与秦刚这一对师徒即将远行时的祝福语,便是再合不过了。 “来来来,为少游与徐之此行,也无风雨也无晴,再干一杯!”陈师道举杯再建议。 这次酒席虽然是在家里,但是秦刚却是叫来了和乐楼的厨师在家操作,菜肴口味绝不亚于店里,而且今天的这一次,一品天醇管够。 酒过三巡,众人的气氛于是渐渐开始热烈,文人酬唱的习惯便又开始。 待得大家喝得差不多之时,秦刚便再次站起,对众人作揖道:“秦刚有幸,能够得恩师授学,并以此入得苏门,能与诸位师叔伯把酒共欢,乃是三生有幸,秦刚过得几日就随老师一同南下。临行之前,有几件事想和大家说一下。” 众人便放下酒杯竹箸而听。 “秦刚略有经商小才,在京城,除了之前的银霜炭的生意,其实大家喝的这一品天醇酒也是,只是之前不多声张而已。” 众人中,有心里早就有数者,也有当下才恍然大悟的。 “待我走后,这京城的生意将会由湛哥与我家衍哥两人留下继续经营。这两样生意也是获利不少,而接下来朝堂局势还会恶化,新党诸人的动手的对象不会仅仅只会是老师一人。所以,我已经吩咐过湛哥与衍哥,各位但凡需要用钱的地方,由他们二人张罗照应,在座的师叔师伯们无须客气。” 秦观喟然道:“徐之这孩子,考虑得甚为周到,我这南去一行,所有用度,包括家慈路途车船,都已一应安排好。不过,正如他说,徐之已是我苏门中人,大家何必扭捏作态,不如就承了这孩子的一片好心罢!” 张耒打趣说,自秦观收徒之后,言语越发沉稳得体,再也不像过去需要他们照顾的小师弟了。如今也是能够照应到他们这边了。 众人皆是赞同,便又叫秦观作首诗来应景。 稍候,有人离席铺纸磨墨,又有人拉至一边闲扯。 晁补之正好坐在了李格非身边,低声地说道:“要说这少游,收了徐之为徒真是大幸,你可知前几天,这李邦直有意将其长孙女许配给徐之,以便能将他留在京城为官。可居然被他给婉拒了。你说,这是邦直的损失?还是徐之的损失啊?” 晁补之与李清臣的关系甚近,他在元佑初年任的馆职便是得了李清臣的推荐。所以他得到的消息应该比较准确。 李格非有点婉惜道:“这李相公的眼光倒是不错,而且想想,要是徐之能够成其孙婿,想那章扒皮怎么着也得给些面子。也就是没成,要是成的话,倒真想看看新党诸人的反应了。” “你说人家李相公的眼光好,自己怎么就不反省反省呢?”晁补之看看李格非,又意味深长地说,“巧得很,听说李相公孙女的名字就是叫青娘。” 李格非一愣,赶紧说:“说什么呢?我家清娘年纪还小得很。” “是啊!”晁补之瞥了瞥此时已经跟在秦刚身边的李清照叹息道,“的确是小了点。” 李清照这次跟过来,主要目的还是想看一看秦刚很早就说过的另一本王羲之的碑帖。当然,秦刚早已叫黄小个将其取来,看得李清照是爱不释手。 “十八叔啊,这次你们要去多久呢?” “不知道,应该很长时间吧!” “哦,那么就是说,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不会见着面吧?” “应该,应该是吧,除非你们能够来杭州看我们。” “这还要看我爹爹愿不愿意了。”小丫头明显想谈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正想着办法要把话题转过去呢,“那个,十八叔,你这次走,要不要留个什么东西,比如,作个纪念什么的……” “这本帖子送你了,还包括上一本你没还的,都正式送给你了!”秦刚很干脆地说道。 “……什么?送我什么?”幸福来得如此之突然,李清照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这两本王右军的碑帖,都送给你了,就是你说的,留作一个纪念。”秦刚说完,自己却突然有点伤感了,连续眨了好几次的眼睛,感觉没忍住,于是又站了起来,走到一边想控制一下情绪。 留下了李清照却抱着碑帖在那里没心没肺地傻乐。 第127章 送别 就在秦刚他们准备启程的前一天,居然遇上了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的赵四,找到麦秸巷的虽然只有他一人,但是说还有一条大船及水手与八名手下等在了城外的码头。 原来,在接到秦刚的来信之后,赵四却认真的考虑了一番。 虽说宋朝的党争目前只限于朝堂之中的贬官夺职,尚无后世的那种你死我活式的全面斗争,但是身在江湖的赵四却不得不要多想一些。 正好这几个月来,神居兵的训练成果颇丰,他也想拉出一些人出来检验一下成果,算算时间还好来得及,于是就从中挑选了八人,日夜兼程,终于在他们出发之前赶到了京城。 “四哥!”秦刚有点感动,他去信提及对于去往杭州一路上秦观家人安全的担心,原本只是想让赵四提前准备几个人在神居村等候,待到了高邮再一同南下去杭州,却没想到赵四竟然提前赶到了京城。 “看你说是什么话!秦先生你在信中都说了,会担心这一路的安全,所以某就想了,索性直接带着人先赶到京城来接你,就从今天开始,秦先生你与尊师一家的所有安全,都由某来包了!”赵四豪迈地一挥手,说道,“我这次来,可是专门带了八个寨中最好的好手,眼下我是让他们都留在了城外的青城镇码头。明天我们先去那里,乘水寨自家的船回去!” 当晚,赵四也向秦刚详细讲述了神居寨里的发展情况。 之前胡衍所了解的,只限于在山下神居村里的经营情况。而神居山的水寨那边,还是了解得并不足够。 “先是这天醇酒的酿造,现在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近十倍。”赵四兴奋地说道,“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基本上不再需要自己用粮食酿造初酒了,整个高邮湖周边,凡是经过检验合格的私酒都被我们包圆了。所有的初级水酒直接运过来,在水寨里提纯为天醇酒,再从扬州发卖出去。” 所以,这也是辛第迦决定开拓京城市场的原因,否则目前的产量大幅度提升之后,如果全部投放在扬州这一处的市场,供应量的猛然增加,就极有可能会导致价格的走低。 “而且我们的酿酒规模扩大后,秦先生估计你都不一定能猜到,还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赵四兴奋地一拍大腿,卖起了关子。 “让我猜一下。”秦刚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又兼并了其它的水寨?” “啊?”赵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秦先生,你真神了,居然被你说中了。我们一开始收购私酒后,先有更西边的两处水寨过来联系售卖。后来看到我们这里的人吃的饱、穿得好,来了几次之后,索性就提出了投靠。我是不客气的,直接把秦先生你定下的原则与出路讲与他们听,接受就加入进来,不接受大家各走各的。结果,他们全都没有异议,一致同意加入。所以现在神居水寨的规模也扩大了一倍。” “精兵减员的政策没有改变吧!” “秦先生您放心,说句实话,能有饱饭吃,真没多少人想当兵。”赵四笑道,“小五子也不赖,他每个月能有一半时间在你的那个菱川书院学习,另一半时间回来帮我管生产。现在寨里的劳动力全部被他组织起来了。除了白酒与香水之外,水产和药材生意也很赚钱。” 最后便是说到了神居兵的训练。 按秦刚走之前的规划,寨兵精简为两百名,其中包括再次精选出来的神居兵八十八名。 在赵四并掉了两处水寨后,按照同样严格的标准,神居兵新增到了一百六十名,普通寨兵也增加了一百名——毕竟还多了两处水寨需要最基本的把守。 其余的大多数青壮,都进行了认真且细致地分流,去工坊做工的做工、去村里种地的种地,全部编入了各类生产工作中,而绝大多数人都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四哥你自己都出来了,寨子里不会有问题吧?” “哪能呢?还是秦先生你说得对,兵少了后,事情也就几乎就没什么了。再说,还有跟我从西军一起过来的几个弟兄在那镇着呢。原先寨里还有好几个头目,现在都去做了村长村老,吃穿得好、还挣钱,现在拿刀逼着他们再干湖匪也不去了。”赵四乐道。 次日,秦刚先是带了赵四去拜见秦观:“老师,这位是赵四赵员外,是我在高邮相识的好友,这次也是到京城里办事准备回乡,昨天才遇见,发现正好可以与他结伴而回,他的家丁和船只就在城外青城镇码头等着,这样我们回乡也就方便了。” “哦,原来是赵员外。不知讳名四是哪一个四?表字如何称呼?”秦观有点疑惑地问道。 “那个,赵员外讳名四……是,驷马的驷,表字千里。”秦刚想到都称为员外的,还在用排行的名字以及没有表字的确不妥,情急之下,便随口编了一个。 “既是徐之的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此行要麻烦千里兄弟了。”秦观很客气地说道。 这次南下,秦刚已经请赵子裪的官船帮着将一些大件物品先行运回高邮——反正他们现在一直都要去扬州运送白酒。所以,这次一行,虽然有了戚老夫人及朝华两个妇孺,但随身所带的东西也不算多。 原本他们是预订了一艘经过高邮去扬州的商船,所以必须要遵从别人的出发及行程时间,准备时间便相对紧张些。而现在换成了可以自己支配时间的水寨船只,秦刚便叫大家可以随意一点,哪怕拖到午后再动身也来得及。 在准备的过程中,赵四走到秦刚身边,咧嘴一笑道:“赵驷、赵千里,嘿嘿,这名字与表字都不错,那我打今个儿开始,就用这新名字了,多谢秦先生啦!” 秦刚也就只能笑道:“起得草率,四哥喜欢用就行。” 秦刚一共叫了两辆马车,朝华陪戚老夫人坐一辆车上,黄小个与那车夫一起在车头照料。而他与秦观一辆车,车上还有一同过去送行的秦湛与胡衍。而赵四,哦不,现在应该是赵驷,则骑了马在一旁同行照顾。 一行人晃晃悠悠来到了青城镇,镇上还是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地热闹。 而且由于如今春暖花开,汴河早就解冻通航,码头附近更是热闹了三分。 几人还没靠近码头,却先见到了熟人,原来竟是李格非一家与陈师道一家,还有最近较少见面的李禠与李祥兄弟俩。 原来他们知道今天秦刚一行的行程计划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青城镇的汴河码头处再次送行。只是没想到提前在这里遇见,见送行的对象与目的一样,也就合在一处了。 虽说李家兄弟属于新党阵营,但李祥也算是国史编修院的同事,李禠又是不涉及政治关系的衙内小哥,大家都是为了给秦刚与秦观送行,同时以到了京城郊外,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忌。 从码头再外向的古道侧方,有一座供行人送行的石亭,他们早就安排人把那里圈起了一块地方,又从镇上买了一些茶水点心,一同在那里坐下。 李格非家的王氏与陈师道家的郭氏,已经拉了戚老夫人与朝华在一起说着话,毕竟大家在京城里也相处了几年,女人家的来往也挺频繁,一朝说要从此分别,俱是不舍。那次饯行宴没有女眷参加,两家的女人都在提醒丈夫,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来再见一面。 秦刚突然发现,一起来的孩子中间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年纪是几个孩子里最大的,身材虽然还没长开,但眉目间却十分清秀,他连忙转头看看李迒,只见他默契地点点头,于是心下有了数,对着这个大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立即过来毕恭毕敬地给他行了个礼道:“明诚见过十八叔。” “你今天跟过来干什么?”秦刚虽然不想欺负一个孩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他。 “明诚常听清娘讲过十八叔,甚为钦佩,早就想来拜见,一直不得机会。然后,”年轻的赵明诚咬了咬嘴唇,“虽然古语云:子不言父之过,但是明诚家大人的确做错了事,明诚不能代父道歉,但却很想代表自己向各位叔伯磕头认错。” 说完,赵明诚竟然一下子跪下,要向秦观磕头。 宋时磕头礼还是极少的,就连拜见天子,非有大礼节时,也都是躬身揖礼即可。赵明诚的这个举动倒是先把秦观吓了一大跳,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使劲把他拉起来道:“你这孩子,不必这么死心眼,长辈之事自有长辈之间相处,你又何必掺和进来。” 陈师道却也叹了口气道:“我这外甥,倒是空长了一颗苏门中人的心,却是生在了他那个不提也罢的赵家。” 赵明诚被扶起来后,却两眼发红地说道:“明诚自幼就敬佩苏大学士的文采与为人,又十分喜欢聆听姨父及众位叔伯的讲学论道。只是家父之为,明诚实是不知该如何规劝。” “唉!”看到此景,饶是秦刚原先便有多少的防备,此时却也说不出口,他再次仔细地看看赵明诚,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李清照,还有躲躲闪闪的李迒,便问李清照:“是你出的主意?” “是又怎么样?”李清照倒也承认得爽快,“德甫哥和我谈得来,你却是在我身边安插小探子。可是你却不知道,迒哥是我的小跟班,我只要吓一吓他,他就全交待了。” 秦刚感觉脸上一红,也不管别人能否看得出来,板着脸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彼此父母的矛盾闹得不开心,既然你们都能明白是非,我又哪会多操心。” 继而转头对赵明诚说:“看得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自己的思想。我是希望你能明白,男子生而为大丈夫,应该挡得起这‘丈夫’二字,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自己的理想、更要有自己的坚持!” 赵明诚则心悦诚服地低头道:“十八叔教诲得是。” 看到秦观及秦刚都并不排斥赵明诚了,李清照便开心地拉起他去一旁坐着了,“叛变”了的小李迒也心虚地跟了过去。 那边,秦观与李格非、陈师道三人以茶代酒,相顾无语。 秦观叹了口气站起,负手北望:不远处,汴河所经过之地,船帆皆可远见,而其中东行之船竟是占了多数,想到自己在京城数年的努力,如今便就化为乌有,多日以来一直压于内心深处的忧愁情绪瞬间涌出,便道:“观此次离京赴杭倅,虽感叹世间无常,但也未必尽是愁事,或许也是得偿旧愿的一个良机罢了。” 说罢便占出一首七绝而来: “俯仰觚棱十载间,肩舟江海得身闲。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 陈师道与秦观相处甚久,知其久研佛经,常有出世修行之心,此诗中所云的“僧床睡”,便是他想表达的其中一个心愿。 诗是好诗,但其中甘苦怨难之情却是令在场诸人深有体会,又为之叹息。 可能也察觉出自己诗中有了太多的消极意味,秦观赶紧转身道:“都怪我,平时诗词怨艾惯了,今日再得文叔与履常亲自送行,自是难得的幸事。对了,徐之,你多有急才,不如由你来帮为师作篇送行诗词,答谢两位师叔以及在场的众人吧!” “好哎好哎!”李清照耳朵尖,听得要秦刚作诗,早已跑过来,其他诸人此时话也谈得差不多,也都聚在一起,想要亲眼见见之前久负盛名的秦刚现场作诗。 “呵呵。”想不到能被老师将了一军,秦刚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便说,“刚才老师也讲了,送别之时,也别总是悲苦落泪之事,今日之景、此时之情,不如听秦刚给各位唱个曲子吧!” 其实,宋词原本就是曲词,每个词牌都会有固定的曲调,宋人作出词后,多为现场吟唱之用,而秦刚此时所言的唱曲,便是自己亲自演唱的意思。 大家也都屏息以待。 “长亭外,古道边,” 秦刚唱的这首《送别》,是近代音乐家李叔同根据一首美国歌曲重新填词而作,作曲者是美国人,但却是浓浓的东方国风的曲风,配合此时秦刚低沉的嗓音,一开口就镇住了众人。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更关键的是,歌词契合着此时此刻的长亭、古道、芳草、拂柳,甚至还有即将西落的夕阳,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歌词虽凄美但不忧伤、曲调婉转但无哀怨,秦刚独特的歌声竟把周围也在送行作别的人都吸引得围观过来,或者说,早在之前秦观作诗时,就有人注意过来了。 秦刚继续唱道: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清照等人的眼中开始有了泪花。 “长亭外,古道边……”没想到当秦刚再一次重复这一旋律时,亭外竟然响起相适宜的和弦曲调,秦刚口中歌声未停,转首看去,见似是旁边送行人家请来的一位歌伎正在专心抚琴和曲。 这《送别》的曲调平和,在懂得乐理之人的耳中,听得两遍,便能奏出和弦,也属正常。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回,唯有别离醉。” 两段歌词唱完,尤其是后一段有了古琴旋律的伴奏,让人听得是如痴如醉,却是唯美得忘记了落泪。 良久,周围的人群中爆发一阵阵掌声与喝彩声。 此时,却见方才弹琴伴奏的那名歌伎,起身走到近前,盈盈一拜道:“奴家抱月楼李湘月,今天在此伴人送客,方才听闻这位小官人所唱曲调甚为心动,擅作主张弹琴伴奏,唯恐污了各位官人的耳听,特来陪罪。” “哈哈,不妨不妨。”秦观却是先乐了,“既是湘月姑娘的妙手拨弦,与我小徒的词曲倒是相配啊!” 李湘月这才注意到秦观,她倒是认识的,赶紧上前拜礼道:“不知竟是秦大官人在此,奴家过于冒失了。既听说唱曲之人是秦大官人之徒,那么这位小官人便应该是那《少年华夏说》与《金鸡报晓》的作者秦宣义郎了吧!” 秦观对此甚为得意。 倒是陈师道笑说:“湘月姑娘乃是京师弦乐一绝,却能知晓《少年华夏说》,倒是见识不凡。” 李湘月再次拜谢后,却是对秦刚问道:“奴家不敢多打扰各位,只是甚爱刚才之曲,不知是何格律何词牌名?” 秦刚笑道:“此曲名为‘送别’,并非词牌,乃是寻常游戏自唱之曲。” “哦,原来是秦宣义自创曲牌,难怪从未听过。”李湘月却紧接着说:“奴家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秦宣义准许奴家在京城首唱此曲。” 秦刚已听陈师道说此女乃京师歌伎中的弦琴高手,便爽快地说:“既然今天与姑娘如此有缘,此曲便赠予姑娘便是了。” 李湘月听了大喜。先前她只是恳求准许首唱,这首唱虽好,哪比得上秦刚所言的“赠曲”。因为一旦是将此曲赠于她后,此曲若非她点头,这京师勾栏瓦舍也将只有她一人方可演唱。 这京城歌伎,姿色技艺是一个方面,但若能遇上哪个词诗大家,能有那么一两首可以独自专唱的绝世名作,这才是真正出名出头的好机会。 待得李湘月再三拜谢而去,却是三步一回首,目光流波不止。 一旁的陈师道摇头说道:“幸好徐之今日便就离京,否则再多留数日的话,这京城勾栏瓦舍处的秦大官人之名,就要换成秦小官人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 一旁的李清照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后,对赵明诚说道:“你看到了吧,十八叔真的很厉害吧!” 赵明诚也被这个曲调听怔了,他也轻轻地哼着最后的两句,由衷地感叹:“好词句,好曲调,平易、直白,却让人心醉。” 夕阳西下,暮色渐重,在众人的依依惜别之下,秦刚、秦观劝得送行众人赶紧回城,他们也登上了停在码头的回程船只。 此行,便是秦观的贬程之始。 问君此去几时回,唯有别离醉。 第128章 朝暮 船只行进在汴水河上。 赵驷带来的这艘船,虽说还是内河之船,但也比一般的商船大了许多。平时在高邮湖上,也兼作船工水手的生活居住之用,所以船上房间很多,生活设施倒也不比一般的客栈差。 而秦观上得船之后,却被甲板上的除了船工之外的八名所谓家丁惊了一下。 待得没人之处,秦观将秦刚拉来询问:“徐之,你这朋友赵员外是何许人也?我有军中武将好友多人,也去过军营多次。说句实话,赵员外这些家丁的气度,绝非普通人,便是京营里的士兵,也未必能比得上。” 秦刚见秦观居然能看出这些来,也是意外。 只得说这赵驷原本在西军从过军,所以在家里训练家丁也用上了军队里的一些要求。 “老师,你也是知道的,赵员外的生意多在高邮湖上往来,为了防范对付湖匪的打劫,他不把自己的家丁训练得厉害些也不行啊!” 这话倒是让秦观相信了不少,他嘀咕着:“这赵员外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改天得要向他请教,怎么能把家丁能够训练成这样?” 赵驷的船只甚大,又在内河里航行,所以要比普通船只少了许多摇晃。即便是戚老夫人,在经过了半天之后,也在船上感觉习惯了许多,有时也能在朝华的陪同下,走到甲板上来看看两岸的风景。 随着船离京城越远,秦刚便感觉到老师情绪的变化越重。 不过,还是要站在秦观的角度去理解一下的:他自三十六岁才中举出仕,历经九年的宦海沉浮,许多年轻时的壮志凌云,恐怕此时早已化作对于更切实际的官职变动的感触。 之前秦观作过一首七律《赠刘使君景文》,应该是好友刘景文出任隰州知州而作: 落落衣冠八尺雄,鱼符新赐大河东。穰苴兵法申司马,曹植诗原出国风。 拈笔古心生篆刻,引觞侠气上云空。石渠病客君应笑,手校黄书两鬓蓬。 这最末的“手校黄书两鬓蓬”,便是对于自己“久困于秘书省校对一职,郁郁不得志”的窘况之下的感叹,更与前面对于友人“鱼符新赐大河东”的赞叹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天,船只经过亳州永城县,赵驷计划要在这里停留一下,以便船工上岸去采买一些生活物资。秦刚便带了黄小个上岸去转悠了半天,以弥补过来时因为赶路未能闲逛的遗憾。 回到船上时,却看见朝华面露泣色,掩面匆匆从秦观所住的舱中所出,竟然都没顾上看到刚回来的秦刚,就直接去了戚老夫人的舱中。 秦刚心存狐疑,便去见了老师。 进得舱来,却见秦观也是一脸的忧色,坐于书桌之前不语。再看,书桌上却有一份朝廷的邸报复抄本。秦观在京城的好友中有外放永城知县的,想必是上午过来拜访时所留。 秦刚拿过来一看,跳过开头几条,便是两条坏消息: 一条是朝堂认为之前对苏轼的惩罚还不够,于是在其去往英州的半路上,就再次下旨进一步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这个节度副使已是没有差遣的虚职,而且是在惠州安置,便等同于被监看。 而再一条便是御史刘拯上书对秦观进行了弹劾。 他们这次选择的时机与对象都花了一点心思。上回赵挺之弹劾黄庭坚的一千多条问题,结果被黄庭坚以雄辩之才一一辩驳,最终能够落实的仅仅只有三十二条,令与赵挺之一起上书的御史非常地失面子。 而这次刘拯经蔡京授意,先是更换了对象,对准了秦观,二是刻意选择了秦观还在京城的那几天递弹章。而等到邸报登出来时,秦观却已经在半路上了,而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秦观叹道,“其实为师也已经想明白了,这轮政治风暴只是刚刚开始,所以我这次便贬的杭州也不会是终点,也许,没过几天,就会像老师那样,半路收到被继续南贬的旨意。” “老师。”秦刚想要出言安慰,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这一切也都是大家的共识。 “徐之,幸好为师身边还有你在,眼下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恩师何言相求,但有话语请吩咐便是。”秦刚急道,心下却是感觉有点不妙。 “朝华自幼到我身边,去年又为我侍妾,乃是为师这一生的幸运知己。原本是想给她一个更好更安定的生活环境。”说到此处,秦观苦笑一声,“可是眼下朝局险恶,而此番南行更是前途未卜。说句实话,原本我在京城出发前就曾遣她回家过,一是她死活不肯,二是想着杭州也算是福地,于是也就拖到了此处。” 秦刚听到这里,便立即知道刚才所见朝华神态的原因所在了,在他的记忆里,秦观在离开京城之后的生活中的确是孤独终老,却不曾想原因竟然会出于此处,赶紧加以劝阻:“老师,万万不可!” “徐之,我的事情还是要听我说。”秦观却不想听其劝言,而是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也潜心学佛多年,此去之途,为师感觉唯有佛家的出世之说能够对我多有帮助。而既然想要勘破红尘,又岂能贪恋这儿女之情。所以,你休要劝我了,更何况,方才我已经将遣书给了朝华,你只需帮我安排一个可靠之人,从这里送她回京,交于其父即可。” 秦刚顿时愕然,原来仅仅只是他上岸这半日,这秦观竟然连给朝华的遣书都已写好。 这宋朝的侍妾不同于妻,其实只是相当于家里的奴婢,只要主人书写一封遣书,即相当于解约。而且社会对于遣回家里的妾女的接受程度也较高,往往并不太会影响她们重新嫁人。 所以,秦观的这番做法,从当时的社会角度来讲,应该算得上是对朝华负责任的行为。 秦刚想了想,暂时放弃了继续劝说的想法,主要原因除了上面的讲的以外,他深信秦观对于朝华的感情,绝非他自己所讲的那么豁达,而他所谓向佛之心,也并非所言的那般坚定。 只是,赶在这个当口劝阻,其实只会让老师心意更加坚定。 于是他先应了送回朝华的事情,就转身退出。 当下,他还必须要先问清楚朝华的真实想法。 谁料,他刚回到自己的舱室,朝华却已主动找来,原来她去求了戚老夫人,老夫人虽然对朝华十分舍不得,但是秦观之前已经做过母亲的思想工作,说此次南行前途未卜,遣送朝华回家,实际是还了她的自由之身,让她可以趁着年轻在京城附近另寻良家投靠。所以老太太也是力劝朝华回京为好。 于是,朝华便想到了秦刚这个弟子。 “十八叔。”朝华虽已拿到秦观的遣书,但仍然按照秦湛晚辈的口吻称呼秦刚,“奴家分明记得,去岁小年夜,十八叔与官人饮酒作诗,叫奴家记录时,就曾说过:他日若官人赶我走时,不理他,别走!如若不行,便来找你。如今你可还记得此言?” “秦刚惭愧,确实记得说过此话。” “官人便是奴家的天,官人执意要遣送,奴家无法拒绝,只能依言来寻十八叔。”朝华红肿着双眼,便对着秦刚深深拜下。 “小嫂快快请起,你起来我才好说话。”因为不能直接伸手,秦刚有些着急,不过听得小嫂的称呼未变,朝华定心了许多,依言站起来听着。 “秦刚想先问小嫂,老师此去贬程目的难定,甚至极有可能会是苏大学士所在的岒南苦恶之地,小嫂可知其凶险?”秦刚正色问道。 因为原有的历史时空中,朝华大约便是此时被遣走,虽然有文记载过她的极不情愿,但秦刚还是需要亲自确认一番。 “朝华跟从官人,一非慕其荣华富贵、二非贪图舒逸享受。只是仰慕官人的才华,感受官人的真心,唯愿一生侍之。若是官人升官晋爵,嫌弃奴家人微色衰而遣,朝华绝无怨言。但正是因为此去南方,路途凶险,官人身边若无一晓冷热之人陪同,朝华便是寝食难安。若能相随,虽千难万苦,却也在所不惜。只愿十八叔能够成全。”朝华目光坚定地说道。 “好!小嫂若能有此心志,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可听秦刚来安排。”秦刚接下来便对边朝华细细嘱咐了一番,见其仍有犹豫,便再行解释,直至她疑虑全消,安心回舱等候。 接下来,秦刚再去找来了赵驷,先告诉了他老师想要遣送边朝华的事,然后对他说:“驷哥,这件事还得麻烦你来安排,今晚便要在这永城码头附近为我这小嫂寻一户可放心暂住的人家。明天一早,我先按老师的意思,让你安排一名兄弟表面上就护送我这小嫂回京,实际便是安排在那里先行住下,然后要在那保护其安全,待我后续通知,可否?” 赵驷听明白后便说:“秦先生说的这些事情倒也不难,某稍后便安排就是了。只是赵某是个粗人,在这里多句嘴,这件事情,为何不去直接劝说秦大官人,让他直接收回遣送小夫人的想法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嘛?” 秦刚叹了一口道:“老师佛经读得太多,此时又钻了牛角尖,正面相劝,是不太可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反倒是让小嫂先行离开一段时间,反倒容易有机会劝说改变心意,届时便可通知接回来了。” “唉!某是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了,不可秦先生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某必定会为你安排好的。” 次日清晨,残月还在天际,就在码头,边朝华在一名船兵的护送下,向秦观泣拜而去。 秦观虽故作无所谓状,但在边朝华的身影从码头前方逐渐消失之际,却再也忍不住双目泪出,口中啜嗫多时,吟出了一首《遣朝华》的七言绝句: 月露茫茫晓桥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注,百岁终当一别离。 秦刚站在一边,听得这最后一句,心道:老师还是受那佛经影响太重,这“百岁当一别”的说法,也就只能说说的,哪能真的当作人生了呢? 与老师相伴多日,他也算是看出了一点门道,秦观虽在士林有那风流才子之称,其实他本人在情感方面的成长,却如同他的人际关系处理一般地稚嫩如孩童。 早年家乡所娶的徐文美,乃是家族联姻,两人之间,自是相互尊重大于情感羁绊;之后游历各地,更以诗词之名多受歌伎舞姬青睐,又多是逢场作戏的敷衍;唯有在蔡州任教时所买来的边氏,自少女之时便伴随左右,知他、懂他、敬他、更爱他,这份感情又不是任何一场偶然相遇的心动,也不是哪次远观崇拜后的痴迷,而是实实在在的寻常生活中的相知相随。 秦刚在前世的现代生活中虽然一直单身,但是却并不影响他阅读过许多有关情感分析的专业文章,他记得有一篇文章中这样写过: 在感情生活中,无论男女,在遭遇人生低谷时,最容易做出的决定就是与对方分手。因为他们往往会单方面地认为:这样的决定,是为了对方考虑而作出的伟大牺牲,而忽略了对方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譬如这时的秦观,他的思维便是:朝华本是侍妾,又在二八年华,而且他还嘱咐秦刚多给她一些嫁妆财物,所以此时遣送回家,既无须与他一起经受苦难,又可很容易地另嫁他人,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却根本地忽略了朝华对他的真挚感情,同样也在压抑轻视了自己对于朝华的深深依赖。 原本的历史时空中,边朝华自从被遣返回家后,终日以泪洗面,最后遁入空门。多年之后,听闻了秦观在藤州的死讯,朝华手攥爱人的诗集在庙中郁郁而终。 而秦观,虽然与苏轼同样贬放于岭南,自己又年轻得许多,却居然先于恩师亡去,其间诸多原因,还应归结于他受情感割离的愁苦打击,长久郁结于心头的种种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错误决定,就是在此时将边朝华的强行遣送。 在秦刚看过的爱情指导手册里讲过,对于这样性格的人,首先不要在他作出分手决定的时候去劝说,此时的所有的努力注定是无效的:因为他们会将自己这种不理智的行为,理解成为是自己为对方作出的伟大牺牲,从而不断强化自己的这一决心。 如果旁人真心要作出帮助,那么就应设法在这时,作一些对复合有帮助的预先安排,比如秦刚实际就没有真正安排朝华回京,而是就近住下。 其次加强这段时间对于当事人的观察,因为往往在突然分手之后,他们极易陷入内心矛盾的自我痛苦中,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恰当地创造一两个能够让他们交流彼此感受的机会,复合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虽然在情感的实践方面,秦刚同样也是小白,但他对于千年之后无数情感专家总结出来的这些理论,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他才会让朝华先行离去。接下来,便会看一下自己老师的所谓“佛心”能够有多坚定与坚强。 朝华既走,船上的补给工作也已做完,船只离开了永城县码头,继续东行。 一路上,秦刚有意坐在秦观的船舱之外,留意着舱内的动静。 差不多一两个时辰中,他至少听到秦观习惯性地叫了“朝华”四五次,当然,每一次的招呼之后,回应的都只能是长时间的沉寂。 直到又一次,舱内似乎传来一声水盆打翻的声音,秦观慌忙间又是叫了一声“朝华”,当然,依旧只能是沉寂与无声。 稍待了一下,秦刚走进了船舱,看见了发愣失神的秦观,以及他面前书桌上被磨墨清水打翻弄湿的一些纸张。此时正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将其进行整理并说“无事无事”。 秦刚上前搭手,将这些打湿的纸从桌上拿开,定睛一看,这些纸上满满写着的,都是秦观自己所作的一句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哎!谁能想到,一句可以鼓励感动后世千万真情男女的爱情缄言,如今却成了作者本人无法解脱情感困惑的桎梏。 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的确不必在朝朝暮暮。 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而言,朝朝暮暮,不正是爱情的本身么! 第129章 奇兵 虽然内河之中夜里也可以行船,但是除非是像赵驷之前赶来京城那样要日夜兼程,正常情况下,船只还是尽量在白天行驶,既快又安全。夜晚赶的那点路,还不如停靠码头,让船工们得以适当的休息更好。 只是,船只在第二天白天行进了没多久,突然船头上传来了船工老大急急的吆喝指挥声,便听得一阵手忙脚乱的操作,船身迅速慢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匆忙间下锚停船的一阵震动,之后船便停了下来。 秦观及秦刚都先后走出船舱来看个究竟,船老大看见赶忙上前汇报:”禀告两位官人,前面的船只都停下不动了,好像是出了什么问题,小的已经安排人去前打听去了。” 很快,消息传来了:前方三里处的岸边出现了一些官兵,用两只船横在河道中央,拦住了过往船只,居然在挨个上船不由分说地搜查财物。 后面的船只得到消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都吓得先停下来,正商量着对策,有的船只,干脆开始调头往回走了。 “岂有此理!”秦观怒道,“就算是官兵,也不能不讲理地明抢百姓财物,那还与强盗有何区别。我们去前面看看去!” 秦刚看了看赵驷,见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的人都有准备没啥问题,便道:“那就依老师之意,我们两个现在也算是朝廷命官,正好可以会一会对方,看看是谁带的兵。” 宋朝官场上的“以文制武”习惯已经形成,他们两个从八品的文官,就算是遇上四五品的武官,也能轻易压制,所以也难怪现在的秦观极有底气。 不过,在秦刚的强调之下,赵驷还是点齐了船上还在的七名手下,让他们都随身带好兵器,并进入戒备待战状态。 船工再次开动了船只,绕过前面停下的船只,在他们的注视下,一路前行。 果真行了没多远,就被横在河道中间的两只船拦住了去路,那上面有着大约十几到二十名的官兵模样的人,正在摇旗要求他们停船检查。 船只慢慢地靠近之后,由于他们的船相对大一点,被对方用挠钩搭住船帮后,有六七名的官兵便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后,上得船后,立刻有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嚷嚷: “所有人都给老子出来!这船被威勇军征用了,统统给我滚下船去!” 威勇军,应该是目前驻扎在徐州、单州一带的地方厢军番号。 赵驷早已在船头,观察清楚了大致的形势:横在河面的两艘船就是普通的商船,现在两艘船上还剩十几名官兵,而再细看看岸上,似乎也没有其它接应的人。 于是,他一个眼神之下,便各有两人悄悄从侧后方的两边船帮溜下去,潜入前面的两艘船。然后他便带了剩下的三人,紧跟着秦观身后,迎向了那几个官兵。 “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可知本官是谁?”秦观对这几名官兵怒目斥问。 但是这几个当兵的却没有像正常情况那样被吓到,反倒是笑眯眯地问:“哟,遇上当官的啦!很稀奇啊,还真的要请教请教了。” “本官乃左宣德郎,两浙路签书杭州通判秦观,这位是左宣义郎,两浙路知昌化县秦刚。尔等既是威勇军,不知是哪位都虞候旗下,不妨叫他过来见我们。”秦观的口气中保持着朝廷文官对于武官一贯的蔑视与威严之势。 没想到的是,这几句话非但没有吓住这几个当兵的,相反却令他们似乎是有点欣喜,还是最开始叫嚣的那人立刻大喊道:“弟兄们,遇上大鱼了啊!大家一起抓住他们,送到都指挥那里,就可以立大功啦!” 说完几个人便聒噪着拔刀上前。 情况虽然让人有点意外,但赵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与另外三人迅速欺身上前,竟然后发而先至地快速亮出武器,由于尚不明白对方的真实身份与用意,都收敛着没有见血,直接卸掉了三个尚未反应过来人的武器,还有几人意图反抗,直接被他们用刀背敲晕在地,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住了现场。 秦观直看得有点发愣,倒是秦刚侧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安慰老师说:“没什么事,让驷哥他们去处理。” 赵驷用刀抵住那个叫得最凶的人问:“剩下船上的人还有比你官更大的人么?” 那个早就被吓得快瘫倒了,赶紧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在下姓邓,是他们的都头,船上人都是我的手下。” “好,你现在到船头叫他们都放下武器,否则我一刀从你后心捅进去。”赵驷说完从后面揪住他的脖领,再用手里的刀尖抵住那邓都头的后背,把他推上了船头。 这边的船大,邓都头站在船头,小船上的人看不到他身后的情况,也没觉得什么。 邓都头赶紧扯开嗓子叫众人都站出来,再把手里武器丢在船板上。 底下的人还有点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赵驷手上加了点劲,那邓都头后背一痛,吓得赶紧冲下面的开骂,那些人也只能犹豫着将武器都全扔在了甲板上。 随即,已经摸上这两艘船的四名赵驷手下迅速出现,将这十几人快速赶到一边并绑了起来,再驱赶着关入了船舱之中。 剩下眼前的三个清醒着的人,赵驷正准备开始审问,秦刚突然站出来说:“莫急,你们三个人先听好了,接下来要会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打劫民船?你们还有哪些同伙?下面想去干什么?都先别急着回答。我们会把你们三个人分开来问。但是必须给我记住:但凡中间有一个回答得和另两个不一样,这个人就会被我丢进河里去喂鱼!明白吗?” 这三名还保持清醒着的官兵,其中包括那邓都头,吓得连连说:“一定都说、一定老实交待,绝对不敢对两位老爷有所隐瞒。” 赵驷与秦观也都觉得此方法甚好,便各带了帮手,分在三个船舱里审问,最后再汇总一起核对了一下,果然这三个人都没敢隐瞒,而且算是邓都头回答得最为详细。 他们几人的确都是驻在单州的威勇厢军第五指挥手下,但是现在的身份其实已经是单州东南处的砀山匪了。 原来上个月朝廷派他们去砀山剿匪,临行前士兵们的欠饷已达三个多月,之前上司承诺,先行开拔,军饷与军粮到了砀山后,由县衙发放。 等到了砀山县,却发现那里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后来上司又出来说,先去剿匪,匪巢那边会有很多财物,只要剿到,财货都可以给他们充作军饷。 这威勇厢军总体编制有五个指挥,每个指挥下辖五都,每都满员一百人。这一到四指挥的实际兵员不足三成,另外七成的军饷就是被都指挥使这帮人吃掉的。 而第五指挥相对正规些,兵员能有四成,但也就意味着上司空饷吃得最少。所以,这次为何会派他们这一指挥来剿匪,其实目的就是希望在过程中多死一批人,还能吃一遍抚恤金。 结果,没想到砀山土匪太不经打,看到这一指挥相对军容整齐的两百多人,就都投降了。 只是接下来威勇军的骚操作便来了,随后匆匆赶来的军都虞候再次推翻了之前的承诺,要求匪巢里缴获的财物全部封存送回单州军营,甚至还绝口不提欠饷的事。 这样一来,士兵的情绪就都暴发了,争执中第五军的指挥使失手打死了上头派来的都虞候。 而投降的土匪中有一人趁机成功游说了他们,索性就原地造了反,先将手头的缴获进行了均分,满足了大家的最初需求。 接下来,经过商量,他们便计划向南进军,去占领永城县,因为应天府有几个常平仓就建在永城县,到那里去抢足了钱粮,就可以继续南下进入到淮南西路的大山里,那里地形复杂,可以自个儿做个逍遥土皇帝。 于是叛军大部队从砀山县出发,走陆路直接去攻打永城,而他们这二十人的任务,是继续穿着官兵的服装,去汴河预备多拦截几艘大船,从水路开过去接应装载抢到的钱粮进行撤退。 审问完毕,三人又将情况一一核对之后,便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 秦观的忧心忡忡是因为听闻到了厢军哗变,担心沿途地方的百姓要遭受苦难; 而秦刚与赵驷的担心则是:他们安排边朝华暂住的地方正是永城码头。而按这三人交待的情况看,此时叛军已经到达永城了。 “徐之,你我皆是朝廷命官,尽管我们赴任不在此地,但遇上了兵变则决不能坐视不理。”秦观转而又对赵驷说道:“赵员外,我看你的家丁都是训练有素的忠勇之士,如今兵变匪乱,百姓有难,你可否助我师徒一臂之力?” 赵驷与秦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道:“谨听老师(宣德)吩咐。” “那就好。”秦观点点头,“好在我们都在中原腹地,这不论是兵变还是匪乱,对付他们的兵,在精而不在多!” 赵驷奇道:“不晓秦宣德居然还知得兵事?” 秦观微微一笑:“我高邮秦家原本就是南唐武将世家,秦观在蔡州及京城时,也有过不少军中好友,常常也曾纸上谈过兵,所以这次得须借助于赵员外的人手来实践检验一番了。” 赵驷倒是提醒一下秦观:“敢叫宣德知晓,据那三人交待,前往永城县的叛军,除了两百正规厢军,还有数百匪众,再加上前往路上裹胁的民众,怕是不在千人之下。赵某倒非是胆怯,只是这手上就算是把船工武装起来,也不过十二三人,人数悬殊过大。” “嗯!”秦观点点头,转而对秦刚说,“徐之你可知孙子兵法是如何看待‘以少胜多’的?” 秦刚认真回忆了一下,犹豫着回道:“学生记得,孙子兵法中并不讲‘以少胜多’,其实更多提倡‘以多胜少’,其讲究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哈哈!”秦观倒也赞许地说道,“你看得也算仔细,记得也是清晰。但也只是看了,却没有真正地理解。孙子所言之应敌原则,是站在对方也能拥有与己方一样谋略的指挥官、拥有一样训练程度的优秀士兵、以及同样掌握全局的情报基础之上,则必须注重兵力的优势。其实,我们便可反向推导出,如果我们谋略领先、士兵优秀、情报齐全,甚至还有一点——师出正名,则完全是可以以少胜多的!” 兵法之书原来是可以这样读的! 秦刚一经点拨,立刻也就明白了过来:“其一,厢军叛乱,我方平叛,师出有名并士气雄壮;其二,地方厢军久无训练、亦无有作战经验之将领筹划,而我方有老师运筹帷幄,又有赵员外的精悍手下;其三,目前敌人尚不知有我等之存在,而我却已基本掌握对方的所有部署与目的。这便是已经具备了‘以少胜多’之条件。” 秦观赞许地点头道:“昔日作过《奇兵》一文,在蔡州时与高钤辖以此论兵,彼就笑吾,文中仅言奇兵之效,却不言奇兵之道。但所谓奇兵之奇,仅以‘出其不意’四字可概括也。敌以为我在东,但此时我自西出兵,便是谓之奇;敌不以为有无我等对手存在,而此时我等纵然只有十余人手,亦也谓之是奇兵也!” 赵驷此时也听得十分佩服,便问道:“接下来我们将如何出此奇兵,全听秦宣德运筹。” 秦观道:“既然我们抓住了这些夺船之人,而且消息并未走漏。那么我们便可假扮他们,以获得了这些船只为由,重回永城码头。贼兵攻打永城,无非为之钱粮,而钱粮均需靠船只运输,我们便可有机会接触其首领之人。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够对其一击而中,便能一举而成,贼军易败矣!” “果真会如此简单么?”秦刚有点疑惑。 “此仅为战略而已。”秦观笑笑道,“所以吾只言‘贼军易败’而非‘必败’,实际战果还待临机之决策,临机决策为战术,赵员外是曾领兵之人,届时便可共商讨之。” 秦刚此时便知秦观的清醒了,大凡真正的“纸上谈兵”之士,往往会将战略与战术混淆,将兵法与战法等同,往前不远便有西北永乐城之败的徐禧,几乎将熙丰年间大宋对夏战争的所有优势一战败光。 大宋的重文轻武政策,纯粹只是为了对内政治统治的需要,可惜却被一些无知的文人当成了对于武将实际能力的轻视,进而再演变成对于读过几本兵书之后的盲目自信。 而唯有极少数真正看懂兵书的几名文臣,如先前河湟开边的王韶、还有赵驷从军时的边帅章楶,都是难得清醒的文人,能分得清战略的部署与战术的灵活结合,并在实际作战中真正地尊重并发挥武将的实际作战能力,才能够取得最终的战斗胜利。 或许,秦观所缺少的,只是他一直没曾遇到过的实际机遇。 所以他在去年送蒋之奇知熙州赴任时曾与苏轼、钱勰共同赋诗以贺,秦观写的《送蒋颖叔帅熙河二首》中道:“要须尽取熙河地,打鼓凉州看上元”。而在《次韵出省马上有怀蒋颖叔》中更是明确写道: “鱼新淬肠玉似泥,将军唾手取河西,偏裨万户封龙额,部曲千金赐袅蹄。制诏行闻降紫泥,簪花且醉玉东西。羌人谁谓多筹策,止有黔驴技一蹄。” 第130章 破袭 秦刚他们在的这一段河道中,除了他们自己的大船之外,就只有之前这些哗变厢军拦下来的三艘稍大一点的船,而原来船上只留了几个水手,乘船的人都已被赶走逃命去了。 赵驷便让自己人都换上了这些厢军的军服,其中那个邓都头千赌咒万发誓地说:自己先前一是被逼迫、二是一时糊涂才从了贼,这次遇上了他们,一定要倒戈过来、立功赎罪。 考虑到去了永城县后还得靠他与哗变后的厢军头领联络,于是便给了他这个机会。而赵驷则亲自扮作亲兵守在他的身边以便随时能有控制。 于是,一行四艘船开始回头返航,为防消息走漏,在经过早先等在那段河道的民船商船时,只是含糊地对他们说,官兵征用了他们几艘船回去拉运东西,前面的卡口已经取消了,让他们放心前行。 于是,那些停航看看形势的船只便恢复了前行。不过,秦刚想了想就在他们中间寻了一艘商船,让黄小个陪着戚老夫人搭乘着先去泗州码头等候。 秦刚他们的船只行驶不到永城路上的一半时,却遇上了匆忙而下的一艘小舟,看到了他们船上的的官兵打扮,便立刻靠了上来,上船的几人居然正是永城的知县及县尉等人。 几人上得了大船便叫道:“出大事了!这里何人主事?永城已被贼人攻占了。” “是我!”秦观走出了船舱,道:“晋元,你可知你差点便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被称为晋元的便是那永城知县张进,也就是前日秦观路过时,专程来看他并送上邸报复本的那位,没想到两天后便因贼兵攻城而又再次相遇。 “哎呀!少游兄,我还说此船眼熟,你又怎么回头了?刚才此话又是怎讲?” 秦观便将他们在前面遭遇哗变后的厢军贼兵夺船,又由此了解到贼兵动向,从而决定返程去解救永城之危的事情一一讲来,顿时吓得张知县半晌没能开口。 假如秦观他们之前没能制服那帮夺船的贼人,此时他们的主动的上船行为就成了自投罗网。 “请问宣德,这船上可有一个赵员外?”那个县尉突然开口问道。 “赵某便是。”赵驷立即站出。 “赵员外,我带张知县突围出来时,在码头曾得到一位壮士的助力,他知我们与秦宣德相熟,就托我们带信给宣德身边的赵员外,说他已将所托之人藏好了,三到五日之内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希望能尽快回来支援,时间长了,只担心藏身之处的水食会不太够用。最好是让赵员外派人搭救出来。” 县尉的这一番话,立即让赵驷与秦刚半是安心半是担忧。县尉所遇之人,应该就是他们留下保护边朝华的护卫,从话中得知,朝华应该没有遇上兵祸麻烦,但其藏身之处的时间有限,便是眼下的新挑战。 秦刚想了一下,觉得此事还是不能瞒着老师,便将朝华还在永城码头且有人保护,以及刚才带来的消息就是她目前的情况等等,都全部告诉了秦观。 秦观一听这个消息,瞬间失去了从回头开始有的那份泰然与镇定,心情焦急地连说了几声:“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稍后,秦观也恢复了常态,冷静了下来,便对张知县及县尉道:“永城贼兵多留一日,便会多害百姓一日,况且眼下吾又得知爱妾陷于码头。所以本官已下定决心,不再多作停留,立即前去击破贼兵,收复永城。” “宣德,你可知占领永城的贼兵足有千人之多,我瞧你们这几艘船上,也不过几十人,岂可以卵击石啊!”那县尉赶紧劝阻。 “无妨,你们不如还早乘着来时的那艘小船继续东去,前往徐州或宿州求取援军。如若赶得及,或许也能助得我等一力。”秦观便对张进说道。 那张进思考再三,却转头对那县尉道:“吾受朝廷之恩,枉为一县之主官,却失县城于贼人之手,至此已是羞愧难当。李县尉,求取援兵之事,便由你带人东去吧。我已决定,既然秦宣德都能以大义在前,去解救永城的百姓,我这知县怎能逃走?不大了一同回去,寻那贼兵决一死战!” 言罢,与其一同逃出的衙差中也有两人听后十分感动,要求与张知县一同留下。于是,县尉便带了另两人,回到原来的小船上,东去报讯并求取援军。 送走了县尉,秦刚与赵驷便因朝华一事的擅作主张而向秦观请罪。 秦观却摇了摇头道:“其实为师这两日来,也已为遣走朝华而不断后悔。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词句易作,其中的真情却是难解。若无你等自作主张,想那朝华已回京城。如今这兵祸相隔,为师纵有悔意,却恐无力回天。如今,我们无须理会这些,不如请张知县再讲讲关于贼兵攻占县城的详细情况为宜。” 其实从张进刚才的决定就知,他并非是一贪生怕死之徒。 只是这中原地区承平之日多时,永城虽有城门,但无防兵。昨天发现贼军临近城下时,虽然及时关闭了城门,但是只靠县衙的数十名衙役与老弱的守城士卒,却在守城时却是四处捉襟见肘,还未等得及发动百姓青壮上城,便已有两处城门被贼人爬上占领而失守。 最后还是在县尉等人的力劝下,他这才带了几人从南门外的码头夺船逃出。 不过,也是因为正面应对过,李进对于贼兵的战斗力、武器装备等还是能够有些了解的。 再结合之前俘获的那个邓都头供述,秦观他们基本可以确定,所谓千余贼人,持正规兵械者不足三成,实际有战斗力的便是那两百多的威勇厢军,其余皆是附从的山贼与一些地方流氓地痞。 在张进把永城县的大致方位画在纸上后,秦刚便分析道:“贼兵不是为了占领县城,而是为了常平仓里的粮食以及县库里的库银,常平仓靠近城南的码头,他们计划是通过水运搬走财物,所以贼兵不太会分散主力,他们应该都会集中在城南常平仓附近。” 秦观点点头:“贼兵的兵力集中,表面看起来不容易对付,但实际却是利于我们的突袭。只要能被我方抓住弱点,攻入其中,便有机会可以将他们一举击溃。” 赵驷接过话来说:“等到了永城码头,我便带两人跟随那邓都头前去汇报。我们做好两手准备,假如这厮配合不出破绽,我们便在打探清楚了贼兵营地内的情况后,回来谋划如何突袭。但如果那厮有异心,或者里面遇上其他意外情况,我便索性直接在里面发难,你们带所有人从外面进攻,咱们里应外合,一举端了他们。” 赵驷说得轻松,秦观与秦刚的脸色都比较严肃,如果能够是第一种情况,这事的成功机率会提升不少,但第二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却也不小,毕竟是进入目前尚不清楚内情的贼兵营内,就算邓都头可信,出意外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所以秦观要求,赵驷上岸需要把最具战斗力的人都带上。 “就这么几人,里应外合的意义不大,反而是集中力量,既容易打击敌人,也便于突围。” “此外,奇袭当以火攻为上策。”在秦观的主张下,赵驷带着手下将船上所有可以引火的东西都集中在了一起,除了每人带上两支火把之外,又将船上所剩的十几瓶一品天醇酒都装上了。 “可惜了,这些天醇酒在京城可以卖上不少银子呢!” “宣德到了高邮,想喝多少,赵某给您送多少。” 两个时辰之后,在天色将晚未晚之时,一行四艘船接近了永城码头,站在船头的秦刚和赵驷一看,顿时心里放下了一半,刚才的担心便变得不再重要了。 因为贼兵也许就只是为了劫取常平仓的钱粮往码头搬运,就直接将营地沿着码头开始,近似于一条线一样,一直延向常平仓那边。 而他们因为自己的船身较大,站在船头就将营地结构看了个清楚。这种营地的防卫程度非常之差,他们即使突袭失败,也很容易从两侧逃出去。 “什么人?” 看到船只进入码头,岸上的营寨处迅速赶过来一队士兵,张弓搭箭瞄准了船头。 这时,赵驷便让邓都头出现,他立刻站上船头大声挥手道:“是我,这些船是我们征集过来运粮的!” “哦,原来是邓都头啊!”岸上的厢军头目显然是认得他的,“这几艘船都不小,看来你可是立功了啊!” “指挥使还在吧?末将要赶紧向他去复命。”这个邓都头便顺口问道。 “你靠岸后就直接进去吧,就在最里面!我得去城门那巡逻去了。”码头上的士兵收起了弓箭,转身便放心地离开了。 赵驷此时看了一眼天边已经接近于地平线的夕阳,夜色马上就要降临,此时应该便就是最好的时机了,他再次对邓都头嘱咐了几句,对方头如捣蒜地保证绝不反悔。 思考再三,赵驷只留下了船工、张进与衙役,让他们在船上保护着秦观的安全。 面他则与秦刚带上了七名神居兵,再加上邓都头,一共十人,都穿着威勇厢军的服装,并把收集起来的火把、易燃物以及天醇酒,装了满满三只箩筐,一起抬着下了船。 因为是临时的营房帐篷,看得出搭得非常地随便与混乱,而且在营地两边既没有什么壕沟,更不要说是寨墙之类的防护措施。尤其是外围的一些帐篷,大约都是那些先前投降过来的砀山匪,排列得更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划。 甚至有的帐篷的旁边还堆放了一些他们从城里人家抢来的衣物包裹的东西。 而随着秦刚一行往里面走,帐篷的秩序才稍微好了一些,时不时会有些服装整齐的威勇厢军士兵把眼光投向他们这里。 那个邓都头倒也非常镇定地昂着头走在前面,偶尔还会与某个路过的认识头目寒喧两句,而赵驷与秦刚则低头跟在他的身边,催促着大家的脚步加快。 “现在这里的防卫这么差,所以我们就直接采用第二套方案,只要能够找到他们的中军帐篷,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都指挥使的地方。到时候,直接将点着的火把扔过去,一旦点燃之后,大家就分散开来,先尽可能地四下放火,再等火苗一起之后,就按先前安排的口号呼喊,然后就是各自进行自由攻击了。” 一行人越走越深,眼看见前面有一处高大的帐篷前多了不少的卫兵,看见他们走近后,便警惕地举起了手里的刀剑并迎了上来。 “什么人!” “是我,第三都都头邓雄,奉指挥使之命收集船只,现在回来复命。”邓都头笑眯眯地迎上去,又指了一下身后抬着东西的人说,“正好截了一艘商船,上面有一些好酒,我想就顺便送来,让指挥使尝尝。” 这时,抬东西的人便将装酒的那只箩筐抬到最前面,赵驷低头拿出一瓶,正好递在过来查看的一人鼻下打开。 “哇!什么好酒。”打开的这瓶酒的酒香顿时吸引到了所有卫兵的注意,纷纷放松了警惕靠了过来。 这时赵驷咳嗽了一声,靠近的几人突然拔出袖中匕首,干净利落地将凑过来的这几名卫兵统统解决掉,而且居然并没有引发任何异常的声响。 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到这里,几个人便迅速伏低身体,将另两只箩筐打开,把里面精心准备的易燃物丢放于那只中军主帐两边,又每人拿起一只未点燃的火把。 赵驷镇定异常地从怀里掏出火石、火镰,在已经昏暗的天色下小心地点着了自己的火把,又陆续给身边的几人点着。 “快!行动!”在赵驷亲自去点燃了中军主帐的帐篷之后,众人迅速四下分散,每人左手一瓶天醇酒,往身边的帐篷上洒一些,右手的火把便凑近去点燃,沾上了高度酒的帐篷布便一下子蹿起了火苗,并呼呼地烧了起来。 刚开始只有几处并不大的火苗燃起来,偶尔看到,还未必能与道路两边的篝火分得清楚。营地里便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之前的安静。 而几名随赵驷而来的神居兵的动作也是非常地冷静,尽量不弄出声音地继续一一在四下里点火,甚至还能顺手将偶尔遇上的散兵手脚麻利地直接解决掉。 终于,在主帐篷的火势变大,里面的人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开始大声呼喊着想要冲出来时,秦刚带了两人手持原先卫兵丢下的长枪,守在门口时,出来一个便捅死一个,再接着,里面被堵着的人开始发出了极其惨厉的示警声。 这时,四下散开的神居兵已经点起了二十余处的火焰,并且已经开始有不少在帐篷里休息的贼兵被火烧着,发出了各式慌乱的惨叫,昏头昏脑地从帐篷里冲出来,大多都空着双手没有装备、更没有武器。 于是,纵火的众人开始分头高叫: “朝廷军队打进来啦!” “京师的禁军包围这里啦!” “指挥使已被烧死!” “投降者免死!” 呼喊了一阵子后,营地里已经开始到处都是乱蹿的贼兵,而且在慌乱中,有人也开始跟着将听到的话到处乱喊了起来。 秦刚则带领两个人,死死地守住了中军帐篷的出口处,但凡有人企图冲出来,便上前一顿乱枪扎下,将他们尽数扎死。 终于帐篷火势变大,也逼得他们自己后撤了两步,尚余一两个浑身着火的身影从其它烧破的地方冲了出来,但是跑不出多远,便因身上火势太大而毙倒于地。 这时再看着中军帐篷大火已经熊熊燃起,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可以出来了。 秦刚于是带头转头过来合兵一路,十个人便开始沿着火势不大的地方进行冲杀。 这时便看出赵驷及神居兵的凶悍战斗力了。但凡遇上迎面逃奔者,在他们手下根本就过不了两招,大多都是一刀击杀,留下那向同向而逃者,再尽数驱离,并顺手再把所经之处一一点燃。 别说是这些几乎没有什么训练过的乌合之众,就算是久经训练的精兵,遇上这种突发的深夜营地起火,再加上这一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凶猛之士的来回冲杀了几回,营地里的贼兵象是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火场里盲目地来回乱跑,还有很多人毫无思想地跟着乱喊: “禁军杀来啦!” “我们被包围啦!” 乱军居然还跑出了几匹马,结果被赵驷冲上去一刀砍翻了一匹马上还没坐稳的人,抬手抓起一根长枪,翻身上马叫道:“会骑马的抢了马随我去冲杀!” 结果,大约有三人陆续抢到了战马,开始在军营里开始了来回的冲杀! 而一开始就紧随着秦刚看守中军帐篷的那两人,到目前仍是一左一右在他两侧护好,想必这定是赵驷先前嘱咐安排过的,于是他也更加放心大胆地只管正面迎上逃命的贼兵,一枪一个地扎倒了竟有十几人之多。 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那个邓都头,此时尤其起劲,不仅亲手砍翻了好几个未穿军服的山贼,更是积极主动地大声喊道:“禁军天兵在此,放下武器免死!” 第131章 近乡 秦观与张进在船上一直都在仔细地关注着军营那边的状况,一看到有第一处异常的火头燃起之后,便知道秦刚那边开始动手了,便立刻叫船工迅速收起船板并把船开到河中央再停下,这样也就与岸边离开了一大段距离,以防会有走投无路的贼兵冲到船上来。 果然,之后随着军营里火势四起,并开始传来冲杀、嘶喊甚至哭叫的声音。再之后,便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贼兵冲到码头上想找船离开,一看几艘船都没有靠在岸边,就开始有人跳着脚叫骂,威胁着想叫船只靠岸过来,甚至还有人对着船射了几支软弱无力的箭。 但在秦观他们对其置之不理之后,有懂水性的索性开始跳进河里,而更多的的人则调头往码头之外的方向逃命。 看到河里有人游过来,秦观、张进便立即指挥衙役以及船工等人,分头守在船四周,用先前俘获抢船厢军而缴获的长枪,将试图靠近船身的人一一捅伤甚至捅死,船只四周也是一片惨叫以及一阵阵的血水泛出。 一会儿后,便无人再敢靠近,而是开始往下游、或者直接游向对岸逃命去了。 而秦刚与赵驷这边,毕竟他们杀入贼营里的人手太少,开始还不太敢正儿八经地俘虏对手。因为即使是这些暂时被吓破胆的乱兵,一旦人数聚集超过足够的数量,再定下心来,发现并无真正的禁军部队杀来的话,接下来的情形将很难预料。 因此,他们执行的战术还是以扰乱阵营、驱散贼军为主。许多在慌乱中丢下武器,跪在道旁的贼军尽数抱着头狂呼“饶命”,等了一会儿,见他们丝毫没有理会自己而是杀向了别处。一些胆大的便爬起来朝相反方向逃命,胆小的想了想,还是觉得跪在原地更安全。 待得秦刚他们来回冲杀了四五回,眼见许多帐篷的火势已小,营地中敢于跑动的人已不太见得。这时,赵驷看到原来专门圈放骡马的一处栅栏并未被火点燃,便把骡马放出,再将营地里可以看到的、跪地放弃武器的这些人尽数赶入其中,这样便大约圈俘了一百多人。 此时夜幕已是完全降临,营地中再也没有了敢于反抗之人,赵驷便安排了两人看守着被圈起的俘虏,然后再从俘虏中挑选出六七名相对老实胆小的人,押着他们一起去整理扑灭营地与常平仓之间的火情,并作些必要的隔离工作,以防火情真的蔓延烧到仓储之处。 秦刚这时才关切地询问自己这方有无伤亡,结果发现情况甚好,除了一两人有被意外烧塌的帐篷火苗燎伤之外,并无一人有更大的损失。毕竟他们这次所面对的,只是一群原本就几无训练的厢军,加上情况与素质更加糟糕的山贼流民而已。 在安排好人手控制营地情况之后,秦刚与赵驷赶回了码头。 大局已定,他们的大船也靠了岸,将秦刚与赵驷放了上来。知县张进十分激动,当即表示,他现在就带着衙差进城去,一定能够将原先已经躲起的其他衙役官差聚集起来,再以知县的身份,就可以组织一批保甲壮丁出来,便可以尽早接管看守俘虏,并维持起城中治安的工作。 秦观认为此事很有必要,己方人手不足的劣势一定要尽快改变。 当然,还有一件令他心急如焚的事情,其实秦刚在上船之前,已经安排一人前去了。 张进等人下船前往县城去寻人之后不久,便听得船舱外面传来一声女子之声急急问道:“官人可在里面?” 然后朝华便被赵驷的两名手下带了进来。 此时的朝华,只是换上了一身粗布旧衣,应该并无任何受伤,见到秦观,有如劫后余生般地大哭着扑进他的怀中,秦观也是一时惊喜交加,紧紧抱住了朝华,双目流泪地说不出话来。 秦刚见状,便与其他几人悄悄退出了船舱。 之前派去护卫朝华的那名手下,简短地向赵驷两人回复了自己的使命:原本安排朝华在一户农户家住下后,忽遇贼兵来袭,那家人尽数逃走,护卫考虑到朝华不便奔走,于是便安排她躲入该农户的地窖之中,并储存了五六天的水与食物,然后自己潜藏于附近,以防万一。 幸好贼兵并无意在永城长留,许多地方扫荡了一下表面的财物粮食就走了,其间护卫就遇上了逃命的张进等人,才委托他们帮其带出口信。 这边秦刚与赵驷嘉许了护卫的妥善安排不说,船舱之中,骤然经历如此风险的秦观与朝华两人正在互诉衷肠。 “官人,朝华不愿再离开半步。只恳请官人能够收留朝华在身边,哪怕不做妾室、只为奴婢,也愿随侍余生。” “哪里的话,吾给你那遣书还在?速速还我。”秦观接过朝华掏出来的遣书,不由分说,立即撕个粉碎道,“经此劫难,我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哪里是你离不开我,反是我离不开你啊。朝华,你且放心,从今往后,秦观不会再有遣你回家之念,你我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官人……” “……” 朝华受此兵乱惊吓,这几天在地窖中也未休息好,此刻回到到秦观身边,终能放下心来,诉说了心中的诸多话语之后,在秦观的安慰下便很快地倦倒休息。 安排好了朝华之后,秦观走出船舱,与秦刚、赵驷遥望岸上远处营地为了恢复秩序而重新燃起的火把、堆火,夹杂着一些之前尚未最后熄灭的火头。 赵驷道:“秦宣德果然妙计定胜负。此战我方一人未伤,居然就一举击溃这千余的贼军。” 秦观笑笑说:“作战谨记戒骄戒躁,此战之顺利,也出乎于我所料。无它,厢军之战力实在过于脆弱,基本之筑营戒备就形同虚设,遇袭之临时应变又全无反应。这些,既是我们带了邓都头迷惑对手所致,更是对方缺乏训练过于脆弱所致。但如果是面对着北辽西夏此等强敌,便不可能如此顺利了!” 人们常用“胜不骄败不馁”来形容良将明帅,但却少有人会在事实的成功与恭维之辞中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份清醒也不仅仅只是口头的谦虚,而更应该是对于战场得失中的冷静分析。 秦刚与赵驷都感觉是受教甚多。 赵驷决定还要去军营巡视一番,今夜仍需小心谨慎,至少要等到明日张知县带了衙差保甲过来方能定心一些。 船头只剩秦观与秦刚两人。 秦观这才说到朝华的话题上:“徐之,为师至今方忆起那日你赠我二人的《我侬词》,今日看来,倒还真是应了你那几句‘再捏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啊!只是不知我这向佛之心,不知是否要因此而耽搁。” “老师。”秦刚忍不住开口道,“佛心源自本心,佛性更为人性,凡人之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也各有存在之理。佛经所言,要对七情六欲的断除,小乘佛法讲究通过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观身不净。但是大乘佛法,却是亲证实相,亲证如来藏,从来没有提出过我们所理解的这种实体断除之说。所以,向佛并非是要放弃人世间的七情六欲,而是不要去执着,看淡并放下。老师与朝华小嫂经历了这次生死之考验,倘若真如小徒之诗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那岂不正是放下、看淡了人世间的悲欢情仇,进入到了人我合一的佛性境界了么?” 秦观却是没想到,秦刚也能对佛经理解到这样透彻的地步,一时之间,竟是无语反驳,又或者,他的内心,也不愿对这样的观点反驳。 次日,因为张知县在县里连夜进行了一通锣鼓宣传,说贼兵已被朝廷禁军击败,大家看了南城外大半夜的火情,白天还有人看见残余逃蹿的贼人,便都相信了大半。陆陆续续竟也被张进组织起来了近百名保甲。 于是赶到营地打扫战场。 清点之后才发现,乱军中被直接烧死、击毙的约有三百人,其中一半都是叛变后的威勇厢军,被俘的有一百多人,其余逃跑的五六百人中,白天中因被民众发现并扭送过来的也有十几人之多。 第三日,永城县尉总算在徐州那边说动了厢军派了两都近百人出发,原本是想到外围观察观察形势再作打算,没想到在半路上就抓获几名逃跑的贼兵,一时得到了鼓励,加速行军,终于提前赶到了永城县,总算是再次稳定住了县城的所有情况。 既看到有援军赶到,永城自己的保甲防务力量也已建立起来,秦观便向知县张进辞行。 张进组织民众出城相送,并言已将永城战况书写奏章上报朝廷。 其实,党争之大形势下,所谓再大的立功,也不足矣改变固有认知与评价,除非此时如那杨畏杨三变一般,跪舔新党权贵、骂尽旧党师朋。 所以如何报官奏言,这些都只是张知县的事情。秦观并没有什么想法,而是再次从永城码头出发,继续开始了回乡之途。 当天下午,船只到了泗州接上了先期到此等候的老母戚氏。 船只再入高邮湖,行不得半日,天黑之前到了神居村先休息。 因为接下来至高邮后要进入内河,于是赵驷给他们更换了稍小的船只,直接前往武宁秦家庄。 此番,距秦观上次离邮第三次赴京赶考,竟已过去了九年。 九年的时间,已将秦观从一个壮志满怀的报国志士消磨成为一名抑郁寡欢的中年官员。虽然此番回邮,也算是以从八品的左宣德郎高配杭州签判之职,但被贬离出京之事实,仍然如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好在,经历路途之险情波折,朝华被遣而再返,双方由此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也算是给秦观已经渐入苍白的人生色彩中,重新再添一抹温馨。 而对于此时立于船尾的秦刚来说,他的思绪则更是飘散不定,对于他所能记得的历史,虽然并不是十分细致,但是朝华却是秦观在离京赴杭的路上被明确遣返的。 而如今,在他的干预之下,历史果真在这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朝华既然能够陪伴秦观去往杭州、处州乃至更南更远之地的贬程,那么又为什么不可能会改变更多呢? 秦刚突然对于自己的努力再次有了更强烈的信心。 船只行进到了小泾河,望着两岸熟悉的风光,秦观拥着朝华,向她详细介绍着这里的风土人情与一些往昔趣事,倒也缓解了不少双方的紧张情绪:朝华是对于即将面临的秦家族人以及秦观的正室徐夫人而紧张,而秦观则是有了越来越强烈的近乡情怯之心。 前方出现的,是秦观走时并未修建的庄西码头,如今的码头上已经是披红挂彩,旌旗飘扬——在他们今一早从神居村出发之前,赵驷就已派出快船前来提前通知了。 看到秦观他们的船只行近,码头上顿时锣鼓齐奏,鞭炮齐鸣,远远的就已看见族长秦察在秦规的陪同下,秦福在秦盼兮的搀扶下,正对着这边翘首以盼。 谈建、水生、以及一些眼力甚好的年轻人,正在码头一蹦三尺高地拼命挥手示意。 于是,在这震天的喧闹声中,无论是被贬出京的郁闷、还是近乡怯情的犹豫、亦或是面对未来种种的忧虑,在此一瞬间,都烟飞灰灭了。 船只靠上码头,船工熟练地收紧缆绳,再搭起宽大的踏板,水生等人甚至还在踏板上铺上了大红的地毯。 秦观站在船身甲板上,远远对着秦察提声说道:“秦观久居京中,碌碌无为,今日贬官外任,幸得族长举众出迎,已是受宠若惊,又何必有此铺张之举?秦观愧不敢当啊!” 秦规在码头高声回道:“七哥你不畏权贵,风骨高存;十八弟受你指点,又是进士及第,高居一甲,今天便是载誉归来,族长这是为你等二人接风,你是当得起的!” 秦察更是笑呵呵地说道:“我秦家如今一门四进士,而九郎、十八郎的进士,又都是赖你之悉心指导,你今日回乡,便是我秦家庄一等一的荣耀大事,当得起,当得起!” 秦观一时又是双目泪下,感慨异常。慌忙返身去船舱之中,搀扶出老母戚氏,而朝华也在戚氏另一侧搀扶着,一同走下了船。 戚氏也是九年多来首次返乡,看到码头上如此热闹,又有那么多的族人前来见礼,早已乐得合不拢嘴。 那边,朝华最为担心的便是过来拜见戚老夫人的秦观正室徐文美。 好在戚老夫人一直心疼朝华,拉过了她向徐夫人介绍,朝华也规规矩矩地行了拜见主母的大礼,口中说道:“奴家朝华,见过姐姐。” 徐夫人自幼便是受着三从四德的教诲,而且此妾又是戚老夫人主持收纳的,自然不会有那种小户人家的刻薄尖酸作态,而是笑容可掬地搀扶起朝华的,又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后,盈盈笑道:“之前书信中就听湛哥提到过,朝华妹妹是个才貌双全之女子。也更是亏了妹妹在京城代我照料大官人,又是尽心尽力地侍奉舅母【注:宋人常称公婆为舅父舅母】,实是代我尽了孝道、尽了妇道,我倒是要好好地谢谢妹妹呢!” 虽然在回程路上,秦观再三说过自己这原配夫人知书达礼,不会为难于她,但总是免不了要为此担惊受怕,此时见了本人的和蔼友善后,边朝华终于是放下了心来。 那头,开心的秦盼兮早已甩下父亲,冲上来紧紧地拉着秦刚的胳膊不肯撒手,周围众人也依次过来恭贺秦刚的进士及第。 一行人被欢欢喜喜地迎入庄中。 【卷三 完】 第132章 一庄四进士 【卷四·贬程】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苏轼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秦观此次回来,十分惊讶庄中的道路都已换上光滑坚硬的水泥路面,过去多见的草屋都已经看不见了,替代的都是高出很多的砖瓦房屋,墙面更是多有水泥抹面。 一问之下,方知都是秦刚之功劳,心底更是对自己这个弟子得意异常。 虽然秦观与秦刚都只是从八品的官员,但到了地方,一曾是朝中京官,二是新晋进士,此次回乡,自然是可以当成大喜事来操办的。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在秦刚的诸多措施帮助之下,秦家庄五业兴旺,收入颇丰,在秦察的授意下,秦规早就准备好了三天的流水宴事宜。秦家庄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周围诸庄来贺之人,也是来者不拒,悉心接待。 秦观想要作些劝阻时,秦规便说:“七哥有所不知,此事主要还是为了庆贺十八弟的进士及第。” 听了这之后,秦观才算是勉强接受。 一行人安定下来还没多久,就听庄丁前来通报:“毛知军到访。” 秦观急忙抽身出迎,秦刚也赶紧随同而出,刚到宅院门口,就已看见毛滂轻衣简从,已经快步走到近前,见到秦观便大笑致礼:“闻少游兄返乡省亲,毛滂不胜激动,此时得见容颜,果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秦观受其感染,也是爽声而笑:“泽民兄身为一方大员,果真是气度越来越强了。” 将毛滂让进了正堂坐下,秦观见只有自己几人在场,便担忧地说起老师苏轼与自己等人接连被贬之事,劝说毛滂还是与自己少有来往为宜。 毛滂摆摆手道:“少游你这话说得,一是看轻了我,二是看轻了新党那些人。且不说我毛滂现在的这个知军,是苏大学士举荐而来,是谁都知道我与你等苏门中人过去的那些亲密来往之事。就算是我如今投其所好,与你断绝联系,那我身上的这个蜀党从众身份也是洗刷不掉的。况且,你视我们之间的多年情谊为何物呢?所以,今天你庄上这等接风酒,一定要让我喝几杯的!哈哈!” 目前新党动手的地方,多在京官外放,像毛滂这样已被瞄准的地方官员,虽然多有风声传出,目前估计一时半会还顾及不到。 反正结局不可改变,毛滂索性也在高邮过得有些恣意放纵开来。这天听闻秦观与秦刚回乡,立即毫不顾忌地亲自来秦家庄见面。 毛滂在京城时,曾与秦观同样在国史院任职,又是诗词风格相近相熟悉之人,自然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反倒是有点冷落了一旁作陪的秦刚。 好在秦观中间关注到了后,赶紧对他道:“徐之也是回乡不久,自家的父亲与胞妹还在一边等待着呢,不妨你先过去陪他们吧!” 秦刚顺势告罪离开,留下他俩尽兴交谈。 秦福自接到来信之后,这几天每天都是一早就与盼兮赶到秦家庄等候,没有消息就再回到城里家中,直到今天接到神居村过来的快船报了准确的消息。 谈建自告奋勇地驾船送他们三人一行回城里住所,他也利用在船上的路途中将这半年多来秦家庄里的生意之事向秦刚作了汇报。 秦刚没想到,谈建是一个非常沉得下心的人,庄上的许多生意比较零碎,一些庄民无论是从习惯出发还是对于新事物的排斥,使得新生意的开展总是不会那么顺利。 但是谈建却是通过会社的运作,先让大家每个人自己做的事情都可以在这里面共存,然后再通过明显的利润对比,引导大部分人认识到可以更容易赚钱的事情,从而改变他们的看法。之后,谈建还研究了不同生意业务之间的相互联动,例如让咸鸭蛋、松花蛋与草编社生意关联带动,让桑蚕织给神居水寨的香水配套等等。 “嗯,建哥你的这个思路的确稳妥又靠得住。接下来还得多注重培养一些帮手。”秦刚笑着对他说,“如今衍哥在京城帮我打理那边的事情,万一接下来我陪老师去杭州,需要人过去南边帮衬,你到时候可要能够走得开啊!” “啊?真的会需要我过去?”谈建有点不敢相信。 “也不是说一定会,但是你总得提前做好准备啊不是?” “对的,对的,我知道了,刚哥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终于,秦刚回到了北窑庄的家里。 正在家里忙碌着的,正是秦婉带着的那对船工夫妇。 自黄小个和秦刚入京之后,这船工夫妇俩索性就在秦家住下,除了有需要去神居水寨的专程驾船之外,平时也能帮衬着做些家里的事务,与秦福、盼兮以及秦婉相处得非常愉快。 “见过宣义大爷回府。”三人皆在打扫得干净异常的院子里下跪迎候。 秦刚赶紧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并说:“我们秦家哪有这样的规矩,赶紧起来,以后不许跪了。盼兮!是不是你平时在家瞎搞的事?” 秦盼兮赶紧上前叫屈:“天地良心,我可没叫他们这样啊!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主意,怨不得我。” 秦婉双目含泪:“老爷与盼姐平时待秦婉有如家人。只是大爷外出已有半年,今日得见大爷回家,奴婢心里欢喜得要紧,是自作的主张,不能怪盼姐。” 秦刚知道此时大多数人的尊卑观念,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就算是一直呆在他身边的黄小个,该有的尊敬礼数也是一点也不会少。于是赶紧对这三人多勉励了几句,然后还记得放了黄小个两天假,让他赶紧回一趟自己家看看父母。 最后,真正的一家人终于能够安静地聚在一起了。 秦盼兮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一把抓住了哥哥,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而一旁的秦福却总是一脸幸福地瞧着自己的儿子,偶尔说几句话,被问到城里的店铺生意时,便说有着庄上的几个后生帮忙,既不累也不需要操心,他算是享福了。 第二日一早,保长王麻子就来拜访,开始自是各种恭维祝贺之语一大堆,很快秦刚就发现王麻子吞吞吐吐地像是有话想要说,便道:“王保长您可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咱们又是这么多年的街坊,要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 “唉!也怪我嘴笨,这事原本也并不是个事。”王麻子下了决心,终于说了出来,“按理说,秦宣义此次中了进入及第,我们坊的乡老都商议着要树个牌坊以示庆贺。可是这一次坊里却是双喜临门,宣义的同窗,张员外家的张承奉郎也是高中进士,所以这牌坊……” “不劳王保长为难,我家秦宣义的牌坊,已经定在秦家庄立了!”此时,忽听秦规的声音自堂外传进来,紧接着他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正好今天黄小个请假,看门的是船工,见到秦规,便当自家人一样让了进去。 当秦规走到堂屋前的院中时,正好听到王麻子的那句话,其实他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了: 坊里要修进士牌坊本来是好事,但没想到今年一下子有了两个进士。 原本呢也没有什么好争执的,秦刚的名次是一甲,为标准的“进士及第”,而张徕不过是三甲,只算是“进士出身”。按理说,怎么着也没有资格来争这个牌坊。 但是今天王麻子过来提及此事,想必肯定是听闻了张家关于朝廷里的风向变动的说辞以及对于秦观秦刚的各种贬低之语。 王麻子对秦规当然十分熟悉,赶紧起身陪笑道:“原来是秦掌事过来了。” 秦刚这边也赶紧给秦规看座,那头秦婉也是眼疾手快地赶紧上茶。 秦规对王麻子摆手道:“王保长不必客气,秦宣义郎乃是我秦家庄这一辈中的人中龙凤,于情于理,这进士牌坊也是应该立于我秦家庄中。所以,这北窑庄的地方,也正好让于那张员外家,不让保长为难!” 这王麻子之前受人蛊惑,想在这立牌坊一事上,扬张抑秦,以示心迹。所以在来的路上,想了好多的说辞,希望能够劝说让秦刚家里能够放弃这个权利。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还没能等他完全把意思说出口,对方居然就直接主动地退出了,这却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有点说不出的失落感。 闲扯了几句,预备起身告辞前,顺口多问了一句:“哎呀!其实这秦家庄的进士已有不少,只是不知秦宣义此番高中,却要如何立这牌坊呢?” “托昨日毛知军的亲自指点,我秦家庄近年已出了四名进士,于是建议我们直接修一座‘一庄四进士’的牌坊,以彰庄上尊学重教之风。”秦规淡淡地说道,“届时,毛知军也会来参加落成仪式。” 王麻子听了后,脸上一紧,也就只能干笑着说:“那感情好、那感情好。”之后讪讪地离开,心里竟有些对自己先前倒向张家那头的决定有点后悔了。 待这王麻子走后,秦规却笑着对秦刚说:“十八啊,你可别以为我只是呛那麻子的话,这‘一庄四进士’之牌坊正是昨天泽民兄与七哥商议的结果。无论朝廷最终如何定调,我秦家庄的这四个进士却总是货真价实地存在。这个牌坊的意义,无论是庄里对于十八你此次的荣耀庆贺,还是对庄里今后儿郎读书的促进,都是非常有价值的,七哥也是大力赞同的。” 秦刚听了也觉得挺好,这样的牌坊,表彰的也并非只是他一人,而是体现出了整个秦家庄两代人的文风兴盛,格局自然是高了不少。 秦规又说:”今天前来,牌坊之事说一下,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受七哥所托,想与十八你约定一个时间,一起去一下菱川书院瞧瞧。” 菱川书院也是孙觉孙莘老求学时的学堂,孙觉指导过秦观的学问,算得上他的半个老师。 如今以书院的格致学研究,一时盛于江淮齐鲁之地,很令秦观十分向往,于是想就凑着如今能在高邮停留几日的机会,专程再看看。 秦刚便说:“老师既想过去,那就明日一早便去。” 待秦规走后,秦盼兮则跟着秦福过来,狠狠地数落了王麻子的势利态度一番。 倒是秦福劝道:“王保长也算是对我们家照顾颇多,他毕竟掌管一地,想要考虑平衡的事情太多,咱刚哥的进士牌坊立到秦家庄也是不错的选择。” 秦盼兮转头却是想起一件事,便故作神秘地说道:“哥,你可知道,再过两三天,咱们北窑庄上有人办喜事了不?” “噢!办喜事好啊,你们可以去出份子吃喜酒了!”秦刚不在意的回道。 “哼,请我去我都不稀罕去。”秦盼兮很是瞧不起的样子,转而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家办喜事吗?不想知道娶的又是谁家的姑娘吗?” “谁呀?”秦刚随口问道,突然就盼兮的脸色猜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接下来也不需开口,就等妹妹揭晓答案。 “张家少爷中了进士回乡,迎娶城东郭员外家的郭小娘!”盼兮一边说出答案,一边贱兮兮地观察着哥哥的表情,企图从中看出点什么。 果真如此,当这个早就预料多时的结果到来时,秦刚原本觉得自己至少会有些感到难过的,甚至会有点心痛什么的,但是现在,他居然体会到的只是心中的一片茫然之感。 看看有点失望的小妹,他笑着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想什么呢?想看哥哥的笑话?” “不是,不是。”在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反应,秦盼兮又开始担心哥哥是否是将伤心憋在了心底,所以才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紧张地问:“哥,你没有事吧?你说说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可是听说,这郭家小娘一开始去京城可是为了……” “嘘!”秦刚制止了她,“没什么不妥的啊,或许就像你最早的时候与我说过的,她或许并不适合你哥哥我。” “什么?小妹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一旁的秦福终于能够听明白了大致情况,他难得地对着盼兮大发其火,“刚哥的终身大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发表意见?你老实交待,这件事可是你在中间搅黄的么?” 秦刚一看父亲有所误会,赶紧劝阻:“嗲嗲,不关盼兮的事,前段时间,郭家小娘一直在京城,是孩儿看出她一心攀附权贵,和咱家不是一路人。这不,京城回来才几天啊,不就答应了这张家的婚事么!” 听得秦刚这样讲,秦福才收回了想要好好教训秦盼兮的念头,躲过一劫的盼兮吓得躲在秦刚身后不敢多开口了。 “刚哥你要是明确看不中这个女子的话倒也不要紧,之前给你说亲时,你总是说要等京城省试结束后再说。人家那些媒人可都是记在心里的。这不,你一回家,人家可都是过来问回信了啊!” “啊!”秦刚听了这话才开始头疼,因为之前他为了好说服父亲,便随口说了至少要等到进京参加省试以后再说,而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嗲嗲,你帮我想个办法,先把这些媒人什么的都回掉吧!” “我不回,我等着你结婚抱孙子呢!”秦福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话,“你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但老秦家现在还是我当家,所以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安排。这次在家里,要么,你给我把这新娘子选好。要么……” “要么怎么样?”听到还有选择余地,秦刚关切地问着父亲。 “要么,”秦福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把婉儿带在身边去上任,你老头子家里有盼姐侍候,用不着把她留在家里。” “啊!”秦刚一脸地绝望与尴尬,“这是哪归哪啊!” 这时,忽听堂屋后面有一声响,像是有人碰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完了,婉姐听到了!”盼兮一脸无辜地随口说道。 第133章 再拒风骨传 第二日,秦刚叫上自家船工,正准备要去秦家庄接上秦观一同前往菱川书院,出门前却遇上了匆忙赶来的金宇,说朝廷又来了宣赞舍人,到了高邮军衙就问秦观与秦刚是否还在?得知未走便是松了口气,便说赶紧通知俩人一同来军衙听旨。 金宇是负责前来叫上秦刚,另一边也安排了其他人去秦家庄通知秦观。 秦刚到了军衙,因为秦观还没有到,还不能面前前来宣旨的宣赞舍人,只能在外厅等候。 待秦观赶到,那边的舍人才便通知他们进入正厅正式接旨。 第一道旨意是给秦观的,内容居然是,经御史刘拯弹劾,原左宣徳郎、杭州签判秦观,在国史院编修《神宗实录》一书中,多有“随意增损,诋毁先帝”之处,现已查实多处实据。且据皇城司查证,秦观在离京前后,多处咏诗作词,对外散布对朝廷不满及消极对抗之辞。现数罪并罚,贬为处州监酒税。 处州,需要从杭州再向南,后世被称为丽水的地方。即使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它的境内还有通不了高铁、高速公路以及火车的县城,尽管能有各种优越的自然条件,也解决不了交通不便带来的经济落后。更不要是在一千多年前的今天。 自隋开始,处州便为南荒之地。 而在这个地方监收酒税,可别以为这是照顾秦观而安排的一个闲逸工作,而是专门针对有抱负官员的一种脸面上的羞辱——毕竟,这样的一座经济落后的中下之州,就算是有酒税,一年又能收上来多少呢? 秦观虽然早在永城看到邸报时便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在真正听到自己再次被贬官的消息之后,仍然是面色如灰,神情缟素地跪拜谢恩并接下旨意。 “秦刚听旨。”紧接着,宣赞舍人开始宣读第二份旨意,这是朝廷对于永城平叛的奖赏。 单州的威勇厢军哗变叛乱后,周边各地先后各种十万火急的军情求援发往京城,政事堂里一阵忙乱,可是就在还未商定由谁自哪里带军平叛之时,又接到了来自永城知县发来的“平定叛乱”捷报。 捷报中详细讲述了秦刚等十名死士如何急奔永城、夜袭敌营,大破千余贼众的惊人战果。而这一切,又有来自徐州支援厢军的证实,以及正在被被押往京城的叛军余酋都可以当面供述佐证。 永城大捷的战果过于惊人,政事堂核对再三才得以确信。 但是最终却在奖赏中玩起了春秋笔法,将运筹帷幄的秦观完全忽视,而刻意地将功劳全部放在了秦刚的头上,特将秦刚的官阶再度提升了两阶,竟到了比秦观还要高的正八品通直郎,同时,取消了原先昌化知县的差遣,宣其回京候用。 这应该是想要直接给其授以京官的待遇。 想必在这样的旨意出台背后,想要分化拉拢秦刚的心意昭然可见。 虽然听到永城大捷的封赏旨意中并无自己的姓名,但秦观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而且这些功劳能由自己的弟子承下,不仅可以免去了与自己一同南贬之程,而且能够以此获得回京任用的机会,这当然应该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秦观的眼神里瞬间又清晰明亮了许多。 这时,宣赞舍人在将第二份的旨意全部宣读完毕之后,正等着秦刚的谢恩之声,谁知,军衙正厅中却迎来了一阵的寂静之声。 舍人还以为秦刚听到这样的旨意内容后高兴坏了忘了规矩,便提醒道:“秦刚请接旨。” 而此时的秦观却在内心闪过一丝不安,暗道不妙。 “臣秦刚,不能接旨!”秦刚躬身听完之后,果然是后退了一步,坚定地做出了拒诏的行为。 而他也继续说出了自己拒诏的理由:“永城剿贼平叛,乃是恩师全局指挥,秦刚不过只是匹夫之勇,为其帐前驱驰,何敢贪功于已!朝廷既对真正有功之人视而不赏,秦刚一马前之卒又岂敢厚颜受之!请天使带回此旨。” 这宣旨舍人来之前,就曾听说过这秦刚在京中第一次授官时就直接拒诏不接,当时就曾评论过:匹夫之勇、意气用事,不能长久也。 可万万没想不到,自己这次过来的一趟,贬官的旨意倒是顺利传达了,但是这奖赏的旨意反倒再次被这秦刚当面拒了,这可把他急得直跺脚:“秦刚,你可知道,你的这道旨意是官家亲下,圣恩重眷,你可不要意气用事。况且,此旨意已下,原先的知昌化县之任命也已经收回,你若拒诏,将会无官可任啊!” “那就正好,秦刚那就无官一身轻了,正好可随侍恩师安心前往处州!” “你……” “徐之……” “……” 宣赞舍人气呼呼地回军衙寓所了。正厅中剩下毛滂、秦观等人,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反倒是秦刚笑着打破了沉寂道:“我原来还是高看了章子厚其人,却想不到他即使做了宰相之后,心胸还会如此狭隘。永城大捷原本是意外,他若硬是装聋作哑,就此不提,大家也只能作罢。但是如今他们却是在指鹿为马,硬是把老师的功劳安在我的身上,明行贬职,暗作拉拢。那我就拒了他这荒唐的旨意,看天下人该如何看他们。” 毛滂听闻后,也是拍案而起:“本官这知军料想也做不了多久,又亲眼所见此等荒唐之事,毛滂当以亲历者之身份,一则上书奏章,二则书信好友,好好帮着宣扬此等荒谬之事。” 秦观却是感慨更多:“这党争之患,祸害吾等半生潦倒之人倒也算了,只是累及徐之你的大好之前程,实是可惜啊!” “老师此言差矣!”秦刚倒也笑着反驳,“朋党之害猛于虎,虎伤百生无差别。秦刚就算是奉旨而回京,身处这党争之漩涡之中,又何尝能够独善其身呢?不妨任性一回,随老师前往处州一行,见见两浙山水人情,也不枉是一件美事。” 毛滂在一旁赞叹道:“少游你是不知从哪修来的福气,能收得如此之弟子,真是好生令我羡慕啊!” 虽然经过宣旨一事的打扰,耽搁了一点时间,菱川书院一行还是依原计划而去。 秦观素在高邮有才名,此次又是以秦刚老师的身份名义而来,自然是受到了菱川书院上下极隆重的欢迎。 这次过来,就连秦刚也大为惊异,书院的规模扩大了很多。原来竟是书院名气大涨之后,原本两边的人家主动将房产捐赠了出来,一方面可让自己家里子弟得以免费入学,另一方面也是能在乡里赚足了口碑名气。 真正让书院得到重大改观的,便是在别处极少见到的各种教学器具,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是秦刚委托辛第迦不远万里从大食甚至更远的地方采购而来的奇怪机械,供格致班的学生进行研究使用。 这都是秦刚当初把天醇酒的专营权签给辛第迦时附加的条件。 在这一时期,阿拉伯人由于垄断了东西方的航海贸易,的确也在科技机械领域有了许多独有的领先发展,是身处此时科学技术之巅的大宋所缺乏的。 比如说螺纹机,已经在地中海沿岸地区应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了,但是中国实际上要等到明清时才陆续传入。而这种机器经格致班的学生研究后,很快就发现了它在密封、固定、以及精密控制方面的各种功能与应用优势。 还有些技术,虽然中国早已诞生,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一直还处于手工操作阶段。就像金属拉丝机,一下子改变了过去手工匠人单人手拉的模式,而是通过大型的机械,可以借助于畜力、水力,一次处理大量的金属线材的加工。 再后面,便是秦刚的小九九了。毕竟有许多现代物理学与机械原理带来的科技革新,如果全部都从他一个人的口中讲出,还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但是,通过辛第迦的这些古怪设备,再加上格致班学生的不断突破,越来越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创新,也就可以借助于此,逐一地出现并实现真正的革新推动。 格致班的另一大创新,便是师生一体的教学体系。一开始只是由于受制于师资的缺乏,并在秦刚所提倡的“师生共同成长”思路指导下,便让学习速度快、感悟能力强的同学转而去带动其他的学生,进而让先期优秀的学生,直接来教导后期入学的学生,而在乔襄文的推动下,这些优秀的学生还获得了助教的头衔,甚至还可以在书院里单领一份薪金。 所有的学生助教中,最出名的就算是来自于神居村的赵五了 。 他虽然每隔一个月才来书院呆半个月,但是他对于各类机械的原理研究、以及深化应用的悟性却是其他人所难以比拟的: 常常是这个月来研究了某个技术,下个月回村里便进行了实践上的应用与检验,再下个月过来又是一项新的突破与发明,新来的学生都非常钦佩地叫他“小五夫子”。 秦观对于菱川书院的现状发展非常地惊讶,不仅仅是整体规模的庞大,更是对于书院中格致学的整体研究氛围、成果表现以及学生的能力与状态发出由衷的赞叹。 “孙莘老以生前,常言之凿凿地说,菱川书院在僖老兄手上,定能将其祖父之名发扬广大,当时在座之人都以为是随口笑谈,今日一见,莘老之言,倒是言中了啊!”秦观笑着对乔襄文说道。这孙觉是乔襄文祖父乔竦最为出色的弟子。 乔襄文赶紧道:“书院能有今日之景,还是多亏了徐之的功劳。不论是这格致学的启蒙,还是之后书院的各方捐赠,包括越来越多的学生投学,冲着他的名字而来的,至少占了八成。而且他提议我们办的格致学刊,现在可是连那苏相公也是每月亲自撰文以资,哎呀!实在是荣之幸之啊!” 特意赶来的邹放也在一旁对秦刚表示由衷地赞赏。 秦观看着已经被学生拉过去进行热烈交流的爱徒,在出发之前由于再次被贬而带来的那丝不快,也在此时几乎烟消云散了,他便对此两位好友说道: “不瞒二位,今天出发之前,秦观与徐之同时接到了朝廷追发过来的诏令,吾因宵小中伤,已免去杭州签判之职,继续南贬为处州监酒税,而徐之却因许城平贼有功,擢升通直郎,回京任用。” 这样的消息听来,的确是一惊一喜,倒也一时之间让乔邹二人不知如何表示。 秦观接着说道:“秦观之仕途到此也就罢了,本想徐之还能有重用之机会也算是一件幸事,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再次拒诏,定要随我南下处州。”秦观的言语中半是惋惜,半是自豪,“所以,秦观这一生,便有了两大幸事,一幸拜得苏大学士师,二幸便是收得徐之为徒。来之前,我还为徐之的拒不奉诏而耿耿于怀,而现在来此所闻所见,秦观算是明白了,以徐之的眼界、胸怀,又岂是一个小小的通直郎所能束缚得住的!” “宣德说的甚是,正如我想讲之言!徐之不奉迎权贵的风骨,乃是吾辈之楷模,也将是我菱川书院众学子之楷模!”乔襄文兴奋地说道。 “一心求学报师恩,两度拒诏蔑权臣。如此文坛之佳话,我等以身处同时观得而为荣。反观京城一帮宵小,注定也会在此事上蒙羞,而为士林耻笑。”邹放则摇首而笑言。 宣赞舍人在高邮又拖延了数日,却是一直无法再找到机会向秦刚劝说接下旨意,去求助于毛滂时,后者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反应。横竖没有办法,也就只能回京复命去了。 如此这般,秦刚与老师在高邮也能多呆几天,才开始准备南下的行程准备。 秦观这边,戚老太太看到庄内情况一切均好,决定还是与儿子一同前往处州,好在此时朝华还能跟在身边照应。 而庄上有一名叫滕贵的老人,早年曾因其叔父秦定在会稽为官时侍奉多年,此时听闻秦观要去南方,便道自己熟悉两浙的风土人情以及气候条件,自告奋勇要去随侍左右。 目前庄上的经济条件已经相当富足,于是按秦察的意思在附近村中专门又各买了两男两女的奴婢随行,一共八人。 综合考虑秦观此去,极有可能是仕途的下坡路,面对一大家子的未来生计考虑,徐文美放心不下在高邮的诸多生意照料,此次依旧还是留在了高邮。 只是这对夫妻,之间此次短暂相聚之后,又将面临着长久的分别。临行之前,秦观为其写下了一首《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这日,赵驷得到消息后,也匆匆赶到秦刚家中商议。 实际上,神居水寨中的发展一切都非常好,而恰恰是因为发展得太好,也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尴尬:就是绝大多数人发现无论是到酒坊、香水坊里的做工,还是到四周之地跑运输,都能挣得到越来越多的钱。 所以,水寨中的精兵减员非常顺利的另一面,就是不太容易招募到新兵了。 “所以,我是这么想的。”赵驷介绍完了情况之后,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听说秦大官人去的处州是在两浙路的大山中,那里的越人非常强悍善战,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之地。所以,我想就以这次去京城的八人为底,再加六人,一共十四人,跟着秦先生一起去处州。一是可以确保你们的安全,二是可以想办法在处州那里招募到可战之兵。” “此想法甚好,只是你跟我们去了,这水寨可否放心?” “放心,留下的神居兵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而且,里面的好战分子我大多都带走了,剩下的人顾大生与韩七都完全镇得住。” 于是,说好了这边后,秦刚决定,此次去处州,他带上黄小个一人则足矣。 而谈建这头,则是嘱咐他,先行把高邮的生意诸事尽快理顺,并交待落实好可以接手的人,差不在两三个月后,就赶去处州会合。 而秦福对于儿子没有能够在这几天确定好能娶亲的女子十分地不满,实在没办法,他便非常郑重地找秦婉谈了心。 因为这半年来,秦婉在他家十分勤勉,无论是照顾他的起居还是盼兮的生活,都做得非常到位,而且模样脾性也十分入眼,所以老人家是有意让秦刚把她收为妾室。所以,他便要求秦刚这次去时,一定要把秦婉带在身边随行侍候。 对于宋人而言,如果男子一时没有选定合适的妻室,那么先行纳妾生子,以免影响香火的传承,这也是非常常见的操作。 秦婉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说一切听从秦老爷的嘱咐与安排。 秦刚实在拗不过老人家的想法,在问过秦婉本人也是愿意同行之后,想想也就不在这件事上多作争执,也就带上一起过去算了。 五月廿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秦刚几人从北窑庄的码头去秦家庄与秦观汇合,上船前,听得街上有迎亲队伍的喜乐与鞭炮声,那应该是张家去迎娶郭小娘的队伍。 秦盼兮小心地观察着秦刚的表情,发现没有任何的波澜反应,这才稍稍地放下心来,又小声地与秦婉咬着耳朵,大约是嘱咐好好照顾好自己哥哥的想法。 第134章 老相格致心 从秦家庄码头出发,戚母倒是比离开京城时,少了许多不敢放下的担心。 对于儿子这次南行是不是贬官,她已经是并不太过于担忧。主要一是朝华还能继续留在身边,从高邮这里又多了五名随从,更关键的是听说秦刚拒绝了回京任官的朝廷诏令,坚持要随秦观而行。她便是拉着秦刚的手,“乖宝宝”地心疼感谢了好久。 于是,秦观与秦刚与庄上送行之人告别后便登船离去,远远的码头上,徐文美站了好久。 船只先绕行去了神居村,又是换了上次去京城的大船,船上赵驷带的家丁数量倒是翻了一番。 经历了这么多事,秦观其实多少也猜出赵驷、神居村与秦刚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但此时的他,又岂会再去在意这些事情,依旧潇洒地对赵驷寒喧: “赵员外,又要麻烦您啦!” “哪里的话,正好去两浙路跑跑生意,顺道!”赵驷更是客气。 船上的确带了不少的货,经过扬州城河道税卡的时候,就要借助于秦观的官身了。眼下虽然是贬成了处州的监酒税,但好歹还是大宋朝的官员身份,这免税的特权是不用白不用。 不过,税卡的小吏在看过了秦观的官诰证明之后,立即恭敬地问道:“敢问船上是否还有一位小秦官人同行?” “正是我,不知有何见教。”秦刚出来应道。 那税吏赶紧上前行礼,说知州苏颂有过吩咐,若是见到秦观与秦刚过境,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于他,并请二人稍等于此。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苏颂的车驾前来,陪同他走下马车的便是其幼子苏携。 苏颂远远地就放声大笑道:“少游、徐之,你们两位师徒如今可谓是声名大噪,由我扬州经过,不把你们留下来喝杯酒,也是有点瞧为不起我这个老家伙吧!哈哈!” 秦观见到老宰相亲自前来,慌忙上前见礼,口道:“罪官南行,本就恐扰苏相公的清静,何来看不起之说,折煞我俩了!” “诗词文采,你这徒弟暂时还追不上你!作人气度,你的这个徒弟却是远甚于你,你瞧瞧他现在的模样,何来的折煞之感啊!哈哈哈!”苏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苏端文不以我二人之不祥,盛情以待,秦刚诚惶诚恐。”秦刚赶紧也来见礼。 这边还在寒喧,那边苏携却是指挥后面赶来的马车,就在这税卡码头之处,清理出一块场地,支起一处凉棚,又是流水般地传送上各色凉菜,转眼间竟上置办上了一桌酒席。 “来来来!两位秦家大才,一起入席。老夫我仕宦一生,未曾有过多少铺张之为。今日却也放肆一回,仓促间就让他们把维扬楼的席面给搬到了这里!”苏颂乐呵呵地笑道。 秦刚知道苏颂为人节俭谨慎,而如今他与秦观正处于被新党疯狂攻击之际,却能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公开场合如此款待,其立场心意便可见一斑。 秦观更是大为感动道:“罪官小徒此前就曾言及在扬州时承蒙苏相公垂青,多有厚待,今日途经打扰,还能如此设宴款待,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要说什么罪官。”苏颂却正色道,“实在要说的话,老夫也算是罪官一个,他们那帮见风使舵的御史,整天就琢磨着找人来参几本,老夫也正发愁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呢!” “苏相公国之重臣,如今官家还正期盼着相公回朝主持大局,哪有什么告老的说法!” “真是老啦!”苏颂倒是认真地说道,“告老是真心的,还乡倒是不必。在这江淮之地住下之后也甚是喜爱。原先选在这扬州外放,就是想着老了之后,在此附近择一福地含饴弄孙,了却心愿。不过如今,老夫却有一新起之念,想与二位说道说道。” “请苏相公明言。” “近来每月读那《菱川格致学刊》,常觉时读时新,回味无穷,若是老夫去那菱川书院,可否担得起这教授之职?” 苏颂这一句话,却是令秦刚又惊又喜,他再三观察苏颂之神色表情并非有戏谑之意,赶紧立身起来:“苏端文乃治国重臣,又是冶学巨擘,于小小的菱川书院来说,能够屈尊一往便是荣兴;众学子能聆听教诲便是此生幸运。莫说是教授一职,纵是山长之位,也是当得。只是书院琐碎事务,不敢劳动苏相公,但如有此机会,这名誉山长一职就此虚位以待。” “哈哈,名誉山长,好名头,老夫还真是心有想往之。来来来!”苏颂举起酒杯,“那我们可在这里说好,但凡朝廷准我致仕之日,便是秦宣议兑现我这个菱川书院荣誉山长之职的那天!” 秦刚大喜道:“虽说书院这事不由秦刚作主,但想那乔僖老必也为此事而求之不得,在下就贸然代他先行应允了!” “你能作主的,又何止书院一事,就说我们这杯中之酒。”苏颂示意手里的酒杯,“这扬州城内一瓶难求的一品天醇,想必也是宣义能作得了主的买卖吧?” 其实秦刚之前来扬州寻蕃商合作一事,原本就是由苏携引见去认识了辛第迦。之后没过多久这蕃商辛第迦便就推出如此热销的美酒佳品,虽然对外都是宣称南方海外传入,但以苏颂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智慧,随便一想便会明白其中的内在关联了。 秦刚只能饮尽杯中之酒,掩饰自己的小尴尬。 对于这些生意上的事,秦观向来都是既不关心,也不在意,更是对许多内在事情见怪不怪。此次难得的机会,他却是借着美酒,趁势向苏颂讨教起了些许训诂学的知识。 要知苏颂博闻强记,练达典故,尤其是在音韵训诂领域,开创过诸多新的见解,是为宋时的训诂大家,秦观的讨教,更是令陪坐于一旁的秦刚也多为受益。 一旁的苏携也是多日不见秦刚,非常地亲热,甚至还在席间约定,来年有机会也想去处州,顺便游历见识一下两浙之山水。 秦刚笑道:“处州景虽美,但道险难行。季升兄有此约,我们可是要在处州翘首以盼呐!” 苏携则认真地说:“大人若能致仕入菱川书院任教,苏携便定能得以闲睱数月,自然一定会践赴处州之约。” “哈哈,那就一言为定。我随即就会给僖老山长留书。” 一席酒,在扬州码头耽搁了半日。临行,苏颂又让人送上赠礼若干,彼此依依惜别。 行船由此过长江,之后便是江南运河,是由润州至常州、苏州、湖州之后再到达杭州。 路过常州宜兴时略微耽搁了半天,专程又见了苏轼的三子苏过。 当年因为苏轼非常喜欢宜兴,当地有一独山,他观之认为很像蜀地,便在此置有一些田地,并让自己的三子苏过在这里守业,想着老了之后能到此安居。而当地人慕其大名,便将此地改名为蜀山。 秦刚陪着秦观过来之时,正巧遇上苏过想变卖田产以筹集南下的路费,要去惠州陪伴父亲。 秦观赶紧让秦刚拿过一千贯茶盐引并对他说:“叔党【注:苏过的表字为叔党】,此处乃老师钟爱之地,岭南谪贬,终有回复之时,所以这田宅绝对不能变卖,一定要留在此处。这些钱你先拿去,不论是路上盘缠,还是到了惠州后的老师安置,也应该都够用了。” 苏过原本还想推辞,秦观又说他刚经过无锡【注:无锡、宜兴在宋时均为常州下辖县】惠山时,极爱其风光秀美,也想晚年之时来此陪伴老师,所以这田产一定要留下。 于是苏过便安排了托管之事后,带着钱另行起程去惠州了。 而接下来的杭州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目的地了,而是要正式开始另一段相对艰难的南下之路的新起点。 因为从这里开始,江南运河到了终点,高邮过来的大船便难以继续南行,只能返回。 而他们要从杭州另行雇了两三艘小船,沿着钱塘江溯流而上,经富阳、桐庐,再沿婺江而上到婺州。 之后继续前往处州,如果要改走陆路可能会更近一点。不过,毕竟秦观这一行,又有老母、侍妾等女眷,还有赵驷押送的不少货物,水路虽然需要在山间不断地折返,会多花上不少的时间,但起码是省却了步行的辛苦与麻烦,于是便走了水路。 随着渐渐走入栝苍山脉之中,河道的曲折起伏逐渐加大,两边的山路也开始险峻,好在一路经过,山清水秀,谷幽壑深,花繁树高,风景甚为秀丽。 据《大宋天宫宝藏》一书第二十七卷“洞天福地部”记载,古来天下有“十大洞天”之说,意指存在于人间地上的神仙居住之圣地。除了广为人知的“第一王屋山洞”、“第五青城山洞”,以外,便有“第十栝苍山洞”,并被称为是“成德玄隐之天”。 在到达杭州之前的船上,秦刚便与赵驷针对永城之役的情况进行过多次的复盘。这一战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来战果辉煌,但是细细分析却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首先是战前的情报收集粗糙,过于依赖邓都头的供述以及过程中的配合,如果邓都头在讲述情况时有所保留,或者中途生变的话,其后果可能会比较严重。而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在到了码头后,必须要进行一定的提前侦察工作。 其次就是队员之间的相互沟通联络存在着问题。虽然之前赵驷在训练他们时,也相互约定了一些口令,但是这些口令的最大问题就在于需要喊出口来,结果这次一开始的时候,彼此之间都不能发声,之后进入了混战后,相互之间的声音又不大听得清。所以必须要考虑在不同情况下高效可靠的相互沟通联络方式。 还有就是像这次这样突袭、纵火,都将会是今后常见的作战方式,非常有必要为此准备一些特制的作战武器以及方便易用的纵火工具,这个问题,秦刚想留待到了处州之后再解决,前面的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在路上就进行改善的。 譬如侦察,尤其是进入山区之后,复杂的地形与未知的路况尤其需要提前侦察,正好由于大部队都由船只在河道水流中反复绕行。秦刚与赵驷便安排手下之人,依次上岸直接抄近路出去,提前侦察清楚前方十里以内的相关情况。 侦察带来的益处显然是极佳的,不仅是可以让大部队更加清楚前方的路况、休息点以及饮水补充点,而且就在这山道沿线,放出去的斥候偶尔也曾遇上两侧伺机窥探的山贼探哨,直接进行了驱逐了事。而这些强人,一旦遇上像这支队伍训练有素的护卫力量的话,大多便会选择了藏身避让,毕竟这又不是来剿灭他们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关于高效的联络方式,秦刚提出来要为神居兵建立一套手语体系。 在后世的军事节目中,秦刚知道每个特种部队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军事手语,虽然他并未学过,但是并不影响他可以按照其原理自行设计。 秦刚让赵驷总结出在不同的侦察、作战环境下最需要交流、沟通的相关信息语句,然后对它们进行了一个总体的分类。 首先是指挥整体行动状态的,比如像前进,撤退、动手、暂停、警戒、散开、隐蔽等等,这种手势一做,彼此都会迅速明白要去保持或迅速进行准备; 然后便是表示数字、规模、状态的,用来交流对于敌军目标的定性,比如多少个人、有无武器、有无护具、有无战斗力、男性或女性、骑兵或步兵等等,这些手势非常有利于确切信息的传递与确认。像潜伏靠近时,最前面的人只要几个手势,便可以将自己观察、了解到的情况,迅速无声地传递给每一个队员; 再之后便是内部约定的行动方案、队形、战术、配合等等,这种手势更抽象,但表达的信息内容更加丰富实用。 设计的手势,考虑到了此时大家的习惯认知,并按照相对独立、不易混淆、不易误解的原则进行了规范设计。 最后,便将所有的人员召集在一起,进行详细的讲解,让他们分别进行熟悉、记忆并开始在实践中反复训练强化。 当然,如果发现还有经常需要表达的信息缺乏相应手势时,就会在每天傍晚总结时提出来,并加入设计之中。 在进入到两浙路之后,秦刚与赵驷他们之间进行这种手势沟通的训练就已经非常熟练了。 得益于秦观的默契态度,秦刚他们做这些事情时,并没有进行刻意回避。 在亲眼目睹赵驷与手下几人突出的军事素质之后,秦观也只是非常偶然地说了一句“若得三百吴钩汉,收取西北汉唐关”,似乎是化用了唐时李贺的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意。 秦刚知道,这是秦观的为人智慧。因为他如果直接对赵驷开口询问了,赵驷要是随便编个理由来敷衍他,还不如不问;但是最怕的反而是对他讲出了实情,又将如何反应与面对呢? 所以后世才有一个人生的哲学智慧,叫作“难得糊涂”。 在两浙的南部山区内有惊无险地艰难行进了五天之后,他们终于接近了处州城。 从远方看过去,他们总算明白了先前遇到附近山民时,形容处州城所讲的“一州如斗大,四面总山环”的意思了: 这处州虽然称之为州,但是它的州城几乎还比不上高邮县城大,城墙也是低矮了话多,就像山谷中嵌入的一只方瓮一般。 在望见处州城池之时,赵驷停下了脚步,向身后的人作了一个手势,秦刚看得一愣,这正是他们先前练习过的“发信号”之意。在这里发什么信号?给谁发信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驷的随从中就有一人迅速从包裹里拿出一支特制的药发傀儡,并用火折子点燃。 随即,便发出“唧~”地一阵尖锐长声飞向空中,并在身后拖出了浓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停滞在了空中。 几息之后,处州城那里同样也“唧~”地飞升至空中一支信号烟火,声音与烟雾几乎与这里是一模一样的。 秦观同样也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赵驷。 “哈哈!快走吧!袁知州要出城来迎接我们了!”赵驷大声笑着站在船头,催促着岸边雇来的纤夫,将船只拉过接近城区的最后一段逆流之路。 第135章 偏地故人情 处州现任知州袁毂,字公济,是仁宗嘉佑元年开封府的会试会元,而这一年的苏轼恰好就是同科第二,所以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都非常不错。 更难得的是,元佑五年,袁毂任杭州通判,而此时知杭州军州事的,正是苏轼。而毛滂也是于此时任杭州法曹,既是配合默契的同僚,又是闲暇论诗的相知好友。 苏轼自杭州回京后,毛滂跟随入京去了国史院,而这袁毂便改任了知处州至今。 这也是毛滂在高邮得知秦观的新去处是处州后,立刻表示,有袁毂的照顾,少游在处州的基本生活条件则不必过于担忧。 虽然较早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处州城池,但是等到秦观这一行的船只终于拉过了逆流水段,重新顺流驶至城门之外的码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在码头上早已等候着了一行人等,除了最前面身着绯色官服的一名中年官员,想来就是知州袁毂,秦刚却在一旁随从官吏的身后,意外地看到了神居水寨里的几张熟悉面孔,其中就有酒坊里的朱师傅等人。 原来赵驷让人在山上发射的信号,就是在联络他们的。 这时,知府袁毂已经带人迎了上来,虽然并未见过面,但还是迅速认准了秦观笑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无双才子秦淮海吧!本官袁毂,代表处州乡老士子,在此迎候多时了。” 虽然出发前有过毛滂的保证,刚才又有了赵驷的提醒,但秦观还是没想过,袁知州居然会如此隆重地出城相迎,一时竟是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秦观本是获罪来此,何以劳烦袁知州亲来迎接?着实是担当不起啊!” “诶!少游老弟说的是甚么话,我与坡老交往多年,早就仰慕少游的文采冠绝天下。所以我们当以兄弟相称,老弟叫我表字公济即可。”袁毂说着亲热地上前拉过秦观之手,走在前面,“今日少游能够来到我处州,便是这栝苍之地的文坛胜事。一路风尘,快快入城,州衙已备得薄酒为诸位接风。” 两边自有小吏从人赶紧上船,帮着后面的众人抬下行李提担。而后面的朱师傅等水寨诸人则提前准备好了轻便的推车,帮着将船上的货物卸下,往城里运送。 这时秦刚才把朱师傅拉过来,得以询问他们情况的机会。 原来,在具体得知秦观来处州的职务是监酒税后,赵驷自回到水寨中琢磨了一下后,觉得这个可以赚钱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于是安排了朱师傅带了五六个人轻装简行,多带了些银钱,提前赶来处州安排。 朱师傅他们到了处州,一是提前拜见了袁知州,做好了秦观他们到来时的迎接工作;二是在城中以秦刚的名义提前购得一处五进数十间房间的大宅。 走在前面的袁毂感慨地对秦观介绍说:“处州城小地少,这州城这中也是多在数山之间。少游老弟你去履职的酒监之地便名姜山,原本我给少游老弟一家安排的住处便在这姜山脚下。不过看到先行到达的老弟手下行事稳妥,出手更是豪绰,直接将我处州城一处最大的闲宅购下,这倒让愚兄的安排有些多余啊!” “公济兄还是太客气了。对了,前面这些事都是小徒秦刚秦徐之一手安排,此次他本是取得今科进士一甲,但也是被我所累,定是坚决辞了官跟随前来。吾这一家老小一路之上,皆是托他细心安排。”秦观这时趁势将秦刚介绍给袁毂。 “啊!可是《少年华夏说》的那位解元才子秦刚!久仰久仰!”袁毂惊动,立即仔细端详了秦刚一番,感叹道,“果然是少年英才人物,前番通报少游老弟要来处州的邸报中还说徐之要任杭州昌化知县,并不想竟会一同来我处州,着实是某这弹丸小地之莫大的福缘啊!今日我定要多敬你几杯。” 接风宴在正厅安排了一桌,是袁毂带了处州众官吏与秦观、秦刚及赵驷他们,然后后堂是袁毂及主要官员的家眷招待戚母、朝华一桌,偏厅是直接招呼秦观一行中的从人。 酒宴虽无中原之地的铺张豪华以及淮扬之地精致奢侈,但多是山间珍菇野味,席间更有一种颜色翠绿、酒味虽不香浓但却透人心肺的水酒。 “来来来,我处州地理偏僻,但却水清酒香,此为我处州特有之绿曲酒,专门用来招待远方来客。”袁毂举杯介绍了此酒之名,“先是恭迎少游、徐之两位老弟,还有千里员外,一路平安,大家一齐干了此杯。” 绿曲酒入口,除了酒味稍稍有些寡淡之外,果然是味道独特,秦刚瞥了一眼赵驷,果然对方也是会意地看来,双方都是觉得此事可做。 袁毂是与苏轼同科的贡士,又是嘉佑六年王俊民榜的进士,之后与苏轼多有交往,其诗词功底自然不弱,在其热情的带动之下,秦观也一扫初来处州时的拘谨,渐渐在词诗咏颂之间放飞情绪与才华。 与座官吏,一听知州的盛情豪意,二闻少游的诗才横溢,更为难得的是,即使是说到关于处州本地的风土人情,那个少游的弟子秦刚,竟然也能随口应接,对答如流,其腹中所知,竟是不弱于众人所知。 众人私下相议:果然是江淮驰名人物,不可小觑。 接风宴之后,袁毂便安排秦观一行人前往先行购置好的宅院住下,这住所他没帮上忙,而宅中所用之物便由其一手包办,竟是一应齐全。 朱师傅他们提前购下的这住大宅是原先处州的一位富商之宅,其举家搬去杭州之后,因为宅院过大,本地少有人敢于问津,此次正好被其购入,仅其佣金,就让负责出售此宅的牙人欢欣多日。 宅院后面两进安排给了秦观一家与帮佣,相对独立清静,宽敞舒适,还有独立的庭院,戚母甚至还能拥有自己独立的佛堂,其看了后,这里的条件竟是优于在京中数倍,心中甚慰。 东首一进虽稍小,但也有七八间房两处庭院,便安排给了秦刚、秦婉及黄小个,除了起居,还有书房、客房、议事房等。 西首两进三十余间,还有几处空旷的院落,便是赵驷领其手下入住。 待着安置得差不多时,秦观便将秦刚、赵驷两人请至新置好的书房。 三人落座,秦观便直接了当地开口说道:“自京城开始至此,我们又经永城之战,我已看出,徐之你与赵员外之交情非同小可。而赵员外的手下也非俗人。这一路而来,我也不便多问。原想着,徐之能够将我一家安全送抵,也能安心离去。只是如今到了之后,又看到你又是购宅、又是安置这些人等,倒似有在此久居之意?” 秦刚便道:“学生既然已放弃回京任职的机会,自然是践诺在此侍奉恩师啦!” 赵驷也道:“我与秦先生志同道合,也观这处州山水物产奇特,就想凑个热闹在这里做做生意,稍等赚些银子。” 秦观摇头道:“你们莫要诓我,这处州的风景算是不错,但是地处偏僻,哪里会有什么能赚钱的生意可做。” 秦刚与赵驷对视了一下,便对秦观开口道:“学生便对老师说实话了。这先在扬州、后在京城热销的一品天醇酒,便是学生与赵员外合作的生意,而酿酒秘法出自学生家传。只是限于朝廷酒禁之策,只能假托蕃商之名经营。而此次老师到这此任这监酒税之职,这不是送上门的好生意么?” 赵驷接口道:“我派出先期赶来的家丁中,就有专门负责提纯酿酒的好手。刚才就已经向我汇报过,就是我们今晚席间所饮的绿曲酒,如果能用小秦先生的家传之法改良后,必将又成一款天下佳酿,这个生意很值得做大。” 秦观却有一点犹豫:“酒禁原是朝廷既有法度,你们说要借我之职权做这酿酒的生意,恐怕有所不妥吧?” “我在学习老师的策论《财用》篇时,曾读到过‘今国家北有抗衡之虏,西有假息之羌,中有大河之费,数万之吏取之于水衡之钱,百万之兵仰食于太仓之粟,公私窘急,可谓寒心。此正人臣扬榷敛散,以究虚盈,以济用度秋’。而酒禁之策,乃为酒税之收,我等之为,一为助民之利,二是增国之收,又有何不可呢?” 秦观见弟子拿了自己的策论来堵自己的口,不由于哑然失笑,转而又问:“徐之果真觉得在这处州酿酒可以盈得重利?” “此事还需朱师傅再去仔细打听,就以当前情况而看,约有六七成的把握。”秦刚决定说得保守一点,“不过也请老师放心,我等若是想做这生意,自当严格遵守朝廷法度,一行一着,绝不会令老师为难。” 秦观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放由他们各自回去了。 秦刚回到自己的东首院中,却见黄小个立于外面的庭院门口道:“大爷的东西都已收拾放好,小个就不进去了。” 秦刚还未听出他的话意,边走边应道:“好的,只是你却为何不一起进来?” “婉姐说,里院都归她管了。”黄小个说完这句,也不知是负气还是揶揄,一转身便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秦刚一愣,却摇摇头,走进了后面的庭院之中。果然见到前几日因赶路而布衣素身打扮的秦婉,此时已换了一身带有刺绣的家居裙服正在院中打扫。也许是忙乎了好久,她的额间都出现了一些晶莹的汗滴。 此时听得秦刚回到院中,秦婉赶紧回头蹲下欲行大礼。 “诶!我在高邮就说过,在我家中,废了这等琐礼!”秦刚两步上前,伸手在秦婉肘底一托,便让她行不下去了,“你刚到我身边,今后便看着黄小个他,学着他的模样便是了。” “谨遵大爷吩咐。奴婢这就去给大爷打水梳洗。”秦婉见拜礼不成,便转身又去忙碌了。 秦刚本想阻止什么的,想了想也就放弃了,进屋后,便任由秦婉伺候他洗脸洁面,又换下了外面的衣袍。 秦婉又道:“连日赶路,这些衣衫,奴婢一并拿去洗涮,明日换洗衣物,已置于大爷床头。” 秦刚点点头,便回到书桌之前,他所带来的书籍不多,倒是在扬州处,得苏颂赠送数本,在杭州拱宸桥码头又曾购得一些。这些书都还以原样捆扎着放于一旁,秦婉知道自己也不知如何整理,便留给了秦刚,屋内其他地方,倒也是整理得井井有条,并一尘不染。 “嗯,确实是要比在京城时黄小个打理得强多了,明天得让他过来好好学学。”秦刚自语道。 天色渐晚,秦婉进来点了灯烛之后,又出去在庭院里洗涮起了衣物。 秦刚理完书籍之后,便开始一一写信。 他在扬州码头就已给乔襄文去信,叮嘱乔襄文务必要去扬州拜访苏颂,如果老宰相在致仕之后,真的能去担任荣誉山长,那对于菱川书院的未来影响,将会极其重大。大宋王朝,能请得致仕宰相任职的书院,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座啊! 如今时间已过去了近十天,再写封信去问问,理应有了具体确切的一些结果与情况了吧。 此外,家里的父亲、小妹,秦家庄的众人,都须各去封信,报一下平安。 再有,京城的几位,也须去信通报且问候一下。 好几封的信,待得全部写完并封好,留待明天交驿站发出,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了,秦刚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秦婉不知何时已经帮他把床铺都已整理好,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端坐于屋内的一角。 秦刚此时才意识到:定是出发前自己的父亲与她交待过一些什么。之前要么在船上,要么在赶路,倒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现在已经到了处州定居了下来,秦婉便是以为,自己不仅要承担照顾秦刚饮食起居之事,还需应该承担自荐枕席之类的义务吧。 说句实话,在京城交往过众人,秦刚也见过、听过许多大户人家的男子在正式娶亲之前,可以先行收纳妾室。而且这等纳妾也无须任何仪式礼节,说得粗俗一点,看中了家里的哪个丫环、婢女,直接拉到床上就是了。 但这并不是秦刚乐于见到的大宋风俗,充其量不过是对于前朝遗毒的刻意继承。 毕竟,那些悲天悯人的大宋文人也都是男权主义的根本代表,虽然宋人毅然废除了自唐以来的许多有关官奴婢的法令,并给予奴婢以生命权、财产权,甚至从根本上限定奴婢的服役年限,但是却依旧没有根本性的废除良贱制度或实现所谓的男女平等。 比如,男主人对于服役期间的女性奴婢,就拥有着绝对的性权力。而说嫉妒的正室,虽然不能处置这些妾婢的生死,但却可以偷偷地瞒着丈夫将她们转卖或转赠。而一旦父辈的妾室在主人去世之后,都可以直接被其儿子直接继承的。 所以,大宋的妾婢,就直接赤裸裸地物化成了完全的商品,可以在市场上随意转卖、直接交易的商品。 当然,这样的商品却极易让每一个有能力获得、并掌控她们的男人动心,尤其,如先前美艳撩人的董小妹、现在楚楚动人的秦婉。 秦刚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了秦婉的身边,慢慢地坐在她的对面,缓缓地将其双手拉起。 一瞬间,秦婉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或许,她既期待、又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么?! 第136章 处州绿曲醇 “婉儿。”秦刚的声音非常地柔和,又尤其是在这已经安静的夜晚,在握住了秦婉的手后,他明显地感受到这双柔软小手的不住颤抖,于是便轻轻地松开放下了,“你可曾想过,自己将来倾心爱慕、并终及一生可以信赖、托付的男子会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唐突,秦婉显然一点准备也没有,她咬了咬嘴唇,犹豫着开口道:“奴婢被大爷收留,早已发誓为大爷做牛做马,一心一意地侍奉一生。” “不对!这不是我问的问题。做牛做马可以,但这只是报恩。报恩有很多的方法,以身相许并不是最好的一种。”秦刚干脆利落地指出问题所在,“我收留了你,并给了你新的姓名,就是希望你能有独立、清晰并且十分明确的个人思想。所以,在没有想好想明白我问的问题之前,你不必如此地紧张且担心。” “大爷定是看不上奴婢,认为奴婢先前被那姓董的恶贼胁迫做过不清白的事情吧?”秦婉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奴婢敢对天起誓,自己的身子是清白的,大爷如若不信,可以寻稳婆验身。” 秦刚被吓了一跳,他稳了稳情绪说道:“非也。如果一定要说我看不上你,也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那时你虽身陷不义之地,却有正直之心。之后扬州城外的河边,又有忠勇必死之心。这些便是我看得上你,也是愿意收留下你的原因。” 秦婉似乎听明白了一点。 “但是,如果你如现在这般,自轻自贱,便与这全天下任由主人欺辱玩弄的奴婢并无二样的话,才是我看不上的根本原因。”秦刚笑道,“毕竟,我是希望能与我共枕的女子,同样也是我所钟情、倾慕且尊重的女子。” “奴婢明白了,是奴婢僭越了。”秦婉低头小声说道。 “唉,其实你还不明白。没关系,在我身边的时间还长着呢!慢慢就会明白了。”秦刚笑道,“赶紧回你屋休息去吧!” 秦婉红着脸、低着头向秦刚道了晚安之后,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秦婉便早早地候在门外,秦刚一起身,她便进来帮着进行各种梳洗服侍。原本还想让她不必如此,但看其神情似乎已经恢复正常状态,秦刚想想,也就作罢了。 毕竟,有个侍女服务,也是一种生活的享受。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在新上任的监酒税官秦观开始慢慢熟悉并接管他的主要工作时,秦刚带着朱师傅去走访了处州四处的酒坊。 大宋的酒禁政策在不同的地区还略有区别: 四京之地,因为人口众多,又多有宗室权贵,酒的消耗极大,所以就采取榷曲法,即官府供应酒曲,通过酒曲征税。然后各大正店买来酒曲再自行酿酒销售、而权贵们买曲酿酒自行饮用,也算是朝廷给他们的恩典。 然后天下诸州多采取榷酒法,就是会在城内设置集中的酿造酒坊,统一酿成酒后,加税售出。 而到了县镇乡村,实在是由于地域过于分散,便设置一些特许酒户,每年缴钱买得酿卖权,让他们在特定的区域内售卖。 处州则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建在州城内的官府酒坊只有城中姜山下的监酒税所一处。里面的人手有限,出的酒也都是寻常的水酒,差不多就是供州城及附近的使用罢了。 而给秦观接风时所招待的绿曲酒,实际是由官府发的特许,由散居处州乡野之地的南蛮山越人所酿制。 这些南蛮山越人在很多年后,逐渐慢慢地稳定形成了畲族人。 只是在此时,还是被大宋看成是山越人。 处州城西南就有一支最大的山越人部落,他们自称“山哈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讲,就是“住在山里的人”的意思。大约有两三千人,处州城的绿曲酒都是出自于他们这个部落。 他们在普通的酿酒工艺中,又加入了多种处州当地特有的山草,使得最终的成酒在色泽上呈现出自然纯净的金黄兼翠绿的颜色,酒液莹澈透明,犹如深山碧玉。并且酒味更是有一种清新淡雅的香味,不仅风格独特,而且据说久饮亦有养生之功效。 朱师傅经过两天的尝试,发现通过蒸馏加工的方式,的确可以提升绿曲酒的酒精浓度,而且原先的独有香味与口感都能保留,并有了很大地提升,这样的新酒,甚至要比原先的一口天醇更具吸引力。 秦刚决定把这种新酒命名为“处州绿曲醇”。 之后,秦刚、赵驷一起带着朱师傅去拜访了酿造绿曲酒的山越人部落首领蓝山哈。蓝是他的姓,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本名,但是本名又是不允许被别人叫的,所以官府中人就顺着他们的自称直接称呼首领为“蓝山哈”。 而山哈人的部落里一共就两个姓,除了蓝姓就是雷姓。 蓝首领对秦刚还算尊重,因为已经听说他是新任处州监酒税官的弟子,而绿曲酒又是他们部落目前主要赚钱的营生,所以接待得很是郑重,不敢怠慢。 经过交谈后,秦刚了解到:他们大约每天能产出的量也就两百余斤,大约有一半是自己部落人饮用,一半用于出售。关于无法提高产量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就是他们的工艺相对于普通水酒复杂一些,成本也就偏高,而高于普通水酒后的价格在处州本地,也就限制了消费量,除了官府与富人会去买一些,再多就卖不出去了,而关于贩卖到温、明、杭州等地的想法,他们自祖辈以来,根本就没有想过。 第二是酿酒必然会消耗大量的粮食,在目前的产量差不多就是消耗了部落基本存粮的上限,再要提高,势必需要对外采购粮食,他们也缺乏这样的渠道。 说白了,山哈人部落还是停留在原始的自产自销的基本生产思维上。 秦刚问道:“如果我给你们提供足够的粮食,并且可以承诺你们,全部以当前市场价买下酿造出来的所有绿曲酒如何?” 说实话,这个条件很令人动心: 虽然秦刚给的就是市场价,但部落不需要考虑销售的问题,不但省下了运输销售中的损耗成本,还能省出更多的人手去酿酒。而多需要的粮食也不用他们担心,多生产出的酒水又确定能统购,这也就相当于直接让部落里平白地多挣钱了。 但是老于世故的蓝山哈还在担心秦刚的诚意与这件事情的靠谱性,很简单的道理,便宜都给他占了,对方会图啥呢? 秦刚看出了对方的疑虑,便让朱师傅递上一瓶提纯之后的“绿曲醇”。 蓝山哈将信将疑地小尝了一口之后,立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再饮几口后,连连惊道:“此酒的口味就是我家绿曲酒,可是风味却又浓郁百倍,这是如何做到的?” 秦刚便直言,自己拥有独家的秘法对普通水酒进行提纯加工,然后便会将其大幅提高售价,并通过船运,把它们运出处州进行销售。 在大宋做生意,尤其是和蓝山哈这样的部落首领,最重要的就是“开诚布公”:我能给你多少的受益点?当然也告诉你我会赚多少钱?通过什么方法赚?当然这里最重的关键点在于,这个方法又是对方自己所无法做到的。 最后,秦刚再加上了一个令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每批次的酒水中,将留下半成比例的“绿曲醇”给部落,是自饮也好、出售也罢,全由部落作主。 对方立即拍板达成合作。 为了不违背朝廷的酒禁之策,由朱师傅带人在部落里选择了进行蒸馏加工的地方,这样,绿曲醇便是可以沿用之前官府给予部落的许可。当然,秦刚会与部落首领约定,这里只有他许可的人才可出入,如果有需要的话,也会用优厚的待遇雇佣部落里的人手,只是雇佣者都需要与他们签订保密契约。 蓝山哈自然清楚他们的背后就是官府,对于这样的合作达成非常地满意,立即就部落中摆下宴席庆贺此事。 山哈人没有太多的讲究,宴席就摆在山谷中的院落中,除了部落里的其他首领与长老,许多自愿参加的家庭也可以推举代表过来敬酒,这其中就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位约摸十六七岁的山哈女子在敬酒后,直接在秦刚面前唱起了歌。 秦刚赶紧悄悄询问身边的蓝首领,这部落中可有什么讲究与说法,比如喝了谁的酒、接了谁的歌,就是答应了谁的求爱之类的。这种风流韵事,他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希望别稀里糊涂地中了招后没法后悔。 首领哈哈大笑道:“现在这个唱歌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娃蓝山妮,她在问你要不要留在我们这里作嫁男?我会把这里最好的水田与酒坊留给她作嫁妆!等会唱完歌,她会送你一条腰带,你要是接下来,就是我的女婿啦!” 秦刚吓了一跳,心想幸亏多问了这一句。正想着怎么个婉拒法。 那首领又豪爽地一挥手道:“秦官人也莫在意,我们山哈女子直爽,喜欢上了就会开口唱歌。我知道你们宋人规矩多,你若不愿意也没事,莫接我这个女娃的腰带就好啦!” 果真,一曲山歌唱完,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却长相俊俏的女子就笑吟吟地给秦刚递上了一根彩腰带,在周围众人的哄笑声中,秦刚只能尴尬地以举杯喝酒来掩饰。 见秦刚没接腰带,那女子也没羞恼,而是极其爽朗地说道:“哥哥若是没有想好也无妨。以后若是想来我山里生活,就托人给我阿爸递话索腰带就是了!” 此话说完,倒是令秦刚高看了她几眼,赶紧说道:“谢过山妮小娘子的厚爱,秦刚尚还年轻,还未考虑婚姻大事,不敢耽搁小娘子的终身。” 此后,赵驷刚落脚后就已经向周边地区撒出去的手下也陆续回来了消息。 他们把除了前来时所走的自杭州、婺州而来的一条路线之外,又把前往温州、台州及明州几个地方的水路沿线、各种水情情况、沿途可休息补给地点,更重要的是,沿线可能会有的安全状况,都一一地查清了一个大概。 其中,无论是采购粮食、还是最终的绿曲醇发售,婺州这一条线路是最主要的,还可以通过这里,沿钱塘江水把货物运到杭州去。 此外,温州与台州的水路虽然也顺畅,但存在的问题就是,这两条水路的两边,似乎并不太平,去打探的人也了解了沿途的居民,知道时常会有打劫的匪贼出没。 秦观在看完了处州酒监的账本才发现,处州是一个穷州,由于耕地民众很少,山中越人具体田数又极难统考,帐面上的田税不高,而在大宋其他地方最为依赖的商税,处州的商业又极不发达,州城中不过几十家的中小商户,都是发卖一些本地百姓的基本日用品,和一些简单的酒楼商肆。所以,真正的税收重点,就只能留在了酒税与茶盐税上,尤其是酒税。 包括袁知州也与他聊过,元佑八年,处州全州的税赋收入不过一万五千余贯,其中酒茶盐税占到了六成,也就是九千多贯。 而秦观回去查阅了一下酒监处的账簿,显示酒税是六千贯出头,而由于州小官少,其余的近三千贯的茶盐税以及部分商业杂税,也同样是由他们一并去管理收取。 酒税在处州的占比如此之大,如果按秦刚他们的计划,将大幅提升绿曲酒的产量,包括之后绿曲醇的售价,那就意味着官府可以从中抽取更多的酒税,大幅提升了官府的收入。 当秦观带着秦刚过来向袁毂汇报之后,袁知府的眼睛都亮了,听了详细的计划后,他说:“少游、徐之,你们真是我的福星,这绿曲酒的产量莫说多,就算它只增长个一倍的话,保守说也要有三四千贯的酒税增长,这还不算你说的售价提高的因素。你放心,对外销售的事我来办,我立马就给婺州、温州与台州的三地知州写信,大不了到了他们那里的酒税我再分他们一半,这可是,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落啊!哈哈!” 袁毂自到任以来,虽然工作勤勉,州治清明,但是财政收入不高始终是一大难题无法解决。且不说州府衙门的破败无力修补,就算是许多吏员的月俸拖欠,就让他这个知府很是没有权威感。 秦刚又说:“为了让袁知州放心,我这里便先行缴纳一千贯的预收酒税。” 袁毂的眼神都亮了,他这个知州穷日子都过久了,别说一千贯的税收,以往就算是能增加一百贯的税收都足以让他搅尽脑汁、费尽心思了。他喃喃自语道:“越州、明州能不能过去呢?让我想想,我得找人预先去商量商量。” 秦刚则与秦观相视一笑。 第二日,袁毂就豪爽了一把,这一千贯的预收酒税,他一拿到手,就立刻把半年多来拖欠的州衙吏员俸金都结算了清楚,余下的部分,全部平均到了每人头上加发了一笔奖金。 至于一开始计划过的修缮官衙等等,他已经想好了,后面不上还会有增加的税收么?来日方长嘛! 州府的一众吏员纷纷赞扬知州睿智、开明,也更是对秦观等人尊敬有加。 一时间,还有些风雅之士,拿到了钱,不忘邀请秦观也一同去参加诗会酒会,共同去品一品最新上市的绿曲醇。 此时的秦观,不仅有朝华留在他的身侧,又有秦刚安排好的宽敞住处,更有处州众官吏中极好的人缘与相互交往。除了偶尔会有被贬官之后的失落,但实际的日子,似乎却过得要比京城之中惬意多了,他的诗词名章也多了起来。 比如这首《处州闲题》: 清酒一杯甜似蜜,美人双鬓黑如鸦。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胜菊花。 此时秦观的内心,一句“未信桃花胜菊花”,对明天依然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而又一次友人间的酒会,原本答应赴席的本地酒楼歌女却因心事重重,强作欢笑坐于一边,秦观细问其原因,歌女便道出因自己年岁渐长,近日鸨母正张罗着去外地物色新的女子,恐已失宠之日已经为时不远。 秦观听之,不由地联想到自己,于是作了一首《如梦令·幽梦匆匆破后》赠其: 幽梦匆匆破后,妆粉乱痕沾袖。遥想酒醒来,无奈玉销花瘦。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 等此词传至秦刚之处,立即前去请安,并问道:“老师近来可否又有烦心之事?” 秦观诧异:“无他!甚好!何有此问?” 于是说及此词,秦观却不以为然道:“诗词载情,但未必全是实情。我不过为那歌女多感慨一番罢了!” 秦刚哑然失笑道:“如此这般,学生倒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文学艺术,源自生活,却未必等同生活罢了。” 秦观大笑:“徐之你悟到了不少。” 第137章 谈笑行阳谋 绿曲醇在处州一经上市,立刻一片叫好之声,扩大产量势在必行了。 这一日,赵驷让人去婺州采购的粮食已经运回,而且去的人也拿着样品酒在婺州谈定了专营代销的商家。 现在要考虑的给新酒配上合适的瓷瓶。 原先的一品天醇都是辛第迦帮着解决的,现在酒在处州周边贩卖,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必须要在本地寻找。 不过一问到瓷器,当地人立刻就推荐了龙泉县南部大窑村有一个叫章天寿的瓷匠,他家世代烧窑造瓷器,到了他这一辈,烧出来的青瓷远近闻名。 秦刚于是立刻带了人过去,到了章家窑场,看了他们烧出来的青瓷样品,果然相当地不错。不仅其色泽、光亮与造型都十分优秀,而且章天寿为人十分地老实,听了秦刚对于酒瓶的需要之后,开出来的价格也相当地优惠。 秦刚立刻就向其订下了一万件,章天寿听到后愣了大半天。 在此之前,章天寿还没有一下子能接到过这么大的单子,一时惊喜得不知如何表示。 秦刚却告诉他,这一次的订量,不过只是他预估最近一两个月的使用。一旦等到他那里的酒坊产量提升之后,平均每天就需要八百件以上,一万件也不过只是半个月的用量。 所以,这段时间,需要他好好地考虑一下如何扩增以后的生产能力。 章天寿一听,更是高兴坏了,他连连保证说:“秦官人你放心,我们村里还有几家窑场,村里做瓷烧瓷的熟手很多,他们只是最终上釉烧釉的工艺比不上我们章家的祖传手艺。到时候,我就把制胎与素烧的活分给他们来做,而我家就负责最关键的后半段,这样既保证给秦官人的东西质量,又不会耽误了您的需求量。” 在付了订金之后,章天寿保证十天左右就能交付第一批瓷瓶。 秦刚见事件很顺利,便往处州城赶回,快到城门时,正逢上袁毂派来寻他的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他速去州衙商议。 秦刚急急来到州衙,直奔后厅,却见秦观已经在这,而袁毂却是一脸严肃,手里拿着一份公文模样的东西。 看到秦刚进来,袁毂便道:“徐之你来的好快。我刚与少游讲过,朝廷来了诏令,已经免去了我知州之职,回两浙路听候任用。” 秦观此时也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我这正好也收到了几封来信。泽民的知高邮军也被罢了,朝廷让他授了一个遥领青州刺史的虚衔,实际却让他回京候任。这遥领向来算是朝廷给武臣一种待遇。泽民兄家境尚可,看不上这等恩典,索性便辞了这官,说是计划外出游历几年。” 秦刚一听,便知安顿没几天的新党一众又开始出手了,而且这一次,远非刚才所说的这几件事,否则眼前的二位的脸色,不会如此难看。 果然,袁毂寄给他手里拿着的邸报,这上面的信息可谓是丰富多了: 原秘书丞、提点明道宫、兼国史编修官黄庭坚出京,出知宣州,又徒知鄂州; 原秘书省着佐郎晁补之出京,知济州; 原直龙图阁学士张耒出京,先知润州,又后徙知宣州。 至此,苏门四学士尽数被从京城根除。 原太常博士陈师道,因被其连襟赵挺之所恶,竟被罢职回家; 原太学博士李格非出京,为广信军【注:今河北徐水遂城西】通判。 其实李格非的蜀党立场原本并不明显,又有半个韩门弟子的身份,章惇本来还是想用他为新立局编类元佑诸臣章疏的检讨,但李格非在京城给秦刚送行时就曾感言:不必违心趋炎附势,于是拒不就职,因而终被外放。 如此看来,秦观的离京,不过只是这一场政治闹剧的序幕罢了。 “老师勿忧。”秦刚只得开口劝慰秦观,“我当日离京之际,便已对湛哥与衍哥有过安排。如今京城的生意很是顺利,鲁直、无咎、文潜以及文叔这四位师叔伯离京,都会为他们备上一份足用的盘缠。而履常师叔还留在京城,他家的吃穿用度更是不必担心。” “唉!真是多亏了徐之你的操心啊!”秦观听了后,内心倒也是宽慰了不少。 “你们这师徒二人啊,不忧自己,却虑远人。”袁毂摇摇头道,“你们可知这次来接我之任的新知州是何许人也?” 秦观二人皆摇头说不知。 “此人名张康国,表字宾老,元丰时的进士,之前一直只是在福建路的几个幕职州县官上流转,多年得不到改官。只是据说这次不知如何攀附上了新进中枢的户部尚书蔡元长,得他举荐,这次便是权发遣了这个知州。” “蔡元长乃福建人氏,这个张宾老能找上他的关系,也算是正常。”秦观点点头道。 “少游你可知道,之前随你的任命邸报一同前来的,便是中书五房密发我,要求按月上报你在处州的异常情况。我是视此等密报为士人耻辱,自然是不加理会。但若是换了这个奉迎拍马之徒来此,少游你接下来的日子可要多多当心啊!” “秦观还是要在此谢过公济兄的照应。” “这话不提也罢,”袁毂摆摆手道,“接下来还是要想一想如何应对这个将要到来的张宾老才是。” 秦刚此时笑着对袁毂说:“袁知州不知是想做个好前任、还是恶前任?” “此话怎讲?” “我在高邮曾听司户参军金子规与我讲过,大凡官场上会有两种前任,一种临走前,会在账库里留足银钱,政务好事也会多留几个尾巴,让后任可以轻松地收尾完成,则被人称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便谓之为好前任。” “原来如此,”袁毂大致听得明白,“我与这张宾老无亲无缘,又看不惯此公的嘴脸为人,实是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好前任的。只是不知那恶前任又是如何做的?” “账库里钱全部花光,政务易事好事尽量做完、难事坏事尽数留下。” “哈哈,这个恶前任,倒是正合我意。” “秦刚不敢有瞒知州,如此谋划,也是为了恩师在新官到任之后能有更好的生存余地。” “哦?此正是吾所欲也,你可细细给吾讲来!”袁毂非常兴奋地说道。 秦观虽然微微皱眉,开口来劝阻了两句,不想却被袁毂一句“我这恶前任,多半还是为了少游老弟你”之话堵了回去。 秦刚给袁毂出的主意主要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确定秦观在处州地方牢固的地位,以防张康国来了后肆意欺凌。 按理说这一点比较难,但关键点在于秦观当前的职务是监酒税。前面分析过,处州的酒税占到了当前全州财政收入的四成。如果能提高一倍的话,那就达到了六成。这也就会有了非常乐观的话语权,既然如此,秦刚索性就人为地促成这点——按去年酒税的两倍定额预交税钱。其实算一下,也不过就是八千贯钱。 而这个钱一旦收上来,到了年底便是多退少补的事情,张康国要是想使坏,也得掂量一下是否想到冒着年底退税的风险。 第二,要把处州尽可能多的官吏利益与秦观绑在一起。秦刚建议袁毂收到预缴的税款之后,立刻给大家涨俸禄。因为大宋朝自神宗熙宁改革之后,开始由朝廷负担所有地方吏员的俸禄,这个方法虽然对整肃吏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也给朝廷造成了极重的财政负担。所以,在财政收入不佳的地方,吏员的月俸待遇是很难增长的。 而袁知州因为地方的酒税大幅提升,从中拿出利润来给大家涨月俸,合情合理,并且深得吏心。带来的潜在问题就是,假如张康国你想玩什么花招,酒税收入最后要是掉下去了,新知州拿不出钱,是不是有胆量敢把大家的月俸降回去? 第三,既然袁知州明确表示不会去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好前任,那么,虽然是这次预收上来了不少的税收,这处州多年积欠的民生政务之事,可以说是数不胜数。那就好,大家一起打申请,凡是可以立杆见影的,袁知州大笔一挥,立即批准、当即实行。而若是需要十年树木、百年大计的,那就“酌情再议”,留待新知州去斟酌吧。 如此这样一安排,秦刚第一天让人将商量好后剩下的一万一千贯预缴税款送去监酒税务。而随后,仅仅三天不到,这些钱,外带州库里原先的两千贯一百四十二文积存,就已经被袁毂花得干干净净,当然了,为了避免太难看,最终还是剩下了三十二文的一个零头。 袁知州除了这三天里批复花钱的那种爽快感达到了顶峰,他个人在处州为任近四年来的名声也达到了顶峰:不仅仅那些为吏多年首次尝到涨俸的吏员们对其感恩戴德,而且因为这几天便开始救济孤老、淘井疏渠、义诊施药,甚至变着法子想为百姓发钱而被歌功颂德。 为了尽快发库房里还剩的一点铜钱尽数发完,他在翻阅了本地州志之后,发现今年的飓风日子虽然还没到,但也提前给所有居民都派发了一笔抗飓钱。而提前发放的理由也相当正确:这税钱就预收的,那抗飓风的钱就应该预发! 一时间,在听说这位慷慨大方的知州老爷即将离任,城里的父老已经开始忙碌着准备万民伞了。 当然,这些只是百姓们的心意,袁毂岂会给官场上的对手以“沽名钓誉”的罪名弹劾自己的机会,当然他更多的考虑还是要不给接任知州任何发飙质问的机会。 所以,在一个黄昏时分,袁毂悄悄与秦观等人告别,带着一名佣人两名卫兵,直接乘船去往杭州了。 三天后,张康国得意洋洋地带着自己的幕僚官吏来上任了。他是从原先的福建路过来的,所以他接到任命的时候要比袁毂的时间晚上几天。 不过,传诏令的官吏在离开处州时,倒是正好得知了预收今年酒税达到往年两倍的好消息,并顺路传给了张康国。 听闻还未上任,就有这样的好事,张康国不仅对自己前番与吹捧文章一起送入京城蔡尚书那儿的那批巨资搜来的古董字画不再心疼了,感觉自己由此交上了好运。 他倒是不指望能在处州这种穷州搜刮到多少的钱财,而是期待着在这里积累资历与功劳,比如一定要从秦观这个死罪官身上挖出点政治资本,为自己下一步的升迁打好基础。至少钱财,日后还不多的是机会。 “这个,公济也不等我两日,我这好歹也要给他践行一下嘛!”张知州故作姿态地婉惜道。 不过,他也因为袁毂的不告而别隐隐地感觉有点不对,立刻安排自己的幕僚赶紧去对接州库账簿,当然等到看见手下人最后带给他的数字时,也就傻眼了,继而暴怒地捶起了桌子: “不是说光今年预收的酒税钱就有一万多贯吗?还有其它的营收呢?诺大的一个州,你们告诉我,这库房里就只有三十二文钱?难不曾这钱,都被他袁公济给贪墨了吗?” “这个倒也不是。”慕僚拿着从账簿里抄录回来的数据,很费心地给这位上官解释,“处州今年的营收的确是大大地好于往年,这七天前也的确预收了今年的酒税,而且是整整比去年翻了一番的酒税,一共是一万两千贯,加上之前州府节余的两千多贯!” “是啊,按你们的说法,这七天前州库里还有一万四千多贯呐!那这些钱都长脚飞掉了吗?不是他袁公济贪墨,难不成就都花掉了吗?” “的确是全花掉了。经我们核对,”幕僚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对照着抄录下来的数字念道: “支付截止绍圣元年六月尚欠吏员的俸禄三千两百一十贯。” “因酒税翻番,州府全体吏员月俸上涨一成,支付上半年增额共一千三百五十贯。” “支付州城济善堂、慈幼局年度运行费用各一千贯。” “支付城门修缮、乡桥加固……” …… 幕僚每报一条,张康国的眉头就一跳,心中又是一抖,这就意味着原本在他脑海中美好无比的一万多贯库银又削减了一笔。 一直听到袁知州还把下个月才会遇到的飓风天气要发的“抗飓钱”都预发掉了,张康国已经气愤得顾不上保持自己的知州风度,他无比愤怒地直呼其名而咆哮:“袁毂,我要上奏章弹劾你,你在拿我任上的钱去做你的好人!” “知,知州,依惯例,这些钱都是袁公济在其任上收上来的!”幕僚也不忘提醒一下自己的主官。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张康国阴下了面孔问道,“我听说这袁毂之前就与那贬去惠州的苏老坡勾勾搭搭,这次预收酒税,定然就是与那监酒税的秦观一起玩的阴谋!你袁毂跑得快,可这秦观不还是落在我的手里么?!” “知州明鉴,下官认为,这秦观暂时还动不得!” “胡说,他不过是贬来此地的小官,我堂堂一州之长,还动不得他?” “这处州之赋税,已六成来自于酒税,而酒税之增长,据称全赖这秦观到任之后的操持。眼下全年酒税已收,但年底还需视酒商发售的实数多退少补。万一你动了此人,年底酒卖不到这个数的话……”尽管明白张康国已经快气疯了,但是敢提醒的话,幕僚还是要记得提醒。 “啊?!”张康国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难不成,我还得把这秦七当作财神供着么?” “知州大肚量,至少今年年底前不宜有所动作。” “他们这根本就不是阴谋,是阳谋!是彻彻底底的阳谋!” 注:张康国(1056—1109),北宋扬州人,字宾老,元丰进士。绍圣中,蔡京荐为提举两浙常平,发仓赈荒。崇宁初,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三年(1104),为尚书左丞,旋知枢密院事,受徽宗密令牵制蔡京。被京指使台官弹劾,未几暴死,或疑被毒死。史料对其记载较少,本章只是根据其成长轨迹及其初期对蔡京的依附关系虚构了此段知处州的经历。 第138章 山间出精兵 面对秦刚定下的阳谋之计,张康国毫无办法,他还得捏起鼻子,亲热地接见了监酒税的秦观,高度赞扬了他来到处州之后,因增收了酒税而给全州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并勉励秦监税再接再励,看看是否还能再多挖挖酒商的潜力,是否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毕竟,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如何依靠着仅有三十二文铜钱的州库过日子呢? 秦刚看似预交了一万多贯的酒税,但实际上这是建立在他对于今后绿曲醇的产量与销量足够的信心基础上的。 即使之前不预缴,产量一旦上来后,该缴的税,一分也不会少。与其让张知州在下半年坐享其成,而不如让袁知州提前把注定成熟的桃子抢先摘下。 即便作最坏的打算,张知州气急败坏、敢对秦观进行报复。那么也不能说秦刚就白交了这笔钱。因为他完全可以摆烂,放弃在处州区域公开销售绿曲醇。而之前多缴的酒税,到了年底,讲究信用的大宋官府必须得如数退还。 那么,到那个时候,他张康国拿什么去退?而且,张康国要是选择这样子做的话,就是彻底击碎处州官吏由此事而足俸且能加俸的美梦,他这就是要与整个处州官场为敌! 所以,张康国现在唯有的态度,就是客客气气地善待秦观,至少要确保今年的酒税不出任何问题,然后再期盼用更好的态度,换得下半年的绿曲醇产量还能再提升一些。这样的话,已交的酒税自然不必再退,而且还能在下半年的官府收入中,再略有小补。 否则,你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秦刚倒是意外地收到了李清照写来的书信。 他是第一次看到李清照写的书信,看这封信,很难相信对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字迹娟秀但又不失一股英气,信中写的内容也颇为有趣,大致意思是: 十八叔,那日送你走,只是觉得你唱的那首《送别》很好听。前几日,我和爹爹也离京外出了,我就给为我们送行的人也唱了你的《送别》,结果就把他们全都唱哭了。我是第一次觉得你还是蛮有才华的。 我现在和爹爹在的地方叫广信军,这个地方很不好,既没有京城的热闹,也没有京城的好玩。只不过爹爹来这里后心情很不好,我没法和他说,只能写信跟你抱怨几句。十八叔应该能理解我吧! 迒哥来了之后也很不习惯,他说很想念你给他买的吃的东西。这句话是他非叫我写上的,很没出息的样子,就只知道吃。 我听说你去的地方是两浙路,应该离越州很近吧?记得帮我再寻寻二王的碑帖。走之前我和德甫打了赌,我赌你一定会帮我的,是不? 看着书信,秦刚竟有点失了神,从信中可以看得出李清照对他的信任、甚至还有一种愿意在其面前撒娇的随意心态。但是同时也可以看得出她与赵明诚之间的关系,正处于非常融洽的状态。不管怎么说,赵明诚的确是很老实的一个男孩子,又那么喜欢金石碑帖,与小丫头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又是那么接近的年龄。那么小丫头应该也会同时在给他写信吧? “发什么愣呢?”原来是赵驷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摆弄起了桌上的茶盘——这个茶盘弄来后,基本是给赵驷准备了的,秦刚还是学不会此时的茶道花样。 “驷哥,关于在处州募兵练军的事情,这几日可有什么章程在胸了?”秦刚问道。 “前次我随秦先生去了山哈人的部落,我见那里的人穷了一点,身体底子却是不弱于我手头的几个人。如果能从他们里面招募一些,应该会是不错的打算。” “嗯,我也正有此意。”秦刚点点头道,“我见过他们部落里的自己的兵丁,回来后问过袁知州,官府是允许山哈人保留一定数量的自家兵丁。所以,找他们募兵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我们的人混在其中。” “秦先生可否与蓝首领说过这个意思?” “就是提前说过了,所以今天才找你商议。我告诉蓝首领,合作酿造的新酒价格会很高,到时候还要运输到外面的州县,所以无论是在部落里的酒坊周围、还是外出销售的沿线,我都需要另行出钱募集一批能保护的兵丁。而蓝首领一听说募集养兵的钱都是由我出,就主动要求让我从他们部落里的男丁里挑人。你看这不就都顺了么!” 赵驷听了大喜:“还是秦先生想得周到,这样子我们的兵拉起来,也不怕被官府猜忌了。” “所以接下来跑生意的事,就交给朱师傅他们几个,再不够,我在当地另外雇。而驷哥你手下的那十四个神居兵,就得专心负责练兵了。不过,”秦刚停顿了一下,道,“在招兵之前,我还得检验一下这批人的水平。” “哈哈,秦先生想检验,随时都可以。”赵驷不以为然地应诺道。 第二天一早,秦刚就带着他们出了城,先是到了蓝首领的部落边,有几个山哈汉子等着他们。见了面他们就对秦刚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就领着他们一行人进了山。 到了一处高地之地,秦刚开始让人扎帐篷,帐篷扎好后,便把这十四人都叫了过来。 “我这一次对各位的检验项目叫作:野外生存。这方圆几十里的山林里,山哈人的兄弟放了不少的陷阱与捕兽套,同时山里也有野兽。所以,往好里讲,这些机关抓住了野兽之类的,便是帮你们解决了食物的问题。不过往坏里讲,你们要是自己踩中了这些机关,可就别成了野兽的美餐。”秦刚看了看这些人,似乎都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于是便说了附加的条件,“这一次,所有人的装备与干粮饮水全部留下!每人只准携带一支求救用的信号焰火。” 这下倒是令这十四人有点迟疑,不过赵驷哼一声道:“觉得自己赤手空拳走不出这处山林的,现在就可以退出。” 十四人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属下没问题!” “你们七人为一组,分成两组行动。检验时间不长,一共五天。前两天,你们要在这山中解决自己的吃饭与生存问题。但是第三天起,我就会拜托这些山哈勇士,开始想办法袭击并捕捉你们。我可是给他们开了赏格,只要他们每抓住一人,我就会赏他们二十贯钱。听懂规则了吗?” 十四人一愣,立刻说:“明白!” “而你们,只要能通过这五天检验不被抓住的人,每人也是二十贯的奖赏。” 这下,这些人也都面露喜色。赵驷也板着脸最后叮嘱了一句:“记得训练时的东西,莫丢了神居寨的脸面。” 十四人便一齐进入了密密的山林。 第一天到了晚上,赵驷这边看到林中发射了一支焰火,过去发现是甲队中有一人不小心触发了捕兽夹被夹住了脚,受了伤也动不了,所以只能无奈退出。 第二天倒也无事。 第三天,山哈人派出了三支队伍去搜索他们了。这些山哈汉子虽然都是光着脚,带着简陋的竹刀与土弓,但是他们常年生活在这大山里,尤其是他们部落周围的这些地方,简直是了如指掌,哪里可以设埋伏、哪里可以隐藏,都熟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所以在当天中午与晚上,他们就成功地发动了两次突袭,分别在甲队抓住了两人、乙队抓了一人,并全身而退,转回向秦刚来请赏。 秦刚践诺给了他们赏钱,这六十贯钱足以抵得上这些人家中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于是,他们拍拍胸脯说,剩下的那些人状态都不咋地了,明天想想办法,还能再抓几个。 前天因误踩捕兽夹的那人还算是自己不小心,而这次被山哈人生擒的这三人在赵驷的注视下羞愧难当。 第四天,果然又分别各抓住了一人; 第五天,甲队的人比较倒霉,他们在又累又饿的情况下,误食了一种有毒的山果,好不容易躲过前番追捕的这四个人很快就上吐下泻地完全失去了抵抗力,被尾随着的山哈人一锅端掉捡了个大便宜。 而乙队总结了前几天教训,留存队中的人数较多,一直非常警惕,有效地打退了山哈人的几次攻击。而山哈人也清楚这些人当面交手的实力,一击不中,立刻退回山林,决不与他们正面缠斗。 最终,秦刚如数支付给了山哈人两百贯的赏格钱,便带着所有的神居兵回到了城里。 “各位!”秦刚冷冷地看了有点垂头丧气的这些人,“为兵为将者,当胜不骄、败不馁。别因为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有过永城县那次的大胜,就沾沾自喜。说句实话,那次的胜利与在座的本事无关,只是对手太弱了,那次你们面对的,只是一千头愚蠢的猪、一千头孱弱的羊。” 秦刚的这番话看似无情,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永城的对手,两成左右疏于训练的厢军,八成都是乌合之众,再加上他们一开始就进入到了内部,放心烧掉了中军指挥,对付这样一个毫无指挥、一下子混乱无比的对手,其结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 “但也别因为这一次的失败,我们就觉得抬不起头来。虽然,这次的检验结果,很令我失望。”秦刚痛心地说道,“我们在无情的山林面前,在有那么一点狡猾的山哈人面前,遭遇到全面的失败,却是如此清醒地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短处。” 赵驷也站出来总结道:“这次我也发现了我的问题,之前训练时,一直只是把秦先生提的‘潜于水、隐于山、动如风、猛如火’这四句话当成是顺口溜,光是嘴上念叨着、背下了,可是你们有几个人是真正地理解了?各位,你们在这次,有谁能做到潜于水了?又有谁能隐于山了?当山哈勇士追击你们时,还有谁能动如风?有谁在对抗中做到猛如火?” 众人无比羞愧,都低头不语。 赵驷接着说:“这次的责任,我要担一半,秦先生发出去的赏格里,我个人出一半一百贯,而你们,失败的这十个人,每人扣一个月月饷以示惩戒。从明天起,我就带大家去山哈部落那里,我们要拜那些抓住我们的山哈为老师,去学习如何在大山里生存,如何在大山里袭击以及躲避袭击!” 秦刚听了,非常赞许,这样的处理虽然在回来路上没有商量过,但是赵驷的眼光与理解力显然是非常到位的。 这些神居兵的个人素质与战斗能力都很强,吃亏就吃在山林里的生存能力太弱,面对这种防范偷袭的作战方式不熟悉。尤其是最后一天,自己吃东西中毒的那几个。 于是,赵驷次日一早,就带着队伍再次去了山哈部落,恭敬地请了那几个勇士作为老师,一起进入了山林中。先是学习如何辨别方位、如何熟悉水源及溪流走向;然后就是辨别山中的各种野果野菜,还有一些常用的草药;再之后就是就地取材做陷阱、机关去捕捉野兽,甚至还可以用这些东西去反向防范敌人的跟踪。 山林中的作战,首要对手就是残酷无情的大自然,要能够在这里如鱼得水,如山哈人那样,进入大山,就像进入母亲怀抱里一样地自如惬意。 其次就是让山林成为自己的帮手,既能让自己隐藏进去,又能让对手暴露出来。他们所请教的山哈汉子,实际上都曾经历过不少次的部落间的战斗,都是有了血与火的经验,并将其一一认真地传授给他们。 最后便是卓越的个人战斗素质,这方面,尤其是这些由赵驷精选出来的神居兵,倒是能够表现在山哈汉子之上了。他们也不吝相教,反向传授给他们一些格斗技巧以及凌厉实用的刀法。 于是,在后面的一些对抗性的训练中,神居兵们即使是遭遇到山哈汉子的突袭时,也能有板有眼地进行稳固的防守与适时的反击了。 又是几天过去之后,当秦刚再次来到山哈部落去检查酿酒增产情况的时候,赵驷带的这些人,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了。 至少他们几人的肤色已经变得吏加黝黑,更加接近于山林中的颜色,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学着山哈人那样,换上了一些更加有利于在山林间穿梭的束绑。 而他们几人的谦虚吃苦精神,以及日益精进的山林生存技巧,也更加赢得了山哈人的尊敬。随后,当秦刚在部落里开出优厚的月饷待遇宣布要招募护兵之后,部落里的年轻人报名非常踊跃,甚至还有一些就是原来的兵丁。 当然,蓝首领也并不反对,他的兵丁如果被秦刚他们录取了,大不了他再重新再选人补充就行了。因为,秦刚与赵驷答应了,在训练自己队伍的时候,也同时可以帮着训练部落里的兵丁的。 在之前漫长的岁月中,包括山哈人在内的山越人,在逐渐归顺官府的过程中,都十分清楚,零散地在山林里对抗是一回事,真是需要拉开队伍进行攻防作战便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目前山哈人都已经在大山边缘开始定居,部落里的兵丁更需要官兵所掌握的那种实际正规作战方法,而秦刚在训练自己的队伍时所用的特种作战思想,便是将官军协调配合与山民个人对抗素质相结合的那种,非常适合山哈部落的兵丁训练。 而赵驷从部落中报名的诸多年轻人中,非常认真地进行了审核筛选,最后从中挑选出了一支六十人。 对于这六十人,赵驷是这样安排的: 前期训练结束后,挑选出综合素质最优秀的六人,交由他最强的两名手下带领,分成甲乙组,负责所有的情报侦察与重要的突袭任务。 剩下的五十四人,三人一个小队,三个小队成一中队,一共六个中队,两别由两名手下率领,再进行系统化的作战训练。 “秦先生,这支队伍也不小了,起个名字吧?”赵驷提一个要求。 “咱们不是对外讲这些人是在护卫运酒的么,既然护卫的是绿曲醇,索性叫绿曲兵好了!” “绿曲兵?!挺好,也低调!我觉得行!”赵驷挺满意。 只是,在看到这些士兵手里简陋原始的各种武器之后,秦刚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突然想到,龙泉那里订购的新酒瓶也该到了开窑的时候。而在后世,他分明地记得,在龙泉,除了青瓷出名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出名的东西,那就是: 龙泉宝剑。 第139章 亡命铸剑人 龙泉自古出宝剑,一般的人往往都会重点强调铸剑师的技艺与水平。但是来自于科技时代的秦刚心里却清楚,这里最主要的关键因素往往取决于是否有好的铁矿石。 按理说,这一时代应该有人能够开始意识到这点的。因为此时对于大宋最有威胁的北方辽国,其军事优势就是两点,一是骑兵众多,二是甲坚刀利。这骑兵的优势自然可以甩开不谈,而关于造甲铸刀,其无论是炼铁的工艺、还是铸造的技巧,都是从中原地区传过去的,无论是技艺的传承、还是工匠的熟练程度,充其量也就是能够达到到差不多的水平,却为何能够在这方面强过中原呢? 其实就在于辽国的地域里拥有了大批优良的铁矿,最终使得他们即使是在采用同样的工艺流程与铸造水平,最终制造出来的重甲及刀剑武器,都能够在总体上压过大宋一头。 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也简单,至少到了宋代,人们炼钢的方法还是基本依赖于生铁与熟铁相掺的灌钢法以及反复锻打的百炼法这两种。 那时的人并没有认识到钢与铁在化学元素含量成份中的变化规律,工匠们只能依靠个人的常年经验积累进行反复摸索。而有时本身开采出来的铁矿成份就非常优良,那么铁匠在这种铁料上的摸索与尝试步骤就会大大简化,表现为非常轻易地就可以生产出优质的钢铁产品。 反过来说,本身杂质太多的铁矿石,即使花费了大量的提炼,质量仍有可能略差几分。 龙泉县恰巧就有一处藏量不大、但却十分优质的铁矿,并且因为春秋时期的欧冶子曾来此铸就世上最早铁剑的传说,之后便在当地形成了历史悠久的铸剑产业。 不过,当秦刚带着这个想法到了龙泉的铸剑镇去转了一圈之后,看到的却是令他十分失望的情形: 镇上虽然有着很多家的剑铺,但是里面挂着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宝剑,甚至翻个面来,还会看到一些来不及擦拭掉的锈迹,剑身两侧的锋刃,用手指摸摸就知道经不起两三下的砍削。 “唉!想不到,号称剑乡圣地的龙泉,出来的都是这种骗人的样子货!”秦刚本是对同行的赵驷抱怨,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一点,结果让剑铺里正在整理货架的一个年轻人听到了,对方忍不住开口道:“你就看了这几处,怎么能就说龙泉的宝剑都是骗人的呢?” 秦刚正愁没有人搭话,听了后倒也来了精神,反驳道:“你们这里这么多的剑铺我都看了啊,所谓的各种宝剑,的确都是骗人的东西啊!” “你没看到,那是因为……”年轻人急了,刚说到这里,突然便被里屋急急走出的一个老人“啪”地打了一下脑袋而止住了口。 “这位官人见谅!小儿无知,胡言乱语,惹得官人不快了。我们龙泉乡的宝剑的确也就是虚名在外,都是外面的美誉过重罢了。其实这些剑器,也真当不得真的武器来用,大多数买的人,不过也就是放在家里摆摆样子,或者当成礼物送送人罢了。”老人连忙上前打圆场,眼神里却是有点深深的不信任与警惕。 “哦!”秦刚心下明了,这里面肯定有事。他背着手在这剑铺里转了一圈,突然意识到了一点的不寻常: 按理说,此时的剑铺都是前店后坊,前面的铺面上放着自家产的商品供人选择,后面叮叮当当地便是可以热火打铁铸剑。 但是,这次他所转过的这么多家剑铺,门前的铺面里的确是陈列着各种样子货剑器,但是竟然没有一家在开炉烧铁、锤打铁块。问题可能就是出在这里了。 “老丈!不敢瞒您。”秦刚和蔼地说道,“在下是外乡人,侍奉恩师来处州就任。因为做了一点小营生,需要在山里跑货,担心山贼打劫,就想给手下人配一些实用的好刀剑,所以来此寻找,不知老丈可否指点一下明路?” “小官人您是随老师来处州的?”老人的眼睛突然眯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不知您是否就是那位忠心事师、拒诏辞官,跟随秦学士来处州的小秦官人?” “老丈过誉了,在下秦刚,这次的确是随恩师秦宣德来处州。”秦刚一听此话倒是有点惊讶,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能被传得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吗? 果真,老人立即唤过那个年轻人过来,一起给秦刚施礼道:“老汉一介草民,不过有一长兄在处州城中谋事,前日带了话来,说处州幸得秦宣德来任监酒税,带得今年的酒业兴旺。连带得官府因多收到钱,便给城中孤老的月钱都涨了一倍,还多有修路施药,处州的百姓都在歌颂秦宣德哩!” 听闻老师在百姓中的名声甚好,秦刚也是非常兴奋,回礼道:“恩师一心为公,都是应尽之事宜。” 老人继续说道:“老汉还知,秦宣德这酒税收得好,多是亏了你这位得意弟子帮山哈人改良出来的绿曲醇卖得好。而且这次小官人来我龙泉,也是为了取章家那批青瓷酒瓶的货吧?” 秦刚略有惊讶,但又想到龙泉地小,自己这笔生意却是不小,相互知晓也不意外。只得抱拳笑笑。 老人向店铺外面小心地看了看,再道:“既是秦小官人想来了解这龙泉宝剑之事,不妨到里屋坐坐,听老汉与你细细讲来。” 秦刚见此事果有隐情,便与赵驷一同跟了进去。 老人让儿子索性将店铺之门关了起来。这时才长叹一声道:“自古这手艺之人,最怕之事便是朝廷的‘和买’!而秦小官人看到今天龙泉铸剑镇的这个情况,便是拜这‘和买’所赐啊!” 老人这么一说,秦刚心里便大致明白了几分。 当初他在京城发售“银霜炭”,赵子裪就曾用“和买”一事来威胁过他:但凡民间所产之物,一旦被列入“和买”名单,轻则相关的这些人家有可能会倾家荡家,重则将会完全地祸害到一方的百姓。 “说起来这事情,就要提起这朝中的太常博士何执中何伯通,他乃是我龙泉县出的进士,现在据说是做了王室的侍讲。只是因为他在几位王爷面前提及了龙泉宝剑乃天下兵器之冠,宫中便给龙泉县发来了‘和买’的订单。” 秦刚点了点头,想必宫中给出的第一份订单上的价格不会太低,甚至还会高于平常价,以示这是朝廷的恩典。 只是这份订单却不会直接到达百姓的手中啊,只要经过层层地下发,那“雁过拔毛”的惯例便就少不了。每过一层,都会在这价钱上消减一二,以作为自己的从中抽成。于是乎,拔来拔去,等到了龙泉县,这一把龙泉宝剑的价钱,估计就也只能剩下几十个铜板了。 “你说要只是白做一些宝剑送到宫中也就算了,但是,这‘和买’的单子下来了,谁还不想借这个机会在里捞上一笔呢!”老人继续说道,“尤其是到了州县这一层,没有什么油水即捞了,就开始想些别的点子。这新来的张知州便宣布要成立官造剑坊。可谁都知道,进了这官坊就相当于卖身为官奴啊!可如果是不想去的话,就得交这免役钱,一家三个人,一人五十贯。” “无耻的贪官。这《免役法》岂是被他们这样子来用的吗?”秦刚也恨恨地说道。 “知州搞完了,知县也要搞钱啊!”老汉继续说道,“有个天杀的押司给知县出了个馊主意,说是龙泉宝剑遇盛世,剑身可出七星古纹,此等宝剑便是天子亲政的祥瑞可献。于是知县带人逼着各家去铸出七星古纹剑。可这种七星古纹宝剑向来只是在传说中有过,谁家也没亲眼见过啊!所以,这镇上能铸剑的人家,抓的抓、罚的罚、逃的逃,全没有了。留下我们这些没用的人,只能卖卖小官人说的‘骗人的’东西混口饭吃。” “小子一时口不择言,还望老丈谅解。”秦刚此时非常不好意思,而且就这老人所说的,张康国在这龙泉剑的事情上拼命乱搞钱,多少也有被他先前抽空州库的原因所致。 “你不知情,这不怪你。老汉我也是因为敬佩秦学士的为人、还有小官人的忠义,才与你讲这些大实话的。” “只是不知现在龙泉的那些铸剑师们都如何了?” “唉!能投奔远亲的都远走他乡,没有去处的,”老人透出了深深的忧虑,“只能,避入这大山之中,朝不保夕啊!” “真是一场无妄之灾!”秦刚长叹而起,便对老人一施长礼道,“老丈若是信得过秦刚的话,不妨能够指点一下他们的所在。在下原本就是寻访铸剑人而来,听闻此事,绝不能置身于事外。秦刚不才,别的事情做不了,但是给他们安置一个可吃饱穿暖的地方却是举手之劳。” 老人没有回避秦刚的施礼,又仔仔细细看了他的神色表情,的确能够感受出他的诚意,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老汉我看人不会出错,更是信得过小官人,富生啊,你就带这两位一起去一趟背山凹吧。” 听了此话后,先前那个叫富生的年轻人便应声带着秦刚他们出去了。 一行人离开铸剑镇,去了后山,沿着山路走了好久,又从一条几乎不容易辨别的小路拐进了树林。艰难穿过之后,便借助着一条溪水的指引,再往上游行走。 如此这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块稍稍平缓的山谷,谷间依着一些立壁大树,搭了几处简陋的窝棚,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应该是三户人家。 看到秦刚他们过来,便有三两个老人与妇人警惕地走过来,等看见了富生,应该是认识的,所以态度便缓和了许多。 然后富生就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应该就是这个秦刚是自家爷爷介绍过来的,可是帮着他们另外寻到一个可以安身的住处。 不过,尤其是其中的一位老者,还是有点狐疑。 他又问了富生几句后,便径直走到了秦刚的面前,施礼道:“老汉先行谢过这位官人,只是官人来得不巧,我们担心官府的人还会寻到这个地方,所以家里会铸剑的人前几天就再往山外面逃了,这里也就剩下我们这帮没用的老弱妇孺,倒是让官人失望白跑了一趟。” “啊!”秦刚倒是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转而问道,“那么敢问老丈,你们留下的这些人接下来该如何生活呢?” “还能怎么活?”老人苦笑一声,“山里不缺水,现在十月的天,还算能有些果子可以采来充饥。我们也在想办法,趁现在多去采摘储存一些,等到了冬天就慢慢熬呗!” 秦刚摇摇头道:“那怎么成呢?你们中间要是有点年轻人,估计到时候还能帮上一些忙。这次我虽然是来寻找你们家里会铸剑的人,没找到他们的确是有点可惜。但是既然遇上了,我也就不能看着不管,只要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在处州城外的山哈部落那里给你们安排一个可以过冬的住处。” “小官人可是当真?”老人试探着提醒秦刚,“我们这些老弱,都不能铸剑,又都是累赘。” “不妨事的。”秦刚摆摆手说,“正好你们留下的这些人也不能铸剑,你们跟我走,就算是地方官府也不能拿你们怎样。到了我那边,还可以给你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赚钱活做做,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你们的孩子回来看你们,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点呢?” 老人没想到秦刚说得如此真诚,一时之间也不再拒绝,便回去与窝棚里的人细细地商量了一下,回过来说,答应跟他过去看看。 很快,这里差不多聚起来有十几个人,全是老人妇女以及三四个小孩。窝棚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收拾了一点被铺与随身的生活用品。 由于人多且行动得慢,等他们从后山走出走到镇外时,竟是花了比来时有一倍的时间。 秦刚已经提前叫人到镇上寻了车子,便让一引起行动不便的人与几个孩子都坐到了车上,直接就往山哈部落那里去了。 他让赵驷带着他们先过去,先与蓝首领商量一个可以安置他们的地方,其余的事,等他回去再说。 现在,他还得去一趟章天寿那里,确认一下第一批酒瓶的开窑情况。 等秦刚确认好第一批的酒瓶没有任何问题后,章天寿就准备多雇一些人,包括将前面的工序也已经开始分给了村里其他家的瓷工来做,这样就可以开始更大批量、更快速地生产了。而村里的同行也是对章家表示感激不尽。 见一切都很顺利,秦刚便带着人赶紧往回赶。 快到山哈部落时,就看见赵驷的一个手下提前在路边等候,看到秦刚后,赶紧上来道:“秦先生你可回来了,驷哥让你赶紧去蓝首领那里去!” 秦刚心里一紧,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不,不,没出事情,是好事!”那个赶紧说道,“驷哥就是让我在这等着,让您一回来就尽快过去!” 既然不是坏事,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好事呢? 带着疑惑的心情,秦刚赶到了蓝首领的住处。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似乎蓝首领、赵驷还有那个老人正在聊得非常愉快。 等秦刚进去之后,看到里面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多了四个陌生的汉子。 看到了秦刚,老人显然更高兴了,他连忙站起身对那几人喝道:“秦官人回来了,你们还不赶紧去拜谢!” 说着,那四个汉子一起起身,异口同声地对秦刚施礼道:“谢过秦官人收留之恩。” “快快免礼,不知这几位是?”秦刚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呵呵,老汉宗离,这四个正是老汉四个不成器的儿子,宗阿大、宗阿二、宗阿三和宗阿四。”老人笑道,一下子也惊住了秦刚。 宗离不仅是龙泉宗氏铸剑的传人,更是整个龙泉县最出色的铸剑师,他的四个儿子也分别继承了家传的绝学,其中阿大,阿二都已经成家,开立了独立的剑铺。 换句话说,在龙泉,他们宗家就开设了三家剑铺,并且还是排在最知名的前几家。 也正因为如此,宗家在“龙泉剑和买”一事中的损失也最重,先是家中打造出来的优质宝剑,尽数被官府来的人全部征走,所给的钱,还不足以支付打造他们的木炭费。 之后又被压下来越来越重的铸剑活,却对于工钱以及成本费用只字不提。 随着州府里要抓匠人进州监统一打造龙泉剑的消息传出来,宗离为了保住自己与几个孩子的自由之身,被榨干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终只能逃进后山之中。 只是山中生存条件异常艰难。如今秋天尚可维持,只是不知入冬之后,能否继续活得下去。 宗离这三家人虽然躲在山中,但平时也十分警惕。这次秦刚他们过去,快靠近山谷之前,就已经被发现。宗离不知他们的真实来意,立即让四个儿子先躲了起来。 在听富生讲了秦刚等人的来意后,宗老汉仍然不敢轻易相信,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又说儿子们都已逃走,劝说秦刚回去。 哪知秦刚却是诚意满满地表示,要设法帮助他们这些没有本事的老弱妇童安家生活。 宗离不信,借收拾东西的机会,给四个儿子留了信息,决定先去看看。倘若秦刚真的能够做到把他们安置好,倒是不介意再让他们现身出来相识。 所以,无论是秦刚带着宗家这些人从后山里走出来,还是之后赵驷将他们带回山哈部落这里,由于要照顾队伍里的老弱妇孺,走得会非常慢,而宗离的四个儿子也就能够悄悄地在后面非常远的地方一路跟过来,并没有被赵驷及手下人发现。 第140章 百炼出好钢 到了山哈部落后,赵驷带了宗离去见蓝首领,谈安置地方的事情。 蓝首领在看到跟在赵驷身后的宗离时,便神色一变,惊道:“可是宗待诏?” 待诏原本是指汉唐以来随时听从朝廷征召旨意的有才能之士。到了大宋,就成了对于所有工匠的一种尊称。 宗离被他一叫之后,也是一愣,再仔细瞧瞧后才犹豫着问:“可是蓝二郎?” “哈哈!宗待诏,就是我蓝二郎啊!”蓝首领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过来便用他们部落的礼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宗离,又招呼他赶紧坐下来。 原来,蓝首领在年轻还未接任部落首领之位的时候,经常外出游荡,因族内排行老二,在外自称蓝二郎。 那时偶然结识了同样在大山里寻矿闯荡的宗离。一个是耍刀剑的,一个是铸刀剑的,倒也能谈得来。蓝首领的手上,现在还有着当年宗离给他打制的刀剑。 后来蓝二郎的父亲并掉了好几个小部落,也接受了官府的归化,搬去了离处州更近的地方。两人便中断了联系。 宗离更是没有想到,自己老了之后,竟然会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蓝二郎的地盘上。 蓝首领听说宗离一家人都被秦刚带到这里来安置,立刻高兴得不得了,直接对赵驷说:“还是秦官人有本事,居然能把龙泉最好的铸剑大家一下都搬过来了!” “最好的铸剑大家?”赵驷当时一下子很惊异。 毕竟见到了蓝首领后,宗离也放下心来,便不再隐瞒,便把自己及全家的情况都与赵驷说清楚,又将近来在龙泉遇到的麻烦讲给了蓝首领听。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蓝首领恍然大悟,便对宗离说,“宗待诏,小秦官人的为人,我给他担保。再说了,你现在是把家安在我这里,你放一百个心啊,等会儿带你去看地方,只要是你看中的地方,说哪里就哪里。你只要是在我的寨子里外定居下来,就算是官府来了人,也不能拿你们怎么着。” 于是,宗离告罪先去了部落外围,将一路悄悄跟过来的四个儿子一起叫了来,并进了部落与赵驷及蓝首领见面,便一直闲聊着直至秦刚回来。 “小秦官人莫怪老汉有意隐瞒,实在是这世道让人不得不小心谨慎。”宗离说着就要给秦刚请罪,立刻被拦住了。 “宗待诏言重了。我本意是想寻你们帮忙铸剑,但是如果不能保护并安置好你们的家人,我又岂有颜面开这个口呢?所以,你们既然到了这里,且安心住下,一切吃穿用度,我自会替你们安排好。” 见秦刚说得坦诚直接,宗离更是感慨道:“我宗家世代铸剑,见过多少买剑的客商,更不要说那些官府中人,哪个不是呼来喝去地,将我们视同牛马?!今日得见小秦官人的诚意,我宗老汉就把这身老骨头交待在这里,给小秦官人来炼剑。而……你们四个,是怎么个想法?” 宗离的四个儿子齐齐说道:“愿听父亲之命。” “诶!我得先纠正一下。”秦刚赶紧站起来说,“不是为我来炼剑,是我聘请各位帮我来炼剑。我提前先给一个标准,各位的家用费由我出,炼铁铸剑的材料东西也是由我出。除此以外,几位在我这里,和我酒坊的朱师傅一样,每月净拿十贯钱的工钱。若是铸出好刀剑,再按质按功论赏如何?” 不得不说,秦刚开出的这个条件对于宗家父子五人来说,恍若梦中。 他们之前起早摸黑,就算是将五个人合在一起,每月也仅能落下个十贯左右的余钱,勉强养活这三个家庭的人。 而秦刚如今开出的条件,不仅帮他们把家人养了起来,这另外给的五十贯钱,也就相当于单纯给他们净赚的收入了。 看到宗离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蓝首领哈哈一笑道:“宗待诏别惊讶,这小秦官人的手笔向来就这么大!我这寨子里的年轻后生现在都想跑他手底下做事。你的新剑铺,若有看得上的人,要帮我招几个。” 秦刚却真诚地说道:“宗待诏莫要推辞,也别诧异,您这一家的名声我听过,我给的工钱,对得上各位的手艺,所以,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我还要先行谢过您以及这几位兄弟的支持。” 宗离的嘴唇啜嗫了几下,却是将原先的几句话都咽了回去,转身对自己那四个儿子说道:“现在都还愣着干啥,马上出去找寻适合搭建剑炉与打铁铺子的地方啊!” 宗家父子雷厉风行,很快就选好了铸剑的地方。 虽然蓝首领说过,他们看中哪个地方就给哪个地方。但是他们还是本着铸剑需要建炉、用水以及担心噪音影响等几个条件,在一处偏僻的山泉之下选定了地址。同时,也顺便把家人都安排在了附近。 秦刚立刻让人在部落里许下了丰厚的工钱,很快就招来了不少人手,帮着宗家搭建房屋与剑炉等设施。而赵驷也拿着宗离开出来的清单,安排手下去处州城里采购新建剑铺所需要的一些设备与工具。 趁着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赵驷迅速把秦刚拉到一边说:“秦先生,最近用钱太厉害了,我们带到处州来的钱都快用完了,眼见着这里又是要安置宗待诏这一大家子,还有下个月开始,新募来的兵丁,可都是要发饷的啊!” 秦刚笑笑道:“驷哥你不要担心。也就是这段时间这边缺人,只能让你受累去管这钱的事情。其实这帐我大致算过,缺口很少。这个月底我们的绿曲醇运出去发卖后就不紧张了。其实我已经写信去高邮了,建哥接到信就会再带一大笔钱过来。而且,他来了后,这生意与用钱方面的事,交给他就行了。” “那就好!”赵驷擦擦头上的汗说,“也是,管帐这事不容易,一看见这钱哗啦啦地花出去,我就心慌。在水寨那块,有小五子帮我。在你这块,如果是建哥能过来接手那自然是最好,我也安心好好地训练那帮兵崽子们去!” “是啊,接下来,从大山里往外运货,人与货的安全都要当心!”秦刚嘱咐着,“家里训练得差不多的,就可以押货走几趟,也算是能到实际里练练兵。” 过了两日,听说宗离开始带儿子们砌剑炉了,秦刚便赶过去看看。 所谓的剑炉,实际上就是炼钢炉。 铁器是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最大因素,没有之一。而人类对于铁的认知,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磨练,直至化学元素的发明之后,才基本弄清楚其中的关键。 简单来说,自然界里的铁大多都夹杂了不少的碳元素。碳含量过高的铁,就被称为生铁,虽然硬度高、耐磨度强,但是却很脆、易碎,并且也容易生锈。 而如果想办法把生铁里的碳元素降低,具体数字就是从百分之二到万分之二之间的话,那么这样的铁就成了钢。 钢的特点就是,无论它的硬度、韧性还是强度,都十分优秀,不仅易于加工成各种器具,而且还耐磨蚀、耐打击、耐高温,简直就是打造兵器的最佳原料。 而钢里的碳含量进一步降低到万分之二以下的话,就成了熟铁。而熟铁则太软,在古代,除以可以做一些工艺品之外,没有太大的用途。 话说回来,当人们没有认清铁里面含碳量高低所带来的不同特性的根本原理时,只能通过实践模糊地感知到:如果能够用高温将生铁熔化,再加以快速地搅拌,然后在降温凝固之后再施以反复的敲打,就可以让生铁逐渐变成优质的钢铁。实际上这里的原理,就是通过搅拌与敲打,促进生铁中的碳元素迅速氧化成二氧而碳,从而实现了一定的脱碳效果,这就是自东汉以来,开始逐渐成形的“炒钢法”。 古代的铁匠不明白生铁中含碳氧化的意义与过程,他们只是发现,通过这样的方法,可以让生铁的硬度降低的同时,让它的韧性不断加强,一直搅拌到最后,会成为较软、易塑形的所谓熟铁。 而如果能够在生铁与熟铁之间的某个特定的时间拿出来,实际上就是含碳量不等的钢了,然后再通过反复地锤打,通过物理之力对铁料进行脱碳微调,从而便可以锻造出不同性能的钢铁出来。 只是,在不明白原理的情况下,这种方法只能凭借着长期的经验,慢慢找到合适的中断炒钢的关键时间点。 最重要的是,这种经验极难传承与推广,因为它即便被总结出来,也只是与先前所使用的特定铁矿石相关联,一旦换了其它的矿石,又得从头开始摸索与积累。 因此,中国古代,会在某个天时地利人和诸多有利条件之下,偶然间地锻出极其优质的好钢,从而打制出某柄神兵兵器,但是往往却又无法继续复制,便是这个原因。 秦刚虽然来自于科学时代,但他也不可能什么都能记得。对于钢铁,他除了大约知道铁里的碳含量高低是关键之外,对于具体比例多少?如何改变比例等等都不可能知道。 而像宗离这样的传统匠人,依靠的是祖上的数百年的实践积累以及自身在炉火边成千上万次的实际锤打、观察与实验。 他们通过实践的摸索可以知道:提升炉火的温度,可以将生铁加热熔化成铁汁或铁水,不断地搅拌翻炒,在合适的时间取出,就可以得到优质的精铁。 而一旦发现出来的精铁过软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重新入炉,再加入一些新的生铁进行掺杂锻炼后再取出,经锤炼后,也是可以造出他们所称的精铁的。 只是,同样的问题也存在,到底什么状态下,掺入多少的生铁,都是缺乏操作标准的。 就拿宗家来说,只有宗离本人与宗阿二两人看在炉边,才能将精铁出炉的成功率保持在六成以上,其他几人的成功率不过两三成。 出于对于秦刚的感激与信任,宗离对炼铁过程中的这些经验情况毫无保留地都一一讲述出来。秦刚在仔细消化了之后道:“宗待诏,我有一种猜测,说与你听听,你看看可否有道理?” 宗离赶紧道:“秦小官人请指教。” “这生铁于炉中熔化后,适当翻炒后就成精铁,而翻炒久了后,便是熟铁,对不?” “正是!” “那我们何必强求一次便可炼成自己所需要的精铁呢?不如把它拆分成两步,第一步,将生铁置入坩锅后,无须看护,直接一次性翻炒到底,成为完全的熟铁。第二步,再根据不同的需要,将这熟铁与不同数量的生铁重入坩锅,二次熔合后再拿出打造不就行了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种方法实际上在民间的铁匠中也有操作。但是,他们往往是在第一次炒钢炒过了头,作为补救的方法来操作。 秦刚的这种思路,类似于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要求一次性烧出六十度的热水,是极难掌握的。所以也就只有极少数富有经验的师傅,才能够准备地把控在水温烧到差不多时及时撤火。 然后在万一水温烧过了头,则会有一些聪明的匠人,选择尝试着反复添些凉水来调整。 而秦刚此时用的方法,就相当于先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烧到沸腾一百度,然后直接掺入固定比例的冷水,便可以非常简便直观地兑出了所需要的六十度、或者其它指定温度的温水。 所以说,看起来仅仅只是在操作上的细微差别,但是秦刚所提出的这种灌钢法,与宋朝匠人中已经有的灌钢法,实际已经有了非常本质化的区别。 宗离听了后,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良久方才醒悟过来,连连高呼:“秦小官人大才也!此法甚妙!当真可行!当真可行!” 在剑炉完工开始点火试烧时,秦刚惊讶地发现,这时的工匠已经开始应用成熟的鼓风风箱,而且这种风箱在处州城就能买到现成的,它的内部设计有活门,无论是推还是拉,都可以实现持续的鼓风。 宗离看了看在旁边不远的一条小溪道:“现在暂时还来不及,等过些时候,建个水车,就可以把拉风箱的力气活省下来了。” 现在他是要急着去验证一下秦刚建议的那种新式灌钢法。于是,就只装了三只坩锅进炉——按照他们宗家设计的这只炉子,一次最多可以放入三层共十二只坩锅,这样便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火力,炼出更多的精铁出来。 宗阿三与宗阿四此事都是他的帮手,两人开始轮流推拉风箱,炉内的温度便迅速提升上了去。 而阿大与阿二则负责隔一段时间就拉出坩锅进行翻炒铁料。 由于新的方法无需去仔细辨别并判断铁料的翻炒程度,宗离反倒成了最闲的人。 一直等到生铁彻底烧化了很长一段时间,基本确认已经完全成了熟铁的铁汁了。宗离便看了这三只坩锅,分别向里面投入了一块、二块及三块的生铁料,再推入炉里继续加热。 最终取出来的三块铁料,开始上台锤炼。 一天以后,当秦刚再来看这里的情况时,宗离怀着激动的心情,拿着三把基本成型的毛坯剑身对秦刚说:“秦小官人,这三把剑已经确认都是上品,只等最后的开刃与淬火了。而且你看,这第一柄的生铁加入得最少,但它的韧性极强,可以打造成一把腰带软剑;而第二柄的这把刀里面生铁加入得最多,我是想把它改成一把镔铁大刀;至于中间这第三柄,只要接下来操作与加工不会出错,老汉应该能铸出这辈子最好的一柄宝剑神兵了!” 这次试验的成功,最大的意义在于,在质量品质相对稳定的同一批生铁铁料里,只要有经验的老匠人进行起初少量的试制,就可以定下清晰无误的标准化精铁生产流程及标准。 从而让大规模、高标准的钢铁刀剑的生产成为了可能。 第141章 不记来时路 朱师傅亲自负责将第一批走出处州销售的绿曲醇运到婺州进行交货,而在他回来的时候,不仅带回了绿曲醇在婺州首卖畅销的好消息,还带回来了一个人——谈建。 原来,谈建接到了秦刚来信之后,赵五专门派了两名神居兵护送他,一路快速南下赶到了婺州,正在码头上寻找可以继续前往处州的船只时,便遇上了朱师傅。 而之所以需要有两名神居兵的护送,是因为赵五听说秦刚这里需要用钱,一下子就让谈建带过去了约十万贯的钱,并让他带话转告,说水寨目前的香水极其畅销,只是限于去年冬天挖的冰窖有限,产量无法继续提高。待今年入冬后扩大冰窖,明年就可以把它销往京城了。所以,水寨这边短时间并不会缺钱。 赵五考虑得非常周到,这十万贯钱,他担心全部是盐茶引的话,在处州会不容易出手兑换,于是其中有三万贯,直接用的就是金银锭,装满了一只箱子,还有四万贯,是扬州大钱庄的银票,剩下的才是盐茶引。 此时,对于监处州酒税的秦观来说,这里的主要工作实际上都由秦刚帮他都打理完了,今年的酒税都已经在翻倍之后全额预缴,剩下来的一些市集上的贩卖山货与鱼虾等物的商税,也就象征性地稍微收一些,使得处州百姓更是觉得这位新来的秦税监是格外地和蔼可亲。 在处州人的印象中,至少这州城里的税收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地宽松过,而市集上的繁盛更是远远地强于往年。 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历往的税监老爷会像今年的这位秦官人那样,时不时地出现在城中各处的酒楼、山寺、甚至是船坊,与一众文人雅士共同饮酒赋诗、风花雪月。 所有人都是善于总结规律的,但是绝大多数人又是不会去细思这些规律之间的实质合理性。 比如说,有人连续多次在出门前向家里的某个石墩许愿好天气之后发现,之后出行的天气果然都是非常良好且办事顺利,那么他就会笃信这只石墩子里面,一定是寄托了某种可以左右天气好坏的神灵。 处州城内的百姓如今就已经相信,只要是这位监酒税的秦学士喝酒的次数增多、诗赋的作品不断问世,那就意味着他们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好。 而有时一旦遇上天气欠佳,或者是秦观一时慵懒不太想出门时,街头就会开始议论:秦学士怎么不出来喝酒了?一定是张知州在偷懒了吧! 言语传到张康国的耳朵里后,简直就要让他气得要吐出一大口的老血来。 作为一州之主官,哪怕是处州这样的偏僻之地,依旧还是有着繁重琐碎的各种事务,比不得这监酒税的工作清闲不说,自己为了接下来衙门里的诸多用度,正在全州各地使尽浑身解数地搞钱,结果却还被百姓们说成是个偷懒的知州,着实是郁闷之极。 只是,作为一州的监酒税,秦观的工作业绩的确是完得得极其优秀,而增收的这一大笔钱,一半用在了吏员们的身上,一半用了州城百姓的身上,这个便宜的好人,袁毂帮着自己与留下来的秦观做得是极其地到位。 今天的秦学士就作了一首《点绛唇·桃源》【详见本章末注】: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除了酒楼与瓦舍的歌女如获至宝似地抄回传唱之外,但凡胸中有点墨水的市民,都会故作风雅地背上几句,再对身边人道:“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好词好句啊!什么?你问是什么意思?哎呀!秦学士的这种意境,岂是你我这等人可以揣测得了的?” 这样的诗词传到了张康国的耳朵里,不由地愈加忿恨了几分,恶狠狠地说道:“记上,都给我记上。还有前段时间这厮写的甚么‘偶来老僧煎敬茗粥’、‘来与弥陀共一龛’那些,一字不落地都给我抄来记上。我现在就给章相公写奏章,只要朝廷给我年底退税兜底,我就不会轻饶了这个浪荡之徒。” 张康国现在敢于开始将秦观的情况写了密报,一半的底气是来自于他之前一段时间借成立州剑器监的机会狠狠捞了一大笔钱。 那些一个个被他虚拟中的剑器监强行列入名字的铸剑匠人们,在明知前面是虎穴狼窝的前提下,都只能选择是变卖家财、捧着足额的免役钱一个个地赎回了自己的人身自由。 最终,州里剑器监虽然并没有能够建起来,但是张知州的腰包却已经足足地鼓了起来。 其实,如果是足够将这些钱纳入到州库里,张康国已经是不再担心秦刚到了年底要求退税的事情了。但是张康国的思路却是:通过剑器监敛财的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也是自己费心费力去做成了,凭什么要全额缴入州库,自然是自己拿个大头,辛苦卖命的手下拿个中头,最后象征性地缴个小头到库里。 而至于秦观掌管监酒税,所带来的年底退税的风险,这个必须要由朝廷来给他托底的。 就在张康国关在家里起草小报告、顺便计算他的小算盘的时候,谈建开始接手了山哈部落那边的整个酒业生意。 虽然大宋的酒禁政策是以各个州为区域范围,原则上处州的酒是不能跨地区卖到其它州的,但一是由于之前袁毂提前与周围边各州打过了招呼,二也的确是绿曲醇过于独特与诱人。而且因为这种酒的利润丰厚,秦刚不在意在处州缴过一次酒税之后,再到销售地以当地酒的名义再多缴一次税,既然有正规的酒税可收,哪个州城会对秦刚的美酒说拒绝呢? 在此之前,处州与外界的联系不多,婺江上的船只非常有限。而自从秦刚到来了之后,尤其是这绿曲醇的外销开始后,每天开始就有了处州的酒水外运,以及更加丰富多彩的外地商品的大量回运。 来往的船只与货物的增多,自然便引起了某些关注的目光。 其实在最早秦刚陪秦观来处州上任的路上,在前面派出的斥候前哨,就曾偶尔遇见过一些可疑的身影,这些都是隐藏于各处山中的山匪。 两浙路的名称起于唐,实际上是以钱塘江为界,其西北为浙西,多为传统的吴地,水网密布,经济发达,而东南为浙东,为昔日的越地,多山地,自然条件不佳,也较多有山越人分布,民风强悍,遇贪官暴敛之时,便会有人逃入山林为匪。 只是这些匪徒多为零散聚集,主要原因就是,小股的匪徒不受官府重视,就不太会被官兵去围剿。而且较少的人在大山里也容易存活,平时可以借助于山间物产解决温饱,遇上不好的时候才外出劫掠一点,也基本上算是一个可以在大山里生存下来的基本原则。 正因为如此,当他们遇上了像秦刚这样的队伍,前有专业的斥候侦察开道,后有装备齐全的护卫防护,一般都会选择主动避让,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从处州的运酒船队开始常规跑线路之后,也曾有过好几支的小股匪徒来盯过,但在看到了船队前后的护卫的数量与其装备之后,陆续地都退了回去。 但是禁不住这支船队开始跑得越来越勤,除了运出的酒,又开始有了各种外购的货物运回。最关键的是,船队运出去的绿曲醇在外面卖出了名气,高昂的售价,即意味着每一船酒都将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个利益开始让人按捺不住了。 “驷哥。”五中队队长李二铁走到站在船头的赵驷面前说道,“最近经过这段路时,两边山上来盯着我们的眼睛可是多了不少了。” “嗯,有没有派兄弟去摸过底?” “摸过了,两边山上都没有固定哨,只有踩盘子留下的痕迹。” “嗯,咱们这趟是回去,估计他们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正好仔细看看,如果要动手,他们可能会选在哪里?”赵驷冷静地安排着,“下回出货,护卫人员加一倍,但是增加的人都坐在船舱里,外面不要看出有任何变化。你们也算是训练了这么长的时间,正好可以检验一下你们的作用与价值。” 这一个月来,在山哈部落这里,不仅绿曲兵的练兵进展迅速,宗家父子那里的兵器锻造更是成果显着。 经过赵驷等人的试用,最终给绿曲兵固定了标准装备:每人配备一杆二尺精铁枪头的木柄长枪,再一柄镔铁大刀,随身两柄精铁短匕首。此外还有一面覆铁木盾。 而训练的课目也就围绕着这些武器来进行。三人的小队进行鸳鸯小阵训练,然后就是一个中队里的九个人在一起,进行鸳鸯中阵的训练。 总共六个中队,原本是每次派一队随船,其余五队在家训练。 眼下一是训练项目基本完成,二是最近运货沿途风险开始升级,于是按赵驷的安排,每天安排两队人上船,外面看起来还是一队护卫,但另一队人员都隐藏于船舱中。 而这些完成训练里的新兵们则一个个非常地兴奋,就等着哪支不知趣的山匪送上门来给他们练手呢。 果然,就在增加的护卫人手后的第三趟的路上,山匪们不出意外地出现了。 船只在经过处州与婺州交界处,有一段河道的河面突然变窄,借助于两岸伸向河中的藤蔓或树枝,如果有人埋伏在这里,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船上发动袭击。 所以,这段河道,一直被护船的绿曲兵们划入高度警戒区域。 而今天,也正是在这段河道出了问题。 此行一共三艘船,在第一只船刚通过后,两岸就突然出现了二十几人的身影,直接跳上了第二艘船,紧接着岸上陆续再蹿出更多的人,开始计划往第三艘船上跳。 山匪们还是有一定的策略的,放过了第一艘,主攻第二三艘,这是放任第一艘可以逃跑,从而分化了护卫力量,并可以集中自己的力量去拦下后面的两艘船,按照他们之前的反复打探,就算是能劫下后面的两船货,这一趟的获利也可算得上是足够的丰厚了。 当然,机会是存在的,只是能否获得还必须要看自己的实力的。 护卫这趟的恰好是李二铁带的一队人在船舱里,他们其实是进入这一段河道前,就已经发觉了两岸的不寻常动静。当山匪出现并跳上第二艘船时,第一艘船早已快速下锚停在了河道中间,后面的船工也相应落锚停船,三艘船立即就首尾相连地停靠在了一起。 跳上后面两艘船的山匪,还没站稳,就连续感受到了船身的两次大的震动,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三只船的船舱里迅速冲出了一倍的人手。 虽然山匪的总体人数仍然占据优势,但仍是被新增的对手吓慌了手脚。 在婺江里的货船并不大,甲板上的空间有限,绿曲兵便三人一组,结成鸳鸯小阵,迅速上前,中间长枪、两边盾牌加短刀,上来就直取对手。 船面狭窄,正面根本无从躲避,反应慢一点的山匪,直接就被长枪扎倒,有反应过来有点身手的,能躲开长枪枪头而欺身上前的,却立即被两边的短刀斩落船下。 值得一提的是,两边兵器经历了咣咣数响的相交之后,山匪手中的武器,不是枪杆被削断、就是刀刃缺了口,甚至还有一人的长刀过旧,竟直接被砍断一截,这轮交锋之后,已有三四人吓得丢下兵器,跳河逃生。 河面船上发生的这一切,就在刀光剑影中没有经过几个呼吸,就当第二批山匪成功地再次跳到船上时,发现前面的第一批人,要么横七竖八地死伤在船板上,要么掉入河中不知生死,四面却是闪亮点滴着鲜血的刀刃枪尖直直地对准着他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后面上来的匪众顿觉眼前发黑、脚底发软,来之前不是说好的吗?第一批跳上船的人负责斩杀扫清船面的护卫,并控制好船只,然后他们这些人跳上来的任务,就只是开始直取船仓,验收货物么? 毫无准备的他们,反应快的,迅速就丢下手中的武器,跪下来乞求饶命,而反应木讷的,一个个地如第一批人那样,干净利落地被刀枪放倒。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场所谓的河上反劫货战便宣告完全结束。 绿曲兵首战告捷,以零兵损的代价,全歼半路设伏的山匪四十余人,其中当场击毙二十六人,击伤十人,对方直接投降了十几个人。 由于船只还需要立即赶着去送货,李二铁看看也没办法绑着这么多的俘虏继续出了,于是他们便简单甄别了一下,绑了三个小头领留着审问之外,将剩下来投降的人以及伤员都扒完了身上了衣物,仅给他们剩一条短裤,就统统赶上了岸,任其自谋生路去了。 然后,三艘船收拾了一下甲板,冲洗干净了船板上的血迹之后,继续向婺州进发。 在船上,李二铁熟练地应用了分开审讯的方法。 由于提前声明,一旦三人的口供有对不上的地方,就会把他们一齐砍断了手脚扔下河去。所以在三条船上分开审讯的三人全都老老实实地把情况交待了个底朝天。 原来,他们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居然是纠集了栝苍山中最大的五支山匪的联合行动,出兵最多的当属铁壁山山寨一支。 这次若不是李二铁需要去婺州运货,没法带着这么多的俘虏进州城,这批四十多人就算是全军覆没了。 但即便是如此,死了一半以上,头目都被抓着,回去的十几人大半以上都是伤员,也不知能不能挺回家里,也算是元气大伤了。 李二铁带着三名俘虏与完美的战果,骄傲地回到了部落驻地复命。 从船上下来的这批新兵,也算是首次经历了实战的演练,尽管其中有些人是初次见血并亲手了结了对手的性命,在回程的路上,回想起来,手脚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但是到了下船的时刻,却以极度骄傲的凯旋归来姿态,一路押着俘虏回到营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便是他们的这两组人趾高气扬地向其他士兵吹嘘自己光荣战绩的时光。 注:《点绛唇·桃源》一词,有人认为该词是秦观再贬郴州后,写的正是被称为“桃源”的苏仙岒之景,也有人根据这首词中的轻松、脱俗、豁达的情绪,判断为刚到处州后,生活稳定下来时期的作品。本章取后一种说法。 第142章 铁壁山军师 铁壁山,处州西南与松阳县交界处的一个山头,两头都管不着,几十年前就开始聚集起了一批亡命之徒,如今慢慢做大了起来,还建起了山寨。 就在寨前的空地上,闻风而来的一伙山匪正聚在一起,因为他们之前认为的一次势在必得的劫货行动,居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一齐出动的寨中十名好手,居然只逃回来三个,而且率领这次行动出去的副寨主此时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地上。 逃回来的三人,此刻正跪在那里。他们也没敢完全说实话。而是把李二铁释放他们的事情,硬说描述成是自己三人英勇突围,而且还设法抢回了副寨主的尸体。而关于自己所经历的战斗过程,则是尽可能加油添醋地描绘着他们遇到的对手可怕之处。 为了佐证他们的描述是真实的,他们中有一人还保留着了一柄被直接从半截砍断的腰刀,还有另一柄豁口几近报废的武器,尽可能地让众人相信他们没有撒谎。 “宫先生。”当中说话的是寨主孙大刀,他问的这个宫先生是他的军师。 整个栝苍山的十几支山匪中,也只有他孙大刀的寨子里设有军师这个座席,事实上他也是发展得比较有规模的一支,手下足足能有近两百号人,“你对此事如何看?” 被称为宫先生的这个人其实与周围几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唯一的不同,是他手里拿了一支白色的鹅毛扇,时不时地扇动几下,以提示他的特别身份。 “这种绿曲醇的美酒之前没有出现过,也就是这些人来了之后才有的,他们在运酒时还自己带了不少的护卫兵丁,这事看着就很不正常呐!所以之前我就提醒过副寨主,对手很特别,在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轻易不要行动,可惜他却不听!唉!” “就一帮酿酒运酒的,果真会有这么难对付?”孙大刀问道。 “是不是难以对付,这得取决于我们在行动之前,是不是能够把情况尽数摸清楚才行。” “可是这次准备时间花了七八天,又联络了六个山头、派出五十个人呐!”有人不服气地说。 “非也非也!花了时间、多了人手,却并没有摸清情况。”宫先生用手中的羽扇指了指面前那柄被砍断的刀柄,“对方明显防守充足、训练有素、而且还有如此罕见的钢刀装备,这些,我们在行动之前,可都是一无所知啊!” “宫先生话说得是轻松,这些情况不去打一仗,又怎么能够知道!” “兵法有云: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宫军师掉起了书袋,“这便就是教训啊!” “那宫先生提醒的是!”孙大刀其实也不喜欢宫军师这种掉书袋的模样,他只关心怎么才能挽回已经产生的损失,“再派些人去处州多打探些消息,他们运货时的护卫不少,咱们换个路子,看看能不能去抄他们老家,这酒卖那么贵,他们家里肯定藏了不少的钱!” “寨主!一切还是等消息打探清楚再定吧?”宫先生有点担心地劝道。 “再定什么?副寨主的仇不报了么?这怎么让山上的兄弟们安心呢?”孙大刀一瞪眼睛道,“宫先生有时也是过于小心了!” 宫军师只能闭口不语。 在山哈部落之边,正好宗离选的炼剑铺与朱师傅选的酒坊不远,毕竟大家都是需要选择距离山泉水近的地方。 然后,赵驷就把绿曲兵的营地设在了这两者中间,也方便对于两边的警戒与保卫。 军营中,秦刚与赵驷商量完了对于前次李二铁他们几人的奖励,同时也在分析对于三名俘虏的进一步审讯结果: “想不到这一带的山匪居然能有十几支之多,而这一次,我们算是被最大的这几只一起给盯上了?果真走到哪里要做到‘财不外露’啊!”秦刚感慨道。 “自古匪皆出于民,这些山匪里,大多数只是想逃避官府的苛政与重税罢了。”赵驷其实是想起了在一年前,自己还不一样是横行于高邮湖面的湖匪么! “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帮家伙不打招呼,就想对我们谋财害命。那么,他们的土匪生涯就该到头喽!”秦刚冷笑道,“尤其是这次出动的这几家,平时应该也没有少祸害这一带的百姓吧!” 赵驷点点头道:“他们这一次突袭失利,料想不太会再走老路,一定会动其他的脑筋。” “所以,最近就把侦察与反侦察的训练好好地拉起来。”秦刚说道,“尤其是你安排作为斥候的那两组,给我往周边地区都撒出去。情报方面出了问题,拿他们是问!” 最近几日,山哈部落附近,多了不少鬼鬼祟祟的人。他们有的像是路过这里的行商,有的好像是出来换货的山民,总是喜欢和部落里的人看似随意地打听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而接近炼剑与酿酒的地方,因为很外围就有了不断巡逻的卫兵,这些人才不敢靠近。 另一方面,赵驷则安排好了人,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切,包括这些人一共有几批,何时来的、问了一些什么、又看到了一些什么,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他这里。 换句话说,这些人能够打听到的什么,其实都是他这边有意放出去的一些内容。赵驷此时,只是想知道,对方将会如何选择来报复。 因为有李二铁先前的交手,更有他们在永城县的经历,赵驷十分清楚,这时的山匪,多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非依赖于是其中少数人练过一些武功,而绝大多数,都是被挟裹在一起,遇上事就以一窝蜂地方式进行冲击,见到人后便是胡乱地劈砍,而万一打不过时,当然就是毫无计划地抱头而逃,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明确的战斗力。 所以,就算是把这帮人放水放到营地前面,再把营门大开着,也不必担心会不会被他们能冲进来。 只是,如此这般,过得了几天后,就连赵驷自己都觉得有点烦了,于是他便去城里找了秦刚商量: “只有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我们不如给他们一次机会,把这群贼人引出来,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不就好了吗?” “那要看给他们什么机会呢?” “要不,我们就让人放出风去,说你后天要去龙泉章窑看新出的酒瓶?” “驷哥,你这是拿我们大爷做诱饵吗?”秦刚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在一旁倒茶的秦婉突然开口质问道。 赵驷也是十分清楚秦婉的出身来历。而且因为秦婉识字书写,便在这方面胜过黄小个许多,于是在宅中的大多数情况都会在秦刚身边随侍,许多事情也都不避开她的。结果却一下子被这句话给怼住了,立即讷讷地开口答道:“哪里是作什么诱饵,不过是想尽快地抓住这帮贼子而已。” “哼!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个意思嘛!奴婢人轻言微,本不该对驷哥不敬,只是此事听着就十分凶险。奴婢想提醒大爷,要三思而后行。”秦婉语气虽软但言语却不让步。 “嗯,提醒得也是,是需要三思而后行!”秦刚哈哈笑道,“我经过再三思考,觉得有驷哥的保证,这个主意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以成行!” “这……驷哥!”秦婉一听谔然,只能转头问赵驷。 “绝无一分危险!”赵驷正色回道。 “那好!”秦婉便抓住这句话说道,“既然驷哥说绝无一分危险,那就请带上奴婢一同前行,也给奴婢一个见见世面的机会!” “你……”这下倒是轮到秦刚与赵驷一齐愕然了。 秦婉说完后,就给两人倒完茶水,默声退出去了。 赵驷笑眯眯地看着秦刚道:“这小妮子,有点不简单!” 秦刚却正色道:“驷哥你别乱扯,还不是家父在走之前给了这丫头一个‘代父管束’的许诺,我这也只能给老人家一点面子。好了,既然她要跟着就跟去吧,你把你的计划细细说说。” 与此同时,铁壁山寨。 宫军师想得比较周全,看到孙大刀只是派人在山哈部落那里的营地附近收集情况,他便另外派了一拨人进入处州城去打听,果然,处州城内的人很快就传回了重要的信息。 之前他们一直以为往婺州运酒的只是山哈部落的人,现在才知道这些酒的正主却是住在处州城内的一个年轻员外,叫秦刚,而且,他还是州监酒税官员秦观的弟子。 打探消息的人还问清楚了,这两人是六月才来的处州,一来就买下了城里最大的宅子,看起来是非常地有钱。 当宫军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孙大刀,后者一下子来了精神。 毕竟前几天在城外营地周围带回来的消息很不乐观。就那样的一处营地,他就算是把全山寨的人都调过去,也没有把握能拿下来。 而现在宫军师居然一下子从城里找到了正主,相对来说,去绑架一个有钱的年轻员外,这件事情的可操作性就强多了。 于是,他便要求手下人更加关注于州城内秦家宅府的消息打探。 “报寨主与军师,刚得到的消息,秦刚明天会出城去龙泉县的章窑,身边就只有两三个人。” “此消息确切?” “千真万确!小的这些天一直在他们家附近摆摊卖山货,有意卖得便宜,和他家出来买菜的一个人混得熟了。今天他过来买得很少,说是他们家秦大爷明天出门,一天不在家。让我后天再多带点过去。我和他多扯了几句,这才套问出他们去的地方是龙泉县的章窑,就会只带两三个家丁。” 孙大刀听后大喜道:“先前只是怕山哈部落里的那些蛮兵,这次这个秦刚离开州城,身边人又这么少,这个机会简直是太好了啊!” 宫军师也点点头道:“龙泉的章窑也是在龙泉县城外,比较适合下手,就算出点小问题,官兵也是鞭长莫及。” 虽然消息说秦刚的身边只会带两三个家丁,但是由于上一次行动前对于船上的护卫数量还是出了很大的差错。所以宫军师还是不厌其烦地要求在行动之前,继续保持对城里情况的打探。 “宫先生啊!”孙大刀拍拍他的肩膀说,“干我们这行的,小心过头了,什么事也做不成。” 当然,这次孙大刀决定亲自带队,调集了寨里身手最好的十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上次逃回来的三个,让他们这次去立功赎罪。 在寨主出去安排的时候,宫军师坐在那里仔细想了好长时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让人叫来了一个喽罗,问他: “阿贵,你是不是有一个同胞兄弟在章窑里做帮工?” …… 第二天上午,秦刚、赵驷、秦婉,以及临时听说后也要跟着一起去的谈建,一行四人出了处州南城门码头,上了一艘小船,船上还有扮成船工的两名绿曲兵护卫,沿着大溪河道往龙泉县方向而去。 处州地区都是山脉,好在从龙泉上游的龙泉溪开始,汇聚了小溪河的水后,便成了大溪河,一直流经处州,再转向东南则是可以一路通往温州。然后处州往北,有一条小河通往婺江,往婺州的方向而去。这些水路除了河道狭窄些,行不了太大的船外,倒也算是给这大山里的交通方便了许多。 “你说这帮蠢蛋拿到消息后应该会动手吧?”赵驷好象现在最发愁的是对手没有动作。 “黄小个昨天早晨把消息故意透给那个在门外卖山货的汉子后,那人中午不到就不见了。所以,我们基本是可以确定,对方肯定是得到了这个消息,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秦刚懒懒地说。 “蠢蛋就是蠢蛋,最后还是要把消息喂到他们的嘴里才行!”赵驷感慨道。 “那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不会在靠近处州这里动手?”秦刚说着向四周张望了一番。 “不会!”赵驷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帮山匪,胆子都小得很。太靠近州城的地方,他们怕引来官兵。他们这次既然知道我们要去章窑,那个地方在龙泉县南几十里外,所以这帮家伙,但凡有点脑子,也会选择在章窑那里伏击我们!” “也别小看他们,我看上次他们伏击我们货船的地方就选得挺不错,就是来的人菜了一点。” “还真没小看他们,章窑那边,我已经提前布置了一个队在那里了。在咱们身后,我又安排两个队扮作客商在走货,离我们不过两三里的距离。所以,就算是这帮人头昏了要在半路上动手,只需我们三个稍稍抵挡一下,就可以叫他们有来无回。”赵驷说了一下自己的安排。 秦刚也觉得,按这样的安排,凭着绿曲兵眼下的战力,山匪只要不是倾巢出动百人以上人手,都是不可能占到一分便宜的。 小船过了龙泉县,又晃晃悠悠地沿着河道行了几十里的水路,在中午不到的时候,终于到了章窑所在的大窑村附近上了岸。 大窑村与传统的村落有点不一样,因为村里的人几乎都在开窑场烧瓷器,所以对于帮工的需要非常大,常常会有附近的乡镇、山民跑到这里来找零工做,因此村里的人员便会显得复杂一些。 最近,章天寿家接了秦刚的酒瓶活,在顺利交付了第一批货之后,后续的需求数量迅速加大。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讲的那样,直接便把制胎、素烧的活都分给了其它窑场,而他自己的窑场则专注于上釉与烧釉这关键的两处工艺。 这每月便是两万只酒瓶的需求量,一下子让村里几乎所有的窑场都开足了生产能力,四乡八村招来干零工的人更是复杂了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赵驷提前安排过来的十一个人,在如今这个嘈杂忙碌的大窑村里也显得不那么明显。 码头上,一个看似找零活干的小伙子麻利地跑过来帮着秦刚他们来担挑东西,就在看似讲价钱的时候,已经悄悄与赵驷把这里的大致情况交待了一遍。 在他们进入大窑村之后,村里的人员情况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同时也问过章天寿了,这村里新增加干活的人,大多都是一个月前招来的,所以内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绿曲兵们则把主要的人手,都放在村外的两条主要通道附近戒备着。 赵驷点点头,到了村里,与这里的人接上头,他就放了大半个心下来了,按照出发前的计划,后面跟着的两支队,一支是水路,一支是陆路,都会在离大窑村五六里地的地方潜伏下来,等村里的信号见机行事。 于是他随着秦刚去见了章天寿。 第143章 百密一疏漏 章天寿正守在他家的火龙窑面前。龙泉的窑炉往往修在山脚,并依着山势向上延伸,远看仿佛是一条条蜿蜒起伏的土龙,所以会被称为龙窑。 据说这种建造方法为龙泉当地一绝,能更好地利用窑炉中的火力。 看到大主顾上门,章天寿满面红光,赶紧招呼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快来见过秦官人!” 此时同样也守在窑炉边的两个差不多十一二岁的少年,灰头土脸地过来对秦刚纳头就拜,章天寿顺口介绍:“我这两个细人【注:江浙方言,指小孩】都是自小和我学手艺,老大叫生一,老二叫生二,从制胎、素烧开始,尤其是这传家的上釉与烧釉手法,都已经学得我的七八成了。” 这普通百姓起名也很随意,那边的宗家是阿大阿二阿三和阿四,这章家便是生一、生二,那自然是希望能够继续生三生四地多生儿子。 章天寿继续道:“不瞒秦官人,这次也是这兄弟俩出师,自己各自亲手做的一窑青瓷,今天傍晚一并开窑。正好秦官人来得巧,借一下您的贵人贵气,一起来见证这哥俩的头窑东西。” 哦!原来如此啊。 秦刚很高兴地看了看这兄弟俩,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只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章天寿指前眼前的这一条龙窑道:“今天预备开窑的这条,自上而下一共有十只窑炉,上面八只里面,烧的便是秦官人您预订的这一批瓷瓶。最下面的这两窑,烧的就是这兄弟俩的出师作品了!” 秦婉这次跟着秦刚出来,开始当然是担心他的安全,但是一路走来,也看到赵驷等人随身护卫得十分紧密,又听说在村里、村外都布置得充足的人手,便放心了下来,也对龙窑这里感到十分地新奇。 尤其是看到章生一、生二两个兄弟像模像样地守在窑前,更是觉得好玩,便蹲在他们身边,询问起这看窑、守窑的一些问题,两兄弟也害羞地低头作些简单的回答。 而谈建则是习惯性地与章天寿拉起了话,一边在向他请教在龙窑里准备的材料、以及在烧窑过程中所需要花费的成本,一边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投资买下一整条的龙窑,是否会比现在这种更加合算。 突然,章窑外响起了一阵的骚动,紧接着便是传来了一些兵器相交的打斗声。不过,赵驷赶紧叫大家放心,说外面的事自然会有外面的人去处理。 随后,就在窑外先后升起一支声音尖锐的信号焰火,这个秦婉在进处州城之前就见过,知道是赵驷的手下用于联络人使用的。 随即,在不远处又升起一支响应的,看来赵驷安排的后续人手就在村边沿,收到了消息,估计稍息之间便可杀进村中。 秦刚神色不变,笑眯眯地对章天寿说:“没关系的,应该是有山匪看见村里生意好了,想来捞一票。你得相信我这驷哥,让他手下的的去处理就好了。” 赵驷低声说:“我出去看看,秦先生你们留在这里安全。” 看到秦刚点点头后,赵驷便抬脚走出去,走之前,又回头对留下的两个人道:“你们也在这里四下查看一下!这里也不可掉以轻心。” 那两人齐声应下。 赵驷走出章窑,看到外面的情况远远好于预期。 铁壁山这次来的山匪一共也就十几个人,但却是由寨主孙大刀亲自带队,并挑选了他认为最能作战的精锐人手。他们既没有走水路,也没有走普通人走的商道,而是仗着地形熟悉,直接从大山里穿过,一直摸到了大窑村的附近。 等看到了大窑村里繁忙的烟火时,孙大刀便让众人在山林边缘休息,又派出了一个人,假装去问零工,前去打听消息。 其实这个人一进村就被盯上了,还怕他们不肯上钩,预先埋伏在村里的绿曲兵还专门派了一个主动上前搭话,明确地告诉他们今天村里在处州的大主顾已经来了,就在章窑,要找零工明天再说。 这个探子得到了确切消息,忙不迭地回头去汇报。孙大刀一听大喜,觉得像这样的普通村子,面对他这全副武装的十几个好手,一个突袭也就基本能搞定了。 看到手下众人休息得差不多了,连殿后人员都不作安排,便闷头冲下了山,直接冲进了村中,直奔章窑而去。 而孙大刀的这帮人在村外的山下刚露面,立刻就被守在村外的两支队立即发现,他们也不吭声,悄声无息地跟随在后面。 待到孙大刀等人被守在章窑外面的队发现拦住并发射信号焰火时,村外只余了以防万一的两人发射了信号回应,而实际上,紧跟在后面进村的两队人员已经和守在村里的一队人,早已将孙大刀等人在章窑外团团围住,准备瓮中捉鳖了! 孙大刀们一阵发喊冲到了章窑之外,却发现前后涌出来远超过自己的训练有素之人,关键是他们手上的兵器,一看就是做工精良的好刀,心里立刻一凉:“中计了!这是圈套!” 不过,这孙大刀毕竟也是见过一些阵仗了,前后一看形势,立刻大声喊道:“兄弟们,往前冲!前面人少,冲过去了就往山上撤!” 只是可惜,即使是前面只有一队九个人,但迅速摆开的三个鸳鸯小阵,已经将前路封得死死的,孙大刀饶是有一身蛮力,一把大刀耍得是忽忽生风,他带了三四个人,硬是往前冲了两次,都无法冲出去。 而此时去抵挡身后围过来的另大半手下,已经倒下了一半,其中就包括上次逃回来的三个人,早就在第一时间,扔掉了武器,抱头跪在地上。 “妈的!”孙大刀只能孤注一掷,吆喝着把手下所有的人都纠于一处,全力朝着前方一个方向猛攻。为了逃命,他已经使出了浑身的本事。 这样一来,正前方的三人小阵便一下子吃紧了,一个不小心,左边一人的肩膀被孙大刀反手刀背敲中,扑地摔倒,小阵出现了防守的破绽,一下子被其带人冲出去三四人。 赵驷眼见着不妙,立刻提气冲过去,哪知这孙大刀也算是好汉,并没有顾着自己一人逃命,而是突然反刀攻来一刀,却是赵驷经验丰富,险险地接住,手头更是感到略略一沉,心道,此人的确有两下子。 杀红了眼的孙大刀此时为了活命,的确颇为勇猛,立即唰唰唰又是几刀,拦住了赵驷的追赶之势。 赵驷也不急,他只要能再缠住眼前人几招,后面的两队人就能从两侧包抄过去,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这都是平时训练时的基本内容。 哪知,就在此时,突然听到章窑窑场内部传来“呯!”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赵驷是上过战场,听得这爆炸声像极了官兵的震天雷,他的脸色一变:这个计划是他提出来、也是他亲自安排的,那天当着秦婉的面拍了胸脯说绝对不会有意外的。 闪念之间,他立刻抽身止步,喝道:“一队继续追,勿论死活,其他人随我来!” 原计划是想合力将这群山匪尽数全歼的,而现在遇到这样的意外,他必须尽快回到秦刚身边,至于剩下的一个队能否拦住孙大刀等人就暂时管不上了。 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在章窑窑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半柱香之前。 赵驷出去后,窑场里的气氛一度有点紧张,还是秦刚出面安慰大家:“没关系的,我们安心在这里等等,不是说过了一会儿时候便可以开窑了么?大家再等等。” 生一、生二两个兄弟正在龙窑旁边,透过特意留出的窑炉窗口,查看里面的火焰与温度的保持情况。此时已经接近开窑时间,炉内的明火基本已经被压住,但是温度还是非常高的。 秦婉虽然不懂,但是看着新鲜,也跟在一旁。 章生一看完自己和弟弟的窑炉后,又顺着龙窑的后面旁边往上走去,突然,看见了上面有两个原本不应该留在这里的帮工正要走下来,立即开口问道:“咦?你们俩在这里作甚?” 只见那两人正不顾龙窑窑壁的高温,原本就是尽可能贴近着窑壁从最上面悄悄地走下来,却不想,被此时正准备走上查看的章氏兄弟及秦婉迎头撞见。 其中最前面的那人被喝问之后,吓了一跳,却是转头看着旁边一个人,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另一人倒也反应快,赶紧说:“我们是先前在上面看火窑的,只是一不小心睡着了,现在赶紧要回去。” “睡着了?你们两个人?”章生一不相信,“我上午还去巡过一圈,怎么没瞧见你们?” 眼看遮掩不下去,稍后面的那个人,突然就跳起来对着下面秦刚所在的方向冲去,章生一与章生二这两个小孩哪能有什么防备,一下子就被他给撞开了,并倒在了两边的地上。 哪知这个时间,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秦婉,却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扑住前面一人的左腿,整个人虽然被带倒在地上,却是双手死死地抱住,由于龙窑侧边往下的通道狭窄,不仅一下子拖住了此人,甚至也连带压住了后面一人。 而这时,反应过来的章生一也迅速爬起来,一把抓住了那个想冲过去的人衣襟,大声叫起来:“有奸人啊!” 上面的动静,早就惊动了留在窑内的两名护卫,两人迅速拔出短刀,一人留下护住了秦刚与章天寿,另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眼见前拔刀的护卫就要来到眼前,而自己的腿与衣襟又分别被身后的秦婉与章生一死死拉住,这个人无奈之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迅速点着火后,就向着秦刚奋力扔去。 跑在前面的那名护卫突然看见眼前飞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匆忙间举刀去拨,没拨上劲,黑东西擦着他的刀锋,稍稍偏斜了一点点方向,继续飞向秦刚。 护在秦刚前面的那名护卫却看得真切,飞身上前,一个旋风脚踢,便是踢中的那件东西,“呼”地一声,改变了方向,正好落在最下方的上只窑顶之上。 就在这一瞬间的事情,大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后,只见落在最下方窑顶上的那件东西弹跳了一下,继而猛然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便爆炸了,这便是赵驷在窑外听到的声音。 等到赵驷带人冲进来后,窑内发生变故的两个人都已经被制服,另一名护卫也吸取了教训,正在四周进一步查探,确认了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 这时看到赵驷带来的人,将自己这边团团围住,确认完全安全之时,秦婉才“哇!”地大声哭出来,并毫不留情地埋怨道,“驷哥你骗人,呜~,你说没有危险的,我家大爷刚才差点就要被炸到了。” 赵驷进来后就闻到了浓重的火药味,他的脸色,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愤怒,只是看到窑内的众人似乎都没危险,才放下心来。 这时也顾不得被秦婉的一阵数落,一把拎起抓住的那两个人,厉声喝道:“说!你们是何人派来的?还有其他同伙没有?” 刚才过来的护卫需要一人制服两人,所以手里没有留情面,上来就是重手,卸了两人肩部的关节。 此时两人的胳膊动弹不得,再被赵驷一下了拎起,顿时痛彻全身,痛得嚎叫了起来:“好汉手下留情,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啪!啪!”两个瘫软动不了家伙被赵驷扔在秦刚的面前,只敢躺在那里求饶。 “秦官人饶命,小的是铁壁山的,这次是我们寨主孙大刀亲自过来,说是要绑秦官人的票。小的胞兄在这章窑里帮工,是寨里的宫军师安排我俩找胞兄混进来,要从里面接应孙寨主的。” 赵驷听得是一身冷汗,自已看似安排得周密细致,却没有想到山匪中多有本地人,他们还会通过在这大窑村里亲友混入进来,眼下这两个人就是这里的一个意外,他赶紧追问下去: “你扔的东西是什么?从哪里搞来的?还有多少?” “小的也不知道啊,宫军师就交给我一个,说万一情况有意外,就用火折子点燃了对准秦官人扔过去。小的也吓坏了,秦官人饶命、几位好汉饶命!” 与赵驷一起进来的十几人已经四下将窑场里都搜完了,确认了这里已经不再有隐患,也没有其他的类似那个爆炸的东西。 此时,章生一却凑在刚才爆炸了的那个窑口前嚎啕大哭了起来:“天杀的山匪啊!为什么炸坏了我的哥窑啊!我的哥窑啊!” 众人才看到,刚才爆炸的那个地方,正好是炸破了最下面左边的那口窑的顶部,此时正冒出一些余烟与热气,而大量的冷风正在灌进去。 哪怕是不懂烧瓷的人也会明白,这种意外的事故下,往往就意味着这一窑的东西全都报废了。 但是秦刚却一下子被他嚎啕中的一个词语给惊住了,他也顾不上先安慰秦婉,而是直接走过去,拉起章生一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是哥窑?” “嗯!”章生一抹着眼泪哽咽道,“这两只窑,我和弟弟都作了标记,左边的这只是我的,写的就是‘哥窑’,右边是弟弟的,写的便是‘弟窑’。这遭天杀的山匪,炸坏了我的哥窑。这都是开窑前最后时刻了,只能开窑门慢慢降温。可现在这冷风一灌,我的这窑青瓷就得要全都毁了啊!呜呜呜!” 秦刚的脑海里迅速地开始翻腾了,难怪之前他听到章生一、章生二的名字会有熟悉的感觉,实际上后世能惊艳世界的哥窑,就是眼前的哥哥章生一创立的窑场。而虽然名气稍弱但同样有传世之名的弟窑,便是弟弟章生二创立的窑场。 哥窑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冰裂纹青瓷。 秦刚想到这里,便拉起章生一道:“小哥莫先伤心,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可以等到这龙窑全部开启后再细看。我有一种预感,你的这窑东西,里面可能会有惊喜!” 会有吗?都炸坏了的窑里还会出现惊喜吗? 第144章 哥窑惊天下 村里都已经安定了下来,追击孙大刀的队虽然勇猛,但毕竟人手少了,抓住了大多数山匪后,还是让孙大刀本人逃脱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战绩也是相当不错的,自己这边,只有两人受伤,几乎全歼对手。当然,潜入章窑中的内应以及他扔出的那枚震天雷只是引起了一些惊吓。 是的,赵驷在爆炸的附近收集了一下残留物,确定这东西就是官军中所拥有的震天雷。震天雷在宋初就已发明,并在灭南唐时发挥过作用,赵驷在西军对西夏作战时也曾用过。只是这种东西的性能并不稳定,破坏力时大时小,有时点燃了扔出去也不炸,有时还没扔出去就炸了,所以士兵们都不怎么愿意用它。 估计这铁壁山的山匪也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也不敢明确对手下人说得太清楚,大概讲了个使用的方法,在用的时候,就期望能起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边,赵驷已经把俘虏的匪人带到一旁去继续讯问,而在章窑的窑场里,也差不多到了该正式开窑的时间了。 于是,章天寿一边安慰着自家的大儿子,一边指挥着他们与他一起,按部就班地熄灭炉火,逐步开通一只只的窗口慢慢通气,再按照流程,打开每一只窑炉的封门,取出成品。 首先打开的是弟窑,用铁钩拉出了两批,成品率都能达到五成左右,章生二的脸上很兴奋,但他也不忘安慰哥哥,对他说道:“大郎,你的那窑也不会差,你做的时候就比我用心,一定是比我这窑还要好。” 秦刚在一旁听着,心想,传说中不是说这兄弟俩不和吗?又说哥窑的冰裂纹就是弟弟使坏而阴错阳差地出现的吗?还是说,自己来到了这里,改变了这一切? 章天寿对老二烧的这一窑东西很满意,说道:“二郎是可以出师了。” 接下来就是要打开哥哥章生一的这一窑了。 其实窑顶已经被炸出一个窟窿,窑内提前进入了冷空气,现在炉火熄灭,再扒开封门,章生一都极地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所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拖出来一批批的废品。 章天寿的铁钩伸入哥窑中,拖出了第一批的烧件。 随着这批烧件慢慢地出现在大家眼中,立刻传来一阵极其惋惜地叹息声。 是的,直入眼帘的,就是这批出炉的青瓷,原本应该与弟窑出来的那批成品一样地器身光洁如镜,只是此刻,看到的却是布满了密密的裂纹! 完了,这就是提前破窑涌入冷空气的最常见现象,如果厉害的话,还会直接整个地裂成碎片。 听到大家的叹气声,紧闭双眼的章生一难过地就想直接哭出声音来。 “慢着!”秦刚却赶紧拦住了想随手就想把它们当废品处理掉的章天寿,激动地指着其中的两只瓷碗道,“大家仔细看看,这种裂纹美不美?” 经过秦刚的提醒,众人才定下心来细细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却是越看越有了味道。 因为这批瓷器虽然浑身都是裂纹,但是秦刚指的两只瓷碗,却是分布得十分细致均匀,又层层叠叠,有如鱼鳞一般,正随着出炉后的彻底降温,变得晶莹剔透,闪着极其诱人的光彩。 章天寿更是伸出戴着的厚手套,将其中一只碗抓起来,细看之下,发现这些裂纹都只发生在釉面的透明层之下,无论是从最外层的表面还是里面的碗身,却是毫无损伤。 “大郎!你,你快来看!”章天寿的声音都在发抖了,“你,烧出了,传世佳品,对,是传世佳品啊!” 章生一听到父亲如此激动,迅速地蹦起来,冲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已经捧在面前的这件冰裂纹青瓷碗,他也被这种碎裂与残缺的美给震撼了! “这,这是我烧出来的么?”他啜嗫着不敢相信了。 “快!我们再看看余下的。”还是章天寿先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瓷碗赶紧放下,又继续去钩取余下的瓷器件。 经过一阵子的手忙脚乱,最后检查完,这一窑青瓷,虽然全部都出现了裂纹。但是,把那些已经伤到了器身,以及开裂得大小不匀,看着不美的,全部剔掉后,能够与刚才看到的两只瓷碗媲美的佳品,竟然能够占到三成。 要知道,正常的青瓷烧窑,就算是章天寿自己,也只能做到六成的成品,刚才章生二的那一窑,成品率差不多只有五成,而且还都只是普通青瓷。 但是,章生一的这一窑,原本都死了心当废品开了,却没想到却能从中能开出接近三成的“传世佳品”! 看着这些璀璨夺目的首批“哥窑”成品,秦刚的心里默默地在念诵:我不仅见证了这段历史,我甚至还在改变着这段历史! 这里的每一件成品,但凡能够躲过幽幽战火、走过漫漫岁月,能够留存到千年以后的世界,哪件不会是上千万元、甚至上亿元的身价呢? “啊!我似乎能明白这里的道理了!”章生一却显出了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沉稳,他在众人的兴奋中却是率先冷静了下来,“刚才的窑炉被炸破,青瓷的釉面经受不住吹进去的冷气,这便是造成开裂的原因。” 然后,他拿起几件开裂严重的残次品说:“这几件开裂过头的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它们的釉很薄。然后釉过厚的则会是裂纹太疏太细。” 大家看着,发现果然是有这样的规律。 “当然,也不全部是,说明还有其他的原因。阿爹,孩儿想再烧几窑东西,专门就研究这种裂纹瓷器如何?”章生一对他的父亲说道。 “嗯,你的想法好倒是好,只是,这一窑的东西可要不少的钱……”章天寿不比两个儿子,他却要想着整个窑场的生计与做事情的成本,所以便多有犹豫。 “我来提一个想法。”秦刚及时插话进来,“生一要想研究这种裂纹瓷器的想法非常好。这样子吧,生一烧的窑,所有的开支都算我的,烧废了的也没事。如果有烧成的,我按同类型青瓷的五倍价格买下,如何?” 章生一觉得这个条件非常好,而章天寿则非常不好意思地说:“秦官人,您也太仁义了,这么好的条件,我们哪里好意思要呢?” 秦刚摆摆手道:“没关系,我是做生意的,生意人最看中利润。我是相信你们章家一定能琢磨出稳定出产这种裂纹青瓷的办法,我只要求以后这种瓷器都交给我来发卖。你们要是同意的话,可以与我签个契约。” 章生一眼巴巴地看着他父亲:“阿爹,签吧!” “要签的,要签的,秦官人出了这么大的血本,总得给一个交待不是!”章天寿立即应允了下来。 于是,秦刚便让谈建留下来与章家父子落实以后的契约以及持续研究裂纹青瓷的相关事情。 而他还得去与赵驷处理铁壁山匪这帮俘虏的事情。 而秦婉则表示她也要去听,而秦刚对于她刚才的窑场里奋身抱住那名内应之腿的事有点刮目相看,当然也忘不了叮嘱她,下回遇到这些不要这么冲动,其实,当时两名护卫也是能够解决掉此人的。 “可是,那个恶人可是有着那个吓人的震什么、天雷的东西,万一要是伤到大爷,将如何是好?还是怪驷哥,牛皮吹得太大!”秦婉还是把话转回到了赵驷身上。 赵驷一脸尴尬,今天这个行动,的确是他在大窑村内部的探查上出了问题,光关注到了确定行动之后的情况,没想到之前的人也会存在问题。 这次来袭击的山匪,算上混进窑场的那个,一共是十六个人,逃走了孙大刀一人,一开始在村里开始交手的时候,都是以活捉对方作为标准的。 但在窑场里发生爆炸后,赵驷只让一个队去追击山匪时,就没办法考虑太多了,而且,由于孙大刀带着突围的人,都显得异常地凶悍,都是能击杀就直接击杀的。 因为赵驷本着锻炼队伍的出发点,这次参加行动的三个队,没有用到上次在船上与拦路山匪交过手的那两个队,否则他们就会发现,这次在村中俘虏的七个人里面,居然就有三人与上次相同。 只是这三人看见要正式审讯他们,不待分组就主动跪下道:“小的知道各位好汉厉害,我们都是主动投降的,不劳好汉分开审讯,我们绝对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什么都说、什么都讲!” 秦刚一听,有意思,这三个人知道自家的独特审讯方法,于是便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之前被我们抓过?” 这三人一愣,还是第一个反应快,都说了知不无言嘛,立刻承认道:“不敢欺瞒好汉,上次在婺江的打劫中,我们三人被抓过一次,都是好位好汉宽容大量、大仁大义,放了我们一条生路,小的感恩在心,时时铭记。” “哦?既然是感恩在心,为什么这次又来袭击我们呢?” “好汉明鉴啊,小的家人还在山寨中,放了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只能回山寨听安排。这次孙大刀亲自带队,小的不想来也不行啊。不过,进了村后,一见到诸位好汉,我们三个可是一招都未打,直接投降的啊!就连另外几个人,也是我们使劲拉着他们直接投降的!” 秦刚看了看俘虏他们的手下,见其点了点头,知道其所言确实。 本来他还在发愁这些俘虏如何处置:如果抓回去还得找人看着,如果要送到官府还得解释太多的东西,如果就这么放掉下回可能还会与自己对阵为敌。 不过这三人的情况倒是给了他一个启发,这帮山匪,对阵多半是靠的一口士气。许多甘愿玩命对抗的匪徒,多半原因为是认为自己一旦被抓后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才选择了拼命。但如果像这三个人一样,被抓过一次又被平安释放的话,多半就不会有太强的战斗欲了。 想到这里,秦刚便说:“既然你们今天的战斗中的确没有反抗,那我们还有老规矩,分开审问,回答得最多最全的那个,我不仅会放了你们回去,还会再发一张优惠券!” “优,优惠券?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专门发给你们的护身符。下次如果再被我的人抓了,有我发的优惠券,除了你自己,还可再多放一个人回家!” “好汉仁义呐,我们一定什么都说。” 分开审讯的结果,这三个人果然是将他们所知道铁壁山的所有情况,详详细细地全部说了一个遍,甚至连孙大刀夜里起夜多、宫军师可能喜欢小白脸这样的事情,都恨不得都全部地倒出来。 “怎么办?”负责审讯的队长询问,到底该给谁那张优惠券呢? 秦刚笑了笑:“都这么老实?!那就一人一张吧!” 没有现成的优惠券,秦刚就直接找纸写了一张,四周画了点花纹,中间正正规规地写一个大大的“惠”字。关键是问了这三个人的姓名后,秦刚动了一点小心思,在底下用英文的花体字母写上了三个人的拼音。在这个时代,除了他,没有人能看懂,更谈不上用这种花体字来模仿,这便是最简单的方法所实现的防伪措施了。 三个人不但被释放,而且还拿到了确保下次与同伴安全的优惠券,高兴得像做梦一样,一个劲地称赞绿曲兵是天兵天将、是仁义之师,并再三保证回到山寨后,一定会在底下宣扬他们的神勇与仁义,即使有下次遭遇,一定会拉着更多的人直接投降。 不过,在放走了他们之后,秦婉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有一点不解,大爷就这么放过了这帮贼人么?” “谁说我会放过他们?”秦刚笑笑,“这铁壁山的底子都摸清楚了,马上我就要和驷哥去把他们给拔了。否则,我们在这一块的生意都不会安全的。” “那为何不让这三个人帮我们做内应,将功赎罪呢?”秦婉继续问道。 “不错嘛!你都能想到内应了啊。”秦刚夸了一句后,道,“一是对付像铁壁山这样的土匪,还用不着内应。二是这三个人只要能回去后在底下把刚才的话讲一讲,就能起到最大的作用了。” 赵驷也是哼哼地说道:“但愿如此吧!” 于是,秦刚等人在大窑村先住了下来,赵驷便根据先前审问出来的情况,开始带人进行进攻铁壁山的准备工作。 而村里这块,在研究烧制裂纹青瓷的过程中,章生一展现出了他天才般的思维方式与超强的动手能力。 除了最初已经明白的开窑前灌入冷空气的因素之外,他还费心地考虑到了初烧的胎身与上釉的厚薄问题,又调配了釉料中的一些细节配方,甚至还找父亲请教不同器皿的表面张力区别的问题。 一开始,秦刚过来时,就告诉他,最初的几窑,不要考虑成品率,而是重点搞清楚过程中的技巧与影响元素,这些失败的都会由他的买单,让章生一大胆地去尝试。 三天后,试验的第一窑出窑了,虽然总体成品率比上一次还要低,只有一成不到。 但这一窑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在有意识的尝试与安排下,可以明确地将几个不靠谱的方法与影响元素排除在外,而同时再次确认了保证与提高成品率的关键方法。 其实别的不说,就是这一成的成品,以同类青瓷的五倍价格卖给秦刚,这样的利润便已经是超过了其它普通窑了。 “这批货,得运到扬州去卖。”谈建说道,“还得起个好听的名字。” “生一不是说了吗?叫哥窑!这些伟大的作品,将会以哥窑的名字震惊天下!所以,这批瓷器送到扬州后,不能急着发卖,要和辛第迦讲清楚,先通过楚王府家的官船运到京城去首卖!把名气卖出来后,再卖其他地方。” “好,我这就给辛员外还有衍哥那边写信。” 第145章 不对称作战 栝苍山这里的山匪规模都不大,主要原因就是山地太多,百姓太少,山匪们靠打劫得到来钱粮远远不够于自己的生存,所以还得自己动手搞点山货,偶尔还会跑跑城里,做一点正经的生意。 所以,也就是朱山坳由于靠近大溪水,借助于这条不往客船较多的水道,零星的打劫以及长期的征收过路保护费,收入非常不错,慢慢的人数发展过了五百人。而像铁壁山这样,对外号称有两百人,实际真正有战斗力能打的,也就是大几十个人。 所以先是婺江那一仗,死了副寨主,折了六七人;接着大窑村这一仗,去了十几个人,除了只身逃回的寨主孙大刀,几乎是没有其它人能逃回来。 关键还不仅仅是人数,而是就这两仗,将山寨里敢杀能打的好手几乎损失殆尽。 孙大刀刚逃回来的那天还没什么感觉,等到后面又陆续回来了三个手下之后,山寨里的氛围就开始变了,各种关于寨主这回惹了不该惹的人的传言都开始在底下渐渐传开了。一时间,整个山寨都有了一种人人自危的感觉,只是还没有传到孙大刀与宫军师的耳中。 因为,他们俩这几天,一直都在愁眉苦脸地筹划出路。 “老二死得不冤啊!”孙大刀感慨道,“这次老子算是领教过这帮人了,兵器好、出招狠、还有类似于官兵作战式的配合,妈的,不对,是比官兵还要厉害。最后,那个带队的差点就追上老子,幸好军师你安排的人在里面扔了震天雷,把他引走了,否则老子这次是逃不回来啰!” 宫军师如今知道的消息只有震天雷在窑场里响了,至于后面的事,派去的人也没有回来的动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得手。 “不管震天雷有没有炸到对方,我们的处境都不妙!”宫军师分析道,“这次折了这么多人,一定会有活口在他们手上,所以我们这里的情况信息八成都瞒不住。而且,真是炸死炸伤了对方的重要人物,他们一定会来山寨这里报复的。” “他们敢来山里面?我看是来找死!”孙大刀嘴硬地说。 “我可是之前打探到,这个秦刚有着官府的背景,如果他要是说动了官兵前来清剿,那就麻烦了!”宫军师考虑得比较多。 “怕个鸟!我铁壁山绝不是浪得虚名,山寨又经营了这么多年,上山道路就那么一条,他们就算是请得了官兵前来,也未必就能打得进来。”孙大刀横下心来,“你现在就叫人赶紧去附近集镇上采购一批粮食回来,他们要是敢来攻打,我们就严防死守!” 宫军师想想也是如此,便开始安排人去做防守的准备了。 大窑村。 秦刚、赵驷,以及手下三个队的队长都聚在一起商量攻打铁壁山的计划。 按照赵驷的想法,这事他们俩人个商量好了,再安排吩咐给几个队长去执行就行了。但是秦刚却坚持把这些队长都叫来一起商量。 一开始,几个队长果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问得多了,就憋出一句话:“驷哥你和秦先生拿主意,我们听你们的就行!” 秦刚只得开导他们:“这仗得由你们去打,铁壁山的情况,在大家刚到的时候,我也和你们都讲清楚了。所以,我们必须要先讨论清楚,怎么打才能更轻松地取胜?怎么打才能避免我们自己的伤亡?又或者怎么打才能对敌人实施斩草除根式地打击?” 有了这个方向,又有了赵驷眼神中的鼓励。终于有一个叫林剑的队长说:“铁壁山山如其名,有三面都是悬崖峭壁,犹如铁壁一般,只有东侧一条山路上山,所以,我们从这条山路攻上去的话,一定是对方防守最严的地方,不太容易讨到便宜。” “嗯,这个问题提得好?你有没有解决的方法?”秦刚开口鼓励道。 “当然有,我听村里有人说过,铁壁山的西侧却是比另外两侧绝壁要缓一些,峭壁上长有一些值钱的草药,虽然危险,但却是有人曾经从那边爬上去过。所以,属下愿意带领本队人,找来向导,从西侧悄悄爬上去,从背后给他们实施突袭。”林剑不仅提出想法,还自告奋勇地提议。 “东侧山路进攻也不是不可以。”另一个队长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抓到的人交待,铁壁山东侧上山主路弯来弯去,这十几里长的路上一共安排了四个哨卡,其实每个哨卡也就两三个人,平时只能通过烽烟传递信息。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悄悄地接近,只要动作快,干净利落,不会给他们放烽烟的机会,这三个哨卡,我们就可以一个一个地拔掉,最后一个哨,离他们寨门不过半里,一个冲锋就能冲进寨中。” “嗯,这个思路可以与山背后进入寨中的队伍进行配合,里应外合,成功率更高。” “白天防守人多,夜晚这几天估计也会加强,其实我们倒是可以先行休息好,趁着凌晨时间发动攻击,对方最难防范,一击成功后,天也亮了,最好收拾战场!” 在秦刚的启发下,几个队长慢慢地都能提出自己的想法,这让赵驷很是惊讶,这之前,这帮他的手下可都是那种所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家伙。 最终,所有的方案汇总在一起,由秦刚拍板定下了一个奇特的进攻计划。 按理说,进攻一处山寨,总是要把能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使用,秦刚却是反过来要分成了三队去执行: 一队立刻去龙泉县,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提前到铁壁山附近的镇上假装贩货,看看有没有可能借送货的机会混进山寨。如果混不进去,就在当地作预备队。 二队在大窑村找向导,从铁壁山西侧攀爬上山,在约定时间发起进攻。 三队最后从东侧正面实施拔钉子战术,半夜开始往上逐个拔。 “注意!”秦刚最后严肃地提示,“对于拿下铁壁山,我觉得并不能代表我们绿曲兵的荣誉。我们要看的是,如果能最低幅度的战斗、最小程度的对战损伤,以及最终最大可能的战果。” “遵命!” 所以,当一队从龙泉县里采购了一点粮食佯装运输通过铁壁山时,正好遇上了山寨里最后一批出来采购的人。只是可惜的是,这帮山匪虽然是以半强买的价格谈好后,却没有让他们送上山,而是自己拉了车子回山上去了,为了防止对方怀疑,一队也只能作罢。 与此同时,二队已经从山路上绕到西侧绝壁进行攀爬了。 山寨里的氛围,已经被孙大刀弄得很紧张了,各个关卡、尤其是正面寨门的地方都加强了不少。但是毕竟前两次的行动中,已经将山寨里的精英都损失得差不多了,大多数匪兵都没再看到自己的头目回来,再加上那三个逃回来的人悄悄地宣扬,越来越多的匪兵都在考虑,万一打起来之后,如何更及时地投降。 “春哥,你那张优惠券能再给我看一下眼吗?” “嘘!你没事提这事干什么?早知道不给你看了!” “好好,但春哥到时候我可说好了,一定跟着你行事,你向东我向东,你向西我向西,投降的一时候一定要带上我啊!” “这个嘛,到时候得要看你能不能跟得上了,这事,说是要跟着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春哥,你放心,赶路时,您的东西都由我来背,我都听你的。” 那三个逃回来的人,原本在路上都是讲好了,回到山寨后,决不轻易对其他人吐露这件事。但是禁不住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个生死兄弟、本地发小或者至亲好友,正如上面这两个人的对话这般,慢慢地,这三个人身边都开始聚集起了一小撮人。 不过,正是因为原先的头目都损失在了前两次的行动中,底下寨兵们的这些异动,并没能及时引起孙大刀与宫军师的注意,反而会因为这些人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可以投降活命的希望,山寨里的紧张氛围倒是比前两天好了不少。 此时已经进入了九月,白天虽然还有点炎热,但早晚已经非常凉了,更加上大山里的露水较重,秦刚与赵驷带着一队的人,正守在进山的路口。 二队估计顺利的话,在半夜时分就能从西侧进入山寨,而三队开始实施拔卡计划,于五更天之后开始行动,预计是每过一个时辰,拔一个哨卡。 然后留守后方的一队在接到前站的消息后,依次随行上前接管拔掉的哨卡。 两个时辰后,他们已经顺利来到了第三个哨卡,三队的人完美地实践了训练中的各种课程,在解决每一个哨卡巡逻兵时,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然后睡在哨所里的匪兵都是在睡梦中被牢牢地绑上控制住的。 正当赵驷陪着秦刚在等待第四个哨卡的消息时,突然发现最上方的山寨里传出了不寻常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些火光。 “可能是二队的人进入山寨后被发现,提前行动了?”赵驷分析后,立即吩咐手下,“赶紧发信号,让三队不要再隐蔽了,直接拿下最后一个哨卡,并快速对寨门发动进攻。我们一队的人也立即跟上。” 随着信息焰火发射上天,前方的山道上立即便有了声响。 此时已经无须再考虑隐藏行迹了,只考虑能够快速推进。 第四个哨卡发生了一点搏斗,旋即解决,三队的只留下一人等待后面的人,立即全速冲向寨门。 此时山寨里已有动静,进攻寨门恐怕是越迟越有难度,一旦他们被拦在寨门之外,进入寨中的二队难免会独掌难支。 谁知当三队的人冲到寨门口时,却发现这里灯光通明,寨门大开,二队的林队长带了两个人,正得意洋洋地用长枪挑着一个人头,站在寨门上方,冲着底下大声叫道: “你们来得有点慢啊!二队已夺取山寨,匪酋孙大刀的首级在此,其余山匪已全部投降!” 果真,三队跟着进去后,看到寨门内的空地上,左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各种兵器,右边整整齐齐地跪了好几排的匪兵。 原来,二队在林剑的带领下,在天黑之前就成功地从西侧峭壁上登上山顶。而且这一边由于从来没有人会出现过,也就没有任何匪兵防守,他们于是在原地补充了饮食之后,而且还十分从容地睡了一觉。 待到五更之后,开始进入山寨内部。 在接近寨门的过程中,由于不熟悉内部道路,不小心撞见了寨内加强巡逻的匪兵,正道不好之际,令人惊讶的情况发生了,巡逻兵一见他们,第一反应既不是动手,也不是大叫,反而是“噗通噗通”地尽数跪下请求投降,其中一人还声称自己有秦官人发放的优惠券,而且是由他提前劝说过这一队的人,绝对不会有任何反抗。 于是,二队立即改变方案,队长林剑亲自带主要人手,去捉拿寨主孙大刀。而剩下的两三人由这队巡逻兵带着去劝降看守寨门的匪兵。 接近孙大刀的房间时,他的亲兵听到了什么,但是还没看清楚情况,就迅速被一一砍翻,可怜的孙大刀,从房间里冲出来时,连刀都没有拿上,直接被林剑一刀就结果了性命。 此后,有少数匪兵发现异常,敲响了警报,又放出了示警的火光。这便是秦刚与赵驷在半山看到的。 只是当二队的队员挑着孙大刀的首级,从寨中一一走过之时,几乎所有的匪兵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山寨由此被顺利地控制。 等到赵驷陪着秦刚走进山寨之时,一切都已经平定。 当然,二队的队长林剑也没忘了汇报,这一役如此地顺利,自然少不了那几个怀揣着优惠券的人,在他们的影响下,这山寨里的匪兵,除了孙大刀的亲兵之外,几乎都没有抵抗的决心。往往一经接触,立刻抛下武器投降。 赵驷感慨道:“本来我还觉得秦先生对敌过于仁慈,现在却发现,未战而先屈人之兵,这才是真正领会兵法要髓的高招。某当要向秦先生多多学习才是。” 秦刚哈哈笑道:“驷哥过誉了,我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不过就这寨子的战斗力,强攻也不过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走,去这个寨子的大厅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基本亮了,所有的俘虏都安静地等在大厅外面。一队由于什么仗也没捞着打,正全力负责清查山寨里的财物。二队与三队则负责接管现在山寨里的警戒。 唯一发现的一个坏消息就是,宫军师起先也是混在小兵里一起投了降,之后趁着混乱就逃掉了。 对于这样一个能够想出各种主意、又能藏有“震天雷”这种杀器的狗头军师,秦刚本来还想见一见的,却没想被他给走脱了。 不过,除此之外,对于如此轻松地就能拿下铁壁山寨,赵驷倒也有点困惑了:“这算是怎么个仗啊?像这个样子也是打得太轻松了,实在是不太习惯啊!” “这便叫做是不对称作战!”秦刚笑道,“对于一场战斗,最重要的并非是表面上的直接打杀。首先必须要有充足准确的情报掌握,然后便是对战略步骤的精心谋划,当然在此之前,还有士兵能力的扎实训练以及他们对于具体战术的实施到位程度。而且,在这场战斗之前,我们还有着提前发放了一批优惠券的干预措施,这些都是关乎到战斗胜负结局的各个方面。” “那要是按着这些来看的话,铁壁山和我们,在这场战斗的一开始,所有的因素都与我们完全是不对称的,难怪秦先生你会说这是一场‘不对称作战’!”赵驷赞同道。 “战斗是很残酷的,要想让我们尽可能地减少损失,降低损伤,就必须要想好,如何去打一场绝对碾压对手的战斗,而避免与对手进行不利于我们的战斗。这才应该是打仗的真谛!” 第146章 作死的知州 铁壁山的处理非常简单。 这的确是一块穷山寨,整个山寨搜罗出来的钱财不足千贯,还有一些临时采购回来的米粮物资,原本是为固守而准备的。 而对于所有投降的山匪,秦刚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愿意回家老实种地干活谋生的,每人领点粮食与一笔足够三个月生活的遣散费,自己回家或投奔人去; 一时想不清,也没固定想法的,领一个月生活费,外加一张优惠券。 结果,愿意回家的占到大多数,而那里领了优惠券的人则对天对地发誓,决不会与绿曲兵作对,一旦再有遇到,不仅仅是自己肯定投降,而且一定会尽一切可能劝说身边的人。 最后,剩下的山寨以及路上的哨卡,都被赵驷安排人一把火烧掉了。 至此,铁壁山寨就这么地被抹掉了。 回到处州城的秦刚,突然被带信到秦观院中。 进了正屋,便见秦观有点不悦地坐在那里,看到秦刚进来后,便道:“徐之,你现在虽说没有差遣在身,但也不得荒废学业。我怎么听说,你现在整天与赵员外以及他的家丁混在一起。这知兵学兵,老师我也是赞同的。但文人学兵,并非是要与武人一样,舞枪弄棒,东奔西跑,千万注意别玩废了性子!” 虽然平白遭了一阵训斥,但秦刚也是明白老师是为了他好。 因为秦观时不时地也会表露出“自己在处州已经安定,希望秦刚还是要找机会回京城找机会出仕”的意思。 “老师教训得是。”秦刚只能想个办法把话题岔开,“不过学生这几日去了龙泉县的大窑村,却在当地发现了一处非常特别的哥窑,它烧制出来的青瓷极为罕见,正好带了两件过来,想请老师品鉴。” 秦观原本就已听说过龙泉的青瓷名气,也见过处州城的士人收藏的佳器,原本也不以为意,没想到,当秦刚让人拿出这两款哥窑瓷器时,他的呼吸不由地停住,眼睛一时放大而不敢收缩: 一件是粉青色的六方花口洗,一件是天蓝色的月白釉水盏,最重要的是,在它们优美的造型之上,却是布满了摄人心魄的冰裂细纹,从而散发出一种无法替代的美丽,瞬间就吸引住了秦观的眼睛。 “你说这叫哥窑?竟然能有如此地巧夺天工的手艺?” 于是,接下来,秦刚便将龙泉章家的历代传承、章生一的传奇手法与天才思维,都细细地讲给了秦观听,当然这里要隐去了铁壁山山匪在其中的曲折与推动。 但就算是如此,也是令秦观听得如痴如醉,又对手中的这两件青瓷精品赞不绝口。 等到秦刚告辞回去之后,一旁的朝华才来提醒他:“官人你莫痴于这些物件,你可想得起来,最初叫了十八叔过来是为了什么?” “哎,我叫他来是为了什么的?”秦观一点有点迷茫。 “噗!”朝华掩嘴而笔,“想不起来就算了。原本十八叔就很不容易了,为你操心操持到如此的地步,最后还要被你这个老师各种数落……” “哦!对,对,我是要好好的训导他一番的。”秦观这才想起,转而对朝华道,“你不懂,我哪里是在难为他,我是为了他的前途作想,他不必为了我,一直陷在这等偏僻之地。唉!” 只可惜,还轮不着秦观再为自己的弟子太多的担心,他自己的麻烦就来了。 因为,张康国开始作妖了! 绍圣元年的处州,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渐渐过去了。由于张康国这一年的忍耐,秦刚也给予了充分的正面回应,年底前的税收结算中,绿曲醇在处州的出产与销售还略略地超出一些,不仅之前预交的酒税没有需要退还的,此外还稍稍给他多补了一点税。 所以,在张知州头上悬了几个月的这把剑也终于能够放下。 一看机会已经来了,张康年立刻就把关于秦观在处州这半年多来所作的所有诗词以及自己充满恶意的解读与说明一并打包呈往朝廷,同时也委婉地提出:自己在之前一年尽心尽力,圆满且超额地完成了处州的财税收入。但是接下来一年,尤其是处州的酒税征收工作,预期会因为不可避免的人事变动产生种种不利的影响,所以希望朝廷能够在处罚秦观的同时,能够给予处州在接下来财政收入方面的一点支持与补贴。 应该说,朝堂中的新党并没有忘记贬至此处的秦观,在看到张康国上报的相关情况后,当然甚是恼怒:你这个秦观,放你来处州是要惩罚并教训你的,怎么能够把日子过得如此舒坦?甚至似乎还比之前在京城里更要自由自在呢? 处罚诏书也随着元宵结束、官府恢复办公的开始,发到了处州: “右宣德郎、监处州酒税秦观,心怀不满、因私废职,就地落职,以观后效。” 一句话,把秦观的差遣给免了。 虽然,从实际影响来说,这点对于当下的秦观,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目前的家用,也根本用不上朝廷所发的那么一点俸禄。 但是这件事情所反映出来的一点不太好的苗头就是,这个不怀好意的张知州已经没有了起初的那点顾忌,要是不把他给按捺住,事情可能会失控。 听闻此事的秦刚找来了赵驷与谈建,对他们说:“他是官,我是商。他既然先对我们玩起了政治打击,咱们就和他玩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赵驷其实是知道秦刚要做什么,只是一时之间需要好好地理解一下这个新鲜词汇。 第二天一早,在许多处州百姓的亲眼见证下,秦刚在家门口与秦观依依惜别。 对外的说法是,秦观因为自己的弟子发展处州的酒业,被张知州参了一本,免去了监酒税的职务,秦小官人只得改去婺州酿酒做生意了。 其实在一开始时,秦刚就让山哈部落的蓝首领分别在婺州、温州等地都去申请登记好了酿酒许可与销售许可。只是在那时,明确绿曲醇在处州酿造,最大的税费是缴在处州的,其他地方则是缴很少的售酒税。 而现在则明确倒过来了,秦刚号称搬去婺州做酒生意了。自然会把最大的酿造税都缴给婺州知州,然后只有很少的需要在处州发售的酒,才向处州缴纳一点点销售税,这前后的差额便有百倍之多。 至于山哈部落那里的酒坊是不是真的搬到婺州,反正秦刚对外是这么说的,而官府里的任何人,想要进入山哈人的地盘检查什么,都痴心妄想罢了。先别说坐镇最后的绿曲兵,就算是跟在他们后面照猫画虎地训练一阵子之后的寨丁,估计也会把部落内外守得是密不透风。 于是,处州酒税收入立减,大头却转移到了婺州。 张康国闻之后,迅速给婺州知州发了一封加急书件,指责对方恶意招商。 可人家也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之辈,极简单回了八个字:“汝之所驱,吾之所迎。” 意思就是,这个酒商可是你主动赶出去的,然后被我所收留的。那你自己品品,这能怪谁呢? 在张康国原来的想法里,即使秦刚再生气,他的酒总是要酿的、酿出来也是要卖的。无非就是量减少一点,大不了今年的酒税没有增长略少一点罢了。 谁知道,秦刚的狡兔三窟玩得太熟练了,婺州的酒牌他都提前握在手里,而放在山哈部落里的酒坊,外人根本就进不去,朝廷对归顺后的少数民族部落一直是特别安排,允许他们拥有自己一定的武装。导致张知州派去的衙役连部落的大门都进不去。 如此看来,这处州今年的酒税,基本能保持去年的一个零头就算不错了。 而令张康国更没有想到的是,处州城里当前市场上的繁荣,竟然有七成是靠绿曲醇的畅销所带动的,与其销售相关的运输业、搬运业,与酿酒相关的粮食交易,还有酒水批发直接带动的饭店酒楼,甚至由于秦观不再出来写诗作词,处州城的青楼歌伎都没有了生意,走掉了一半。 现在处州城里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不把张康国挂在嘴边骂几句的。 接下来,张康国关于州库收入不足,难以支撑官衙运作的折子却被发还了过来,两浙路回函斥责说:为何袁知州在时,州库能够充实,你在任几月之后,却反倒会出现不断下降?更何况,近期听闻之前不如你的婺州,也开始有了收入上的增长,说明还是事在人为。所以还是责成张康国自行多想办法去克服。 张康国是万万没有想到,上头只要他们忠心结果,却始终不愿给他的忠诚买单,所以,眼前的一切,也只能依靠自己去解决了。 自已怎么解决?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呗。 开源就是,将今年的夏赋提前于春天就开始征收,并且直接将标准提升了五成。这张康国的幕僚算过,多收上来了五成,差不多可以达到前年的处州税收标准,也不算太难看吧! 当然,州衙发下去了的增加五成的标准,到了各个县,就成了八成,再到乡里就翻了一倍。这些都是不张知州要考虑的事情。 节流更简单了,从现在开始,到夏赋征求结束,所有的一切开支,全部暂停。一句话,州库里没钱,一切都得等夏赋收上来再说。 “嗯!秦刚这个臭酒贩子,跟本官玩釜底抽薪?”张康国得意洋洋地说道,“给你还一招‘颗粒归仓’。不过几千贯钱的酒税,就想难住本官?而本官这加征夏赋,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知州老爷一心为处州民生考虑,这加赋之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属下已经安排了人手,并急报下发各县,要求严格执行,不得耽误。” 张康国加派夏赋的经验,是他在福建为官时得来的。但是他没有考虑到的,是处州地方的特殊情况。处州多山少地,农产甚少,更重要的是,民风也彪悍。 往年的知州到任,地方上的吏员也好,乡老也好,都会把这种情况细细地讲清楚。处州每年在账面上的农赋都是收不满的,更不要说是提高标准。第一个原因就是农民确实很穷,你就算冲进人家屋里,也翻不出再多的粮食。第二个原因便是山越民较多,你逼得狠了,人家直接打个包就进山里去做山匪了,不仅是一分钱都收不到,还要多了剿匪的开支与压力。 只是这些道理,却没有人讲给张康国和他的幕僚们听。更因为最近要节流,连先前袁毂给吏员们涨上去的俸酬又降了回去,大家都在家里使着劲大骂张康国呢! 张康国的新举措实施不到五天,整个处州境内已经是危机重重了: 一方面,下乡征税的衙役与吏员因为自己的薪俸拖欠,正使着吃奶的劲进行着横征暴敛。除了一开始的时候,连抢带收地,如蝗虫过境一样,劫掠了几个乡村之后。接下来的地方开始出现了大批的逃民,衙役们再去的地方,往往就是一座座的空村寨了。 另一方面,原本在处州与温州两地驻守的厢军,按理要这一年要移防到处州境内,厢军都指挥使正常地派人来找处州监军讨要开拔费与就粮费,处州吏员存心使坏,直接搬出张知州说现在没钱给,气得都指挥使把原来零散留下处州的兵全都给撤走了,并发誓但凡处州有事,八抬大轿也不会过来。 这个消息没能及时传给张康国耳里,反倒先传到朱山坳的匪寨里。 朱山坳匪帮是栝苍山里实力最强的一支,其实他们才是上一次婺江劫货的主要发起者。只不过朱山坳的匪首陆安,却是一个比孙大刀脑子好使得多的家伙。 在劫货不成之后,朱山坳也逃回来两人,在问清了情况之后,陆安选择了隐忍。 他很清醒:做土匪,首要是自己活着,打劫不成那是技不如人,犯不着为了什么虚无飘渺的报仇而白白丢了性命。 果真,没过多长时间,便先后接到了铁壁山逃出来的宫军师以及部分手下的投奔,再过几天,便查证了铁壁山山寨被烧光的确切消息。 不过,陆安对于宫军师还是蛮看重的,直接让他继续做了自己的军师,毕竟,宫军师是目前有过与秦刚完整交手的经历,是他要知已知彼、了解对手的重要依靠。 “宫军师,刚才处州城来的消息你也听了,您是怎么看?”陆安问道。 “寨主您客气了,按理说,‘匪不攻城、兵不进山’是我们这块地方平安数百年的古训。但是,这次的处州城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空虚,不得不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啊!”宫军师摇头晃脑地分析道。 的确,山匪天然是不敢去想像攻占州城的,哪怕是像处州这样的小州城,也哪怕之前的厢军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是只要因为有了一圈城墙,再加上还有各种官制的守城器械,这就不是朱家坳这几百人的山寨有胃口去啃一口的。 但是,这事就备不住这张知州拼命地作死啊! 他第一步作死的,就是逼走了秦刚。 本来,秦刚和他手下的那帮家丁,是宫军师告诫陆寨主要最需要防备的,其战斗力远远强于他们所见过任何队伍。再前一次的江上抢劫不成就已经体验过。但是,现在这点却不成问题了,据说现在秦刚已经带人跑到婺州去卖酒了。 张知州第二步的作死,就是彻底得罪了厢军。陆安为了自身安全,早就在附近的厢军里面安插了自己的耳目。这次厢军不仅没有按计划移防到处州境内,还把本来留在处州城里的几十个守兵找了个理由全部撤走了。 第三步作死则更加不应该出现的,这州衙本来也还有个三十多人的衙差,也能算得上是准军事力量了。但在厢军都撤走的情况,又派出了一大半都去各个县乡去督促征收夏赋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目前几乎是无兵可守的处州城内,还有了绝对可以吸引他们去染指的一大理由:那就是第一批强征回来的夏赋已经堆在了城中的州衙库房。 所以,陆安希望去偷袭处州,并不是头脑发热想谋个城池守守。他就是想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那笔已经征集而来的夏赋抢走就行。 毕竟,这样的一笔横财,足够他们这种山寨好好生活一年的了。 “能打!但必须注意要速战速决!”宫军师赞同这个行动,但他还是加上了补充,“一定要快,抢到州库里的夏赋就撤回山寨。据我所知,这秦刚目前虽然去了婺州城,但也要防着他听到消息带人赶回来。” “嗯。”陆安点点头,他与宫军师的好几次交流中,都被提醒,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与这个秦刚作对手。“这秦刚不就是因为有个老师在处州城嘛!打之前传令,对于他那个老师及家人,一定要待之以礼,不得骚扰就行嘛!” “这处州城即使是没有厢军把守,衙差也少了一半,但毕竟是有着一座完整城墙城防的州城,我们大部队行进,难免会被提前发现,只要这城门一关,足足两三丈高的城墙,陆寨主可有攻城的器械与把握?”宫军师提出了难题。 “这个?”陆安倒是被问住了。 “所以,本山人有两计献给寨主,一计是……” 陆安细细听了之后,大喜道:“宫军师果然不负‘栝苍赛诸葛’之名,就按军师之计而行!等打下处州城,给军师要记头功一件!” 第147章 无设防之城 雷雨是山哈人,母亲生他的前后十几天都在下雨,于是族人自小都叫他雨儿。后来部落要归汉籍,有点身份的人都起汉名,父母便依了大家的习惯,按他的雷姓说起名为雷雨。 雷雨的体格不如其他同龄人强壮,所以原本的部落里的兵丁征选就没有选上。 正好秦刚来部落里招募绿曲兵时,在其他人还在犹豫的时候,雷雨倒是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便就第一个去报名的。 正是因为第一个报名,赵驷没有计较他的体格,直接予以录取。 不过,在进入训练之后,雷雨倒是比其他人更加刻苦、更加认真,所以不但没有被淘汰,反而以其灵活、善于思考的优势,被选入了第二队,在林剑的手下担任了三名小队长之一。 不但参加了大窑村的伏击战,随后还在进攻铁壁山的战斗中,作为二队的主要成员从西侧峭壁攻入山寨,而且还拿下了击毙匪首孙大刀的头功。 雷雨回到营地后,被秦刚论功行赏,得到了一百贯钱的赏钱,还记了一个一等功的记录,这可让他家里的父母在部落里可劲地炫耀了好久。 这天,正好轮到他所在的二队休假,于是被几个队友催促着一定要到处州城里的大酒楼,补上给大家的请客。 雷雨带人过来时,酒楼的老板招待得非常殷勤。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了,自从这张知州不断地进行各种作死操作之后,处州城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客人也日渐稀少。倒是这城外部落里的这些山哈人最近好像都特别有钱一样,时不时地会进城来消费请客,已经成为新增的主要客源,所以一定要把他们服务好。 来吃饭的都是队里的兄弟,正是因为平时训练得很刻苦,又在一起经历过生死关的战斗,雷雨的这一顿饭花钱很大方,让大家都很尽兴。只是一则考虑到回营地后明天还有训练,二则绿曲醇本是自家酒,而在这里卖得也太贵了,所以大家也很少见地没有在这里喝酒。 吃完了饭,大家难得来一趟州城,便相约着在城里四处好好逛逛,同队里的人大部分也都多多少少地得了些小的奖赏,买点稀罕的东西回家也是需要的。 雷雨带了两三个人正在街上无聊地逛着,突然前面有一个人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上前去叫住对方:“哎!前面的那个人,你站住!,对,就是说你呢!” 被喊的人身形一震,转过头来,一看竟然他们这几个人,一下子便慌了,作势就要逃跑。 他这一转头过来,雷雨旁边的队友也看出问题了,这家伙是一张熟脸啊,平时的训练立即起到了作用,都无须分说,立即是一人向左、一人向右,还有人也快速从斜刺里跑出去,封住了一个可以逃向侧边巷子的方向角度,而雷雨则大踏步走到对方的面前,迅速地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这人再一看,已经没法再想着逃跑了,只得“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赶紧叫道:“小的投降,小的有优惠券,小的有优惠券!” 原来,这个人居然就是之前铁壁山之战之后被放走的山匪之一。 拿优惠券走的人,一般就是不太想从良种地、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好的去处,可能会继续选择去其它的山匪寨中去当喽啰。 你继续当喽啰做跟班原本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想不到到今天才没几天,竟然就会出现在了处州城里,这明显有点不正常。 雷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虽然他们的举动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注意,但也没有什么想管闲事的人,而且来回走动的人群中,也吃不准有没有跪着的这家伙的同伴。 他赶紧上前,一把拽起这个家伙道:“别趴在这里,跟我来这边说话。” 雷雨与同伴将此人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中,这里四周没有了闲人,正好可以安静地好好审讯一下。 “既然你是拿过优惠券的,人也是知道我们规矩的,老实和我交待吧!”雷雨很干脆地问道。 “好的好的,小的哪里敢隐瞒。”此人哭丧着脸道,“小的真是没去处,只能跟着人去投奔了朱家坳那边的山寨,原来就只是想混在队伍里,弄两口饭吃吃。谁知道小的命里活该要被好汉捉住,我进了那里第一次抓阄派活,就抓到了要派到处州城里打探消息的活,我真的是不敢出来帮他们做事,但更不敢对他们说我之前被抓过啊!被逼无奈,小的只能硬着头皮过来。说句实话,在来之前,小人就是眼皮直跳,结果您也看到了,我这是刚一进城,不就直接被好汉大爷您抓住了不是?” “你们好端端地进处州城打探消息干什么?给我老实点说清楚!” “小的地位低,哪里知道寨主他们商量的这样事情啊,给我派活的头目就是要求:让小的混进城里来,四处看一看,主要是看清楚城里哪些地方有守卫?哪些地方有漏洞?然后还有,就是要把从南城门进来,一直到府衙、还有府库的道路看清楚,最后要画成图带回山寨里去。” 雷雨听到这里,立即和同伴对视了一眼:出大问题了,这是想谋算处州城了啊! “你们一共来了城里几个人?其他人呢?” “说是一共派出了四路人,小的算是一路,都是各走各的,回去各自汇报,互相不联系的。” 雷雨听完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这个问题不小,按道理他要立即赶回营地向最高长官赵驷去汇报。可是问题是前几天,赵驷就陪秦刚去了婺州,现在回去,不仅时间要花费很长,关键也见不到赵驷,最多也只有汇报到他的中队长林剑那里,这能解决问题吗?他很是担心。 “秦先生的老师秦大官人不是在州城里吗?我们去找他吧?”旁边队友中有聪明人突然提出,雷雨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一行人绑着了那个山匪探子去了秦宅。 到了门口,雷雨自报了姓名与身份,立刻就被人带了进去。 秦观被落了职,这段时间倒也能宁心静气地坐在家中读读书、看看佛经。听说有部落那边的绿曲兵找他,不敢耽搁,立刻放下书便出来。 雷雨见了秦观,赶紧将此事细细禀明,又拉了被绑住手脚的那个探子过来证实。 秦观听了之后便是脸色大变,又亲自对那探子盘问了一番,便道:“此事事关重大,你等随我一同去往州衙面见张知州。” 雷雨在营中是听说过这位张知州的名声与口碑的,有点犹豫:“秦大官人,这张知州能靠得住吗?” 秦观正色道:“知州乃一州之长,此事关乎全城人的安危,于情于理都必须要禀告于他后,才能再作各种打算与安排。” 秦观来不及更换衣服,便带着他们匆匆出门,赶往府衙。 秦观虽已被落职,但官阶与官身仍在,更何况又在处州吏员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州府大门就没拦他,只是让雷雨他们和抓来的探子留在门外,而秦观则直接带进了里面议事的正厅。 接到衙役通报时,张康国本来正在计划要与小妾进行一场午后的快乐运动,情绪刚刚酝酿到位,就被意外地被打断。张知州出来时的心情非常的差。 “就凭你们抓住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让本官相信会有山匪要来攻打处州城吗?”张康国听完秦观的话后,更是要气炸了。“山匪都敢攻打州城了?你在两浙路打听打听,哪里发生过这么荒谬的事情?还有,秦观,你是不是还没有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吗?随随便便就听信谣言,我在这里更要警告你了,出了这个大门,你要胆敢散布这等谣言,要是引得处州城内生乱的话,本知州可是要对你不客气的了!” 张康国这一番话非常地不客气,甚至直接对秦观直呼其名。厅里正好也在的通判、都监等人俱已变色,当然他们也不会开口去得罪张康国。 “张知州,秦观是听说城内的厢兵也已调走……”秦观不去计较个人面子,还想继续努力。 却不想此话触动了张康国的逆鳞,他以为秦观是在提醒他得罪了地方厢军,一下子跳了起来,冷冷地摆手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罪官给我轰出去!” 说完竟一挥衣袖,直接转身进去了。 一旁听着知州的命令却不得不上前的几个衙差,却是陪着笑脸与秦观商量:“宣德郎鉴谅啊,这张知州下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您看看您……” 秦观愣在那里,长叹一声,只得跺跺脚后,转身离去。 这时,刚才一起在厅内听到情况的通判、都监却匆匆跟了出来,拉住秦观问道:“少游,方才所言之事确切否?” 秦观也不废话,直接带他们到了大门外,让他们直接去询问雷雨以及抓住的那个山匪探子。 稍后,几名官员俱是脸色铁青地走了回来。 尤其是吴都监开口说道:“张知州惹恼了厢军,现在驻地所有的兵都被找理由调走了,处州城已经无兵可用。他不了解处州这里的匪情,所以才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但是我们可不能拿全城百姓以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啊!” 通判李尧也心慌意乱地说:“理确实是这个理,但现在如何是好?” “知州要是不肯担事,你我可以联签,先以训练的名义,动员起全城各坊的保甲,至少要做些准备。然后再找机会向知州进言。”吴都监毕竟是带过兵、管过军事的人,还是有点应急思路,这也的确是眼下可以着手去做的事情。 听到这里,秦观也略有心安,便对他们说道:“幸好还有两位深明大义,此乃处州百姓之福也!” “哪里哪里,少游兄的胸襟与担当才是我等更敬佩的。” “先不耽误二位筹谋了,若能说服张知州,秦观略懂守城之策,但有需要,随时应召。”秦观还不忘向他们自荐了一下自己,然后便一拱手,带着雷雨他们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雷雨得知张康国不肯相信之后,立即撇撇嘴说:“秦大官人,这官府本身就靠不住的,还得靠我们自己。我现在就安排人火速去营地汇报求援,在援兵到来之前,大官人府上的安全,就由我们几个来负责!” 秦观多少是知道一些绿曲兵的实力情况,想想这的确是一个提高处州防御能力的好办法,便点头应允了。 谁知,第二天中午,雷雨派去营地求援的人还未传回消息,处州城的南城门竟然突发了意外的情况: 先是守城的衙役突然看到有三匹快马非常突兀地从远处山路里奔过来,其中一人还在马背上扛着一面高高的红色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陆”字。 转眼间,三匹马已经跑到城门口前约一箭之地,看守城门的衙役便是一阵紧张与慌乱,城头上也有开始架出神臂弓,远远地喝叫,要求对方下马接受检查。 结果这三骑人马就停在那里,稍稍整理了一下。 随即,便有一骑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高声叫道:“奉栝苍山天公大将军陆之命,特来告尔,天兵一万即将踏平处州。然而陆大将军悲悯众生,特给尔等生路以选。责令处州官民,开城以降,大将军之天兵到来之时。只取财物,不伤尔等性命。如有顽抗,届时必将血洗全城,不留活口!” 此人说完,便冲着城门口张弓射出一箭,射出来的箭身极粗,飞行的速度也慢,应该是缚了书信,软软地飞到城门前,“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另一骑马的人吹出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之后,三匹马立刻调转方向,往来路而回。 原来,昨天在城里的那个山匪探子被雷雨认出并抓住时,在旁边确实还有派出来的其他探子,当场没敢帮忙,也没吱声,发现情况不对,便立即出城跑回朱山岰去报信。 陆安的手下一听说派出去的探子被抓,便知道自己的攻城计划一定会暴露,于是分成了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州城本来就很难攻打,如今走露了消息,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不如就此放弃。还有一种想法是,既然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不必再等什么准备了,赶紧立即动身进军,还是来得及打官府个措手不及的。 但是宫军师却提出一个与他们都不相同的想法:首先,他反对后一种观点,认为攻城前的必要准备决不能缺少,人力、物力都需要踏实做好,匆忙起兵,只会注定会失败。然后,他自然也反对放弃这次的机会。因为这次派到州城里的其它探子已经基本确认,处州城内外已经没有一个厢军了,衙役也就不过二三十个,这样的州城,实在是攻占下来的最佳时机。 虽然,按照当前的规划与安排 ,等到朱山坳的大部队全部赶到处州城下,至少还需要两天的时间,但这两天时间内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 所以,宫军师决定,可以派人提前进行武力恫吓! 这次派来的三匹快马,就是前来下达劝降信,威胁官府不得反抗并打开城门投降。这个思路看似搞笑,但实际却是挺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他们的攻城计划暴露,最大的可能就是处州官府会关上城门并组织民众协防抵抗,这样一来,就算是城头上的都是平民百姓,凭他们几百人的实战兵力想要攻下来,也是挺麻烦的事。 但通过这样大张舞鼓地威胁并劝降,最差的效果也是可以打击百姓守城的决心与勇气。 同时,根据他们对于大宋地方官员的一贯认知,只要威吓的气势足够,万一遇上的是怕死官员的话,劝降的成功率还是蛮高的。 处州城门口,经此一吓,负责守城门的小吏,之前只知道在这里向过往商旅收点进城税,哪里听过如此杀气腾腾的话语,早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喊道: “快关城门!快关城门!立即报告知州!” 当然,也有清醒的人提醒他,关城门前要把山匪射过来的书信去捡过来。 而被指派去捡书信的衙役,却是胆战心惊地走出城门,一拿起箭书,便玩了命地冲回城门内,一进来,就大喊:“关城门,关城门!”似乎他的身后已经有山匪要跟进来一样。 而在南城门这里看到这一幕场景的人相当多,所以,还未等到箭书被送到州衙的时候,朱山坳会有一万多的山匪要来攻打处州城的消息,也在一瞬间传遍了处州城,同样也传到了秦宅。 雷雨正与秦观在一起,他安慰道:“大官人莫听这些传言,这栝苍山这么多年来,能有上百土匪的山头就算是大山头了,这朱山坳就算是把所有的随从都拉出来,横竖凑个千把人便是到顶了,这些话都是拿出来吓唬人的!” 秦观点点头道:“我们自然不会受此消息影响,但问题却是百姓不懂,易于慌乱,而且也保不准知州、通判他们会不会相信。” 雷雨他们这次来城内是请客吃饭的,所以都没带兵器,但好在秦宅里平时备了一些,他也就因地制宜地针对宅内情况,作一些必要的防守安排,以防最坏情况的发生。 就在下午,李通判与吴都监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俩神情紧张,一进屋就坚决要求秦观屏退左右的雷雨等人,之后一开口,就说了一句令秦观大惊失色的消息: “张知州逃跑了!” 原来,城门口的衙役将山匪的劝降信送过来后,张康国看了后的脸色就大变,他却没有通知其他的官员,只是迅速叫来自己的幕僚来商议对策。 几个人凑在了一起,一看劝降信,当场就吓瘫了一半人。剩下的人只会向张知州提及他们已经是得罪了厢军,所以此时就算是赶紧对外发出救援信,估计这一时半会也不太可能会有援军过来。而且自己这边更是十分清楚,现在的处州城,根本就是一个无设防之城,没有兵没有将,到底能靠什么守城?这几个人竟然是一点点章程都商量不出来。 于是,张康国便直接拍板决定:小命要紧,提前逃跑吧! 时间紧迫,这几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打包了个人财物,化妆后陆续从北门出城。张康国倒在公堂之上留下了一封信,在里面说,自己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亲自去杭州请求援军,所以他走之后,便由李通判全权接手州城的事务。 其实这就是弃城逃跑。 等李通判与吴都监在得知了衙役们传说的南城门发生的情况,立即赶到了州衙来询问知州的决定,等进了大厅却见不着人,先是让人去后院去请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回头再找才发现此信,一时之间,竟无主张,倒是吴都监提醒他可一起来找秦观商议。 “这知州逃路了,通判便为这一州之长,不知致远兄属意何如?”秦观先问李通判的态度。 “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为一方父母官,即要护得一地百姓之平安。李尧无他才,愿与处州之城共存亡。只是眼下城内无兵无将,如何应对这山匪来袭,还望少游兄以教之。”李尧一脸郑重地说道。 秦观再看向吴都监,他也一并拱手道:“本官空有报国护民之心,怎奈胸无良策,久闻少游乃京城名士、江南知兵世家,如能不计前嫌,救我处州百姓于水火,本官愿为少游牵马执镫!” 秦观有些被其感动,但他却为难地说道:“吾非不愿行这护民之举,只是,只是眼下吾还只是一个罪官的身份。” 李尧见其态度松动,立即道:“方才少游也说过,如今知州弃逃,这处州城中,本官即为一州之长。只要少游兄肯出山,我即升堂任命少游为处州巡检,勾当处州军兵事。虽从官职上要听从吴都监调度,但我二人已说好,给予少游兄在城防作战中的完全之处置权。” 第148章 处州欢迎您 其实在两位州官来商请秦观之前,除了逃跑的张康国及其幕僚,其余的吏官都已聚集在州衙大厅。他们与张康国那帮人可不一样,在处州既有家小又有家业,还有亲属族人,且不说逃离处州的可行性,就算是这次能逃脱保命,事后一旦被朝廷追究的话,那也是重罪。 说句实话,此时的秦观,便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依靠,如果他拒绝出任城防之事,估计也就只有先不管之后的追责事务,大家一起都弃城逃命要紧了。 当看到李通判与吴都监陪着秦观回来之时,众人竟不由自主地有欢呼之声而起。更有官员出列对秦观行礼,称:“秦宣德以德报怨,为民谋生,当为吾辈楷模。” 李通判则立即当众宣布了他对秦观的临时任命之后,便请秦观坐堂开始进行城防部署。 秦观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迎着众人热切期盼的眼光而道:“在下以罪官之身,蒙通判、都监信任,将此重任交于手上,岂敢不以死效力!一州城防,应敌之策,千头万绪,来不及与一一细说。但当前可将吾应敌之总策,与各位先行明确。” 众官吏皆屏息以听。 “其一,关于大量的山匪即将袭城的消息,目前已经在州城内传遍,所以也不必回避与忌讳提及。我倒是建议李通判立即布告全城,一是认可有此事,二是正告大家,我们已经下定了要保民抗匪的决心,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安民心、定城心!” 李尧连连点头,对此表示完全赞同。 “其二,其实这股山匪不过是虚张声势、恐吓人心罢了。我身边就有本地的山越人,他们告诉我:这栝苍山中大大小小的山匪虽然有好几十支,但是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就算是最大的山匪营寨也超不过几百个人。这些山匪从哪里就能得出上万人的规模?这栝苍山要真有上万人的山匪,朝廷岂可让他们生存至今呢?所以各位同僚,可以安排从吏,前往城中各处,向民众明白宣传此点,告诉他们,山匪本就没有那么多,而且只要我等官民一心,这处州城防,岂是这些癣疥之徒所能撼动得了的呢?” 此言便让众人安心了不少,有些确实是了解其中一点信息的人,也在与其他人的交流中连连称是。 “其三,眼下我们处州虽然不太能指望温州等地的援军了。但是大家也应该知道,我的小徒秦刚平日里养有护酒的家丁护卫几十人,都是勇猛善战的精锐之士。平日在这两浙路的山路上运货,不论是哪里的山匪想打劫,都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此时他们正在婺州行商,我在来此之前,已经着人给他火速传信,相信不日就能赶到!” 其实绿曲兵之勇猛,先前也偶有消息传出,有些官员私下里都是知道的,此时更是有人开口道:“秦巡检之高徒,我们是信得过的,处州城有救矣!” “最后,秦观拜托各位,当此重要关头,我们官衙中枢不可乱、官吏之心不可摇,大家还须各司其职,并设法动员全城百姓士绅,让他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抗匪,以保我处州之全城平安!” 待得群情激扬的众人散去后,秦观与李尧又简单分工了一下: 吴都监则负责陪同他前去直接布置城防各项工作,而李尧则检查州库,筹备军械口粮等后勤物资,包括最后需要悬赏激励兵勇的银钱布帛等物。 吴都监陪着秦观先来到了昨天遇到山匪并射来劝降信的南城门。 此时南城门已经完全紧闭,城头只有极少的四五名衙差,其余大约二三十人,都是附近临时组织起来的保甲。大家都面色慌张,不知所措。 吴都监令众人都召集在一起,开口说道:“我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处州的李通判刚刚任命的处州巡检、勾当全城军兵事的秦观,他之前也是我们处州的监税官,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做过大事,也打过大仗。所以,李通判也说了,只要有秦巡检在我们处州城,那些山匪都算不得什么的。下面,我们就请秦巡检来给大家说一下。” 其实这些保甲临时被召集到这里,都是心慌意乱的,加上已经有张知州弃城逃跑的消息传出来,他们刚才聚在那里,还在商量着山匪大队来了会怎么样? 刚才听说来的主持城防的秦巡检?再一看,这不就是之前一直满城作诗作词的那个秦监税吗?虽然说他是个好人,但也不过是个文人啊!就他,真的能带我们打得过山匪吗? 秦观站了出来,看了看眼前士气低迷的这些保甲,他笑了笑,开口道:“大家可能在想,本官不过就是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懂得带兵打仗?是不是?但是,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诸葛孔明?有没有听说过他用一座空城吓退司马懿十万大军的故事?这就是因为读书人虽无武力但是有计策,会谋算啊!更不要说,我们处州目前还不算是空城。因为守城的还有诸位。诸位都经过了多年的训练,又是处州最勇敢的好男儿。在我们府库里,还有着各种精良的守城器械,这些器械在边关时,都曾经创造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各种奇迹。更重要的是,李通判过一会儿就会带着守城的赏金过来。这次已经正式宣布了,只要每打死一个山匪,就可赏钱十贯,只要每打退山匪的一次进攻,全员都可奖励一贯。在守城的过程中,如果有人受伤,州府会给他出伤药钱;如果有人不幸捐躯,州府会给他的家里发抚恤钱、发养家钱。你们要记住,只有把山匪都打死了、打跑了,我们的家才能保存、我们的家人才能存活!” 秦观的这些话,非常朴实,但却非常有效,这些保甲们能够听得明白,更能相信与认同。 而且,真的是话音未落,那边李通判派人抬着赏钱箱子就到了城墙下面,并且当众亮出了白灿灿的银锭与沉甸甸的铜钱,瞬间便让所有人的士气鼓舞到了极点。 在几个衙差的带动下,众人一起呼喊起了口号: “杀山匪、拿赏钱!杀山匪,保家园!” 吴都监顿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虽然只是简单地说说话、鼓舞鼓舞士所,但这的确也是要找懂行的人来做才行啊。 正在这时,突然城墙上有人叫了起来:“山匪来了!好多人啊!” 一瞬间,刚放松下来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了,在几个衙差的带领下,一帮人跌跌撞撞地赶紧爬到城垛口,紧张地往城下看去。 的确,远处的山脚下,远远地过来了一支部队,虽然人不多,也没有骑马,但也有着几十人的规模。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拿着整齐的武器,队列还相当地整齐,往城墙这边前进的速度也非常快。 正当大家越来越紧张之时,一直跟在秦观身边的雷雨突然大声笑道:“哈哈,这不是山匪,是我们的援军,是我们的绿曲兵!” 果然,在越走越近的队伍中,秦刚看到了林剑等几名从高邮一起过来的熟悉脸庞,虽然新招的许多兵还不认识,但是这几张脸还是相当熟悉。 秦观大喜之下,立即叫人打开城门,将他们引入。 原来,雷雨派人将俘虏后的探子送回营地,再转告了处州城目前面临的局面。几个留守的中队长一商议,认为事态比较严重,除了立即派人去婺州通知赵驷与秦刚以外,留在营地里的四个中队,则都同意按照林剑的意思,尽数开拔前往州城支援。 蓝首领原本还想也派一些寨丁助战的,但考虑到山匪也有可能会在攻城不利之后,到州城的四周劫掠一番,于是便劝他把寨丁留着用于防守好寨子为宜。 绿曲兵的战斗力,秦观在心里是有数的,有了这样的三十几人的精兵在手,其战斗力可是远远大于此前被调走的那部分厢军了。 而且,在秦观的内心,他开始盘算着,觉得是不是要可以再换一种更加主动的防守方法了。 于是,他叫了吴都监,还有绿曲兵的几个中队长,甚至还叫上了雷雨,到城墙下的一处营房里商议。 “各位,我们现在不仅仅是有了绿曲兵这一支强有力的援军,而且关键点还在于,山匪们并不知道我们这支力量的存在。”秦刚开门见山道,“所以我觉得,如果只是局限在城墙上进行防御的话,有点太保守了。” “少游兄三思啊!”吴都监听着有点慌,赶紧说,“本官不是信不过各位将军的神勇。只是山匪来的话,没有上万,也可能过千,而我们也就仅有这一点点的人手,还是在城内依托城墙稳固防守更好。” “我不是说会把这一点人手带到城外与山匪决战。”秦刚赶紧进一步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这些山匪不是对我们劝降吗?我们不妨来将计就计:等他们到的时候,直接把城门打开,佯称答应向他们投降,并在城门里面设好酒肉钱财来犒赏他们,引他们进城。山匪自然不会全部进城,正好就等他们能够进来两三百人之后,就立即关闭城门,让埋伏在城仙的绿曲兵给他们来一个‘关门打狗’。” “哈哈,这个主意好。都监也请放心,有我们在,就算放他三四百人进来,也都能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几个中队长一听之下,都觉得秦观出的这个主意不错,正好符合他们的味口,可以好好地立上一大功。 “吴都监也放心。”秦观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我们胜在可以预先进行精心布局,在城内还可加设多种的伏击手段。而且,我会在城门上方布置灰瓶火油,等匪兵进城的人数差不多时,就会隔绝内外,关闭城门。” “本官与通判先前有言,兵事皆由少游作主,少游既说此策可行,我也就相信。” “关于事先的这些事交于我来安排即可。只是眼下,还得麻烦都监与通判再说一声,须得全城动员,多调一些青壮男子,至城墙下帮忙搬运物资。” “动员一事无妨。只是守城之策,就全赖少游你啦,我也不再多言了。”吴都监虽有担心,但此时唯有信赖秦观。 于是,他先行告退,去城中发动人手了。 秦观则带着几名中队长前往南城门的门洞下方,从这里开始,一边走,一边详细部署如何埋伏于两边,如何安排不同的人手,如何预置什么样的武器,甚至还在更外围的地方要求安排一些虽然未经训练过的百姓,到时候也并不需要他们冲上去打斗,却可以站在那里的远处进行一番摇旗呐喊,这些安排都足以令进入城内的匪兵胆战心惊。 处州的厢兵虽然都撤走了,但是州库里的兵甲与神臂弓等官制军械还是有不少的。 这次,进城的绿曲兵要负责最凶险的伏击搏杀,于是名正言顺地都穿上了这类的官制护甲,可是令他们兴奋了不久。 而全城各坊的保甲中,也有平时参加训练过的弓手,则都装备了神臂弓在城墙上掠阵。 秦观布置防务时非常细心,征发来的一些青壮中,选择了一些胆大心细的人,让他们跟在弓手旁边学习了之后,专门负责上弦。 胆子一般的,则让他们在城墙下方负责搬运东西。 而算得上是有利的一个方面是,这次张康国在第一轮的秋赋收取时完成得非常好,这些钱粮物资都暂存于州库里,张国康逃跑时也无法带走。 李通判索性把他们直接搬了出来,所有参加守城的人,每日工钱两百文,上城墙的再加两百文,三餐管饱,还有肉食,战伤战死皆有抚恤。 再加上一众官吏现身说法,大力宣传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道理,整个处州城都迅速地被动员起来了。尤其是城中不多的几个大户,不仅捐献了一些财物来奖励守卒,甚至还主动将自己家的家丁都尽数派上城墙进行支援。 于是,在紧张的备战气氛中,又是一日缓缓地过去了。 依旧是南门,这次,终于看见了远远而来的山匪。 这次,也难怪陆安来的速度有点慢。一向谨慎的他,还是设法联络了另外三个山寨的人一同来参加。对此,他给出的条件是:只需要他们一同派出人马在旁边进行呼应联动。而如果一旦需要有人进行攻城时,则由自己负责主攻,那些一起来的山寨只需要派人在一旁掠阵壮大声势,然后到了关键时候再一起配合一下就行。 于是,他在自己倾寨而出的情况下,竟然也纠集出了近千人的队伍。 在宫军师的特意安排下,队伍的开头还五花八门地打起了比常规队伍多上几倍的旗帜,尤其是从远远的山道里走出来,确实能造就出一支仿佛能有数千至上万人之多的庞大军队势头。 而此时,躲在城墙垛口的守兵对于眼前看到的大场面的确是越看越心惊。 “都镇定住,不要慌!”这次雷雨索性作为秦观的贴近随从,既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又成为他的传令官,“秦巡检都安排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这群山匪自寻死路呢!大家听从号令,都趴在原处,目前不要轻举妄动。” 按照新计划的安排,此时处州的南城门城墙上,所有的旗帜都撤掉了,守兵们也都低头躲在城垛的后面,远远看出,竟然像是一个没有守军的空城一般。 陆安与宫军师骑着马,站在队伍的中段,远远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陆安才说:“看来这处州城真的空虚得很,这城墙上面都看不到守兵嘛!” 宫军师点点头道:“再派个人去问问,看他们考虑了这两三天,会不会投降?能投降的话,也就省得兄弟们再费力费劲地攻打了。” 于是,应该还是前两天过来的那三个骑马的,迅速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很快就来到了城墙上,对着上面大声问道:“城墙上有没有人?奉栝苍山天公大将军陆将军之命,今日我天兵降临,尔等何不快快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雷雨回头看了看秦观,见他点了点头,便小心翼翼地从城墙垛后伸出头来,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回应道:“好汉不要射箭啊,官府里当官的都跑掉啦!我们是城里士绅派来的代表,我们愿意向陆大将军投降,就是希望陆大将军能够信守之前的诺言,能够饶过我们全城百姓的性命。只要可以答应这一点,我们不仅愿意开门献城,还愿意献钱献财!” 三名骑马的山匪听得喜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们快快打开城门!休得拖延,要是待我大军全部赶到可就迟了。” 这时,南城门便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了。 雷雨继续大声说道:“处州父老奉以酒食,还有饷银于城门口,恭迎陆大将军进城!” 其中一名匪兵对另两人说道:“你俩在此守着,我先进去探探虚实!” 说完,他便一人一骑直接冲进城去。 待他从城门门洞冲进去后,便看到了里面的主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两边的店铺都是紧紧关闭着门窗,就在主干道两边,一边置有十几张案上,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一些酒肉吃食。 另一边则是七八只木箱,盖子打开着,露出里面满满的银锭。 再后面都是跪着十几名百姓穿着的人。 这名匪兵骑着马在进入城门后的主道上跑了一阵子,再掉头转了两圈,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终于确认了这是一座没有设防的城市,于是,又是一阵疾驰,冲出了城门,与外面等着的两骑汇合,再度冲回一里地外停下进军步伐的大部队。 雷雨此刻站在城墙垛上,远远地看见这三骑奔到最大的陆字大旗之下,正与那里的两人说着什么,看来那就应该是朱山坳的匪首陆安了。 大约是采信了这三人的意见。那陆安一挥手,身边的人摇了摇旗帜,于是最前面的部队继续行进,并开始进入了城门。 这时,雷雨已经看见了山匪队伍的末尾全部出了山林,他大致地估算了一下,轻声对身后不远的秦观说道:“报巡检,匪兵大约也就九百人的规模,不会更多了。” 秦观道:“那就好,我们按原计划行事,放三成左右匪兵进城,城上城下一起发动。” 最开头的匪兵还有点小心拘谨,等到他们完全通过城门门洞,看到里面主道左边的酒食时,有人还能在头目的约束下没有擅动,但再看到右边的银绽时,就有点按捺不住了,开始是几个头目大大咧咧地过去,往怀里揣了几个。然后便是身边靠近的人也伸手拿上一个,再后面就开始有点乱了,都在担心前面的人拿多了,没有自己的,便开始拥挤着冲过去,任是几个头目边打边骂,也约束不了了。 而且因为挤过来的人多,而几个存放银锭的箱子也都一只只地不知怎么着都散了架子,尤其是在钱箱子下面装着的,都是那些特意剪断了线而散放的大量铜钱,箱子一破,它们便一下子四处滚得满地都是。 于是进城的匪兵全都放下了手里的兵器,都你推我攘地低头追着到处乱滚的铜钱而跑。 已经抢到钱锭,或者是抓够了足够铜钱的士兵,则调头到了一边,看着那些诱人的酒令自顾自地品尝了起来。 这时,莫说没有头目去约束管理大家,其实这些头目自己,便就是去抓钱拿各异食最多的人。于是,进城的这些匪兵的队伍已经完全乱掉了。 于是,城楼里的秦观吩咐立即点燃一支信号炮仗。 “咻!”地一声这吃炮仗直飞冲天,也一下子吸引住了还在城外等碰上的陆安与宫军师的目光。 “这是什么?在大白天里,难不成处州的乡老们也要搞一个仪式来燃放烟花欢迎我们吗!” 第149章 师徒一体荣 城墙上的信号炮仗的声音一响,最先就是城内开始有了反应: 就在主干道两边原本紧密着的店铺二层的几扇窗户突然全部打开,窗口立刻伸出了十几张神臂弓,根本不需要多作瞄准,直接对着在下面大街已经开始乱成一团的匪兵就是一轮急射。 路上立刻便是中箭后的惨叫声一片。 留在窗户里的伏兵,应该是每人都准备了三张以上的神臂弓,都在事先张好了弦,第一轮射完之后,迅速换上张好弦的第二张弓又是一轮,连续三轮尽数射完之后,进入城内的匪兵已经倒下了三成左右。 在此之后,在街道两边原本跪在那里的十几个百姓模样的人,一下子都跳将了起来,亮出身后的兵器,三人组成一组,像一只只锐利的箭头一样,全速冲进了已经被弓箭洗礼过一遍的匪兵队伍之中,竟像是切菜劈瓜一般,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原来这些都是化妆后的绿曲兵。 与此同时,尤其是在城门这一段的城墙上面,立刻出现了很多的人,虽然这里面不乏是有一些没有作战经验的保甲、甚至是普通的民众,但是他们都在雷雨等人的统一指挥之下,纷纷举起事先准备好的大量灰瓶、石块,开始没头没脑地朝着城墙下方胡乱地丢下。 一瞬间,城门外面的地方白烟腾空,惨叫连连。 原本就是因为城内的队伍一下子乱了起来,从而导致城门的门洞这一块的地方变得拥堵了起来,尤其是此时还待在城门外面这一处地方进退不得的匪兵,开始遭遇到头顶的灰瓶石块砸下,有的是被砸得头破血流,更多的人被砸破的灰瓶迷了眼睛、呛了喉咙,变得是一片混乱。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远远的陆安看到后,不由地大惊失色,失声叫道:“中计了,中计了,赶紧给他们发信号,让人全部都撤出来!” 宫军师开始看到时也是吃了一惊,但他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寨主千万不可,我们的人已经已经有不少进了城,所以现在绝不能轻易撤退,应该是发信号,让他们全力进攻,让尽可能多的人继续往里冲,冲进城门里,这样才能够保住既有战果,继续拿下处州城啊!” 陆安听了之后一愣,突然之间觉得宫军师说得这番话也是挺有道理,十分想就立刻赞同他。 但是一转眼,再看到城门口的一片乱象,则又开始有了犹豫,又觉得只有快速地把人全撤回来才是正理。 于是,期期艾艾之间,他自己竟然也就想来想去地犹豫了起来,一直拿不定到底是该加紧进攻、还是立即撤退,而在他面前的传令兵,其实也是早就习惯了他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也就一直等着他作出最后的决断。 只是战场上的情况,哪还容得了他们再去多想多权衡。 雷雨看到时机已到,立刻按照秦观的事先安排,指挥在城墙上的保甲们,立刻搬来了一盆盆的桐油,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地用木勺把这些桐油尽数泼洒下去,许多桐油就直接淋到了堵在城下城门之前的山匪们的头顶上。 紧接着,雷雨亲自点燃了几只刚浇过桐油的草束,待得火焰燃满草头,就一只接一只地往城墙下扔了过去。 立刻,城门之处瞬间火光熊熊,更有大量的黑烟滚起,这南城门外又没有护城河,许多身上被桐油淋到再被火烧到的匪兵开始带着满身的火苗往回狂跑,而在其后面的匪兵更是怕烧到自己,则拼命地向两边躲避,城门口开始到处乱跑着身上烧着的人。 这样一来,城门之外便是火光熊熊、惨叫连连。 城门门洞里面已经被烟火彻底笼罩,许多被挤堵在里面的人叫不了几声,就开始被浓烟熏晕,甚至火烧得再也没有向外挤出的力气,纷纷毙命。 这样一处进出城的通道,转眼之间已经成了一处人间炼狱,已经无人再敢往那里而去,而是纷纷逃出寻找其他可以逃生的地方。 宫军师看着城门口的形势大变,还在着急地劝说陆安:“陆寨主,不能再犹豫了啊。你想想啊,我们已经有一百多人进了城,这处州城之前我们都打探清楚了的,他不可能有多少防卫的兵力。所以现在应当是当机立断,让后面的人再继续往里面冲,只要我们的兵力都能够冲进城里,这处州城就一定是我们的了!” 但是陆安眼看着城门处的混乱与惨状,虽然听着这些道理,却也总是无法绕过自己的想法,他也无奈地说道:“宫军师呐,你说的都是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自己也看看,这城门之处可都是烟火笼罩,我总不可能要眼睁睁地把手下之人往那里强行驱赶吧?而且就算是我下了这个指令,他们能不能听这个指令,也是难说的啊!所以,军师,你再想想?我们是不是先把里面的人都撤出来?重新整理一下,就是你说的那样,这处州城没多少防守的兵,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嘛!” 宫军师已经快被陆安这个性格给气疯了,他哆嗦着指着城门说:“撤出来?撤出来不也是要经过这道城门吗?既然都是要从这里过,为什么不让城外的人继续进去呢?” 陆安的脸上阴一阵晴一阵,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过于保守的想法弊病。但是就在他犹豫的这一点时间里,城里面的情况显然远远超出了他们此时的想象。 在绿曲兵的若干个三人小分队的来回冲杀中,进城的匪兵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前面被三轮弓箭射倒的、紧接着又被他们的冲杀砍倒的,还有混乱中直接抱头趴倒在地上的。 看到这样的情况,原先在秦观的安排下,一些本来只需要在外围进行呐喊助威的保甲们,其中有些胆大的人,受到眼前的情景鼓励,竟然纷纷捡起对方丢在地上的刀枪,也一个个地加入了对于山匪进行追杀的行列之中。 很快,进城后的主道上横尸遍地,完全冲进来的两百多匪兵,几乎已经没有能够完整地站着的了。 而城门口更是一片惨状,被砸死、烧死以及挤在门洞里闷死的足有几十人,而在城门外往回逃跑并冲散的又有近百人。 也就是说,一眨眼的功夫,陆安苦心筹办、长途跋涉而来的近千人的队伍,此时已经损失了一半左右,而损失的这一半人中,又几乎全部都是他自己的精锐力量。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犹豫并非是不愿意听从宫军师的建议,指挥剩下来的人继续冲进城门里,而是眼下还剩在城外的这些人,都未必能够听从他的指令。因为城门口的惨状,已经让所有的人都开始望而却步了。 更不要说本来就是他请来在一旁观摩助阵的其他山寨的友军了。 就在此时,城外远处的山林里,突然再次飞起一支双响信号焰火。 而在城墙上的雷雨听到了之后便大喜叫道:“是秦先生的信号,秦先生与赵大将带人赶回来了!” 城中的绿曲兵几个队长也听到了这双响声的焰火信号,立刻将城内的战场清理与俘虏捆绑工作交给了信心倍增的保甲们。 而他们则立即赶往城门门洞处,迅速开始对通道进行灭火清理,以准备随时可以出城迎战。 其中的一人则迅速登上门楼,向秦观请示:“秦巡检,那边是秦先生发来的信号,他们要从山匪背后发起攻击。我们是否可以现在就冲出去与他们进行合攻?” 此刻秦观已经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前方匪兵们已经开始出现了一片混乱之象,当机立断道:“好!你们负责出击接应,其余的保甲尽数上城墙注意进行防御。” 于是,雷雨也在城墙上按照标准发射了一支双响声的信号焰火给予回应。 很快,城门通道被清理打开,城内的四个中队的绿曲兵尽数走出城门,先在城外列阵完毕,随着指挥队长一声令下,便呐喊着冲了出去。 城外的匪兵经过了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好不容易被各自的头领努力收拢好,刚摆出了一个面对着城门的防御阵形,就发现城中一阵风似地攻出来的绿曲兵。 三人一组、三组一大块,远远的这种阵形就有点让人望而生畏,而这样的队伍冲到了面前之后,匪兵们便更感觉他们像是浑身长着尖锐毒刺的怪兽一般,想要发起对他们的攻击,好似无从下手一般,而他们每次伸出来的一枪一刀,又让自己感觉无处可躲。凡是与他们能够接触上的匪兵,根本就没办法作出有效的反应与回击,在一阵阵地惨叫之声中纷纷倒地。 而更为要命的就是,正面的麻烦还不能应付得过来时,就在这些匪兵的正后方的山林里,居然也冲出了一支同样勇猛无比的突击队伍,更是因为匪兵的毫无防备,身后而来的攻击令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地防御。于是,城门前方阵地上的匪兵队伍开始不可控制地混乱了。 要知道,古时的军队依赖于中军或后军的统一指挥,大多习惯于从背后接受指令,当然更加恐惧于背后的遇袭。这便是古代兵法中,迂回包抄战术屡试不爽的原因。 而这次,从背后发动袭击的,是从婺州得知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的两个中队。所幸前面多是水路,在最后一段的急行军之后,秦刚与赵驷终于在这场处州城保卫战的后半部的关键时分赶到了战场。 在简单判断了一下战场的形势后,他与赵驷都认为眼下正是可以彻底击溃匪兵大部队的最好时机。于是,在发射焰火信号告知城里人之后,他们便迅速发动攻击了。 此刻,由于十分担心处州城内的老师及其家人,秦刚也手持一杆长枪冲在队伍之中,赵驷来不及安排他人,便亲自守护于他的外侧,清理掉任何敢于靠近的匪兵。 由于他们是从阵后冲入的,匪兵们多数是背朝他们而立,所以他们的攻击会显得轻松了许多。尤其是像秦刚这样手持长枪的,大多都是从这些人的后心扎进去,再挑翻于地,在连续结果了数名匪兵之后,秦刚都觉得握枪的双手虎口隐隐发麻。 正在此时,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开阔,原来,由于匪兵出山林后,摆开了阵形偏宽,他们已经从右侧的位置击穿了对方。同理,从城里冲出来的绿曲兵也已击穿了左侧。 “跟我来,再从中间杀回去!” 还没等到秦刚他们准备从中路回去杀一轮与自己人会师呢,匪兵已经全面溃散了。 匪兵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才彻底溃散,并非是他们的意志力或者是训练有素。恰恰却是因为他们都分属于不同的山寨,即使在一开始时已经亲眼目睹到了大量的伤亡,但也是因为认为这只是其它山寨的损失,与自己关系不大而有点漠视。 而当两支绿曲兵开始贴身杀进来、每一家山寨的人手都开始出现明确的伤亡之后,再剩下的人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意志,尽数开始逃跑了。 而在这其中,居然还出现了有人拉着身边的匪兵一起主动扔下武器,整整齐齐地跪下投降,带头的人还在尽力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纸片高声叫道:“我有优惠券,我有优惠券,我们都是主动投降的!” 于是,整个战场上,倒下的、逃走的、再有主动放下武器投降的,很快就只剩下中间一块还有着七八个人护着一名骑着马的人聚在一起,背后那杆原本应该在战场上起到维持军心作用的陆字大旗,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没有人再关注它的存在。 秦刚与赵驷收拢起手下慢慢地走了过去,只见正中骑着马的那人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尤其是看到甚是年轻的秦刚之后,他的眼神一聚,并高声问道:“你们,你们就是绿曲兵么?你就是那个秦刚?” 赵驷举刀喝道:“败军之将,在我秦先生面前,还不立刻下马受死?” 陆安喃喃自语道:“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一支几十人的队伍,竟令我千人之众惨败如此!我陆安还有何面目活于这个世上!” 话语说完,陆安突然拔出腰刀,赵驷一惊,赶紧往前踏出一步,半挡在秦刚的面前。 却见这个陆安却并非是想偷袭,而是反手一刀自割于脖颈,随着一股鲜血喷出,便直直地从马上摔倒于地上。 赵驷只是护住了秦刚,并无阻止其自杀之意。而随着陆安饮刃自尽,其他围在其身边的人皆是纷纷扔下手中武器,尽数跪倒求降,唯有其中一名似道非道、手持羽扇之人却还站着那里背手不动。 “你!还不投降?”赵驷踏步上前斥道。 “我乃栝苍山赛诸葛……”宫军师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赵驷怒起一脚踹倒在地,并对旁边人喝道:“全都给我绑起来!老子可没那闲功夫听你们的废话!” 于是,赵驷留下来安排众人进行打扫战场、处理降兵之事,秦刚则由城内攻出来的两个中队长陪同着赶紧进城去看望老师。 进得城门,尽管通道已经清理过,但被砍死、砸死、烧死的尸体依旧还是堆于两边。进得城门后,更是见到一片惨烈之状,秦刚不由地立即询问身边之人:“我们绿曲兵的伤亡如何?” “回秦先生,多亏了秦巡检的计策安排,我们提前设下了埋伏,出其不意而进行突袭,所以这入城的匪兵尽数被围歼,而我们的人只有五六人轻伤,却没有一个有性命之忧。”那个中队长林剑十分兴奋地回答道。 正在此时,秦观已经带着雷雨等人从城墙上下来,见到秦刚更是兴奋:“徐之,亏得你带人及时赶来,解了这山匪围城之困啊!哈哈!” 秦刚却是感慨地说道:“学生在城外冲阵之余,的确是有过这么一点感觉。但是在进城之后,再看到老师这里面的布局与战况,我才明白,处州之战,学生倒成了一个‘摘桃子’之人啦!” “哦?何谓之‘摘桃子’?”秦观有点不解。 “对于处州城的防御之战,老师提前进行了栽苗、浇水、育肥,种好了一棵桃树,又结出了大大的桃子,几乎已经将这些匪兵尽数歼灭。而学生却在这个时候才匆匆赶到,在城外地阵冲杀,看起来好像是起到了好大的作用,不就像这个时候再从树上摘下几枚成熟桃子的那个人么?学生着实有愧啊!”秦刚正色解释道。 “哈哈!徐之你不要客气。这守城之战,若是没有你手下的这四队绿曲兵,老师我也似那无米之巧妇,除了紧闭城门死战死守之外,无计可施也。所以我们师徒二人之间,就不要相互吹捧了,赶紧去见通判与都监吧!” 这次守城,虽然基本肯定山匪只会从南城门进行攻打,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李通判、吴都监及其他官吏各自带了一些保甲与百姓,监督着另外三座城门的防守。 而到了此时,匪兵既然已经全部被击溃,秦观早已让人传了信过去。 他们刚来到州衙门口,就已见到另三处城门回来的众官吏。 李通判兴奋异常,远远地就大声笑道:“我本以为请得少游兄做这巡检,若是能够守住城池,保得处州城池不破便是大功了。却不想少游你这师徒二秦,竟能里应外合,尽数杀退匪兵,此为处州大捷!百年以来罕见的大捷啊!” 秦观拱手谦虚道:“全仗李通判居中调度、简拔决断,又有全城百姓支持、保甲用命。当然,小徒先后派来支持的两批护酒家丁,也是出了不少之力。” 虽然全城刚刚历经了一场凶险无比的大战,此时的李尧倒也没有忙乱,立即开始吩咐安排各个官吏,着手安排着战后各种现场清理、秩序恢复、损失登记、人员记功、治伤怃恤还有囚俘管理等等一系列工作去。 最后再将秦观与秦刚请入州厅谈事。 “处州有二秦,是全城民众之幸运,也是朝廷之福德。”李尧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本官前两日在向两浙路发求援急信时,就已随信附上弹劾那张康国的本子。这厮自是回不来了。关于眼下这处州大捷之奏本,想与两位商量一下,如何来写?” 秦刚有点没听明白,便道:“这处州一战,全仗通判能简拔家师,巧作安排,又有众人鼎力、细作准备,此后得以全城官民一心,用命决战。照实写去,不就行了吗?却要商量何事?” 秦观却是明白了李尧的意思,便接口道,“这朝堂中人,自是不愿看到我有功在身,若是强行上报,极有可能连这这场大捷都会被略过。到那时,岂不是让那张康国逃罪,又伤了处州军民用命保家之功?” “少游兄看得通彻!”李尧点头赞叹,转而说,“但我等又决不会冒领此功。所以,本官有一建议,这处州大捷的主功之人,应由徐之你来代师承之。而我想你们师徒,二人一心,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体,不知可否?” 秦刚一听,自然是连说“不可”。可却禁不住李尧极力劝说,又对其细细分析其中的缘由道理。 最后还是秦观开口道:“徐之你就不要反对了。不说别的,你只要想想那永城县一役,虽然那里的知县在上报奏章里,将为师列为主功之人,但是最后的结果又如何呢?” 秦刚听了默然不语,想想的确事实如此。 “再说了,你的兵法军事,原本就是师承于我。所以,李通判以你之名向朝廷报请功绩,如得彰表,那便就相当于是我的荣耀;朝廷若有对你的封赏,那便如同对我的封赏一般!” “少游之言善之!”李尧赶紧定调,“本官就按此商议立即上书请功!而且徐之你也莫为尊师不值。其实经此一役,在这处州城的内外,如今还有谁家不知道少游兄的英勇指挥之名,又有谁家不会感恩歌颂少游的功德呢?!” “就是就是,值此一点,吾心足慰矣!”秦观也笑道。 第150章 献策定浙南 城内战场的清理工作并不难,攻入南城门的匪兵大多都被击毙,只有极少数的被俘虏。 而城外的战场清理就复杂了,主动投降的相当多,再加上一堆受伤后被俘虏的,赵驷让人在城外简单修了一座栅栏,围起来了足足有三百多人。 这帮匪兵,来自不同的山寨,他们这次出来,本着就是想攻进州城里大抢大掠一番,随身只带一两天的干粮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后勤保障,这一下子被俘虏了后,变成了需要给他们提供接下来的伙食。 当然,对于刚抓住的俘虏,为了管理方便,一般情况下需要先饿他们一两天,这样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只是再之后将怎么办呢?再饿下去是要出大问题的,到底是释放他们,还是其他有什么样的安排,赵驷拿不出主意,只能过来请教秦刚。 说实话,秦刚也很头疼:这些做了山匪的人,虽然大多都有一些劣迹在身,但也并非全是大奸大恶之人。所以要是真的把他们都按从匪的罪名转手交给李尧那边去处理的话,大宋时对于匪徒的刑律惩罚过严,于心有所不忍;可要是把他们收容起来,到底能让他们做什么事,如何解决接下来的各项开销等等,可都是一个个的难题。 所以,之前在俘虏零零散散出现的时候,秦刚通过给他们发放优惠券后再行释放。表面上看,先是体现出了他的为人仁慈与宽厚,实质当这些人如果万一再次回到土匪群体之中后,就会因为这样的政策瓦解了他们在再次对阵时的抵抗意志。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优惠券的效果是相当不错的,是可以继续沿用这样的处理政策。 正好,秦刚这次去婺州张罗酒水生意时,正好看到一家印社,还专门在那里印制了一批空白的优惠券,正好这次用上,省得像之前一张张地都要手工画了。 “先把上次有优惠券的人拉出来,然后让他们自己去各认一个人,这些人,每人再发一张新的优惠券,然后都可以直接放了!” 于是,一堆人屁滚尿流地上来磕头拜谢,先领了空白券,然后再排着队到秦刚的面前,报上了各自名字,再看着秦刚在上面画上他们视为天书一般的花体姓名字母。 不过这个是相当重要的,刚才就有两个人为了一张券争执起来,都是那优惠券是自己的,被另一个人来冒用。这秦先生就问了他们的姓名,再瞄了一眼券上的神秘字符,便一下子就断定了是谁冒用,并将此人重新关押了起来。 当一个个排队的人都各自领了填好姓名字符的券离开,到了最后一个人。 “姓宫,名十二。” 秦刚落笔如飞,听着字音便龙飞凤舞地画上字母,随手交给对方,却发现对方拿了之后,却没有像别人那样拜谢后离开,反而是双手奉上后再道:“在下宫十二,敬仰秦先生大智大勇,愿从此追随先生左右,为先生效命。” 宫十二的声音并不大,但却令四周的人很惊讶,但也有人很快认出,他便是那个先为铁壁山军师、后又是朱山坳军师的那个人。之前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想装出一点风度,却被赵驷一脚踹得老实了许多。 “哦?”秦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说你想要追随于我,可有什么可以追随的本事?” “在下明白秦先生此时之困扰,愿为先生献计!”宫十二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行啊,你随我来,好好地讲一讲。”正好都处理完了第一批俘虏的事情,秦刚也对此人有点兴趣,便带了宫十二到后帐,赵驷坚持跟了过来。 宫十二倒也一脸正色,虽再无先前的倨傲之色,但也没有其它匪兵的那种谄媚之像,他先是恭敬地向两人行过礼,之后再说道:“在下之前两次与秦先生为敌,也让人搜集过情报。无论是酿酒、训兵、炼剑、烧瓷等诸事,不论先前是多普通简单的事情,凡是经过秦先生之手,便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变化。而秦先生之志,既非单纯地赚钱致富,更非在这处州之地为官做吏。是一个可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大智慧之人、大追求之英雄。宫十二愿奉秦先生为主公,以微薄之力供先生驱使……” “别,先别,我还是想听听你说的我现在有何困扰?你又有何计策可解?”秦刚赶紧打断他。 “秦先生当下之困,应为如何处理此战所收俘的这数百名俘虏。”宫十二言之凿凿地说道。 秦刚却没想到能被他说中,倒也有点认真起来,嘴上却道:“我为何要为这些而感到烦扰啊?这事非常简单。我可以送他们见官,可以释放他们回家。就看我心情好了!” “送官,有违秦先生之仁义之心。他们虽是山匪,但多为穷苦百姓。山匪但凡要送官,依刑律杖责后流刑,但是九死一生之局。释放,他们多无谋生出路,大半还会重入山林再为山匪。以这栝苍山之大,匪患难绝,所以屡捉屡放也非解决之道也。”宫十二说得是一板一眼,就连一旁的赵驷也听得是目露赞许之色。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个问题,那你却有何计策可教我?”秦刚直接问到最重要的问题。 宫十二听得此问,便知自己在前面说对了,于是便更有信心地说道:“其实在下前面已经说过,这各处山匪,多为穷苦人出身。多因官府无道、以致生活无着,被逼无奈方才上山为匪。山匪又转而为祸于地方,于官于民,皆是无尽之患。其实栝苍山里的山匪还不同于他处,他们在山中的日子也极为不易,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但凡都够找到可以保证日常生活、或者是能够养家谋生的出路,这些人便会立即转身下山成为良民,更不乏从中找出忠诚之人,可为主公大业而倚撑、而驱驰!” “咳!我这里可不是你原先所呆的那些山寨,所以我再强调一下,你不得再称我为什么什么‘主公’!那无须提什么什么‘大业’!”秦刚皱了皱眉指出,但是却是从刚才的话里面的确是听出了这宫十二多少倒是有些见地的,“那按你所说的,为何说我就能给他们以生活的出路呢?” “开矿、烧窑、酿酒、炼剑,秦先生在处州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需要大量人手进行扩张生产的活计。” “这些活以前处州就有,为何以前他们不去干,而非要到我这里来干?” “他们中的确有些人在上山之前干过这些活计。但是,在秦先生来处州之前,无论是龙泉的刀剑,大窑村的青瓷,还是山哈部落的绿曲酒。不仅仅只是一些有着微薄利润的小生意,偶尔有人做得好一些,但也因为运不出大山、卖不上好价钱。但凡有点灾害变故,或者是遇上了官吏为难,随时便会赔本破产。” 宫十二说的的确是处州这一带民众生活的真实现象。 “但是秦先生在做的这些生意却完全不一样,具体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和大家一样,看到的是最后不一样的结果。只是过去的孙寨主、还有陆寨主他们的头脑太简单,他们只会想着动手来抢。可是问题却在于,就算是抡刀动枪的实力,也比不过秦先生,所以落得了现在的这个下场。在下读过一些书,只是各种无奈之下才进了这一行,今天有幸能够与主、与秦先生多说了这么多的话,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斗胆想给这些曾经一起在山上谋生活的兄弟们说一句,为他们谋一个靠得住的未来,还望秦先生成全!”宫十二说完,却是一掀衣襟,第一次给秦刚跪下了。 “宫兄弟请起。”秦刚听得他的一番话不仅说得真切,更是站在了大义之上,不禁有点动容,但还是反问于他,“可我为何要费心费力安置这么多的山匪呢?” 宫十二被扶起来后,继续说道:“我向秦先生进此言,有三大功德理由:首先,这栝苍山脉,乃天下十大洞天之地,号称有七十二峰二十四寨,向来是官府力有不逮之地,如今最大的两家,也就是朱山坳与铁壁山,都已经完败于秦先生之手。其实完全可以挟此威名而为底气,在下不才,在这二十四寨中多少也有些薄面,愿为秦先生而去四下游说劝导,可助先生与尊师为朝廷立一个‘平定此地百年匪乱’之大功,此乃功德其一!” “其次再来看,无论是开矿、酿酒、还有烧瓷炼剑,其实原本都是一方水土供养一方百姓之根本。而秦先生拥点金之妙手,能令这些寻常生意皆成厚利之产业。何不广兴百业,多雇生民,往大里讲,是以大兴百业而来改良处州民生之荒凉;往小里说,那是分以微利以养润小民及其家人的生存之事,此乃功德其二!” “再来看两浙之地,越地之间实际多出悍兵。先前这些山匪所遇秦先生者,多有败绩,实质并非兵之过,而为将之惰。这二十四寨数千之匪兵之中,如果能收其精锐,选其善斗之士,便可立成一支可征讨四方之虎狼之队,更是为其中之大好男儿开拓建功立业之遇,此乃功德其三!还望秦先生万万不可再作推辞!” 这宫十二每说一点,秦刚便与赵驷则对视一眼,直到这三点说完,两人却在心底里暗暗吃惊:因为这宫十二所说的每一点之言,岂不正是把他们当初在高邮湖上,希望改造神居水寨的想法、目的与思路,又在此大山之中再来了一遍么? 这里面所说的,的确便是在这个时代里的真知灼见。 于是,秦刚便收起了一开始曾有过的轻视之心。转而向宫十二细细问起其他一些山寨的相关情况。 据宫十二所讲,就是这次进攻处州的战役,正是有了领头大哥的朱山坳相邀,但凡稍有点规模的山寨,都得到了陆安的邀请,不管愿不愿意、也不论看不看好,总是要给点面子,多多少少地都派出了一些寨兵参加。 而眼下的这场败阵,无论有没有败兵逃回去,至于过了今天,“近万山匪攻城不下,却被反攻得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一定会传遍整个大山区域,而只要是有过参加的这些山寨,如今必然都会成为惊弓之鸟。 而宫十二的出面,不过就是在他们的面前再稍稍作些拉弦之声就可以完成镇住他们了。 并且,据宫十二所言:还有一些山寨也会或这或那地涉及到开矿、烧瓷、酿酒等等的副业。只可惜他们往往都会存在着管理混乱、水平低下的毛病,勉强能有一点收益而已,却是有着极好的收编改造的基础。 秦刚思考了一会说道:“闻宫兄弟之分析,确有一定道理。而这所有一切之关键,便在这栝苍山其余各山寨是否真心愿意归顺这一点,对不对?” “正是。其实这剩下的二十二寨中,也无须一家一家地全部跑过来,实际上,只需要再说服六七家稍大一点的,那么剩余者便会闻风而从,无须多虑!在下在此立下军令状,只需要给十天左右的时间,宫某就有把握把这些山寨尽数说服并答应归降。”宫十二肯定地说道。 “那好,这件事也就如此交给宫兄弟去办。并且还可以告诉他们,只要答应归降从良,十日之后,我会在山哈部落那里为各位举办一场栝苍英雄宴,诚邀各寨英雄共商大计!” “属下定将不辱使命!”听闻自己的这些建议居然尽数被秦刚所接受,宫十二深感兴奋地保证道。 待宫十二离开之后。赵驷便问秦刚道:“秦先生倒也信得过这个宫十二?” “也未必把话说得这么早,主要是此人的确有点想法,思路也颇为清晰,所以我想让他去试一试。所以,他是自领了这个任务而去,便就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劝降劝成了,的确就会是件一举两得、利国利民也利于你我的大好事情;一种是中间出了问题,也也就是没劝成,其实也不过是回到了维持当前现状的地步而已。所以这样的一笔生意,至少不会赔本,我觉得是可以尝试的。” “只是,若要收降如此之多的山匪,我担心我们人手会有点不足。”赵驷提醒。 “嗯,山匪皈正,无非两条路,绿曲兵这边问题不大。只是要到各个作坊的话,的确是缺了些人手。”秦刚想了想,便道,“我来给乔山长去信,看菱川书院能否支援几个善研究与实践的学生,一则对这些作坊的技术作些革新,二来这些读过书的人来管理他们,也能服众!” “此法甚好。” 正因为有了宫十二的这些建议,剩下来的那些俘虏也就不难安排了: 秦刚先让赵驷从中挑选一些性格老实、身体素质优秀的人,直接将其编入了绿曲兵中,让原来的老兵“以老带新”进行了第一轮的扩充。 绿曲兵这次还是继续维持了原有编制体系,但是将三人一个小组直接扩充至六人一个小组。进行了一个阶段的强化训练之后,只要能够通过严格规范的考核,通过之后的新兵便可以同样享受与老兵相匹配的兵饷待遇。 这一条件顿时让这些新兵的热情高涨,也正如宫十二所讲,出自于浙南的这些士兵的身体底子非常好,作战风格也相当地强悍。一旦有了绿曲兵里的规范管理与先进战术的加持,绿曲兵的士气不仅没有因为他们的加入降低,反而更强盛了不少。 剩下来的那些俘虏,其实大多都是愿意努力干活的——只要能够让他们吃饱饭。 处州一带生活的艰难,使得这些已经上山的匪兵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如果不给他们找一条靠谱的生活出路,在释放了他们之后,大多部还是去投奔另一个新的山头罢了。 在一一询问了他们各人的手艺特长,也就分门别类的先安排了一些人去计划扩张的酒坊与剑坊做帮手。 而没有什么特长却只有力气的,现在正好在附近有好几处的铁矿缺乏大量的人手进行开采。 之前宗离就告诉过秦刚,龙泉附近的山里,有几处非常好的铁矿,官府嫌这里太偏僻,采出来的铁矿石运出去的成本太大,也就一直没有去开发过。 现在秦刚正好还要扩张绿曲兵,武器有很大的缺口,仅仅只是搜集本地市面上的铁料已经不能满足需求了,于是也就需要正儿八经地要开始开采铁矿。 负责采矿炼矿的负责人也不需要另找,宗离的三儿子宗阿三正合适。 自从得到了秦刚关于生熟铁炒钢法的指点后,他就一直专注于炒钢配料的研究,反复地尝试不同比例的生熟钱混合后的成料性能,甚至还掌握了通过观察铁水状态、炒炼时间等等细节,也掌握实际精铁的性能。 秦刚向他提出,专门给他在矿场的一成股份,由他来负责新设铁矿的开采与矿石的基础治炼。这个提议令其喜出望外。其实很早之前他就感觉,自己在炼剑铸剑一事上,不如两个哥哥更有天赋,能够继承家业,而炒钢炼铁,对于他来说,也算是承袭祖业的另一条光明大道。 宗离在龙泉发现的两处铁矿都属于浅表层的矿藏,直接在矿区地面上就可以开采,宗阿三从赵驷那里挑选了合适的人,就在矿区附近建起了炼铁炉,直接接受父亲那里的需求订单,按照要求,炼出相应需求的生熟铁。 在铁料供应得到足量保证之后,秦刚索性就帮宗阿大、宗阿二再度与父亲分立出门户,帮助他们每人都独立新建一处剑炉。实际上就是将宗家的剑铺扩张成了三家,而这三家新剑铺,也就因为掌家人的技艺与偏好的不同,慢慢地体现出了不同的优势与特色,宗老汉的长枪阔刀、宗阿大的软剑精钢、还有宗阿二的坚甲亮铠,都呈现出了比其它家非常明显的特色优势出来。 宗阿四年纪偏小一些,则跟在父亲身边继续学习帮忙。 秦刚的这些行动,实际上是绕不开各个属县知县、主簿等人眼睛的。 他们在袁毂为知州的时候都显得是老老实实,恪守职责。但是在张康国来之后,一转眼也就随其一起横征暴敛、肆意欺压百姓。说白了,都是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场老油子。 不过,老油子也有老油子的好处,他们的原则就是:谁有权势就认谁?谁给好处就跟谁。 眼下支持秦观与秦刚的李通判在主政,他们立刻再度回到了既配合又懂事的状态。 秦刚与赵驷的绿曲兵的惊人战斗力在这次战役中被彻底曝光了。虽然从人数来说,总体人数未过百,又与山哈族里的寨丁混在一起,继续说成是秦刚生意上的护酒兵丁也算过得去。 不过,从这次战斗中,州城武库临时配发的大量铠甲、神臂弓等官制器械,秦刚却是有点舍不得再还回去。 经秦观点拨,便借鉴了熙宁六年制订的“勇敢效用法”,报请李通判,以处州厢兵不至,城防空虚为由,选募赵驷为处州效用大将,定员五十名,征用了部分绿曲兵为处州效用。也就是相当于民兵、志愿兵的意思。 当然,赵驷的这个所谓“大将”与前世后世的“大将军”完全是两回事,它就是大宋朝的一个没有品级的军士之名,听着甚是威风,实际就是不拿薪水、全凭靠军功赏赐为生的志愿兵军官。当然,秦观指点的这招,主要是为绿曲兵因此而可以获得官方身份的保护,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使用州武库的装备。 赵大将带着十几名已名为效用的绿曲兵,到了几个辖县以清查逃匪为名,耀武扬威了一把,很是令这些地方官员老实了许多。 尤其是处州防御一战中,由于李通判与吴都监的有意推动,这场战役原本是秦观在城中设伏,全歼入城及攻城五百余人后,再与回援的秦刚所率人员里应外合,大败城外的另外稍多一点的匪兵,最后被传成了是秦刚、赵驷率二十余人在处州城下大破近万山匪的惊人奇迹! 而同样是秦刚与赵驷两人,他们上半年在永城县十八骑破千贼的事迹邸报上还登过。 一时间,崇拜者、畏惧者、拍马屁依附者,处处皆见,但是非要说此时敢于去质疑或举报他们私自开采铁矿石并进行铸剑生产的人,估计全州也找不出一人。 为保险以见,秦刚还是通过山哈部落的蓝首领,向州衙申请了在处州地域开采铁矿的许可。而李通判则以这次守城战役平匪损耗大量兵器铁器为由,直接就给批复了,而他所列的条件就是这样的铁矿,应该每年向州库上交生铁一千斤。 虽然开矿的申请最终需要得到江淮提点坑冶铸钱司的批准,但在当下处州的非常时期,先由州官许可,稍后再上报补个手续的事情,这在大宋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第151章 栝苍英雄会 宫十二不负重望,陆续传回了劝降工作进展顺利的消息。 以他原先就曾有着的江湖名头,再加上这次作为“秦先生”的特派使者之名,主要拜访的七家大山头,上来就已被处州一役的惊人战果吓坏了,当场立即答应归顺的便有三家。 然后还有另外三家在其一番话术劝说之后,答应好好考虑一下,尽早回复。 不过,在拜访离处州城最近的大仓山山寨时,竟被这里的正副寨主两人给鄙视了,这个山寨虽然没有参加过前面两次的交手,那倒不是他们害怕,而是打心底里并不是很服气朱山坳的陆安,而且最后陆安的覆灭,更是令这两名寨主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于宫十二的提议,两人直接出言讥讽他是“三姓家奴”的“软骨头”,并放言称自己的大仓山是铜墙铁壁,不管是官兵的围剿,还是现在所谓绿曲兵的威胁,都不会放在眼里。 大仓山放出这句话,的确是因为他们在过去官兵的多次围剿中,都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也就有了拒绝宫十二的底气,而且说到了最后,还非常不给面子地将宫十二等人直接赶出了山寨之外。 这一下便让宫十二感觉很丢面子。 不过这次陪他一起去的雷雨倒是在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地安慰他,说是这次与他一起进寨时,沿途已经基本看清楚了大仓山的防守状况。在他的眼里,这大仓山的人手绝对比不上朱山坳多,而山道防线也比不上铁壁山险峻。实在是不清楚他们的那股自信心是从何而来。 正好,前面的山寨都挺老实,态度都挺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也是需要挑一家进行杀鸡儆猴敲打敲打,好好地再次展现一下绿曲兵的真正实力。 果真,在回去之后,赵驷眼都不眨地就同意了雷雨的提议,因为他也想检验一下扩兵之后的绿曲兵现状。 说句实话,之前铁壁山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朱山坳倾巢出动却有去无回,这两件事情只是传播出去了一个结果,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中的作战细节与实际状况。 所以还是有些人——尤其是这大仓山的两位寨主,并不认同这两件事会与秦刚及他的绿曲兵有多大关系,他们会有自己的解读与理解,并把这两场胜负看成只是两场意外罢了。 所以,大仓山寨很不幸地成为了抗命拒降的示范典型。 仅仅就一个夜晚,两个加强中队的绿曲兵一前一后,仿佛像是从天而降的天兵一般,视两个寨主精心构筑的大仓山防线如纸糊的一样,无情地进行扯开与突破,并非常果断地实施了斩首行动。 失去的寨主的大仓山匪兵也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勇气、尽数投降。 值得一提的,此战之中,在处州战役之后加入的新兵表现尤其可圈可点,他们的战力与战果甚至都还优于原先的山哈族兵。 要知道,仅仅在半个月前,他们还是在对战中被蹂躏、碾压的对象,如此短时间内发生的这样的巨大变化,显然也高度证明了当前的训练方法与作战思路的先进性。 毕竟,当精良的武器、成熟的战法与科学的指挥,将士兵在战斗的生命风险大幅降低之后,每一个士兵都可能迸发出不可想象的勇气与强大的士气。 更重要的一点是,与之前的山哈族兵相比,从俘虏中挑选出的新兵的心理优势则更加地显着与突出,他们渴求通过立功与洗刷自己的过去,他们渴望通过打胜仗也证明自己能够在新队伍中存在的价值,并在随之而来的胜利战果的验证之下,变得更加地勇猛与自信。 大仓山被平的消息一经传出,尤其令人震惊! 毕竟,铁壁山算是被偷袭,朱山坳算是自己轻敌而出,而这次的大仓山,则是作好了充足的防御准备,可依旧没有改变被轻松抹去的事实。 消息传出之后,包括那原本说还要考虑的三家,以及剩余的那些中小山寨的心态全都吓崩了,忙不迭地送来降书降信,并尽数答应参加数日之后的英雄大会。 而这样的好消息传到了处州通判李尧那里,这厮也要幸福坏了。 他也不顾之前那封关于“处州守城大捷”的战报报上去才没几天,立即又殚精竭虑地将“处州二十四匪寨悉数招安归顺”一事再写了一封花团锦簇的奏章,一式三份,分别投向杭州两浙路、真州江淮制置发运司与京城政务堂。 相信这样的一大功劳再报上去,即使不能够将他立即调转升职,至少也会让他在代理主持处州的位置上坐得更加地稳定了。 所以,还是自己当初当机立断,押对了秦观与秦刚这对师徒的宝啊! 山哈部落,栝苍英雄大会。 原本只是秦刚为确定宫十二献策可靠程度而随意想出的一个话头,但是,对于最终要承办这场大会的蓝首领来说,却是整个山寨里无比重要的头等大事。 之前,他对于当初未能坚持派出寨兵一同参加处州城那场震惊两浙的保卫战而耿耿于怀、懊悔不已。在那场战役中,哪怕他只是随意派出三两兵员,按照大宋对于归顺朝廷的少数民族赏功惯例,至少也可以让他得个团练副使之类的虚职封赏,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但那也是证明了他蓝小二可以成为历代首领中第一个可以享受这一荣耀的首领啊! 不过,之前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而秦刚再告诉他,即将在部落里举办的这次英雄大会,它的意义与作用不亚于之前的那场战斗。因为只要愿意前来参加的山寨,即意味着对于朝廷的归顺。 假如真如宫十二所讲的那样,能将栝苍山中的所有的大小山头一并劝服归顺,那这场功劳,也将会是大宋立朝以来,在这两浙路中破天荒的头一等大事件。 所以,能承办好这样的一场英雄大会,他们蓝山哈部落所能表现出的,无论是对于处州百姓的功德也好、对朝廷的功劳也罢,都将是不可限量的。 有些提早赶到山哈部落的山寨首领闲着无事,正好大仓山寨离这里不算太远,在雷雨的热情邀请下,便一同前往一览。 当众人亲眼目睹到这座山寨尚存的关隘、哨卡、寨门寨墙等等一应俱全的防御设施,再想到即使是这样的坚固防御之下,依旧免不了被绿曲兵一夜平定的最终结果。 在场之人,无不表现得惊讶万分。他们其中也更有许多人在暗自庆幸,如自己家里那种四处漏风、像破筛子一样的山寨防守,没有提出反对归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他们一路上对于雷雨的态度,也越发地表现出恭恭敬敬,唯恐自己会步其后尘。 而到了正式约定的这一天,所谓的栝苍山二十四寨,除了不复存在的三大寨以外,其余的二十一寨寨主尽数来齐,无一缺席。 蓝首领携部落里的主要长老,作为东道主出寨门迎候,而且他还有意要彰显一下自己的实力,让自己那些经过赵驷调教过的数十名寨丁分列两边。 这段时间,部落里的酿酒分成很是丰厚,蓝首领也学着绿曲兵那样,在寨兵们的身上花了不少钱,为他们更换了全新的皮甲。更重要的是,尽数换上了从宗家剑铺买来的新式钢制刀枪,远远看去,便是持枪鹄立、济济沧沧的一排排,很是威风。 有些是在当天才来的一些寨主还在底下悄悄地相互交流:“这些便是绿曲兵吧?你看人家的那种装备、人家的那种气势,难怪那么能打仗!” “不对呀,我怎么看他们身后的旗帜上写的大字是‘蓝’字啊,难道这些只是蓝山哈的寨兵?” “蓝山哈他什么时候能够有了这么精壮的队伍?难不成,是他们把绿曲兵借过来些,来充充门面的吗?” 很快,这些人的疑惑,在被引路人引到了观摩席位之后,就得到了另一个准确的答案。 通报司仪之人一声高喝:“处州勇敢效用大将,赵驷到!” 只见赵驷身着一套尉官的盔甲,配在他那高大的身材上显得是更加地威风凛凛。而随着他大踏步地走进来的,便是全新装备后的处州效用队伍。 由于配备了足额的神臂弓,绿曲兵总算补上了远程打击这一环节的短板。 最早每个中队只有九人,吸纳了新兵之后,扩充到了十八人,便专门设立了六人的弓箭队,增加了一个刀枪小队。整个中队进行出击时,先由前面的弓箭队进行远程射击,然后两个刀枪小队突前交锋,弓箭手退回后方进行掠阵支援,另外的两个刀枪小队进行两侧防御。 此时,跟随赵驷一起出场的,便是正式归入处州勇敢效用中的三个中队五十四人。无论是其武装到牙齿的武器装备、还是整齐划一的行动动作,关键是每一个士兵脸上的果断坚毅的神色,众人立刻觉得在寨门外见到的那群寨兵不过只是一群花架子而已。 对啊!这才应该是真正的绿曲兵啊!每一人从场中走过时所踏出的步伐,都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敲打着那些寨主的小心思:都给我老实点,算算自己手底下的那帮人,经得起这样的部队打击吗? 秦刚此时正在一旁的寨楼上与宗离一起观摩:“宗待诏,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先前这绿曲兵换装了宗家刀枪后,算是整体战斗力都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而今天你看,又靠了这些鲜亮的衣甲再进了一步。其实我在想,等阿三的冶铁场开张了后,可以再好好地琢磨一下如何把板甲、全盔以及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些面具都做出来的话,咱们这个部队的模样,啧啧!那是……” “秦官人请放心,只要铁矿能顺利地开采,这些铁料的供应不再担心的话,老汉与几个小子,一定会帮秦官人将所需要的这些东西都全部琢磨出来。” 下面的英雄大会,正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进程进行着。 第一个流程,便是赵驷入场之后的阅兵仪式: 鲜衣怒马的效用绿曲兵整齐划一的列队全部走过,踏出的步伐、挥出的动作,都在狠狠地震动着在场每一个山寨首领的内心。 随后,一声响亮的号角吹起,几十名绿曲兵立刻分成了相对的两个部分。一方进攻、一方防守,虽然场上的人数就只有看见的那些,但是这些士兵所表现出来的,似乎却是有着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场上喊杀之声阵阵,兵械相交之声不绝于耳,这边有攻势凌厉的冲阵之法,那边便有滴水不漏的守阵之策,两边的人马你来我往,虽然有着非常明显的演练痕迹,但是如此的拼斗也是让一群昔晶的寨主在那里站得看得都有点腿软了。 而场上的这些绿曲兵们却依旧精神饱满、气势如虹。 所以,这时再联想到“两家山寨一夜被平”、“数千强兵一战全歼”的实际案例,想想看着眼前这样的神军存在,还叫大家怎么还敢安心去当山匪呢? 于是,接下来便是代表官府的吴都监出场讲话了,他非常客气招呼各位可以落座了,然后充满感情地说:“这处州本乃艰难之地,地方民众的生存多有不便。所以朝廷本着宽宏大量、体恤民情的原则,对于诸位之前误入歧途的事情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与极其宽厚的谅解。所以,这一次,希望能够以绝对和平的手段来一起解决这一难题。” “经我处州的李通判向朝廷的多方恳请,终于为诸位请来千载难逢的大恩典:只要各位能够主动向官府归降,便可就从今日开始,既往不究。同时,还可以根据各位之前的势力范围不等,一一核实之后上报朝廷,给予各位不同的官职分封。” 这些话,这些首领原先只是从宫十二的口中听了个大概,而此时,却是由正式代表官府的吴都监亲口说出,一下子令在场的大家都听得激动不已。 “所以说啊,各位想一想,咱们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还不就是为了能够有个封妻荫子的前程?还不就是为了能有一个不愁吃穿的富贵。就在眼下,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再者说,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都是江湖中人,总还惦记着与自己一起的随从手下。对于这一问题,我们必须要感谢一下秦先生,在他的努力之下,原来山寨里的从众,在就地解散之后,秦先生会在他们中间进行募工,而赵大将会在他们中间募兵,我们会在这里保证,一定会给山寨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都有一个可以被官府与朝廷认可的出路。那你们说,这算不算是个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大好结局?” 吴都监讲完,立刻便有识得风向的几位寨主站起响应,甚至还有人会上前立即伏倒于地,泣言朝廷天恩浩荡,罪民岂敢不从等等的话语。 这些人当然都是事先有过精心的安排与交待,也不会缺少识得清时务之人的配合。 随后,便是秦刚的正式出场。 他先是让人呈上了宗家的钢制刀剑、章家的青瓷器具,以及众位寨主都神往以久的绿曲醇美酒,声称麾下的这些产业,目前不仅仅在处州城热销,而且已经陆续推广到了温州、婺州甚至是杭州,所以对外的销路已经打开,接下来就将会迅速地扩大每一个作坊的生产规模。当然,这也就意味着需要招募大量的雇工,所以,刚才吴都监所讲的给山寨里的人找个吃饭的活计是不成问题的。 甚至,秦刚给他们当众所许下的工钱待遇标准,就连一些小山寨里的首领们自己听了后,都有点心动不已。 “而且,秦某也听说了,有些寨主多少也曾攒到了一些身家,手头也有点积蓄。”秦刚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你们都看过,我们产出的这些刀剑、瓷器与美酒,都会是畅销天下的精品,在运到杭州与明州之后,便就有机会参与到海贸之中。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听说过进行海贸所能带来的巨大利润,那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想像不到的。所以,秦某今天在此也郑重承诺,愿意将海贸这一块的业务拿出来若干的股份,欢迎与各位寨主,哦不对,接下来应该是各位员外、各位官人,一同参股合作,共同分润这一巨大的市场。” 这点太重要了。 毕竟有的寨主也曾凭借最开始的营生,在山上积攒起了不小的财富,对于他们来说,招安后的那份朝廷俸禄收入可有可无,但是如果能有一份可以不断扩大收益、甚至可以传承到子孙手中的投资产业,这无疑是最容易打动他们内心的。 于是,尽管先前只是慑于赵驷的武力淫威而来,来了之后也在心里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的众人,立刻全面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争先恐后地站起来,面对吴都监尽快表达着自己对于朝廷的感恩与忠心,对于以往所作所为的悔恨与忏悔。 而秦刚对于这样的结果显然是早有预料,而且为了趁热打铁,而作好了十分充分的准备: 在通往正式酒席的过道上,设了三张桌案,第一张的桌案后坐着的是吴都监的手下,他们会在这里指点教着各位寨主在各自对应的呈往朝廷的降书上面签字画押——毕竟也有些寨主是不识字,只能按手印了。 第二张桌案后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的是雷雨,几次突出的表现已经让他升任了副中队长,与各家寨主商量好何时去山寨接收寨兵、并安置分流的具体事宜。 第三张桌案后坐着的是谈建,他是代表秦刚,向少数有投资入股意向的寨主讲解关于海贸会社的具体情况、中长期规划以及如何参与海贸的相关事宜。 所以,这三张看似随意摆放的桌案,实质就是进入后面大厅进行酒宴的入场券,不论山寨大小,都要看看你在这三张桌案前的表现。 而过去之后,蓝首领精心安排的山珍特色、处州城里请来的大厨佳肴,尤其是今天可以不限量放开痛饮的绿曲醇美酒,令众位寨主恍恍然不知身处何方。 与席间众人最熟悉的便属宫十二了,由他走在前头,将秦刚一一引见到各家寨主的面前,并逐一地向秦刚对他们进行介绍,为他们牵线搭话,为他们挑引各种最合适的话题。 而且,他居然还有先见之明的提着一瓶早就用泉水调换过的绿曲醇酒瓶,总是恰到好处地在秦刚干完前一杯之后,再用泉水将他手里酒杯及时斟满。 “秦先生,刚才这几个人,都是安于现状且原本早就想走招安之路的,这一次,他们都与谈掌柜那边都签了入股海贸会社的契约。”宫十二边走边小声说道,“宫某建议秦先生可以多与李通判协商,能够给这几个人在处州下面的县里面授些实职。这样的话,就算为了手头的生意,他们也会与秦先生坚定地绑在一起。” “嗯!”秦刚听了后,还是赞许地看了看宫十二,此人不仅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十分精通,甚至也对官场里的些许规则有着几分了解。的确,收罗了这么多的人,还是要通盘考虑一下全局,只有把他们都安排在各个最恰当的地位,才能给自己在处州的立足,打造出一个最为有利的基础环境。 宫十二所提到的授职,正是之前吴都监承诺的给各家寨主的封赏,虽然最终都需要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但是对于这些地方上给予招安对象的芝麻绿豆官,主要还是要看本地主政官的推荐。 多数都是只拿钱无须做事的虚衔,但是为了地方治安,也可针对一些有影响的人授予一些实职,这些,都是秦刚可以考虑着手进行一些安排的。 一场栝苍英雄大会开毕。 栝苍山中,从此再无绿林英雄。 第152章 青山有金银 整个处州形势的变化,有点让人始料不及。 不甘于做个甩手掌柜般的知州,一心向上爬的张康国为解决秦观的影响,却无意中得罪了计划调防的厢军,造成了处州的防守空虚。而他提前征收的秋赋,又引来了垂涎的山匪。 山匪悍然围城,知州弃民逃命;秦观临危领军、城下一战成名。 而蝴蝶效应一旦开始形成,身处其中的任何人与事,都将开始有了不可预料的各种发展与变化。 其中,好的方面自然无须多说,而不利的方面也是突出其来,令人有点措手不及。 比如,眼下最尴尬的问题再次发生了: 秦刚的钱又不够用了! 上一次钱不够时是赵驷提出的,解决那次问题的,是从高邮携带了大笔现金银票的谈建。 而这一次,提出这个问题的,则直接变成了谈建。 自从来到处州之后,他成了秦刚的实际大管家。 在他的精细管控下,绿曲醇酒坊在不断增长的收入与酿造成本之间高速地滚动发展中。虽然之后绿曲兵待遇提得很高,同时在章家的瓷窑扩建、宗家的剑铺分立等等方面,都曾不断地进行着投入。但是毕竟还有着他从高邮带来了一大笔费用作为兜底,秦刚的总体经济盘子还是相对比较稳定的。 但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现在需要一口气收编二十一处山寨里的所有兵众。 尤其是在赵驷带着雷雨人去各处进行了具体的接管分流之后就发现,能分流遣散的,也就是愿意自谋出路的只有极少数。而绝大部分的人,几乎都选择了报名绿曲兵的选拔以及去秦刚的各个作坊里做工——这也十分正常,毕竟原先要是自己有出路的人,也不会选择来当山匪啊! 且不说,需要安置这些新的就业人数时,仅在扩建矿场、瓷窑与剑铺的规模,就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 虽然说,新增加的工人最终会给各家工坊带来更充足的生产力,从而确保可以出产更多的产品。但是,要想实际这种实际营收与利润的增长,还是需要一定的转化时间,而立即招进来的这些人手的吃饭问题,却是眼下实实在在立即增加出来的成本。 同时,更有压力的就是经过筛选并迅速扩增的绿曲兵,因为这里无法直接产生任何的收入,而高额的兵饷负担再加上快速增加的人数,这给秦刚的财政支撑所带来的压力,就过于沉重了。 “要不?降低从山寨里录用兵员的数量吧。我们可以提高从山寨里挑选兵员的标准?这一块的数量降下来,淘汰后的人就让他们更换作坊生产的出路吧?”赵驷尝试提出一个相对简单一点的解决思路。 “不行!”秦刚断然否定,“这里涉及到我们录用兵员的完整体系。如果提高标准,那么原先以低标准进来的怎么办?要辞退他们吗?这些都是问题。再说了,安置好原有的寨兵,是我们收降栝苍山山匪最核心的一步。否则,你把他们赶走,他们找不到活路,无非就是重新再推举一个大哥,再次落草为匪,我们之前的努力又有何意义?再说了,这本身就是我们对各家原寨主们的承诺,现在做不到了,如何取信于人?” “要么,我还是赶紧再去一趟婺州吧,看看能否多预收一点货款。然后我还可以再跑一下明州和温州,如果能谈成新的销路,也是可以多收几笔钱的。”谈建还是习惯性地总是想着自己能够努力做到的方面。 “建哥说的事,的确是可以再去努力一下。而且,哥窑的瓷器已经由扬州发往京城了,这笔钱虽然回得会慢一些,但接下来它们能给们带来极其可观的收入的,大家不用太担心!” 秦刚看了看他们的情绪似乎都有点低落,便开导并安慰他们:“你们看啊,眼下的问题,主要是日常吃饭的人多了一些,各种持续的开销大了一点。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干活的人也多了啊,所以各方面的收入终究是会起来的。无非只是眼下的难关如何过去?” 秦刚随意想了想便说,“处州城也有些有钱的大户,平时的关系也不错,我去找他们商量一下,拿我那宅子以及绿曲醇的销路作抵押,向他们借一笔钱出来,等扛过这段时间不就好了!” 对于秦刚而言,他大致盘算过自己目前在处州这里的总体产业收入,并十分清楚在大的方向上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而眼前所出现的这个困难,无非也就是之后经常会说的现金流问题,而面对现金流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行贷款拆借。 只是古时的借贷虽然也很普遍,但是大家的使用习惯与公众认识存在较大的差异。有钱人只会看中放贷,而极少会向别人借贷。而那时做生意的人,大多非常忌讳于借贷,一旦有了借贷的行为,多半会被人看成是他的生意经营出现了大问题,甚至是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才会采取的下下之策。 所以,当秦刚很随意地说出这样的一个解决思路之时,周围的几个人皆很动容。 尤其是站在一旁的宫十二。 自英雄大会成功办完之后,秦刚便让他一直跟随赵驷,以帮着处理后续的各种事情,所以像今天所讨论的事情也没有回避他。 “主公,宫十二有罪!”他突然上前一步,面对秦刚跪下,“望主公与两位大哥能够宽恕!” 宫十二的这个举动不仅令在意的人觉得十分意外,说出来的话,更是让大家摸不着头脑。还是秦刚立即上前一步,先是拖起了跪下的他,再认真问道:“宫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了几天,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赶紧先起来再说话!” “宫十二虽然之前表示要投靠主公做事,但是却妄自猜忌您的宽广胸怀,所以一直没有坦白尽言这栝苍山二十四寨背后所埋藏的秘密!”说着,宫十二就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并将其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秘密?什么秘密?”由于宫十二的举动过于古怪,秦刚也顾不上纠正他又称自己为“主公”的言语。 倒是赵驷伸手一把接过了这根布腰带,先是左右仔细看了看,然后便掏出随身的匕首,用刀尖挑开了两侧的线头,竟然很快就拆出了一个夹层,从里面掏出来一块折叠整齐的旧帛——果然是有东西的。 “此为栝苍山矿产金银图!”宫十二接下来说出的话,立刻吓了大家一跳。“宫某乃江南寻矿世家宫氏传人,从某之曾祖开始,曾在这栝苍山中探寻各处的金银矿藏近百年,已经积蓄了几代人之力,逐渐绘成了此金银秘藏图。但是,未等及我们家族积蓄到足够的开采之力,这些矿点随着大山之中的山匪横行,渐渐地多与这二十四寨的占有山之地而重合。在下也在探查并完善这份地图的时候,不得不投身山匪之列。” 听得宫十二如此讲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地图的由来等情况,赵驷不便自己去打开这张帛图,而是直接交给了秦刚。 不过秦刚倒没着急去看此图,而是微笑着问宫十二:“这么说来,宫兄弟之前献策让我收降这二十四寨,还是有着对于这些矿藏的打算与考虑在内?” “我宫氏乃寻矿世家,历来都有祖训在身,‘无德之人得宝藏,苍天可诛、世人可灭’。我宫家的各代家主都只是将寻矿探脉作为自家的能力手段。如遇明主,才会献图托身。如若不遇,只会详绘其图,承传后代。宫某之祖、之父皆是如此。” “宫某自知晓主公之大名后,便有心投奔。尤其两次交手之后,皆是败得心服口服。而至于提出收降二十四寨之策,预先控制这些藏宝之地只是其一,而更想通过此事的妄测主公之德行是其二。是以为宫某之罪也!” “哈哈!算你小子有些心计!那么你看我家秦先生值得你追随否?”赵驷忍不住大声喝道。 “主公先前之智慧手段闻所未闻,而待人处事之仁义手段更是前所未见。这栝苍山中各处匪众,官府视其为疮疽之患而欲除之,百姓视其为祸害之源而欲避之,匪首视其为蝼蚁之从而欲驱之。但唯有主公,不惜散尽家财而真心待之安之。宫某目光短浅、才学简陋,但却有一颗赤诚之心,从此不敢再有异心乱想,愿从此为主公鞍前驱逐!”宫十二慷慨言完,再次毕恭毕敬地以大礼伏拜。 的确,他是被秦刚前面不惜抵押现有的家产而坚持安置各寨寨众的想法给彻底感动坏了。 “宫兄弟请起!”秦刚此时郑重地再次拉起宫十二,再道:“还是先前那句话,不必称我为‘主公’,和他们一样叫我秦先生就是了。宫兄弟既然身负家传之绝学,且先不提这些宝藏矿产的因素,就算是之前所献的这稳定处州之功劳,便当为我身边的一大助力,大家还是要以兄弟之礼互见为好!” 宫十二口中虽称“愿遵秦先生之嘱”,但是随后从他对于秦刚的所有言行举动依旧是恭敬无比。 此时几人重新坐下,再正式地在桌上展开了这张《栝苍山矿产金银图》。 经他的详细介绍,大家才知。这栝苍山脉一带,一直就有着许多铜矿与银矿的分布。古人一般称铜为金,而且纯正的铜料如果不用来铸钱,其价值甚至有时还会高于钱币,所以也是相当地值钱。 在宫十二的曾祖父时,发现的矿点不多,多以个人的记忆为主。他的祖父开始上了私塾,读了一些书,便开始进行图纸的绘制,一直到其父亲,开始逐步进行完善。宫十二少年时候更是读过四书,考过解试,只是一直未中。而最后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这份图纸,也承接下了宫氏寻访追随之主的重任。 在这张帛图上,比较新的字迹便是宫十二近些年来亲身探寻之后所作的标注。 在这里面,最突出的便是铁壁山后面的一处银矿与天师岩附近的两处铜矿。 “铁壁山后的银矿条件极佳,且易于开采,我在铁壁山曾亲自勘探过。秦先生仅需安排少量信得过的人,即可获得十分优质的白银,用于解决眼下的用钱之困。” “而在天师岩的铜矿,实际已经被当时山寨里的人已经发现了。只是他们不懂开采之法,只知道将位于地表部分色泽过于明显的那些铜矿石砸下挖出,其实就在这山的背后,藏有两条极深的矿脉。如果交由在下带人前去安排并指导,只需百余人左右的人手,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保证可以定量出产品质极佳的纯铜。” 听到宫十二的这些介绍,谈建尤其是面露喜色,连道:“人手、工具都不成问题,都由我来解决。这可是解决了大麻烦了啊!” “官府一直严禁民间私自开采矿藏,所以我们如果要作此事,还是需要提前多作一些安排才好。”赵驷毕竟想得比较全面。 “赵将军说得极是,在下也是看到秦先生与李通判有过先例,由绿曲兵充任处州的勇敢效用。所以也就沿着这条路子提议,就以栝苍山各地山匪刚刚收复,为了防止这些山寨成为今后的山匪恢复之地,可以依例在各县也建起勇敢效用队,由做了效用的绿曲兵在这里作为驻地驻守。对外称可以保卫周边县乡的治安安全,实质上,就可以更加妥当地慢慢为今后开采矿藏而预作准备。” 秦刚点点头,这个提议相当地不错,也挺好实行。而既然前面提到了在铁壁山那边的银矿开采成本最低,实质收益也会最大,那便先行往铁壁山那里派人。 等到之后经济难题解决,资金充裕了之后,便可重新统筹考虑,进行更合理的矿藏开采。 “我有一个担心。”听了许久的谈建此时开口问,“银矿中的白银炼出,由于量少价高,倒是可以在做生意交易的时候,通过银锭银块直接用掉。只是这铜矿采出来的纯铜,不论是直接的铜料还是大量的铜器,一旦在市场上大量出手,会不会引起官府的猜疑与追查?” 宫十二本欲直接开口,看了看众人,又有所担心。 “宫兄弟不必担心,此间都是自家兄弟。直言无妨!”秦刚看出他的疑虑,便说。 “得罪了各位。”宫十二先告罪后,道,“铜料在市场上的直接交易的确过于张扬,属下认为,不妨将炼出的铜料直接铸钱好了!” “铸钱?私自铸钱乃是大罪!”谈建吓了一跳。 “私酒、私剑、私兵、私矿,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哪条不是大罪?”赵驷反倒此时开口笑道,“现在看来,倒也不怕再加一个私钱,哈哈,算不上大罪的事情,也没什么干头啊!” “驷哥说的正是!”宫十二继续道,“其实铸造私钱也要看我们造的什么样的私钱?官钱的铸造一直有着严格的规定,铸钱的时候,往铜里加的铅锡比例必须是一成四,这一成四便是官定的‘钱息’,非常地稳定。而所谓普通的民间私钱铸造者,他们往往就是在市面上收了官钱之后,将其熔化,然后再往里面去多掺一些铅锡,重新铸钱。因为要考虑到自己的铸造成本,所以,这种私钱往往掺入的铅锡会很多。然后就会导致它的铜量低、色泽差,用起来还极易破碎。这种私钱,民众不爱,官府痛恨,当然会进行重点打击。” “那是当然的了,难道还有人会把私钱里的铅锡含量做低的吗?”谈建想想问道。 “还真是有。出现这种铜含量反而高的私钱的原因,就是有人通过非正常的渠道搞到了铜器与铜料,比如说是偷来的铜器,不敢直接交易。就会找人把它们直接熔化之后铸成私钱,这种私钱甚至都不会把里面掺杂铅锡,因为它们的铜含量充足,官府一旦收到,反而可以自己重新按标准再去掺杂铅锡,获得自己的收益。因此,一旦市面上出现了这种私钱的话,官府往往就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任由其交易流行。” 宫十二说的便是大宋时期的铸钱现实。 假如如果铜价低于铜钱,民间就会大量出现收购铜器熔化后铸造私钱的现象,那么唯有让同等量铜料铸成的铜钱,标价要低于其价值,才可能会避免民间私钱的产生,因为私人这样做的话就会赔本了啊。 而朝廷也不必担心自己赔本,这是因为铜矿大多都掌握在官府的手上,官府铸钱的成本并非是使用铜料的成本,而是铜矿石炼成的铜的成本。同时,官府的充足税收,也是可以提出来给铸币以足够的官方补贴。 所以,正如宫十二所说,站在地方官府的角度,一旦出现了那种铜量充足的私钱,尽管在它的背后,基本就是偷盗的铜料、或者是偷采的铜矿。而官府则会因为这种私钱继有利于自己回收后再铸时的盈利,同时也不被百姓所排斥。最起码它们的流通,也算是能够减轻官府铸钱的巨大人力成本,是根本不需要去禁止的。 “在下以为,离处州较近的有睦州神泉监【注:北宋二十六钱监之一,在今浙江淳安】及建州丰国监【注:同上,在今福建建瓯】。所以可花些重金,寻访在这两处曾做过事的工匠,提升仿制水平,这样……” “宫兄弟前面说过,如果私铸的铜钱只要里面的铜料含量充足,官府实际是乐见其成的,是吧?”秦刚突然出言打断问道。 “正是。” “那我们为何一定要仿制得那么像呢?”见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秦刚则补充说道,“我们不需要往里面掺杂铅锡,直接铸出十足铜的铜钱。而且这样的铜钱一旦送到钱监那里熔了,加上一成四的铅锡重铸的新钱,那这里实际上就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官府直接赚到了一成四的钱息。” “那官府既然能够赚钱,他们会反对我们的这种铜钱出现吗?” “自然不会,甚至他们还希望这种钱能够多多益善。” “那就好了。所以我们铸的私钱,只要大致与官钱相似就行,根本不需要过于相像,甚至还要有那种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特征,这样,就能非常方便地被官府轻松区别出来,直接送去钱监加工重铸为官钱,而私钱的对外影响也不至于产生,这不就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秦先生高见!”还是宫十二最先理解了这里面的道理,惊讶地认同。 “可是我倒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铜料卖出去,而是要多花一番手脚铸成铜钱呢?”赵驷听了半天,提出了他的疑问。 “驷哥,铜矿都是官府管控着的。我们开采提炼出来的铜料,这么大量地卖出去,很快就会引起官府的注意,而查找这种铜料的来源就会变得非常地容易。但是,我们把它花一点点的成本,铸成了铜钱,就无须专门去市场出售,而是当成寻常的钱进入正常的交易中,老百姓也不会反对这种优质的铜钱,就会反复地在市面上流通,而且还会变得非常分散,这样,等到官府将它们收集到一起的时候,已经不再可能查问到它们的来源了。这个过程,实际上会有一个非常形象的词汇,可以称作‘洗钱’!” “洗钱?”几个人都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继而都笑道,“果然形象。” “的确,只要发现查找来源实在是太困难,各个地方的官府也就乐得个装聋作哑,赶紧收集起来赚取里面的钱息就是了。而我们则会变得非常的安全。”谈建倒是想得非常地明白。 “不过,即使是简单地铸造,这铸钱还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基础的。”秦刚倒也思考着这个问题,又看了看北向的天空,自语道:“虽然说不一定非要从官方钱监里去寻人,但是乔僖老也该接到我的书信了,不知能够派几个人过来呢?” 在听闻秦刚这边用钱有点紧张了后,秦观倒是过来问过了几次,甚至最后直接送了几百贯钱过来,他说:自从来处州之后,吃穿用度都是由秦刚在宅里统一打理了,他自己的官俸甚至都没有使用的地方,眼下既然手头资金紧张了起来,何妨不拿去先用着呢? 秦刚只能愧然地先行收下。 到了后来,包括戚老太太、朝华以及秦婉、黄小个等人,都将自己的私下积蓄取了出来,甚至还专门避开了秦刚,直接拿给了谈建。 第153章 菱川济天下 自从绍圣元年五月底,苏颂在扬州码头与秦刚一别之后,很快便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让其改知河南府。 苏颂早就厌烦了这种朝中争斗,懒得理会这种调来调去、明升暗降的把戏,直接上书说他十分属意江南一地的生活,不太想再去北方折腾,因为一直对此任职推辞不就。 结果没过多久,其母陈太夫人在润州去世,于是便借此机会再三上书请求告老南归。 因此,甚为感恩于他的小皇帝,便免去了他的实质差遣,转授中太一宫使这样的荣誉职名,准许其择地而居。 于是,苏颂索性就带着小儿子苏携,前往了高邮临泽的菱川书院,接下了两个月前乔襄文接秦刚之信后欣然发出的“名誉山长”之衔。 一时之间,淮鲁之地震动,菱川书院之名,由此便响彻了天下。 因为听闻名动四方的前宰相苏颂苏子容居然会就任了菱川书院的名誉山长,同时还将亲自在这书院里教书,这样的一座书院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而在这所书院里就学的学子又将是何等的幸运?! 而苏颂本人不仅仅在科学、医学领域,就算是在十分传统的文学以及训诂领域,都有着卓越而极高的造诣。 这次,更是因为深受《菱川格致学刊》的影响,苏颂决定在书院里开始亲自教授机械、天文及药物等高度专业化的格致课程,不仅令一众学生获益非浅,就连书院之前聘任、培养出来的老师也如获至宝一般地跟在堂下共同学习。 堂上讲课的苏颂,拥有极其扎实的科学实践经验,又有着超越此时绝大多数人的丰富阅历,而能够在菱川书院堂下听课的这帮学生,却因为秦刚带来的别样思维方式与无畏探索勇气,在这里与其发生了极其难得的精彩碰撞。 当然,书院里更多的是那种求真、求知的研究学风:就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指导思想下,这些学生,不厌其烦地对于各种生活中常见的机械设施,比如辘轳、风车、桔槔、翻车等等,都一样样地拿到学堂里进行重新研究,细致分析,进而解构出它们内含的神奇原理,并在老师的指导下,尝试着各种优化、改进及改造工作。 而这其中的一切,恰恰是中国在前后近两千年的科学发展过程中,所最缺乏的一点。所以,我们才在中国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偶尔可以找到例如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等等这些难得天才的灵光一现,却总是发现他们无比闪耀的思想之光,却只能停留在点点的星火跳跃,而从来没有成为点燃燎原大火的火中。 幸好,如今的菱川书院,有望成为一个可以孕育这种科学精神的小天地,让一批批最早得到启蒙的学生们,开始习惯于剥开对于太多已见、已知事物性能的表面理解,而努力地从中寻找出可以总结与推导的理论规律: 比如,有人在翻车的研究中,发现了水车转动的圈数与龙骨水筒移动距离之间的比例关系;有人在桔槔的解析改造过程中,推导出了可以省力的程度与两端移动距离之间的联系关系;还有人在尝试制造各种直径大小的齿轮时,更是一一记录着转动圈数、半径速度、省力程度等等相互关联的细致数据。 其实不仅是宋人,甚至更早时期的国人,都有过对于这些机械的作用、使用方式以及相关的性能其中的深刻理解。但是问题恰恰就在于,文人轻于动手劳作的实践,而匠人则是仅仅止步于对于工具的熟练使用。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桔槔就只是桔槔、杆秤就只是杆秤、水车也变淡只是水车,却极少有人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去思考用力与移动距离以及最终产生的效果之间的关联,去分析并总结在不同的数值变化之间所发生的微妙关系。 袁嘉作为书院最早的格致学老师,他早就突破了原先仅仅只对学生进行术算的教学,而是与学生一起,投入到了这些奥妙的研究之中,并频繁地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发现以及更多的猜测与秦刚在书信中进行讨论。 在欣喜地发现这点之后,针对上述问题,秦刚仅仅只是提示他,无论是对于杆秤、桔槔还是转轮,它们在运动时的长度、距离、重量等等,都是可以观察、测量并记录下来的。正好他又精于术算,这里的所有数值,应该是可以寻找出足够的规律。 没想到,在下一次的来信中,袁嘉就十分兴奋的回复道:书院的学生在大量的数值测算中,终于总结出了桔槔用力的标准公式,并且十分兴奋地发现,这一公式甚至还在水车、滑轮、翻车等等机械中以变异后的形态继续有效。 原理的总结以及公式的验证,这是近代科学研究的最重要基石。尤其是,这两块基石已经菱川书院师生们的共同探索,慢慢地露出了水面。 而在接到秦刚关于“支援学生到处州”的请求之前,乔襄文就已经意识到,学生要想对格致学再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决不能只停留在书院学堂中的摆弄,而是必须要有非常现实的实践环境与检验空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处州当前百业发展的机会无疑是极有价值的。 只是,唯一担心的是:学生们愿意去处州这种相对于高邮既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吗? 当他把这个问题向书院的名誉山长苏颂请教时,苏颂则极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僖老你差矣,你既小瞧了徐之在书院学生心目中的地位,你也小瞧了我们这座书院里学生的胸怀与志向。你只须把招募告示贴出去,接下来你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劝退超出需要的那些人。” 公开招募的告示一发,果然便如苏颂所料,几乎所有的格致班学生,都极其热情地响应了处州的这些需求。而即使是一些刚入学没多久,担心自己过去帮不上忙的学生,还有私下里去问老师,类似于这样的需求,在之后的时候会不会还有,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想,自己也许就能够具有过去帮助的资格了。 幸好有了苏颂之前的提醒,乔襄文根据秦刚的要求,对于报名学生的特长与研究方向进行了一定的筛选与评估,最终确定了七个人的南行队伍。 由于书院的老师紧缺,此行便不再另派老师带队,而是直接委派了这次七人中的李峰作为队长,这个李峰便就是之前发明了竹筒传声器的那名学生。此时的李峰,不仅仅已经成为学生中的优秀代表,更以其不断得到强化的自信心,具备了极强的领导能力,由他作为此次南下之行的负责人,便令乔襄文感觉放心了许多。 在出发之前,名誉山长苏颂带领其他的学生为他们送行,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赠言讲话: “少年们,我想如今的皇宋,再也没有另一个名称会比这一词汇更加具有魅力了!而这一切,应该得益于你们的格致学开创人秦教授的那篇《华夏少年说》,是他让你们明白了,少年的责任是伟大的!少年的担当是荣耀的!少年的潜力更是无穷的!”苏颂一开头讲的话,就很令众人听得兴奋无比。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从年龄来看,似乎应该如同秦教授中文中所称的‘瘠牛卧塘’、或者是‘大漠苍茫’啦!真的是比不上诸位同学们的‘虎啸山冈’与‘江水浩荡’。”这两句话说得底下的学生都充满善意地咧嘴笑了起来,不过苏颂却转而说道: “但是,好在老夫同样也是在这书院与大家一起生活,一同研习着这门正处于少年般勃勃生机的格致学,所以也就能够共同感受到这份少年般的治学热情,同样领悟着这世间最具少年情怀的学识。所以经过这段时间的陶冶,老夫都感觉到,自己几乎都要变年轻啦!” “老山长,您不是变年轻,您是和我们一样年轻!”底下有学生调皮地大声喊道,引来了一阵更加快乐的笑声。 说到这里,苏颂换了一口气,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南行七人,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慈爱与信赖的色彩,他说道: “菱川书院让老夫来做这里的名誉山长,这是向天下展示我们书院的胸怀与眼界。这也是乔山长一直所主张的‘请进来’,是表示格致学欢迎天下所有学问的加持,欢迎天下所有学者的合作。但是,菱书书院要好好地发展,仅仅只是‘请进来’还不足够,更需要我们学生们‘走出去’。而这次南下的几位优秀同学,第一步就迈得很大,不仅走出了菱川、走出了高邮,更是走出了江淮。可是你们必须要记得,走出去的任务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传播‘格物致知’的探索真理,更深入地体会‘学以致用’的治学原理。今天,你们是第一批走出去的学生。而明天,菱川还会送出更多的第二批、第三批。所以,菱川书院兼济天下的征程之途,便会从你们的七人正式开始!” 老山长简直太有魅力了,且不说曾经的宰相身份摆在那里,就足以让全书院的师生共同仰望之,而再以他在课堂上极其广博的知识、绝对独到的见地,也已经迅速地成为全书院中,除秦刚之外、最让大家崇拜的对象。 而今天,他给这南行七人的送别之言,不仅仅带给这七人以暖暖的鼓励之意,更是在书院的所有学子心中,种下了兼济天下的种子。 而对于即将启程要前往处州的格致班学子,在最早秦刚去信要求的时候,就同时给赵五也去了信,让他对于这次所选出来的学生家里,都必须要进行最为妥帖的经济补贴: 凡是出行之人,每人的家里都会先给三百贯的安家费,同时还在书院里预留了后续的补贴费用。此后的每月,这些学生的家人,就可以定期来书院领取一份价值十贯钱的米面菜肉,这就相当于基本解决了一个三四口人家的日常基础开销。 而这些人到了处州,还会直接在秦刚这里单独领上一份月俸薪酬,并不会影响到这边给家里的待遇。 所以,在菱川书院,最早选择学习格致学的学生,往往会因为他们学的不是大家通行理解的那种儒学经义,不仅自己本人会遭遇一些不理解,就连他们的家人,都承受了不少来自于左邻右舍的偏见压力。 但是当这前往处州之行的七人待遇被公布时,则很是让他们几家扬眉吐气了不少。 中国的老百姓看待问题的标准,往往就这么简单与粗暴。 身为队长的李峰,此时早已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李竹匠的儿子。他作为菱川书院第一枚铜质格致奖章的获得者,尤其是在新生的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而因为帮着儿子一起制造出竹筒传声器的父亲,因此帮着镇上好几家的酒楼、工坊、甚至还有寺庙,去帮对方定制了相应需求的传声器,也成为了镇上享有声誉的手艺人。 李峰更是发扬了自己勤思敢想、细心钻研以及善于动手的优势,从研究声音在不同物体中传播的特点开始,进而开始深入到认知到不同物质的独有特性。 而指导他的老师袁嘉在与秦刚的通信中多次提到过李峰以及他已经研究出来的一些成果。而秦刚在回信中,也十分赞同这样的研究方向,并建议李峰可以对物体这一独有特征命名为:密度。 在这次南行之前,李峰已经完成了他们日常所见的大多数物品物质的密度测量工作,同时更是十分自然地认识到:可以通过密度的测量,来作为区别单一物质内部杂质程度的方法。 比如,因为水与酱油,各自有着不同的密度。根据这一原理,李峰甚至还组织过学弟们对于镇上多家杂货店销售的酱油进行了试验,从而准确地从中挑出了掺水严重的几家。 而这一项研究成果也被选入了学刊上,并进行了非常系统地论述与介绍。 所以李峰原本就是秦刚这次去信重点关注的人才,原本是希望他能对于处州铁矿的开采与冶炼应用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而如今又有了宫十二的其它矿藏探寻资源,想必其作用一定会得到更大的应用。 处州。 在秦刚急切地等待菱川书院的学子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李通判上报的多份奏章陆续有了回应的消息。 不管如何,两浙路对于知州一级的官员是没有处罚权的,只能附上自己对于相关情况的监督确认意见——这个张康国的确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弃城逃路了——然后再上报到京城政事堂等候最后的处理决定。 而不管结局如何,也不论朝廷对张康国的处理如何。对于两浙路来说,都是属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性质。 而关于处州大捷的处理,则不能如此简单了。 毕竟这先是一战击溃匪众近万人,之后又能攻破两处匪寨,再者之后居然能够劝降栝苍山区的所有二十四寨寨主,平定了两浙路祸乱百年之久的处州匪患。如此重大的功劳,两浙路的帅司,也就是经略安抚司,作为这一路的最高军事监管机构,绝对不能置身于局外。 北宋的路一级官员一般并不会设全,而且其常任官员还多会在当地兼任某个知州或知府。比如此时两浙路的经略安抚使,恰恰就兼任着知温州的职位,也是最初关于厢军调度产生矛盾的主要当事方。 这位经略兼知州迅速行动起来,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幕府官员,于第一时间赶赴处州,与李通判进行了亲切友好且深入诚恳的交流与沟通,双方也就该项大捷的相关细节,达成了诸多的一致: 首先,处州厢军意外调防的这口黑锅,必须要由张康国来背,若无他的刻意刁难,才导致了厢军在处州驻防出现的真空状况。 其次,李通判高度认可,处州大捷取胜的一大重要保证,是因为温州驻地厢军在听闻匪情之后,迅速反应、并日夜兼程、从而对于攻城的山匪形成了强大的威慑力,也是导致城下山匪被一举击溃的重要心理原因。 再者,两浙路经略安抚司派来的官员通过在处州的实地考察,高度认可了处州临时应用“勇敢效用法”而形成的地方效用军,并愿意在建议处州常设该效用军队的奏章中联署赞同意见。 其实,这次紧急且及时的沟通背后的实际意义就是,两浙路经略安抚司及麾下厢军以完全退出并放弃处州地盘给绿曲兵为重要条件,换取自身在处州大捷中能够拥有的积极正面评价。 而与此同时,经略安抚司对于厢军都指挥使仅仅做了一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理,给出了一个罚俸半年的象征性处罚。 而说句实话了,现在又有哪个地方厢军的都指挥使,还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生活呢? 处州通判李尧也借着这次的匪乱,狠狠地向两浙路哭了一回穷。 他在奏章里宣称,在面对山匪来袭之前的关键时刻,为了激励州城的保甲以及更多的百姓用命防守,更是为了取得守城的大胜,在他上阵之前公开许下了各种赏格,而后这些赏格也果然在对战中取得了极佳的效果。因此,在战后,也为了维护官府的权威形象,不得不使用发放了大量的州府库存,包括今年刚预收上来的很大一部分秋赋。 而且,山匪虽然最终并未能攻打下来处州城,但是他们在起兵后在经过的诸多乡村,都实施了不可挽回的各种烧杀抢劫行动。所以今年处州对于这些已经被破坏过的县乡的重建任务也是相当地沉重。 因此,他希望朝廷能够本着恩泽民众的本心,可以免去处州今年的部分税赋指标。 当然,在分别写给两浙路漕司、仓司相关人员的私人信件中,李尧当然会通过隐晦的语句暗示,只要路级长官们的大力支持与推荐,这次处州所成功免除的那些指标,都将会通过合适的方法,拿出来让彼此都可以获得可观的利润分成。 最后,在秦刚的提醒与承诺下,李尧也大胆向漕司的官员指出: 今年对于处州秋赋的免除并不是没有回报的。毕竟,在处州境内,祸害那么多年的匪患能够在这一次被彻底根除后,先是算一算以往每年需要花费的大笔的防匪、治匪以及剿匪的开支就有多少?同时,李尧也介绍了在这次,收服并平定了那么多的山寨,所解散的绝大多数的匪众,都会在处州这里新建起来的多个产业里得到了收容与安置,而这众多产业的发展,也一定会给来年的处州的税收,带来显着且值得期待的预期增长。 当然了,这一预测结果的前提,当然是建立在不管是之前临危不惧、当前殚精竭虑、以及之后鞠躬尽瘁的英明神武的李通判的得力处置之上。 相信看了这样的奏章之后,不论是谁,不仅仅都要先赞叹一下这通判李尧,接下来也会非常自然地想到:面对匪乱平定后、百废待兴以及千头万绪之下的处州政局,暂时空缺的知州之位并不太适合另行调派一位新任官员。所以,要么还是继续委任当前的通判执行这些复杂的工作,要么索性也可以给予一定的奖励与提拔,就让他李尧来担任这一知州之职好了。 而且,处州的地位并非有多重要,能够盯着这一职位的人,除非是像当时的张康国只是为了职级的快速提升,把它作为自己向上爬的一个跳板,一般也不太可能会被太多人惦记的。 所以,李尧的这一番打算,还是有着一定的可行性的。 第154章 柳花识英才 当得到两浙路联署后的处州多份急报奏章到达了京城之后,立刻引起了完全不一样的巨大震动。 首先是张康国并没有坐以待毙。他最早从处州逃出后,就待在了杭州,此时的打算是,这次来的山匪势大,处州城必定保不住,死守在那里的话,城池一破,守不守城的结局都差不多。 所以他所认定的正确之路是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接下来才可以考虑今后的前途与未来。 张康年到了杭州之后,首先是上下运作,提前联系并铺垫好了各方面的人情关系。然后安排了心腹之人火速回到扬州老家,筹集准备了一大笔的钱财珠宝。只等处州城陷落之后,趁着那里一片混乱的情况,再于第一时间去贿赂一下在杭州的两浙路衙门官员。因为对于一座被匪徒攻陷的州城,你再英勇、再尽责,只要命丧匪手,就是一个无法为自己开口的死人。而作为处州城的幸存官员,再加上两浙路官员的偏袒,最终在报到京城去的奏章里尽可能地降低甚至完全摘除他的责任,都不是难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留下来的通判李尧与其他官员,不但奇迹般地将一座空城般的处州城守住了,居然还能赢得了全歼匪兵的处州大捷。 而前几天还曾愿意和他称兄道弟的一个路里的官员今天已经不愿意再和他见面了。 他迅速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这种情况下,两浙路的官员是保不住他了。眼下唯一的机会是在京城,他必须在这里的情况还没有完全上报之前,立即前往京城,向自己的恩主蔡京求救。 张康国当机立断,在赴京的途中,甚至要求家人变卖了自己所有的财产,倾其所有,直接全部献给了蔡京。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能保住官位,哪怕是降个几级,都总有起复翻身的一天。同时,他在给蔡京的求援信中,加油添醋地强调了秦观在处州的影响,甚至还不惜影射这次的山匪攻城是否会有内应?是否会有其他的可能?从而对眼下的处州大捷的结果暗示了几个质疑点。 张康国的银子自然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然最重要的方面在于,他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蔡京个人的绝对忠诚,是目前正在积极培养自己爪牙的蔡京所不能放弃的:如果就这么放弃,今后谁还效忠于他呢? 而且,蔡京在目臆还有一个绝对“政治正确”的理由,保护张康国,就等于在打击秦观。 因此,在朝堂上的讨论中,他先是正面赞扬了处州大捷的正面意义与良好影响。然后又站在看似十分公允的立场上提出:两浙路上报的处州大捷战果过于惊人,是否里面会存在着夸大与错误?所以建议朝廷还是需要另行派人前去核实核实。 而在上朝之前,蔡京背底里早已经开始运作,在接下来各位讨论需派谁前往处州的时候,逐步地由几个党羽相互推荐,然后确保结果是自己安排好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处州,谈不是可以实现颠倒黑白,但最起码可以把水搅混。蔡京不是没有在地方上做过官,他简直太清楚了,地方上的匪乱都是会涉及到什么样的人,平定匪乱又岂会不牵涉到地方上的各种人情事故。 所以,只要自己的人到了地方上,处州大捷的水分就会非常明显地能折腾出来,而更多的眼光也就不会再关注到张康国,甚至还可以实现一箭双雕的效果,把身在处州的秦观,再一次地推向被打击、被惩罚的底线之上。 蔡京的总体判断还是正确的,他只漏判了一点,就是宰相章惇目前对于对西夏战事的关注与看中。 新党执政之后,关于旧党在西线对夏政策的退缩甚至是投降卖国行径,一直是用来清算与定罪的重点。那么,回过头来,新党也渴望自己的人能够在对夏作战中打出全新的风格,树立起相应的正面战绩。 所以,章惇一方面把新党中算是懂些军事的吕惠卿发派于鄜延路担任安抚经略使,另一方面他还希望派出其它的主战派前去分掉吕惠卿可能会在边境获得的功能:因为,尽管都是新党,但目前身处朝中的所有人里,几乎没有一个喜欢或愿意让吕惠卿回到京城。 处州大捷的背后,的确有着地方新旧党力量较量的考虑。但是从报上来的奏章来看,主导这次大捷的却是与之前永城大捷同样的秦刚与赵驷这两人。对于一直未曾完全放弃秦刚的章惇来说,如果奏章属实,说明这个刚考中进士的士子,居然还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所以,他也并不介意在这件事上,向秦刚继续释放出一定的善意。 从章惇当前的情况来看,秦刚总要比吕惠卿更容易对付与控制得多的。 此时,大家讨论着要派谁去处州来检查核实这次歼匪战事的真假,蔡京在心底将自己推荐的人选的条件与理由仔细又过了一遍后,正清了清嗓子想发言时,却不想被章惇却提前了口: “章质夫目前的差遣是权知广州,大家也都知道,这只不过只是给他一个资序上的过渡而已。日前朝廷已经发出调令诏书,让其就任江淮发运使,此时应该是正在广州前往发运司治所所在的真州路上。我看他回来的半路上还是可以经过处州的,而这两浙路也算是都归这江淮发运司的管辖范围,不如就给他去封加急信,由质夫在经过处州时,顺便把情况查明一下吧!” 章惇口中说的质夫,是章楶的表字,算是他的堂兄弟。 由于都是新党人士,六十四岁的章楶于元佑六年被旧党从朝中排挤至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庆州。旧党的想法,无非是让这个糟老头子,要不就是这穷困的边境之地孤独终老,要不就在这战火不断的是非之地为国捐躯身故。 却不曾想,章楶却开创性地提出自己的深化“垒筑浅攻”之策,以战为守,扼守要害,反向发动各种面向西夏的侵扰战,再辅以一层一层地修建牢固的堡寨,以逐步蚕食西夏疆土,并多次击退夏军的愤然反攻,取得了元佑年间西线不多见的胜绩。 旧党唯恐他继续立功,便慌忙指使言官弹劾其“所报死亡数不实”,“使敌逃归”,“未能全歼”等等这些可笑无比的理由。所以也就把打了胜仗的章楶降职,改知同州。 绍圣元年,章惇为强化朝中布局,先是加封章楶其为集贤殿修撰,改知应天府。在元月时又派其出知广州,没过两个月,这次又迅速徙为江淮荆浙六路发运使。 大宋发运使的职责是:掌经度山泽财货之源,漕运仓储、兼茶盐、泉宝之政,及专举刺官吏之事。在全国范围仅设了三处,一处管京师,一处管陕西,再一处就是这江淮荆浙六路发运使。从名称来看,就知道管理的这六路区域,乃是天下财富粮盐之最核心的区域。这两浙路自然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章惇的这个推荐,合情合理,而且从时间而言又十分的恰当,一下子让蔡京已经到口边的话便全部咽了回去。 绍圣二年四月初八,集贤殿修撰、江淮制置发运使章楶视察处州。 在处州通判李尧的欢迎宴上,除了吴都监以及其他州官之外,特意还叫上了秦观与秦刚师徒俩。首要的原因便是章楶虽然身处新党阵营,但是他本人却极为宽厚,平素里不以党派看人,而且他与苏轼的私交甚好,当然也与秦观有过旧交。 再者,章楶文采斐然,有着福建婉约派词人之首的称号,而更有婉约词宗之称的秦观正在处州,又岂有两人不相见之理? 此时世人闻知章楶之名,乃是因为打得西夏精兵丢盔弃甲、更令西夏小梁太后弃帷帐更衣而逃的西北名将。但却不知其精于婉约派诗词,成名更是很早。 在宋词名篇中,如果谈及《水龙吟》这一词牌,大家最易记的,便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尤其是词中尾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更成千年名句。 但看这词名,恰恰应是对章楶原先写的《水龙吟》的和词,章楶的原词为: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此词被苏轼看后,极为赞赏,称其“柳花词绝妙,使来者何以措辞!”当然,的确也是太爱此词,便次其韵和作一首。 自此,凡是咏柳花、即杨絮、杨花之诗词,章楶的原作已经被称为“柳花第一”,其本人也被称为“柳花先生”,然后苏轼的和词亦被称为“观之止”。而有了这两首词后,世间的词人,不要再去琢磨着写什么关于柳花的词作了,因为好句子都被他们俩人写完了。 而章楶虽然算是章惇的堂兄,但却绝无其堂弟的那等戾气,更无同是新党中的蔡京等人的投机,其行事更多有李清臣这般的务实风格。 “少游在此好悠闲,老夫刚到处州住下,便听得市人传诵‘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之句,当时大惊,再问方知是少游新作《千秋岁》。”章楶落座之后,便毫不忌讳地提及秦观新作的这首新作之词,尤是赞不绝口,“这上阙里,‘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少游果真是炼词寓情之高手啊!” “柳花先生过誉了。秦观乃戴罪之身,闲赋无事,随便写些文字消遣而已。”毕竟不是太清楚章楶此行的目的与态度,秦观此时也比较小心。以“柳花先生”相称,既是对于对方的文学成就的奉承,也是希望接下来的交流能避开政见上的差异。 “少游你多虑了。”章楶看出了秦观的谨慎,摆摆手说,“因言获罪本就不应该是我大宋朝廷的风气。只是可惜先有尊师的乌台诗案,后有蔡持正的车盖亭诗案,文字狱被一众人等当成了党同伐异的最佳利器,这是令天下读书人为之心寒啊!” 李尧听章楶如此一说,便慨然而言道:“少游兄原本在我处州担任监酒税一职做得好好的,结果不就是因为作了几首诗词,然后便被小人阴谋以告,再被弹劾为‘心怀不满、因私废职’而被免的么?” 章楶听了,也是颇为无奈,只得说:“上有所好,下必奉迎。若无悬赏,何来秘报。唉!这朝堂风气已坏矣!” “小子秦刚见过章运使。”待得此时,秦刚才插上话,他与章楶隔了辈份,又无同僚之谊,还是称其官职为宜,大宋虽以馆职为清贵,章楶在介绍头衔时,需要把正六品的集贤殿修撰放在第一个,但是在日常称呼时,还是应以其正五品的发运使而尊称,“运使的淳淳之语中,听得出对于家师多有维护之意,在这里谢过!” 章楶这才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少游丢了京官、却收了一个好徒弟的说法早就传出。不过,老夫知你,还是在环庆路任上受益于你向朝廷所献的水泥秘方,用此物修筑的城寨,很是令西夏人吃足了苦头啊!” “小子献的是一个死物,还是得运使布置有度、进退得法,否则同是西北战场,水泥在运使所掌的环庆路就是军国利器,但到了范德孺的熙河路,却成了劳命伤财之弃物呢?”秦刚于不动声色间,明捧了章楶,又顺脚踩了一脚范纯粹。 “嗯哼!”马屁人人受用,只要拍得到位就行。章楶一转话题:“此次李通判上章之中,说是由你秦徐之与赵千里二人率得五六十家丁,一举击破近万名的围城匪众。这等说法,就算是老夫在西北作战这么多年,也是鲜有所闻,所以朝臣多有质疑,特命本官来处州调查。你倒可以细细讲讲,这事可有夸大虚假成份在内?” 李尧赶紧说道:“近万山匪自然有些夸大,但却是对方所下的战书中宣称,这里会有其箭书为证。不过徐之与千里二人率其家丁飞奔百里、回援处州城,又能身先士卒,与留守城中之其余家丁里应外合,彻底击溃围城之匪,终得处州解围。这里却是不打折扣的真实战果。当日城墙上防卫的衙役与城中保甲兵都有亲眼见证者,不曾会有任何虚假。” “老夫记得,就在去年五月间的永城平匪大捷,也是这两人?” “正是。”秦观赶紧确认。 “要说出入也是有的,章运使是西北名将,小子不敢有所隐瞒。”秦刚看出章楶的质疑,再加上听其在先前所说话里的倾向态度,觉得对他完全坦露实情也无妨,“其实这两次大捷,皆是家师居中谋划定策,秦刚与赵都头不过只有上阵搏杀之功。只是永城大捷时我们曾如实相报,而朝廷却是视家师之名于无物。所以等到了上奏这处州战事的时候,想着也就不再报家师之名以扰朝中诸位相公的耳目了。” 章楶看向李尧,后者也只能点头道:“山匪攻城消息传出之后,知州张康国弃城而逃。举城缺兵少将,下官等又不通兵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想起去请少游兄出山。幸得少游深明大义,临危受命,以城内百余保甲与少量衙役组织城防。后得徐之留下的酒坊家丁数十人支援,才在南城门设下埋伏,全歼敌之前锋主力数百人。随后徐之与千里二人自婺州得消息后,百里急驰,回援突袭,与城中所留之兵共同夹击,终以一举破敌!” 章楶乃是知兵之人,一时听得兴起,便道:“你们现在就带我去南城门,与我详细说说此役之战前策划、还有那战时的详细经过。” 李尧急道:“章运使远道而来,还是先行吃过饭后再去看吧!” 章楶已经站起身,道:“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吃,先看完战场再说。” 于是,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处州的南城门。此时距离那场大战虽然过去已经有月余,但是在城门内那几处临街的店门墙角,依然留有当时一些刀砍箭中之后的痕迹,在街面角落仔细找找,还可以看到一些未曾冲洗干净的血迹残痕。 在章楶的逐一细问之下,秦观也就讲述了当日,如何利用这街道的两边店铺二楼处布置弓弩伏兵,如何在这街道两旁安排化妆成百姓的绿曲兵,还有如何利用一争抢就会散架的钱箱来引诱匪兵发生混乱。 接着一行人走到了城门门洞之处,这里的交战痕迹更加明显。秦观便介绍了如何在城墙上方安排有石块灰瓶及桐油火把,在城内开始发动伏击之后,如何通过这些措施迅速封锁城门的进入通道以防城外匪兵的增援。毕竟这些事情,当时都是由其亲自策划手安排,在此娓娓道来,又是结合实地进行详细讲解,相当地具体详实。 章楶之所以非要来实地观看,是因为他在席间初听李尧所言,总觉得秦观仅凭几十名稍有战斗力的家丁与百多名略有训练后的保甲。即使面对的只稍有水份的数千山匪兵的攻城,竟然不是选择闭门守城,反而却敢开门诱敌,总觉得过于夸张了。 而现在到了实地,听了秦观在这些不同地点的部署以及对于不同人员的前后安排,这才频频点头道:“兵者所言,‘以正合、以奇胜’,少游你这几手的安排,看似兵行险招,但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这些地形、地势的所有优势。若要上换作老夫在那时来守城,的确还真是想不出比你这些安排更好的计谋了。” 之后,一行人又登上南城门上的城楼,站在城墙上方,便由秦刚指着城外之地,详述当时的数千山匪兵力围城的具体情况。然后又遥指自己与赵驷从南面山林里冲出来的具体方向,又是如何与城中反击的队伍里应外合、内外夹击,从而令敌匪一溃而散。 章楶肃目而言:“如此来看,我大致已明了,只是尚还有一个疑问未解。” 李尧刚略略松下一 口气,听得此言又开始紧张,赶紧问道:“章运使但请明言。” “我还未曾见过徐之酒坊的护酒家丁,不知其竟能骁勇如此?”章楶说道。 “哦!此事好办。”李尧松了一口气,道:“经此战后,下官考虑这处州城防总须有些自己的防护力量,于是便按照朝廷之‘勇敢效用法’,已将赵千里聘为我处州效用大将,着其麾下护酒家丁共计五十人,为我处州的勇敢效用。我这就通知赵大将领兵来见章运使。” 于是,李尧赶紧令人前去通知。 不一会儿,恰巧正在附近进行操练的赵驷,便带领约二十名左右的效用来到南城外的空地,对着城楼上行礼道:“处州效用大将赵驷,携南门驻兵二十人,参见章运使、李通判。” 李尧有心要在章楶面前显摆,便喊道:“赵大将,就按照你们日常的操练之法,给章运使展示一回。” 赵驷领命,一声令下,二十人便迅速分开,排成两列,整齐划一地由东至西从城门前走过,约一里地的距离,虽然并不太远,但是队伍中的所有兵员,俱是昂首挺胸、动作干练。 待得赵驷又是一声令下,队伍迅速转为四列五排之方阵,再次由西向东行进。 章楶在城楼上看着,面上虽无表情显现,但心里却是大受震撼。 他在西北带过兵士,眼前这二十人的队伍,虽然只是东西各一里来回走了一趟,但其军容整肃、进退裕如,便是西军之中,能够做到如此的也不多见。 此时城前阵地又有一声哨响,二十人的队伍除了两个指挥,迅速化成三人一组,三组一队的两支对抗阵形,接着便在指挥的令旗下,迅速进行了相互攻防的演练。 这次赵驷是临时被召来,手下兵士都是真枪实械,好在平时演练也多,彼此都很清楚各自的路数,两边各以三个鸳鸯阵对攻,你来我往、杀得甚是激烈。 虽然处州城门进出之人不多,但这好一会儿的功夫,也是围上了许多百姓,他们都知道,这便是当初以百余人不到的兵力,杀退城外万名山匪的绿曲兵,围看时便不住地叫好。 而番对攻,更是令章楶为之动容,他已经看出:目前对攻的任何一方,一旦换上的是其他兵士,甚至是他曾指挥过的西军骁勇,是否能在这样精妙凌厉的三人小阵底下走脱,都是要大大捏上一把汗的。 “徐之这等阵法,可有名称?”章楶转头问秦刚。 “私家之练,名曰鸳鸯。” 第155章 相约定西北 章楶去了处州的南城门,细细地考察了当日攻城之战场形势,又临时见识了绿曲兵的战斗力演示,当下便对此战役及战果再无疑意。 而掌兵已久的他更是不会放过对于绿曲兵日常训练的各种细节的疑问,秦刚自是不作隐瞒,将其一一述之。 其实大宋之边兵,尤其是西军是独立战力非常强悍,知兵擅战之将也相当不少。只是无奈于朝廷自立国以来,严重不信赖武将,多以文制武,实际成为外行指挥内行。而偶尔能有如章楶这等知兵擅战的文臣出现,又会忙不迭地将其调离军队,唯恐其能坐大。 章楶在城楼与秦刚对话许久,又见城下兵退如卷云,再想其兵至若潮侵,不胜唏嘘道:“城内之战方识少游用计深,城外之阵才知徐之练兵盛。少游啊,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兵法奇谋,你这徒儿完全担得起了。” 秦刚赶紧躬身称不敢,秦观却是手捻长须,坦然受之。 李尧见状也是如释重负,再请章楶一行回到州衙后厅的宴席之上,通知厨师重新准备新菜,再奉以美酒敬上。 “章运使一心为公,废寝忘食,令下官为之惭愧啊。”李尧此番赶紧给章楶斟上最好的绿曲醇并介绍道,“此酒便是秦徐之来处州后所创,它不仅为我处州去年的酒税翻番,更是带动了一城的商业发展啊。” 章楶在李尧斟酒时就已闻到此等酒香异常,再观其色,品其味,入口之后更是惊讶,待得问了此酒在市面上的售价之后,才恍然大悟一般:“哈哈,此美酒一入口,老夫心头最后一个疑团终于解开!” 众人皆待其解释其意。章楶便道:“若是我的家中能有此美酒生意,我也得蓄以锐士强勇,以防被匪人所谋啊!哈哈!” 众人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于是皆一起大笑。 经过前面的正事盘问,接下来的席间也就吃得轻松异常,李尧也能放心地与提起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话题,大家更是谈得尽兴开心。 酒罢,李尧便说安排手下送章老发运使尽快回去休息,却被他伸手阻止,转而对另两人道:“少游、徐之,你二人留下,老夫还有话须对你等讲。” 于是李尧便非常识趣地留下几人到厅外候用,然后便与其他几人先行告退。 “昔日只知少游一手锦绣文章、一口华采诗词。却不知还是用兵之高手。”待得厅中只有三人时,章楶叹气而道,“若不是如今这党争之势,你我也许也能携手在战场上共御外敌,同展报国之志。” 秦观却对章楶拜谢而道:“只叹如今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能若运使这般一心为公,大而无私呢?所以,处州大捷之事,还望拜托运使,该具实的地方可以具实,但是该遮掩的地方还得费心遮掩。小徒秦刚天资卓越、又通经商之大才、晓军事之真谛,先前已有两次朝廷本有重任,却终是因我而拒诏不去。当时吾一则是确有私心想留其身边多几天,多授其一些学识才能;二则也是感动于他的一片孝心,许他陪我一起来这处州。只是,大鹏展翅还须要有广阔之天地,秦观今日已无他念,唯愿章运使能在此事上略有关注。” 章楶听了后大为惊奇。由于今年年初之后,他便被派往广州,其间消息不如朝中之人通畅,他本是知晓秦刚是考中了今科的一甲进士,原来在想为何却是一直未得授官,是否也是受这党争影响。而此时再向秦观细细询之,才知他前后已有两次得以朝廷封赏,却都是因为秦观之故,竟然就都拒而不就。宋时文人极其推崇尊师重道的行为,但是能够做到像秦刚这样,连自己的出仕之大事都能放在一边的,确是极其少见的善行。 “朝堂对家师不公,秦刚不愿独善其身耳。”秦刚只是淡淡一笑释之。 “徐之此言差矣!”章楶摇摇头说,“古来君子之为,国为大,义为先。当忠孝不能两全之时,当以大忠为先。不过今天尔师在此,老夫不敢对你指导,唯愿和你作个交易如何?” 秦刚不敢怠慢,赶紧道:“运使有嘱即可吩咐小子,何须谈之交易。” “哈哈!都言徐之经商有道,和你打交道,公平交易最为重要。”章楶毫不在意地说道,“先说一下交易筹码,老夫掌管这江淮六路发运使,可许你三件事:第一,有关处州大捷之事,皆可按尔等所奏,以一切皆已查实之辞回复朝廷,你们可否满意?” “运使大恩,不敢言谢!” “第二,徐之你在此六路经商的过程中,若有需要周旋之事,尽可直言,一切均可给予最大的便利。此条件可善?” “大善!”秦刚只等他的三个条件都说完。 “第三,老夫虽然难以改变朝堂大势。但是尊师少游此后的谪居之地,但凡能在老夫所能管辖之地,皆由老夫一手关照,决不会让他受到任何委屈!如何?” 章楶的这三个筹码,一个比一个宽厚惊人,也正是因为如此,秦刚却不知他所希望交换的会是怎样的条件。便道:“运使摆出来的筹码,一个比一个厚重,小子唯恐担待不起!” “你莫慌张,老夫将要提及之事,并非强你所难,你尽可仔细考虑。”章楶背起手走了两步,然后缓缓说道,“其一,也是与老夫许你的第一件事有关,如按李通判所奏报的情况以查实之结论上报,朝廷必会对你再出封赏,而这次,你却是万万不能再来一次拒诏不任了。所以,不由就由老夫出面,推荐你来江淮发运司任职。你先莫想拒绝,听听我给你的任职条件:我江淮六路发运司,下辖有排岸、下卸、拨发、催纲等司,其任意一司之勾当公事,均为从七品之职位,你虽官品有差级,但有了老夫之举荐,加以权试也是可以任命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虽在发运司就职,但老夫准你留于处州办公,并将该司的治所移至杭州,你只需每月去交待一次公务便可。” 应该说章楶的这一条件,更多的像是对秦刚的照顾。相信若无他的亲自推荐,即使朝廷要对处州大捷进行论功行赏,一是也就只会最多给个正八品的差遣,二也不太可能会是像发运使司这样位高权重的实权衙门。 看到秦刚听了后却是迟迟不表态,一旁的秦观却是急了,赶紧开口说道:“秦观在此先代小徒谢过章运使之抬爱,这个主我代他应下了!还有何条件还请明言。” 章楶见状,点点头后继续说道:“这西北之地眼下虽还宁静,但那西夏人贼心不死,势必还会卷土再来。等到那一天,凡朝廷有所召唤,老夫必将再赶西北、重战西贼。不知到了那时,徐之你是否愿意前去,助我一臂之力?” 此话听罢,秦刚不由地站身而起,原本他以为章楶前面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后面会对他提出多么出格的要求。却未曾想这位已经须发皆白的老臣,心里挂念的依旧是那未熄的边疆烽火、尚未平定的西北之地,令其不由地大为感动,是以此长揖到地说: “章运使虽身处江淮丰腴繁锦之地,却仍心忧天下未平之境。前一事家师已经代允,秦刚莫敢不从。而此事,却是事关国家民族大义的重责,秦刚万死不弃。但有西北狼烟起,唯运使马首是瞻!” “好,徐之乃是爽快之人,你我这就一言为定!哈哈,今日有三喜,一闻处州大捷之精细战法,处处皆有细品之妙,令老夫心神荡漾;二闻美酒绿曲醇之香,口口皆是回味之韵,此生未曾有尝;三得徐之予老夫之承诺,余生不再有撼。来来来,你我三人,再饮数杯以庆之!” 于是三人重新坐下,再相互对饮。 秦观也为弟子能够得到章楶的重视,重获仕途之前程而大喜。 饮过几杯后,因章楶从广州而来,便向其问起恩师苏轼在惠州的情况。 “对对对,少游,你若不问,我还要正准备要与你细说一二。”章楶便讲起苏轼刚刚经历的一场幸事。 原来,苏轼自去年六月被贬到惠州之后,其一贯超然的乐观主义心态,很令他在那个物质条件虽然有点艰苦的地方,可以放得下心态,过得好日子。 苏轼在惠州做官之余,栽花种草、写诗填词、好不舒心。尤其是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在传到了京城之后,很令宰相章惇心下不爽。 他觉得苏轼在惠州的日子还是太快活了,于是他采纳了底下人出的一个坏主意,委派了程正辅去广南东路【注:即今广东省】担任提刑,主管司法、监察,当然也就包括了要监察正在惠州的罪官苏轼一责。 这程正辅是什么人呢?原来他当初曾娶了苏轼的姐姐八娘,算是苏轼的姐夫。 但他这个姐夫,却是与苏轼有着几十年仇怨的仇人。 原因就是八娘自十六岁嫁给了程正辅为妻后,却因为与公婆关系不睦,不到一年就被虐待致死。苏轼的父亲闻听后大为伤心悲痛,并在族人面前,公开指责程家的冷血无情,并宣布与程家断绝一切来往。 两家便因此结下了几十年不解的仇恨。 所以,章惇的这手安排,便是将苏轼直接置于了再一次的风险之地。 章楶从广州的时候,便见到了前来赴任的程正辅,而且得知他即将巡察的第一站就是惠州。于是,他心里非常地担心,并琢磨着在给程正辅践行的酒宴上,如何才能找个机会、又如何才能挑个角度,好好地劝一劝这件事情的处理。 没想到,在章楶犹犹豫豫地提到了此时正在惠州的苏轼时,程正辅却坦然地向他表示,他没有想到,在来广州之前,苏轼居然主动地给他写了信,谈及了两家人在四十二年前的那些纠葛与误会,并提出:希望上一代人的仇怨不要再如此继续延续下来,以至于影响到他们以及再之后的人,苏轼更是提出,程正辅如果能来惠州的话,一定要提前告知于他,他将预先酿制好当地的美酒以接待他这个姐夫。 而在程正辅的内心,对年轻时的事情还是有愧于苏家的,只是双方之前结下了深仇,自己也一直是无可奈何的心态。这次他被派往广南,在京城出发前就得过有些人的暗示,让他必须要往死里整苏轼。 可是谁又曾想,苏轼却是如此地大度与豁然,令他十分的感动。因此,他在席间明确地告诉章楶,此去惠州,他就是本着花解恩怨、拜访亲友的态度而去的。 之后,程正辅与苏轼两人在惠州见面之时,相互看见面前都已经垂垂老矣的彼此,一时间感觉人生如梦、仇怨似云。在此时,什么党派之别、还有什么秘密任务,就统统地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听得这样的故事,秦刚不由自主地在口中吟出了这句诗句,其实这是出自千年之后鲁迅所写的《题三义塔》,但是用来形容此时苏轼与程正辅在惠州时的和解,可谓是应时应景得很。 “相逢一笑泯恩仇!徐之吟的这句好诗啊,我若将它寄给老师,老师一定喜欢,说不定还会和 出什么样的佳句出来!”秦观一听到好诗句便有点情不自禁。 章楶虽然听着也觉甚佳,但他毕竟有着多年的政治警觉,想想还是出言提醒:“此诗句虽好,但必不被朝堂中人所喜,自行收藏即可,不必对外宣说,小心祸从口出啊!” 是啊,这章惇原本设想的“驱狼吞虎”的毒计,却不曾想最终败于苏轼与程正辅的“兄弟情深”,若再听到这句“相逢一笑泯恩仇”,岂还不会愤怒地发狂发怒,止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所以,章楶再三叮嘱,此诗句千万不能于此时传出去,至少要再等段时间,要等此事平息之后,大宋如今的这文字狱,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而秦观则惦记着章楶所允诺给秦刚的“发运司下辖任间一司的管勾干办”之职,原先秦刚中了进士后的授官分别为知登州黄县与知杭州昌化县,都是从八品的实职差遣。 再之后因为永城县大捷,朝廷执意再贬秦观,所以便给秦刚升了一个正八品的通直郎,如果那次他不是拒诏,而选择回京向新党低头的话,也必可得个正八品的京官差遣,甚至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权试一个从七品的差遣,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在秦观的心中,这个从七品的差遣,是他欠下自己爱徒的,更何况眼下章楶所提出来的这个机会更是难得。所以,他一得空闲话头,便催问着秦刚,把他想去的发运司辖司能够先行确定下来,这也方便章楶回京时好直接举荐。 秦刚想了想,便对章楶道:“方才听章运使言,这江淮发运司下面大约会有排岸、下卸、拨发、催纲这些机构,料想前三个部门多需诸多办事经验,实际操作性非常强,唯恐会误了发运使司里大事。所以,小子便想,不知乞个催纲司下效命如何?” 章楶非常爽快地说道:“也好,老夫也正有此意。这次回京,我便上书,为你去谋这个催纲司勾当公事一职,你就在处州听候佳音吧!” “再谢章运使对小徒的厚爱!”秦观更是站起深深一拜。 三人当晚便是畅得对饮,大醉而归。 次日,章楶行事非常谨慎,虽然已经深悉这处州一役的详细情况,但仍然坚持再去了昔日战场的各个地点,带人细细记录、甚至还现场绘画并标注了诸多的战斗细节。 然后,他还走访询问了许多参战的保甲以及后来成为效用的绿曲士兵,包括还有当日曾亲眼目睹大战的一些处州百姓市民,一一记下了丰富详实的细节。 听到的都是对于当日在城内坚守的秦观之果敢坚毅、在城外回援的秦刚之威武勇猛的赞赏。自然也不了对那个平时会会强征税赋、关键时候却是弃城而逃的知州张康年的痛骂。 尤其是他听说了赵驷曾经于当年参加过他所指挥的洪德堡之战,但却在战后因被无良上司谎报阵亡又卷走了抚恤金之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也对赵驷作出了承诺,一旦自己有可能回到西军,必将为他及他日受到如此不公正结局的将士兄弟彻查此案,并将为他们重新主持正义。 章楶还进一步查证了栝苍二十四寨山匪招安归顺官府一事,不仅亲自前往并勘探了已经被改为效用驻防之地的原先山寨,还分别走访了已在处州各县任职的这些原先匪首当家。 最后又在秦刚的陪同下,在新扩建后的酒坊、瓷窑及剑铺等处,看到了大量得到了妥善安置后的从良匪兵。 “乱世之中民从匪、盛世这下匪作民啊!处州这次的平匪之事,充分证明了:这地方匪乱的根本,就在于官府能否给民众一个可以吃饱饭的活路、一个可好好生活的环境。所以,在他人的眼中,处州抚匪顺利的原因,可能会是处州大捷以及之后迅速平定两个山寨的武力威慑,而老夫看到的,却是徐之你投入重金开办的这些工坊地方,正是有了这样的安排,才会让那些原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选择上山为匪的百姓,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也重新作出了他们最正确的选择。”章楶感慨万分地对秦刚说道。 “章运使看得确是清楚。内地如此,其实西北更是如此。”秦刚开始向他阐述自己的战争观,“战争拼的既有表面上的兵力与武器,更有背后的经济与商业。我们要想彻底解决西夏之患,就不能只限于军事打击这一种形式。” 章楶则是非常细心地听着他的阐述。 “朝廷与西夏之间的既有国策,便就是抚击并重。西贼猖狂、听不得劝言时,当集我神勇西军之力,以重兵迎头予以痛击;但当多方掣肘,和谈交涉之际,便可以通过经济通商之法,以我大宋之丰厚物产、先进民力以及广袤市场,渐行‘疲夏之策’,持续压缩西贼之生存空间。此两法并行,不出数年,西北便可唾手可得也!” “哦?‘疲夏之策’,可有详细之讲?你倒说与老夫细细说来听听。” “西夏地偏民少,多以游牧为生。其主要物产,基本限制在青盐、马匹、毛皮等极少的几类物品。而他们所需要我大宋的物资,从粮食、茶叶、瓷器再到各类生活用品,非常繁多。其实在双方罢战之期内,朝廷每年给予西夏的岁赐之币,只需经营得当,大半都可以通过边境通商尽数赚取回来。这便是我大宋国力强盛的保证。” “宋夏边境的榷场,也曾开放过。但是朝中有人认为,边境榷场实质是在给西夏输送利益,助西贼提升国力,便时时上书建议关闭。” “章运使熟知历史,应该听说过春秋时齐相管仲所为的‘齐纨鲁缟’之计吧!”秦刚便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其实就是齐国起先故意以高价购买鲁国的缟衣,促使鲁国人重利而放弃种粮改纺织。之后鲁国饥荒出现,齐国趁机提升粮价。毕竟齐是大国,鲁是小国,经济结构一被改变,便迅速被齐国控制。 而宋夏之国力对比,远远胜于齐鲁之别。类似于管仲的这种经济战手段,其实大宋的有识之士只需稍稍来那么几次,对于西夏的打击效果,将会远远胜于军事对抗。 看着章楶与秦刚如此亲密投入地进行交流,远远跟在后面的李通判与吴都监,除了羡慕,也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庆幸。 对于他们这种处在多以贬官下放之地的官员而言,党争的意义不大,把自己与州城百姓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156章 蕃市的惊喜 章楶在处州前后停留了约有五日的时间,待把所有的事情都调查清楚后,便启程回京复命。 而此时,菱川书院的南行学子正好来到秦刚处报到。 见到了李峰等人,秦刚大为高兴。 原本只是考虑到需要开采铁矿,以提高铁料的冶炼来改进刀剑的铸造,而现在又一下子多了许多铜矿与银矿的开采,虽然说可以安置更多的人手,不过对于人员管理、工艺监督以及生产流程方面的需求也就相应地提高了。 同时龙泉大窑村扩建的瓷窑中,除了章天寿的传统青瓷生产之外,哥窑成品率的提升,也须得借助于通晓格致学的学生参与进来。 于是,经通盘考虑,秦刚决定在处州正式成立栝苍格致院,其目的有三: 第一,给予李峰等人以足够的荣誉感。正所谓师出有名,新成立的栝苍格致院,院长暂时仍由秦刚来担任,不过菱川书院来的七人,都会被秦刚聘为格致院院士,其中李峰兼为格致院院监,总署日常院务。 其次,由于正式成立了机构,秦刚便可以让谈建为格致院建立起一整套的经费预决算机制。不仅仅让院士在进行各种专项研究的时候可以获得稳定可靠的预算经费。同时也规定,凡是由于应用格致院的发明、改进而给相应的生意产业带来的营收增长利润部分,格致院可以提取两成充作发展基金,这也是体现出了格致学的重大价值。 再者,栝苍格致院成立之后,便可以在处州当地招收学员,进行本地后备人才的培养与规划。只是刚开始之初,处州人对于格致一词多有陌生,听说学的又不是经义大道,问者廖廖。倒是因为格致院对于初试合格者可予以免费入学的政策,吸引了不少人。当然,这些冲着免费而来的人,也未必就能过得了初试。 李峰等人觉得,眼下刚到处州,手头就直接面临着各种富有挑战的工作,对于新招收的学员,还是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尤其是那种缺乏观察力与执行力的,直接淘汰。 随李峰他们之后而到来的,便是辛第迦的回信。 在信中,对于天醇酒与香水在京城生意的顺利开展他只是廖廖数笔带过,却以极其饱满的热情大肆渲染了哥窑冰裂瓷的成功上市场景。 最后,他说,他高度认可秦刚将哥窑瓷首选在京城上市的做法,这相当于让哥窑在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获得了最高的身份及价值的认可。但是,对于接下来的哥窑瓷如何售卖,他特别真诚地邀请秦刚与他在明州城相会,一起听听他的新想法。 而随着铁壁山银矿与天师岩铜矿的初步开采,宫十二带人已经做出了一批银锭以及第一批模仿得并不是太像的铜钱,当然,他们私铸的这批铜钱,优点就是颜色纯正,份量充足,真要是进入市面,聪明的百姓即使可以认出来但却不太会拒绝。 “只是这种私钱的特征太明显了,不能在处州等地出手,很容易会被盯上。”宫十二建议说,“我觉得带去明州最好。明州最多就是来自高丽与倭国的商人,他们多有铸私钱的习惯。所以,在明州出现再多的私钱,也不会引起关注。” “那行,正好格致院这段时间研究出了一些工艺改进的方案,其中有一些非常特别的工具,都需要去明州的蕃市里找找。那么你就去准备带上这些铸好的铜钱,包括那些银锭,到时候与我们一起去一趟明州。”秦刚算了一下日子,这样子过去的话,正好也就是与辛第迦约好碰面的日子。 章楶又传了消息过来,虽然他关于处州大捷的核查结果报上去后并没有什么争议,但他举荐秦刚到发运司任职的提议并在朝堂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对于他的推荐,最反对的便是张商英等人,理由也很简单,秦刚的确太年轻了,而且几乎还没有之前为官的资序,哪有一上来就能做到从七品差遣的先例呢! 但是,没想到皇帝赵煦却极其罕见地对这个推荐表示了支持与认可,而且他还指出,你们不是说秦刚目前的官阶不足够任发运司催纲司勾当公事么,上次就曾想把他的本官提到了通直郎,那么这一次又有处州大捷的功能,索性再加一级提到奉议郎,这样的话,催纲司的勾当公事也不过是从七品,前面加个权字便就可以了。 “有功不赏,朝廷颜面何在?差遣的职位能否胜任,章卿来负这个责!” 好了,天子都这样说话了,再有坚持的人,那就是脑袋有点坏了。 估计过几天,任命的诏书与催纲司衙门移治杭州的公文就会发到杭州,所以章楶也是建议他最好这几天先去杭州候着。 处州往明州,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最常走的路便是先行到婺州,再从婺州沿婺江、钱塘江而下,经杭州走西兴运河至出海口的明州,这条路距离有点绕远、花费的时间也长,但是好在一路安全无甚危险。另一条路是由处州的大溪顺流而下,直到温州,再从温州出海至明州。这条路其实路途短,处州出发多顺流,但唯一的问题是从温州去明州为海路,时人多畏海途,极少走这条路。 因为据说这次去的明州非常繁华,秦刚便带上了秦婉去开开眼界,这让未能成行的黄小个有点不爽,不过他却一直安慰自己:明州算个啥,天下最出名的京城汴梁他都在那里住过好几个月了。 谈建最近为了开支的事情颇有压力,手头可用的钱已经很紧张了,这次就指望着能在明州新开拓一条商路,并且把山里挖出的“硬通货”尽快安全地变现。 然后便是李峰带的格致院两人,他们为了革新生产流程,设计了一些机械工具,这些东西,如果是纯粹手工自制的话,花费的时间会很长,也不能确保能符合要求。 秦刚看了他们的图纸,他感觉有些东西,可能这个时候的海外商人会用到。明州的海贸比较发达,可以去那里找找看,如果能够进入市场的现成工具,一定会更加实用与可靠。 经历过大窑村之战后,赵驷考虑再三,回来后就全新组建了一支亲卫队。从最早的斥候队里挑出骨干,再从其它中队里精选了十几个,其中就有雷雨等人,专门负责秦刚及秦观的个人护卫,从个人装备到日常训练,赵驷都重新进行了特别的安排。 这次去处州,亲卫队随行了八人。 两浙这里的河流都不宽,驶不得大船,所以此行一共走了四条小船,半人半货。好在除了去婺州的那段比较麻烦之外,之后的河道都相对宽敞便于行船了。 到了杭州,秦刚按章楶来信中的嘱咐去了两浙路的衙门。负责落实催纲司衙门设立的人就是之前陪同他去处州调查的随从。 虽然朝廷的正式任命诏令据说还需要再等两天才会送到,但是心急的章楶早就准备好了秦刚的江淮发运司催纲司的官本与官印,本来是要秦刚先行拿到任命诏书,然后再凭诏书及一起来的告身再去获取。不过既然都是熟人,索性便一并交给了他,并言,待秦勾当从明州回来时,便可名正言顺地上任了。正好利用这个段时间,他们可以在杭州把衙门办事的地方都安排好。 于是两日后,秦刚一行便换坐了更加宽敞舒适的发运司官船直发明州。 明州自唐时设州,先因天台山僧侣从这里直赴高丽、百济传教,吸引了许多高丽的僧人与商人前来,后又因契丹辽军兴起,时常会骚扰过去高丽及倭国使节进入中原的登州港。于是便逐渐转移到了更加安全的明州港,这也使得明州港的高丽人与倭国人非常地多。 同时,大食以及南洋诸国的商人来大宋做生意,自南向北,也是多以广州、泉州与明州为主。所以,明州也是与广州、杭州一起,是最早设立市舶司的三个城市。 多年的海贸发展,令明州城越来越繁华,甚至超越了广州、扬州以及江宁等地,仅次于京城、洛阳、成都,能在全天下排进前四。 是的,此时的大宋,无论是什么样的各种全国排名,就可以直接替换成全天下的标准来直接引用。因为此时全世界最发达的城市几乎都在大宋。很多年前,当航行于世界各地在大食商人在一个夜晚到达中国的泉州港时,他们惊异地发现,眼前的这座城市居然没有宵禁,虽然已是深夜,但满城却仍然是一片灯火灿烂、辉煌热闹的景象,于是他们将泉州称之为“光明之城”。 其实,只要是在大宋,又有哪一座发达的城市不是光明之城呢?包括秦刚他们此时踏足进入的这座明州城。 明州城修建在了甬江、慈溪江与奉化江这三条江水汇合而成的三江之口,并由此入海,而海船也从此进入明州港口并与内河运输相联通。 江水护城,城临大海,构成了明州城极其独特的城市格局。 一行人自进入西城门之后,立刻就发现了这个海贸之城的不一样之处,街道两边的店铺及房屋的造型便与他们之前所去过的城市极不一样。 据谈建在城门口花钱雇来的帮闲介绍,这些建筑都是保持了唐朝时的相关风格与特色,它们都是来自于高丽与倭国的商人所建造。这些人都非常固执地坚持以唐时的审美及习惯为美、并作为自己的特色与标准,从妆容到服装、甚至一直坚持到这种建筑风格上。 而从城市街道管理的角度来看,明州比不上京城的规范与严谨,道路两边的店铺,都在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摊位向街道中间延展,以尽可能地展现自己所发售的商品,吸引更多的顾客。 但反过来看这街市上的热闹气氛,那倒还是明州更胜出几分。 大街上,来来往往往的行人中,除了相貌看不出太多区别,而只能靠服饰辨认出的高丽人以及倭人之外,更多南洋人、大食人、甚至还有都说不上国家的各种蕃人,在这座城市里出现的比例,也是高得惊人。 入城后,谈建先带了两个人去明州的行会,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把这次带来的货物尽快出掉。 而秦刚则带着李峰他们要去港口旁的蕃市。 行进间,路过了一条满是各种胭脂香粉以及卖各种稀奇古怪好玩东西的街市,秦刚见到极少出门的秦婉的眼中充满了稀罕惊喜的神色,便说:“我们这行人多,要不我安排一个人陪着你去那边仔细看看?” 秦婉的眼神里虽有兴奋,但却摇头道:“奴婢随大爷出来办事,当跟着大爷身边听候吩咐才是。” 秦刚笑笑一摆手说:“难得来一次明州城,放你半天假。可以自己去玩。但是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还是听我的安排,让一个亲卫兵跟着你。我们现在要去港口的蕃市看的是各种工具、机器的东西。两边看的东西互不喜欢,分开也好,最后我们在客栈见就行了。”说完,便安排了一个亲卫兵跟着秦婉去就是了。 秦婉见秦刚说得也是在理,当然是满心欢喜地往那边的街市而去了。 秦刚等人在帮闲的指引下,很快更来到了蕃市。那里汇聚了许多来自于海外蕃商之间进行相互交易的各种稀奇玩意,其中就包括一些普通人看不懂的机械工具,而李峰他们需要的东西,则极有可能可以从这里寻找到。 值得一提的是,大约从唐朝末年开始,大食人,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阿拉伯人,随着他们的帝国扩张的步伐,开始充分地吸收并继承发展了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古印度所遗留下来的数学、天文、医学、物理、化学、建筑以及文学等成就与财富,并在其基础之上取得了极大的创新成就。 秦刚对此曾有一些十分模糊的认知,所以他在扬州与辛第迦在第一次进行天醇酒专营权的谈判中,就加入了一些要求从大食国内采购运输他们那里的一些特有机械设备的要求。 其实秦刚本来并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辛第迦第一次为他带回的东西,就已经足以令他感到震撼——一台装有螺杆调整的原始车床,说它原始,是因为它并没有后世的电动驱动装置,而且由于当时钢铁加工手段的缺乏,这台车床的主体都是用硬木制造的。但关键的却是螺杆装置的出现,使得这台设备的精准操作成为了可能。 据辛第迦讲,这些东西,其实也不需要一定回到大食国内都收集,在明州、泉州以及广州的海港附近的蕃市上,偶尔也能找到。 所以,此行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过来试试运气。 果然,李峰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大食人卖的一件古怪玩意儿。而随后过来的秦刚终于认出:它居然是一只精致的小型蒸馏器。他不由地一惊:“如此看来,大食人是已经掌握了蒸馏的方法,只是这只器具的尺寸如此之小,像是用于一些小容量的药剂的提纯使用。估计还是没有想到应用到提纯水酒等大规模的生产应用中而已。” 不过,李峰已经将这只小蒸馏器买下,它在构造与设计上的惊巧程度还是值得研究的。 随后,秦刚更是发现了几本应该是关于物理与医药方面的大食着作,虽然上面的那些蚯蚓一样的文字他一个单词也看不懂,可是只需要看书里的许多配图,就足以令其如获至宝。 因为仅仅从配图来看,大食人已经掌握了杠杆原理、滑轮组应用,甚至还有关于光线传播、透镜原理方面的介绍。 秦刚此时突然意识到,如果能够找到精通大食文与汉语的人,将这些书籍翻译过来的话,菱川书院的格致学发展,必将迎来极其重大的飞跃。 想到这里,他便吩咐手下的诸人,对于在蕃市上看到的这种大食文的书籍,只要价格合理,都尽数地买下。 正当他们感觉收获满满之时,蕃市里突然跑进来一个当地的帮闲,他进来之后就到处张望,在看到了秦刚等人之后,便急忙奔过来说问:“请问是处州过来的秦官人么?” 秦刚点头反问:“是我,有何事?” 那人便急道:“报秦官人知晓,在西河街市那里的一位爷让我来报信,说是秦小娘子遇上了麻烦,请秦官人赶紧带人随我过去。” 众人一听,皆有点紧张。倒是秦刚并未慌乱,他转头对李峰等学生说:“你们几个去了也帮不上忙,这里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就先行带回客栈放好,我带其他人过去就行。” 于是,秦刚带上了此时留在身边的三名亲卫兵,就跟着那个带话的帮闲,迅速赶往之前秦婉去的那处街市。 刚进了那处街市,远远就看见前面有人正在打斗,而且似乎是一群人围着中间一个人在打,一看其中人的身形,秦刚便道“不妙”,立即让身边三人赶紧上前增援。 三人先是一声呼哨,在听到人群中发出同样的回应后,赶紧从腰间各自抽出一根两尺左右的钢制短棒,扑进人群。 旋即便听到一片的惨叫之声,围攻之人纷纷倒地,此时可见中间被围攻的果然是先前派着保护秦婉的那名亲卫,只见他脸上带有一些伤痕,身上也有血迹,但是却以一人之力,抵抗着这么多的围攻之人而能坚持到现在不倒,实属不易。 秦刚随即已经赶到,再一看,在这亲卫身后所护着的一处角落,正蜷缩着惊恐不已的秦婉,看到秦刚后,立即大声哭诉:“大爷,你们可来了,他们,他们要强抢奴婢!” “他们?”秦刚心头怒火顿起,转头看过去。 刚才他们只是为了救人,所以对那些打倒的几人都没有刻意针对他们的要害。倒地之胉一会儿便就爬起来,重新聚成了一排,然后他们的中间稍稍分开了一点,走出来一个衣着华丽的油腻胖子,对着他皱了皱眉头道:“哪来的生面孔?来明州不知道你家冯大爷的名号?本爷看中的女人还这么不识趣?叫她自己过来?本爷就饶过你们刚才的鲁莽行为。” “嘁!”秦刚皱了皱眉道,“给你们一个机会,凡是现在跪下来,爬出这个街市的,我赏你们好胳膊好腿。包括你这个……什么……疯……大爷!” 油腻胖子也笑了:“好大的口气,你们也不过五个人,我这……四个打你一个。哈哈!” “错!我们是一个打五个!”秦刚笑笑,也从身后抽出了一根钢棒,并命令之前已受伤的那个亲卫,“你退后,替我护好婉儿就行。” 说着,秦刚带着另三人就冲了上去。 这钢制短棒,就是考虑到像今天这种不太方便使用刀剑的公开场合而专设计的防身利器,轻重合适,同时还专门训练了大家最凌厉攻击套路以及多人协同攻防的阵法,秦刚有空时也跟着他们训练过,这次也就用上了。 四人一冲入对方人群,迅速便形成了背靠背地围成一圈的状态,对外的四条钢棒则上下翻飞,对于这些凶恶的家丁,即使是攻过来的刀剑,尽数被其磕开,转而这些钢棒则是远攻头肩,近打膝腿,而这次正因为是秦刚放了狠话,钢棒所到之外,毫不留情,对方一个个惨叫着抱腿倒地——基本上都被狠狠地敲断。 油腻胖子嘴角的微笑还没有完全消失时,他的手下就已倒下了一半以上,再一犹豫之间,就又倒了一批,一个个地还捂着腿脚狂嚎着。 眼见着身边能站着的,只剩下三四个人时,这个胖子有点紧张了,便稍软了点口气对秦刚道: “嗯,这位爷,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交个朋友怎么样?不就一个婢女嘛!本少爷现在花钱跟你买如何?你先开个价!五百贯?要不一千?两千贯也行啊?” “他!”秦刚指着这个胖子,“不仅要打断他的腿,还要打掉他的一嘴牙!” 第157章 给老虎拔牙 猥琐的胖子被敲掉嘴里的牙齿之前,还在大叫:“在明州,你居然,还敢动我……啊……唔……嗷……嗷……” 秦刚没有多理会这里的情况,一边带着秦婉与那个受了伤的亲卫向外走,一边听他们讲述了详细情况: 秦婉正在草市里挑选东西时,正逢上这个姓冯的带人横行而过,但在经过时,不知怎么地,竟然一眼就看上了秦婉,直接一脸淫笑地过来说:想要邀请她去旁边酒楼里坐坐。 秦婉看到对方不是好人,但是却又人多势众,心想着不要正面冲突,先前只是假意找些话来推托拖延。亲卫也是心细,立即在身后拉过一个帮闲,给了一串钱,让他赶紧去港口蕃市去寻一位处州来的秦官人报信,自己则守在旁边看着秦婉先与他们周旋一番。 前面大家相互之间的说话还算克制,似乎基本明白这个冯爷是本地极有势力的那种土霸王。 开始时,这位冯爷还只顾着给秦婉许诺,说他家里是如何如何地有钱,只要跟了他回去,就会如何地享受荣华富贵,又会是怎样地一步登天。直到后来,终于发现秦婉根本就没跟他走的意思,而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的人,这胖子就恼了,直接命令手下人上前去抢人。 于是亲卫只得出手,他是赵驷从神居水寨带过来的,个人身手十分了得,一上来,就放倒了三四个人。不过一是对方人手太多,之后便开始针对他进行轮番围打,二是他必须要分心护住秦婉不被他们抓住,结果便开始不断被对方偷袭打中了多次,渐渐就有点支撑不住了,幸好秦刚他们回援及时。 这时,旁边却蹿出一个当地的帮闲,躲躲闪闪地对秦刚施了一礼道:“这位爷,我是看您出手帮明州人出了气,心下佩服,才冒着风险来提个醒。您这次可是惹下大祸了,被打的这个人,叫冯彬,号称是明州冯老虎。他家在明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海商,他父亲叫冯迟,是娶了皇室里的宗女生的他。所以,这冯老虎一直是明州一害,在当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是这明州官府里,有一半的人都和他们家有关系,就连是历任的知州也是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家。所以,我觉得您还是尽快带着这位小娘子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可千万别被他们家给抓住。” 哦,原来这次来到明州,还遇上了这么一个主,皇室宗女,有时也会被称人为公主,也有直接有封号叫县主的。她们所生的儿子,听起来似乎非常地唬人! 只是秦刚也算是在京城待过的人,自然是清楚在大宋朝这种宗女下嫁民间之后的真实情况。 之前曾经介绍过,宋代的嫁女一直有着要准备备高额嫁妆的习俗,因为宋律保障了女子出嫁后对于嫁妆财产的所有权,所以女子的嫁妆习惯上会是男方给出彩礼的数倍。于是,有钱人家纷纷相互攀比,你出五倍,我就出十倍,甚至还会有出二十倍及更高的。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神宗皇帝也抱怨:自己每嫁一个女儿,至少都要花费七十万贯,实在是有点嫁不起了。然后更不要说,有一些身份与地位不尴不尬的宗室王爷为了能够符合面子地嫁出女儿,还得想各种办法出去筹钱。 于是,有些较小的宗室实在没有办法,就会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庶女下嫁给那些连普通士人都不愿结亲的富商,但是给出的条件就是:自己家不会给嫁妆,却需要对方能给出巨额的彩礼。而收到这些彩礼钱之后,才能用这些钱去给嫡女作陪嫁。 而这正好也对了富商们的口味:富商们有的是钱,宗室女则有名气,两边便一拍即合,富商可以多花一点钱,迎娶一些旁支宗女,让自己看起来,会更加有一点面子。 据说在京城有一个做帽子生意的富商,家里前前后后总共娶了十个县主,而且由于擅于谈判的原顺,每个县主都只需要给出五千贯的彩礼即可。 而杭州则有一位海商,一口气娶了五位宗女,虽然这些宗女基本都不会有封号,但民间可不管这些,一看到这位海商,都会叫他“五驸马”。 所以,这冯迟在明州娶了宗室之女,也可以算得上是百姓口中的驸马爷了。 当上这种名义上的驸马爷,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有的人只是单纯地为了对外炫耀,而有的却是希望借助于此,敲开进入地方上层关系的契机。 这个冯家,便是借此良机,开始在明州大肆拉拢官吏、培植地方势力,再去垄断更多的海贸生意,渐渐地成了地方上说一不二的人家,其四个儿子,个个不学无术、横行州里。 尤其是其长子冯彬,要说他只是个纨绔子弟,那还算是在夸他了。他的父亲正规做生意的本事一点没学到,但是在设局坑人、霸人家产、淫人妻女、明抢豪夺等等方面,却是经验丰富、无师自通,在明州本地算是坏事做尽、嚣张无比。 一开始,还会有些乡绅士人实在看不下去,联名将他上告过,但经不住冯家处处使钱,已经将整个明州衙门的上下都买通了个遍,竟然丝毫都动不得他家半分,于是众人便将这冯家一父四子称为五虎,便有了“明州有五虎,被咬低头莫吱唔”。 所以,那个帮闲也算是冒着一定的风险告知了他们这些情况,并提醒他们最好是尽快离开明州,以免遭受报复,说完便匆匆而去。 听了这些情况,秦婉便十分担心地问道:“大爷,都是奴婢的错,怪奴婢引来这等祸事。” “你有何错?被恶人看上就是错?不同意被他抢去就是错?”秦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以前在高邮时,惹不起这等恶人,连我自己也是只能躲着走,竟被许多人说成是不会反击的软骨头。好吧!今天我们就选择正面硬扛,这个所谓的明州五虎,刚才我们不就已经敲完了一只老虎的满嘴牙吗?” 早先那个亲卫还提醒道:“既然这里的人会把这家人说得这么不好惹,那么我们多少还是要做一些防备事情的吧!” 秦刚点点头道:“走,先回客栈,一起商量一下。” 由于这次来明州的人较多,谈建心细,找了一座可以出租整个院子的大客栈,包下了一个独立的院落。 白天他们去先去联系出货地方的事情办得非常地顺利。因为是第一次来明州,就没有向对方开出太高的价钱,东西又好,立刻被识货的商人全部给包圆了。 而秦刚一行人回来,等候在那里的谈建等人已经听了李峰先回来所讲的事,十分焦急,看到他们都还安全,只有一人轻伤,便也放下了心,但听说冯家五老虎的事,又担心了起来。 秦刚摆摆手说:“什么人操什么心,你们几个,都把自己手头的财货规置好,整理好。防范应对这些人,那是亲卫队的事。他们自然会商量安排好。而你们,则先各自去抓紧时间休息,可能到了天黑之后,还需要大家值班,到时候就不一定能休息得好了。” 亲卫队的人都是跟着秦刚颇久的人,熟悉他的脾性与习惯。尤其是这种商议,向来是鼓励大家积极发言的。 八人在一起,纷纷把自己代入到冯家几只老虎的身份与状态之中,提出了如果是自己被这样一番被毒打后,可能会采取的报复手段与各种可能。 可能是训练的时间久了,一直没遇到太多的实战机会,参加过白天这场的四人感觉还不过瘾。所以,尽管他们在商量时设想出了各种凶险的情况,但却没有一丝的担心和恐惧,反倒是兴趣盎然地希望这种情况能够发生,然后他们好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进行一一的破解。 商量完毕之后,秦刚便安排了两人在附近警戒,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 天黑之后,叫醒了众人,有六名亲卫整理了装备,散了出去,院中留下了两名。其余众人,便点起灯后,各自寻点事情做做。 不过,看到大家都有点紧张,秦刚便提议一起来玩“计算廿四”的游戏。这是秦刚之前为了提升菱川书院格致班学生的术算水平,而特意让袁嘉教给大家的。会制作有一叠卡片纸,从一至十每个数字都有四张,洗乱了之后,二人或四人随机分牌,各自亮出四个数字后,要用加减乘除这四种运算方法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以算出最终二十四的结果。 李峰他们是多有练习过,谈建如今也算得是算账高手,这些运算技巧也不在话下,除了秦婉只能在一旁帮他们计算各自的胜负得分外,大家倒是玩得有点不亦乐乎,一时间也忘了外面可能的危险。 二更左右的时间,突然一名留守的亲卫闪身进屋,不待走到秦刚身边,手里迅速打出两个手势。 “火攻?”秦刚脸色一变,这点对他倒是有点意外。 因为他们住的客栈可是在明州城中心,这冯老虎居然嚣张得不顾一切,敢在这里直接纵火杀人。这市中心的火灾,一旦控制不住,烧着了连排的房子,这样的损失也不是小数目。 这名亲卫已经走到身边,悄声汇报说:外围监视的人发现已经有一些身着夜行服的人正悄悄接近客栈,他们中有的人则携带了一些干草木柴的东西,所以才会有此判断。 尽管震惊于对手的猖狂,但这个风险又不得不防。 秦刚迅速想了一想,正好也看到这个院子中有一口水井,于是他便说:“大家赶紧去井里打水,从四边的院墙开始,都用水去尽数浇湿,尤其是四周的木柱木墙,尽可能浇透,再到房间里找一些没用的被服,用水浸湿后备着。我倒看看他们怎么个纵火法。” 其实,秦刚可以选择立即撤离。不过他也考虑到,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之前选择住城中心,就是考虑过这里人多眼杂,相对会安全些。而且现在已经天黑,即使是想撤离,总还是要等到天亮之后再作另外的打算。 反正知道了对方想放火,就先作好一些防火的预先准备。 而他采取的手法,虽然也是眼下的无奈之举,但也多少有点不太仁义。就像后世吴承恩写的《西游记》里的一个章节:唐僧师徒夜宿观音禅院,院主图谋宝贝袈裟,派人纵火想烧死他们。而孙悟空不去找龙王借水灭火而是借了避火罩只罩住了唐僧那一间房。 此时秦刚的理由就是:我只保住我自己人所住的地方不被烧到就行了,这贼人要烧自己的庙或者烧其它的地方,有他们去顶罪,关我鸟事。 果然,三更过后,他们所在的院子外面,突然燃起了一些起火点,又从院墙外扔进来几只点燃的火把。 有的火把直接扔在了木质的门窗上,幸好上面的现在都淋着了水,不至于一下子能被点起来。再有的火把却是扔在了院内已经被水浇得湿透的地上,它们只能孤独地在落地后的地上弱弱地燃烧着,谈建他们原本还想上前用湿被子把它们盖灭的,但却被秦刚伸手制止了。 秦刚让人把这些火把都聚在院子中间,燃起了一座篝火的模样,这样从外面看着,似乎是点着了一处的样子,他倒是要看看,纵火之后的人到底还想进来搞点什么样的事? 而那里在他们院落之外的一些火堆自己持续烧了一段时间,却因为它们所紧靠的院墙根部浸湿了很多的水,根本就没有能够烧进去,夜风一吹过,便引向了其它干燥的地方,渐渐点燃着了客栈里其他的房子。 “走水啦!走水啦!”还是客栈的值夜小二警觉,他们大多都受过防火训练,立即敲响铜锣,开始忙着组织灭火,客栈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而之前潜伏在黑暗中的那些黑衣人便自以为得计而行动起来,纷纷扑向秦刚他们所住的这一个院子。 虽然说,这些黑衣人的战斗力明显要比白天在街市里的那些狗腿子们要强了许多,但是吃亏就吃亏在他们自以为是潜在暗处,却不知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外围埋伏着的六名亲卫兵,可都是在黑暗中伏击的高手。 从一开始起,就已经有针对性地寻找各种机会,只要一发现这些纵火人里面有落单的,就会立刻被他们不声不响地迅速放倒。 在夜色的遮掩下,以及客栈里已经开始的各种混乱中,正在一股劲地往秦刚他们住的那处院子发动进攻的黑衣人,根本就没有发现,从他们的最后部开始,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击昏倒地。 甚至在最后冲到那些燃火的院子周围,看到四面都是混乱奔跑着灭火的人之后,他们也都没有意识过来,前面的人以为是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或者是更换了进院子的路线,而后面的人转过来没看到时,以为前面的人已经攻进了院内得了手。 实际上,真正进入院子里的也就四五个人,而且都是翻了墙后刚一落地,就被早已守在旁边的人一棒一个,尽数击晕并捆绑了起来。 就在离这客栈不远的一处较高的酒楼上,嘴里肿着,腿部也绑着木板的冯彬,却坚持让手下人把他抬到这座楼上较高的地方,远远地从窗户里看着前面渐起的火焰,浑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他不由于狞笑着发狠道:“我叫你们能打嘛!我叫你们跟我作对嘛!老子拼着烧掉一处客栈,也要让你们一个个地死无全尸!” 不过,他身后的一人却总觉得不对劲,自己这边已经派出去了大约五十多个好手,火看着是烧起来了,但等到了现在,却是一个回来复命的人也没有,而且如果算是前去的人进了院子之后成功得手,那么也应该是有人会在那边的院子里,站到显眼处给这里发个成功的消息啊。 当然了,正是有着这样的担心,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对前面的主人明言,只能暗底里再派出几个人装作救火的街坊民众去打探消息。 客栈这边,幸好是值夜小二警觉,第一时间就报了火警,并且引来了专业救火的潜水兵。 潜火兵,就是大宋的消防员,像明州这样规模的城市,城市里大约每一处街坊都会置一军巡铺,军巡铺里除了要常置负责保安的保甲之外,还会专门设置潜火兵五人,每夜都会四处进行巡视,一但遇到有火警时,就会快速出动进行救火。 客栈这里的火警锣声,迅速引来了至少三处的潜火兵,他们不同于一般的救水民众,而是装备有非常专业的救火设备,有水袋、水囊、火钩、毡子、铁锚手,以及可以喷射水龙的竹制唧筒。并且会针对不同的火情,进行相应的灭火操作。 客栈这里,主要是由于纵火者所直接针对的对象院子根本就没烧起来,而只是被风向牵连到烧着了旁边的两处房子,万幸发现得早,又有众人的一系列应对帮助,总算并没有蔓延开来,只是惊动了太多的客人以及居民,纷纷逃出屋外,一直忙碌到天色渐渐亮起。 市中心起火,官府也相当地重视,一大早便就有衙役在差头的带领下,赶来查看情况,顺便也要调查一下的起火的原因。 这时,众人才发现,在火场的附近,居然躺倒了一大片的黑衣人,他们都被绑起了手脚,有的被打断了腿,有的还在昏迷不醒。其中几人,在身上以及身边带着明显的纵火之物。甚至还有几个人的脸上,直接被人用炭棒写着“纵火者”三字。 古人非常害怕火灾,许多人的一生积蓄,也顶不过一场无妄大火的洗礼,已经有人愤然上前质问这些被绑着的黑衣人。 差头的衙役们也是大清晨就被这里的意外给催赶着过来,自然也没有好气,拎起几人逼问了几句,有几个懵然状态下的人居然也就承认了自己是来纵火的事实,只是对于是谁指使的、又被谁绑着的,要么是不敢说,要么是封起了口不再回应。 差头也算是机敏的,知道这里面有隐情,立即叫了将他们全部都带回衙门里收监起来,现场留了一两人继续统计损失、安抚民众。 此时,秦刚他们住的院子大门才缓缓地打开,已有店家小二赶紧上前安慰说外头火灾已经扑灭,并询问夜里可否受到惊吓——毕竟,这可是花了大价格包下院子的重要客人。 秦刚故作惊讶道:昨夜睡得太死,居然丝毫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谢谢店家处置得当,否则就要丧身梦中了。 店家自然说客人是洪福齐天之类的地退去。 秦刚看了看周围一片混乱后的景象,冷笑了一声,眼光却锁定了正前方不远处的一处楼阁,那里正好是俯视这里的最佳地点,凭着直觉,他认为很大的程度上,对方一定会在那里看着这里。 所以,他也不管那边的窗户后面到底有没有人,就是很坚定地举起手,对着那处楼阁伸出了一根食指,缓慢而坚定地左右摇了摇,然后就转身回去,关上了院门。 那处楼阁上的窗户后面,果然就是已经在这里紧盯快一夜的冯老虎冯彬,在他看来已经算是万无一失的半夜袭击,就等着手下人能够传回令他心情愉快的好消息呢。却不知,那个安排这次行动的手下,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坏消息:派去纵火的人都被不明身份的人伏击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被捆绑后扔在了现场,并都被前来调查情况的衙役都带回了衙门,甚至还有几人都下落不明。 这个手下感觉要出大事了,根本不敢去报告,而是找了个要去调查现场的理由,抓紧先回家去打包跑路了。 而昏昏欲睡的冯彬却在无意中看到了秦刚从院子里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而且他在门前晃荡了一会儿之后,居然像是知道他就在这里一样,远远地冲着他做了一个手势,即使是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手势,但那整个动作所表现出来的挑衅之意,让受伤后又熬了一夜未曾休息好的冯彬又惊又恼,“啊呀!”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竟然晕死了过去。 第158章 袭官的下场 昨天的白天,是双方第一次交手,都是没有准备之下的临时接触,秦刚算得上只有小胜,因为他自己这里也是有一人轻伤。 到了夜里,便是双方的第二次交手,这便算是大家都提前都作了精心准备之后的再一次比拼,结局却显然地是,秦刚这边获得了全胜。 不过,天亮之后的白天,秦刚明白,对方一定还会有后续的底牌的。 所以,他便安排了一夜未眠的众人,各自回到房间里,轮流作些休息,以便应对即将会到来的最后对决。 果然,快到中午的时候,就听得院外似乎来了很多人,直接“呯呯呯”地把门敲得震天响,竟把全院的人都惊醒了过来。 秦刚示意手下人过去把门打开,“呼啦啦”地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人,立刻便把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一半,看这些人的装扮,却又不是衙役,都像是家丁模样的打扮。 反倒是在院子外面,似乎却有一些官差在有事没事地来回晃荡着,看起来不像是和他们一伙的,但是呢,却又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一般。 然后,门口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商人,长相威严,颇有些气势。他环视了一下院子里的环境,又看了看此时才从屋内走出来的秦刚等人,很不屑地说道:“你们就是从处州过来行商的商人?” “正是。”秦刚稳声回答,“阁下率人闯入我们居住的地方,所为何事?” “在下冯迟,为明州商行的行首。昨夜此间客栈意外走水,危及周遭客商以及商户的安全。本行首为保一方平安,有义务、也有权力对此地的所有嫌疑之人进行问讯和搜查。”看来这个自称冯迟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冯彬的父亲、所谓的明州驸马爷了。 “哦?明州衙门做事真是好省心,如此这样的事情都竟然是由冯行首代劳了吗?”秦刚冷冷地问道。 “此事惊动的范围太大,衙门的人手不够,我们商行也必须要有所担当,所以便代为进行一些辅助的搜查盘问之事。”冯迟不慌不忙地说着,并盯住秦刚道,“我看你这个眼光躲闪,似乎心中有鬼,来人啊,把他给我带回去好好盘问盘问。” 院中立刻就有家丁上前想要拉人,不想秦刚的左右两边迅速闪出两人,各执一根钢棒,拦在前面。 秦刚微微一笑道:“想要拿人,可能你这个行首差了点档次,叫门外的官差过来,差不多还可以有资格来问问我的身份!” 冯迟很不以为然地说道:“真的吗?不如先让我来听听你的身份是什么!” “唉呀呀!所谓‘好奇害死猫’,好奇心太重真的很不好。”秦刚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他的后世谚语,则继续讥笑道:“其实你要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向我动手,事后倒也可以硬扯一个‘不知者不罪’的理由。只是,现在你却是多嘴来问了,那也就没办法了,来人啊,将我的官衣官印拿出来!” 话音刚落,谈建便捧着在杭州先行接下来的催纲司官衣及官印的托盘出来,并十分严肃地高声宣叫:“权江淮荆湖六路发运司催纲司勾当公事、奉议郎,秦刚在此!” 前面的一个名头太长,而什么什么勾当公事的官职也不多见,有人可能会不太清楚这个官职会有多大,但是后面的奉议郎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明州的海贸商贸都很发达,有点见识的人不少,只要是一直在外面混的人,多少也要恶补一些官场里的知识,一些比较基础并且常见的寄禄官名都会记一记,当成是见识。奉议郎、正八品,这个寄禄官就算是在明州城的衙门里也不多见,稍微明白过来的人都开始悄悄地往后面站了。 “嗤!”冯迟居然笑出了声,“好个江淮荆浙六路发运司的名头,幸好冯某人行商跑过不少的地方,多少也不算是睁眼瞎。这江淮发运司的治所可是要在这几百里外的真州,你一个处州过来的毛头商贩,跑到我明州放肆,欺负我们没有明白人么?哎呀!要不是知道这情况,刚才一听了之后,我真是会好怕哟!你们说,我到底应该是怎么办呢?” 院子里一个看似领队的丁头立即心领神会:“兄弟们,行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毛头小子居然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给我抄家伙上,把他先打趴下,再抓到衙门里,行首必有重赏!” “胆大妄为!”秦刚再喝一声,冷冷说道,“不要怪本官没有警告过你们,袭击朝廷命官,可都是死罪啊!” “看你小小年纪,就是口气太大,恐怕都不知道你编的这个奉议郎是个多大的官吧!”冯迟得意地对着秦刚指出,他还在心想,也就是此人太年轻,不懂得官职品位,胡乱编了这么个官名,却让他从这里看出了破绽——就算是有那种祖上蒙荫的二十岁年轻人,最多弄个九品的承务郎等等就了不得了啊! “大家动手,抓住这个人则有重赏!” 话音刚落,院中的家丁便不再犹豫,纷纷开始拔刀冲了上来。 谈建一看他手里的东西没震住对方,也就迅速退回了屋内,而秦刚的亲卫们则尽数涌出上前迎战。 院中地方不大,冯迟的手下人虽然多,但是无法施展开来,其实真正能够上前交手的也就七八个人,秦刚的八名亲卫恰好是一人一个,包括昨天受过轻伤的那个,一根根短棒挥得是虎虎生风、防护得是滴水不漏。 而且,昨天白天主要的目的是救人,只是想打退围攻的人;然后到了夜里也只是偷袭悄悄打晕纵火者就行,都是在手里留了几分情面,没有要对方命的打算。 但是今天就完全不同了,一则对方都是直接拔刀上来了,二则秦刚明确讲了,袭击朝廷命官,那就都是死罪。 说句实话,冯家养的这群家丁护院,雇来时应该花了不少钱,也还算是有点刀剑功夫的,只是这么多年来,这些人在明州城内耀武扬威的,也没有什么人敢去真正招惹他们,几乎就没什么可以实战的机会,而且平时又多会沉浸于酒色,疏于训练,早就失去了那种可以搏命拼杀的劲头。 而秦刚的亲卫则不同,从高邮湖的打劫开始,一直都是过着以命相搏的营生。之后历经淘汰选拔也好,一路过来的训练也罢,都从未放松过严格异常的要求。而且就算是到了处州之后,这几个人也都是历经多次生死之战的主力。 两拨人一经照面,就像是利刃劈开了面团一样。 秦刚的人都一声不吭,一般只需三两下,便可直接打飞对方手里的武器,然后便直接对着这些人的要害部位落棒,随着对方阵阵的惨叫之声,要么直接被爆头而死,要么就是毫无声息地倒地不起,才没几个回合,就已经倒下去了大半。 冯迟也是会看场面的,原本他在家里听说儿子在外面吃了亏,开始也没多在意,就由着儿子连夜直接调了一些人手前去市中心进行报复。他还在想:就算烧掉了城中央的一片房又怎么样了呢?官府里也不可能会查到他的头上。而且,搞不好还可以借口自己的店铺也在被火烧的范围之内,借着重建的机会,趁机能把周围多挤占出一些地方给自己呢! 哪知,今天一早却看到下人将半死不活的儿子抬回来,立即勃然大怒,也顾不上细问清楚情况,就调集了手下最能打的二十几个人,又让人去和州里的推官打了招呼让他们不要多管这边的事后,便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 现在一见这形势,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有点莽撞了,既然对方的实力有点过强,想着先不吃这眼前亏,毕竟院子外面还有一些他已经打好招呼的官差,只要能安全退到这门外,至少自己的安全是可以有保证的。 于是,他便开始移动起自己的脚往大门口去,却不想抬眼一看,门边已经被人搬了一张椅子堵在了那里,而那边的椅子前面,秦刚正在由谈建帮着,将那套官衣官帽很认真地穿戴了起来。 然后,又稍稍正了自己的官帽,正露出嘲笑般的神情看着院中诸人: “这里可有想跪下求饶的吗?有的话,本官可以先饶了这几个人的性命,交给官府处理!” 这穿起来的官衣,毕竟不同于先前只是捧在了托盘里,对着威严官服的秦刚,不少人的脚底已经开始发软了。 如此年纪轻轻的人就会是奉议郎?难不成会是哪个大官宦的子弟?又或者直接就是宗族子弟?冯迟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了。 而院中剩下来的那些家丁则比他动摇得更快,立即“扑通扑通”尽数跪下,他们的脚边就是一转眼之间已经或死或残的同伴,现在人手都折损了大半,心里哪里还会有敢反抗的念头? “冯行首怎么说?聚众袭击、谋害朝廷命官,可是起码要流一千里啊!让我算算看,从明州往南一千里应该是哪里来着的?”秦刚冷冷地说着。 其实秦刚说的“流一千里”的判罚,是《宋刑统》里针对下属官吏谋害上级官员的规定,算是针对此类行为最轻的惩罚。他也是考虑到,也许这冯迟会有点什么样的手段,先前曾经去捐个功名寄禄官在身上呢?只要他有官身,就能避免死罪,换成这个流刑。 当然了,如果没有官身的话,那就是普通百姓袭击官员,不好意思了,袭击者就只有从绞刑与斩立决两者之间选一个,是没有什么可以含糊的。就算他家财亿万,又娶了宗女,但却根本就不是朝廷认可的驸马,头上的脑袋是很难保得住的。 冯迟面色慌乱,呼吸急促,他慌乱地说道:“胡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朝廷官员?你,你,你不就是来明州行商的处州商人吗?” 秦刚冷笑一声,对着那几个跪下的家丁说:“你们都是看到并听到的,本官提前让人捧出了官衣官印,又明确宣告过了官名,尔等东家却依然执意下令让你们动手谋害本官。那么,谁能够出首的话,本官就可饶过他的性命。” “小的愿意出首!小的愿意出首!” “小的还愿意举报其他的问题!我会知道好多事情!” “我也出首,我还会写字,我会自己写口供!” 其实现在纷纷出首求饶的人,往往就是一开始遇事会缩在后面的这些人,动手的时候他们贪生怕死,而求饶的时候,他们又跑在最开始、最坚决的地方,几乎毫不犹豫地当面背叛了冯迟。 秦刚一挥手,立即有人拿出纸笔,而那些家丁们则争相抢过,会写字的赶紧写下口供,其余人则争先恐后地上前,签名的签名、按手印的按手印。 不一会儿,就已经有了四五份可以证明“这个冯迟明知秦刚是朝廷命官,却仍然强行下令要求进行袭击”的详细口供,以及七八人的签印。 冯迟毕竟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见到形势如此陡转急下,倒也没有彻底乱了阵脚,立即拱手相告道:“秦奉议,在下今日也是误听了他人之言,这才冲撞了奉议郎,也惊扰到了各位。的确算是在下的过失。您只要将此事揭过,冯某回家后,不,不,冯某现在立刻叫人就去准备,给您奉上程仪十万贯赔罪!十万贯!” 这一数字报出来,立刻倒有几个手下人脸色微变。看来自己这个东家倒也不蠢,关键时候还是真舍得放血救命啊! 这冯迟在明州的地位,一大半是他花钱买来的,即使是现在官府里的众多势力,也是因为他一直用巨额的贿赂养着。 时间一长,他就被养成了似乎没有钱搞不定的习惯,如果搞不定,那就一定是钱没有给足。所以,他一边说着软话,一边紧盯着秦刚的反应,并继续加码: “而且在下看秦奉议的手头也是有些生意,前来明州应该也是来看看海贸的吧。冯某的手头有一家船场,愿意无偿再赠送给秦奉议一艘两千料的海船,外加全套的水手。” 冯迟说的这句话让秦刚的眼眉一跳,他倒不是贪心这些东西,而是惊讶于这冯驸马居然还有自己的造船场,所谓的两千料的海船,差不多就是百吨排水量的船只,是相当不小的了。看来这明州大海商、商行行首的名头的确不是白叫的。 谈建此时却也充满怜惜地看着他说道:“你现在是在意图行贿朝廷官员,罪加一等!有愿意现在作证的,还可以到我这里来按手印!” 立刻,刚才作证的那些人都一条心地纷纷举手。 而在门外,一直是守着一些官府里的官差,只不过这院里动手动得太快,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冯迟带过来的人就都缴了械,而且有耳尖的人还听到了江淮发运司、奉议郎,袭击朝廷命官等等的一些重要字眼,至少已经清楚,这些都是自己作不了主的事情,早就已经是飞一般地去请示上官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一顶官轿急奔而来,到了门外还未落轿时,就听得有衙差高声宣叫:“明州通判张存到!” 很快,轿中走出来一名身着绿色官服之人,匆匆赶入门内。 一进来,他就看见了满院几乎被一边倒地击毙击伤、还有跪着的冯迟手下,以及现在已经瘫坐于地上的冯迟本人,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在今天一早,这冯行首找人给他手下人递了条子,说他要派人参与到昨夜城中心火灾的调查中,手下人报过来后,张通判平时也没少收钱,虽然知道他一定是想趁机在其中有些个人所图,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而去了。 然后他在衙门里就收到了今天刚发来的邸报,正好看到上面刊载的一条很是奇怪的任命消息,任命的官职是江淮发运司的催纲司勾当公事,算是从七品吧。但是奇怪之点有三: 一是任职者实在太年轻,是一名今科的一甲进士,才只有二十岁; 二是这个进士平时人却是住在处州; 三是这发运司居然就为了他便于行事,还把这催纲司的治所移到了杭州。 他正与幕僚闲扯这个消息背后,到底是有着哪家高官重臣的内幕消息时,就听到手下汇报了冯彬在城中客栈与人发生冲突后的一系列消息。 这要说巧得很的是,所听到的相关人官职、姓名、年龄、地方,居然一个一个全部都能对得上,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火速赶来的路上,就一直担心那个冯迟千万不要鲁莽举动。 张存这个通判是正七品,虽说能高过催纲司勾当公事的从七品。但是,前者只是地方官,而后者却是属于朝廷直接派出机构里的京官,而且从权责上来说,手握六路纲粮催缴实权,哪里是他这个地方通判所敢怠慢的? 张存立即一转身,拱手对着此时身着官服的秦刚说道:“哎呀呀!实在不知发运司的秦抚勾【注:抚勾本为安抚司勾当公事的简称,这催纲司为六路发运司下一级,也相当于一路安抚,是以沿用】何时来的明州,本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秦刚看到终于有地方官员出面了,此时便装作皱眉烦恼的样子,缓缓地叹气道:“远不远迎倒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只是你们明州这里的商行也太过嚣张了吧?怎么一个行首就敢出动这么多的人?而且还都是明刀明枪地公然袭击本官,着实让人意外啊?” 张存一时还判断不了这里的形势,只能先打个哈哈:“啊?不会吧?这个冯行首,本官倒是认识的,也算是本地一个热心的乡绅,按说哪里敢会如此地得罪秦抚勾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 “对对对,是误会啊!真是误会!张通判说得对,我就是误会了!”冯迟一旦抓住了这句话,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秦刚瞥了一眼,这张存的袒护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倒也并不担心,直接一挥手,让人把冯迟手下人的口供递上去道:“此人在本官已经亮明官印与身份的情况下,依然唆使手下袭击本官,其心可诛。现在只是动手失败了,才会如此抵赖。这些便是他自己手下人的出首供词,张通判先看看再说。” “嘶!”张通判接过这些口供瞧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这冯迟要死不死,居然是被自己的手下出首,又落下了这些签押后的口供,那这有意袭击官员的罪名就极难翻案了啊。 “秦抚勾,真是误会啊!张通判,您可给我作证啊!我平素里是最尊敬官府的各位老爷啊!”冯迟这时是真的慌了,张存是他眼下最后的依靠了,如果保不下他,他也就完了,“别人不清楚,张通判您可是最清楚我的了。今天一早,我出来之前可是……” “不得聒噪,给我掌嘴!”张存脸色一变,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两名随从,各抽出身后的一条窄木板,噼啪噼啪地就结结实实地打在这冯迟的嘴巴上,不仅一下子将他后半句话全部给打了回去,更是直接将其腮帮子打肿打破,并流出了不少鲜血起来,这样子一来,他便几乎再也没法说出话来。 张存的这一手果真是漂亮,任是这冯迟或者是想把什么责任推脱在他的身上、还是想以过去的贿赂之事拿出来威胁于他,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机会。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看此人明知犯法还是铤而走险,可见其在明州行事之猖狂。”秦刚看似随意地与张通判闲聊,实际却是在点拨他,“所以,料想此人平日所聚的家财,定然都有太多的违法违禁所得,所以说啊,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好好地查上一查!” 果然,这些话让张存听着,便是眼前一亮。 是啊,这冯家如此有钱,平时也不是没有人想到去动他。只是其一便是,此人做生意敛财的确很有一套,养着他就相当于是有了一张地方官员的长期饭券,赚钱的事由他去,过手捞钱的便可以自己有事没事去捞一点。其二也是,一时也寻不着什么可以致命的罪名,大家也没有办法把心放齐,每个人总是是考虑着自己的利益,所以也才给了冯迟可以趁机左右逢源地操作,任是再重的罪都能被他洗脱。 但是今天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眼下他得罪了这个外来的京官,而且现在又已经拿到了可以让这个冯迟直接掉脑袋的铁证。 如此想一想,冯家的家主现在已经倒了,他家剩余的那些儿子们也就不足担心,随便找几个罪名都可以让他们父子在牢狱里实现团圆见面,尤其是他那个大儿子,直接弄个同罪同伏法都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关键还是刚才秦刚已经点明提醒了:这冯家人如此地嚣张跋扈,充分说明了他们的家产来路一定不正,接下来便可以好好地清查他的家产以及做生意方面的问题。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就根本不需要考虑到底是哪几笔收入才是违法所得,而是可以直接奔着对这冯家进行抄家没产的最终目的而去。 这些年人,冯家在明州有了如此深厚的积攒,少说也应该是几千万贯向上的规模,凡是可以过手染指此事的官员,随便有个人在中间过手时,都能稍稍扣出千上万贯的好处。而如果最终能够将冯家抄家的话,那整个明州官场所有人都喂饱的话,都算是绰绰有余! 于是,张存随即让人把嘴肿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冯迟以及手下那些还能动的人都带了回去。 而至于那些被打死的爪牙,对于宋代的官员来说,被袭击后正当防卫的标准认定,是极其宽松的,只要官员自己声明是自卫那就一定是自卫,而那些攻击你的人就算是死了都是白死,直接登记后挖个坑埋了就是。 第159章 征途在大海 今天与冯迟第一回合的交锋竟然是出奇地顺利,主要是活该此人太过于自信与跋扈。 在秦刚原先的设想中,主要是考虑到身边有八名亲卫兵,哪怕是到了最后不得不动手的话,也绝不会吃得了大亏。 而且在关键时候,自己从杭州带过来的官衣官印更是一件防身利器。因为按此时的情形,是不会有人会在公开场合与官府作对的。 但是却想不到这个冯迟,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要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是不了解江淮发运司也好,他甚至要是不清楚奉议郎的品级也行。就是因为知道得足够多,但是又没法做到像张存那样可以及时收看邸报,掌握清楚朝廷的最新动向。 冯迟从自己的经历与经验出发,选择了对秦刚身份的不相信、选择了与他进行正面对抗。那就怪不得他下了狠手,直接给其定死了罪,当然更怪不得后来的张通判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一句话说得好,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更顺利的情况就是,辛第迦也来到了明州。 “啊!赞美我的真主,用他仁慈的光辉始终照射着你聪慧的大脑。”辛第迦上来就给了秦刚一个大大的拥抱,“光是白酒与香水,我已经攒足了重新杀回明州、泉州的实力。真没想到,去了一趟处州的你,又给我带来的龙泉宝剑与哥窑青瓷的惊喜。” 辛第迦所说的“杀回明州、泉州”,是指多年之前,实力不济的他,在这两处的海商竞争中惨败,只能主动退出,转而只能在海贸并不太兴旺的扬州市场。 而今非昔比的他,这次过来,正是想借机重回大食商人的核心经营圈,却没有想到,秦刚又能为此送上两款全新的畅销商品。 “先不急着那些事,和你说一下眼前新发生的事情。”秦刚拦了一下话头,赶紧把之前两天因为冯迟冯彬父子所引起的纠葛讲述了一遍,并告诉他,冯迟已经因袭击官员的罪名而被收监,接下来,整个冯家在明州的地位与势力都会经历最大程度的洗牌与倾覆。 辛第迦是何许人也,一听此事,便两眼放光。正好秦刚还特意强调,这冯家在明州还有一处船场之时,他迅速说道:“我明白了,明州的官府,我还是有一点点关系与交往渠道的。这件事,秦官人你不宜出面,不管是接盘产业,还是低价收购,这事情必须得由我去先下手为好。” 说完,辛第迦便带上他的人,匆匆赶了出去。 明州的衙门在榨取钱财方面果然是一把好手,这张通判捉了冯迟回去,并没有立即宣判,只是宣称要对其袭击官员的事实进行详细勘合,而也顺手把袭击官员的罪行后果趁机散放了出去。 目前还在家里的,除了躺在床上的冯彬稍微还有点脑子,其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一群经不起事情的妻妾,哪里能看得清这里的道道缘由,一惊一吓之下,都是六神无主地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托人开始往官府里大把大把地胡乱使钱。 而与此同时,无论是知州、还是张通判,为了保险起见而派往杭州核实秦刚背景的人,也已经及时回来,不仅完全证实了秦刚的身份,而且还告知:这全秦刚正是由江淮六路发运使章楶亲自保荐,所以这才好解释,为何这发运司会为了下面的一个勾当公事,会把整个催纲司的治所都移到了杭州。 所以,一边是铁证如山难逃罪罚的落难商贾,一边却是朝中新晋的权贵党从,到底选择哪一边,这个结果已经不需要再多考虑了。 而他们现在所执行的策略,无非不过是要把这明州冯家,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多压榨个几遍。 辛第迦当天就去拜访了通判张存,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要到明州落脚经商,并希望能够向通判打听一下如何在本地去收购一些正想抛售的生意产业。关键的地方,他还隐隐地透露了自己在扬州时曾与秦抚勾有过不浅的交情之事。 于是,一切情况就变得简单明了了。 随着冯迟被收监将要被重罪惩治的消息传出来,多年来饱受冯家父子欺压坑害的许多苦主纷纷站了出来,众多控诉举报的状子也如雪片一样飞向州衙。 正因为是这样,明州的各个官员才有理由在前脚收到了冯家送来的巨额钱财时,先是拍着胸脯打下包票说过几天就能放人,然后却是无奈地拿出新的诉状说没有办法这里又有了新状子网、新证据,没办法压下来啊! 在来来回回已经敲诈了大约上百万贯的厚礼之后,明州官府最终却以多项杀人、谋财、奸淫妇女的罪名,除了已经拘捕了的冯彬不得释放之后,继续还收监了他的四个儿子。 并且再以多项商业侵占、恶意收购、操纵市场等罪名,全面查封了冯家的所有产业,这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抄家。 一时间,虽然时间还是在六月的时间,但明州城的各个地方竟然都燃放起了鞭炮,举城同庆冯家五虎的悉数落网。 甚至许多曾经被他们害得人破人亡人家的幸存之人,还找人举了大字条幅,往州府衙门前站着,明着是在颂扬官府为他们主持正义,暗地里也是忌防着这件事千万不能虎头蛇尾地私下了结。 而随着冯家家产的不断地被清理查实出来,其所聚敛的规模与数量,令整个明州衙门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巨额的钱财数字面前,所有的人都已经明白,只要能将这冯家的案子做死做实,那么,所有人都可以从中受益、所有人都可以分享这份原本并不属于他们的金钱利益。 先不谈因为充公的钱财是可以算作本地当年的税赋收入,并可以让地方有足够的提取留存之用,就说在这抄家查封的过程中,上至知州、通判,下至各个处理执行的衙差,但凡是经手之人,谁又不都有着大把的机会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往自己口袋里塞呢? 这个时候,谁还敢站出来说这“冯家父子是被冤枉的”,不要说明州的老百姓会啐他们一脸的唾沫星子,知州与通判就会狠狠地啐满他的脸:“如果这冯家五虎不除,这明州就不会有一片清朗的天空!” 当然此时也不会有不知趣的人会来质疑,为何冯家五虎横行明州那么多年? 辛第迦与张通判交易的基础在于,冯家除了可以直接清点清楚的钱财之物之外,还有大批的生意实业。这些东西如果直接收归官府,那么接下来要由谁来的经营呢?同样一个生意,经营得好是聚宝盆,经营不当就是赔钱货,所以必须要把它们进行变现。 在这变现的过程中,如何估价、定价?里面的空间也就大了许多。 辛第迦也就得以低价接手了好几项州衙并不太方便收取的产业生意,甚至直接以不到一成的价格,拿下了冯家的那家造船场。 而根据私下里达成的协议,辛第迦直接找了谈建,将这家船场转至了他的名下——毕竟现在的秦刚,是有着正式差遣身份的朝廷官员,并不合适直接持有任何产业。 秦刚知道后,也没有说什么,他已经知道了辛第迦在这次与张通判的合作中拿到了多大的利益,而这家造船场不仅仅的确是他想要的东西,而同时也有着明州官府在这件事里与他之间的相互利益绑定——大家都要拿一点,否则彼此都不会放心。 而相比起来,眼下他更关心于这家造船场的规模与现状。 “走,一起去看大海船去!”秦刚趁着兴头,决定带着众人一起去看看。 明州的造船业自唐开始就已兴起。 一般来说,古代的港口多选在内河入海口,这样可以照顾到海运与河运的中转结合。但是河流入海口又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内河泥沙淤积的难题,要么需要定期花费巨大成本进行清淤疏浚,要么过一段时间就要迁移港口以及造船场。此时无论是北方的登州、密州,还是南方的泉州、广州,大多都是如此。 但是明州所在的钱塘江入海口却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那就是钱塘潮水巨大的冲刷力,确保了在明州海港周边的区域,不太会受到淤积泥沙的影响。 因此,明州拥有很多家的造船场,既有州官府与市舶司直属的官营的,还有一些民间商人投资建设的。一般来说,为海防江防需要的战船只会在官营造船场里进行生产,而用于贸易、运输的船只,则在两边的造船场都有生产。 此时,整个大宋的造船场每一年的新造船只大约能有四千艘以上,而仅仅明州一个地方就差不多会有四百艘,不折不扣地占据了首位。 而历年积累下来,在明州地区的各类民船数量足以超过五千艘,可见此地造船业的发达。 秦刚等人向东出了城,此处开始多有城内的河道入海,会根据不同的入海口距离城里的距离而命名。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就叫作“一里甬”,分布有好几家船场,在东厢为明州的官营船场,而西厢就是原先冯家的造船场。 此时的造船工艺并没有什么特别保密的地方,而且此时的官营与私营船场之间还多有合作,所以将船场挨近放在一起的情况也十分多见。 在交接船场手续的时候,谈建已经和辛第迦的人来过一次,负责船场的场务姓林,是一位祖辈三代都在造船的老船工,已经认识过了新东主。今天看到他陪着的秦刚等人过来,自然赶紧出门来迎接。 林场务非常恭敬地向这一行人介绍造船场的情况,它的规模虽然并不是明州最大的,但却是以造船技术过硬而闻名,是明州不多的可以兼造江船与海船的船场。 林场务带着众人先来到造江船的区域,他认真地介绍道: “各位大爷请看,这些江船都是专门供应在内河、内江中行驶的船,买它们的人一般都是跑内河生意的商户,也有在内河捕捞的渔民。这些船的规模会比较小,你们看,它们的船底多是采用平底,这样的话,就可以在相同的船身大小的情况,可以装载更多的货物。有的渔民也会一家人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 而随着他们再往里走,来到了海船的造船区时,立刻就看到了明显不同的情况。 因为海船为了抗击更大的海浪,船底多会是尖底,同时还有大尾、头小等特征,这样有利于吃水深些、能够抵抗更大的风浪。 林场务带大家看了十几艘已经造好等待下水的小海船道:“这种小海船在我们这里叫作鱽鱼船,民间也会俗称为“钓槽”、“荡浪斗”,它们一般都会在沿岸的近海区域内行驶,所有需要有足够灵活的操纵性,以躲避各种明石暗礁。这些船的需求量非常大,海边的渔民主要就是靠它们求生活。” 而船场里最大的区域却是用来制造客舟的。这种客舟名义上就用来运送朝廷出海的使节、官员,因此一方面要求气派、另一方面也会讲究海上生活设施的完善。客舟差不多会在十几丈之长,深三丈,宽两丈五尺。这种船型也被大多数海商看中,用它们来进行远洋货运的话,载货量与船体的安全性、稳定性都十分不错。 而比客舟更大的就会被称为神舟。神舟的船体更长更宽,因此也会有更加气派的亭台楼阁式的船身建筑,行驶在大海之上,尤如一座山岳。神舟一般只是朝廷用于非常正式的朝臣出海使用,它的需求量较小,订单也只会发到官营船场。 当然啦,那些只是从业务的角度来讲的。单单只提技术的话,神舟海船对于民营船场而言,是不存在建造障碍的。 秦刚一行人跟着林场务走过船场里的一片片相对独立的造船区,一时之间,对于场内各处堆砌的巨型木料、高大完善的船坞,还有一些初具规模的船体骨架都是看得是惊讶不已。 秦婉悄悄地拉着秦刚的衣袖,轻声问道:“大爷,这个船场就已经是我们家的吗?” 秦刚笑着点点头。 林场务带着这一行贵客来到一艘已经基本完成主体架构的大型海船旁边介绍道:“各位爷,这是为城西刘家商行定制的一艘三千料海船,这是咱船场最常造的客舟海船。而其实只要客人出得起钱,哪怕是六千料、八千料的船,咱们都能接。” 三千料的海船大约接近两百吨的排水,满载量可达两三百人,算是中型的海船了。而八千料就是差不多就有五百吨,算得上是大型海船。 从小小的独木舟,最终于巨大的海船,这并非只是简单地把龙骨造大、把木料选大这么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对于整个船体的构造设计以及具体的建造工艺,都会有着非常高且非常具体的要求。所以秦刚在看的过程中,对于一些细节了解得非常细: 在船底的正中心,是用那种百年以上的整根巨型木料来作为主龙骨,这些木料本身的挑选就非常严格,不仅尺寸、形装的要求非常高,此外还需要在仓库里放置足够长的时间阴干后才能使用。 由于海船的底部偏尖,这对船壳板的弧度要求提出了更多的要求。所以秦刚发现,船工们是使用了多层木板进行十分密集的铆接与钉牢,然后在板缝之间采用麻丝和桐油、石灰等捻合物进行腻密,从而可以获得非常良好水密性能。 当然,由于海上行船的风险极大,为了解决船体发生意外漏水、甚至破舱的危急情况,这时的船工都已经广泛应用了水密舱的技术,也就是通过船只横穿龙骨的底部和两舷肋骨与甲板下的横梁环圈着成一只只相互隔绝的独立隔舱,这样不仅可以让船体结构更加稳固,而且当行驶在海面上的船身出现了漏水甚至破损时,都只会造成具体这一块的某一个隔舱进水,而不会一下子就危及到整艘船的安全。 像现在的这艘海船,就有十几只独立的水密舱,极端情况下,即使是有一半的水密舱破裂进水,也能基本保持船身不会沉没,从而也给船工水手修复补漏提供了足够的时间。 已经与林场务从这些船只的底部钻来钻去看了好久的秦刚,突然手指着底部向船舷过渡的侧边,在那里有一条突出来的巨大木料结构,问道:“这是做什么的?为何好好地会在这里要突出来一块?” “哦,这是舭龙骨。海船在大海中航行,最重要的就是船身的稳定。有了它,我们的海船在大海里可以应付更大的风浪,船身会更稳。”林场务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舭龙骨?对,这应该就是后世船只普遍都会设计造出来的减摇龙骨,它一般就处于船只的吃水线以下,表面上看,似乎稍稍影响了船只在水中的流线型外表,理论上还会降低一定的船速。但在实践中就会发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舭龙骨的存在,可以降低波浪对船身的摇摆程度,从而让船只行进得更加稳定,实际上却是能够大大地提高船速。 对于造船,秦刚脑子里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常识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唯有在这里深深地感慨于宋代船工们的伟大智慧与已经取得的辉煌成就。 这家船场的收购,一是辛第迦只是从张通判那里拿到了一个极其低廉的处理价,并没有花费多少钱;二是它原本就是明州官场希望通过辛第迦来绑定秦刚在明州利益的一个重要工具。所以辛第迦拿到之后,连再次转让价都没有说,就直接过户到了谈建的名下,就算是他在明州免费赠送给秦刚的一份见面礼。 秦刚目前的主要关注度却在于这家船场的造船技术与能力。 林场务既然说过,即使是要建造更大的、八料甚至更大的大型海船,船场都不会存在着技术能力方面的问题,那么,关于建造这种巨船,到底需要准备哪些特殊的材料、大约需要的投资经费规模、以及更加具体的建造的流程、前后所需耗费的时间,等等详细的细节,秦刚就在一旁拉着林场务在事无巨细地进行详细询问。 而这次随同一起出来的谈建、秦婉以及其他人等,虽然也是对这里的大船巨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还是比不上秦刚对此的执意关注。 “刚哥,我看你的架式,难得我们是要造海船出海么?”等到了离开的时间,谈建忍不住问他,并担忧地说道,“说到造海船,那花的钱可是海了去啦,我们现在哪里承受得起?” “是的,这笔钱我们目前好像还花不起。”秦刚点点头道,“但是并不是说我们永远花不起。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有了建造大型海船的本钱了!” “为什么一定要自己造海船呢?不可以租用吗?或者直接使用辛员外的船呢?” “因为未来更广阔的天地与机会,都会在那片茫茫大海上。”秦刚从船场这里的方向,沿着前方的河流看向入海口,非常郑重地说道:“不管是做生意的市场体机会,还是更加丰富的物产资源,甚至是可以让我们更加自由生长的空间,都注定了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具体化的陆地地点,而他们只会出现在充满无限希望的大海上。所以,我们必须要先拥有自己的海船、然再建立起自己的船队,一同航行在那片一望无垠的大海之上。而我们未来的征途方向,一定将是星辰大海!” 秦刚所说的最后这一句话,出自千年之后一位日本小说家所出版的小说《银河英雄传说》。 或许,历经了眼下磕磕绊绊的诸多经历与积累,秦刚终于能够感觉到,自己距离这个方向的距离,开始近了许多。 第160章 定眼看南洋 辛第迦本来到明州的计划,只是想初步与秦刚商量一下,探讨一下他将生意重心重新返回明州及泉州这些南方市场的可能性,然后顺便再作一些提前的布局准备,可能的话再在明州的商业市场上先打个基础,却没有想到,一来就能遇上冯家的这件事,而顺手也就获得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这么一份大礼。 因为这次明州官府对于冯家采取了一个渐进式压榨干净的策略,所以并没有很明显地做出要“赶尽杀绝”的姿态,由着冯家人一遍一遍地向他们使钱,然后才逐步加码。 一开始的时候,在明州的本地人,除了一般的老百姓以外,大家都对此事抱着谨慎的态度,毕竟冯家在明州经营这么多年,冯迟的明州驸马名头也有了这么多年,谁知道他们家会不会还会有着某些方面的隐藏后台关系呢? 即使是在官府的操作逐渐明晰,而“这次明州将要彻底扳倒冯家势力”的事实也慢慢让人能够看清之后,类似的习惯性想法也很难快速转变过来。 最明显的就是,在官府里开始收线并直接对外拍卖没收了的冯家产业时,能立即参回报本地土豪们也是廖廖无几,他们对此事的态度还是要再继续观望一阵子,因为参加得早虽然能够赚取一点便宜,但是万一冯家最后能从牢狱里脱身再出来,自己则未必能够应付得了他们的报复。 但是辛第迦却不怕,除了他已经在秦刚这里得到了绝对的保证,更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外地蕃商,在明州原本就没有什么基础,所以,不论结果如何,他能够做出来的所有事情对自己来说,都是加法,都是增益。 而且即使是退一万步讲,这秦刚的判断出了错,出现了那个万一中的万一,大不了他也就只是撤出明州,回到最初发展的原点而已。 一直等到最后,冯迟被判处了绞刑,长子冯彬却是因为几十条人命案确认,判斩立决,其余三个儿子皆是流三千里,而全部家产一律没收充公。大家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明州的五虎之家已经彻底地垮台倒闭了,再也不用忌惮这一地方恶霸了。 其中,第一部分的资产就以赔偿告状的诸位苦主为由,进行了就地变卖。 变卖资产的过程,也就是大家的利益分配过程。官府实际拿出来的,都将是冯家的最优质资产,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总体原则下面,官府给出来的评估价格其实非常之低,而辛第迦在购买的时候,只需要象征性地从中拿出一点钱去打发那些起诉的苦主——多少有一定赔偿总是幸运的。 然后针对这些资产的实际价值,辛第迦还会再单独拿出三分之一的成本,悄悄地回报给知州、通判这些官员们进行瓜分。 所以,这样子的变卖完成后,苦主们主要希望得到了公平判罚得到了,甚至还能有一定量的赔偿,这也就是心满意足了;而辛第迦则以超低的成本与代价获得了他轻轻松松进入明州市场的资本与实力;最后便是那些州官们,毫无风险地撑饱了肚皮。 待到明州其他的富商土豪们完全地反应过来,最后发现还是能够剩余一小部分能让他们也能沾一点的价值与空间了。 因为,辛第迦是相当地老于世故,他不会做一件把所有好处都一个人吞吃干净的事情的!关于这部分利益,也是他与通判一起协商后定下来的,人总是不能过于贪婪与独占,多多少少还是要留一些残羹冷炙给别人的。 秦刚则在这一轮的变局中,铲除了一家彻底激怒他的地方豪族,顺手也得到了一间梦寐以求的海船造船场,开启了自己想要出海谋求新发展机遇的梦想。 他让谈建出面,先是好好地梳理了一下造船场里的人员与情况,对于确有经验与才干的工头师傅,尽数提高了月俸,尤其是那位林场务。他也安排人详细地打听了他的身世与关系: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老船工,除了本份干活、管理场务,实际与原先的冯家并没有太多的瓜葛。 于是他便让人将其叫来,同时还叫了此时还在明州的李峰等人。 “见过大东家。”几次下来,林场务已经清楚,眼前的这位年轻小官人才是背后真正的东家,今天被叫过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心底忐忑得很。 “坐坐,在我这里,都一样。”秦刚热情地拉着林场务在旁边坐下。林场务哪接受过这样的礼节,谦辞了好几次,看到随后来到的李峰也在另一边坐下后,才勉强坐下来,屁股也只敢是在凳子边搭了一点点。 “今天叫林场务过来,一是想让你吃个定心丸,以林场务在船场里的经验与以往的管理情况来看,只要还是一如继往地认真做事,这船场交给你打理,我是一百个放心的。”秦刚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场务心里一阵激动,赶紧站起身来,嗫嚅了一会,才说出:“谢,谢过大东家信任。小老儿一定将这家船场好好地管理下去。” “我打听过,在明州,你们林家人的造船技术水平是最好的,你,还有你的儿子都是好手。所以,我这里会有一个想法。当然了,先来介绍一下。”他指了指后来过来的李峰,“这位是栝苍格致院的李院务,我想在明州,直接聘请你做这格致院的船工院士,为此,每个月会额外给你发放二十贯钱的院士津贴。” 林场务是听不懂什么格致院、院务、院士,但是每个月多发二十贯钱这句话却是明白得一清二楚,这都比他当这船场场务拿的薪水都多了,当下便是又惊又喜地说道:“大东家吩咐的事情,小老儿自当尽力做好。只是,不知,不知这院,院士,该做些什么事?” “你不必担心。”秦刚摆摆手道,“你的任务就是努力琢磨,如何可以把船造得更大、造得更结实,当然,还有如何可以让船在海里行得更快更安全。在这过程中,一旦遇到任何问题、任何困难,都要提出来。我会让李院务派一两个识字的年轻人跟着你,一起帮你进行记录、也会提供各种建议。当然了,林场务的两个儿子也是船场里的造船好手,他们要是愿意学习认字的话,我准许你把他们调过来一起做研究。只要符合我的要求,过来后每人每月的工钱另加五贯。而且,如果你们能够研究出有价值的成果出来,就由李院务这边把关审核,同意的话,还可以再给你们其他的奖金奖赏!” 这一系列的条件,已经让林场务听得像做梦一样。来之前,他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新的大东家不喜欢而丢了这个生计。 可是,眼前这位面善的大东家一席话下来,他不仅平白地每月月俸涨了一倍不止,就连两个儿子都有了可观的提升。老实人只能赶紧离座,就要跪下来磕头。 秦刚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对方道:“林场务,眼下你已经是我们格致院的院士了,院士可不作兴随随便便给人磕头的!” “好,好,小老儿这是激动,还是要谢过大东家的信任,谢过大东家的厚爱!” 李峰也说道:“林院士的经验将会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接下来,院士还是像以前一样管理船场,督促造船。我们会慢慢一起交流,不必有什么担心。” 这李峰原本就是手艺人的家庭出身,在菱川书院时,就已经自己悟出了如何利用自己学到的格致知识,去向不懂文化的父亲去请教,从而能够从他们那里吸收并总结这些手艺人传承下来的经验,再通过归纳后的定律进行更快更有效的学术研究。 等到了处州之后,他又无师自通过把这套心得应用于剑铺、瓷窑,很快就实践出了一整套如何让研究院的这些学子与匠人艺人进行沟通交流的方法策略。 所以,秦刚这次把船场里对于造船工艺提升的研究任务交给他后,他已经选择并安排了此行过来的其中一人,让人就留在船场,明确主导改造革新造船工艺为主要的研究方向。 这时,秦婉来报:辛第迦来了。 秦刚便说:快请进来。 辛第迦进来时,看到了与李峰一起离去的林场务,便笑眯眯地说道:“我亲爱的秦官人,这个船场的礼物你可满意?当我打听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场务时,我都几乎要后悔我的那个决定了。” “这个世上,唯有真诚的朋友不可辜负。我还想问问,辛员外对于我给予的礼物是否还会满意?”秦刚的这句回话实际上是想让辛第迦明白,是谁在这次获得了最大的好处。 “满意,当然是非常地满意!这一次,且不说可以省去了那么多的时间成本与关系成本。就算是最终收购的这些资产,我居然只是花费了原先一半都不到的钱,就已经基本控制住了明州的大部分市场。”辛第迦也不向秦刚隐瞒,“不过,眼前的这事情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得和你谈一谈我们一些更为重要的生意布局之事!” “你是想说龙泉宝剑与哥窑青瓷吧!”秦刚点点头,转而又疑惑地对辛第迦说,“我突然发现你按宋人的口气说话很熟练嘛!” “那要看和什么人对话了。我想用的那些套路,你现在比我都熟练了,我为什么还要费力再去使用呢?还是你们宋人讲话的方式更有效嘛!”辛第迦狡猾地笑了笑,继续回到原话题,“我认为,普通的龙泉宝剑和哥窑青瓷,你发往京城去销售的想法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里面不应该包括两件特殊的商品:就是龙泉腰带剑与哥窑冰裂瓷,这两样绝佳的商品,一定要专走海贸。也只有海外的市场,才足以给这两样商品带来足够巨大而丰厚的经济收益。” 冰裂瓷自然不需要再去强调,而龙泉腰带剑,则是宗阿三在仔细揣摩不同碳含量钢材的特性基础上,而专门打制出来的一种软性钢剑,它们不仅打制得非常轻薄,而且韧性极强,可以弯折成圆形藏于腰间特制的剑鞘里,而且不影响日常的生活活动,就像是正常的腰带一样。而一旦有需要,便可以极其隐蔽地从腰间迅速抽出,不仅可以做到攻敌之出其不意,而且它的剑锋还十分地锋利,极其适用于割敌喉部、刺划关节位置,极具实用性的威胁力。 再说了,藏于腰间软如缎,执于手中似闪电,如此神奇的特性也定然会受到海外顾客的追捧。 先前这腰带剑与冰裂瓷在京城面市之后,虽然同样也引起了一定的追捧,但是毕竟这个时代的宋人见多识广,好东西太多,很快也就习以为常,并没有达到辛第迦所希望的那种热爆畅销的地步。所以,他觉得,这两件最有潜力与实力的商品,还是要走海贸,在海外去赚取最高的收益。 当然,在他的内心,一直对于自己早年在泉州、广州市场的失败而被迫北上的经历耿耿于怀。如今的他,手头先有了一品天醇与香水,现在又可以加上龙泉腰带剑与哥窑冰裂瓷,不仅仅只是回来主导南方几个港口城市的市场,就算是想要重新回到整个南洋市场,他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秦刚听了辛第迦的分析,的确也是非常认同他的看法与判断。 这两件商品在京城的首批销售情况,并没有达到他所想像的理想情况。而且,由于生产地都在处州,千里迢迢地运到京城,时间成本与路途成本也非常巨大。而如果要改成海贸的话,其实他这次回去之后,就已经决定正式开通处州到温州的水运线路。然后明州这里的海贸市场是可以直接覆盖温州,然后便可以直接从温州转海运去泉州、广州等地,运输成本就会极大地降低下来。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秦官人就任江淮发运司催纲司勾当公事一职呢!正好过两天,我有五船丝绸从扬州发运来明州发卖给海商。这次明州的生意,我收了秦官人这么大的礼,无以回报,这五船丝绸就当作我的贺礼吧!”辛第迦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 秦刚知道辛第迦用于内河运输的那种货船,每艘五百多料,五艘船满载能装六万匹的丝绸。因为这是直接运到海港给海商的货,差不多应该是十万贯左右的价值。 “辛员外不是已经送了一家船场了嘛,为何这般客气。” “诶,船场那个,得算是张通判的意思,我只是经手办理罢了。愿万能的真主保佑你我之间的友情坚固如昔,永如初识!” 接下来的几天,辛第迦便如一颗瞬间闪亮的商界明星,活跃在明州的地界上。 对于明州官府而言,他们也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商人,来迅速填补冯家覆灭之后出现的市场空白。否则就像突然失去猴王的猴群,如果要是通过剩余雄猴之间的一场流血厮杀,才能重新确立霸主的话,这期间的混乱,是明州官府并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而在他们有意的扶持与偏倚照看下,辛第迦以极快的速度鲸吞并消化掉了冯家的大部分资产,牢牢地控制住了明州的主要海贸市场,其余商家也只能屈从于眼前已经形成的现状。 辛第迦当然不会忘了向同行们隆重推荐了非常年轻的谈掌柜,并着重向大家介绍,这位谈掌柜所带来的龙泉宝剑与哥窑青瓷,将会成为他在明州海贸中的重头代销商品。 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意外与震惊之后,很快,关于冯家在一夜之间就被人连根拔起的原因也在私下里传遍了整个明州的商圈。 而且关于冯家大公子以及冯家主与秦刚之间先后几次交锋的详细经过,也在各种各样的传说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演绎。 但是不管怎么说,秦刚,这位江淮发运司的当红官员,以及在外代表他而出现的谈掌柜,再加上如今春风得意,官商两边通吃的番商辛大员外,都成了明州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谈建历经这两三年的市场磨炼,早已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商人,无论是与明州的商业大佬之间的议价交易,还是对外与官府官员之间的拜访往来,都处理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在出来之前,还觉得需要花费一些心思的处州私银与私钱,现在反倒是成了最容易处理的小事情了。 且不说目前船场既有业务之间的大笔银钱往来,就说要处理辛第迦运来明州的那五船丝绸,这次带来的这些私银私钱,就像一桶水泼进一整面湖里一样,一阵涟漪之后,便了无痕迹了。而且在接下来,有了辛第迦所把持住的明州绝大部分的海贸生意,处州的私钱便可以放心大胆、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过一遍,再流向更广的区域市场了。 当然,在无意中解决了冯家之后,让此次的明州之行获得了一大笔意外收入之后,谈建并没有感到有多轻松,因为就像他在船场那次询问秦刚的那个问题一样:如果要想打造自己的船队进行远洋海贸的话,在这里所需要多花的钱,可谓是海了去了。 “担心什么?”秦刚却是轻松地说道,“处州那边招安了的寨主们,不是正等着我们这次回去的合股方案吗?” “哎!对啊,怎么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呢?”谈建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即便也开心地说,“造船的事情,我们自己手头有船场,这些都可以作为我们的主体投资,接下来,他们这些老爷们也不能只是躺在家里睡大觉,用他们出的钱来进行水手、商队的雇佣与招聘。这些问题不就是都可以解决了嘛!不行,这事我赶紧去拟个章程。正好,辛员外这几天还在明州,有的东西他手头应该会有样子能够让我来参考一下,我去找他。” 秦刚数了数日子,这次在明州的时间也不短了。记得前几天张存就说过,朝廷关于他在发运司的任命诏书已到了杭州,而且那边的衙门也应该弄好了,就等着他去上任呢。 而谈建反正还要在明州多待一段时间,于是便给他留了两名亲卫兵,还有要留在船场的那名院士,这四人就先留在了明州,其余人等,则与他一同先回杭州。 秦刚等人回杭州,却是张通判安排的官船,秦刚自然也不客气。看着这庞大的船身也不能让它都空着吧,于是就按照留在杭州的那几艘回处州的小船承载量,满满地装了一舱的货物而回。 明州回杭州,一般不会走由钱塘江逆流而上的海运路线,而且从安全出发,走中大河、慈江、余姚江这样的内河路线,等到了越州之后,再走西兴运河到杭州,这也是每年明州的漕粮运输主通道。 所以,秦刚走这条路线,也算是他作为催纲司的勾当公事在上任后的第一次视察。 船队一行到了杭州,早有催纲司的吏员提前得到了明州张通判发过来的消息,在码头进行了迎接。秦刚便让秦婉、李峰带着其他人去处理船上货物搬运换船之事,自己则跟着迎接的吏员一起,去新衙门那里看一看,顺便也报个到。 新衙门就设在杭州州衙内,在里面的诸曹房旁划出了一处小院子,有个两三间房间。 催纲司在勾当公事之上还设有提举一职,须得五品以上官员充任。 此时知杭州的陈轩,表字元舆,原本已经做到了中书舍人,但是因为有一次接待高丽使者时举措失当,而被弹劾,便以龙图阁待制而出京知庐州、再转知杭州。而其龙图阁待制的馆职便已是从四品。 为了让这发运合司的催纲司将治所移到杭州看起来有理可据,最好就是由这杭州知州陈轩来兼任该司的提举。 只是当初刚开始有这样想法的章楶却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难题:当年弹劾陈轩接待高丽使者过失的人,正是时任礼部尚书的苏轼。而秦刚因为秦观学生的身份,是否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不必要的纠葛与恩怨呢? 章楶心里清楚这点,但是他还是想尽力从中尝试努力一下,于是,他也没有与秦刚说起这事,而是在从处州回京路过杭州时,专门去拜访了当时的陈知州。 哪知一旦聊开之后,却发展这个陈轩却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在章楶有意谈及苏轼时,陈轩不仅立即为其在岭南惠州的落难而唏嘘不已,并且还主动说起了当年自己被苏轼弹劾的那件事情,在他看来,其一的确是自己在那件事情有了过失,其二对他的弹劾也正是苏轼当时所任的礼部尚书的职责所在,纵使他因此而出京任职,但在内心并没有任何对于苏轼的怨恨或者不满,当然也更谈不上对于秦刚的芥蒂了。 于是,章楶在这种情况下,便提了自己对秦刚的安排事宜,并希望陈轩能兼任这催纲司的提举,以便促成整件事情的顺利安排。 陈轩倒也爽快地应承下来,同时也主动提及,自己在杭州的公务已是繁忙,这催纲司只担其名,实际事务俱不插手,皆由秦刚自行处置即可。 其实这就是向章楶表态,他只担名而不过问事务,不会干涉并影响秦刚的任何权限。 第161章 青苗改良法 绍圣二年开春以来,已经稳稳坐定宰相之位的章惇,开始稍稍将整人、斗争的重心回移了一些,开始逐步实施新法的布局了。 首先,是选择差役法还是雇役法,已经成为新旧党施政理念的关键性标识了。 当年王安石强力推广雇役法,其实如果能够更加沉稳一点多做些准备、多做些规范,并能委托到可靠、细致的人去实施的话,真正的效果应该会是相当不错的。 但错就错在一些地区的主政官员生搬硬套、急于求成、从而在实施手段上过于简单粗暴,从而在这些局部地区出现了各种负面现象,并成为新法被诟病的依据之一。 在司马光上台之后,正好就拿出这些负面的案例为理由,强行要求在所有的地方限期五日,全部恢复为差役法。 这便就成为了另一种急于求成的手法。就连绝大多数的旧党臣众,都觉得司马相公在这方面的要求太过急迫、难以实现。此时,却发现本来的新党干将蔡京在站出来积极响应,在他的辖区内用五天的时间全部恢复雇役为差役,并去政事堂向司马光报喜。 可惜的是,司马光只是就此事简单地夸奖了他几句,最终仍是因为他身上坚实的新党烙印,而与其它人一起被逐出了京城。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新党的章惇发威了,他理所当然地将“恢复差役法为雇役法”列为了重新变法后的第一等重要之事。 只是毕竟是已经又过去了十年的调整,就算是新党诸人,同样也会在决定下达之后犹豫:这样的再一次完全性地大调头是否妥当?这个时候,又是蔡京第一个站出来表态,说:“我们大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熙宁变法的有效性,所以,现在直接就把熙宁成法拿回来施行不就行了吗?还需要讨论什么呀!” 这样坚决的态度,一下子说到章惇的心坎上去了。当然,也就很自然地忽略了蔡京在几年前也曾以同样的态度与响应速度去恢复差役法的劣迹。 蔡京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初战告捷,自然不会满足于眼前的这一点点功劳与业绩。他明白,要想快速爬上去,必须要更主动地拥抱新法、推进新法。 当年七月,户部尚书蔡京提出:“检点熙宁、元丰青苗条约,参取增损,适今之宜,立为定制”。也就是说,他提出要开始布置恢复青苗法了。 按蔡京的建议,由两浙路率先试行的诏令由此便下达到了杭州。 正好这次,秦刚是从处州过来,陈知州便着人请其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到了州衙的正厅,秦刚依礼拜见了陈知州。 虽然他这个催纲司勾当公事并不归杭州管,但是陈知州同时还兼任着催纲司提举之职,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啊。 “秦抚勾!”陈轩对秦刚也非常地客气,“正巧得知你来衙门,本官这里有一份刚到的公文,想请你帮着一道参详参详。” 秦刚接过陈轩递来的文件,到手一看,原来正是关于要求两浙路各州立即施行“青苗法”的诏令。 “按理来说,实施青苗法,原本是州府之务。但是此法的施行,却与到时的纲粮催缴一事息息相关,本官又听说秦抚勾才智过人,见解不凡,所以想听听见教。” 秦刚仔细听来,又细细地看了诏令及附上的法规执行条陈,便抬头道:“陈知州既言这‘青苗法’乃是熙丰年间的既有条款,料想朝廷对其早有增损评估,我等按章施行,又有何虑呢?” “抚勾还是拿老夫当外人啊!”陈知州叹息一声,继续道,“要说这按章施行没有问题倒也罢了。只是元丰至今,已过十载。这‘青苗法”、’写在纸面的文字虽好,却禁不住这实际施行中的诸多困难。别的暂且不说,光说当年,各个地方的常平仓存储丰足,还有广惠仓里的诸多粮米,都是可以直接拿出来作为青苗贷的本金。但是这些年来,由于地方赋税连连不足,就算是我杭州这里的常平仓里几乎已空,广惠仓前些年又已废掉,那这青苗贷的本金如何筹措也就成了一件新出现难题?” 其实这也是元佑年间废除所有新法带来的恶果之一,神宗变法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些财富,也在这十年之间,尽数消耗怠尽。而朝廷蓦然又要实施新法,必须要正视且提供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 “老夫虽不喜这新法,但也非食古不化之人。”陈轩继续道,“熙丰年间的青苗法实施,民间怨声载道之根由,并非此法本身有何不妥,关键在于实施之人急于求成。当年两浙路推行青苗法,时知杭州之郑毅夫因执行不力而被调离。其曰:‘张榜累月而无一人愿请,一日提举官入境,则郡县更相希合,举民而与之,此非强民为何?’所以说,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上级考课作为目的,更好的良法,也经不住各级官员不分青红皂白、不顾现实条件是否足够支撑,而最终也就会办成了一种强行摊派民众的恶法了呀!” 秦刚这才意识到陈轩虽对新法颇有微辞,但其一言一见,却都是本着良心而谈。不由地肃然起敬,便说:“提举所言甚是。此事便犹有一个比方:朝廷提倡尊老,曰路见老妪过街,当扶之而行。但若以每人必须扶几次为考课要求,则必成衙役强征强拽老妪而日行数十次,最终妪者不堪其害也。” 秦刚这时对陈轩的称呼从知州改成了提举,便是表达自己的善意,意为现在是以下级对上级的身份说话,而他所说的这个比喻,恰恰出自于后世某个“学雷锋日”里,一个老奶奶被一个学校的学生反反复复扶着过了几十次的马路的笑话。 不过陈轩此刻听来,倒觉得这比喻生动,笑道:“的确如此。” “我还听说,朝廷规范青苗贷之利息虽然低至二分,但各地官府总以种种理由为借口,随意增加各种名目,使得百姓最终在青苗贷中所付利息接近甚至超过了民间的借贷。所以这件事情,再加上一开始的强制措施,整件事情就完全变了味,不仅仅变成了官府去强抢原本由民间借贷所占的市场份额,还成为了再一次从百姓身上搜刮钱财的恶政。” “唉!这便是世人常说的新法之恶啊!” “而真正研究下来,此事出现的根本原因,还是官府以自己庞大的成本与极低的效率,去行使原本应该让市场自己解决的借贷难题!”秦刚对此侃侃而谈。 “让市场自己解决?”陈轩奇道,“难道不是应该打击这些民间高利贷吗?” “民间借贷其实是最真实的借贷行为,说它有时会向百姓收取过高的利率,那么很简单,官府对他们进行监管限制就行了,只要他们一旦违规,直接去进行查处就是了!岂能够在一件事情商人做不好的时候,就直接改成由官府自己来做呢?”秦刚摇摇头道,“青苗法的最大问题,就是由官府来事事亲为,岂不知,官府做事的成本无比巨大,这样的成本便被转嫁到民众的身上,官府又要完成放贷的要求,又不想让贷款无法收回,于是乎,强行摊派、高息放款、暴力催收,这些现象,便都是事先可想像、事后无法规避的事情了。” 陈轩对于秦刚的这些观点显然是非常地认同:“那秦抚勾可有解决之良策?” “良策谈不上。不过,对杭州的眼下之景,既然州府的常平仓都无粮可贷,而七月间的确也有民众有这青苗贷的需求,不如引进愿意执行朝廷规范的青苗贷利息的商人,我们作为监督之人。这样一来,本金之事解决了,百姓的需求解决了,执行的成本是商人自己去承担了,我们只需要确保这里的利息不能超过标准就行。”秦刚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这个,还是青苗法吗?这不又回到了民间借贷的老路上了吗?”陈轩却有点犹豫了。 “非也,这是由官府引导的市场借贷,保留了青苗法的根本诉求。” “如此一来,此举恐会引起诸多的非议!” “这就要看陈提举是想解决对外的名声与名头?还是想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秦刚颇有深意的讲了一句。 是啊,想解决名声与名头,那就犯不着费这些心,直接按照朝廷下发的通告,知州给各个知县摊下去,知县再给各个乡绅里正摊下去,每家每户,哪会管你要不要这青苗贷,强按着头都得要去办一笔。 还有更有才的官员,一旦发现上峰只是关注于青苗贷最终的收益,于是否,直接把原先的贷款指标直接算出来应该缴的利息,告诉你可以不办贷款,但是先得把这利息交上来。 这就直接变异成了向老百姓强行摊派新增收费的模式,而且它还能把最后收账的风险都完美地规避了。 其实,这也就是当年青苗法实施时许多地方的乱象频出的根本原因。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宰执们,在这次想要重新施行青苗法时,根本就不会去仔细调查过,当年的失误到底发生在哪里?而又该如何预防或解决掉这些可能性的失误! 毕竟在新党的眼中,所有的问题,都是昔日旧党的栽赃、都是过去旧党的构陷,还有的就是在旧党影响下,大批的基层官员的不配合、不主动。 眼下,只要能够解决掉旧党,那么所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新法万能、新法万岁! 万幸的是,如今的杭州城乡的百姓是幸运,他们的陈知州如今考虑的,并非只是上司们所要的政绩、或者干脆就是对他们的盲从与听命的态度,而是真正地想解决百姓们在青黄不接时期遇到的困难问题。 “青黄不接”一词最早是由欧阳修在他的《言青苗第二札子》里提出,大致就是指的每年在现在的七月时间,“青”就是指春播种下去的庄稼还处于青绿色的生长阶段,无法收获来食用;而“黄”则是指去年秋收后所存下的粮食,在这个时候,不仅是百姓的家里、甚至还是官府的仓储里,都差不多都是要被吃完了。 所以,不仅仅是农民,包括许多的城市居民,七月便成了大家在一年中最难熬的时间。 一些实在熬不过去的贫农、贫民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期,被迫将自己的田地、产业甚至家产变卖给地主豪强,从而沦落为奴。 因此,当初提出“青苗法”所想真正解决的,不仅仅只是延续起大部分百姓的正常生产活动,而是能够从根本上抑制此时不断扩大的土地兼并与产业掠夺,从而保障大宋王朝最重要的纳税主体的稳定。 当然,这一认识的根本,自然是不指望此时的官僚阶层能够真正明白,而只是依赖于此时士人最原始的民本思想。 陈轩便是坚持这种民本思想的士官代表,而他在自己的任上,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解决百姓们面临的真正问题。 秦刚是从贷款产业的角度告诉他,青苗贷的本意是好的,执行中出现的问题就是由官府来操作的话,中间第一执行成本变大,第二参与官吏贪墨,于是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如果陈轩并不以迎合上司为本意,就应该把青苗贷的执行交给市场上的商人来执行。 于是他问秦刚:“那可有合适的商人愿意来承接杭州的青苗贷呢?” “提举只要能够有此担当,秦刚相信,一定会有义商感动而来。” “秦抚勾也不必有太多的虚言,老夫就知你与那明州大蕃商等人私交甚密,如果他们有意来支持此事,老夫便有意按此思路全力以赴进行推进!” “陈提举一心为民,秦刚自当全力而为。” 得到这样的保证,陈轩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秦刚这次从处州赶到杭州,原本也没有必须的事情非要来衙门处理,一般性的公文需要他签字的,往往会随处州至杭州的商队带回去给他。只是因为意外地控制了明州的市场,不仅仅意味着处州目前正在不断扩大生产的东西,再也不必要担心两浙路这里的市场消费是否饱和,而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借助于明州的海贸出口,而实现各个产业的收益最大化。 而且,更不要说,目前已经开始开采出来的私银私铜,由此便有了极其方便的洗白渠道。 所以,这次来杭州,本来就计划约来春风得意的辛第迦,还有已经在明州忙碌了近一个多月的谈建,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发展。 此次,有了陈轩的拜托,秦刚便有了一个新的发展计划。 “我们要开一家钱庄?”辛第迦听完了秦刚的想法之后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只能说主体会与现在的钱庄有些相近,但是我们这次要开的绝对不是钱庄。”秦刚纠正道。 “当然不能是过去的钱庄。”辛第迦略有不解地咕囔道,“尽管我从来不会怀疑过你的判断。可是按你所说的这个新式的钱庄,在收取顾客存进来的钱后,不但不收他们的保管费,却还要付给他们利息。光是这件事情听起来就足够地疯狂。我就得好好地理解一下。” 是的,这个时代钱庄的观念中,帮助顾客保管钱财,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由于宋代的货币都是金银与铜钱,对它们进行保管的话,会存在着极大的保管成本。金银进出都需要鉴定,大批量的铜钱还需要清点。长时间下,看守、运输、防盗等保管的成本居高不下。到了最后,银钱的成色评估还会有变化折损的可能。所以,钱庄向存钱的顾客收取一定的保管费用,便成了一个惯例。 而秦刚这次提出要开设一家名为“银行”的机构,相对于钱庄,它将承诺:顾客如果将钱存进银行之后,每年不仅不需要支付保管费,甚至还可以反过来获得一分之息,也就是百分之十的利息,这点虽然相对于民间放贷一年高达十分的利息显得微不足道,但关键它是打破了其他钱庄存钱要收费的传统认知与习惯。 “刚哥,顾客将银子存进咱们的钱庄,我们得花钱建银库保管、还要雇人守卫安全,时间长了银钱成色不足还要折损。有这么多的开支,为何还要反过来给顾客支付利息,这样子做图什么呀?”谈建直接提出他的疑问。 “所以啊,你所说的这些成本都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秦刚先是反问了一句,“谁说我们把银子收进来之后就要一直存在库房里呢?这种情况下,存进来的银子当然只会发生成本,而不会给我们带来收益。可是,如果我拿这笔钱去明州港买下一船货,再交海商运出去,能获利多少?” “现在哪怕是与其他海商的船队合作,每船便可以得有八成的利润。如果等到自己的船队建成,至少就要再翻一番。”谈建很实在地回答。 “好的,现在你在明州的海贸会社里采货的本钱够不够?”秦刚继续问他。 “当然是不够啦!哦,我明白了,我们可以用顾客存进钱庄的钱去做海贸,一年下来,至少可以跑两趟生意,而从中赚回来的钱,其实只需要拿出一点点来,就可以支付这利息。”谈建恍然大悟。 “这只是一种思路。”秦刚点点头,但是继续点出里面存在的问题,“不过,海贸的风险太大,有时一支船队遇上风暴,就会全队覆没,这一船的货物就全部赔掉了。从银行的资金安全角度来看,我们对于这些资金的使用,绝对不能只押宝在海贸上,哪怕它的利润与收益最高。其实除此之外,这些钱也是可以投在酒坊、瓷窑的继续扩大生产方面,这里的利润虽然没有那么大,但却相对很保险。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和杭州的陈知州商量过了,这次杭州的青苗贷,就全部由我们新成立的这家银行给老百姓放贷。” “这青苗贷我倒是早有耳闻。”一直听着的辛第迦提出了他的问题,“只是这老百姓来我们的银行里借款,必须要到了秋后庄稼有了收成才能够偿还,万一他们遇灾歉收,或者余钱只够缴税,不足以偿还我们怎么办?” “你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是什么?”秦刚微笑道,“杭州的常平仓眼下无钱可放,所以我们的银行是先以官府常平仓的名义帮其放贷,风险全部都压在了我们这里,而我还承诺陈知州在青苗贷里的利息收入分给州府一半。当然,为了这一半的收益,需要他签署以下一次的赋税纲粮作担保的文书。万一到时候百姓还不上贷款,银行就可以从这赋税里获得一半的补偿。” “陈知州会同意这种担保吗?”谈建觉得有点不太相信。 “他怎么会不同意?”秦刚笑道,“试想一下,原先官府里自己放的青苗贷,收不上来就是全部的损失,而与我们合作的青苗贷,他却最多只要赔偿我们一半的损失。” “可是我们自己还有一半的损失怎么办?”谈建继续问道。 “这就是我们作为商人所必须要承担的风险了。”秦刚正色道,“我们既然能够承担海贸遇风暴的百分百损失,为何不能承担农民遇灾无法偿还青苗贷的百分之五十的损失呢?而且再说了,相对于大海上的变幻莫测,江南农赋收成归零的风险实在是太小。所以,钱庄里的钱,有用在海贸的、有用在青苗贷的,还有我们稳赚不赔的矿山与作坊的,高回报的投资会存在着高风险,而低回报的投资却几乎不存在亏本的风险,这个做法便叫做风险均摊。” 又经过细细的详谈之后,辛第迦还是再一次地被秦刚说动了,便由他这个蕃商出面,与谈建联手,要在杭州成立这么一家划时代意义的新式钱庄。 为了有效地区别于同一时代的其他钱庄,便依了秦刚的提法,使用了一个让人一听就耳目一新的名称: 四海银行。 第162章 四家皆一家 秦刚与谈建、辛第迦三人详细地商量了一个下午,把设立银行的诸多事宜都讨论得差不多了: 首先是人员。虽然有了银行的新名字,但实际的业务内容却是与传统钱庄基本重合的,所以对于具体做事情的人,可以想办法从钱庄这个行业里招聘熟手。 只是要从杭州的钱庄里挖人,一是成本偏高,二是同城存在着业务竞争现实,这些人用得有点不太放心。所以决定还是明州、越州那里的钱庄去招募会更好一些。 而除了具体业务的这些熟手之外,管账的人必须是绝对靠得住的人。对此,辛第迦本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对于这个钱庄他也只是出于最朴素的观念,认为凡是秦刚决定的事情都值得他去掺和一把,在这个态度下,他就提供了三成的资金入了股,再派了几个善于理财的手下,自然也不会谋求管理权。于是,商量后,决定还是由谈建留在杭州来坐镇。 至于明州的那里的海贸生意,一是并不复杂,二是基本也已经完成了开始的布局。秦刚觉得可以派宫十二过去接手,无论是从个人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角度,都是可以一试的。 关于四海银行的门店地方,秦刚的要求很简单,一定要在杭州最繁华的地方,离州衙要近。然后门面要开阔,留出足够大的大厅,多花点钱不要紧,这意味着能够来财。 讨论到最后,辛第迦与谈建在思考清楚了银行的业务模式后,又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顾客在银行存入的存款在保留多少在银库里是最佳的? 传统的钱庄,由于收了顾客的保管费。哪里是全部的顾客存款都放在银库里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在他们所开的银行,一旦留了太多的钱在银库里面,那么不仅会意味着保管成本的上升,同时也将面对着要对这些存款白白支付利息的压力。所以,他们理应尽可能地把这些钱都拿出去进行放贷与投资,以便能够带来充足的收益。 而无论是高低风险的投资,都存在着一定的利润回收周期,在这个周期之内的话,如果把太多比例的钱都投了出去,万一遇上顾客临时提出兑付的要求超过了银行的现钱储备,这将如何是好? 而这个问题,在一开始的时候,会显得尤为重要。 秦刚点点头道:“这自然就是银行要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了,我们可以按三种思路来解决。第一种思路,让银行清楚需要兑付钱的具体时间。这一点,正是因为我们承诺给顾客支付利息,这样我们自然就可以要求和顾客约定可支取的时间,这点没有问题吧?” “的确没有问题。” “知道顾客支取的时间,就可以提前安排好。如果顾客不按这时间,我们当然还是可以兑付给他们的,但此行为会被视为违约,除了不支付利息外,还需进行反向罚息。这一点可以有效控制住绝大多数的随意违约行为,对不对?” 谈建点点头:“这些都可以提前列入到存款契约里,合情合理,的确有控制作用。” “第二种思路,顾客宁愿不要利息、承担罚息的现象还是会存在,但这个可以通过其它钱庄的调查与我们的实践,是可以估算得出一个比例的。而这个比例,原则上就会是我们银行在帐面上保留钱款的底线。” “第三种思路,除了顾客正常提取钱款以外,如何应付非正常的提取呢?这就要分析了,除了自身原因以外,顾客非得提走钱款,主要原因就是他们对银行失去了信任,并怀疑银行有可能兑付不出钱。所以,我们银行的最核心工作就是要尽最大的可能建立起在顾客心中的信任感——相信钱存在四海银行是安全的、是任何时候都能提取得出来的。” “哦!那我明白了,大哥你为何一直强调这四海银行的选址,一定要选在杭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定要与州衙靠近。前者说明我们有钱,能租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而后者会显示出我们与杭州官衙之间的密切关系,这样就会被顾客信任,相信我们!”谈建迅速理顺了之前曾经有过的疑惑。 “光是选址还远远不够。我们的银行,一定要与所有市面上的那些钱庄明确地区别开来。这四海银行要从大门开始,到了里面的大厅、二楼的贵宾厅,都必须要选用最好的材料进行内部的装饰,不要舍不得花钱,必须要把它装饰得富丽堂皇!一定要有那种……我们不差钱的感觉!懂吗?此外,在大厅的中间给我预留下一处丈许见方的空间,我还得在这里增加一件极重要的安排,等我回处州就来安排。” 看着秦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辛第迦与谈建不管懂与不懂,也只能点头应承。 “总之,我们根据第二种思路所总结出来的银行存款的底线标准。如果顾客对银行的信任感加强,实际业务中就会继续放低,也意味着我们会有更多的资金去投资生钱。但如果反过来的话,这个标准就会快速上升,我们的资金压力就会变得非常之大!” 在决定了这里一系列事情之后,秦刚下午便去催纲司的几个房间里随意转了转,表示视察过衙门里的工作了。 当晚,又带着谈建再去正式拜见了一回陈轩,告诉了对方,将会由谈建来组建负责青苗贷发放的四海银行,也与陈知州敲定了接下来的若干事宜。 第二天便带了一堆的任务与计划回处州加紧准备去了。 在陈知州的推荐与帮助下,谈建在杭州最热闹的熙春楼旁边,一口气买下了一排五间的门市房,连同后进的共有四十多间房,原先分别属于三家店铺。在买回来之后,就对它们进行了打通改造: 临街的门面房改成了柜台与接待大厅,楼上是贵宾接待间。然后里面的一进,在正中的房间加固改成了银库,两边是账房工作间,最里面的一进可以住人并安排其它的工作场所。 谈建也不懂什么叫“不差钱的”感觉,他只是先找辛第迦,从明州运来了一批南洋来的名贵木料,把三间临街门厅里的家具装置都尽数换了个遍,就连钱庄的柜台栏档,都没有放过。 地面原先铺的是青砖,时间长了既不平整也不大气,统一更换了北方运来的花岗岩面。又趁着有时间,还把大厅内的雕梁窗柱住尽数添加了彩绘。 秦刚曾经提醒他,明州的蕃市上有许多珊瑚、玛瑙与宝石,那里的价格不算太贵,到了内地却是可以翻番,所以就尽着五彩斑斓的方向去买。谈建拿到第一批货的时候,觉得这些东西不错,就还多买了一些。 在布置二楼的贵宾室时,地上都铺上了厚厚的大食纯羊毛毯,同样名贵的家具,将更注重坐上去的舒适性。谈建又将他多买的珊瑚、玛瑙以及挑选出来的几款哥窑冰裂瓷器,错落有致地放置于四周的楠木花架上。 银行里面作了如此地安排,就连见过太多场面的辛第迦都觉得相当地不错。 忙忙碌碌,等到这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后,在定下来的四海银行开业前的两天,秦刚从处州发来了八船的神秘货物,趁着夜色进了杭州。 全部是由自己随船的护卫将船上几十箱的东西都搬进了四海银行的正厅,然后拉起了厚厚的帷幕,外面又多竖了一层隔板。在轮班更换的护卫隔离下,十几名工匠在里面闭门施工了整整一天两夜。 七月卅日,己酉,诸事大吉,宜纳财开市交易。 四海银行于杭州正式开业。 开业仪式由四海银行对外的大东主辛第迦与大掌柜谈建一起主持,而秦刚与应邀前来的知州陈轩分别代表发运司与杭州衙门的代表出席。而正是有了这两位大佬的到场,杭州城的知名海商、行商以及其他一些钱庄,或者本人、或者派出代表,尽数到场。 午时大吉,鞭炮齐鸣,鼓乐齐奏,辛第迦十分恭谦地邀请陈知州为四海银行的开业说上几句话,一番推辞之后,陈轩勉为其难地站了出来,满面春风地对大家说: “各位上午好。本官自到杭上任以来,极少参加出席类似之场面,一是公务繁忙,二是官商避嫌。但是,今天这个四海……银行的开业,本官却是一定要到场,为什么呢?因为,辛员外、谈掌柜所做的这件事,是为杭州的百姓谋福,是为杭州的民生担责,为杭州的商贾做了标杆。本官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们鼓与呼,要让这样的热心乡绅出现得更多一些。” 陈知州的这番开场话让下面的众人有点动容。 来之前大家也就只知道这是新开的一家钱庄,只是“银行”名称虽然有点怪怪的,但也不难理解,银者钱也,行者庄也,差不多罢了。 但是来了后既看到官府参加,又听得知州夸赞,便觉得这家所谓的银行很不简单。 “大家也知道,本月朝廷发了新的诏令,要我们杭州,在两浙路率先推行‘青苗法’。此法扶危济困、助农渡难、调剂市场,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办此好事,需要实实在在地拿出真金白银来进行放贷,还须承担百姓贷款逾期可能无法偿还的风险。不怕各位笑话,杭州府库这几年来,连年赈灾、救助民生,早已亏空多年,对此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亏了辛员外与谈掌柜明大局、识大义,在此关键时刻站了出来,成立了这家四海银行,专门为官府的青苗贷提供资金,并严格只按官府的青苗利率计息,既解决了乡民青苗期的用钱困难,也帮助州府顺利地推行了青苗之法,实在是善莫大焉啊!” 陈知州话音未落,底下众人就一片哗然。 因为来的人中有一半都是做钱庄生意的,其余人也或多或少涉及过一些民间借贷生意。 之前听说过青苗贷,不过在意的人不多。不仅仅是因为钱庄多在城里,未必看得上这主要面对乡村农民的青苗贷,更主要是因为官府规定的青苗贷利息太低了。 大家都知道,民间借贷多是倍息,也就是说,一百贯钱借给你,一年后偿还就得是两百贯。而青苗贷却是二分息,虽然说是五个月偿还,但折成一年,才不过是五分的利息,前后收益差了一半。 更不用说,青苗贷有官府的要求在上面,但凡农民想贷,就必须要贷给他。而商人的民间借贷却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与判断,只选择那些有充足偿还能力的人。 这个蕃商辛员外与谈掌柜,究竟是真的在大局上做善事,还是另有所图呢? 还没等众人对这事反应过来,谈建已经顺势站出来道:“非常感谢陈知州对小号的赞誉与鼓励。为了表示感谢,以及对于今天到场捧场的各位掌柜,小号除了普通钱庄的所有业务以及方才陈知州所言的青苗贷之外,在今天这开业的大日子里正式宣布,凡是在本银行存入银钱者,我们一年给予一分的存钱利息!” 这句话,更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块,一下子就将众人情绪的池塘里砸出来一片巨大的水花。 “疯了疯了!哪有开钱庄的倒给存银钱人的利息!这四海银行开不了几天的。”已经有人摇头断定道。 “他们为什么要给存钱人的利息?无非自己缺钱,想圈了别人的钱去放青苗贷吧?”也有聪明人虽然没有开口,却在心底里努力猜测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与理由。 “就算这存钱与贷钱之间会有一点差价,但钱庄的成本放在那里?哪里能够做得下去呦!” 不过,辛第迦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么多嚼舌头的时间,立即指挥人再放了一轮鞭炮,又在鼓乐声中,热情地邀请陈知州与秦抚勾走在前面,又带领一众嘉宾缓步走入四海银行的大厅。 进入大厅后的众人,除了秦刚之外,包括身为主人的辛第迦与谈建,皆是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谈建先行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大家一起在四周特意设置的座椅上随意休息,再细细观赏。 原来,经过秦刚派来的工匠一天两夜的施工,四海银行的大厅呈现出了一番在座众人从未见过的奢华之像: 大厅中间的四根大立柱,皆用了金箔包贴,加上之前的彩绘梁楹,顿时令整个厅堂变得金碧辉煌起来,这些还只是谈建之前做好的装饰。 而如今真正令人侧目而视的是,就在大厅正中原本空出来的丈许见方之地,此时立起了一座名为“四海一家”的立体雕塑,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雕塑活灵活现地还原了大海、山川、船舶、楼阁等景,更重要的还是它们用材的华贵: 一大片汹涌起伏的大海,竟然都是用纯银铸造而成,细细观察,才知应该是一块块分别铸造,最后再将它们拼合在一起,根据目测的厚度来估算,大厅里的这片银海至少要近万斤的份量; 然后,在银色波涛中更是置有七八艘劈涛斩浪的海船,通体金灿灿之色,有懂行的人立即可以算出,这样的一艘金船,至少得要用去三四斤的黄金; 右手在银海之缘便是起伏的陆地山峦,用的应该是精铜所铸,山体之上还镶有翠色玉石模拟郁郁丛林,五彩珊瑚与异色玛瑙点缀出各种山间的亭台楼阁。 而在最右侧一处铜铸高峰绝壁之上,用了数十颗紫色宝石嵌出四个大字: 四海一家! 这样的一处金银铸景,无须去关心它的艺术气息、也不用谈它的制造工艺,只说它的用料成本,怎么着也是奔着百万贯而去。 若要是在其它地方见到此景,定然会有人站出痛斥其极尽奢侈之风,或抨击其助长不良之攀比之气。 可是,这个地方却是钱庄银行。 触目之下,众人皆已明白它所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有此“四海一家”的存在,凡是走进大厅之人,谁还会怀疑四海银行的资金实力?谁还会担心自己存入资金的安全保障? 策划并主导了这一切的秦刚满意地看着厅内众人在他意料之中的反应。 在他后世为记者的那个时代,就曾有一家自称为天下第一村的村办企业集团,为了证明自己无经伦比的经济实力,就在村里建造的酒店大堂里,摆有一尊当时价值三亿元黄金铸成的金牛,一时间舆论哗然。 有人批判这种炫富行为,有人抨击这种操作的无效意义。但是当时秦刚却通过后续的跟踪调查发现,至少在这尊金牛摆出之后的四五年里,这个村办集团的各项合作业务量呈井喷态势持续一直火热了好长时间。 原因很简单,货真价实的金牛摆在那里,谁还会怀疑你没有资金实力吗? 这次秦刚回到处州后,就调集了近期所有采出的白银与黄铜,又动用了手头的所有钱去尽可能地收购黄金铸造金船,分体铸造了这个“四海一家”之景观,再运至杭州这里进行组装。其用意正是如此。 从此开始,只要每一个进入四海银行的顾客能够看见这“四海一家”之景还存在,就不会担心银行的资金实力。因为这一处堆起的,就是银行的实力象征,也是每一个存钱进来的顾客的心里安慰——实在不行的话,从这里面随便挖一块,也是能补偿自己的损失啊! 至于安全,则不用担心,杭州城中心、州衙之旁,再加上如此庞大的体积,只要不是派出军队进行明抢,谁能抢得走这些金银。 这时,柜台后面又走出一些身着统一华丽服饰的年轻男女,为众人捧来了一些茶水点心之物。原先还以为他们都是给大家做茶水服务的,但是没想到在接过他们捧来的东西之后,这些侍者便顺势向他们介绍起了四海银行的储蓄业务,从银行投资人也就是辛第迦遍布京城、扬州与明州的海贸生意,到目前在杭州城与州衙在青苗贷与赋税征收中的严格绑定,又谈到了当前正在揽储业务新开设时的特别优惠活动——今天签下认储书,并在三天之内到账的话,就可以享有受多有一分利息的特别优惠。 一时间,有几个原本只是过来看看热闹的大商人很是心动了:这家四海银行与陈知州的关系这么亲密,必然是家靠得住的钱庄。自己在城东宝祥钱庄存了十万贯,没有利息不说,每年还要付个半分的保管费。如果转存五万贯在这里,一年下来,岂不是能有个五千贯的利息? 有人还有犹豫之时,突然厅里就有人高声宣告:“恭喜工号一三九号揽储业务成功,布商孙老爷认储一万贯!” 在一阵掌声中,一名一直陪着微胖的布商孙老爷的那名年轻侍者应该就是那个一三九号,正激动地涨红着脸,向厅里众人弯腰致谢,又向刚签下认储意愿书的孙老爷致谢。 “恭喜工号一二七号揽储业务成功,盐商刘老爷认储六万贯!” “恭喜工号……” 有了第一个案例之后,许多早已心动的大商人也感动于身边年轻侍者的周到服务,竟然陆陆续续地都签了一些认储契约。 甚至还有人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诚意,直接吩咐下人回家就去取钱过来存入。 当晚,四海银行最里面的总账房里灯烛通亮,经过一一系列的盘账对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账房捧着最终的账本对着辛第迦与谈建汇报: “今天至打烊为止,各位富商及慕名而来的顾客在本号认储钱款达四十六万八千贯,今天实际到款付清十九万四千贯。 ” 四海银行的第一天,便迎来了一场开门红。这些钱一旦全部到位,不仅可以解决掉即将开展的青苗贷的放款本金,而且至少结余一半,可用于海贸投资。 秦刚为了大厅中间的那块金银塑景,已经用光了手头所有的现金储备。 “放心吧!四海银行会成为我们接下来不断飞跃的最强依靠!”秦刚拍拍谈建的肩膀说道。 第163章 奇石现瑰彩 知州陈轩在前期顶住了京城派来的两浙路新法提举官的再三催促,坚持等到四海银行正式开业之后,再将青苗贷的业务整体交给了四海的职员去执行,而四海职员所取得的成就,终究没有让陈知州失望。 四海银行的“四海一家”塑景已经成为了杭州城内外最大的一桩新鲜事,并被杭州百姓俗称之为“金山银海”。凡是杭州百姓,早晚总是要去看上一看,附近的乡民进城,好歹也能前去张一眼,好在回乡之后能够村里人吹吹牛皮。 所以,这四海银行的大厅之中始终是人满为患,最后不得不选择在门外就进行分流放号,凡是经过确认有去存钱或贷款意向的人,才会领到单独的号头,排队进入大厅。 这样一来,无论是存钱的业务,还是申请青苗贷的业务,都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势头。越来越多的人,原本只是带着图新鲜、看热闹的想法而去,最终却要多多少少地在四海银行里存入了一笔钱后,成为了四海一家的家人们。 对,就是“家人们”,这是出于秦刚偶尔想起的一个“恶趣”念头。 为了让四海能够在所有的钱庄行业中突显出自己独特的服务特征,他让谈建对所有的职员、伙计进行了严格的培训:凡是正式在银行办理了存款或贷款的顾客,都将被一律亲切地称为“四海的家人们”! “为家人着想!为家人服务!为家人创造更好的业务环境!”这成了四海银行每天开门后与打烊前,所有的员工都必须要高喊三遍的口号。 不出一个月,杭州城虽然是两浙路最晚开始推行青苗贷的州城,但却是第一个完成了足额青苗贷发放指标的州城。 更关键的是,因为没有摊派、没有强制,杭州的乡民对于青苗贷的口碑好感,就如他们眼中的“金山银海”那般,绝对地信赖。 于是,在两浙路新法提举官的建议与催促下,四海银行逐渐在越州、明州、婺州以及处州等地开设了分行,并陆续与这些州的知州们签订了类似于杭州城的这种合作推广协议。 处州,青田县。 自处州大捷之后,无官一身轻的秦观,有了两大新爱好。 其一,指导赵驷练兵。 在明里,赵驷作为处州官衙的都头大将,手下有几十人的朝廷认可的勇敢效用部队,虽然不需朝廷担负的军饷,但是却是可以由官府提供各种军械盔甲。在暗里,栝苍二十四寨的原有兵马,即使是再三分流压缩,最终收编整训到绿曲兵里的,也已经悄悄地突破了五百人的规模。只是刻意分散在了几个辖县的营地,让人感觉不明显。 秦刚这几个月里一直奔波于明州、杭州,秦观不想去影响他,便拉了赵驷去训练绿曲兵。正好赵驷一直对于秦观的军事战略非常敬仰,也是求之不得。 秦观的奇兵谋略,与秦刚提出的特种作战理念,还有赵驷及众多兵将们的切身体验,便在这大山曲水之间,密林峭壁之中,反复地进行着磨炼与融合。 其二,与和尚谈佛。 实际在离开京城之际,秦观便多了几分向佛之心。到了处州之后,无论是处州城附近的水南庵、三岩寺,还是松阳法昌寺,他都时时前去拜访,与僧人共同坐禅,与法师读经。有时还会在佛寺中静心抄写佛经,以宁心境。 其中,青田县慈仁寺的昙法师与他交好甚深。 “同是青苗法,先前官府官员所推,民间怨声载道。但换了少游居士的弟子所推,却成了万民翘首以盼。其中区别,还是一个‘仁’字当头啊!”昙法师一边翻弄着手头的煮茶器具,一边感慨地与秦观说着。 “法师久居山野,原本应是出世之人,却为何总是牵挂这尘世间的是非纠葛?”因为是对自己弟子的赞扬,秦观转而改成了对于昙法师的打趣。 “少游居士又何尝不是如此啊!”昙法师淡淡地说道,“你我皆为凡尘之中的一滴水,入世当以汇江河万流百川归海之向,行润泽苍生之事;而若出世便似山野甘露以空灵之心,感怀万物好生之意。前者行事,后者存心罢了。” “哈哈!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法师说得好是精辟!”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却是秦刚因寻老师而来,正巧听见昙法师之言而不由地出声赞叹。 秦刚走进院中,先停下了脚步向老师与昙法师施礼问好。 秦观倒是坐着,可昙法师却不能托大,立即起身还礼道:“贫僧见过秦抚勾!抚勾怜悯处州生民,存仁心,施仁政,功德无量。” “法师过誉了!”秦刚摆摆手道,“这青苗贷终究只是一个权宜之计。若百姓最终没有致富良策,开源新路,所贷之款,再累重息,便是多了一重负担,此非我所愿。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过来求教于老师,恳以教我。” 秦观点点头道:“你能看到这点,非常的不容易。昔日熙丰年间的青苗法屡遭诟病,并非其法有什么过错,而是它们就没想到要解决这一问题,甚至在百姓没有可偿还的手段与能力之时,还在进行强行摊派。因此民间便会有人越贷越穷,贷后还不出,官府本金收不回。这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 秦观果然是对青苗法有过研究与思考,一语言中原来此法实施的硬伤。 “老师说得极是,这也是我最近比较苦恼的。尤其是在穷困地区,百姓还不起青苗贷的可能就会增加。比如在处州,便是以青田人最穷。长此以往,即使四海银行还可以坚持,但也无法被其它钱庄效仿,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此,这青苗法应一分为二,一为青苗赈,这不能借助民间力量,只能由官府来实施,要在开始一时期直接对穷困之户进行赈济扶助,这些钱无需偿还,但可以帮助民众恢复自己的生产能力与自救能力;二才为青苗贷,在放发贷款时,还应该帮助民众确定偿还的方法、提供偿还计划,再经过审核后发放。官府尤需要对计划与手段评估与指导。” 而他所提出完善思路恰巧与秦刚所设想的吻合: 秦刚正是想将青苗贷与产业指导相结合,通过向贫苦农民提供贷款与技术输出相结合的方式,从而令农民还贷能力增强,也使得四海银行的放贷健康度提高。 在听了秦刚的这些具体想法后,秦观在表示肯定的同时也指出:“这就需要徐之你找出更多有利于百姓营生的新门路。” “是啊,两浙诸地,数处州最为穷困。寻常的种粮根本就无法让百姓解决温饱。但也正是如此,青苗贷在处州的效果反而好,原因在就于处州城的酿酒,龙泉县的铸剑与青瓷、还有缙云县新发现的矿藏,许多百姓因为有这些产业的依靠,就具备了最后能够偿还贷款的能力。而处州其它的地方,比如这青田县,就显得困难了一些。所以,还得想到在处州以外的各地,还有那么多的地方与民众,果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秦刚也颇觉无奈。 “阿弥托佛!”昙法师一旁听得不由长宣佛号道,“秦抚勾与少游居士宅心仁厚,我佛必将保佑。今日敝寺备有素酒一壶,斋饭些许,还望秦抚勾不要嫌弃。” 秦刚也起身双手合什,道:“打扰法师了。” 三人穿过一间昏暗的禅堂去后院用斋。 秦刚眼光随意瞥看之时,黑暗中似乎有一抹别样的色彩映入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并未在意,但走了两步之后,那处的颜色似乎更鲜艳了,他不由地定睛又看了两眼,这才看清楚,是放在墙边的一块精致的石雕观音。 但是,与寻常见到的石雕佛像相比,这尊观音却显得是五彩缤纷、华丽无比。关键在于它借助于原本就呈现出五彩斑斓颜色的石料本身,巧妙地雕刻出了这尊观音所着的彩衣、绿柳枝、金竹篮、还有围在她裙边的七彩祥云。 看到秦刚停下脚步关注到了这尊观音石像,昙法师笑笑道:“哦,这尊观音像是后山的吴石匠所刻。慈仁寺找他雕了一批青石佛像,但他前两天交货时多给了这么一尊观音像,说是用山里挖出的五彩石所雕。只是我说佛门喜素雅,观音大士之像不宜如此奢华,便没有供奉出,暂放于此处。” 秦刚已经在这尊五彩观音像前面慢慢地蹲下,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尊石像,只是其使用的石料质地细腻、光泽秀润、色彩明艳。当然更重要的是雕刻匠人丰富的想像力与巧妙的造型设计,维纱维肖地将这么丰富的色彩赋予了最恰当的景物身上。 “吴石匠有没有说这种五彩石头多不多?”秦刚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呃,好像不少。我去后山时也容易看到。不过,我们寺院都还是希望找一个青色或白色的石料来雕佛像。”昙法师说道。 秦刚用手仔细地抚摸着雕像的表面石质,他的脑海里终于想起了一项后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青田石雕,而且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雕刻这尊观音像的,就应该是那种珍贵的青田石,学名叫做叶腊石。 “昙法师,您能带我去后山看到这种石头的地方吗?”秦刚的话语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可以,不过还是吃过了斋饭再去吧?”昙法师建议道。 “我现在不饿,还是先去看了再回来吃吧!”秦刚坚持道。 于是昙法师在前,秦刚与秦观跟着在后,从慈仁寺的后门出了寺庙,前往了后山。 走了没有多长的距离,秦刚就已经眼尖地发现了道路两边不远处露出来的石壁就已经显现出了相似的色彩。 “这边就已经有了!”秦刚看得很是兴奋,走近之后再用手里的拔出来的匕首在山壁上小心的刻划着,并确定了它们。 接下来,越往后山去,类似的石色就越是丰富。看来,慈仁寺后面的这整座山,就是一处极佳的叶腊石矿。 到了昙法师所说的地方,应该是一处完暴露在山顶地面的叶腊石矿苗,路上还曾遇到了几个山民,告诉他们,过去也曾偶尔会有些人来此挖掘这样的石头回去说是要做印章石。 “印章石!暴殄天物啊!”秦刚心痛地说道,“其实完全可以用进行雕像剩下来的边角料就完全足够去做印章石的啊!” 在回寺院的路上,秦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着一块在山顶挖出来的叶腊石向秦观与昙法师解释:“这种石料是上天赐予青田人最好的礼物。它不仅仅是色彩的丰富艳丽,而且它的石质十分细密,同时却并不坚硬,易于雕刻,简直就是天生的雕刻石料。只是先前我们先入为主地用佛像的要求来衡量它,反而觉得它过于艳丽而不认可它。但是如果我们改变一下思路,用它来雕刻那些山水、人物、龙凤、百兽呢?” “所以,我现在就得赶回处州准备准备,这些石矿都必须要管制起来,而且肯定不止这一个山头,其它地方都必须都会勘查清楚。” “昙法师,麻烦你尽快联系一下吴石匠,从那尊观音像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天才,可以让他再去联系与他相似或者水平相近的石雕匠人。我再回到青田时就会给出高薪与他们签约。” “这件事需要提前安排的事太多了,我必须要通盘考虑好。还得要从明州去找来最好的设计师,有了好的设计师,那些优秀的石雕匠人才会有好的表现。青田石雕要打出足够的名气来,必须要创作出足以惊艳到绝大多数人的优秀作品。再之后,就应该是在杭州、明州、泉州的市场开拓了。”秦刚在一路上已经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令秦观等二人都插不进话进去。 “阿弥托佛!秦抚勾胸中自有谋划在,贫僧自当全力相助,并代青田百姓谢过了。”昙法师虽然还不是非常清楚秦刚所说的这些所有安排,但他已经确认,就如他们在之前所讨论的,青田县的百姓终于能够有这么一次机会,在自己的身边,找到可以让自己富裕的方法。 三天后,秦刚带了一批人重新回到青田,首先是着人去青田县衙要求买下慈仁寺身后的那片荒山。青田县衙穷困已久,突然有人来买不值钱的荒山当然是欣然许之。 然后那条通往后山的路就封了起来,开始在附近的村寨里招募劳力去开采石头,工钱足以比过去当地的高出两倍,一时间应者如云。 再然后,吴石匠等人与秦刚签订了他们所能见过的最实惠的做工契约,拿到了往年一年辛苦都未必能挣到的丰厚月薪,在慈仁寺专门空出来的几处殿房内叮叮当当地做起了石雕的活计。 当然,也有消息灵通之人打听了出来,他们是在开采山上那块有着各种花哨颜色的石头,然后让吴石匠他们拿这些石头进行着他们的雕刻活计。 慈仁寺这里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县衙里的官员,他们这才与前些日子来要求买下荒山的那几个人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他们打听到了这事的背后,是那位据说能点石成金、无所不能的江淮发运司里的秦抚勾。 于是知县领着一众官吏赶到慈仁寺拜见上官,并顺便想打听一下这里聚集起的数百名百姓到底是在忙些什么事情。 秦刚也没有刻意隐瞒,而是笑眯眯地领着他们去参观了目前临时充作石雕成品仓库的罗汉堂。 一走进去,知县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房间里临时打造了一层层的木架,虽然简陋但是足够牢靠,关键是木架上已经开始有了一些可以看见成果的各式各样、造型精致的石雕作品,由于跳出了过去佛像的固定束缚,民间艺人的手工能力得到了完全的释放,他们依据石块本身的五彩纹理之色,精致地让石雕作品在这些似乎流动的颜色上构建成了眼前所见到的山水、花鸟、人物以及各种景物。 “各位,靠近一点看看这石头的表面纹理……” “唔!细密,温润。”经过秦刚的启发,知县脱口而出心中的感受,并急问道,“难不成,这个后山之上能产玉石?” “虽非玉石,但足以媲美玉石。”秦刚微微一笑,看来这些官员也并非一无是处,“各位请看,这大块的五彩石,可令能工巧匠精心设计,巧作打磨,都可雕成精品,但是耗时长,需用到熟手石匠、玉匠。” 随后,秦刚又指向中间一排木架道:“而颜色偏少但纹理独特的,可以召集水平中等的石匠,将其简单切削打磨成砚台、笔洗、镇纸、水盂等等,这些东西用料较省,但出品极快。所成之物,各位,请细看。” “嗯!清凉别致,有似凝脂,不亚于端砚啊。”底下已经有人低声惊呼起来。 秦刚笑笑,再领他们走到又一排的木架那边:“这青田山石真是好东西,就连最后剩下的这些下脚料,都可令一些平时做不了其它活的妇孺老弱进行简单的打磨,都是极好的石章用料。” 此时,带队前来的知县心里的算盘已经在快速转动了,他小心地问道:“那据秦抚勾所看,这青田能产这青田彩石的地方……” “唉!我也是陪同恩师来这慈仁寺偶尔发现,这几日都在此山中忙着此事,所以,其它地方还没有去转,等过几天……嗯?人呢?”秦刚一转头,发现县令等人竟然没有打招呼,就急切地从罗汉堂里出去了。 “快,立即叫衙役前往县境里各个山头查探,如有发现彩石,立即封山,以防民众哄抢。”知县已经顾不得在秦刚面前失礼,带着手下人匆匆就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立即吩咐手下之人尽快赶去部署安排。 秦刚暗自好笑,其实这青田石在县里分布极广,可谓是遍地都是。只有令县衙重视起来,这一产业才有可能得到兴盛发展。 三五日后,陆陆续续被发现彩石的山头都已被县衙的衙差封住了入山之路,又过了几日,已经开始有周边的商人前来收购这种石头了。 虽然说,被县衙管控起来的山头,最后只能由那些愿意向县衙交纳了足够的开采费的大户与富人才可以经营。但是,他们毕竟还是要雇佣大量的采石工人啊,还有搬运工人,于是乎,大量的农民都一下子开始有了可以赚钱的活计。 而且,更多的山民突然突然发现,前些年他们偶尔捡回家里垒盖破屋与猪圈的一些石头,氢它们翻挖出来,再用水冲洗之后,居然发现,绝大多数都会是这种的青田石。 据说,有一户寡妇拉扯着独子生活在山脚下,因为没有钱去买砖块,这个独子长大后,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上山去捡石头,好不容易多盖起了一间石屋子。而最近,有一个温州来的商人路过时,看到了这间石屋,讨价还价之后,花了五百贯钱买下了这间石屋石头的一半。而且,现在另一半的石头已经叫价到了八百贯钱。如今人家母子俩已经拿了前面的钱,搬进了县城生活了。 还有一个村里,有一家人,因为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本来分给他们家的,就是全村最差的田地,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以耕种庄稼的泥地,所有一直就是最穷的破落户。不想这次,把那块无法长出庄稼的田地挖去薄土之后,底下竟就是一处从山脉延伸出来的青田石地,雇了人在自家的田里采石,每日竟能得到数贯之收入。 与此同时,过去一时吃不饱饭的雕石匠,也成了最热门的生计,手艺好的,都转瞬间就被远方城里来的商人高价聘过去了,再差一点的,也能去做做石砚、石盂盆。 一个个不知从哪出来的故事,让青田石与青田石雕的名声一下子传遍了全县,更是随着第一批石雕精品到运输,到达了明州与杭州。 第164章 无欲人则刚 两浙路推广青苗法,之前最难推行、也是效果最差的就是处州。因为这里可种地很少,百姓原本的粮食收成就差,青苗期百姓的确缺钱少粮,但问题却是一旦借了钱后,到了秋收,连正常的赋税也未必能凑得满,更不要说把青苗贷的钱还本付息了。 那时的处州地方官府心里明白,这笔钱万万不能贷给老百姓,于是净挑那些并不想贷、但是却手头有点钱的中农、手工作坊坊主去强行摊派。 再加上地方官府把为了推行青苗法而多产生的各种成本,变着法子算在手续费里,最后还会有黑心的官吏上下其手。于是,最终青苗贷的利息往往就会远超于民间借贷,一些原本还可勉强生活的人家反倒被它搞得赔本破产、卖地卖房。 这便是青苗法在许多地方不得人心的原因所在。 现在,两浙路的青苗贷都交由四海银行来执行。银行当然也不愿意自己放出去的贷款都打水漂啊,所以对于贷款百姓都会有严格地贯彻产业指导的原则,也就是说,必须要为他们推荐足以保证到期还款的生计活路。 这方面,却是要数处州一地做得最好。 因为处州地田地产不了多少粮食,百姓索性也就不在地头动什么脑筋了,全家出动,烧窑的烧窑、铸剑的铸剑,酿酒的酿酒,再加青田新出现的挖石头雕刻,反正秋收时需要偿还的都是银钱,这几个月打工做下来,还本付息那是绰绰有余的。 “一家两家不种粮问题不大,可是整整一州好几个县的人都不种粮,会不会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呢?万一再遇上个灾年,别地的粮食都涨价呢?”秦观倒是对这件事很忧心。 “老师放心。”秦刚则安慰他,“我们的海船,把处州的这些精致商品运往南方去,可以卖上一个非常好的大价钱。然后,我们的海船在回程中,只会装一种商品,叫占城稻。” “占城稻?”秦观一愣,赶紧问道,“可是从交趾以南的占城国传来的一种稻子,据说生长时不挑地方而且产量非常之高?” “差不多是吧。当然它的不挑地方主要是指在占城所在的那里,而且那些南蛮哪懂什么水稻的精心种植技术,都是稻种往水田里随便一撒,也不去施弄、不去耕耘,照样长得很好。所以,被我们大宋引到了气候条件与他们相似的广南诸地之后,加上我们农民所懂的育秧、移秧、除草、施肥,这些措施都伺弄之后,一亩田一年能熟三次,每次的产量还比一般的稻田都高。所以,现在广南那一边,他们的粮食很多,又极便宜。就算是加上海运的成本,也要比两浙路本地所种出来的粮食便宜三成以上。” “广南的粮食这么便宜?”秦观听了后,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原本心中一直有一个疙瘩,眼下却有了一个解决的思路想法,徐之你来听听。” “请老师赐教。” “这两浙路北部之地,皆为良田。而正因为多有稻米所出,却也束缚住了这里的农民只能种粮。”秦观说的便是润州、常州、苏州、湖州等地的情况。加上漕运之便利,宋时这里已经渐渐开始成为了朝廷的重要粮仓之地,历来将种田之事盯得甚紧。 “只可惜种田获利甚微。不比其它,就算与眼下烧瓷开矿的处州百姓相比,也占不得太多便宜。而实际上,江淮两浙最是适合的推广蚕桑,这植桑养蚕,再及其后纺织出来的丝绸,其间增值百倍,而所产生之利远甚于稻米的种植。”秦观毕竟是撰写过《蚕书》的人,对于植桑、养蚕的各项成本,还有最终剥茧成丝的获益,心中的账目,早就已经算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徐之你能通过海运,充实江浙一带的粮仓米市,那么便可仿照这浙南之地一般,让百姓用这青苗贷之钱,去植桑养蚕,虽然少了一些的粮食收成,但这蚕丝之获益,到时只须拿出些许之数,便可购得广南之稻米,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秦观所提的这些想法,其实自宋以来,在江浙为官的许多人都曾想过。但是他们往往会将这种计划性的指导想像得过于完美。 比如:有人就提出过,最好的“改稻为桑”并非是让农民完全放弃种粮,而只是让江南农民只拿出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留下足够缴纳赋税与自食之用的稻田,让多出来的桑田养蚕织绢来实现富民之计。 想像很美好,但问题在于如何精准控制这粮田与桑田之间的比例关系?且不说当时十分低效的调查统计手段,就算是能够掌握住这些数据,想一想到了真正的乡村基层,在贪污行贿普遍的那种环境下,这种所谓的管控,也只能是账簿上的假数字,专门用来糊弄上级,而实际情况,却一定是陷入了各种盲目无序的发展之中。 因为只要被大家真正了解了稻桑两者之间的实际收益差距,既是难以彻底说服那些朴实本份的农民,更是无奈于习惯于偷奸耍滑的地主豪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江浙一带一旦是遇上灾荒歉收之年,它所影响的,就不单单只是这一个地方的百姓吃饭问题。因为这里本身就已经担负了天下很大比例的粮食北输的责任,这样所导致的将会是全天下的缺粮与断粮风险。 而秦刚却提出了一个与新式炒钢法异曲同工的思路:索性就放弃要努力维持稻桑平衡的思路,也就假定江浙一带的田地全部改成桑蚕——尽管不可能。那么,在这种前提下,官府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全力从广南地区运输足够的稻米,建立好可以完全兜底的大粮仓,而这件事,恰恰就在他所掌管的催纲司的管辖范围内。 充足的占城稻的输入,会进一步地压缩江淮本地稻米的产出价值,农民也好、富户也罢,这种价值规律下,他们自然会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关于具体的田地分配,其实完全可以从官府的强行规定改成技术性的指导。因为,同一块田地,无论是一直种稻还是种桑,都会存在土地肥力逐年下降的情况。而只有采用稻桑夹种或者稻桑轮种的方法,才能一直保持田地的肥力。用这样的道理去说服农民,则要比直接官府下的规定强得多。”秦刚提了自己的看法。 “田地的比例调节非常复杂,就算是交给官府来操作,也未必能够做到完全精准。只要真的如徐之你所说的,把各地的常平仓以及各类官储工作做好,这广南的稻米可以充足地保障,并在合适的时间投放到市场之上,就完全不必要担心了。”秦观认可了秦刚的提法,却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眼下反而要担心以及要解决的却应该是,农民未必就敢去下决心种植太多的桑田。” “老师说的是,眼下的农民,大多数都有着他们多年形成的眼光与长久的劳作习惯。贸然提出改粮为桑,绝大多数都是不太敢改变原来的种粮习惯。所以,我们不如在这里反其道而行之。”秦刚对此想了一个点子。 “反其道而行之?此话何解?” “常规情况下,人们对于禁止去做的事情,往往都会天然地保持足够的好奇心。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从现在开始,四海银行在江南一带发放青苗贷款时,会特意加上一条规定:如若农民想将这笔贷款用于种桑养蚕的话,必须向银行特别申请,并且要在获得批准后方可进行。而在实际操作中,对于农民在并没有申请的情况就自己悄悄挪用去的情况假装看不到。又或者偶尔检查到一两例时,会高高举起,严厉地训斥。然后轻轻放下,并不会收回贷款,只说下不为例。这样的话,反而就会有更多人能有推广扩大桑蚕的积极性了。”秦刚笑道。 “徐之,你在掌控人心方面,真是……”秦观不由地长叹道。 “其实刚才说的,都只是一些小小的手段。真正可以引导农民的,还将会是最终丝绸在市场上的收购价。”秦刚认真地继续解释道,“过去江南的丝绢大多销往京城、北方之地,相对起种粮,种桑再到丝绸的赢利比例并不具有太大的优势。如今,我们在明州扩大了南下海贸之路,就可以加大把丝绢产品向南洋等海外之地销售的数量。这海外的市场要大得许多,再多的丝绸产品也不会引起价格的波动,而且算上海运的成本降低,丝绸便可以长期保持较高的收购 价。只要能够把江南的等地丝绢价格拉起来,就不必担心老百姓不去考虑多挣钱的事情。” “如此甚好。对了,徐之!”秦观想起另一件担心的事情,“你如今也是有了正式差遣的朝廷命官,又是与这市场交易息息相关的发运司衙门。我看刚开始时,你这生意之事还有所遮掩。但到现在,却是越发地不加掩饰。我看这两浙路官场上下,都已知晓明州的海贸、杭州的四海银行,都是你手下的产业。你就不担心有人因此而弹劾你吗?” “真要有人弹劾了,那是章运使去操心的事。”秦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是他拉我出来帮他做事的,我帮他把事做了,他得帮我擦屁股,这事很公平。” “你……”秦观竟一时语塞。 也是,要说为官之道,或者说是在朝局之中的生存之道,他的确还不如自己的这个弟子。 “再说了。我也关注了这段时间的邸报。”秦刚说道,“青苗法的这次推行,要是按照朝廷惯用的那一套方法,我们都非常清楚,最终会走成什么样子。所以,我们在两浙路做出的这份业绩,对于此时朝堂里的价值,将是相当地重要。而这样的业绩,他蔡尚书想不想要?他章相公想不想要?想要的话,对我的弹劾又该怎么处理呢?” “哈哈哈哈!”几个反问,竟让秦观一时之间,想为自己的弟子叫绝,前面刚赞过他对治下百姓的人心掌握,可是一转眼,表现出来的却是难度更高的对于上司加政敌的人心掌握。“章相公要是听到此刻你的言论,估计非得要气个三魂出世!” 其实,原先章惇与苏轼的私交关系还很不错,兼带与秦观之间的关系尚可。但不曾想到这次他的重新出山,竟然却是私毫不念其旧情,对于苏轼及其门下之众弟子,频下狠手,其报复行径之明显、心境狭隘之极端,令秦观对其感观尤恶。 尤其是在将苏轼贬至惠州之后,先是派出程正辅监察,之后又在朝廷大赦天下时专门强调“元佑诸臣非但不在赦免之列,更是终身不准北徙。”其师兄黄庭坚便径直写诗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此处的时宰便就是直指章惇。 “老师当年收我为弟子时就曾言:名为刚者,过刚易折。并赐我表字为‘徐之’,意为以纯粹、不息以为至刚。其实孔子很早就曾说过‘天下未见刚者’,有人便说:这申枨就算一个啊!而孔子则回答说:申枨不算,他也有好多的欲望,怎么能算得上刚呢?圣人这是在通过这件事教导我们,真正能够做到刚正不阿的人,唯有要先将自己的内心做到无欲无求。” “可徐之你说的这‘无欲无求’又岂是常人可做到呢?” “无妨,我们只需要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些东西无欲求即可就行。比如说如今朝堂中的那些权贵们所追求的权力、金钱、地位。只要我做好随时挂印离去的姿态,老师你看好了,短时间他们起不了任何想动我的念头!” 秦观若有所思,起身则提笔挥毫,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大字。 秦刚走过去,细细观摩,不由地赞道:“世人皆道苏公之书笔力雄健、形态丰腴酣畅。今观老师此四字,遒劲奔放,气度不凡,不弱于苏公之笔力。” 秦观放下笔后,叹道:“昔日吾自起笔始,就在想,这一点是否能赶上东坡公的锋头,那一划是否可以超过鲁直兄几分。其实也就是如徐之你所说的:心中有了太多的欲求,这些欲求便成了影响意韵形成的杂念,最终导致下笔之后的笔划之间多有游移。今天听了徐之此言,心性甚明,下笔前淡然,落墨时专意,这才悟得书法中道也!” 秦刚笑曰:“老师浸淫儒学甚久,如今研佛也深,这超然的心境气度,可不是由我一句无心之语便可带出的。” 秦观却道:“说到研佛,我见这处州各处的佛寺僧庙,却不因土地贫瘠而缺少香火,更不乏是各种的烧香祈愿之人。只是这世间寺庙千千万万,佛前求愿之人,以何止万万千千,点滴众事皆悉数求于佛座之前,一句阿弥陀佛,就想诸业皆消。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还是要说到这些寺僧贪图香油钱,总是以‘我佛慈悲,有求必应’来诓之。如果一定要深究此话错在哪里,其实以徒儿之浅见,其与佛经正确教义之根本,就是只差一字,但却谬之大矣!”秦刚说着,也拿起桌上的毛笔,换过一张纸,在上面仿着秦观所写字的大小,也是写下了另外四字。 秦观站在一旁看得真切,正是“有求必苦”这四字。 “有求必苦,有求必苦……”秦观却是将此四字在嘴里念了几遍,又拿过自己所写的另四字连在了一起,似有所悟,“无欲则刚。妙极啊!”。 “徒儿受老师影响,也曾读些佛经,曾见佛陀所言:‘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心里甚是认同,向佛之心,并非避世之意。这世间之苦,非自外界,而皆由内心所求而起。若求之大矣,如开疆大汉拓土万里的昔日冠军侯,虽风沙万苦却食之如饴,苦中亦有其乐。若求之不宜,便似那善词之李后主,国破人被囚,虽锦衣玉食,却内心困苦一生。” 秦刚说的这一番话是有其深厚有意的。虽然由于他的介入,朝华继续留在了秦观的身边,处州这里的衣食用度皆不用发愁。之前曾有袁毂的照应,之后又因跑了张康国,留下的李尧更不会为难他,但秦观依旧未能摆脱落职的处境。在此背景下,秦刚十分担心,老师的研佛,会不会带来一些潜移默化的消极意念。 比如对佛经中这句“有求皆苦”的琢磨,有多少人都只是从中听出了“世间之事,穷苦人生,四大皆空,无求乃乐”的浅层之意,于是便消极地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来企图化解内心的苦闷。 所以,秦刚则以所提的大汉将军霍去病的例子,从另一个层面深入分析出了“有求必苦”的深刻含义,其明知西域拓疆之苦,征战四方之苦,求胜败敌之苦,却无怨无悔,仗剑披甲,一马绝尘而去,留下千古不绝之战歌,何其苦也,又何其壮也! 有求必苦,这不是对于至真至圣之理的屈服,而是对于万物之道的淡然认同:我知道我所追求的事物很苦,但我坚定地坚持这样的追求! 古往今来的所有圣贤之人,无不如此! 秦观显然是很容易想明白这一点的,他细细地看着这两幅字,忍不住笑曰:“有求必苦,无欲则刚!恰成一副工整的对联,徐之你的字尚欠火候,但是为师的悟道却不及你深刻。这副对联,非常地般配!” 听到秦观如此之说,秦刚便知他已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了,当下放了一大半的心,趁兴而道:“老师既说这是对联,其上联点出佛经本义,而下联言明儒家真言。老师何不以道家思想再添一横批呢?” “唔!”秦观负手略一思索,便道,“横批就为‘归一’二字如何?” “妙极妙极!” 宋代文人对于佛儒道三教合一的追求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基本倾向于从佛道两家经义之中寻找更多的思想精华,来配合儒家伦理的实践规范。 秦刚的这番努力,便是从佛经里寻出的解释,来劝导秦观继续保持对于理想与未来的坚持。 “哦对了,文叔今日寄来了书信。他在广信军完成的《洛阳名园记》被官家无意间读到了,于是便想起了他的文笔与才华,立即就要把他调回京里。纵使章相公几番阻挠,还是坚持下诏擢其为校书郎、着作佐郎,回秘书省做事,眼下已经回京了。”秦观突然想起此事,言语间颇有为李格非回京之事的高兴之意。 “是吗?”秦刚闻此消息也是一喜,那则说明李清照这小丫头也会就此告别她所抱怨的广信苦地,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京城了。当然了,他也突然想起,这个小丫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写信了。 不过,当秦观离开他这里后不久,秦婉倒是进来给秦刚送来了李清照寄来的一封信。秦刚急急拆开: 十八叔如晤,待你见信之日,京城东岳庙外的古玩摊摊主都会知道,我易安居士回来啦…… 熟悉的笔迹、一如继往的语气,读得秦刚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秦婉在屋内站了一会,却发现秦刚根本就没再注意到她,便收拾了一下方才秦观过来用过的茶盏,抬眼见其仍然全神贯注地读着信件,只能暗笑了一下,端着茶盏退出了房外,又轻轻地掩上房门。 守在门外的黄小个,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到秦婉出来便问:“怎么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不许耍赖,我可要去窗口去看的!” 秦婉无奈地说道:“别看了,算你说准了!大爷一拿到信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输你的钱,待会儿就取给你。” 黄小个嘿嘿笑道:“快去取、快去取。” 第165章 再入京师门 菱川书院刚发来的书信告之,一代巨匠沈括去世了! 在这位老人去世的前一年间,他终于能够放下了与米芾之间的心中芥蒂,虽然身体不允许成行,但还是接受了菱川书院特聘教授的聘书,在润州为书院撰写了大量有助于格致学研究的文章。 为此,乔襄文还专门派了两名学生到其身边,帮助他进行誉写抄录以及相关的资料整理工作。 乔襄文说,仅仅沈括专为书院而写的文章,已足矣整理出版成一部格致学研修提升的书籍,这也是他目前正在着手忙碌的一件大事。 秦刚闻之后,突然感到深深地遗憾:其实扬州与润州仅仅只是一江之隔,而之前往处州时,就曾路过润州,只是当时一念之差,想想以后还会再有机会。最近章楶邀请他就任江淮发运司的职务时,因为发运司治所就在润州,心里还念叨着如果遇上要去治所述职之时,倒还可以顺便去拜访拜访这位巨匠导师,却不料,从此开始,再也无缘见面了。 菱川书院的名誉山长苏颂虽然此时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但依然是精神矍铄,还能坚持上讲堂讲课。 只是乔襄文一直劝阻,让他没事时可以在子婴河边钓钓鱼,有空时来书院走一圈亮亮相就足矣。 眼下,四方慕名而来的士人很多。在他们中间经过仔细的考核挑选之后,还真的可以留下一些有善于格致研究甚至在这些方面有所成就之人。而在实际生活中,此类人又往往极难在传统的仕途上有所成就,所以,能够投身到前宰相主持的书院里教书,其实也能算得上是他们人生的一种意外成就了。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赵五。 小五子年纪虽轻,但在格致学的研究上很有天份,他每个月大约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会来书院学习,其余的时间便要回神居寨里打理事务,而恰恰就是这种半工半读的状态,再加上神居寨那里蓬勃兴起的各类产业工作,在这里即时学习、在那里即时实践,如此环境下,他的进步非常之快,甚得苏山长的看重。 在得知其大哥已正式更名为赵驷赵千里之后,他也去央求苏山长给他起一个正式的学名,并赐其表字。 苏颂欣然同意,依其兄以谐音起名之例,给他起名为赵梧,表字为守正。 从此,菱川书院的赵梧助教的名声,也渐渐开始传开。 九月底,两浙路的秋赋顺利征收完毕。 虽然七月才发放下去的青苗贷还可以再拖延至年底再偿还。但是这个时代的百姓总是不习惯于在身上有钱的时候还欠着债务,更主要的是,四海银行提供了非常灵活的计算利息的方式,如果可以提前偿还的话,这里的利息也是可以同步减少的。 于是,比较有头脑的人就会想到,正好秋收之后,家里已经有了一些钱,不妨把这贷款先行还掉。等到接下来需要钱的时候,还是可以再去四海银行开启新的借贷嘛! 实际上,四海银行借助于青苗贷的推广,已经开始在各个相对交通来往频繁的军州都尽量地开出分号,包括那些生意往来最频繁的淮南东路的几个大州也开出了分号、整体业务扩张得非常迅速,当然对于人手的需要也变得迫切了起来。 谈建在请示了秦刚之后,直接就让菱川书院的袁嘉向他推荐精于术算与理账的学生,由他们直接来担任这几家分号的掌柜。这种做法看起来非常大胆,实际效果却极好。 因为这四海银行有许多全新的金融理念,需要掌柜的保持着全新的认知与大胆的态度。这些学生出于对秦刚的崇拜,一定会不折不扣地加以执行,而在实际的银行业操作中,则是由下面的中层管理人员来负责执行,这些人完成可以通过在当地去聘请有经验的钱庄伙计来处理。 同时,也随着辛第迦的生意扩张,四海银行所开出的银票,开始在江浙以及泉州、广州等地拥有了极高的认可度。 所以,由这样的一群年轻人张罗开来的四海银行,居然就以如此极快地扩张之后,又迅速地在市场上立住了脚。 有了银行资金的支持,明州的四海造船场——原先过户后叫了一段时间的谈氏造船场,后来谈建还是觉得四海的名字更好——暂停了对外承接造船的业务,全力开始打造秦家自己的海贸船队。 三个月不到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两艘五千料的海船下水,并开始配齐船队人员,初试前往泉州与广州的线路。接下来正全力建造一艘九千料的大船,计划以它为中心,组建第一支跑南洋的船队。 十月初十,杭州的催纲司收到了章楶从润州发来的急信公文,由于两浙路在青苗法以及纲运催收等项工作中业绩极其突出,皇帝下诏,要求江淮发运使章楶携催纲司勾当公事秦刚两人即刻动身,一同进京入对。 催纲司的吏员立即派人随秦家在杭州的货船当天就赶到了处州, 也将章楶同时附带的一封私信转交给了秦刚。在私信中,章楶明确说明:在以往这样的事情中,即使皇上想因发运使司的工作突出而想召见下面一级的官员,那么与章运使一同入京的,也只会是催纲司提举陈轩。但是这次的直接点名,充分说明了秦刚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有一定的地位的!所以,章楶在信中催促,让他见信之后即刻动身,而他则在润州已经作好了出发准备,一等到他后便一同入京。 秦刚带了信去见老师,秦观看了后非常高兴,认为章楶的确是在兑现诺言,尽一切可能在为秦刚争取各种发展的机会。 秦观还明确地作出分析:皇上一定是对于前面科举之后未能让秦刚出仕任职感觉有所亏欠。 因为近期从邸报中看出,章惇在朝中的独断专行越来越肆无忌惮,表面上看,他的权势正在不断地扩大,但是这同时也将意味着他与皇帝之间的嫌隙也在扩大——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过于强势的宰相。 而从前次赵煦不顾新党大臣的一致反对而坚决任用秦刚一事就是第一个例证,然后便是在秦刚任职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得到了皇上的召见则是第二个例证。 所以,这次的京城之行,必须要去,而且要尽快出发。 至于在处州的他,除了没有差遣职务之外,现在有了通判李尧的关照,还有赵驷已在衙门里当着都头,处州各县都有着那些目前都绑在四海海贸——在明州新成立的海贸会社——的招安后的寨主们,他们一面拿着朝廷安抚的从九品官俸,一面享受着入股海贸后开始慢慢带来的分红,处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所待的最安全的大本营了。 绍圣二年十月十一,除了李二铁等两三名护卫士兵之外,秦刚只带着秦婉与黄小个两人,北上进京。 如今秦刚的出行变得十分方便,从处州到杭州,每天都有自家的货船来往运货。而到了杭州后,便可直接调用发运司的漕船直往润州。 而章楶早就备好的更大的官船则是见了秦刚一到,即扬帆出发。 虽然急于赶路,但是在路过秦刚的老家高邮时,章楶还是非常体贴下属地让船在码头停靠了半天,给了秦刚回趟家里看望父亲的时间。 秦刚抓紧这短短的时间,先是把一些秦观要带给徐夫人以及庄里的东西托父亲转交,此外便是依着之前在处州通信时就曾答应过妹妹的,这次则带上盼兮一起去京城里开开眼界。 秦福自然不会反对,家里还有着那对船工夫妇照顾着他,秦家庄的后生们时不时还会过来照应,城里铺子的事情更是只需要他闲时去看看就行了,秦员外秦老爷的日子过得很休闲。 江淮发运司的官船在高邮码头停靠着的时候,现任高邮知军赵晦之得知后,急忙携着军县的主要官员赶紧过来拜见章运使。 章楶有心给秦刚在家乡撑点面子,也就在官船上简单地接见了一下,先是对高邮军以及高邮县的发运工作说了一些肯定与勉励的话,同时还特意强调,这出自高邮的秦抚勾是其麾下最得力的下属,此番进京也是因为工作出色要去面圣受赏的。 赵知军自然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他就一直庆幸自己在上任之后,并没有听从一些浑蛋属下的怂恿,刻意去为难秦家庄以及秦福等人。 当然主要是由于他本身就是宗室后代,原本就坚持着在“政治党派上两不靠”的原则,新党也好、旧党也罢,都不需要他去附从,他只需要做到两边各不去得罪就可以了。 今天与章运使见过面后,回去可得好好训斥一下那群不开眼的狗东西。 官船新增了盼兮一人后,继续前往京城。 十月二十,秦刚一行顺利抵达京城。 依着惯例,外官进京,即使是在京城有着自己的住处,也是不允许先回家的,都必须要先去宣德门登记后,再到城南驿馆住下,在那里等待入对的通知。 所以,秦刚便让黄小个领了秦盼兮与秦婉等人先去麦秸巷的家中,那里目前是秦湛与胡衍住着。他自己则陪同章楶在城南驿馆里住下。 第二日,秦湛就带着李禠急急地赶到驿馆来与秦刚相见,三人见面甚是亲热。 秦湛说,因为之前没有得到消息,胡衍昨天一早去了仓王村,开始督促钱家检修炭窑,囤积木材,进行今年的银霜炭烧制前的准备工作,预计今天下午才会回城,所以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赶过来。 京城的城南驿馆是专门接待各地来京的官员,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不错,外厅还设有专门供这些官员接待客人的地方,并提供各种酒食,条件并不差于外面的酒楼。 秦刚从杭州换船时,催纲司的吏员早就给他准备好了进京路上可在各地驿馆消费使用的驿券。只是他到了润州之后,基本上都是跟着章运使后面蹭吃蹭喝,驿券几乎就没有怎么用,此时正好可以拿出来招待他们。 李禠起先就非常诚意地帮着秦湛一起打理京城里的生意,虽然缺少了秦刚的作主,但是他俩再加上胡衍,也能算得上是三个臭皮匠,顶上诸葛亮了。 后来在香水入京之前,秦刚便嘱咐秦湛,可以让李禠入一份股份,然后还可以把这项生意之事交给他去操作。 李禠听了后大喜,回家就找到他娘,好说歹说,几乎掏空了他娘所有的嫁妆钱,又去大哥、二哥那里分别借了一笔钱,非常坚定地入了一份股。 不过,香水生意在京城同样取得了火爆的市场回报。 只是到了第一年的年底,李禠所获得的分红,就还清了两个哥哥的借款,又还掉了他娘的大部分钱。 “我已经算过了,只到今年四月份的分红,就可以还清从我娘那里借出的钱。也就是说,今年五月开始,我就可以给自己挣钱啦!”李禠兴高采烈地说道,“你根本就想像不出,去年年底,我回家里还钱时,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会是什么!” “不过,也是亏得是禠哥在一开始的时候,能够把京城的女红水粉店一家家地都拜访过来。刚开始,那些店的老板多是大娘子,总是瞧不起愿意跑这种生意的他,但还是经不住我们禠哥有韧性,最终能够在香水正式上市之前,把京城所有最好的店都谈成了合作。”秦湛先赞了几句后,转而揶揄道,“现在我们的香水在市场上火起来了,只有大店、好店才能拿到货,禠哥现在也成了京城女红界的大掌柜,一堆大娘子都追着赶着要给他保媒说亲!” “哈哈!我以刚哥为榜样,先立业再成家!”李禠意气风发地说,“我先把京城这里的生意做好。最近家严屡有辞官回到大名府的老家之意,我且不管那朝堂里的腌臜破事,倒是可以先去大名府那进行一些生意上的布局,今后这李家的生计,还是得由我李禠来管管啊!” 李禠话中提到的其父之事,就是自今年以来,由于李清臣在继续打击元佑旧党一事上,屡屡反对章惇的不断扩大与强化的态度,而在两人的冲突中,赵煦选择了对于章惇的绝对支持,屡屡对李清臣有训斥之意。所以,在此情况之下,李清臣在朝中虽然还任着中书侍郎之职,但已经开始逐渐被新党边缘化了。 这大名府,也是大宋五京之北京,可见其重要的地位。大名府最早是位于黄河北面一座重要的军事重镇,有“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之势。在宋仁宗时,契丹在幽州一带集结重兵,有南犯之意,在群臣的讨论中,有人主张向西迁都洛阳,以避敌锋。 而宰相吕夷简却指出,如果皇上迁都洛阳,使契丹不加抵抗渡过黄河,那时,城墙再高,城池再深,也难阻挡敌人的进攻。契丹人是遇见胆小的就欺负,碰见了强硬就害怕。所以我们应该建都大名,表现出皇上要亲征的决心,这样才能粉碎契丹南侵的图谋。 宋仁宗便采纳其主张,于当年五月就把大名府建为都城,定名“北京”。契丹听说宋朝在大名建立了陪都,果然心里胆怯,就打消了这次南侵的念头。 而大名府由于它“城高地险,堑阔濠深”、“鼓楼雄壮”、“人物繁华”成为北宋北方“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之地,更是因为对辽数百年幸无战事,发展得日益繁华。所以,秦刚对于李禠想要去大名府开拓市场的想法也是非常地赞同。 驿馆里虽然没有天醇酒,但是三个兄弟久未见面,聊得又都是大家得意之事,气氛便是非常地热烈,纵使是普通的水酒,但也喝得很是尽兴。 他们这一桌的动静显然是引起了厅里其他人的关注。 靠墙的一桌,从服饰来看,应该是几个边军军官,其中有一个高大威猛之人,更是不时地看向他们这里。 过了一会儿后,显然是多次听清了他们在这桌对秦刚的称呼后,于是,那个大个子便起身走了过来,直接对着秦刚施了一礼道:“敢问这位官人,可是在处州城外‘二十破万贼、威震栝苍山’的高邮秦郎秦抚勾?” 秦刚还未来得及开口,李禠便已经傲然应道:“算你知道我家刚哥的威名,你可有何见教?” 此时那人后面也跟上来一人,看不惯李禠的这种态度,立即非常不悦地喝道:“此乃如京使、鄜延路第三将主将刘法,我家刘京使在洪州一战也是力斩西虏五百余、焚帐万二千,威震西贼的名将!” 李禠听了却丝毫不怵,反而懒洋洋地嘻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刘京使,失敬失敬。” 也是难怪李禠,宋代文人向来轻视武将,又有“以文制武”的传统,这刘法的如京使虽然是正七品,但却因为是武官,就算李禠只有一个从九品的右承务郎蒙荫官,也因为是文职,而完全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不要说自己的父亲此时已是宰执。 刘法却是恭敬无比,先是伸手制止住自己的伴当,然后重新以见上官之礼对着秦刚再施一礼道:“下官刘法,久闻高邮秦郎大名,今日在驿馆得见,冒昧前来攀谈,还望恕罪!” 秦刚只是一开始不太清楚对方是何人,所以也就没有立即作出反应,等看到刘法再次施礼时,不由地赶紧站起,侧身让过,以示不便承接此礼。 因为刘法毕竟是正七品的武官,他以下官身份见秦刚的从七品文官,那是说明刘法懂礼节。但是如果秦刚却要因此而大喇喇地坦然受之,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则是可以弹劾他的。 而且,刘法的大名,他是听赵驷与他提过,的确是在西北边境赫赫有名的猛将,仅此一点,就算得上是个可交之人。 “刘将军言重了。秦刚在处州所遇到的不过是些普通山贼、乌合之众,都算是侥幸得手,哪里能与将军在西北战场所面对的西夏虎狼之徒相比。”秦刚一脸郑重,口中话语又是说得极具诚意,便让刘法身边的那个伴当也是听得脸色大悦。 秦刚又看了看与刘法在一起的不过只有三人,便再开口道:“今日我们有缘在京师相见,不如凑个桌子,一起喝上几杯?” 见秦刚主动邀请,刘法大喜道:“秦抚勾此言甚好,刘某正有此意,这就却之不恭啦。来,店家,将我们两桌并一桌!” 李禠与秦湛只能苦笑一下,他们三人久别重逢,本有好多话想叙说,却不想被这西北军汉过来打断,但是看到秦刚好像甚是看重此人,只得作罢,不再有其他的言语。 六人合成一桌,秦刚又让驿卒新上了一些酒食,再向其介绍了李禠、秦湛。而刘法也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两名伴当。 听刘法开口讲,西北边境最近几年较少有战事,而且他也是因为调防去了鄜延路,与西夏人的冲突更是稀少。所以,连着好几年没有积累到大的军功。此次便是遇上正常的磨勘,总想着不能在这难得的关键时期掉了链子,于是便急急赶到京城,要等候着吏官的相关流程走过。这段时间无事可做,也不愿外出,以防生事出现意外,于是才会在上午之时就在外厅里喝点小酒,却不想因此能够遇上秦刚他们。 此时,驿卒按其要求,又补上了一些新菜过来。几人又开始了一轮相互劝酒劝菜的客套话,秦刚也在心里正盘算着,是否要告诉此次入京是要面圣的实情,还是模糊点说些一般性的场面话时。 突然,厅外便匆匆赶来一名吏员,却是从润州一同而来的章楶手下,他在外厅门口站住,往里四下一看,一下子就看到了秦刚,便赶紧跑过来道:“秦抚勾,秦抚勾,章运使让我来通知,天子口谕,要秦抚勾立即准备入宫,越次入对!” 一下子,不仅这一桌的六人皆都惊住,整个这间外厅里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第166章 陛前言药理 全天下就一个天子,每天想要觐见的重臣贵客真要排起来,哪怕只是每人简单地见一面、说两句话,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也不够排。所以,朝廷都提前定有有章程,并有专门的机构,按照面圣人员的资格、品级、远近关系,以及要面圣事件的紧急程度、重要程度等等各种因素进行排序,然后再通知下去,这便叫作依次入对。 不过,凡事总会有意外,天子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特别考虑,那么就会人为地干涉一下这个次序,让原本排在后面的人提前面圣,这便会叫做越次入对。 能够越次入对,则意味着得到了天子足够的重视、甚至会是天子十分渴望见到的人,这等荣耀,就算是在京城里的驿馆,这外厅所有的人中,甚至都会是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享受到的荣耀。 秦刚正有点发愣之际,那位吏员却已经着急起来,甚至直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道:“秦抚勾速与我去更衣,章运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朝服,我们换了就去,不可令天子久等!” 这时,无论是李禠、秦湛,还是刚聚过来的刘法等人,皆不住声地催促秦刚速速过去,不可耽误了时间。 秦刚回到所住的房间,一把年纪的章楶却已经是守在门口,也是一把将其拉入到房中,一边催促着两个小吏手脚麻利地就给秦刚换上正式的朝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道:“原本想着,宣德门将我等到京的消息报上去,至少也要排个三四日的时间,却不曾想官家却是久候徐之的名字,竟然方才就派人传了口谕来,可见对你的重视。” 换服结束后,章楶又亲自前后检查了一番,认为没有问题之后,再直接拉着秦刚迅速出了驿馆,在路上,还在不住地叮嘱着入宫面圣时必须要注意的各种细节之处,出得驿站的门口,却是宫里派出的马车,在那久候多时了。 秦刚上了马车,此次的入对并无章楶,乃是秦刚的单独觐见,于是章楶便与赶车的小黄门轻声嘱咐了两句,就挥手告别。 马车穿过城里的街道,由于前面还有开道的快马,所以行进得非常迅速,很快就到了宫城外。 在靠西的右掖门外停了下来后,赶车的小黄门便请秦刚下车,又在宫门前验过了腰牌及手中的诏令之后,便进入宫门,步行进入。 这是秦刚殿试之后第二次进入皇宫。 宋朝的皇宫其实并不大,在小黄门的带领下,两人只穿过了两道宫门,就来到了赵煦目前最喜欢接见大臣的睿思殿前。 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请秦刚稍留片刻,由他先行进殿报告。 一会儿,殿内走出来另一个宦官,目不斜视地站在门口高宣:“宣秦刚进殿。” 秦刚回忆了一下去年殿试前礼部官员交待过的觐见礼仪要求——都来到这里了,没必要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被人揪出什么毛病——刚入京的第二天就能获得官家召见,这种荣耀与他当下的从七品官职极不相配,真不知过两天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后,会在朝堂上下能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睿思殿并不大,自今年四月在此殿后的宣和殿新建成后,赵煦来此殿的时间便已减少。但每每需要再次警示自己效法先帝、鞭策进取之意时,又或者要接见自己所看重的臣子时,赵煦便多会选择在这里。 在睿思殿召见臣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坐得更近一些,这是赵煦今天选在这里的另一个想法。 之前他已经见过秦刚两次,一次是在开封府的审案堂上,彼此虽然很近,但那时的他却并没表露皇帝的身份;另一次便是在殿试最终公布名次,因为他特意给了秦刚的第二十名、又临时起意要在大殿上亲口唱名到第二十,于是才有了秦刚上前的谢恩,但却是隔了御座的距离,彼此看得都不是太真切。 随后,由于秦刚在《神宗实录》案中毫无保留地站在了旧党一边,赵煦本想好好挫一挫这个同龄年轻人的傲气,对于章惇提出的多条打压之策皆是予以了默认,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是期望着秦刚向他低头服软后,然后再给其重用的。 只是在突然收到处州大捷的奏章之后,他才记起这个快要被他忘掉的名字,也正是与刘惟简的闲聊中,才被这位老侍臣提醒:臣子想低头,也要他这个官家给人家机会啊! 所以,在章楶提出推荐秦刚到发运司的奏章后,赵煦不顾张商英等人的反对,坚持批准了这一任命。而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看到秦刚在催纲司任上拿出了青苗法推行与秋纲粮发运均是全国最佳的业绩时,从他的理解来看,这就是标准的“官家肯信任、臣子敢效命”的佳话再现。所以才有了当下的入对机会。 看着一板一眼走到身前的秦刚,赵煦竟然有些恍惚了。 他不由地再次想起了当他第一次听到秦刚的名字,就是因为他所写的那篇《少年华夏说》,竟然气得那个老太婆哼哼然地大发雷霆,而且还极不冷静地下旨要求褫夺他的解元称号,最后还被中书舍人毫不留情地封还了。 这该是丢了多大的脸啊!而且此时的他,不过只是一名正在考试的士子。 一想起此事,赵煦那张一直苍白的脸庞上就会少有地显现出些许兴奋的血色。 从那个时候起,赵煦便会时常地在自己的心底默念着“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在他的理解里,这里的的少年儿郎,更多的含义应该是指这个身为大宋官家的少年天子,激励着他以坚定且超然的勇气,在一旦可以亲政之时,以不可撼动的决心,推进并实施新法,以实施他深扎内心的兴邦之责任。 随着朝局的逐渐明朗,绍圣新法的全面铺开,赵煦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子对章惇言听计从。尽管对于旧党、对于高太后、他们都有着一颗共同的仇恨之心,但是在具体的处理手段与复仇程度来看,还是有着一定的区别的。 几乎所有在世的旧党重臣都尽数贬至岭南,吕大防、刘挚、梁焘等人甚至死在路途或目的地上,其他如秦观、黄庭坚等与旧党关联之人,也一律都已贬官出京。 即使如此,仍然是无法平息章惇内心的愤怒,他还要报复那些已死的旧党领袖司马光、吕公着等人,他奏请赵煦剥夺了这两人追封的谥号、拆掉官修的碑楼、磨掉碑文、不断地追贬司马光、吕公着等死人的官职。甚至前一段时间,他还建议要对司马光进行挖坟、掘墓、鞭尸、曝骨等等这一系列的后续重责。 而赵煦显然在此时有些犹豫了,幸好此时朝堂上还是有些别样的声音的,中书侍郎李清臣、以及知枢密院事曾布都立即上书,表示强烈的反对,这才将此事按下。 章惇此事没有得逞,又谋划要将高太后彻底地打倒,于是先炮制了陈衍、张士良的谋逆案,再由此追查出一切皆是出自于高滔滔之旨意,通过严刑拷打弄出了一些作为证据的供书。 于是,章惇干脆直接让蔡卞替赵煦拟好了“剥夺高滔滔太后称号废为庶人”的诏书,直接拿到了赵煦的面前,要求他立即在这上面签批颁布! 此时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先是赵煦的嫡母向太后跑来阻止,然后又是他的亲生母亲朱太妃前来哭阻。按理说,追废高滔滔的决策讨论无比地重要、更也是无比地保密,皇帝也已经亲政两年,后宫的消息怎么会这么迅速? 是皇宫里还有旧党的残余吗?还是章惇清理得还不够干净? 其实实情不过就是赵煦自己的内心的犹豫罢了,让两位太后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只需要他对心腹手下使两个眼色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太后也好、亲生母亲也罢,此时都不过只是他的工具人而已。 于是,高滔滔此事就此作罢。历史终将证明,未能斩草除根式地消除旧党在皇宫里的这一片圣地,这便成了章惇及之后的新党党徒终究无法彻底站稳地位的关键。 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是笑话了!皇帝除了自己的位子,何曾想过让任何人可以彻底站稳呢? 赵煦既然是一心以神宗皇帝为自己的楷模,以神宗皇帝的言行作为自己的准则,在他亲政后的一件件事情的处理体验中,很难不领会到神宗皇帝当年最为擅长进行各种“异论相搅”的帝王之术。 即使是对于神宗皇帝自己无比信任的王安石,仍然免不了在好几次的关键时期,都在朝堂上为其树立起无可奈何的政敌以作为制衡。 所以,在章惇一次次的强势决策之下,赵煦虽然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表示支持的,但也绝非言听计从。 比如就在对于秦刚的任命使用上,他开始反思当年殿试之后的决定是否过于无情了? 秦刚可以算得上是他在尚未亲政的时期,就已经写在自己心头屏风上的第一个名字。 或者,如果有一天,他想控制一下、或者制约一下章惇的话,除了曾布之外,是不是还可以预先培养一个更加年轻、更有力量的未来宰执呢?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秦刚这个名字便开始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了。 如今,这个年纪与他相仿、此刻又显得恭谦无比的年轻臣子,正站在他的面前。 甚至,赵煦能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那份与其年龄并不相称的沉稳与郑重,但又明确地少了那些老臣们的世故与高傲。 突然之间,一种不一样的情绪涌上赵煦的心头,使得他放弃了早已准备好的那套皇帝对臣子关心套话,竟然使他脱口而出一句:“秦刚,你很不错!” 秦刚显然一愣,不过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直起身来,笑吟吟地回了一句:“陛下,你也很不错!” “哈哈哈哈!”还没等到旁边的内侍想要站出来喝斥秦刚的无礼时,小皇帝已经发出了他们极少听到过的罕见畅笑之声,并用手不住地指指秦刚,止笑之后才道:“不知为何,朕与你说话时,就是感觉比较亲切!” “那是陛下平易近人、又以圣恩优待下臣。”秦刚当然不敢继续托大,该奉承的时候还是要多多奉承。 “不过,后来我传话让宗正寺特别警告过了赵子裪,这个人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赵煦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臣不敢欺瞒陛下!在此事之后,赵子裪便与臣一起有了合作,做了这京城里的一品天醇酒与香水的生意。” “什么?你们居然合作做生意了?”赵煦也是一个心思细密之人,转瞬便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 “臣也没有办法,想要做点生意养家,却总是怕被御史们盯上。总不能每次都要麻烦陛下对这些烦人的奏章留中不发吧!”秦刚顺便再为上次的事情向皇上表达了谢意,“所以,臣选择与赵子裪合作,这件事,即使传出去,也不大会被人相信。” “卿有大才,当为朝廷之肱股。其实从此之后,此等生意之利,你就不需要过于追求。若有亏欠的话,朕尽可许你!”赵煦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会随口就说出一些任性之语,脸上的血色又似乎多了几分。 “臣感激陛下之抬爱,只是朝廷赏罚自有法度,当不得为臣屡开例外。”秦刚也有点意外赵煦今天所表现的感性,只能沉着提醒,“臣通过家人、朋友尝试一些商业经营,一则会严守朝纲法令,关键之处决不逾越,二则也是通过亲身的一些体会,探索以商业市场之力推动并完善新法的施行之道。” “对啊!我闻章质夫所言,秦卿的朋友在杭州开设了一家四海银行,就是这次两浙青苗法实施大顺之关键。”赵煦突然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便唤内侍给秦刚赐座后,究其细节对着他详细地询问了起来。 宋朝是中国古代君臣之礼发生重大变迁的转型时期。 在宋之前,君臣之间多趋于平等,君臣对话,多有对座而谈之景。 宋太祖即位后的初期,他发现宰相们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都有座位,令他的心里总是不太爽快。于是有一天,他假意说看不清奏章上的字,叫宰相上前向自己作些解释说明,等到宰相给他说明完再转身回去时,却发现自己的椅子已经不知被谁撤走了。 而察觉到圣心的宰相们立刻明白了这里的意思,便纷纷上书说:他们觉得今后站着奏事的方式特别好,腰好腿也好,身体倍棒,回家后吃嘛嘛香,不必再为他们安置椅子了。 于是,宰相与皇上“坐而论礼”的制度由此而终。 而在此后,皇帝偶尔要给重臣赐下座位而交谈的话,便成了一项可遇不可求的恩典了。 秦刚在这次觐见中,也想尝试着与赵煦进行一些新法执行上的深度交流。 在接近赵煦时,他便闻到了非常显着的中药味。 这位新天子,幼时便身体虚弱,从小到大,都离不开各种草药的调理,所以他便顺势由草药聊起了话题。 “陛下平时一直在吃太医局开出的各种草药方子,一定知道这些药方中,开始便有不同药物的相互配比,中间会有细致讲究的煎熬方法,同时还会有吃药前后的饮食禁忌。可知医生费心做出这些的安排所为者何?” “朕闻太医们所言,均是为了能够让不同的药方发挥出最好的疗效来。” “陛下所言甚是。臣虽非医者,但也闻药王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药方》中自序曰:‘是药三分毒’。药者之所以有药性,实是就是利用其毒性专攻其症。对症而施即表现为治愈病症的药性,反之则为伤害身的毒性。所以,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会有,善治百症的神医却常可遇。世间百草为药,而能明察不同草药之药理毒性,以其配比、煎熬及忌口规范,抬其药性攻其症,抑其毒性利人体,此便为良医!” 听着秦刚侃侃而谈的药理医经,赵煦实际上平时再与医官们打交通近过程中都已经零碎地听过,但他不仅惊讶于年轻的秦刚在这方面的博学,更是明白他这只是在打比方,实质想说的话还在后面。 “这国家便如若人体一般,时间长了,不同的地方遭遇到了各种情情便会发生病症。所以,新法诸条令便似解决这些病症的草药,而新法的实施者们即为开出药方的医生。同一法令,为何会出现南橘北枳的现象?其原因便在施政之人身上。便如这世间会有庸医良医之分,虽习得同一医典,诊出同一病症,开出相似之药方,但其配方之比例多寡、煎熬之时间长短,以及服药前后的饮食搭配,却有诸多差异,那么其结果可能是天壤之别!” 秦刚的这一番比喻也算是用心良苦。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赵煦自幼便与御医配制的各种草药打交道,虽然药方煎制都有宦官们操办,但为了让其放心并明白,医官们也会时不时地向他讲解,为何会添加某种成份、为何须得煎熬到足够的火候、又为何同时忌口某种食物等等。所以,秦刚讲的这些道理,都是赵煦一听就懂的中医药的基础理论。 而随后秦刚用它来比拟在新法实施中所出现的偏差与负面影响的原因,也是说得非常地妥当贴切。即使是隐晦地指出之前的王安石变法、以及当下的章惇变法过程中所出现的一个不妥不当之处,这种曲折比拟的提法,并不会令赵煦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反而会令他有所深思,并且觉得这种的说法非常地适当。 而如果是换了一种环境、换了一种说法,但凡会有人指出新法有什么不好与缺点时,此时已经处于火爆状态的新党党徒就会立即跳起来大叫:“你居然说新法不好?你居然会指出新法的缺点?那你就是反对变法、反对救治天下!你就是万恶不赦的旧党余孽!” 而那时在一旁的赵煦,也不会觉得新党们斥责有什么不对,进而对于随后他们要求要惩治对方的要求也是来者不拒。 长此以往,他的耳边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对于新法施行的负面声音了。 而被裹胁其中的皇帝,也只能被动地认同新党的这种“反对即打倒”的简单粗暴做法。 “臣在两浙路所做的青苗法实施,便就是从医生的角度出发,为青苗法这样的好草药,针对两浙路百姓与地方政事的身体,去尝试进行最好的药方配比,最佳的煎治火候,并且还要为它的服用,制定不同的禁忌配合措施。”秦刚终究将话题引回到了皇帝最关心的原始问题。 而只有经过这样子的铺垫,他才可以放心地将两浙路的四海银行的真正价值、作用以及与青苗法之间的关系能够讲透。 “银行便就像是煎治这服好药的器皿。为何过去的钱庄不行?因为它们只会考虑自己的生意盈利,只会在乎放贷利息的高低。它们只能做商者,而不能做医者。”秦刚必须要把银行与钱庄的区别说清楚,否则,要是皇帝只听个大概,然后就直接下诏要把银行却当成了一剂在青苗法实施中包治百病的仙丹,简单地到全国推广,且不说其他地方的理解能否跟得上,就算是全部交给秦刚去执行这事,都会立刻遇上大范围应用时所产生的更多挑战与阻碍。 “嗯,朕初闻此事时,的确想过是否要下令让天下各路的钱庄都来推行这种新式的青苗贷。不过此时听得秦卿所言,方才感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鲁莽了。”不知为何,在与秦刚的交流中,赵煦显得非常地放松,竟然还会不自觉地反思自己的过错,这在他与其他重臣的交流中是极其罕见,当然,与秦刚会有一种同龄人相互交流的氛围极其重要。还有一点就是,秦刚对于表现的极其恭敬与顺从的态度,也是让这种谈话的气氛显现得非常融洽。 第167章 谦逊的尚书 秦刚的这次入对,竟然从午后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间。若不是这次召唤秦刚越次入对已经引起了不少朝臣的非常不快,赵煦甚至都想留秦刚共进晚膳。 当然,赵煦十分清楚自己举止的边界,一旦做过,就不是对臣子的爱,而是令这个臣子置身于嫉妒的言官的风口,随时要迎接各种猛烈的抨击。 “正如卿文《少年华夏说》所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我大宋像秦卿这样的少年英才就是太少了,如若再多几个,朕何愁不能完成中兴大业!” “陛下乃是百年罕见的少年英主,天下英才,无不肯为之用命!臣也理所当然。” “秦卿此去,当得多多上章请对。”赵煦此话的意思便是,希望秦刚自己要时不时去给他上书请对,就算宰执们有所阻拦,只要秦刚多提几次,总会找到理由批准一两次,由此也表达了他非常希望能再次与他面谈的意愿。 从睿思殿出来,夜色已经很重了,宫内各处都上了明亮的宫灯,却是刘惟简亲自引着秦刚向外走。 老熟人多年不见,走出多步之后才开始有所交流。 “抚勾这两年清减了不少,但也威重了不少。到了地方,每次有捷报传来,都能令官家难得地高兴好几天。尤其今天,杂家守在殿外,光是亲耳听到的笑声,就抵得上这一个月的啦!”刘惟简的这几句话看似赞赏秦刚,却也说得情真意切。 秦刚的心里却被其这句话一下子说动,今天的觐见中,他能感受得出赵煦情绪上的阴郁,却没想到他平时在宫中竟然会如此地少有欢笑。再推算了一下之后宋徽宗的大致登基时间,他立刻想到了赵煦的寿命必不长久。 “官家平时吃的药不少吧!”秦刚轻轻说道,“御医虽然都很尽责,但也不能完全依赖药物啊。” “秦抚勾广闻多见,此话甚有道理。太医们也是时常如此之说。”刘惟简倒是一直记得秦刚当年在高邮第二次受到封赏,就是因为以“种牛痘”之术折服了太医局的钱乙等人,所以对于他这次所说的话,也不以为忤,反而有所赞同。 “我在处州曾得遇一仙道,传了我一套延年手戏,其动作舒缓,又不费气力。若是官家平时能够得空练练,定然会有益于身心。这几日我都会一直在麦秸巷,刘都知得空时不知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学一学,学会之后再将此手戏转教官家如何?” 刘惟简向来就对秦刚笃信无比,又闻是仙道所传的延年手戏,立即喜道:“那是一定要去,后日便是杂家的休沐日,当得一早就到。”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出了内宫门。 皇宫出了内宫的南部,便是三省六部台院以及翰林院的办公场所了,不过此时时间已晚,一般情况下,极少再有官员继续工作。 哪知前方却是遇到了一位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金色鱼袋的魁梧官员,立于道旁,显然不是偶遇、而是刻意在等候秦刚的经过。 只见此人上前两步,朗声问道:“前面可是江淮发运司的秦抚勾么?” 天色虽黑,但道旁宫灯甚亮,秦刚闻声看去,此人他是认识的,正是之前在楼所见过的蔡京。只不过那时估计蔡京并非注意到他,时日一久,未必还能记得起来。 不过,此时的蔡京已是户部尚书,新党重臣,秦刚不敢托大怠慢,立即上前一步立住后,躬身致礼道:“正是下官秦刚。” 蔡京却是一脸的热情与笑意:“在下户部蔡京,今天工作稍晚,却听说秦抚勾蒙圣恩入对方出,便想着是否会在此偶遇,不想果真遇上。” “见过蔡学士。秦刚得此圣眷,多赖学士与诸位相公抬举。”蔡京此时的馆职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世人皆以馆职尊贵,因而称其为学士为尊敬。只是秦刚口头上的尊敬却刻意表露出一种清晰的距离感,让这句回答显然不咸不淡。 “宫中不便耽搁秦抚勾脚步,改日蔡某下帖,约抚勾过府一叙可否?”蔡京依旧一脸的真诚与热情。 “蔡学士有请,下官敢不从命!” 双方于皇宫之中,尤其是当着刘惟简之面定下了邀约,便是坦然表示之间的交往乃是出于公心正事,心中无鬼,也免被言官抓住后攻击。 刘惟简将秦刚送出右掖门,原本回程的马车可以不必安排,但得了他的特意吩咐,那边自然已经安排好,双方再次强调了后日之约,便目送秦刚上了马车。 既然入对结束,秦刚按理是可以回自己家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须回一趟城南驿馆,一则要向章楶回复交待一下,二则也顺便取一下先前住在那里的东西。 “官家对徐之你甚是看重啊!”章楶一见面便直接感叹说,“我等外官回京,且不说等待时间就须多日以上,这觐见的时间也就多则个把时辰,少则一刻左右。官家大多都是简单地问问,哪里比得上徐之你这次的整整半日时间。” “全靠运使一力举荐!” “休得与我说此等客套之语!”章楶不悦地打断道,“老夫举荐你是为国举才,你在任上做出业绩便是给老夫最好的回报。还有,方才鄜延路的第三将主将刘法在我这说了半天,这西北的边境已有不宁的迹象,你得记住与老夫的约定,一旦战起,当得随老夫前去平定西贼!” “但凭运使召唤,小子莫敢不从!” “那你先回去吧。何时离京,还得等我面圣之后再听朝廷的安排。” 京中宅子里的刘三已经带了马车在驿馆守了一下午了,秦刚便收拾了东西与他一同回到麦秸巷。 秦湛与傍晚回到京城的胡衍都在等着他。 “大哥!为何不早些派人通知一下?害得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胡衍上来就抱怨道。 “处州出发得就很急,一路上坐得又都是最快的官船,还能再派出更快的人通知吗?”秦刚笑笑道,“怎么着,怕我突然过来抓住你们偷懒吗?” “那倒不怕!”胡衍抓抓脑袋,“眼下要入冬,生意之事都忙起来了,哪还有什么懒可偷。我是想大哥过来,好提前作些安排。不会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 秦湛也说:“就是,大哥你自己与小个倒也好说,突然还来了兮姐和婉妹子,实在是让我措手不及啊!不过好歹有李婶,总算都安置好了。” 那边秦婉与李婶已经将晚饭准备好,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晚饭。 饭后,秦刚将胡衍单独叫到了书房说话。 因为在离京前夜,他单独留给胡衍的一个任务,就是要初步建立起在京搜集各种有用信息的情报网。 当时由于生意有了赵子祹的合作与保障,安排在仓王村的两名神居兵便被归入到胡衍手下另外听用。 手握天醇酒、香水、银霜炭以及夏季新鲜鱼虾运输这四件当时代的法宝,通过赵子裪及李禠的帮衬,胡掌柜在京城商圈里,也成了一位有头有脸的人。 更不用说,当时的宋人就毫无防范间谍的意识。 历史上的靖康之变之所以如此惨重,事实上在之前的两三年间,金人的斥候间谍就已经将东京城里里外外的情报都搜集了个遍。 秦刚为了确保情报网的质量,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包括他在处州最缺钱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从京城的生意盈利中支取过一文钱,他让胡衍,在除了需要接济蜀党家用的少量一些费用这外,所得到积攒都尽可能地投入到情报网的建设中去。 同时他还特意嘱咐过,情报网建立初期,不必急于求成,有些人与关系,先不论有没有作用,只需要预先埋下去,再保持联系就行,也就是优先注重于培养与潜伏。 所以,胡衍主要是从城外不时会有的逃难人群中,精心挑选出一些识得文字、品性忠厚之人,先安排他们在自家的几处产业里做学徒、工人。一旦通过考察后便进行吸收谈话,然后便推荐到京城的各大酒楼、钱庄、商行之中,去了之后的晋升发展也就随各自的缘份而定。 这些地方,都是京城消息传递、流传最集中的区域,其实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需要他们多做什么,只需要多竖起耳朵、多听听消息就可以了。 这些人被他们从难民群里挑出来,就相当于救了一命,再给饭吃、给钱用、还给手艺学习,他们便会与雇主之间建立了非常坚固的效忠关系。 更不用说最后还会被送入更有良好发展前景的京城酒楼、商社里发展,眼下不要过只是让他们从事一些毫无风险的情报搜集工作,以后即便是要求他们完成一些更加艰难、危险的事情,其实也是不在话下的。 在秦刚的特别关照及设计之下下,胡衍只负责联系那两个在仓王村的手下,然后再由这两人分别联系内城与外城的最初期十几个可靠的负责人,每个负责人再往下发展联系五六人。这里面,唯有最上面的三个人,可能与他发生直接的联系。再下去后,每一个人最多只能与自己上面的一层人有联系。 而在这一年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人不小心或是酒后吐露真话、又或者是昏了头想多索要些好处。这些事情一旦发生,都会极其迅速地被掐灭在萌芽状态,毕竟,在京城里突然失踪了或者是酒后跌死了某个外来务工的伙计,都只是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事。 这些事情,无须秦刚知晓,而只是胡衍需要把控住最后安全的一些必要措施罢了。 胡衍将这一年多来,他们所关注到的京城一些权贵、高官以及富商之间的有价值的信息,整理在了一本册子上,交给秦刚来查阅。 在翻看了不少页之后,一条关于遂宁郡王的信息引起了秦刚的注意。 遂宁郡王就是赵佶,他是神宗皇帝的第十一子,出生之后便被授为镇宁军节度使、宁国公。赵煦即位后,他被封为了遂宁郡王,今年大约才十三岁,估计再过个一两年后,应该就会被封为此后的端王了吧。 赵佶自幼好丹青笔墨、喜骑马蹴鞠,与同样爱好的姑父小王驸马王诜的关系甚好。 今年年初时,服侍小王驸马的高球被派送一只篦子给赵佶,正遇上赵佶在踢球,高球有心露了一手,一下子被赵佶看中,于是便向王诜直接把人要了过去。 秦刚看到这条时,眼皮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历史果然是历史,没有外力左右的时候,它终究会走到了这一步。 而在朝中,由于李清臣被排挤,邓润甫去世,吏部尚书许将被任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蔡卞成为了尚书右丞,新党中的强硬派完全占据了上风。 这也使得蔡京那颗不安的心为此而蠢蠢欲动,企图也能进入执政的行列。可惜,此时一直看他不顺眼的知枢密院事曾布悄悄地出手了,他看似有意无意地提醒皇上:这蔡氏可是一对亲兄弟俩哎,总不能两个人都成为执政吧? 于是,最终只给了蔡京的翰林学士之衔上加了个承旨而已。 第二天一早,蔡京的拜帖送到的秦宅,秦刚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想与他谈些什么,便回帖答应下午便去拜见。 蔡府的司阍将秦刚领进去后,蔡京居然已经在前院之中降阶相迎了,秦刚赶紧上前口称“不敢”,却被蔡京亲热地牵袖引进正堂。 “徐之老弟年纪轻轻,就已为朝廷屡立战功。别的不说,就看这二十岁的从七品差遣,满朝也是看不到第二人啊!”蔡京坐下之后,以不无夸张的口吻说道。 “此皆是官家求贤若渴,秦刚不过是那引玉之砖,助朝廷实现千金市马骨之效耳!”秦刚十分诚恳地谦虚道。 蔡京见秦刚说话谨慎、甚至有点滴不漏的态度,于是决定干脆挑开天窗说亮话。 “徐之这次在两浙路试行青苗法大获成功,为绍圣新法立下头等大功。按理说,以这等功劳与业绩,便说直接进入中枢任职都是绰绰有余。只可惜啊……” “可惜下官不入章相公的眼。”秦刚淡淡一笑。 “也是啊!章相公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变通,过于刚直。其实师承流派,在本官的眼中,全部都是小事,重点是能有治世之才,为朝廷用心做事方是要点。”蔡京隐约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与章惇不一样,“以蔡某之见,像徐之这样的人才,只要有人愿意提携,其飞黄腾达之速度,一定是远超于我等啊!” 果然,三句话没结束,蔡京刻意拉拢他的意图即表露无疑。 “蔡学士之言甚善。”早有准备的秦刚并不准备由此接话。 看秦刚如此态度,蔡京倒也并没有生气,而是顺势问起了两浙路在推行青苗法的一些细节。不过与赵煦询问的要点不同,蔡京所关心的重点,显然并不在于银行的真正作用、以及百姓的关心反响。其实对他而言,怎么执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由他倡导而重新实施的新法,能不能复制在两浙路的佳绩,能否在全国其它地方迅速及时的普及下去。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从由获取到帮其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政绩与凭倚。 不过,其后他也感叹万分地说道: “当年王相公初推青苗法,蔡某曾在地方具体推行,深知百姓之愚昧、士绅之抵触及小吏之推诿,此乃是新法施行之三大难点。所以,这也才会彰显出徐之能为旁人之不为,行常人之不行,实是难得的人才啊,也难怪章质夫能够对你如此地看重。” 话题既然引到了目前应该算是启用秦刚的伯乐章楶身上,蔡京便故作无意地谈及了朝廷的下一步,极有可能会看重章楶的军事才能,所以在大概率上,还会安排他去西北边境任职。 蔡京说这番话的隐晦意思便是:虽然眼下有章楶在全力支持着秦刚,但说不准没几个月此人就会被调去边境诸路。到那个时候,秦刚你该想想自己何去何从了?按照常理来看,此时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对边境的官职、畏如虎狼,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那种地方冒风险呢?所以,在这时,还是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前途多多考虑新的靠山,才是正事。 蔡京的野心、以及日后他所能掀起的风浪,秦刚是心里有数的。而他今天过来,主要也是想摸清蔡京对他的企图与想法。到这里时,已经基本探明,还是停留在意图拉拢的阶段。 秦刚既不愿给他以希望,也不会贸然地进行当面的回绝。为了避免蔡京一直纠缠在这方面,秦刚则有意谈起了养老抚孤的话题。 因为在他印象中,蔡京这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奸臣唯一做的令人赞许之事,就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将社会救济之事规模化、制度化,在全国设立了大量的养老、助残、救孤相关的机构,这些社会福利举措,是在全世界领域领先了西方近八百年。 如果说,有些事情可以改变、而有些事情无法改变,秦刚希望在蔡京身上,不会改变的应该是这样的一件事。 “蔡学士乃当世治国名臣,又深得当年王相公的新法真传。秦刚不才,敢问学士对于盛世太平的理想会有何等的描述?” 其实,蔡京对于这个问题在心中是有答案的,不过老谋深算的人也并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非常谦逊地说:“徐之是有大才的人,对此不知是否有想法教我?” 秦刚稍稍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秦刚在乡里,常闻‘盛世多长寿’,长寿老人欲有所养,非唯独家庭之力可独为。欲体现皇宋之圣恩,首先这‘老有所养’,应该能够算上一条吧!” 蔡京微微点头,似乎对为“老有所养”四字有所感触。 “寻常百姓旦夕祸福,而所出现的孤儿寡母,该由谁援手呢?欲彰显太平之亲情,其次提出‘孤有所托’,这也可以算得一条吧!”秦刚一边说,一边看到蔡京默然动容的反应。 “疫疾流行,天灾所难。盛世良景,便会有义务为民施医赠药之举,由此看,‘病有所医’,也应该算是;而人为生者,便有逝者,入土为安,为百年大事,即使无事孤者,收敛死尸,此便为‘身有所葬’也!” “国之兴盛,教育为本,凡是富梓之地,无不都是兴学重教的良处,官学所覆,民众之幸。此乃‘学有所教’也!” “生民于此一世,但有一能躲风蔽雨之处,便知冷暖在身,家有所处。此乃‘住有所居’也!” 秦刚最后便慨然而道:“秦刚不才,便将心中的这一盛世太平之景,缩概为此二十四字,曰:老有所养、孤有所托、病有所医、身有所葬、学有所教、住有所居。若能皆以实现,则我大宋则可国泰民安、太平万年也!” “好理想!好志气!”饶是蔡京再有城府,听得了这掷地有声、又是暗合他多年心思的二十四字,也忍不住拍案叫绝,“此二十四字,字字说中本官内心。他日若有机会上策,本官可能会掠人之美……” 此话也是他在顺势试探一下秦刚。 如果不是有心依附的话,定然不悦于自己的政治主张直接被人拿去的举动。 “秦刚献策于蔡学士,只求能有片言只语入耳,但有一二实施,便是百姓之福,也是在下之喜。”而秦刚的这番回答,则令他十分地放下心来。 从蔡京的角度来看,若是秦刚无心投靠,如此重份量的政治方略为何要会当面讲给他听,无非就是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也表达文人常常的那种不愿屈就的面子罢了。 所以,前面并不愿用明确的话语表达投靠,蔡京也表示可以理解了。 作为有着入相执政规划的他,所需要的,不仅仅只是那类只会拍马送礼的爪牙附从,其实更加稀缺的是如现在的秦刚这样,有着极强的谋略、又有自己独特的升迁前途。如果争取在自己的身边,同时也将意味着对手势力的明确削弱。 第168章 止步的太监 秦刚从蔡京府中出来时,天色已晚。 回到家门口,立即被等候多时的胡衍拉去赴赵子祹的晚宴邀请。 这一年多,赵公子左手天醇酒的销售,右手蹴鞠联赛的操办,已经在京城商界混得是风生水起。以至于最后他主动找到父亲,言称他想主动放弃这楚国公的世袭之位,一心要好好地把手头的商业之事搞好,反倒是在宗族中获得了极大的声誉。 秦刚也是赞扬他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反正对于宗室子弟而言,王爵封号都只是一种场面之物,无非也就是可以多拿一点俸禄而已。 而现在的赵子祹,岂会缺少那一点点的钱,反倒是不如做个逍遥商人来得轻松自在。 因为一直和辛第迦保持着联系,赵子祹对秦刚在明州的造船厂非常感兴趣,这次见了他,便兴奋地提起,如果可以的话,他非常想建起一条跑海贸的船队。 “徐之,我还记得第一次与辛员外见面的时候,他所讲的那些海外奇异之事。从那时起,我就想,虽然这京城里的繁华是其它城市所无法相比的,但是这海外之大,又岂是这京城的安逸场所能比得上的吗?所以,我真的不想做王爷,就只是想去有一天,能够随着自己的远洋船队,去看看海外的地方!” 秦刚有点愕然了,真想像不到,赵子祹居然还有此理想,当下也不含糊,回道:“公子若有此念头,秦刚立即写信给明州,让其先行帮着你筹备起来就是。这海船备料、开建,之后还有船员招募,总得有个半年的时间才是。” “所有的费用不必与我客气,报个数给我就行。”赵子祹听了后大喜,进而也就讲述了自己有此想法的原因:“今年,有海外藩国交趾、三佛齐【注:就是今天的越南、马来群岛】等国前来进贡,那些贡品经官家赏赐了一些给我们宗室以及一些重臣之后,有少量流到了市面之上,甚为稀罕,价钱也卖得非常高。但是我让人去请了他们使臣的随从喝酒后,才知道,那些东西在他们那里,都是随处可见的不值钱的玩意。所以,我就想,如果通过海贸,就可以把这些东西大量地引进,又把我们中原的好东西,在他们那里卖上大价钱,这才是真正可以把生意做大的思路。” “赵公子眼光独到,确有道理,实在佩服!”秦刚立即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或许这京城里看到此处商机的不止他赵子裪一个,但在想到之后,就开始四处寻找机会,一经找到又立即决策要投入重金建海贸船队的,估计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今天的赵公子,果然不再是昨天的纨绔子弟了。 秦刚回到家里后,却是秦盼兮在他的书房一直等着。 说句实话,先前从赴京赶考开始、之后短暂地回了一趟家乡,便是跟着秦观去了处州,兄妹俩一下子分开了近两年。 哪怕是这次从高邮接上她之后,也是因为在船上,只能先与秦婉住在一只船舱,也不能在那么多官差面前多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京城后,秦刚又是好一阵子的四下外出忙碌,竟然都没有机会,能够与自己的妹妹坐下来好好地聊聊。 灯光下,秦刚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妹妹。 两年的时间,盼兮真的越长越好看了。 尤其是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过去曾经的面黄肌瘦模样都已经不见,外加上衣服的衬托,越发显现出是一个小美女了。 “哎呀!哥哥一直都没注意,我们家的盼兮已经长得这么漂亮啦!”秦刚感慨道。 “才没有呢!”自家哥哥的夸赞,秦盼兮倒没有那么地害羞,只是简单地谦虚了一下,便感慨地说到,“哥,这京城真的好大啊。今天白天,衍哥带我转了一整天,说也只是看了外城的南边这一块。那内城还没有进去呢!” “哎!说是带你来京城开眼界的,一到这里就忙,都没顾得上。”秦刚倒有点歉意。 “没关系,哥你忙的都是大事。”秦盼兮倒是懂事,“在船上时,婉姐和我讲了你在处州做的好多好多事情,我就知道,我哥哥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哦!她倒是和你说了什么呀!”秦刚随口问道。 “什么都说了。”秦盼兮眨了眨大眼睛道,冷不防地冒出来一句话,“哥,你真的不喜欢婉姐吗?连她给你做小妾都不喜欢?” 秦刚吓得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他定了定神后问道:“盼兮,你可知道,一个女人如果做小妾,会意味着什么吗?” “嗯,嗲嗲和我说过。哥你以后的官会做得很大,所以正妻一定得要娶大户人家的娘子。”盼兮很实在地想了想继续说,“婉姐虽然可以先跟你,但她也只能做小妾,以后要奉未来的大娘子为主母。” 秦刚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是女子,你当要晓得这里的含义。为妾,不仅仅是不能完整地拥有丈夫的感情,同时也是个人基本尊严以及各种权益的完全放弃。你要知道,正妻是有权打骂管教小妾的,甚至还有权可以随意出售转赠小妾。甚至还有,即使被允许能够继续留在家里,小妾生出的孩子只能叫正妻为‘娘’,而叫自己的母亲只能是‘姨娘’。还有各种各样的限制与区别,总之来说,一个女子一旦为妾,就把自己放在了相当于奴仆的地位上。” 秦刚一番话将盼兮说得面色凝重,但她却咕囔着说:“可是婉姐说她都知道这些的,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更不对了。”秦刚坐了下来,轻轻地拉过盼兮的手,温柔地对她说:“既然她什么话都和你讲,你更得要好好劝她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够尊重的女子,怎么可能得到丈夫的尊重呢?” “可是,我听她说,你的老师秦学士不也是娶了小妾吗?而且他对自己的那个小妾就很好。我在高邮和徐夫人聊天,她说她也不会欺负这个小妾,常说她在京城以及处州,却是帮着她照顾着秦学士,她反倒很感激呢!”秦盼兮想到了一个最有力的例子。 “所以我前面才说,做小妾的女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尊严与权益,而只是自己放弃了这些东西的主动权。此后,她的幸福与否、地位高低、未来明晰,不再由自己决定,而皆是受制于人。你们说的秦学士的小妾,就是边少母。她算得上是一个幸运的小妾,只是因为她非常难得地选对了对象。而在实际上,她今天的地位与幸福与否,根本无法取决于自己,而是完全取决于老师与师母的态度。而这样的幸运,偶尔有之,但又怎能成为常例呢?” 秦刚看到小妹不再开口,又道:“我不接受婉儿为妾,并不是说我只是拒绝她、不喜欢她,而是我拒绝男人纳妾的这样一种制度。所以,我同样不会纳任何其他的女子为妾。我如果要是喜欢一个女子,必将会全心全意地喜欢她的全部,并且只会喜欢她一人。同样,我也会将自己全部的爱都交给她,而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去与另一位女子分享这样的宝贵感情。你们做女子的,难道也不想遇上这样的如意郎君么?” 秦盼兮睁着充满羡慕的大眼睛问道:“真的还会有和哥哥这样一般优秀的男子么?” “傻丫头!”秦刚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手道,“只要你自己足够地优秀,你就一定能遇上更加优秀的男子,包括许多会比哥哥更优秀的男子!” 秦盼兮若有所思。 “但是,如果你自己不够优秀,那么,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你所倾心的优秀男子,你又凭什么要求对方会像你喜欢他那样子地喜欢你呢?” 秦刚的最后这句话,既是对秦盼兮的提醒,也是希望能够成为对秦婉的转告。 第二天一早,已经习惯早起锻炼的秦刚,却发现已经有人登门了。 “哎呀呀,刘都知来得如此之早,不过也是来的时候正好,正是我要锻炼的时间!”带着初冬的寒气,秦刚赶紧要把刘惟简往温暖的屋中让,同样早起的秦婉也手脚麻利地送上了冬日里暖身暖胃的姜茶。 刘惟简却摆摆手道:“听得秦抚勾讲的仙道所传的延年手戏,杂家昨晚便是一夜都未睡好。这不,赶着卯时就出了门。既然说是时候正好,不妨就先看看抚勾的演示吧!” 秦刚见老宦官确实心急,便不再坚持。便直接在院中给他演示了一套二十四式的简易陈氏太极拳。 这套太极拳法一改传统太极拳招式复杂冗长的毛病,而是在简化的动作里尽可能地保留了太极拳的精华动作,同样可以起到锻炼四肢、调整身体、吐纳养性等等的好处。 最关键的是,简化后的招式更容易记忆与学习。在后世的秦刚大学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熬夜不规律生活,身体出了一点问题。之后也是想图省事,专门去学了这套最容易记住的拳法来锻炼自己的身体。 其实,秦刚更在乎的是在这套科学的拳法之上,套上一层神秘的外衣,通过仙道传授的说法,给予练习者更多更强的心理暗示,以便起到更好的锻炼效果。 果然,简洁清晰而又行云流水式的这套手戏拳法,让刘惟简看得是眼界大开,再加上秦刚先前在高邮曾发明赤的牛痘法,这套手戏是不是仙道的传授,他不是敢肯定,但是如此神秘且优美的手戏,却使得他笃信其中的玄密奥妙。 接下来,秦刚便带着刘惟简从最基本的站步、起式开始,一式一式地学习着各个动作。因为需要他学会了之后还能正确地教给皇上,所以秦刚尽可能地把一招一式里面所含的各种细节都给他讲解清楚。 虽然只有二十四式,但对于初学者,要把这些都一口气学会,又尤其是像刘惟简这样大年纪的人来说,也是极不容易的。 学了两三遍下来,刘惟简的额头都冒出了不少的汗水,但是却真是觉得深身上下舒服得很。 因为自己五日才有一天的休沐,而且又不是每个休沐日都方便出宫,于是,他坚持要在这天内把这套手戏先行全部学完。于是脱去了一件外衣,继续学习。 好在,秦刚在此之前,还专门为这二十四式的拳法手绘了一本小册子,册子上用火柴人的画法,大致地描绘了各式的一些关键动作。 刘惟简在学习了几遍之后,便可以依照着这本小册子,加强自己的巩固学习了。 结果,等到了太阳出来后,连秦盼兮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起跟在后面学了起来。 毕竟是年轻人,很快就能赶上进度,最后差不多是与刘惟简在同时学会了整套的动作。 “刘都知,此手戏名曰‘太极’,取自道家阳阴采补之本义,进退有度、拿放自如,举手投足之间便可生息养气,只要能够坚持每天早晨傍晚各打一遍,一定能够改善并增强陛下的身体体质。”秦刚最后嘱咐道。 “杂家虽然是第一次习练此手戏,却已经能够感受到秦抚勾所言之‘生息养气’之效。回宫之后,一定会勤加练习,下次再来请教,只要熟练之后,再向天子敬献!” 练习完毕,刘惟简在重新穿起刚才脱下的外衣时,却一不小心掉出了几张写有名字的字折,其中一份上面居然写着的是“童贯”的名字。 “哦!这也没什么。皇上来年欲封几位兄弟为王爷,之前当赐其几名机灵点的太监、宫女,这些也是下面各司推荐来的几个名单资料。昨晚给得急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刘惟简见秦刚非常关注,便随口解释道。 童贯?推荐给王爷? 难道历史的车轮这就将开始顽固地将这名祸国秧民的大太监推送到未来的宋徽宗身边么。 秦刚此时不由地心念一动,他想,既然自己先前已经开始成功地改变了自己老师的命运,那么,此时又何尝不可试试触碰一下这个大太监的轨迹呢。 “哦,记得都知先前派人给我送过年礼,似乎就是此人,此时看到姓名熟悉,所以才有一问。”秦刚淡淡说道。 “是,是。抚勾一提,杂家倒也有点印象了。” “这个童阁长也算是内宫中少见可以长得如此雄长之人,只是,要是派给王爷们作伴当,还是有点显眼了些。”秦刚尽可能地说得很随意。 “说得也是。若是没有抚勾的提示,我还就真的顺手给准了呢!”刘惟简点点,便随手将童贯的那张名帖折起,放入了另一只口袋中。“的确,给各位王爷派去的伴当,还得要是乖巧秀气些的更好。” 刘惟简正式告辞走时,日头已经二竿之高,同时约好,下次休沐时若还有机会,便会再来。 秦刚送了人回来,却看见刘三正准备出门,便问他是去何处。 “回禀大爷,今天正好是给城东陈官人家送家用的日子。”刘三恭敬地回答道。 只是因为《神宗实录》一案,留在京城的蜀党一众,便被一网打尽,尽数被驱逐出京。当然也有例外,就是时任秘书省正字的陈师道,他在事发之后不惜愤然力争,结果落了个被当场除官,削职为民的处理。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反倒可以继续留在京城里行文作诗。 在原来的历史时空里,同样耿直的陈师道,便就是因为失去了俸禄而穷困潦倒,甚至严重影响到了身体的健康,最终英年早逝。 而在秦刚离开京城前,就早已作好安排,所有离京外出的各位师叔家里,都送去了保证一路上的盘缠,而留在京城里的陈师道一家,则由刘三每月准时将生活费送上门,而这笔生活费竟然都要超过他之前的俸金。 秦刚心念一动,陈师道肯定还是住在原先在新曹门外的原住处,就是不知此前回京的李格非一家,会不会继续搬回原来的住所。 于是,他便对刘三说:“今日的这月家用,就由我亲自送去,正好也可以去看看履常师叔。” 刘三于是放下了之前准备好的钱袋,告退了下去。 秦刚正要动身之时,闲着无事的秦盼兮却也闹着也要一起去,于是只能带上她一起出发。 马车行到新曹门外的陈师道家门口时,秦刚才从车上下来,立刻就被一个人认出并叫了出来:“十八叔!是你么?” 却是长高了一些的李迒。 秦刚的第一反应却是,弟弟来了,姐姐还会远吗? 李格非果然恋旧,还是住回到了原住处。 “哈哈,迒哥儿好,我过来看你们啦!”秦刚笑眯眯地说道,这时,也一边个手扶着盼兮从车上下来道,“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盼兮,你叫她盼姐好啦!这是迒哥儿,我李师叔的儿子。” 盼兮看看还是小屁孩模样的李迒,立刻装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向他点点头道:“迒哥儿好!” 李迒立即很小大人地给盼兮行了礼道:“李迒见过盼姐。” 秦刚又看了看,问道:“就你一个人出来玩?你家大人、还有你姐呢?” “姐姐跟着大人出去访客了,又会不带着我。”李迒撇撇嘴说道,“十八叔你要是去见履常叔的话,还得在门口多等等,履常叔又在作诗呢,他自已家里的人都避上街去了,我们得等他开了门再说。” 于是,秦刚先从马车上拿下了带来的礼物,结算了马车夫的车钱,便让其走了。 李格非不在家,他也不便进李家去,三人也就只能一起守在陈师道的家门口等待。 “迒哥儿,来,十八叔给你带了件礼物。”秦刚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从带来的礼物里挑出了一件镶了翡翠吹嘴的小海螺,很适合小孩子吹着玩,就像赵子裪所讲,这种海货工艺品在明州虽然是极便宜的东西,但是到了京城之后,东西便变得非常稀罕,价值也是不菲。 “当心,现在别吹……”秦刚的关照迟了一些,小孩子心性的李迒已经开心地把海螺举在嘴边吹出了悠长响亮的号音了。 李迒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起陈师道作诗时一旦被人打扰后的那发狂像,他的腿就有点软,此时想跑也跑不动了。 “吱呀——”想不到此时,陈师道家的大门居然打开了,露出了带着创作完毕后兴奋不已状态的陈师道之脸。 万幸万幸,陈大诗人的创作已经结束了。 一眼看见守在门外的秦刚等人,陈师道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后才叫起来:“徐之,你怎么来了!” “哈哈,履常叔,徐之来给您问好了!” 陈师道在惊喜之间,赶紧把他们让进屋中,秦刚介绍了自家妹妹之后,李迒便自告奋勇地说要去街上将郭氏等人叫回。 此时的陈师道面色红润,气色甚佳。 毕竟有了秦刚安排的资助,他在京城的生活不会困顿,更是顺心了许多。而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没有什么公事打扰,就是潜心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收获也是颇丰。 陈师道留在京城,与秦湛常有联系,自然是十分清楚秦刚与秦观在处州的情况。此时相见,更是关切地询问他们在那里的各种细节。 最后,听闻秦刚这次回京能够立即越次面圣,陈师道不由地开心大笑:“文叔当日就说徐之之才,乃是囊中之锥,这章扒皮再怎么折腾,也挡不住圣天子识才用人的眼光。” 宋代士大夫们无论如何地有党争之见,但是对于赵家的天子,却是从头至尾地绝对恭敬,并始终会以获得天子的垂青赏识为终生之幸。而即使是被天子重责重罚,那一定便是奸臣作祟、小人谗言,圣明的天子,不过是一时受到蒙蔽而已。 一会儿,郭氏带着孩子回来了,她在街上听得李迒讲是秦刚过来了,心里甚是感激,早就已经顺路多买了些酒菜,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秦刚也想与陈师道好好聊聊,便道:“那就辛苦郭大娘子了。” 第169章 偶遇宣少爷 秦刚与陈师道聊天的时候,秦盼兮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倾听。 也是之前太常见过李格非对自家女儿的放任,陈师道倒也对此不以为奇,反而有时还会主动地问盼兮是否听得懂。 盼兮有一种被小瞧了的感觉,撅起嘴来说自己也是读完了蒙学、并且在家一直看得懂菱川书院的格致学刊的。 陈师道不得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徐之的妹妹,也是又一个清娘啊!” “哪里,她哪里能与清娘相比。”秦刚随口说道。 旁人所听,不过是习惯性的对于自家人的谦虚。可是盼兮听着,却在腹诽道:“哥哥口中的这个清娘,好像是多了不起的一个女子,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所讲的那个清娘,到底是何等的优秀人物?” 正说着话呢,就听着外面院门口传来一阵响动,然后便是李格非的声音:“可是徐之过来了么?” 秦刚正待站起身回应,却是一团红白身影却是先冲进了大厅,正是身着红袄白领的李清照,她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惊喜不已地叫道:“十八叔,真的是你么?你回京城怎么就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们呢?” 秦盼兮这才仔细地看到眼前的这位清娘,只见她与自己的年纪相仿,神情中却多了几分大户人家才有的成熟与自信,模样说不上会比郭小娘漂亮,但眉宇间的灵动与眼睛里的清澈,却才是极其吸引人的特征。 盼兮原本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去看对方,却是一时之间很难挑出什么毛病,只能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想李清照听得声音,眼光一转,就已看到了秦盼兮,她歪头又仔细瞧了一瞧,立即开心地上前拉起她的手道:“是盼姐吧!我一瞧就和十八叔长得很像,但是可是比他长得漂亮多啦!” 她这双手一拉,盼兮立刻便觉得她又多了几分可亲近的那种感觉。 秦刚还没轮着开口,那边李格非已经踏进门来了,只得暂时放下小丫头这边,上前去给师叔行礼问好。 陈师道已经赶紧安排李格非入座。而李清照在这里见了同龄的秦盼兮,就不再管厅里的这些人,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去隔壁的自己家里去作客。 盼兮此时看了看秦刚,得到了允许的眼神后,也颇为开心地一起过去了。 李格非这次是奉了天子之召,直接回京进了秘书省。 而这一次,也是多亏了他的夫人在背后使劲,京城里不禁有众多王珪当年的门生出来为其作保,还说动了韩忠彦,直接对外表示,李格非其实算是他们韩家的门生。 这样一来,对于赵煦要将李格非的调回,也算是给了章惇一个可以下来的台阶。 更由于李格非此时已经算是被贬出京去,为难了一年多,所以章惇想想对他这次的回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此前我已听说徐之在江淮发运司任差遣,在两浙路那里做得是非常之好,只是不知此时回京所为何事?又能在京待得多长时间?”李格非坐定之后便对秦刚问道。 “秦刚这次是随章运使一同回京,前日已进宫面圣入对完毕,正在等候朝廷下一步的安排。留京的时间也说不准。”秦刚说着,他的行程,的确还要取决于朝廷下一步的计划。 “章运使……我确是听说徐之你这次的出仕,多亏了章质夫在朝中的大力推荐。只是,”李格非略一沉吟,“这章质夫这次可是有要去西线的可能?” 秦刚倒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李格非对这里的敏感性会这么高,他也不作隐瞒,便将之前与章楶关于一旦西线征召将会随之而去的约定,还有前一天蔡京对他的暗示,都告诉了两人。 两人都有点沉默了。 虽说士人皆以忠义报国为人生志向,但真的要是至亲好友亲上前线,那毕竟是有着生死性命之忧的事情,决不再是平时写写爱国诗词那般地简单。 所以他们既不方便对这样的冒险行为进行鼓励与赞赏,当然也不便于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诶!两位师叔不必如此。想我秦刚,如今也算是声名在外的‘二十破万贼、威震栝苍山’的高邮秦郎,或许我一上前线,那帮西贼便会闻风而逃,不战而胜呢!”秦刚便把前几日在驿馆里听到的外面传闻安在了自己的身上,开起了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徐之的能力与本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只是一旦上了战场,这刀箭无眼,真的不可轻视小觑啊!”李格非还是忧心忡忡地劝道,“而且那西北之境,每年可都是有了许多的官员前去之后,便不再回得来的。”。 陈师道也觉气氛有点压抑,便岔开了话题,询问起秦观近期所作的诗词话题。 这次秦观在处州的环境与心境大有改观,加上平时生活上又多有朝华照料,所以他这段时间所写的诗词,也多了几分当年在京城的那种从容与优雅。 当然,历经了处州保卫战的生死搏杀,以及他亲身参与的绿曲兵训练,竟也不多见地出了几篇颇有豪放风格的作品来。 而且,秦刚还分明地感觉到,这文学评论的事情,很多时候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比如,秦观在处州有一首词作,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中,由于他在处州生活的艰难现实,被许多评论家解读为“抗争无力之余的落寞情绪写实”。但是这一次,对于同样诗词文字的解读,却因为他目前生活的闲适环境,变成了“充分地表达了其在落寞之下的不懈抗争之情”! 所以,所谓的文学评论,很多时候,都是看着结果最后再来倒推原因的。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关于处州大捷,京城的人们所知道的,都只秦刚一人的智谋与勇猛。所以,同一时期秦观的诗词中所出现的军事与战场的因素,都会被统一解释为他对于弟子能够上战场为国作战的羡慕与内心的一种渴望。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评论家们都只能对于所有已知的事实进行解说分析。 当然,秦刚自然会将这里的一些真相拿出来与陈师道以及李格非进行分享,得知个中真相的陈师道也是感慨万分地表示赞同秦刚的看法。 李格非过来了,自然也一道被留下来一起吃饭,郭家娘子的手艺自然是不用说的,更不消说,这次还是专门为了感谢秦刚这段时间对于他们家的照顾。 在结束时,秦刚将这次带来的礼物逐一分给了众人——李格非一家,他是做好了他们回到这里居住的打算,所以也算是有备而来。 不过,令陈师道有点纳闷的便是,连他家里的两个小子都能够分到了手,但是到最后居然都没有提到李清照的那一份。 但是,随后李清照亲密地拉着盼兮,并不时露出的得意洋洋的表情却出卖了事实:盼兮早就把属于她的那份礼物提前给了她,是一整套价值不菲的晋代古画。 在分发礼物时,秦刚还不露声色地将这个月的家用钱交给了郭氏。 回去的路上,盼兮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对秦刚说:“哥,这清娘妹妹虽然比我还小一岁,但她懂得东西可真是多啊!” “那是当然,这清娘的家里可不简单,她的外祖父做过本朝的大宰相,她周围的叔叔伯伯又全是各种各样的文豪,而她自己,更读过许许多多的书籍。” “我想想,这个就是夫子说的‘近朱者赤’吧!”盼兮醒悟道。 “对,盼兮说得极对!”秦刚赞许道。 “哥,那我这次回高邮后,我想去菱川书院去读书,行不行啊?”盼兮突然提道。 “哦?”秦刚听了既意外又欣喜,“你真的是想好了要去的吗?” 对于盼兮,他自然不会希望她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子那样堕为俗粉,早早嫁为人妇从而蹉跎一生。但是这一切的改变又必须源自于她自己的感悟与争取,所以,这也是他这次把她带到京城里来的主要目的。 却没有想到,才来了两三天,才与李清照待了一次,就能有此念头。 “我早就想了,就是没找到机会和哥哥你说。” “那你现在说说看,为什么想去菱川书院读书?” “规哥跟我讲过,现在的菱川书院,有很多的名人大家,有苏老山长、乔山长,有袁夫子、刘夫子、还有邹夫子,未来菱川书院会走出很多的人才,都是能够帮得了哥哥的人,我也想和他们在一起学习,学习真正的本事。以后,以后再和清娘妹妹一起时,也不至于答不上她说的话。”说到最后,盼兮的脸都红了。 “哦,感觉到自己和清娘妹妹有一些差距了?” “何止是一些啊!”盼兮颇为神往地说,“我把你准备送她的古画给了她之后,她先是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但随后看这画时,却又严肃得像个老夫子。这画好在哪里啊?珍贵在何处啊?为什么会是真品啊?她都一点点地讲给我听,简直太有才华了。我也想做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 这一趟入京,对于盼兮来说,很值得,当然对于有心要帮她开阔眼界的秦刚来说,更是值得。 隔日传来的消息,章楶等待的入对还在继续地排队中,由此也可见得天子前次对秦刚的重视。 三日后,秦刚颇有点无聊,便让盼兮去约李清照,一同去潘楼街那里的古玩店去逛逛,希望能借助于李清照的眼光尝试去那里捡捡漏。 因为是秦刚兄妹两人的邀请,李清照的母亲王氏也就放心放她一同出去了。 到了潘楼街,李清照却神秘秘地说道:“我们可得一开始说好了。能不能捡漏不敢担保,但你得给我保底的酬金。” “保底啊,十贯钱如何?” “得照老规矩来,要二十贯!” “二十贯?”秦刚故作心疼状,“有点高哎!” “我只有看中的东西才会去买,也许不看中呢?也许花不到二十贯呢!”李清照强调。 “成交!” 等走了几步路后,盼兮悄悄地拉过李清照说:“清娘,其实我哥可好说话了,你只要多说两句软话,他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李清照瞟了瞟盼兮,叹了一口气,轻声对她说道:“其实十八叔呢,你说不说软话,他也会答应的。你知道吗?” 盼兮愕然,一时之间,她第一次觉得,居然有人比她还了解她哥。 这一天的潘楼街古玩店老板们,最开始对于走进店里的这一行三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出门喜欢带着丫环而不是小厮的有钱少爷,在他们这里也不少见,而这样的主顾,多半都会是他们可以赚大钱的最佳对象。 只是,随着其中那个年纪偏小的“丫环”开口还价之时,老板们的汗水开始涔涔地往下淌了: 假的东西会被她一眼看穿,真的东西也能被她各种压价。 但凡遇上个不识货的老板,则稀里糊涂间被她将一件件东西打包一起买走——捡漏成功! 最值钱的都归秦刚,而其余剩下的,则归她。 到了第三家店,三人转悠了半天,除了李清照,秦刚与盼兮也就只能看个新鲜。 突然,李清照指着一边摊着的一幅古画说:“掌柜的,这幅画给我看看。” “哟!小娘子,这画有人已经买下了,没来得及打包呢!您看看其他的。” “哼!”李清照又多瞥了两眼后,道,“仿作的,给我也不要!” 一听说自己店卖的古画被人说成是仿作的,掌柜的有点不干了:“哎,小丫头,不懂不要乱开口,我们翠墨轩可从来不卖假画!” “掌柜的,说谁是小丫头呢?”秦刚有点不高兴了,关键对方还在质疑李清照的眼光。 “哟,这位官人,得罪了,小的该死,一时口误,给这位小娘子赔罪!”掌柜也是在京城做生意的,一瞧秦刚的气度,赶紧服软。 “我跟你说,你这翠墨轩既然声称从不卖假画,就得听听我家这位小娘子的话。万一你卖出假货,砸了招牌,可不是小事!”秦刚见其立刻道歉,倒也没了火气,客气地给他指出。 这时,却从店里另一角转出来一位瘦小白净的锦衣少年,插话问道:“能请教一下小娘子是如何看出这幅古画是仿作的呢?” “光看笔法用墨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它却不小心用错了名章,你们哪里见过朱文印的姓名章呢?”李清照淡淡地指出她看到的问题。 “哎哟!还真是的,没留心这一块啊!”掌柜的显然是一下子被点拨开了,再细细看了这画之后,心里也有了定数,连忙向那锦衣少年抱歉道,“宣少爷,实在是小老儿眼拙,收错了这画,预收的银钱马上退您,您大量,包涵一下吧!” 原来,这位被称为“宣少爷”的少年原本正是这幅古画的买主,却没曾想一下子被李清照看破,倒是避免了一个上当的的机会。 所以,他倒没顾得上回掌柜的话,反而是很关注地看了看李清照,心里一定是诧异这个比他年岁还要小的姑娘,怎么就能一眼看出关键问题。 秦刚有点警觉,赶紧上前作势揖礼:“在下秦刚,见过这位少爷。”顺势便将李清照护在了身后。 “哦!秦刚。”少年显然又是被这名字惊了一下,他又上下再三打量,缓缓开口问道,“尊师可是秦少游?” 秦刚也是一愣,但没多想便回道:“正是。” “那便是了。高俅,过来见一见老朋友了!”锦服少年一下子笑了,高声冲着店内堂的方向喊了一声。随即,一身伴当打扮的高俅手捧着两只打好的包裹匆匆赶了出来。 其实从这个少年喊出“高俅”名字的一刹那起,秦刚立即就明白了眼前的这名少年是谁——未来的宋徽宗、即将的端王、此时的遂宁郡王,赵佶,其自号宣和主人,这大约便是刚才掌柜的称他为宣少爷的由来。 高俅看到他们时显然也很诧异,但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上来给秦刚与李清照见礼,同时也不忘提醒一下他们:“这位是我家的宣少爷,久仰两位了。” 都是聪明人,自然是不会随便露出口风的。 赵佶微笑道:“相逢不如偶遇,旁边便是潘楼,不如我来作东,一起去喝几杯吧!” 秦刚冲李清照眨眨眼睛示意后点头应道:“荣兴之至。” 高俅此时便叫了另外一个随从赶紧一溜烟地先跑到潘楼去提前安排一下。 趁着这个功夫,秦刚随手拿起一只看似挺古朴的砚台向掌柜问价。 掌柜有了前车之鉴,犹豫着报出了一个三百贯的价格,哪知秦刚随口还道:“三贯钱!如何?” 见掌柜的直接摇头,便随手放下后,头也不回地跟随着前面的人离开。 “哎!哎!算了,卖你吧!”掌柜的一跺脚,抓起砚台追到门口,直接塞入到秦刚的手里,后者得意地一笑,对盼兮道:“给他钱!” 李清照这时才伸手接过这方古砚,仔细看了好几眼,也没有开口。 一直到了走出这间古玩店好远,才惊讶地转头问道:“十八叔,此砚虽不是太古旧,价钱当然的确是到不了三百贯,但至少也得值个二三十贯,你是如何让他三贯钱就肯卖你的?” 秦刚哈哈大笑,他其实根本就看不懂古砚,不过是借着李清照先前看出那幅古画的气势,狐假虎威了一回。 掌柜的要是心里有底,没有被他吓住,那就当作开个玩笑,最多也不过就是没买着。但是,万一要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把握,心里想着这边是懂行的,这三贯钱或许就是真正的价值呢?当然,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却是被他蒙成了! 不过这个道理,他可情愿藏在了心底,绝对是不会说出来的。 潘楼既是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所在,潘楼的楼下更是京城里另一种喧闹。在这里,自每天五更起就已经开了早市,摆的都是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牛角、玉器等。等到天刚亮时,羊头、肚肺、红白腰子、奶房、牛肚、牛百叶、鹌鹑、兔子、斑鸠、鸽子等野味,以及螃蟹、蛤蜊之类水产品的买卖就开始了。 此时,秦刚他们一行人走来之时,正好是各种手艺人上市的时间,伴随着有各种的甜食上市,比如酥蜜食、枣饼 、豆沙馅汤圆、香糖果子、雕花蜜饯。 秦盼兮自然是没有见过这些玩意的,不住地向自己的哥哥看过去,秦刚便顺手一路过去时,都给她买了一点。 等到最后要走进潘楼时,秦盼兮的手上已经满满当当地捧了一大堆。 而这潘楼,却永远不管楼下地方摆的是什么样的买卖,在它这里,随时都不会缺客人,大厅也是永远来来往往着都是酒客。 当然,经营有道的大掌柜,也得随时预留有给贵客准备的各式高档包厢。 比如此时,前面拿着赵佶名帖的随从一来,很快就会安排了一间又舒适又雅静的包厢。 高俅将几人引了进去,又赶紧出去亲自安排酒菜,之后才轻手轻脚到回到包厢里,听候赵佶接下来的各种吩咐。 赵佶本来想的是请客对象只是秦刚一人,却不想秦刚带着了李清照与盼兮两个女子一起走了进来,而且还毫无顾忌地同坐在同一席面上,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他的表面上却并未表露出任何异样。 “见过王爷。”见四下无人,秦刚不敢托大,拉着盼兮给赵佶再行了一礼,“这是舍妹秦盼兮。这位是秘书省校书郎李格非家的千金李清照。” 李清照也大大方方地给赵佶行了全礼。 倒是后知后觉的盼兮行完礼后感觉有点晕乎:王爷?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会是一位王爷? “快快免礼罢。我今个儿就是便服出来的,和高俅就是个玩伴的关系。你们和高俅都熟识,大家就都是玩伴,叫我宣少爷就好!”赵佶倒也随意。 第170章 明月几时有 赵佶留秦刚是有他的目的的。 他自幼就喜欢丹青诗词,尤其喜欢与他的姑父小王驸马来往,于是时常可以在他那里看到秦观的诗词作品。同时,王诜对秦观的才华也甚为推崇。 后来曾在苏轼身边做过事的高俅到其身边伴玩,赵佶偶尔问起:这苏门弟子众多,俱是才华横溢之士,那么苏轼究竟最为推崇哪个弟子呢? 按赵佶自己原先的估计,大约应该会是黄庭坚。谁知道高俅努力思考了一番,告诉他的名字竟然会是秦观。 只是,秦观很快就被贬出京城去了。之后便陆续闻听他出京后便与自己的弟子秦刚一起,这个秦刚,先有永城大捷,之后又有处州大捷,竟然是一个文武双全之士。 不过,因为他是在宗室内部,更是听到了一些不得外宣的消息,这两场大捷都还是秦观的亲手指挥,只是朝廷正在全力打击旧党人士,不想给秦观复官的机会,所以才转到了他的弟子秦刚的身上。而正是因为如此,这秦观与秦刚一对师徒,更是引起了赵佶的浓厚兴趣。 而这次,正好巧遇这秦观的弟子秦刚,于是便立即有了先结识一下的意思。 当然,这间屋子里的人,也只有高俅明白自家这位小王爷的心思。于是,借着上前添酒的机会,顺口对秦刚问道:“这次未见秦大官人回京,不知他在处州那里的是否还能住得惯?” 秦刚赶紧谢过道:“恩师还算安逸,此时被夺了职,也正好没有案牍劳形。处州虽然物产贫乏,但却少不了许多山水风情,所以闲居时间很多,也因此而作了不少的好诗词。” 高俅开了一个好头,赵佶便顺势提及了他所看到的一首秦观新作七绝《题法海平阇黎》,这是秦观在府南囿山的法海寺所作,诗句曰: 寒食山州百鸟喧,春风花雨暗川原。 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 “京人独爱少游之词,我却独爱读其诗。”赵佶认真地说道,“常人之诗多记事写景,而少游之诗,事后有思,景中有情。所以,这首法海寺的绝句,写得让人非常地想往,只是不知道,这首诗中的愁绪与禅意又会因何处而起?” “宣少爷的好眼力。”秦刚先赞赏了一句,才继续说道:“此诗作于今年的寒食节,而在此之前十天,乃是山贼围城之日。之后处州南城门外便有了一场生死血战,恩师虽为保城安全,全力部署,但城下大战,终究还是血染川原,‘春风花雨’之下,难免不会有诸多的冤魂辞世。而所谓‘弥陀七万言’,则是恩师仁心宅厚,愿以佛门之慈悲,超度亡魂,以慰平生。” 的确,许多对于诗歌的体会与评价,一旦离开了这首诗创时的真实背景之事,或许读出的意味就完全两样了。 而秦刚之所以如此详细地介绍,是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无论将来怎样地不堪,但他毕竟都会极大概率地会成为下一任的天子。 秦观是在赵煦手里贬到地方去的,正常情况下,中国历史上的所有帝王,即使是对于自己所作出的一些决定有追悔之意时,也不太会在自己任上进行纠正。似乎这个关系到帝王的面子问题,又或者从权术的角度,留给自己的继任者去纠正才是最好的处理手法。 历史上的秦观,恰恰还是要等到了在赵佶登基后,才得到了被从岭南召回中原的机会。只是可惜,在此之前,由于过于荒凉与艰苦的生活条件,让他经历了太多的波折与磨难,终于透支了他脆弱的生命力,从而遗憾地倒在了回家的半路上。 其实,历史常常有种种的假设,有人在想,如果他被召回的时间再早一点呢?如果他能得到善待的条件再好一点呢? 所以,眼下秦刚对此事所期望进行的一些改变,无非只是尽可能地改善老师在贬谪时期的生活条件,以确保他的身体健康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而对于眼下的政局变动、朝廷看法,实在是能做的事情不多。 而眼前的机会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假如能够在赵佶的心目中先行建起对于秦观的良好印象,至少这位既风雅又昏庸的帝王,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还算得上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那么是不是会对多年以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产生一点点的向前的推动效果呢? 秦刚一边计算着这件事的可能性,一边在与赵佶进行着谨慎微妙的对话。 对于此刻身旁的盼兮,他自然是一百个放心。她原本就比较胆小,对于秦观也是从头到脚的尊敬,自然既不会随便开口插话,也不会乱说话。 他唯有比较担心的,就是一向恃才自傲、甚至对于秦观的诗词微有看法的李清照,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 所以,他也不时地也给这个小丫头递去了几个眼色。 好在,李清照虽然不是很理解秦刚的目的,但多少还是看明白了他不希望自己就此事插口的意思。她少有地嘟了嘟嘴,虽然心里极不满意,但还算是给了秦刚的面子,在他们讨论秦观作品的过程中,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只有等到之后,话题开始慢慢聊到了古董字画之时,她才毫不客气地把今天看过的几家店及它们店里的东西都损了个遍,直言这个潘楼街上的东西实在是言过于名、名大于实。 赵佶初听有点不服气,就让高俅把他今天在其它店里挑出的好东西让李清照看看。 东西拿了过来,一件件地摊放在桌上后,李清照便非常仔细地认真看了起,很难得地,在看的过程中非常地缓慢。 在连续肯定了几件真货之后,她还是毫不客气地从中指出了两件伪造水平非常不错的东西: “难得做得这么逼真,伪造者还是下了很大的功夫,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虽然口头上在赞美与肯定对方的手法,但是同时也算是非常自得地展示出自己的水平——伪造得如此精细,依旧还是没有逃得脱自己的眼光。 在李清照细细地讲解与明确指点下,赵佶才注意到了这些破绽的存在。 这下之后,赵佶才彻底服气了,并心悦诚服地说道:“改日还得要向李小娘子多多请教。” 这时,潘楼的管事很小心的前来敲门,说是抱月楼的头牌李湘月求见。 李湘月?秦刚再一瞧李清照那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立刻就想起了去年青城码头送别的那件事,这李湘月居然现在已经成为头牌了吗? 不过今天是否同意,这还是得要看赵佶的态度。 赵佶倒是微微一笑道:“湘月姑娘今天倒是在潘楼啊,请她过来一坐吧!” 一会儿,李湘月抱着一架古琴进来给几人见礼,先是见过“宣少爷”——看来这京城勾栏都也清楚熟悉他了,然后再见过了秦小官人,之后再给余下几人行礼。 “奴奴去年自受了秦小官人所赠的《送别》一曲,也算是在京城唱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今日听说宣少爷请了秦小官人在此,便冒昧前来打扰。实是奴奴心中欢喜,想过来给几位唱唱小曲,以助酒兴。” “湘月姑娘这一提,我倒是想起徐之所作的《送别》一曲,果然是意境深远、婉转深情、动人心弦,不输尊师之风采啊!”赵佶也是兴致勃勃地说道。 李湘月抿嘴一笑,脆生生地说道:“今日难得宣少爷有空,奴奴就给几位演奏一首《水调歌头之明月几时有》来助助兴。” 这李湘月也是个人精,知道这次对象有秦刚,也有对苏轼颇有好感的宣少爷。这苏轼之人虽然已经被贬去了岒南,但他的作品却依旧传唱于京城的各处,依然在民间拥有着极多的拥趸。 在得到了在座各人的首肯后,李湘月坐了下来,调试了几下琴弦,手指一抖,幽扬动听的琴弦中,便流淌出宋时的“水调歌头”曲调。 这宋词的每一个词牌,都有着它固定的的曲调,所以时人会将作词也称为填词,意为将合适的词句填入固定的曲调,以便于可以在作好词后直接拿去演唱。 一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唱罢,古琴叮咚数声,奏出的余响环绕,众人皆感意犹未尽。秦刚看到赵佶也很有兴致,于是便对李湘月说:“那日只是听了琴音,今日再听李大家的歌喉,果然是京中一绝,这头牌乃是实至名归。不过,这首《明月几时有》,使用的只是寻常的‘水调歌头’曲调,此曲与苏大学士的词风相衬,总是感觉缺少了那么一点韵味,我这里倒是有一种新的曲调唱法,你可想学学?” 不消说是李湘月的眼前一亮,就是李清照与赵佶,此时也都是多了几分期待。 李湘月已经唤过跟班,备好纸笔以准备记谱。 秦刚还是用他能把握得住的中低部声音开头,唱的自然是后世梁弘志谱曲、先后由邓丽君与王菲两代天后级歌手演绎的那个经典曲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李湘月的呼吸顿时一紧,手中动作却是不停,唰唰唰地按照她所辨识出来的音调将这样的旋律用记谱法记下。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样的曲调宛转动人,足以将这样的词意逐一延展开来。当然,更由于秦刚低沉的声调,有着别样的风味。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曲调由此开始,渐渐高亢婉转,令人如痴如醉。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伤离何,此事古难全。” 这里的曲调虽然与上阙似有重复,但又似乎有变化,一咏一叹之间道出了那种看尽人世真理的真实情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秦刚此时唱完最后两句,悠扬绵回的曲调,意境幽远,回味无穷,这又岂是过去的那种普通水调歌头曲调所能比拟,它又哪能如此妥帖的诠释出苏轼这首词的风格意境?! 李湘月在全程的激动与兴奋之中,但饶是如此,也是右手记谱不停,左手已在古琴上尝试定音、琢磨指法了。 待到秦刚一遍唱完之后。 赵佶率先拍案叫绝:“徐之此调,词中有诗境,诗中有画境,画中仿佛可见仙境,实乃仙境之曲,吾等之耳,得享此福尔。” 李湘月正控制住激动无比的心情,正在紧张地复查自己所记的曲谱,不敢确定的地方,又向秦刚求证了两三处后,方才起身,再向秦刚行以拜礼道:“奴奴得秦小官人再传新曲,不胜荣兴。此曲雅而不淡、忧而不伤、放而不狂,如若天籁。奴奴初次习得,先行试唱一次,还望秦小官人多多点拨。” 秦刚倒也有点意外,他本以为,李湘月可能还得需要他再唱一遍才得掌握此曲,真没想到,居然仅此一遍之后,她就敢于挑战,于是欣然点首。 见秦刚同意之后,李湘月再看看手头所记之谱,又在琴上略定弦音,便开始自弹自唱起来。 要说这能在京城立足的歌伎,自然都是有着足够的技艺傍身,也就是只听了一遍并同时进行记谱,李湘月的这一次配乐演唱,除了指法的略略生疏与部分歌词的转承换气间还需要一些更好地处理之外,竟能将此曲唱得有七八分的神韵。 刚才秦刚的演唱,使用得是中低声部的男音,在这包厢之中,也不大容易传到外面去。而李湘月却是用了她最擅长的高音女声,唱出来的更是另一番别样风味。 而宋时酒楼的包厢都没有完全地封闭,为了方便里面的客人随时能够欣赏大厅里的演出,还会将在面向大厅的方面专门开有窗户,平时只会挂着纱帘作为遮挡。 而李湘月的脆丽嗓音,再结合琴声的伴奏,其开头两句的《明月几时有》唱出来后,立即压抑住了大厅里的各种杂音,吸引了众多的客人屏气静听。一曲唱罢,竟然引得左右的包厢里都传出了阵阵喝彩之声。 一会儿,便有酒楼里专门跑堂传话的过来,说有某字号的包厢里的某某某诚意邀请李湘月前去转台。 实际这便是大宋酒客们在酒楼里的常见社交方式,一般会发出邀请其他包厢里的歌伎过去转台为名,实则上就是发出了想结交这间包厢里主人的意愿。如果被邀请的包厢主人,听了对方的名号,认为确实属于自己愿意结交的对象,便会让歌伎先去转台,并代为传达自己的正式意愿,或是直接邀请对方来自己这里相聚,以及也可自己前往对方的包厢里相识。 大宋朝的京城里,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社交故事在各个酒楼里上演着。 而在此时,李湘月已明显觉察出秦刚他们这几人并不太愿意在这里抛头露面,便笑吟吟地说道:“奴奴今天真是有幸,有宣少爷做东,又有秦小官人可以指点歌艺。今个儿就只会留在此间侍奉,你们就帮我把别间的邀请尽数都回了吧!” 李清照拍手笑道:“苏大学士此词必将再次传唱天下,十八叔可分得三分之功!” “哼哼!”秦刚也笑道,“再分你一分马屁之功。” 李湘月学得此曲,更是对秦刚崇拜得五体投地,当下便是再次深深拜服道:“奴奴先是得获《送别》一曲所赠,原本不应再有贪婪之心……” “还是送你了!”秦刚却是直接说道。 “……什么?真的又是送予奴奴了吗?”李湘月原本也只是希望能够获得此曲的许可演唱,便足以满足心愿了。而如今这首新曲调的《明月几时有》再次赠予她的话,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了。 “哈哈!”赵佶也忍不住来打趣道,“此间屋内,不过就还有两位小娘子在,难不成她们两个有谁还想索要这首曲子么?” 秦盼兮自然是使劲地摇头,她想要的东西,哥哥自然会给她,根本无须她去索要。 而李清照却是心思透亮地盯着李湘云红红和脸庞与魅意如丝的眼神,哼了哼道:“我家这个十八叔哟,从来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你看着他大方得很,一首歌说送就送,一首曲子又是说送就送,当心哟,等到你何时发现自己被他卖了还得替他去数钱呢!” 李湘云又是何等聪明的女子,一下子便从中听得出浓浓的敌意,一又美目,看一眼秦刚此时略显尴尬的表情,再看一眼李清照毫不掩饰的不悦之情,立刻开始转移话题:“哎呀!怎么着说起来,今天都得亏了宣少爷作的这个东,这才让奴奴得了这个天大的好处,奴奴这边先向宣少爷敬一杯酒。” 高俅在过来给各位添酒之时,也顺口说道:“秦小官人最擅长神来之笔。先前京城的蹴鞠联赛不温不火,却在得了小官人的指点后而更新了全新的比赛规则。一下子就成了京城里最火爆的活动。其它甚么相扑、马球等等,无一能够与之相比。男女当时在驸马府带队参赛,也是托小官人的福,还曾连获过两届的最佳主攻手之名。” “哎呀呀!”李清照听到这个话题又是来了劲,“十八叔建议搞了这个新规则,确实还让京城蹴鞠联赛的赌球火得不得了。想当初,本姑娘也曾拿下连押八局不败之纪录。只可惜之后便因为家里大人离京去了广信军。哎,纪录也就断了哟!” 见另几人有点不信,李清照便开始向众人介绍并谈及她的赌球心得,比如在赛前应该如何去分析各队的实力并推断出他们比赛的可能结果?又比如需要怎样才可以客观地评析开盘家开出的赔率盘口?再比如在投注时可以组合多种不同的投注以总体降低自己的风险? 一众人直听得是咂舌不已,尤其秦盼兮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女子参与赌博活动本来就已少见,而且还能总结出如此之多的心得,着实让她开了眼界。 赵佶也被说得心动不已,便道:“本少爷过去也曾下过不少注,一直是输多赢少。等到下回开赛时,我便让高俅在帮我下注之前,送与你瞧瞧,你帮着我出出主意。而且你且放心指点,输了的就全算我的,赢了的话可以与你平分。” 接下来,几人由赌球一事的谈兴又起。 李湘月十分识趣,此时便不再多嘴,而是轻抚古琴,专门挑些曲调平和的曲子低声地进行着吟唱,让小小的包厢里,既让充满着温馨柔和的氛围,又不至于能够打扰到众人的交谈。 倒是高俅看着时辰不早了,便挑了一个机会,附在赵佶的耳边轻声提醒,须得回郡王府了。 赵佶这才恋恋不舍地对秦刚等人抱歉,约定下回再给他发帖相邀。 告别之时,赵佶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递于秦刚手中道:“这块玉佩,是去年皇兄赐予我的,我知道徐之你也是官家看重之人才,我将此玉佩转赠于你,也不算辜负了圣意。” 秦刚一接过玉佩,就觉入手冰凉,再一瞧色泽温润,便知此物不菲。他略一思考,便从腰间解下了之前看起来像似非常普通的一条黑色腰带,只听“咔嗒”一声,黑色腰带迅速弹开伸展,竟然是一柄两尺余长的软剑。 秦刚双手奉上道:“此软剑乃处州龙泉铸剑名家宗氏所出,盘扣精巧,随身携带,且剑身锋利,紧急时可用来防身。特赠于王爷,以资留恋。” 此时软剑并不常见,尤其像秦刚的这柄,弯成腰带却一点都看不出来的,更是罕见。 软剑对于用钢更为考究,宗家费尽一年左右的时间,能铸成的不过十柄上下,秦刚舍不得出售,都暂且收在自己身边用作防身之用。 赵佶细细看了这柄软剑,在秦刚的指点下,按下鞘身上的机关,这才轻轻地抽出了一段剑身,立刻就觉得其刃如雪、剑气逼人,不由地叹一声“好剑!” 然后又立即还剑身入鞘,又让高俅帮其佩戴于腰间,更觉得此剑新奇好用,甚为满意。 知道赵佶出来要低调,李湘月随着掌柜只是一起十分恭敬地将众人送至房间门口,便不再往外再走。 旋及,李湘月轻轻移动碎步,从房间里的纱帘之后望向楼下的大厅,远远地看着秦刚与李清照的背影,眼神中竟然有着说不清的一种羡慕与神往之色,继而便是轻轻一声叹息,站在那里,久久地不愿动一动身形。 一行人出了潘楼门口,早有高俅预先叫来的马车候着,众人正式告别。 目送赵佶的马车走远,李清照瞪了秦刚一眼道:“你又欠了我一回!” 秦盼兮便奇道:“我哥怎么会又欠了你的?” “的确欠了。我代恩师谢过清娘口下留情!”秦刚诚恳地说道。 “难道?……”秦盼兮这时才想起来,在一开始的聊天,自己哥哥似乎一直在引导着褒扬秦观的话语,倒也一下子聪明了起来。“难道,这个小王爷对于秦大官人的看法会有大用场吗?” “是很大,而且不是一般地大。”秦刚莫名地严肃,令李清照斜斜地多看了他两眼。 机灵的店伙计也已经帮他们叫来了一辆马车,于是一同上车,先送了清娘回家,然后兄妹俩再回到了麦秸巷。 第171章 海上天地宽 秦刚回到家,却被告知,鄜延路的刘法刘将军已经在家里等候他多时了。 秦刚赶紧快步走过去,看见在正厅坐着喝茶的魁梧身影,就立即上前告罪:“不知刘将军今日到此,秦刚在外耽搁太久,让将军久候了!” 刘法一听秦刚声音,也是立即起身拱手道:“哪里敢当,要怪也是怪刘某未能提前下帖,来得过于唐突,还望秦抚勾恕罪。” 秦刚叫人换了新茶,便叫其一起坐下说话。 原来那次秦刚自在驿馆里被叫去入宫之后,刘法便听说了章运使也是住在这个驿馆之中,便以西军将士之名去拜见了老长官,又从他那里听说了秦刚更多的事情后,就更懊悔没有及早与他搭上话。 之后他的驿馆时就一直没有再能遇见秦刚,直到等了两日才打听了这秦刚在京城里还有自己的住处。于是又犹豫了一日,想着贸然登门,似乎会不会过于唐突。 终于眼看着自己在京城的时间已经不多,又在驿馆里遇见章楶时,被其问起后,便立刻被其斥骂行事何以如此婆婆妈妈,一点也没有西军的风范,然后直接就给他秦刚的住址。于是,刘法这才直接拿着地址找了过来。 “刘某在西军这些年,最服章经略,西北六路,唯有章经略的麾下之将士,遇敌攻时能坚守、逢敌乏时能出击,就算是那个梁老摇婆领兵,也能把她打得弃帐更衣而逃!” 老摇婆是西北人对老年妇女的蔑称,刘法说的这件事是元佑七年,西夏的小梁太后领兵十万进攻环州那一役,章楶完美地发挥了“深垒浅攻”之威力,先是据城坚守,令西夏军队攻而无果,然后又在其撤退之路上精心设下伏兵,待其无奈之下只能撤退时,突然杀将出来,顿时令西夏大军溃败百里,小梁太后要不是果断地弃帷帐、换兵衣,都几乎要被其活捉了。 而绍圣以来,朝堂之中虽然先忙于清除旧党势力,但也在边境之地逐渐扭转元佑年间的保守退让原则,开始对西夏执行强硬政策。仅在今年,就先后几次拒绝了与其商定边界的要求。因此,西夏便以此为由,开始不时地派兵进行骚扰。 另一方面,掌权的新党一派却仍非常忌讳另一领袖级的人物吕惠卿借机回朝,于是便以加强边防的理由,派其担任了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再以孙路替换了主和派旧党的王安礼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武将王文郁取替旧党大臣范纯粹成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而剩下来的泾原路便成了一块短板。所以,一直便有让如今已经在江淮发运司的章楶回到泾原路上担任经略安抚使的呼声。 不过,刘法此行也带来了章楶今天面圣后的结果,朝廷眼下暂时忙于恢复国力,并不急于对夏用兵,所以皇上也就是中规中矩地勉励赞扬了老运使在发送工作上的业绩,以及把秦刚发掘到了工作岗位上的功劳,并未提及要把他调往西线的事情。 不过,按刘法的说法,大宋朝廷这边的想法是可以不急于一时,但这西夏方面却未必等得了。 差不多九年前,西夏的原梁太后与国主李秉常先后去世,当时年仅三岁的李乾顺继位,国政大权由其母亲小梁太后及舅父梁乙逋把持。这梁氏母党为巩固手中权势,以持续对宋用兵来转移朝中矛盾。以至于最终表现出,谁能从对宋用兵中获取收益,谁就能在朝中站稳地位。 因此,小梁太后与梁乙逋几乎是轮流着对宋出兵进行各种的骚扰作战。 刘法上次获封如京使,便是因为那时有大战,各种斩首与破敌获得的军功所积累。而在这些年,他的气运也不是太好,尤其是被调到了鄜延路这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遇上有较大的战斗冲突。所以此次回京便只是正常的磨勘升迁,要从吏部走了一个流程,规规矩矩地从原来正七品诸司使里十四阶的如京使上升了四阶,现在成为了十阶的六宅使。而具体的差遣,还待他回到鄜延路后,才能听到正式的安排。 秦刚明白,刘法此次的来访便是章楶的刻意要求。他需要秦刚尽可能地先行在西军里建立起一定的人际关系。宋朝以文制武,但如果武将不听使唤也是一个大麻烦。所以此次在京城,秦刚又处于圣眷正隆的状态,如果在此时能够放下架子,善待刘法,必将获取这样的武夫的心悦诚服。他日如若再去了西北,秦刚也算是手头能有可用之将了。 而且刘法为人非常地直爽、耿直。 他发现眼前的秦刚,除了态度的热情与随意之外,又因为他早就从老师秦观那里请教并了解到了不少对西夏战争的相关知识,并也在这一两年里学习实践了许多用兵的原则与方略,一经交流,对于他口中所提出的许多军事观点,都显得极有认知水准。 刘法越听越是叹服,连称老经略向他推荐来拜见的这位秦刚,果然是大有道理。 两人一直谈至深夜。 告别时,秦刚知道西军将士度日艰难,早已让人为其备好了丰厚的仪程,虽几经推辞,还是坚持让刘法收下后,方依依惜别。 第二天,因为章楶已经面圣完毕,宣德门那里已经来通知,三日后,秦刚须随其一同离京。 这次,送行之人便没有了上次之多。而且李格非因为朝中有事,不能前来,便由陈师道带了李清照作代表,其他便只有李禠及家里的秦湛、胡衍等几人。 天气寒冷,汴水断流,发运司的官船早已回去,回程也只能先走陆路了。 新宋门外,一队车马甚是引人注目,三辆马车,两辆载人,分别是章老运使独自一辆,然后秦盼兮与秦婉乘了一辆,最后便是行李装了一辆。此外,秦刚领头骑了一匹马,带了其余随船而来的随从护卫十几人,他自己虽然身着常服,但余者却是官衣披挂,非常地威风。 这边陈师道及秦湛等人与秦刚之间的道别话不多,而那边李清照却是拉着秦盼兮的手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悄悄话,她虽然年纪小于盼兮一岁,但言语间的大姐气势却是很足。 秦刚策马过来之时,正听见她在说:“……过两年再来京城,我攒的钱肯定不少了,到时候请你们去逛朱雀门那里的夜市,吃的喝的我全包……” 秦婉在一旁听着甚是羡慕,而盼兮则莫名地有点忧伤。 这倒也是,她之前在高邮那样的小城,哪里会结交到这般的好朋友,就算是普通的朋友也不曾有过。 这次她随着哥哥入京,听和、见和、识和的各种事、各种人,完全都超过了她有生以来的总和,更不可说新交的这位女中豪杰,此番更是有些依依不舍。 秦刚咳了一声,李清照听得了声音,这才转过头来,抬头冲着此时坐在马上的他喊道:“十八叔,记得要回我的信,不要拖拉!” “哎!”没有获得意想中的交待,秦刚只能继续策马前去,到了章楶的马车旁,询问了一句后,转头对所有人一声吆喝:“即刻启程!” 秦婉陪着盼兮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行人立刻向城外的驿道开动,留下送行的几人站在道旁挥手道别。 “盼姐,其实,”秦婉犹豫了一下,才对盼兮继续说道,“其实清娘,才是大爷真正钟情的女子。” “清娘?你是说清娘?怎么可能呢?她还没有我大哎!”盼兮初听便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秦婉说的挺有几分道理,便掀开车厢侧面的帘布一角向后方看去。 清娘娇小的身影还在挥舞着手里的手绢,而她挥舞的方向,盼兮此刻看来,越来越像是行进在车队最前头的哥哥。 原来如此啊! “要是这样子的话,你可真的得认真听听我哥跟你说的话了。”拉下帘布的秦盼兮,此时便像一个大姐一般,认真地对着其实比她还大的秦婉说话了。“你可以想着法子向清娘学习。哎,别说你了,就连我,也要想着法子向她学习呢!” 由于之前赴京前需要尽快赶路,秦刚经过高邮时只稍停了半日,而这一次回程中,章楶便让他送妹妹回家后,可以在高邮多待几日,而他则直接回润州了。 秦刚回家后赶紧拜见了父亲。 这一两年来,杂货店里都有庄里的年轻人帮忙,秦福也算是居安养体,面色红润,身子竟然有点发胖,很有点“秦老爷”的大模样了。 上次秦刚回家只是简单说了一下,如今是在江淮发运司做着从七品的官职,又是急着赴京说是当今圣上召见,也不敢多耽搁。 而这次秦刚回家后,虽然立即便被各式上门的客人所缠着。 但是秦福却有了盼兮可以细细地打听,所以,他不仅了解到了儿子如今所做的官职有多么重要,又知道了他在京城里结交的各种大人物,便是非常欣慰地又在厅堂前的供桌那里的祖宗牌位前唠唠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 秦刚在家里接待了一天的访客后,便叫上家里的船工,直接去了神居村。 赵梧这半月正在村里,秦刚看到他时,发现他的个头蹿起得很快,甚至已经开始接近了其兄长,只是身板还是显得略有点单薄。 赵梧看到秦刚后,极其高兴,立即带他在村里四下里看看。 掐指一算,神居村重建后已经整整两年出头了,如今村子的面积竟然又向外扩了一半有余。村里来往的众人皆是喜形于色,心情舒畅。 赵梧介绍说:“其实这里扩建后已经没有太多的地方了,所以我们又在向西十二里地那里新建了一个村子,那里的水田较多,于是就把种粮植桑的人迁过去了不少,现在这里的主要都是渔猎户以及水寨那里做工人的父母辈人,都是不愁生计的。” 秦刚心里清楚,目前这里的村寨,有着孙伯以及赵家兄弟俩的威信压制,背后又有水寨那里的白酒、香水产业的高额利润补贴,基本不太会出现土地兼并以及贫富差距拉大的事情发生,因此方才出现了类似于桃源之地的欣欣向荣之景。 只是,时间一长,还得要考虑一些其他的方法。 待走到基本无人之处时,赵梧却长长地汉了一口道:“秦先生,其实如果你这次不过来,我都准备要写信请你过来一趟了,因为在水寨那边,目前出现了一件有点麻烦的事情。” “哦?”一听是水寨那里的麻烦事,秦刚便很重视,连忙让赵梧说说清楚。 于是,回到了住处后,赵梧便仔细把问题说给了秦刚听。 神居水寨先后兼并了高邮湖上另外的三四处水寨后,起先就像之前赵驷讲的那样,希望继续当兵的人必须要经过淘汰选优后方可留下,其余人等只能遣散至村中,要么去做工、要么去捕渔或种田。 刚开始时,还各得其所,两相平安。 只是时间一长,两边的对比差异就开始明显了起来:由于水寨与村里的分配比较公平,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干活,各项生意的利润又非常地优厚,做工做农活的人很快都富了起来。 干活的、包括种田与渔猎的人,他们生活的富裕状况都是非常明显的。甚至有些原先的水寨头目,手头积攒了一点余钱后,也开始接了酿酒与香水生意的周边原料的供应生意,一个个地都慢慢做成了土财主与土员外。 而原本认为自己都是经过淘汰胜出后才留下成为的神居兵们,即使是拿着原先三倍有余的军饷,但是他们与做工人之间的收落差也开始变得十分地明显。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虽然赵驷留下的亲信手下,还在认真贯彻着之前的训练之法强化这支队伍的训练,可养兵千日,终要有用兵一时,这神居兵以后会用在哪里?目标在哪?就连留下的这些头目们自己也讲不清楚。 于是,神居兵们的情绪明显很不稳定,并且出现了明显地浮动。 “走,带我去水寨看一看去!” 赵梧带着秦刚便去了水寨。 如今的水寨,表面变化不大,但各种防守戒备的专业水平却是显着地提高。要不是赵梧他们过来的船上有着特殊的标记,以及进入水寨视野之后便打出的旗语,估计连两里左右的范围都靠近不了。 上了岸后,出来迎接的正是顾大生与韩七,毕竟都是与赵驷一起从西军出来的旧部下。顾大生虽然之前在第一次接触鸳鸯阵时吃了亏,但之后却是虚心学习、再加上本身底子硬,在兵士中很快就恢复了威望,赵驷在离开之前,指定由他接管神居兵,而韩七在总管着水寨中酿酒与香水这两类的核心产业。 一见面,顾大生便非常恭敬地行以大礼,秦刚连说不敢,并架住了他要下拜的双臂。顾大生还是用他的瓮声说道:“驷哥写信回来,小五子都念给我们听过,秦先生带着水寨出去的兄弟,又是永城大捷、又是处州大捷,立下的这些大功,让留在水寨里的兄弟都是羡慕得不行。不知有没有机会也带我们出去历练历练!” “出去?”秦刚饶有兴趣地问道,“真的都想出去么?” “那是当然。”顾大生大声说道,“当兵的不去打仗,胳膊腿都要生锈了。眼下在这高邮湖上,我们根本就找不着对手。前面也曾出去过两次,只是我们的船还没完全靠近,对方就直接都投了降,好生无趣!” 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半山腰的大厅,闻讯而来的其他留守的头目都已经赶来,大家看着秦刚,除了久别重逢后的开心,眼神里更有满满的敬意——之前赵驷写回来的信中,可以将秦刚的战场谋略,以及能够与他一同冲杀敌阵的勇猛狠狠地宣传了一波。 看到大家都过来了,秦刚也就不绕弯子,将先前赵梧说的问题拿出来,问了各位,得到了确认之后,他稍稍思索了一下,问道: “假如,想出去闯闯的兄弟都跟我走之后,留下来的人是否守得住水寨?” “这个绝对没什么问题。”韩七先开了口,“首先想出去的并非所有人,还是会有一部分兵是想留在这个水寨的。而且当时驷哥所制订的淘汰兵员标准太过于严格,就算是当初淘汰下来留在我那里做工的人里面,就有不少都是过去打仗的好手。我看到在神居村里,也会按照官府的要求设了一些保甲,平时种田打渔,闲时操练操练。其实把这个规矩用到水寨里,仅仅只靠目前做工的那些人,只要稍稍保持一点训练,就目前高邮湖这边的情况,守住水寨那是绰绰有余的!” 顾大生更是点头赞同。 赵梧也是补充道:“湖上大的水寨都被我们并掉了,剩下的小水寨根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再说了,现在我们可是给官府的赋税交得最足的村子,万一有事,他们也得保我们。” “好!”秦刚听得他们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完之后,沉默了一下,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道,“好长时间没看见大家了,跟大家讲个故事吧!” 虽然众人有点奇怪,但也都没吭声,静静地在那里听着。 “说是过去有一个人姓叶,大家都叫他叶公。此人非常非常地喜欢龙,他自家的大门、石柱、屋顶、墙壁、台阶等等地方,到处都雕刻、绘制着各种种样的龙。这叶公平时写字写的是龙、画画也画的是龙,连给孩子取名都是叫大龙、二龙、三龙。后来天界的真龙得知,人间居然有如此好龙成癖的人,十分感动,决定下凡来看看他。” 秦刚讲的当然就是“叶公好龙”的故事啦,不过,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没听过,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天,叶公正在午睡,屋外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叶公被惊醒,突然看到真龙从窗户外探进头来,叶公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真龙一看,这么喜欢自己的叶公怎么会被自己吓昏呢?感到非常地莫名其妙,只好扫兴地飞回天界去了。” 至此,故事讲完,秦刚便静静地等待着众人的反应与领悟。 还是赵梧最先想明白,他正要开口,却发现秦刚示意他再等等。 然后,还是韩七听懂了,他缓缓地开口道:“秦先生的这个故事,其实是想让我们彻底想清楚,是不是真的不想继续在这个水寨里,想要出去体会那种刀尖上找生活的日子。” 赵梧这时才补充说道:“我们会不会就像秦先生故事里讲的那个叶公一样,只是自以为很喜欢外面闯荡的生活,等到了真正风雨与挑战来临的时候,就会后悔了呢?毕竟咱们现在这神居水寨里的日子过得是如此地逍遥!” “嗨!秦先生真是读书人,一句话的事就可以讲成大故事!”顾大生虽然现在才明白过来,但却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其实不就是要我们立个军令状嘛!凡是说了要跟秦先生出去闯荡的人,必须立下重誓,刀山火海,永不反悔!” “那我可提前说在这里了,一旦听我要出去的话,这出去的地方就就远了!”秦刚盯着众人,并加重了语气,“当然,我们所能搞出来的事情,也绝对是从前的你们所根本不敢想像的大!” 却不想,在秦刚没说重话之前,有几人还显得稍稍有点犹豫,但是一听到这话,便纷纷地开口大声道:“我们现在的这批神居兵,都是过不惯安生日子的主,想着就是要做大事、立大功、谋大未来!驷哥在水寨时就曾反复与我们说过,但凡大事,只要听秦先生的,便保证不会有错。您就放心给我们指方向吧!” “对对,我们都愿意听秦先生的!” “我也是!” “我也是!” 很快,这些人都先后坚定地表了态。 秦刚看了看他们,点了点头,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原本我这个计划,还想再等个半年左右再启动的。不过,眼下看大家这么坚定,其实早一点动也有早一点的好处。咱们神居兵,擅长水战,既然有这个特长,我们就可以去一个最适合水战打天下的地方!” “是去比这高邮湖更大的湖水去么?”赵梧问道。 “比高邮湖大,大得多。天下之大,所有的江河湖泊,最终总会是通过百川东向,去向无边无限的大海,而大海之上将会是水军一展宏图的天下。”秦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要是真心敢外出闯荡的话,就随我去出海,到海上去打下一片新的天地!” “出海?!”所有的人再次震撼住了! 第172章 谋划在流求 秦刚先不待大家完全回昧过来,便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两浙路的明州买下了一家船厂,又组建了一支海贸船队。在座的诸位应该都知道,神居水寨的白酒与香水的利润,能做到十五倍。可是,你们可知道海贸的利润能做到多少?” “一百倍!”看了看众人不敢猜的眼神,秦刚伸出一只手指揭晓了答案:“但是,海贸却需要有强大的水军武装为保证,更需要在大海中的关键地方建立起一个稳固的根据地。我所知道的是,就在我们东南,从那里出海,不远的地方,会有一片广袤肥沃的土地,那里,没有现在的官府管制,也不会有其它能够与我们匹敌的力量。在那里,所有的规矩都将会由我们制订,赋税由我们自己收取,家园由我们自己管理,那里,将会是大家建功立业的全新天地。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到达那里,我将保证,会给在座的各位,打下一片足以让我们的子孙享受十代以上的大富贵出来!” 这样的话语太有诱惑性了,同时这样的话语也更有震惊效果,头脑简单的如顾大生之流,早已经流露出渴望、兴奋的眼神,似乎只待秦刚一声令下,就会冲出去上船启航;稳重的如韩七之流,也开始相互点头以确认大家的想法一致。 “神居兵虽然多善水性,但湖里却比不得大海,我们将会在明州附近找一海岛先行训练一段时间,才会正式出海。”秦刚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不善水性的、或者还想回西北的,我与驷哥在两浙路还训练有一支绿曲兵,擅长山地作战。这一两年如果朝廷要在西线开战,便会随我过去,同样在那里去打西贼,立功勋,大家都可以自由选择。”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些热烈讨论中,大家迅速作出了大部分将与秦刚一同前往明州的决定。毕竟,留在神居兵里的,多为好战分子。好战者,不会惧怕风险,担心的只是收益与前程不够大,否则早就选择去种田开工做生意了。 于是,秦刚留下他们在水寨里开始进行出行前的准备,他与赵梧便要赶去菱川书院。 路上,赵梧问道:“秦先生,你说的海外的那个地方真的有吗?” “那当然,它还有名字,叫流求!”秦刚认真地告诉他,“早在三国鼎立的时候,我们这个地方的吴国大将军卫温就已经带领船队登陆过,那时它的名字叫作夷洲,是传说中秦始皇派出的徐福求仙时曾经到过的地方。那里的气候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到处都有未开垦的土地,将会是我们最珍贵的宝岛。” “啊!”赵梧听得十分地想往,“那我能与你们一起去吗?” “你会和我们一起到那里的,但是却不会是第一批。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交给你。”秦刚此时劝导他说,“流求虽是宝岛,但是那里到处都没有被开发过。所以,从现在开始,非常需要一个人,能够在书院这里尽快地去总结并整理出各种适合开荒、建设的新技术与新工具,一旦我们登陆上了流求,这些东西便可以起到大作用。你想想看,这么重要的工作,除了你,还适合让谁来负责呢?” 赵梧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便高兴地说:“秦先生你放心,我保证完成这个任务。” 在去临泽的路上,赵梧又和秦刚核对了一遍水寨这里的账目,近两年多的时间,水寨除去各项花销之后以及之前谈建带过去的一笔钱外,竟然又积攒起了二十万贯的积蓄。 赵梧说:“秦先生,出海肯定需要建造海船,花费如流水。还有神居兵大多都带出去了,水寨后续还能挣钱,开销却是少了不少,这笔钱就一并都带过去吧!” 秦刚感慨地说:“眼下,无论是用钱还是用人,都是多亏了你们啊!” 赵梧却说:“秦先生哪里的话,没有你的指点,哪有神居水寨人的今天!” “对了。”秦刚也想起了盼兮的事情,“这次,我还会送我妹妹去书院读书。她到那里,认识的人不多,你若在的时候,多加照顾一下。” “啊?”赵梧是见过盼兮一两面的,却奇怪道,“我是听说她已经读完了蒙学,女娃儿也去书院,难道她也要去上格致学?” “是啊!女娃儿为何不能学格致?”秦刚笑着反问道,“我先让盼兮去学,看看能不能带动其他的女子也可以大胆地去求学!” 赵梧心想,那也就是因为是你妹妹,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不过他却没有说出口。 菱川书院如今的发展势头非常良好,更重要的是,苏颂的身体也比想象中的更为硬朗。 唯一有点惋惜的是,乔襄文的父亲乔执中在知郓州的任上去世,而且他是在接见客人时,谈说着前一天晚上梦见了神人给他封了个骑都尉的官职,一会儿,竟在谈笑着合眼去世,享年六十三岁。 乔襄文接了父亲灵柩回临泽,忙完丧事还没多久,书院目前的事务都在由袁良清打理。 好在眼下书院里的人才济济,各项事务都挺顺利。尤其是李峰等人去了处州后,在当地做得成绩斐然,给的待遇又好,写信回来后,引得书院又有一批学生跃跃欲试、想要过去。 袁嘉正等着秦刚过来对于这批学生进行最后把一把关呢! 秦刚却是大喜,他在那边的人才缺口不少,这些人只要心思端正,能够静得下心来,自然是多多益善。 四五日的时间很快就已过去。 绍圣二年的腊月,趁着冬闲之时,神居水寨最大规模的一次迁移行动开始了。 这次首先随秦刚南下的,将是几乎全部的神居兵计有一百八十人及自愿南下的一百多名普通寨兵,这样的话,差不多还剩几十名的普通寨兵选择留在了水寨中。 秦刚带走了水寨目前最大的三艘大船,武器装备都放在了船舱里,神居兵都作便装打扮在船上。秦刚手上有着江淮发运司的号牌,所经之处,不但不会有任何的问题,甚至还可以在官方的码头接受一些补给。 早在作出南下决定的几天前,秦刚已经安排人提前赶往明州,通知目前在那里负责海贸的宫十二,让他赶紧去明州以南的海边寻找并落实一个合适的无人岛,作为水军南下流求的暂居与训练基地。 同时,也分别带了消息给赵驷与谈建,让他们尽快赶去海岛上碰面。 冬月十二,东南方的海风有些萧瑟,但却没有了北方的那种寒冷。 宫十二的效率非常之高,毕竟对于两浙一带的地理非常地熟悉。他不仅很快就在象山县的北面,海水伸入内陆之处,找到了一处被当地人唤为的大黄岛,这座岛上有树林、有水源,与陆地就隔了百余丈的海峡相望。岛上由于夏秋相交时,会遇到飓风的袭击,所以便一直没有居住的人。 宫十二看中了这块地方后,又预先采购并运输过去了一些必要的物资。 小岛不大,离海岸也不远,而且因为是石岸,非常便于泊船。 考虑到秦刚船队的船只都是内河船,宫十二又派人在三江口候着,指引他们从余姚江转奉化江,从明州内地的河道转至象山这里的海湾。 由于蜿蜒伸入内陆,这里的海湾几乎没有风浪,与内河相差不大,非常适合神居水军在这里进行过渡性训练。 秦刚的船只停靠在了岛边,在这里临时搭出了一只码头。忙碌的水军赶紧运送各种物资与工具下船,他们要尽快在这座岛上搭起临时的军营住处。 赵驷、谈建都已经提前赶到,与宫十二正在码头等候着他们。 从神居水寨过来的老兵下船时,见到了赵驷都非常兴奋。 不过,此时的赵驷可;提时顾不上与他们多说几句话,顺手与他们打了几声招呼之后,就急急地带着秦刚来到岸边临时搭建起的一个营地,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便就是为秦刚过来而准备的。 帐篷里除了简单的床铺,还搭了一张可以谈事情的桌子,四人围着坐了下来。 “秦先生,这件事情怎么这么突然?我们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赵驷坐下来便开口说道。 “是啊!”秦刚也是如此说道,“原先的计划是想回到处州后,先和你们把计划商量好之后,再专门去一趟神居水寨的。却没想到这次路过水寨时,那里的兄弟们都快要被憋坏了。再想想,这时间前后都差不多,不如也就趁这个时候迅速启动算了。” 接下来,秦刚便向他们介绍了这次计划出海的行动计划:这批到来的神居兵将会在这座岛上暂时驻扎下来,一边进行航海以及登陆作战的相关训练,一边等待明州船场那边新海船的完工。然后就会赶在春天海上飓风没有起来的时候,扬帆南下,登陆东南方的流求岛,以开辟出他们的第一个海外基地。 “各位,我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流求岛。在那里建立起我们的正式基地,是我在拿下明州船场的那一刻就想好的计划。第一点,流求岛非常地大,远远超过你们现在所有的想像。而且最重要的是,目前那里没有任何官府能管辖到,只有当地的土人,我们可以在那里随意地开垦出土地,随意地规划建设我们所需要的城镇与堡垒;第二点,流求岛的气候非常地温暖,足够产出丰盛的粮食与其它的农作物,在那里将不再担心饥饿与寒冷;第三点,流求岛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我们对外进行海贸的南北航线最好的中转点,可以轻易地避开与其他海商在泉州、广州的竞争。一旦能够建设好中转的港口,在那里所有的关税,都将全部属于我们!” 这一番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大,无论是赵驷,还是谈建,都在细细地一条条地理解并消化,当然,听完之后,所得到的震撼力也是相当大的。 “秦先生!这个流求岛我虽然没听说过,但我绝对地信你!大的计划,我没有任何的意见。只是,”赵驷想了想,先开了口表了态,“就你刚才讲的总体安排,现在已经是腊月,船场那头的进度我不清楚,但是在岛上了这些神居兵,我是最了解的,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训练他们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可以把这些在湖面上的翻江龙们,都训练成可以在海上站稳脚的倒海龙!” “驷哥这么有信心,我也就放心了。”秦刚点点头,“说句实话,高邮那里,你我都不在,小五子毕竟过于年轻,那里的产业目前这么重,再加上有这群兵一直放在那里,始终是一个隐患。我的想法就是,一旦能够在流求岛上建立好根据地,就可以考虑把那里都迁移过去了。” “怎么?秦先生这次去了京城,感觉会出什么问题吗?”赵驷听着有点敏感。 “也说不上,只是朝局变化会很快。大人物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总得要提前预备着一些。没有事情的时候,谁也不想背井离乡,但真要出问题的话,多备一条出路也是没错的!” 如此一说,赵驷也就没有了其他的问题,便转头看了看其他两人。 谈建立刻就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些神居兵过来,还需要在这里进行训练,接下来还得出海作战,我看至少得采购半年左右的军粮。在这期间得给他们发放军饷,接下来要登流求岛,船场的资金,登岛的物资,还有登岛后的补充,这里花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啊!” 一边说着,谈建的眉头一边都快打成结了,他望了着秦刚,诉苦道:“我这里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过来,可有点受不了!” “资金肯定是会有一点压力的,不过在来的路上我也仔细算过,问题应该不会太大。”秦刚摆摆手道,“小五子让我带过来神居水寨存下的二十万贯钱,等一会儿你就去找秦婉去接收。而粮食其实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军饷这件事,可以鼓励士兵们存在银行里,告诉他们,他们想用的话随时可以取,但存着的话就会有利息。想想看,这些人这段时间都只在这座岛上,之后便是去打流求,就没有他们要用钱的地方。打下流求后,对士兵的奖赏,就可以直接兑现成在岛上的土地,同样,那里还会有大量最好的土地可以卖给大家。” 谈建听着眼前一亮,这个想法的确是好,首先士兵的军饷先放在银行,只需要预先作好记录,其实就相当于没有真正付出钱。然后还可以用未来可能获得的战利品、土地去回收士兵手里的饷银,这种操作实在是高明。只是,他又问道:“登上流求岛,需要多少海船?” “岛上多是土人,我们登陆的船主要是用来运人与补给。所以首次登陆能五千料与三千料的大船各一艘就足够了。再往后,建起一支保障航线与周围水域安全的水师,再陆续增加三艘三千料战船就足矣。”秦刚大致规划了一下。 宫十二便开口道:“只要造船的资金充足,第一批的两艘大船,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完工。后面的三艘,最多也只要再花两个月。” “那时间差不多,看来关键问题还是在资金方面。”秦刚想了想,“先自己尽量解决,最后实在不够,有一个方法,从四海银行里再抽调一些。” “会不会有点冒险?”赵驷有点担心,其他钱庄存钱收手续费,四海银行不仅不收,反过来还有利息,再加上秋赋征收顺利,青苗贷回收良好,最近的确吸纳了不少富商们的存款。只是目前银行的钱主要拆借了在跑海贸,如果秦刚要再拆出去造船,就超过了安全的比例,“万一遇上挤兑呢?” “所以决不能出现挤兑。”宫十二插话道,“属下建议,目前明州的海商存钱最多,所以不妨在明州分行再铸一座‘金山银海’?因为我们这段时间的银矿与铜矿的出产非常稳定,只是‘洗钱’的速度跟不上,银与铜的存货量还是蛮充足的。” “再铸一座金山银海,这白银与黄铜是不必担心了,但是金船还是需要消耗我们更加宝贵的储户存款,这不是让我们的资金更加紧张了吗?”赵驷提出一点质疑。 “是这样子的,打个比方,储户存了一百万贯,我们现在只剩下五十万贯,用户一旦怀疑并来挤兑的话,我们就完蛋了。但是现在我拿这里的四十万贯去铸金船,储户见了金船就不担心我们的资金不足了,这个时候,哪怕我手里头只剩十万贯也是安全的。”宫十二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宫兄弟说得有道理。再多一座金山银海,的确是利大于弊。”谈建这段时间的重心一直都在四海银行,对于金山银海的作用,他深有体会。 “那我再和大家强调一下思路:目前我们的生意必须要依靠自己手里有武装,而这些武装无论是放在神居山,还是栝苍山,潜在的风险都会越来越大。所以,他们最好的安排就是要转移到流求,这是我们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其一;我们在两浙这里的所有生意,以及四海银行关联的产业,都建立在南方粮食的正常供应基础之上,但是目前,无论是广南粮食的种植,还是这些粮食的海运线路,都是在别人的手上,一旦被人控制,我们将会无比地被动。所以,这就是我们必须要拿下流求这个基地来建设开荒种粮的重要原因,这便是其二;最后就是海贸最大的可压缩成本就剩下了关税,不管我们在明州、泉州、广州做,都少不了要缴纳这大笔的关税,但是流求却是我们自己的中转基地,南北海贸的中心,自己的基地里,关税都只会收到自己的手时在,甚至到最后,我们还能向别的海商收税,这便是其三。” 帐篷内的几人神情都十分严肃,并非是他们不相信秦刚的判断,而是他们都十分清楚这次重大决策背后所存在的风险。 动用银行的用户存款资金,这不仅仅押上了当前所有产业的信用,也押上了秦刚身为朝廷命官的仕途前程,所以,大家都清楚,这是一场不可以输掉的赌博。 接下来的分工,赵驷会留在这里,亲手训练神居兵。 而谈建将会回到明州与杭州,确保四海银行的一切业务正常化,然后尽可能安全地将资金抽取出来,当然中间还要在明州分行再铸出一座“金山银海”。 宫十二除了安排好接下来的海贸生意之外,秦刚又交给了他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从两浙与福建等地招募一些失地的农民——流求一旦开拓,是需要大量的农民去开垦种粮的。 等安排好了这些,大家才各自散去。 秦刚从帐篷里走出,看到不远处,秦婉正带着黄小个,对宫十二预先运来的物资安排进行分配,之前宫十二带来的人有点镇不住这些悍兵,秩序便有点乱,最后还是秦婉站了出来,对他们大声喝斥了几句,又一个个地进行规范。一则俏丽的秦婉让这些大头兵有点老实,二则许多人也知道她是秦先生身边的人,立即老实了很多。 海风虽然初觉不是特别寒冷,但却因为会夹杂着细小的砂粒,像是软刀子一样,会不断地吹到人的脸上。所以,长时间在海风中的人,皮肤很容易变得发红发燥。 秦婉坚持到了现在,脸上已经微微发红,手上也冻得有点厉害。 这时,谈建过去找了她,问到了水寨带来的钱之事,她便将手头的事交给了黄小个等人,带着谈建去往船上,应该是交接从赵梧那里带回来的钱。 秦刚回到刚才的帐篷里,看到里面烧着的水壶,就拿出路上用的水囊,装了一半的热水,随手塞进了床上的毛毯里,然后开始磨墨铺纸,琢磨着接下来登陆流求岛的总体方案以及相关的各种细节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秦婉走了进来,问道:“大爷这边可有什么事情?” 秦刚没有抬头,指了指床铺那里说:“毛毯里有一个水囊。” 秦婉走过去,将它拿出来,随口说道:“热的。” “嗯。”秦刚继续写着字,道,“你拿去,暖暖手。” 秦婉那里突然没有了声音。稍顷,秦刚扭头一看,却吓了一跳,小妮子居然在那里默默地流泪了,赶紧问她道:“怎么了?可是海风吹疼了?” “不是不是。”秦婉慌忙解释道:“奴婢,奴婢是高兴的。奴婢伺候大爷是本份,难得大爷还记挂着奴婢。” “唉!”秦刚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还是习惯被你们伺候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我平时关心你们少了。” 第173章 大黄岛集训 神居水寨过来的三艘船不能驶到海上,都留下的话,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于是就给谈建留下了一艘,专门用来运输补给物资到大黄岛以外,其余两艘就让他们开回了神居寨。等到开春之后登陆流求岛成功的话,还得需要至少将这些神居兵的家眷都接过去的。 大黄岛是一个无人岛,它所处的位置恰巧是明州到宁海县之间的荒僻角落。 由于海湾的相隔,宁海去往明州只能从西面的陆地绕行,而极少有人会到这里来。此处原本会有的一些渔民,在冬季的休渔期,也基本上不会出现。而他们正常开始出海打渔的时间,至少要等到三月以后。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赵驷还是在大黄岛两侧的航道上安排了巡逻的小船,船上的士兵都穿着他从处州带来的效用军服,老百姓但凡看见是官兵,只有躲着走的份,根本就不会接近大黄岛。 而即使是有警惕性高的百姓,去惊动到了宁海县官府也不怕。到时候直接就拿着秦刚在江淮发运司里的催纲司手令出来,说是正在考察勘探今后纲粮可能的海运路线,而这个理由也是很能说得过去的。 大黄岛上的营寨建在了内部的树林之中,两百多人的士兵,也很快地就隐入了绿荫之中。接下去的各种训练,都是不希望有太多声响的项目。 于是,稍稍喧闹了几天之后,大黄岛很快就恢复到了之前寂静无人的那种状态。 船场给过来的消息,第一艘五千料的货运海船大约会赶在春节之前交付。 秦刚自然是非常清楚并确信在东南方向流求岛的大致位置,而且在这一时代的岛上,除了少量的土人之外,不太可能会有明确的抵抗力量存在,真正能够威胁到登陆后的神居兵,实际上只会有天气与疾病。 东部大海五至九月的台风天气会逐渐增多,秦刚原先计划的登陆时间是安排在九月之后,就是这个原因。而现在既然提前了,就必须要在五月之前,所以确了三四月间出发,把在大海上可能会遇到恶劣气候的影响因素降到最小。 对于到了流求之后的登陆点,秦刚并没有专业的航海图或者精准地图,对于流求的方位也只有大致的方位概念。 但是他记得曾经去台湾自由行时,就在台北城市西北方的淡水渔人码头吃过晚饭,当时就听导游介绍,这淡水河是台湾的第三长河流,就从他吃饭的这处景点向西流入台湾海峡。那也就是说,海船只要能找到这处的河口,再逆流而上,就能进入到以后的台北市区域了。 当然这时的台北地区,都将会是漫漫的荒野,但却是在北部地区比较适合进行开垦与城镇建设的一处平原。 关于疾病的威胁,六成以上的情况会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并非是一个确定的病症,它主要是指当客观生活环境发生了较大的改变情况下,人们由于对外的气候适应以及对内的饮食内容都同步在变化时,再加上休息不够充分的话,就会导致到身体的抵抗力下降,容易受到病菌感染、容易发生肠胃疾病等等。 在知道了原因之后,秦刚便会从内外各个角度进行一些积极的准备与预防: 首先当然是强化所有人的海船航行体验,尽管高邮湖上有时风浪很大,几乎所有的神居兵们最终都不会发生晕船的现象。但是如果要是换到了海上,湖面的那些情况还是太小儿科了。一旦海船建成过来,所有的人都会密集地进行各种海上航行的强化训练。 其次是积极预备登岛后的食物储备,除了对充足的大米与面粉进行防水包装之外。秦刚在婺州、越州地区找到了一种极佳的食物——梅干菜,它是将芥菜、白菜等绿叶菜的菜叶进行晾干堆黄,加盐腌制,再晒干之后装坛。这种梅干菜烧煮之后,香味扑鼻,具有解暑热、洁脏腑、消积食、治咳嗽以及生津开胃等等诸多的好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它极长的储存时间,向是江浙一带商旅外出时,随身携带的首选食物。 而且在大黄岛时,秦刚就已经安排伙食房开始提供这种梅干菜烧制成的各种菜肴,结果士兵们都非常喜欢吃,这就非常好了。接下来就会大批地腌制,并随着海船上运去后大量储备在那里,以确保士兵们在到了流求之后,还能吃到原来口味的食物。 再者便是茶叶与一些基本草药的储备,其中的茶叶几乎可以成为治疗绝大多数水土不服病症的灵丹妙药。随着登陆之后夏天的来临,相关防治毒虫毒蚊叮咬的药物也是采购与储备的重点。 在完成了对于登陆流求的所有思考之后,秦刚将这些天忙于训练神居兵的赵驷叫了进来。 “娘的!顾大生这厮总算是服气了。他二十个神居兵,对付不了我随便带过来的三个绿曲兵。”赵驷先大口喝了一碗秦刚给他准备好的茶水,口中骂了几句老手下。“我才离开一年不到的时间,这神居兵就被他带成这个熊样!” 前面说过,流求岛上多是土着,如果要是正面地进行阵列交战,一点都不用担心神居兵的战斗力的。但是真正需要预防的,就是这些熟悉地形的土人进行的各种偷袭与埋伏。 所以赵驷带了三个精通这方面的绿曲兵,到这里来磨炼这些高邮湖里出来的悍兵。就如他们最早与山哈人交手的结果那样,神居兵们一开始时都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遍。 “吃一亏长一智,等磨炼过后,到了流求,他们就都成了猛虎了!”秦刚随口评说了一句,便扬着一张纸对赵驷说道,“驷哥,现在和你一起商量一下我们的进军计划。” 赵驷一看总计划出来了,非常兴奋,赶紧过来坐了下来。 秦刚手里拿的是一张地图,虽然这张地图实在太过粗略、并不十分精确,但是在赵驷的眼里也是相当地震撼。 很简单,这时的多数人,极少见过地图。赵驷记得他在西军时,只有相当级别的军官才有机会在领取任务时看到过。 而这张纸上,大致地画出了一下两浙与福建的海岸线,在左上方的地方,标注出了他们现在所在的大黄岛,下方曲曲折折的海岸线边还标出一个温州港,那是后期为他们运送补给物品的主要出发地点。 然后中间便画了几笔波浪线,代表着大海,再斜向右下方是一个类似山头的折线——秦刚只大致画了流求岛的北半部,其余的目前并不重要——,在折线的下方,则认真地书写了“流求岛”三个大字。 “我查阅了大量的古书,大致找到了三国时卫温将军去的路线。”秦刚胡诌道,反正也没人可以对他反驳,“我们从大黄岛出发后,先是一直沿着这边的海岸线南下航行,先过了温州,然后便是可以到福清县,它那边会有一个叫作‘海上里’的大岛,南下的商船多会在这座岛上补充淡水与食物。我们便不必去了,只要远远的看到它,就可以从这里改向正东方向行驶。然后只要保持着方向不偏,差不多一天左右的航程,就能看到流求岛。” “就是这个尖尖头吧?”赵驷指着大致是今天基隆的方向问道。 “嗯!”秦刚点点头,又指着地图上从基隆位置向左再向下的海岸线处特意标出一个缺口道,“我们看见海岸后,这个地方是不太适合登陆的。” “为什么呀?”赵驷有点不解。 “那里的海边大多都是石岸,我们的海船很难靠近,又不清楚岸边的水情,万一把我们的船底撞破就麻烦了!”秦刚说得非常确切,就好像他已经去过那里一样,不过在赵驷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的心目中,秦先生就应该是这种“生而知之者”。 “所以,我们可以以这个海岸线为参照,沿着它开始向南航行,一直找到一个比较大的河湾口,这条河应该就会是淡水河。找到淡水河后,可以从它的河口驶进去,这里便就是我们登陆流求的第一站,我们要在这里建起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城镇以及港口。” “我明白了,就像是明州港一样,港口修在河水入海口的里面,这样停进去的船只,就可以避开海面上的风浪。而且还便于我们顺着河流往上游去开拓土地。这样极好,秦先生,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你说的这个什么什么淡水河,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神居兵了。”赵驷总算是明白了要找到河流入海口的重要作用。 “流求岛那里的气候很好,岛上多水、多树、多水果,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垦出大量极好的农田。宫十二已经着手在明州那里开始召募流民了。差不多等我们站稳脚之后,他就会安排送来第一批的流民。所有到了岛上的流民,我们负责向他们提供第一年的口粮以及种子,还有最基本的农具与生活物资,让他们自己去开荒。” “他们开出来的田地都怎么算?”赵驷问了一句关键的问题。 “所有开荒出来的田地都归他们自己所有。不过,在流求,我们还需要保持有军队来保证大家的安全,未来还需要建立管理与发展的机构,所以我们需要向他们征收田里产出的四成作为流求岛的税收。不过,在流求岛,这四成的税便就是所有的了,除此之外,没有人丁税、没有其他杂税、也不会有任何徭役,就是这么简单!”秦刚非常清晰地表达。 四成的耕田赋税,看起来似乎比大宋朝征收得还多,但实际上,许多失田农民租着地主的田,光地租就要缴五成以上。而就算是有着自己的田地的农民,在缴完了田赋税之后,还会有各种无法摆脱的人丁税、杂捐税、火耗税等等在前面等着他们。更可怕的还有极其繁重的徭役,新法推行后的免役钱、这个那个的钱,农民根本就算不清,自己需要总共缴上多少的税。反倒是像秦刚这样,直接一口价,非常简单明了地就收这一笔税。 “流求岛上没有徭役?那么万一我们需要修路、挖渠、筑城等等这些需要大量人手的事情该怎么办?”赵驷想得比较多。 “我们会向来干活的人另外付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不对于这些干活的事情反感,只要这些事情很多,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从中赚取到更多的钱。”秦刚很干脆地说,“我们既然收了农民的四成收成的钱,那这些钱就应该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也行吧!”赵驷也是苦出身,他虽然没有细算过账,但是既然他提出的问题,秦刚都是有过考虑了,那就说明不再会有问题。 而且,他从最朴素的思维出发,也是觉得这种简单直接的一笔税的方式非常不错,至少眼下就非常吸引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失去自己土地而一无所有的流民。 “之前我还说过登陆成功后,会给神居兵以一笔奖赏。”秦刚又补充道,“在这里,我也全部考虑好了,凡是去流求的普通士兵,授田一百亩、军官授田五百亩。不过,这个数量下的田地,需要他们让自己的家人去开垦出来。与其它田地不同的是,凡是在这个数目以内的田地则统一免税。但是只限于每人每家的固定数目,之后不论是别人家想挂靠过来的,他们花钱去新买来的,或者是自己家人再多开垦出来的,则与其他人一样,都是一律要缴四成税。” 这条政策吸取了大宋朝廷对有功名的读书人家里的田地统一免税的弊病。那种制度下来,对于每人手里的田地数目没有限制,那就会出现各种挂靠田地的现象。而最终,朝廷能够收到赋税的田地越来越少,而最终免去的主要赋奖品却开始集中在了那些可以免税的特权阶层手上。 每一个社会都免不了会出现部分特权阶层,像未来的流求岛,初次登岛之后的军队就会是一部分特权阶层,他们会相对于其它人拥有一定量的免税赏田。但是,这些免税的赏田已经明确了限额,所以就不必担心会因为别人的挂靠而出现数量失控的现象。事实上,一旦免税的赏田出售之后,免税资格也就结束,这样的田地原则上就不会扩增,只会慢慢地减少。 当然,历朝历代,土地的问题是最复杂的,秦刚目前对这方面管理的问题,考虑得还比较简单粗糙,先大致有所约束就行。主要还是因为淡水河流域的可耕种田地并不算太多,这里只是他选择进入流求岛的第一个根据地而已。 其实整个流求岛最适合大面积开垦的地方,是在南部浊水溪流经的后世台南、嘉义那里的土地,只是那里还需要大量的人丁、财力以及相适配的兵力支撑,眼下他觉得暂时还考虑不到。不过,只要能在淡水河这边站稳了脚之后,从岛上向南推过去,则就是非常简单且容易的事情了。 赵驷想了一下,又提出了他的新问题:“到了流求岛,又是开荒、又是建城,总是需要有一个人进行统一管理的,派谁去比较好呢?” “缺人啊!”秦刚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说道:“你觉得宫十二如何?” “此人懂兵、懂矿,这几个月以来,他在明州接手谈建在海贸生意上的事情,管得都很不错。而且这次大黄岛的应急后勤算是做得相当不错的,各方面能力都足够,唯一的问题就是跟咱们没多久,不知道是否可靠?”赵驷分析道。 “我和你的看法差不多,不过流求只是一个未开发之地,我是倾向于让他去试一试!再说了,岛上主要还有神居兵,军队这块不是还有着顾大生坐镇着嘛!”秦刚想了想,还是下定了决心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宫十二在流求登陆时期管理负责还有一个理由。只要淡水河那边的港口建起来后,明州的海贸会社就会迁移过去,这一块本来也是需要他去管着的,所以再兼管一下淡水河一带的开荒征税之事也是顺手的。至于再往后,是不是把流求岛的其它地方都交给他,就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了!” 赵驷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烁出别样的光芒,他从神居水寨那时下定了决心跟着秦刚,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秦先生决不是一个泛泛之辈,从京城到处州,在别人看似从天到地的巨大落差变化间,却似乎丝毫影响不到他的所有表现。 进军海外岛屿、部署新的城市开发,接下来可能是越来越强大的军队建设,越来越庞大的百姓管理,这样的节奏,几乎就是建邦立国的架势,可在刚才的聊天中,却显得是那般地随意与平和。 赵驷也颇为默契地绝口不提这背后的东西,只与他就事论事地商量着在登陆流求岛之后,极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 这样的深谈一直到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秦刚带了身边人出发赶回处州,毕竟从京城回来,他还没有回去见过老师。 而大黄岛这里的一切,则由赵驷继续进行训练。 在大多数人都能够应付三个绿曲兵的花式突袭了之后,赵驷又将所有人分成了两队,相互进行偷袭与反偷袭的应对,甚至还有那种半夜进行偷袭军营的训练,总算让这支部队变得有点水泼不进的感觉了。 而明州船场的第一艘五千料海船也如期来到了大黄岛。 这艘船在简易的码头处靠岸时,几乎所有的神居兵都涌了出来,并都看呆了。 之前他们过来乘坐的,已经是足以在高邮湖里横行霸道的大船,可是,要是与眼前的这艘海船相比,就像成人面前的孩童一样。 这样的一艘海船,不仅可以完全装得下这里所有的神居兵,而且同时还会有足够多的空余船舱装上各种装备、物资以及相当量的货物。 同时,这么大的海船,往往还会装载着好几艘的小艇,在接近岸边,以及顺河水入海口而上时,就需要用绞盘单独放下它们,然后派出少量的人驾驶着小艇去打探水情、或者查看其它的一些情报。 “从今天起,我们的人将会分成三批。”赵驷对着众人说道,“三天一个轮回,第一天出海进行海上训练任务,第二天回来休息恢复,第三天在岛上进行陆地集训任务。三批人如此轮换,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神居兵们除了继续感慨这艘船的庞大之外,都没有把这个新安排太当一回事。 不过,第一天的傍晚,当第一批出海进行海上训练任务的士兵们回来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一大半以上的人,下了船后,脸色发白、走路歪歪斜斜,甚至有的人一上岸就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岸上等候的人就觉得很奇怪,纷纷上前来问怎么了。 下来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最多就是两个字“晕船”。结果遭到了岸上还没出去过的人无情的耻笑:都在高邮湖上混出来的,居然还会晕船? 被耻笑的人有的斜眼看了看他们,有的干脆就紧闭着双唇,不作任何的辩解。 第二天傍晚,新一批下船的士兵同样地歪歪斜斜,而前一天出海的士兵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一个个地都站在另一边,带着嘲笑的表情看着,同时也以同情的眼光瞄着还未出海正在看稀奇的第三批人。 赵驷作为总教官,他全程参加了第一天的训练,在下船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第二天他坚持着又参加了一天,最终也是实在也撑不住了,只能在第三天时,安排了作为他的后备人选的顾大生随船监督。 这样的两轮训练下来之后,神居兵的状况虽然都不太理想,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吹牛的人几乎见不到了,都开始对大海有了深深的敬畏之心。 而第二轮结束后的情况,则明显好了很多。 接下来,便是绍圣三年的新年即将到来,赵驷则宣布新年里训练暂停五天,之后恢复开始第三轮海训。在这五天里,大家便在这座海岛上过一个特别的新年。 在宫十二的安排下,运往大黄岛的新年补给物资十分地充足。 第174章 适彼之乐土 秦刚回到处州之后,收到了章楶给他写来的信件,主要提到了朝廷计划要对整个两浙路官员作一番统一调整。 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新党对于朝政的进一步把控,章惇眼下迫切需要对一批之前已经出力卖命的党徒进行论功行赏,尤其是之前做事做出成绩的,都需要有一定的提拔。而且,一般情况下,大家总是希望去一些富庶的地区,或者直接入京成为京官。那就必须要把原来的好位置腾出来,安排到像是处州、温州、台州这样的常常用来安置贬官的地方去。 于是,这次拟派来知处州的官员叫刘泾,字巨济,总体上算是偏向于旧党的官员,更由于他个人因为喜欢并擅长书画,在京城时,一直与米芾、苏轼等人是书画方面的好友。于是,在这一轮的调整中,也算是要靠边站的人。 刘泾在元丰年间曾官授太学博士,在元佑元年时遭御史王岩叟弹劾,以不协众议罢知咸阳县。后通判成都府、知坊州等职。这次,干脆就直接被派到处州来了。 到处州任知州,对于刘泾来说,不是一个太好的安排,但是对于在这里的秦观而言,倒却是一件相对还算不错的结果。毕竟算得上是能够进行照顾的旧相识了。 而目前已经在处州代管州事很长时间的通判李尧,终于等了自己最终的因功升迁——由于原先的知温州官员的调动,他被提拔接下了权知温州的好职务,不仅是如愿以偿地在官职上前进了一大步,更是在城市上要比处州好了许多。 只是新拟任两浙路转运使的胡宗哲却是一个新党投机分子,章楶也不甚喜欢这个人,在信中特意提醒秦刚对此人须多加注意。 “老师,我此次入京之前,官家大飨明堂,宽赦天下,却独独不赦元佑党人,可见朝堂此风难以扭转。弟子只恐接下来的形势会更加糟糕,即使有章运使的承诺在先,也会有难有回天的那一天来到。”秦刚在介绍完这些情况后,不无担心地说道。 “哪里的话!为师可不担心自己这边的事。徐之你此番进京,能够越次入对,可见官家对你的器重。你只须认真做事,报恩于君主,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发展。”秦观却是不以为然,一心为了秦刚眼下的仕途顺利而高兴,“而且,你又能得到质夫的赏识,那便是在官场上有了贵人之提携。为师的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秦刚思考了再三,还是决定将自己自京城回来的半路上临时作出“登陆并开拓流求岛”的决定,以及之后在明州大黄岛的一番安排,向秦观和盘托出。 饶是秦观之前对于赵驷跟着秦刚在处州折腾出的动静已经有了不小的心理准备,但再与此时所说的“登陆流求”的计划相比,依旧是震惊无比,以至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秦刚知道,自己的老师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并理解,于是没有再开口,只是默契地在等候。 “徐之,你可知你将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吗?”良久,秦观才艰难地吐出这一句问话。 “我知道!但绝非老师所想的那般。”秦刚坚定地回答,进而解释道,“流求乃无主荒岛,化外之地。人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去那种地方。此次进京前,我在杭州与润州有机会调阅了这几年的江淮田赋之情况,老师可知,在这表面的盛世丰年底下,到底会是如何地朽坏与不堪?就说今年,我们四海银行发放出去的青苗贷,能够帮助到近九成的农民因此而渡过了一年中最难熬的关口,并熬到了秋收并偿还了这笔贷款,这是我报给朝廷的数据。但是之后呢?这些农民好不容易因此节省下来的可怜一点开支,却又在无休止的秋冬徭役以及无端上涨的田租中被剥夺怠尽。最后,还是有大量的农民无奈地被迫卖掉了他们的土地,两浙路今冬的失地流民至少要比去年还要增加两成。” 这样的数据与情况令秦观再次地震惊不已。 “包括这些栝苍山中的山匪,老师你都接触过他们。在入山之前,他们都是良民,都是愿意自食其力的百姓,就是因为没有了土地,又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唯有去当土匪才有可能换到一口饭吃。所以,您也看到,之后只要能有干活的作坊收留,他们哪里还愿意留在山寨中?” 这点秦观是亲历之人,他无从反驳。可是这么多来的儒家教育,让他永远只会去寻找自身的问题、承诺对于皇权的绝对顺从,就连像秦刚这次只是简单地回避出海,却仍然是他固有观念中所绝难接受的。 “老师还记得诗经魏风中的那首《硕鼠》么?”秦刚提及了这首诗后,便顺口吟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是啊,秦观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弟子引用的这首《硕鼠》面前,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秦刚的做法的确无可厚非。 秦观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子,从一开始起就无意于官位与权力。在这个大宋王朝,秦刚虽然不是最多次拒诏的人,但他却是位置最低的拒诏人。 从最早毛滂写给他的书信中,他就知道这个弟子最大的心愿是保护自己身边的亲人好友过上幸福平淡的生活。但是,一旦连这种最基本的“幸福与平淡”也难以保证时,他便会化身为最英勇的勇士,从平城到处州,又从明州看向海外,这个弟子弄出了这么大的手笔,其实其本质不过还是一种回避、只是重新去寻找一片心目中的“乐土”而已。 而且,昔日诸如陶渊明这样的隐士,不也是最终选择去歌颂那个幻想中的桃花源么?各位文人志士,又有谁会去批判桃花源里的村民不缴赋税、不设官府呢? 此时的秦刚,不过是将这种幻想,不再局限于纸笔的勾勒,而是动用了海船与部队,去真实地争取而来罢了。 秦观缓缓地叹息了一声,却问道:“那徐之可是计划就落脚流求了么?” “那倒不会。”秦刚却说,“秦秋时的冯谖曾为孟尝君经营‘狡兔三窟’。而这流求岛,不过是我为身边亲友以及老师您所经营的一窟而已。更何况,我对章运使有过承诺,而之前在京城时,便已经听说西贼极不安份,一旦西北战火燃起,无论是从报答章运使的知遇之恩,还是要从民族大义出发,弟子都理当随其征战。” “那自然是好!”秦观点头称道,“言而有信,乃是大丈夫所为也!” 秦刚也就没有说再多的话。 其实他今天将流求之事全盘托出,既是不想有任何大事瞒着老师,同时也相信以秦观对他的信任,就算是不赞成,也不至于会进行强烈的反对。 同时,他还有一个暗含的心思,那就是,流求目前只是开辟了一个淡水河口的根据地,临时让宫十二来管着尚可。但是随着整个流求岛开发建设计划展开之后,流求将会不断扩大到一州、一府乃至于一个路的规模,到那个时候,以秦观的治事眼光与手段能力,将会是他目前在身边目前最合适的主事之人。 当然,对于秦观而言,这并非只是简单地管理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如何克服传统读书人在内心深处对于这等类似于割据自立行为的天然抵触情感。 当然,目前谈论这个为时还早,秦刚此时所做的,只需要在老师的内心深处,留下这么一颗种子足矣。 处州的新年,简单而温馨。 朝华在这里度过了第二个新年,虽然没有了京城那些熟悉的邻居以及繁华的街市,但是她却极其满意处州这里的宁静与舒适。 而且,从第一年秦观在监酒税务的位置上带给处州百姓的实际好处,还有第二年坚守处州城并取得守城大捷的功劳,在这里,到处都能感受到全城百姓对她们真心实意的尊敬与爱戴。就连她上街买菜都能时不时遇上坚持不肯收她钱的菜农菜贩,让她对于能跟随秦观来到这座南方的山城而感到万分地满足。 古代的士人是极度缺乏自我照顾能力的,更不要说再加上经济方面的紧缺因素。 所以,秦刚基本可以确定,历史上秦观的英年早逝,理应与他从处州开始就无法克服的穷困生活条件息息相关。 既然,他已经成功地改变了一些情况,比如让朝华留在了秦观的身边,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得好好拜托这位小师娘了。 而戚老夫人则更不用说了,这两年在处州的生活基本无需操心。 平时的生活中,不仅有着朝华的细心服侍,还有从高邮秦家庄带来的帮佣搭手,住的地方也是更加地宽敞舒心。 唯有的一次,便是那次的山贼围城,听说州里的通判、都监走投无路来家里请秦观出山。 戚老夫人可没有那些小户人家女人的狭隘思想,明知道儿子如果应了这个请求,就会冲在守城的一线,几乎会是站在了最危险的前沿。但她还是在关键的时候,给了儿子最重要的支持。 虽然之后她在家里,是整日整夜地拉着朝华,为儿子的安危而担惊受怕,更是为儿子能够力挽狂澜为保卫住处州城而向佛像不住地祈祷,一直到等来了处州大捷的喜报。 新年过后,章楶先前透露过的这些任命便陆续下达了。 最先到任的便是处州的新知州张泾,他到任后倒是客气地请来了秦观,先是追叙了他先前与苏轼之间的友情,然后便明白无误地表示,虽然他来处州也算是受贬,对于秦观的起复也帮不上忙,不过照顾好他的基本生活,不至于让各种窝心刁难的事情在处州发生,这点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当然了,秦刚也会代表自己的老师,对刘知州的关心与实话实说表示感谢,并表示,处州城的一切都会继续延续之前与李通判之间的良好合作。 随后,通判李尧便接到了前往温州就任的诏书。 在出发前,李尧专门将秦刚请去一叙,秦刚自然明白他的真实想法,当然也带着自己的打算,携了一份重礼前去为其饯行。 “高远兄此时高升,又是海边大州,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啊!”秦刚上来就是一顿恭维。 只可惜李尧听了后却摆摆手道:“徐之是拿我打趣了。这温州孤悬海边,内陆交通极其不便,要说做海贸,却是无法与明州、泉州相比,最多给他们做做中转地。况且温州之境多山少地,物产不丰,却是比处州好不到哪里去啊!” 自从处州保卫战之后,秦刚与李尧的来往还是比较多的。虽然说,这李高远对知州官位的谋求之心重了些,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州城被围之时,果断地去作出请秦观这个罪官出山的决定,从这里也可看出他多少还是具有一定决断之心。 而在之后收伏栝苍山二十四寨山匪的过程中,他也是个明白人,不可能看不出秦刚在其中收编相关势力,布局州县各处的生意之举。但他居然依旧能够保持着“难得糊涂”的心态,任由秦刚在各县安插效用勇敢,却只须确保自己能够享用这一政绩功劳即可。 在他的眼中,只须看重两个关键之点:各县赋税稳定上升,地方治安大幅好转,这便是他的政绩,也是他这次能迁升知温州之位的重要基础。 “高远兄,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人。”秦刚有点懒懒地说道,“所以章运使才让我在有空的时候偶尔去下催纲司在杭州设的衙门就成。所以,在处州可以与高远兄做生意,到了温州也是一样,而且可以做的生意就更多了。” 李尧的眼睛一亮,他要的就这样一句话,所以便笑眯眯地说:“不管温州、处州,都是江淮发运司的辖地范围之内嘛。而且,要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温州的确是有更多的优势。所以,无论与公与私,徐之贤弟一定不能忘记要拉为兄一把啊!” “既然高远兄这么说了,小弟眼下倒也真有一个在生意可以与你好好地合作合作的。”秦刚见其说得坦诚,便也就抛出了想法,“这两浙路的各地,甚至再西一侧的江南西路,都是人多地少,失地流民甚多。前些年,朝廷多会收拢他们,编成厢军以防有乱。只是眼下朝中裁撤南方厢军的呼声甚高,高远兄应该听说了吧!” “正是啊。”李尧一听便皱起的眉头,“这裁撤厢军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后患无穷。原想当初,地方为何有了这么庞大的厢军,还不就是因为这帮人没了土地,没法生活,怕他们聚集为匪,才去收拢了起来。可是现在朝廷一句‘没钱了’,就要把他们裁撤了,可裁撤之后,要让他们往哪里去呢?跑进山里不就又成了山匪么?到了那个时候,剿匪又得再养兵,出兵又要花钱,这前面省的钱又是干什么的呢?真不知朝廷那帮人是怎么个想的!” “朝廷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缺钱是他们眼下遇到的问题,所以裁撤厢军,就可以很快在解决掉缺钱的这个眼前问题。而高远兄刚才所说的匪患的问题,却可能会是在一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在他们的担心之中啊!”秦刚笑眯眯地看着他。 “唉呀!可是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守一方之土,就得担一方之责。明知一两后就会发生的事情,眼下无论如何都得预防预防啊!”李尧此时所讲的话语,倒还真的是充满了拳拳的报国爱民之心。 “李知州一心为民,秦刚十分钦佩,若有可能,愿将全力相助。” 李尧不由地心里一动,赶紧发问:“可是徐之手头有什么良策可以教我?” “良策倒也谈不上。”秦刚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说,“正好我在明州的海贸会社经营得还算不错。海船在南下的半路上也曾发现了几个无人的海岛,这岛上倒也有些平坦的土地,只是无人耕种。所以,我在看到了这里要裁撤厢军的事情,便就在那里琢磨着。假如这些被裁撤下来的厢军,他们要是的确没有好的去处的话,不如就来和我签订一个契约,安排他们到海岛上去开荒种田,他们可以获得一份安定的收入吃饱饭,而我也可以从中赚一点种田卖粮的钱。你看看,这样子算不算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好的啊!”李尧却没有秦刚预想的犹豫与担心,实在也是他与秦刚这两年的交道打下后,向来不会在大事上对他有所怀疑,“李某也曾听闻,有人在明州以东的无人海岛上开垦庄园,耕种些粮食。虽然说偶尔会有海上大风侵扰,但是经不住这开发的成本极低,而且赋税也因官府无力上岛查看,随便报一点就可以了,获利倒也不错。徐之老弟的这个想法甚是不错。” 当然,李尧的赞赏,是因为这样可以帮他尽量解决掉裁撤厢军之后所产生的社会隐患。 其实有能力开发海岛的,多半只会是海商,而海商本身贸易的利润率,又不足以驱动他们去做到海岛上种粮的这件事。先前也曾有明州、台州及温州的官府对外鼓励过这些事情,甚至还会提出海岛上的庄园三五年内免税的条件,但实际上,真正愿意做此事的人还是太少,李尧赶紧就这点尽可能地鼓动秦刚去做,希望他决定了之后不要再变卦。 “两浙路还有江南西路那里都会有一些裁撤后的厢军。我也找人去和他们谈了,只是一时之间,这么多的人口都要通过海船去海岛上,如果是从明州码头走的话,则太过于显眼。所以,我是计划让他们都从温州港这边走。”秦刚继而说出自己后面的一些想法,“不过请放心,凡是温州这边走的人,我会按人头数量,都会再给高远兄一笔过境费的。” “哈哈!我就知道徐之老弟不会亏待于我。这些事情,好说好说!”虽然听着秦刚的说法,他这一次似乎搞的动静挺大,并非只是简单的几十几百人的规模。不过,这李尧原本就是一个胆大之人,而且这些人不过只是从他温州港过境一下,更不要说,他还可以按照人头,从中收取到了额外的一笔费用。对于这样的事,既然是事后查到了,也可以以自己认为如此的处理,将会给地方官府彻底消除裁撤厢军之后所产生的隐患。而关于秦刚这样的行为,到底算是买卖人口呢、还是劳力交易呢?李尧则根本就不在乎。 是的,这事要是换是毫不认识的陌生人来做,那就是妥妥地拐卖人口了! 同时,李尧也十分清楚,缺少了他的支持,秦刚直接去招募这些被裁撤的厢军也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虽然这些昔日的流民,被编管成厢军之后,就已经是一度丧失了人身自由,但是好在他们都还算是待在了家乡原地的附近。而这次的招募,却是需要他们登上海船,前往茫茫大海的未知之处。 只有加上了地方官府的支持与认可,这才相当于有了官府的背书,许多事情在执行起来,也就自然会变得顺畅了许多。 紧接着,李尧因为了解过四海银行在杭州、明州等地的分号情况,也提出了希望能在温州新开设分号的要求,在得到了秦刚的承诺之后,也十分爽快地同意将温州赋税征收期的赋税土匪的暂存以及节余悉数存入四海银行的条件。当然,秦刚另外给的前提条件就是将此部分的利息全部打入他李尧在四海银行内的个人账户里。 毕竟,对于官府来说,之前的这些款项存在钱庄里,可是分毫收入都没有的啊。 因为这一次与李尧谈得非常顺畅,秦刚决定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可以再多跑几个州,让自己这个“人口贩子”的生意做得再大一些。 第175章 河口筑秦城 秦刚这边的事情比较顺利,大黄岛那里的进展更是出奇地顺畅。不仅船场交船提早了一个月,神居兵们也比计划中更快地恢复了在海上的作战能力,甚至还在赵驷的指挥下,他们还完美地复制了之前在湖里所能做到的接舷、跳帮等水上作战的技巧。 令秦刚有点意外的惊喜是,在李峰大约得知了需要到大海之外开拓根据地的消息后,他竟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地畏缩,而是找到他,主动提及想与舰队一同登岛,并由他来配合完成登岛后的各项建设支撑工作。 同时,在他的影响下,处州格致院新招收的学生中,有三成左右的人都愿意与他同行。 当然,这三成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与李峰的出身相仿,都是家境贫寒,渴望通过自己的冒险与探索,改变家里未来的生活状况。 于是,在经过完整细致的的分析评估之后,秦刚与赵驷决定,舰队出发时间,提早到三月初开始。 旗舰便是第一艘完工的五千料大船,秦刚将它命名为“卫温号”,另外四艘三千料的海船紧随其后。 这次的出行,除了所有的神居兵之外,赵驷还调用了少量习水性的绿曲兵。由于处州这里近一年多的经营,早就储备了足额的铁甲与龙泉新式刀枪武器,并给所有上船的弓手,都配上了足量的神臂弓。 同时,跟随船队出行的,还有宫十二以及第一批成功招募而来的流民三百多户近千人。船上自然也装载了足够的首批口粮、种子、农具以及各种必要的开发建设物资。 当然,黄小个也以秦大爷身边不能少了照料的人为由,而挤上了这艘大舰。 在“卫温号”上,宫十二正在详细向秦刚汇报这次出发前的所有详细情况。因为之前就曾有过一定的积蓄,到目前为止,整个准备工作,也就花费了秦刚从神居水寨带来的二十万贯中的七成左右。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流求岛的开发与人员安置还未开始,此次出发的不过是区区千余人左右,巨大的花钱缺口还未出现。 前往流求的安排,秦刚之前已经和宫十二讲过,对于这样的一项重任,他自然是欣喜不已。 从铁壁山到处州、再到明州、再到这大海之上,宫十二非常庆幸自己能够遇上了秦刚,让他从一个根本看不到前途与未来的山匪,能够接手于这些看起来就令人激动不已的大事。他一直记得船场里所流传的秦刚所说的那句话: 我们未来的征途方向,一定将是星辰大海! 而他,终于能够成为前往这个令人激动的征途方向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卫温号载着所有的神居兵们从大黄岛出发,在出发之后,这座小岛的历史使命也就彻底完成,他们尽可能地清除了在岛上曾经留下的各种设施,估计只要经历过今年夏秋时节的几场飓风之后,再多的痕迹,也将不复存在。 在明州外海的某处,卫温号等来了其它地方汇合而来的另三艘海船,那上面将是第一批前往流求岛进行开荒的流民。 而汇聚之后的四艘船,组成了一支极其普通的船队,从外面来看,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之上,一点也不起眼。 启程之后,船队就一直没有离开西侧的海岸线太远,相当于还在近海航行,大家都还比较定心。在终于看到了福建路福清县的“海上里岛”时,秦刚便下令,全队开始转向正东方向航行。 很快,地平线慢慢消失在了身后。他们目前航行的海面,已经算是后世被称为台湾海峡的北端区域了,当然在目前的季节时,是不太会有较大的风浪。 只是在之后持续航行的大半天里,船队的前后左右都是茫茫一片不可辨别的海面。 虽说此时的宋人已经在海船上配备了指南针,可以分得清航行的精准方向。但是,出于对未知大海的恐惧,极少有人敢去尝试离开海岸线太远的航线,因为他们不敢判断,最终船只会航行到哪里? 但是,因为“卫温号”上有一个虽然从没出过海、却在心中有着一幅世界地图的秦刚,他清晰且坚定地笃信,从福海县向正东方向航行,必然就会遇上流求岛的最北端基隆地区! 这是一条绝对不会出错的航线。 当然,眼下也没有人胆敢质疑他! 又经过了一夜的慢速前进,当大多数的人还在感慨于初次看到海面上的日出奇观之时。突然就听到桅杆顶端上进行观测的水手欣喜地大叫道:“陆地!陆地!我看到了流求陆地了!” 大家立刻涌到了船头,顺着水手指着的方向极力望去。 虽然目前在船头的人,看到的依旧还只是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但是没过多久,赵驷就已经看见了秦刚曾经在纸上给他画出过的那个“尖尖头”,他喃喃地说道:“那就是秦先生所说的鸡笼山么?” 秦刚微笑着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地下令:“全队靠近海岸线后,转向南方,沿岸航行,注意搜索河湾入海口!” 听说了流求岛就在前方,船队里的所有人都开始放松了下来。 此次招募而来的水手,原本在船队离开了他们熟悉的航线后就一直在心底里嘀咕,因为他们中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在在海的东边航行一天左右的海程后,会有一个大岛,而在此时,终于在看到了连绵不绝的海岸线之后开始真正地服气了。 尤其是在秦刚的指挥下,整支船队向南行驶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在经过了三四个过于窄小的入海河流之后,又如其所言那样,发现了一个非常开阔的内河入海口,更是对这个年轻的船长信服得五体投地。 依照之前的安排,从“卫温号”上放下了四条快艇,赵驷坚持上了第一条,每条艇上配备了一支小队九个人的规模,率先进入了河口。 前面的两艘负责察看两岸与前方河道的情况,后面的两艘还带着测量河道深浅的工具,为后面的船队进入而检查航道。 船队在快艇的引导下,开始正式驶入内河,只见河道缓缓地开始收窄,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并没有明显的人烟迹象。 船行了两里左右,出现一个较大的拐弯拐向南方,秦刚目测这里开始基本不太会受到潮汐的影响,而且东侧出现一片非常大的空地,便下令船队下锚,前方的小艇开始登岸并进行警戒。 在大黄岛的训练中,所有的神居兵都反复演练了在登陆时遭遇到敌人、甚至是袭击的情况下,如何快速设置防御线,并建立滩头阵地的战术战法。 而这次,显然他们的运气非常好,在这里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土着人,在小艇返回去接更多的兵士登陆时,第一批的突击队员已经开始谨慎地将防御线推进到了河岸向内数十丈远的空地边缘,并开始向树林内进行侦察搜寻了。 第二批的神居兵上岸之后,带去了各种伐木工具,开始清除树林的边缘,尽可能地扩大河岸平地的面积,然后再使用砍下来的树木,在岸边为大船修建最简易的栈桥。 秦刚所在的“卫温号”由于吃水深,依旧停在较中间的河道中,然后另外的四艘三千料的船只便分别贴在了它的身边,在探测清楚了河道水情之后,其中一艘尽可能地接近岸边后下锚,而栈桥则以此为标准向河中的这艘船延伸建造。 这样子的话,几艘船之间再用跳板进行连接,最后通过最靠近岸边的那艘船,接上即将修建好的栈桥,以便于船上的货物搬卸,以及随行的流民上岸。 这些流民,显然没有神居兵所经历过的适应性训练。虽然这一路之上的海上风浪并不大,但也有三四成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晕船反应,他们急需要登上平稳的陆地,尽快进行休息恢复。 随着大多数人都上岸之后,河滩上靠近船只的地方已经十分拥挤了。 宫十二带领着几个人正在指挥上岸的流民进行集合,睛身体感到不适的人原地休息,而另外感觉还可以的人,则开始指导他们划定不同的区域开始搭建临时的帐篷与简易棚屋。 而神居兵则有条不紊地在外围开始挖壕沟、修建栅栏,迅速圈围起一个相对安全的营地。这将是他们在流求岛上的第一个根据点。 秦刚与赵驷上岸后,看到了河岸偏北方向有一个较高的山头,于是带了几名卫兵,又叫上宫十二与顾大生,一起过去登上了顶部。 几人站在山头最高处,发现这里果真是一个俯看四周的好地方,向西北方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进来的那个河口,而从更加东南的方向看过去,是从更远的地方流过来的淡水河,流经这里的山脚,流向北方,再立即折向西,最终流入西边的大海。 “明天就在这里建一座警戒岗楼。”秦刚指了指脚下,“岗楼四周还要修一座小型的哨所,安置一个小队在此实行警戒。这里就可以与营地里实现相互配合的立体戒备。” 的确,这样一来,山脚下的那处营地算是有了比较可靠的保障。 “你们过来看一下,这里的确是一个筑城的好地方。就在这个河岸,先把我们的港口与码头建起来。然后沿着港口向里面延伸,我们在东、南两个方向以河为界,以此山头为中心,划出一块边长为五里的区域为第一期的筑城区,然后再延伸两里为未来的发展区。这两块区域先不急于修建,只需要把四周的界碑范围打好。然后在这七里宽的界碑以外,就可以优先开垦农田,安置今后不断过来的流民与裁撤下来的厢军。” “还有河对岸的那片平地,只要把那里的树林都砍伐干净,也将会是极其不错的耕地。只是这些耕地在分配出去之前,一定要做好整体的规划。” “神居兵在这里的主要职责就两点,第一,就是不断向内陆侦察,找出可以不断拓展发展的区域,打好垦殖的前站;第二,以这座即将筑好的城池为中心,做好所有前来垦殖的百姓的安全保障,击退任何有可能威胁我们的潜在敌人!” “既然我们已经定好了要在这里筑城,那筑好的这座城总得要起个名字吧?”赵驷一边看着一边喃喃问道。 “属下觉得,既然是秦先生带我们来到这里,这里的第一座城就叫做秦城吧!”宫十二率先提议道。 顾大生一听便大笑道:“宫兄弟拍的好马屁……”但是被赵驷瞪了一眼才讪讪住口。 宫十二却是涨红了脸对他怒目而视。还是秦刚笑笑道:“叫秦城也好,不过不是我秦某之秦,而是统一华夏诸的大秦之秦,再往后,我们可以一路再南,再修的第二与第三座城便就叫作汉城与唐城!” 宫十二也看了看山冈四周,建议道:“这里到处都是树木,反正开荒的初期需要用到大量的木材,可以先以树木简单起围起栅栏,再先修建一批木屋,这些都算是临时的安排。这座岛这么大,等到接下来,属下带人再往内陆去,一旦可以探出石灰矿、黏土这些东西后,便就可以建窑去烧砖筑墙了!” 赵驷也和顾大生从这里看过去,迅速确定了几个需要修建岗哨与箭楼的关键位置。 在秦刚的指指点点之下,另外四人望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内心都充满了无限的欣喜。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顾大生的手下所考虑的将会是安全问题,首先要做好的是第一个营地的安全,不仅仅要完善这一营地的所有防御栅栏,而且还有四角关键位置的箭楼与暗堡。只有这一块地方的安全得到了保证,才会与宫十二一起去测量并划定秦城的一期与二期的城界,再以营地为地点,开始沿着城界,慢慢向外围进行防御栅栏的修建。 之后,宫十二便带着这第一批过来的流民代表,给他们大致划分了在城界以外适合开垦的区域。然后再由每家都去各自选认自己有能力开发的区域,然后再分别以树木打上显眼的标志。 因为这批过来的不过三百多户,大家都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不仅仅先是围出了自己准备立即去进行开垦的田地区域,甚至他们还会有意无意地建议邻居选出的区域与自己之间留下足够的待发展空间。 “反正这流求岛大得很,咱们为什么一定非要紧贴在一起呢?是不?我们可以在中间多预留出一些空的区域。等到咱们有余力了,便一家开发一半,岂不是更好?” 于是大家都很默契地把各自的地盘散得开开的。当然,这样一来,带给顾大生的压力就变得很大,因为秦刚交给他的任务,除了确保来到流求岛的所有人当前的安全以外,这开荒的流民发展到哪里,他的保卫保障工作也必须要跟进到哪里。 经过与宫十二的交涉,顾大生便再次约定所有开荒流民,他们的自建房屋必须尽可能沿河建造,这样便于一旦发生意外时,他可以通过快艇的帮助,以提高调兵响应的速度。 而且,在他没有完成各个主要防御点的分布建设之前,所有开荒的流民在天黑之前,必须先行统一回到最开始的营地里报到并统一休息。 于是,热火朝天的登陆开荒行动便开始拉开了帷幕。 在林地里开荒,首先要将大树逐一伐倒,树枝进行晾晒后留作柴火之用,而树干则是作为为自己修屋造房所用的木料,再有多余的,便会统一运至筑城区内,支援那里的建设。 接着,地下的树根还得挖出来,同样分解之后通过晾晒成为最好的柴火所用。 最后,有经验的流民会进行防火带的设置,在确认完成后,开始对这一片区域进行一次烧荒,便可以基本清除掉了地面上的绝大多数杂物,而烧完的草木灰,只要通过一次的深翻犁地,也会对这片土地的肥力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 李峰此番的前来,则是为整个建设工作提供着工具支持、技术指导的重要工具。 首先在下船的时候,他便带人在临时码头搭起了一只巨大的龙门吊,关键是在高大的巨木框架下面挂着动滑轮组,这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装置,居然可以让一两个人就可以轻松吊起极重的货物,让一件件的东西非常快速地从船上吊装并卸到码头之上,很是令众人对此感到惊奇不已; 其次这些流民在开荒时,在他们的指导下,用上了专门针对开荒工作而设计的一整套锯斧锤的工具,这些工具,都是充分利用了杠杆、锯齿以及旋凿方面的科学原理,让原先显得非常吃力与繁琐的操作,变得更加简单与高效。 最后,他们则提前在最近的山溪及河流旁边开始修建起一座座的水车,这些水车以及配套的输水管道,不仅解决了接下来生活区的用水问题,还通过水车,为之后要做的许多事情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基础动力。 总之,凡是李峰所做的工作,在那些流民的眼里,都成了极具神奇魔力的东西。 秦刚承诺过,下一次将会往岛上运来一些耕牛马匹等牲畜,这里的土质非常地不错,对于烧过荒的土地再翻犁一遍,基本上就可以成为可耕种的生田了。 正因为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无比的期望,有人为了能够尽快将属于自己的耕田开垦出来,刻意地推迟了回营地的时间,总是想能够趁着太阳还未完全下山之前,再多砍几株树、多挖几只树根。 所以,在第三天傍晚,还有几户最边缘的流民户未回来。顾大生不敢掉以轻心,再次派出了一支巡逻队前去催促他们回营时,突然就有意外的状况发生了: 更远方尚未开始清理的树林里一阵枝叶晃动,先是射出了几支并没有太大力道的箭枝,还好并没有射中人,接着便冲出了十几个头插羽毛、身着兽皮的土着人,手里都是拿着非常粗糙的棍棒、木矛,只是这些土人的出现非常地突然,看起来的确很是吓人。 正在忙碌工作着的流民大惊,有人在惊慌之余都一跤跌到了并不是很平的泥地里,一时之间竟然都爬不起来。 不过,训练有素的神居兵却在意外之下,立即镇定下来,迅速地冲到这些流民的身后,列出了一个七人的鸳鸯阵,仗着他们全身披甲,都不太需要盾牌遮掩,直接迎着冲过来的这些土人迎杀上去。 而鸳鸯阵的威力自然又岂是这些乌合之众所能抗衡的,两边的队伍一旦交手,土人们便纷纷被击倒,神居兵这里却毫发未伤。然后便有胆大的流民,还会上前帮着绑起那些被击伤的土人俘虏。 这时,树林里传出一阵他们从未听过的鼓声、还有很怪异的类似号角的悠长号声从远而近。看来刚才这十几个土人只是前锋,大部队还在后面,正在赶过来了。 神居兵的队长面色凝重,但他明白,营地就在自已身后的不远处,所以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指挥着打扫这里的战场,那些简陋的武器就不管了,将一些被击伤的土人都绑起来,并让流民押着他们迅速往营地回撤,他们依旧保持着稳定完整的阵形,在后面缓缓地撤退。 两天的时间,热情高涨的流民已经将圈出来的耕地向东延展了四五里地。 好在,当他们基本已经看到营寨的大门时,远处才慢慢逼近过来了一大片土人,目测竟然大约会有千人以上。 不过,因为看到了这边的敌情,营寨里的警戒鼓声也已经响起,根据寨门前的空地情况,又开出了三个小队,与原本押后的那队人一起,在寨门前排出了四个方阵,俱是衣甲鲜明,刀枪锐利。 同时,寨门外的栅栏内还在内侧半腰处修建了便于站上去的台阶,弓箭手拿着这次带来的神臂弓尽数布了上去。 也许是营寨这里的防卫阵势吓住了对方,黑压压的对方渐渐平静了下来,阵前开始出现了一个头上戴着非常高大的羽毛冠的土人,像是他们的首领,先是叽哩呱啦地吼叫了半天。等了一会儿,又上来了另一个头上羽毛冠稍小一些的土人,双手高举着一根不知被什么东西涂成白色的树干,慢慢地走了过来。 秦刚与赵驷已经在寨门口看见了,便挥了挥手,让手下把这个土人带了过来。 那个土人一边走,一边又惊又喜地看着两边的士兵,等看到了全副武装的秦刚与赵驷面前之后,立即跪了下来,口里竟然说出了半生不熟的汉语:“天兵降临,小民有罪。” 第176章 意外的收获 秦刚便大奇,立即叫其起身说话。 虽然此人的发音很是糟糕,但是毕竟说的还是汉语,再加上手势的比划,连蒙带猜之下,总算可以弄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他们介绍自己是“开答开拉人”,秦刚略略一想,就明白他们便是流求岛上的原住民凯达格兰人。当年的卫温入岛之时,他们的部落就曾与在此地扎营的吴军有过密切地接触,并从吴军那里学会了诸如耕种等等许多先进的技术,还有人与吴军通婚并学会了汉语。 后来,吴军要离开这里,有许多愿意与他们一起大陆的族人也被带走,走之前,他们相约,在一定的时间后之,卫将军还会带着大家再回来的。 只是卫温回到吴国后,却卷入了国内的政治斗争中,直接就被入狱后诛杀,而留在大陆的所有人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回到这里,这些情况都是这些凯达格兰人所不知道的。 于是,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在部落里的祭司,不仅留下了关于卫温所率领的天兵还会再次回到这里的传奇故事,并且把一些基本的交流汉语作为保持与天兵沟通的特殊技能,一代代地由祭司家族传承至今。 淡水河口的这一片土地相当肥沃,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开垦使用,就是为了传说中的天兵再次回来而保留的圣地。 所以,在前一天,他们发现了来在这里开荒的一些人之后,认为圣地受到了不明之敌的入侵,而且因为发现的人数太多,便花了点时间去召集起了更多的人手前来进行驱逐。 可是一旦接近了营寨,首领就发现迎战的神居兵的穿着与装备,竟然与他们传说中的天兵十分地相似,于是赶紧叫出懂得天兵语言的祭司,也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前来进行联络。 赵驷还没醒悟过来,秦刚便立即伸出手比划着说道:“我们,天兵,回来是带着和平友好,是来帮助你们的,可以请首领过来一起吃饭、喝酒。” 祭司大喜,立即回去禀报,土人们迅速地撤退散去,最后只有祭司陪着首领带着两三个随从再次过来,非常恭敬地拜见了秦刚。 经祭司介绍,首领名叫大乌腊,祭司名叫佐拉。 秦刚则带领首领、祭司等人进入营寨参观,才两三天的时间,营寨里就已经矗立起了大大小小的十几处木质营房,而且其建造的美观与牢固程度,足以令这些土人叹为观止,再看到神居兵的鲜亮装备与严明军纪,更是对于他们的天兵身份再无怀疑。 秦刚摆下了一桌酒席招待大乌腊。 在来之前,为了确保士兵与流民尽量不要发生水土不服的问题,因此对于食物以及调料方面的准备非常地充分。 所以哪怕是现在临时拿出来的菜肴,每一样都是当地土人从未见过地精美与可口,尤其是秦刚拿出来的美酒绿曲醇,一经入口,如饮天露。 听闻秦刚将会赠送他十几瓶这样的美酒,首领大乌腊简直都乐坏了,他赶紧叫过身边的人,员叽哩咕鲁地吩咐了几句后,那人便迅速地离开了。 一旁的祭司佐拉赶紧解释说:“礼物,礼物,送还天兵,回去拿来。” 差不多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帐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赵驷一拍桌子叫道:“怎么回事?进来说话?” 外面的亲兵此时进了帐篷,却是一脸震惊地禀报道:“秦先生、赵大将,你们快出来看看吧!” 大乌腊却是很高兴地说了一句土话,而佐拉也笑着说道:“礼物,礼物,来了!” 于是一同走出帐篷后,秦刚与赵驷一下子也看呆了: 帐篷外面推来了许多辆的简陋木车,运来了差不多有十只粗陋的木箱,但是木箱的盖子打开后,里面的东西却发出了夺人眼光的色彩。其中四只较小的木箱里装的竟然是满满的金饼,而另六只稍大的木箱里装是的都是银饼。 佐拉很得意地说:“天兵要求的,攒存的,这是一部分,东边还有。” 秦刚一下子听到了重点,现在运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在更东边的地方存着呢。 原本他优先选择在流求岛北部登陆,也是存了想让宫十二去附近探寻金银矿的想法。流求岛的北部的确是存在着一些金银矿的矿点的。 现在看来,卫温当年就已经在这里发现了金银矿,并教会了这些土人开始对它们进行了开采。虽然说他们的开采技术很落后,目测了这些金银饼的纯度也并不是太好,但是毕竟从当年到现在,算一算也是有了近八百年的积存。 秦刚之前口口声声是沿着卫温的路线前来流求,把这次航行的旗舰也命名为了“卫温号”,却不曾想,到了这里之后,真的还就因为卫温而享受到了他当年开发流求所遗留下来的红得——居然能够收获到这样的一笔意外之财! 赵驷可没有想这么多,他早已经走到了这些木车的旁边,吩咐着这里的亲兵:“都愣着干什么呢?都先拖到仓库放好啊!” “对,放好后,在仓库里有咱们运过来的一些货物,挑一些好点的丝绸、还有白色瓷器、再挑几把精致的刀剑,我们要好好地感谢感谢大乌腊。”秦刚交待说。 对于当地的土人来说,他们世代生活在流求岛上,对于金银的价值概念并不是太清楚,只是因为世代相传,作为天兵当年的嘱咐而一直持续不断地进行开采与提炼,最终的这些东西却只是一直简单地保存着而且,甚至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它们到底有什么用。 而现在秦刚与赵驷回赠他们的美酒、丝绸以及瓷器,却都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之物,却是好喝、好看与好用的绝佳之品,更是开心得不得了。 而佐拉则表示,大约还有几十箱的这些金银饼,都储藏在他们的部落那边,明天就可以安排人全部送过来。 正好大乌腊喝得有点微醉,秦刚便提出今天先这样,次日他与赵驷再去上门拜访。 之前冲突中被俘虏的土兵早就被松了绑,又让人给他们简单地治疗了伤处,此时都欢天喜地随着首领再推着满满数车的稀罕礼物回去。 吃饭时,秦刚让佐拉告诉大乌腊,他们这次回来的目的,是要在这里兴建“圣城”,圣城周围会有很多的人来开垦荒田,不过也让这里的土人放心,他们同时带来的,会是很好的粮食种子、更好的耕种技术、同时还会有更好的工具,这些都会帮助他们提高生活的质量。 当然,也感谢他们一直遵守着祖先的嘱托,为他们持续开采积存下这么多的金银,秦刚正式承诺:将会给予大乌腊的部落提供全面的军事支持,会帮助他们向东、向南征服更多的其它部落。 在见识过神居兵的战斗力之后,大乌腊对此表示非常非常地高兴。 在回程的前一晚,秦刚、赵驷召集了宫十二、顾大生与李峰三人,明确了他们作为留守人员的具体分工: 宫十二负责秦城及淡水河口的港口建设,并在秦城初具规模后,考虑一下这里行政机构的初步设计与建立; 顾大生负责神居兵的统领,因为与当地土人达成了合作,除了派出少数兵力支持他们的扩张之外,赵驷建议他要把重点放在四艘海船的出海训练上; 李峰则负责垦荒耕种技术以及秦城建造相关技术方面的指导,为了应对更多裁撤厢军的到来,必须要因地制宜地找寻当地的资源、物产,进行生产力的提高。 其实对于这三人的分工,此外还有一定的交叉监督的要求,自是秦刚与赵驷私下里都曾与这三人各自交待过。 毕竟,流求是一个孤悬海外之地,等到这里的良田开垦出来,就会开始有了稳定且大量的粮食产出;港口建成之后,商船的进去也会有可观的税收收入,甚至还有目前都已经确定了的金银之矿,只要更新一下开采与提炼的技术,无论哪一块,都将会有非常重大的利益产出,如果没有可靠的监督机制,一旦出现问题之后就绝不会是小问题。 所以,留在流求岛上的这三名负责人,也分别都清楚其他人对自己的监督与制约义务。 最终,秦刚与赵驷乘坐“卫温号”原路返回,最终目的地却是直接去了明州港,因为大黄岛基地,则在他们当初出发前,就完全搬空放弃了。 秦刚的大船进港会比较慢,需要由港口专门派出的引导船,沿着它所指引的路线慢慢地进港。而它这艘外表非常新的大海船也是特别地醒目,就在慢慢地前往合适的停泊点时,便有守在码头等候的人,迅速飞奔着赶去报信。 很快,这艘船停稳之后,秦刚还未下船,谈建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秦刚立刻从谈建的脸上读出了一些情况。 “大哥,是银行的事情。”谈建紧着脸,拉着秦刚回到了船上他的舱室后,将门关好便开口道:“新来的两浙路转运使胡宗哲,的确对我们是一直上着心。在他到任后,借着关心四海银行的名义,已经先后从明州开始,又到了越州,再到了杭州,进行了一轮的查账。我本来以为,只要能准备好应付完他这一轮检查就没问题了,所以,在他检查之前,这明州、越州再到杭州这几处银行里的资金都没有去动用。然后到了前些天,的确也是为了准时筹备好就将发运的后勤物资,我想既然明州分行已经被他检查过了,我先动在这里多动用一些钱吧!差不多也就用完了明州银行里所有的储备资金,想着越州、杭州查完了之后,便可以再从那里挪用一些。” “嗯!”这原本就是在秦刚的计划之中。明州这里海贸生意大,进出的款项也大,短时间挪用原本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那会出什么样的问题?” “这胡宗哲是一个老滑头,他一方面, 在越州与杭州那里故意耍用了一些手段,在那里查账的人一直不肯撤掉,接着他就开始计划要突然再回头查明州银行的账。幸好我在杭州的转运司里有一个眼线,昨天递送了紧急消息给我,说这胡运使差不多会在后天突袭重新检查明州分行的账,同时还怂恿了几个明州当地的富商,一旦发现账目有问题,就会现场挤兑提钱。” “哦!”秦刚一听,就明白了胡宗哲此人必然是针对他而来的。 江淮六路发运司,明着是掌管江淮浙荆湖等六路漕粮发运之事。而在这六路之中,还会分别设有本路的转运司,是负责本路的粮食征收。听起来,两者职权相似,这六路发运司的范围更大、官员品级也更高,理应就是下面各路转运使的上级部门吧? 但其实并不是! 大宋的分权制衡机制就在这里开始发挥作用了。在部门的设置上,这每一路的转运司却是同样是直属中央管辖,也就是说,江淮这六路发运司却管不了下面每一路的转运司。 所以,这两浙路的转运使胡宗哲,根本不需要给章楶面子,更不会把官品还要低上几级的催纲司勾当公事秦刚放在眼里。 既然朝廷都在夸赞这个四海银行在青苗法推行中的作用很大,那么,作为两浙路的转运官员,一定要加强对于银行的关心,未雨绸缪地预防各种风险的发生。他为自己的诸多针对性举动所找的理由,也就十分地充分。 “哼!这帮子官员不放点心思如何提高民生,尽把精力浪费在我这里了。”秦刚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转而安慰谈建说,“要说这事本来的确是有些麻烦的,不过这次我们的出海,不仅成功找到了流求岛,并在岛上建起了基地,而且还带回来了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走!跟我过来一起看看吧!” 于是秦刚带着谈建去了后舱。看了前后分两批运上船的,总共有三十五箱的黄金与六十二箱的白银,箱子一打开,谈建惊喜得都快要叫出声来了,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天哪,大哥,这流求岛是金银岛吗?” “只是成色不是太好啊!”秦刚撇撇嘴,“不过就算是这样,只需要拿出两三箱黄的,就按蕃金算,找找关系好的海商,便宜一点兑给他们,赶紧去填平明州银行的亏空。” 谈建喜形于色,看着这么多的金银,不住地赞叹:“哎呀!大哥,你去了这一趟,就带回来这么多的金银,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多去几次啊!” “哎!别太高兴得太多了,并不是说我们去一趟就能得到这么多的金银。”秦刚赶紧纠正他的看法,“这是岛上的土人积聚了好几百年采集与提炼出来的,只不过是被我一次性搬回来而已。接下来的正常产出,还没有仔细测算过。” “哦哦。”即使是如此,就眼前的这批金银,谈建正在心底里估算,不论是直接以差成色的蕃金银去港口直接交易,还是带回处州进行重新提炼,先前开发流求的总计划最担心的资金问题,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那我就赶紧先去处理这事情。”谈建立刻从木箱中取了两块沉甸甸的金饼作为样品,“这次也要看好了,对于那些随他一起来想挤兑的本地商人,全部拉入黑名单,绝不会给他们再次合作的机会了!” 谈建走了后,秦刚想了想,这张康年才走没多久,又来了一个胡宗哲,新党的内斗,是永远都不会缺人的。 这吕惠卿在西北,稳固守城、灵活出击,打得西夏人颇为头疼,但是用了他的章惇又不想让其独享西北的战功,担心他以此邀功回京。于是便开始谋划着再次调派章楶过去,一方面要盖住一下吕惠卿的功绩,另一方面也好把西军更好地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 而章楶却在发运司里提拔了秦刚,这令章惇非常地不快,很想对此否决掉。只是谁又能想到,这个提拔还得到了官家的支持,他实在没有办法,却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趁着这次两浙路官员任免,专门伸手安排了转运使这一职位给了善于奉迎咬人的胡宗哲去折腾。 胡宗哲算是有点头脑的。 上任之初,迅速把眼光盯上了四海银行。 因为四海银行刚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期的青苗贷,放贷利率低,百姓偿还度很高。此外,在四海存钱还能有利息拿,不仅吸引了许多富商与大金主的存款,就连稍稍有点积蓄的城市中产家庭,也开始有人把钱从房间里的床头地窖里挖出来存进了四海。 这生意红火,自然就有人眼红,眼看着四海银行又开出了明州、婺州、处州、扬州、润州等地的分行,业务量很快就超过了过去的许多老字号,必然就会引起许多人的不爽与妒忌。有人便会在散布谣言,说四海银行之所以能够支付利息,就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吸引了存款后可以卷款跑路;又有人会通过一些渠道去投诉或者是质疑:四海银行能靠什么样业务支撑着这么多存款的利息支付? 只不过,绝大多数老百姓以及那些做生意的商人,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四海银行在杭州总行以及明州分行的两座“金山银海”已经成为了钱庄行业的传奇手笔,其它钱庄在闻听之后,除了叹气赞绝之外,却又无能为力,就算是你去模仿他们也做一遍,却也只是拾人牙慧,最终却只有是抬高了四海银行的口碑与地位。 于是,潜在的竞争对手们分析,四海银行极有可能是挪用了储户们的存款去进行高利润产业的投资。也就是俗称的拆借与挪用。 虽然说,拆借与挪用是钱庄这一行业心照不宣的惯例。但是一般都会控制在一定的比例之下,还得要有实力挺得住有大户过来的挤兑! 胡宗哲从一开始就知道,四海银行不会这么容易地被他查到问题。所以他精心设计了这一招回马枪之计。 在他的基本预测中,先查明州、然后在查越州与杭州时,故意拖延时间不结束。因为明州是先查过的,他们再要有挪钱的想法,一定会去挪动明州银行的账目。只在这个时间,他突然杀一个回马枪,再重新查一下明州分号的账,成功抓住问题的概率也就九成九了! 这种判断,一直到第三天,他带领着一批人出现在四海银行明州分号的大厅里时,依旧是胸有成竹,确定无疑。 银行的职员很恭敬地请胡运使坐好,并且说正好总行的谈大掌柜在明州,马上就会过来。 “哦?”胡宗哲稍稍有点意外,谈掌柜亲自赶来明州,可是有什么准备?不过他也定心,只要谈建挪用了明州银行的钱,这次他的这个回马枪就铁定可以查出问题。届时,再当场宣布拘押谈掌柜,而随他一起来的几个本地富商,都算是这里的大储户,再一起挤兑…… “嘿嘿,我看这大厅里的这座‘金山银海’怎么着也得吐出几只金船到我那儿了吧?”胡宗哲贪婪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的金船。 “哎呀呀!不知道胡运使再次莅临,谈某怠慢了怠慢了!”谈建看似慌慌张张地赶来。 “谈掌柜,又来打扰了。实在是底下人马虎,上回查账漏看了几项,所以不得已再来给贵行添麻烦了。”胡宗哲言不由衷地说着,却一个眼色示意底下人,可以准备进去查账了。 谈建口称“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便将一众人等引入了账房之中,分别叫出管账、管库、管钱的几人,吩咐他们按照转运司人员的要求,提供各种比对与核查。 从账房出来后,谈建一面向胡宗哲陪说着客气话,一面却假装是刚看到的一样,故作惊讶道:“哎呀呀,刚才没有看见这边的几位掌柜,今天来我们四海办什么业务啊?真是巧啊!” 几个一起过来的商人尴尬地哼了哼,没有接话,他们还是要等着最后出结果呢! 只是时间过去了很长,按胡宗哲预想的,就应该会查出点什么了,但里面的人却一个也没出来汇报。 于是他也在想,反正这明州分行查出问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三个商人也不能一直坐在那里等下去,让他们提前去挤兑一下钱,也是够四海先喝上一壶的。 于是,胡宗哲冲着他们三人使了使眼色。 “咳!谈掌柜,抱歉了,家中有要事,我们想提前兑出银子!”其中有一个人便带头对谈建打了招呼。 第177章 海商但求利 谈建听了后,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依旧是客气地提醒道:“几位都是我们四海的大客户,用我们四海银行的话来讲,都是我们四海的家人们。家人们有需要,四海决不会刁难。只是各位来存钱的时候,都是认真签过了存款契约,这所有的银子,只要存够了时间,四海银行不仅本金奉还,还会有每年一分的足额利息。但是,如果存钱的时间并没有到,却要提前支取的话,这里的损失与差别,各位可否都清楚?” “清楚清楚!”领头的那个黄掌柜是做两浙这里的稻米生意,对于两浙转运司的要求根本就不敢拒绝,“第一点就是这个一分的利息就不会再有了,第二点是我们还得要倒赔半分息作为违约金,这两点我们都十分清楚。的确是最近做生意周转不开,半分息您就扣掉吧,剩下的本金兑给我就行。” “是的是的,我们都知道,谈掌柜的还给安排人给我们兑付吧!” 按理说,这些大客户来四海银行,都会被职员引到二楼的贵宾室办手续,但是这次在胡宗哲的指使下,这几人就刻意聚在一楼大厅里大声吆喝着提出想要提前兑付,的确也引起了在这里办理业务的其它客人的关注,以至于有两个原本已经准备在办存款手续的顾客也充满狐疑地先停了下来。 谈建憨厚地笑了一笑,便召手叫人过来,先是检查了一下这几人拿来的存单,并一板一眼地拿出提前兑付的文书,让他们填写并确认。 这几人都确信明州的四海银行已经亏空了,一定没有办法足额兑付出他们几人的存款,于是都不假思索地在谈建拿出的提前兑付文书上开始填写签字。 “诶?这一页‘四海信用分’确认书是什么东西?”其中有一个心细的人看到一页特别的东西。 “哦!怪我怪我,我来给各位掌柜的说明一下。”谈建认真的对此作出说明,“这个‘四海信用分’是我们四海银行对于所有顾客家人的信用程度进行评估的一个内部标准。那什么叫信用分呢?自然是言出有信的信用,这个信用分越高,就证明是我们四海的高质量用户,我们银行必然就会对这样的用户在今后的服务中,提供更低的贷款利息、以及更高的存款利息,而且还可能会不要抵押物等等。各位之前评的都是甲等。但是如果在我银行主动违约,就会根据违约的金额的多少来扣等级,我来看看啊……嗯,黄掌柜,你违约金额太高了,扣了后是最低的癸等了……刘掌柜你稍好一点,是壬等……不过没事的,这个分值只是我们四海银行的一个评定,这一页就是一个告之,你们可以不管它的。” 黄掌柜听了后,还是不屑地哼了一下,心想:都快倒闭的钱庄了,我还管你给我评个什么等级呢,继续毫不动摇地在文书上一页页地签上了他的名字。 倒是刘掌柜有点犹豫,小声地问:“那我要是被评为了壬等后,会有什么影响?” “啊,影响不大的。我看这次各位都不在乎这半分的手续费。我们四海银行对庚等以下的顾客存款都将不再支付利息,并还要收取这半分手续费的,还有就是辛等以下的顾客不能进二楼贵宾室而已。哈哈,影响不大的嘛!”谈建的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刘掌柜听了后,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其实他只是被黄掌柜硬拉过来的,原本自己存了五万贯在四海,一年可以坐收五千贯的利息。而这次被拉过来提前取回,不仅利息没有了,还要白白地损失一千贯的手续费,前后一进一出就是六千贯的差别,他本来就肉痛。 可是现在一听,自己的信用分降级后,就连二楼的贵宾室也进不了。而在明州,这四海银行的二楼贵宾室,已经成为本地商人的身份与地位的一种新式象征了,他也是因为存够了钱,得以可以进入贵宾室。所以在平时,他便经常会过来假装查查账、了解了解新业务,实际的目的却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找寻一些与其他的大商贾攀关系、套近乎的机会。 而现在,只要他签下了最后一页的字,不仅有眼见的几千贯金钱的损失,还有刚才所知道的后续潜在损失。 看着刘掌柜的犹豫,黄掌柜有点着急了,他已经唰唰唰地将几页文书上需要签的字全部签完了,又盖上了自己的私人印鉴,大声说道:“休讲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钱庄要能兑得出银子才是根本。我签完了,快点办吧!” 谈建还是稳稳地走到柜台那边低声说了几句,立刻就有人从柜台里面推出来几辆打制精巧的推车,第一辆车上打开的银色钱箱里,是整整齐齐的银锭,又打开的铜色钱箱里,装的都是打制精美的金铤。 宋人虽然在平时交易使用铜钱,但是在遇上像这样的大额交易时,就必须要用到银票以及金铤与银锭了。这次几个大商户在胡宗哲的要求下前来挤兑,银票自然是不会认的。 好在谈建早就准备好了充足的金银,他让人推出来的银车里,金铤是二十五两一只,一箱一百只,共三箱,共算七万五千贯钱;此外银锭五十两一只,一箱八十只,共六箱,共算两万四千贯钱。 黄掌柜之前存的是十万贯,但因提前兑取,须扣除手续费两千贯,所以,谈建让人又人最后一只银箱里取回了二十只银锭,减去一千贯。 “黄掌柜,来验一下金银的成色吧!” 黄掌柜脸色铁青,他看到了谈建让人推出来的这一批推车大约有八辆,而他提兑的十万两差不多只需要用到这里其中的三辆而已。 也就是说,人家随随便便地推到前台就有二十几万贯的现金,所谓的明州四海银行在内部拆借挪用存款的说法便立刻不攻自破了。 只是他该签的文书都签完了,当前骑虎难下,只得带了随从过去硬着头皮检验,检验的结果也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也只能勉强对谈建笑笑说:“成色、数量都没问题,黄某就带着这些钱先告辞了。” 谈建点点头,又看向厅里的另外两名商人,便笑着催促道:“这边两位掌柜的,只要把文书签完后,我们就给你们安排兑付啊!” 正在这时,进入银行内部查账的几名官吏快步走了出来,来到胡宗哲身边,面色难看地对其轻声汇报,账目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尤其还核对了四海的银库,除了正常放贷出去的,银库所储的金银,相对于存款数,只多不少。 看着胡宗哲的脸色大变,刘掌柜率先动摇,突然“啊呀”一声,起身对谈建说:“谈掌柜,我突然想起来今天会有温州的客户与我结款,我这笔存款就可以暂时不动啦!那个非常地不好意思,麻烦您了,我先告辞,打扰打扰!” 说完卷起台上自己签了一半的文本,迅速溜走。 另一名商人也支吾着说忘带了自己的私人印鉴,要先回家去取一下,等会儿再过来,说完也跟着走了。 胡宗哲一无所获,想通过挤兑来打击四海银行的企图也是落了空,好在他的官威还在,只能硬撑着干笑道:“哎呀,这个今天算是打扰了啊,打扰了啊!” 于是,这才带着手下人悻悻而归。 二楼的贵宾室里,今天并没有对外开放,关着的门里,如今只有秦刚与另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坐在那里。 “这次是要多谢楼员外了。”这个楼员外就是收兑了秦刚从流求带回来的一大箱金饼的人。 “无妨,我也是看在这批蕃金成色还行,兑换了后我不吃亏。”楼员外笑笑说,“但是我更有兴趣的却是昨天来人与我提及的新航线那件事。” 秦刚从楼上窗户看到胡宗哲已经离去的官轿后,随手关上,坐下来道:“楼员外主要做北线高丽与倭国的生意。而我和辛员外主要做的是南洋生意。” “正是,两边的生意有时也需要有些交叉,所以经常也和辛员外也会作一些货物的交易。” “是啊,你那边也是需要一些南洋货的,而我们这边同样会需要高丽、倭国的货物。只是,这么大量的货物都是在明州港或者是泉州港这里交易,我们双方都是需要给市舶司缴纳一大笔的关税啊。” “秦抚勾的意思是说……”楼员外的反应很快,“能有缴税低的交易地?” “哈哈,楼员外聪明。”秦刚爽快地说道,“一个大的海岛,有港口,不管是从南洋到那里,还是从高丽倭国到那里,各自的航程与前往明州都差不多。但是如果要在那里交易的话,税金只收市舶司的一半。关键还有一点,如果与我交易的话,还会再减一半。” “全新的航线?” “全新,但是可以提供海图。” “安全怎么考虑?” “会有水师巡航。” “可否先去看看?” “五日后会有一次机会。” 和聪明人的聊天就会非常地省力,就像前一天谈建去找他时那样: 当时的楼员外,就是十分简单地看了看金饼的成色,问了一下总量,再问一下兑换的比例。一旦发现非常地合算后,眼都不眨地说道:“成交,你随时带过来交割。” 而今天的内容,更是聊得更是非常顺利。 待到楼员外满意地告辞而去后,已经守在二楼隔壁的谈建赶紧走了过来,如释重负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哎呀!今天有点悬啊。刚才推出来的八辆车里,只有四辆车是有金银的。应付今天的三人没问题,要是再多几个人就要出事了!” “四辆车的金银车已经足够让他们怀疑自己了,另外四辆空车就是逼迫他们回头是岸。” “对了,大哥,这楼员外虽然为人十分仗义,平时与我们的关系也不错,可我刚才在隔壁听到的,你这么早就带他去看流求岛,就不怕他对我们不利吗?” “航线是我的、港口是我的、那里的水师也是我的,他能有什么不利?” “那他会不会去告官府?” “做海商的,只信天、信命,不信官府。”秦刚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也知道市舶司的关税收得有多狠,能让他省下一半关税,他就敢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跟我来合作!” “这个我倒是相信的!”谈建咧嘴笑了。 “对了。”秦刚回头嘱咐道:“你不是说转运司里有你的关系么?好好维护好,这个胡宗哲,可得盯紧点。” 谈建认真应下。 明州港,提前准备好的第二批物资早就已经装好了船。这次又补充采购了一些耕牛与农具,然后便启航先去了温州,与已经提前在那里召募裁撤厢军的赵驷会合。 选择首先接收温州裁撤的厢军,是有过一番考虑的,其一这里有李尧的支持与配合,对于这些厢军而言,他们感觉这事的可信度极高,不会有太多的犹豫;其二是温州人多有出海经验,对于乘海船去荒岛种粮这件事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而且,去流求开荒,前几批人的感受相当重要,只要他们到了之后感觉满意,再能带几封推荐与召唤的家信回去,后面的招募也就会变得十分地顺利了。 更何况,赵驷过去后,对他们开出来的条件相当地优厚。只要愿意签了契约,过去的路费、以及路上的开支全都包,开荒的工具与首年的种子、口粮都一并提供。虽然说,明面上开垦出来的田地收成要缴纳四成,但赵驷再三表示,在那里,绝对不会另外再征收任何的其它杂税杂费,甚至还有永不加租的承诺,也就是绝对会保证他们落在自己口袋里能有六成的收成。 说句实话,真要是能实现这样的条件,放在哪里都是这些种田人的天堂啊! 总之,他们原先都是走投无路时,才被收拢去当了厢军,吃得差、住得差,平时都是干的苦活与累活。现在朝廷一句话要裁撤,他们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 于是,带着楼员外的“卫温号”在温州港短暂地靠了半天,看到岸上的千余号人,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下陆续上了另外的海船。楼员外嘴上没有说什么,内心却极为震撼:这个明州的新晋海商,手笔可真是不小。 待到大船驶进淡水河口后,秦刚自己却发现,仅仅离开了十天不到的时间,秦城的港口居然已经开始初具雏形了,都是用了非常巨大的原木料,沿着河边修建起了一排栈桥用于停靠合适的船只,以及每一处栈桥上都配套修好的龙门吊。 河岸上专门用来运货的道路都用了石块铺就,虽然不长,但足矣延伸至新规划出来的仓库区。这里修建好的第一排仓库里,已经装满了从内陆运来的粮食、工具以及各类的补给物资。 李峰接收到了按他要求而运来的又一批工具器械后非常满意。 在他的规划与引导下,流民们新开垦的田地整齐而有规范。 每一处的田地四周,都预留了足够修建道路、农舍以及未来引水渠等等的充足空间。 同时,在水急之处建造水车、在水流缓和之地预建码头。这一切的规划都做得井井有条。 而在开荒之中,他还带着自己的学生,一家家地教会了这些流民如何使用格致院研究出来的各种新式农具、新式工具,让整体的开荒工作进行得又快又省事。 而在第二批要进行开荒的被裁撤的厢军来到之时,这里的一切都形成了非常高效且有序的流程。这时,已经基本不再需要李峰他们去指导什么,自然会有先来的垦民告诉后来者,你应该怎么怎么,你不应该怎么怎么。 但有质疑,立刻就会被强力怼上:这是李先生讲的!你在流求岛居然敢不听李先生的?! 流求的气候,加上之前刻意带过来的占城稻稻种,一年三熟绝对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此时来到岛上加紧开荒出来的土地,正好就是赶上了今年第二次的播种期,这期种下去的水稻到了秋天便能收获。 然后,流求的这第一季自产粮食便具有了革命性的意义:它意味着开拓者能够吃上了在流求自产的粮食,也就从根本上意味自已在岛上的脚步终于站稳了! 宫十二的成果也非常明显,目前开荒用去了主要的人手,他暂时调动不了太多的人。在完成了划定秦城边界的工作后,就抓紧这段时间自己去看过了当地土人的金银矿,重新去确定了矿脉,然后就指导他们革新了开采与提炼的一些工艺流程,预计之后的开采效率不仅会大大提升,提炼出来的纯度也将会达到可直接使用的程度。 而且在佐拉的帮助下,他已经在东北方向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很大的石灰矿,差不多再等两个多月,等到开荒与播种期结束之后,这些流民及后来的厢军都能有了空闲时间时,就可以组织人力开始凿石烧砖修城了。 当然,按照秦刚的规定,他们来干修城的活,都是可以另外再拿工钱的。 当然,最有收获与进展的,还得数顾大生了。 在大乌腊的指引下,他仅仅派出了三四个小队,就以席卷一切的势头,迅速荡平了淡水河至中游相关区域的所有势力。 说句实话,这些土人武器又差,打仗又几乎没有章法,面对着全副武装的神居兵,即便偶尔里面能有几个英勇善斗的勇士,也都是见面也打不过三四个回合后,便会全面溃退。 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服派谁再去打这种非常垃圾的仗了。按他的手下来说,比高邮湖上的那些湖匪都差劲,谁爱去谁去。 可是大乌腊他高兴了,才多少天的时候,他就意气风发地顺手兼并接管了七八个的小部落。 考虑到内陆战线还会很长,以及手下士兵的情绪问题。 顾大生于是便换了一种思路,和大乌腊进行了商量,由他在部落里进行选拔挑选,先挑出来一些相对基础条件还不错的人手,再由他专门派出两个头领进行训练与带领。 而如此训练出来的这两支土人武装,用来对付内陆区域的其它土人部落的已经是绰绰有余。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这两支经过神居兵训练过的土兵武装,必要时,必须要接受顾大生的临时调度,辅助一些对于秦城的防卫工作。 秦刚听了甚为赞同,并补充道:“这次过来的垦民们都是从过去的厢军裁撤下来的,我顺便也向他们上司讨带了一批淘汰的武器装备,让他们都带了过来。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一些简单的训练,这样也可以形成自我保护的能力。” 对于本来的大多数神居兵,秦刚这次明确要求他们要把关键战场开辟在海上。 其实就凭他们现有的四条护航海船,再加上训练有素的神居水军,足以控制这一片水域。 “还会有新的船只过来。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降伏的海盗、流亡的水手,都可以招用,等到我们再扩张出一支舰队之后,你们就要沿这流求岛的西侧继续南下,那里还有一片更加肥沃的土地等待我们去开发。那里应该就是我们计划中还将建设的汉城与唐城!” 随同秦刚一同过来的楼员外,虽然自从到了岛上之后,他的行动被限制在秦城港口这一块地方,而他所看到的港口还显得非常地简陋,但是他却已经分明地看出了这块地方未来的发展潜力。 从明州出发到这里的时间与方向判断,此处正是处于高丽、倭国前往广州及南洋的中间点,假如把这些海贸的货物都转移到这里进行中转贸易的话,不仅仅是关税的节约,还有中转时间与航行效率的提升。 而在过来的一路上,他也看到了护航水师的军事实力,更清楚秦刚背后的官职实力,这些都是他望而无法企及的资源。 回程路上,他对秦刚道:“给我海图吧,下个月我的北线货船回程,就直接会开到秦城。接下来,我们多多合作!” “这么爽快?不回去再继续想想了?” “我们两浙商人就讲究一个爽快!定下来的事情就会立即去做!” “那好,那我们的合作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秦刚再次回到处州时,查看了这几月来积累的邸报,看到了几条最近相对重要的消息: 正月,知真定府的韩忠彦被罢,; 二月,罢废富弼神位配享神宗庙庭,夏人出兵围攻义合寨; 三月,赵佶被封为端王,夏人出兵围攻塞门寨; 风雨欲来兮! 【卷四 完】 第178章 投桃得李 【卷五·西军】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宋·辛弃疾 《破阵子》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流求的顺利开局令秦刚自己也很意外,他本想,如果再给个一年左右的时间,甚至,半年的时间也可以啊,只需要六个月,便就可以南下流求岛的中部平原与南部平原,只要这三处平定建成,这宝岛粮仓便成,整个南北海贸的中转地就稳定收在手中了。 但是,西北的夏人还是按捺不住了。 要说这西夏国主算得上总是命犯梁氏,最开始是国主李谅祚看下了自家表弟的老婆梁氏,与其私通后再收其为后,不想自己英年早逝时,儿子李秉常才七岁。于是,这个梁氏就成了史上常说的梁太后。 梁后垂帘听政,还任命弟弟梁乙埋为国相,姐弟俩共同把持了西夏国政十八年。 梁太后热衷权势,不仅控制着儿子李秉常使其一直无法亲政,还安排梁乙埋的小女儿做了王后,并在梁乙埋去世后,又任命其子梁乙逋为新国相。 所以,在李秉常好不容易熬死了母亲梁太后,自己也在抑郁中去世,其三岁的儿子李乾顺继位后,又只能让自己的母亲、李秉常的妻子小梁氏再成为一位梁太后来听政,为与她的姑姑区分开来,后者便被称为小梁太后,而此时的国相梁乙逋正也是她的哥哥。 又是一对新的梁氏兄妹把控着朝权,不过这两人之间却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一年多前,梁乙逋发动叛乱被小梁太后所杀,西夏国内的动荡一直持续不断。 而在这种形势之下,小梁太后最好的办法便是尽快发动对外战争,以便转移国内矛盾。 正巧,去年以来的宋朝廷,在章惇的坚持下,一改元佑年间的绥靖政策,对西夏实行强硬态度,还拒绝了共同勘探边界的要求,这对小梁太后的声誉形成了严重的打击。 于是,西夏开始不时地派兵对于两国边境之处的各个军寨进行骚扰性的攻击,虽然尚无大规模用兵的迹象,但是边境再开战火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 五月,秦刚正准备再次出海检查一下流求新田的夏种情况时,突然接到了章楶从润州发来的急信,他已被朝廷重新授以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并将即刻入京面圣。 西线终于要开战了? 因为在京城时,刘法就曾与他一起分析过,如今宋夏之势,主动权都已经掌握在了大宋手上,而何时对夏用兵,其关键的标志就在于朝堂何时将章楶调往西北。 因为章楶是近年对西夏作战最具杀伤力的一张王牌,不派他过去,可以视为皇宋的一种友好姿态,一旦章老头子杀过来了,哼哼,小梁太后这个老摇婆,估计要吃不消了吧! 秦刚的眼前,立刻便浮现出刘法这样的军汉常见的那种粗鲁且猥琐的笑容。 的确,如今的西军,关于元佑七年章楶那次打得小梁太后换成士兵服装才逃脱的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小梁太后羞答答地在章老头子面前更衣才被放行的艳情传说。 而章经略使的王者再来,是不是意味着这样的传说可以再来一次呢? 只是,回到京城的章楶,在被问及需要哪些将领人才时,顺势提出举荐秦刚随其西行时,竟被章惇的反手一张牌打得措手不及。 “秦刚得陛下简拔,于江淮发运司中颇有建树。之前又有永城与处州大捷之军功,的确是我朝不可多得的少年文武之全才,臣也认可质夫之意见,可将其调派至西北一线重用。”章惇一段肯定之后,立即一个语气转换道,“但我大宋对付西夏,执行的乃是五路压夏之大略,以令其首尾难顾。眼下吕吉甫所在的鄜延路为此次应对西贼之锋尖所在,亟需要最得力之将领助之。以臣之见,这秦刚知谋善战,又有发运司之历练,安排在鄜延路则更为合适!” “不可!”章楶一听说想从他这里抢人就火了,“秦刚乃是老夫苦心所劝而出,章相怎么一句话就把我推荐的人才,送给了吕吉甫,这样未免有点吃相不好啊!” “本相只是就事论事,更何况,我等臣子皆是陛下之臣子!何来你的我的之分呢?”章惇语气虽缓,但却丝毫不肯相让。 “秦刚虽是老夫所荐,但毕竟年少,还须得好好引导与点拨。你贸贸然便发派往鄜延路,若是做事做出差错,可是你来负责?”章楶气恼之下竟是对其堂兄兼首相毫不客气。 “章经略,这只要是人才,放在哪个位置都是一样能发挥作用的!”蔡京却在一边来拱火道,“总不至于只有在章经略麾下才能建功,去了吕经略那就里就成了摆设吧?” “你……”章楶被蔡京将了一军,自知有点失言,只能转头面对皇帝而言,“秦刚此子熟知用兵之道,更对西军用兵之略有别样感悟,其对‘深垒浅攻’之术更是与老臣多有共鸣,如若将其派至泾原路上委以重任,必将为圣上力惩西贼,平定西北。” “那秦刚既然有此之能,如若置于鄜延路,岂不可以与质夫之略东西呼应、首尾相接,更是给那西贼以有效的打击?”章惇却是步步紧逼。 “好啦好啦!”赵煦开始出言相劝,“我听两位爱卿之言,都是想提拔这个秦刚,又都是为了如何惩治西贼,既然都是为了国事,又何必争吵呢!那朕就想各自都问一下,两位爱卿各是推荐这秦刚任何职啊?” “老臣举荐秦刚任泾原路经略安抚司勾当机宜文字事。”章楶举荐的这个机宜文字一职,正好适合秦刚当前的从七品官阶的差遣。 而且机宜文字的名称听着一般,实际相当有讲究,你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地方领导大秘,级别不高却手握重权,往往极易在这个位置上立功并快速升职。 “本相觉得,秦刚既是一个文武双全之才,到了边境,岂可浪费?鄜延路眼下有诸多缺职,不如安排他任鄜延路经略安抚司参谋官,权发遣知保安军。”章惇的这一席话硬是把议事的诸位给震惊了。 无它,前面的这个经略安抚司参谋官与机宜文字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只是表面上听起来好些,但是后面章惇给出的正职差遣,却是鄜延路下的保安军知军,明显官品上去了。 “秦刚目前的寄禄官只是正八品的奉议郎,这就算是要权发遣这边境地区的知军,至少也得是从七品啊……”一旁的尚书左丞许将提出了质疑。 “秦刚在两浙路推青苗法一事有功,至今尚无赏赐,臣提议擢升秦刚的寄禄官为从七品的承议郎。”章惇躬身面对皇上一拜。【注:自绍圣二年起,取消了对原有的寄禄官名前的左右区分】 只是这样一来,却让章楶左右为难了。 因为他虽然看穿了章惇的打算:把秦刚在鄜延路进行提拔,哪里是什么好心?就凭吕惠卿那小鸡肚肠与自负无比的品性,这就是够秦刚在其管下多喝一壶的。 但是章惇却同时抛出了将秦刚的寄禄官提升到从七品,差遣成了可掌管一军州之地的知军之职,这种快速越级的提拔之法,也就是他这个当朝首相才敢如此大胆提出,任是他章质夫再如何看重于秦刚,也提不出比这个更好的条件了。 当年王韶向神宗皇帝献上《平戎策》而受赏识,被授予的就是当时边境上的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之后河湟开边,便是藉由战功升任了新设立的知通远军,之后再迅速升以龙图阁待制兼知熙州,累进观文殿学士,官至枢密副使,从而火速进入大宋宰执之列。 赵煦本心也是一直想提拔秦刚,只是之前屡受章惇的阻挠,如今却听得首相难得地支持,哪里还会顾得上去深究其中的别样用意,立刻满心欢喜地表示赞同,甚至还会反过来劝导章楶:“朕看章相的这一安排也是非常妥帖的,此次秦刚若是能在鄜延路上有所成就,那还是少不了质夫你的荐人之功啊!” 大宋王朝是极其忌讳朝臣拉帮结派的,章楶此前对于秦刚的种种举荐,尚还在惜才爱才的尺度之内,但是如果在眼下这种情况,还是坚持必须要把秦刚纳入自己麾下的话,必会适得其反,引发起皇上的猜忌了,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之后,只能低头道:“陛下圣明,臣也赞同。” 之后,章楶只能连夜修书给秦刚,对于自己无力对抗章惇的这一手的阳谋安排表达了无比的歉意,但他也在信中帮他分析了这一安排的种种利处,嘱其不必在意,一定要对此次西去而做好充足的准备。 此信走了发运司的急脚程,比朝廷的正式诏令还提早了一天送到了秦刚的手中。 “驷哥!”秦刚平静地收起信件,转头说道,“要准备回西北了!” “是的吗?那要是回章老经略旗下作战啦!”赵驷大喜,他先前就是环庆路下的西军一员,只是官职太低,无缘能见经略使而已。 “不是,我们去鄜延路,朝廷给了我一个权发遣知保安军之职!”不过,表面平静的秦刚在心里却对这个军的名字吐槽了半天,这个地方叫什么不好,却是叫个“保安”,换到现代,别人还以为自己的这个“知保安军”官职就是一个保安队队长呢! “什么?知保安军?!”赵驷听了之后惊得都快要跳起来,“哈哈哈,秦先生,你的官升得够快啊!今晚可得多喝几杯庆祝庆祝!” 而就赵驷的认知,哪里能想到这里面的权谋算计,而只是在思考着秦刚的官职升高之后便带来其他之便利,“别的方面我不知道,但在西北边境,要说是知军的家丁亲卫,可以上升到三百之数,所以我原本还想着如何压缩带往西北的绿曲兵人数,这下子可就轻松许多了,但凡能去的人,尽可与我们一起同去啦!” “嗯,你立刻去召集全部兵士,先与他们都说清楚,这次我们去西边,是要与西夏人打仗拼命的。所以,凡是愿意跟我去的,将编入我的亲卫营,预发安家费,饷银加倍。不想去的,留在处州可继续做地方的勇敢效用。” 赵驷立即领命而去。 秦刚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独自思考着章楶在信中所说的在鄜延路的利弊要点。 当然其中最麻烦的一个问题就是与如何与吕惠卿相处。 吕惠卿,字吉甫,曾经是王安石变法派中的第二号人物,但终因权谋之心过重,在依靠王安石的信任一路走到副宰相之位后,却为了自己的发展而不惜到处设计构陷同僚,甚至就连提拔重用自己的恩师及伯乐也不放过:在王安石离任后,他居然会趁机打击、四下散布诋毁王安石及其家人的信息。 王安石在退处金陵后,也深悔错信了吕惠卿。 而元佑旧党上台后,自然不会管他与其它新党骨干之间的矛盾,一律把他打入冷宫而不会重用。之后再等到了绍圣绍述的今天,无论是先行上台的章惇、还是后续起复的曾布,包括后来崛起的蔡京,都会因为厌恶或害怕其品性而不愿让其回京入朝。所以,便以发挥其军事才能为由,除了恢复了他的馆职、寄禄官品之外,却一直只让其滞留于边境各地。 而章惇这次安排秦刚去鄜延路,正有一石二鸟之用意: 其一,利用吕惠卿的尖狭刻薄来为难秦刚。 这知保安军的六七品官职好领,但职事难做。陕西乃多战之地,民生困弊,料想秦刚这等无甚治政经验的士子,再加自己的上官未必会给他多少扶持,待到两三年后的磨勘评定时,给个碌碌无为的下评还算客气,要是届时直接判你个“惘顾圣恩、志大才疏”的评语,基本上就意味着官场前途走到头了。 其二,利用秦刚的才能来敲打分润吕惠卿的功劳。 吕惠卿有能力、边境多机会,立功建业是大概率之事。在而这种条件同样对秦刚也是如此,所以这秦刚万一要真是非常地争气,在鄜延路上立下大功,而他本是章楶所荐,又是章惇安排而来,无疑就能成功分走吕惠卿的风采与光芒,那就顺便可以扼制住吕惠卿企图通过边境立功的途径想再回朝中的幻想。 总之,只要吕惠卿能与秦刚斗起来,不论结果如何,都是能如章惇之意。这便是章楶所说的阳谋之计,明面摆在这里,任你所有人就算看明白了也无奈。 得知了秦刚这里的消息,秦观也急匆匆地起过来:“徐之,徐之,我刚才听到千里说,你们要去陕西了?” “刚收到章经略的急信,还没来得及告诉老师,朝廷要调我权发遣知保安军,正式的诏令在这两天就会到!”秦刚便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秦观看。 秦观急急阅读来信,只是信中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在看完之后,他沉默思考了半晌才道:“西线报国本是男儿幸事,徐之又能获知保安军这样的越级提拔,此等仕途升迁的机会,举世罕见,为师本当为你而喜之贺之。只是此去,兵事凶险只是其一,人心算计更在其上。可叹老师我此时却是戴罪之身,否则哪怕是能与你同行,为你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僚也好啊!” 听此言语,秦刚却是十分地感动,他道:“老师能有此意,便是学生的幸处。秦刚此去,好歹也已是一知军之身,又不是冲锋陷阵的兵勇,这西贼虽恶,我大宋在陕西也是有着强兵数十万在手。再说了,此次西行,不仅驷哥与我一道,还有绿曲兵勇三百,皆为我之亲卫,老师尽可放心。” 听得有这些安排,秦观却依旧不得放心。 他仰望窗外天空,似乎内心在进行着艰难的斗争,却令秦刚有些奇怪。 思考再三之后,秦观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知徐之你素来就无功利之心。此去西北,既有报国平贼之本意,更有为护我之周全而践行对章质夫的承诺。这几日,一直在想着前次你说的流求岛之事,思来想去,终是为师过于考虑自己的利益,不及徐之你的推已待人。这次你去西北,山高路远,又将出生入死,由不得再为后方之事分心。所以,关于这流求岛之事,如若徐之你还信得过为师的话,尽可将些许需要决策过问之事,交予我罢!” 秦刚突闻此言,几乎不敢相信。 虽然他有心想通过潜移默化的影响,逐渐改变秦观对于海外拓土一事的看法,并期望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实现让秦观帮其打理这流求事务的目的。但是却并没有想到,西线战事的突然提前到来,不仅让他面临着措手不及的困境,又给了他这个更加意外的惊喜。 因为秦观刚才之言,也就相当于松口答应帮他来管理流求之政务之事。 虽然秦观眼下的状况无法离开处州,但是毕竟是在这东南沿海之地,从这里居中协调管理流求事务的关键性决策,不仅在处理决策的时效方面有了保证,而以秦观的见识与能力,则是秦刚绝对可以放心托付之人。 “老师,果真可以答应学生此事?” “唉!只求不分你心,让你能在西北多多杀敌,以报皇恩吧!”秦观的内心,还是对于开拓流求岛,建立在皇权外之地的行为如鲠在喉,当下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待你凯旋之日,便是我放手流求事务之时。” 秦刚不由地喜出望外,道:“老师如果能担此重任,我此去定然是后顾无忧。让我想一想,之前处州至温州的船运快线已经开通,如此这般,便可安排急脚船与温州港的海船对接,流求之信息,两日便可到青田,老师只须以静读佛经为由,常驻慈仁寺即可。” 因为有了秦观的应诺,对于东南事务的处理,他便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当晚,他与赵驷开始了忙碌的西行安排。 绿曲兵的主体都愿意随秦刚与赵驷去西北,只有少数人因为个别原因不能前去。 还有几个人,反倒是赵驷需要安排他们留下来。比如说雷雨,他是第一批报名要去西北的,但是处州这里还有些重要的工作,比如说是对接各地裁撤厢军从温州港去流求的事情,必须要由放心可靠的人并且与李知州熟悉的人来执行。雷雨现在已经是中队长,当初与李尧的交情也不浅,此事唯有交于他来处理,方能放心。 谈建目前在两浙,独自负责着四海银行以及与海贸对接的各项事务,在流求还未能真正产出之时,是目前秦刚最主要的钱袋子负责人。 黄小个与秦刚去过两三次流求,那里的人都知道他是秦刚的心腹之人,而秦观暂时不可能离开处州,所以黄小个可以留下来,作为秦观的代表来去传递消息与现场监督执行。 这样一来,原本就下决心要跟定秦刚的秦婉更是坚持要随其一起去西北:“大爷可是去做知军的,身边并会有好多事情,是不可能靠那些粗糙军汉做得了的。” “对对,婉妹子说的是,驷哥也赞成你过去!”赵驷倒是在大黄岛训练时,对于秦婉的吃苦能干十分地欣赏。 秦刚白了他一眼,再想想自己去了鄜延路,确实也未必是天天上战场冲杀的,还会有着官府衙门处理事情的。而秦婉能识字,的确许多事都帮得上他。更重要的是,自一起去了趟京城之后,秦婉看他的眼神、平时里讲的话,也都正常了许多,也就点头同意了。 “我这次去保安军,便是一方之主政官,按常理,是可以带一些自己信任的幕府吏员过去的。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婉儿你即刻动身先赶去高邮菱川书院,乔山长见信后,自然知道会推荐什么样的人,你在那里聚齐了这些人后,便带着他们一同去保安与我汇合。” 秦婉终于安下了心,愉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 宗离听说了这事,便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宗阿四推荐给了秦刚:“让阿四跟你去前线吧,打仗离不开好钢好兵器,关于炼钢铸剑的手艺,阿四都算学得不错。阿四虽然是我最宠爱的幼子,但就是宠爱他,才希望能够给他最好的机会与条件,秦先生你带着他过去,便是给了他展示本事的好机会,我信得着你!” 秦刚与赵驷看看宗老汉,感动之余安慰他道:“即使是和我一起去到边境,不管是阿四兄弟的才能、还是他的最大作用,都一定是会安排在后方帮我的,一定会为你照顾好他的。” “驷哥安排可靠的人给京城的胡衍传信吧!京城那里的生意就全部交待给秦湛,让他尽快准备好后去鄜延路与我们汇合。”秦刚突然想起来对赵驷讲,“这保安军之前便是宋夏之间公开贸易的榷场所在地,之前我们做过地方生意,又做过京城生意,然后还有了海贸生意,现在,双可以去尝试着做一做这边贸生意嘛!” “啊?我们不是去和西夏人打仗么?”赵驷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怎么想起还要做生意?” “不做生意?你一张口就让我带去了三百名的亲卫兵。这么多兵不要发军饷?到了西北不要花钱吃饭补给?一打仗,还要有损耗、有抚恤、有善后,这一笔笔、一桩桩,哪一点是少得了花钱?我不把衍哥一起带过去做些生意来补贴补贴,恐怕我这知军做个一两年就要做破产了!” 一听起关于钱的事,赵驷立即把两耳一闭——他有这个功夫,笑呵呵地说着:“我再看看西去的名单。” 第179章 长歌西行 五月十六日,诏令到的当天,便是秦刚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出发日子。 而他从处州城北码头出发时的情景,也轰动了整个处州城。 城北码头,原本要从这里出发的商船、货船先全部暂停了,被清理干净的码头上,正整齐列队着三百名即将登船出发的绿曲兵。 经过两年多的经营,绿曲兵的装备与服装也慢慢地开始有了一点此时常人有点看不明白的风格变化。 首先一个原因,绿曲兵对外宣称只是秦刚的运酒护卫人手,自然是不能穿着与官兵相像的军服,不过,秦刚自己也不懂裁缝,他也不可能将现代的那种作战服全盘照搬过来。 首先改变的是颜色,宋军的常服颜色都为红色,虽然看上去很精神,但是却与绿曲兵在山地里活动以及他们一切以隐蔽为前提的战术不符,所以就都改成了黄绿色。而用料用上了他托辛第迦从海外搞来的蕃布,其实就是后世的帆布,主要特色就是非常地结实耐磨,甚至还有一点防护作用,私下里士兵都称这身服装为“布甲”。 其次,衣服的式样没有大改动,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还是要考虑当时士兵的接受能力,只是因为原先士兵有常服还是宽袖,再靠护腕收口,现在改成了直接收口。同时由于处州这里的铜矿顺利开采后,手头的铜料十分充足,所有兵员服装上的布扣尽数换成了铜扣,既有防锈、结实的实用性,又具有视觉上的美观与豪华特点,光看这一身的铜扣,就知道上下装备价值的不菲。 在宗家剑铺的全力支持下,绿曲兵用上了全套的龙泉装备。每人一柄长枪、一柄短刀,两柄匕首,此为基本作战武器。同时,每人还配备了钢锯、钢斧、钢凿与铁锤这四件随身套装。所以针对这四件套,在绿曲兵的衣服腰腹周围,加上了对应设计的几只口袋,既可固定装上它们,又可在需要时方便地取用。 每人都按照统一的标准,配备了更换的外套、内衣、铺盖、鞋袜等,打成一模一样的包裹,统一背在身上。 用于正式作战时才需要装备的铁盔、铁甲则统一已经提前搬运上了船。 目前整训西去的绿曲兵共有三百人,统称为绿曲亲卫营。 宋军的编制比较粗,基础建制是五百人的营,然后分为五个都,每都一百人,基层军官就是都头。都头下面虽然也有伍长、什长,但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管理。 绿曲兵的作战目前十分依赖于鸳鸯阵,最基本的小阵三人,三个小阵可相互呼应成一个强有力的大阵,于是设一什长进行管理,三到六个大阵经常会在一起合练,在战场上也会有更强的相互协作,于是便根据他们的战斗形势与性质合并成一个队,提拔一人为队长。 秦刚明白,管理都是应需求而生的,整编之后的绿曲亲卫营共七个队。 一个近卫队三十人,队长林剑; 一个斥候队三十人,队长李二铁; 另设五个战斗队,基本提拔原先的中队长任队长;每队下按十人设什长。 而赵驷则为全营都头。 码头上,绿曲亲卫营正在进行上船前的最后一次整训,其实也是在对处州的老百姓进行最后一次亮相表演。 围观的人当然更是十分兴奋地进行着指指点点。 “你看你看,这就是绿曲兵,当年在南城门那场大战,我可是亲眼看他们一个杀百个的!” “朝廷这次算是记起要用咱们处州的小秦官人了,这批兵要去了西北,西夏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恐怕就要往沙漠里面跑了!” “小秦官人这次去西北,也是去做知州、知府的大官,你看你看,就连咱们这里的刘知州都也过来给他送行的。” 刘泾则陪同当天宣送诏令的官员一齐过来为秦刚送行,在码头上,他们都十分感慨并赞叹秦刚亲卫营的军容整齐,并送上了旗开得胜、建功立业等等的各种祝福。 私下里,刘泾却颇为担心地嘀咕道:“哎呀,这个秦知军赴任的排场也过于大了吧!” 宣诏的官员倒是光顾着看热闹地笑道:“人家这可是上鄜延路前线去拼命的。我这几年也常去宣诏,陕西各路,光死在任上的知州知军不知有多少个了。有多少人都是想方设法地找出理由不接这种诏令,无奈之下接了的,还会在半路上装病找理由,甚至有人拼着仕途前程不要的也会半途逃跑保命的。所以,能像秦知军这样,宣诏当天就整队出发的,实属我大宋难得的忠臣呐!再说了,人家这家丁护卫,人数都在常例下,又都是自己掏钱发俸禄的,有什么可议论的!” 其实刘泾提的这个话头也是有意试探一下,怕的就是万一这位天使真要有所想法,他得赶紧给秦刚去递话提个醒。 处州人的热闹随着船队远行而渐渐散去,西夏人是什么人?陕西在哪里?保安军是个什么地方?对于这一时代的江淮百姓来说,实在是过于抽象且过于遥远。 相对而言,他们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明天的租税是否缴得了,自己家里的口粮还能剩下多少。 秦观则是选了出了处州城五里外河道边的一个山头,在黄小个的陪同下,默默地目送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随着这支船队而远去。 秦刚的这支部队虽然有点庞大,但是因为有着官身与路牌,又有着发运司旧同僚的刻意关照,一路而过的运河里倒也是行得十分地从容与顺利。 沿着汴河西去,一直行到京城附近时,由于这次的上任诏令里并未要求秦刚回京面圣,按照规矩,秦刚这次便是不能随意入京的。 所以,在船只行至京城城南的青城码头时,秦刚便要求全员轻装下船,要从这里的南部驿道步行绕行,而空船则让水手沿着汴河继续向西,约好在出了京城西部后,在中牟县的码头再度汇合。 饶是秦刚这队人都是轻装并摘除了所有的兵器,但这些奇异独特的装束,依然是吸引了路人的眼光,甚至行不到六七里地时,便引来了青城镇值班衙役的检查。 在查验了秦刚的官诰之后,忍不住咋舌道:“某在这里也算有了年头,东来西去上任的上官见过不少,如秦知军这般场面的,倒也是头一回见!” “哈哈!”秦刚意气风发地说道,“此去是要让那帮西夏宵小们感受一下他们会遇上了不该遇到的对手!领教一下来自我大宋东南的精锐之士刀剑!” “那小的们就祝秦知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衙役们毕恭毕敬地立于道边送上祝福。 队伍继续前行没有多久,突然道旁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拼命地朝着队伍里的秦刚挥手大声叫喊道:“十八叔!十八叔!” 秦刚定睛一看,心头不由地似被重锤一击,那两个小孩,不正是李清照与李迒这姐弟俩吗? 他吩咐队伍继续前行,自己则迅速地迎了过去:“清娘、迒哥儿,你们怎么跑来了?” “十八叔,没想到我们真的能碰到你!”李清照的小脸红扑扑的,带着些许来不及擦去的汗滴,“我听湛哥讲过,说你这次过京城不会进城,但是会从这边的驿道经过。然后迒哥儿也说想看看你,所以我就带他过来试试运气。” “十八叔,我们昨天就过来等了一天,真没想到,今天才第二天就等到了你!”李迒有点兴奋地说,又看到行进中的队伍,问道,“听湛哥讲,你这次是要带兵去西北打仗,这些都是你的兵吗?” 秦刚匆匆点了点头,却赶紧对李清照说道:“清娘,你不能瞎胡闹,把迒哥儿带出来这么远,你家大人可是要担心的。” “我听湛哥讲过,说与西夏人打仗是好凶险的!”李清照两眼一红,“我有点担心十八叔你!” “我也是,我也是!”李迒紧跟着说。 秦刚瞬间心头一暖,他柔声说道:“我这次过去,可是要做知军的,所以会是坐镇在军帐之中指挥作战的大官,所以当然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你们真的不必要太担心。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这些都是随同我过去并保护我的亲卫兵,光是他们就能有这么多。” “啊!十八叔,你真是厉害啊!”李迒看着不断从身边经过的雄壮队伍,忍不住咋舌道。 “那个,现在我还是安排人先送你们回家去吧!”看了看李清照噘起的嘴唇,秦刚又补了一句,“你放心,等我到了保安,就会给你写信,写很多的信,把那里的事情都写给你听!” 说完后,他便回头从队伍后叫过来一名骑马的斥候兵,吩咐道:“你,带他们俩去前面的镇上,给他们租一辆回家的马车,然后再回头追上队伍。” 斥候兵立即点头应下,可两个小孩却依旧是紧紧攥住秦刚的衣角不放。 “那你得保证,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按时给我写信!”李清照眼泪汪汪地看着秦刚说道。 “保证!十八叔绝对保证!快去吧!”秦刚急急地命令斥候兵带着他俩离开,他是担心再拖延几秒,自己的眼泪就要掉落,于是狠心转过了头,跟上了快要走完的队伍末尾。 “十八叔!”是李迒的小嗓门,“我长大了也会去和你一起打仗!” 走了十几步路后,秦刚这才悄悄地回头,却看见李清照依然倔强地和弟弟拒绝着那位斥候轻微的拉扯,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转头,终于等到了后,这才兴奋地冲着他使劲挥手。 秦刚无奈地也只能举手回应,见他们还是不动,无奈之下,心念一动,便用了两只手,在胸前比划出了一个心形的形状,又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再遥遥地指向了李清照。 不知道小丫头是不是看懂了,两颊飞起了红晕,这才低下了头,拉着李迒,跟随斥候兵转身向镇上走去。 原先一直跟在队伍开头的赵驷此时却已慢吞吞地落到了最后,用胳膊捅了捅秦刚:“怎么着,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瞧着怪眼熟的。” “哪里的小娘子。”秦刚有点心虚地说道,“都是我李师叔家的两个小孩,清娘和迒哥儿,清娘你也是见过的,上次送我们与老师离京,她们和父母一起过来为我们送行过啊。” “嗯!”赵驷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这绿曲兵的手语也该更新了,某人有了新词语却还藏私啊!” 秦刚大窘,心想一定是刚才的手势被这浑人看到了,索性板起脸道:“说什么呢?你要想学随时教你啊!” “算了算了,某就是学了也找不到人去打手语啊!哈哈!”赵驷说完又甩开大步,把秦刚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青城到中牟的路程,花不了大半天的时间,在天黑之前队伍便与早已到达码头的船只汇合了,而顺利送完李清照姐弟俩的斥候兵也骑着快马赶过来复命。 船只沿着西去的汴河又行了一天之后,便到了与黄河相交的地方。黄河的地上河,在宋朝时便已经形成,汴河船只从这里进入黄河虽然麻烦些,但也是有一些办法的。 只是秦刚在此地问过河工们,即使是费了折腾让船只进入了黄河,其西去的河道也不是太通畅、而且又还是逆流。 于是,综合考虑后,决定从这里就改走陆路,正好可以开始长途行军的各项训练。 既然要行军,便要分出前中后三军: 前军由斥候队担任,三十人中有少量骑兵骑马先行,负责勘探路线,提前联络沿线的官府打好招呼,同时也会在沿途留下记号,然后斥候队的步兵便是依据这些而预估行军距离,落实并安排好投宿或野营之地,再去引导或通知中军。 而因为只是在境内行军,不必担心来自后路攻击的风险,所以在后军只是安排了一个什押后,他们的任务也简单,只是为了收容偶尔掉队的士兵。 其余的绝大部分的,便都留在了中军,而且因为没有了随行的船只,沿途还雇佣了一批的大车与车夫,负责帮他们运送武器、铁甲以及各类补给物资,整体行进。 从陆路行军开始,秦刚他们就基本进入了陕西路的范围之内了。 所谓的陕西路与之后会不断提到的关西五路甚至是关西六路应该指的是同一个地理概念。是指以黄河由北向南流向的那条线以西的地区,也就是历史上非常着名的潼关以西,被称为关西的那一片土地。 大宋立国之后,开始只在这里设了一路,名为陕西路。 很快,由于西夏的独立以及不时而起的战事侵犯,同时还需向北面对辽国的威胁,陕西路便分拆成了永兴军路与秦凤路这两个路,这次分拆后的两路都拥有独立的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与经略安抚司,算是非常正式的两个路,陕西路便不复存在。 而随着宋夏之间的战争形势发展,为了更加便于军事动员与战事应对,永兴军路便分拆出了鄜延路与环庆路,而秦凤路又分拆出了泾原路,于是关西地区也就成了这五路。 之后王韶主持河湟开边,在新增加的疆域上新成立了熙河路,便成了西北六路。 不过分拆后的鄜延、环庆与泾原这三路,都只是单纯的军路,也就是说,它们只设了经略安抚司,而转运司与刑狱司仍由原先的两路兼管,所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们算是稍低一级的路,其经略安抚使会比秦凤路及永兴军路的经略安抚使稍低个一两个品级。 为了尽快赶到保安军,秦刚他们选择了沿着陕、华、同、鄜这四州的驿道路线,然后再折向西北方向,以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保安军。而至于在延安府的上官吕经略使,计划是完成上任后的一系列准备之后再去拜见。 而从陕州开始,便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战争的气息以及相应的各种特别景象。 首先是人烟开始稀少,驿道两边多有荒芜的田地出现; 其次便是道上的行人开始单一化,大多都只是来往的商人; 再者就是路上的这些商人多半都会有武装。这点也很好理解,多年战争带来的弊端就是有人一旦活不下去时,难免会动点邪念。 这里军队多,大股土匪不易生存,但是那种平时是农民、偶尔出手抢劫一把、回家再做回农民的情况就比较多见。所以在这里行走,不论是普通的旅客、还是做生意的商人,都是很有必要带些武器来防身。 不过,秦刚这的一行实在是过于特殊,不仅仅是人数众多,而且服装也过于怪异,有些人还在怀疑,是不是西夏人直接打到内地来了?不过西夏人最突出的特征并非是服装、其实应该是他们特殊的发型,所以看了看秦刚他们还都是与自己差不多的汉人,才放下心来。 所以,胆大的人往往会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行动;而胆小的则干脆直接避到路外的农田或荒地里与他们远远地避开。 秦刚觉得自己的这样子是有点扰民了,于是便叫人将原先准备进入鄜延路后再打出的旗号都拿出来,大笑道:“本官此番去保安军就任,还是要走得冠冕堂皇些!” 大宋对于不同身份的人使用旗帜已有明确的规范:黄旗必须得是皇家使用,白旗为官军使用,红旗则为民军使用。然后黑旗标识为武将,绿旗标识为文臣。除了这些基本的颜色之外,对于具体旗帜的用料、装饰以及标字则没有太多的约束。 于是,秦刚的这支队伍,开头打出的是四面绿身红翼的文臣竖旗,自上而下是“知保安军”四个大字,其后便是一水的“秦”字三角红旗,意为这是秦姓知军的私军家丁。 一时间,旗面迎风烈烈,甚是威风。 而之前一些同向而走的商旅,大多都是选择避在路边等他们走后,才远远地跟在后面。 而现在一看到这些旗帜,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朝廷命官到前线赴任,那这可是一支最可靠的队伍啊,还是赶快跟紧了他们,岂不是白白蹭到的安全保障吗?! 秦刚看到有了旗帜的队伍显得分外精神,便挥手叫来一匹马,自己翻身上马,疾行到了队伍开头,放开嗓子对着士兵们喊道:“儿郎们,把船上教习过大家的军歌记起来,随我唱起!” 原来,从处州出来后,很长一段路都是坐船,在船上无事。 秦刚便将后世的一首《精忠报国》歌曲默了下来,再对歌词稍稍作了点修改,抄录了若干份,分头教给了底下的士兵,并嘱咐大家可以多加熟悉并练习。 此刻,既然军中的旗帜都已经打出,那么这军歌,也不妨可以提前进行合练了。 绿曲兵平时还教识字,并且规定小队长以上必须识字一百、中队长以上必须识字两百,这样方能看得懂军令,做得了指挥官。于是有不少人都从怀里掏出了各自抄录后的歌词。 “狼烟起,江山西望。”秦刚提气高唱出第一句后,队伍开头便开始随之高声唱起: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六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两百多人的中军队伍,三人一排,行军间距也要拉出超半里的距离,歌声从前至后,慢慢地至全军唱起,非常地嘹亮。 这首歌旋律简单,节奏有力,正好又符合行军间的步伐,大多数人都是在船上时候已经独自学会,此时只是在适应着彼此之间的合拍与节奏而已。 …… “马蹄东去人西望,人西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一遍唱完,群情激昂! 大家都是第一次合唱,却没有想到合唱的感觉竟然与平时自己哼唱完全地不同,所有的士兵此时都开始觉得浑身发热、热血沸腾、精神十分地振奋,也令跟在后面的商队行人肃然起敬。 虽然这一遍的合唱之声略有不齐,歌词也听得有点含混不清,但不过,“狼烟”、“江山”、“报国”、“守土”、“开疆”这些词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而且,雄劲的歌曲,也让绿曲亲卫营的行军步伐变得更加整齐有力。 随着第二遍的歌声再起,声音便显得更加嘹亮、节奏变得更加分明、气势也就更加地雄壮了。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长歌而行,迎战西贼,这已经是大宋陕西境内多年未遇的雄壮之景了。 当然,起歌也是有讲究的,如果一直唱下去并不妥当,人的气力终有会被耗尽之时。 只有在发现队伍略有疲惫、或者是可以接近中途休息点之前,便可以通过起唱军歌帮助大家振奋精神,这样子一起唱个一到两遍即可,还可以起到宣扬自身队伍的场面,让这些亲卫兵尤觉十分地自豪自得。 眼下,一行队伍正在准备进入到附近的一处城镇,前面已经有先行去过的斥候过来引路,带领大家快速前往已经准备好的休整点,而在此时,第二遍军歌也正好唱完。 路边便有百姓挑指喝彩道:“真正的好汉子们!是去打西贼的!” 正在此时,突然就有意外发生了:一边的路旁却是冲过来一批衣衫褴缕的孩子,浑然不顾最边的一排士兵下意识的微弱阻拦动作,径直地冲入了队伍之中,冲着看起来最像是长官的赵驷纳头便拜,口中喊道:“我们要去西边打西夏人,我们要投军!求将军收留!” 第180章 小试牛刀 赵驷失职了! 按理说,任何人有接近队伍的企图时,都应该遭到及时迅速的制止,但是在面对这群孩子冲过来的时候,赵驷以及他手下的兵士们的反应都明显地犹豫了。 还好,这些孩子都在离队伍中间三四步的地方都齐齐地跪下了。 秦刚先是瞪了赵驷一眼,万一这次冲过来的是西夏人的话,哪怕只是西夏人的孩子,也是容易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与伤害的。 此时,满头是汗的赵驷已经叫人拉起了这群孩子,再专门带到一边,吩咐他们先行跟着,一起到了前面的休整点再说。 等到了休整点,秦刚看到他们大多都是面露饥色,便招呼让人拿来一些干饼与热汤分给这群孩子。果然,他们在稍稍犹豫了几下之后,立即接过去,一个个都吃得是狼吞虎咽,显然是饿了很久。 趁这个空,秦刚去看了赵驷召集的休整点队什长会议。 从处州出来,每到一个休整点,这样的会议都会开一次,帮助大家回顾之前行军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分析一些失误背后应该正确采取的做法,更重要的是,引导这些队什长正确地预计与判断接下来可能会面对的局面。 不过,这一次,却是赵驷开始发飙了:“鲁大杆子,左翼中段是你们什负责的吧?你他娘的就是这个样子给我负责的?人都已经冲到面前了,你的人都像死球了一样子没反应?这次是孩子,下次如果是女人呢?” “女人则不必担心了吧?”这个被叫鲁大杆子的什长虽然低着头,却小声地嘀咕着。 “你以为女人就要小看?你见过西贼的女人么?老子告诉你,西贼全民皆兵,他们的女人也参军打仗,叫麻魁军。麻魅军的厉害,不仅仅是两军对垒时,她们一样会朝你狠命地扎刀子,最要命的就是她们经常装作普通的老百姓妇人,跪到你面前讨吃的,当你一时心软低头拿食物时,她就从身后拔出短刀剜下你的心肝回去当下酒菜了!”赵驷冷冷地对着这些队什长说道。 众人被这么匪夷所思的情况都被说吓住了,想象着这样的场景,的确就是换了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是有可能中招的。 “这里已经是战区了!不再是训练场!不管是什么人,你可以说要根据对象的不同调整你的处理方法,但是,老子决不能养了一帮没有处理反应的蠢蛋!”赵驷冲着手下个咆哮完。看到秦刚走过来后,却是立即低头道:“负责警戒的是二队一什,赵驷愿意同他们一同领罚。” “你,事前强调不足,失职要罚。二队队长与一什什长为直接责任人,同罚。”秦刚也不客气,“各自对照部队条例标准领罚去!” 三人皆领命。 在处州时,绿曲兵就已制订出日常操练以及队伍管理的部队条例,全军上下,包括赵驷本人都得受此条例而行事。 之后,才回头来看刚才的这帮孩子。 “你们里面,谁是领头的?” “我,我叫虎子!”一个个子稍稍高一点的,也是冲在第一个的方脸孩子站出来,“是我带他们来的。” “你们都是哪里人?父母在哪?为什么要找我们投军?” “我们有鄜延路的,也有环庆路的,我们的父母都被西夏人杀了。我们想投官军杀西夏人给他们报仇,可官军嫌我们年纪小,不收我们。今天我们看到了你们的军队不一样,所以我们想来试试,希望两位将军老爷收留我们。” 秦刚立即明白,多年的西线战争,在这里造成了大量的家庭破碎,往往男子一死,孤儿寡母便难以正常生存,还有许多一上来就父母双亡的孤儿大量存在,他们中,体弱多病的便很快地死去,而体格稍强的只能结队乞讨,勉强存活。 但是这里民生顿弊,四野荒凉,即使四处乞讨,能最终活下去的也只是少数。 据领头的这个虎子讲,他们最多时曾有五十多人,聚在一起,一则不易被人欺负,二则大家之间也可以相互照顾,平时还可互相调剂分配些食物,不至于饿死,但是同样止不住陆续生病去世了十几个人。 看着眼前的还有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秦刚都不忍再看,正低头思考着。 此时跟着秦刚的亲卫队队长林剑犹豫了一下,悄声提醒:“知军,要说就收下这二十几个孩子倒也问题不大。只是,进入关西后,这种情况会非常普遍,一旦开了这个头,属下担心……” 秦刚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然后再想了一下,便对面前的这群孩子说道:“你们既是孤儿,又在这里遇上了我,自然不会丢下你们不顾。只是,本官是要继续西军赴任的,前线战事紧急,由不得拖延。所以,你们既然说是要投军,那必然要有最基本的投军条件。从明天起,只要能跟得上队伍行军的人,一律都供应早晚两顿饭,但凡是能够最后跟到保安军的,本官承诺都会收入童子营中。” “谢谢知军老爷收留!谢谢知军老爷收留!”领头的那个孩子耳朵尖,生怕秦刚后悔有变化,连忙就拉着身边的几个孩子跪下来磕头。 第二天一早,队伍后面出现了一队孩子,虽然普遍地面色不佳,但却个个精神抖擞。 在跟随大部队行走了半天之后,许多人陆续出现了吃力的迹象,却一个也没有抱怨,都在咬着牙努力地跟上。 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全队唱军歌的时候。 在听了好几遍之后,他们也能七七八八地学会了跟唱,于是队伍的军歌声中,又多了一些稚嫩且坚定的声音。 正如林剑所判断的,这队孩子很快就吸引来了同样流浪与乞讨的孩子,他们先是紧紧地跟在那群孩子身边行走,在稍稍相熟了之后,便向他们询问打听,再之后便是不出意料地要求加入。 林剑自然给了简单而明确的说明:自愿跟随,掉队不管。 第三天,孩子军的数量居然迅速扩充到了近百人。秦刚除了悄悄吩咐领头的士兵稍稍放慢一些行军速度之外,并没有表示什么。 中午休息之后,孩子队伍里有一些人似乎有点坚持不住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时,秦刚便留意看着那个叫虎子的方脸男孩的反应,发现他并不是只顾自己最初带着的人,而是带了几个体力稍好的孩子,快速赶到那些感觉疲惫的孩子身边,大声地问他们:想不想吃饱饭?想不想活命?想不想杀西夏人给父母报仇? 在他的鼓励下,那些孩子又振奋了地起来,努力地提高步伐,试图跟上队伍。而虎子则与身边的孩子,努力帮着拖拽着速度最慢的几个孩子。 秦刚看在眼里,不由地点了点头,便安排了一个士兵过去跟着他们,并说,实在跟不上队伍的,可以分出一个慢队,后面还会有收容队伍,只要能够随收容队在当天晚上赶到宿营地,就不算落队。 这时,那个方脸孩子大喜,谢过了那名士兵,便主动留在了走得慢的那队。 当天晚上,这七八个孩子在晚了半个时辰后,还是坚持赶到了营地,当然还是给他们留足了热汤与能够吃饱的干粮。 第四天,进入慢队的孩子稍稍多了一些,当晚的营地,慢队赶到的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半时辰,有的孩子甚至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 “打起精神来,赶紧吃晚饭,只有吃饱饭,休息好,明天我们才有力气赶路。知军老爷已经答应给我们设童子营了,我们不能给童子营丢脸!大家一起到保安,一起做童子营的战友!”虎子使劲地给大家鼓劲。 “我们听虎哥的!”立刻便有孩子努力从地上爬起。 在远处暗暗看着秦刚对赵驷说:“这个叫虎子的孩子不简单,多看看他,明天让队伍再稍微慢一点,咱们晚个一两天到保安问题不大!” 队伍渐渐进入鄜州地界后,大多数的商旅队伍都先后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大多是有车马辅助,所以能跟得上队伍,但对于一路上是用自己的双脚全力跟上大部队行军的那些孩子,都纷纷竖起大拇指赞道:“小哥们不错,长大之后都是好汉子!” “秦知军的亲卫军如此雄壮,到了边境一定会打大胜仗!” 此时,据前面的斥候回报,前面有百姓提醒,此处已经进入真正的“战区”。 就是说,虽然西夏人的军队还没有进行大规模地进攻,但是对方一直会有许多零散的小队偷袭,也就是他们所称的打草谷。这些打草谷的小队,少则七八人,多则三四十人,但都是一人双马,来去极为迅速,大宋地方军队即使得知了他们的行踪,待到赶去之时,他们早就抢劫完并带着财物甚至是抓到的丁口逃之夭夭了。 秦刚下令,现在开始,进行披甲演习。 于是,赵驷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哨,吹出了长长的尖厉哨声,于是全体队伍迅速停下,一批弓箭手立即突前布阵,并张弓挂弦防备。其余士兵便迅速奔至距离自己最近的马车那里,从车上搬下铁甲,进行披挂。 赵驷催马跑到孩子军那里命令道:“全体听令,跑步到中间,帮忙进行披甲!” 孩子们起先被尖厉哨声吓了一跳,此时一听命令,立即下意识地跑过去,每人主动去找了一名士兵去帮忙。 虽然他们从未学过,但是帮忙披甲这事并不用学,主要工作都是士兵自己完成的,只是需要旁边有个人能在合适的时候帮着搭把手,又或者在关键的时候,从旁边帮着拉一拉绳子,系一下扣子等事。 其实赵驷叫他们去帮助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这些孩子在帮忙结束后,便自然地留在了阵形防护的正中间。 长枪兵与刀盾兵披甲完毕,便迅速拿起武器列阵后对外突出。 此刻便看如果离敌人过来还有充足的时间的话,弓箭手便会去完成自己的披甲。 而要是敌人如果来得过快,弓箭手此时不披甲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挡在前面的是已经完成披甲的枪兵与刀盾兵。 直至全军披甲完毕,先是静候了一会儿,又命令部队带甲进行了一段列阵行军之后,才宣布警戒解除。 大家这才陆续解除下沉重的铁甲与武器,恢复原先状态再继续行军。 如此这般,在放慢了推进速度后,两天内前后演习了三四次。 就在有孩子暗地嘀咕这种演习是不是纯粹折腾人的时候,队伍来到一个叫做直罗镇的地方,真正的意外发生了。 熟悉的尖厉竹哨声再次响起,大家开始条件反射地快速停下迅速进行披甲准备,已有相当多的人意识到,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因为哨声并非是队伍里的赵驷吹出的,而是从前方正在骑马回跑的斥候吹响的。 也就是说,这次将是真正的敌袭! 远远地看到了斥候在马上打出的几个手势之后,赵驷立即转头请秦刚坐镇中军,他则带着队伍中全部的七八名骑兵,与前方陆续赶回来的骑马斥候,从侧面绕到了前方的一处高坡后面进行埋伏。 秦刚则指挥两辆搬完装备的大车横在了道路正前方,因为北方的道路两边都是荒地,对于列队冲锋的马队形不成太多约束,所以又在大车两边各排开了八列三排的长枪兵,再之后便是三排弓箭兵,之后便是两侧各以三列刀盾兵向后,沿着道路两边将中间围了起来。 原先的旗帜,全部放倒于地。 正中间便是半路收留的这些孩子以及目前尚还跟着他们的少量商旅人员,此时的他们,都面露惊恐之色,惴惴不安地观察着正前方。 没多久,就见前方出现了一阵飞扬的尘土,所有人的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西夏人来了! 因为真正曾与西夏人交过手的几名老西军都因会骑马而被赵驷带到前方的山坡后面埋伏着。留在阵中的,不论是士兵、还是普通人,都是只听过西夏兵凶如恶鬼的传说,却没有真正见识过。 “稳住!牢记住训练的内容!只要我们不出错,这就与平时的训练没有区别!”秦刚站在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冷声提醒着。 阵阵马蹄声开始清晰了起来,远处尘埃之后渐渐出现一支西夏的轻骑兵,居然能有三十多骑,后面跟着的是同样多的备马,穿着草原人惯看的皮袍。 这样数量的,算是西夏打草谷中较大规模的一支了,他们显然是已经发现了秦刚的这支队伍,只是从他们这边望去,虽然可以看到防御在前面的人都披了铁甲,但也没有看到明显的宋军军服与太多明显的武器。 西夏兵一向狂妄,觉得眼前这支队伍虽然有几百人,但也不过就是个大商队而已,而且就算外围的人披了铁甲,那也不太可能能够挡得住他们冲锋的力量。这帮土豪商队花钱购置的铁甲,正好可以成为他们这一次冲锋之后的战利品。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他们竟然没有像平时的战斗那样,在正式发现对手时,重新更换休息好的备马,再列阵冲锋,而是毫不在意地催动现在的马匹,开始向他们冲过来。 在距离更加接近,看到了对方阵形中间围着的平民商人与大量小孩之后,这群西夏骑兵们觉得心里更加放心了。 于是,在稍稍地调整了一下队形之后,他们放肆地打着唿哨声与怪叫声,继续开始催动身下的座骑开始了加速。 眼见着西夏骑兵已经进入大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这里便是进入神臂弓的射程了。秦刚面无表情大声喝道:“风!” 第一排的二十名早已上好弦的弓箭手迅速站起身,瞄准、松弦、放箭,一旦完成之后,根本不管自己刚才那支箭是否射中,立即调头。而第二排准备好了的弓箭手迅速上前站位,同样地松弦、放箭,再回头;第三排继续跟上。 总共六十多张神臂弓依次放出了一轮之后,眼前的西夏骑兵已经冲得非常近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指望有时间重新上弦。所有放完箭的弓弩兵,都在回头后毫不犹豫地将弓弩扔在地上,迅速拔出腰刀,加入了两边刀盾兵的行列。 但是实际上,由于这三轮弓箭射得非常突然,要不是秦刚此前能搞到的神臂弓实在不多,假如要是像这样第一轮的弓箭手提升两倍,再加上三段轮射的战法,估计这批西夏兵在半路上就要被放倒大半了。 当然,尽管如此,这轮神臂弓的突然出现,依旧还是出乎西夏兵的意料的,其中便是狠狠地射中了五六人的要害,让他们直接便落马而亡。只是其它只是射中了胳膊与腿非致命部位的几人,却是并未被此吓住,反而更是凶神恶煞地立于马上,高举马刀继续高速冲来。 西夏人更有善于骑射者,在进入七十多步的距离后,有人便是在马上搭弓向这边的阵形射出了一轮箭,但是骑射的弓毕竟过软,所以他们的弓箭反击即使能够射中,也是落在了亲卫兵的铁甲与盾牌之上,几乎无一人受伤。 一来一回之后,西夏骑兵已经进入二十多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上,对方的凶悍表情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秦刚虽然初遇西夏兵,但他依旧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冷静地下达第二个指令:“林!” 听得指令后,所有的长枪兵都立即提起先前放置于脚边的长枪,向前踏出一步,并将长枪枪尾稳稳地向后插地,枪尖斜斜向前,双手紧紧握牢,在两辆马车之前“哗啦”一下迅速地便出现了一排在排闪着银光的枪尖之林。 因为之前的这批长枪兵的手中长枪都是放在身边地上并不容易被看见,而突然之间出现的这个情况,令已经冲到最高速度的西夏骑兵根本就反应不过来。除了两侧少量几人还能尽力向外险险地绕开,中间的大多数马匹几乎都是收不住蹄地直接撞向了枪尖之林。 随着一阵阵战马痛苦的长嘶惨叫声、也伴随着西夏人的惊呼声,前面的几骑已被长枪狠狠地扎中,还有几名倒霉的西夏兵甚至自己也被长枪扎中,巨大的冲击力之下,还有的亲卫兵手中的枪杆承受不了巨大的冲击力而直接折断的情况。 前面的一些马匹在受伤喷血之间尽数倒地,而后面的马匹也一时间难以收住马蹄,更是一个个直接撞在了前面。 不过,还是有几个西夏兵的骑术相当不错,在最后的时刻,他们瞅准了机会,发力提缰跃马,竟然堪堪地跳过了前面的三排枪林,进入了阵形之中,给阵中的绿曲兵带来了一阵的惊呼之声。好在日常的训练中对于此类情况也有针对,立于三排枪阵之后的预备的枪兵与刀盾兵便以七人为单位,一圈圈地就近围上去,每一匹马的周围,至少会刺过来四五支的长枪,要么狠狠地扎向马身,要么直接刺中他们的双腿。饶是这些西夏兵凶悍无比,骑在马上向下举刀疯狂地抵挡劈砍,但也只能是勉强撑上一时半刻,一不小心就会把某一枪扎中而被挑翻落地,之后他的头顶便是一顿乱刀伺候。 这些绿曲亲卫兵虽然是头一回面对如此凶悍勇猛的骑兵冲击,但正如秦刚先前吆喝吩咐的,只要严格按照训练的要求来,就没有什么可担心可怕的。 有的西夏兵虽然身体被长枪刺中,却仍然能在最后时刻向前挥刀相击,好在绿曲兵的训练都是讲究着配合,长枪兵旁总是刀盾兵在关键时刻挥盾相挡。 而凡是手中长枪扎中对方一下子没法拔出来的、或者扎进马身被折断的枪兵,全都迅速松手放弃,立即转身后撤去取备枪,而身后就立即会有新的长枪兵补充上前。 在正面攻击的骑兵纷纷倒地又被尽数扎死之后,剩下的些西夏兵立刻经验老到地绕到两边寻找破绽进行攻击,他们利用战马奔驰的速度,快速掠过边阵,伺机便是冲过去进行砍杀。而两侧的刀盾兵则沉着应对,相互以盾遮体,并不轻易散开队形,西夏兵若是靠得太近,便有后方伸出去的长枪,再近则以刀砍马腿,一时间,两边的西夏兵竟也没能讨到任何便宜。 而绿曲亲卫兵也在这刀光枪影之中,着实地感受到了这帮西夏兵的凶悍战斗力。 看到战场上防守有效后,秦刚再发新指令:“火!” 原先辅助防守的弓箭手则纷纷回到中间,重新捡起地上的神臂弓,各自进行上弦,并在队伍中开始自行寻找目标进行自由射击,很快,两侧的西夏兵又陆续被直接命中倒下了不少。 这时,狂妄无知的西夏骑兵感觉不妙了,残余的人开始拨转马头,想着趁着马脚快而撤退。 却不知他们的正后方突然响起一阵呐喊与马蹄之声,原来是从山坡背后埋伏着的赵驷等十几人发动包抄了,虽然他们的骑兵并不多,但这却是最最致命的一轮打击,正是因为有包抄骑兵的存在,不仅封住了这群西夏兵直接回头逃命的去路,更令他们本来指望可以骑马逃脱的最后希望彻底破灭了。 于是剩余不多的几人,只能下马跪地乞求投降。 绿曲亲卫营与西夏兵的第一场遭遇,以全胜结局! 第181章 战争法则 残酷而血腥的战斗迅速结束,赵驷则派出数名斥候兵继续侦察外围情况,防止会有援兵或其它意外情况的发生。 秦刚则开始检查自己人的损伤情况,结果令人非常地惊喜: 一开始只有两人是被对方那一轮的骑射弓箭擦伤了脸颊,然后便是前两排的枪兵中,有三人因为马匹直接冲到枪尖上时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伤折了胳膊,还有五人在围攻落马后的西夏兵被其反抗而有了几处轻伤。 总而言之,此番与西夏骑兵的遭遇战,绿曲亲卫兵中仅有七人轻伤,另有三人稍重,而并无一人折亡。 在安排对伤折胳膊的士兵进行治疗之后,林剑带人开始打扫战场,清点自己的战果。 这批西夏的打草谷兵,一共三十二人,却带了至少七十多匹的战马。 西夏兵中,直接被神臂弓射死六人,而因拥挤在阵前摔死或是被自己人的马蹄踩死的竟有八人,之后冲击中直接被长枪扎死以及落马后被扎死、砍死的的共有十一人,最后受伤及下马投降的还有七人。 也就是说,三十二名西夏兵,死二十五人、投降七人。 而此战之中,最大的收获便是战马了。除了那些在冲击中直接被长枪扎中死亡以及相互撞击再被扎被砍而重伤的八匹马以外,绝大多数的马匹都被缴获了,少数过程中惊散的马匹,还会因为习惯聚群的原因重新跑过来,所以这次他们缴获的战马竟然能有六十匹之多,这对于目前极度缺少马匹的秦刚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这里,有一半以上的马匹并没有用于冲锋,当亲卫兵把它们都拉过来之后,便知道了原因:它们的身上装满了这些西夏兵在先前打草谷时四下抢劫而来的各种财物。 有些马身上驮着一些粮食,更多的马身上都绑满了各种包裹,把它们打开,里面直接的金银铜钱以及贵重首饰并不是很多,大量的都只是一些家用的铜锡器具,稍好一点的布匹衣服,甚至还有一些孩童的玩具。重要的是,许多东西上面还不同程度地沾染着血迹。 很明显,这些财物并非掠自于官府,也不会来自于什么富人财主,而是直接掠夺了那些处于生存边缘的贫民百姓。就算是那些背负粮食的袋子里,白米极为少见,多是一些黑面、粟米、黑豆之类的杂粮。尤其可恶的是,在这些西夏兵劫掠的过程中,但凡有人反抗,便会被他们残忍无情地剥夺无辜的生命。 这些沾着点点血迹的衣物、器物与粮食布袋,就是一份份的控状,控述着这群西夏禽兽的斑斑野兽般的罪行。 秦刚看得是怒不可斥,立刻命令将那七名被俘虏的西夏兵押了过来,自己跳上身后的马车上面,立刻便有亲卫吹响了集合的哨声,所有的士兵都迅速靠拢过来列队站好,而原本也在帮忙打扫战场的孩子们也效仿着,在两边排队站定。 秦刚冷峻着脸,扬声说道: “我们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进行一场维护国家利益、保护自身安全的战争。在这场战争的双方,我们的士兵、西夏的士兵,都是为了各自的国家与朝廷而战斗。所以,不可避免的伤亡,本应该就终止在战场之上。对于所有在战场上放弃抵抗、无条件投降的敌方士兵,也就是像我们眼前的这七名俘虏这样,我们理应宽容甚至善待他们,这是我们来自于仁义之邦、文明之邦的基本要求。” 跟随秦刚而来的绿曲亲卫兵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西夏兵,但是少数几个跟随着赵驷的西军老兵,以及两边的那些孩子们的脸上,却是开始露出了一点点不太接受的表情,只是他们慑于秦刚的威信,并不敢出声说什么。 但秦刚只是稍微顿了顿,便继续开口说道: “只是,这一切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大家都应该是遵守战争原则的真正士兵,大家所有的战争行为,都应该只是针对于对方的士兵,而决不能是平民!所以,当这群西夏士兵,把战斗的对象,从我们的这些大宋士兵变成了无辜的大宋平民,把战斗的目的,从维护国家与朝廷的利益,变成了为自己掠夺财富之时,他们就不再是普通的军人与士兵,而是无耻的强盗与畜生!” 秦刚举起两件沾染了鲜血的衣物,愤怒地说道:“这些强盗与畜生的手上,沾满了我们大宋普通百姓的鲜血,背负了累累的血债,对待这样的人,我们需要遵守什么大国的礼仪与文明原则么?” “不需要!”众人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怒吼声,尤其是那些对着西夏人有着血海深仇的孩子们,他们都开始疯狂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原来,他们误解了这位年轻的知军,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家仇国恨,他正在为如何惩治这些不可饶恕的强盗们设计好坚不可破的逻辑! 原本就跪着的几名西夏俘虏们,虽然未必完全听得懂秦刚说的是什么,但是却从周围人被秦刚激起的仇恨与怒火中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竟是一个个地瘫软在地上。 秦刚双手从身后“唰唰”两下拔出两柄常备的锋利匕首,大声对着两边的孩子喊道:“有没有想给自己父母报仇的娃!这里,一共可以给你们七个人的机会!” “我来!”还是那个虎子第一个站出,随之后面也陆续跟出来六个稍大一点的孩子,都是红着眼睛,踏着坚定的步伐跟着走过来。 虎子第一个从秦刚手里接过了匕首,走到了第一名俘虏那边,不顾对方惊恐地哇哇乱叫的西夏语,毫不犹豫地一声大叫“去死吧!”便使劲地捅入了对方胸口,匕首相当地锋利,虎哥一下捅入之后,对方便抽搐了几下之后,没有了声息,而虎子因为个子不高,在拔出匕首时,对方胸口喷出的血液,便溅了他的一脸,而他则一把抹去满脸的血迹,毫不顾忌地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前面的士兵纷纷为其叫好! 虎子带了头,后面的几个孩子便受到了极大的鼓励,纷纷接过其他士兵递过去的匕首,每人选中一名俘虏,不管对方是否在拼命地挣扎还是各种胡乱声音地喊叫,上前之后或是捅或是扎,陆续将这七名罪恶的西夏强盗尽数结果在了阵前。 还有动手之后的孩子跑到路边,朝着远方跪下后喃喃自语,大约是向死去的父母亲人汇报自己刚才已经手刃了一名西夏的禽兽之士兵,为他们报上了仇。 秦刚看见眼前的这七名俘虏被尽数处理完,便继续对站在面前的众人大声喊道:“众位儿郎,现在我宣布,来袭西贼骑兵,凡三十二人,尽数全歼!” “全歼!全歼!”众人皆激动无比地喊叫了起来。 “经此一战告诉我们,凶狠无比的西夏人,在我们绿曲亲卫兵面前,同样是不堪一击的对手!同样是被我们战无不胜的勇士们踩于脚下的死尸!而我让你们对于这些俘虏后强盗的处置,更是想真正地告诉大家:这里已经是战区!什么是战区?就是战争的区域。在战区,只会遵循最简单、直白的是非法则——凡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凡是对自己的束缚,就是对敌人的纵容。所以,我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必须得牢牢记住这一点。” “除此之外,你们相对于马上要见到的保安地方的禁军不同,他们是由朝廷供养的正规军队,而你们,是由我发放饷银的私兵,是我秦刚在这战场上的亲人与手臂。我将你们从江南带到这片风沙凛冽的土地,一起面对无情而残酷的战争洗礼。所以,我希望你们无条件遵守我的指令与安排,因为,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着离开这片残酷无比的土地!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满载着功勋与财富,回到你们的家乡!” 一旁的赵驷更是听得感慨万分,他回到西北的目的非常地明确,就是要查找到当年陷害并导致他十几名兄弟丧命路上的那名都虞候。所以他感恩于秦刚给他的这次机会,在动身之前,他对那些与他一同回来的西军战友说过,到了西北之后,除了报仇,他们的性命便都是秦刚的,都是从未存过想要活着回去的打算。 但是,他却远远没有想到,秦刚却是将他们的性命,看得是如此之重。 待众人各自退回再作休整时,赵驷过来便是冲着秦刚的抱拳道:“知军平素叫我等练的此阵,没想到对付西贼骑兵竟然如此有效!赵某甚是叹服。” “也是今天遇到了西贼不多,若是多了,伤亡还是难以避免啊!”秦刚却有侥幸得手的后怕之感。 “知军方才杀了那几名狗贼,甚得吾心,令人畅快无比。但赵某也是在西军待过之人,也知这朝廷极忌杀俘一事,今天是做得爽快了,可是今天的这些人里,咱们自己的兵士还好说,现场还有商旅之人,万一传将出去,知军便是要被朝堂里的那帮昏官们弹劾的啊!” “驷哥啊!你也说了,你在西北也打过仗。”秦刚却没接他这句话,反问了他一个新问题,“为何我们打了这么多年,总是打不过这帮西贼呢?” “西贼马多善骑,诡计多端,他们还有旋风炮,他们……”赵驷拼命地想了好几个的理由。 “其实都不是!”秦刚打断了他,“我们输在了规则上,输在了我们自己定的规则上?” “规则?什么规则?” “我们的规则就是:兵是兵,民是民。所以,我们大宋的士兵攻入西夏之境,一看,到处都是西夏的老百姓,动不了手,只能退回!可这西贼可恶,平时为民,战时便是兵,所以我们西北征战几十年,这西贼却是越打越多,屡剿屡不绝!” “确实如此。”赵驷连连点头。 “可西夏的规则是什么?人家不仅是自己全民皆兵,打仗时便全体上阵,而他们一旦攻入宋境,便是杀光、抢光与烧光,就算是最后一无所有的百姓,也尽被其掳为奴隶驱使,甚至编为他们的撞令郎部队,反攻于我。驷哥,你说说,这样的仗,不改变规则,你如何才能取胜?” “嗯……倒还真是……”赵驷被秦刚说得连连点头。 “驷哥,我再给你一个比方,我大宋是一壶水,他西夏也是一壶水。我只能动它表面的那一层,一旦它的表面一层水少了,朝堂里的白痴们就要让我们住手,说不能动下面的西夏百姓,所以人家一会儿百姓又都是兵了,就又打过来了。而我们这壶水呢?对方可是啥也不顾,千方百计上面又打,旁边又扎洞,底下又钻孔。几年下来,我们已是千疮百孔,最后拿什么跟对方打呢?” “他娘的,我说过去那些仗怎么打得那么憋屈呢?原来是知军你讲的这个道理!”赵驷一拍大腿,算是彻底听明白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如果不能让对方按我们的规则来打仗,我们就按对方的规则去打!别人的兵我管不了,但凡是我秦刚的兵,就掌握一条规则,进入西北,非我即敌!这条规则,便是我绿曲兵在西北的存活之道!” “原来知军此意竟然如此深远!赵某牢记于心!”赵驷心悦诚服地记下。 “驷哥!”秦刚拍了拍赵驷的肩膀,“你我在生活中便是兄弟,所以各种事情,我便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在官场战场之上,你我便为上司下属,其实更应讲究沟通交流,这便是我秦刚的带兵之道,也望你能体会理解。” 赵驷却是咧嘴一笑:“知军你莫怪我,先前我却是真的不信你的这个要与所率下属之间的什么沟通、交流。说实话,先前我见过多少带队将官,他们从来没有一人会想到与手下属兵去讲什么道理,无非就是擂鼓前进,鸣锣收兵,令行禁止,号令如一。不过,自从与你一起打仗,便就从未输过,而且皆是大胜与全胜,你倒也给我好好讲讲,这是个什么道理来着?” “驷哥,这么说,假如有一种可以听你指令自动发射弓箭非常准的木头人,给你一百具,或者一百人射击得并不太准的弓箭兵,你选哪个?” 赵驷想了想,还是选择弓箭兵。 “只要求士兵盲目服从长官的指令,就相当于那些可以自动射击的木头人,射得准就是他们最好的状态。我让你训练士后的时候交待过,在要求他们服从的时候,多给了他们一个‘提出疑问’的权利!知道这个权利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这些兵士从木头人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赵驷由衷地点点头。 从训练之后的历次实战中,他已经体会到这一规定的好处。 因为,士兵只要能够理解并明白长官之所以下达这个指令的原因,不论是否认可,但一定会提升执行的效果与达成度。 甚至,哪怕是一个“这是机密,不得过问”的回复,也比不让士兵疑问要好得多,士兵至少明白自己正在执行一个高度机密、非常重要的指令。 为此,秦刚在绿曲兵中强行推广识字,明确规定士兵升职的识字门槛,小队长至少一百字,中队长至少两百字。赵驷原本只能勉强识得几十个字,现在也被秦刚逼得向三百字的标准看齐。军官能识字写字,才会让队伍的信息传递变得更加高效。 例如之前在训练长枪阵时,面对士兵的所有疑问,都能在指令格式里得到明确解答: “斜举长枪、检查枪尾插地位置要插稳,确保能够抵住前方冲击之力!” “加快行军速度,我们必须要提前一个时辰赶到!” “前排完成攻击后立即回头,要给后排士兵腾出位置!” 秦刚硬性要求各级军官在下达指令时,必须采用这种两段式语句,也就是前面一句清晰下达指令要求,后面一句准确表述要求的原因。 士兵就算是有时并不理解后面一句,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执行前面一句是有理由与价值。 当然,一旦能够理解后面的原因,他们便会把前面一句执行得更加完美。 例如: “左翼不计代价顶住攻击,确保中军准时展开正面冲锋!” 理解了后面一句的意义,左翼的士兵便会以更加无畏的牺牲代价,为中军冲锋争取到更加从容的准备时间。 在赵驷所有的从军经历中,不仅仅是他这样的低级什长无须要去理解部队将官下达的指令,就连比他再高几级的都头、指挥使都未必明白指令真正的目的与理由。这也就造成了那时军队指挥力低、控制程度不足,从而影响到了最终的战斗力。 无论是在处州大窑村的战斗部署、还是到了之后流求淡水河的登陆,每次战前会议,都曾不厌其烦地召集到小队长一级进行讨论部署,赵驷原本以为是他不太懂军事,想多找些人来商量。可是实际发现,秦刚在具体战术的布置却十分地果断决然,最后才明白,这就是他所要求的指令说明到基层。 “但凡有必要,每一个士兵都需要在战斗之前清晰地明白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与他的作战目标!这样的军队,才会是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神居兵、绿曲兵都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所以决不能让他们去成为炮灰。”在继续行进的路上,秦刚与赵驷在交流,“还记得我最初与你交流过的‘特种作战’的思路吗?在接下来的战场上,我决不会接受拿这些兵去与西夏人作任何的数字交换。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应该成为我们作战思路的种子,去影响整个关西地区的所有军队。” 过了直罗镇,再往前的道路便分了两个方向,向西北沿着洛水方向而去便通往保安军,而向正北方是去延安府的大道。 就在分岔路口的一个休息集市,秦刚一行人马就见前方远远地过来一名官差模样之人,高声呼叫: “鄜延经略安抚司信使,有要事求见秦知军!” 来人虽然身着官衣,极像官府中人,但前队的士兵显然吸取了教训,依旧是十分谨慎地拍马上前先行拦住,再查验了他所拿的金牌、手书等物后,才带到秦刚的面前。 见到秦刚,信使便十分恭敬地说:“吕经略正在延安府召集鄜延路各州县官员前去商议重要军情,得知秦知军会路过此地赴任,便差小的在此等候,请秦知军随我直接去延安府,其他人等可以先行去保安军。” “信使的凭证我是检查过了,可这边境之地,你又怎敢肯定我就是秦刚呢?” “哎呀!秦知军是在说笑嘛!”来人有点无奈地说道,“秦知军的亲卫兵的威名,自进入陕州后便就一路传来,还有途中宅心仁义地收容了如此众多的孤儿。像您这样的队伍,全鄜延路、就算是整个西北也找不出第二支啊!” 说到了最后,那信使还羡慕地看了看这支部队中几十匹的雄骏军马,当然也不敢多问。 秦刚也不愿他继续关注这个,便换了个话题打断对方的观察:“那好。可否告诉本官,吕经略使如此着急召集的重要军情为何事?” “西贼游兵骚扰甚重,吕经略使拟策划全路进行反击,请秦知军快随我去延安府,知军的随从可先去保安军接手当地事务。” 吕惠卿如此着急,秦刚也不好不听从,只能带了几个亲兵便随信使一队前往延安府。 延安府原为延州,元佑四年时升为延安府。在它的正北方,就是决定着宋夏攻守之势的横山东麓。 只是目前的横山,主要还是被偏向于西夏的蕃人部落所控制,而宋兵只能由东向西,按绥德军、延安府、保安军、庆州、环州以及泾原路的镇戎军一线,进行相对保守且被动的防御。 吕惠卿在其它诸多回京努力均失败了之后,便清醒地知道,凭借他已经恢复了的资政殿大学士的馆职与从三品的正议大夫的寄禄官,只要他能在边境立下一个泼天的大功勋,以彰显出赵煦亲政之后、绍圣年间的煌煌战功,那么也就没有谁能够制止住他回到朝堂中心的脚步了! 所以,现在的吕惠卿,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着与西夏之间爆发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并让这场战争成为自己重新崛起的重要依靠。 第182章 儒帅雄心 秦刚一行往前走了没多久,正遇上从旁县办事回延安府的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李夔一行。 信使连忙给两位进行引见。 “哎呀呀!早就听闻秦知军要来鄜延路上任,下官说起来也算是与秦知军能攀扯得上一点江淮同僚的关系啊。”这李夔四十多岁的模样,为人倒是十分坦诚客气。 “哦?”秦刚听了之后却是有点不明白,赶紧问道,“恕秦刚不知之罪,烦请李抚勾指教。” “秦知军之前在江淮发运司的催纲司勾当公事,其上司提举便是陈元舆陈知州吧?” 秦刚点点头,说来这陈知州对其也算有照顾。 “下官此时正随陈知州而知钱塘县,听闻过秦知军当时在两浙推行青苗法而利民无数,一直甚为钦佩,只是去州衙多次,却一直无缘得见。此次吕学士任鄜延帅臣,辟用下官在府司管事,只比秦知军早来了一个多月而已。” 眼下秦刚的官阶为正七品奉议郎,差遣是权发遣知保安军,所以李夔谦虚对其自称下官。 “原来如此,古人常言,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秦刚听后并没有托大,而是非常客气地喜道,“此前在两浙路的不遇,乃是秦某杭州去的次数太少所至,实是遗憾。只是不想今日却在这鄜延路上能与李抚勾共事,实是幸哉幸哉!” “秦知军在延安府办完公事,可到下官住处多多叙旧。也能给下官一个机会,以先到之由,略尽地主之谊。”李夔见秦刚如此谦逊客气,心里也是甚喜。 于是两队人马一路同行至延安府,又直接去了经略安抚司衙。 到得衙前,早已有人提前通报,吕惠卿传话待秦刚到后,直接便来后厅相见。 秦刚本来已知吕惠卿年长于章惇几岁,但是与其刚一谋面,却是被其白须皓首的模样惊了一下。 不过想想他自诩为新党自王安石之后的党魁级人物,在元佑时期被贬谪打击也就算了,眼见得绍圣绍述了,却生生地受到章惇等人的压制,无法回归朝堂,个中滋味,定然很不好受。 吕惠卿同样惊讶于秦刚的年轻,他眯起眼睛,不由地感慨而言:“早就听说过徐之年少有为,二十一岁便能任为知军,为我大宋立朝以来之罕见,但今日见面,方知少年英雄人物,名不虚传啊。” 言语虽有赞赏之意,但秦刚却也听得出其中的一丝不以为然,于是弯腰施礼后,不卑不亢地回道:“俱是天子简拔、朝堂信任,秦刚不敢不用心于边事。” “老夫此前闻得徐之在永城、处州两场大捷,颇懂用兵之道。此番入边,也听得沿途亲卫之威武军姿,甚是了得。只是这西贼之凶恶,远非内地贼寇所比拟,徐之不可掉以轻心啊!”吕惠卿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好心提醒,其实际意思还是明面上的敲打,意思是你不要仗着内地打了两场胜仗,就以为这西夏人好打。 不过,他要是知道秦刚的亲卫营刚刚全歼了一队打草谷的西夏骑兵三十多人,也就不会这么讲话了。 秦刚也只是浅浅一笑,依旧恭敬地回道:“吕经略提醒的是,下官定当小心谨慎。” 这时,李夔过来请示,说是全路各地官员皆已到齐,是否可以去大厅开始正式商议? 于是吕惠卿便招呼了秦刚一同过去。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官员,按李夔所言,便是这鄜延路所辖的延安府、鄜州、丹州、坊州这四州以及保安军、绥德军这些地方的州军及所属县的主要官员及军将。 看见经略安抚使吕惠卿进来,俱是起身向其行礼。吕惠卿便在开头简单地介绍了才来就任的秦刚之后,便迅速进入主题: “本帅到了鄜延路已有月余,仅此时间,却是满目皆是民生之困顿、吏民之凋敝景象。此乃在座诸君之过否?非也,我鄜延各吏员无不日夜用命,勤恳做事。盖因西夏之患,如芒在背。纵使元佑割地求和,换来的却是西贼边衅不断、欲壑难填。所以,本帅在到了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清楚,对于西夏的态度唯有一个字:打!如果我们不打过去,这群强盗就会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打过来,在我们收获的季节打过来,破坏我们的家园、抢夺我们的财物,更是在摧毁各位辛辛苦苦累年而积的政绩与成就。”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吕经略使一开口,居然就如此地铁血与果断。这让厅里几位武官显得神色欣喜,尤其是秦刚一进来就已看到的刘法,这次他进京回来后,已经被提拔到了鄜延路副兵马钤辖之位。 “当然,本帅来鄜延路,决不打无准备之仗!”吕惠卿转头看了看李夔,说道,“先前已着斯和去全路各处点检兵马资源,你们也是都知道了。承蒙各位的配合与支持,斯和也是刚刚完成了这件差事,正好回来后,便在这里与各位通报一番。” 李夔已经翻开他所准备的簿本,对众人说道:“鄜延路所辖计有一府四州两军之地,目前共有镇、寨、关三十一座,禁军计两万一千余人,地方强人【注:强人是指宋朝在河北西北因地制宜而募集的一种地方武装,无事解散,战时给武器装备与钱粮作战】四万六千一百三十五人,各州蕃兵一万四千人。按之前各军州分配的守御部队计划,全路可用的机动兵力约有八千人。” 大宋立国之后,武事松弛,各地军队虚报兵额、吃空饷的现象日益严重,以至于南方一些厢军空饷比例能够达到令人惊骇的六成以上。 而在目前的西北地区,这种情况则要好点。毕竟这里的部队都是需要拉到战场上与敌军进行真刀实枪地拼命的。所以战事稍少的地方,部队空额只会在两成以下,而连年作战的地区空额则会更少一些。 而李夔这次汇总的数据,当然不是各州县以及地方部队的军官们报上来的官面数据,而是他亲自下去后逐一核实,认真地挤去了空饷水份的真实数据。 吕惠卿在派出李夔去检查各地的实际兵力以及相关资源时,专门带有他亲手签发的手令,在手令上,他郑重向各地的主政官员、各军将领承诺,此次核查的数据,仅仅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面对西夏的军事进攻,组织鄜延路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军事反击,而必须要有真实与准确的结果。这样才不至于在实际作战中出现致命的偏差。 虽然李夔到了地方再三声明,这次盘查情况并不会与他们先前报上去的账册对比,而且也会在战后就会对这些数据销毁不再提及。但是这些说法,会有多少人相信呢?实际数据都已经被经略安抚司掌握了,底下人能不对这位新来的吕经略而胆战心惊么? “目前除延安府之外,各地府库中仅有供驻军所用的军资与粮草之外,余钱极少,去除地方吏员俸禄之外,几无节余。我鄜延路因为在绥德、米脂一带与附近的藩部常有马匹交易,目前共有壮马八千五百余匹,可用于上阵者约八成。大约一半左右都在延安府。” 吕惠卿对李夔这次下去摸底的结果比较满意,他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年初西贼寇袭我塞门寨,至今为止,其小股侵扰依然不止,延安府以北的大部分农田都已抛荒。此情虽得朝廷怜悯、再次免了我路今年赋税,另又特批四十万贯钱补贴。只是如果我们还是如此坐守州县,坐等西贼来打,这四十万贯也将很快吃空用光,鄜延战局仍然糜烂如故。不知在座的各位,可有什么应敌之策啊?” 底下一片寂静,秦刚更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心想自己算是刚刚来这里,不管是当地的民风民情,还是以往的政情诸事,就连去军衙的接任工作还没开展过呢?所以,对于这样的发言,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吧。 “末将有一言,不知可否一讲?”稍过了一会儿,刘法终于按捺不住了。 “刘钤辖请讲。” “刚听李抚勾所言,我路之壮马数量尚可,然马匹对于守城近乎无用,不若下放壮马于各地州县,抽调各部善骑之士组建游骑。外层镇寨减兵坚守,屯积重兵于延安府。若无敌寇则由游骑主动出击,御敌于横山之麓。一旦帅府有事则随时应援。”刘法所讲的这套应对策,正是他在京城与秦刚畅谈后所悟出的对夏作战的最佳思路,也正与此时吕惠卿的所想不谋而合。 八千壮马,六千可用,预留一些备马,至少能够组建出五支千人骑兵队。按照这几年的宋夏边境冲突规模来看,鄜延路能放出五千人的骑兵游战袭击,也必然是令西夏极其头疼的存在。 “下官觉得,主动出战即意味着银粮加速消耗,这朝廷下拨的四十万贯虽然不少,但纵观鄜延全路都是嗷嗷待哺之处,军资使用出现了缺口怎么办?”便有官员提出这样的疑问。 “游骑出动,反而要比坐守家里还要省粮,只要打到西夏那边去,便可‘因粮于敌’。”刘法耿直地回道。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主动攻击的人,是可以到对方境内去抢粮的,反而节约了自己的消耗,而这实际上都是之前西夏人进行军事攻击的主要策略,因为西夏对于绝大多数的军队及士兵是不提供军饷与粮草的,但是他们直接鼓励手下的士兵可以有组织地进入宋境进行公开抢劫以解决这些问题。 但是反过来,宋朝的各任主帅大多都保守且迂腐,对于西夏人的这些行为,只会空洞无力地斥责为野蛮人的行径。而如果一旦听到自己手下的将领想要“以牙还牙”,反过来进入西夏境内时去抢粮抢物的话,根本就不管这对象是敌国敌军,立即就像是抢了他亲娘一样坚决禁止。甚至还会对于少数如此去做的将领进行处罚、治罪。 不过,今天在听了刘法所提的“因粮就敌”的讲法后,吕惠卿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立刻让底下的许多人心里多少有了一点点数。 “西夏人凶残暴虐,又极记仇,我们如此出头进行主动攻击,若是引得西夏大军来攻我路,如何是好?”又有一个官员提出他的担心。 “本帅就是怕他们不来!”这次回答的却是吕惠卿,“六路御夏,东西一体,此乃朝廷国策,假如我路能引得西贼出兵来袭,便是给了其他路反攻包抄的好机会,也是我鄜延路各位立功建业的好机会!苗钤辖,可有何想法?” 吕惠卿现在问的正是鄜延路兵马钤辖苗履,其父乃是随同王韶河湟开边的西北名将苗授。 “苗某赞同刘将军之意见。”苗履的回答简单干脆。 “好,本帅便着苗钤辖重新安排全路各处军力调配。凡朝廷补贴用度,则按各州县军队出击次数分配,报到李斯和处审核发放。” 吕惠卿这一着可就厉害了:他知道在这鄜延路上,每个地方的知州知军及知县都是军政一体的长官,除了他兼任的延安府以外,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小九九。 正好现在在他的手上不是正有朝廷下发的四十万贯的补贴吗? 那就好,听话的,按他安排主动出击的,就可以领取补贴。 要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保存实力的,那就等着看别人喝肉汤。 秦刚在这过程中自然也就是多听多看,到了最后,也就混在一群官员之中,齐声回以“谨遵吕经略之命,属下当尽心执行。” 不过他也已经看明白了,这吕惠卿看似在作出这一决定前已经做了相当多的准备工作,比如说派李夔去调查摸清了每个地方的家底,比如说应该是提前安排好了刘法在会议上的率先发言,女比如说也安排好了对于朝廷补贴的使用规则的约束,但是在这个会议上却唯独缺少了对于即将迎战的对面西夏那里的情报搜集。 兵法并无太多深奥之处,孙子兵法早已将关键之处总结得极其透彻,便就是“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且,吕惠卿你既然口头提出了“六路御夏”的一体思路,又有心想让鄜延路来做这吸引西夏大军围攻的先头阵地,那么关于这一次的行动,与其他几路是否已经作好事先的沟通?又对朝廷上面是否得到过某些承诺保证? 其实,这些东西,秦刚不用去深究,就知道他没有做过。 原因很简单,眼下的吕惠卿根本就不是从战略战局的实际出发,而是从自身的政治前途发展需要出发: 他亟需要一场发生在他身边的大战役,亟需要由此战役中获取一个不可忽略的功劳。 吕惠卿的馆职已到资政殿大学士,倘若能在这一任的经略安抚使时,取下开边拓土的大功劳的话,朝廷岂能不作出封赏?原本就是地方军政合一的大员,在此基础上的提拔会是什么呢?当然也就唯有让他回到京城进入政事堂了。 就如当年的狄青,你大宋再是轻视武臣,再是压低武臣立功后的封赏,但是狄青一旦是将功劳立到你压也压不住,又暂时寻不到有价值的过错,你也就只能让其回京入相任枢密使。成为北宋极为罕见的武将入相。 这便是大宋官场的一个潜规则,有时候就算是皇帝权相,也无法对其有所抗拒。 看着今天的会议结束,对于他与李夔已经细细策划了半个月之久的计划顺利地推行了下去,而这些辖地内的属官们也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这就意味着自己向着再回朝堂之路再次迈近了一步。 章扒皮,别以为你才是新党的唯一传承,论及对于新法大义的理解,对于新法正统的坚持,这世间还是得由我吕吉甫来真正地主持! 踌躇满志的吕惠卿却稍稍有一点点遗憾,就是他原本以为那个最年轻的知军总应该会有点特别的举动,比如跳出来说些幼稚可笑的话语,又或者提些不着边际的建议。 至于能给他一些积极有价值的意见? 不可能的,这个年纪,又刚刚中了进士,光是读书就已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之前听说过此人与境内土匪打过两次胜仗,又在两浙路有过一点青苗法的业绩。吕惠卿是不相信都是他个人所为的。 “或许在摆弄功绩,钻营汇报方面有点手段吧?”吕惠卿这样子想着。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秦刚沉稳得如同一个老官僚一样,此时也中规中矩地站在人群之中唯唯诺诺,更加让吕惠卿在内心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此人不过是个志大才疏、名不符实的幸进之辈吧!” 大的战略已经布置了下去,吕经略还有一大堆的公事细务需要去处理,很快就把这件小事抛在脑后了。 从经略安抚司的大厅里走出来的一众人等里,秦刚熟悉的便只有刘法一人,出得门外,他便毫不见外地上前热情招呼:“刘钤辖,别来无恙!” 众人皆有点意外,一是文武有别,哪怕一些私交不错的文官与武将,在公开场合时都会注意有所避嫌;二是秦刚初来乍到,怎么就会突然与刘法如此地熟络? 刘法也有点意外,即使是眼下他已经提升到了这个副兵马钤辖,但是不论是看现在本官与差遣的品级,他也是比不上现在的秦刚,更不要说武官在文官面前的地位不对等。 不过,秦刚既然如此热情,他当然不能见外,立即躬身郑重地见礼,又不忘把秦刚正式介绍给自己的上官——鄜延路兵马钤辖苗履,并特意点明,他们俩人是在几个月前入京磨勘时,经原来的环庆路老经略章楶介绍所认识的。 在这一次的详细介绍中,秦刚终于对苗履与刘法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几十年后的南宋临安城,曾经爆发过一次震惊天下的“苗刘兵变”,发动者分别叫作苗傅与刘正彦,而苗傅正是眼前这位兵马钤辖苗履的儿子,而刘正彦,不用说,便就是刘法的儿子了。 原来,这两家人的命运,便是从这时开始,就已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因为听说是章楶推荐引见的,苗履对秦刚的态度一下子有了明显的变化,难得与他一同并行了好些步,相互寒喧了数语,一直到了经略宣抚司的门外,方才让位于刘法,口称另有要事,改天另约。 此时其他官员都大多都已散开,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之后刘法这才有点兴奋地对秦刚说道:“在京城时,章老经略就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在一起的,却不曾想才几个月的时间,某就被调到这鄜延路来,而徐之你居然也来了保安军。这还是真是给他说中了啊!” 秦刚笑道:“是啊,虽然这次来西北,未能在章老经略的手下,却是能与刘钤辖你在一起,还算是难得的缘份啦!” 刘法一瞪眼睛道:“既然说到了缘份,那你和我之间,就没必再将各自的官名呼来唤去的,显得太过生份的。我也不怕是高攀,就仗着年岁大你一些,直接叫你一声秦贤弟,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刘哥,那便是刘某的福份!” “哪里会有嫌弃,能与大哥称兄道弟,这便是小弟的荣兴。”秦刚赶紧说道。 “哈哈,来来来,想必你也是头一回来这延安府,今天便是某来做东,直接去我那里。”对于刘法而言,不仅仅只是秦刚是文官,而且更是难得可以与他这样的武将共同探讨军事作战问题的同好,所以显得特别地兴奋,“某那浑家别的不行,但是烧羊肉却是远近闻名的行家,你与我去,喝一喝这西北的水酒,尝尝这里的羊肉。” 听此,秦刚倒是略有为难地说:“不瞒刘哥说,小弟是在直罗镇去往保安军的半路上被吕经略的信使直接叫来的。这不,我连到保安军上任的手续还没有办完,所以心里想着还得要赶紧回去保安军的。”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刘法听了后便放下心道,“今天这天色也不远了,赶夜路既危险也不值得,所以今晚的酒,你就放心喝好了。明日一早,我这里带了亲兵陪你一同去保安军上任不就是了嘛!” 第183章 边陲志士 刘法是个直爽简单的性子,秦刚也不是扭捏之人,这时的人能够在超过几千里的不同地方再次见面,那种习惯性的亲近与熟识感觉是无法掩饰的。 刘法口中所说的浑家,便是他在渭州那里所娶的妻室,一到家里,便立即吩咐了起来:“我这秦兄弟是从南方过来的,赶紧将你那拿手的手抓羊肉烧起来。今晚我要陪他多喝几碗。” 秦刚赶紧上前叫了嫂子,又留心看了看他家里的摆设与物件,便知刘法的那个胆大包天敢于兵变的儿子目前还未出生,心道:“这件事倒是要放在心上,好歹都是叫做兄弟的人,之后的那位便是子侄,不该走的歪路,还是得要去指点指点的。” 两人先在正堂中闲聊了一些鄜延路近期的军情,刘法也在感慨如今的兵将折损过大,过去都一直有所提防不太愿意过多使用的蕃军蕃将,如今也只能是在无奈之下放开使用了。 “没有办法啊,蕃将善骑战,对付西夏军,少了他们不行,米脂那里,如今的防守可都是全靠蕃将。 ”刘法感慨地说,“好在如今形势对我大宋有利,蕃将心向中原,他们都开始娶些汉人小妾,并指望着立了功,能被朝廷赐以汉姓呢!” 没多久,刘法的妻子就已在正堂摆好了碗筷,喊他俩上桌可以先喝起来了。 “贤弟,你莫怪哥哥多事,只是你从江淮之地,不远万里来此为知军,不知手头有没有可用之人。要知治一方地,须得有知一方风土人情之士。”喝了一会儿之后,刘法开始关心起秦刚到这里的一些安排与计划。 “小弟确实也带了一些人过来,但是他们也都是和我一样,从东南而来,略懂些笔墨,就是帮我来做些公务处理的事情。要是说到像大哥所提的熟悉这里风情的人,手头却是一个也没有。”秦刚实实在在地回答道。 “那哥哥我就给你举荐一个人,不知你是否需要?” “刘哥但且推荐,秦刚求之不得。” “哈!说起来,这小子也能算得上是个少年奇才,今年才十七岁,姓黄,叫黄友,说是有个表字叫作龙友。”刘法眉飞色舞地给秦刚介绍,“他原本是两浙路的温州人,十五岁进了京城国子监里的读书。因为听闻了西北这里的战事,便直接对他那帮死读书的同学说:‘大丈夫不能为国立功,亦造化中赘物耳。’同学便笑他只会空谈,你猜这小子怎么着?他居然就此放下了学业,投笔西来。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在这西北各地游历了近两年的时间。” “哦?”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十五岁就敢来此凶险之地游历,光是胆识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秦刚便十分有兴趣地问道,“只是不知这黄友此时人在何处?” “这次哥哥我不是来鄜延就任嘛!正好碰上这小子来毛遂自荐。我原本只想找个能够写写划划的人,就招了他过来。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做起事情来,有章有法,竟然比得过我军中的那些老吏许多。”刘法微眯着双眼道,“说实在的,一则我是担心这小子留在我这个粗糙军汉的手下,耽搁了他的发展前程,二来有就是担心贤弟你来到这西北之地,人生地不熟,手中的确是需要这么一个熟悉地方之人,我还真是舍不得把他派到你这里用呢。不过,哥哥我也有言在先,贤弟如能看得上,便是他的造化。要是不满意的话,再叫他回我那就是了!” 秦刚见刘法说得诚恳,赶紧先行谢过。 一会儿之后,刘法妻端得大盆的白煮羊肉上桌,虽然就只有简单的青盐灼烧,但是羊肉鲜嫩,口感甚好,秦刚吃得不由地大声赞叹,刘法更是得意至极。 当晚酒后,秦刚等人便在延安府的驿馆住下。 次日一早,刘法已经携亲兵十几人在驿馆门外等候。 看见秦刚出来,便叫过来一位非常年轻的士子:“龙友,这便是某与你说过的承议郎、知保安军秦刚。秦知军乃是今科的一甲进士,之前便是江淮发运司的七品抚勾,此次来保安军就任,可是得了当今圣上的钦点,可不是某这等糙汉相比。你去他手下做事,须得用心用意!” 这黄友听罢,赶紧过来对秦刚深深一揖而道:“学生黄友,当年在京中太学,正是读罢秦知军的《少年华夏说》,深感吾等少年之辈的肩头重任。由此西行寻求报国之机,不意能在此遇到知军,愿为执鞭,亦无悔也。” 秦刚昨晚已听刘法介绍,对其所言所行非常感兴趣。 要知在这宋朝的学子,谈到北虏西贼时,作些怒发冲冠之状、又或写点激扬文字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要是说到真的只身西往北去,到了边境之地,敢于亲身游历、以身践之的人,却难得见到几个。 而秦刚听其说到前来西北的原因,竟然是起源于自己的那篇解试文章,不由地哑然失笑,再一看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虽然相貌间还不乏有点稚嫩之气,但是西北的风霜沙尘洗礼却让他多了几分同龄人难以具备的果敢刚毅之色,当下心中便是有些喜欢,点头赞道:“所谓学者,尚书有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我已经听刘钤辖讲过了龙友之事,叹天下学子,知而不行者多矣,龙友此行,当得起‘知行合一’这四字。” 却想不到,这黄友听得“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知而不行”、“知行合一”这些话后,眼中突显一阵闪光,似乎是一下子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是又感触到了什么,一时间竟然忘了去答这句话,而是自己在口中反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似乎倒有些痴了。 秦刚看到他的反应后,才醒悟到,这“知行合一”的理念,是要到数百年后的明代,才由心学大师王阳明首提出来。不过,对于知行的认识与揣摩,却是自先秦以来、直至唐宋的所有文人士子孜孜以求、不断探索的东西。而在此时,世间所流行的程氏理学恰恰是要把知与行分开,认为士人应该先修知,再修行,从而造成了重知而轻行,甚至再过几十年,到了朱熹那个时代,还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学说思想,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只是眼下,秦刚倒是觉得,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已经敢于用自身实践去挑战其他只会坐于课堂、空谈报国却从无建树的学生,就是以自身的实践与尝试来实现“知行合一”。所以,就算是他提前将“知行合一”的概念提出来,至少会对此时的读书人更有好处。 “哈哈!尔等这种措大,往日里总爱在某的面前掉书袋,欺负某这大老粗,今日遇见了秦知军,便是可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吧?”刘法口中的“措大”,原本此时是世人对于读书人的蔑称,不过此时在刘法的口中,多有那种亲昵的笑骂之意。 黄友此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却是更加恭敬地对着秦刚再行一个大礼道:“秦知军一席话,令黄友受益良多,知军所言‘知行合一’四字,当得是金玉良言,学生愿以此为座右之铭。” “罢了罢了,正好请你来我身边做事,倘若有悟,日后我们多有时间可以交流探讨。” 于是一行人便开始上路前往保安军。 延安府到保安军的道路还算是通畅,骑马半日便可到达。 到了军衙,赵驷果然已经与留守军衙的上任知军留下来的幕僚官做完了简单的交接手续。 毕竟因为地处边境,军里的府库几无余存,所以这些账簿看得也是十分地简单,地方赋税聊胜于无,军衙的日常开销全靠朝廷拨款资助,开支要么是赈济发放,要么就是交战损耗,各处都有前任官员的签押,也没有什么好复查与核实的。 看了延安府时觉得它这城市不咋样,但是要再来看看保安城,就知道为啥人家那里能叫府了。这保安城差不多是一个五里边长的小城,四个城门,分别是两条贯穿东西与南北的大街连接,两条街的相交之处就是军衙,城里的常住人并不多,只有少量的一些店铺。所以,空房子倒是不少。 赵驷一到这里,就安排吏员去找好了一处相对宽敞的大院子,将沿途跟上并坚持到这里的数百名孩子军安排在那里。由于在这一路上,那个叫虎子的孩子在大家心目中积累起来的威信,便安排他帮着对大家进行一些基本的管理。 这些孤儿原本过得是忍饥挨饿的日子,这次跟随秦刚而来,路上的行军虽然非常地辛苦,但是却能够从此开始能够吃饱肚子,现在到了地方,又能有地方安顿住下,所以大家倒也没什么意见。 秦刚正好想到从延安府一起过来的黄友,便叫了他道:“龙友,这批孤儿都是我进入陕西之后,一路收容而来的,他们因为失去了父母与家庭,都情愿与我一起来到这里。只是从目前来看,无论是他们的年龄和其他方面的条件,都还不适合从军。所以,我暂且先将他们编成一个童子营。” “啊,童子营?”黄友一时愕然。 秦刚以为年轻士子一时心高气傲,不愿去接这管理孩子之事,便进一步解说清楚:“这童子营只是一种叫法,便于我们可以安置这些孤儿。前面说过,他们并不适合直接从军,因为大多数人都还未成年。在这里,须保证他们能够吃饱、能够穿暖、还必须要学习文化、锻炼身体、以及还得每人都能掌握一两项必要的谋生技能。这便是童子营必须要能做到的事情。毕竟也是有几百个人孩子,所以指导教育与培训他们的任务很重,教习的老师过几日便会有。当然,地处边境,对于他们来说,必要的军事训练也要做,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所有的孩子必须要在年满十六岁之后,才可自行决定去向,不决定的,营里可收留他们到十八岁。这一切,你先慢慢熟悉,并帮我拿出一个最终的章程出来,你可明白。” “明白,学生明白。”黄友回过神来,赶紧应下。 其实刚才他的走神,并非是不愿接这童子营之事,而是在一瞬间似乎有点感悟到了秦刚所做这件事的意义之重大。 在这陕西沿边一路,最苦者莫过于失去了家里顶梁柱的孤儿寡母,最惨者也莫过于父母双亡的这群孩子。在这健全之家都要忧其生存的年代,孤儿者多半只有九死一生的命运。 而童子营的设立,一是为这边陲之地,存下了宝贵的生民人口,只要这批孩子能活下来,十年之后,无论是充作边军、还是耕种田亩,都是这些地方未来之希望所在;二是这些孤儿如今可以得到的待遇,也会令正在征战中的将士们看在眼中,料想这些素不相识的孤儿都能得到这秦知军的如此看护,倘若自己在战场上有所不虞,家中的孩子怎么着也会得到有这童子营一样甚至更好的抚养吧!确是去除了打仗用命的后顾之忧。 再有,就是黄友自己所猜测的,童子营里的孤儿思想单纯,理念简单,如果从此时培养他们,之后成长起来的他们,必然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当然,关于童子营的这些诸多益处,并非别人没有想到,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同样多是“知易行难”,你能想明白这里的道理,你也能把其中的细则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如果真的要是自己去做的话,立刻就会有诸多的问题出现在眼前: 保存这么多生民人口是为了谁?为了朝廷?那为何不让朝廷来出这笔钱? 若说就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名声,那么算一下养活这么多张嘴的吃饭需要多少钱?还有他们的穿衣、管理、教学等等,就算是一点点的费用乘上如此大的基数,这笔钱的开支又并非三天五日,常年累月下来,又能坚持多久呢? 再有就是黄友自己最以后猜测的那点,其实根本不能多去想,想干什么呢? 一不小心给人拿了证据,就是一个弹劾的大罪! 也正是如此,如今的边境诸地,也就秦刚来了后,才有了这么第一个的童子营。 正好赵驷听了秦刚对黄友情况的一番介绍后,大喜,立即说道:“这位小兄弟来得正是时候,赵某手头正有一件事要麻烦了。” 说完转身从内厅拿过来厚厚一叠的拜帖说道:“秦知军刚到,一下子就收到了这么多的拜帖,说都是保安本地的下属官吏、各方寨主,以及一些地方乡绅,这些人里面,哪些人是比较重要的?哪些人需要提前约见的?还有哪些人甚至还不能怠慢得罪的?我是一片糊涂。正好小兄弟你是对本地情况非常熟悉,那就好了,赶紧来帮秦知军看一看吧!” 黄友赶紧接过来,逐一翻看了一下,先是大致把这些拜帖重排了一下顺序,然后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封递过去秦刚道:“其他的一众人等,知军可视近几日的繁忙程度,按照我给排出来的顺序,一一约见即可,不必过于着急。只是这个人,学生以为,不仅应当排在第一个约见,甚至有必要的话,都可以上门拜访拜访。” “哦?”秦刚有点好奇地接过这张拜帖一看,上面写着的是“保安军诸族巡检、顺宁寨寨主刘延庆”,看这名头似乎是一个蕃官。 刘法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即便对秦刚解释道:“龙友说的不错,这刘延庆可不是一般人。他们的这个刘家可不同于我这个没有来历的刘家,乃是保安军的世家大族,祖居于顺宁寨,就在保安军正北四十里地,正好挡在从横山南下进入鄜延路的要道之上。” 黄友便为秦刚继续补充介绍:“这顺宁刘家,很早就是当地最大的蕃部家族,世代守着这块地方。当年贼酋李元昊叛宋,自然明白顺宁寨地方的重要性,就曾拿着高官厚禄还有不低的爵位去招诱刘家,但是被那时刘家的族长刘怀忠却坚决拒绝,又与打过来的西夏兵打了一仗,守住了这个战略要地。于是,我大宋朝廷便封其为‘保安军诸族巡检’,并允许这刘家世袭该职。所以,在之后,这刘延庆的祖父刘绍能、父亲刘永年,包括到了他本人,这顺宁刘家已经是四代效忠朝廷。不仅如此,光看目前的防守兵力,现在顺宁寨里面,刘家自己的蕃兵就有四千人,此外还统管协调保安军其他各处的蕃兵四千,不仅是保安军最重要的兵力所在,同时也是对北拒防的最关键之处。” 如果要按黄友的说法,仅这刘巡检就统领了八千蕃兵,对比一下李夔在延安经略府里所通报的数字,早已经超过了这鄜延路所有蕃兵的一半,的确是一支重军。 秦刚听了后点点头道:“龙友提醒得甚好,那就按你说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先去顺宁寨登门拜访,以示重视。” 看到秦刚这里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帮忙的事情,刘法便推辞了秦刚留下用饭的邀请,说是不可离开延安城太长时间,便带着手下人赶紧回去了。 而黄友便赶紧向秦刚讨了手令,抓紧时间去熟悉童子营的相关工作去了。 见正厅没有了他人,秦刚便将昨日吕惠卿想要进行的安排等计划,告诉了赵驷。 “想不到这吕经略还是一个好战的文官啊!”赵驷不会去想到太多的点,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发表意见,“那说明是一件好事啊!咱们也可以趁机多锻炼锻炼队伍。” “锻炼队伍,说说轻松,做起来不容易啊!”秦刚叹了一口气,“还得先盘点盘点,在这保安军,咱们能有多少的本钱!” “要说保安这里的禁军,我昨天就去看过了。”赵驷提了自己的看法,“哎!很不咋的,甚至说起来他们这些人的战斗力,可能比赵某当初离开时还要再差一些,没办法,里面老兵没多少,更多的是一些训练不久的新兵。要是用他们来守城防御作战的话,勉勉强强还是能够凑得上数。但是如果是要按照吕经略的长远部署,需要我们对西夏方面主动出击的话,筹划得当,最初搞几次偷袭还可以试试,一旦要是被西夏兵堵住正面对战的话,结果堪忧啊!” “嗯,我早就听说过西夏善骑战,那日我们对战虽然是大获全胜,但是几点原因却不容忽视。一是我们人数远远多于对方,二是对方过于轻敌,当时并不明白我们的战力,一旦被我们反击得手后,也来不及调整;三是这些打草谷的游兵并非是其精兵,本身就是出来抢掠的散兵游勇。所以,我就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了,如果那天的西夏兵与我们兵力相当的话,驷哥你觉得有多少胜算?”秦刚便在这时提及了前日的那场对战。 一说到此事,赵驷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他开口说道:“知军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到的,就在昨晚,我们什长以上的军官都开过了复盘推演会,如果就按那天的实际情况,只要对方有个清醒的指挥官,不要那么急地发起冲锋,人数不需要与我们相当,只要有超过我们一半的兵力,以正面佯攻,加上两翼扯动,来回几次,估计咱们的阵形就会出现问题。” “哦!”对于绿曲兵在战后开复盘会的习惯,秦刚对于这个养成的好习惯很欣慰,“那么,你们讨论出的原因与改进点有什么?” “咱这长枪阵,防守方面没毛病,就是太死板。对方只要人马再多些,第一批撞上去吃了亏,第二批人就不会再傻呵呵地往上撞。所以,一方面两翼与后面的长枪兵还需要加强,防止他们包抄攻击。” “第二点,神臂弓数量要增加,预备枪手也要装备,加强中间持续的弓箭打击。” “第三点,刀盾兵与长枪兵的协同作战训练还得加强,几个人受伤的原因,都是出在了他们相互的掩护度不够!” 秦刚点点头后问道:“除了这些,有主动进攻方面的想法吗?” “有啊,李二铁提出,上次用埋伏在外面的骑兵包抄他们后路的安排就很不错,没有埋伏条件时,也可以把骑兵放在中军,关键时候从两翼撒出去,但问题就在于,我们的骑兵不够,而且真是与西夏兵马上对战时,个人战斗力估计比不上。西贼的这些人,都是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 “别总看着自己,要找找外面的资源!”秦刚提醒。 “靠城里的那帮禁军吗?还不如我们自己呢!”赵驷刚说完,突然就看到了自己刚拿出来的那叠拜帖,眼前突然一亮道:“禁军善守城,但蕃军善野战啊!这刚才那黄友与刘钤辖不都说这蕃将刘巡检手头管着鄜延路最大的一支蕃军队伍吗?” 秦刚点点头道:“就是啊!而且听这刘家既是忠烈世家,便当得我亲自去一趟,正好也可以看看顺宁寨。那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一早便去!” 第184章 做笔生意 第二天一早,赵驷带了几口上好的龙泉刀剑作为礼物。看到这个时,黄友的嘴唇动了一下,原本想提醒一下,作为上官去看望属官是不需要带礼物的,但是想到这刘延友原本就很特殊,再说也许这就是秦知军的个人风格呢,于是也就没有开口。 从保安军到顺宁寨的驿道沿着周河蜿蜒而过,看得出是一直整修,倒也平坦。 黄友跟在秦刚的身边,一路向他介绍这沿途的地形地貌以及相关蕃人的风土人情。 听得出,他在西北这里近两年的游历并没有浪费,更为重要的是,他能以其士人独特的眼光与责任感,从许多表面的情况里解读出了更多的内在意义: 比如,黄友介绍,在这周河的两边,共有大大小小三十余家蕃族人。这刘家原本也是党项熟人,只是内附归化较早,已经基本汉化,同时又通过联姻通婚,成为了掌控并稳定这一片地区蕃人统治的中坚力量。 当然,也是刘家这四代人对于朝廷的忠心耿耿,使得他们能够世袭此地的诸族巡检一职。 其第二代的刘绍能,在去世前的职务就升到了正七品的皇城使、简州团练使,成为当地响当当的名门大族。 而朝廷对其优待与关照更是不断,不仅给予其子弟世代袭官,更是将北方边境的大门极其信赖地交于他家。 宋夏之间既是长期的交战关系,但是在此期间,却同时有着极其密切的贸易关系。最初宋夏的商贸榷场是设在保安军城中,在庆历和议后便迁至了顺宁寨,这也使得顺宁寨的经济、城建、包括人口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而刘家作为历代寨主,也是在这管理发展过程中获益良多。 正说话间,队伍出了眼前的河谷,便远远地看到了顺宁寨。 和一般意义上的边寨不一样的是,这个顺宁寨的规模要大得多,寨墙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土夯木围式的,而是山石、砖块与水泥所造的坚实城墙,这也得益于元佑八年秦刚所发明的的水泥之法传入陕西。 换句话说,眼前的顺宁寨更应该算是一座顺宁城。 而且它正好修在东西两边的高山陡崖之间,面对北方而来的敌人,仅只会有北部城墙受敌,的确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边境地区行走,秦刚也不敢掉以轻心,此行带上了三十人的近卫队随行,为免误会与不便,又派出了一名近卫先行驰往顺宁寨,向刘延庆通报。 寨主刘延庆一听居然是新任知军秦刚亲临,哪敢大意,立即带领一众手下,守在寨门口相迎。 秦刚看到的刘延庆,大约三十岁,模样却像是一纯正的汉人,只是皮肤稍黑、身材略有伟岸,似乎还能看得出其原先的一点党项血脉特点。 其实这也难怪,这时区别党项人的主要依据还是他们独特的头式、胡须等等外部装饰。一旦改变生活习惯与穿衣打扮,党项人与西北汉人的区别也就不大了。 刘延庆一脸虔诚地站在那里,之前听说保安军要新来一个非常年轻的知军,他就让人送了自己的拜帖过去,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亲自来到顺宁寨,这可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 要知道大宋一直轻视蕃官,规定“诸路蕃官,不问官职高卑,例在汉官之下”,更不要说从他父亲开始,功禄甚微,此时的他也只剩下世袭的保安诸族巡检及这顺宁寨寨主之职。 不甘平庸的他,一直在设法寻找能够让自己家族再次崛起的机会。 而眼下,这位年轻的知军的到来,会不会就是这个机会的开始呢? 随刘延庆进了寨中居住的宅子,虽然只有短短的准备时间,但也足够置上一桌丰盛的酒食。顺宁寨长期进行着宋夏间明暗通商,其物资储备不在话下。 秦刚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本官上任途中便被吕经略召去延安府,要求全路各军州县寨需尽早发动对夏之侵扰之战。我保安军之北便为顺宁寨,战火一起,刘巡检这里便是首当其冲的前线之地,所以此番才会如此匆匆赶来。” 刘延庆一愣,立即回道:“请秦知军放心,我刘氏为大宋镇守此寨已有四代,想那西贼的乃任寇首,无论是李元昊、李谅祚、还是如今的两任梁太后,前后攻打顺宁寨达十数次,却从未在此讨得过多少便宜。我全寨上下数千好儿郎,以为国浴血奋战为荣,知军若有什么差遣,直接吩咐便是。” 刘延庆这话说得也是实情,整个横山战线,鄜延路这一带地阔寡疏,比较利于西夏进行偷袭入侵。 但是西夏多次从顺宁寨一路的攻击,就从未取胜过。除了顺宁刘家深知自己的本族族居之地的重要性而在此拼死血战这外,宋朝廷也明白顺宁寨对于保安军以及整个鄜延路的重要价值,一直都能给予足够的支援。 只是刚才的秦刚问话,让刘延庆误解为,这次又需要派遣他们这些蕃军作为先发炮灰了,不过,为了家族的整个前途,他也只能是咬着牙应承下来。 秦刚哈哈笑道:“刘巡检果然是个英雄,不过你且放心,本官既然在这保安就任,无论禁兵、蕃军,都是我大宋之守边好男儿,无论是哪一边的伤亡折损,都令本官于心不忍。刘巡检是边陲良将,又是对夏作战素有经验的宿将。此番前来,就是有心请教,如何在与这西夏人作战中,尽可能地减少我方将士的伤亡?” 秦刚的这番话很是令刘延庆意外,通常的朝廷官员只关心杀敌斩首的数字,而不会太考虑自己将士的伤亡,甚至更有别有用心之人,希望多派蕃军出战,让其在战斗中两败俱伤,以借机削弱蕃部实力。而像秦刚这样的要求,至少他是第一次听闻。 再三确认秦刚并非是虚言之后,刘延庆便道:“秦知军可曾听过山讹兵?” 秦刚此时瞥了一眼黄友,所幸在前来的路上刚被他普及过,所以便立即点头道:“这山讹兵应该是西贼在横山区域征发的党项羌部兵员,据说人人勇猛善战,也是每年进行骚扰鄜延路的主力之一。” 刘延庆道:“勇猛善战倒也未必,关键问题在于,这些山讹兵实质与我鄜延蕃部同源同族,所以与我们的长相衣饰都很相近,如若他们存心化妆改扮,极易混入我境,然后突然发起侵袭,时时令我等首尾难顾,狼狈不堪!” “两边人长得像,那么他们可以混过来偷袭我们,我们也可以一样子混过去偷袭他们啊!”一旁的赵驷忍不住开口道。 “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刘延庆苦笑道,“之前下官曾有此提议,只是屡遭否决,说此法阴毒不济,非我泱泱大国之所为。” 秦刚便有点明白了,朝中这些腐儒的观点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反对杀俘虐俘尚能理解,但是这化妆偷袭之术,就连《孙子兵法》都言:兵者,诡道也,这帮人却视而不见。 动辄讲究春秋仁义,或则纠缠华夷之辨,外争若蠢猪,内斗似厉虎,说的便是这类人。 不过秦刚却未立即对此事表明意见,说道:“本官刚来到这里,先不论是非,刘巡检可以将之前的一些想法说来听听,也算是有教于本官。” “下官岂敢,但有一些不成熟之想法,拿来请教。”刘延庆便不再迟疑,将他曾经想过的派遣小股部队假扮横山羌兵,前往银州、石州、夏州、洪州这些西夏的州城进行侵袭战的想法、甚至还有详细的计划都细细讲来。 因为刘延庆乃是蕃军宿将,所以秦刚对他讲的这些计划非常信赖,尤其在追问了好几个细节之后,便觉得他的计划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最后,他便乘兴而道:“好刀仍需好武者。刘巡检能带我去看看寨中的勇士否?” 刘延庆与这新知军聊得甚为投机,便立即起身,带着秦刚一行,便往寨中的军营而去。 顺宁寨既是一座边贸城寨,也是一座军寨。寨中的建筑就只分两大类,一类是在和平时期为了配套榷场交易而兴建的各种市场、酒楼、客栈还有仓库等。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处处军队的操练场与营房。 刘延庆手下有编入编制的四千蕃兵,其中三千人驻于寨中,另有一千驻于寨外。此外,他们的族人男丁都遵循着羌人“入则为农、出则为兵”的长期传统,一旦遇上战事,还能再拉出近三千的族兵,这也就是刘家能在保安号令各族的最重要资本。 刘延庆带秦刚去看的是他安置于寨北角的精锐亲兵营,这是他从所有的蕃兵中按照高标准而遴选出善于骑射、勇猛善战的五百人组成。 一般的守寨战中,他们并不需要上寨墙参与防守,往往都会在一开始的时间里留在营房里养精蓄锐,一旦等到敌人久攻不下、出现疲态之时,便会选择时机,从寨门处突然冲出,以极其强悍的攻击力实施出奇不意的突击,对敌军实施重点打击,往往都能一击见效。 大宋的蕃兵也是沿袭禁军兵制,每十人设一十将,百人设一军使,五百人设一指挥使。前来向刘延庆汇报的亲兵指挥使,便是其三叔刘永隆,也是族中对其最为死忠之人。 一声令下,这些蕃兵立即集合,当场演练了马上的骑射、突击、擒人、夺物以及步兵间的搏斗与枪械对演、甚至还有高难度的攀爬等等技能。 秦刚看了看赵驷,只见他迅速比划了两个手势,应该是夸赞这些蕃兵的能力绝对高于禁军。于是他便转头突然问道:“刘巡检光为了这么一支亲兵,花费定然不少吧?” 刘延庆正在等候着秦刚的夸赞,却冷不防听到了这么一句问话,却不由自主地先是叫起了苦:“秦知军好眼力,我这支亲兵营,不要光看它只有五百人,但它的花费却是我所部其它士兵的供养之和。当年还是由于榷场开设在了顺宁寨,每年的两地商贾的交易,也能帮我赚得一些钱财,方才能够支撑得起这支亲兵营。唉!如今两国交战开始,榷场只能关闭,光是通过横山蕃部的一点点零星的生意,这亏空就有点难以弥补啊!” 因为宋夏榷场被正式关闭了之后,边境上的走私生意便抬头起来了。毕竟是在交战状态,能做走私生意的,多半都是两边的军队,尤其是投靠两边的蕃部,这些都是宋夏两国私下里默认的。毕竟,两边的人民都得生存,大宋的战马缺口也得靠这个得以弥补。所以刘延庆对于这点也不想对秦刚隐瞒。 “那一路过来,看得出,刘巡检对于这些经商之道还是蛮懂的啊!”秦刚看似无意地说道。 “还行还行。”刘延庆心里一动,难不成这个年轻的新知军是想伸手讨要点好处?倘若这样的话,他倒并不意外,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做生意的人嘛,讲究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秦刚再一开口,竟然说到了刘延庆的心里话,让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对方在点化自己,赶紧笑道:“那是,那是。” “哈哈!”秦刚说道:“既然如此,找个地方坐下来,咱们好好地谈笔生意。” 刘延庆于是安排人在旁边整理了一间营帐。 四人坐定后,秦刚便开了口:“还是要先向刘巡检请教一下,在这顺宁寨,什么样的生意是最赚钱的啊?” “夏人能卖的便是战马与青盐,而我们可以卖过去的就很多了,夏人几乎什么都要,不过相对而言,绸布与茶叶最受欢迎。”刘延庆实打实地回答,“只是这榷场关闭了之后,带来两个大问题。” “哦?是哪两个问题?” “第一就是马与盐的价格上涨了不少。其实我大宋缺马的状况一直没有改变,尤其一打仗,死伤得又多。没有了正规的榷场,西夏那里许多马匹、青白盐光靠走私,量上不来,价格也就只能抬上去了。” 这点确实,虽然说大宋内部的战马、青白盐的价格也在上涨,但问题在于交易量的减少,直接导致了利润收入的急速下降。 “那榷场关闭,不是也导致了西夏人很难买到我们的东西吗?” “我说的第二个问题正是这个,而且要比第一个严重得多。”刘延庆苦笑了一下,“西夏人缺东西,他不会像我们,会去西南边找青唐人买、又或者从内地调运来海盐。而他们一旦买不到东西,就改成了抢!所以,这一两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零散地派遣各种小股部队越过横山来进行公开抢劫。而我朝官府一旦质问,对方往往声称这些抢劫的强盗都是横山的羌部所为,与他们无关。” “嗯!”秦刚听完后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有一个京城的兄弟,姓胡。这次听说我到保安军来做官,便想着也来这里做做生意,我想把他引见给你,你但凡有什么战马、青白盐的生意,都可以卖给他,他可以按最好的价格向你收购。” “秦知军的兄弟,那自然是没有说,只是眼下这些东西都紧俏得很……”刘延庆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赵驷在一旁则很不客气地指拨道:“若只是零零碎碎的走私生意,我们知军的兄弟哪里看得上?别的不说,这个量也满足不了啊!” “哦……”这下子,刘延庆有点更糊涂了,那官方的榷场是关闭着的,走私的生意又不要,这个年轻知军、还有那个汉人大将的意思是什么呀?难不成,是怂恿让他派人去抢吗? “记住,那件事和本官无关,只不过是胡掌柜想与刘寨主谈的一笔生意。”秦刚此时改变了对刘延庆的称呼,意思是提醒这件事没有官方的意味,他端坐着认真地说,“至于这保安军境内的治安管理之策,本官只有一句话:‘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秦刚说的这两句话出自于《史记·孝武本纪》,不仅借用了汉武帝的王霸之气,更是给了刘延庆最大的底气。 “对了,我随知军中离京之前,那胡掌柜又拜托过我一件事。”赵驷又开口说道,“他还打算在这保安军开设一个酒坊,规模不小,就是想买一些不需要工钱、只要管饭的干活工人,刘寨主如果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把这个生意做了。” 所谓“不要工钱、只要管饭的干活工人”,意思就是抢来的西夏奴隶了。 秦刚打着胡衍的名义,要来收购大批的军马与青白盐,这就需要花出大笔的银钱,如何赚回来呢?普通的茶叶、丝绸生意可以做,但利润不会太大。而眼下最合适的,就是这西北地方根本没有见过的高度白酒。 提纯高度酒的生产过程需要保密,最佳的工人就是限制了人身自由的奴隶。 对于掳掠西夏平民为奴隶,秦刚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西夏执行的是全民皆兵的国策,尤其是跑来宋境打草谷、抢钱抢粮抢人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牧民的身份,将他们抓回来,不过只是最简单的“以牙还牙”而已。 “下官、下……哦,不不,本寨主明白了。”刘延庆开始有点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惭愧啊!本官身为知保安军,不得不要命令刘巡检要去执行经略司上官下达的袭扰战的命令。而刘巡检需要养精兵、需要加补给,派到战场上和敌人打完仗后还要发抚恤金,就算有一点朝廷的奖赏,那也会是入不敷出啊!”秦刚感慨地说道,“所以顺便给刘巡检找点生意做做,这做生意的事,就只有一个原则:千做万做,亏本的生意不做!你说是不是啊?!” “对对对!秦知军讲得极是!下官甚为认同!”刘延庆已经兴奋地开始搓动双手了。 对面西夏的打草谷闹得他这里鸡犬不宁,之前想要反击,却总是被上官设法阻止。 而这次,新来的这个知军,不仅怂恿他主动进行出击对抗,还作出了承诺会高价收购他抢来的战马、青白盐、甚至是人口。 所以,他坐在那里细细地想着,越想是心里越美、越想是心里兴奋! “禀秦知军,属下觉得刘寨主手下的蕃兵,固然有着长相与地域熟悉上的优势!但是能否胜任这些越境打草谷的活,还得再试一试。”赵驷躬身请示。 “这位赵,赵将军说笑了吧?就是不知想要如何试试?”刘延庆听着有点不乐意了。 “那,刘寨主,你觉得某要是在不惊动营内守卫的情况下,一柱香的功夫,能绑几个人到这里呢?”赵驷微笑着问道。 “你想在我的亲兵营里绑人?还不惊动守卫?赵将军太说笑了吧?”刘延庆摇摇头,直接拱手对秦刚说:“好叫秦知军知晓,赵将军只要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绑了一人到这里,就算下官输了。” “好!”赵驷便在营帐里点起了一柱香,转身便出去了。 秦刚也哈哈笑道:“来来,我们喝喝茶,刘寨主正好也可与本官讲讲这顺宁寨的防务之事。” 刚开始时,刘延庆还稍稍有点分心,不过随着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营帐外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开始有点得意了,不过嘴上却说:“我看这赵将军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出去这么久了,虽然没有能够绑来人,但没有惊动营内守卫,也算是极不错了!” 而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赵驷进来了,身后带了一个顺宁寨亲兵打扮的人扛了一只麻袋,往地上一扔,笑道:“先给寨主交一个。一柱香的时间还有,我再去试试。” 刘延庆立即跳过去打开麻袋,发现里面正是自己的一个亲兵,此时被从袋里放出后,却是眼神一片茫然。 问了他,只说自己在营内行走,不防眼前一黑,便被堵了嘴绑起来,然后就到了这里。 再去看他身上的军服已经被脱去了,想到刚才那个陌生的亲兵,想必就是换了他的衣服。 又过了四分之一柱香,赵驷与刚才那名假扮的亲兵再次回来,却是一人扛了一只麻袋回来扔在了地上。 此时,刘延庆已是心服口服,立刻叫住了还欲出去的赵驷,十分惭愧地对秦刚行礼道:“下官手下训练无方,有负知军重托。有罪。” 第185章 年轻幕僚 秦刚笑笑说:“无妨,赵将军的手段,你们手下人都没见识过,这种情况出现也是难免的。不过,如果他们都能学会的话,我们的生意是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好做?” “那是那是。”刘延庆连声称是,便立刻传令将亲兵营的指挥使刘永隆叫来。 “营内可有异常?”见刘永隆进帐之后,刘延庆便问道。 “并无异常。”刘永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并无异常?”刘延庆的脸迅速黑了下来,一指营帐角落里还未松绑的三人道,“三叔,我可是交给了你整整五百个族内好儿郎,如今人少了三个,都不知道么?” 刘永隆转身一看,虽然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何事,但手下三人被绑在这里、自己却丝毫不知,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失职,赶紧单膝跪下认罪。 “算了!”刘延庆也不啰嗦,直接命令道,“从即日起,亲兵营的所有人都将由赵将军进行重新整训。赵将军是秦知军派来的名将,训练这事,你必须得听命于他,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刘永隆虽然是其三叔,但不论在族中、还是军中,都是其下属,当下领命之后,便转向赵驷道:“有劳赵将军了。” 赵驷点点头道:“得罪刘指挥使了。” 当下事情谈完,秦刚推辞了刘延庆的留宴,便让赵驷挑了五个近卫兵留在顺宁寨帮刘延庆训练他的亲兵营,而他则与黄友其他人回了保安。 回去后,正遇上胡衍与秦婉所带着的菱川书院的人,他们居然是一起到达的。 原来胡衍在京城接到秦刚的急信后,想着边境的物资一定紧缺,反正他还要多带一些人过去,于是索性就在京城组织了一大批能在西北紧俏易销的货物,便稍稍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差不多在行到陕州的时候,就与晚了出发好些天的菱川书院这批人遇上了。他与秦婉都是互相认识的,于是便一起结伴同行至此。 与胡衍随行的,是他从京城里带过来的信得过的四五个手下。现在到了目的地,正是忙着给运来的货物落实仓库,又是开始忙着指挥着城里新找来的几个苦力帮着往下搬卸。 而跟随着秦婉直接走进军衙大门,好奇地看着这里带有西北民风房屋结构的,便是由乔襄文在书院里亲自选拔推荐过来的十二名学生。 “哈哈哈,大家可以在这里转转,以后这便是各位工作的场所了”秦刚冲着他们随意挥挥手。 秦婉闻声便上前行礼,秦刚则摆了摆手道:“这一路来得辛苦,后院已经有了你的住处,你先自行去休息吧,有事再来叫你。” 那十二个学生中,有一大半是见过秦刚并听过他的课,还有四五个是之后招来的,但也都一齐站好,逐一上前先是恭敬地叫声“老师”,再将自己带着的书院推荐书递给秦刚,这上面便是乔襄文以及书院老师对他们每人的特长与能力评价。 “好好好,今天刚到,都还是我的学生,所以大家先都听从安排住下来,晚上老师给你们接风。”秦刚笑道收下这些推荐书道,“然后我便好好地了解一下你们的能力,等过了明天,就会给大家安排工作,那时你们就会成为我的幕僚了。” 说完,便让黄友带他们去早已经安排好的住处住下。 秦刚又看了胡衍押运过来的货物,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这批东西运到这里不容易吧?” 胡衍擦了擦汗道:“确实不容易,比我想像得要难得多,不过赚头也不小。” “赚头不小?那么就让你就这么多跑几趟如何?”秦刚似乎在调侃他。 “这个……”胡衍愣了一下,却摇着头说,“要说只是为了赚这点小钱,我想大哥也不会把我叫到这里来,我这次不也就是顺路补贴一下路费盘缠而已。” “哈哈!看来你的眼界如今提高了不少。那你觉得我把你从京城叫过来,会做什么样的大钱生意呢?” “要说这西北地区原有的高利润的生意,也就两个,战军还有青白盐!”胡衍迅速想了想,“要说是他们没有的,而我们可以做的,莫过于咱们的白酒了!” “看来你一路之上还是用心了。”秦刚先赞许了一下,又道,“战马与青白盐是可以从这里买进来,西北这一块可以把酒坊搞起来,这样子我们的高度白酒就可以高价卖出去。这一进一出的生意都有足够的利润,这件事,你搞得成么?” “我就说嘛!”胡衍笑道,“这战马与青白盐,边境这边都算是官府的生意,不过,大哥是这里的知军,这些东西自然不在话了吧!” “非也!”秦刚摇摇头道,“做生意该办的手续、该交的钱,一件事、一文钱都不要少。我这个身份不是用在这里的。” 接下来,秦刚就将他前一天在顺宁寨与寨主刘延庆商量过的事,细细讲给胡衍听。 “不对啊!大哥。”听完了后,胡衍就提出了意见,“这件事情里,只有我们从刘寨主那里买过来的西夏奴隶这笔生意是赚的,它可以帮我们省下大量的人工费。可是这战马、青白盐,按你的说法,都是刘寨主他没花本钱抢过来的,我们却要以市场价去向他收购,这个不是把钱都给他赚了吗?”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知道陕西这边战马奇贵,有没有分析过这里面的原因?” “我倒是想过,应该养马与卖马的都是西夏人与蕃人,他们不肯卖给我们吧?” “不肯卖只是一个表象。主要是由于在我们大宋这边缺少足够的牧场,自己的战马太少,只能向蕃人们去买,这么紧缺的东西,官府也就禁止民间的交易,生怕本来就不多的战马再通过交易外流出去。这样子一来,平时不打仗的时候,官府就没有太多的买马需求,战马也卖不上价钱,出现的是有市无价的情况。可是,一旦真的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官府一下子就会有很大量的购买需求,而在这时,战马也不可能一两天就生出来长大啊,所以这市场的供应一下子也又上不来,又成了有价无市的局面。总之,由于市面能够进行买卖交易的战马太少,所以它就无法成为一种正常的商品,让市场供需来调节它的价格。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买马时,每一匹马都需要保持足够的利润,价格就会很高;而在朝廷大量需要购买战马时,战马供应又跟不上,价格依旧还会很高。” “哦!我明白了,大哥曾教给我说过的,正常的商品,一定要有正常的流通量,它的价格也会日趋稳定并降低。”胡衍有点听明白了,“那我们如何才能保障战马的足够流通呢?” “开放马禁!”秦刚断然说道,“我查过朝廷法令,作为边境地区的知军,我是有权利在保安军颁布这样的法令。这样,刘寨主从对面西夏那里抢过来的马匹就有了市场。” “可是,我们收购下来的马能卖给谁呢?保安的百姓吗?他们能有买马的钱吗?花了那么多钱的买了马又可做什么?” “首先,老百姓没有买马的钱不用担心,我们不是还有青苗法吗?我秦徐之是谁?绍圣青苗法的急先锋,我说在保安这里,可以用青苗贷帮助百姓买马,这边就没有人敢怀疑我。” 秦刚再看了看胡衍,则叹了口气道:“而关于买马的作用,这方面你的功课就做得非常不够了。之前我们生活的淮南地区多水田,耕地用牛会更方便 。但在这西北,多是旱地,养牛耕田的效率太慢。更重要的是,这里三天两头会打仗,这跑不快的耕牛就成了是给西夏人而准备的肉食。但是马却不一样,遇到打仗或被攻击时,可以骑着马快速地逃命,又给救命,又能保护自己的财产。” 秦刚又翻了翻案头的东西,挑出来一本《菱川格致学刊》道:“这一期的期刊上面,刊登了一种全新的可用马拉的圆盘犁,是山东那边的发明,又有了我们学生的改进。它的圆盘下有好几个犁头,可以在地里滚动旋转,非常适合在陕西这边的旱地使用,效率远超过去的牛拉犁的十几倍。所以,你就拿着这本期刊上的图片,可以开始找本地的铁匠开始加工制作了!” “百姓有了马,耕田就再也不愁人力不够了。而且在西北,有了马就可以跑更远的路,顺带做些小买卖挣点钱。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给保安百姓发青苗贷时不需要他们的抵押?因为这马就是最好的抵押。一旦有战事需要,官府征用了百姓的战马,就可以直接免除当初的贷款,这其实也就是让百姓在这非战争时期来扩大对马匹的需求,用这些马来耕地也好、跑跑生间也好,就相当于在帮官府养马,以确保在市场上时时都能有足够的战马储备。” 胡衍很努力地理解完这一整套思路后,又将话题拉回到自己这一边:“大哥,按你说的,那官府的确就可以用这个法子解决了战马储备的问题,而百姓也解决了买马做生计的难点,甚至还能多挣出一些钱。可是我们能得到什么?我记得这一开始的时候,要向刘寨主那边买战马、青白盐,这可都是需要我们真金白银掏钱出来买的啊!” “没问题的!战马我们是花钱买下了,但是转手卖给老百姓时,是官府用青苗贷的专款付的,虽然不一定赚多少钱,但肯定赔不了本啊。青白盐也是紧俏物资,收购价格你可以和刘寨主好好谈一谈。其实衍哥你做了这几年生意,应该明白的,不管战马还是青白盐,官府这里可以给你一个长期的价格,一开始不要太高就行。然后你和刘寨主那里,是可以随行就市,他弄的东西多了,压下来的不就都是利润么?” “呵呵,做生意的事,我不都是和大哥学来的嘛!”胡衍理顺了这些想法,又有了不少的信心,“只是大哥的这些想法,不知在延安府那边的经略安抚司如何看待?如果他们不认可呢?” “他们会不认可吗?只要他们说个不字,我把保马法、青苗法等等翻出来,直接怼到吕经略脸上去,他不是号称王荆公的代表门生么?”秦刚颇为嘲弄地笑道。 “只是吧!大哥你还是太考虑官府、百姓这一边了。其实,我们明明是可以自己挣这笔钱的。”胡衍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知道你这次带过来不少的亲卫兵,这可都是你的私兵。抢马、抢青盐的事情,我们自己就可以去做了,不就成了我们自家的无本生意了么?” “你倒是想得出!”秦刚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来这西北,不是专门来赚钱的。你以为我把这抢东西的活给刘寨主,就只是为了给他赚钱吗?官府的禁军、我的私军、刘寨主的蕃军,各有各的规划与安排!这些都是有战略的。” “哦,那是小弟孟浪了!”胡衍低头说道。 “你得记住,赚钱的事,靠官位是不行的。因为如果能靠我这知军位置赚到一百贯,那么是不是有人就可以靠经略位置赚一万贯呢?” “那能靠啥?” “靠技术!靠格致学!所以接下来的事,菱川来的那帮学生要发挥大作用的。” 和胡衍这边交待完了事情,秦刚回到后院,却看见秦婉却在他的房间里忙碌着。 “不是叫你先去休息吗?怎么又在这里忙上了?”秦刚进来责怪道。 “我一看就知道没人帮大爷这里的收拾。”秦婉嘴上说着,手里的事情却一点没停,“要是有个亲近的下属过来说事,一定会说是奴婢没做好,我还是先收拾好再说吧!” 秦刚看到经过秦婉手脚麻利地一番收拾后,这间原本就随便安置的屋子顿时也显得整洁精神了许多,便也就坐了下来,随口问道:“这一路西来,可曾适应得了西北的艰苦?” “奴婢并非娇惯之人,大爷给的花用足够,吃得饱、穿得暖,哪来的什么艰苦。”秦婉很快忙完了手头的那些事情,又赶紧给秦刚新沏了茶水,端到他的手边桌上,却是站在一旁,似乎有话还想讲。 秦刚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便说:“是有什么话吗?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奴婢,奴婢不知道有些话是不是僭越了,先请大爷恕奴婢无罪!”秦婉低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 “你讲好了,讲错了就当你没说过。” “奴婢自陕州与胡大爷那边汇合之后,在这过来的路上,看到胡大爷与最早见过的样子有了很大的不一样。”秦婉开口还有点犹豫,但说出第一句后便不再吞吐,“这每晚住店都必须要安排上房,底下的人但凡安排不好,便会被他斥骂。关键,关键……” “关键什么?” “关键有两个晚上。奴婢无意中还发现,胡大爷的房中会有当地的风尘女子出入。”毕竟还是女子,秦婉说这件事时十分不好意思,“奴婢决非挑拨大爷与兄弟之间的感情。只是看到胡大爷到了保安之后,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拼着要被大爷你责罚,也要把这些话讲出来。” 确实,秦婉所讲的前面事情,秦刚倒没有太多的惊讶。毕竟胡衍在那举世繁华的京都待了两年多,相处的会是赵子裪等王公贵族,经手的又是大笔金额的高利润生意。无论是生活上讲究一点、物质享受条件高了一些,甚至在半路上召妓这件事,其实都并超过秦刚可以理解与容忍的范畴。 只是秦婉最后说的那句话才是重点,就他刚才在军衙大厅所见的模样,胡衍的这些更改,竟然是一点都没显现出来,换句话说,只要秦婉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此时的胡衍,在他的面前,与不在他的面前,会是两个人的表现。 “嗯,婉儿你做得挺对,这也谈不上是挑拨,甚至都不算是讲衍哥的坏话。”秦刚先行赞赏了秦婉,“你有你的眼睛与耳朵,看到了、听到了一些我所看不到、听不到的东西,然后尽数都告诉了我,这没什么错啊!我还得要奖赏你的。” 秦婉再拜一下:“奴婢得到大爷的夸赞就已经很高兴了。”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去歇息去吧!” “奴婢告退!” 晚上,秦刚还是在军衙的后院,为来到保安城的菱川学子们举办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欢迎酒宴,并让黄友与胡衍等人都一起来参加。 尤其是黄友,他在先前安排这些年纪相仿的学生住下之时,开始还曾习惯性地问他们研读哪部经书,擅长哪门学问之时,却意外地听到了他们都在菱川书院里研究格致之学,有的学生说自己擅长机械,有的学生说自已精于统筹管理,说出的居然尽是一些他根本就没接触过的、甚至都会是听不懂的一些新鲜名词,而这些东西也令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更是对他们来到保安军的任务与作用十分地好奇。 大家全部坐定之后,秦刚开始站起来,例行要讲一讲欢迎之辞: “各位菱川书院的学子们,作为你们曾经的老师,非常真诚地感谢你们,能够响应我的号召,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可能是艰苦而贫瘠、同时却还充满着挑战与风险的土地上,来检验你们在书院里所学习与掌握到的学识与能力!” 大家听了后,都十分兴奋地鼓掌,因为来到这里的绝大多数学生,无一不例外地都是因为出于对秦刚绝对的崇拜之心,方才决心前来的。 “所以,在今晚的欢迎晚宴上,我要敬在座的三杯酒。”说着,秦刚先举起了面前的第一杯酒。 “就在这次晚宴之前,我已经认真拜读过了你们的老师、以及乔山长为各位所写的推荐信。看得出来,各位都是菱川书院里的优秀人才,都是深得格致学各个领域里的优秀专家。作为保安军的主官,我对于各位的到来非常地期盼,更是非常地看重。我期待着各位的学识与擅长,能带给这片土地更长时间的和平,并带给这里百姓更多的富裕生活可能。所以,这第一杯酒,就是身为老师的我,真诚地欢迎你们!大家举杯!” 秦刚的话说得非常朴实,全然没有一点点官员的作派与客套,书院的大多数学生都是知道秦刚的这一风格,仍然还是把他当成当年的秦教授来看待,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在听了这些令人鼓气的话之后,纷纷嘻嘻哈哈地举起酒杯,共同饮下了这第一杯酒。 而在一旁的黄友,则听得是既新鲜、又意外,更是激动得不得了。 “大家都是菱川书院的优秀学子,自然都清楚地记得我们的学训就是‘学以致用’,只有在实际应用中发挥作用,才能证明自己掌握的知识与能力的价值,而你们也才因此成为有价值的人。大家之前没有来到这边境,无法感受到边境百姓的不易与艰苦。但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坚韧与防护,才能挡得住那些凶恶残暴的西贼北虏南下杀虐。所以,运用你们所有的知识与能力,帮助这里的百姓谋生、帮助他们生存、甚至帮助他们富裕与强盛,这是你们来到保安的最大意义。所以,这第二杯酒,是我代表保安的百姓来欢迎你们的到来!举杯!” 要不是此时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概念,秦刚差点就要把这句口号给喊出来了。 “再有,你们虽然是千里迢迢来到保安,但是在没有能够证明每个人的独特价值与突出特长之前,你们必须要从这个军衙中各个吏官的助手开始做起,这不仅仅是对你们适应能力与踏实作风的考验,更是眼下保安军衙里的实际情况的需求。因为这里需要你们充足的热情,需要你们全新的工作思维。但是,切不可忘记,你们的上司却拥有着你们最缺乏的经验、还有着你们所不曾掌握的人情资源。所以,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我需要你们动用最大的智慧,去解决他们的疑惑与阻力,去调动他们的优势与资源,这会是你们在保安可以学习到的新课程。所以,这第三杯酒,是保安军衙的所有官吏欢迎你们!举杯!” 本来,之前黄友曾经对于自己在刘钤辖的推荐下,却只得到了童子营管理的关事而略有些想法,但是,现在听闻这些远途而来的秦刚亲传弟子们,居然也都是只能从军衙的各个吏官的助手开始,他便开始对于自己先前的想法多了几分惭愧。 众学生俱是举杯称是:“多谢老师提点。” 在这些声音中,还多了黄友心悦诚服的声音。 第186章 斥候神器 保安军的衙门官员配备得并不齐全,这非常正常。 大宋一朝,常说冗官现象非常严重,但那只是在内地,尤其是在京城。 边境诸地,尤其是像陕西这种处于交战状态的前线地区,极少有人会主动愿意来就职,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地逃避。 此外,从朝廷来说,在边境军州,为更加有效地应对战事,也会默认其实行军政一体化的管理方式,要么只设知州、知军,要么就只设通判,原本想牵制与分化的另一官职通常都会空缺。 再有,边境之地虽危险,但对于确实有能力有作为的官员来说,又极易立功获得升迁,这种频繁调动更加剧了原来的官位空缺。 目前,保安军衙里,军判就空缺,然后仅有一名军推官,再往下只是两个参军,分别负责司户与录事工作。 原本为解决官员人手不足而增补的一些吏员,也因为长年不断的战事损耗以及总是无法按时发放的俸金,同样更是缺员严重。 所以,由新任知军秦刚推荐来的这帮学生,在司户参军与录事参军的手下,分别安排了两名助手,不仅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反而深受他们的欢迎。 当然,一开始也有个别人曾怀疑过这帮年轻学生的能力,但事实很快让他们闭了嘴。 首先是做司户参军助手的学生,先是使用了一种叫作“复式记账法”来重新誊抄了保安军的账簿籍册。当然,他们表示,新旧两套账簿会同时保留,通过新的账簿可以更快更方便地发现错误,而旧的账簿却是可以比对着迅速定位到问题所在。 而原来的司户参军在上手使用了之后便立刻发现,自己原先一直头疼的诸多问题,一下子也就解决了大半。而剩下来的小半问题则更简单了,只要他信任这两个学生,把问题交给他们,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答案与解决方法。 派去协助录事参军的两个学生,则直接上手帮着开始处理起各种经年积累的陈案、难案。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西北地区再偏远,它用的依旧是大宋的《刑统》。 在菱川书院时,主修刑统的学生一直是在拿着大宋各地的知名疑难案例进行各种学堂辩论、模拟断案,早已练就了对于律条的烂熟于心,以及对于断案方向与原则的准确把握。所以,那些在地方非专业吏员眼中十分头疼的案件,到了他们手上,三下五除二,如何判、判什么、因何理由判等等,在判决书上一行行、一条条都是写得明明白白,最后还会再用大白话誊抄后张贴在衙门外,就连百姓听着识字的人念完后也觉得十分心服。 军衙中,原本还应设有主管刑狱的司理参军、监督备查法律条文与理财职能的司法参军,都因相应官员长期空缺,此时便各安排了一名拥有相应特长的学生直接充任押司吏员。 负责司理的学生一看保安军的监狱里还关有几十名各种囚犯,经过仔细查问,他们的罪名都不大,却因为判刑的缘故,必须得关在里面费看守,费吃喝。 于是在他在请示过秦刚之后,去找到了正在发愁顺宁寨的便宜劳力暂时还来了的胡掌柜,两人一拍即合,在城内设置了一处便于看管的空置军营,在里面开办了一家对外保密的工坊,由胡掌柜负责对这批囚犯进行培训生产。当然,相应的条件,就是会让这些囚犯拥有了一些相对更加宽松的营内活动自由以及显着提升的伙食质量。 胡衍开的就是白酒提纯的工坊,他是根据这些囚犯的刑期长短,而安排他们从事保密要求不等的各个不同工序。 目前刚刚开始调试,还没等到需要大量生产的阶段,到那个时候,就要看顺宁寨刘寨主那里是不是能够确保提供足够的俘虏了。 菱川书院过来的另外六名学生,则由于他们本人的特长,被秦刚安排进了保安军的器作院。 器作院是大宋地方上的军械生产及修理机构,一般在边境军州都会设置。 秦刚到保安的第一天,就让宗阿四去盘点了军库里的生铁料与已有的匠作工人方面的情况,情况却不容乐观,除了负责的院监技术还不错之外,其余的一些工匠,也就只能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 不过这次有了书院来的六名学生,基本上就把器作院里原有的刀枪院、弓院、甲院的架构充实撑起来了。此外,秦刚还专门新成了一间雷院,专门负责研究改进军库里的火药以及库存的一批旧式震天雷。 原先的器作院面积并不大,好在当时为了这里的安全着想,在它与城内甲杖库与军器库之间的周一些建筑房屋大多都是空着无人居住的,所以这次索性就把它们都尽数圈入,并在外围加派了禁军,进行严密的把守,严禁闲人接近。 在菱川的学生热火朝天地各行其事之时,黄友也在暗暗地努力较劲: 童子营里虽然有不少孩子吵闹着要投军,但是秦刚明确说过,童子营不能是军队,至少在这一点上不能被朝官抓住把柄。 所以黄友就先按这些孩子各自的意向,分成了军事与生产这两个营。 以虎子为代表的不少孩子,大多都亲眼目睹过自已的亲人被西夏人杀害的场景,并在内心拥有了坚定且执着的复仇目标,所以毫不犹豫地要求参加以军事训练为主的军事营,实际组成了一个预备役的半军事组织。 当然还是有不少的孩子非常现实地明白,在这个乱世之中,更好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为亲人报仇、还是实现父母临终前的嘱托,前提都是首先让自己有一个可以谋生的技能与手段。所以,他们选择了可以培养并学习一些谋生技能的生产营。 童子营里都是孩子,它的管理基数也就可以相应地加大,两个营里,直接按每五十人设一个队,各队先行指派了一些看起来有点领头作用且能服众的大孩子做队长,之后根据实际情况的发展再做调整。 当然,无论是军事营、还是生产营,所有的孩子都必须要上最基础的文化课与格致课。 文化课是由黄友自己来教大家识字读书,格致课则是由菱川书院过来的学子负责教授,而这些带有浓烈菱川特色的课程,也引起了黄友的兴趣,以至于有许多的课,他都以监督童子营的学习纪律为理由,自己则静静地坐在这帮孩子的后面认真聆听。 然后,军事营的孩子,则由绿曲亲卫营的几名老兵负责对他们进行各种相关的体能训练与一些基础的战术技能的教习。 生产营则直接对接了胡衍正在建设中的各个工坊,由黄友亲自与胡衍商议,在每个工坊里都确定了一定数量的半工半读的岗位。童子营里的孩子虽然在一开始时缺乏经验,工作过程中也缺乏力气,但是他们胜在听话、又值得信任,实际上胡衍用了之后,对他们还是十分满意的。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些来干活的孩子少了点、每天的时间也短了点。 不过,黄友倒是坚持了秦刚对他的嘱咐,认为童子营既不是厢军营、也不是劳工营,这些孩子来工坊里的主要目的还是学了技能,真到了熟练掌握之后,他还是希望胡衍要给他们发放一点基本的津贴。 胡衍则觉得自己来了保安之后的开销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他便就去找了秦刚提意见。 秦刚的钱袋子一直是由自己两个兄弟掌管着,在处州那里是谈建,京城这边是胡衍。 胡衍那里的钱他之前一直没去动用,是因为前两年大部分用在了京城情报网的搭建上,安置了不少人,此外便是资助那些被贬被打压的苏门子弟。 去年以来,情报网日趋稳定,安排在各处的人员大多都有自己稳定的位置与收入,加上没有安排任务,开销基本减少。而留京的苏门子弟也几乎没有了,资助开支也慢慢没有了。 所以这次来西北时,秦刚让胡衍将他那里的积余都带了过来,目前花的正是这笔钱。 “大哥!你可不知道现在保安这边的开销有多大!你的亲卫营那边先不说,就这童子营就快一千号人,光每天吃饭的钱就哗哗地花着,而且你还看不到头,过些日子,天一冷,还要给他们置办秋衣、冬衣。我跟龙友说的意思也不过份啊,至少让这童子营把自己的伙食费挣一点出来啊!”胡衍先是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与想法。 “童子营的目的还是学习,工坊里的工作只是附带,这个主次不能颠倒了,所以,关于童子营的用工还是得以龙友的意见为主。”秦刚听了后,先是支持了黄友的意见,再对胡衍说,“衍哥你也不要急,我问了一下,刘寨主那边这个月底就会有行动了,人手你要太担心。” “我不担心人手,就担心这钱不够用。大哥你太心软,这么多的花销都要出去,搞得我现在连工坊投资的钱都不太敢花了!”胡衍还在尝试想说服秦刚。 “那可不行!花钱是花钱,投资是投资,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两头都要你管,既让你分心,也会影响工坊的投入建设。”秦刚听了后,便叫过了正在一旁的秦婉道,“之前在处州时,婉儿就帮我管过账,这样,衍哥你把总账都交给婉儿管,这样各项开销的事情也不会烦你的心,你还是要专心把各处工坊建设好,以后还要靠它们挣钱的。而且你也放心,工坊建设的开支需要,随时找婉儿。她那头的钱要是不够,我来想办法从两浙那边调。” 秦刚这样子的安排,既合理也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只是这个安排对胡衍来说,显然有点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子也好,只是,这次我从京城匆忙过来,账簿也不知有没有带全,这对账,可能还得要往后拖个几日行不?” “账簿怎么能带不全呢?”秦刚看似很随意地责备了一句,但看向胡衍的眼睛却有锐利,胡衍有点心虚地低了低头。 秦刚站起来,走到了胡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全也不重要了。你的账我还能不相信么?账就不要对了,你只要把账簿的最终余数算给婉儿,再把余款交接给她就行。现在事情那么多,哪有闲工夫对这些!” 胡衍点了点头说:“只能先这样,等过些时候,我让人从京城把账簿带齐,还是要对一下的。” 等胡衍走了后,秦婉才小心地问道:“胡大爷的账,真的不要对了么?” 秦刚看了看门外,摇了摇头说:“自家的兄弟,总要给些机会的。” 月底,赵驷基本上完成了对于顺宁寨亲兵队的第一轮训练,这些人手,到了可以拉出去检验一下训练成效的时候了。 刘延庆听刘永隆讲,赵驷等人的训练内容与作战方式非常地新鲜古怪,所以他对于接下来要进行的实战训练还是有点担心的,所以就提出,实战训练得由赵驷等教官来带队。 当然,赵驷也提出,教官带队,战利品他需要分走一半。 这个好说,刘延庆满口答应,反正都是还没进入他口袋的东西。 于是,赵驷以一名教官带六名学员的模式,首批分别派出了八支小分队,皆是横山羌骑的打扮,不亮旗号,不事声张,出击的目标只有战利品:战马、青白盐、粮食、牛羊、武器甚至可以做工的人口,都可以带回。 第一轮的突袭非常地成功,出击的八支小分队几乎都没有损伤,但每一次,少则四五匹马,多则还有粮食、财货甚至壮丁人口的收获。 这样子下来,即使是被赵驷分割走了约定的一半,剩下来的战利品,在与胡掌柜完成了交易后,依然让刘延庆兴奋不已: 原来打仗居然还可以这么赚钱! 而极高的领悟力也让刘延庆一直保持着最清醒的姿态,时不时地提醒着自己的三叔: “记住,一定要让秦知军的人参与,让他们分到好处,我们才拿得安全和放心!” “别以为教官都是摆设!我今天听说野利家的三个小子差点中了西夏人的埋伏?亏了教官提前发现才安全逃生吧!” 后来,刘延庆向赵驷提出,这种训练能否扩大到他的整个蕃军? 最后经过与赵驷的讨价还价,便以每名教官每月十匹乙等以上的战马为培训费,带队出战同样是平分战利品的标准达成协议。 赵驷便从保安这里的绿曲亲卫营里又抽调去了一半的队长负责培训刘延庆的整个蕃军。 其实,培训费只是一个幌子,对于秦刚而言,只有刘延庆的主动性被激发起来后,对于蕃兵的实战训练才会有真正的意义与效果。 而刘延庆的蕃军出击,也能帮他对付完成吕经略的要求。 他自己的亲卫营,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侦察情报。 当然,要想做好侦察情报的活,除了训练有素的斥候,更需要合适的工具。 这次秦婉从高邮过来时,从赵梧那里带过来了二十几对水晶镜片,这些镜片都是赵梧按照之前秦刚来信的要求,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水晶原料,又花费了极多的费用及人工才磨出来的。 只是到了保安之后,发现城里作坊及器作坊里都没有合适的铜匠。 终于在这天,胡衍说从刘延庆那里买回来的奴隶中,有两名手艺相当不错的党项铜匠。 秦刚大喜,立刻要求把这两人送到器作院,他带上了先前画好的图纸,去见了这两个铜匠,告诉他们,如果能够按照图纸上的要求,把上面的圆筒状物品用铜皮敲制出来的话,就能免去他们的死罪,在这器作院里工作,还会有稳定的工钱。 这两名铜匠的手艺的确不错,仅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就敲出了一套完全符合秦刚要求的样品。 秦刚拿到后,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便让秦婉拿出那些水晶镜片,从中间分别拿出两只边缘形态不一样的镜片。实际上,它们一只是日后所说的凹透镜,而另一只便就是凸透镜。 秦刚将这两只水晶镜片,小心翼翼地分别嵌在两根不同粗细铜管的两头,并借助于一些之前就准备好的密封材料加以固定。 最后,他将稍细的铜管插进了稍粗一点另一根里面,前后试了几下,还挺不错。 不得不说,秦刚给过去的图纸细节标注得很详细,而这两名铜匠的手艺也都不错,严格地按照标准做出来,各个部件的拼合没有任何问题。 看着秦刚的一系列操作完成后,秦婉便奇道:“大爷,这东西有何用处?还花费了这些铜料,怪挺贵重的。” 秦刚不语,把它拿起来站在窗口,举起来瞄准了远方,再前后调节了一会儿,笑道:“成了!你来试试看,看一下那边城中心的望楼。” 秦婉不解,学着秦刚的样子,一只眼睛对着稍窄的一端,再以宽筒的另一端对着望楼的方向,左右反复调整了几次,突然吓得“哇”了一声,差点就没能抓稳手里的铜筒,她又赶紧攥牢了它,惊喜地叫道:“我怎么能从这里看清楚望楼上的守卫兵呢?” 从秦刚这里到楼中心的望楼,足有一里半的距离,原本即使是视力极好的人,也只能大致看得出隐约的人影而已。而此时,秦婉在铜筒的镜片里,竟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望楼上两个兵卒的面部表情,并且其中一个人突然回头看向她这里,所以才把她吓得大叫一声。 “这叫千里镜。”秦刚用了当时最易理解的这个词,“虽然不能真正看到千里以外的东西,但是千米左右的东西,便似在眼前,如果拿到野外山上、草原上,便可以看得更远、更清楚。” 当然,还有一点,秦刚倒是觉得没有必要和秦婉去讲,那就是,战斗从来都是遵循着你增我减的零和规则: 原本的情况下,大家都靠眼睛侦察敌情,你能看到我的情况下,我也能看到你。只要双方的斥候能力相当、侦察策略得当,大家都会处于一种平衡的对抗状态。 但是,现在秦刚拿出了千里镜,哪怕有点粗糙与原始,宋兵便可以凭借它在更远的地方,更安全地提前清楚察知敌军的行动与军情。 反过来讲,对方却可能对自己这里一无所知。所以,敌减一分、吾长一分,战场上的形势将完全扭转过来。 “婉儿,此物甚为重要。接下来,我会让人在每一只的铜筒上都标注铭号,然后交到你这里,这水晶片与装配方法也都在你手里,只能由你最后装配完成。你可明白?”秦刚想来想去,目前受限于磨好的水晶镜片,眼下一段时间也就只能做出这二十多副,交给秦婉来负责装配也最为合适,“而且不管是长期还是短期领用的,你都必须做好登记,每月都要核查一下,有损坏与丢失的,必须第一时间汇报于我。” 秦婉甚是欢喜地接下任务:“奴婢一定做好,决不泄露大爷交待的一分机密。” 四日后,赵驷回到保安军衙,正准备向秦刚汇报近期顺宁寨蕃兵扰袭战的辉煌成果,秦刚手头正好拿到了第一批共五只装配好的千里镜。 “来来,驷哥,战果稍候讲,给你看看这个物件!” 秦刚便指导着赵驷将它举在眼前,再前后调整后,他便被通过这只铜筒看到的远处景象而惊呆了。 “这东西要是用在战场上,那简直、简直……”赵驷觉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千里镜。”秦刚随后简单地说道,“我们目前大约能够生产出二十四副。今后你与几个队长都可以配上。剩余的由斥候队在有任务时提前找婉儿领用。记住,一定要培训好在遇上危险时该怎么办?” “这点晓得!但凡有危险,先得砸毁它,不得让它落入敌军手中,必须的!”赵驷的内心一片兴奋,他在西北作战多年,自然明白这样的军事神器的巨大价值与意义。 一旦拥有了如此神奇的千里镜,不仅斥候的风险大大降低,侦察效果更是成倍提升,而且对于指挥官的意义更加突出,战场上,即使他们站在后方,也能全面细致地捕捉到更多更重要的细节信息,以便作出正确的指挥决策。 “哈哈,秦先生,这就是你强调的那个什么、什么、不对称……战斗吧!”赵驷一高兴,又恢复了之前对秦刚的称呼。 “驷哥你总结得很对!战斗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没有什么公平公正可言,我们必须要尽一切可能,制造敌我之间的不对称。对称的战斗,就是拿人命去互耗,无论对于哪一方而言,都极不公道、更不人道!”秦刚讲到最后这句话,估计赵驷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便转而问道:“现在说说顺宁寨那边的战果吧!如何?” “还能如何?简直要让刘寨主乐坏了!” 第187章 隐藏战果 由于经过了赵驷培训,如今的蕃军都已经明白了,打仗并不一定要是过去那种面对面的搏杀与拼命,而是可以三三两两地装作商队、牧民、甚至可以是西夏兵,在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起攻击,一击而中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将战利品打包回家。 以往,刘延庆最在乎的战果就是斩首,一级斩首就是一项功劳,积累多了,便有可能会获得朝廷新的封赏。 但是现在,刘延庆曾仔细盘算过他祖父刘绍能最后做到的官职与他曾经上报过的斩首军功数字,终于发现这是一项极不合算的买卖。 在新的核算思路下,他开始更加倾向于多抓些战马、多抢一些军粮、多牵些牛马回来,再不济也可以抓几个活着的壮劳力,这些都能作为战利品,去找胡掌柜变现的。 更重要的是,在赵驷的培训下,刘延庆在进行这些袭扰战的人员伤亡率令人惊奇地低,从最开始到现在,总共出动了二十余次,差不多抓回来有一百多匹马,大量的粮食、数百只的牛羊,关键还有上百名的奴隶,但是自己的损失只有一死三伤。 相对于过去,在与西夏军的奋勇搏杀中,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虽然能有朝廷的封赏,但是扣除了自己要付出的抚恤金,也就所剩无几。因此,在顺宁寨中,私下里也曾有过不少认为刘家拿着族人的性命去为自己搏取功名前程的抱怨声音。 刘延庆这次执行的朝廷军令,自己人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反而因为改变了战斗目的与手段,获得了大量的战利品,胡衍为此支付的大笔钱财,刘延庆慷慨地拿了很大一部分出来赏赐手下与族老,使得自己的威望上升了不少。 在大批的俘虏被买来之后,胡衍终于不再担心酒坊里的劳动力问题了,而且他也感受到了从童子营里适量选些孩子的好处: 这些孩子毕竟年纪轻,而且在童子营里上了基础文化课与格致课之后,头脑也变得灵活了许多,关于蒸馏酒的生产流程要诀和标准都掌握得特别快。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体力活也不需要他们去做,只需要把他们分成三班,轮流过来监督并指挥那些从顺宁寨买来的俘虏奴隶去干就行了。 酒坊里为此建立了严格的管控制度与必要的防范管控设施,可以确保这些俘虏在里面乖乖地干活。而童子营的孩子们在不到轮班的时候,依然还要回到自己的营里,接受必要的相关学习与训练。 在保安的第一批高纯度白酒出产时,秦刚、赵驷邀请了包括刘延庆在内的附近其它几寨的寨主一起前来品尝,当然更重要的便是要通过他们,要将这种定位为奢侈消费品的高档白酒设法销售到西夏境内。 此时,当地酿出来的好酒被称为柳林酒,按照地域判断,秦刚估计这种酒在采用了蒸馏提纯技术之后,大约就应该是后世的西凤酒前身。而他既然提前将这里的蒸馏酒做出,不妨就以“西凤醇”命名。 最令秦刚意外的是,刘延庆有一支亲兵突袭了洪州的一处瓷窑场,从那里抓回了一批技术娴熟的瓷工,据说他们都是从贺兰原那里学来的烧瓷工艺。 而贺兰原的烧瓷业则源于那个背叛大宋投奔李元昊的落第士子张元。他在西夏拥有富贵之后,依然不忘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大宋文化,所以也就专门培养了一批瓷工给自己烧制瓷器,渐渐流传出来,号称西夏瓷,并成为西北地区的贵族所爱。 而这批瓷工被抓到保安之后,正好就被胡衍买过来,新修建了瓷窑,为“西凤醇”烧制专用的瓷瓶。 本着“共同富裕”的目的,也防止自己人为这美酒而沉迷,秦刚为“西凤醇”定下了一条特殊的销售政策:凡是大宋这里的军寨从他这里采购的价格都是两百文一两,但是指导销售到横山及以北的价格是八百文一两。 如此悬殊的售价,纵使是初次品尝了“西凤醇”之后便是赞不绝口的刘延庆,立即大手一挥,用第三次战利品结算的全部收入,订购买下了一大批的“西凤醇”后,他的手下问他在自家寨中留下多少?他先伸了两根手指头,意为保留两成。 之后想了再想又把手下叫回来,改为了一根手指头,压缩为保留一成了。 谁会与能够产生足足四倍的惊人利润过不去呢? 刘家在保安已经繁衍生息了数百年,再加上在这些年里的通婚联姻往来,使得他们在横山山麓一带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联。不过在元丰年间,刘家当时的族长刘绍能曾因为在神宗时的“西进横山”战事中,遣人通知自己在横山部落里的姻亲提前避祸,而涉嫌提前泄露军情,从而此后被贬职审讯,其家族地位,也因此一落千丈。 到了刘延庆这一代,首先是原先在横山区域偏向于他们的姻亲基本都已经设法内迁,其次是自己的族人将尽量向南与大宋境内的人通婚,从而更加快速地推进自身的汉化进程。所以,不管是之前执行对横山羌人的劫掠战术,还是如今通过“西凤醇”去吸纳对方的财富积累的经济战的手段,刘延庆都执行得毫无心理负担。 唯一只有一点,就是在与其它寨主交流的时候,对方有人在提醒他:“听说吕经略最近正在检查整个鄜延路各地的袭扰战的成果,好像对于你们保安军的战果非常地不满意啊!” “呃……”刘延庆仿佛是刚记起来这件事一般,但是他却转而面对秦刚道,“秦知军,下官可是都按照您的吩咐去执行办事的,现在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呢?” “吕经略不满意的是我保安军嘛!又不是顺宁寨,刘巡检考虑的有点多了吧!” “是是是,是下官逾越了哦!” 延安府,鄜延路经略安抚司。 吕惠卿对最近这段时间的整体形势感觉,算得上是喜忧参半。 可喜的是,上回召集全路主要官员并部署了全面袭扰战的战术指导思想之后,应该说整体执行的情况还是相当不错的。从各军州县上报汇总来的初步数据看,仅仅就在三十天内,全路共发起了十四次有效的小规模主动出击,而且其中竟然是无一落败。 其中就有一次非常显眼的胜仗,是由延安府的禁军所取得的,而完成这次胜仗的,居然是一个自愿前来从军的白衣勇士陈淬。 陈淬从军的经历颇具传奇,他表字君锐,福建路兴化军莆田人,算得上是他吕惠卿的福建老乡。陈淬原来是个读书人,并作为兴化的贡士参加了绍圣元年的那场省试,可惜未中,于是便带着自己的平西策略而西行游历。 与黄友不一样的是,到了延安府后,他直接身穿戎服,前往经略安抚司衙门,开口就要见最高长官吕惠卿。 而吕惠卿恰巧当天无事,心情也不错,居然也就出来接见了他,并问他有何事? 陈淬便慷然而曰:“大丈夫求见大丈夫,又能为何事呢?” 吕惠卿见他身材伟岸、气宇轩昂,非常欣赏他的这股英雄气慨,于是请他坐下,又问其对西北战事的看法,这才发现这个陈淬并非没有思想的莽夫,而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士子,其对夏作战的许多想法,都与自己十分锲合。 当时西北地区因连年战事,尤其军队中的许多武职时不时地会出现空缺,吕惠卿作为一路经略安抚使,有一定的权力对于一些品级不高的武职官位直接进行任命。所以,就当即将陈淬补为三班奉职,并勉励他能以过硬的战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三班奉职虽然只是倒数第二级的武官,但它毕竟是一个从九品的官身,陈淬作为一个没有功名的选人,仅凭自己的勇气与自荐便直接获得,他自然不愿让自己的伯乐吕惠卿因此而受到别人的质疑,于是他立即要求参加最新的战斗任务。 延安府禁军此时正在实施一项扰袭战计划,拟挑选善战之士四十八名,于深夜偷偷接近西夏人的乌原寨并进行突袭。由于计划大胆,风险很高,几经动员才勉强拼凑到了四十人,陈淬听说后毫不犹豫地成为第四十一人。 当天深夜,他们成功地接近了乌原寨,并如计划那般发动了突袭,只是对方第一时间的反击却非常顽强,眼看再拖下去就会让寨中组织起有效反抗,陈淬大喝一声,手持一柄钢枪上前,连连击毙好几名阻挡的守兵,带着其他四十名的禁军精锐,成功杀入寨中,并生擒其对方寨主回来。 但经此役,陈淬之勇名迅速传于鄜延一路,吕惠卿对此喜出望外,连呼觅得一猛将也,并立即上奏为其请功,再擢两阶成正九品之左班殿直。 而吕惠卿也颇以此役作为突出的案例在全路宣扬,以作为他的袭扰战之样板战役。 当然,也有感觉很不如意的地方,就是他本来还想寄予厚望的秦刚,就在其任职的保安军,报上来的战果却是乏陈可举:出击三次,焚毁敌帐舍十几间,夺战马三匹、伤敌七八人,无斩首,自己伤亡一死三伤。 保安军报上来的这个战果,显然是经过了秦刚的细心考虑。 关键原因是刘寨主从经济效益出发,知道死了的西夏人是没有办法和胡掌柜换钱的,只有活着的、身体倍好的俘虏才有最大的价值。所以在他二十多次的出击中,居然是一个斩首也没有,所以保安军就只能选择了一个大家基本能做到的“出击三次”来深埋自己的功名。 而上百匹的优质战马当然是万万不能如实汇报的,这里面的一半是通过赵驷分走的,另一半便被刘寨主卖给了胡衍用来抵偿学费、弥补寨内赏赐。如果真的汇报上去,绝对是大半以上要被经略安抚司给拿过去的。所以便汇报了与“出击三次”相匹配的“缴获战马三匹”,而且这三匹战马也不需要吕经略发话,直接就随战报送到了延安府,请上官笑纳即可。 最后的己方损失,这是秦刚在汇表中唯一实话实说的数字,这一死三伤都严格记录着准确的姓名,可是需要获得朝廷的抚恤与关爱的。 饶是这样,也是惹得吕惠卿大为不满:“什么文武全才?我看不就是一个庸碌之才么?去看一下和他们同样也是只出击三次的丹州,却能有十余个斩首的功劳,因为那是丹州付出了九死十六伤的损失代价,但恰恰是说明了丹州军民是以死士之心而出击的。由此可见,这秦刚所治的保安军,实在是过于谨慎胆小了。斯和,你以我的口吻,给保安军发一封斥责信,让这秦刚给我多多用心!” 李夔看了看手头整理出来的各军州的袭扰战汇报,总觉得会有哪里有点不对,但现在却一时想不出来,所以想了想,也说不出些什么,最后只得领命把这斥责信写好并发出了。 刚做完这事不久,突然就有人前来禀报:西夏人派使者过来问罪了。 “嘁!终于还是来了啊?”吕惠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带到正厅,待本帅更衣接待!” 西夏对于大宋的关系一直是十分功利的,一旦军事上占据优势时,它便以大白夏国的皇帝自居而保持着对峙的状态; 而万一有时在军事上吃了亏、被打痛了,急需要恢复甚至补血的时候,它也会以臣属国的身份向大宋低一低头。 久而久之,西夏人便发现了大宋的愚昧之处——只要能够获得所谓的天朝大国的面子,叫他们在金钱、物产甚至土地等方面吃一点亏,也是无所谓的。 而西夏人的认知却在这个方面恰恰相反。 所以,最典型的事情就是,每年的朝贺,不论宋夏是否有交战,但凡大宋有重要的日子,西夏就会派出使者前去朝贺。只是他们所谓的贺礼往往就是空身一个人送上的一篇甚至文理都不通顺的贺辞,然后吃准了你大宋朝廷太爱面子,一旦接受了这个使臣的贺辞,总是不好意思让人空手回去,往往都会赏赐大批的金银帛缎。 而西夏人空手套到的这些赏赐,便就会成为西夏人加紧训练兵马,下一次进攻的基础军费。 边境的交往更是如此,如果是西夏人越境恶意劫掠后,被宋朝质问时,西夏官员就装聋作哑,或者称是边境的蕃人自行其事,他们约束不了,甚至有时还会拒不承认。 可是一旦有宋人越境或两国百姓纷争中西夏人吃亏时,便会气势汹汹地派遣使者前来问罪,言必称你们天朝大国怎么能不如此注意呢?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从胆小怕事的大宋文官这里骗走一些实惠的经济赔偿。 而眼下西夏人派来了使者,当然是吕惠卿这一轮的袭扰战把他们打得痛了、吃亏了! 吕惠卿故意拖延了很长的时间,最后才专门披挂了式样考究的五色介胄,以戎装出来接见,也算是公然地表明自己强硬的立场与态度。 果然,西夏派来的使者态度一开便非常蛮横,表示自本月以来,自己的银州、石州、洪州以及韦宥州等地,连续遭到了来自于大宋方向七十多次的侵扰攻击。 最令西夏不能忍受的是,过去大宋的攻击,一般只是以军事打击为主,除了正面击杀抵抗士兵之外,最多焚毁一些工事也就完了。 偶尔攻占下了某个地方,往往还会善待居民,甚至有时还能做到秋毫无犯的仁义之举。 可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受攻击最严重的石州与宥州,西夏人居然损失了大量的人口、军马与财物,有的村庄与城寨,几乎都能达到原本是西夏人劫掠宋地时才会出现的那种劫掠一空的模样——当然,后面的这句话,是吕惠卿听出来的意思。 西夏使者毕竟还做不到表面上的那般无耻。 最后,西夏使者强硬地质问:“不知在鄜延路的这一系列军事骚扰行动,是吕经略使你个人的意思、还是你宋朝的意思?如果不能够对于自己的手下进行有效地约束、不能够对我大白高国这一次的严重损失作出合理的赔偿,我国将会视其为主动挑起战争的行径,一定会出动百万大军、南下声讨。到时候,吕经略使你将会成为两国友好关系的罪人!” 西夏使者的这番质问与警告,如果是换作是旧党的一些官员听了,可能还会起点效果,不仅可以通过这样的外交行动吓阻接下来的可能的军事行动,并且还能骗些补偿的钱财回去。 但是这次他们所面对的却是原本就想着挑事开战的吕惠卿,所以得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回话:“尔等是来给本帅下战书的么?” “……我们……是来警告贵方,如果再挑衅端……” “尔等将会怎样?是你们西夏想与我大宋再来一战么?”西夏人对外一直会以所谓的“大白高国”而自称,不过宋朝可不惯着他们,向来还是“西夏”一名顶回去的。吕惠卿及时插上这句之后,并对李夔说道,“请记下,绍圣三年六月廿六,西夏遣使赴鄜延路宣战。” “你胡说,本使,本使何时宣战过?”西夏的使者有点慌了,虽然自己根本没说过,但是这东西一旦用文字记下来,可就有点说不清了。 “哦?你不是来宣战的啊!那说明咱们两国还是处于友好关系喽!”吕惠卿说到这里,脸色突然一觉,猛然将案上惊堂木一拍,“既是友邦,本官乃领大宋一路之地的经略安抚使的正三品资政殿大学士,尔等小小使者,竟然胆敢当面咆哮冲撞,实属无礼之极!来人!给我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斥责出境!” 对方使者突然一愣,竟然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拖了下去,转眼传来了伴随着“噼啪!噼啪”的阵阵惨叫之声。 这种对于使者的臀刑,羞辱程度远远大于肉体的伤害程度,尤其最后还是被驱逐离境。 看来,吕经略使对于西夏的战争威胁浑然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正求之不得呢! 只是,随着西夏使者被赶走后,认真研究其书面抗议书的李夔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抬头对吕惠卿道:“下官于此有一发现,还望吕经略能够关注。” “斯和有何发现?可细细讲来。” “这西夏人虽多奸猾,但也不太可能信口开河。您看对方的抗议书,声称遭受到了七十多次的军事攻击,这个数字几乎是我们这里所知道的一倍之多。其中,在银州、石州、韦州这三州,西夏人说的数字是三十次,而我们这里的实际袭扰大约是十多次,由此可见,他们夸张了大约有一倍。不过他们声称在洪州、宥州所遭到的攻击次数有近四十多次,就算是按此夸张的比例算下来,实际上也应该会有二十多次!” “洪州与宥州?这不就是保安军负责的攻击方向么?”吕惠卿开始还没在意,但慢慢体会出不一样的信息了,“可是这保安军不是只发动了三次攻击么?” “是啊!而且吕经略您再注意看一看,西夏人此次抗议得最强烈的一点就是,有大量村寨在攻击中遭到了人、马、牛、羊及所有财物均被劫掠干净的毁灭性打击。这些村寨基本都是集中在洪州、宥州以及与其相近的石州区域,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李夔再次指出。 “离保安军很近。”吕惠卿直接说出后,又思考了一下,“难道说,保安军实施了不止三次的攻击,而且他们还对西夏人实施的非常彻底的毁灭性打击?但是,打仗时谎报军功、多报军功的事情,倒是经常能够遇到,而这把更多的次数报少、把更多的军功瞒报的事情,本帅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秦刚,他要瞒报的目的在哪里?” “马、人、财。”李夔再仔细看了看西夏人的抗议书之后,比较谨慎地指出了其中的主要文字部分。 “嘶!秦徐之!”吕惠卿开始细细地琢磨起这件事,然后才慢慢地说道,“之前曾有人与本帅说过此人,说他是一流的商人、二流的学生、三流的诗文和四流的官员。之前我总以为这是一句笑话。但是,如果今天这件事真是如你之分析,他是这样子做的话,我倒要开始有点相信这句话了!” 李夔点点头后,突然想到一事赶紧说:“下官还想提醒吕经略一句,刚才我写的那封斥责信……” “对对,赶紧追回来!不要发了!”吕惠卿急急说后,转而又道,“你正好代我去保安军跑一趟,帮我摸摸这个年轻知军的底。” “谨遵经略之命!” 第188章 边境渗透 李夔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这个年纪正好被他带在身边,这样既可以随时关注其读书学习的情况,又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看看边关的风物事宜,助其开拓眼界,经历成长。 这次他在家里听说父亲要去保安军视察,便主动过来请示:“孩儿听说大人要去保安军一行,想一同随行见识,望大人允诺。” “哦?”李夔听了倒有点奇怪,他这个儿子一直心高气傲,同僚中也有年纪相仿的子弟喜爱在延安府城内外纵马巡游,多作领兵拒敌状,却被其私下耻笑过于做作而不愿效仿。平时也多是留在家里读书写文。而这次却要主动要求与他外出,便问:“纲儿可是有何人何事,才想起要去保安看一看?” 李夔此子名纲,表字天纪,当下也不隐瞒,便道:“孩儿闻说新来知保安军的秦徐之是位年方二十出头的文武全才,又得泾原路章经略举荐与当今圣上钦点,所以甚为好奇,想去见识一下,往大人成全。” “原来如此。”李夔点点头道,“秦知军早在两浙路时就声名鹊起,只是那时,一是为父未曾与他结识,二是你年纪尚小。这次你既有此心,那便正好一同前去也好。” 一行人自从进入到保安军的地界上,就开始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李夔问及儿子,似乎也有同感,只是两人都一时说不出其中的原因。 终于在快要到达保安城之前,李夔终于明白过来了: 保安军境内的马匹明显要比其它地方多得太多了。 来往的路上,似乎人人都能骑马,而且就在路边的一些田地里,居然还有人非常奢侈地用马在拉犁耕田,当然,回想一下那时所看到的用马拉耕田的速度相当地快,要比牛耕快多了。 到时候倒要问问这秦刚,这保安军哪里来的这么多马匹?这时再联想到西夏人的抗议,李夔的心里似乎开始有了一点答案。 但是,李夔一行在进入保安军衙的时候,却发现这次扑了个空,认识他的司户参军在接待时告知:“秦知军今天一早就去了顺宁寨,何时回来目前还不清楚,李抚勾不妨在军衙里等等吧。如果要去顺宁的话,之间路不止一条,万一过去的半路上他再回来错过了,岂不折腾?” 李夔想想也是,正好看到衙门里进进去去的,多了许多陌生且年轻的面孔,便问:“你们保安军近来倒是很有些新风气啊?” 那位参军回答道:“李抚勾看得正是,这些都是我们秦知军的学生,跟随知军从淮南来到这里。倒还真是一些人才,才来了没几天,就帮着让这军衙的事务变得清爽且明晰了许多。” 李夔便拉着那司户参军细细地问了些情况,听了这位年轻的新知军来之后的政务处理情况,许多地方不由地听得是啧啧称奇。 “对了,来到保安后,我怎么发现这驿道上、还有这城里面,各式各样的骏马要多了许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夔正好问起了感兴趣的事。 “这是秦知军到了后,便实施了《保马法》,允许保安军的百姓可以自行买卖马匹。” “保安的百姓都很有钱吗?居然这么多人都能买得起马匹?”李夔奇道。 “那是秦知军又实施了《青苗法》,让百姓可以向军衙贷款购买马匹。待到秋收后,就可以用田里的收成偿还贷款。” “什么,居然可以青苗贷来买马匹吗?” “秦知军说了,内地的青苗贷可买牛,为何边境地区不能买马?况且咱这西北之地,有马就能有活计,拉到地里可以耕田,骑到路上便可以跑生意,百姓有了马还可以到城里拉货赚钱,有钱赚就不怕还不了贷款。” “那,这些马可都是活物,万一养死养丢怎么办?” “秦知军还颁布了一项《保险法》,只需要支付一贯钱,一年之内养的马因战争、意外、疾病死亡的话,都无须偿还贷款。” “什么保险……法?这又是一个什么东西?” 随着李夔的问题越来越多,这个司户参军发现有的地方他也未必能够说得非常清楚,于是便叫来了在他手下做事的菱川学生来给李夔作解释。 “百姓用青苗贷买了马,是如何解决种粮的难题呢?” “我们书院带过来了一种新发明的圆盘马犁,用它来耕地,速度能有过去的牛拉犁六倍。不过,我们老师说过:边境之地种地的风险太大,收粮时还会常常遇到贼人打掠。老师则是希望并动员这里的老百姓多做做工坊与商贸,只要能够赚到钱,就可向南部以及凤翔府那里去购买粮食。”菱川学生还是在习惯上称秦刚为老师。 “军衙发放了不少买马的贷款,是否会产生大量亏空?” “不会,在下正是统计衙门开支的人。以往青苗贷放出,只能等秋收之后才会有本息回收。而现在老百姓养马做工跑商,仅这一个月,不仅仅让保安的商税、工坊税增加了一倍多,还有许多做得好的百姓都可以提前偿还了贷款。” “那倒是不错,只是,老百姓有了买马、买货的钱,但这保安军近来的马匹、商货倒是突然增加了很多啊?”李夔看似有意无意地提起问题。 “老师说过,商贸要想发达,关键要看物品流动速度,这便叫作物流。正是因为这里的老百姓都有了马匹,于是四处运送货物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方便了,而货物多了,这商贸自然也就发达了。”学生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本官自路府而来,听说保安以北的横山山麓近期劫匪横行,多有不安。”李夔再次有意探话。 “横山蕃部向来如此。老师今天去顺宁寨,想必也是去加强防卫吧!”这个学生看似很老实的样子。 李夔决定再试探一下:“那么保安军目前多出的这么多商货,是否会有些横山蕃匪劫掠的东西?” “莫须有啊!”学生坦然道,“只是又非发生在我大宋境内之事,抚勾何须多虑。” 莫须有的意思就是“也许有吧”,更多的便是“你要说有那就算有吧”的意思,这个学生似乎连去否认的兴趣都没有。 但是他的后半句话却是在责问,就算是有蕃匪劫掠,那它也是发生在别人家里之事,你一个大宋官员去关心什么呢?话意虽然赤裸,但实际也难以反驳。 李夔一时语塞,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我之前曾知菱川书院之盛名,方才又听参军赞过阁下等人皆是俊才。只是我听诸位都称秦知军为老师,我看他甚至不及你们年长,这老师之名,是否只是书院给的挂衔?” 作为外人,李夔的这点疑问也是正常,不说秦刚的年轻,就说他从官的繁忙,也不大可能真正去那书院教书育人吧。 但那学生却极其认真地说道:“老师乃我菱川书院格致学的创学之人,我等所学教材都是老师所编,入学启蒙也是老师亲授,甚至书院授课的夫子也是多经老师点拨。而此次我们十二人能够选来到老师身边做事,更是得得其教诲指点,实乃是我等人生一大幸事。” “秦知军真有你们说得这么神乎其神么?”一旁听到现在的李纲忍不住开口而问,语气中多有不信之意。 “那是自然。”那学生原本听到此插话时有点生气,再一看李纲的年纪也就释然了,反而语气平和地反问道,“诸位可信这世上有否生而知之者?” “生而知之者?莫非是指书中所言的圣人么?我等未尝见过。”李夔很实在地回答。 “以后你们会慢慢明白,我们的老师便是!”说完后,这名学生与司户参军便以事房还有些事情须去处理而告退。 “生而知之者……”李夔反复琢磨这句话后才道,“若是用这句话来解释这秦徐之的话,倒也是能够说得通了。只是,谁又真的能是‘生而知之’呢?” 随后,李夔则带着李纲去走了保安军衙门的另几处事房,在与录事参军的交流中,因为发现他所了解的情况则更为全面,便尝试着问起了关于保安军接壤的西夏境内袭扰之事。 录事参军犹豫了一下,便开口反问道:“敢问李抚勾,前几年西贼屡屡纵人越境打草谷,抢我钱财、掠我生民,可曾有过西夏的州衙官员前来调查管束?” “本官非是为西贼作主,只是感慨保安若真有此等功劳斩获,为何不上报帅司获取封赏呢?”李夔赶紧解释道。 “下官的确不知,只是曾听秦知军说过一句:封赏是给做官的回报,富裕是给百姓的交待。李抚勾不妨可到今天的保安各处走一走,或许能有答案。” 李夔父子一下子又被这句话给击中了。 两人出了衙门,却在门口遇上了匆匆而过后黄友,因为之前在延安府时就曾认识,于是就被李夔父子叫住,听说他们想在城内随便看看,于是就问:想不想去上看看自己负责管理的童子营? 而秦刚自进入陕西以来就曾一路收容投奔而来的孤儿一事,已成鄜延路里的美谈,士人虽知这件事情的名声虽高,却也知道为此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所以许多人在钦佩的同时,也在猜测,秦刚的这个童子营到底能维持多久,当然也会对于子营内的实际状况,各有各的猜测,李夔自然想亲眼去看一看。 黄友一边走一边看李家父子俩介绍:现在营中收留的边境孤儿已近一千两百多名,除了一些年纪稍大的孩子会根据各自的意愿去工坊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外,大多数的孩子都只需要在营内读书学习与必要的军事锻炼,而他们在营中的一切生活开支与保障,都是由秦刚个人所提供。 进得童子营时,李夔关注到了在门口的照壁上书写了“强身、学识、立志”六个字,便问起这是何意? 黄友则回道:“秦知军来在童子营刚建起时,对这里的孩子们讲过一次话,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进来的各位,都有着对敌人的家仇国恨。但光有仇恨的力量却远远并不足够,必须要做三件事去重塑自己,第一就是这‘强身’二字,所有在营中的孩子,都必须要参加积极的锻炼,以强健的身体支撑自己去做接下去的所有事情;每二便是这‘学识’二字,身体健康了只是基础,而能够掌握了足够的知识,才会学会更多的技能,让自己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第三便是这最后‘立志’二字,一个人只有拥有了远大的志向、坚定的志向,才能时时地激励着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仇恨、永远不用放弃自己的努力追求,才可以让自己走得更远、更强大。在下当时就站在秦知军的旁边,觉得这些话说得十分地精彩,于是,便将他提到的这三个词、六个字写在了这里,既是鞭策这些孩子时刻记住,更是指导自己要同样遵行!” 一时间,跟在一旁的李纲听得是甚为神往! 在从童子营出来的路上,黄友也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在保安城看到的变化: 秦知军从京城请过来的胡掌柜,在城里花钱开出了好几处的工坊。一开始,还有人笑话他,说保安城的生意不好做,开出来的工坊多半会赔本。但是胡掌柜的这些工坊却很不一般,生产出来的据说都是从那菱川书院带过来的新奇东西,比如说马拉圆盘犁、水车磨盘等等东西。在有人开始试着去用了一下,却都发现要比以前用过的工具好上十倍甚至更多。慢慢地,就连其它军州的人都会托人前来购买。 而这些工坊的生意慢慢好起来之后,除了童子营会有一些大孩子来这里学习一技之长以外,还雇佣了城里的一些百姓,让他们有了可以生活的生计。 尤其是这些东西引起了周边军州的欢迎之后,那些用青苗贷购买了马匹的保安百姓,时不时地就可以多跑几趟,把这里的特色货物背到其它地方卖掉,又可以从外面买回多米粮及生活用品。这一来一回,都可以给自己带来不小的利润收入。 看到这样的情景,更有许多外地的商人,也开始喜欢到保安城来了。 别的不说,这保安城里的酒楼、杂货铺以及客栈的生意,也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此时李夔才感慨自语道:“我现在觉得,本来我到保安军这里来想搞明白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了。假如鄜延路下的各军州都能做到像保安这样,还担心靠什么去防范西夏人呢?我有点愧于再见到秦知军了,还不如现在就直接回延安府向吕经略汇报吧!” 跟在他一旁的李纲此时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便对父亲道:“孩儿倒有一个想法,我见龙友兄不过也只长我两岁,却已能在秦知军麾下担事,而刚才在那保安军衙门里做事的那些学生,也都是一些极为年轻的学子,孩儿想请大人帮我写一封荐信,以求在秦知军手下谋份差事历练历练,不知可否?” 其实李夔在军衙与那菱川学子在交流的时候,心里已经生出此意,只是更希望是儿子能够自已提出这样的想法,所以一听此话,当下便首肯道:“纲儿你这想法甚好,为父非常赞成,这荐书我马上就写,届时还望你自己与秦知军多多争取。如能获得青睐,你必须得以师礼尊之,以长官敬之,踏实做事,认真学习,切切!” 李纲自是十分欢喜地应诺。 黄友也有心讨好一下李夔,便说此事甚好,而这李纲既想留在保安,生活住宿的事不必担忧,可以和他住在一起。 李夔则当下感谢,便说回到延安府后便会将李纲的生活用品差人送来。 此时,秦刚还在顺宁寨与赵驷忙于分析安排下一阶段的针对西夏的情报工作。 虽然第一阶段的袭扰战,进行得极为顺利,也帮助他们获得了非常显着的收益,但是战场却是动态的,吃了大亏的西夏人,也并非会像一开始那样蒙头挨打了,他们也在琢磨着最近所发生的奇怪情况,并进行相应的应对。 唯一比较利好的情况,就是这一阶段在吕惠卿的要求下,鄜延路各地都在不断地向西夏人发动各种扰袭战,极好地掩护了顺宁寨出动的这些行动。 只是,相对损失更大更重的宥、洪、盐及石州这些地方,终于艰难地从中感受到了绝对不同的感受,他们所遭遇的攻击力量,表现出来的,是与以往宋军绝不相同的作战风格,甚至在遭遇到的这些袭击之中,他们都没有看到有任何宋军的服装与标志: 这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军队?难不成真的会是横山里的诸蕃趁机想混水摸鱼捞好处吗? 尤其是损失最重的洪州,其知州深知仅凭自身力量根本就无法防备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袭扰。于是他亲自跑到宥州的嘉宁军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来了一千轻骑。 而正是这一千正规轻骑到了洪州之后,就给前一阶段行动十分顺利的顺宁寨蕃兵带来了极大的威胁,在最近的两次行动中,相应行动的小分队,就差一点被轻骑咬住了尾巴。 经过分析,秦刚与赵驷都建议:刘延庆可以在近期暂停一段时间的行动,或者可以尝试把路线再放远一点,尝试去一下之前未曾去过的银州、夏州那边去捞一捞。 总之,原先大有收获的石州、洪州这些地方须改变策略了。 从整体形势来看,秦刚深知,西夏这里刚刚除掉对手梁乙逋的小梁太后,正在渴望通过一场较大规模的对宋战争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而同样渴望通过对夏战争来打开回朝之路的吕惠卿也正是在反复地挑衅,再加上前几天西夏使者被吕惠卿施行臀刑后再逐回去的消息传来,这场战争已经注定不可避免了。 但是,鄜延路就一定会有主战场吗? 其实也不敢肯定! 这些年来,西夏想要进攻大宋,总体会有四条线路,其中两条在鄜延路,一是米脂绥德这样的东线,还有从顺宁保安走的西线; 然后第三条就是环庆路这一线,第四条是从天都山走泾原路那一线。这样的四条线路都是西夏入寇的可选之路。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西夏人已经不止一次地实施过声东击西之术,曾经拖得大宋西北的百万大军在这漫长的防守战线上首尾难顾,屡屡吃亏。 对于秦刚而言,他除了身为鄜延路的保安知军的身份之外,还是主持西北抗夏大略的泾原路经略章楶的重要助手。章楶在最近的来信中谈到,他最近也在关注西夏人的动向: 如果他们选择泾原路进攻的话,他自然会在天都山那边将他们狠狠地阻击挡住,并希望秦刚到时候从顺宁寨这里发起对于西夏后境的突击,并趁机向前突进战线。 但是如果确信西夏军队是通过鄜延路进攻的话,那他则会考虑借此良机,向天都山派出的就不会是精兵强将,而是筑城大军,将深垒战术推进到直面西夏腹地的前沿。 这一切,都依赖于能否掌握到最精准、最真实的敌军情报。 秦刚实际上很早就开始安排自己亲卫营里的斥候队悄悄行动了。 在一开始,毕竟他们都不太熟悉这里的山路环境,所以一般都是悄悄地跟随着顺宁寨出击的蕃兵后面,进行一些沿线道路、地形的信息采集与辅助侦察。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会悄悄地隐在蕃兵的后面,所以前两次险些被宥州派来的轻骑咬上时,也得益于他们在背后提早发现与及时通知,才让实施行动的蕃兵有机会脱身撤离。 但是,更重要与详细的情报,还是需要有人能够渗透到西夏境内的各个城中,那就需要借助于长相、语言以及习惯表现都不会出问题的蕃兵了。 所以,秦刚又和刘延庆谈了一笔新的交易:希望能由赵驷在蕃兵里挑选一些能够胜任的人,潜入到西夏的几座边境城市,而最终以刘寨主手下能够搜集到的情报重要性,由秦刚负责高价收购。 第189章 朝堂纷争 事实上,吕惠卿的这番动作令泾原路的章楶非常地被动而不满。 在朝中与官家对问策中,章楶非常清晰地讲述了自己来到陕西前线的总体策略:夺取天都山,扼守河西走廊,彻底封闭西夏能从西部泾原路方向南下入侵的可能,从而将其有可能的战线压缩回鄜延路一带。 之前大宋的被动就在于西北战线拉得过长,处处要守、路路要防,最终却总是被西夏玩个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但是,章楶的这个计划需要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要给泾原路争取四到五个月的时间,要能够在不引起西夏人强烈攻击倾向的条件下,在天都山脚成功建成一系列牢固的堡垒,便可基本完成了西线的封锁。 为了表示对章楶的信任,天子还给了他同时节制泾原、熙河、环庆三路军事行动的权力。而之所以这里面没有包括鄜延路,完全是因为此时的吕惠卿官品比他还高,但是恰恰就在鄜延路这里产生了意外。 因为吕惠卿他可不愿意等待这四五个月的时间,他急切地需要与西夏的军队展开对战,以谋求自己的政治规划路线。 在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了自己的袭扰战计划,随后被章楶急急地遣来信使责问的时候,他还十分完美地解释为:自己在东线展开进攻,恰恰可以在鄜延路吸引西夏人的注意力,就是在给章楶在泾原路的筑城来创造时间与机会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章楶却是不会相信他的:商量好的战略规划你都不肯配合执行,还指望你能主动大公无私地为自己创造机会吗? 泾原路的难题在于,正对着的是西夏军事力量最强的南部军司,而且这里距离其首府兴庆府极近,那里还有更加强大的中央军事力量。 在两国边界线上,天都山的重要战略价值,西夏人比宋人更加明白。掌握了它,一方面可以护得自家心脏部位高枕无忧,另一方面便有机会随时整集大军,越葫芦河,入寇泾原路。所以在天都山,西夏人可以接受双方都不控制,但这个空隙位置一定得留在那里。 章楶现在要想在这里实施“深垒”战术,就唯有在完全确保西夏无力发起反攻的一个窗口时期,快速出动最大限度的民工民夫队伍,三下五除二地把天都山堡垒修建成功,然后再换上守城军队,将其守住。 天都山此城如若修成,西夏人的中路与西路之关键,将彻底掌握在大宋的手中。由此可见此战略的重要性。 但是,如果鄜延路那里的扰袭战就只是小打小闹,又或者随后的抵抗并不坚决与彻底,西夏人为此被吸引过去的大军迅速回师天都山的话,筑城中断、前功尽弃倒也算了,可民夫换成禁军防御的部署又不是两三天能完成转换的,再因此而被西夏人反攻打入泾原的话,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鄜延路情况不明,章楶在天都山只能一半准备防御、一半精力筑城;可是,你不能全力筑城,就城就不太可能抢足时间修好,这个战略便就流产! 两难啊! 眼下,章楶根本就不再指望吕惠卿的诚实与配合,他唯有指望秦刚那里给他提供相对准确与可靠的情报。 与此同时,西夏的朝堂也在因为鄜延路的过份行动而争吵得不可开交! 西夏国的梁氏家族并非党项人,而是汉人,但这一家族依靠出了两任太后,先后把持了西夏国政近百年时间。 在荣华富贵的面前,恰恰就是因为自己是出身于汉人,而这梁家却成了整个西夏国内最最敌视宋朝的家族,是最强硬地对宋敌视政策的支持与倡导者,频频发动对宋战争。 第一任梁太后的经历极传奇,她自幼因天生丽质,容貌倾城,被西夏权臣没藏讹庞的儿子娶回家,是当时国主李谅祚的表嫂,但是她与李谅祚认识后便很快就勾搭成奸,然后便举报没藏氏谋反,将公公、丈夫的全族都被斩杀,然后便如愿以偿地再嫁给了李谅祚,之后又迅速设法赐死了原来的没藏皇后,让自己当上了皇后,生下了儿子李秉常。 而这李谅祚命寿太短,没活过二十一岁,七岁的李秉常继位,梁氏便成为了梁太后,任用自己弟弟梁乙埋为国相,掌握了政权。 梁太后为了加强控制,便让儿子李秉常娶了梁乙埋的女儿小梁氏成为皇后,梁乙埋死后又让其儿子梁乙逋继任国相。 李秉常好不容易熬死了母亲梁太后,自己却没活过二十六岁,他三岁儿子的李乾顺继位后,又只能靠母亲小梁氏掌管朝政,这便成就了新一任梁太后,为方便称呼,便称小梁太后。 小梁太后对内非常生猛,就因为与亲哥国相梁乙逋相处不快,便联合大臣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将梁乙逋和其全家诛杀,独控了朝政大权。 但要论到对外、尤其是对宋的战争,这个小梁太后却是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尤其是三年多前进攻环州的那一次,不仅大败而归,自己都差点被俘。 而且这一次,鄜延路的吕惠卿一改以往宋朝边将保守忍让的风格,反而是不断主动挑衅、进而粗暴对待使者的交涉,这让小梁太后一党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朝现在的这个吕经略自以为懂些兵事,便猖狂无比,如果这次不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看来是不会低头的。”如今的国相嵬名阿吴率先发言道。 他因为在力擒梁乙逋一事立功便取而代之。而且嵬名即是西夏的皇族,西夏的历任国主实际对内都不自姓李姓,而是改以嵬名称之,比如现在的李乾顺,自称嵬名乾顺。而小梁太后此次大义灭亲对着自己母族开刀,灭了梁乙逋全家,也算是赢得了嵬名家族的全力支持。 “老臣以为还是以和谈为主。”站出来反对出兵的是任礼部尚书的野利荣,“如今我朝连年用兵,民力疲乏。更何况近年以来,南朝因战事而屡停岁币,关闭榷场。臣窃以为,还是要遣使至东京,尽快与其议定疆界,双方罢免好战之人,恢复邦交,恢复岁币、蓄养民力才是。” 西夏贵族中还是有一些头脑不发热的人的,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国内丛生的各种矛盾,虽然并不同于大宋的那些迂腐的主和派,以野利荣代表的这些贵族,只是本能地认为,通过桌面上的和谈,还是能够从大宋这里索要到足够多的利益。 “野利尚书你是老糊涂了,邦交谈判是需要先在战场上把对方打痛了后再才可能谈到好处的。”目前知枢密院事的仁多保忠慷慨激昂地说道。 “老臣记得天仪治平二年【注:西夏年号,对应即元佑二年,1087年】,仁多将军率兵十万袭泾原镇戎军不利,倒是被南朝给打得损失惨重。最后还不是老臣派人在谈判桌上把米脂四寨给谈回来了吗?”野利荣的官位虽然目前比不了仁多保忠,但说话的气势一点也不弱。 “哼!彼时兵力不足耳。如今我大白高国在东部与南部各军司随时可以集起三十万大军,再加上临时调集,五十万大军只攻其一路,又岂是当年形势可比?”仁多保忠恨恨地说道。 “此次鄜延路是主动屡犯吾境,伤我民众,不可不加以惩戒!野利尚书所提的谈判,还是要在打过之后再去谈。”小梁太后不愿太多的争论,先行来定了调,又说,“还是先行将这次出兵的方略定下为好。” “这次既然是鄜延路挑衅,自然是从银夏宥三州出兵,一举拿下绥德、保安,再把大军开到延安府城下,让那吕学士来签城下之盟。哎呀,这个时候,就要劳动野利老尚书出马啦!”仁多保忠这时也不忘揶揄野利荣一下。 “大军开往银夏的路途较远,而且这次既然是鄜延路主动挑衅,如果从那里攻击的话,南人定有防备。依本将之见,还不如从泾原路一线出击,这样大军集结之后,可以极快地从天都山出击,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兵部尚书嵬名济提出。 “你可知南朝现在派了谁去泾原路吗?就是章楶这个可恶的老头,你会认为他们没有防备吗?我们在泾原聚集部队,太容易被发现了。”嵬名阿吴提出反对意见,“银夏两州虽然远了一点,但恰恰因为经过旱海,人迹稀少,我们的大军易于掩盖行踪。这才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鄜延路的吕惠卿既然敢出击我们,说明他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我们再冲上去,不是会正中其怀吗?”嵬名济不服气。 “吕惠卿不过就是一个读书人,之前的战绩从来没有听说过。充其量不过就是再一个在永乐城的徐禧第二罢了,正好可以让他这种空谈误国的书生,好好地让他领略我们大白高国勇士的战斗力。而泾原路的章楶,倒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硬骨头。两下相权,自然是打姓吕的更有把握。”嵬名阿吴的这个观点倒是令小梁太后有点认同,毕竟,之前在章楶手上吃的那个亏真是不小。 “吕惠卿未必是徐禧,这厮在知太原时就与左厢神勇军司交过手,我们可没有在他手上讨到过便宜。”枢密院提举翊卫司的嵬名善哩这时站出来支持了一下嵬名济。 “战争,哪能单一地只看一两点?”仁多保忠有点鄙夷这帮拖后腿的家伙,“我大夏南下有三条线路,还是以鄜延路这一线最为有利。因为一旦能够从这里突破,我们就可进一步威胁他们的凤翔州府等富庶之地,到那个时候,南朝皇帝要么就得答应我们更多的和谈条件,要么我们就索性放马南下痛痛快快地抢他们一回。” “自古兵不厌诈,我们自己人都在从哪条路走争论不休,所以不妨几条线路上都可以放一点疑兵,好叫南人无从准备。”嵬名阿吴的这个观点倒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右厢朝顺军司刚出了一起通敌案,白池细封部的族长联络了泾原路的宋官,意图携族投宋,然后被他的三儿子举报到了官府,目前我们已经抓住这通宋的族长,并控制住了这支白池族,但消息还没有传出去。下官此时倒有一个提议:不如就让这三子冒充其父继续与泾原路宋人联络,这样的话,我们只需要派极少的轻骑装作随细封的族兵,以归顺投奔为名,从泾原路南下进入宋境、再择机突袭破坏,定能搅乱宋人的部署。让他们看不清我们的部署。”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正统司的一个官员。 但是由于这个主意过于优秀,立刻又有人提出:为何不就索性改成大军紧跟其后,直接就从泾原路突破,从那里打过去,还可以包抄到环庆路与鄜延路的后路,就算不继续南下,就直接从东面兜一圈,这样的一场武装大劫掠的收获也会是不小的。 仁多保忠立即讥笑这种想法太想当然,所谓突袭,只能小股部队出其不意,大军调遣,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漏了。 在西夏朝廷对于攻宋战争的种种意见争执不下的同时,大宋朝堂中的争议之声同样也是热闹不止,只是与西夏的谋外不一样,大宋的争论之事,永远都是围绕着内斗开始的。 元佑元年,朝廷设立了一个机构叫管勾看详诉理所,专门用来听取在宋神宗时的熙宁与元丰年间,由于王安石变法而获罪的命官等人申诉,诉理要求平反的案件。其处理原则非常简单粗暴:只是确认涉事者是旧党,要么是“事涉冤抑”、要么是“情可矜恕”,统统可以平反。 这哪是什么司法纠偏机构,纯粹就是一个党争工具。 所以,在章惇为代表的新党上台之后,诉理所并没有撤销,职能成为了追究绍圣之前的所有对新法有过不利言语官员的罪责。处理原则同样地简单粗暴:只要是旧党,统统都重新确认罪行打倒;只要对新法言语不利,全部抓取获罪。 担任看详官的安惇、蹇序辰,便以此为据,四处搜罗各个大臣曾经讲过的话、曾经写过的东西,还上书要求将元佑以来的奏章文书专门收集成册。实际上就是在这其中,进行捕风捉影、罗织罪名,打击各种政治对手。 而经过诉理所的连续折腾,新党已经开始完全掌握了朝政,再也没有明确的台上政治对手,所以,在他们内部之间的矛盾与差异,便开始成为了朝争的主流。 首先是此时知枢密院事的曾布极不认可章惇的这种打倒一切的做法,他对皇上表示担心:“诉理所如此操作,株连者众,恐失人心!” 而蔡京则是明面上附和着章惇,通过诉理所不断扩大冤狱范围,有时也从中捞取几个人拉拢成心腹,暗地里在努力培根自己的势力。 于是安惇在明处、蔡京在暗地里,被诉理所再度惩办的旧党达七八百家之多。此二人还联手炮制证据,诬陷司马光、刘挚、梁焘等人将谋废立,章惇乘势要求将司马光等已经去世之人的棺材挖出并进行鞭尸等处理,幸好赵煦还有一点理智,最终并没有答应。 而眼下这一次的朝堂争执,居然起源于一件对小人物的弹章: 七月,两浙转运使胡宗哲上书,弹劾原宣德郎秦观在处州被削秩落职期间,时常与地方僧人私会相聚,并借吟诗作词而发泄心中不满,同时还附上了秦观近期所作的一些诗词为证。 要说这宋代文人因诗词惹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秦观在处州已经十分地注意,尽可能不去过问外面的时事,而是躲在寺庙里,与众位方丈、禅师谈谈佛经,叙叙佛理,聊天多了,就借着这些超脱于尘世之外的话题写几首诗而已。 这诗词一事,多因文字精炼,还会有许多典故。而同样的典故,又在不同人的理解下就会有不同的解释。所以,只要一经解释,这没有问题的也会被翻找出一堆的问题。 原本这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章惇都是“见本就批”,毫不手软。只是,这次对于秦观,他记起了之前自己的堂兄章楶在去西北前所提的一个条件: 西北战事未结束、秦刚未曾离开前线之前,轻易不要去触动秦观。 当时西线事急,他也没有多想,直接也就应承了下来。想到这事,他也就顺手把这个弹劾给驳回去了。 却没想到胡宗哲因为银行的事情在秦刚手上吃了亏,记着这仇,就又从三司这条线把弹章递到了尚书右丞蔡卞那里。 蔡卞此时也是暗地里一直在与章惇较劲,尤其是在打击旧党的事情上,既然大家的基本立场与态度是一致的,那就经常会相互指责对方的漏失或手软。所以在看到了这样一条“明明就可以借机继续惩治旧党成员”的弹劾,居然之前被驳了回来,当下便拿到台面上来进行质问。 章惇知道蔡卞的小心思,他也没有隐瞒,就是明白说出了当时章楶在去往西线时曾提过来的这个要求,并解释道:“当下总是西北须用人之际,质夫的意思还是需要尊重一下的。我驳了这个弹章,并非是觉得它不好,只是这个秦观也就是一个小人物,现在又是在处州这种破地方落职着了,现在不去动他,也算不上是给了他什么翻身的机会。” 蔡卞虽听了这个原因,但也是极不满意:“这质夫也是越老越糊涂了,西北打仗,那么多的将官兵士都不好用么?非要看重这个年纪轻轻的秦徐之。当初可以越格给他提拔了一个权发遣的知保安军,但是他去了保安这么久,按吕吉甫最近发来的战报奏章里所说的,却是数他那个地方的情况最不给力!” 章惇听着拿上递过来的吕惠卿的奏章,冷眼看了看,发现上面确是如此之讲,当下也没什么话好讲。 倒是一旁的蔡京却站了了出来道:“此弹章的弹劾对象是秦观,当就事论事。我记得这秦观在处州的监酒税一职已经削去,这帮旧党余孽闲着无所事事,难免是牢骚满腹。只是我也看了这胡宗哲所请奏的内容,还是功夫下得不够,里面所转述的内容,多有牵强之语。若是就以此而直接下了贬责之令,恐难服众。再加上章相之通盘考虑,莫不如就下旨令胡宗哲对秦观作些口头的训斥警告,既算是应了这弹章,也算是给了质夫的面子。” 此语甚得章惇之心意,便说:“还是元长考虑得周全,那就如你所言去办吧!” 蔡卞见自己的兄长居然站出来站在章惇一边,此事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也算是公然出来与他作对,心里知道蔡京是为自己一直并不是太支持他进入宰执行列而发泄不满。可是就因在这一点上,曾布一直拿着他们兄弟二人都身居高官而说事,如果他支持了蔡京,自己的位置也就危险了,这岂又可能呢? 其实,蔡京的真实想法除了这点之外,他也是存了心思想在秦刚身上投一点资源。 最近,他把秦刚前次和他讲过的“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的那套想法,重新进行了包装,写了若干个关爱孤老弃儿的提案奏章报上去后,甚得赵煦的赞许。 所以,对于秦观的这事。他既可以挺一把章惇,还可以恶心一下风光正好的弟弟,也顺手能给秦刚送去了一个人情,此三利之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而在此时,西北之地,吕惠卿、章楶发回的各种奏章中,虽然都对于今年西夏人可能要发起大规模攻击的情况作了反复的警告,但是政事堂里的诸位,却是都没有任何的重视。 原因也极简单,每一年中,凡是在边境的各路官员,比如此时的环庆路经略孙路、熙河路经略王文郁,哪个的奏章中不都在预警:若是不再给自己多些兵马、多些军资器械,西夏人就要从自己这里打进来啦! 这些地方,年年都在报敌人必侵,次次都是规模巨大,边境官员存的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在朝堂这边,看得多了便看麻木了,这已经成为“狼来了”的典型了。 第190章 必先利器 李纲,字伯纪! 秦刚看着黄友带到眼前的这位少年郎,不由地心生感慨,难怪自己先前与他的父亲相见,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原来冥冥中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安排。 不过记忆中历史上的李纲,应该是个大器晚成之人。 他虽然出生于仕宦之家,有着非常良好的教育及父亲悉心的培养,自幼便多被长辈赏识,但是他的仕途却极为不顺,一直到了三十岁才科举及第,之后却因他那耿直清高的品性与嫉恶如仇的性格上而屡遭打压,一直从事一些基层的官职,同时还会多次受贬。 一直等到靖康之战,金军兵临城下,满朝文武,茫然无策,这才有了李纲的挺身而出、独卫京师,更有了其后他不畏个人得失,凭一己之力,对抗几乎整个朝廷的主降官僚,以坚决扞卫国家百姓存亡的历历义举。 而从现在开始,到靖康之战,怎么着也要个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就让这样一个治世名臣一直持续埋没吗? “来来来,伯纪是吧?”秦刚笑眯眯地扶起李纲施以长揖之礼的双手,非常亲热地说,“本官与李抚勾乃是江浙故地的同僚,他的儿郎要到我这里做事,那就如我的兄弟一般。” “学生不敢。”李纲倒是被这过份的热情吓了一跳,还是坚持把这礼行完才直起身,“李纲早就听闻秦知军学识过人,又见菱川学子的口口传诵。愿以弟子之礼,于保安军谋一微末差事,一边学习、一边历练,还望知军成全。” “好说好说,伯纪贤弟想要去哪个曹房下学习都行。” “果真是哪里都行?”李纲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那学生要是想跟着秦知军身边行走可否?” 一旁的黄友正想出言提醒李纲不要太过于孟浪了,却想不到秦刚竟直接开口答应了:“没问题,我身边正好缺个书记官,你若不嫌事宜琐碎,正好也算帮了我一忙。” 李纲大喜,赶紧谢过。 一脸诧异的黄友在想:是之前的自己太谦虚了吗? 其实,秦刚之所以留下李纲,却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 论铁头、论死忠,李纲不仅在整个大宋王朝排得上头列,就算拿到整个中国历史上,依然是可以挺进前十名的。他的铁头与死忠是紧紧捆绑于一起的,不仅会表现在对于那些卖国求荣、贪污腐化的官僚丝毫不留情面,而且对于任何敢于挑战皇权的人物、行为,均会给予最激烈的痛击。 所以,他的铁头刚直,成就了之后的忠烈之名;但是他的死忠却直接导致了个人的悲剧结局——始终被皇帝所猜忌、被权臣所算计。 当然,这些评价都是出自于其中年之后,秦刚就想知道,倘若在其少年时候,刻意给予其一些哪怕并不算太大逆不道的民本思想,又或者给予另一些相对实用的政治斗争手法,如此成长成来的李纲,会不会能有更大、更乐观的成就。 这时,已经在一旁犹豫了半天的黄友,终于鼓足勇气,凑到了秦刚身边,斟酌着开了口:“秦知军,在下也想,能否跟在知军身边行走……” “嗯,我身边人满了。以后再说吧!”秦刚头也不回地就带着李纲走了。 留下了黄友在一旁风中凌乱。 秦刚又回头看了看他,“是不是嫌童子营那里事太少了?再给你派些别的活?” “不不,不是,事情挺多的,在下这就去忙。”黄友不由地落荒而逃。在其内心终于还是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命的事,也是拼爹的事,自己没那条件。 “跟着我做事,必须有跟着我的规矩。”秦刚一边行走了着,一边对李纲说,“涉及到一些机密事宜,哪怕是身边至亲,也须守口如瓶,你可否做到?” 李纲听了,却没有贸然答应,而是小心地说道:“如若不违背朝廷法令、不背离大道正理,李纲自当做得到。” 哟,刚想过他的头铁,这里就开始头铁了! “自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秦刚瞥了他一眼说完后,又边走边问道:“如今边境摩擦不断,大战一触即发,你觉得本官当下应当优先做何事为宜?” “学生愚钝,斗胆猜想,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于器。面对战事,整修器械,理应为当务之急。”李纲认真的回答道。 “工欲善事,必先利器!”秦刚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啊!走,先随本官去器作院去看看。” 保安军的器作院,已经有了翻天覆地式的改变。 从最外围开始,器作院就安排了极其严格的防卫,尽管这些卫兵都认识知军秦刚,但依旧一板一眼地要求秦刚出示身牌、通行符,而且因为这次要带着目前尚无证件的李纲进去,还必须依照要求进行详细的登记、签押。 甚至到了最后一道关卡时,因为多了李纲,连秦刚的身牌也起不了作用,只得让器作院都监亲自出来,才能将他们二人接了进去。 器作院的都监姓唐,叫唐梓,是保安军的老人了,他是从保安的器作院工匠一步步地做起,在好几场战役中都因为由他制造提供的武器质量十分过硬,定期交付及时,又能在战斗过中快速修复而屡次立功,直至升任为都监。 这次秦刚派了六名菱川学生进入器作院,却明确院中主事者仍为唐都监,学生只作助手及相关新技术研究方面事务的执行。 这唐都监起初对于这几个手中都没老茧的文弱学生很不以为然,不料,等到他们进入器作院后,对着现有的一些武器的生产与修复工作进行了初步熟悉之后,开始陆续拿出了一些新的图纸、甚至直接拿出了一些修改之后的兵械器具之后,老作匠的态度迅速改变了。 此时,唐都监一边带着秦刚两人往里走,一边在欣喜之中带着兴奋地语气汇报道:“知军英武不凡,派来的这些学生也都是难得的奇才,弓弩院的上弦机已经出来了一具样品,就等知军过来检验后,便可以正式生产了。” 于是,他们先是来到了弓院,除了三四间房子用于生产之外,还有一处狭长的空场是用来试箭的。此时在场院顶头是四只箭靶,这边除了正在作着准备的弓弩手与一批普通的神臂弓之外,还有一台模样非常奇怪的机械。 弓箭手的选拔须着重于两个方面的素质,一是射得远,二是射得准。但在实际作战中,能否射得准这一点,可以通过大面积的弓箭覆盖来弥补,而剩下的“射得远”,便成了最主要的决定因素。 这便需要弓箭手拥有足够的臂力,以能拉开更强的弓以及更多次数地拉开强弓。 大宋神宗时期,对弓箭手的考核录取标准大致分三等:九斗为第一,八斗为第二,七斗为第三。而弩因为先张开弦后无须在进行瞄准的时候持续用力,它的三等则为:二石七斗为第一,二石四斗为第二,二石一斗为第三。 换算成今天的单位,那就是三流弓箭手的臂力差不多要四十五公斤,三流弩手则是需要一百三十五公斤。 这是非常惊人的要求,这也决定了弓箭手选拔的难度以及训练的成本极高。甚至还可以说,臂力达不到要求的士兵,怎么训练也难以提升太多。 由此还带来另一个新问题,弓弩的张力越大,射击的速度就越低。甚至在激烈的战斗中,还会出现大量弓弩手最后双臂脱力、拉不动弓弩的现象。 因此,在单纯的军事理论中,弓弩手可帮助步兵有效压制骑兵,但是草原部落的骑兵供应源源不断,但中原王朝的弓弩手的选拔培养却是成本巨大。 所以,秦刚安排了一个对动滑轮组颇有研究的学生,定向研究神臂弓的上弦机器的设计。 定滑轮可以改变用力方向、动滑轮可以以运动距离换取施力节省,而两者组合而成的动滑轮组便可以根据需求,去发明改造各种有利于人们省力而作的工具。自从这样的原理经秦刚提醒后,便在菱川书院已经有了许多实践的应用,比如先前已经在流求码头上的龙门吊,当然到了这里,只要明确给出研究的方向,这名学生很快就拿出了最初的设计方案: 一只五尺见方的大圆盘,上面可以同时预架上四张普通的神臂弓,然后通过圆盘下方的动滑轮组的摇动从而拉动大圆盘转动,上面的机关便可以非常顺畅地将预架上去的神臂弓弓弦迅速张开。 表面上看,单次的张弦速度似乎普通士兵拉开弓弦差不多,但是却是一次便可完成四张弓的张弦准备,效率便一下子提升了非常之高。 现场站了十二名弓手,四人一排,然后上弦机那里是两人操作,一个人架弓、一个人转盘。 一声令下,转盘的人通过手摇再加脚踩,上弦机的转动看起来非常地轻松,转眼前便完成了四张神臂弓的上弦,于是第一排的四人上前顺手拿起,搭箭之后瞄准箭靶射击,一轮射击结束退开,第二组的弓手已经拿起又上好弦的四张神臂弓上前射击。 到当第三组射击完毕,第一组人再次绕过来,又已经拿起了上好弦的神臂弓。 一时间,靶场之上,嗖嗖嗖地箭羽破空之声不绝,同时伴随着诤诤地射中箭靶的声音。 唐都监略带兴奋地说:“禀知军,如果弓箭手再多加一些训练的话,就可以让两组八人前后进行轮番速射,同样赶得上今天这样的三组十二人的威力!” 在此之前,宋军虽然曾有将领设想过,可以给弓箭手安排专门的上弦辅兵,然后便可以提升射击速度。但是现实问题却在于,有力气能够快速拉弦上弦的兵,巴不得就把他们直接吸收成为正式的弓箭手了,要是本来就算是淘汰下来的、没力气的兵,那也做不了这工作呀! 但是现在秦刚拿出来了上弦机,它的重要意义在于:任何士兵,甚至是未经训练过的民夫,都可以很快地学会并进行上弦的操作,而有了上弦机的辅助,所有的弓箭手也将完全解放了对于他们气力的限制要求,有利于出现更多的神射手。 更绝对一点的是,现在随便拉出来一批人,都可以成为弓弩手了! 李纲即使是对于兵事不算太懂,但是平时曾与父亲一起巡视于守城防务以及军士训练,何曾见过刚才的这阵狂射疾攻,早就惊讶地张大着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伯纪。”秦刚此时却不忘回头对他说道,“谁言书生无一用?这便是我菱川书生的发明创造,西夏蛮夷,纵使其马快刀利,在我大宋如此地强弓箭雨之下,也当叫它有来无回!” 李纲立即回道:“学生受教。” 看完了上弦机,秦刚不忘对唐梓以及设计它的学生说道:“此机器的机械部分便基本合格了。但是它的动力部分还可以扩展。像现在这种通过人力踩踏与手摇结合的,非常方便,可以用于对外军阵中使用。倘若是固定守城的话,其实完全可以可以改用驴马牵引,这样子会更省人力。切切记住,在战斗之中,最宝贵的就是人力,所有对人力的节省,便就是我们提高战斗力的关键!” 唐梓与那学生顿时眼前一亮,连声应承。 随后,秦刚又带着李纲前往了甲院。在这里看到的另外一台机器就十分奇怪了,从体积看,它要大了许多,但是可以看到有很大的齿轮咬合的各式圆盘的组合,最后则是拉动一根根的熟铁条从中间一块钻有许多洞眼的钢板中间依次穿过。 再仔细一看,这些看似差不多的洞眼,却是极有讲究的,它们每一个都会比前面一次稍稍再细上一点,是依次慢慢地变细变小。而最初的小指粗细的铁条,在依次经过这些洞眼的拉拽之后,竟然变成了又细又长的铁丝,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一旁。 唐梓同样怀着恭敬与佩服的语气向秦刚汇报:“以往制作环锁甲,最废功夫的就是这铁丝的制作,既耗时间与功夫,又考究铁匠的锤打手艺,而且成品率非常低。现在有了这种拉丝的机械,就这样的一台,足足能够顶得上二十多个铁匠的生产,而且现在却是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操作了。” 一旁是另一种比较小巧的设备,固定在桌台上。工人们就将已经前拉出的匀称铁丝卡在里面,然后再抓着把手用力一拉,铁丝立刻被截下一段固定的长度,随即随着模具弯曲成环并顺势套上了前面的另一只环,重复操作着,每次的铁丝圆环的大小、弧度、形装,都会完全按照预定的标准,分毫不差。 随着工人“咔嗒咔嗒”地操作,小巧的设备前面慢慢垂下来一根环环相套的铁链。 如此这般,弯丝成环、套环成链、织链成衫,这便就是环锁甲的基本生产流程。 菱川学子在甲胄院的这项改进,同样并没有提出什么新的生产方式与制造思路,但是却是认真研究了过去的生产方式,通过这种机械的应用,让原本极需要高超手艺与复杂技巧的工作,如今变成可以让最普通的百姓简单学习一下之后,就能高标准、高质量地生产出来。 “拉丝机两三台足够,它是核心的东西,必须要全部留在作院里,统一生产出标准化的铁丝。”秦刚又指了指一旁工作台上的套环机说,“这种套环机,可以多生产一些,直接卖给保安城的老百姓,不管男女妇孺,只要能够买上一台,他们就可以在家里用我们提供的铁丝去制作环锁甲。作院里还可以把一具完整的环锁甲分拆成大小不等的各个片块,然后对外公布标准、再提出质量检查的要求,如此一来,百姓们就可以坐在家里去生产,只要他们按照我们提出来的标准、能够通过最终的质量检查要求的,官府便可以全部收购。” 在以往,一旦战事来临,作院里可以干活的工匠便立即陷入了缺少不够的境地。但是,在战争还未到来之际,官府也不太可能长期聘养着过多的工匠。 所以,有了拉丝机械的标准半成品原料的供应,城内原本因为没活干、没有收入而忍饥挨饿的百姓,就可以通过在家里的这些工作,为自己换取到足额的养家之成本。当然,全民共同生产所带来的最积极作用就是:保安城的军甲生产量大幅度上升,而生产成本却是比过去节省得多了!! 因为在过去,关于环锁甲的制作与生产,官府是原先都要按照特种匠人的薪水标准而支付成本,而现在则是满城老弱妇童都可操作的工作,这里的工钱节约也不会是小数。 “伯纪啊!你一定看出这里省下来的成本不少了吧?”秦刚在与唐梓核对完了向百姓采购环锁甲片的费用标准后,再对李纲嘱咐道,“可是,这里省下的钱,对于我们下面要去看的东西来说,几乎是九牛一毛,很不够用啊。所以,你得记住,下面尤其要保密。” 说完,秦刚便走在了前面,器作院最里面的一处院子,居然又多加了一道哨岗,而且是秦刚的亲卫兵把守,院子门楣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雷”字。 雷院?生产什么的? 走进去后,李纲便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重的仿佛过年鞭炮燃放后的硝烟之味。里面非常特别的地方就是,到处都写着挂着“严禁烟火”的标识。 负责雷院的学生已经出来迎接,并当面汇报道:“禀告老师,自从统一更换了我们带来的标准砝码、量筒之后,震天雷的最佳配方已经调好,之前的减量试验效果完全合格,现在已按实战标准制作好了第一批,计划要带去城外试用。” 说完,底下人递上来一只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了六只拳头大小的黑色铁球状的东西,头部伸出来一根纸捻一样的线头。 秦刚细细看了看,便笑道:“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出城。” 在一同出城的路上,唐梓有点担忧地说道:“这震天雷早些年就从凤翔库拨付过来了一批。刚开始,一是它们的声音惊人,二来的确也曾炸死炸伤不少的西夏兵。只是后来再用得多了后,就会发现:一是它们时响时不响,扔出去不炸的话,还不如石头能砸伤人。二是它们太不可靠,有时士兵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炸了,反倒会死伤了自己人。而且还有时,虽然在对方那里炸响了,可是实际力量太低,有时也就擦破对方一点皮。所在这些年来,它们就一直被弃用封存在这个库里。” 唐梓说的就是大宋朝刚发明震天雷之后的实际使用状况。 而关于宋朝人的火药武器的威力总是不强的原因,其实并不是出在火药配方的问题上。因为古人早就已经搞清楚,火药中起到真正作用的成份就是三种:硫磺、硝石与木炭。哪怕是最笨的匠人,也会明白,可以通过反复地改变它们的配比进行试验之后,以最终找出最恰当的、最具威力的配比比例。 事实上,第一批掌握这个正确比例的人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们缺乏科学精神的指导,往往只会按照自己的习惯来进行记录或传授,就如中餐的厨师或者中医的圣手一样: 盐少许、葱花稍多……当归一把,白菊花几朵…… 是吧?这“少许、稍多、一把、几朵”,在一个人那里,就是一个标准,到了不同人的耳里手里,那可就差别大了去。 问题就在于,大宋朝并没建立起统一的标准化度量衡体系。 有的匠人对硫磺是按照几两几两来使用,对硝呢用的是几勺几勺,对木炭则又可能用的是几块。这些数量,在张三这里是非常精准的,到了李四那里就偏差大了。很简单啊,大家用的勺都不一样,判断的块数大小也不等! 更不要说,鄜延路的秤与泾原路的秤,保安的斗与环州的斗,居然都会一个地方就一个标准。 除此之外,对于震天雷的威力,几乎所有的匠人都只关注到火药的爆炸力,却极少有人会发现,真正的伤害力却在于爆炸后飞出的外壳碎片的多少与范围大小,这其实是需要定制那种即脆又硬的铁质外壳,一是确保不要因为外壳过厚过坚固,在炸开自身时就抵销掉了太多的力度,二是别因为过于脆弱在运输使用前就破裂。 而菱川学子的解决方法则非常明确: 在源头火药的配制时,强制使用统一的砝码、秤砣与量筒,严格各部分成份的计量。 不管你在其它方面用什么样的工具,但是一旦涉及到了火药,就会强制使用这些标准化的计量工具,然后再来执行数字精准的标准要求。 所以,对于秦刚来说,只需要严格约束控制器作院里的度量衡标准,所有涉及到精确掌控的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义。 而在统一了计量标准后,雷院中的学生与匠人起先只会使用较少的用药量,再用纸壳包裹后,进行不同配方比例的试验,以从中找出相对威力最大的数据。 在最终确定了最佳比例后,就加大剂量并以生铁为壳制出了第一批的全新震天雷。而最终的这批成品,则需要带着它们去城外进行正式试验。 第191章 地冒火油 今天的器作院巡察,秦刚本来是叫赵驷一起来的,只是他对弓弩甲胄的东西都不关心,却说等到最后去城外试验震天雷的时候,再去叫他。 在接到秦刚派出的人通知后,他立刻赶过来,在出东城门时碰上了。 秦刚向他介绍了一下李纲,赵驷却也非常奇怪地看了看这个少年,心想:秦先生向来眼光挺高,虽然对大家都很客气,但却极少对某一个人会有特别的关照态度,但是他在介绍李纲之时,却明明显现出一种特别的味道。难道是因为要看在他父亲李夔的面子吗?也不太像啊,就算是李夔的上司吕惠卿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啊! 一行人来到了城外一处野山坳处,在这西北之地,一旦离开城池数里,若无田亩的话,便就会是荒山僻地。 这里已经提前有在进行了布置,众人所站之处,稍为平坦,地上用白色石灰粉洒出来一道两丈余宽的直线,而在前方稍开阔之地,分别在二十五步、三十五步【注:古时一步一般是指左右脚各跨一次,大约会有一米五左右】左右的地方各放置了三个身穿旧铠甲的草人。 一切准备好之后,进行试验的几名士兵,都是从近卫队里挑出的臂力强劲者,他们四人一组,一声令下,同时用火折点燃了导火索,见其点着后燃烧的速度都很稳定,于是一起呐喊一声,助跑了几步,“唰唰唰”地差不多同时对准三十五步远的草人掷去。 四人的臂力都不错,几乎都能扔到了那远处的草人旁边,甚至还有一人直接扔中了目标,这些圆圆的铁疙瘩在落地之后还能弹跳了两下,继续在附近滚动了半息后,猛然间火光迸现,进而接连发出了四下震人心魄的爆炸声,并在更远处的山那边产生了悠远的回声。 随后,秦刚派人前去检查那里的草人,其中一只已经被扔得最近的一只震天雷炸碎,另两只没有炸碎的草人,其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许多爆炸后的碎铁片直接击穿,深深扎入其中,由此可见其恐怖的杀伤力。 接下来,四人又对着稍近的二十五步目标扔了一轮,皆是全部引爆。由于距离近些,准确度大大提高,三个草人皆被炸碎。 旁边准备的人又赶紧上前更换了备用的草人。 第一批共生产了二十几只的新式震天雷,今天在现场一共扔了五轮,试验的二十只震天雷全部都正常引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导火索的质量提高了,扔出去爆炸的时间也都控制得非常接近。 直看得旁边的唐梓目瞪口呆,他喃喃地说道:“要都是能够做到这么好效果的震天雷,哪个禁兵不想要它啊!” 秦刚指了指堆在面前的那些被炸坏了的铠甲,问李纲:“伯纪啊,你看看这个,能看出什么?” 李纲虽然未曾见过之前的震天雷效果,但也是第一次接触如此具有威力的武器。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不会有别人的习惯性认知。 他在仔细查看了这些已经破烂的铠甲之后,抬头说道:“回禀知军,学生认为此震天雷的爆炸声响足以震慑敌军心魄,但是其最主要的伤害却在于破碎的铁片飞散后击中敌兵。所以,如果能够想些办法,让震天雷的铁壳在爆炸后破碎得更厉害些,是不是就会飞散得更远、更容易击伤敌人?” 秦刚心中暗赞其眼光独到,便对一同过来的菱川学子说道:“伯纪此言有理,把这些铠甲带给宗阿四,让他再试验调整调整铁壳的配方。” 赵驷全程观看了这次的掷弹试验,掂了掂剩下的几颗震天雷道:“接下来倒是需要增加一个训练项目了,掷弹术!到时候,所有扔得远、扔得准的兵都集中在一起,成为、成为,对,掷雷兵。关键的时候,对准敌人的中军或前锋,二三十只一通扔过去,就等着他们炸翻之后立即突击了!嘿嘿!” “是啊,驷哥你可以琢磨新式的作战方法了。而我,哎!”秦刚此时却是苦着脸,“却是要发愁这火药的采购怎么解决啊!如果没有官府的供应,全部到市场上去收购,我这拉丝机在造甲方面省下来的所有钱都投进去也不够啊!” 李纲是个聪明人,他听了后默默上前对秦刚道:“秦知军有何吩咐需要李纲去做的,但请直言,只要能做到,学生一定倾其全力。” “啊,对呀对呀,令尊乃是经略安抚司的管勾公事啊!”秦刚作突然想到之状,说道,“要是能想办法将其它军州不愿意用到的火药原料都换来就好了。只是,我们这震天雷的秘密,可不能让他们提前知道,知道了,就会都反过来向我要东西了!” 李纲知道秦刚是在这件事上拿上当工具人了。不过,自己与其刚一接触,这位年轻的知军就毫无猜忌地对其绝对信任,进而直接把他带到自己的器作院里,而且在这半天所看到的,绝对都是那种高度机密、极其令人震撼的东西。 无形中,李纲已经被这种氛围所同化,开始习惯于站在保安军的角度上思考起如何为自己争取到更多利益的办法。 “学生定当尽力而为!” 回去的路上,秦刚与赵驷远远地落在最后。他十分满意地看着骑马在最前面的李纲的身影,对有点不解的赵驷说道:“别奇怪,我只告诉你一点,这个小子不简单,我要把他收在身边有重用。” “秦先生看中的人,大抵不会差。”赵驷听后有了点数,进而不放心地问道,“只是他父亲在经略司,可以信任吗?” “绝对可以!哈哈!”秦刚一甩马鞭,提速上前,他的心里在说:说到人品,这李伯纪岂有不可信之理?就是吃准了他这点才下猛药的哩! 四天之后,突然顺宁寨的刘延庆派了亲兵前来,送来一封急信。 秦刚打开之后,立即面色凝重,顺手传给了正在一旁的赵驷。 原来自从洪州从宥州调来一千轻骑之后,顺义寨就几乎停止了前往洪州及周边地区的打草谷行动,按秦刚的要求,改成了化装打探情报。 因为不再交手作战,所以最近的收获也少了许多,刘延庆也就给了压力,让手下尽可能地在洪州、宥州那里多去打探,以期找到富有价值、可以在秦刚这里卖出好价钱的情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来信说的是在洪州与宥州之间,原本一处已经废弃的蕃部山寨,近期发现竟然西夏方竟然先是派出了近百人的防卫力量,然后便趁着每天的夜晚悄悄地运来了大量的粮草储藏。 刘延庆也是一个有点战略思维的将领,他拿到这个消息后,又分析了一下横山地区的地形地势,便向西部的龙州区域又撒出去了一些侦察的人手,果然在龙州北部又发现了一处类似的秘密储粮地点。 事关重大,赵驷建议派出斥候队的精锐好手带上千里镜再去核实一下,秦刚同意了。 两天后,出去的斥候回来了,由于有千里镜在手,这次他们可以在更远、更安全的地方观察,不仅完全确认了这两处地方都是西夏军队新设的储粮仓库,而且还基本确定了这两处的存粮数目极大,足以支撑十万人的军队五个月以上消耗,或者是五十万军队的一个月消耗。 “按照西贼出击的规律,多在一个月左右,并且多半还依靠入境劫掠为补。所以,西贼这次的出兵规模,至少在五十万以上!”赵驷分析道。 “前些日子,章经略来信,说泾原路接到右厢朝顺军司有蕃人欲投靠,虽然判断其中八成有诈,但也在担心西贼是否就是想借此机从泾原路发起攻击。”秦刚说完了此事,接着敲了敲这份情报,“而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西贼眼下的国力哪能再支撑得起另外再修几处如此庞大的粮仓?所以……” “所以西贼必然是要从我们鄜延路一线入侵!”赵驷便下定了这个结论! “立即修书章经略,让他除了预防蕃人诈降之外,放心全力修城便是好了!”秦刚迅速做了第一个决定。 “这两处粮仓,要不索性我们就去把它们烧了?两次侦察发现的的守卫兵力也并不多!”赵驷提议。 “先不烧!烧了他们就不来了!”秦刚微笑道,“你想想,如果是等他们大军发动,甚至放他们的大军到了我们的城寨之前,这个时候再去烧了它们,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赵驷明白,等西夏军队攻出横山之后,再去袭击粮仓的难度虽然会提高不少,但同样,收到打击效果与价值也更高。在如此长时间的配合中,他已经慢慢适应了“由秦刚提出战略方向与目标、而他负责完成接下来的战术实施”的这种作战思路。 “明白。我立即去安排准备。” “对了,要想在突袭之后快速放火烧掉粮仓,普通的火把有点不够,最好能有那种一旦烧起来就不太好灭掉了东西。”秦刚一边说着,一边想的便是后世的汽油。 很快他才猛自己的脑袋说:“来到了鄜延路,我怎么能忘记之前在这里做过经略安扶使的沈括沈存中呢?他在《梦溪笔谈》里记载过,就在延安府的附近某处地下,会涌出一种如黑漆一般的油脂之物,他把这种油脂称为石油,极易燃烧,可用了点火。黄龙友不是在这游历过很长时间,问问他有没有看识过?” 就在给章楶的加急信件发送出去之后,黄友那边就直接跟着赵驷过来答复道: “知军说的这种所谓的石油,的确在延安就有,不过现在已经成为官府掌控的东西,由延安府的器作院负责统一开采,被称之为猛火油。这种猛火油开采回来之后,会有两种用途,一种是守城的时候,直接用勺子舀了之后淋在敌军的云梯上面,再放火点燃,火头非常大。此外,器作院而为此专门生产了一种叫作猛火油柜的装置,前有火药口,使用时点燃火药口使其燃烧,再通过唧筒压缩油柜里的猛火油从火口喷出,可以形成火龙喷射出去伤人。不过,这猛火油柜却有一个缺点,就是油嘴容易干涸堵塞,需要经常清理,而且有的时候一开始还不太容易点燃。” “看来龙友你知道得还挺多的啊!”秦刚笑道,“不过,既然知道了延安府可以长期开采这种猛火油,那就说明这里地底下的量不少,而且不会只有这样一个能够自己冒出来的地点。肯定会有其它地方能冒出地面的,而且就在保安这里,说不定也也能就近找得到。这样,在军衙的门口张贴个悬赏公告,并安排衙役在榜下,如果有百姓围观就念给他们听,只要有人曾经看见过,并且能带我们去找到这种猛火油的人,一律赏十贯钱!” 果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回报! 公告贴出来没满一天,就有一个牧民过来揭榜,说他在城南的山那边放羊时,就曾见过一处黑黝黝的油脂湖,而且他还舀过一些回家去烧火,发现烧出来的火虽然很大、但烟却更大、味道又刺鼻,也就放弃了。 秦刚大喜,他说的正是这种原产石油的特点,便立刻带上了十几个的近卫兵跟着他一路搜寻过去,在向城外东南方向走了约十五里地后,还真的就在一处山坳里看到了一处冒出地面的黑油潭,估算一下约有半亩地的大小,而且围着这处油潭的周围一圈都没有了树木的生长,四处充满着刺鼻的气味,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动物与飞鸟等过来,显然格外地荒凉。 仔细看看这油潭中间,偶尔还会翻出几个气泡,说明它是自己流出地面的的一处浅层油田。 关键是这处地方离着保安城还不算太远,秦刚带着卫兵在这四周转了转,便就命令他们立即开始到旁边树林那里去伐木建立起岗亭、箭楼以及营地,之后再尽快将这处石油潭用木栅栏围起来。 随后他带了两人迅速赶回保安城,先给那牧民兑现了赏金,再安排了更多的士兵去黑油潭那里去加紧施工营地与房间,同时便赶去酒坊那里去找胡衍。 哪知秦刚到的时候,酒坊前厅只有一个负责管事的人在,是跟着胡衍从京城里过来的手下,问到胡衍时只说人在后面,又支吾着不想让秦刚进去,说是自己去通报。 秦刚没有理他,径直带了手下就闯了进去。 前厅进去的院子秦刚倒没有来过,顺着声音进了一间房间,倒是让他现在吃了一惊,里面应是花了不少的心思与成本布置得极为精致,一点看不出西北地方的简陋,再里面的一间房间里传出了一些不可言传的声音。 “衍哥!给我滚出来!”秦刚非常恼火,之前只是听到秦婉提到过一次,可这次不仅是他亲自撞见,而且还是在白天、是在酒坊工作的地方。 胡衍在里面是听到了秦刚的声音,一定被吓住了,只听得一阵忙乱,出来的时候更是无法掩饰住自己的衣衫不整,“大哥……” “别叫我大哥!”秦刚冷着脸,“里面是什么人?” “西夏……女子……顺宁寨那边买来的……”胡衍情知自己这事做得过了,一边说着一边“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 “你!”秦刚听了后更是气坏了,“你做事怎么就不多考虑呢?都是男人,有点需求我也理解。要么认真点找个好人家,娶妻纳妾都随你,要么花钱去外面的风月场所,你情我愿的也不会有麻烦。可你买个西夏女子回来算什么?娶了可放心?囚禁着可忍心?” 胡衍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还有这里面,什么时候装置的?搞得这么用心?我看可都是京城里的风格啊!上个月你还跟我说童子营开销大,那你这几间屋子搞一下,够他们吃多少顿的饭?这可是你办公做事情的地方啊!衍哥啊衍哥,你还是和我一起从高邮北窑庄出来的衍哥吗?” “大哥!我错了!”胡衍一下子声泪俱下,“我不该贪图享乐,我不该沉迷女色!求大哥责罚我!” “你啊你!刚来保安叫你转账目时就给过你机会,不想你自己不珍惜。”秦刚跺跺脚,“先自己在这反思好了再来寻我。” 到了外面,便把酒坊里负责的人叫来,问:“酒坊现在进行得怎样?” “因为在等瓷窑那里新烧的酒瓶出窑,所以目前大致酿好了的一万多斤,都是用大坛封装在地窑里了。”此人也不明白是什么事,便照实汇报。 本来因为预计鄜延路这里会起战事,这西凤醇往西夏那里的发售得推迟到战后才有机会,正好又逢上这边对猛火油的提纯需求,秦刚本来就想过来找胡衍商量一下,先行暂停西凤醇的提纯生产,把蒸馏设备与奴工都先调到黑油潭那边去进行工作。 只是现在也没必要跟眼前的人多啰嗦什么细节,直接吩咐他们立刻把设备与人手调过去。 胡衍的事,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安排,无奈之下,他只得把李纲带了过去:“伯纪,你来这里先帮我管上几天。” “李纲遵命,只是请教知军,不知这里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来来,我带你去看看!”秦刚把李纲带着黑油潭这边,“这些便是猛火油,非常好燃烧而且不容易扑灭,是打仗火攻的好东西。主要是从这地底下冒出来,直接用桶勺出来,估计十年八年也未必采得完。” “这气味……”李纲好奇地嗅了嗅味道,“是直接采回去用么?” “对,你说的便就是它的缺点,过于粘稠也有点脏,很不方便携带与使用。所以,这边的工坊就是为了对它进行加工,里面的工人用设备可以从这种黑乎乎的原油里面提纯出一种比较清彻、干净的油液,这种油液,我们就叫,叫它,神,火油!” “神火油?听着名字应该更厉害些吧?” “那是肯定了,易燃、助燃,效果会比原来的猛火油强十倍,而且非常干净、容易携带,一瓶神火油,顶得上一桶猛火油,所以它会成为接下来的军工重器。” 正好在旁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酒坊过来的人已经临时组建好了一套蒸馏设备,反正提纯神火油的方法与提纯白酒的方法也差不多,就先行试验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在采集器那边终于出来了一些提纯之后的浅褐色液体。 端到秦刚面前,一下子就闻出了那股后世熟悉的味道,他欣喜地拿过来看了看,从外观颜色判断,目前这种粗糙方法所提炼出来的,应该是那种有些杂的煤油与汽油的混合物,不过目前也不需要对它们再进行进一步的提炼,光是这种液体的燃烧性质,就已经是相当惊人了。 为了测试,秦刚拿出一块旧布,在这种浅褐色的液体里浸了一下,然后将其点燃,与过去点燃布头不一样的,火苗瞬间就扬了起来,并且非常地旺盛。 秦刚把这块燃烧的布头丢在了地上,并指了指一旁的水盆。 李纲先是用杯子舀了两杯水,对准燃烧着的布头泼上去,结果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换了碗,舀了更多的水对准了火苗再浇,发现同样没有效果,反而布头上的火苗在燃起的水汽中越烧越旺了。 “没用的,用水是灭不了它的。这就是它被称为神火油的缘故,记住!神火油的第一个特性就是不怕水,要想灭它,只能用沙土盖,所以在进行提纯的工坊里,一定要准备足够的沙土包与沙土桶,作好防火的准备。”秦刚笑笑继续说道,“然后,神火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容易挥发干掉,所以储存它时,一定要注意把盖子塞塞紧。当然了,这么容易燃烧的油,在具体战场上的一定会有全新的作战思路,不过,这些想法就交给器作院他们去进行研究。目前先在这里,把提纯工坊尽快建好,生产流程与工序管理好。” “李纲遵命。” 第192章 兵临寨下 胡衍自己反思并忙碌了一夜,却是带了好几本厚厚的账簿过来,进了秦刚的书房,奉上账簿之后,立刻就跪了下去。 “衍哥,你……”秦刚大惊,连忙伸手要拉起他。 但胡衍却不为所动,坚持跪着不肯起,道:“大哥,你听我来认错。我真的知道错了,在京城这两三年里,看了太多的好东西,也起了不该有的歪心思。账簿都在这里,因为我动了不少的手脚,贪了一些钱去吃喝玩乐,所以不敢拿出来。大哥说得对,上次你已经给了我机会,我就应该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的,是我太糊涂!” “唉!”虽然稍稍有点意外,秦刚还是尽量平静地与他讲话:“毕竟我们从小便交好,这几年又一路走来,不容易,你要是想过好日子、有钱的日子也不是错。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之前的事情也不计较……” “不不!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我情愿跟着大哥吃苦,继续奋斗。”胡衍慌忙拦住秦刚的话头,并指着最上面一本册子说,“昨天一夜,我做了两件事,向大哥表明心迹,第一件,我理出了自己贪墨的钱,记在这本册子上,这几年我拿的钱,除了给家里的,我全交出来,不足的,从我今后的月俸里扣。第二件,昨天那个西夏女人,大哥说得对,我既娶不了她、又没法信得过她,所以我把她杀了,并向大哥发誓,永远不会再犯这种浑错!” 听到胡衍居然杀了那个西夏女人,秦刚一时错谔,其实这并非是他的本意,可是按照他的说话逻辑而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方法。 他沉默了一下,拿起胡衍所说的最上面的一本小册子,没有打开它,却是直接在灯上点燃了。 “大哥,你……” “衍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秦刚将已经完全烧起的小册子丢入脚下的火盆中,“这两年,该你拿的钱,留下。不该拿的,剩下的交回就行。这事就揭过去了。” “大哥!” 胡衍感动着哭泣离去后,秦婉才从后面出来收拾。 “婉儿,你应该都听到了,你觉得,这事,我处理得对么?” “大爷你仁义待人,胡大爷能做这两件事,应该算是真心知错了。” 也是,一个是钱,一个是女人,要是的确如此都能够痛下杀手,斩断妄念,算得上是态度坚决而果断了。 李纲也是过于年轻,黑油潭那里时不时还会出些问题搞不定,过了几天,秦刚也就让胡衍重新去接手了那里神火油工坊里的事情,然后给李纲派了真正想让他干的活——回延安府为他去搞火药去。 当然,秦刚也没有太难为他,让他带去了一台生产好的神臂弓上弦机以及这台机械的图纸,作为保安军进献给帅司的重要发明。 李夔从儿子这里得到了上弦机,便立刻禀告了吕惠卿,再一同观看了上弦机的用处,立即意识到这种机械对于守城的重大意义,便命令延安府的器作院赶紧按照图纸立即生产,并根据慢慢增加的数量,逐渐分派装备到了鄜延路下面的各个军州县寨。。 吕惠卿在为此感慨之余,也问起秦刚献上此神物,可有什么赏赐的需求?于是李夔便转述了李纲提到的,想要申请一些存放在延安府的火药原料,想进行火药武器的研究。 大宋此时对火药的应用,主要还是在一些引火发射的火箭,以及非常初级的震天雷。为了运输安全起见,大多安徽时候,会把硝与硫磺分开运送至前线,然后在使用时,还需按照配方比例再加上合适的木炭等混合配制,非常地麻烦。 而且因为当前的火药武器效果差、性能也不稳定,大多数军队又不太愿意使用。运到西北的火药原料,大多数都是堆放在经略安抚司所在的治所仓库里,很少会有下面的军州需要。 吕惠卿眼下在鄜延路的战略安排就是通过袭扰战激怒西夏人,吸引他们出兵攻打,创造与西夏对战的立功机会。当然这样的战略,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必须要能守得城,抵抗得住西夏人的首轮进攻。 所以,秦刚送来的神臂弓上弦机,无异于为他的守城计划平添了几分胜算。对于此时秦刚要求的这些并不重要的火药原料的事,就大笔一挥,全部拨付给了他。 当然,李纲也严格遵守了他对秦刚的承诺,除了上弦机之外,要求他保密的其他发明以及一些安排,都没有对父亲吐露一个字。 绍圣三年八月,到了下旬,西夏人在宥州至夏州、银州一线的兵力调动已经十分明显了。 保安军,绥德军、包括延安府自己的前线斥候也传回了大量的情报,显示西夏极有可能会从鄜延路一线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吕惠卿一方面例行公事地向朝廷发去军情警示,另一方面正在踌躇满志地调集兵力与资源,积极进行着各种备战应对。 八月二十,是西夏右厢朝顺军司的细封部族长细封里索与章楶约定举族归宋的日子。 章楶虽然并不清楚此时细封里索已经被抓,继续与他联络的实际已是投降西夏的其三子细封听野。 但是经验丰富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盲目相信过这次投奔,而是再三要求,前去接应的钟传与折可适两名将领做好对方诈降的所有准备。 果然,两人带兵来到约定接头的鸡靶岭后,等到的并非是如约投降的细封部,而是埋伏多时的西夏右厢军司的部队。 早有准备的钟传与折可适并未慌张,而是迅速进入交战状态,双方正面激战两日,不分胜负,各自回撤。 而西夏军见此番前来的宋军非常镇定并顽强,为了掩饰自己伏击不成的过错,向小梁太后的汇报中,把这支兵力并不太多的部队,渲染成了宋军已经在泾原路调集而来的庞大应战主力。 殊不知,在成功击退西夏伏军之后,章楶也完全确信了秦刚传来的情报——西夏无意从泾原路出击。于是,老经略便孤注一掷,开始全力向镇戎军调集大批的厢军、民夫以及水泥、砖石与木材,全力押注筑城战略。 而规模庞大的民夫调动,更进一步让小梁太后相信,她成功地骗得了大宋在泾原路集结应战了! 九月初四,小梁太后以年仅十三岁的李乾顺名义正式宣布,调集大军五十万对宋御驾亲征。 大军从夏州出发,分三路直扑鄜延路,似乎很想复制一次几十年前李元昊的三川口大捷,甚至还想一举攻下延安府,以彰显小梁太后的卓越武力。 一时间,鄜延路沿横山一带全线告急,烽火狼烟不断,救援告急的文书,竟然似流水一般地传向延安府。 不过坐镇帅府的吕惠卿却不为所动,下达了统一的指令:“坚壁守寨,放其入境,本帅将于延安城下与西贼二酋决一死战。” 不得不说,吕惠卿的这步战略决策远远胜于先前的各任主帅。 西夏的国力原本无法与大宋相比,其即使是全民总动员,其高峰时的总兵力也不过只能到五十万人,而大宋在陕西一带的常驻兵力就达六十多万,还不算可以临时从其他地方调集、补充或轮换的兵力。 但问题就在于,西夏并不担心宋朝会主动入侵,所以他也就不考虑防守的问题,而是集中兵力,从相邻交界的四路中任选一路出击; 但大宋却因为要时时防备西夏,从而只能在与其交界的一线中平均分布自己的防御兵力。 如此一来,原本总体是以多打少的兵力,就在具体的防守时却成了以少应多。 更要命的还是在具体对战时,哪怕是宋兵军力占优的时候,西夏军队也能凭借自己突出的骑兵机动能力,实施各种声东击西,纵横穿插的战术,牵着大宋军队的鼻子奔东跑西,最终再被其抓住最薄弱之处,一击而溃。 类似的战例已经数不胜数。 好在吕惠卿早已看清了这一点,坚决地要求所有部队守在据点以内,凭借坚固的城池,以逸待劳,对于西夏大军进行逐次抵抗。 而一旦西夏之军攻势遇挫,尤其是在其大军深入宋境,侧翼或后方难免会出现破绽或脱节之处,到时候便就可以就近实施短促突击,以不断消耗西夏人的有生力量。 “保安军只是发来了顺宁寨遇西夏人先锋袭扰示警信,不过他们却是唯一一个没向帅府请求援军的军州!”李夔看似无意地向吕经略说道,尤其是现在自己的儿子在人家身边行走,帮衬秦刚一点,以后也能说得上话啊。 “嗯,上回你去调查的情况就已明了,这保安军之前的袭扰战实际战功不小,他们隐瞒的目的居然就是为了保住战利品。这个秦刚,倒是十分有意思,爱财不爱官。不过看在这次他献来的上弦机,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而且,本帅这次倒是非常期待他那里的的战果。” 顺宁寨,保安军的北线防御第一线。 由于地形的特殊性,顺宁寨正好卡在从洪州前往保安军的唯一交通要道上,寨子的东西两侧都是高山峭壁,即使是对方分兵从两侧的山路绕行过来,那也只需要北面与南面两处寨墙迎敌。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绕到南侧的敌军还得要考虑到自己的后方会不会被保安城出来的援军给夹击,以及一旦攻寨不利,再回去的归路是否顺利等问题。 因此,西夏每一次对顺宁寨的进攻,都只能是选择在北面一个方向进行强攻。 所以,对于保安军而言,要想守住境内地方,只要把顺宁寨先守住就好了,甚至可以直接将保安城的主力都投入到顺宁寨这里。这也是顺宁寨在这些年内屡次都能够打败西夏军从这里的进攻的重要原因。 秦刚与赵驷于第一时间就带人来到了顺宁寨,与刘延庆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谈。 当秦刚提出了自己大胆的作战计划后,刘延庆简直惊呆了。 他听完了之后,站起身来在议事厅里来回地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摇摇头说:“太疯狂了!秦知军,你可能不知道,西贼每次攻打顺宁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我留在手里的亲兵营。而你这次却是先将我的亲兵营尽数调走,这让我如何去打接下来的仗?” 赵驷先是解释道:“刘巡检的战术我十分佩服,但有三个问题:其一,亲兵营的实际作用是反攻,而我们这次的计划中只需要守住寨子就可以,并不需要反攻;其二,西贼可不知道我们已经把亲兵营调走,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令他们忌惮的效果在过程中同样地有效;其三,亲兵营多是骑兵,单纯守寨,发挥不了作用,人和马却都在寨中消耗粮草,着实是一种浪费。” 刘延庆没有言语,赵驷说的虽然他都认可,但却总是解决不了心头的担心。 秦刚笑笑说道:“我还可以给顺宁寨四点保证,第一,我与刘巡检共同守在寨中,人在寨存;第二,守寨步甲兵最佳,所以我将从保安城再调一千禁军与我的三队亲卫营精兵过来,其中确保会有三百重甲兵;第三,守城战中的弓箭更关键,我带来了四台神臂弓上弦机,再追加箭支十万;第四,我这还有五百套全新的环锁甲,虽然不能白送,可以便宜点卖给刘巡检。” 还真不要说,这前面两点,确实说了之后,便就能打动刘延庆,而后面的两点,在他一同去看了上弦机的实物操作,以及那批做工精良的环锁甲后,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尤其是在听说这批环锁甲居然可以先记账,待战后可以拿战俘、战马等战利品来抵销,要不是秦刚说手头存货不多,刘延庆都想一口气挂账一千套才好。 当晚,赵驷及绿曲亲卫营斥候队三十人带走了寨里的近两千蕃兵以及六千匹战马。这两千人中自然包括了刘延庆最精锐的五百亲兵,而且由于马匹的充足,这支骑兵队便形成了一人三马的豪华配置,这将确保他们拥有最充足的机动能力。 趁着夜色,大军很快就进入了两边的大山之中,隐没了踪迹,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向哪里、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秦刚带着他的近卫队在北寨门外的山地上仔细研究了很久,还趁着夜色在一处相对稍窄之处指挥手下作了一些极其隐秘的布置。 第三日,保安城的禁军以及秦刚亲卫营的一队二队与三队都已经来到顺宁寨。而寨子派往北部的斥候已经连续多次遭遇对方斥候的驱逐攻击,这就说明对方的大部队快要到了。 实际上秦刚另外派出的斥候凭借着千里镜的功能,已经基本掌握了这支来犯西夏军队的总体情况:总兵力约有四五万,兵种主要是擒生军、撞令郎、步跋子以及强弩兵,暂时没有看到其精锐部队铁鹞子以及专门发射旋风炮的泼喜兵。 在逐渐密集的党项游骑迫近之下,顺宁寨外的所有人马都已撤入寨中,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 前面说过,顺宁寨的规模与寨墙都已经是按照城池的标准修建,此时刘延庆站在最重要的北城门上,拿着一柄好不容易才从秦刚这里要到的千里镜,清楚地看到了陆续到来并扎营安寨的西夏大军。 之前听自己三叔讲过,说秦刚的手下的主要将领都有这种极其神奇的千里镜,只是绝不对外提供。昨日在与秦刚的谈判中,他也将此列为了交换条件,总算为自己要到了一柄,当下一用,果然是神奇无比。 在千里镜中,西夏大军的军营布阵竟然能被其七七八八地看了个大概。 对方兵力的规模的确非常有讲究,在如此数量的压迫之下,宋军要么彻底放弃顺宁寨,收缩至保安城防卫,要么就必须将主要兵力都调来死守顺宁寨,那么一旦延安府那边有需要,保安军这块的兵力就被拖住了,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去支援。 但是如果宋军过于轻视而不注意的话,西夏的这四五万大军,便可以顺势攻下顺宁寨,然后直下保安城,进而占领鄜州,从而实现对延安府的战略合围。 所以,秦刚才由此告诉刘延庆,守住顺宁寨并不是最终目标,重要的却是要能大规模地杀伤进攻的西夏兵,让这五万人马遭遇重击,最好能彻底打残这次主攻延安府的小梁太后的这一条臂膀才行! 率领进攻顺宁寨一线的西夏军统帅叫贝中撒辰,他也是响应小梁太后的共同诛杀梁乙逋的共谋者之一,目前暂居兵部侍郎一职,此次带领西线一路共计四万人,对外号称十万,首要战略目标就是压迫顺宁寨,牵制保安军,在困守住对方的前提条下,将主力伺机从顺宁寨东侧抽调绕过,并最后在延安城下与小梁太后亲自率领的主力大军汇合。 所以,对于易守难攻的顺宁寨,是不是要打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予足够的压迫力,让保安军的主要兵力只能困守在顺宁寨这里就行。 到达顺宁寨前的贝中撒辰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花了两天的时间让军中匠作在四周伐木砍树,然后打制完楼车、云梯、驴车以及炮车等等攻城器械。 而随着这些东西在寨前阵地陆陆续续地排列推出,再加上其后开始不断列阵增多的士兵,寨内守军的心里,也慢慢升起阵阵的寒意。 率先出阵是撞令郎,这是一支非常可悲的军队,他们是由在西夏人境内的汉人组成,甚至会是各支打草谷部队掳来的汉人百姓,他们被迫单独编成一军,美其名曰同享国民义务,实际只是成为每一次作战时最早去消耗对手箭只与攻击力炮灰而已。 大约一千名的撞令郎推着云梯以及驴车开始缓慢地向城墙推进,其间还包括了几台需要靠近了才好发射石块的简单炮车。 在他们的后面,是一千人的步跋子押阵,一是可以随时去补充在被反击之后出现的漏洞,二是督阵监视,随时出手杀死敢不尽力进攻甚至是回跑的撞令郎。 鼓声、号角声,加上数千人冲锋的呐喊声汇成一片,形成了一片令人恐怖的杀阵之声。 陆续到达可发射位置的炮车开始向城墙发射大大小小的石块,呼啸而过的石块有的直接抛过了城头,落在了城墙之后的寨中,也有的未能飞得太远,直接砸在了经过水泥加固的城墙上,仅仅只是留下了一个个的浅浅印迹。少数能够抛中城墙上面,但是守城的士兵早就富有经验地立起了巨大的木盾,后面还有撑木支撑,尽数挡住了这波远程攻击。 只有少数石块在砸中城垛或木盾后,飞溅出来的碎石屑,能够擦伤一些士兵的脸。 紧接着,撞令郎里的弓箭手在到达可射击的位置后,便开始向城墙上进行了第一轮的射击,直接射去的箭只,尽数被城墙垛以及木盾防住,偶尔有些抛射的箭只能击中守城士兵,但却因为他们都披上了新配发的环锁甲,几乎都没人受伤。 在秦刚的严令指挥下,虽然城下的西夏兵攻势如潮且声势浩大,但是在顺宁寨的城墙上竟然是出奇地安静,所有防守士兵都静静地躲在城垛与巨盾的防护之后,甚至在进攻的西夏兵已经走进了神臂弓可射击的范围时,依旧不作任何的反应。 而指挥着这轮进攻的西夏指挥官们的心里则泛起了出奇的担心,甚至有人在前进的过程中还在心里疑惑,这战场上怎么似乎有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怪味? 当然,担心与疑惑并不会影响进攻队伍的节奏与速度。 很快,第一轮攻城队伍就已经到达了城墙之下。这次,居然没有损失一人就能推进到这里,令西夏军官们又喜又惊。 不过,这些都并不太重要,西夏军的这轮炮击与箭雨,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压制住城墙上可能会作出的攻击,以便于让攻城的部队能够尽可能地将作战兵力以及相应的攻城器械都推进到城墙下方,以完成部队登城前的所有准备。 只是这次,作为防守的一方,顺宁寨的城头似乎像是完全放弃了守城的打算一样,居然没有一箭一炮的反击,相对而言,甚至让按部就班实施攻击的这一支西夏队伍的军官们很担不着底,感觉自己现在的所有谨慎攻击行为都像是打了个寂寞。 但是此时,见到云梯车已经开始靠上城墙,最前面的士兵已经开始做好了登城的准备,在军官们的号令与指挥之下,炮车与强弓都迅速地停下,以免继续射击会伤害到自己人,城下迅速响起了声嘶力竭地吆喝声,集结在一起的士兵开始登梯攻城了。 就在这时,城墙上终于传出了一通近战鼓点的声响,巨盾稍稍散开了一些,之间的缝隙之处立即出现了十几名弓箭手,他们手持的神臂弓上搭着的都是箭头点着火的火箭,在战场上的西夏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十几支火箭左右一半,尽数射向这群进攻士兵的身后两边的两个集中地点,那里虽然没有太多的士兵,但显然是事先埋就的火药及易燃物。 就在一瞬间,两个火箭集中点几乎同时爆出两声巨响,顿时火光燃起。 第193章 首战全胜 率先冲到城墙下方的西夏撞令郎正准备登梯攻城,顺宁寨城头突然出现了十几名神射手,射出的火箭迅速点燃了他们身后的两处显然是事先埋伏好的爆破点。 这两处爆破点的爆炸力都不厉害,应该只是为了引起火头,唯有靠得近的几名西夏士兵受了点轻伤,大多数人是被吓了一跳。 但是随着爆炸出来的火光,竟然迅速形成了一道流动的火龙,就在进攻的这批西夏士兵的身边突然燃起了一道熊熊的火墙,而原先就让西夏人疑惑的那股味道也越来越浓重了。 原来,这便是秦刚带着近卫兵前几天在这里设下的一个机关。这里距离城墙差不多七十步的距离,是寨前阵地最窄的一处。地上实际上被浅浅地挖出了一道浅沟,在沟底甚至还用上了一点点的水泥进行了硬化,基本形成了一道从两边往中间的高低走向。这些地面原本就是山地,凹凸不平,然后沟槽上也随意覆盖了一些枯草杂枝等易燃之物。所以即使是刚才西夏人推着云梯车等经过时,也不曾在意过。 而就在战场的两边火箭集中射击的地方,除了便于被火箭射中后起爆燃起的火药之外,还预埋了两大桶胡衍卖给刘延庆的神火油。胡衍的商业头脑还是相当不错的,神火油批量出产后,他便找了刘延庆作了一番演示,立刻以“先打欠条、战后用战利品抵充”的方式卖出了不少。 火箭引爆后,油桶里的神火油便迅速流出来,迅速形成了两边火龙,分别从两边顺着沟槽流下后,一转眼就在中间合拢,沟槽非常地浅,还有许多神火油蔓出了沟槽,它们流到那里,就将炙热而熊烈的火龙带至哪里,甚至还烧到了这批冲锋队伍后面的一辆炮车上。 这番变故一起,还在火墙后面的士兵便就再也不敢再冲过去了,而在前面的士兵也没有办法往回走,战场上的西夏兵一下子被分隔成了前后两块。 再是一声尖锐的哨声,因为此时已无西夏人的炮车与弓箭攻击,寨墙上的木盾迅速撤下,立刻有一些士兵,有条不紊地抬上了几只木桶,用木勺舀起里面的液体,对着云梯一勺一勺地泼下去,一股与前面火墙那里非常相似也非常奇怪的香味开始在城墙这里蔓延开来,这些液体甚至直接泼到了刚爬上云梯的西夏撞令郎士兵身上。 有人还抹了一把倒到他们头上脸上的这种液体,心里在疑惑: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闻起来还怪好闻的? 不过,他们可没有被城头士兵的这些古怪举动打断节奏,稍稍有了一点骚乱与忙乱之后,还是在各自军官的号令下,不顾城头的这些干扰,各自拿着武器,开始沿着云梯迅速地向上攀爬,期望能够一下子就迅速冲上去,从而一举打破宋军的防线。 转眼间,几桶神火油都泼完了,这时,城墙上的士兵才开始不慌不忙地点燃火把——神火油的操作手册里严禁在操作的同时弄火——然后,带着怜惜的表情,轻轻地往城下丢过去。 一时间,但凡火把经过之地,处处火龙顿起,不管是沾了这些油水的云梯、还是正在攀爬的西夏士兵,瞬时间便被熊熊的火光吞没。 惨叫声、呼喊声、咒骂声,交织成一片。 云梯上的西夏士兵根本无法抵御烈火的席卷,要么直接从上面栽倒下来,要么主动地跳下来,以企图扑灭身上的火焰。 可惜,这次的火焰,根本就不同于以往他们所遇到的任何的火势,凡是沾染了城头泼下来的那种油水的士兵以及任何地方,所有的灭火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根本无法抵挡火势的吞噬,成为了这次特殊火焰的牺牲品。 而且,栽倒到云梯下方的士兵,又将这样的火焰带到了更多人的身上,除了云梯车本身的火势迅速燃烧开来,让任何企图还想从这里上去的士兵望而却步之外,每一架云梯车的下方都成为了一片无情的火海,并迅速将聚集在一起的西夏士兵包围了进去。 然而,在火墙隔在前面的,还是有一些负责督阵的步跋子,他们却似乎不顾前面所有发生的惨状,疯狂地逼迫着另一批的士兵再次向城墙方向发起进攻。他们高呼着威胁的号令,连续斩杀了十几名企图后退的撞令郎士兵,又重新形成了向前压上的攻势,甚至还逼迫了新一批身上没有着火的士兵重新爬上了云梯。 可是,泼上煤油了云梯车上的大火,又岂是普通人可以从这里穿过去的呢?凡是上了云梯车的士兵,无异于扑火的飞蛾一般,一个个地上去,再一个个地倒下。 此时,寨墙上的鼓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而均匀分布的四台上弦机开始正式工作,顺宁寨的弓箭手开始随着鼓点声,一排一排地走至城墙墙垛边,冷峻着神色,对准着城下已经开始乱成一团的攻城士兵进行着轮番射击。 因为有了上弦机在持续稳定地提供着上好弦的神臂弓,每个弓弩手的动作不再像过去那样仓促与慌张,而是更加沉着、稳重,极有秩序。 前面一排的弓弩手在射完完成之后立即转身向回走,后面的一排弓弩手则持弩跟上,一排接着一排,竟然密集得毫无间隔,城头的箭雨密度也是远远地超越以往的任何一次速射。 尤其是身处城寨下方的这批西夏攻城先锋队,就感觉头顶的箭雨唰唰而来,即使手中有盾牌能够挡住前面的大多数箭只,但是也无法防住在连绵不断的箭雨中,盾牌总是偶尔挡不住的部位,比如肩头、比如腿部,一旦痛得松开了盾牌,再毫无意外地再被后面紧跟而来的弩箭无情地射杀。 由于他们身后火墙的存在,被挡在前面的西夏士兵既无处逃跑,又无法得到任何增援,要么被逼向云梯那边的烈火烧着,要么被无法躲避的一阵阵的箭雨射倒。 而站在中军大旗下的主将贝中撒辰显然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样的战场现状,又因为第一批冲上去的都是充作炮灰的撞令郎部队,一时犹豫之间都没有来得及作出正确的反应。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觉情况不对,立即醒悟过来大声地叫道:“推上炮车、调整距离,对城头进行攻击!” 反应过来的中军,立即从后面再次推上去了几辆炮车,尽可能地接近火墙附近,再将攻击距离调整到最大限度,匆忙开始发射石弹。 因为距离过远,炮车的准头不够,有好几发都直接射中了城墙下的自己人,再次引起了一片惨叫。 但是因为有了参考,西夏军有经验的炮手减小了石弹的个头与份量,再进行了几次射击,也能将几发石弹抛上了城墙,一下子打中了好几名的弓弩手。 “稳住!继续保持射击!他们的炮车有限!能打中城头的不会多!”城头负责防守的顺宁寨将领显然极有经验,一眼看出这种反击的无力之处,一边快速组织人手将受伤的弓手抬下,一面持续保持弓箭攻击压力。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从城墙上倾泻而下,瞄准着阵地前方幸存的西夏士兵。 箭矢穿透着空气,带着死亡的威力,准确地一一命中目标。 果然,由于西夏军的炮车都是临时打造,现在又处于极限发射,没多少发之后,便连续崩散或者直接瘫坏在原地,此时被这轮的炮车击中击伤的城头顺宁寨弓手也不过十几人。 而此后,竟然开始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现象,寨墙上的弓弩手已经不再进行密集的齐射,这样有点太浪费箭支了。他们改成了三五成组地瞄准着城下四处逃窜的幸存西夏士兵进行点射,看谁能率先射中。 鼓声渐渐停息,替代的是城下被烧着的、被射伤的西夏兵的阵阵惨叫。 于是,在西夏中军的无奈注视之下,他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在城墙下方的一千多人的撞令郎还有少量的督阵步跋子队伍,要么被大火烧死、要么被弓箭收割,直至最后,居然就这样子地被全部歼灭。 虽然贝中撒辰之前也曾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数十场的战事,比今天要死更多人、惨烈数十倍的场面都曾见过。 但是,如今天这般,完完全全地覆灭了一千多人的先锋队的这种形式与节奏,却是最诡异、最难以理解的现象。 随着城前阵地上惨叫之声的渐渐平息,城墙前的几架云梯车也先后烧坏垮塌,而在七十多步的那道火墙之后,除了尚还完好的两辆炮车,还有徒劳地向城墙方位陆续发射出轻份量的石弹,只有极少的概率能够射中城头,但此时已经尽数被重新竖立起来的大盾挡下。 同时,阵地前的火墙因为烧了一段时间,也陆续出现了不少缺口。已经有手下将领前来请示,要不要再派兵士穿过去进行第二轮攻击? “唉!士气尽失!今天这仗打得,实在难看。”贝中撒辰心道,于是摆了摆手,却对身边的众人道:“今日初战,只为看一下宋人的奸滑之处,如此看来,不过如此。虽然我们首攻受挫,不妨先行收兵整理,明日再来。” 随着西夏令的退兵锣声响起,顺宁寨墙头瞬间响起了狂涛般地欢呼声。 虽然这次也非是他们第一次击退敌人,但是却是从未有过地,以如此从容淡定、而是又是干净利落地以如此绝对的优势与伤亡代价而全歼击退敌人。 他们的欢呼是发自内腑的,并将崇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站在城头冷眼看着撤退着的西夏兵的秦刚身上。 寻常的士兵与将领,他们对于“神火油”在燃火上的凶烈,还有“神臂弓上弦机”的绝佳性能,兴奋得赞叹不已! 而作为寨主的刘延庆,心里更加明白此前得到了数百套环锁甲的巨大价值。 无论是在一开始城下的第一轮弓箭与炮车的攻击、还是之后又被突袭的一轮西夏炮车反击,虽然说,城头上还有了十几人被石弹及其碎片击中,但大多都只是轻伤,却没有一人死亡,原因就是铠甲供应充足,今天登城的所有士兵都能够做到了全员披甲。 尤其是秦刚这次提供的环锁甲,其份量远远要轻于普通的重甲,这让许多没有经过重甲披挂训练的弓弩手不太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实战中的防护效果却是绝不亚于重甲。 回到城中的营房,刘延庆立即向秦刚表示钦佩与祝贺:“秦知军神机妙算,又有两大神器一出,西贼首战即溃不成军,而且这次攻城的第一批贼军尽数死于城下,如此辉煌之战果,实乃当世罕见!” 秦刚摇摇手道:“今天这次首战,我们的两大神器,的确是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尤其是我们提前在阵地上安排了那道神火墙,一下子全部打乱了西贼的安排。只是要到下次再交手,西贼必然会对此有所防备,我们便没有办法再复制这样的效果了。倒是我们的上弦机躲在后面,对方即使遭受这么大的打击,也未必能够掌握到我们的情况。” 既然说到上弦机,刘延庆倒是提到一点:“上弦机果真是防守利器,只是唯有一点,这箭支消耗的速度太快,今日这一战,便是用掉了往日三倍的用量。” 秦刚犹豫了一下,提出:“我看今天的弩箭攻击,多是对准城下近处发射,的确浪费得不少。如果等到天黑之后,派出少许人悄悄下城收集些空射箭支回来,是否可行?” “空射的箭枝不少,当然可以。只是,”刘延庆先是点点头,又道,“这种事,必须得让我的蕃兵去做,禁军不行的。” 本来秦刚对其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在意,他随即叫来了近卫队长林剑,向他另外布置了一项任务,并安排他立即去近卫队里挑选合适的人并提前准备。 到了晚上,林剑已经带齐了十个人,准备与刘延庆选出的三十名蕃兵一起出城,却被刘延庆很努力地劝阻着:“不行啊,你们汉人士兵哪能夜间去作战。这大晚上的,你们出了城,还不就都是睁眼瞎嘛,这事是不妥的!” 秦刚奇道:“这是何故?巡检为何会如此说?” 正好城头处参与防御的有一个保安来的禁军头目,便告诉秦刚。原来,以往的经验都显示,大宋的禁军也好、厢军也好,士兵们在夜间的视力会比西夏士兵以及蕃兵差上许多,这也是在实践中,西夏军队往往多会采取夜袭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对于这点,秦刚心里非常清楚,那是宋兵多是以米面食物为主,不像西夏士兵及蕃兵那里,有相当比例的肉与奶,从而导致体内的维生素a有一定缺乏。这也是他在处州对绿曲兵进行夜间作战能力训练时就已经发现了。 后来他嘱咐赵驷修改并强化了绿曲兵的日常菜食谱,士兵们只是开心地发现自己伙食里的肉类、蛋类增多了,而秦刚所在意的则是他们的相关维生素摄入量增加了,从而逐渐地可以适应各种夜袭、夜战的环境。 因此,秦刚感谢了刘延庆的好意,告诉他自己的亲兵在这方面绝对没有问题,而且派他们出城,除了可以在这些蕃兵在收集箭支的时候,帮着起到一定的警戒保护工作之外,他还会有其它的任务安排。 刘延庆有点不相信,从林剑选出来的士兵中随便挑了两人,指了在夜色里十分模糊的几处目标来问他们,结果发现这几个汉人士兵果然是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来,并先是挑起大拇指夸赞了秦知军的亲兵。 因为总体出城的人不需要太多,从城寨的防务安全出发,没有选择打开寨门,而是找了两处隐蔽的城墙角落,用长绳将这些人悄悄地放下去。 之后,这三十名蕃兵则开始在战场上到处翻检可以回收再用的弩箭。 一般来说,但凡是射中目标的弩箭一般都会有些损伤,而且不管是从尸体上拔出箭头也极为麻烦。所以负责搜集的蕃兵自然是优先寻找那些射空了后落在地上的那些,它们大多都比较完整并未损坏,捡回去后往往就能直接使用。 搜寻回来的弩箭很快就聚在一起,再搬回到城墙下方,装入了从上面放下来的吊篮里。 大约前一个时辰里,相对黑压压的寨前阵地上远远地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迹象,弩箭的搜集工作进行得也挺顺利,很快就已经装好并拉上去了十几篮的箭支。 慢慢地,搜集弩箭的蕃兵的活动范围开始向稍远一些的地方寻过去,当有人开始接近于最早用火箭射击、同时也是预埋神火油油桶的那个位置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先是传出了几声低低的惊呼,紧接着便传来了兵器相交的声音,居然遇上敌军了。 原来在那个地方,蕃兵与黑暗中与不知什么时候潜来的西夏士兵遇上并交上手了。 交手的地方不远,但发出的声音却并不是很响。 很明显地是,对方似乎一直在努力地控制着声音,说明对方也是为了某个目的悄悄过来的。 等林剑带着近卫兵迅速增援过去时,对方居然已经趁黑都逃走了,双方大约各有两三人受伤。 再仔细一看这些西夏兵留下来的痕迹,便立刻明白了他们悄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里预置下去的原先装了“神火油”的油桶,底部因为在土里,没有被烧完,残骸居然被对方挖出来,带走了。 当这个消息传回寨里后,秦刚才意识到:对方显然不是一个糊涂人,白天在火墙这里吃了大亏,回去后就居然想到了再去战场上去勘察细节,并想办法把东西搞回去研究。 虽然说,这次被对方搞走的那两只油桶残骸,基本上也不可能被其研究或发现出什么来。 但是,假如自己事先多考虑一点,多设一步,让这两只油桶都自已彻底烧毁掉,甚至先下手去提前挖回来,那也算是多加了一层保险。 不管怎么说,这事还是让秦刚对于贝中撒辰高看了几眼。 刘延庆很心细,发现了林剑带回城墙上来的近卫兵少了几人,忙问是否是落了人?这才得知,少了的几个人是去执行秦刚特别安排的任务了。 秦刚这时对刘延庆点点头,轻声道:“白天我也看了西曲的进攻势头,我总觉得贝中撒辰这次带来的这四五万的兵马对付我们顺宁寨有点不对。” “有何不对呢?” “顺宁寨只有北城与南城两面可进攻,而且南城又是与保安城之间的重要关联。你觉得贝中撒辰手头有这么多的人马,却不分兵一支绕到南城来截断保安城来的支援,这种思路有点奇怪吗?” “说得也是啊!难不成,他并不担心我们不断得到援军?”刘延庆皱着眉头。 “又或者说,他就是希望我们一直能够得到援军。” “为什么呢?他会这么傻?” “贝中老贼肯定不傻,他应该知道,我们在保安城里的援军还是有限的,只要支援了顺宁寨,那就没法再去支援其它地方了。所以,贝中撒辰只要在这里立下了寨,就可以牢牢地把我们牵制在这里。”秦刚望着远处西夏兵的营寨,“甚至,再接下去,对面营寨里是不是还会有四五万人,也都未必了。” “秦知军的意思是……贝中撒辰在拖住了我们之后,有可能悄悄的撤去主力,从北面绕道去攻打延安府?”刘延庆终于回味了过来。 “小梁太后的主力本来就是冲着延安府去的,西线这一支必定是要服从他们的总体规划的。”秦刚说道,“我们要是只守在寨里,什么也不会看到,所以我派了几个人去北面的地方察看动向。” “不管如何,接下来的几天的进攻,贝中撒辰估计不会客气了。” 第194章 再生战力 第二天一早,西夏兵再次压了上来。 前一天他们退兵较早,但兵营里的匠作兵却没有闲着,甚至还可能忙了一整夜,新造的云梯车、炮车又被推到了前面。而且看得出来,这些新造的器械的前面与顶部又加盖了涂有厚厚泥浆的牛皮,这些都是在战场上用来防火的措施与装备。 第一天撞令郎损失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整建制地被全歼了两个都,使得他们的士气挫伤最为严重,接下来再派他们上阵的战斗力影响太大。 于是,贝中撒辰便在第二天直接派出了战斗力更强的步跋子上阵,而由擒生军作督阵。 这次的步跋子向城墙处的移动显然是慢了许多,他们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人去检查所经过的所有地面,以防再次遭遇像前一天的情况。 而这次当然也不太可能再有预埋的火墙出来。于是在同样猛烈的西夏炮车与强弩攻击下,顺宁寨的城墙头提前开始了箭弩的对射。 前一天,步跋子的军官们还嘲笑过撞令郎部队的惨败,但今天轮到他们站在这片战场上时,才会真实地感受到了如今绝非往前那样的弓箭压力。 一般情况下,神臂弓虽然攻击力强劲,但是毕竟太花费张弦搭箭的力气了,所有无论再强大的弓弩部队,都会有着明显的射击节奏,一段密集的攻击之后,必然会不断地减弱,有时宋军会通过提前每人多准备几张完成张弦的神臂弓,以尽量延长密集射击的时长。但是这种延长的时间自然也有限。 一旦弓弩射击出现了节奏减慢、甚至开始有了间歇,这便就是西夏军队加快前进的极好机会。 但是,这一次的他们所感受到的,是虽然从一开始起并不是太过密集,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射击的节奏却从不放缓,一直持续不断地弩箭洗礼,一轮又一轮,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几乎从不停歇地射出来、身在了他们的盾牌上、车身上、甚至是不小心露出来肩膀、腿脚以及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从而让他们的伤亡也保持着一个极其稳定的节奏,不断地发生着。 当然,在城墙头上,由于必须要闪出身来进行射击,时间一长,自然也会偶尔会有宋军的弓弩手偶尔会被城下的石弹碎片或者是反击的弓箭射中而受伤。 只不过,由于上弦机的存在,在城头保持进行射击的,根本就不需要是正式的弓手,除了需要他们进行一些必要的领射之后,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刘延庆派上城的,都是最最基础的步兵轮番上前进行射击,甚至在他的心里想着,正好可以通过这样的安排让他们由此获得了极好的射击训练。 相对而言,城下的西夏步跋子损失更是巨大,仅仅是他们艰难地到达了城墙下方可以搭起云梯车的地方,手头的兵力竟然已经损失了一半。 贝中撒辰丝毫不顾身旁相关军官的担心与反对,冷峻着脸再次压上了一支生力军,继续向城墙投入进攻的力量。 城墙前,刚刚靠上的五六部云梯车,无一例外地再次被城墙上方的“神火油”浇淋了一番。原先的那股大家感觉还挺好闻的神火油的香味,此时在西夏兵的传说中,已经成了一种类似于地狱式的恐怖气味。 不出意外的是,城头上几支火把扔下,几部云梯车迅速燃起了大火,云梯车的车身虽然在主要的部位上都蒙上了据说能够防火的湿泥牛皮,但是在神火油所带起的火焰之中,几乎起不到不任何的防火作用,流淌着的神火油有着自己就可以燃烧的神奇特性,只要淌过这些湿泥部分,便顽强地烧起了云梯架,并最终连牛皮自身也起了火头。 几乎没有一个西夏士兵能够穿过熊熊燃烧着的云梯架往城头上攀爬——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步跋子也是一样。 这一战,西夏部队唯有可以实施远程攻击的炮车,以及部分强弩兵通过抛射与仰射,可以给城头造成一点伤害,而他们为了获取到最好的攻击距离,也不得不暴露在没有掩体与防护的寨前阵地中,在城头不断的反击中,产生了非常严重的自我伤亡。 西夏兵持续进攻了大半天,城墙下的云梯车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神火油的焚烧,陆续被烧坏而垮塌,而阵地前方又丢下了近千具步跋子、甚至是擒生军的尸体。从而宣告,西夏兵第二天的攻势再次失利。 并且,到此时为止,他们居然还未能有一个人能登上城头。 再一天,由于刘延庆过于强调了神火油的存量有限与宝贵,导致有两处的泼洒量不足,这才让这两处新造的云梯车抵抗住了火烧的考验,更有十几名事先淋湿自身的擒生军与步跋子先后从这里突破,并成功地跳上了城墙。 一时间,城下的西夏军的士气受到了鼓舞,在更加强烈的战鼓声中,又是一大批步跋子被投入到了战场上。 秦刚在城楼后方面无表情,一挥手,已经养精蓄锐多时的重甲禁军立即迎了上去,他们身上都是内披一套环锁甲、外面再披上一层重甲,然后手持利刃,如同一座座高山一般地压向了刚登上城还没站稳的西夏兵。 重甲禁军不比作战技巧,甚至也不论对搏能力,他们只是并排着向前方进行挤压,对方挺身刺来或砍来的武器,攻在他们的身上,几乎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是被他们反手一刺一割,便被收割了性命。 禁军更习惯于通过斩首来确立自己的战功,仅仅一息的时间,攻上城头的几十名西夏兵,已经全部成为了重甲禁军手里或腰前的首级,然后便有一旁的蕃军,抬起一具具的无头尸体,尽数丢下了城去。 只是远远西夏阵地的中军之处,再次遭遇败迹的贝中撒辰,看着城头出现的禁军重甲身影,却是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自语道:“果然派出了重甲兵。” 他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保安城的禁军参与到了顺宁寨的防守中。 由于这一次的漏洞,让刘延庆大为光火,他愤怒地冲上城头,大声的训斥负责泼油的士兵:“下次给我多泼些!他娘的,把后面的存着的油桶都搬来,老子日子不过了!烧死这帮西贼!” 在他的内心深处,战斗才进行了没多久,就需要禁军重甲兵出马,是他手下人无能的表现。负责管理神火油的蕃兵又冒着城下的箭雨,对那两处突破过的云梯车又狠狠地加泼了一轮,由于原先火头的存在,一瞬间,大火熊熊燃起,再次完全裹住了梯身,令后面的士兵再也无法往上攀爬。 于是,西夏人再次鸣金撤退。 这一天,顺宁寨开始出现了比较明显的伤亡,主要都是被对方的炮车与强弩射中,受伤的有了六十多人,死亡却只有个位数,都是蕃兵。 秦刚主动要求刘延庆带他去看望了受伤的蕃兵,他们的到来,很令这些蕃兵意外而激动。在以往,别说是大宋的官员,就算是他们自己的刘寨主,也是难得会来看望他们这些人啊。 秦刚制止了这些人的跪拜,而是四下里看了看伤患营的安排,皱了皱眉头对刘延庆道:“之前我倒是疏忽了这里的安排与准备。打仗总是要有士兵死伤的。但是,往往那些受过伤、却能够痊愈的士兵,却会是我们手头最宝贵的财富,刘巡检是否认可?” 刘延庆一愣,脱口说道:“秦知军说的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只是……” 他本想说的是,此时的士兵在受伤后能够痊愈的比例是相当地低,甚至从军官来说,基本就不指望。许多士兵就此致残,从而完全失去了战斗的价值,往往还不如就此战亡呢! 因此,大仗一起,伤患营往往就是大多数受伤士兵的等死之处。 秦刚没等他继续开口,就对身边的近卫兵吩咐道:“去我的营帐,将我那里存着的几十瓶精酒尽数都拿过来,再给我多准备一些干净的布条。” 然后,他又让刘延庆将这伤患营的医官及其助手都过来说话。 伤患营的医官应该平时是这寨中的郎中,估计就是懂点使用地方草药的那种三脚猫医生,几个人以为这次要被训斥,都胆战心惊地站在一边。 当近卫兵将秦刚所要的东西找来并准备好后,秦刚抬眼看了一眼过来的蕃军医官等人,开口道:“以前的事,你们可能是没有经验,本官就不去说了。接下来,仔细看好本官所做的流程与步骤,如果有笔的话,可以记录下来,可以作为今后伤患营的基本操作条程。” 接下来,秦刚竟然不顾周围众人的阻拦,直接半跪在面前的几名伤员面前,小心地解开了他们伤口处带有血污的胡乱包裹,露出了他们毫无处理的伤口,这些地方不仅血肉模糊,甚至多有腐坏之处。 一般来说,这些伤员如果没有直接死于失血过多,接下来也必会经历伤口发炎、高烧不止的现象。 这时,也只有体质相当过硬的士兵才有可能够强行撑过这一阶段,而绝大多数人在此之后,非死即残,这也正是古代战争的残酷之处。 秦刚先取出随身的匕首,将其刀刃在靠近的油灯上烤了一会,说:“所有用来清理伤口的刀口,都必须要在火上烤过方可使用。” 一旁的医官赶紧认真地记下来。 然后取了一根木棒让眼前的伤员口中咬住,命令道:“接下来忍住痛,但是我这样的处理就可以救了你的命的!” 见这伤兵点头之后,秦刚便果断地下刀,迅速剜除了他伤口处已经腐坏的组织及皮肉。刀口锋利,血水也迅速渗出,那名蕃兵一下子紧紧咬住了口中的木棒,浑身痛得发抖。 不过因为是贵为知军的汉人长官在给自己治伤,他便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在看到已经鲜红的血肉之后,秦刚接过近卫兵递来的精酒,也就是蒸馏时的头道酒液,在神居水寨那边都是送去香水作坊的,而保安城的则是全部留下给给备用,这次来顺宁寨前线时,他自己带过来了几十瓶。 “继续忍住啊!”嘱咐完之后,秦刚便用干净的布头蘸了精酒很小心地处理伤口及四周。由于没有准备,那伤员痛得差点要翻跳起来,幸好还有意识到自己周围的全都是长官,那人翻挺了好一会儿,好歹是强忍了下来。 “所有的伤口都必须经过清除腐肉,再用这样的精酒进行消杀,最后再上止血的药物。”秦刚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医官助手递上来的止血药物,小心的敷上,再拿过干净的布条开始给这名伤员进行包扎,“这样之后,才可以用干净的麻布进行包裹。包裹这些伤处的布条必须要干净,换药时,也一定要更换干净的布条,更换下来的布条如果还想继续使用,就必须要放在开水里煮沸、再晾干后才能重复使用。” 秦刚每说一句,一旁的医官就毫不犹豫地用笔立即记下,并让自己的助手紧盯着秦刚操作的每一步细节,不敢有所遗漏。 接下来,秦刚便示意医官及其助手按照他的方法,对旁边的几名伤员进行同样的处理,其中有细节不到位的地方,他再具体地指出并强调。 如此之后,再对医官说:“除了刚才这些,对于所有进入伤患营的伤兵,先得将他们伤口的四周,用热水擦洗干净,而他们换下来的秽布,不要的话就得集中焚烧掉,还想再用的,则必须像包裹伤口的布条一下,清洗干净后,再经过开水煮沸之后方可。” 秦刚所说的这些,其实是他想来能在当时这个时代下所不难做到的事。 但是,哪怕就只有这样的几点注意,只要能够严格做到,这伤兵的恢复比例、甚至是存活比例,都能大大地提高。 “只是,这对伤口消杀的精酒……”秦刚转眼看看刘延庆。 对方立即领悟,马上接口道:“秦知军放心,记账,记刘某的账,战后一并结算。” 秦刚点点头道:“精酒目前除了我那里的一些,如果还需要更多的,就只能再去找胡掌柜那边购买。现在往保安城的交通还没有中断,可以提前去联络一下。而且,万一出现缺用时,寨里的‘西凤醇’也能取来应急。” 听闻这句话,刘延庆一旁有点心疼地咧咧嘴。 第三天,西夏兵发动进攻的时间要比以往几天晚了不少,而且整体部队往城墙的推进速度也慢了许多,更是增加了不少的炮车与驴车,更多的西夏兵都是躲在驴车下面慢慢向城墙处靠近,然后大多数人都是躲在这些装置的底下或后面,与城头开始进行弓弩的对射。似乎是想进一步消耗城里的弓箭量。 当然了,除了可以抛出石弹的炮车之外,城下弓箭的对射力度几乎可以忽略。 因为这一天,进攻的西夏兵甚至还没有推进到把云梯车靠上城墙就开始撤退了。 不过也难怪,目前他们即使是通过那天夜里的行动搞到了第一天的神火油油桶,饶是贝中撒辰把军中就凭他们当前的分析能力,还是找不到可以预防并克制它的对策。加了湿泥的厚牛皮,仅仅只能稍稍减弱一点神火的起燃,稍微过了一段时间后,所有能靠上城墙的云梯车,就只有被最终的神火彻底烧毁这一注定的命运。 这一天的战况,就是西夏兵白白地城下阵地上丢下了四五百具的尸体。而顺宁寨在城头的伤亡,竟比第二天还要少。 第四天,西夏兵则不再派遣步兵来送死了,而是时不时地派出一小批骑兵,冲到靠近城墙的位置,急速对城头发射一批弓箭进行偷袭。而城头一旦要向他们进行弩箭反击的话,他们则仗着马术超群,以非常快的速度横向移动,拉出一个大圈急速地撤走。 城头上,刘延庆看着这种情况便说:“既然他们都是骑兵来骚扰,我们又不担心他的骑兵能够攻城,大不了就让士兵都在城头躲好,无须理会他们就是了!” 秦刚原本也是点点头认可,但是仔细一想却道:“不妥!料想贝中撒辰这一手的目的,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反复与他的骑兵纠缠。我们要是不理他,岂不是显得我们太冷静了吗?” 刘延庆恍然大悟:“对,我们得表现得中了他的计,这样才能看出他的后着。” 于是,城头便安排了一定的弓弩手,不但反复与西夏的骚扰骑兵进行对射,在射不中后,还会跳出城墙垛进行大声的咒骂。 而在这一天,令刘延庆最惊喜的消息还是来自于伤患营。 当天晚上,伤患营的医官就又惊又喜地跑来向他汇报,之前没有像秦知军所用的方法处理的伤兵中,一如既往的会有七成左右的比例会出现伤口恶化、人员高烧昏迷甚至直接死去的现象,这些原本都是伤患营中的常例。 但是,所有按照秦知军交待的方法经过他们消杀等处理的伤兵中,继续恶化的比例,就只有一成不到了。 更神奇的是,到了第二天一早,还有几个恢复得快的人直接就声称自己完全没有了问题,开始吵闹着要回原来的军营。 “秦知军乃神医也!”这个蕃军医官此时心悦诚服地说道。 而到了此时,刘延庆才真正意识到秦刚昨天和他说的那句“受过伤、却能痊愈的士兵往往会是手头最宝贵的财富”的意义与价值。因为这些能够在同一场战斗中迅速恢复战斗能力的士兵,不仅仅相当于再生出来的全新兵力,而且更会因为这些士兵已经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在战场上的表现将会更加勇猛、更加富有经验。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原先他所心疼的那些精酒的消耗,根本就不算什么。 “你们一定都得按照秦知军嘱咐的章程严格执行。对了,那天你记录下的来条例,赶紧整理好,我要当前全军之面正式颁布。今后所有的医官,都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条例执行。如有违反,军法论处。当然,要真如尔今日所报,本寨主自当会按伤患营中康复兵士的人数,给以你们奖赏。” 过得一日,却是因为刘延庆派人去了保安城找胡衍再次采购神火油以及新增加的精酒的需求,由于刘寨主的信誉极好,所以他的采购欠条尽数被认可。 而这次押着这批重要物资过来的,居然会是秦婉。 秦刚看到她后有点惊讶道:“这里是直面西夏人的前线,你跑来作甚,快快随送货的人回保安去。” 秦婉则坚持道:“大爷在前线出生入死,奴婢原本就是要随侍左右,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后方的城里贪图安逸呢?” “只是,你来这里,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平白自己有了风险……” 秦刚原来只是想把秦婉劝回去,却不防自己这番说词,却说得秦婉的脸色大变,委屈得直接哭出了声来,连声说道:“都怪奴婢没用,帮不上大爷的忙,到了这里还要添乱!” “哎!不是这个意思,其实,那个,对了,正好有件事是适合你来帮我的。”秦刚此时也在自责自己在这个时代也沾染上了不小的世俗观念,于是便决定将自己之前曾犹豫过的一件事立即决定了下来,“我已经给这战场上的伤患营定了管理条例,但还是担心他们执行得不到位。而且新的条例中,有许多洗洗涮涮、清理包扎的活,不太适合那些粗糙汉子们做,想想就交予你负责吧!你且以我的名义,在这顺宁寨中,可以招聘一些愿意来干活补贴家用的大小娘子,与你一起把这些事情做起来。要知道,如果这伤患营一旦能够管理得好,我们前线士兵们的打仗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更多的士兵也能更快地康复,再上战场,你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秦婉一听大喜道:“大爷放心,这些事情,奴婢保证可以做得妥妥当当!” 第195章 抄尾袭营 再过一日的半夜,刘延庆正在睡梦中,突然被秦刚派来的近卫兵过来叫醒,说是有紧急军情,请他速上北城墙面议。 刘延庆一个激淋,急急忙忙穿起披挂,在过去的路上还在担心着是不是遇上了西夏兵夜袭、甚至会不会通过化装渗透的方式进了寨子里——以前也常有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一路过来时,发现寨中一切都很正常,倒也安心不少。 待他再赶上北城墙时,发现秦刚与其近卫队长林剑已经站在那里了,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奇怪深绿服装的士兵。 刘延庆先没有管这些,赶紧把目光投向远方,看到的便是一如既往的沉沉夜色,以及远方西夏营盘所透出来的点点灯光,一切似乎都十分正常,这才把他最后吊起来的那一颗心慢慢地放下来了。 “西贼暗地里撤兵了。”秦刚看到刘延庆过来,则开门见山地告诉了他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 而刘延庆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再仔细看向远处的西夏军队的营盘,感觉一切都很平静、并没有显现出撤兵时应该有的动静甚至是混乱。 他又多看了几眼后,有点疑惑地问道:“撤兵?西贼是从哪里开始撤的?这消息可靠吗?” 秦刚笑笑指了指身旁穿着那件古怪衣服的卫兵说道:“前天夜里,我就是派了他们四个从两旁的山林中潜出,然后在西贼身后北方三里处拐向延安府金明寨的独山隘口埋伏下来进行监视。现在你就把看到的情况向刘巡检再汇报一下!” “属下四个人,有两个人守在西贼营地后方,两个人守在路口。”那名卫兵躬身汇报,“就在今晚天黑之后,先是发现西贼的军营开始有了动静,不过他们都是很小心地,没有明火执灯,都是用布裹了马蹄,极小心地从营地后方撤离。一更开始后,队伍就通过了独山隘口,向延安金明寨方向行军。西贼行动隐秘,过了山隘口之后也只打了极少的火把引路,转移的队伍都是精兵,没有辎重。我们另外的三个人还在那里监视着,属下便赶着回来报信。请知军与巡检定夺。” “西贼既然夜里偷偷撤退,我们不如立即打开寨门派兵从后面追击?”刘延庆听明白了这消息,立刻提议道。 “刘巡检寨中现有多少兵马?”秦刚没有接话,只是反问道。 “两千正军,临时动员的两千族军,此外还有知军派来支援来寨中的一千禁军,共五千。” “西贼少说也有四万人马,就算他大部分都撤走了,要是在营中预设两千伏兵的话,刘巡检带兵冲进去的话,可有把握再杀出来?” 刘延庆一下子沉默了,他也明白,以贝中撒辰的智商与经验,不可能在他安排主力转移的时候,不去防备宋军的偷营。 而这种偷袭,原本就是希望打得对方一个没有防备,但是如果对方是有防备的情况,偷袭者反而会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 “我们应该站在贝中撒辰的角度先想好他的安排,然后再去寻找他安排中的漏洞。”秦刚指出后,继续说道,“所以,假设他在撤退主力之前已经安排好了预防偷营的伏兵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最不担心的会是什么?” “有人攻击他的撤离队伍。”还是近卫队队长林剑回答道。 “撤离队伍的兵力庞大,要想攻击他们,兵力不能太少,而太多兵力的队伍又无法越过拦在我们面前的营寨,所以这一点,贝中撒辰的确不需要担心,更不需要防备。”刘延庆觉得林剑说的这句话是正确的废话。 “好!他既然不担心什么,那我们就去做什么!”秦刚郑重地下了决定。 “秦知军想直接攻击他们的转移部队?”刘延庆惊讶道,“我们大部队如何穿过眼前的营寨呢?” “谁说我们要用大部队的?”秦刚对林剑命令道:“立即集合亲卫营所有人员,到城下集合。我们随后将从山间小路急行军,争取天亮之前到达独山隘口。” “啊!”刘延庆听了大惊。因为他知道,秦刚的亲卫营此时在顺宁寨的只有三个战斗队外加近卫队,一共一百九十人左右,“秦知军不可!贝中撒辰虽然是难以防备,但他撤离的队伍也是数以万计,你就两百不到的兵力,这样一去,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么?” 林剑却没有受刘延庆的影响,立即领命转身下城准备去了。 秦刚拉住刘延庆道:“刘巡检,你莫担心,再听我来分析。我们此去攻击西贼的撤离队伍,重在突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将于凌晨时分发动突袭,而突袭正是我亲卫营的擅长之处。西贼一是不知道我们从何而来,二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所以大军阵形必乱。大军阵形一乱,其营寨一定牵连,到了那个时候,恰恰就到了刘巡检你这里进行偷营的最佳时机!” 刘延庆如此听来,顿时觉得秦刚如此大胆的一个计划,又有了几分成功的可能! 秦刚继而提醒道:“刘巡检,之前我就说过,只是守住顺宁寨并非是什么功劳。但是如果能够重创贝中撒辰,哪怕只是削弱他对于进攻延安府的小梁太后主力的支援力度,这才算得上是我们保安军这一线所能立下的大功劳。” 提到了立功,这才算是说中了刘延庆的内心需求,他们刘家在这边境之地要想生存壮大,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功劳。就像在府州那里的折家,同样是党项族的蕃人,归附大宋之后,世代世袭府州知州,甚至还可影响到麟州等地,成为刘家羡慕乃至效仿的对象。 自然,折家在边境对夏、对辽作战时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不可忽视的。 于是,提起精神的刘延庆迅速同意了秦刚的这一建议,就如何进行兵力预置、如何接收判断消息、又如何突袭进攻西夏军营等等问题,细细地进行了协商与明确。 大约一柱香左右的功夫,林剑已经过来报告:在顺宁寨的亲卫营所有人员已经集合完毕。 秦刚长吸一口气,对刘延庆道:“此战若能如你我之谋划,定能让贝中撒辰从此闻顺宁而胆战心寒一辈子,也定能让天下记住顺宁刘家军的赫赫之名。” 刘延庆也豪气顿生地说:“秦知军能以万金之躯,亲赴前线作战,我刘延庆又岂敢不用心以命相搏?!此战必将让西贼从此不敢再走顺宁之途!” 时间已近三更,林剑先行带三个队的亲卫营熟练地从城头缚绳而下,秦刚与近卫队押后也随之下城,近两百人迅速地消失在了城下的夜色之中。 夜间行军十分困难,又是在山间小道,所幸前来报信的近卫兵十分有经验,回来之时就已经在路上作了许多的记号,趁着当晚月色尚可,一行人快速地在山间穿行,直扑独山隘口。 直线距离大约七八里地,但却因为要避开西夏军的营寨与大道,秦刚一行人在山林间绕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差不多四更过半之后,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突然,前方传出了几声古怪的鸟叫声,应该是他们相对熟悉的联络声音。林剑则站起身,向黑暗中连续晃动了两三个手势。 随后,暗处的一棵树上迅速滑下来一个人,原来这就是留在此处继续盯着西夏兵转移的近卫兵,林剑把他带到秦刚面前,此人迅速报告说:“报知军,前方约百步远就可出了这片树林,前往金明寨的大道就在树林之下,西贼从一更起,到现在已经陆续转移了两万多人,到目前还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已经两万多人了,秦刚迅速地进行了一番思考:看样子,到天亮之前,这贝中撒辰是想把主力基本上都抽调走,也就是只给顺宁寨那边留一座差不多两三千人的空营寨啊! 不过,这的确也符合他们这两天在寨前的出兵状况——已经连续两天陆续减少至寨前挑战的兵力,让寨中人感觉他们是进攻有了点疲乏,然后从今天起,继续减少只用一两千人出来混淆视听,也不至于让寨内的守兵发觉,果然是打得好主意。 秦刚让所有人就地潜伏,叫上了林剑与三个队长,让那个一直在此监视的近卫带着他们慢慢小心地摸索到了树林的边缘。 果然在前方传来了一些虽被竭力约束、但依旧无法完全压制下来的军马及部队行进中的声音。 就在前方的山坡之下,便是前往金明寨的山道,已经挤满了快速行军的西夏士兵。 由于山道并不是太宽,行动又不能过于张扬,从天刚黑的一更天就已经开始进行的转移,到了这个时分,才开始进行到中军稍后的部分。 由于此时已经不再是主力的建制队伍,多是由党项各个部落征召而来的族兵,此时的队形明显有点散漫,各种嘈杂声也响了许多。 在此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几人才慢慢地退回到树林深处进行商议。 “都说一下你们的想法。”秦刚照例是这句话开头。 好在这几个都已经熟悉了秦刚的这个风格,作战之前,至少在他们这一级的指挥者都必须要积极并主动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们人不多,所以也不能分得太散。就以排为单位,从他们队伍中间拦断,再分别向两头去打。”二队队长提出了具体的突袭思路。 “就是因为人不多,硬打的话,伤不了多少人,末将以为,还是以大部分的兵力在大道两边树林里制造大的声势,佯装有极多的伏击队伍,而同时派出精干的人员混入对方队中,重点是击杀其指挥的军官,这样就可以很快让西贼队伍混乱起来,只要一乱,这么大的队伍,光踩死摔死的人就足够了!”三队长的这个提议让秦刚的眼前一亮。 “我们近卫队这段时间一直穿着蕃兵的装束,趁着天黑,找道路狭窄的地方混进去倒也是可以的。”林剑的这句话明显是支持一队长的提议。 虽然是征求意见,但最后还是需要秦刚最后的拍板决策。 于是秦刚便以三队长的这个提议,进一步地完善之后,发出了一系列的最终的作战指令。 几人各自回到自己的队员身边,在仔细传达并部署之后,又一转眼便分散开消失在树林之间。 山道上,出营地时都要在战马骆驼脚上包裹着的布条到了这里开始尽数解除,毕竟此处早已远离顺宁寨,更何况接近三分之二的部队已经开拔,此时行走的队伍也是在营寨里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虽有各自头目的弹压,内心的不满还是会在步伐上表现出来的。 在向前不远的一个坎口,道路有点变窄。两边的树林原本各自伸到了路中一些,已经被前面行进的队伍砍掉了几棵。由于不让打起太多的火把,更多的西夏兵都努力关注着自己脚下的路面,以免一不小心绊倒。 所以在经过这个坎口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时不时地,他们的身边或身后会突然地多出一两人来。即使注意到的,也会以为是前面落队或去树林里小解的士兵重新归队。 在不远处的一处高坡,秦刚正冷眼看着林剑从那个坎口慢慢地将二十多人的近卫队员都混入了行进中的西夏军队之中,便从怀里掏出一支信号焰火迅速点燃。 “唧——!”一道闪亮的火光带着尖锐的声音冲上沉寂良久的夜空,这个信号既是向埋伏在一侧树林里的亲卫营战士的动手信号,也是给数里之外的刘延庆的一个信号。 就在这一瞬间,趁着发懵的西夏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在长达数里的行军队伍的一头一尾,早已埋伏到位的两支亲卫兵小队,带上了他们仅留的十几颗震天雷,分成两拨,各自掷向了西夏军队中间——这两头确保没有自己人混在里面。 “轰!轰!轰!”明亮的火光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在两处响起,爆炸处的西夏兵们不仅纷纷倒地,而且两处的驼马也被惊炸了群,开始在山道上疯狂奔跑了起来,一瞬间又是踩倒了不少的士兵。 这十几声的巨大爆炸声同样是远远地传向了西夏的营寨以及更南方的顺宁寨。 在秦刚的精心安排之下,先是几支小队,从前后不同的位置杀进了已经混乱了的西夏军队,而暂时留在树林中的绿曲兵们则从后向前地不断大声鼓噪,并用刀柄不断敲击身旁的树干,巨大的声响伴随着树枝哗哗地摇动,制造出了林中藏有众多伏兵,并且正在急速调动包围的假象。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本来临近凌晨开始有点昏昏然的西夏士兵一下子陷入了无比的恐慌与混乱之中,而早已经混入其中的近卫队员们则趁势用党项语大声叫喊:“被包围啦!”、“中计啦!”、“逃命啊!” 在这种状况下,只要有第一句出现,立即就有身边的西夏士兵跟着叫喊了起来,更多的人开始慌不择路地四下逃命。 当然,毕竟还是有相对清醒的西夏军官,有过扎实的训练与经验的支撑下面,他们表现得相对比较镇定,先是开始大声喝斥着周围的士兵,并努力地想要恢复指挥与秩序,而在人群中的他们也就显得非常地突出。于是,此时混入其中的近卫兵们便开始过去突施偷袭击倒并直接斩杀了他们,令周围的士兵更加惊慌失措,在黑暗中的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埋伏着的宋军究竟有多少,又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所发动的进攻。 除了击杀那些企图恢复指挥的军官之外,秦刚安排了少量的兵力着重于驱赶西夏士兵以更加混乱的方式向前方逃窜。因为在黑暗中,密林掩盖住了宋兵的虚实状况,除了近处不断摇晃的树木,夹杂着时隐时现的人影,还有周围不远处不断被袭的同伴惨叫,这种恐惧的情绪会如潮水一样,随着逃命的士兵开始一波又一波地向前蔓延、扩散并极速放大。 由于西夏兵撤退的队伍路线极为狭长,这样的队伍根本就不利于组织起阵形进行有效的反击,而且在极度的恐慌情绪中,大批的西夏士兵都扔下了手中的武器装备,开始向两边的树林里逃窜,而不断向前发生混乱的树林里的异动,更加加剧了更前方的士兵对于形势的错误判断。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遇到突袭,士兵但凡会很快地进入到双方对抗性地搏斗对杀之中后,习惯性的抵抗也会让他们在这种可控的战斗过程中逐渐稳定下来,而被包围后的绝望情绪,也会导致他们下意识地作出殊死一搏的决定。 但是,现如今的情况下,由于秦刚投入攻击的力量实在是太少,目前除了在西夏溃兵尾部还有一阵子驱杀之外,其实绝大多数的西夏兵身边是没有任何危险的。 可是这是在凌晨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每一个人的目力所视范围都极其有限,没有人搞得清大形势是什么样的,于是,他们便都以为自己是那极少的一拨最幸运的士兵,是没有遭到彻底地围断而能在继续的逃跑上保住性命的那些人,因此,他们逃跑的动作会更加地快、试图在自己所认为的缺口中,逃出宋兵的天罗地网。 在一波波不断向前传递并影响的混乱之中,估计等到前往金明寨方向的西夏前军部队作出正确的反应,至少也要等到天亮。 而这个时间差,则被秦刚用来对付留在后面营寨了。 因为,在营寨的方向,此时已经火光冲天而起,那是刘延庆在得到信号之后,趁着西夏营寨里的守军慌忙向北方派出援军时,迅速出兵袭营。 而且这一次的刘延庆采用了全新的袭寨方法,先头突袭冲进营寨的士兵根本就不急于深入,而是立即开始四下泼洒“神火油”先行纵火,等到大火向营寨内卷出之时,将仅有的一点点埋伏士兵都逼出来后,再次进行趁势掩杀。 一下子竟然就将贝中撒辰的营寨给彻底端了。 最先混入西夏队伍的近卫兵们在袭杀了他们所能看到的军官、并彻底搅乱了局面之后,慢慢地不断后撤脱离,最后被林剑尽数往回收拢,并迅速与秦刚手头的主力合兵一处,回到了独山隘口,在这个三岔路口,利用沿途被西夏溃兵丢弃的车辆等物迅速卡在往金明寨的方向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圆月阵。 从这一刻起,他们要在这里建立起坚固的阵地,一方面阻断从营寨方面想往这里增援的兵力,另一方面还得预防东向逃窜的西夏兵中万一会有明白人醒悟,再回攻这里。 虽然无论是向东、还是向南追击此时已经完全丧失士气的西夏兵是可以收获更大的战果,但是秦刚更清楚,在这个黑夜里,利用他手头仅两百不到的兵力,去咬着数万大军的尾巴,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那样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万幸的是,贝中撒辰留在营寨里的守将过于优柔寡断了:当他发现北面的异动后,并未能及时果断地快速出兵援救,而当整个北撤线路乱套之后,他才将营寨里原本用于埋伏防御的主力再派向北方疾行意图救援; 但是在这个时候,顺宁寨的刘延庆居然就在他身后出兵偷营了。 于是,刚跑出营寨没多远的西夏兵又想回撤去重新守住营寨,再跑进寨门时,营寨里已经四下里燃起了无法控制的大火,已经走空的营帐虽然不会造成太大兵士的伤亡,但同样也就缺乏足够的救火灭火的人手,正当这群气喘吁吁的西夏兵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刘延庆已经带着顺利纵火而信心大增的两千蕃兵从他们的面前杀出。 在这个黑夜里,已经被将领无比混乱的指挥搅得七荤八素的西夏兵,完全没有了白天的那种凶悍战斗力,与刘延庆的蕃兵一经接触即全面溃败,又被其一路掩杀过来。 而在独山隘口布好防御阵的秦刚亲卫营正以逸待劳,直接迎上了这批已被杀破胆的西夏败军,严密的阵地防御,使得他们只能往东兴叹,从而大批量地向北方最初过来的方向抱头鼠窜,丢下了几乎所有的武器、盔甲以及不可计数的尸体。 第196章 保卫延安 天色快亮之时,刘延庆意外地发现,他居然已经能控制住了西夏军营寨了,随着大批留守西夏兵的纷纷投降,营寨里几乎不再有任何敌对与抵抗的力量。 这个时候,他开始心疼昨晚的“神火油”泼得太狠了一点,已经烧掉了太多的东西,这些原本都可以成为他丰厚的战利品。 于是,他急忙开始让手下人驱使着投降的西夏兵迅速投入到了灭火的行动中。 此时在独山隘口的秦刚的心情却有点沉重——昨晚一役,他的亲卫营战亡两人,轻重伤六人。 尽管他的心底十分清楚:战争总是会死人的!这种残酷的现实对于敌人与自己的机会都是平等的,这个世界上,即使到了后世能够称霸全球的鹰帝,仗着自己降维式打击的军事与科技优势,却依旧无法创造任何一场所谓的“零自损”的战争,更何况在这场原本就从人数与实力根本就不对等的夜袭战中呢。 死去的两人都是近卫队的士兵,他们是去执行最危险的混入行军队伍中斩杀西夏头目的任务,在好几次得手之中,胆子越来越大,结果在一次更加深入地追击前方军官时,遭遇到了一批警惕性强的擒生军反身围攻,虽然最后杀死了对方十几人,却身中数创而亡。 这两个人都是从高邮神居水寨而来,并在处州的几次作战中都有所建功。 秦刚带着所有的手下在这两人的遗体前脱盔致哀,然后吩咐:保留两人的衣甲在顺宁寨为两人树碑建立衣冠冢,而遗体就地火化,骨灰之后带回江淮老家。 “此后,凡我亲卫营中任何将士战亡,皆按此例执行!” 说句实话,秦刚此时在阵地前所做的这些安排,无非依照着他在后世社会中的朴素情感习惯而为,但是带给手下人的感动与震撼却是巨大的: 无他,在这个时代,还能有哪个将领与官员能如此重视手下士兵的生命?还能有哪个官员愿意给死后的手下如此之高的荣誉——“能在战斗之地留名建墓,能够骨灰归乡安葬”,还有部队的最高长官能在他们的遗体命前脱盔默哀——这几乎是军队高级将领方能享受的待遇。 在林剑的带领下,他们齐刷刷地双脚并立,对着他们的长官秦刚高声宣誓:“愿随秦郎征西北,不破西贼誓不还!” “愿随秦郎征西北,不破西贼誓不还!” 就连正在赶来的刘延庆手下也都远远地行以注目礼,羡慕地轻声在私下重复着这两句话。 简单地战场打扫之后,此战的战果基本已经出来: 西夏留守在营寨中的大约有五千人,烧死击毙千余,投降千人,其他的都溃败退回北部横山境内,算得上是全歼了。 而撤离转移的西夏部队,被秦刚直接击溃驱赶的倒只是后面的两三千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杀伤,而是黑暗中被踩踏、摔死以及相互之间自相残杀导致。不过,按照此时的战争现实来看,凡是中等以上的受伤都可以视为直接减员了,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两三千的损伤之外,在黑夜里大批的乱军反复向前军波及影响之后,能够对贝中撒辰的整体军力破坏到多大的程度。 对此,李二铁已经在战后又谨慎地向前方派出了精悍的斥候进行打探,此时还未有情况传来。 但是,此战却一举解决了顺宁寨的围攻局势,刘延庆不仅仅获得了大量可以去胡掌柜那里变现的俘虏,从营寨里的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一部分辎重,多如牛毛的丢弃军械,好好地发了一大笔的财。当然,他也不忘了提醒手下人:给秦知军留下一半啊!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以往一直被其他寨主嘲笑他总是在斩首数字上落在最后的这一点,这次应该是实实在在地超额完成了:只需要在战场上收割一下,两千以上的斩首数目都不止了。 此时,延安城下,西夏军队的营盘,好似无边无际一样。 小梁太后带着一众西夏名将,率领此次伐宋的主力部队,共计二十五万人,号称五十万大军,从夏州出发,分兵三路: 西路由贝中撒辰带领五万人,自洪州直奔顺宁,以佯攻牵制保安军之主力后,再绕道至延安汇合; 中路十七万主力由小梁太后与国主李乾顺亲率,自龙州南下土门寨,直奔延安城; 东路三万由妹勒都逋率领,自黑水、安定堡出击,同样最终汇合在鄜延路治所延安府城。 西夏此次的举国大军东出横山山麓后,一路疾行南下,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沿途的大小村寨无情地碾压殆尽。 而中路小梁太后亲率的大军,却在快要接近延安府之间的金明寨时出了一点点意外。 同样由于元佑后期对于章楶“深垒”政策的普及贯彻,金明寨已经修建起了高大牢固的砖石水泥城墙,寨中的守将是崇仪使张舆,其亲率两千禁军以及战前四下收拢聚集的蕃兵一千五百人,已提前进入寨中,并做好了完备的防御准备。 小梁太后的主力经过时,尝试性攻打了两次,在寨前丢下了几百具的尸体,连城墙头都没能登上去过。 小梁太后接报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小小金明寨,不值一提。此行我们的目标是延安府,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与兵力,留下五千撞令郎盯住它,其余大军不必停留,直下延安府,好叫那个吕措大早日开城投降!” 因此,张舆虽然守住了城寨,但是他站在城头,看到无边无际的西夏大军堂而皇之地从他们面前蜿蜒而过,心底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倒也不敢轻易开寨出击。 一天之后,西夏主力尽数到达延安城下,小梁太后仗着自己的兵甲众多,不待安营扎寨,却不给延安城里的守军以任何喘息的机会,命令前军部队在围住四周城门之后,立即发起攻击。 延安府城几经修缮,如今已经相当地坚固,并且还在四周挖出了深深的护城河,并引来延河水进行防卫。 因此,西夏军队的最开始进攻还是主要花在了填平护城河里的进攻通道,将攻击队伍能够顺利送至城墙下方。为此,四处城门在轮番血战了两日之后,西夏军队消耗掉了近万名撞令郎的性命,终于可以将云梯车推进并靠到了城墙之上。 在听到这样的战报之后,敏感的嵬名阿埋紧皱双眉问道:“光是填平护城河,怎么就会损失这么多的人?是时间长了都不会打仗了么?” “宋军的弩箭比以前强了不少!” 好在撞令郎本身就是他们的炮灰,无非早点损失与晚点损失而已。 接下来展开的攻城战开始进入了越来越惨烈的阶段: 从延安城头看去,先是密集的石弹被西夏军队的炮车发射出来,狠狠地砸在了城墙上与城墙头。应该说,这样的攻击对于之前的夯土城墙是有一定破坏效果的,甚至有的土质稍差的城墙便就会因此而出现坍塌的现象。 不过对于修缮一新的延安城的砖石城墙来说,却几乎不会产生什么效果了,只不过能够稍微压制住城墙上方的弩箭手们,让他们只能更多地躲在木盾后面,从而无法再保持之前的射击频率与力度,让城下处于冲锋前半段的攻城敌军得以快速地靠近城墙。 不过,吕惠卿也不是没有准备,城头的反击受到压制,他却早在每一处的城墙下方准备好了几十架的炮车,这些炮车虽然无法直接看到战场情况,但是在开始试投了几次之后,却能够通过城头墙垛间观察的士兵反馈回去抛投的距离与效果,然后及时调整角度,从而在城下就可以将大量的石弹以抛物线的方式越过城头,狠狠地砸向城前的阵地,不仅给进攻中的西夏队伍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甚至还能偶尔砸中一两架云梯车与隐蔽士兵的驴车。 一开始,西夏的进攻军队对于这些根本就看不到发射装置的石弹袭击摸不着头脑,久而久之,他们还发现了,从城内炮车发射出来的石弹,竟有部分是他们抛射进城内的石块。 所以,面对宋兵有着完善的工事掩护,他们的炮车进攻,并不能取得有用的效果,甚至在大多数的时间内,反而成了为对方输送石弹的作用。于是,他们也只能无奈地减少并逐渐停止了炮车的攻击。 于是,在这个时候,城上的宋兵弓弩手又开始进行密集的反击了。 西夏兵判断得没错,此时的城头,因为有了神臂弓上弦机的加持,延安城头的弓弩射击变得更加地密集而且持久。 相对于顺宁寨而言,吕惠卿在延安城内所集中的箭支数量多得根本就不用担心。 西夏士兵在箭雨的洗礼下纷纷地倒下,尤其是靠近城墙的许多人,他们的身体甚至会直接被箭矢洞穿,有的士兵居然能够被箭只直接钉在了地上,更多的人,在要害部位中箭后,直接倒在了填平的过河通道两边,他们尸体上所流出来的鲜血,直接染红了下面的护城河,而一层层堆积起来的尸体却在慢慢地填实着过河的通道,成为了后续更多士兵可以冲到城下的的垫脚之处。 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西夏的士兵依然是毫不停歇地奋勇向前,不断地以新的士兵代替前方倒下的战友。 而早就已经熟悉了这种攻城方式的军官们深信:只能够保持着这种连续攻击的节奏不去中断,只要自己的兵力足够支撑,他们最终就有可能冲上城头,获取到足够的战果与攻入城中的机会。而在此过程中,一旦中断,即意味着前面的所有攻击效果在这一时刻被清零。 之后的第二次或者是第二天,还得要用同样的伤亡与损失再来重复一遍。 面对不断靠上的云梯车,相对宽阔的延安城头则部署了更多更专业的防御工具: 有十几名宋兵操作着一辆撞车,用其头顶的撞杆猛烈撞击着刚靠上城头的云梯顶部,如果这架云梯车的打造不是太结实的话,往往十几下之后,便能让云梯的中间被折断,甚至还有可能一举撞翻云梯车,从而让这架车上的人尽数翻倒在地。 城下的西夏兵,则以不断地加固云梯车的底部、更多靠上城墙的云梯车的数量来对抗。 西夏兵还有那种善于攀爬的步跋子,他们会选择将云梯车抵在并不到达到城墙顶端的方式,来应对撞车的破坏,然后便由这些步跋子背负着飞梯,对最后一段的距离进行爬城而上。 对此,宋兵则使用同样灵活顶动的抵篙叉杆来对付,这种防御工具两三人即可操作,一旦发现有飞梯搭墙,立即用叉竿前往对其推倒,如果遇上推不动时,便用叉竿探出向下顺梯用力推剁,利用竿前的横刃可以直接削断攀爬中的敌兵手臂,对其进行杀伤。 在城门附近,由于进行攻击的西夏兵聚集得非常密集,于是自城楼上方,还会有绞车拖动的夜叉擂,将沉重且布满尖锐铁刺的巨型擂木从城头向底下的西夏士兵抛落,每一次的落地都将会收割掉十几条生命,之后血淋淋的巨型擂木会被两端的铁索拉回城头,再来准备进行下一次的攻击。 而绝对凶悍的西夏士兵,则会抓住这种复杂而缓慢的操作间隙,再一度向城头发起密集的进攻与突破。 在这相对枯燥且传统的攻城节奏中,已经站在战场中军望车上的嵬名阿埋渐渐感受到了吕惠卿的实力了。 所谓的名将,往往不会在意于局部交战与伤亡的细节,他只会对于全局的资源、力量与措施进行冷静地调度与分配。而在这过程中所发生的敌我双方的死伤惨状,并不能给他们产生任何影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们在纸面上进行推演评估的一个个冷酷的数字。 应该说,吕惠卿对于守城的准备工作是极其扎实与成功的。 虽然此时,已经开始有西夏士兵偶尔攻上了城头,但是无论是在此之前所花费的时间,还是为此付出的牺牲人数,都远远地超过了嵬名阿埋的预计。 若不是此次出征带来的兵员充足,他都不知自己能否最终坚持到这场攻城战的最后阶段。 不过,士兵能够攻上城头,即意味着西夏军队开始能够与宋兵进行面对面地对战搏斗,而这一点,相对于在城下的被箭雨洗礼,则是越有利于体现出西夏士兵的强项。 “让投入更多披甲的擒生军上去!” 在最早的一批身手灵活的步跋子攻上城头之后,虽然他们很快就会被身披重甲的宋兵围攻并斩杀于城下,无法持续巩固自己攻上城头的优势,但是他们的价值还是十分明显的,通过一段时间的争取,从而让而随后投入的擒生军,迅速以同样的装甲防护登上了城头,开始与重甲宋兵缠斗在了一起。 因为都披有重甲,双方的刀剑都极难伤害到对方,从而只能以相对沉重的锤锏棍斧之类的钝器进行拼命地砸击,才能打击到对手。这样一来,无论对于哪一方士兵的体力消耗都极大。一旦哪一方来不及调换足够的生力军,那么伤亡便会快速出现。 好在,守城的一方终究是占据着最大的主动的,在吕惠卿的调度安排下,每一面的城墙下方都站着充足的重甲预备队,一旦击溃了眼前的一波攻击之后,立刻就轮换上休息充足的新的重甲禁军,原先疲惫的士兵则快速回到城下休息。 于是,双方的伤亡数字则越来越集中在了西夏军这一边。 西夏的擒生军虽然勇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登到城头的人数正在逐渐下降,而前面登上去的勇士也逐渐地被耗尽体力,愈发无法抵挡宋军的反扑。 嵬名阿埋看似冷静的脸庞底下,也在迅速地计算着自己族兵与其它族兵的消耗对比情况,这一阶段损失的都将是各自的精锐力量。万一自己的实力大损,即使是取得了这次战役的胜利,等回到兴庆府之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其它势力的替代。 而在其后面的小梁太后则没有他那么多的想法,眼前的这场战役无论打得多么地惨烈,都不会让她的眉头稍稍皱起一些: 能打残打败宋军,这就是她小梁太后的赫赫武功威名;如果不能取胜,死伤的也都将是她本身就得要顾忌三分的党项各大贵族的势力,回去之后,他们则是更不敢再对她示威。 至于宋军会不会反攻,她则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她还有后着,在这次出兵之前,她已经遣使去联系了大辽,声称这一次她是代替大辽国来教训一下不知好歹的南朝小弟,一旦有所斩获,她还将会向大辽国敬献战利品的收获。 所以,万一她这里有点什么扛不住的事,还有北方的宗主会帮她来出头。 最终,激战了一天的延安城外,在城头宋兵的顽强防守下,西夏士兵不得不开始撤退。 城头发射的箭矢执着地追击着退兵的路线,鲜血染红了城墙,战死者的尸体到处堆积在了那里。 回到巨大中军营帐之中,十三岁的李乾顺正坐当中,身旁是整张座位都比他高出许多的太后位置,坐着的是他刚从战场回来的母亲小梁太后。在这场浩大的战争过程中,不仅他无法参与之前的谋划、之后的准备以及最终的发动,就连他提出想与母亲一同在战场后面掠阵观摩的要求,都被母亲毫无商量余地地一口拒绝。 今天的战事不算太顺利,但也不算太糟糕,李乾顺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自幼便受其压迫而习惯性紧张的情绪便稍稍地缓和了一些。 但是,这份缓和很快随着一名慌忙进来报信的士兵而搅散了。 “报,西线贝中撒辰昨夜撤退时遭到顺宁寨宋军突袭,损失一万八千人,余者已至距离金明寨五十里处临时扎营,并向太后请罪。” “什么?!贝中撒辰他丢了营寨,又损失了近两万人?!他还有脸过来么?”小梁太后的声音变得异常地尖锐。 西线的这一安排是她在战前自以为最得意的一着妙手,给了贝中撒辰分兵五万,让他先是佯攻顺宁寨,待得把保安军的兵力统统拖住之后,再悄悄地撤出主力,迅速至延安城下与她合兵一处,一举攻下延安府,然后再从延安大道去回师平定保安军。接下来,鄜州以及后面的秦凤府的大门就会完全地对她打开了。 可是,眼下这贝中撒辰不可思议的失败,令她之前在这一条线上的所有安排都成了一通笑话。甚至今天在阵地上,就已经有老臣旧将在私底下议论,延安城这几日进攻得不顺,就是因为之前莫名其妙地在西线分兵过多所致。 “败阵之军,开到延安城下也是影响士气。”小梁太后忍住了所有的怒气,作出了一个决定,“那金明寨不是在后面没拔掉吗?给贝中撒辰他一个机会,让他带军把金明寨给打下来,省得让我回头再费一番手脚!” 同时,也急令东线的妹勒都逋三万人,快速向延安城靠拢。 应该说,这一安排是妥当的。 贝中撒辰在前天傍晚安排动身之前,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谁知顺利转移了一整夜,却在凌晨时分遭袭遇乱,不仅得知丢失了顺宁寨前的营地,就连原本顺利进军的大部分也在黑暗中被相互踩踏以及逃亡损失了一万人以上。 此时贝中撒辰的部队士气无比低落,让他们直接来到延安城前线,小梁太后除非是疯了,同时也正是验证了一些不服的老臣们对这一安排的错误指责。 而到目前为止,贝中撒辰至少还有三万以上的兵力,去围攻一个两千余人的金明寨,还算是可以拿下的目标。 贝中撒辰要是能够拿下金明寨,一则是的确帮了小梁太后清除了后方的一个隐患,为她向西分兵添注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同时也可以帮且贝中撒辰借此在进入延安的战斗前,可以能够恢复一点点的士气。 “贝中撒辰要是这个机会都把握不住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再到本宫面前来了,本宫也不想知道他之前的仗是如何败成这样的!” 坐在一旁的李乾顺虽然面无表情,按理说,自己的军队打了败仗,他应该沮丧,但不知为何,对于母后的亲信的这场大败,他却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兴与舒心。 第197章 将计就计 顺宁寨北的敌军一扫而空,刘延庆便于第一时间写就了捷报,交秦刚阅看同意后,火速报往永兴军路与秦凤路。而他们所在的鄜延路经略安抚司,因为所在地延安府此时已经被小梁太后的大军围困,只能先压在手里,事后再补报了。 顺宁寨的前线战事解除,他也得以带上此战的大批战利品——主要是战俘,跟随着秦刚一起回到了保安城,并直接忙着与胡掌柜去销账算钱了。 此役,秦刚强令李纲留在了保安城,一则李夔有托,二则李纲年龄不够,秦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随他去顺宁寨历险。看着他一脸遗憾的样子,秦刚笑道:“伯纪可是遗憾未在此战中立功啊?” 李纲却正色道:“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无所学之长,何敢贪功求劳。学生只是未能亲眼目睹秦知军神机妙计、一战败敌之盛况,此乃人生之大憾!” “哈哈!”秦刚大笑道,“伯纪贤弟为人实诚,少有虚言,这等赞誉我且收下了。” 那头,胡衍与刘延庆就俘虏的折算价有了一些争执。胡衍坚称商品都是要随行就市的,眼下边境开战,俘虏增多,其它边寨也多有收获向他提供,更何况这刘延庆此次一口气抓了千余人,这价格自然要往下压了不少。 当然对于刘延庆来说,过去这些俘虏基本没啥用,只有少数头领可以送去京城献俘求功,其余要么收着供应他们吃喝,要么也就只能放了了事,都算是赔钱货,哪里能像今天这样还能变成现钱。他的争吵也是想尽量多要点钱,最后也就同意了胡衍提出的价格。 这些俘虏算下来的钱,除去抵销了先前开战前记账的五百套环锁甲之外,刘延庆又一口气订购了三百套。另外,关于神火油的惊人功效,无论是守城还是进攻,都十分神奇,余下的钱,他一分都没要,尽数订成了神火油。 “刘巡检,在下这里又新出了一款新武器:神火枪。”胡衍趁势又给刘延庆展示了器作院里的最新研制成果。 它是针对过去猛火油柜的笨重、易堵的缺点进行的改进。 首先进行了小型化,成为了可以单兵携带操作的一种武器,原先笨重的大油柜,现在改成了一只可装十斤左右的储油皮囊,然后通过皮管连接着改良后的唧筒,同样再一根皮管连接着一柄打制精巧的铜制长管,这铜管头部有一灯芯装置,只要提前点燃灯芯,然后再压动唧筒那边的压杆,皮囊里的神火油就会被压缩后,再通过这根长长的铜管向前喷出极细的油雾,这油雾一经点燃后的灯芯之火,便就成了一道恐怖的火龙。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因为皮囊里储存的是提炼后的神火油,所以铜管喷口可以做得很细,喷出来的神火油既节省又可喷射得极远,但是火焰的威力却并未减弱。 首批试制出的神火枪不多,已经全部装备给了秦刚的亲卫营,刘延庆如果想要的话,可以订购后面的量产产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刘延庆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东西,立即拿出了打扫营寨的原本计划自己留着的压箱底收获与他进行交易。 李纲在一边看着胡衍与刘延庆谈着钱多钱少的生意,觉得颇为怪异,他总是觉得在面对着生死存亡的西线与西夏之间的战争防御备战大事,防守城寨的大将,却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竟是难以理解。 秦刚则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启发式地对他说:“战争是全方位的,一个合格的将军,既要懂军事,还要懂经济,既会打仗,也要会做生意,缺了哪一处都不行啊!” “这做生意与打仗有什么样的关系?学生不是太懂,请知军指教!”李纲却是硬顶着发问。 “打仗是拿自己人的性命在前线比拼,人的性命不同于其它,没有了就没有了,所以,如果能够以军需的消耗来替换人命的损失,你换不换?” “当然换!” “好的,那么军需就意味着要花钱,我们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于后方的补给上面,所以就需要尽一切可能加强自己的军需。所以刘将军就花被动为主动,他主动地在战斗之前,用更多的钱去准备更多的军需,从而确保自己在战斗中的人命损失最少!” “……”李纲一时无语,并被秦刚的这一番匪夷所思的话语带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与秦刚一同从顺宁寨回来的秦婉,将一些受了较重伤的伤兵,接回了相对更加后方一点的保安城中,而且勿需秦刚吩咐,就已经将顺宁寨伤患营里的所有条例与规范,在保安军这里的伤患营中进行落实。 营中原有的医官,知道她是知军身边的人,而且看到从顺宁寨过来的这些伤兵的护理与恢复效果,更是十分地惊异,自然对于这些出自知军大人之口的条例没有半个不字,俱都认真地遵守下去。 两天后,保安军突然接到了金明寨送出来的求援信。 原来,金明寨在坚壁清野地目送小梁太后的浩瀚大军走过去没多久,就突然被贝中撒辰带来的近三万兵马团团地围住,随后不久,便开始遭遇了这支部队的猛烈进攻。 趁着贝中的部队在最初合围时还有一些疏漏,金明寨趁夜派出了求援使者,对外四处寻找援军。 “秦知军,此事有诈!”刘延庆急急赶来说道,“这金明寨周围一马平川,三万的西夏兵马足以将它围得水泄不通,所以,这求援之人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地冲出来的呢?” 刘延庆对鄜延一带的各处地形都十分熟悉,而且经他这么一问,那个送求援信的使者似乎也有所记忆,他便实在地说道:记得他从寨子里冲出来的时候,只顾快速向外驾马奔跑,一路上有点奇怪的是,一直都有追赶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什么追赶得很近的人。 刘延庆道:“这就对了。离金明寨最近的是延安府,但延安城下被围的西夏军队更多,所以这金明寨要想求援军,最有可能的就只有保安军。这贝中撒辰是在秦知军你的手上吃了大亏,可是梁摇婆又不可能让他回头找你报仇。正好他在攻打金明寨,他这就是有意放出求援的使者,目的就是想等着你派出援军过去,他这便就是典型的围城打援!” 这使者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可是他的根本任务却是要为自己寨里求来援军,所以他把关切的眼光投向了秦刚。 秦刚却对他说:“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等我们商议定了再说。” 使者无奈,只能先行下去。 秦刚便对刘延庆道:“贝中撒辰这老贼想借金明寨骗我过去这是显然的。但是我去不去,却不会因为他的安排而改变。” 刘延庆以及跟在一旁的李纲都大惊道:“知军何苦?明知是计还要去?” “不知其计而去才是中计!明知是计却仍然要去,此便为‘将计就计’!”秦刚点出其中的关键,又说,“只是,现在过去的时机还未到,我在等赵将军的消息。” 刘延庆这次过来,原本也是想找时间向秦刚问起数日之前派赵驷与刘永隆放出去的一支奇兵的进展,此时被其突然提起,顿时有所领悟。 “想那贝中老贼,既然如此惦记于我,这两日,不妨保安内外多作些调动军马的准备动作。先给他一个我要出兵的念想。”秦刚笑着安排道。 哪知,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到金明寨的使者再来催促,秦刚正在与刘延庆商量如何动作以迷惑西夏的探子时,赵驷派送消息的人却回来了。 秦刚拆开信件,根本就不看正面的字迹——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废话,而是将信纸在烛火上轻轻烤热,便从背面显示出了用米汤另写的真实信息——这是他与赵驷约定的传递保密信息的手段,在此时几乎无人知道破解。 一个月前,刘延庆的化妆探子就先后在宥州、龙州等地发现了几处西夏人新修的秘密粮仓,并以此判定对方会从鄜延路进攻。而这几处一直没有动它,就是希望能够留到开战之后,再给西夏人以一次致命打击。 尤其在得知西夏人竟然纠集了五十万大军之后,秦刚便知道,从正面击败对方的可能性极低。于是那天在顺宁寨部署防御时,就以此说服了刘延庆,由赵驷、刘永隆以一人三骑的配置,出动了他们手头最大的一支机动力量,直插敌后。 给赵驷他们安排的任务:一是先行突袭摧毁这几处已经定位好的秘密粮仓,二是保持着高度的机动性,在西夏大军的后方游走,并伺机重点消灭、破坏其后勤所障设施。待其大军军心不稳被迫退兵之际,再施行两头夹击的总战略。 这个计划,听得十分宏伟,细想一下却发现,这是要以二千轻骑,四千守军,来谋化对于西夏五十万大军的反攻之策,最终也算是秦刚的雄辩能力,以及刘延庆内心同样躁动不甘的雄心,才让这四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于去执行如此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所幸,计划的第一步,顺宁寨完美地防守住了,并且还击破了敌军的营寨; 第二步,赵驷带领的轻骑凭借地形熟识,从已成功地从山间绕行至预计地点,为防消息走漏,偶尔经过的山间几个小部落都被他们顺手无情地屠灭。 “从信中的时间来算,明天起,赵将军与刘指挥使就会开始依次袭击西夏人预设的各处秘密粮仓以及军需补充点,同时会以极高的机动性快速攻击沿途州县。而他们的这个消息一旦传到延安城下的西夏大军,必然会导致他们军心动摇,不日就会退兵。只是这其中的时间……大约需要五天。也就是说,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六天的时间。”刘延庆已经按照原计划开始分析时间节点了。 “六天的时间。”秦刚也在盘算着,“在这六天的时间里,第一,延安城绝对不能被西贼攻破;第二,最好我们还能多做一些准备,可以在他们回撤时再多扎根钉子。” “知军是想说在金明寨吗?”李纲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问道。 “正是!”秦刚赞同道,“金明寨非常适合来做第一颗钉子,它有两点好处,其一,金明寨与延安城极近,到时候可以与延安城的反攻形成合力;其二,现在金明寨前的敌军正盼望着我们向那里派出援军,所以我们为此做出的任何支援都不会被对方怀疑。” “秦知军的意思就是借贝中撒辰想引诱你的支援,而趁机派兵进入金明寨?”刘延庆已经猜到了秦刚的想法。 “正是!而且,只需要标识是我亲自带兵,那贝中老贼一定不会刻意阻挡,定然会放我等全部入寨。” “只是,知军此举,犹如羊入虎口……”刘延庆虽然也认同这个道理,但还是要劝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刚还是下定了决心,“我马上签发军情通报,刘巡检你可派人速去环庆路、泾原路等地通报,邀请他们尽快发兵,参与六天后的一同追击。否则到时候若是少了他们的功劳,莫怪本知军没有事先通知!” “属下遵命!” “秦知军……”李纲欲言又止。 “伯纪可多去器作院研习,更可帮我监督生产,把关质量。此番战役,新发明的军器功劳不小,此后的功效也必将更大!”秦刚知道他也是想一同前去,仍然是如此下令以制止。 既然贝中撒辰存心想把秦刚引入金明寨中,企图一举围歼,那秦刚索性也就大张旗鼓,调集了自已亲卫营所余的全部兵力,另外加上一千重甲禁军,尽数都是步兵,这些兵力在守城时最为有用,同时还带上了近期所产的全部神火油以及神火枪,一行一千多人、并同几十辆的大车,浩浩荡荡地向金明寨进发。 带路的求援使者有点诧异,问道:“我们不需要掩踪匿迹,悄悄出发,然后再寻找机会、设法冲入寨中么?” 秦刚哈哈大笑道:“没关系,我们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进发,贝中老贼会放我们进去的!” 果然,在他们顺着大道开始堂而皇之地迫近围困金明寨的西夏军营时,对方居然只是派出了几支游骑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骚扰,之后又非常随意地在前面放置了一些撞令郎部队,象征性地阻拦了几下,一被秦刚的弓弩手还击之后,也就立即慌不择路地散开了。 秦刚的部队向前突破得十分轻松,若是没有经验的将领,可能就会有一种错觉:如此渣滓的防御力量,只要等本大军进入寨中,岂不就可以更加轻松地将里面所有的人马都带着突围出来了吗? 但在实际上,凡是秦刚队伍迅速前行的后面,那些原本就是刻意让出来的通道,正在被慢慢聚拢而来的西夏士兵,一层一层地严密堵上。 远处接报后登上楼车的贝中撒辰,看着一批“秦”字大旗迅速地冲向金明寨前,其阴冷的脸庞才稍稍有所缓和:“传令下去,放这支援军进寨,今晚全军整备,明日起全力攻城!” 秦刚援军赶来的动静不小,金明寨的守将早已经发现,但是此时张舆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因为他在派出了几批的求援使者之后,才开始慢慢发现:目前围困着自己的西夏军队的攻打并不是十分出力,明显就是每天应付一下了事。 他自十六岁从军,也算是大大小小的各种仗打过,自然也就很快地明白了对方“围城打援”的真实目的。如果自己没有派人求援,自发赶来的援军无论是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那也无话可说。但是现在,求援的信息都是自己发出去的,也就是说,自己明明白白地成了帮助敌军完成引诱友军陷入包围之中阴谋的助手了。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想派人出去传递出现在的情况,希望援军不要轻易过来,却发现,现在已经再也派不出去人了。 于是,在寨内士兵欢呼雀跃,迅速将秦刚所率的一千余人援军放入寨中之后,张舆更是因为发现带领此部援军的居然会是保安知军秦刚本人而大惊失色。 “末将有罪!未能看破西贼‘围城打援’之计,擅发求援信息,累及秦知军带军身陷险境,罪该万死!”张舆待把秦刚迎至营中屏去余人后,竟然立刻下跪认罪。 秦刚连忙上前扶起张舆后说道:“张崇仪切莫自责,西贼的微末伎俩岂可骗过本知军之眼,这次本官亲入寨中,是想给张崇仪送一场大功劳来的!” 秦刚的这番话比什么劝勉都管用,张舆马上就站起身问道:“是怎样的大功劳?” “你过来听着……” 待得听完秦刚细细的讲述,张舆不由地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前的这个秦刚,在此之前,他只是听说保安军来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知军,好在又听说是章老经略所举荐,并得了皇上钦点,料想也会是个难得的少年天才。 而这次金明寨被困,延安府那边的援助已经不敢指望,原本派往保安军的使者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却不曾想,这位少年知军居然有胆略亲率援军,很令张舆高看不少。 要知道,他现在为鄜延路第四将,金明寨主将,也算是在边境之地从军士开始一步一个战功地走到了今天,其阶官崇仪使,为正七品正使中的第十五级,也算是鄜延路赫赫有名的名将之一了。 但是在听完秦刚对这次全路迎敌而拟出的破敌大略,他却着实地被震惊到了,愣了一会,才小心地问道:“秦知军的此番谋略,可否请示过吕经略?” “西贼来袭甚急,相关情报获得也才无几日,尚无机会向上请示。” “秦知军就不担心敌军兵盛,金明寨未必守得住这些时日吗?” “贝中老贼乃本知军手下败将,以他手底的那些残兵败将,就算张崇仪在此单独应付,他也几无胜算。本官来援,怕的只是过得几日,一旦这延安城下的西贼主力回师,金明寨还须在那时,要将西贼的步子再多拖上几日,那么这场反击战的结果才算是完美!” 张舆听得如此狂言,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心想年轻文官胆子大、有勇气固然不错,但是如果轻狂过头,也非是好事,与他相处,还须自己要更加小心一点。 秦刚看其反应,便知其不信,便道:“张崇仪多日守城,军士皆不易。明日守城,当由我保安援军先来应对一天。” 张舆也想用现实来教育一下眼前这个明显“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知军,于是假意推让了两次,便就应诺了此事。 次日一早,秦刚命令此次前来增援的亲卫营与重甲禁军集体整队,这些士兵中的主力,大多都是经历过了顺宁寨的防御与反击战,一个个十分地精神抖擞。 秦刚站在他们的面前,非常简洁地说道:“城外的军队,是我们三天前的手下败将,我需要你们今天在城头,向所有人证明,他们将在这里再尝败绩!上城!” “上城迎敌!” 秦刚的手下分兵四路,迅速接管了四处城墙防务,并在城头飘起了秦字大旗。 当然,张舆心里非常地没谱,在表面上将四处的城墙防务都顺利交接完之后,还令心腹吩咐各处守兵切勿卸甲,而是均守在各处城墙的下方,加强戒备待命,以防这些援军不靠谱,随时准备上城接应换防。 秦刚与张舆则站在了与贝中撒辰中军相对的北城墙,从这里的城墙上看过去,西夏兵将大约一半左右的兵力都排列部署在了这一面方向,也应该是贝中撒辰希望能够实现快速突破的主进攻方向。 站在这个位置看到的西夏军队,还算得上的军容整齐,似乎已经没有了那里夜晚在山道上狂奔逃命的惨状。 “呜——”西夏兵的号角吹起,北城墙的进攻开始了。 第198章 死战金明 应该说,吕惠卿还是有点实干精神的,他让器作院按图纸复制生产出来的上弦机,不仅质量都还不错,而且还能在大战爆发之前,至少也给北部临近边境的各处县寨都配足了所需之量,其中自然也是包括了金明寨。 而且昨晚秦刚跟着张舆看了一圈,寨中的粮草与箭支储备,比起顺宁寨只多不少。并且金明寨是完全的军寨,寨中除了士兵及部分家属之外,几乎没有平民,这也会大大减轻守城时的内部物资消耗。 此时,城头负责防守的都已经换上了秦刚带来的士兵,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经历过顺宁寨的防卫战,对于接下来他们将要采用战术战法都十分地熟悉且自信。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七十步…… 西夏士兵在踩着战鼓声声的步伐,努力地推着云梯车与防护自己的驴车而向城墙前进时,突然发现头顶上不再有前几天迫不及待的弓箭射击,但是如今城头莫名的沉寂,开始让有些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几天在顺宁寨下的可怕经历,甚至开始还有军官反复地询问周围的人:“使劲闻闻啊,看看有没有那种奇怪的味道!” 而与秦刚站在一起的张舆,已经先后四五次地打消了自己想要催促或指点他赶紧行动的念头。说不出为什么,有时话都到嘴边了,但是一看见秦刚那张虽然十分年轻、但却有股莫名的自信的脸庞时,他也就很自然地闭起了嘴唇。 西夏兵的炮车已经开始将石弹抛射到城墙上了,而正因为秦刚的手下选择在这段时间里不响应、不露头,而让这轮攻击显得格外地苍白无力。 心中总是有点忌惮之心的西夏兵索性不再去费力地折腾那种没啥太大攻击效果的炮车,在军官的催促下,开始一齐发力呐喊向城头奔去。 他们终于已经进入到了五十步的距离范围,这是足够神臂弓破甲的距离。 随着开动运转的上弦机,城头三十人一组、三组轮换,极具规律地起身、瞄准、射击,然后回头去上弦机处更换上好弦的新弩弓,而后面的一组则毫无缝隙地跟上。 此时,城下的西夏兵则真正感受到了在顺宁寨的那股弓弩杀气,突如其来的箭雨在一瞬间出现,而走到这个距离的西夏兵开始悲哀地发现,他们现在恰恰处于一个最无力、也最危险的地段,前后都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物体,而如此近的距离上,即使是自己身上所披的铁甲,也无法阻挡尖啸而至的弩箭穿透而过,更不要说是大量只是皮甲、甚至无甲的撞令郎们。 虽然今天的攻城过程中,城头发起的攻击来得时间最晚,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内,对于城下进攻队伍的收割效率却是比以往高出了一倍以上,以至于在后面掠阵的西夏军官们,在恍惚中感觉,似乎自己只是驱使了一批尸体走到了城下,再统一地扑倒在地上结束。 不断的擂鼓声中,西夏军队的步伐一旦开始,便不会结束,倒下去的人虽然多,但随即跟上去的人则更多。 在多花了几乎比往日多上一倍的时间之后,终于有三四辆的云梯车靠上了城墙,但是竟然停了那么几息的时间,没有人敢立即开始往上攀登。 在云梯下方军官的大声喝斥之下,开始有了畏畏缩缩的几个攀爬人员。因为经历了前面的箭雨之后,大多数的士兵都已经肯定,今天在城头上守着的,已经是顺宁寨时他们所经历的那场恶梦,所以,在他们胆战心惊地往上爬时,也在不断地探头观察,担心着随时可能会出现那种用木勺往下面浇洒神秘水油的人。 当然,在爬了一半的距离之后还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出现之后,云梯上的西夏士兵们开始有点庆幸了,也许,在这金明寨中的宋兵并没有掌握那种可怕的水油?又也许,我们这次的攀爬速度已经快得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准备? 当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之后,他们才发现,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地可笑,战场上的这种侥幸又是多么地不靠谱: 眼看着距离城墙已经不远,几乎再快速爬上几下就可以翻越而上的时候,城头的城垛之处只是出现了三个手持奇怪的长铜杆之人,这些铜杆的头部还跳动着一丛在白天看得并不清楚的火头时,已经爬在云梯最上面的士兵开始有了莫名的恐惧,甚至有两个人直接选择了放弃而转身便跳下去。 一瞬间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将充分证明第一时间选择纵身跳下去的两个人的明智选择: 伸出来的铜杆头部突然就喷出一条从未见过的火光,由上而下,宛如一条凶恶无情的恶龙一般,转瞬就笼罩住了云梯的大部分,而在此时,无论是在云梯上部的西夏兵,还是地上正在准备登梯的士兵,一旦被火龙所舔上,便立即成为了它们新的载体与传播者,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现在开始果断地从半空中跳下去的士兵,已经无法再拒绝掉自己身上所引发的大火,而陷入了无比恐慌与惊惧的他们,迅速地成为了这种恐怖烈火的传播者,从云梯上带到了云梯下,从云梯下又一下子带到了所有聚集在城墙下方的所有士兵中。 而其实此时的城头,不过只是三柄神火枪的第一次露面,而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次喷射,就已经完全镇住了场面,三支神火枪的首轮发射,基本上封住了此时刚刚能够靠上城墙的云梯车。而在一开始就有点不太放心的喷火兵,又对着每一处梯身再多喷了三四下,以确保火焰能够完整地将其包裹住,并再也无法让任何一个勇士可以沿着这种烈火笼罩的火梯之中继续向上攀爬。 无论是城墙下的待攻士兵,还是远处指挥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都已经惊讶地傻住了? 这种能够喷吐火龙的铜杆头到底是何神物? 就在大家的震惊之中,火龙席卷于云梯,开始熊熊地燃烧着,而对此束手无策的西夏士兵,除了四处躲散、一旦身上着火之后,除了满地地打滚之外,唯有带着无法熄灭的大火,挣扎着跳入到并不很浅护城河的河水里,而在这种情况下,另行淹死的人数也在不断地增加着。 所有人都开始无力顾及的那些云梯,便在城墙下面慢慢地全部燃起、最终而开始烧断并直到完全烧毁成可怜的残骸。 而完成了自己任务的喷火兵非常从容地退开并离开城墙垛,而先前的弓弩手则继续上前。 不过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进行原先那样的密集齐射,都是从队伍中精选出来的神射手们,开始从城墙头上小心地探身出去,对准着城下的西夏士兵进行精准地点射猎杀。 “铮!铮!铮!”此时射出的弩箭并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密集,但是这时几乎每一支弓箭的射出,都能准确无误地射倒一名西夏的士兵。 “哗!”前面的西夏士兵的心态终于崩了,登不上墙,又只能无奈地待在城墙下被其精准射杀,这种绝无胜算的进攻,使得他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回奔跑。 “站住!不准后退!不准逃跑!”西夏军的督阵部队大声地喝斥并警告着,当发觉这种口头警告根本没有效果时,便开始对准回撤的西夏士兵进行无情地射击。在遭遇到自己人更加猛烈射击后的西夏士兵无奈只能重新调头再度冲向城墙时,城墙上方开始恢复了最开始的大面积箭雨的覆盖。实在顶不住的西夏兵这次连城墙底下都没法跑到,于是再回头逃跑。 于是,城墙正下方的一片地方,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两边箭只的共同绞杀现象,而一直到了这批撞令郎完全地倒在了这片战场区域之内。 张舆看呆了,到了此时,他开始相信这贝中撒辰是这秦知军手下败将的说法了。当然,他更关心的是那种被他们称之为“神火枪”的武器,从他的角度看去,能够清晰地看清楚这种武器的后半段还有着皮囊、唧筒等几个组成部分。 稍后,其他几处城墙的战报传来,大抵相似:西夏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云梯车彻底失去了效果,唯一还可以创造战果的,也就只有他们匆忙打制的、用用就会逐渐损坏的炮车,但是这种炮车的准确度实在不敢恭维,又何况是随时可以借助于城墙墙垛、巨木盾牌以及其它各种器械防护的宋兵呢? 贝中撒辰这时开始隐约地意识到,把秦刚所率领的保安援军放进金明寨中,可能是他这次所犯的最大错误。 而在此之前,他甚至都已经给小梁太后那里送去了报喜的战报,声称自己已经将保安知军派来的援军骗入寨中,今天一役就能全寨攻下,以洗前耻。 而现在的战况,他将作何解释呢? 随着这一批的攻城士兵的尽数死亡,寨墙之前的阵地开始安静了下来。而燃烧了多时的云梯车也终于支撑不住原来的架构,带着不减弱的火头“咔嚓”一下子坍塌下来。 张舆已经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能以满腹的钦佩化为对秦刚的大拜之礼,道:“秦知军用兵如神,此等守城之具、守法之法,无一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对守城的关键之点更是掌握得精准无比,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刚摆摆手道:“诶!本官也是剑出偏锋,想那西贼诡计多端、又极其悍勇,这守城之策,当不得一点马虎,接下来还需张崇仪与我同心协力,方可大败此敌。” 结果,眼前战场平息了一段时间之后,西夏士兵再次发起了攻击,而且这次,发现他们明显推上来的各式车具更多了一些,而且许多士兵在推进到可以向城墙上方进行弓箭攻击的位置后,就放弃了继续攀城,而是借助于驴车、望楼车等装备,在城墙下方筑起一道相对可靠的防御阵地,开始与城上进行弓箭对攻。 虽然说城上城下的弓箭对战中,绝大多数死伤的都是城下士兵,但是毕竟不比原先几乎是一边倒地对下屠杀,慢慢地已经开始给城头上的士兵带来了一定的伤害。 这时,张舆开始主动带着城下原先休息的守军登上城头进行增援,他大声喊道:“另外三面城墙已经先后停止了攻击,西贼这是孤注一掷,要用全部兵力进攻北门了!” 果然,北城门外的西夏士兵越来越多,甚至随后还把那里的大量器械尽数向这里推进,虽然在神臂弓与神火枪的配合之下,西夏士兵抛下来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以及器械的残骸堆在了城下,还是无法踏上城墙一步。 但是,此时的秦刚看着城墙下方的形势,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金明寨的寨墙虽然改成了砖石水泥结构,但是总体高度却是不如顺宁寨,这就产生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目前烧毁、垮塌在北城墙下的各类器具再加上死在那里的西夏士兵的尸体,已经逐渐垒起了一人多高的高度。 难道,贝中撒辰的身边有人出了这样一条恶毒却又极其管用的计策吗? 秦刚立即向张舆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而另外三面城墙的攻击停止,也是的确佐证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果然,从下午开始的进攻中,几乎每一个冲过来的士兵都随身背了一包黄土,到了城下,不管任何事情,先把黄土丢下,而那些原本用来掩护进攻士兵的驴车,此时也会在里面装上了大量的土袋,一旦到了城墙下方,就开始一包一包地向外丢出来。 至此,秦刚与张舆在城头已经完全确定:西夏兵开始非常明确地实施积土攻城法了。 积土攻城法,顾名思义,就是堆积泥土,慢慢在城下堆出一个平缓的斜坡,然后自己的骑兵就可以直接冲上城墙了,这种攻城法需要两个前提条件:第一,城墙不高,第二,已方人数众多。而恰恰现在的金明寨前,这两个条件都满足。 到第一天晚上结束所有的进攻之时,北城墙前已经有两处最高的地方,已经堆起到了城墙的一半高度。 不过到了夜里,秦刚悄悄派了几十名士兵垂绳下到城墙外,先是将西夏兵运来的袋土奋力铲挖掉一部分,又将死尸身上的兵器铁甲类不可燃烧的东西搜罗吊上城墙,最后便在那些木质器械以及死尸身上喷洒神火油后,财撤回到城头后,扔了一只火把下去。 大火燃烧到第二天凌晨,高度至少下去了一大半。 第二天,随着贝中撒辰派出了更多的擒生军主力,其中还有许多人身披及手绑湿布,冒着云梯上的火焰,竟也能偶尔地突破跳上城头,反反复复地被城头上的披甲禁军打退。 这一天晚,城墙下的堆积的高度又过了一半了。 而在夜里,金明寨守军在城墙下的清理工作无法像第一天夜里那么顺利了,西夏军也乘黑在附近埋伏了弓弩手,对城下清理的宋军进行了反复地骚扰与攻击。 虽然最终还是能清理掉了一定高度,但终究还是要比第一天堆得高了一些。 秦刚反复评估了一下情况,安慰张舆道:“放心,就算是他们把坡堆平城头又如何?不就只是相当于有了几架烧不垮的云梯车罢了!这两日,从你军中挑选善战之士,随我的亲兵一起学习鸳鸯小阵,让他们上来多少人,便打退他多少人!” 张舆其实在这两日已经发现,凡是攻上城头的西夏士兵,遭遇秦刚的亲兵,往往都毫无胜算。他也算是一个心细之人,仔细观察后便发现,秦刚的亲兵绝不会单独面对敌人,都是至少三人一组同进同退,而对面的西夏单兵则根本就无力应付他们相互配合的攻守之术,往往三两下之后即被其砍翻击倒。 而他手下的禁军,在秦刚安排人进行一番指点与学习之后,很快就领悟并掌握到了这里的诀窍,迅速在城头普及开来。 第三日的傍晚前,城墙外的坡度已经接近城墙垛,一些强悍的擒生军甚至可以凭借单人扛的飞梯迅速翻上城头。 只是此时的城头禁军已非往日之兵,原本的步战就是宋兵的强项,更加上现学现用的小阵配合,凡是攻上城墙的西夏士兵,都无一例外地被一一击杀或击退。 而且这次西夏人所堆积起的坡道并非完全由积土构成,基本没有办法跑上骑兵,还只能是由步兵冲上来,所以威胁并不是太大。 一时间,北城墙处,城上杀声震天,城下血流成河。 西夏人多狡诈,虽然眼下的形势明显看得出他们是集中兵力全力攻打北城,但张舆对其它三处城门的防守仍然不敢放松,每处都只抽调了一半的人手来支援。 第四日晚,西夏兵无奈退去。 至此,金明寨禁军伤亡过半,保安军过来的一千重甲禁军,伤亡三百,秦刚的亲卫营,此时已战亡七人,受伤失去战斗力的三十几人。 当然,他们让西夏兵付出的代价则更大,估计贝中撒辰此时手里可调度的兵力不过超过一万人了。 秦刚与张舆站在城头,张舆的身上的盔甲早已遍布了鲜血与各式砍砸痕迹——在下午最激烈的时刻,他也好几次地冲到了城头防御第一线,迅速解决了好几个差点被突破的防线。 “张崇仪觉得,西夏兵今晚有可能趁夜偷袭吗?”秦刚突然问道。 张舆愣了一下道:“都打成这样了,他们还有能力偷袭?” “好!张崇仪是久战老将,尚且如此认可,那么是否可以说,对方现在也不太相信我们还有能力趁夜偷袭?”秦刚推理说。 “应该是吧?这……”张舆突然一个激灵,“秦知军你不会是想要在今夜去偷营吧?” “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既然彼此都想不到,那就说明这是最好的出手机会。”秦刚边说边拍拍身上的盔甲道:“也披了这么几天的甲,我和我的近卫队也该行动行动了!” 张舆立刻出言相劝,既说西贼眼下实力尚存,贸然行动会十分危险;又说守寨之大事,还需知军在此主持大局。 秦刚则正色道:“记得本官最早与将军说过,金明寨一战,眼前这支敌军不足为患,明天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只是,一两天后,一旦其粮草被焚、后方遭袭的消息传来。延安城下的西贼大军回撤至此,以金明寨残存之力,能扛得住几个回合?所以,本官已经下定决心,今夜就将率奇兵袭之,以寻制胜之良机!” 张舆一时难以再语,秦刚又道:“张崇仪手下会有蕃将吧?寻几个懂得剃编党项头发的人过来帮忙吧!” 原来经历前面两次作战,有一队里的什长反馈装成西夏兵时仅仅是换了服装并不够,他们最突出的特征往往在于独特的发型。所以,这次秦刚索性要在这方面下点功夫。 一开始,他的近卫兵们对于剃发一事还有些抵触,秦刚也不言语,自己带头先剃了,于是其他人再无犹豫,纷纷剃成了党项族的那种发型,再换上前几日搜集来的对方军服,众人的眼前,迅速出现了一支二十几人的西夏小部队。 若非是亲眼看着他们易服改装,战场上相见,绝对只能看成是对方的士兵。 “张崇仪,为防止战场上相见时误伤,我们右肩上都会多系一条白布为记号!”秦刚不忘作好这样的预先安排,更是令张舆当下心服,“留守金明寨之保安军,由林剑接替我指挥,并统一听从崇仪使的调度!” “秦知军保重,如无良机可乘,切切全身而还!”张舆不忘再作劝说一句。 秦刚带领易装之后的近卫队,选择了当下动静最少的西寨门从城头吊下,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199章 擒贼擒王 说句实话,在张舆的面前,秦刚表现得极其自信且坚决,但是出了城之后的他,并没有对自己此次行动的成功性有多大的把握。 只是面对接下来一两天后预料之中的小梁太后主力回撤的现实,他必须要出去寻找一些机会。同时也因为这次不太会被对方预判到的夜袭,多多少少还会有点可以全身而退的保证。 眼下,一行人离开了西城门,便趁夜前往了对方部署最薄弱的西北一带。 选择这里,是因为之前对在城头防御中生擒的一个西夏军官的审讯中得知:由于贝中撒辰之前的作战不顺,负责西营的将领妹勒群利极为不满,常常不愿执行他的指令,并放言要自行攻击甚至是撤退。 秦刚一行来到连接西夏军西营与北营中军的大道路口,深夜时分,四下静寂无声,于是便选择在这里快速制作了一些拒马,假装设立起一个卡口,留了四人看守,其余的人都埋伏在了道路两边。 经过了令人难熬的大半个时辰之后,突然发现东北方向似乎出现了一点火光亮点快速向他们这里移来。一名近卫兵迅速伏地辨听后抬头汇报:“两匹马!” 秦刚一摆手,四名近卫兵立即点起火把,作出哨卡拦阻检查状。 没多一会儿,远处果然疾驰过来两名西夏骑兵,他们都知妹勒群利的脾气,这里基本进入了西营防区,所以对新出现这个哨卡也没怀疑,只是在拒马前减速并停住后,掏出了怀中的铜牌,大声嚷着一些党项语,应该是说有重要军情传递、要求立即让开之意。 拦路的近卫兵一点没有客气,两人上前拉住了马缰绳,另两人突然跳起,将马上两人强行拉下,转眼就制服之后,再一人拉到一边,让略懂党项语的近卫兵分别进行盘问。 此时这两人才知是被冒充的宋兵所抓,但是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其中一人身上的书面军令也已被搜出,只得尽数交待。 原来,贝中撒辰连攻数日,自己兵力大损,却依旧攻城无望,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采用属下有人的建议,急令西线的妹勒群利将剩下的所有兵力全部调集到北线,一则全力加强明天一早的强攻,二则放出西线缺口出现围三阙一的状况,也希望金明寨的宋军能够放弃防御从西边突围。 如此一来,虽然不能实现全歼守军以及活捉秦刚的最初目的,但是好歹能够实现拿下金明寨的最低要求,好向小梁太后交差。 秦刚查看了军令,果真是如此。 西夏虽然在几十年前自创了文字,但因其晦涩难懂难学,只是仅限于皇宫中用来记录书写一些官方的正式内容,而平时通讯及书信交流,仍然还是以使用汉字为主。 秦刚突然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据这两人交待,贝中撒辰担心妹勒群利不听召唤,让这两人随身带去的乌青色令牌乃是其军中最高规格的令牌。 而这令牌就相当于皇上给了你去监察江西赈灾的尚方宝剑,但是如果你要拿了它去惩制两浙的贪官,短时间里下面的人根本无法质疑,因为他们只能判断出这个信物的重要程度级别,而无法读到任何相关的具体任务信息。 因此,秦刚当机立断,直接下令处理了这两人,并安排会党项语的两人换上他们相对特别的军服打头阵,然后再对众人布置道:“有了这令牌,我们接下来稍稍再等过一点时间,就直奔北营贝中撒辰的中军大帐而去。但凡有守卫阻拦,你二人就亮出令牌,只要重复说‘紧急军情’四字,其它话都不须讲,问得多了直接用马鞭抽对方,后面的人尽数跟上。只要找到机会能够到贝中撒辰的中军帐前,分一半人随我一起进去,另一半人在帐外警戒。” 安排妥当之后,众人都再次检查了武器装备与衣着,休息够了时间,便由两人骑马在前,后面众人列队跟上。 一路过去,那块令牌要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好用得多,无论是接近北营的哨卡,还是进入北营营门,一句“紧急军情”便可畅通无阻。即使是在进入内营时,有卫兵对两人身后的这么多人有点疑虑时,被骑在最前头越来越自信的两人再次大声喝斥之下,也是乖乖地让开了道。 紧跟其后的秦刚心想:宋军之中类似的漏洞也是定然存在的。 进入内营,便发现贝中撒辰的中军大帐非常好辨认,正中最大最高的那顶便是,门口的数名卫兵正想上来阻挡并检查,却被翻身下马后高高举起的乌青色令牌所镇住,随即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靠上了两三人,刚发觉有点不对,却已经被人捂嘴放倒。 转眼之前,中军帐前的守卫都已经换上了秦刚带来的人,再看四下里,竟然寂静如常,无人感觉出了什么样的意外。 秦刚对至此的行动都很满意,作了个加强警戒的手势后,便带了一半人闪身进了军帐。 帐外自然还是出了一些声响,宽敞且华丽的军帐里,坐在正中大案之后独自喝茶的一名典型的党项贵族老者,正抬起略有不满的眼睛,却发现进来的数人竟然一个也不认识,立刻怒斥了一句党项话,应该是在问他们是什么人、怎敢闯入他的大帐之中! 帐内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只有几个侍从,也是同样的诧异反应,他们刚想有所动作,立刻被秦刚的手下两步上前干净利落地击倒在地并绑了起来。 此时,秦刚才稳稳地走到他的面前道:“贝中将军,初次见面,作个自我介绍,本官大宋承议郎、知保安军秦刚!” “秦刚!”西夏的贵族将领大多都是懂汉语的,贝中撒辰突见意外,又听得此名,差点没从座位上晃倒,不过他也算是军中宿将,见帐中形势完全不在自己一边,仍然镇定了下来道:“想不到阁下如此年少,又如此有胆,居然敢孤身直入我的军中!” “嗯,算不上孤身,还是带了一点人的。而且,我看你这里地方不小,足够我们可以多住几天。”秦刚大喇喇地在其对面坐了下来,带着调侃的语气戏问对方道:“贝中将军,现在后不后悔前几日把我骗至金明寨里面来了呢?” “不瞒阁下,在此之前,本将确实有想过。不过现在我们却能够在这里见面,倒也不算后悔了!说吧,你这次来是想干什么?”贝中撒辰却也极为平静地对话,同时也极想弄明白秦刚的目的与用意。 “我们有句古诗叫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秦刚装作很无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哼!我是一时不慎,被尔等趁空。不过阁下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家圣上与太后正带有五十万大军就在南处不远。他们但凡有所觉察,随意调遣一部过来,你也将会被压得粉身碎骨。所以,本将劝你还是早早投降为好。”贝中撒辰不愧为老将,在此情景下竟然能镇定地反过来劝降秦刚了。 “哼!谁说这句‘擒贼先擒王’里的‘王’是指将军你了?你们西夏大军里,能被本官看中的那个‘王’也只有你们太后吧!”秦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你,居然……我家太后她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手下更是良将如云,数十万大军,岂能容得你再敢造次?”只是,贝中撒辰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好一会儿秦刚此时的党项人发式,突然有所猜测地问道:“阁下说是要等太后过来,莫非是想着用这种方式前来投明?我确是看你这人年轻有为,也能算是个人物,其实大家都明白地说话,我与你是不打不相识,由我来替你保荐,便可在这大白高国封妻荫子,坐享一等一的荣华富贵,如何?” “哦?贝中将军觉得可以保荐我一个什么样官位啊?”秦刚故作感兴趣地问道。 “以阁下之才华能力,入我朝六部郎中,加封爵位都不是难事。”贝中观察着秦刚的表情,进而补充,“再看阁下时下的年龄,来日方长,前途更是无量。若再立下功劳,将来入主朝政、封王拜侯,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呢!” 秦刚嘲讽地说道:“当年张元这种落第举子,最后还能做个太师中书令,我可是大宋科举堂堂的一甲进士,做个郎中么?太低太低!” 就算是贝中撒辰刚才头脑一热,此时也是从中听出了他的讥笑之意,便知自己刚才只是想多了,于是就此闭嘴不再开口。 这中军大帐极大,后面还有几处套房,秦刚的手下已经第一时间迅速对四下的地方都进行了一轮的搜寻,先是解决了两名意图反抗的侍女,然后则拖曳出了一名二十多岁的党项女子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出来,原来正是这贝中撒辰的小妾以及其生的孩子。 “噫!实在没有想到贝中将军的家属也能一起同行,某可是这次来得匆忙,没有给他们带什么礼物呀!”秦刚看看贝中撒辰,说道,“将军可关照一下,若是她们能够配合不吵不闹的话,我自然不会对女人小孩用什么手段,但若是胡乱声张的话,可就要多吃点苦头了,厉害的话性命也是不敢担保了。” 贝中撒辰此时看到这两人后才有点慌张,他赶紧用党项语快速嘱咐了那女子好几句话,女子面露惊恐地连连点头,并拉紧了孩子在自己的身边。 秦刚点点头,便让手下把她们两人关回了原来的小帐之中看管了起来。 贝中撒辰此时才无奈地问道:“秦知军到底想要什么可以与我细讲,请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秦刚摇摇手道:“错错错!因为我们现在彼此都是战场上敌人,所以按你们夏人的规矩,她们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你的家人,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你本人也是。而我正是一个非常喜欢讲规矩的人,尤其是对手的规矩。” 贝中撒辰没有吭声,他在等着秦刚后面的一段话。 “不过,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的话,那我们就会是朋友,我们宋人会有一句非常有名的俗话,叫作:‘朋友妻,不可欺’,这更是我们宋人对待朋友的最优良传统,而我同样也是一个非常讲究传统的人。”秦刚笑着说,“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来了,贝中将军到底是想和我做敌人呢?还是做朋友呢?” 看到贝中撒辰明显有服软的迹象,秦刚也不再多废话,直接把眼下的形势分析给他听: “好了,我先告诉一下贝中将军,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赌定你们梁太会这一两天就会过来!首先,先透露给你听一个消息:你们大军在宥州、洪州还有石州那里的三处秘密粮仓,目前已经被我派出的军队全部摧毁!” 秦刚的这句话惊得贝中撒辰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本不应该相信,可是宥、洪、石这三州的秘密粮仓是他们此行的最大机密之一,秦刚竟然已经知晓,那么派兵去摧毁的消息理应也不太会有假。 “而且这两天起,还有会有一支我大宋的精锐骑兵开始四处奇袭夏州与银州一线,这两个消息差不多就在今明两天就能传到你们太后那里。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延安城下的大军能不退兵吗?” 贝中撒辰心里明白,大军断粮是极其可怕的,最好的措施就是在随军粮食还未耗尽之前,赶紧撤兵回境。 “只是,耗费了这么多的钱粮,折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最终丝毫没有所得,将军觉得,以太后的脾气,她会愿意由自己来承担这一责任吗?”秦刚开始引出自己想要说的观点。 贝中撒辰显然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犹自辩解:“无功而返,也不是因为我一人,延安城下的兵更多、将更强,不也是没能打下来吗?” “这就是我说的,你们的太后是愿意帮下面人承担责任吗?” 贝中撒辰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撤军的事情一旦发生,用来承担这场战争失利的最佳罪魁,就应该是他,谁叫他最先在顺宁寨那里实施的牵制策略未成,之后在这金明寨又久攻不下呢? “那阁下认为,此事何解为好?” “我当然觉得,这件事情的最大责任就是作出这次南征的决策就是根本错误的,承担责任的,应该是作出这种‘穷兵黩武’政策的人!” “可是,大白高国的朝堂里,并不是我说得了算啊!”贝中撒辰喃喃自语道。 “我给将军一条极保险的出路:这两日,后方消息一旦传来,梁太后闻讯之后,定然会气急败坏地来找你寻罪。在此情况下,我们只须低头服软认罪,以你们太后的脾气,定然就会直接入营,不太会有防备。然后,便可一举将其控制。” “不可不可!”贝中撒辰叫起来,“我这可是叛国!” “非也!将军此举反倒是忠君爱国!”秦刚却给他分析,“要知道,你们夏国的国主是李乾顺,而不是她梁氏,贝中将军可以提出‘清君侧、还君权’,对外宣布这梁氏是为国贼,无端兴兵惹祸,大家支持国主亲政。贝中将军便可拥有了大义在手,说不定还会拥有这反正之功,将会在朝堂上登上重位呢!”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贝中撒辰虽然没有直接反驳,却是完全意识到这里的风险之大、代价之大,“其间万一失败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将军什么都不做,这才是彻底完了呢!”秦刚断然说道,“你家太后并非善人,此战失利,她定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你的头上。撤职、入狱等事都是轻的,难保她不过动心一举将你所有的亲随力量尽数剿灭。但是你若听得我一劝,这个机会抓住了,不管这次有没有抓住这太后,你都可以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她、讨伐她。要知道,你们这次出兵五十万却无功而返,定然会有许多人心怀不满,反她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又在撤退的半路上,大军定然生乱。本官手头还有精兵数万,在这乱军之中可以确保将军及族人全身而退。而随后的追击之功,可给将军记上头等!” 说到了最后,秦刚也就趁势开始胡乱吹嘘自己的实力,说得贝中撒辰的确是犹豫不定。 就在当晚秦刚未到之前,贝中撒辰还在独自谋划着明天如何加强进攻,要在小梁太后面前给自己多少挽回一点面子,却不想没过多久,自己居然一下子成为了对方的俘虏。 一开始,他想的是自己身为大白高国的重臣,就算身陷敌手,至少是能做得对于军事机密守口如瓶、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威胁与拷打,都要做得坚贞不屈、誓不投降。 却不想,对手用的却远远不是他所能想得到的任何招术,他十分清楚,对方分析的没有任何错误,他已经陷入了梁太后接下来要对他的着手的凶险境地了。 平心而论,秦刚在之后给他出具的主意十分具有诱惑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不仅能够转危为安,甚至还能登上此生难得的重臣的高度。 不过,贝中撒辰毕竟为官这么多年,他深知自己一旦与秦刚合作之后的更大风险,而且再想到自己心爱的小妾与幼子在其手中,自己目前的境地是无法提出什么有力的条件,唯有先行站在脱困活命的最低底线上才是正确的思路,于是,他便缓缓地开口道:“秦知军一番苦心,我倒是心领了。只是我若迈出了这一步,便就彻底成为了大白高国的叛臣了。回到朝堂执掌大权的梦是不必去做了,只是知军可否给我及族人在宋境之内一个安身之处?” “此事做成,将军必可脱身,如果到时愿意举族投靠我大宋,正是我朝求之不得之好事。”秦刚非常干脆地表示,“本官在宥州、夏州都留有人手,可将将军家族之人,一并接出。我皇宋历来对于投诚之人,尤其是像将军这样的重臣必然都会有厚待。” “厚待这事,留以后说,只是知军所称将我族人接出之事可是当真?”贝中撒辰倒是对秦刚前面的一句话更感兴趣。 “绝无戏言!” 其实贝中撒辰在西夏国内浮沉数十年,早就心生倦意,这次能够死里逃生的话,他也只想着先能保全家人生命安全,继而再能够将族人保全,那么即使是这件事情做得不是那么完美与成功,那至少也能逃到大宋,做个安乐享福的部落酋长! 于是,他终于狠下心去点头应允合作:“秦知军到底要我如何行事?” “很简单,先按我写的东西签发下军令。明天上午召集你的属下将官宣布这些安排。关于我嘛,就介绍我是太后派来的监军就行!” “你……”贝中撒辰看了看此时一身党项人装束的秦刚,竟然最终叹气道,“你们功课也下得足,居然连我们太后喜欢任用小白脸做监军也打听到了!” 秦刚却是心里愕然,这一点算是自己蒙着了吧?! 对于一旦能够控制了对方管理中枢之后的计划,秦刚早已有过考虑,当下便拿过纸来,迅速草拟了几份包括次日停止攻寨、并对四边营寨作了一些必要的调兵安排等军令,并让贝中撒辰逐一抄写。 “知军,他会不会在抄的时候悄悄地留个什么暗记啊?”一旁的近卫兵有不放心的问道。 “你们放心吧,自从我抄写下了这第一个字起,就已经意味着彻底背叛大白高国了,再写暗记又有什么意义呢?”贝中撒辰苦笑道,“只盼秦知军能说话算数,之后能够给我的家人与族人一条活路。” 秦刚便道:“将军尽可放心。你可给你的族人再写一封信,此事我这两天就会派人把它送出去安排!” 大宋对于西夏投诚官员的政策秦刚是清楚的,后面的安置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有了贝中撒辰的书信,刘延庆便可办得十分妥当。现在西夏国内精兵尽出,正是办理此事的最佳时机。 第二天一早,贝中撒辰升帐议事,赶来的众将领开始发现其手下护卫尽数换人,本来还有所奇怪,直至贝中撒辰介绍秦刚是太后派来的监军后,这时便都若有所得。 小梁太后自从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权之后,开始重用一些年轻男子为其心腹,并派去一些重地方作为临时监军,这事他们早有耳闻,只是不便于议论。 不过,在听得由于监军来后而宣布的几道新军令之后,这些将领倒也是喜形于色: 这些将领也都是各有领地的族长,此事的兵员都是他们各自的部族丁口。自从顺宁寨开始,就一路损兵折将,在这金明寨强攻的几天,各自手下都死伤惨重,私下里早就对贝中撒辰多有不满,一听现在宣布要暂停攻寨,对金明寨实施劝降的策略,纷纷赞同并支持,从而也对这个“小白脸”监军多了几分好感。 而派往金明寨去劝降的事情,将由贝中撒辰指定一人,再由“监军”这边派一人,共同交涉。 而贝中撒辰则以利于各支族兵加强自行休整为名,将不是很听话的部队尽数遣送至另三处的防线营寨,而尽可能地将所有自己的主力部队及亲近的族支都调回了北线的中军营地。 第200章 请后入局 在金明寨经过了一夜忐忑不安的张舆,在天亮之后还在积极努力地备战于西夏军队可能会来的最后疯狂进攻时,却十分意外地接到了对方要来进行劝降谈判的消息。 换作以前,他一定是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而此时,考虑到在外不明消息的秦刚,他挥了挥手:“放他们的使者进寨!” 对方的使者刚走进寨门,他就欣喜地看到了其中一张熟悉的面孔,尤其是其右肩上的老妈子处白色布条十分地显眼。 张舆不由于暗自感叹,“秦知军果然是好手段,手下人居然都能混进劝降队伍中了?” 当然,来的是两个人,另一人则明显就是西夏人。张舆再笨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就与那名乔妆的绿曲兵相认。 他先是设法找了一个理由,将两人分了开来,一边让看住了那名正使,一边则急急地与这名绿曲兵进行了接触,这下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像: 秦刚不仅顺利地潜入了对方军中,甚至在控制住了贝中撒辰之后成功地劝其投降合作了! 不过,秦刚也怕事情出现不好的变化,并没有让人完全告诉张舆他接下来要做的更惊人的举措,只是提出了几个关键的时间点,并让张舆在金明寨这里充分地配合。 首先,贝中撒辰写给其族的书信,一定要安排可信任的信使迅速送出送到顺宁寨。关于送信人走的时间、路线都已安排好,贝中这边的人不会阻拦。 其次,秦刚判定,差不多就在今天稍晚些时间,赵驷在西夏境内破坏了此次大军的后勤粮仓以及开始袭击多处州城的消息就能传到小梁太后的军中,不出所料的话,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立即撤军一条路好走。 而按最初的计划,赵驷将会发挥他们的绝对机动能力优势,先袭击最东面的银州,造成他们会在东线包抄的假象,然后便会连夜回师,快速急驰突袭目前已经陷入敌手的土门寨,并在那里建立起阻击点,想法伏击正式回师并士气全失的小梁太后大军。 这个惊天计划里的最关键一点就是:从小梁太后接到消息开始回师,再到土门寨之前的这段时间希望能尽量地拉长一点,以便以赵驷他们留足可以操作并准备的时间。 所以,想办法把这老摇婆拖上一两日的最佳地点,当然就是金明寨。 这名绿曲兵告诉张舆,秦刚已经劝说贝中撒辰答应投诚大宋,目前双方可以借劝降之机先行停战。待延安城下的的西夏大部队撤军至此,秦刚便会与贝中撒辰趁机散布“小梁太后要废掉李乾顺自立为女王”的谣言,然后以“清君侧、护国主”的名义起兵对打。 这个计划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整个西夏大军陷入困惑与混乱之中。 因为小梁太后是汉人,她长期的执掌大权已经引起了许多西夏贵族的不满,只是她一贯地反宋立场让这些贵族尚还认可她。 但是当这次以举国之兵力出击,却传来后方粮仓被袭、大军很快就要断粮的消息,从而让这次劳师动众的大军出击变得损失惨重地无功而返之时,军中对于小梁太后的不满情绪就一定会迅速抬升。 而关于“李乾顺已经基本长大足以亲政,却不被太后放权”的声音也早有流传。 所以,此时一旦有人用“她将废王自立”的谣言来做文章的话,还是会打动许多人的心思,秦刚与贝中撒辰在这个时候,其实也并不需要会有多少人来响应,而只需要绝大多数的将领在此时开始犹豫不决、按兵不动,就已经足够了。 而再往前一步,如果还能够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可以控制住小梁太后的话,那么急于收回自己权力的李乾顺,自然会选择与大宋和谈让步,那么,这场鄜延保卫战便就有了一个可以圆满结束的结局了。 即使,这个计划在执行过程中有所失漏的话,对于秦刚而言,只须能够让西夏大军中在金明寨这里多拖留两三日,那就能给挥师杀往土门寨的赵驷以充足的准备时间,接下来的伏击成功,也会是一场意料之中的惊喜了。 这样下来,张舆才重新正式接见了两名前来劝降的使者,在听取了对方的要求之后,假装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投降的条件等等去非常具体并详细地询问了很多。最后才提出,要让他再考虑一两日。 原本这名正使就没指望自己的这次出行就能有成效,现在居然能够得到“考虑一两日”的回复结果就已超出了他的预期,自然是大喜而归。 九月廿九,小梁太后举兵伐宋后的第十五天。 一大早的她,接到了此次出征以来所得到了最坏的消息: 秘密设置于宥、洪、石三州的此次出征的主要粮仓居然连续遭袭,尽数被焚。同时,国境内夏、银一线竟然声称出现了一支人数过万的宋军轻骑,正在由西向东的方向进行大肆攻击,由于他们移动作战,行动迅速,沿途的所有县寨州城根本就来不及任何准备,就被他们迅速地击破。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支轻骑的作战风格与最近几个月在宥州一带被袭扰的那支队伍如出一辙,都是毫不留情地实行最彻底的“烧、杀、抢”三光政策。 当然,西夏这份情报的唯一不准确的地方在于高估了赵驷他们的兵力,不过一是他们没有考虑到这支宋军居然能够一人三骑地奢侈配备,二是他们战败了自然要抬高对方的兵力来为自己开脱责任。 “呯!”小梁太后狠狠将此情报砸向桌案,“这贝中撒辰是吃了软脚散了吗?之前在顺宁寨大败,说是对方主力尽在防守,那这银夏一线的万余轻骑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嵬名阿埋等人不知究竟,捡起情况一看,俱是脸色大变,赶紧道:“三处主要粮仓被焚,我们随军精草仅能支撑十日不到的时间了,眼下这延安城绝非短短几天之内就能攻下,我军应该当机立断,先行安排退兵事宜,这南征之事,容后再议!” 小梁太后本来就因延安城久攻不下,早就有了退军之意,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眼下,正好可以回师金明寨,去找贝中撒辰问罪。便立即下令,留下了一些人马,对延安城继续保持轻度佯攻之状,以掩护自己的主力拔寨回师,先行撤退。 延安城的四周,早就被到来的西夏军寨围得是密不透风。 虽然今天上午起,城里的守军明显感觉出,西夏兵只是稍作了一些攻城的样子,冲锋了几次,但每次都是刚进入神臂弓射程之后,便迅速退了回去,既没有给四周的城墙之上造成什么压力,当然他们自己也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 但是压力减轻总归是好事,连日疲惫不堪的城内守军也难得地可以松了一口气,却没有人注意到在远处西夏军营寨里的调动动静。 大批的西夏兵正悄悄地离开营寨,往北而去。 尽管小梁太后下令严格封锁了消息,但是如此浩荡的大军当初耀武扬威而来,攻打十几天后,却拿面对的第一座坚守的城池毫无办法,如今便明显要大军撤退,这便是明明白白的无功而返。 士兵们也许对于终于可以回师返家有点急切的期盼,而他们的长官,这些西夏将领在战前可都是自从筹措了大笔的军资财物,就是指望着这次的南下,能够进入富饶的宋地境内,在攻下城池之后可以大肆劫掠,从而一方面为自己积累战功,一方面也来弥补先前出兵时所耗费的财富。但是,这次的无功而返,不仅意味着他们将白白地承担这次出征的所有成本,而且本来一直还幻想着坚持下去,终究还是能够挽回各种损失的想法彻底地破灭。 撤退队伍的表面,似乎一切还很正常,但是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却是不断聚集发酵中的不满与怒气。 贝中撒辰很早就向南面派出了斥候,一早就已经传回了小梁太后率主力部队动身北撤的消息。 秦刚正在给他进行最实在的分析: “你看看,太后回师,居然都没有提前给你这边发来信息,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贝中撒辰默然不语,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军的三处主粮仓都已经全被我的人烧掉了!银夏那一带也都乱起来了。你们太后现在会认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吗?”秦刚不会因为对方的沉默而放弃,继续无情地揭示着事实,“或者说,对于她来说,你恰恰是承担这一切责任的最佳对象!” 贝中撒辰只得点点头道:“秦知军你放心,此事关乎我整个贝中家族的存亡发展,我既然已经答应投奔大宋,势必是要拿个见面礼过去。这太后既有捉拿我来问罪之心,那么倒是可以给她来个困兽之斗,打她个措手不及。此次行动,还需秦知军的手下多多配合,我见识过这些人的身手,可是比我的亲兵强多了。只要我们合力擒住太后,最差的结果,就是可以大乱其军心,确保我们这次的安全;更好的效果还可以进一步打击这支撤退之军,起码做到可以让这支队伍伤筋动骨、五六年内不敢再对南兴兵。” “如若能有此效,当算得将军你立下的一件大功!”秦刚也算认可。 秦刚此时已经不再担心贝中撒辰的可靠程度:起初的他一定是被迫的,但是西夏对于叛臣的态度向来是绝不饶恕。正如其自己所说,当他从按照秦刚的意思抄写了停战的军令开始,直到配合着介绍他是新来的监军时,在场的所有西夏军将,日后都是力证他已叛变的证人。 于是,在两人的密议之下,贝中撒辰悄悄地对于自己的主军营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变动。 出于通行的保存实力的考虑,贝中的本族族兵在前面的几次战斗中的损失都不大,所以这点也成为了他现在最有力的自我保证。 金明寨只在延安城往北四十里的地方,小梁太后与国主李乾顺直接带着先锋部队很快就到了金明寨的南城外营地,望着至今仍未攻下的寨墙,再看到过来迎接的南营将领以及明显损兵严重的队伍,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更放心了:这次的黑锅就该由贝中撒辰来背,最好是趁这次机会将这老家伙的所有势力都清除出朝堂。 而在询问了攻打金明寨的具体情况之后,她则更是恼怒: 虽然自己同样是攻打了十几天的延安城未有过突破,但是毕竟那是城高沟深的延安府城,城里的防御兵力更是不可以与眼前的这处小破军寨相比。 这贝中撒辰枉为了他是征战多年的朝中宿将,原本就是为了照顾他前面受了挫折,可以拿着这座小小的军寨来练练手恢复士气的,现在居然告诉她:四五天的攻打,不仅没有打下寨来,甚至自己还再损失了不少人手! 小梁太后没有理会现在正在面前反复请罪、却又不忘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贝中撒辰头上的南线部将。她吩咐当前的主力在此保护国主并扎营,并由后面赶来的部队接管这一线对金明寨的包围,她自己要急着赶到前面去找贝中撒辰进行问责。 当一队华丽且浩大的队伍缓缓地进入北线营寨后,小梁太后看到的,同样是无精打采且疲惫不堪的士卒,在如此靠近中军大帐的地方,也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兵士,甚至还是带伤站立在一边的。 “贝中撒辰!这就是你带到前线的兵?就是你这次打出来的仗?”小梁太后从进入营门开始就非常生气,更是被眼前看到的情况气得头脑发昏,直接带着两百侍卫军就直奔其中,而在中军大帐之前,贝中撒辰则带了一批手下,跪在地上迎接而不敢抬头。 “老臣有罪,有负太后厚望,只是围攻金明寨失利,另有隐情,望太后发恩,给老臣一个机会入内详细禀明,之后再作发落,也是心甘情愿。”贝中撒辰跪在地上说道。 “哼!”小梁太后翻身下马,她身后便是十二名贴身护卫的麻魁女兵,也随后下马跟随着,一起向中军大帐走去,“不要说本太后没给你机会,我倒要听你好好地说说清楚!” 贝中撒辰缓缓站起,一脸恭敬地跟随其后,走进了大帐。 小梁太后走进大帐,却惊奇地发现,大帐里不仅站了一圈的士兵,更在大帐中央的主座上,坐了一位非常年轻的西夏中级将领。 尚未等到小梁太后出声,她身后的麻魁女兵已经有人上前怒斥:“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 “禀告太后,这就老臣想告诉您这次作战屡战屡败的原因!”紧跟其后进来的贝中撒辰则赶紧说道,“此人,正是之前镇守顺宁寨、最近又来防御金明寨的大宋宣议郎、知保安军秦刚。” “啊!”还未等到小梁太后反应出来,秦刚的近卫兵早就迅速暴起发难,以极快的速度分别靠近了这十二名女侍,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了一半,而其中的反应稍快的人,虽然还来得及还手,但毕竟是男女有别,而且又是秦刚的这批千挑万选出来的近卫兵,也就是三两下子的功夫,竟然尽数卸下了她们手里的武器,继而或者是擒拿控制、或者是直接绑缚,一下子就控制住了帐内的局势,这些女兵就连惊呼求救的机会都没有能够找到。 小梁太后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她倒也没太多惊慌,而是转过脸对贝中撒辰道:“想不到,你竟然也会背叛我?” 贝中撒辰面不改色地说道:“实在是太后你逼得太紧,这次难道太后不是前来夺我军权,再把我投入大狱问罪的吗?” 小梁太后没有理会他的这句问话,而是把目前转向了主座上的那位年轻将领:“知保安军秦刚?确实怪我这次有些仓促了些,居然没有能够事先查探到大宋这边竟然会有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官员。那么这次的粮仓遇袭、银夏生乱之事,都是你的手笔了?” 秦刚微微一笑:“客气!太后乃女中豪杰,动辄便可点出五十万大军而来与我堂堂作战,秦刚官小位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军,不值得被太后您惦记。之前也就是勉为其难地凑了一点兵马,做不了大事,也就只能绕到太后的背后放放火、抢点东西来应付应付了!” 这两句说得小梁太后的脸色极其难看,她上下再打量了一下秦刚,突然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大宋朝廷命官,穿起我们大白高国的衣服,倒也算是有模有样,就不怕你的同僚参你一本么?” 秦刚一摊手道:“太后身为汉人之女,都能委身酋首,更对大宋军民兵戈相向,这种叛族背宗之事都做得毫无愧色,我不过是换件衣服、剪个头发而已,最多算个拷司泼赖,跟太后相比那可是差得远啦!” 秦刚讲的“拷司泼赖”其实是现代用语,现场根本就没有人听得懂,但是其语中浓浓的挖苦之意却是令小梁太后恼羞成怒,正欲发作。 谁知秦刚一抬手,她的身后已上来两人,迅速按住了她,其正待要叫骂,又被立即堵上了口再绑缚了起来。 事情进行到这里,竟然出奇地顺利,实在也是这小梁太后过于自负。 在秦刚与贝中撒辰之前的商议中,小梁太后的随军实在庞大,无论如何,硬拼或直接造反都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他们才决定一开始时绝对不露声色,并在中军营寨外面布置了一些老弱伤兵,故意显怯,引得小梁太后轻身直入,从而却被他们一举得手。 在控制住了小梁太后之后,秦刚便又假借其名义让随其进营的另外两百卫兵就餐休息,趁着他们全部放下武器后,迅速对他们进行了缴械俘获。此时,贝中撒辰的真正的精锐兵力才重新在营寨周围戒备起来。 但即使是现在如此,秦刚与贝中撒辰仍然是感觉如履薄冰: 一是近二十万的大军还在其后,二是小梁太后此次因问责心切,未能将国主李乾顺一起带着,如今他与其他几位主要的将领落在后面,只是不知他们若是得到小梁太后被抓的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当然,进行到这里,一切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先发制人,秦刚帮贝中撒辰草拟了一份《乞国主亲政书》,在信中,严厉痛斥了小梁太后长期把持国内朝政,培植亲信,打击异已的罪恶之举。同时,她还不顾自己不通兵事、错判时局等严重的问题,执意长期对宋兴兵,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已经成为大白高国的共同敌人。所以贝中撒辰身为党项中坚,不忍国政长期遭此妇人把持,愤兴兵谏,已扣留太后梁氏,呼吁军中各族群起响应,共奉大白高国国主李乾顺立即亲政,破除梁氏专权。 之后,便找来军中文书,将此书用西夏文与汉文共同抄就,再派兵传发到了陆续赶到金明寨并扎营休息的大军中的各部。 而在金明寨南线的李乾顺以及刚刚赶上来的嵬名阿埋等人,却是与其他人一样,突然同时接到了这个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消息。 “贝中撒辰抓了太后?”嵬名阿埋听到这消息时,是既吃惊又不觉得意外。 虽然他与自己的族兄嵬名阿吴在总体政治立场上都是站在小梁太后这一边,在与梁乙逋的矛盾中毫不犹豫地站队了太后。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也未必服气这个汉人女子,而只是因为在李乾顺还未成年之前,这个梁氏身为太后,拥有着西夏国最为合理的执政权而已。 而随着李乾顺的日渐年长,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小梁太后,都十分清楚年轻国主的重要性。所以,无论是两年前的那次出征,还是这次的出征,小梁太后都十分执着地将小国主带在身边,表面上是以西夏国主的名义御驾亲征,实际上还是在预防着,大军外出之时,把李乾顺一人留在国都那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意外。 嵬名阿埋更是从政多年的老狐狸,很快也能想明白在金明寨北线变故之事的前因后果: 这梁太后一定是想去抓贝中撒辰去来为这次出兵不利而顶罪,却没有想到,这贝中撒辰有了提防与准备,反而先下手为强,却是抓住了梁太后,抢先发出了自己的檄文。 其实不管谁抓谁,找出一个人来为这次出兵的失利来顶罪,这条思路永远都是正确的。 眼下更有利的一点是,小梁太后的轻敌前往,却把以往被她紧紧拴在身边的年少国主李乾顺给丢在了后而。而包括他在内的及时赶来的几个重要将领则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判断与决定了。 第201章 生死交易 “启禀陛下。”虽然李乾顺还只有十三岁,嵬名阿埋还是不敢小瞧,想探探他的口风,“贝中撒辰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理应立即起兵讨伐!” 李乾顺从听到此消息的第一刻起,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明显的反应,此刻听到这句话后,才轻轻声问道:“那母后的安危,你们是如何考虑的?” 妹勒都逋在一旁急道:“就是啊,太后还在他手里,为何就要草率出兵?这贝中撒辰又没有明确要造反,他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招牌吗?不如就先应了他的说法,反正兀卒也已经年纪大了,先正式宣布亲政,然后再命令他带太后过来听宣。到时候,他是忠是奸,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妹勒都逋口中所说的“兀卒”,是当年李元昊称帝之后的自称,是党项语中“青天子”的意义。此后,凡是其子孙,但凡有再兴元昊之志者,皆会再以“兀卒”自称,而大臣若有再提此称呼者,也多有激励国主要有振兴之意。 果然,李乾顺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又转瞬恢复了平静,问道:“那么对这贝中撒辰,又如何处置呢?是赏?还是罚?” 妹勒都逋直接说道:“可以先行承诺他有赏,待太后平安归来,再另行处罚不就好了?” “哼!你能想到了,贝中撒辰他能想不到?”嵬名阿埋很看不起妹勒都逋,“别说他未必相信你的假意赏赐,他若仿照那汉人之习,提出要陛下赐予免死金牌将会如何?你是想让陛下一旦亲政,就要做一个无信无义之君么?” “那你说怎么办?”妹勒都逋被说了一通,有点恼怒。 “老臣以为,太后此行纵有过失,也不容他贝中撒辰说三道四。”嵬名阿埋转身面对李乾顺道,“臣请陛下立即下旨,勒令贝中撒辰立即释放太后,自行前来听候发落。” “他若不听呢?” “立即发兵平叛!” “你这是拿太后的性命冒险!” “陛下既已亲政,太后因此冒些风险又能如何呢?”嵬名阿埋最后这一句,却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在明确支持李乾顺亲政的同时,同时暗示,如果国主已经亲了政,那么梁太后如果不能回来,反而会是一件更好的结果。 而妹勒都逋一时间诧异地都合不上嘴。 “你们且退下,让朕细细地考虑一下!”李乾顺犹豫着说道。 “陛下!” “兀卒!” 几个大臣还想再劝说什么,李乾顺却难得地恼怒了:“不是说要由朕亲政了么?” 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只能无奈地退下。 此时坐镇北营的贝中撒辰与秦刚,自然会预判到有可能出现的这些可能,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在通过给各个部队递送檄文的时候,十分小心地与他们建立起了一定的联系。 这里面,梁太后的死党嵬保没、结讹遇反应激烈,立即扣押了前来送信的使者,直接威胁贝中撒辰要立即投降、并释放梁太后。 秦刚就让贝中撒辰不要客气,让人递去了消息,若一个时辰内不放回他的使者,就斩杀梁太后身边的一名女侍报复。如此一来,嵬保没等也只得无奈地放人。 而有许多早就对小梁太后不满的党项老贵族,内心早就对这次劳师动众且一无所获的出征而不满,他们则有条件地表示赞赏贝中撒辰的行动,并在纷纷表态要支持李乾顺亲政的基础上,希望能对贝中撒辰进行一定的奖赏与安抚。 而一直就想趁机捞取权势的党项贵族新势力,就如嵬名阿埋的想法一样,他们虽然同样是支持李乾顺亲政,但却希望以讨伐贰臣之名,一举铲灭贝中撒辰,同时也可在乱军中趋势彻底除掉梁太后,以绝后患,这样,便可借此良机,促成他们这群少壮派的上位。 李乾顺之所以犹豫,并非不愿亲政。其实在其母亲梁氏的压制下,他内心深处亲政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自小就极聪慧的他,其实也能想通手下众人的不同特点与作用: 妹勒都逋的头脑简单,忠心可嘉,但不足以凭靠。 嵬名阿埋的思路果断彻底,既可镇压贝中撒辰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行为,又可以借机除去他的母后回来还可能重新掌权的所有可能性。 但问题是,这样子做了,他李乾顺会不会从母亲的傀儡变成嵬名阿埋的傀儡?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可能还比不上对于自己母亲的信任感了。至少母亲最多到了百年之后,还是会把权利还给他的。而若是让少数的贵族权臣掌握了主动…… 李乾顺需要等更多的人表态,以确信自己能够真正掌握权力。 在这过程之中,西夏大军逐渐开始分裂成对贝中撒辰行为赞成与反对的两大派,而反对的人中也继续分裂成支持太后回来重新执政的与支持乾顺亲政的两类。而这三拨人之间,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驻扎军营之间,贝中撒辰的这一支,在四股势力中虽然最弱,却因为手握小梁太后这样的一张王牌,谁也不敢来动他。倒是另外三拨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些小的冲突摩擦。 而最终的冲突又随着后方粮仓被焚、军中军粮告急的矛盾而不断激化。 这一天,几个少壮派掌权的部族突袭了后党一派的嵬保没和结讹遇的部队,并抢走了他们的存粮。 这些天里,反倒是金明寨的守军,先是对寨外无边无际、越来越多的西夏兵倒吸凉气、甚至开始有了一点点的绝望。只是到了后来,却发现他们非但没有进攻金明寨的打算,反倒是在自己人之间,时不时地便会产生几次的相关冲突。 于是乎,有的士兵甚至纷纷搬起小板凳在城墙之上看热闹。 这天,秦刚与贝中撒辰接到了李乾顺大营中传来的口信,要求双方派出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当夜三更时分,在北营与东营交界处的一处山冈秘密见面。 “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这个提法十分地有意思,它便意味着李乾顺认为,在北营的中军之中,真正能够全权处理局面的人,未必就是贝中撒辰。 当然,秦刚他们也在想,作为西夏方面,到底谁能够成为“可全权处理局面的代表”呢? 当晚,暂且平静数日的金明寨外,夜色浓重,秦刚与贝中撒辰一起,再带了四名贴身近卫兵,按照口信中“不超过六人”的约定,在山冈下静候。 很快对面也迅速地来了六骑黑影,在大约半箭之地处停了下来,然后其中缓缓地走出来一匹马,马上的身形似乎有点单薄。 秦刚心中一动,催动了身下的座骑,也独自一人靠了上去。 两匹马走到了相互讲话既可听清,又不必担心身后人听到的距离。不过因为对方的马上之人披着厚厚的黑色斗篷,而他所在的那个方向恰巧又背着月光,根本就看不清里面的脸庞。 不过秦刚却在马上落落大方地一抱拳道:“在下大宋承议郎、知保安军秦刚,有幸在此能够得见殿下!” 对方听了后,明显一愣,然后便缓缓地除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一张略显清秀与稚嫩的脸庞——来者果然就是西夏国国主李乾顺。 西夏国主虽然对内称帝,但却在对外外交环境中分别对宋朝与辽朝称臣,对于大宋来说,他这国主的地位大约等同于大宋的郡王及国公,所以秦刚便称其为殿下。 “本王就知这贝中撒辰的背后一定会有高人指点,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我倾慕已久的高邮秦郎秦徐之。”李乾顺的汉语极其优秀,一点也听不出其他党项人的那种生硬味。 “哦?言重了吧?”秦刚倒也有点不自信地笑笑,“区区贱名,居然能入得了殿下之耳。” “哪里言重了。秦郎之《少年华夏说》也由我大夏士子传入宫中,本王闻之而喜之,喜之而记之、记之而嚼之,也是从中能够体会出我大白高国的少年之重任,其中受教良多啊!” 秦刚这才哑然失笑,想来西夏的这位少年国主,同样也是自三岁之始,就仰息于其母后的高压专权之下。自懂事起,自然便极度渴望着自己的宏图抱负在某一天能够得以施展,这一点倒也是与当年东京宫中的那位少年天子颇有相似之处。 “殿下少年英主,胸中自有江山伟业。而秦刚身为大宋臣子,却以平定天下,安民立业为终身抱负。此两件事,看似相互冲突,却又有可商谈之处。因为这打仗嘛,本来就是要谈谈再打打、打打再谈谈么?殿下您说是不是?” “我对秦郎的景仰之情,因《少年华夏说》而起,今日你我在此,那就不要以两国君臣的身份论及,大家既然都是天下之少年,我便叫你一声徐之兄,你也可以叫我乾顺弟。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心如何?”李乾顺的言语有条不紊,心思细密得令秦刚赞叹。 或许,这便是绝大多数强势母亲高压之下的必然产物吧。 对于这样的提议,秦刚自然不会推却,两人便各从马上下来,而对面的护卫则迅速过来了两三人,在中间的地上放置了简单的小桌凳,并给两人斟上了茶水,再退了下去。 此时的贝中撒辰也清楚了对面来的是何人,已经惊讶得失了神。 在坐下来的时候,秦刚的脑海里曾经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想是否可以在这里擒住对方或者直接击杀,但是在看到对方上来倒茶之人的身手,他便知道此举的胜算非常之小。 “乾顺贤弟为见秦刚,居然敢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实在令人钦佩。” “也非小弟托大,这金明寨一带,还在我的兵力掌控之中,更不说徐之兄乃难得的大宋君子,心里无忧也。况且此次小弟前来,乃是有重礼相送。” “哦?有何重礼?请讲。” “徐之兄神机大略,派出的奇兵已经袭我粮仓,扰我后路。所以我军之退兵已不可避免。但是按我母后在退兵前所定之方略,这延安城虽攻不下来,但这小小的金明寨,无论如何还是要一除以快之,一是作为此战败退之遮羞,二则她有意将金明寨的俘虏献于北辽以为后着。” “嘶……”秦刚听了后,心底也不由地为这小梁太后的毒辣后手而心惊。金明寨如果失陷,数千名守寨好男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幸存的俘虏再被送给北方辽国的话,那么则说明这小梁太后就是刻意将宋夏两国的矛盾中再拉入了辽国,以作为自己的靠山,不但有狐假虎威的意思,还有以刻意讨好辽国来弥补接下来战败之后的自身倚靠。 “只是小弟认为,此时出征,原本就有违两国百姓的意愿,也是不顾此时大白高国的内政实情。出师无名、远袭无功已成定局,此事之全责,当由她来承受,而再兴金明寨之役,无论我国勇士、还是寨中汉儿,又何其无辜乎?所以,当下大白高国之全军既然还是能够听我乾顺之号令的话,小弟便欲放过金明寨,即日班师回国,不知徐之兄认为如何?” “善哉!乾顺贤弟有此善念,自是大善!”秦刚听得便知李乾顺抛出这个橄榄枝后必有附加条件,索性直接问道:“只是不知需要愚兄作何回报?” “小弟哪敢有何要求。当然,此诺也得有个前提,就是小弟能够在家真正作主。这点,徐之兄想必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吧!”李乾顺看似轻飘飘地说出了这句话,却毫不忌讳地抛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前提条件——小梁太后不可以活着回到西夏军中。 秦刚有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李乾顺,他可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啊?而他刚才所讲的,虽然是一个关乎于在平日里一直掌控他、压制他、并左右他的嚣张权后的性命问题,但这也毕竟也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是在他刚才平淡地表述出来那个明确的意思时,却仿佛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关的臣属、部下。 或者,正如某些腐儒们的解读那样:君臣之下无亲情?! 秦刚唯恐会错意,只得再行试探一下:“愚兄来之前,探望过梁太后,见其情绪低落,多有‘了却此生、以谢万民苦难’之意,好像是极难劝解啊!” “唉!”李乾顺此时站起,背转过身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后如若薨逝,到时还是要辛苦徐之兄善待,如蒙回送灵柩,不胜感激。” 这便是将意思说得是铁板钉钉了! 秦刚便客客气气地回道:“那是当然。” 李乾顺见秦刚对面前的茶盏并不接手,便知此时双方都有戒备,并不能做到彼此信任,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此次前来,未曾想到此次所见的幕后高手竟然会是徐之兄,只是不知下次何时再有缘能够相见啊!” “我们宋人有语云:有缘自会相见。临行之前,愚兄想想还得提醒一下:贤弟率军此时仍在我大宋之境,如多停一日,便为一日之敌,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贤弟此番回去,还是当得小心为上!” “多谢徐之兄提醒!我军虽退,但战力犹存,回师之路不劳担心。”对于秦刚的提醒,李乾顺并没有当一回事,自己的军队只是粮草不济而已,兵力上的优势让他根本就不担心如今大宋能拼凑出来的任意军队,不过此次地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愿在此久留,简单寒喧了几句便就翻起斗篷后的帽子告辞。 秦刚也转身上马返回。 而在回去的路上,贝中撒辰竟惊讶地得知,此两人的小冈会晤,竟然成为了决定小梁太后生死命运的一次会谈。 而由于秦刚在此事中的幕后身份、以及李乾顺此次不为人知的秘密出行,他自然是不可能担下轼母的恶名,所以,这口黑锅也就只能由贝中撒辰来承担了。 “这便是钉死了我与族人回大白高国的所有门径了啊!”他苦笑着,却也只能接受了。 北营中军,戒备森严的一处偏帐,此时正是秘密关押小梁太后的所在。 案头放着的是由秦刚亲自撰写的《罪已诏》,诏中以梁太后的口吻,检讨了自己屡兴兵事,无功于国的罪过,更以此次罪孽深重,自觉无颜面对先主及元昊大帝,故决定自谥以追随康靖皇帝【注:康靖是李秉常的谥号】而去,并以此诏令其子李乾顺即日亲政。 阅罢此文,小梁太后猛然抬起眼神,紧盯着贝中撒辰及秦刚两人,厉声喝道:“乾顺他果真想让我死?” “千真万确!”秦刚丝毫不惧地迎上眼神道,“以太后之死,换取西夏国下一代雄主的崛起,太后之死,也算值了!” “哈哈哈哈!”小梁太后一阵狂笑,“如果你说的确是事实,那么这个儿子我倒也没有生错,果然有着嵬名家族的血性与我梁家的决断!” 秦刚心想,那倒也是,为了权势,昔日你屠其亲哥全家,今天儿子来逼你自尽,确实是有着血脉中无法理解的冷酷传统。雄不雄主的话,也就是他用来忽悠这小梁太后的。 贝中撒辰低头上前一步道:“老臣恭请太后上路。” 小梁太后看了看帐中大梁上垂下的那道白绫布,冷哼一声,却也没有正眼瞧他一下,伸手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鬓,站在原地,缓缓地闭上双目,似乎在作着最后的人生回想。 不知在她的回想里,到底是在后悔嫁入王宫,从此卷入了与她姑姑相仿的一段残酷的政治斗争生涯;还是在反思这一次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方面均不是最理想的时候仓促进行了一次的错误南征。 但基本肯定的是:她绝对不会反思哪里会有她的错误或失策。 因为在她的一生中,所有的错误都是由别人带来的。 良久,小梁太后突然睁开双目,继续凶厉地目视秦刚而言:“可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这个宋臣说的都是真的呢?” “你现在自然有选择不相信的自由!”秦刚以更加坚定的眼神回应她,“但是,在你决定了太多人生死之后的今天,你唯独没有了选择自己生死的自由!” 眼见着小梁太后在此时已经开始进入了那种临死之前的恐慌心理状态,秦刚便不想再去与她多费口舌,一挥手,两个近卫兵立刻上前,一人起手重重击在她的脖子后方,小梁太后竟连最后的叫声都没喊出来就软软地倒下,就被两人一边一叉,抬至白绫之前。 “恭送太后上路!” 史载:绍圣三年十月初一,西夏国太后梁氏于金明寨前中军营中自缢身亡。 贝中撒辰立即派人向正在东营寨驻扎的国主李乾顺送去了小梁太后的遗体,以及她在生前“亲笔”写下的《罪已诏》,同时也递上了自己的辞呈,沉痛地表示:他只是基于国家的正常走势与党项人的未来,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发动的兵谏。只是最终却因为手下人的疏于侍候,未能提早预防并制止这样的一场悲剧的发生,自觉无颜面对国主与朝中同僚,所以恳请就此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并希望国主能够准许他带领族人远徙他乡。 而在验证了送回来的灵柩并无异义之后,李乾顺则立即更换孝服,号令三军为太后发丧。 随后,他与随军中的众位大臣共同确认了梁太后遗诏的真实性与合法性,并依照遗诏的要求,对外宣布正式亲政。 而军中所有的大臣与将领均一致表示,深切缅怀去世的梁太后的同时,以更加坚定与忠诚的决心,完全支持并拥护国主李乾顺的亲政。 于是,初步完成大军统帅权收拢的李乾顺宣布,立即启程撤军。 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国都,以进一步巩固自己刚刚到手的权力。 而对于贝中撒辰,他则象征性地下诏作了些不痛不痒的训斥,再解除了他的所有职务,并同意他举族外迁的请求。 第202章 土门痛击 由于小梁太后之事的变故,西夏大军在金明寨已经停留了足足三天的时间,而到此时,军中所带的存粮已经不足五天了。 所以,大军的撤退开拔进行得非常急促。 按照部署计划,他们如果能够快速赶到之前已经占领并控制的土门寨的话,还可以从那里获取一部分预留的储备军粮,以缓解大军已经开始陆续出现的粮荒。 但是,恰恰就是这耽搁的三天,给了赵驷足够的奔袭时间,他与刘永隆率领士气正旺的蕃军轻骑,从银州虚晃一枪后,急速穿越山道,于一天前杀到了土门寨下。 而西夏军队在之前攻占了土门寨后,只留下了两千不到的守军。而这两千守军,也因为处于自家五十万大军的后方,认为根本就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与危险。在赵驷率领轻骑快速杀到之时,甚至连寨门都没有关闭,短短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尽数被围歼。 在完全控制了土门寨后,赵驷便在寨子前后各处进行设置,开始了最为关键的伏击准备。 回到金明寨的秦刚,终于等到了赵驷发来的这一关键情报。 得到了这一情报之后,秦刚决定,他要亲自前去兑现前两天对李乾顺的那句忠告,会在其大军未能完全离开大宋土地时,给其最后的致命一击,以彰显大宋对于任何入侵者的坚决惩治决心。 在秦刚的紧急动员之下,张舆出动了所有的骑兵以及能够骑马的禁军。 贝中撒辰虽然不愿意让自己的族兵继续参与到与西夏人的自相残杀之中,但他却把所有的战马与尽可能的铁甲提供给了秦刚。对于这点,秦刚表示非常理解并十分感谢。 有了充足的战马与备马,秦刚与张舆带着整装后的千余人,开始迅速地追赶上开拔后的西夏军队,远远地跟在后面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在出发之前,秦刚向保安军与延安府分别发去急报,告之了当前最新的战场状况,希望他们尽快派出尽可能的骑兵,一旦接下来的西夏军队发生真正的大溃败,便可立即加入到对他们无情的追杀之中。 秦刚的急报被送到延安城的时候,吕惠卿还没有能够完全消化眼前发生的意外变化: 从三天前开始,西夏兵的攻城力度就在不断减弱,一直到前一天傍晚,几乎没有了声息。 又过了一夜之后,延安城终于能够在被围城之后,第一次成功派出了侦察敌情的斥候。 而斥候打探到的城外的实际情况是:西夏兵最后留下来负责佯攻的队伍,也已经在前一天夜里尽数撤光,只留下了空空如也的营寨。 而此时到来的金明寨信使,不仅带来了张舆与秦刚的亲笔书信,更是将这段时间在金明寨周围所发生的惊人战局变化告诉了他。当然,出于对吕惠卿的不信任,关于秦刚与李乾顺秘密议定并实际是处死小梁太后的一系列事件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但遗憾的是,吕惠卿对于金明寨所报来的这份情报却表示另有观点: 首先,通过延安城对抗西夏数十万大军的围攻压力的感受,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金明寨这样的小寨子,会在两次大军路过之下,能够完好无损地完全守住。这里必然有蹊跷! 其次,关于西夏兵的撤军原因,秦刚所称是因为他在西夏境内安排了一支奇兵进行突袭破坏所带来了,吕惠卿更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什么时候,我大宋的骑兵敢跟到西夏国境线里面去奔袭了!简单欺我不懂兵吗?他秦徐之去了保安才多久,从哪里能整出这么一支强军来?” 再者,小梁太后的自缢事件同样令人感到疑窦丛生。如果说是西夏内部的权力争夺,是帝后两派的争斗结果倒也说得过去,可如果万一不是呢?这里的风险谁来把握? 说实在的,最重要的原因还在在于,一向自负无比的吕惠卿在当前的这个局面中,深深感觉到自己根本就无法占据主动。 更尤其再来看看这份战况汇报,就差直接向他吕经略直接下令了:命你即刻点足兵马,随本知军去追杀西贼逃军。 嘁!这个秦刚以为他是个什么身份的官位了么?竟然想要指挥起他这个曾经的宰执了! “不行!本帅高度怀疑,这只是西贼对于延安城久攻不下之后而玩的一个阴谋,他们又是宣布自己家里被抄了后路了、又是要给小梁太后发丧、又是放着一个小小的军寨不去打,这些条件全部综合在一起,你们会是什么结论?” 还别说,这些信息被吕惠卿归纳在一起后,还真是有着一股浓浓的阴谋论。 “很显然,他们就是想把本帅的有生力量从城里引诱出去,一旦我们的军队被骗到野外时,势必会被他们所埋伏的大军包围、再消灭,然后,他们再调头南下!此时,陕西危矣!” “吕经略高见!” “所以,我们不得放一兵一卒出城!同时,传我的命令,鄜延路境内,所有军州县的守军,必须严格执行固守城池的战术,未得我经略安抚司的军令,不得追击敌军。已经出兵的将领,在接令之后一律撤退回防!” 经略安抚司发出的这个指令,给正在整顿军马、计划出城追击的苗履、刘法等武将着实地浇下了一盆冷水。不过他们能怎么样呢?不听上官军令,即使是能立下军功,回来同样是要被追责的。 当然,秦刚是不会理会这个指令的。 在他离开保安城就提前发出的求援信息下,章楶从泾原路派出了三千骑兵,环庆路的孙路也基于对章楶的信任派出了最好的两千骑兵,在这两支增援部队到了保安军之后,刘延庆在顺宁寨拼尽全力搜刮拼凑出来了三百蕃骑,与保安军留守的骑兵又凑成了一千。 当秦刚从金明寨的信息一到,这六千兵力便毫不犹豫地迅速出发,当晚就赶上了秦刚与张舆的先发队伍。 十月初四,李乾顺带着的西夏大军终于接近了他们渴望已久的中转地——土门寨。 他们的撤军道路并不是很顺利。 一路上,虽然说他们所携带的军粮在总体上还稍有剩余,但是由于西夏军队的特殊构成,不同部队所能拥有的粮草数量并不相同,在陷入此时窘境之后,更是难以相互协调。缺粮、断粮的现象到处可见。 为了解决问题,他们不仅沿途抛弃了大量的辎重物品,一些不太健康的骡马直接宰杀了充作食物。即使是如此,大多数的士兵们仍然是饥肠辘辘,每餐都只能按最低限度得到一点点的补充,行军中的步伐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好像连路都走不直了。 军官们只能不断地鼓励他们加快脚步,并保证,一旦抵达土门寨,就能获得充足的补给。这样,他们就能得以填饱肚子,恢复体力,继续前进并返回国境、平安地回到家里。 此战虽然说一无所获,但是到了这一步,能够保住性命回家,却是大家最在意的目的了! 此时,大约有一半左右的部队穿过了前往土门寨前的一处狭窄山口。 他们上次从北向南通过这道山口的时候,因为曾担心宋军会有可能在这里设下伏击,因此不仅提前派出了斥候仔细地进行了反复的打探,而且还在大部队经过时,专门安排了一支精锐的重骑兵在一旁时刻监视环境、保持警惕,一旦发现异常就会随时出击,一直到所有的部队都小心翼翼地通过。 但是现在,由于北面的土门寨已经掌握在自己留守部队的手中,而这个山口便是在土门寨守队的控制区域之内,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必担心会在这里能有被伏击的危险,可以毫无顾忌地穿过山口,尽快地往土门寨赶去。 渐渐地,走在最前头的部队几乎可以看见土门寨的寨门门楼之时,突然间,意外便发生了。 就在狭窄的山口上方,突然连续落下了二十几个黑黝黝的物体,有人一开始以为会是一些成熟的山果,又或者是崩落的山石,但是当其中有一两只砸中了西夏士兵的头盔,让这些士兵们一下子被砸得有点晕头转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状况时,紧接着,在他们的身边就发生了极其猛烈地爆炸声,爆炸的正是这些黑疙瘩。 “轰!”“轰!轰!” 这些黑色物体爆炸后,不仅直接闪出了极其耀眼的火光,而它所崩散出来的碎片,迅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击中并击倒了在它们周围几乎所有的西夏士兵。 巨大的爆炸声还引起了更多战马的惊惧,它们长嘶着,在已经不太整齐的队伍中开始发足狂奔,迅速践踏并带倒了更多的士兵。 紧接着,宋兵的喊杀声就从四面八方迅速地响起。 大批的宋兵骑兵突然从各个方向冲出,其中的一些手持长枪的骑兵,保持着高度的机动性,沿着西夏军的外围快速奔跑,不时地将长枪急速扎向最外围的西夏士兵,正一个一个地将他们快速地扎中并击倒; 而更有些披了装甲之后的宋军骑兵,则挥舞着砍刀,直接冲入到西夏军队的内部,在疯狂的砍杀中,迅速击倒了所有能够被他们接触到的西夏士兵。 然而,更加可怕的是,其中许多骑兵在冲到西夏军队最密集的地方后,直接是从马上使劲掷出了一只只闪着火花的黑色疙瘩,远远地将它们扔进最密的人群之中。 一连串的爆炸声再次响起。 “轰!……轰!轰!” 有见识过的西夏军官们不禁惊呼,这些黑色疙瘩不就是宋军的震天雷么! 虽然之前曾有过接触或看到过,但是今天他们所见到的这些震天雷,无论是它们的爆炸成功率、还是它们的巨大杀伤力,都远远超过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类似之物。 甚至他们都在怀疑,这还是从前所见过的那种所谓震天雷吗? 在宋兵骑兵的不断冲杀和间歇性的震天雷的轰炸之下,仅仅三四息的时间过去,这支疲惫的西夏军队便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无数的西夏士兵开始惊慌失措地狂叫着、并玩命逃跑着,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回头看一眼自己所属的队伍。 这支埋伏并突击而来的宋军,便就是赵驷与刘永隆带出去游荡快一个月的精锐骑兵了。 他们从顺宁寨出发后,借助于一人三骑的巨大机动力优势,从西夏人所不曾设防的外围之地,夜行日伏,绕过了横山,悄悄地接近了事先已经侦察清楚的那几处秘密粮仓,一举突击,再加上随身携带的神火油助力,将这几处粮仓干净利落地烧了个精光。 然后,这支两千人的精锐骑兵,在当时已经被抽调一空的银夏之地开始肆意地扫荡,几乎复制了当年西夏兵进入大宋境内的那种突袭的风格。由于每人都有两匹备马,再加上不断从西夏境内收集的新战马,他们几乎可以在任意一个时间里,都可以骑着最佳状态的战马。 所以,在夏州与银行等地,常常是这里刚报过警、那里又遭了袭,诸多情报叠加在一起,便好像有了三四支如此规模的骑兵在那里同时作战一般,因此,这同样也是后方将他们的人数虚高报出了好几倍的一个原因。 他们从夏州一直骚扰到银州,作出了一副好像会继续从府州、麟州那里绕道去攻击麟延路的西夏大军后方的姿态。 然后,他们迅速销声匿迹,快速从山间小道穿插而过,直奔土门寨而去。 当赵驷带着先锋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进土门寨时,这所寨中的大门都没有关闭,正在寨中休息着的西夏士兵几乎都没有一分半分的准备。 因为寨里的守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像到,在自己足足有五十万大军全力前压着的大后方,他们居然还会遭遇到敌人的突袭? 赵驷的此次出征,带上了保安军生产出来的几乎所有的新式震天雷。只是,在前面的多次袭击战中,由于西夏境内的留守部队实在是太弱,一直都没有用上。 而对于今天,因为需要凭借着他们仅仅只有两千人的兵力,要去对付至少会有三十万之众的庞大敌军,尽管他们有可以预先埋伏的地形优势、有可以以逸待劳的体能优势、有可以高速袭击的机动优势,但是,这仍然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于是,在与刘永隆的商议下,他们把这次的伏击任务拆成了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山口上面布置少量士兵,通过以震天雷直接轰击中军的方式,以尽可能地引发起整个敌军军阵中的最大混乱; 第二阶段,出动一千长枪骑兵,分成十个小队,沿着敌军部队的边缘进行快速的轮番打击。这样,由于战场上的视野有限,足以给敌军造成十倍以上的被袭感受; 第三阶段,以剩下的其余骑兵,对中间被成功分割出来的部分敌军,尽可能地进行成建制的围歼消灭。 再接下来,他们就得期待着秦刚从南边而来的增援了。 应该说,在伏击一开始的时候,尤其是对于西夏前军的各种冲击与打击,是相当成功的。大量拆成小分队的骑兵队伍在西夏大军之间不断地穿插冲击,形成了更大范围、更多频次的攻击,营造出了到处都是宋兵伏兵的围攻势头。 而在这其中充足的、且反复出现的手掷震天雷的轰炸,也几乎完全击破各支部队的军官企图重新组织起反攻的信心。 李乾顺的队伍处于整支大军的中部偏后的部位,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走过遭遇伏击的山口,但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前军所发生的大规模混乱。 而他现在的中军侍卫大将妹勒都逋在发现了异常情况之后,正不断地下令要求核心的三千侍卫军尽数高度戒备,甚至亲自上前带领几十名亲兵,连续阵斩了七八名向回乱逃的士兵,才算是将自己周围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好你个秦徐之,手段够狠,胆量也够大!连我五十万大军也敢伏击阻杀!”坐镇中军的李乾顺面色冷峻,丝毫没有他这个年纪会出现的惊慌,而只是简单地询问手下几个将领能否应付眼前的状况。 几名将领虽然颇觉狼狈,但也都下了保证,说前军虽先乱,但现在看来攻击力并非很大,已经可以慢慢调度并反攻了。 就在此时,突然间背后却传来了大量的嘈杂之声,嵬名阿埋慌忙带人冲过去弹压,结果才得知,就在大军背后又出现有数量不明的宋军,正在进行攻势凌厉的冲击掩杀,由于事发突然,再加上之前的惊扰,后军已经压不住地开始乱起来了。 嵬名阿埋大惊之下,赶紧与妹勒都逋进行了迅速商议,决定以防万一,由妹勒都逋领最为精锐的三千侍卫军和两万擒生军,护送李乾顺从北面一条山道快速撤离,直切横山前往夏州。而他则带领中军的其余主力,回击后面追击的宋军,以防前后合力,导致大军出现全面溃败的情况。 李乾顺毕竟现在才只有十三岁,他十分清楚自己对于军事作战方面的经验缺乏,只能将确保他安全的事情,依赖于眼前的两位将军。 为确保李乾顺的队伍安全脱离这里,嵬名阿埋甚至不惜集中了手头所有的重甲步兵在分道的岔路口建立起防御阵地,不断收容甚至斩杀那些已经失去队伍建制,只会在战场上到处没头没脑乱蹿的西夏散兵。 而最令他所感觉悲哀的是,一直到现在,对他的阵地形成的冲击的,竟没有看到一名宋兵,却满眼都是高呼着“宋兵伏击”而恐惧万分的大批西夏溃兵。 此时在后方,由于远远听到了标志着赵驷已经开始发动伏击的震天雷的响声,秦刚立即下达了对敌军发动突袭的指令。 在第一轮的攻击下,对方的后军尚能组织得起有效的阵地防御,并且还能派出一两支骑兵,试图与掩后杀来的宋军骑兵进行一番马上对抗。 秦刚自然是知道自己手头骑兵队伍的真实战力,他只能主要依赖于泾原、环庆两路过来的正规骑兵进行两侧的迎击,而对于中路可以看见的西夏重甲步兵结成的硬阵,他则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此时冲上去的十几匹马,马上的战士,居然一不持枪,二不握刀,每人都背着只有贝中撒辰的军队曾经见识过的那种“神火枪”。 就在西夏兵对于他们手上奇怪东西迷惑不解的时候,已经奔至面前并适当放慢了马步的宋兵,对着他们纷纷举起了长长的铜管,而在铜管头部正在闪动着的小小火头显得多少有点可爱与稀奇。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马上的宋兵左手压下了操纵唧筒的压杆,本来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那根铜管,迅速变成了可以喷吐烈焰的恶龙之口,每一支的火龙都能冲出丈许距离,火龙所到之处,烈焰吞没了一切,尤其是这些西夏士兵,即使他们在最外面披着的铁甲,但依旧无法盖住下面的皮毛内服与内在的皮甲,神火油所带出的火焰,差不多是以一种粘哪哪燃的势头,带起了一条又一条无法扑灭的着火带。 而那些身披重甲的步兵则痛苦地发现,此时既跑不快,又脱不掉,凡是着了火的这些士兵们往往只能艰难地跑出十几步之后,便晃晃悠悠地倒在了无边的大火之中。 于是,刚才还看起了牢不可破的硬阵防线,在“神火枪”的面前一触即溃,而这十几名的手持“神火枪”的骑兵就仿佛是一支无坚不摧的锋利火箭,带着一条条吞噬一切的火龙,迅速地从西夏大军正后方劈开了一条通道,一直往里冲了两三箭之地,又带着锐不可挡的气势,返身再从敌军阵中冲杀回来。 于是,西夏军队的后军开始大乱了起来。 负责后路防御的嵬名阿埋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原本寄予厚望的重甲防御战线根本就没有发挥出多少作用,便被这种从未见过的火攻之法完全击穿。 宋兵更加恐怖的骑兵兵力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后面一波一波地压上,沿着西夏大军的两侧快速掠过,一边移动,一边对军队外侧的士兵进行击杀,以突出的移动性,将自己的攻击面无限地向前面延展扩大,进一步增强了敌军的恐惧感。 当后军更多的溃军不断向前涌动,一直与接近于土门寨的前军同样惊恐地向后溃散的士兵相汇合的时候,西夏全军便彻底崩溃了。 当然,慢慢跟上来的秦刚等人,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西夏军队最具战斗力的中军主力不见了! 就在抵抗得最激烈的一处岔路口,当亲眼目睹着护送着李乾顺的核心卫队的最后一匹马完全撤离离开了土门寨这里区域之后,嵬名阿埋所率领的殿后部队也选择了缓缓的退出。 而其余被留在土门寨这里的混乱大军,成了被他们的统帅彻底抛弃的弃子。 第203章 平夏之始 关于西夏中军主力的完整撤离,秦刚其实并没有什么遗憾,他十分清楚自己手头的实力,尤其是在鄜延路吕惠卿都没有派出支援军力的前提下,他更是十分在意自己兵力可能的损失。 在尾随着西夏大军前往土门寨的这段路程中,一直没有什么骑兵作战经验的秦刚,非常谦虚地向张舆用心请教,一旦前面伏击成功,目前手头上的七千骑兵,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进攻,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 张舆先是指出,其实只有泾原、环庆两路前来增援的五千骑都是真正训练有素的、具有能够进行冲锋、追击等马上作战能力的骑兵,而剩下的其实只能算是骑马的步兵。 同时,即使是那五千正规骑兵,都只配备了士兵身上的铠甲,并没有马匹的甲具,也就是俗称的轻骑,如果对方还没有进入事实上的慌乱逃跑状态、或者还能具有有效抵抗的话,轻骑兵的冲杀虽然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是自身的损失也会是不小的。 更不要说万一遇上了重甲步兵的结阵抵抗。 于是,秦刚决定在中路让自己骑马步兵尝试一下用神火枪突破的战法。 然后,让那五千正规骑兵沿着敌军的两侧进行高速度、大方位的覆盖式攻击。 终于能够全面奏效! 而此时的西夏军大部人,由于中军的几乎所有高层统帅,都已经从另一条路而完全逃离,使得留在战场上的西夏士兵再也没有了任何有效的指挥,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弃儿。 而在这场追击式的混战收割中,宋军也分成了风格明显不同的三种类型: 第一类,便是泾原、环庆以及金明寨的禁军,说句实话,这么多年与西夏人的对战中,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可以通体舒畅地大肆收割战功,他们甚至可以不顾自身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小规模伤亡损失,全力追求最大限度地击杀与斩首敌军。 第二类,主要是在前军那边的赵驷与刘永隆所带领的,还有后军刘延庆之后补充而来的蕃军,他们深受自己先前的战法影响,眼睛里只会盯着健康的战马、没有受过伤的战俘还有基本没啥破损的战具,因为这些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折算成现钱,所以他们所有的攻击手段都在尽可能地围绕着能够获得这些战利品而进行。 第三类,便是数量虽少,却显得最为冷静的秦刚部下,他们每一级的队长与什长,都在极其尽职地相互呼应、并保持着足够稳定的阵型配合,一旦有战友受伤、立即护入阵型中央保护起来,情愿降低战功的扩大,但必须首先避免自身的伤亡。 天色渐暗之前,战场开始慢慢地平息下来。不得不说,西夏士兵的顽强是秦刚他们之前所少见的: 即使是在现在这种完全混乱与无组织的状况下,要么是不顾一切地向着四处的密林深山里逃跑,要么留在原地与宋兵进行着最后的顽强抵抗,而选择主动投降的比例则非常之少。 不过,对于目前的宋军来说,还是不要投降的好,投降了后还得分出兵力去看守。 留守在后面的秦刚正在大致估算此战的战绩: 西夏方面此次进攻的真实兵力应该在二十五万人左右。 其中,贝中撒辰带了五万人,先后在顺宁寨及金明寨那里损失了近三万,核心的本族兵马带走了一万,剩下了一万人; 另外汇聚在延安城下有十九万大军中,攻城损失三万,所以最终被李乾顺带着来到土门寨前的大军总兵力应该在十七万人上下。 幸好嵬名阿埋当机立断,将大约五万人的中军精锐从另一条岔路及时地撤离了战场。 最终被抛弃的剩余十二万人,则在土门寨附近的这片战场上,被秦刚总共不过九千余人的军队,竟是被来回地切割、屠宰与驱赶。 宋军受限于自己兵力的不足,优先选择将绝大多数的西夏士兵驱散编制,尽可能地都赶进茫茫群山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对于剩余彻底混乱与没有抵抗力的溃兵,则开始进行斩首与屠灭,在这一战下来,即使是用最保守的统计来看,宋军基本可以取得超过万人的斩首功绩。 在进入战场扫尾阶段之后,赵驷与刘永隆则忙于将大批身体强健没有伤亡的降兵俘虏驱赶至土门寨中已经提前准备好的俘虏营中看管起来,并又开始全力在战场上收集健康的战马、完好的战具等物品。 “看看有没有泼喜军留下来的旋风炮,还有会修理它们的‘虞人’也要从俘虏里挑出来。”秦刚突然想起了西夏军中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而所谓的虞人,也称役人,是指西夏军有技术的奴隶工匠,而会修理维护旋风炮的虞人,自然也会懂得它们的制造与生产的。 说话间,秦刚等人已经往前来到了土门寨,并终于与赵驷、刘永福见了面。 赵驷率斥候队及两千蕃骑深入西夏之境征战近一月,脸上的黝黑不知是这一个月的风尘奔波所致,还是今天终极决战战场上的硝烟所染。 “属下见过知军,的确如知军之神机妙算,我们今天果真能在土门寨这里,把这五十万的西贼彻底打回了老家!”此时的赵驷显得是格外地意气风发。 而跟在他其后的刘永隆更是上前对于秦刚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本他受刘延庆派遣,以为这次与赵驷去执行的、是一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更有可能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荒唐冒险。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一个月里,他们居然不仅可以一个一个地顺利摧毁了那几处的秘密粮仓,甚至接下来还在西夏各州县如摧枯拉朽一般地如入无人之境。到了最后,更是杀了一个回马枪,在土门寨这里,打出了如此漂亮的一场伏击战。 更不要说眼下已经在这里满满看押着的一寨子的战利品。 “张崇仪,现在你可以给吕经略发送这里的战报了!” 二十多天前,东京城,皇宫崇政殿,小朝会。 赵煦正拿着西线发来的紧急军情召集起重臣进行商议。 “他吕吉甫口口声声要与西夏人决一胜负,可是他真得能挡得住五十万大军的攻击吗?”原本就对吕惠卿屡挑边衅的行为不满的蔡卞首先发言,“这次西贼入寇,我看今年鄜延路的秋赋算是彻底交待了。” “西贼能纠集五十万的兵力,说明他们不是一时之举,肯定已经谋划多时。这次不在鄜延路出兵,下次也会在环庆或者泾原路出兵。”知枢密院事曾布虽然也不喜欢吕惠卿,但还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当然也是想彰显自己的军事常识。 “据枢密院掌握的情况,这些年来,仅鄜延路的禁军蕃骑外加地方强人,总兵力能有十万之众,而且近年应用水泥加修各处城墙寨堡,外加储备备战。今年朝廷不仅给其免了赋税,还又给了他们四十万贯的防御补贴。”曾布继续说的这段话则是给吕惠卿挖坑了,“这吕吉甫只要是用心做事,据城而守,十万守五十万,应该是有胜算的。” “就怕再犯先前被西贼引诱而分兵出击,再被其一一消灭的蠢着。”蔡京也凭借着他看过的一些西北战事的折子,不痛不痒地来了这么一句建议。 “嗯,元长说的也是,着枢密院给吕吉甫回信强调,此战一定要据城防守,不得轻易出击。” “虽说是防御守城,但也是十万对阵五十万啊,鄜延路的防守,还是需要其它路给予其支援的。河东要提防辽人不大能动,离得近的便是环庆路了。”尚书左丞许将虽不太懂兵事,但是这种就近调点援军的建议还是能提得出的。 “其实此前质夫就已上本,说他据知保安军秦刚提供的情报分析,西贼这次入寇就是要选择鄜延路,而正因其主力东调,他才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调集大批民工、役夫北出葫芦川,正在河川口全力抢修两座城寨。其言,若此两寨如期建成,泾原一线便如虎口拔牙,令西贼再无从这里进攻的优势。”章惇则老谋深算地说道,“所以,鄜延此战,勿需吕吉甫反击取胜,只要他能够稳固防守并击退敌军的进攻,这西北之大略便是我们胜了一筹!” 应该说,章惇的战略眼光还是优于朝中众人的。大家都在议论鄜延路的得失与安危,但他所看到的,却是整个西北的总体局势。 西夏动用举国之力攻打鄜延,这便给了从环庆、泾原与熙河这三路以绝好的良机,继续推进深垒战术。章楶最早抓住了机会,已经开始了葫芦川外的城寨抢筑。 而那熙河路、环庆路甚至河东这诸路,也都很快醒悟了过来,趁此机会,都把各自的兵力都往前压一压,要么可以分去西夏可能会抽调往鄜延的兵力,要么还可以趁机收复一些失地。 “知保安军的秦刚就任之后的情况如何啊?”一直没有发声的赵煦,一开口就问了这个他最为关心的年轻臣子。 这也难怪,秦刚既是他亲自简拔的年轻人才,又是针对这次西北战略,在章楶、甚至章惇的前后保荐之下越级安排而去的。 “吕吉甫的奏章里,对于保安军在之前袭扰战里的战绩似有不满。”曾布如实汇报道。 “嘁!小小的袭扰战,多有运气因素。”蔡京倒在这时开了口,“我研究过这秦徐之的行兵习惯,往往都是谋定而后发,后发而制人。我倒有个预感,这鄜延路的防守反击战的成功,极有可能的惊喜就会在保安军这边了。” 章惇敏感地瞥了瞥蔡京,他在心里还拿不准蔡京此时对于秦刚的推赞,到底是其有拉拢收罗此人之意,还是仅仅只是对于皇上看中此人的一种奉承附和。 “嗯,枢府可着保安军就鄜延战事单独上报。”赵煦对蔡京的这番话颇为满意。 而此次西贼五十万人入寇鄜延路的消息也很快地在京城里传遍了。 李格非刚下朝回到家,就看见了眼泪汪汪的女儿,还不待他问其原因时,李清照便已抓住了他的衣襟急急问道:“西贼攻打鄜延路,爹爹在朝中可曾有十八叔那边的消息?” “哦,前线传来的都是前些日子西贼进攻的消息,那时鄜延路全境都在做坚壁清野的准备。要说徐之那边的消息,为父也是十分关心,只是前线的消息又哪能如此地具体啊!”李格非被女儿一提,此时也有点担心起秦刚的安全,但是也只能在言语上多说些安慰之语,“不过边境之地,兵多将广,这些年的城池据说修得都十分坚固,以我大宋将兵的守城实力,也是当不得有什么担心的。” “大人说得也是,清娘确实多担心了。”李清照也有点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便稍稍掩饰了一下,向父亲告退转身回自己房间。 李格非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女儿的身影。 自西北战事一起,发往京城的急脚战报便是一日一报,自延安城被西夏军彻底围困之后,虽然没有了能够直接来自延安府的消息,但是经永兴军路及秦凤路转发而来的其他地方军报消息依旧还是逐日传到。 先是保安军在顺宁寨大败敌军的捷报,上面还称知保安军秦刚身先士卒,率自家亲兵冒死夜袭,以两百勇士破敌五万,一举击溃寨前西夏军大营,已成功解除西线之困。 此捷报传到京中,虽然在朝中引起了一番对此相信与质疑的口水之战,但也算是掀起了京城民众对于胜仗的欢喜之情。 只是唯有一人,却在听闻了消息之后,呆呆地坐立于窗前默默流泪:“你这等浑人,明明去做的是个文臣知军,却为何非要去学个武将将军,说什么冒死夜袭,又是什么两百破五万,别人都在议论怀疑你的功绩真假,却唯有我在此担忧你的生死安忧。” 九月底,奉旨前往保安军核实顺宁寨大捷的永兴军路官员又火速向京城发回了一则更加惊人的消息:知保安军秦刚携援军千余人,进入了西夏重军包围的延安金明寨。 朝堂里的惊谔与担心也好、讥笑与幸灾乐祸也罢,这些反应自当不提。 李格非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是惊讶万分,他急急回家,找到闲赋无事的陈师道,将此消息告诉于他后,便急急说道:“这个徐之啊徐之,少游赐他这个表字,就是要他凡事得要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啊。可是这人,一到西北战场,便如这武夫一般,先是在顺宁夜袭敌军,永兴军路的官员已去现场勘察确认,两百破五万的大捷确是事实,这已经就是一场泼天的大功劳了。所以在这鄜延路一战中,无论吕惠卿那边守不守得住,他都是此战之中确凿无疑的大功臣了。可是为何这金明寨一发求援,他就敢只率区区一千人,去冲进那几十万大军的包围圈里呢?糊涂啊糊涂!” 陈师道仔细地看着李格非带回来的战报复本,却是说出了不同的看法:“你我皆非懂兵之人,也并非身处西北前线。这徐之的性格,你我也都清楚,决非草率之人。此前你看他敢用两百人就去夜袭,这实际的结局也是说明,他至少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才会行动。而现在他又敢只率千人进入重围,也必然会有他的道理。我们身在京城,则只能勿慌勿躁,静候佳音吧。” “这,唉!”李格非听了陈师道的话,虽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有点想不通,“延安城下据说有着五十万的大军呐!可不是五万。” “文叔……”陈师道犹豫了一下,但是想想还是提醒道,“徐之的这个消息,你最好先不要告诉清娘……” “清娘?对了,她倒是一直在关心这事。”李格非起先还没在意,却转而一想反问道,“只是为何?为何不要告诉她呢?” “唉!你这个父亲,做得未免有些太过粗心了啊。”陈师道摇摇头走开了。 “我粗心?清娘?”李格非这时才有点醒悟过来,“不至于吧……” 好在,在各种复杂心情的交织下尽力隐瞒此事的李格非并不需要坚持太长的时间。 十月初六,露布飞捷的金牌信使狂奔着冲进了东京城中。 金牌信使就是持有最高级别鎏金腰牌的信使,就是那种传说可以日夜急行八百里的“八百里加急”飞递,一旦遇上所传递的是可以公开的捷报消息的话,为最大限度地加强其传播,就会将其写在一条长长的白绢布幔上,即为“露布”。 在策马急驰过程中,使者不仅会高高举起布幔,还会在经过城镇等人口聚集之地时,高声宣叫其主要内容。 此时进京的这一骑露布之上,虽有一路风尘侵袭,但依旧遮挡不住最上面的“土门大捷”四字,下面记录捷报详情的小字虽然不好辨认,但这信使自从冲进了城门之后,一便开始扯开嗓子对沿途民众高声宣叫: “土门大捷!我军破敌二十万,斩首一万五,逼贼酋梁太后阵前自尽!” 这里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足以惊掉众人的下巴! 这些年来,西贼虽然屡屡来犯,其出兵的总兵力常有号称五十万、也有百万的,可是这次捷报说的是“一役破敌二十万!”也就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这场大捷,是打败了对方二十万的兵力!就算轰走二十万头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宋夏交战这么多年,因为西夏总是以骑兵见长,以骑打步,机动灵活,即使偶落下风,却也逃之飞快,历来的兵力损失都不会太大。所以宋军但凡有取胜之役,斩首到百人便算是大胜。但这次的斩首数目,居然达到一万五千的惊人之数! 所以,这一斩首数字至少是能够验证这破敌二十万的真实性的! 再看大宋立朝以来的多次战争,唯有澶渊之战中,宋军运气爆棚,瞎打误撞地用床子弩击毙了辽军统军萧挞凛,算是阵灭敌军主将的偶例。而这次的捷报,居然是直接阵前逼死对方堂堂的当朝太后! 城里快速传播的露布飞捷,让只顾看热闹的市民百姓拍手称快,而传入宫中直到御前的确切消息,却更令宰执们无比地惊诧外加彻底地无语。 土门大捷虽然发生在鄜延路的延安府境内,但从目前捷报所述的内容来看,组织并主导主持此次大捷的并非是其经略安抚使吕惠卿,而是知保安军秦刚、金明寨主将张舆与增援而来的泾原与环庆两路将领。 也就是说,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小将,开创了大宋成立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场大捷、大胜仗。 好在随着露布飞捷而来的,是关于此次大捷的详细战报奏章。这是因为前去检查顺宁寨大捷的永兴路军官员正在保安军,他们在第一时间内就来到了土门寨,并在此奏章中联署并确定了土门大捷的真实性。 当然,秦刚这边自然会隐去了与李乾顺秘密会面并达成协议的内容,小梁太后的死因也与西夏方面的通报保持了一致:“出师不利,愧对朝堂,自尽谢国,嘱子亲政。” 与此同时,关于贝中撒辰的举族内投,也只能通过内部奏章的方式私下里再汇报。 而且对于吕惠卿未能指挥此场大捷之战的原因也写得非常简明清楚:经略不信,拒发援兵。 所有看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就会在想:如果吕经略要是相信的话,这战果会不会……? 算了算了,目前的战果就已经足够吓死人了,还想要大到什么地方去呢? 赵煦喜气洋洋,一扫半月前得知西夏大军来犯时的忧虑与担心,因为此时放在他案前的,除了这次土门寨大捷的喜报之外,还有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派兵在葫芦河口已抢筑而成一座坚城,并向天子为新城乞名的奏章,还有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孙路趁势在白豹镇外抢修安疆寨完成的奏章等等。 天子非常开心地说道:“土门大捷,大败其师、毙其太后,此乃我大宋文治武功平定西夏疆土之辉煌之始,关于此战的功赏,众卿可以再议再定。而章卿所建之城,朕属意名‘平夏城’!” 众臣此时只管齐声上前恭贺。 平夏城,相比原来的历史时空,提前了一年建成。 而在京城的这些君臣们此时还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东南大海那里,此时还有一座更具战略意义的城市,比原本的历史上更是提早了整整七百年的时间建成。 第204章 汉城风波 一个多月之后,在寄往保安军的一封寻常家信中,看似非常随意地提了一句“汉村于冬月成”。 汉村指的是流求岛新建的第二座城,秦刚在离开前交待过,一旦岛北的兵力与民力能够腾出手来的话,就可以沿西岸南下,至岛中部的一处大河口,此河口名为乌溪,在乌溪的流域两侧,会有一片更加广阔、更加肥沃的平原,在那里,便可以按照秦城的标准,再建一座汉城。 而这汉城,也就是后世的台中,清朝统治时期曾为台湾省的行政中心。 秦刚出发去西北之前,便约定,无论是秦观从青田发出来信件,还是流求岛发出的信件,一律统一经温州转明州发出,这样速度更快、通路更安全。 此外,所有涉及到流求的情况,均统一用隐语来代称,比如以两浙多水湾,有姚湾、小湾等地名,便以大湾代指流求;再以秦村、汉村代指秦城、汉城;以二哥、三哥代指第几批去流求的垦民;而其它如神居兵、格致院院士、船厂等等,都会有相应的代指词。 这样的话,一则来信写得非常简洁,二则加上这些隐语的代用,整封信看起来,不过就像是极为普通的家书,里面大多会是:“秦村秋收的收成很好”,“三哥已到大湾安家,非常顺利”等等的这样的语话。 当然,能够寄送到西北这儿的消息一般都只会报喜不报忧,又或者只会将最终的一个结果告之,自然不会去提及留在青田县坐镇的秦观在此期间所付出的心血与操劳。 受限于自己不能离开处州,秦观对于遥控指挥千里之外的流求局势发展,自是一种时刻都不敢松懈的谨慎与认真。 自绍圣三年五月秦刚离开两浙之后,在东南大海的飓风天气形成之前,温州港发去了第三批的垦荒民众,这里既有后续裁撤的地方厢军,还有收到前面来信劝说去投奔的流民亲友。 同时,神居兵都十分满意流求岛上的发展状况,他们在高邮湖神居村寨的家属也尽数一同跟着过去,实现了团聚。 七月,流求岛上的建设进入了高潮期。秦城附近稳定的金银矿出产,还有与楼员外、辛第迦在秦城港开始的大范围海贸易货合作,给了宫十二以足够的资金底气。 抓住在秋收之前的一段农闲时间,宫十二在秦城正式发布了《秦城征役令》,给出了干一天工四百文钱外加两餐饭的待遇,一下子响应者云集。 大家响应热烈的原因有三: 其一,正是通过这次的征役令,让前来垦荒者们终于相信了之前所得到的承诺:流求岛上不存在徭役,只会有干活就能拿钱的役工; 其二,这次给予的工钱十分地厚道,而且都是安排在农闲的时段。这个时代的农民们,谁会嫌没有休息的时间,而拒绝再去干活多挣一笔钱呢? 其三,大家都在说,秦城是流求岛上建设的第一座港口大城,一旦这个港口大城能够建设成功,这流求岛的经济贸易就会更加地繁华,所以,这也就是相当于大家在为建设自己的家园作贡献呢! 而且来到流求岛上的人,也不全都是冲着开荒与种田的。到了这里之后,还是有一些极有眼光、或者是本身就有着一技之长的人,他们很快就放弃了单纯地种田,而是选择去开窑烧砖、学烧水泥、贩货走商甚至是加工生产军备武器等等的手工产业。 当然,对于这样的聪明人,宫十二自然是给予了他们最大的支持,甚至还会参考了在两浙路那里的青苗贷,借贷给他们更多的本钱,以最快的速度扩大各自的产业。 所以,就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内,在秋收之前,秦城的基础建设初具规模,尤其是最耗人工的四面城墙都顺利竣工,宫十二最在乎的秦城港的门面,终于树起来了。 等到秋收与秋种这一轮结束后,流求岛的冬天并不寒冷,可以再来一轮征役,到那时,秦城的城建便是可以正式完工了。 而秦城内的建设与规划是李峰在负责的,根据先易后难的原则,他计划从西城最靠近港口的地方开始发展,在这里主要是规划配合海商、船工以及海市交易的需要,集中规划了仓库、旅店、市场与各种店铺的位置。 然后,而把相应的居民集中居住区域,则往东面一些的南北两处进行安排。 未来的秦城州衙以及相应的办公机构,他并没有像大多数宋地那样安排在城市正中央,而是尽可能地放在了偏东的位置。李峰的理由是,官府机构具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它不需要借助于城中心的助力,反倒会可以尽可能地提升起城区东部的地段价值。 而真正城中心的位置是不用发愁的,自然会安排最需要繁荣配套的大银行、大商铺与大旅店在那里落脚。 而规划设计这一切的李峰,正是按照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城市格局,一步步地展开着自己的工作,在这秦城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亲自一脚一脚踩出的印迹。 顾大生在海上的霸主地位的确立,开始给了他越来越强的自信: 在明州造船场再次提供投入了五艘新船后,流求水师扫荡了海峡一带的好几支海盗,不仅兼并整编了他们原先的船员水手,甚至还并入了三艘船只,让自己的整体实力扩扩充到了十一艘船。 所以,顾大生早已不满足于秦城港附近以及与福建海上里岛之间的单一航线,而是渐渐地覆盖住了两浙、福建这两路的所有沿海区域,成为这一带最有势力的海上力量,开始对沿途路过的所有商船开始征收“护航费”。 平心而论,相对于之前时不时偶尔会被海上的海盗抢个底裤朝天,新出现的这支流求水师,不仅实力雄厚,而且极讲道理: 据说,他们已经保证,在所负责的这一片海域里,凡是出现的海盗,都会被他们扫荡干净。而且首次在海上相遇的时候,都会显得彬彬有礼,提出的收费标准也不高,能够做海商的人,基本上都是能够把风险、预支以及收益这三者之间的账算是极其清楚的人,很快就都与流求水师达成了良好的合作。 至于官府的大宋水师,他们眼中的责任,只有偶尔地陪同出使海外的官员公干。除此以外,他们平时决不会离开岸边超过五十里,倒也不是胆小,而实在缺乏动力与理由:这开得过远,万一遇上风暴什么的,所有的损失朝廷不会承认,而是要让他们自己来承担的。所以,再也没有人会有主动出海的动力。 至于这支自称“流求水师”的船队,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动向,包括他们为什么会叫流求。 在频繁地探索并巩固流求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海域过程中,顾大生也遵照着秦刚的嘱托,沿着流求岛的西侧海岸线,慢慢地向南进行仔细的探索。 当到了流求岛中部的时候,西侧海岸线上流入大海的河口明显增多,在反复地放了好多小船进去勘探了之后才会发现,有的河口虽然宽,但是只要往里去了一点点距离,就很快连小船也无法行驶了,这明显就不是秦刚交待的那条被称为乌溪的大河。 直到再次发现的一个大河口,四艘小艇放下去后,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一艘先回来报信,说是往东行了近十里之后,河道依旧非常宽阔,所以其余三艘继续向东探索,让他们回来先行汇报。 再有半天,又有一艘小艇回报,河道向西延伸近百里仍未有明显变窄,而河道两边,则是比淡水河流域更加平坦与肥沃的原野森林。 顾大生便明白,他找对地方了。 由于秋收之后,秦城的自产粮食有了,海上的飓风季节也已结束,而且由于这一年夏天,两浙路遭遇旱灾,第四批垦民的招募速度要比之前都快许多,已经基本都到了温州港即将出发。 按照秦城目前的发展规模,大家都倾向于将这第四批的垦民直接派往新发现的乌溪平原,着手兴建他们在流求岛的第二座城市据点,根据之前的约定,这座在乌溪河口的城市及港口将会被命名为汉城。 在往汉城筹建营地派遣自卫军队的管理方面,宫十二与顾大生却发生了分歧。 宫十二认为,秦刚走之前有过交待,岛上的防务工作,要尽可能地依赖于在开荒垦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乡兵。 而且,由于李峰等人直接传授了最先进的种植技术、更有统一兴建的水利设施以及各种机械设备的应用。大家已经明显发现,在流求岛上种植粮食,根本就不需要过去的那么多人手。 同时基于对神居兵可以享受的优厚军饷待遇、以及在岛上崇高的政治地位,年轻垦民中出现了从军热。而即使未能加入神居兵的,却也非常积极地参加宫十二所招募的自卫乡军,无非待遇稍低一些。 很快,宫十二训练出了一支实力不弱的乡军武装。 顾大生却对此颇有微词,一开始他还尽力地帮着宫十二来训练提高这支乡军的战斗能力,后来他越看越不对劲:宫十二这小子野心不小啊!明明只是让他管理秦城与港口的建设,他却钻了这个垦民自卫的漏洞,不声不响地建起了自己的一支武装力量。这可是严重地侵犯到他顾大生的管辖权了。 于是顾大生提出要接管乡军的管理权,立即遭到了宫十二的拒绝。 在宫十二的理解里,流求岛的军事力量是用于防范外来的威胁以及开拓海上的霸权地位。 而在岛内,根本就不存在着可以威胁他们的对抗力量,这从大乌腊那里训练后的土人武装就可横行北部一事中可以得到证明。 所以,他所组建的乡军并不能视为军事力量,而只能算治安力量,原则上仍然属于他的城市管理权限之内。 所以对于南下开辟第二个城市,他认为顾大生只需要保障两座城市之间的海路畅通与外来安全就行,新的城市及周边的军事防卫,由他直接派出乡军就可以了。 由于宫十二擅长辞辩,顾大生在口舌之上说不过他,李峰对此事也无法作出更加偏向于谁的决定,只好在将这些情况尽数写信报于在青田的秦观之后,也就只能暂时任由宫十二派出了一支乡军前往乌溪河。 前期还算顺利,宫十二亲自去了乌溪河口,借鉴于秦城的建设经验,部署好了河口登陆后的大本营,又作好了汉城的选址规划。并让派来的乡军队伍开始以此为中心,不断向西面内陆开始拓展控制范围。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乌溪流域,拥有着比淡水河那里更加肥沃适合耕种的土地。因此,这里聚居了相当数量的原住土着,他们被称之为平埔人。由于生活的地理条件优越,平埔人的文明程度稍高一些,同时也拥有了更强一些的战斗能力。 而宫十二派到乌溪河口根据地的乡军,自从到了流求岛之后,看着神居兵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起初根本就不会把乌溪平原这里的土着们看在眼里。 在双方正面接触交战了一两次后,平埔土着兵发现自己的兵器与装备完全处于劣势,于是迅速转变战略,开始隐入丛林之中,不再与乡军进行正面对抗。、 而一旦乡军以为自己胜利了而得意地向西进军之时,就会发现自己的后路不断遭到来自这些土着兵的偷袭与骚扰,甚至在河口的根据地还在夜里被突袭破坏过两次。乡军中出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大量伤亡。 一下子,原本就缺乏训练的乡军的士气被挫掉了,向西的开拓被迫停止,而最后固守于河口的根据地营寨周围,在入夜之后,便会不时地响起当地土着兵放肆、挑衅的啸叫声。 眼见着第四批垦民就要到来,汉城大本营却无法再对外行动,宫十二此时再想低头,顾大生却摆足了姿态,声称坚决不接这个烂摊子,除非宫十二引咎辞职,否则他不会援助乌溪这里一兵一卒。 说实在的,他就是咽不下当初的一口气。 可要是宫十二真的被逼急了要辞职后,秦城谁来管?汉城的建设谁来张罗呢? 李峰左右都劝不了谁,只得急急地再次写信向青田那里的秦观求救。 处州,青田,慈仁寺,秦观的独院。 由于青田石雕的走红与海贸生意的畅销,当初最早在慈仁寺后发现的矿苗,商定由秦刚负责雇人开采与生产,寺院坐享受三成利润,即使是这样,也极快地富裕了起来。 昙法师由此扩建了寺庙,自然可以为在这里暂居的秦观提供一处独立的院子。 因为黄小个时常要去温州,这里还有秦观家里带来的一个佣人滕贵在这里伺候。 早在前面接到关于流求对于汉城根据地开发的分歧意见时,秦观就意识到,顾大生与宫十二的矛盾关键点在于:前期粗略的权力分工,并未能跟上岛上实际事务的快速发展与形势变化。 顾大生与宫十二两人由于个性上的对立,再加上没有了像秦刚这样的权威上司及时出面协调,从而让矛盾开始激化并升级。 秦观原先是计划给两人还有李峰各写一封信,分别指出他们的问题所在,并且提供了一些供他们可以相互协商讨论的建议意见。当然,其中写给顾大生的还需要多费些事——顾大生不识字,需要配合一些图画来传递更准确的意思。 他正差不多刚忙完这些时,便接到了黄小个匆匆忙忙送来了李峰最新发来的消息。 “嘶!情况有点严重了啊!”秦观看完后,面色比较凝重,他考虑了一下后对黄小个说:“小个,这次你必须要代表我专程去岛上跑一趟了。去了之后,这几封信,你按照上面标明的名字,一个个到找他们,然后还有些话,你也代我一一转达给他们每人。” 之后,秦观便拿着这几封信,逐一地对黄小个进行了一番细节方面的关照,又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复述后发现无误才行。 黄小个立刻赶往温州港,搭上最近一艘往秦城运送补给的海船,在行至海峡处时,遇上了巡逻的流求水师,恰巧顾大生正好就在随船巡视,黄小个便索性通过小艇接了过去。 经过好一番折腾,才上了顾大生的船只,见了他后,便依秦观的吩咐,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第一封信。 里面的信纸展开后,却是一幅图画,上面画了一名武将赤裸着上身,背着荆条,正向另一名文官请罪的样子。 “顾大将,这幅画就是秦大官人画给你的,它的名字叫作‘负荆请罪’,讲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赵国的一个故事。”黄小个讲起故事来倒也是一板一眼,甚至加上了自己曾经听说过的说书人的那些细节,倒还真是把顾大生这种粗糙军汉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秦大官人说,流求的顾大将与宫主管就相当于是赵国的廉颇与蔺相如,将相不和,自己就会被敌人欺辱,而将相和睦,才能无敌于天下。正如今天的汉城根据地那里情况一样,真正发笑的,就是那里的土人首领。” 顾大生此时才恍然大悟般地明白过来,急急地说道:“都怪我顾大生糊涂,秦先生临走时,把这流求的军事防务都交于我,可我如今却为了一已之气,而置流求大局于不顾,着实该死、该罚、该请罪。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就与你南下,就像你讲的那样,到时候我就去负个那什么什么荆条去请罪……” “莫急莫急,我们先去秦城,叫上李院长一同前去。” 船到秦城,黄小个站在船头,就被这两个月秦城日新月异的进展而十分震惊,而顾大生此时也在感慨:“说起打仗,除了秦先生与驷哥以外,某自然是谁都不服,可是这建城建港,宫兄弟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李峰上了船,黄小个也给了他一封信,让他自己拆信后仔细阅读,看得李峰是满脸通红,结束后正待起身要向黄小个说些什么,黄小个却摆手说:“李院长莫急,秦大官人另外还有东西要转交给你。” 黄小个这时拿出的,正是前几天秦刚寄到临泽以及青田这里的几份西北器作院的最新发明成果。其中包括了神臂弓上弦机、震天雷、神火枪以及旋风炮的详细图纸。 “秦大官人说,同样是菱川士子,去了西北的能拿出这些利器。李院长应知耻而后勇,一面看看这些东西可否在流求推广应用,二来好好琢磨如何用好格致学,为岛上多多解决麻烦。” 李峰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秦观这是在指出:如果他能够提前发现流求岛与土着作战时的新变化、新需求,又或者是针对乡兵的特点应用新的武器发明或改造,至少现在的汉城开拓就不会陷入困局。每个人在岛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与责任,在顾大生与宫十二的矛盾冲突中,他李峰在技术创新应用方面的缺位,也是激化的原因之一啊! 李峰觉得很惭愧,不过也由此清楚了接下来的做法。 流求水师的战船来到乌溪河口根据地,让宫十二很意外,更意外的是黄小个与李峰的一起到来。 黄小个之前是秦刚的贴身书僮,现在又是秦观的传话人,如果按他自己对于流求局势的理解,此时的黄小个的身份便相当于钦差。 在黄小个面前,宫十二毫不犹豫,对自己带领乡兵在这里的开拓不利局面要请罪,黄小个却劝住了他,说外面还有人有来见他。 这时,顾大生赤裸了上身,背着一束流求岛上所长的荆条走了进来,瓮声瓮气地说道:“要说这汉城根据地的开拓受挫,最大责任还是在顾某,是某的思想太过狭隘,存心要看宫兄弟的笑话,结果耽搁了岛上大事,顾某今天便学一学古人那般,来给宫兄弟请罪!” 宫十二却是惊得要跳起来,忙不迭地前去扶起顾大生,又赶紧帮他把背上荆条解下来,连声道:“顾兄这般,实在是折煞宫某。” 宫十二原本就是个读书人,他岂能不明白这“负荆请罪”的背后含义,他拉着顾大生的手找了位置坐下来,惭愧地说:“此事确实是我宫某存了私心,一是想在这流求开拓一事上多占功劳,二是眼高手低地瞧不起顾兄弟手下的精兵强将,却不料陷入如今这境地,却是误了秦先生的大计!” 顾大生更是个爽快人,见宫十二毫无保留地袒露其心迹,便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呀!都是兄弟,过去的事都翻篇了,某这次过来,就会在这留下两个什队,助宫兄弟尽快安定此处。” 第205章 厚以封赏 最后黄小个便将第三封书信交给宫十二。 在这信中,秦观向宫十二阐明,他按旧思路建立起来的乡兵,也就相当于大宋在地方的厢军,而厢军的利弊得失早已有定论——都是鸡肋之兵。 实际上宫十二真正需要的,理应是沿着衙役捕快方向发展的、更高效的治安力量。 由此,秦观为流求岛的军事力量作了明确的划分与规范。 顾大生所率的神居军一拆为二: 由于近期兼并及招募了不少昔日的海盗及流亡水手,以及一半善于水战的士兵,明确为独立的流求水师,号为神蛟军,专司负责流求海域的控制及对外防御; 而其余的神居兵,则为流求陆军,号为飞虎军,专司流求内陆开拓、叛乱平定。 这两支正式军事力量,依旧由顾大生负责统领,但是训练及发展方向将会更加明确集中。 而以大乌腊部落的联训土军,及类似与流求其他部落联合的此类军事力量,由飞虎军统筹指挥,必要时可以利用土人士兵的地理优势与飞虎军配合作战。 宫十二所建立的乡军同样一拆为二: 从垦民中吸引招募善战且品行可靠者,完全脱离生产,按每座开拓一座城市配备五十人的编制成立天雀军,随城驻守,专司城市港口的防御以及城乡治安维护; 而垦民按十比一的比例,抽取保甲,成立伏凤军,实际就是预备役之意,平时在原地保持生产,农闲时保持训练。遇紧急情况可自行组织自卫,重大战事时,另行征召入伍。 乡兵分拆之后,天雀军明确为地方武装力量,由宫十二完全调度管理。而伏凤军则为双重管理:平时交由地方代管,但飞虎军须为其提供训练支持,遇战时及重大行动时,宫十二须将其交由顾大生进行统一指挥。 虽然说,秦观作为秦刚离开流求时,明确指定的流求事务最终决策者,他完全可以直接宣布自己的处理结果。 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既是担心异地遥控指挥的权威不足,更是充分考虑到这三个人的不同秉性脾气,而相应地通过书信及话语转达,帮助他们自我意识到各自的过失与不足,再在统一彼此认知的基础上,圆满且令人信服地提出这样的综合解决方案。 三人在黄小个的见证下,对于秦观的这一决策表示了完全地认同,并在黄小个带来的政令本上各自签印。 李峰也清楚地认知到,接下来,岛上的格致院成员,将要充分考虑到神蛟、飞虎、天雀与伏凤四支不同任务与性质的部队武装,加紧研制相应的武器装备。 半个月后,乌溪流域土人武装被彻底击败,近十个部落首领出降。 第四批垦民顺利到达乌溪河口,汉城周边田地开始开垦。 进入冬月农闲,早已经在秦城储备多时的大批砖石建材运抵乌溪河口,宫十二再次发布《汉城征役令》,在秦城及港口建设中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教训之后,汉城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建设速度迅速地出现于乌溪河口。 朝廷自然不会知晓东南方向所发生的变化,他们此时的精力都被西北传来的捷报所占据了。好此难得的大胜仗,虽然因为有了随露布飞捷带来的永兴军路官员联署战报,但是要对大战中的各方进行准确适当的封赏,则必须还要等更加详细的战果统计报告。 不过这一次,永兴军路的效率还是极其令人满意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负责的官员恰巧就在保安军,第一时间便去了土门寨现场,更是由于此次的战果实在令人兴奋,一众官员本着极其严谨与客观的原则,更以高效的效率与快速反应,在最短的时间内,向京城提供了一份全面、详细并极其令人震惊的战果核实材料。 作为此战的最主要策划者与指挥者,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吕惠卿,在整体战略部署上的处理是可圈可点的: 首先,是提前对于西夏军入寇作好了充足的应对准备,在西夏发动东中西三路大军同时入侵的沿途,进行了极其果断地坚壁清野与逐次抵抗,有效挫伤并削弱了西夏大军的进攻力度; 其次,其亲自主持的延安城防御战中,成功抵抗住了西夏此次的主力大军共计十五天的疯狂进攻,并在城下杀伤了大量敌人,客观地说,这也是整场战役获得胜利的重要基础; 当然,也正是因为延安城被长期完全围困,经略安抚司缺乏对于战局日后变化的及时掌程度,从而导致吕惠卿在土门寨伏击战之前的决策判断发生错误,未能提供有效的支援与响应,从而影响了最终战果的扩大。 依着功过相抵的因素,诏令将吕惠卿原有的寄禄官从三品的左正议大夫提升至正三品的左光禄大夫,再另赏赐钱财五万缗。而其原有资政殿大学士的馆职、以及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差遣均没有变动。 这样的结局,对于一心借此战功而回到朝堂的吕惠卿是相当打击了。 不过,谁又让他在原本可以确保实现心愿的土门寨伏击战前退却了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即使是已经有事实上的战报放在他的面前,吕惠卿依旧是不愿意认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敌军至少有十五万,却敢用自己的两千加九千的兵力去伏击,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样的计划,也只是疯子愿意去相信这样的计划。” 当然,如今的这个“疯子”已经成为鄜延大战的最大功臣。 既有奇袭焚敌粮仓的长远战略规划,又有入营劝降擒杀敌酋的亲历战术,更有九千追击二十万大军的胆略与勇猛,这些齐攒一身的赫赫战功,任取一件给一个大宋的地方官员,都足以让他们载誉入京、甚至有望问鼎执政了。 只是,秦刚的从官资序毕竟是太浅了。 在此之前,他原本就是因重臣举荐,方才做了半任的江淮发运使司下的催纲司管勾公事。再因任上推广《青苗法》有功、且西北战事缺人,才破格简拔,以从七品的承议郎权发遣鄜延路下的知保安军,这些在当下的所有朝臣眼中,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升迁速度了,更已是许多官员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依着赵煦之意,他觉得现在的秦刚,就算在西北之地直接做个知州也是可以的。于是便想赏他一个从五品的朝散大夫,这是可以正式出任下州知州的官品。 “陛下,自古朝廷封赏自有法度。虽法外可开恩,但终究还需走在尺度以内为好。”章惇站出劝说赵煦,“秦刚少年英才,尤须多加磨炼,方才可以成长为国之栋梁。若是提拔过快,则欲速则不达、欲怜而多溺之,实为不妥。” “陛下,这秦刚此战虽然是立功累累,但其身为鄜延路官员,多事未提前报请经略安抚司,且有擅违司命、越权调度等等行为。虽然眼下以战果论处,尚可赦免,但是论及行事之法,仍需多加训斥,才能维护朝纲法度。所以,臣以为不可封赏过厚。”这曾布站出说的一席话,却很令赵煦觉得有点噎喉。 你要反驳吧,却发现他说的一句话都还在理,你要是认同吧,可难道非得要对立下大功的秦刚不奖反罚吗? 这便是大宋朝堂的进谏艺术,你立功的地方可以说成是“暂且不提”,你有问题的地方却要被拿来来大加评判。只要他们愿意,忠臣可以说成奸贼,逃兵可以粉成英雄,更不要提刚才的这波“明褒实贬”、“顺手牵羊”、“借刀杀人”等等谏言秘计。 曾布已经明显觉察出章惇他们一伙人对于秦刚的拉拢,更是看出了章楶对其的器重,他倒不是对秦刚有什么观点,而只是简单地遵循着“凡是对手支持的,我就要反对”的朝堂斗争艺术,适时上来给小皇帝添一下堵。 “老臣认为,秦刚此战,实在功绩远大于过,所以还是必须要给予奖赏的。对其官品的提拔,如跳过两阶、升至正七品的朝请郎,这也算是朝廷的极大恩典了。”章惇继续建议,“而如果陛下着实想要特显恩宠、奖励功臣的话,不妨可以可赐个馆职给秦刚。” 赵煦闻听顿觉这是一个好主意。 馆职是大宋的一种非常特殊的职位。 宋朝皇帝都有为前任皇帝修建图书馆而纪念的习惯,到了赵煦此时,已经为几位先帝分别修建了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三个阁馆。皇上要是欣赏哪位才华出众、功勋卓着的文官,便就下旨赐于这些文官这三阁中分别担任它们的学士、直学士、待制及直阁等职。 这些馆职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也不需要正儿八经地去做什么事,但就是多给你发一份薪水,当然,更重要的就是代表你所受到了皇帝的表彰与重视,因此这些职衔的唯一含义与价值就是:清贵! 有点类似后世的“享受国务院津贴”之类的头衔。 馆职同样有品级,分别为: 阁学士都为正三品;阁直学士都为从三品;阁待制都是从四品;直阁也就是所谓的直龙图阁、直天章阁与直宝文阁这三个是正七品。 当然,这正七品的直阁与从四品的阁待制之间,还有六品的集贤殿修撰与五品的集英殿修撰。 当然,正是由于馆职相当清贵,皇帝轻易不会赐衔,有些官员在本官已经到了正五品时,意外获得了一个六七品的馆职,却仍会把馆职放在自己头衔的最前,以展示自己之荣。 赵煦于是决定,授予秦刚正七品的直宝文阁之馆职,这一点,皇帝直接作主了,底下大臣提不出意见。 而关于秦刚的差遣。章惇从鄜延大战的实际战果来说,是非常满意当前的结局的——既大胜了西夏,同时居然还奇迹般地制止了吕惠卿回朝的所有努力。 在此情况下,他也难得地为秦刚多作了一点考虑:如果让他继续留在鄜延路的话,极有可能会遭到心胸狭隘的吕惠卿的报复,而他同样也不愿秦刚去到可如鱼得水的泾原路章楶麾下,于是便提出了一个令赵煦也十分满意的建议职位:权知环庆路下的环州。 这环州属边境下州,本需从六品文官充任,秦刚目前差一品则称权。但是即使是如此,这二十一岁的知州,放在整个大宋,也算是极其罕见的了。 赵煦对于这个爱臣的看重意犹未尽,想了想又道:“秦卿的父亲还健在吧?那就赐其父为承奉郎,赐高邮秦家御笔牌匾‘忠勇之第’一块,再赏钱三万缗。” 承奉郎不过正九品,又非差遣,而牌匾、钱财这些都是小事,自然无人在此反对。 接下来,此战的主要功臣封赏情况: 原崇仪使、金明寨主将张舆,因军功升皇城使、环庆路副兵马钤辖、遥领甘州刺史。 这宋代武将,若是有正任官,遥领官职就是一种荣誉,就是多领一份薪水,并不需要去那里上任。而张舆此时的正任官从原来正七品十五级的崇仪使,一口气升到了同样正七品但却第一级的皇城使,别人便会尊称他为张皇城。他的差遣是环庆路和副兵马钤辖,算是和鄜延路的刘法平级了。 当然此时却无人知道,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中,金明寨因小梁太后围攻延安城不下,在回师时顺手攻破泄愤,张舆与守寨三千军民皆战死,死后才获得皇城使的追封。 现在,由于秦刚的介入,死去的人换成了小梁太后,而整个大西北的战局也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延庆升到了文思使、鄜延路兵马都监、遥领沙州刺史,终于实现了自己难得的突破。 赵驷获封的东头供奉官、环州兵马巡检看似不太高。但这只是吃亏在他之前只是秦刚的私兵之将,并无朝廷的任何实职。而这次却可因战功,从无品无级的白身将士,一下子跳过了从九品、正九品,直接做到了从八品的武官小使臣的第一阶,并且还获得了可以掌管一州的兵马实权的差遣官职。 当然,这样的封赏,也是在表示着朝廷对于秦刚的看重与认可。 而再往其下的各位军官及将士因为斩首、俘获等等立功之后其他各类封赏,则会责成枢密院去一一落实,不必让皇帝再多费心神了。 此时,新曹门外的李格非家,李清照正紧闭着房门,在她的面前竟堆砌了足有十几封的书信,直令她既是欢喜又是意外地想要落泪。 因为,它们的写信者都是同一个人,秦刚。 从书信的封缄痕迹来看,每封信都是写于不同的时间、甚至还可这些痕迹上推断出各种特殊的发信环境。它们虽然都是在写完之后便及时投去了驿站,但是在到达了陕西邮路中转中心凤翔府之后,却是因为受到西北战局影响,不得不停滞在了那里,以便把有限的运力让位于当时最紧急的军情传送与物资转运。 一直等到土门大捷之后,西夏大军败退回境,从鄜延路到秦凤路一带的局面情况都恢复到了战前的状况后,这些积压多时的信件才积攒在了一起,一并地从驿道投送到了京城。 而负责这次信件投递的邮吏却是因为城里赌球一事,也是认识李清照的,在送来这么许多的信件时,还在心里腹诽着:难不成这李家的清姐儿赌球出错,输给了这位落款为保安秦刚的人很多很多钱?否则怎么会一下子发来这么多的信件? 此时的李清照,正轻轻抚摸着这些历经战火之地、风沙之境以及漫漫黄土之野的信件,原先在心中已经积攒十几日的对于秦刚不满、委屈甚至于愤怒的情绪,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那日她在青城镇外再三关照着秦刚,不要忘了给她写信。 可是仅仅在一开始收到过两三封之后,便彻底中断了任何的消息。 其间,她甚至还从父亲那里得知了秦刚在顺宁寨带兵冒死进行夜袭的零星消息,虽然知晓边疆官员都必以国运民生为己任,也以建功扬威为行事准则。但是她的内心,仍然是不由自主地为这个十八叔的安危而紧张地夜不能寐。 在她的心中,也曾一千次地责骂过对方,为何就会这般忘记了对自己的承诺,为何就不能来信写个片言只语、报述一下平安呢? 良久,她才仔细分排好眼前的信件,辨其时间前后,再一封封地逐一拆读。 秦刚的这些信件,有写自顺宁寨防御战之初,也有写在突袭休整的间隙,还有之后回师保安军时的短暂安宁期、更有进入金明寨后、直至最终追击西夏溃兵过程中的空余。 他一如既往地使用着彼此间最熟悉的语气,维持着十八叔的那份成熟与老气,娓娓而述军营中、边疆外、战场上以及各个角落里一些尽可能有趣的小事。 有的信挺长,比如会向她详细描述介绍着蕃军兵士经常会吃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食物,以及他们非常特别的一些禁忌与偏好。 李清照能够想像得出,这位表面上会故作大度、总是一副无所谓状态的十八叔,在为了适应这些不得不将就的习惯,而会私底下露出各种无奈皱眉与搞怪吐舌头的熟悉鬼脸。 有的信则非常之短,缭草的笔划、廖廖无几的话语,说着一些极其轻松的小事。可是她却分明能够从这字里行间,敏锐地读出战场上紧张萧杀的氛围与行走间决定生死大计的谨慎。 当然,在明显是一封写于大胜之后的战利品收缴过程中的信里,她都能仿佛看见对方是如何用着其它很值钱的东西,去设法哄骗一个士兵交换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的旧铜香炉。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长官的权威直接没收掉这样一件小东西。 是的,好象十八叔现在已经做到了知军这样的职位,似乎都赶得上或超过阿爹了。 可他为什么就还是那般地好玩呢? 李清照在房间里又痴又笑地读着这些信件的时候,在她房门门缝上扒看了许久的李迒终于站直了身子,一边摇着头离开,一边嘟囔着:“阿姊真是发痴了!十八叔的那些信里也就只有几张纸,一样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结果她居然还傻笑成那样!” 而另一处的正厢卧室里,忧心忡忡的李格非却是在与自己的夫人谈了他的担心,尤其是今天,他亲眼看到了邮吏送来的那么多封从鄜延路寄来的信件。 “我倒是觉得秦徐之这个孩子挺不错的,出身虽然普通了点,但是却知书达理,又极重情义,少游家、履常家,包括咱家,都不是一直受其关照吗?”王氏却好像并不反对自己的女儿喜欢秦刚。 “唉!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是潜意识里的老父亲情节作怪,还是下意识里的政治敏感性,李格非总是觉得秦刚在政治上的那种宁折不弯的脾性,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个十分靠谱的女婿。 他更希望的,应该是一个相对宽厚、老实且本份之人,哪怕没有什么官职,哪怕没有什么财富,因为他深信自己还是能够为清娘准备好一份不错的嫁妆的。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这次他被外放广信军,之后再被召回京城,经历了这样的一番折腾之后,似乎看明白了许多事情:苏轼的各个弟子中,仅有自己可以回京,还不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苏门印迹最轻,又多亏了一些韩门师兄弟以及岳父门生的帮忙么? 所以,未必需要他旗帜鲜明地投靠新党,但是适当与蜀党保持距离是否也是一个好选择呢? 他最近也在考虑,是不是要换个地方搬个家住? 理由也是现成的,如今他在秘书省工作,如果可以在内城找个住得近的地方,即使是多花了些租金,但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所节省出来的时间与马车费,也是非常有力的理由。 第206章 环州种帅 吕惠卿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自熙宁八年,他因弟弟吕升卿被弹劾之事而离京外任,其间反复于河东与鄜延间主持军政,名义上是重用他这个难得的文武兼备之才,实则就是不让其回到中枢。 当然,他也因此得以在这些地方改革军法,训练士卒,一举扭转了西军之面貌与战力。 这次的鄜延大战,西夏军按其一贯的进攻策略,并没有随身携带太多的粮草,还是企图通过在进入宋境之后的四下抢劫搜刮来解决。 早有准备的吕惠卿在这次十分坚决且强硬地实施了最彻底的坚壁清野政策,西夏人连想抢劫的对象都找不到。沿途的所有守军,坚决不与他们对战,而是龟缩在了一个个的城堡之中。 元佑后期以来的宋军城堡,那真是一个难打啊。 其实勉强打到延安城下的西夏大军,就已经有了粮草不济的迹象了。固执的小梁太后只能一面命令后方加速运输粮草,一面全力加快攻打面前的这座重要城池。 既然已经出兵到了这里,不管损失能有多大,只要能打下延安城,那就也能算是完成了这次大规模出击的主要目的。 但是,吕惠卿的守城战略显然也是无可挑剔的。 西夏军队攻而不下,又不敢放着延安城内的大军不管而继续深入腹地。 其实,如果没有秦刚对其境内粮仓的袭击,小梁太后最多再撑十天,其无功撤退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而如果是这样的结局的话,他吕惠卿坐镇延安城守住鄜延路、击败西夏五十万大军的战功就会随着驰往京城的露布捷报而响彻朝堂,而他…… 只是,如今的一切却都改变,都因为那个胆大妄为的秦刚,守住延安城的战果,变得那么地黯淡无光,根本无法与逼梁太后自尽、击二十万大军溃退的惊人功绩相提并论。 “秦刚竖子!破坏本帅大计,着实可恶!”吕惠卿在经略府的后堂是越想越是生气,竟然将刚沏好的一壶好茶尽数溅洒了一桌。 “吕帅请勿动怒,下官有一言想进,还望大帅纳之。”一旁的李夔终是忍不住,上前劝道:“想那秦刚,其实只是一个急于立功、敢于冒险的年轻之辈。要说是他是刻意破坏大帅的战略谋划,倒也说不上。说起来,也算是我们在战前对他及保安军的实力判断不足、布防有漏。大帅应知,属下曾去保安走过,这秦刚至少在治军、理政,尤其是军械改进上都是好手,战前所献的上弦机便为一证。下官以为,大帅对秦刚还是应该以德报怨、尽量安抚拉拢,以为已用为宜。” 其实,平时对于李夔,吕惠卿都是很看重的,刚才的所劝之语也确实有几句话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只可惜当前他还在气头之上,话虽听了一半进去,但终究没有去做些什么。 朝廷的奖赏任命却如期下来了。 看到结果,李夔却长叹了一声,其实鄜延路上的知州缺位也有,但秦刚却是被外任调去了环州,显然就是忌惮吕惠卿的报复。所以,要是在此之前如果做点示好举动,还是可以彰显出长官的胸襟与气度,但是到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太被动了。 幸好,他自己的后路却是早就铺好——早在之前他就嘱咐儿子李纲去向秦刚表示,不管他会调任到哪里,都会继续跟在身边做个不挂职的书记官。 而对于秦刚来说,虽然他无意与吕惠卿为敌,但自己的这次行动,终究还是在客观上破坏了人家费心回京的大谋划,所以秦刚在诏令下发之前,就得到了章楶的提醒,就已经着手准备从保安军撤退的安排了。 童子营在此一战之后,已经彻底成为了秦刚的超级粉丝大本营,而负责管理的黄友,则是这群粉丝的粉头。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走访赵驷、林剑、李二铁等亲身经历过这次鄜延大战的所有人身上,详细无比地在笔记里还原了每一场奇迹般的战役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再把它们编写成了评书故事。 然后,他终于做了一回少年时理想中的说书先生,在童子营里得以一试身手,而他所讲的每一段都获得了童子军们的热烈捧场。而此后的童子营,他们自然会成为秦刚坚定不二的亲随,别说只是迁移去另一个州城,就算是与其远征刀山火海也会毫不犹豫。 胡衍所负责的作坊中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像酒坊、瓷窑以及神火油提炼坊是肯定要搬迁,因为在这些作坊的干活的工人都有着保密要求,所以都是从刘延庆手里买来的劳工奴隶承担,他们是必须要跟着自己的身边管理的。除了这些奴工之后,作为核心资产的蒸馏工具,也是不可能放给别人进行管理。至于搬迁这些人员所需要花费的成本与代价。胡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让刘延庆派点蕃兵来帮着押送转移,这点用大哥秦刚的话来讲,叫作什么来着的?对,那是刘延庆应该做好的“售后服务”! 而关于器作院,除了本来的唐都监及手下人留下,承担最主要研究任务的菱川学子自然便会一起离开。 秦刚只是反复向唐都临强调了每一件东西的关键之处,给他们提出了一系列的保密措施要求。大宋一朝,丝毫没有保密的意识,之前但凡有个什么样的军事发明,都会记录在那本所谓的《武经总要》上,这本书还任由辽人、夏人以及之后的金人随意购买。以至于,与大宋为敌的这些强虏们,总是能够在军事科技的发展中,实现各种后来居上的效果。 秦刚此时的叮嘱,也只能是希望聊胜于无吧! 当然,最关键的震天雷里的铸铁比例、火药配比,还有之后的神火油提炼的关键技术,还是掌握在了秦刚自己人手上。 虽然说,军事科技的领先,从根本上是无法防止泄密与对手偷学,但有准备的保密与尽可能地技术隔离,至少在短期间内还是有着积极的意义。 倒是一些农具、生活用品相关的作坊,大多数都招募的当地的民众,趁着经营都还不错,胡衍便把它们都转让给了当地的商人与一些有实力的匠人。 秦刚要去上任的环州离得并不太远,就在保安军西面。 环州,环庆路下的第二大城,却因地势前突,靠近横山山脚,是整个环庆路最接近西夏的前沿阵地。当年章楶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时,便是在这里取得了洪德堡大捷。 此时,已经是环州兵马都监的赵驷正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他身边,也是当年从这里被迫逃命的几个西军老兄弟,也因前面的大战,各自都有了封赏在身。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们,不会再因为上峰的腐败无能而亡命天涯,也不再会因为朝廷战略的保守而在对阵西贼中不断地受窝囊气。 且说这一次深入西夏境内的奔袭,着实让他们畅快无比。 “起歌!唱出我们绿曲亲卫营的气势来!”眼看前方进入环庆路境内,赵驷一挥手下了令。 “狼烟起,江山西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前方亲卫营的嗓门气势如虹,后面童子营的歌声清亮坚定,就连这次刘延庆派来帮着押送俘虏奴工的蕃军也在一旁学着跟着哼唱着。 这样的一支两三千人的大军从环庆路北侧走过,又尤其是在鄜延大战宋军全面取胜的情况下,横山山麓顿时烽火燃起,西夏盐州震动,警戒不断,直到两三日之后发现并无战事,派出的斥候终于将正确情况传回:原鄜延路知保安军秦刚,调任环庆路知环州途经而已。 虽然虚惊一场,西夏方的防守仍然不敢大意:之前可就是在这个秦知军身上吃的大亏! 随着环州城的靠近,前方探路斥候的回报距离已逐渐从十里以上不断缩短为五里、三里。最后一次的斥候回报:前方城门口,前任环州知州种师中正在迎候。 种师中?秦刚听了之后,不禁吓了一跳。 这大宋的种家可谓是赫赫有名,府州折家军,环州种家将。听闻种师中迎候,秦刚不敢托大,立即吩咐后面大队人马正常行进,而他带着赵驷等人立即催动马匹,快速上前。 秦刚前往环州就任之前就已了解过,环州城可谓是种家历来的经营重地。 自种世衡受范仲淹推荐首任知环州之后,他的儿子种古、种诊都曾相继知环州,一直对于这个地处大宋极北,又是三面控蕃戎之地,进行着持续不断地感化建设,在逐步收拢地方人心的同时,勤加训练士卒,整备军务,多次成功地抗击住了来自北面的西夏进攻,逐步将这座重城打造得牢不可破。时人有语“种家在环州,秦凤则无忧”。 而如今知环州的,正是种家将的第三代、种世衡之孙种师中,表字端孺。其自幼便在军中长大,最早是因祖荫而授秦州司户参军,然后便因军功而步步擢升为环庆中第一副将,再知德顺军,再知环州。 这次朝延借由鄜延大胜的封赏,稍微动了动西北的格局,种师中在环州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州,口碑一直不错,于是调其到相对已成内地的秦州去做知州,既可以表现出是朝廷的奖赏,又可以为秦刚的提拔腾出了位置,可谓是一举两得。 秦刚上前时心里还在想:工作交接的事情,各自幕僚就可以办了。种师中专程候在了城外,到底是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正想着,正前方就已看见了环州城头以及站在城门口的一行人等后,秦刚便与身边几人立即下马步行。 而城门那边的人看到了秦刚身后的旗号,也是立即迎了上来。 这队刀甲鲜明的兵士最前方的一人,大约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脸面雄阔,长髯垂胸。此时虽是一身常服打扮,但依旧是能看得出多年军伍的身手,想必就是种师中了。 秦刚抢先一步上前,朗声道:“小子秦刚,见过种帅!” 饶是种师中之前就已知道秦刚的年龄,但是此时见了,却也是着实惊讶着秦刚的年轻——二十一岁的一州之主政官,就算是边疆下州,这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但他在表现上却还是一脸的矜持,先轻哼了一声才开了口:“莫怪某信不过,环州乃是西北重地,朝廷说是要将此州交给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所以想着还是要来见一见。“ 种师中的身上天然便有着一种不威自怒的气度,只是现在说的话却对秦刚有着极大的不客气。 赵驷是西军出来的,对于种家诸将会有着一股天然的尊敬与敬畏,听了不爽倒也忍了。但黄友却是听不下去了,毕竟大宋朝,向来只有文人瞧不起武将的,大家都是知州,虽然你种师中算是资历老一点,但毕竟只是武臣,更不要说秦知州如今可是还有着直宝文阁的馆职加衔,作为幕僚,在自家主官不方便说话时,必须要开口: “若言年长,昔日知庆州、知延州的范德孺年长否?然弃葭芦、米脂等四寨,为我边民无不痛恨。我家秦宝文自领保安军以来,内修民政,外塑强军,北拒犯顺宁寨之敌,东复土门寨失地,试问边塞诸州军,能有多少人做得到此点?” “龙友!不得对种帅无礼!”秦刚赶紧出言叫止。 “哼!”种师中却不以为然,“某确是听说过你不日前打下的战绩,所以今日前来相迎,主要目的还是见见名声在外的‘绿曲亲卫兵’!” 黄友虽被秦刚喝斥,但心底仍有不甘,于是再次说道:“种帅说的见识只是两眼的见识?还是要拉出道来见识?” 种师中此时却是双眼闪过一道厉光,不待秦刚出言,却已立即接口:“那就拉出道来见识一下吧,某这里是随身的亲兵十二人,秦知州也挑出十二人来切磋一下如何?” 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秦刚也只能应下,便对赵驷道:“驷哥,安排一下,注意莫伤了和气!” 赵驷自然明白这关乎到秦刚的脸面与日后在环州的地位,立刻翻身上马,跑到路边,对着刚刚赶到的亲卫营下令:“全军停步,就地警戒!” 指令传出,两百人的亲卫营立刻有多名队长开始应声倒数,五声倒数停止,全军应声止步。转而枪兵外出三步列防御阵,随后弓弩兵踏上一步进行挂弦,其余士兵以什为单位,迅速于原地列队。 正在道旁的种师中看了后,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如此整齐划一的指挥与行动,虽然只是两百人左右,但也是他手下所未曾见过的精悍。 “斥候队一队出列!”赵驷再一声令下,李二铁亲率一队的九人步行出列。 赵驷转而至秦刚身旁回复:“斥候队一队整列到位,请秦知州下令!” 秦刚对种师中一拱手道:“种帅莫怪,我亲卫营编制每小队十人,若是对阵,不管对方是一两个人还是十几二十人,我们也是十人相对,非为轻视也!” 种师中显然不愿领这个情,转而对身边一名老兵模样的人说道:“你再带一人留下,让他们十个去请教一下秦知州的亲兵,小心别打伤了这些娃儿!” 种师中带来的亲兵看起来并没有秦刚手下的那般训练有素,甚至站在那边时多少还有点散漫的迹象。但却随着命令下达,一个个地执起武器后,便能从他们的架式里看到了百战老兵的悍勇之劲。 就在道路旁边的一块空地之上,李二铁所率的九人迅速摆开一个鸳鸯中阵,采取的是一个守势,而种师中的亲兵也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警惕地看了看对面的阵形,非常小心但却快速地接近中。 李二铁这回随赵驷在西夏境内快速扫荡了一圈,手下人的骑术都精进了不止两三个档次。最后又经历了土门寨的伏击战,凭借着他们的鸳鸯阵法,乱军之中甚至还与一支负责为主力撤退而断后的西夏铁鹞子正面对战过,虽然对方是无心恋战而以撤退为主,但是自己的人也没有落过下风,此时无论是在自信心、还是在作战经验方面,都处于无可挑剔的强盛阶段。 “大风!” 李二铁看到对方经验老到,不肯主动进攻,当机立断,发出猛烈进攻的指令,带领手下九人,急速突进。 鸳鸯阵并非只擅长于防守,其攻击能力更是十分凌厉,在李二铁的口令下,队形中间的长枪手,仗着力大膀圆,将一杆一丈有余的铁枪挥舞起来,而对方一旦要想避开其锋头再欺身攻近其身旁时,却立刻被两边专门防护长枪手的刀盾手尽数挡下,而且左右两边各有配合式的联击进攻,一下子就被反击得狼狈不堪。 种师中的这些亲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个人身手都是不错,眼见中路要被突破,立刻调转队形,转而加强协防中路。 而李二铁见中路对手被成功吸引,他趁机推动左右两翼的队员从两侧散出进行包抄合围。 一时间,刀剑相撞,甚至还有武器敲击铠甲的诸多声响。 这时,秦刚的部队处于行军之中,又无迎敌警报,所以现在并无披挂盔甲,皆是以其独有的布甲上阵,而种家亲兵却都是全甲在身。刚才这番声响,已令种师中脸色有点发沉。 他也已经看出,看起来双方人数相当,但是无论是在攻击还是防守方面,秦刚的近卫队总是似乎要强那么几分,对方每一次刀剑伸来,总会有两三柄武器共同防御到,而种家亲兵也是感觉自己时时会遭遇到左中右三个方向递过来的武器。 之所以表面势均力敌,只是种家亲兵占了铠甲的防护罢了。 李二铁此时看到对方领头之人攻势用老,右肩露出一个破绽,转瞬之间,翻转刀身,改成刀面狠狠拍下,“啪啷”一声,对手原本见刀光一闪,以为自己胳膊保不住了,却想不到,只是被刀面拍中,电光闪现之间,抓住机会,递出刀尖,“呲”地一声在李二铁胸口划出一道。 “住手!”种师中忍不住开口喝道,阵中双方便依言立刻收手后退撤出接触之中。 此时一看,种家亲兵虽然身形皆乱,但有铠甲护身,都未曾受伤。反观秦刚的亲卫兵却已经三人挂彩。 “看不出对方都在让你们吗?输了要有输了的样子!”种师中面露黑色,直接斥退了自己的亲兵,转而向秦刚抱拳道:“秦知州手下皆是强兵,刚才又多谦让,这仗是某这里输了,而累及几位兄弟挂彩,这伤药钱稍后会送上并致歉!” 秦刚微微一笑:“都是友军之间切磋,挂些小彩也属正常,种帅太客气了!” 黄友却在一旁傲言道:“我家秦宝文亲率此军二十勇士,入敌营、诱降将、逼杀西贼太后、破敌五十万。西北之地,后无来者之话暂是不敢说,前无古人当如是了!” 秦刚伸手制止了黄友下面的话语,赶紧给种师中还礼道:“种家三世守疆,将士浴血多年,直打得此时的西贼如强弩之末、残烛之光,秦刚不过是承前人之力,又得时运相济,不敢居此功劳,实乃我大宋之福、百姓之幸哉!” 种师中目光如炬,紧盯秦刚,看见其仍然是一副荣辱不惊、谦逊有度的模样,不由于喟然叹道:“秦宝文果然是少年英雄也!” 此时他对秦刚的称呼从与自己平级的知州转为了比自已高出几级的直宝文阁,实质便是低头服输了。不待秦刚再有反应,他又开口道:“秦宝文的百战之兵名不虚传,改日再当上门请教。某在此迎候,还有一事代传:家兄种彝叔早年师从张载,此时正在原州任通判、提举秦凤常平。知宝文来知环州,特命某代兄相约,若得机会,便来拜会。” 这话里所提的种彝叔,便就是日后闻名西北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而届时的种师中,之后便是小种经略相公,两人都将是北宋末年支撑一方天地的盖世名将。 秦刚接下话头道:“彝叔前辈有邀,秦刚自当择时亲去拜访!” 此时,因秦刚大部队的停歇,种师中已经关注到在其亲卫营之后,被一群蕃兵押送着的大批奴工队伍,不由地对此有点诧异。 “哦!是这样,西北太缺劳力。秦刚在保安军时,知道各处寨主时常会有些战俘,倘若交官,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便从他们手里买来,弥补一些工坊做工劳力的缺口!”秦刚甚至很随意地对种师中道,“种帅若有门道,能有这个资源的话,也可与我顺便做做这个生意。” 种师中心中暗自惊道:“原来外面所传这秦刚唆使顺宁寨刘延庆私入西夏境内打草谷的消息居然都是真的!” 大宋文官,常常会在陕西这种已与西夏结成世仇的地方,不忘宣扬那种“仁爱天下”、“以德报怨”的酸腐之理,时时会被武人们所鄙视。 而秦刚在此事方面所行的手段,反而还要又比大多数武将还要激进、狠辣,这不得不让种师中刮目相看。 不过今日城外迎候,原本就是一是看其军容,二是代兄传讯,两事做毕,种师中便借口秦州公文催促甚急,就此别过。 第207章 开启和谈 秦刚进入环州城,早有各家寨主堡主慕名前来恭候。 这边境之地,少有大户员外,多半都是这类半军半民的蕃汉强人首领。 “我等皆闻秦宝文乃是民政高人,点金圣手。听说只因宝文出知保安军,不过三四个月时间,那顺宁寨便已成为鄜延第一富寨。我等俱是眼红手热,对于宝文来知环州,都是欢欣鼓舞、翘首以待啊!”开口说这番话的,名叫张三郎,是环州下的第一大汉寨乌仑寨寨主。 秦刚听得他关于顺宁寨的话,心中暗道这刘延庆也真是不懂闷声发大财的道理,才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到处露富,连这“鄜延第一富寨”的名声都传到环州了。 不过此时的他,也只能在表面上打个哈哈,并向众人稍作解释道:“外界所传,多有夸张,作不得数的。只是本官来到西北之后,见到此地土地贫瘠,战火纷扰,如果仅仅只是依赖耕种之物产,民众大多难以生存。幸好我大宋地广物博,内地的商品极为丰富。所以想想,可以先行做好对这些商品的贸易运输,岂不是可以很好地解决一下眼前的营生问题么?” 众人听了之后,皆呼知州真是高见! 因为以往的绝大多数的主官,根本就不顾这里的实际情况,只是为了要与内地的政绩指标看齐,为了自己的政绩符合上司的要求,往往只会不顾实际地逼着底下的百姓盲目地发展耕种,却往往最终迫于实际情况,几乎得不到什么收成。一直等到种师中来了后,才会取消了这些不切实际的任务摊派,只是种知州却也拿不出太多可以让环州人解决温饱、甚至是富裕起来的办法。 而今天来到环州的这位新任知州,竟然便是深得他们心腹之言地直接提出要大力发展商贸,这怎么不令他们激动而兴奋呢? “但是,商业需要花本钱,这本钱从何来呢?思来想去,惟有多兴工坊实业。如今蒙朝廷委派,秦刚来知环州,自然会将发展环州商业环境、打造环州工坊生产优势作为重点。一句话,要让环州人富起来,首先要让咱们这里的寨主、堡主们富起来!这样,环州才有发展与强大的希望!” 这番话,更是说得这些寨主、堡主们心情澎湃、热泪盈眶。这秦知州说得简单太好了,这直接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心里话啊! “敢问秦宝文,我们可是听说过,您在保安军推行的《青苗法》、《保马法》以及《保险法》等等,不知您到了环州后,会不会也要把这些好的法令在环州同样施行?”人群里显然有对他作过了解之人。 秦刚笑笑道:“法无善恶,更无成例,决不能生搬硬套。本官初来上任,还需对环州的具体情况作一分析,才能决定最终要施行哪些法规?何时施行这些法规?以及怎么样才能推好这些法规?但是总体原则就是,凡是对环州有利益、有助力、有发展的好法,都会逐一推行。” 又有人问及秦刚曾在保安兴办且在陕西已开始畅销的西凤醇、夏白瓷、圆盘犁等等产品及产业,秦刚便指了指身边跟着的胡衍说:“正好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在保安军开设这些产业的胡掌柜,我这次是很不客气地把他一起给请过来了,大家凡是与生意相关的事,都可以与他具体联系。” 众人心里都很明白这些胡掌柜与秦知州之间的关系,于是都心照不宣地上前进行相识见礼,并约下了再次拜会的时间,这才一一散去。 “大哥,我这与你进行了这场大搬家,自家也是损失了不少的钱。不过从经略府过来交接的官员,一看到我这里进行的大搬家的架势,最后那张脸都白得像张纸一样了!”胡衍此时才有空与秦刚说起离开保安的事情。 “他吕经略的性格为人就摆在那里,并非是我们一定要给他难堪。只是我要要把这些产业都继续留在那里,真是能够帮着保安挣到了钱,这好话绝对是说不到我身上的,但刁难的事情,他却是一定会做的。那能怎么样?我们也只能是脚底抹油,赶紧跑啊!”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是按照大哥的吩咐,把几家并不太重要的工坊,偏重于民生生产的两个商号,都半卖半送地转让给了保安城的几个合作伙伴。他们都是对大哥您十分感恩戴德,都说他们几个多亏了你、保安的百姓也多亏了你。”胡衍汇报时看似不动声色地讲道,“我想了想,因为他们想要留几个有经验的师傅帮忙,我就安排了几人留下来。” “哦!其实西北这里的市场还是非常大的,许多生意,我们不能全抓在自己的手上。一定要多找一些合伙人,多找一些同行者,去扶持他们起来,就相当于我们在地方上多了一些朋友。”秦刚看了看胡衍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道:“虽然说,目前这两个地方未必有多复杂,不过衍哥你既然考虑到了,那小心点安排也是不会错的。” “大哥你放心,我留下的师傅还是以指导技术为主。”胡衍补充了一下。 “包括环州这里,刚才的几个寨主都算是我们的盟友,拉着他们一起跑商贸,我们现在就是要齐心协力,把生意的规模做上去,至于最后是谁做,并不重要。这里和京城非常不一样,大家需要抱成团才能共赢。或者说,目前我们走得比较前,就要带头拉一下大家,让大家都与我们抱成团,我们在这里才会有未来!” “大哥提醒的是,我先记下了。那个,京城那里这个月的消息比较多,我整理了一份。”胡衍说着递上了一张薄薄的小册子给秦刚,“大哥你先看着,看完也得早休息了。” 秦刚接过册子说:“衍哥你也辛苦,接下来,在保安做过的事情,差不多又得要在这环州再做一遍,我嘴上动动的功夫,你却是要做上不少的时间。” “哪里。”这段时间的胡衍格外地认真与恭敬,“比不上大哥做的大事。” 当晚,秦刚所看的这页册子上所记录的一些京城朝廷之事,许多虽然还在他的预判之中,但还是有一些意外: 这大宋官员,尤其是新党官员的斗争精力实在是出乎寻常地旺盛,当旧党目前已经基本被完全斗垮、并排除在所有的威胁之外了以后,他们便开始了自己人之间的内斗。 先是李清臣因为亲戚家的一次诬告事情而请求主动退出,罢中书侍郎,自正议大夫除资政殿大学士,出知河南府。 而最近一个月,章惇与蔡卞、蔡京两兄弟之间的争斗变得异常激烈了起来。虽然说蔡氏兄弟俩人之间也有矛盾,但在与章惇之间,之前他们至少还是站在同一阵营。 尤其是这蔡卞,自从担任了尚书右丞之后,便开始大肆推崇王安石,将其塑造成为不可争议的圣人与完人形象,是新党神圣不可质疑的偶像,然后他便以王安石女婿的身份,成为这一种思想形态的最完美继承者。 蔡卞的这点小心思,章惇看得极为清楚,他玩了一招极其高明的分化手法。开始去刻意拉拢蔡京,经常找他听取意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对蔡京极其重视并言听计从的模样。 之前蔡京就对于弟弟蔡卞自从成为了宰相之后便不再提携他非常地不满,而蔡卞却是想着要对章惇取而代之,总不希望蔡京的事情影响到他。 而在此情况之下,蔡京对于章惇伸过来的友好之手岂愿意放过,自然是与其开始越走越近。 果然,蔡卞对此便大为不满,私下指责蔡京这是对他的离心,两兄弟开始不再和睦。 另外一头,知枢密院事的曾布也担心蔡氏兄弟都能进入政事堂后,自己的副相之位难免会有不保,便对蔡京的提拔一事拼命地作梗影响,最终担任了同知枢密院事的,却成为章惇刻意安排的林希。 于是,真正渔翁得利的,便是设计此局的章惇,他最终得以有效地维护了自己相位的独处权威。 而机关算尽的蔡京,却发现,在隔阂了兄弟之情之后的他,始终还是未能挤进宰执圈中。 同样,面临破局及变局需要的,便是携败军主力返回到兴庆府的西夏少年国主李乾顺。 虽然鄜延一战大败而归,但是对他而言,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终日凌驾于他头顶的梁太后死了,不仅以其死亡而承担下了这场军事大败的几乎所有责任——自尽前写下的《罪已诏》便就是充足的证据。而且也因为其死去,让他终于能够实现自己亲政的目的,避免了自己走上像父亲李秉常的可悲之路。 也亏得在土门寨的现象,有了妹勒都逋的当机立断,西夏军的核心主力军力并未有太大的伤亡,尽数护卫着他回到了都城,这也能确保了他在回朝之后,可以拥有足够的力量来彻底清理梁太后的残余势力。 而值得幸运的是,梁太后在出征之前,当时只是为了清理干净梁乙逋的势力,已经帮他将整个梁氏家族的力量都干得都差不多了。所以,根本就没有费多少的功夫,他就能够干净利落地将所有的外戚势力从西夏国的朝堂内完全清除干净。 而且,为了消除掉再有可能出现的此患,更是为了让自己此后能够傍上一棵可以依赖的大树,他在遣使向辽国汇报太后去世的消息时,更是诚恳地提出请求,希望能够迎娶一位辽国公主,并且承诺会将其立为国后,哪怕辽国暂时不送来成婚,可以定下婚约也可以。 西夏国主迎娶辽国公主,也不是没有先例之事,料想大辽不太会拒绝这种花费成本不大、但是却可以轻易控制西夏国的请求。 一旦他李乾顺能够成为大辽国的女婿,那么宋国在对付他的时候,至少还是要顾忌一下来自于北方的反应态度。 当然,在这些努力进行的过程之中,有鉴于目前在西夏国内的势力把控与局势的不稳定,他还是要急于先和大宋建立起和平、稳定且友好的关系。 于是,经过他与几位近臣贵族之间的仔细研究、讨论与权衡,最终拿出了一份自认为是近几十年来,西夏国最为谦卑、最为让步的和谈条件,开始了与陕西边军的初步接触。 刚和鄜延路打过败仗,吕经略那边自然是不考虑的。 再看环庆路与熙河路这两路的经略,明显级别还不够高,所以西夏官员把要进行和谈的意愿要求传递到了泾原路的章楶手上。 章楶虽然是坚定的主战派,但他却并不反对和谈。因为能够掌握主动权的和谈,完全是可以帮助自己以更加经济高效的方式获取在战争中难以取得的成果。 尤其是眼下,这是一场通过大宋在军事上的完全胜利而逼迫对方所提出来的和谈。 通过向朝廷的请示,赵煦同意由章楶为正使,秦刚为副使,负责代表朝廷进行此次和谈。 与这个消息一同到达环州州衙的,却是一名久违的老熟人。 原来竟是先前在高邮认识的军衙司户参军金宇。 自从毛滂被免除了知高邮军一职后,毛滂已经无意于官场生涯,便索性辞职后四处游历。关于金宇,他便为他写了一些推荐书信,让他去找寻一些还在各地为官的好友。只是大多数人的交情还未到那种不可推辞的深度,又或者愿意帮忙的人手头也没有合适的可安置位置,这些推荐信最终都未能成功。 秦刚在发运司任职之时,金宇也正在两浙路游历,在听到了秦刚的名声之后非常高兴,但是想到发运司下的管勾官员并无任命幕僚官的权限,所以想想也就没有过去骚扰。 等到他听闻秦刚知保安军的消息后,虽然明知鄜延路地处西北边境,是个多战艰苦之地,但他却是毫无畏惧,立即决定前往投奔。 只是初时囊中羞涩,盘缠不足,几经筹集拖延了一些时日,等他到了保安城,却是在大战之后,又听说秦刚已经转任知环州,于是再度赶来。 “子规兄千里投奔,正是秦刚这里求贤若渴之时。”秦刚来到环州之后,发现这里的政务之事要比保安多上许多,菱川来的学生虽然能够帮得上忙,但是终究还是缺少熟悉政务经验的老手带领。 所以,金宇的到来,很是让他喜出望外。 当然,秦刚的热情,更是令金宇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像他们这类以幕僚官为职业的士人,一旦前面跟着的主官半途有变,往往结局就不是太好。因为再重新去找新的主官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因为这种幕僚官员,在个人的才干之外,希望的就是忠诚与可靠,更不要说,但凡像秦刚这样前程似锦的年轻官员,会不会在其身边早就集聚了太多的投奔之人呢? 秦刚先前的才华与能力,早就已经让他折服,而眼下的升迁速度之快,更是令他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拿当年在高邮时的两人相处关系来思考,而且自己理应在两浙时就该早去拜会。 “子规兄也莫自责,你若来得太早,我这里没什么可用人的差遣,也是不敢留你在身边啊。”秦刚还在安慰他,“再说这保安、环州,都是边境战危之地,你能毫不犹豫地动身前来,足以说明了诚意。眼下我手头正缺可用之人,你还是做你的老职位,帮我代理一下这环州的司户参军吧!正好,我也介绍一下,这中我的私人书记官李纲李伯纪,平时你若有空时,也要多指点指点他。” 金宇其实一来就已关注到秦刚身边的这个少年人,天然的敏感性立即让他清楚:这个李纲不是一般人,于是立即上前相见,并满口应下。 秦刚先行签署好了金宇的任命职书,并带着他认识了环州的其它吏员。与保安一样,环州并没有设立通判,除了知州之外,便是几个配置不全的参军,秦刚属意让金宇来做的司户参军正好空闲着。 作为边境军州,官员常有战死或者逃亡之事,为确保政务通畅,朝廷便给予各地主政官员一定的下属任命权,事后再上报,一般都会给予追认即可。 安排好了州里的事务之后,秦刚这才放心地动身前往渭州去拜见章楶,而此行因为要途径原州,正好可以去赴一下种师道之约。 原州是另一种边境的安置方法,因为种师道的资历不够担任知州,只能作为通判,则原州索性就不安排知州了,让种师道这个通判也能独自处理州务。 种师道果然是与其兄弟种师中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与风度。 其实光从外面来看,种师道依然继承了种家一贯的关西大汉的身材与相貌,但是言谈举止之间,却是多了许多军汉们不曾能有的儒雅气质。 这也难怪,他自幼就拜在关西大儒张载的门下,是种家难得的习文之人。 或许是看了太多大宋朝的武将被文压得抬不起头的事情,种师道从幼时便立志从文。 就算是他因为祖父的功勋很早获得了补三班奉职的蒙荫武官,但是最后,他还是坚持通过了朝廷的考试转为了文职官员,先是担任了熙州推官、主管同谷县。之后历经几轮磨勘,眼下虽然只是做到了原州的通判,前面说过,他实际就是原州的一把手主政长官,并且在西北这里的地位,要比他弟弟种师中的武臣知州高出了许多。 种师道见了秦刚能够亲自到访,自是十分地高兴,他已经听说过其弟种师中在环州城外让自己的亲兵向秦刚的绿曲兵挑战失败的事情,上来便为种师中的无礼而道歉。 秦刚却道:“端孺年长于我,环州治政方面又是我的前任,出言指教乃是秦刚之幸。而且边将好武,相互切磋交流也是常事,更何况又没有伤到和气,不过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其实此次秦刚前来原州,也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就西北之诸事,求教于前辈。彝叔您系出西北将门,又是横渠先生门下,还望对我这个后进小子多多赐教。” 种师道见秦刚一脸真诚与谦逊,不由地感叹道:“初听章经略使念叨,夸赞秦宝文乃是不世之少年英才,总感觉到章老子【注:宋代文人,尤其是在西北做官的文人,受范仲淹的习惯影响,喜欢自称老子,也喜欢别人冠以姓来称呼他们】对你过于褒扬。但是先前听闻你在顺宁寨、金明寨、土门寨三战三捷,威震西贼军营,而往来之商贩也皆赞你在保安兴商惠民之诸多创举,便让师道心生向往。而今日当面一见,却才知道,他的赞美实在却是太过于保留了。别的不说,能有如此的气度与见识,宝文乃是他日可登堂拜相之大才。师道不过躬身于西北一老吏,诚何以教之啊!” 秦刚却更加真诚地说道:“秦刚受恩师秦淮海指点,稍习了些策论、略通了少许兵事,却多是纸上论道。先前能够力挫西贼,多赖将士用命,国运相助,自身却也感觉多有侥幸。但是论及西北之稳定,乃是需要军、政、民、俗、农、工、商等诸事之配套经营,缺一不可,西北民风、自成一体,西夏祸乱,经日持久。彝叔若只是自称老吏,那秦刚便是初涉世事的毛头小子,小子在此恳请老吏多多指点迷津!” “哈哈哈哈!”见秦刚说得既是有趣、又能见得诚恳,种师道不由地哈哈大笑,越发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重了几分。 于是,秦刚便在这原州多留了半日,听得种师道对于鄜延、环庆、泾原及熙河诸路一带的政务、民情乃至军事方面都作了细细的分析与阐述,更是详细介绍了从范仲淹时代开始,其师张载、之后河湟开边的王韶,还有其祖辈、父辈两代种家将对于西北局面的种种策划、谋略以及实践努力所作出的种种尝试。 这种师道毕竟是大儒张载的弟子,其眼界与学识都不同一般,即使是论及自己祖、父两辈的作为之时,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为尊者讳言,尤其是其叔父种谔的几项激进之举,同样是毫不避讳的一一触其弊点。并对于西北局势的未来发展与总体走向,尽数进行了细致详尽的剖析与讲解。 从他的口中,秦刚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陕西。 “此时之行匆匆,但彝叔之谆谆教诲,却令秦刚受益匪浅。改日必再次登门求教。” 秦刚与种师道依依惜别之后,便立即前往渭州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司。 章楶在那里已经久等了。 第208章 前提底线 自京城一别之后,章楶虽然半如愿地将秦刚调来了西北。但是秦刚一开始被安排在了鄜延路,之后却是在环庆路,虽然近了许多,但毕竟还是未能调至自己手下,两人之间也没有直接的归属关系,甚至都一直未能可以见面。 好在这次由于鄜延大胜,李乾顺急于恢复国力,提出要与大宋议和。于是,朝廷指派了章楶为和谈正使,而秦刚作为此前大战胜利的主功之人为副使,这才创造了两人在西北得以见面的正式机会。 “徐之此次大胜!让那帮质疑我章老子眼光的人终于闭上他们那些聒噪的大嘴了!”章楶到了西北,其言谈风格也变得豪放了不少,“尤其是平夏城修建完成之前,老夫是玩了一把豪赌,派去的是泾原路所有的民夫与筑城工匠,就有人担心,说西贼会不会在这里留一支兵来偷袭我。呸!老夫当时就啐他个满脸唾沫星,有徐之在保安拖住了那梁氏的五十万大军,又有千里在银夏腹地的奔袭,想来这兴庆府还是躲在家里暗自庆幸老夫并没有趁势直接带兵杀到他城下呢!” 秦刚看着须发皆白,却又意气风发的章老经略,一时间是感慨良多。 纵使他自负于之前练兵的成果,又揣摩于此时作战的兵法算计,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没有章楶的信任与推荐,一切也只能是空想之下的无奈。 “哎呀呀!光顾着高兴,徐之,来来,给你介绍两位新朋友。”章楶突然想起来身后还有重要的客人,就立即侧身给秦刚引见一位中年官员,“这位是熙河路的勾当公事王处道。” 秦刚闻听后便大惊,这王处道便就是王厚,昔日从其父王韶,共同经历了河湟开边,同时也是立下了诸多的战功,畅习羌事,官累至通直郎。在元佑年间,旧党当政,决意放弃河湟,王厚极力上书反对,不被采纳,反而被朝廷找了个理由,由东上阁门使贬为右内府率,又贬为贺州别驾。 直至绍圣二年,方被派回任熙河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此时,其父王韶已经病故多年,而他便成为了整个西北地区支撑熙河拓边思路的代表人物。 此次章楶虽只是泾原路经略,但却因宋夏议和,被朝廷临时委派,可节制泾、熙、环、鄜沿边诸路之事宜,熙河路经略王文郁便派了他作为自己的代表过来议事。 秦刚十分恭敬地向王厚行礼:“见过王抚勾,凡西北诸将,无不景仰令尊王相公在熙河的丰功伟绩,无不钦佩王抚勾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拓边志向。此番抚勾能重回西北,乃是我大宋之幸、边民之幸。” 王厚对他点点头以示谢过,他自小便一直追随父亲在军中历练,早已习惯笼罩于在他头上的父亲光辉,更何况,他早已将继承与恢复王韶在西北之境的平戎大业视为自己的终身追求。 自回到熙河后,念念不忘的就是何时恢复已被放弃的河州、湟州的部分土地,以慰其父王韶的遗志。此次听闻鄜延大胜、西夏乞和,便认为应该是千载难逢的最佳时机,便自荐要来渭州,就是要见一见朝廷钦命的和谈二使,尤其是近来在西北声名雀起的和谈副使、直宝文阁、新任知环州秦刚。 “早闻秦宝文年少有为,此时一见,却没想到竟会如此年轻!”王厚在仔细打量了秦刚许久之后,才开言赞道,“孤身入营降敌酋、以一当百破贼军。确是需要如此年轻之心方才担当得起这样的胆略!” “哈哈,处道莫非也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辉煌往事啦?”章楶使在一旁打趣道。 “章经略说笑了,王厚寸末之功,何以比得上秦宝文的此次大捷。”王厚还是一如初始地稳重本份,“若是我西北各路都能多几个如此年轻勇猛之士,西贼何惧不平!北虏又何以成患!” “徐之不仅作战勇猛,更兼有智谋,此次,便是请他来和大家一起商议接下来对西夏和谈之策略与手段的。”章楶乐呵呵地招呼大家,“来来来,一起进厅坐下商议!” 进了议事厅才看到,这次被章楶一起叫来的,还有鄜延路的李夔,以及永兴军路与秦凤路分别派来的两名官员,这样,加上秦刚所代表的环庆路,王厚代表的熙河路,这缘边六路就算是都到齐了。 尤其是李夔,趁着大家还在落座之际,瞅了一个空就过来给秦刚行礼并道:“还没恭贺秦宝文此次升任,而且小儿在宝文身边多有打扰,一并谢之。” 秦刚也微微点头道:“令郎聪慧稳重,与我甚为投缘,也是要谢谢你的推荐。” 那边章楶已于主座落座,并邀秦刚于他的右手位坐下,看了看众人,缓缓开了口:“今 此番朝廷令本帅主持此次宋夏和议,在这里,先说三个和谈的重要前提!” 众人皆安静地听着。 “第一,此次和谈是应西夏方面的请求而谈。所以,谈在于他,不谈在于我!”章楶此言一出,在座的诸人皆是喜形于色。原本大家也猜过这次和谈会不会像以往那样,动辄以“天朝风范”自律,时不时强调“以和为贵”而自缚手脚。而章老经略的第一句话,实际上就是明确宣示了在这次和谈中,大宋方面所要坚持的强势立场。 “第二,和谈是为了结束宋夏之间的战争,然和谈书一日未签定,宋夏战事即一日未曾结束,希望各位要将这个观点及时传送回去,告诫各路将士,仍应时刻备战,切莫懈怠。” 这一点也是以往和谈中大宋时常吃亏的地方,宋人往往以为开始和谈了,也就意味着大家可以不打仗了。于是在边境上的兵也撤了,防范也不做了,却不防西夏人冷不防地又会打过来,而他们所持的理由,也就是章楶刚才说的第二点,往往会在这种情况下,西夏人可以抢到之前在战场上并没有抢到的优势,转而还恬不知耻地将其作为谈判中的新筹码拿出再谈。 当然,这次的章经略使可不会惯着西夏人,他便是在此时明确下令:只要和谈的条约没有最终签订完毕,那么宋夏之间的战事就没有停止或结束。所以,对于军队而言,该防的必须要去防住,该打的自然也是可以继续去打。 “第三,本帅作为和谈主使,只负责把握四个底线标准:不让地、不加钱、不撤兵、不还人,而其余的细节部分,就交给和谈副使秦徐之来负责啦!” 众人立即肃然起敬,历经多次的宋夏和谈,除了西夏惯用的背信弃义的做法以外,几乎每一次的和谈中,西夏人都会动不动就提出新要求:多割让一些地方啊、多增加之后的岁赐啊、重要的区域要求宋军撤兵啊,以及交还一些投奔大宋的西夏人或蕃人啊等等。 虽然这些要求皆是无理,但总是禁不住朝廷中的一些腐儒官员们会以“圣德感化”、“天朝风范”为由,对于这些无理的要求,总是来者不拒,一让再让,以至于已经成为西夏文臣的一种全新认识: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就可以考虑在和谈中取得。 当然,此时在场的各路官员代表,除了对于铁骨诤诤的章老经略使表示钦佩之外,也将十分期待的眼光,投向了刚才所提到的和谈副使秦刚,想听一听他将如何介绍自己的想法。 秦刚听得章楶把话题抛给了自己,于是站起身,先向众人行了一礼后,才重新坐下,谦逊地开口道: “秦刚年轻,有心报国,但少历于事,还望各位多多提携指点。然朝廷有命,授予和谈副使在身,则必须要有所担当、有所作为。对于此次和谈,秦刚十分认同章经略的三个前提与四个底线标准。在这里,秦刚想谈一下个人对于此次和谈的根本目的,以及如何通过和谈实现这一目的几个手段。” 这个年轻人果然不一般,几句简单的客套话之后,就直接要开宗立义,表达个人观点了。对此,章楶当然是毫不意外,李夔也是稍有预料,其余诸人都是有点意外。 “和谈是宋夏之战的一部分,是实现宋夏和平目的的第二战场,而回顾几十年以来的这场战争,我们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记不起这场战争的根本目的了?”秦刚突然发出了一句疑问。 这句疑问的确击中了许多人的心房。 “让我来提醒大家吧!宋夏之战唯有一个不可更改的终极目的,那就是:收复汉唐疆土、平灭西贼伪朝。除此之外,绝无另议。”秦刚迅速扔下了这么一句响当当的话语。 这样的认知,别说在座在的各位了,就算是放到整个大宋朝廷,估计也会有八成以上的人都不曾能够想到。只是,当有人把所有的伪装与干扰尽数拔除干净之后,大家也就如梦初醒地真正回忆起来——大宋既然坚持自己是华夏正朔,那继承的就必须是汉唐衣钵,而在汉唐标准下的中华之地,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西夏这样的一个概念。 这样的观点提出,看似石破天惊,却是在法理之上毫无破绽。 在场的唯有章楶手捋白须暗自满意:这小子,说话越来越得他的欢喜了。 其余众人皆在心头炸开来了,虽然秦刚说的这句话确是事实,但是在陷入了这场已经持续超过五十年的战争泥淖之后,有多少人都开始从根本意识上淡忘了这一目的,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在经久未平的西北战局面前,都不自觉地把它降低到了“西夏称臣,停止进犯”这个自欺欺人的所谓新目的。 “西贼无信义、无廉耻,伪朝不灭,西北不宁!”秦刚更是斩钉截铁地下了这样一个论断,看了看在座的几人虽有惊诧,但却并无任何反驳之语之后,才继续说道:“而要实现这样的根本目的,除了我们要坚定不移地以强大的军事实力反复蚕食与打击之外,其实还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辅助的,那就是开放宋夏榷场,以经济商贸之战,逐步瓦解西夏的国力、民力乃直至军力,以实现我们不战而胜的大谋略。” 这是章楶在处州的最后一天与秦刚深聊过的话题,同时也是他这次力主要求秦刚作为和谈副使的根本原因。 “开放榷场?”秦凤路的一个官员表示质疑,“那岂不是正应了西夏方面的主张么?这宋夏榷场之前便曾多次开放过,多是西夏人想要购买我大宋之丰富货物,而对于我大宋想购买的马匹、青盐等物,对方又总是会进行各种各样的限制。” “所以才需要进行深入的谈判,他们想买的东西让我们卖,我们想买的也必须要求他们同样要供应!”秦刚则简短地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回答。 “可是,据我所知。这西夏国内开化甚晚,物资匮乏,通过榷场的交易,他们便可以购得我大宋各地的繁华货物,长此以往,岂不是会慢慢地增强了西贼的国力么?秦宝文所称的瓦解其国力、民力与军力的依据是什么?想请赐教!”王厚倒是提出了具体的疑问。 “我方想要开通榷场的目的作用至少有三。”秦刚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试图用最简单的说法来解释,“其一,推行文化覆盖,引蕃民仰慕归奔。我们想要收复旧土,其实关键在于收复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生民。而西北多有未开化之蕃民,他们常年过着游牧生活,习惯了自给自足的日子,若只是将这片土地简单地占领,这些蕃民便会迁走他日。而若是无民之地,便无税赋产出,就成了一块死地。” “那我们可以迁移内地之民啊!”有一官员提议。 “迁民是一办法,但是毕竟是增加了开支。再说,原来的蕃民既是游牧,但有可能再次迁回,这便是管理上的隐患,我大宋的各个边地,类似的原住蕃民与移民之间的矛盾冲突还少吗?”秦刚如此一问,大家也就默然了。 “若我们广开榷场,不断输入大宋之丰美商品。试问,好东西谁不喜欢?喜欢了又岂能放弃?久而久之,蕃民对此依赖,便有归附之心,有了归附之心,便就有了治理之基础。这样的地方,纵使暂时被外贼窃管,那也将由内而生一股欲回归我大宋王朝之宿命。” 王厚一边听着,一边轻轻地点头以示认可,其实他父亲王韶当年一经打下熙州、河州、洮州等地,首要之事就是开设市易司,推进民族间的贸易活动,一旦蕃人欢迎,从中受益,原先在那里的吐蕃政权之影响也就逐渐被瓦解。 “其二,榷场交易中,并非是看哪一方所需要的物品更多,便就以为是哪一方的获益更大。商品交易,真正获利的是对于商品加工过程中的利润增加空间。先看一看西夏人最需要的丝绸、茶叶、瓷器这三样产品,其本质却是桑叶、茶树叶与粘土,然而因为有了我大宋的灿烂文明加工,生产出来的最终商品相对于本质增值了数十倍乃至百倍。这背后的每一分利润,都将养活了我大宋的军民,增强了我们的国力。”秦刚的这一心得来自于后世全球贸易中的切肤之痛,鹰邦的贸易优势就在于他们掌握最尖端的芯片、软件及高科技产品的销售,处于获取一切商贸最主体利润的顶端,而初期积累的兔群只能用纯粹手工堆砌的数亿件的衬衫来作此极不平等的利润回报。 不过,非常浅显的说明,显然还是打动了现场的众人,尤其是王厚也开口接话道:“反过来看西夏人所向我们主要销售的皮毛、牛羊肉、矿石、草药,都是最简单地草原上养着的、地上地下挖出来的,这些东西,因为有着青唐人、契丹人、鞑靼人的竞争,向来只能保持着较低的售卖利润。” “的确,刚才有人在问,西夏人不肯卖给我们马匹与青盐怎么办?”秦刚提到了这一问题后,继续笑着说,“只要榷场正常开着,所有的生意都将会有做生意的办法。首先,在榷场上,他们需要的商品这么多,只要放开卖与他们,没有钱怎么办?他们势必要增大数量卖马与卖盐。而且,在一开始,无论是马匹、还是青盐,都未必是不可替代的,我们事实上还可以向刚才处道所讲的青唐人、契丹人以及鞑靼人去高价购买,只要价格提在那里,西夏人就不可能会顶得住这样的诱惑。而养马成马是需要一个周期,到了关键时期,我们一旦压价或停止收购,他们的马匹又能卖给谁呢?”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人精,说的只是马匹,那么其它诸如青盐、皮毛等物,其实都可以按此套路施行。 反过来,西夏人却无法在丝、茶、瓷等商品中如此施行,因为西夏并不是大宋这些商品的主要出口地,简单来说,你若不买,其他想买的人多着呢! “其三,榷场交易中,即使西夏方面在短期之内能够获利。我想请在座的诸位想一想,这个获利的主体就一定会是其小朝廷吗?”秦刚环视了一下众人,直接点出,“各位都是西北的高人能吏,精通这里的情况,西夏国内的权力结构,决定了其民间难有成型的商贸,其交易获利的主体,必为其贵族权臣。而一旦榷场能够成为他们从中获利的源头,那么也就越会影响他们在朝政决策中的倾向。” “宝文认为榷场交易会推进西夏主和派的声音变强?”李夔试探地提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西夏之前主战派当权,那是因为他们的财富主要来自于对我境内的抢劫、战争之后的勒索,再加上交战多能取胜所致!但是,一旦他们在战争上捞不着便宜,打仗即意味着财富的损耗与缩水。另一方面,参与榷场经营的权贵们却能尝到赚钱的甜头。这西贼中又能有几人还会坚持打仗?‘只顾自身利益、哪管王朝兴衰!’古往今来,哪一国的权贵都免不了都是如此!” 最后,秦刚也不管自己今天抛出来的这么多观点,在座在众人到底能够消化多少,便对此作了一番最后的总结:“此次和议,我将辅助章经略与西夏人在谈判桌上多作口舌之争,而其实在座的各位,则根本无须管顾我们的进展。大家只要记住:和议未成,一切保持原样。所以,该筑城的,继续推进筑城,该浅攻的,抓住机会就去浅攻。他们如果胆敢像过去一样,明面上和我们谈着判,暗地里搞个局部的冲突与骚扰,想来占占便宜的话。我就是告诉大家,这么好的借口与机会,千万不要浪费,他们打出来一个人,我们打回十个人去。他们试探伸进一里路,我们就给推回去十里路。我和章老经略所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战场上拿得多的,谈判桌上才能谈得到更多!” “甚善!”章楶大鼓其掌道,“下次便由徐之任此正使,老夫可以乐得逍遥做你的副使跟在一旁敲敲边鼓就行了!” “章帅此言,折煞小子了!”秦刚躬身作礼道,态度无比地谦逊。 但是此时,他在厅里众人的眼中的形象,又是何其地桀骜不驯! 此会议结束之后,章楶仔细想了想,总觉得西北战略之事,仅有此六路还不够,还是不能缺少了最东边的河东路。尤其是有折家军驻防的府州与麟州,是河东路真正面对西夏威胁的最前线。 这两个地方,其实在前一次的鄜延大战中,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其东路军的波及影响,要不是小梁太后的计划最终沉沙折戟,搞不好其大军若是能在延安府取胜之后,回师时会不会也去河东路扫荡一回。 虽然目前章楶指挥不了河东路的地方,但是折家的折可适此时正在其手下任知镇戎军,便赶紧通过他,将这次会上商议的和谈谈判的明暗规则与谋划细节,尽数通知给了在府州的折克行。毕竟这是关系到对于西夏的整体战略围困的一件大事。 第209章 以打促和 单从传承与战绩来说,折家算得上是大宋第一将门,而且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远超过种家。 因为种家至此不过三代为将。 而折家,从大宋立国时选择归顺的折德扆开始,就一直被朝廷特许在府州及麟州地区任知州并领地方兵权,还允许他们可以在兄弟父子间相传其权,至今已传承了八任,而算上目前正在章楶手下效命的折可适,已经是第五代成长中的折家将领。 此时正任知府州的折克行便是折可适的伯父。 原本在获知鄜延大胜的消息之后,折可适就开始积攒粮草、等待机会,计划着从河东地区出击浅攻一两次,以图借机可以适当扩大一下自己在边境的地盘。 但是,很快就听说朝廷开始与西夏议和了,所以正为自己出手太慢而在懊悔:因为按以往的朝廷习惯,一旦开始议和,就会坚决约束已方边将,严禁各种军事行为,否则便以“擅启边衅”而追责。 却想不到突然接到了侄子折可适发来的快信,阅罢不由地大喜,立即边完成最后的准备、边向上司汇报了这一情况。 河东路的经略安抚使孙览原本也想收回元佑年间送还给西夏的葭芦寨,并想利用那里的险阻地势筑成一座军城以保障其黄河以东的地区。 于是,经其批准,折克行便先行出兵渡过了北面的秃尾河,西夏地方在仓猝间只能立即调兵北上以应对,而孙览则乘机从麟州出兵渡过黄河,在葭芦寨大败那里的西夏守兵,并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该寨进行改造筑城。 仅仅十五日左右,葭芦城便建成,此时再来看这河东局势,立刻就已经不一样了。 原来的西夏通过银州向南出横山,分别威胁着鄜延路的延安府以及河东路的太原府。 神宗期间,时任鄜延路经略使的沈括就开始提议向北筑寨以防御,随后历经多年,终于在北面建成了米脂、葭芦等军寨,从而将当时的延州与麟州、府州的战线连成了一片,形成了对西夏东南部的右翼战略防御体系。 只可惜,一帮愚昧的旧党文臣在元佑年间,便直接将这两座军寨白白地奉还给了西夏,之前吕惠卿通过浅攻夺回了米脂,今天,孙览与折克行终于又成功地拿回了葭芦。 西夏丢了葭芦寨后,立即气急败坏地遣使往泾原路经略安抚司问罪,责问说:现在两国不是开始议和了吗?为何这河东路却又开始出兵攻打我们了呢? 章老经略两手一摊:“我们的确是开始进行和谈了,可是现在这和谈不是还没有谈出个结果吗?既然没有谈出结果,我也就没法向朝廷汇报,没去汇报就意味着双方还没有正式达成和平的协议,那么也就是说明,我们还是处于相互的交战状态。所以,河东这边,出现的就是一种局部区域的军事摩擦,这也是极其正常的现象嘛!当然了,不仅仅只是河东路,其他任何地方要是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也都是非常非常正常的现象!” 话音刚落,直接当着西夏使者的面,便就有军情汇报人员——当然是特意安排的啦——前来汇报:泾原路兵马钤辖王文振袭破没烟峡寨,大胜!斩敌首三千余级! 听了战报,章老经略便十分“生气”地训斥手下:“怎么着讲话呢?没看见人家使者还在我这里吗?以后这样的消息,要说是:在没烟峡寨发生局部摩擦!我方略微占到了上风。而且那些个斩首数字非得要喊这么大声么?直接战报上写给我不就行了吗!下去吧!” 转而再抱有歉意地“安慰”西夏使者:“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我们两边都能够加快和谈的节奏,尽早地签订了和平协议,这种摩擦就一定不会再发生了!哎哟!说句实话,我也年纪大了,打不动喽!” 就在西夏使者瞪大了眼睛的注视下,章经略使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连续签下了多份向北部新修筑的军寨增兵增粮草的军令,一边签一边还向其抱怨:“所以你要瞧瞧,这只要一打仗,就要不断地花钱,我光这么一会儿,就要签出去这么多的军粮。要是等几天后,这帮小兔崽子们万一打赢了,我还要给他们算账发奖赏的奖金!唉哟,真的是不想打啊!” 西夏使者被气得七窍生烟地回去了。 战后的鄜延路已经全部换上了第二代的上弦机。 因为实战中的上弦机表现出了巨大的优势,为防止来自西夏方面可能的窃取与偷学,在秦刚督促下,器作院很快就拿出了第二代的上弦机: 第二代的机器不仅进一步提高了上弦的速度与效率,还在机器内分离出来了一个关键的可拆卸部件,这个部件在器作院里就分开来生产,也不与机器主体一起运输。只会由路帅司随军令传送至各地,指定由守城的主要将官进行单独保管。 而如果没有它,上弦机则无法正常运作。而且在危急时候,这个关键部件里还有一个自毁开关,一旦扳动,机器就会自我损毁,上弦机就会成为一堆无法运作的铁木架子。 秦刚来渭州的时候,把在鄜延路实现了整体换装的二代上弦机图纸也带了过来。 大宋器作院的工匠虽然缺乏创新精神,但却拥有极高的学习能力,二代上弦机便很快就在泾原路实现了量产,而开始陆续推广部署到了边境各个城池,从而令各座城寨的防御能力再次提升了一两个档次。 在当前的军事形势之下,西夏军已经发现,如果只是他们在与宋军进行城战对抗中,根本就占据不到任何的优势。而宋军平时就在孜孜不倦地修筑各种城堡、军寨,然后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把这条防御阵线缓慢而坚定地向着西夏境内推进。 西夏军队原本就不擅长攻坚,而宋军在眼下也根本不会与西夏军进行野战,都是依托着一座座城寨进行最稳固地防守反击。 上弦机应用后,章楶唯一烦扰的事情,就是箭支的消耗量显着地增加了,但是,这对于他却是一种甜蜜的烦恼:与此相对应的,是人员伤亡的下降与各地军功的增加。 这天,与西夏派过来的使臣之间又进行了一天繁琐及徒劳的口头拉扯,却还是未能增加双方都可达成共识的新条款内容。 而这也充分说明了西夏内部的主战派势力还没有完全屈服,他们在私底下还在酝酿着要进行一场足以压制宋军的进攻战,因为大家都十分清楚:军事上无法占据优势的谈判,就只能是自己不断的让步。 反正在这一次,急于和谈的也不是章楶,他在进一步完善了“深垒”战术的加强之外,又在谋划着“浅攻”效果的提升。 “徐之啊,你对老夫还是有所保留啊!”章楶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刚。 “章经略指的是哪件?”秦刚既不主动接话也不否定。 “哼!那就说明你小子心里是清楚的!”章楶毫不客气地指出,“环锁甲、震天雷、神火油。这三样东西,我看你为何一直都藏在口袋里,这么长时间一直都不主动拿出来?” “哎!章经略啊!我可倒个苦水了。光说我拿出来的上弦机,可是三令五申要保密保管的,可是就在这个月,边境就已经截住了两台被底下人偷卖出去的机器了。这没有截住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什么?是谁的部队偷出去的?只要是我泾原路的,老夫立刻就去斩了他!要是其他路的,也给我抓起来,他的主官不斩他,老夫把弹章送到朝廷去!”章楶一听这个事情,立即怒道。 西军的编制甚为繁杂,既有相对规范严格的禁军部队,也有各种厢军队伍,甚至还有临时组织起来的地方强人武装,以及各种依附蕃部的部落武装。真正到了打仗的时候,倒也能够统一号令,但要是放在了平时,这里的乱象也就太多了。 类似于这种少数基层士兵被西夏的细作收买,高价偷卖各种新式武器装备的事情,也并非是第一次发生。 “老经略息怒!这两台机器都有编号,到底是从哪里、从谁人手上被偷卖出去的,很快就能查出来。而且庆幸的是,我们之前留有备手,目前掌握在各地指挥军官那里的核心部件暂时还没有缺少过。”秦刚转而稍稍给了个安慰消息,“所以就算是偶尔还有其它机器被偷流了出去,西夏人拿到手暂时也用不起来。但是,眼下的这种局面,您给我算算,这西夏人最多多长时间以后,就能拿到完整的上弦机呢?” 章楶想了想,却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保密精神的天然匮乏,以及难以统一约束的军纪问题,就算是他,也最多只能做到在泾原路这几年的保证。甚至到了最后,你会发现,真实泄密的源头,却极有可能并非会在边境这几路地区,而会是在京城的那一头。 比如现在的枢密院已经来过两次公文,催促他们要将这上弦机等图纸资料回报过去,一直都被章楶找各种理由在搪塞着。 “当然,我也明白,好的军事装备总是要拿出来用的,只要在部队里装备,总免不了会被对手偷学了去。我拿出上弦机的一个考虑就是,它最主要的功效是在守城中发挥作用,西夏人即使是学去了,对我们的威胁并不大。但是您要说到的环琐甲、震天雷与神火油这三样东西,这可都是可以直接装备在骑兵的身上,您判断一下呢?” “徐之你说的是很有道理!可就因为怕给对方学去,我们有了这好东西,就不推广了吗?”章楶还是很着急。 “当然不是啦!”秦刚道,“上弦机开始推出时太急,终于能在第二代时加上了一些防范措施也保护,这才能大范围地推广,因为好歹还有一个可拆卸的关键部件可以防一防。其它三样,我不是不肯拿出来,而是要和老经略商量出一个可以防范泄密的好法子才行。” “那行啊,什么法子你说,但凡是能有效果,老夫都答应你便是!” “第一个,我这环锁甲可以大批生产的关键,是我有可以更快、更便宜地产出铁丝的机器。其实对于各地的器作院来说,如果我可以按市场价的两成卖给他们成品铁丝,是不是就可以了?只是这种机器我不提供,行不?”秦刚提出第一个条件。 这环锁甲的主要成本就在铁丝,铁丝价格降下来,军队的开支就下来了,同样的经费装备环锁甲的士兵就能有五倍,同样的时间,快速生产的甲具就有几倍,章楶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一点。 “第二个,新式震天雷的关键在火药与铁壳的配方,所以还是一样,各路器作院把火药的原料以及生铁提供给我,由我的作坊负责进行加工出定装的火药包及外壳,而我只会收取最最低的加工费——这个费用我测算过了,只有之前器作院自己生产的成本的二分之一,这点行不行?” “与前面一事差不多,答应了那个,这个也可以答应你!” “第三个,神火油是从猛火油里提炼出来的,这点大家都知道。所以,这提炼的方法还得保密。所以还是老规矩,猛火油卖给我,我只收加工费,装备的军队拿到了神火油,我还可以附带赠送神火枪!” “罢罢罢!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便都依了你!”章楶跺了跺脚,全部应下,转而奇道,“我知道,现在是你那个把兄弟在帮你打理着这些作坊?你口口声声地担心官府的器作院会把你的机器秘密泄出去,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作坊里也有可能会出什么泄密的意外么?” “哈哈,劳烦章老经略帮我担心。我那胡兄弟的作坊里,管理的人都是视西贼为不共戴天之仞的童子营学生,干活的人嘛!也不怕老经略知道实情,都是顺宁寨帮我出去抓来的北边‘两脚羊’,实行的是全军事化管理,放心得很!” “你……你……”章楶原来就偶尔风闻过秦刚在保安军时,曾抓了大批的西夏俘虏来做奴工,所以他所打仗的战果中才极少有斩首,而特别注重于生擒俘虏。 而类似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便会对主将的前途极其不利,一旦有人质问,往往都会遭到当事人的极力否认。 但是没想到秦刚却能当其面非常爽快地承认了,这反倒让他很不自在:“哎哎哎!也怪老夫多嘴,问这个干嘛?我可说了,就当刚才这个问题我没问,你也没回答,我什么也没听到!” “那不行!我真的是说了,章老经略也是都听到了!”秦刚笑嘻嘻地盯着章楶说道。 “徐之。”章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提醒他,“你如今功勋卓着,眼下又得圣宠,仕途可谓是一片光明。这些个锱铢之事,又何必如此在意,非要亲力亲为呢?我如果人在西北,虽然可以暂且保得你少受非议。可是长此以往,终究还是会有人会把话传到朝堂之上的,到时再以经商获利之事弹劾于你,又将如何是好呢?” 秦刚却淡淡一笑问道:“章老经略帮我算算,如果这次我能帮朝廷在这西夏和谈上再立上一个大功,朝廷该不该再封赏我呢?” “有功岂能不赏……”章楶脱口便说出,只是这一句话才出口却突然有点迟疑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官员,这才意识到秦刚此时才二十一岁,但却已经是正七品的直宝文阁、朝请郎、并权知环州。如果再往上升一级的话,那便是从六品的朝奉大夫,便是可以身着绯色官服的中上级朝廷重臣了。 二十一岁的从六品文官? 章楶自己想想都要吓一跳。虽然只是在一年多前,他在处州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士子,对其起了惜才之心,又在听闻其为了维护师尊而不惜两度辞官之事后,费心想出了一个所谓的“公平交易”之法,终于能够挖掘出了这块难掩光彩的美玉。 而接下来,无论是青苗法在两浙路的顺利推行,还是在保安军时取得的鄜延大胜中的战功,这每次的封赏看起来都也算是理所当然。 但这事就像是一个天才神童,念书太快跳一级不算奇怪,那一年级后跳到三年级,再跳五年级跳初一,每一次不过只是简单地跳一级,但是当他成为大学生后,回头才发现他一年级时的同学刚开始念初中。 朝堂总是需要正常的秩序,就算是当今的官家再如何地器重秦刚,到时只需要有一个腹黑之人悄悄指出: 才二十一岁的从六品绯服官员,恐怕三十岁前进入宰执之列将毫无悬念。朝廷能与他角力的大臣至少得年长二十岁。可待其壮年四十之后,满朝是否还有能压其锋头之人? 再看其本人,越有能力越能立功,越是立功则越有能力,按秦刚的这个节奏,只须个短短十年,大宋官职体系下,就算再多馆职、再多封爵、再多的荣誉虚衔,会不会到时候也出现一个“封无可封”的局面? 而这一局面又有可能意味着什么? 其实,提出这种疑问的人实在太坏。 如果真把某个猜测的结论强行安在秦刚头上的话,估计分分钟会被皇帝所斥责。但是,真正的坏人不能下任何结论,而只是引导自古最多猜忌心的君王去思考的话,那又会是另一种结局了。 “之前我曾听说过,后周时有一大将叫张美、张玄圭,任右领军卫大将军、兼三司使。太祖立朝后便加封他为检校太尉,在平定昭义节度使李筠时又立功,加封了定国军节度使,却在沧州犯下强抢民女之罪,被民女之父告了御状。”秦刚突然讲起了一则本朝的秩事。 “是有此事。”章楶点点头道,“还是太祖圣明,一是赐了大量钱财劝老人索性将女儿嫁了张玄圭,二是叫来张母嘱其要告诫儿子遵纪守法。之后张美尽心尽职,死后也得‘恭惠’之追谥。” “章老经略觉得,这张美已经官居节度使了,真心不知这强抢民女非但犯法,却也有损其名节么?”秦刚却以此反问道。 “这个……”章楶突然发现自己真没这么想过,“或许是骄纵过头了呢……” “玄圭以情色之事自污,然还是得以善终啊!小子不能照虎画猫,平生正好善作这经营赚钱之事,便自戴一个‘贪财好利’的名号吧!” 秦刚轻轻地念叨着,“食君之禄!当分君忧!这也是章老经略经常教育我的。” “少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作坊里能够赚到多少的钱?”秦刚的态度一正式,章楶反倒被气笑了。 “赚再多的钱也不够用啊!”秦刚掰着手指头算着,“我的亲卫营都得自己发军饷,让他们出击还要加补贴,立了功得要封赏,战死的还得安家给抚恤,我没法给他们当官,只有多多发钱。再说了,我卖给老经略这边的东西,可都是实打实地良心价、成本价啊!” 对于秦刚的这些小花招,章楶只能当作没看到、没听到,不过,他倒是让其回去时转告一声赵驷,关于他及同伴当年在西军被谎报战亡而卷走抚恤金的那个都虞候已经被查出了踪迹,就是事后没多久,因为分赃不均,担心事发,就带了几个人投奔到了西夏那边,大致应该在盐州、宥州一带。 接下来,章老经略亲自出马,向西北各地都发出了邀请,说是有关在守城战中所使用的上弦机,新式震天雷等等新军械、新装备的推广与合作问题,欢迎大家派人来渭州联系。 同时,由于鄜延大胜之后,有仰慕的、有存惑的、有专心求解的、更有好奇只是想见见这位二十一岁的直宝文阁、知州的,竟开始云集于渭州。 这些武将,可能有人的性子会粗鲁些,甚至还有人一上来还有些瞧不起他,认为他是不是上头有人罩着,之前不过是贪渎了手下人的功劳。 但是一旦与他相见,谈到了真正战场上的细节之事,这些军汉便算是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得有点过分的文官,居然是真正有着不弱于他们的与西夏人交手、拼杀过的经验,再听了他关于宋兵与西夏兵之间的优劣分析,便无人再去质疑小秦将军的名声了。 武将的性格都很简单:你强,我就崇拜你!认可你! 一时间,秦刚在渭州这里的拜帖收得是接不甚接,来不及应付后,许多武将约不到人,都想法子将拜帖直接托送到了章楶的这里。 章楶却是认不,这秦刚最近好不容易留在渭州,除了应付与西夏人时不时要进行中的和谈,自己还有不少的事情要与他相商,每天哪来的那么多时间要去应付这些粗糙军汉。这样的情况下去,总是不行的! 第210章 课后作业 “徐之,这帮军汉既然对于之前的几场战斗如此有兴趣,你不妨就在我这里开个讲武堂给他们讲讲吧?”章楶给秦刚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讲武堂?”秦刚略略想了一下,有点明白它的意思。 “无论从官品、从战功,你都当得起这帮着军汉们的夫子。所以也就让他们别一个个地过来打扰了,直接立个讲武堂,约定好了时间,一起过来,想问就问、想听就听!岂不方便?” “妙也!那立这讲堂之事,还得有劳老经略了!”秦刚确实觉得这个主意相当地不错。 讲武堂第一课开讲之前,秦刚叫上了李纲,让他与自己一起作好了一番准备: 既然要讲课,那就不至于像之前聊天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闲扯,总是需要拟出一个提纲,最好还能说出一个体系。 同时,听课的多是粗人,他们的缺点是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们的优点却是都曾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打过仗。所以,给他们所讲的理论,更需要贴近实际。 “各位将军!今天是我们泾原讲武堂正式开始的第一讲,章老经略叫我来领讲,我知道大家都是直汉子,也就不去搞那种虚头八脑的客套话,盘算了一下,正好肚子里有一点琢磨出来的东西,想和大伙儿交流交流。所以,也就不客气地应承了下来。待会儿我在讲的时候,你们有意见的直接提,有不同观点的也尽管来问,千万别客气,当然我更不会客气!好不好?”秦刚上来就作了几句直爽坦诚的开场白,底下的人里,有几个已经拜访过的人,此时都已自动地成为其拥趸,率先扯着嗓子大声地叫起好来!引得其他人不由地侧目而奇之。 当然,其他人更稀奇的是站在台上的这位年轻得让人难以相信的文官。他们大多会在心底暗暗地想:等你先吹,吹的要是有理咱再服气,吹得不怎样的话,那就怪不得我们来轰你了! 唯有坐在一旁想要认真听听这第一场讲课的章楶老经略,却是定定心心地捋着自己的白胡子,反正他对于自己提拔的这位新晋后辈无比地放心,想想能够真正镇得住这西北的悍将武夫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也就只能指望眼前台上的秦刚了! “本官刚来西北,就听到了西贼于边境之地扬言说:‘城里是汉家,城外是蕃家’。何意?欺我大宋之马骑不强,野战不力。遇敌只能据城坚守,而城外之千里旷野悉数拱手相让。所以这西贼往往四处游击,而我军则疲于奔命,此为一怪也!”秦刚先是抛出了西北边境最显着也是最以无奈的一个现实,并提出了自己的第一问题,“吾想问,为何我们不能同样以游骑而反制于它?”。 “我军战马不如西贼充沛!”立刻便有武将接话,“西贼可恶,其打草谷者往往一人双骑,其间反复换乘,我军无法追赶!” “我军追赶者人数多否?” “多!” “有用否?” “……” “大家看出问题了吧?”秦刚此时呵呵一笑,“是一人一骑者追不上一人双骑,而不是两百人的我军追不上一百人的敌军。哪怕贼军人数稀少,只要我们追不上,他们也就绝对地安全,对不对?” 这种全新的剖析,的确有点让底下的武将们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秦刚趁势追击提出一个假设:“大家都说自己这里马匹少,假如只有三百匹马,你们如何配置?配兵三百?一百五?还是一百?” 其实这三个选择便是一人一骑、一人两骑与一人三骑的三种方案之选择。 在以往,正是由于宋军战马稀缺,导致骑兵不足,所以大家就陷入一个思维的误区,越是战马不够,越是舍不得给骑兵多配马,最终变成了三百宋军骑着三百匹马,撑出了能有三百骑兵的一种假象。 结果一旦遇上了西夏的一千人两千匹马的骑兵队伍,正面对打打不过,想要逃跑却又跑不掉,结局甚是悲惨。 “对于我而言,正是因为马少,所以我反而会选一人三骑,这样的话,我就算只能组建成一百人的骑兵小分队。但我跑得快啊!西夏兵你就算五千人、八千人,你一人双骑未必追得上我一人三骑。而我东跑跑西转转,总是能逮着你哪个地方正巧没骑兵、又或者哪个地方疏于防守,那我也就不客气地冲过去狠狠咬一口!”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众武将里顿时就热闹开了,纷纷与旁边的人相互询问起来,但是言语间却多是点头称是,感觉这种方法非常具有可行性。 “表面看起来,我们这是学习西贼的套路。但实际却不然。因为我们会有自己独特的优势,那就是,我们在家里会有绝对坚固的城池寨堡,会有兵力强大的弓弩手与重甲兵。所以,我们派出的这种轻骑兵并不在乎他的兵力能有多大,只要保持着极高的机动性,我们就敢到处去骚扰,遇到可以欺负的对方就去咬几口,遇上有实力的敌军我们就撤退。当然我们不是胡乱撤退,而是有目的、有计划地往家里跑,西贼一旦敢追来,只要把他们引入到我们城寨下方,就可以狠狠地从城头上揍他们!”秦刚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并给予补充。 “秦宝文高见,不知此战法可有何名?”有一西军之将问道。 “有!名曰‘麻雀战’!”秦刚微微笑道,“众将军在这西北之地,应该十分熟悉这麻雀的习性。麻雀虽小,但是却从不成群结队,少则一两只,三五只,最多也就十几只,忽东忽西,忽聚忽散。你人一旦疏忽,它便快速飞下来啄吃掉你一两口的粮食,而你要是冲过去,它便迅速飞走,令人无可奈何。” “在下以为,这麻雀的确令人厌烦,但它终究比不得饿狼,只要能有一只便可屠杀掉整整一圈的羊!”又有一武将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所以,接下来我便要说配合麻雀战法的神兵利器。”秦刚其实对这个看似反对的问题十分满意,因为就像与他打配合一样,非常及时地帮他引出了下面的话题,“如果我们给麻雀装了钢嘴、配备了铁爪的话,哪怕是小小的麻雀,一样可以让西贼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这时,配合他的李纲则站了出来,在讲台上展示出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大家熟悉的环锁甲的一块披肩部分。 “我们的骑兵,主要靠奔袭,重甲重铠反而会影响行动,最合适本应是环锁甲。只是过去的环锁甲造价高、配备不易。这次,我已经与章老经略谈好,由渭州这里分批提供的环锁甲,人甲一副只收十五贯,马甲只收二十贯!” 这个价格一说,堂里迅速炸了窝,当下就有激动的人跳将出来大喊道:“这个价钱可是属实?莫要欺我!” 要知道,当时一副普通的全装铁甲便要三十贯,马甲须四十贯向上。而环锁甲更因制造工艺繁琐,价格还要贵上一半。所以秦刚提出的这个价格,一下子降到了市价的三分之一,能做到比铁甲还便宜,立即引发了众人的热情与质疑。 “莫吵闹!关于此事,各家将领可以派人来本帅司登记,绝无虚言!”章楶站起身作了肯定,这才让现场安静了下去。 “再来看第二件,新式震天雷。这可不同于旧式震天雷。”秦刚指了指第二件圆圆的黑铁疙瘩,“它会更稳定、更安全,爆炸杀伤力更大。为区别,我给它起名叫轰天雷。一颗扔进普通敌人阵形中,至少能杀伤十人以上。而且它还胜在售价便宜,每颗只需五百文,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佳品……” 当然,由于之前土门寨一战之后,鄜延路军队多次用到这种新式轰天雷,其名声早已在外,只是其它地方一直都无法得到,今天再一听它的价格如此实惠,大家又是开始激动了,倒也没有人在意秦刚在此之后的那两句胡说八道了。 “章经略,这轰天雷也是找您这里购买么?” “一样一样,只是有个条件,凡是想要购买轰天雷的,都须将原先朝廷配给的火药全都还卖给环州器作院。” “那是自然,我们自己的震天雷蹩脚得要命,留着火药那玩意也没啥大用啊!” 看到现场效果热烈,秦刚趁势又开始介绍起了第三件,铜制神火枪:“这是可以压射出神火油的神火枪,喷火距离可达两丈有余,神火所燃,水浸不灭。此物更好说了,各地拿猛火油来交换,以十换一,每百桶则赠送一柄神火枪。” 环锁甲可以在维持骑兵与铁甲相似的防护能力的基础上,大大地减轻了全身的重量; 轰天雷解决了宋兵基本不太会骑射的缺点,可以让骑兵拥有了更多的骑战远程打击能力; 神火枪则更不用说了,没有对手时,可以快速纵火,遇上敌军,还可以解决宋兵骑战对攻能力较弱的缺点。 各位久经沙场的悍将们,都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一人三马的快速游骑,哪怕只有十几个人,每人如果可以配个十枚八枚的轰天雷,就算遇到四五倍左右的敌军,可以先冲上去一顿手抛轰炸,接下来再冲出几支神火枪喷火烧人,能搞得定就继续搞,搞不定就立即撤退跑人,这哪里还是十几只的麻雀啊?这分明就是十几只插了翅膀的老虎啊! 讲了这许多,秦刚也得以机会坐下来喝口水,而在场各位武将对于三件装备的具体疑问,则就交给了李纲在那里进行一一作答。 章楶看到这里时,也是相当地满意,便起身对秦刚说:“本帅亦觉得这麻雀战法十分不错,是对我那‘浅攻’之术的升华。你们可以再作探讨,本帅先行一步。” 秦刚便起身送章楶出门。 回来之后,便听见李纲站在讲台上,已经开始讲述他们俩昨晚就已经探讨过的一个想法: “各位将军,秦宝文提出了‘麻雀战法’虽好,但用兵打仗之事,从来不应该是纸上谈兵。我们渭州的讲武堂,也不应该只是在这厅堂之内浪费口水,当得要活学活用!” “嗨!你那小娃子,你来说说咋样活学活用?总不成咱们到城外去练练吧?哈哈!”有几个将领显然不把李纲放在眼里。 “拿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来练有什么出息!”李纲脸色不变,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反正渭州这里向北去西夏境内也没多少里地!一人三马的话,花不了太多时间。各位将军不妨可以随意组几支队,约定个三天的时间,一起做做这样的课后作业,回来之后相互比一比各自的成绩如何?” “这行吗?朝廷可是明令不能妄开边衅!” “你没听说吗?咱们这个不过是在做‘课后作业’!” 秦刚此时正好走进来,笑眯眯地问道:“布置作业呐!很好嘛!大家对于这个作业,可是要去认真地做。三天后我来检查,主要是检查你们的战利品,并且我还有言在先,所有的战利品我都会付钱收购,像什么马啊牛啊羊的,毛皮、青盐的,什么都行,本官一律以市场价收进,具体可以收什么、价钱几何,那个,伯纪你可以再和他们详细沟通一下。” 秦刚背着手走了后,李纲拿出了两份表格给在场的众人来看: 一份是可以从他这里临时采购装备的价格,主要就是环锁甲、轰天雷与神火枪。上面还特意注明:可以先打欠条,事后可拿战利品来充抵。 另一份则是他这里可以收购的东西,就如秦刚之前所说的那些,马牛羊以及各种西夏人常有的货物及粮食等,都有标注。 “哎,小夫子,这上面的‘两脚羊’是指的那个那个什么吗?”有人指了指其中定价不低的那一项问道。 “你觉得会是指什么,那就是那个什么!” “哦!明白了明白了!哈哈哈!” 当讲武堂的第一批学员如同一群群全副武装之后的麻雀从这渭州忽攸地飞散而开后,李纲一直是跟在秦刚的身后,既不开口说什么、却又绝对不像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说吧!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吗?”秦刚看了看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先前说过,在我身边做事,许你什么事都可以来问。” “请秦宝文指点!”李纲先是行了一礼,继而认真地说道,“这麻雀战法,无论是从战略的高度、还是战术的执行中,李纲都深为折服。而战争中获取战利品,本也无可厚非。可是把西夏之口民列为‘两脚羊’并明码标价,此事不合圣人之道,亦有损秦宝文之英名,李纲恳请改之!” “哈哈!”秦刚不由地笑了一声,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想不通啊,宋时文人这要命的仁者之心啊!他稍稍思考了一下才开口道:“伯纪在西线,可曾听过西贼阵前驱我汉民百姓背土填城壕。你若是城上守将,是射杀还是放任?” 李纲终究还是年轻,一时语塞。 “西贼还有一支军种,名唤撞令郎,其兵皆为我汉民子弟,甚至还有俘虏士兵,每战必是由撞令郎先行发动攻击,对此撞令郎的进攻,伯纪是否还是视其为同族手足,而不予还击?” “可是,此次毕竟是秦宝文主动下令……”李纲还想强调其间的区别。 “没有什么‘可是’!”秦刚断然道,“战争的范围之内,就算是你我与所有士兵的生命,都已经与那些粮食、军械、物资绑在了一起,全都成为了战争胜负比拼的数字与元素。是我们能够多出来一人、多出来一箭?还是对手多出了一马、多出了一餐?战争的结果就极有可能会翻转。你怜悯的这些口民,恰恰正在这交战之地,为西贼之反复不断的进攻,提供着粮食、战马、甚至是新的兵源支撑。说实在的,‘两脚羊’此名,本是西贼掳我大宋之平民而起,但是可别忘记,西夏此国奉行的恰恰就是‘全民皆兵’的国策,我们所掳的,实质乃是下一次战斗中就会成为凶狠敌军的‘两脚马’、‘两脚狼’罢了!” “难道,圣人之言都错了么……”李纲听了之后又陷入了另一个怀疑圈里。 “唉!”秦刚摇摇头走开了。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给他讲清楚的,该自己醒悟的还是要自己去醒悟。 当然,怀疑归怀疑,三天之后,李纲对于“课后作业的批改”工作,仍然非常认真且一丝不苟。好在胡衍下面的账房伙计已经被提前叫到了渭州,统计之后的付款结账之事便可交给他们去做。 仅从李纲这边统计的结果来看,第一批学员的“课后作业”完成的还是非常优秀的。 虽然他们组成的小队人数非常少,多的不超过十人,少的只有三四人。但是谁也防不住他们迅疾如风的突袭速度,一眨眼就会出现在西夏的某个村寨或者是牧区的某个据点,甚至还有可能是某个正在热闹的集市上。 只要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有反抗动作,他们就上前直接抢走马匹或财物; 而对方一旦要是有抵抗的意思,那就直接先被几颗轰天雷先炸晕,再用神火枪前后左右放几把火,同样极快地搞定局面,再去收拾战利品撤退。 西夏军根本就无法掌握住他们的动向,边境地区在这三天里,处处烽火示警,监军司的数千兵马东南西北的跑了几百里路,却是连一个宋兵的影子都没有摸着。 而令西夏兵更抓狂的是,相对于以往,这次出现的这类攻击所造成的损失往往是可以忽略的,无非是被抢走几匹马,一点牛羊,失踪了一些人口。而且渐渐也有人找出了规律,只要不反抗,这些宋兵也就不会扔那种会炸死人的铁东西,也不会放出怎么也灭不掉的大火——毕竟,这种东西都是要损耗掉大家做作业前的成本投入的。 所以,再有什么类似的警报后,西夏官府都懒得再出兵,任其地方自求多福了。 讲武堂的热闹并不只是因为战利品的统计,实际上令大家首先兴奋的便是分别出发的不同小队之间的心得交流: 虽然大家都执行着相同的麻雀战法,但是各自到达的地点不同、面对的形势不一样、遭遇到了抵抗或反应也不等,如何最大限度地缴获战利品、甚至如何更加高效的选择攻击点、以及遇上强敌时如何快速安全地脱离险区等等,都在一次次的课堂交流中得到了相互之间的印证。 讲武堂的新学员在逐渐增加,老学员却流连忘返。 由于武人都很好交流,出于某种恶趣的追求,秦刚就让他们叫自己为“校长”,叫李纲为“主任”。 而他俩现在的分工则很明确,秦校长负责教授新生,李主任负责组织老学员复盘。 老学员会非常热心地建议新生:“哎!听完校长讲的课了?那别闲着啊,明天就会有新一期的课后作业,你赶紧去找主任买几颗轰天雷,没铠甲的就要买副环锁甲,安全第一,有铠甲的可以考虑买一把神火枪。啊?买了干啥?你放心,这做一趟作业,就全赚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这次过来没带钱啊!” “没带钱?没关系,校长很大方的,你找他打个欠条也行,用你带回来的东西就能抵。” 实践的确是最好的老师,而收益也将会是最强大的学习动力。 当每一个前来渭州讲武堂的武将学员们,在不断地将学堂里听到的知识与自己反复参加的“课后作业”实践进行反复的验证,然后再一次带入到下一次的课堂中与“同学”们进行热烈的交流。 他们发现:这个讲武堂的学习实在是太棒了,不仅真的是可以学习到更佳的战斗技巧,而且……而且还能让自己发家致富。竟然一个个的都拖延着不愿结业回去。 以至于,章楶不得不强行规定,所有学员,最多参加五期,则必须要强行毕业回去了。 第211章 小探盐州 也是好在章楶有了“强行毕业”的规定,渭州讲武堂才能够接收更多的学员,也才能让麻雀战法更广地在西北诸路全面开花应用。 正如秦刚所设想的,当一群群“麻雀战队”在西夏边境处时时“觅食”之后,西夏突然发现,它所遭受到的损失,并非只是简单地被抢去一些牛马人口那么简单,而是整个边境的战争生态都被严重改变了。 过去,灵、夏、绥、银这四州之地,不仅成为西夏为防范大宋入侵其首府的战略纵深空间,而且还会因为生活在这片旷土上的诸多蕃民,可以为他们不时东拓南侵时的军事出击行为,持续地提供着军粮、马匹等等物资,更为重要的便是,位其更南的洪、宥二州的羌户蕃民骁勇善战,更可时时从中征用兵力,从而足以对抗大宋的西北六路。 然而只是短短这几个月下来,西夏的这些地方官府已经明显地发现:军粮征不上来了,军户也开始不断逃散了,在监军司多次拒绝了下面的州县求援信息后,竟然出现了整村整村的人口都开始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都被目前穷凶极恶的宋兵抓回去说是交什么“课后作业”了! 也有人说,他们认为西夏国已经放弃保护他们了,所以就整体跑到南边去投奔大宋了! 西夏国的主战派们开始坐不住了,他们第一次发现:通过假装和谈来拖延时间,以前曾是他们的专利,如今已经被成了宋人玩弄他们的好把戏。 一方面,他们开始在国内朝堂上要求和谈派加快谈判进程,至少要谈出个阶段性的成果,以压制如此边境地区此起彼伏的麻雀战。 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密令东南方向的各个监军司里的心腹,捕捉一切可靠的战机,争取创造一两次的军事胜利,以便配合接下来的和谈中能多多索要条件。 只可惜,秦刚与章楶同样也是这样子想的。 赵驷到了环州,虽然他的官职只是环州兵马巡检,但在边境之州,兵马权往往会更重于治权。更由于知州秦刚不在,手头的印信等物便一股脑地交在了他的手上,实际上便是由他接管了环州的大部分治权。 好在赵驷已有在保安军的经验,他所不擅长的政务之事一并交给各个参军底下的学生,更不用说,现在还有了一个老朋友金参军,而他则一门心思地整顿环州现有的兵马力量。 时间紧迫,赵驷双手齐下,一手令李二铁将斥候队的精锐俱向北撒出去,全面渗透进入西夏的韦州、盐州等地收集情报,另一手则开始按照自己的练兵之法,重训环州禁军。 种师中离任时,虽然带走了自己的亲兵,但是环州的军队中还是保留有浓烈的种家风范,士兵的基础战斗力都不错,作风彪悍,敢打敢拼,这点是令赵驷还是比较满意的。 从神居兵的改造开始,再到处州的历次战斗,一直再到鄜延路的大小战斗下来,赵驷终于领悟并理解了秦刚的军军作战思想原则:少伤亡,或者更准确地讲是少死人! 因为实践中,恢复战力的伤兵更容易成为经验丰富的悍兵。 秦刚的这种思想原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来自于更加注重每个人生命的后世,而是他仔细分析对比了中国古代所有着名的强军、常胜军之后得出来的一个结论。 他们表面上的共性就是人数未必很多。例如: 南朝白袍军,七千人北伐,大战四十七场,全胜! 再有此时尚未兴起的北方游牧女真族,从金到清,便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之传说! 在他们经历的几十甚至上百场的战斗中,如果每场战役都要死伤上百人,历史就不会再有他们的传说了。 还有那席卷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但凡每一战都有成百上千的伤亡,他们就会连蒙古草原都难以走得出去。 “打仗!总是有要死伤的!”这句千古真理只说出了一半,另一半的实质便是:“这里的死伤,主要应由敌人来承担!” 从这里,秦刚突然发现一个真相: 在真正的职业化的士兵面前,丧失了战斗意志的士兵与没有经过训练的百姓平民一样,只是被一边倒屠杀的对象。 两个显着的例子: 重甲骑兵的冲击,可以忽视普通军队的任何反击与反抗,只要马匹不倒,士兵不精疲力尽,再多的普通军队也无法阻挡他们的冲击与屠杀力量! 弓箭、火油等物充足的城堡,只需要可以覆盖城头的有限防御人手,无论再多的攻城力量,都会反反复复地在城下以固定的频率消耗完自己部队士兵的生命与所有进攻手段! 因此,秦刚告诉赵驷,要想有强军,数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两个标准: 其一是训练,让自己军队中的士兵,都需保持有超过对手一截以上的强大能力,在单兵遭遇的情况下,轻松拥有碾压对手的实力!这样的精兵,即使是支付好几倍的军饷,也是一种战略投资的节约。 其二是装备,最好的侦察工具,最强的防御手段,最猛的进攻锐器,以这些装备工具的不断增强,以弥补每一个士兵身为血肉之躯所不可避免的疲劳、损伤方面的缺点。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西北之境,秦刚的绿曲亲卫队便是第一支开始符合这一要求的军队。而顺宁寨的刘永隆,在与赵驷从西夏境内扫荡一圈之后,回去后便说服了刘延庆,大力改造其亲兵队,全盘照抄绿曲亲卫队的编制、装备以及战法。一跃而成鄜延路的第一主力。 眼下,赵驷正着手对环州部队进行整训。 当然,第一步就是选拔,标准与手段非常简单,就让所有的士兵进行举石担、半里速跑与二十里负重行军三项测试,其实就是分别检测各自的力量、速度与耐力三个指标,选拔三百名达标者进入环州特战营进行集训。 进入特战营的士兵除朝廷发放的基本军饷之外,由秦刚单独再补贴双倍军饷,更为重要的是,特战营士兵将会拥有其他人极其羡慕的豪华装备,骑兵是完整的环锁甲,步兵还将拥有作战时披在环锁甲之外的重甲,每什配备两支神火枪,每人战前十枚轰天雷。 而淘汰下来的士兵,实际将会成为作战辅兵,平时负责守城,在远距离调动时,负责运输与后勤。 最重要的是赵驷提出的两条选拔原则: 其一,选拔将面对所有的士兵,包括禁军与地方强人,甚至蕃兵,都是同样的标准,只要能够符合就可入选; 其二,训练有淘汰,无法跟上或者能力下降,即淘汰回到原位置。而之前未曾入选的士兵,也可参加后面的再次选拔,努力提升能力之后,还可有机会加入。 由此一月有余,环州之兵,面目一新。 这里还必须要提到的是秦婉。到了环州没两天,秦刚就被章楶叫去了渭州,她想到当初在保安军拿着秦刚给的《疗伤纪要》去伤患营,起初伤兵都惊讶于她这般的美丽女子居然甘愿来这血污遍地的营中,之后随着她按手册要求迅速提升了伤患营的卫生与疗伤手段,整个营中的面貌由此焕然一新。 此后,保安伤患营的康复率、甚至是存活率都明显地大幅上升,便有一些老军头盛赞她是传说中的“凤凰娘子”转世,离开保安城时,她也在营中带出了一批深谙其理的本地大娘子们。 这次来了环州,由于地处边境,时不时地总是还有一些局部冲突发生,伤患营中虽然不像大战爆发后的那般人满为患,还是有着不少的伤兵在那里。而营中的医官也深慕其名寻其帮忙。秦婉又岂会拒绝,便按照保安军的那般操作,一样子去接管了伤患营的改造。 好在西北地区民风淳朴,而且由于连年作战,家里妇女出来找活干的现象也挺普遍,官府愿意给工钱,应募而来的一些大娘子们还是挺踊跃的。 “驷哥!”作为与赵驷重回西军的几个老人之一,李二铁还在习惯上保持着旧称呼,汇报道,“据说是嘉宁军监司给盐州增了兵。这次去的斥候没有蕃人,没敢进城打探。只是大致在城外侦察了一下,估计至少会有五千人以上。” “盐州增兵?他们想干什么?”赵驷皱起了眉头。 环州向北过横山,偏西一点是韦州,偏东一点就是盐州。从距离上看,韦州会近一点。但是由于盐州是因北边的盐池而得名,每年那里产出的青盐,都是宋夏边境交易中的热门商品,当然也是之前顺宁寨越境打草谷的重点对象之一。 不过,不管是做交易、还是打草谷,哪里能比不上直接把盐州打下来、把盐池成为自家的地盘来得更直接。因此,赵驷对于盐州的觊觎之心要远远地高于韦州。 但是,现在盐州增了兵,据说还是从东边的嘉宁军监司来的,这就与位于韦州的静塞军监司一起形成了犄角之势。 “难道,西贼此次不死心,想在我们环庆路上动手?”赵驷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放心,便道,“不行,这件事,我得亲自走一趟。” “驷哥!你就不必去了吧?秦知州现在也不在,还是我加派几个蕃军兄弟去?”李二铁想拦一下。 “此事事关重大,蕃军兄弟缺少经验。我通蕃语,由我带队才放心。” 赵驷受秦刚的影响,对于临时易服改辫这种事情,几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等他找来人将自己改妆一番,换上了蕃人的服装后,再加上他这几个月在西北之地风吹日晒后的肤色,真是一点点汉人的模样都看不出了。 “啊呀!”这边赵驷还在帐中左摆右摆让人看看有无破绽呢,正好遇上秦婉过来问事,卫兵见是她就直接让其进来了,乍一看到大帐中间站了一个高大的蕃人,给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瞧才认出是赵驷改扮的,不由地生气道:“大爷不在,驷哥你又不做正事了,好好的,装神弄鬼作甚?” “哈哈!婉妹子,你是不是第一眼已经把我看成蕃人了?”赵驷还是颇为得意,又硬起舌头学了几句蕃语,说得连那个给他改装的蕃军也连连点头。 “驷哥这是化了装要去西夏?”秦婉嘴上虽然是随便地问着,心里却明白这必是有了要事。 “嗯,要去一趟盐州,摸些重要情况回来。”赵驷也没瞒她,随口又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你快说,我快办,马上就要出发了。” “伤患营最近的精酒消耗得大,快没有了,要找衍哥多批一些,他说得驷哥你这里签押。”秦婉说起了自己过来的事情。 “这个是要的!说来真是要谢谢婉姐了,自从你去管了那伤患营,回来了几个受伤兄弟,都是恢复得活蹦乱跳的。”李二铁在一边赞道。 最初秦婉自己带着召募而来的几名妇女进入伤患营是有极大争议的: 首先就是担心她们女流之辈做不好事,后来却发现不论是过去的洗涮与熬药等事、还是新增加的消毒、换药等等新工序,却都是她们的女性的特长。 其次便担心那帮大头兵会很难应付,但是可见的事实就是,伤兵们对于秦婉等人的尊重与他们在治疗过程中的顺从态度,是难以想像的。甚至许多原先动不动就哀嚎的伤员在见到了秦婉她们的服务与照看之后,都自觉地学会了咬着牙强忍; 当然最重要还是伤患营里的救治率与康复率的明显提升。 在这其间,赵驷自然是给了秦婉最坚强的支持,无论是要钱要资源,还是关键时候去帮她站站场面,都是有求必应。 赵驷在秦婉拿来的精酒领用单上唰唰地签了他的名字,咧嘴一笑:“婉妹子,那我就先走了,万一不小心挂个彩回来,你在救治我的时候,可得轻一点啊!”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啊!”秦婉啐了他一口,“哪有上赶着说要去伤患营的人?这就是个能不去就不要去的地方!” 赵驷呵呵笑着,转身就带着李二铁出了营帐,去挑选与他同行的人了。 这次因为要进入盐州城,赵驷挑了两个从顺宁寨里吸收进来的蕃兵,三人装作去盐州贩盐的蕃人,冒充的便是来自横山青冈峡的一个姓野利的小部落。 像他们这样,带着山里部落里的各种兽皮、草药等东西,到盐州来换盐、贩盐的蕃人数不胜数,而且许多小部落里的人,一年也就只来贩走一次,在这盐州城,常年见到的,都是这类来自四乡八野的蕃人生面孔。 所以,虽然因为最近边境紧张,盐州城加强了城门口的检查,而他们三个人还是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城里。 果然,如今的盐州城内的空气紧张了许多,不大的州城里面,到处都是巡逻的军队。时不时地还会拦住一些他们认为怀疑的人问上几句话。 赵驷带着另外两人直接去了交易青盐的市场,到了那里气氛才显得正常了不少,毕竟来这里的都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大家相互之间的戒备心也减轻了不少。 “哎呀,刚才吓死我了,今年好不容易抽个时间来跑一趟盐,现在盐州城怎么就这么紧张起来了啊?”跟随赵驷一起去的一个蕃兵在买盐时,假装用蕃语向对方抱怨着。 “还能怎么着,又要打仗了!”卖青盐的人叹气道,“只要一打仗,这盐价就要掉。” “真的吗?这是要向哪里打啊?可别打到我们那里去,早几年,大军一过,就把我们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抢了个精光。” “三位客官是哪个方向来的?” “西南,青冈峡那边的野利部。”蕃兵按照来之前统一设计好的话回答。 “放心!放心地买,放心地回。”卖盐的压低了声音说,“别人都以为是嘉宁军监司的兵过来要打西边的环庆,我却有个族叔是给军队送盐的。嘉宁那边只是来了几千个接应的人,实际是要把静塞监军司的兵马调往东边,去再打鄜延。说是那边的宋人刚胜了没多久,会麻痹大意,杀个回马枪,给他们一点教训!” “啊?真的?你不会是骗我多买些盐吧?” “怎么可能呢?你要是真不信,夜里去城北看看去,每天都是在深夜才会走一部分军队,天一亮就不动了,怕被南人察觉呢!” “随你说吧!大晚上去那里看,我真不要了自己的小命了!”那蕃兵装作害怕的样子,又道:“权当就相信你了吧!不过,也没办法啊,我们几个奉了族长的命令,总是要买些盐回去的啊!” 盐市出来后,赵驷觉得这个消息必须要确认一下,本来看起来西夏人像是要打环庆,但听到消息却是想打鄜延,难道这西夏人学精了,都会玩“声东击西”之计了? 如果这个情况能够搞清的话,正好可以利用一下,好好地陪西夏人玩一把的。 当然要搞清也不难,赵驷决定趁着天色尚早,先出北城门,提前到可通行大军的驿道那,先找个可以隐蔽监看的地方藏着。 就在他们三人背着买到的一些盐出了盐市时,赵驷有点警觉地转头向身后看了看,但是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现象,便继续向前走了。 而就在赵驷三人的身影完全走出盐市时,一处不是很起眼的盐摊里站着两个脸色阴沉着的人,其中一人催问着另一人:“真的看清楚了吗?真是赵四那个死兵头吗?” “真是他,他虽然穿了一身蕃人的行头,但他的身材、脸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来盐州干什么?为什么会穿着蕃人的衣服?” “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到这边来讨生活?” “不可能!这个死兵头,性子倔得很,能让他换上蕃人装束,只有一个可能……” “他会是宋兵派过来的探子?”那个手下似乎有点明白了。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我们就发财了!”那人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笑,“也是活该我们有缘份,让你可以在我手上卖两次啊!” “赵四这小子挺能打,得多叫些人来。” “别在这城里动手,否则就算抓住了,功劳也都全是城里守军的。不管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们总是要向南边回宋境的,所以西南边那条山路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安排些生面孔在路上候着他们,到时候把他们引到我们的汇驼寨或者附近就好。只要能捉住,我便专程押着他去嘉宁军监司那里去请功。” “还是乌密寨主高见!” 这位被称为乌密吴寨主的,就是当年赵四在环庆路当兵时的都虞候吴钊。 别人是打仗前使劲造一些空兵额吃空饷,然后借着打仗报阵亡来把帐抹平,他吴钊在报阵亡时,更是连本来就活着的一批下属都报了上去,不仅仅是想贪吃他们的抚恤金,更是想通过这种强行抹除军籍的手法,将这些不服管的下属尽数都清除昝。 失去了军队里的身份编制,在西北这块处处是风险的土地上的生存机会是非常小的。当年的赵四带着被“报阵亡”的几十个兄弟,四处告状无果,最后只能被迫向内地逃亡。 最终能够与他一同活着回到高邮湖的兄弟竟然只有三分之一不到。 能够再次回到西北,说实话,再打西夏人的愿意,未必比得上他对于找到当年的吴虞候复仇的渴望更直接与明确。 章楶回到泾原后,就着人去调查了当年赵四所待的部队,也找到了赵四他们“被阵亡”的那些记录。只是非常可惜的是,调查的人回报,报他们阵亡的都虞候吴钊已经在几个月后的另一场战斗后“失踪”,同样也被报了“阵亡”。 事实上,吴钊正是因为赵四相对于其他人更加执着地告状,发现自己要去持续打点各种关系的成本实在太大,甚至都要超过自己从前赚到的钱,索性就瞅了一个空,带上剩余的钱财,拉了几个心腹跑去了西夏那边。 西夏对于大宋过来的人,总体上还是欢迎的,毕竟这些年来,他们也在这些方面吃到了不少的红利,这些更加了解宋人习惯、宋人思维的人,一旦用在了对宋作战的前线,还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的。 吴钊过来时的级别不算高,又是在大战结束后了的一段时间,并没能带去一些能发挥大作用的情报,于是西夏方面就把他安排到了盐州西南部的一个因为战乱而空置下来的汇驼寨,给他空封了一个有名无实,相当于都指挥使头衔的寨主而已。 而这个寨主能当成什么样,还得靠他自己。 不过,吴钊好歹是拿到了西夏人给的官诰以及最初的一些赏赐,加上他自己带过来的一批钱财,便改了一个党项人的姓名自称乌密大荣,先是吞并了周边的几个小村,收罗了一批蕃兵,然后又靠着偶尔地越境去大宋那里打草谷,平时再去盐州城做点小生意。 毕竟,在西夏这边奉行的就是赤裸裸的强盗发展逻辑:谁心狠又能心黑。再加上吴钊和他的几个心腹,还算有点文化与小计谋,所以这些有了点文化的强盗,在开始的两三年,发展得还算是得心应手。 第212章 别来无恙 尽管赵驷在盐市里有所警觉,但还是没有防住身边跟上了当地人的尾巴。毕竟,在到处都充满警惕陌生眼光的盐州城内,他们真的无法分清哪些是一些正常挑剔警惕的眼神、哪些才是真正地怀疑甚至是算计上了他们的眼光。 从盐州的北城门出去不过两三里地,便是在一条驿道的东西两个方向分通往韦州与宥州。 不管西夏人是要把某一处的兵力调往另一个地方,眼前的这条大道便是必经之路。 赵驷他们便在相对比较安全的驿道上方山头上隐藏了下来。 由于西夏各州城普遍实行宵禁,天色还没完全黑之前,州城的城门就关闭了。而在夜色降临后的一更天开始,西边方面就开始过来了一些军队,有骑兵、步兵,还有后勤辎重部队,陆陆续续通行了半个多时辰,大约能有近七八千人的样子。 按盐市商人的说法,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天,看来向东调集的军队人数足有好几万人。一方面,说明西夏人想通过这种悄悄进行的调兵行动,下决心再打一次对于鄜延路的突袭。另一方面,也同时说明了静塞监军司更不想让宋兵发觉,在绝大部分的兵力都东调了之后,韦州就近似于成了一座空城了。 “驷哥。”其中一个人也是看明白了这里面的情况,忍住激动轻声说道,“看样子,韦州的兵力都往宥州那边调了,咱们现在赶回去,只要来得及调动兵马,就能把韦州给拿下来吧?” “哼!脑瓜子有点了。”赵驷也说不出是赞赏他还是点拨他,“先别想那么多,接下来的关键是我们能尽快把这消息送回去!”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兵贵神速啊!”另一人说道。 “千万别。”赵驷摇摇头,“这里的地形我们三个人都不熟悉,我们还需要绕到城南边的驿道上去。半夜里在这盐州城外行路,既容易迷路、又说不准会不会被这里的巡逻兵发现。不如就在这原地休息,我们三人轮流值岗,先把精神养足,等到明天天亮了之后再出发!” 事实证明赵驷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二天天亮后,三人看到道路上出现了陆陆续续赶路的蕃民后,才瞅了一个空,与前往盐州城的南边方向去的人组了个队,才走出二三十里地,就连续过了好几个山间的岔口。 一则现在天亮了,四周看看还能看出一个地理特征,二则也是因为跟对了熟悉道路的人,每个岔口还是反复确认了之后才能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要是换成自己三人在前一天夜里摸黑赶路的话,估计早就在这些个岔路口中不知道会走错到哪里去了呢! 一起向西南行进的队伍中,有人会因提前到达或者要拐向其他方向,还有人也会因为半路遇上而加入到队伍中来。 走了一会儿,赵驷突然将双手背在身后,对后面的两人隐蔽地连续作出了两个特殊的手势,后面两人看了后,顿时一惊,手语是他们进入绿曲亲卫队之后的必修课,这两个手势的意思就是:有敌人,我们被盯上了! 这里的道路上,并没有其他什么人,既然说是被人盯上了,那么盯他们的人,必然就在在与他们一起赶路的这些蕃人中间。 紧接着,赵驷又做了一个手势,意为:静观其变。 现在与他们一起走的一共还有三拨人,有一拨人已经在打招呼说,到了前面的山口便要折向东去了。 还有两人不怎么吭声,只顾着赶路。 再有的四个人应该就是赵驷怀疑的对象了,不仅是他们对于赵驷三人过于热情,最主要的破绽在于,赵驷由于只能说简单的蕃语,他装扮的便是随从的模样,而另一个蕃兵斥候才会穿成三人的带头者。但是这四人一上来客套的对象竟然会直接就是赵驷,即使那装作领头人的蕃兵把话题接过去了后,那四人依旧还是习惯性地把关注的重点放在赵驷的身上。 果然,又行了半日左右,同行人只剩下他们两拨人后,那四人便对他们说:前方经过的汇驼寨就是他们自己的寨子,从这里再往他们要去的青冈峡还有不少的路,不如去他们的寨子里喝点水、休息一下再赶路。 赵驷递了个眼色后,便假意先行答应了下来。 终于,在远远瞧见山路下边出现了一处寨子之后,赵驷突然开口道:“时间太紧,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说完,也不待那四人反应过来,便一拱手后转身继续赶路走了。 此举显然出乎那四人的反应,他们愣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让一人赶紧跑回寨子去汇报,另三人急急地便要赶着跟上他们。 哪知这三人刚赶过前面的一转弯处,便被埋伏在这里的赵驷等人突然跳出,三两下就制服住了,审问之下,只说接到寨主下的通知,让他们四人在南下山路上守着赵驷模样的人,然后以与其同行的借口,想法把他们引进到自家寨中,其它情况便一概不知了。 因为听说对方针对的人是自己,问起他们的寨主名字,说是叫乌密大荣,赵驷也没往汉人这方面想。见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便将他们三人尽数打晕后再捆好藏在路边。 赵驷道:“他们的寨主是冲着我来的,前面的路上估计还会有安排。眼下,一方面我得要搞清楚这汇驼寨的寨主是何许人也,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现在突然杀回到他们的寨中,一定会出乎他们的意外!” 斥候队里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胆大爱冒险,对于赵驷的这个提议竟然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三人这次是去盐州城打探消息,随身都没有带上武器,好在跟过来的这三人倒都是带了刀,这才每人分到了一件。 三人悄悄潜回前面那个汇驼寨的附近,就听着寨中一阵地马蹄声响,一下子从寨门处冲出了几十匹快马,便是冲着他们刚才要离开的方向追去。看来,寨子里的人是得到了他们临时决定继续向前赶路的消息后,而派出追赶的人马。 这个寨子还是有点军寨的风格,寨墙修得很结实,有的地方还加上了夯土与部分石块。不过,赵驷他们转了一圈,还是找到了一处相对有点破损的地方,加上并无人看守,三个人便悄悄地摸进了寨中。 寨子不大,并且很容易地判断出寨中最气派的一处建筑。而由于在寨墙的保护之内,房子前面的几个守卫,都守得极其漫不经心。被赵驷他们视为无物地避开后就翻墙进去了,并很快就找到了眼下正有人在讨论着他们的一个主厅。 “怎么着就让他们警觉了?先前回来的人不是说一切顺利吗?”正在厅中咆哮发火的声音,一下子让赵驷的心头一震,不仅仅因为那个声音是标准的宋人语言,而且是因为这个声音对于他来说却是太过于熟悉了——吴钊的声音! “乌密寨主息怒,他们三人都是步行,前方山路也只有一条,我们派出了四十多人的骑兵,想必现在肯定就追上了他们,并且正将他们抓回来了呢!” 这个声音他也有点印象,两相结合,他迅速地判断出,自从自己回到西北后就一直苦苦追查不到的仇人吴钊,便就是此时被称之为“乌密寨主”这个寨子的首领。 看来还是自己有点大意了,应该是在盐州城里的时候,被这吴钊先行发现,之后又躲在暗处对他进行了谋划,并在这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这样一个埋伏。 赵驷迅速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这大厅之中,也就两个老熟人。此时的寨中,也因为并未感觉到有任何的危险,所以整体的防务都很松弛,也正是他们“擒贼先擒王”的最佳时机。 一想到后便立即动手,赵驷对左手的人作出一个“警戒”的手势,右手一个招呼,另一人便心领神会在马上跟到他的身后。 赵驷在前面发力一下子推开了大厅的大门,两人一闪身便进入了大厅。 趁着厅里的两人在大惊之下还没有太多反应之时,赵驷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那个现在叫乌密大荣的吴钊面前,一柄短刀瞬间就架在了他的肩头,而刀锋实实在在地抵住他的脖子喉部,用充满戏谑的语气对他说: “吴虞候,居然这么些年了,还这样子惦记着我啊!别来无羌啊!” 后面一人也在顺手掩上厅门后,也几乎在同时拔出刀后,控制了正在下首的一个人,令其丝毫不敢有什么异常举动。 对于这次能够发现赵驷,吴钊及这个手下一直自认为自己都是躲在暗处的猎人,他们设计了好几种可能的情况,有如一开始直接骗进寨里绑起来的、也有像刚才那样骑兵追上去乱刀砍死的、也有劝降后让他跪在自己脚下讨饶的,却唯独没有想到会如眼下这种情况,被对手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进行着对话的。 “呃,呃,原来是赵四兄弟、不不、是四哥啊!”吴钊干笑着终于能打起了招呼。 “我在屋外听着,好像为了迎接我过来,弄得阵势很大嘛!” “哦,对对,是的啊!四哥你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啊!其实就是有兄弟回来说在道上看到的人非常像是四哥,只是不敢肯定。我一听,说是都已经到了寨门口了,一定是要请过来的啊!所以,刚才出去的那么多骑马的兵,就是想尽快联系上四哥,请到这里喝点酒、吃个饭嘛!”吴钊也不知赵驷之前听到了多少,正拼命转着脑盘,想着一些细节上的解释,试图来挽救一下自己的命运。 “盐州城里就看到了我吧!怎么那个时间不赶紧来打个招呼呢?我来猜猜啊,一定是想在你自己的寨子里、在你绝对自我把控得住的地主来抓住我,这样子才可以去邀独功吧?”赵驷根据手头问到的情况如此分析道,见吴钊的脸色大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贪心呢?” “赵四,你不要以为抓住了本寨主,你就能全身而退!”吴钊的真实意图已被完全戳穿,便不再伪装,反而气壮了起来,“告诉你,本寨主这个寨子里有精兵数百,你只要敢动了本寨主一根毫毛,你就走不出这点屋子半步……” “呲……”地一声,赵驷转动刀刃,就割下了吴钊的一大绺头发,并笑道:“真的吗?我还真不信了,数一下这一刀动了多少根毫毛啊?我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吴钊没想到赵驷的反应会如此坚决、如此直接。不过他也算是历经过许多的大事,同时也深知自己与对方之间有的难以化解的恩怨,单一的讨饶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而过度的强硬也不是什么好主意,眼下只有沉默并设法多拖延一些时间,一旦军寨里的手下得知了这里的情况,看看赵驷也没几个人,到时候一定还是能够找到机会的。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今天的赵驷早已不再是当天的赵四,哪里会看不穿他现在的小九九,自然不会顺着他的心意而走。 赵驷伸手捏住他的脸,一使劲就卸了他的下巴,让其发不出一点声音,再转手亮起刀把,一下击去,令其昏厥了过去,再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绑缚好,随手推到了旁边的地上。 然后便大喇喇地坐在了应该由这寨主坐的位置上。 底下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吴钊的跟班,一看这样的情景,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应该是老熟人吧?你叫……?” “小的叫李贵,之前跟着乌……密……不不,之前跟着吴钊他做了很多坏事,得罪了四哥,罪该万死,请四哥手下留情!” “嗯,李贵是吧?你现在在这吴钊手下做什么?” “回四哥的话,小的做一个副寨主,就是帮他跑跑腿,传个令什么的!” “哦,副寨主啊,不小嘛!这样子,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说明咱们俩之间也没有什么非得解不开的大恩怨,是不是?” “对对对!没有大恩怨!小的许多事情都是吴钊他逼我做的。”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你要是做得好的话,我倒真是可以饶你一命。”赵驷紧盯着他的眼睛。 这李贵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连连磕头,口称一定听从四哥的意思。 “那个,让李副寨主坐着。”赵驷一示意,手下人立刻将李贵从地上拎起来,放在桌旁的一只坐垫那里。 赵驷还是想和这李贵好好分析一下:“你看啊!我和这吴钊的私仇,先放在一边。你跟他在这边境之地也算待了这么多年,最近这一年的形势,你可是看得出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李贵顿时点头说:“不瞒四哥,当初我待在咱们西军里,的确是没有什么活路,别说发财了,饭都不一定吃得饱。也就是为了能有荣华富贵,才一时头昏跟着吴钊跑到这里。刚开始吧,的确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不过正像您所说的,从去年开始,咱大宋那边是越来越强了。寨子里这边,根本就不太派人再过境那边去,最后也就只能勉强靠着跑跑盐州和横山里的部落,做一点小生意过日子了。” “哼!”赵驷看了看他,道:“我不管你是真看明白、还是假看明白了,但是这横山一带的天确实是变了。其它小仗不去讲,就前一次鄜延路大战,我大宋杀退了西夏军队至少二十万人。就这银州夏州这一圈,老子带兵前后杀了两个来回,没人拦得住。你以为这次来盐州,老子就只带了手下这几个人?实话告诉你,后面的几万大宋天兵朝夕就至,就你们这破寨子里的几百个人,都经不起我的前锋队一个冲锋的!” 李贵顿时就被吓住了。 这也难怪,其实从秦刚到了保安军开始,无论是顺宁寨的反向打草谷,还是吕惠卿全面推行的袭扰战,都已经令他们这些边境之地的西夏军寨苦不堪言。 原本当兵的在宋夏两边本无什么大的区别,但就是西夏明确将越境到对方打草谷视为合法行为、甚至并以此为由不再支付自己的军寨的军资供给。这样子的话,这一方面的确为西夏的官府减轻了大量的军费需求,另一方面由于去抢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是归军寨里的人自己所有,反而更能激发起西夏这边军寨将兵的积极性。更重要的是,带来了对于大宋更严重的影响效果,那就是严重打击了大宋的边防建设与经济基础。 其实,大宋按理说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击过去后,重新取得战略上的平衡,在孙子兵法中就对于这种作战手段有过推荐,称之为“智将务食于敌”,只可惜大宋一帮蠢儒,却以天朝上国的道德标准要求而下令禁止,从而不仅令西北之地的对敌大形势出现严重的问题,更是引起底层兵将的严重不满,甚至还会成为部分兵将叛逃的原因之一。 而吴钊所在这个寨子虽然离鄜延路稍稍有点距离,没有被直接波及到,但也导致了自己从此不太敢越境抢劫了。再看总体形势的逆转,之前也就是因为有着吴钊这个寨主在上面压着,这底下的人要说没有一点后悔之意,那也是骗人的。 “这次某去盐州,却是知晓了这西夏人从韦州调了好几万的兵马去宥州,还想再次去偷袭鄜延路,这个真是痴心梦想!莫说我这次是得了情报,传回去便能让他们加强戒备,就算是没这情报、不作戒备,按我大宋目前的兵强马壮的形势,这西夏兵刚在土门寨那输过的那一场情况,还会再重新来一次。”赵驷一边说,一边看着李贵的反应。 西夏军在鄜延路的大败,李贵他们其实知道得要比别人更清楚些。 那是因为这吴钊这家伙的鬼心眼多,一开始就发现这次出击的西夏兵有兵败的迹象,就立即自己派人乔装后洗劫了两个沿途会经过的蕃人村子,然后便嫁祸给两天后途经的西夏败兵,算是趁机从中捞了一些好处。 也正是有了上次的这一笔收获,他们的寨子才算是又能支撑上一段日子了。 不过,现在再听到赵驷以此讲起了宋夏边境的总体攻守形势的变化,他这李贵也是真有体会,他想了再想,便把心一横,再次站起来跪到赵驷前面道: “求四哥给一条生路,我李贵之前跟吴钊走错路了,我愿意带着这个寨子重新投奔大宋!” “这个寨子你能控制得住吗?” “当初跟吴钊过来的还有三个人,说句实话,一直都没过上好日子,混得还不如我。现在只要我提出这事,他们一定不会反对。而且这边境的寨民您是晓得的,只要谁能给他们饭吃,谁更强大,他们就愿意倒向谁!”李贵拍拍胸脯作保证。 “不过,你也算是叛逃出去的,不立个功个回去是说不过去的!”赵驷提醒道。 “要我怎么个立功法,恳请四哥指点!”李贵看着像是下了决心的。 “我先带这厮回去。”赵驷踢了一脚此时仍昏迷不醒的吴钊,“现在我是环州兵马巡检,回去后,我便立即发兵攻打韦州,那里如今已经是兵力最空虚的时候,正是我偷袭的好机会。你自己想想,在这个时候还能做些什么?” “李贵明白了,这韦州一旦有事,盐州一定就会要派出兵马去援助。”这李贵对边一块的形势非常清楚,立刻就领悟了其中的道理,“四哥你放心,到时候盐州的援军必定会从我的寨前经过。在过去,他们就习惯于趁出兵的机会来我这里寻个补给什么的。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浪费,只要我提前设好埋伏,肯定能一举把他们全都拿下!” 李贵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李贵在这里已经成了家,四哥既然现在都是环州的兵马长官了,那么这次就烦请四哥将我的家人先带去环州安置。等我拿下盐州的援军功劳,再去环州请罪!” 李贵确实是个聪明人,刚才这段话里的意思,却是主动提出来让自己的老婆孩子作人质先去环州,以便让赵驷能够最终放心。 当下赵驷便与李贵击掌为誓。 之后,李贵便开了门,让外面的卫兵去把另外三个副寨主一并请来。 大家进来后,先是看到赵驷时非常惊讶,更是看到被绑着的吴钊之后,再被李贵一番劝说,便也明白了当下的大势所趋,最后便都同意了重新投靠大宋的决定。 而且,在听说了李贵已经决定把自己的家眷先行送往环州的做法,另三人也毫不犹豫地让他们的家眷也一同过去。 再次反正的决心都已经下了,还不要在这些细节上面多多表明自己的忠心吗? 第213章 拿下韦州 第二天,赵驷就留了一人在军寨里负责后续联络,自己这里竟然是浩浩荡荡地带了一大堆人马往环州赶,除了一批山寨几位副主寨的家眷以后,最重要的,当然是他与昔日那些受害战友的共同仇人:吴钊。 一回到环州,就将在盐州得到的情报迅速通过急脚递发给鄜延路,让他们做好防御应对。 而对于韦州及汇驼寨的最新情况,他则是派出亲兵火速报往正在渭州的秦刚。 秦刚在渭州得到这个消息,相当地重视,他与章楶商量之后,基本认同赵驷的意见,这个时候,是攻打韦州的极佳时机。而正好由于秦刚不在环州,赵驷的这点“自作主张”也是日后谈判桌上的最好理由。 而章楶则更是悄悄下令,让怀德军那边加大对于韦州以西的西寿保泰军司的扰袭力度,逼迫着那边无法派出援军出来。 绍圣四年四月,西夏银州突然出动了大军七万余人,直攻绥德。 而事先已经得到赵驷提供情报的鄜延路,早就已经派了都钤苗覆亲自领兵驻扎在绥德最前方的米脂城,进行了严密地防守。而西夏兵刚攻到这里,便在城下被连阻了数日,竟然得不到一分便宜,只得引兵退去。 而此时,接任保安军中的知军李沂却趁机带兵杀到了洪州城下,而此时进攻绥德不利的银州兵还在撤退的半路上,宥州留守的监军司副统师嵬名济只能硬着头皮率领两千拼凑起来的骑兵赴援。 这次李沂所率领的,已经是经过赵驷训练、刘永隆持续打磨过的顺宁新蕃骑,竟然会破天荒地与西夏骑兵在原野上列阵对战,而且这一场的对阵结果居然是宋军大胜! 当然,站在洪州城头的守军却并不清楚这支援军的实力的确是不怎么样,而刘永隆的这支蕃骑估计已经是此时大宋最强的骑兵了,这便是有一点田忌赛马中的“吾之上马对彼下马”的局面。 只知道他们亲眼目睹着野战从未失利过的西夏骑兵,却在此战中惨败于宋兵的铁骑之下。 于是,洪州城的守军军心大动,两日之后,洪州城被薇破,内外居民的族帐尽被焚毁。 刘永隆自然是轻车熟路地大肆搜刮战利品,而斩首俘虏等等的军功,尽数让于了李知军。 此时退回银州的西夏兵整体军力未损,听闻洪州的战报,领兵的都统军贺浪罗大怒,但是细思之后,觉得此时带军长途跋涉赶回洪州并非上策。既然这鄜延路都有了准备,不如就换个地方下口,向东去袭击河东路的麟州试一试呢? 反正都是在咬大宋,只要能咬下一块肉,管它是哪一路的呢! 五月,贺浪罗在银州再次重整六万大军,向东急攻河东路麟州的神堂堡,而此时的神堂堡却只有千余兵力驻守。 河东路都监贾岩接到神堂堡的求援信时,不顾手头只有几百名骑兵,却毅无反顾地决定立刻出发,贾岩骑在马上大声喝道:“国家无事之时,不惜厚禄养汝辈,正以待一旦之用耳。今天吾辈些许军力虽然不足敌,但此去将誓以死报!” 众人皆被其感动,立即沿着屈野河道星夜疾驰。 当贾岩带兵赶到神堂堡附近时,正好发现自己无意中闯进了西夏兵的包围圈,正处于其大军侧面的拦坡岭上,关键是,由于他们行军甚急,西夏大军居然还未发现他们。 贾岩此时站在山头看向山下,虽然看到是千军万马、旌旗蔽日的敌军,但却毫无惧色。 此时,恰巧有一个带兵的敌将听说拦坡岭上有异状,便带了十几人赶来看个究竟,贾岩一看有此机会,立刻拿来强弓,搭箭瞄准,一箭射去,竟然直中其面门,敌将仰面便倒于马下,其随从大惊而溃乱。 而贾岩就抓住了这个良机,高声呼喝着、率领手下几百骑兵突然地就从岭上直冲而下,西夏军队仓促之间,一下子就从中间崩溃了。 而贾岩带人冲进去的,居然就是中军位置。 西夏将领做梦也没想到,混乱竟然会从中军开始,一时之间,整个指挥系统完全混乱,在贾岩的来回冲击之中,诸多中高级将领都被他及手下击中送命,唯有贺浪罗在此之前,因为去前军视察阵地,躲过一劫。 但是中军的溃乱,引发了西夏整体大军的混乱。贺浪罗也无法迅速约束,只能先行带着亲兵退却近百余里后,再慢慢收罗散兵。 于是,西夏主战派精心准备了两个多月的这次重点攻击,便以这样的惨败局面而彻底而告终。 只是,这时的告终,却只是西夏军对于自己行动的单方面认为。 就在贺浪罗从银州发兵图谋神堂堡时,赵驷早已经点起环州兵马,不声不响地向韦州进军了。 赵驷敢打韦州,并非只是因为韦州目前后力空虚。 因为攻城一向是个费力的活,即使是一座空城,按照西夏人全民皆兵的那种玩法,据城而守,没有个三五万的兵力还是很难顺利拿下来的,而整个环州不过五六千的正规兵力,即使是动员起蕃寨里的兵力,最多也就凑个万把人,强行攻打韦州是有点难度的。 好在他一回到环州,器作院里就给了他好消息: 土门寨一役中,缴获了十门左右的旋风炮,居然都没有任何损坏,而且还从俘虏里找出来了会制造与修理它们的三名虞人工匠。在秦刚的软硬兼施之下,这三名工匠对于在大宋器作院里的待遇非常满意,便毫无保留地与菱川学子一起,对这旋风炮的结构进行了彻底的拆解与升级研究。 旋风炮表面上看,是一种小型化的投石机,它解决了过去投石机过大、笨重,不方便调节的问题。西夏人把它缩减到了一匹骆驼可以承载的重量与体积之后,就可以利用骆驼可以随时移动的特征,可以灵活地调整发射的位置与角度,甚至还可以实现在行进间,不断攻击对手的移动攻击的优秀效果。 而这种重量与体积的缩小,当然不是简单地把投石机各个组件的尺寸缩小就行,它一定是在设计与制造过程中还有关诸多的创新。而且因为产生制造方面的难度,西夏虽然发明制造出了旋风炮,但是它的数量一直十分有限,整个西夏军只制造出了一百具左右的旋风炮,装备此武器的“泼喜军”也就一直只有三百人,往往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候上阵,以发挥极其凶悍的攻击力。 之前秦刚所困惑的是:当宋军已经领教过西夏的泼喜军旋风炮的厉害之后,为何不设法去找来它们进行研究,就算是不能破解的话,也可以想办法模仿与复制啊! 在没人做这事的情况下,也就只能他去做了,而且加上手下还有着精通机械结构的菱川学子,只需要西夏匠人的通彻解说,这被他们格致过后的旋风炮立刻呈现出了不一样的威力: 其一,旋风炮的内部结构得到了迅速优化: 别忘了,如今在环庆器作院里还有宗阿四这个冶铁专家,由于关键部位更换成了更坚硬、更牢固的铁器件,新式旋风炮在重量不变的情况下,整体体积再次缩小了两成,而同样大小石弹的投掷距离却增加了三分之一。莫要小看这个三分之一,接下来的对战中,就可以出现,同样的距离下,我可以砸中你,你却一直连我衣角都碰不着的情况; 其二,旋风炮升级成了旋风炮: 因为旋风炮投掷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弹,而这恰巧与宋兵的轰天雷大小重量都相当。雷院的学生便在装弹的部位上设计出了点火的装置,这样的旋风“炮”便就成了旋风“炮”,抛出去的石弹更换成了轰天雷,于是它不仅可以砸死砸伤人,而且还会发生极其恐怖的爆炸。 环州器作院调集中了所有的人力与物力,抓紧时间快速生产出了四十多具的新式旋风炮。 而这一次,赵驷则带着这样的秘密武器,信心满满地带队出现在了韦州的城下。 出发前,赵驷将昔日与他一同逃亡的西军同伴召集在阵前,再将吴钊押了出来,当众宣布了这厮卖友卖国之重大罪责,不仅是他的这些同伴的眼睛里都迸出仇恨的血丝,就连其他的西军士兵,都怒吼着向吴钊挥舞起要复仇的拳头。 最后,赵驷亲手执行了对吴钊的斩首祭旗仪式,便誓师出军。 韦州的兵力毕竟已经被抽空,所以西夏方留守的知韦州野利根还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一经发现了环州过来的兵马动向,便于第一时间分别向东、西、北三个方向发出了求援急报后,立即关起城门进行全城动员,开始严加防守。 赵驷带来的兵马并不多,没法像西夏兵围攻宋城那样,将整个城池团团围住,而只能选择在其南城门外的一个方向扎营。 韦州城没有护城河,城墙造得也比较马虎。 这也难怪,在宋夏对峙的这几十年里,大多数时候都是西夏选择进攻,而大宋进行防守,许多城池还是西夏当年从大宋手上夺来之后,简单地修补修补就搁那里了,哪里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西夏人将要凭借它们来防御来自于宋兵的进攻。 不过,眼下这样的情况居然发生了,攻守之势倒了过来,变成了西夏兵龟缩于城头之上,而宋军却是在城下列阵叫骂。 在韦州城里的正规军连一百人都不到,其余都是知州野利根临时征集起来的周围牧民及猎户,还有在城里所有的壮丁都被拉到了城墙上,这样才勉勉强强能够站齐四面城墙的守卫位置,眼下一是指望着援军能够尽快以来,二是希望城下的宋军不要太早发起攻城。 站在城墙上忧心忡忡的野利根观察了许久,这才稍微有点安心: 宋军只是认真地扎好了营,甚至都没有去像通常的攻城军队那样,开始伐木打造云梯等攻城装置。而只是在阵地稍后一点,城头的弓弩射程基本威胁不到的地方,派出了一些骑兵进行列阵。 城头的野利根很是发懵:宋军这是什么样战术?难道他们是要用骑兵攻城吗?又或者真如先前有人说过,宋军只会守城,不太会攻城? 第一天,宋兵的骑兵列阵后,只是在那里高声叫骂,偶尔也会有几匹马在韦州城下耀武扬威地来回驰骋一番,希望刺激西夏兵能够出城决战。 野利知州自然不会上当,只是吩咐看见骑兵靠近时,用神臂弓射击驱远。只是他不知道,宋军只是通过这样的试探,来掌握城头的弓箭的最远射击距离以及有效伤害距离。 因为其中会有几匹全副披挂的骑兵会冲得非常靠前,而在他们身上中了几支箭之后,却是没有任何问题地返回了阵中——说明他们不仅给马匹披挂了甲具之外,骑马的人居然还是披了双甲,箭支即使能射穿外面的铁甲,但在里面,还会有一层环锁甲,保护着骑兵不会受伤。 第二天,令西夏兵惊讶的是,宋军居然推出了四十几匹驮着旋风炮的骆驼,这个数量已经赶得上他们泼喜军的一半了。 而且,这些旋风炮的射程非常地恐怖,他们即使在城下站在神臂弓都反击不到的地方,都能极其准确地将石弹抛射至城头上来,很快便砸中砸伤了好多的守兵。 “莫要慌乱!树大盾,架厚木板!”西夏将领也是有些经验,立即作出了应对,城头上一阵忙乱之后,也算是稳定住了阵脚,之后旋风炮的伤害便没有那么大了。 赵驷却是一脸定然地骑在阵前的马上,问道:“距离准头都测试好了么?” “都测试好了!” “好!接下来就等汇驼寨和柔狼山的消息了!” 正说着呢,快马消息就已经送到: 留在汇驼寨的李贵等人果然没有食言,他们假装劳军,把盐州派出来的援军将领殷勤地请进了寨中,一番酒菜之后便立即捆绑了起来,然后又趁着那些士兵卸甲休息准备吃饭之时,发起了突袭,将其一举击溃。 现在他们已经绑缚着俘虏向庆州的环庆路经略安抚司去报功了。 而泾原路主将姚雄兵出杀牛岒,基本上扼断了韦州西边位于柔狼山的西寿保泰监军司可能派出援军的线路。 至于在韦州北面的顺州,那可是西夏兴庆府的对南门户,在这种危急的形势下面,他们除了集聚兵力、加强防御,以防止宋军乘机北上之外,根本就不可能为它南边的韦州城派出任何的援军。 “现在将‘盐州援军被我全歼、西寿保泰军监司遭我泾原路攻击’的消息多抄几份,再用弓箭射进城去,再次给他们一个投降的机会!”赵驷风轻云淡地下令道。 这一夜,韦州的大小官员还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他们都在指望昨天箭书上所写的,只是宋军干扰自己军心的谣言。 “再坚持坚持,援军就在这一两天会到!”野利根前往南城门处给守城的士卒们打气。 午时一过,赵驷见城内仍无投降之意,便下令正式开始攻击。 起初城头上的西夏兵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今天依旧是宋军的旋风炮上阵,只是南城门的数量似乎减少了不少,应该是往其它三个城门都分别调去了一些。 “呜——”低沉的号角吹起,宋军的旋风炮开始启动了第一轮的发射。 一时间,十几只黑乎乎的圆球炮弹掠过阵前的上空,准确无比地砸中了城头之上。 西夏守兵现在已经很淡然了,在发现旋风炮攻击时,就都全部躲在了大盾和厚木板之下。果然,随后便听到这些炮弹“砰砰砰”地落在了他们头顶、身旁的这些遮挡板上,对他们丝毫没有产生任何直接的伤害。 其中负责指挥的一名将领心里颇为得意,还在想着,是不是可以在这攻击的间隙里,组织一两轮城头的弓弩对射,好歹也压制一下对方的嚣张气焰呢? 只是,他突然被头顶木板挡住后弹跳到地上,再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的一颗圆圆的黑疙瘩吸引住了注意力: 只见它很圆、很黑,而且看着就不像是石头的,更像是铁质的。更奇怪的是,它的一个部位还在冒出一些轻烟,并发出了“呲呲呲”的声音。 “轰!” 一瞬间,他的意识开始迅速地上升,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会飞了,飞到了这座城池的上空,并清晰无比地看到,自己身下的这座城池的城墙之上,开始陆陆续续地升起了一团团的烟雾,并随后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 “轰!”……“轰!” 这一批抛上城头的并不是前一天的石弹,而是大小与重量都差不多的轰天雷。 赵驷提前让人仔细检查了每一颗导火索的长度与质量,从而保证了它们在砸中城头之后,都能够毫无意外地被引爆。 城头上伴随着爆炸声起,便是一片惨叫哀嚎之声。那些原本以为躲在巨盾与厚木板之下便可安全无忧的西夏守兵们,瞬间便死伤惨重。而侥幸能够存活的,已经开始在城头四处奔散!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哪里来的爆炸声?” “石弹怎么会炸死人?” 正在南城门的野利根虽然幸运地没有被炮弹炸到,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亲兵护卫着下了城头,躲进了城下的防护房间里,整个人都失了神。 与此同时,另外三个城门也连续传来了相同的爆炸声,说明从南城门分过去的旋风炮已经在其它城门下开始发射这种会爆炸的炮弹了! 那些地方的防御情况想必也是同样地糟糕。 赵驷再一挥手,立刻后面冲出一批骑兵,对着城墙处发起了冲锋,他们在基本开始冲到了城墙下方的时候,便借着冲锋的速度,顺手将手中已经点燃的轰天雷使劲地扔上了城墙,然后便及时收紧缰绳,在城墙前面兜了一个圆圈再跑回来。 因为现在城墙上的防御形同虚设,再也用不着旋风炮进行远距离的发射,赵驷顺便让自己的手下,来几轮骑兵抛掷轰天雷的实战练习。 如此又一轮过后,赵驷身边的士兵忍不住提醒道:“赵巡检,我们是不是可以趁势搭云梯攻上城去啊?” “哼!”赵驷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觉得,像现在的韦州城,还值得我们去费劲爬城墙吗?” 果然,在战场上慢慢平静下来没多久,韦州的南城墙上慢慢地升出了一杆杏黄旗,紧接着便有人壮着胆子冲城下喊道: “韦州知州野利根在这里,愿意举城投降大宋。马上就会打开城门,马上投降!” 前面讲过,宋代对于旗帜颜色都有规范,白旗为官军专用,而要表示求和投降的话,必须要打出杏黄旗帜。 所以再看《水浒传》里宋江在梁山上树起一杆写着“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就会明白他在其中隐喻的内心本意了。 只有在宋之后,将黄色定为了皇帝的御用之色,投降才改用了白旗。 一会儿,南城门便被打开了,野利荣脱掉了他的官帽,带了一众手下从城门里慢慢地走了出来,一直来到赵驷的面前,跪伏于地道:“罪臣野利根,愿投降大宋,恳请将军看在民生艰难的份上,饶过全城百姓。” “嗯!听你这话,可真像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呐!”赵驷点点头道,“就是不知道你的话有几分真假,来人啊!去野利知州的府宅里搜检搜检,若是他的财产少于这个数……五千贯吧,就算他说的是真话,放他自由。但要是多的话,多一千,砍一只手,多一万,砍脑袋!” 听到后面的话,野利根的脸色大变,他虽然官职不大,但却是党项贵族,享有各种特权,包括可随意支配这州府里的税赋财产。 而赵驷所说的这一番话,可谓是直接就把他推进了死亡的火坑里啊,吓得他立即连连叩头,喊道:“罪官说错话了,罪官愿意奉上全部的家产,求将军能够饶过一命!” “现在知道了?”赵驷骂道,“最烦你们这等假仁假义之徒。告诉你,这韦州城是本将军打下来的,如何处置这城里的百姓与财物,这是本将军的事情,全部给我带下去。” 于是,赵驷立即派人进城接收城防,甄别俘虏,封存州库,更重要的一点是,查抄富户。 因为西夏的统治相对野蛮,财富往往都会集中在一些贵族大户的手里。就拿这韦州城的查抄结果来看,州库里不过七八千贯的铜钱,还有留存不多的一点军粮,但是几家城里贵族大户的私库里却查抄出了四五十万贯的财物。光这知州野利根府里,就有五万多贯。 第214章 西北和平 秦刚在渭州城,先是知道了赵驷攻下韦州的消息,然后陆续得到了鄜延路在米脂城击退西夏犯兵,河东路在神堂寨彻底击溃西夏大军的好消息。 随后,因为接收了来自汇驼寨的李贵等人,得知盐州派去救援韦州的援军被击溃后,目前留守盐城的兵力也不多了。如今已是环庆路副兵马钤辖的张舆自然不能坐视其他几路不断地开花结果,便在向环庆路经略孙路请命后,率兵攻入了西夏境内。 这盐州城的守将便孤注一掷,率领所有兵力在三角川设伏,企图一击而就。 怎料天不遂其愿,这三角川恰巧就有汇驼寨在横山中劫掠时所设的暗哨,结果李贵的手下人就提前报来了西夏军的部署。 张舆便将计就计,前面派出佯兵假装中伏,后面安排精兵锐卒进行了反包围,便在三角川一战之中大败其兵,继而尾随衔击,一路攻去,便破了盐州,俘戮甚众。 鄜延路的现任兵马都监刘安乘势出兵,进逼夏州。 至此,横山一线,几乎尽归大宋之手。 而此时,这些年里一直在西夏与大宋之间摇摆不定的横山诸蕃,也开始纷纷明确站队表态了: 六月,曾于元佑六年投入西夏的原顺宁寨的蕃官没药部,在刘延庆的策反之下,正式反正归投,之后被朝廷授为右侍禁,依旧留在原来的驻地。 西夏国内的主战派由此损伤惨重,朝堂上的主和派开始对他们进行强烈攻击,并要求他们必须要为在银夏州的战败,以及先后丢失的洪州、韦州、盐州等地负责。 主战派虽然依旧强硬地坚持,若是没有他们的进攻,西夏国丧失的国土还将会更加多。 但毕竟是连续吃了这些个败仗,必须要有人站出来为此承担责任的。 李乾顺于是顺势连续免除、降职了多名主战将领之后,将朝堂的共识回到了议和这一方向之上。 李乾顺要求,一方面通知在渭州的西夏谈判代表,可以适当地答应一些宋朝提出的议和条件;另一方面加快派人去大辽国,以西夏是其藩属国的名义,强烈要求辽国对宋施加压力进行调停。当然,还要尽可能地去促成他想迎娶辽国公主的想法。 秦刚虽然并不是十分清楚西夏国内的这些细节变化,但也是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和谈到了一个极具优势的关键机会了。 在与章楶的详细交流中,他们也曾推演了如今整合西北六路军力,再来一次六路攻夏、一举灭亡西夏的大战略规划。 但是比较遗憾地是,无论他们如何地调整中间的策略与战术,都发现,站在如今的总体兵力与后勤保障条件上,一举攻灭西夏的可能性仍然极不成熟。 攻灭西夏的最大难点在于,这是一个全民皆民的国度,要想消灭他,唯有后世蒙古兵所实行的那种“占一地、屠一城”的斩草除根式的打法。而这一点,显然是如今的大宋所根本无法允许实施的。 所以,在全面推行的“麻雀战法”已经开始奏效,并在这一轮的攻防之战下,不仅仅已经将整个横山区域纳入到了大宋的势力范围之下,而且还顺势收复占领韦、盐、洪三州之地。秦刚与章楶的一致想法便是:可以以此作为底线,达成和议。进而好好在消化掉这三州之地之后,再为将来的再次进攻奠定更坚实的基础。 在谈判的过程中持续出兵,并把其间打下来的地方作为新的谈判底线,这种方法,在过去几十年的宋夏谈判中,曾经是西夏一方使用得最为娴熟的手段。 而且,因为自己在局部军事实力上的占优,他们的代表就会不断地谈判席上威胁:你们可以不答应,但是下一次,我们谈判的边境线可是又要向你们那样延伸了哦! 只是这一次,同样的手法被秦刚完美地用来反击给他们,令其十分地难受。 好在,李乾顺这次的求和心切,他急于先止住边境的战火,从而集中精力来巩固自己刚得到手的权力。而这轮主战派的军事失利,正好可以把割土求和的罪责统统地加在了他们头上。于是,一份有史以来,最让大宋感觉到可以扬眉吐气的宋夏和约就此达成,其主要内容是: 其一,大宋册封李乾顺为西夏国主,李乾顺承诺决不再有称帝等僭越行为,大宋将会维持原先的岁赐不变; 这一条看似与先前的庆历和约很相似,但是秦刚要求在维持岁赐的前面,加上了李乾顺承诺不称帝的这一条。 先前庆历和议之后,李元昊公然在国内称帝,宋朝还就拿他没办法。 而这次在正式和谈文书中添加了这一句后就意味着,李乾顺一旦胆敢违反前者,宋朝便可立即停止岁赐,以形成制约与道义上的优势。 其二,宋夏两国以当前双方实际军事控制线为标准,立界罢兵; 之前的这句话,对于大宋来说是耻辱,而今天,同样的这句话,便是大宋军事实力全面超越之后的荣耀。 原先,西夏方坚持要以绍圣元年的两国之界为标准,秦刚便搬出了西夏人以前最爱玩的“承认现实”一招,“苦口婆心”地力劝西夏使者接受现在的实际控制线。 “你想想看啊,你再拖下去的话,我们这里可以等,可那帮打仗已经上了瘾的军汉们不会等啊,也许下个月,他们们再进攻几个地方,这个谈判的边境线又要向北向西移动了呢?” 西夏人有苦说不出地只能答应并签字。 而这条的谈定,不仅意味着大宋重新收回了横山地区的疆域,更是意味着在今后的对夏战略上,占据了可以绝对压制的地理优势; 其三,宋夏两国互设榷场,开放边境百姓商业往来。 对于这一条的细节内容,实际上秦刚一直是想再多加点内容并促成扩大榷场的。但是在与章楶的深入交流后,他逐渐明白了此时宋夏双方对于榷场认识的局限,便改变了策略,以退为进。 起初他是坚决要求去除掉这一条,之后便以这一条的让步,逐步在其它条款上步步紧逼,再最后,几乎是在这一条上完全答应了西夏方的最初要求,从而让西夏使者由此松了一口气——好歹这一条是可以回去完善地交差的。 而章楶是知道秦刚接下来要通过商业贸易所施的“疲夏之计”的,他也乐得看着谈判桌上秦刚忽而痛心疾首、忽而咬牙切齿般地表演,坐视这一条的最终谈成。 绍圣四年六月,宋夏两国终于在庆历之后五十三年再次达成了和平协议,恢复了表面上可见的难得和平。 而且,由于此次和议的基础是建立在大宋无可争议的军事优势之上,它所包含的实质性和平因素将会更加真实、更加充分。 至少在短期之内,大宋境内的百姓,是不必过多担忧西夏人的出尔反尔。 在章楶与对方使者分别签署了和约书,并分别派快使回送两国君主用玺印以作最终确认之后。秦刚在渭州的此时任务算是彻底完成。 他告别了章楶、也告别了可以告一段落的渭州讲武堂,在一阵阵地“秦校长走好”、“校长保重”的恭维告别声中,带着李纲等人,回到了环州。 在这个通讯手段严重受到制约的时代,秦刚唯一可以值得安慰的便是他身为大宋官员在这方面的的特权:所有寄给他的信件,不论最终地址是写的是保安军、还是环州、渭州其实都是无所谓,在西北邮驿的转运枢纽京兆府时,那里的邮驿官便会按照此时他们最新掌握到的秦知州的确切所在位置,而把邮件及时、准确地投递到他手中。 所以,他先前在渭州就没有耽搁过邮件的收取,现在回到了环州,这后来的邮件也随之跟了过来——当然,如此贴心与到位的服务,只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大宋为数不多的知州一级官员的缘故。 这些信里,自然会有着李清照雷打不动、六日一封的例行问候,因为从京城到西北这边的普通驿信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六天。所以她在信中常常这样说: “十八叔见信如晤,上回问你关西中秋之民俗一事,想必你看到此信之时,我也已经读到你的回复了……” 也就是说,两人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开始写着这封信中回复的内容,并且向前倒遡六天猜测着此时刚收到信的对方的心态,又会对于六天后收到此信内容的彼此状态作出热烈的预测。这种“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混和叙述风格,是秦刚在土门寨回到保安军通信正常后的某一次信中偶尔用了一下,结果被好奇的李清照拿来乐此不疲地作为他俩的通信常例了。 在此前秦刚就任环州知州之后,到了环州还没住满几天就接到了要参加宋夏和谈的诏令在,而立即启程去了渭州,所以这次的回来,才算是真正地正式上任。 虽然他是刚开始接手环州的事务,但毕竟是起先有过种家兄弟、尤其是种师道的各种提醒,之后在渭州也见识过许多这类边境地区的杂事。 所以在第二天,秦知州正式升堂之后,便快刀斩乱麻地审结了三四个杂案,约见了几个排队候见的蕃官,又审定了一堆需要他这个正任主官最后签字下发的文件。其处理速度之快、判断思路之清晰、还有最终结果之妥帖,无论是这两个月来一直帮其打理事务的金宇,还是持续跟在他身边的李纲,都为之叹服。 “怎么着?奇什么怪?”秦刚看了看他们二人,笑道,“政事处理,切莫拖泥带水。只需要掌握三个关键,也就是:百姓生民要的是信心,商贾大族要的是保证,吏员将士要的是稳定。凡事抓住了这三个关键,纵使其细节处理略有出入,大局仍是无妨也!” 金宇听之,竟然瞬间呆住,转而大悟并躬身谢道:“谢知州点拨!金宇自诩为吏多年,却如井底之蛙一般,不识大道至理,今日听此‘三要’的妙言,胜过平日读书千卷、阅事万千。” 李纲的反应稍慢一些,细细咀嚼了秦刚之言,方才愈发觉得回味无穷,思之良久,却对秦刚提出了一个要求:“学生跟随知州身边,听言学事,已近半载,不知能否有幸以师相从?” 秦刚听了倒是一愣,什么话?李纲要拜他为师? 虽然自己感觉此事未尝不可,而且他原本就是想着如何能够提前影响点拨一下这位未来的铁头宰相,若能以其老师之名,倒也不失是个可速成见效的好方法。不过,终是自己眼下尚还年轻,如此便就正式收徒,未免过于张扬,所以这才回复李纲说: “你若有心学习格致之道,便可与那菱川学子一般,与我以书院的师生之名处之,倒也无妨。只是正式收徒之事,秦刚上面尚有恩师,待有机会询问过他的意思后再作决定,如何?” 秦刚此言也非是拒绝,而且也符合此时的人情之理,李纲也并无意见,只是再揖一礼道:“李纲愿从此,于秦知州身边执弟子礼!” 不过,在秦刚下午去检查迁来环州的童子营工作时,听闻此事的黄友却捶胸顿足地后悔,这叫什么事嘛?论时间,自己跟着秦刚更早;论贡献,自己在保安童子营的建设管理以及搬迁过来的一系列事情中也算是可圈可点;论才华,嗯,他总感觉自己要比那李纲还高那么一点点。可是,怎么着自己就不能获取秦知州的垂青而成为他的入门弟子呢?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李纲的言行举止,不断地琢磨着其中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特别原因。 秦刚可不知道此时身边的黄友会有如此丰富的联想与分析,他对于当下童子营的现状非常地满意,从保安迁移到环州,不仅没有影响这些孩子的状态,反而会因为这种成建制地迁移行动,让童子营的孩子们更觉得富有军事组织的气息而感到精神百倍。 值得一提的是,童子营虽然是分成了生产与军事两个营,但明显还是军事营的规模以及那些孩子的气势更加雄壮一些,尤其是看到秦刚这次的视察,目前正在军事营里帮忙主事的虎哥立刻上前汇报,并强烈要求秦刚检阅一下他们几个队当前的训练情况,言下之意是想试探问问,他们何时可以上阵杀敌? 秦刚看出了虎哥的用意,在检阅完了军事营这帮孩子精神百倍的操练之后,他想了一下,觉得既不可简单地敷衍他们,又不必给他们一种错误的期望,还是要给他们多说上几句: “今天来到这里,非常高兴地发现,你们正是大西北最具希望的将来。你们的斗志,胜过最雄骏的战马!你们的精神,强过我所见过的每一队士兵!而你们的优势,恰恰是我们的敌人最恐惧的一点——年轻!因为年轻,你们足以有无限的可能。” 秦刚上来的一番鼓励与肯定,让这帮孩子兴奋不已。 “从你们中间,一定会走出西北最强悍的战士!一定会走出未来最伟大的将军!甚至还会走出这西北之地智谋出众的知州、运筹帷幄的经略使,以及平定疆域、垂名青史的更多可能的伟大之人。所以,你们今天所要着急去做的,并非是急冲冲地走上战场,将未来有无数可能的杰出人物,发展成不过只是一名普通而寻常的善战之兵。这既不是你们所希望成长后的结局,更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这番道理,说得是深入浅出、落地有声,也令大多数的孩子陷入了沉思:是啊,如今早日从军,上战场与西夏人拼个你死我活,真的就是他们所想最终争取到的最大目标吗? “你们之所以成为孤儿,是因为,你们的父母,都在与西夏人的漫长战争中失去了生命。而过去的战争,恰恰就是如此地残酷与无情,是用一条条人命反复争夺堆积而来的结果。但是,我们却要问一问了,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就一定要死很多很多的人吗?” 这个问题有点令大家意外,战争,不就是要死很多的人吗? “大家应该听说过赵将军这次攻打韦州城的故事了,一座州城,赵将军只用了三千的兵马,更重要的是,只有少许的轻伤,却没有阵亡一人,就被他拿下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赵将军用了轰天雷!”有个听说过的孩子举手回答道。 “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是赵将军用轰天雷彻底打垮了对方的士气,但更重要的是,这次我们的军队还首次使用了可以抛射轰天雷的新式旋风炮,它让我们可以站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将轰天雷抛到了往常抛不到的城头。而能够生产并改造这种旋风炮的匠人,却是原先西夏军队里的虞人。知道是什么导致他们愿意配合我们吗?” 秦刚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孩子们,他们正以热切的眼光期盼着他的答案。 “是文化!是文明!我们大宋不是野蛮人,我们发明、制造并改进武器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去摧毁与消灭对手,我们要消灭的只是野蛮与落后。我们的确是希望通过战争,重新掌握这片土地,但我们掌握它们的目的,并非是无条件地破坏与掠夺,而是建设与发展他们。所以,旋风炮在西夏人的手里,只是消灭敌人肉体的野蛮工具,而在我们手里,则成了摧毁敌人抵抗意志的文明号角。所以,你们是想做野蛮人的工具呢?还是文明人的号角呢?” “号角!”孩子们不会去听复杂的大道理,也不需要去理解“上兵伐谋”这样的书袋子,他们只有简单的崇拜英雄的情绪,并视秦刚的话为至理明言。 “宋夏之间现在达成了和议,但这只是短暂的和议,不远的将来,最终的胜负还会有一场浩大与惨烈的战争等待着我们。那时,你们中间的某些人,会走上战场!你们中间的某些人,会在积极经营着后方!你们中间甚至还会有人,与我一同站在朝堂里谋划与斗争。但是,我希望,无论你们到时候身处何方,一定得是一个智慧的人,是智慧的将军!是智慧的工匠!是智慧的商人!是智慧的官员!甚至哪怕会是一个智慧的农民!我们一起使用智慧,去打败我们可能遇到的所有的敌人!加油,童子营!加油,各位少年!” “加油,童子营!加油,各位少年!” “各位!”借着大家的情绪都被感染起来的良机,黄友赶紧站出来大声说道,“秦知州的话给我们童子营的未来指明了方向。要知道,教我们兵法战术的,是秦知州手下的亲卫,教我们格致科学的,是秦知州的书院学生。所以我们童子营的各位,就相当于是秦知州的弟子学生,我们决不能丢了秦知州的脸面,要成为这西北地区的中流砥柱!” 不错,黄友的这几句话总结得相当不错,秦刚对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得到了肯定之后的黄友更是激动万分,带领着童子军们再次喊起了口号。 接下来的时候,秦刚更是认真地嘱咐黄友:童子营里的孩子们,更懂西北,是今后经略西北的重要力量,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不可拔苗助长,也不要急功近利,一定要注意安抚并培养好他们的积极进取之心。 “龙友老弟,此事的确是辛苦你了!”秦刚应该是略略感受到了最近以来黄友的那点失落的情绪,并勉励他说,“我手头现在的其它人,都在帮我做着眼下的事情,却唯有你,是在帮我谋划未来啊!” 这番话可是将黄友的内心说得是心潮澎湃,他顿时觉得,能被秦知州称为老弟,这样的荣耀,放眼整个环州,也没有几个吧? 宋夏和议的最终文本到达京城后,举朝轰动。 因为这样的和约内容,完全出乎于满朝文武的意料之外,当然这个意料之外应该是属于超出惊喜程度的之外之意。 赵煦满目春风:他的臣子,是的,他心目中的首要臣子秦刚,一个方处弱冠之龄的少年英才,就是在他这个少年天子的坚持擢拔之下,才能破格担任了这次宋夏和议的谈判副使。 虽然正使是由经验丰富、老当益壮的章楶担任,但即使是这样的安排也让当时的朝堂中一片哗然,有上书陈言秦刚决难当此大任的、有进章弹劾秦刚在鄜延大战中违抗上司军令的、还有隐晦地建议官家再多派几位更辊靠得住的副使、比如自己的。 尔今,这些声音,全部被纷纷而至的恭贺之语、马屁之辞所替代了。 以章惇为首的新党之众也顿觉扬眉吐气,对夏的强硬之态度,一直是遭到旧党余孽反复试图攻击的突破口之一,因为打仗总是要花钱、要死人的,一旦一不小心打个败仗丧土失地的话,立刻就会被这堆苍蝇团团围住,虽然不能让自己怎么着,但总是这么盯着不放也让人心烦。 这一下可好了:横山尽取在手,洪、盐、韦三州收复,大宋对西夏已经形成了绝对地战略压制之势。 至于继续要给的岁赐,那根本就不重要。在先前章惇给章楶的指示里,只要能军事上的优势不丢失,宋夏达成和议的话,岁赐稍稍增加一点也是无妨,毕竟每年省下来的军费,就足以超过两三倍的岁赐了。 而且,在章惇的心目中,这几次西北军事目标的顺利实现,让他已经有一种秦刚已经被他收为自己人的错觉了。更何况,破格举荐秦刚知保安军这样的提议,可都是出自于他之口啊。 “恭喜陛下,老臣以为,既然边关和议已定,可宣章质夫与秦徐之回京入对,再定封赏。”章惇的这个建议也是常理,边境大臣立功之后,但凡时间条件允许,都是需要回京汇报的。 “准。”赵煦喜气洋洋,现在瞧着所有人都觉得顺眼。在他追随父亲神宗皇帝的不朽伟业的过程中,这次对西夏的军事胜利再加上外交和议的成功压制,已经让他在内心之中隐隐生起了可以与先皇的赫赫战功相媲美的感觉。 第215章 漫步御街 西北黄土高原,急脚驿马飞驰,肩头紧紧绑着的有红色丝带扎起与鲜红蜡印封记的文书,意味着这是政事堂下发的要紧公文。 行至京兆府后,立即分为两骑,分别投递到渭州及环州衙门,两封公文里面都是相同的内容:中书门下,召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环庆路权知环州秦刚即日入京。 章老经略此行的路上心情大好。 对于西夏的实力,他比谁都真正清楚。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指望经此一战,就能彻底平定西夏之患。能够取得当前的成果,这已经是他此次出发之前与皇上阐述目标时所不敢想像到的高度结果了。 毕竟西夏国内,目前的绝大多数核心兵力尚存,其分布于各地的十二监军司中,依旧还保持着四十万以上的常备军队。关键一点是由于其民风彪悍,长期以来又是执行着全民皆兵的政策。万一大宋要是把西夏人逼到绝境上的话,当真便会纠集出近一百万的大军,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这一次,却是借助着其年轻国主李乾顺急于亲政并掌握实权,同时制约削弱国内一些并不忠于他的主战派系力量。这才相对顺利地达成了最后的宋夏和议。 虽然李乾顺是希望通过和议,暂时消除来自外界的军事压力,以全力整顿国内政治环境,并给自己再次的崛起与发展赢得一段喘息时间。 而对于大宋来说,又何尝不是借此机会,对西北六路的民生、农产以及人口方面的发展赢得一定的喘息发展之机。 机会对于宋夏两国来说,都是平等的,就看谁能够在这一段和平时间内,发展得更快更好,以扩大与对手之间的差距了。 章楶年纪上了,经不过长途骑行,于是安排了相对可以舒服一点的马车。中间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把秦刚拉了进来谈谈。 “徐之啊!”在车厢里并无他人,章楶便随意开口道:“此去京城,你在本次和议前后的功劳,老夫自然都会向官家一一禀明。只是这次,你与我说句实话,可有进入中枢的发展之意啊?” 虽然在在西北,这秦刚无论是在政务实施、军事作战、甚至还有在毫不避讳的经商行为方面,往往都十分地随心所欲。章楶问他时,他便以自己无意于继续高升,以免让官家难以赏赐为由来开脱。 但是今天再回头看一看,当朝臣们先是已经默许了秦刚目前正七品的朝请郎,以及直宝文阁的加衔之后,再加上这次无法回避的促成和议的大功劳,无论是从什么标准的赏赐来看,这秦刚就要步入绯色官服的中高级官员之列的趋势已经是铁板钉钉。 所以这时的章楶才有此问。 难得坐一段时的马车,秦刚也是因为与章楶熟了,此时正不顾形象地倚靠在车厢之壁上,懒懒地说道:“朝堂之凶险,远胜于西贼北虏。如有可能,此次天子问我之志,秦刚倒是想到北边看看。” “不可不可!”章楶忍不住提醒道,“一西一北,旁人畏之若虎,徐之你还自己凑上去。” “我就是这么一说嘛!”秦刚还是刚才的那副无所谓的神情,“其实朝中那帮人的尿性,章老子你也不是不清楚,有时你越是想要什么?他们可能就越是会怀疑?你想去北边干什么?莫不是还想再立大功?嗯,不行,不能让你去北边……” 秦刚的这番话倒是把章楶说得哈哈直乐,还真别说,如章惇、蔡卞这类人,许多时候,还真是这样的反应,这倒让眼下越来越与他们貌和神离的章楶不由地再次长叹几声。 秦刚这次入京,随了林剑亲自带着的近卫队几名骨干外,秦婉、胡衍及赵驷都没有同行。 主要是环州这里的生意与工坊都是从保安那里搬过来不久的,正好面对如今和议之后的榷场生意,必须要进行积极的扩产准备。 由于要照顾到章老经略的身体,此次的进京,虽然动身很快,但在路上却保持了相对稳妥的速度,虽然一直在行走,但也是朝发夕宿,一板一眼地常速行进。 而他们出发前发出的邮件,也就得以能够得以提前到达京城。 行到河南府官驿时,驿官一看他们这行人递来的驿票,立刻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哪位是环州来的秦宝文?” 秦刚连忙应过那位驿官道:“正是本官。” “李资政有嘱,若能见到秦宝文,勿论早晚,即邀至府衙一叙,他已久候多时了。” “哈哈,李邦直既是晓知你要路过,又岂不知你我同行呢?”章楶斜眼看了看秦刚,便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老夫行了一路,身子颇为疲乏,他既不提我名,我也落得个清静之实,你过去后就代我打个招呼吧!” 章楶此言,也是主动帮秦刚解决一个尴尬。说完,他便径直去往驿馆安排的住处休息去了。 来之前,秦刚已从邸报中知晓,就在这一年的正月,李清臣由于连续遭到章惇一派之人的攻击与弹劾,最终被罢了中书侍郎,自正议大夫除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府。 今天如此之早就在河南府官驿休息,原本也是存了顺路拜访看望一下他的想法,却想不到李清臣早已获知了他的行踪,提前在这里就安排了。 “哎呀!这个章质夫啊!”李清臣对着秦刚笑着摇摇头道,“他应该明白我这次约见你,只是出于私谊而非官场之面。如今,不见我这个被逐出朝堂的贬臣,对他而言是件好事啊。” 李清臣所说的,正是大宋朝堂对于外放京官的一种潜规则。 一般而言,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多为优待退居二线的执政大臣,远的不说,稍近些的知河南府的重臣就有文彦博、韩绛、张噪等等,皆是从执政大臣们上退下来的。 章楶毕竟是章惇的堂兄,李清臣选择对他的回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资政坦然大度之心,世人难及。”秦刚由衷地说了一句。 “怎么?过去在京城时还曾叫我‘世伯’,怎么着如今你升官了,反倒与老夫生份了?”李清臣有点不满意地吹起了胡子。 “是小侄的不对。”秦刚赶紧道歉,重新叫过,“还望世伯多以教诲!” “教诲是说不上的。只是你此次入京,事关重大。老夫承蒙你叫过一声‘世伯’,至德又与你非常交好,有些话我还是要嘱咐嘱咐你的。”李清臣一脸郑重地说道。 李清臣虽然离开了中枢朝堂,但是他多年的政治敏感性,却对整个朝局的走向有着常人所不可替代的准确判断: 宋夏绍圣和议的达成,是一项足可以比肩神宗时代西线军事成就的大喜事,无论是天子赵煦、还是独相章惇,都会将其视为自己文治武功里的一项重要成就,而这项成就之中的秦刚,却因为他的政治立场的不明确、或者说是对于新党暧昧不清的态度,成为了所有人都想在这次回朝的机会里彻底除解决的重点。 只是相对来说,章惇希望的是秦刚能向新党低头,而赵煦所需要的只他能向自己表态。 李清臣此时也已经厌倦了朝堂上无休止的党争之乱,他此时便是提醒,如今的官家已经处理政务多年,凡事都开始有了自己的考虑与主张,秦刚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为他自己的将来多多谋划一些。 “先前我曾惋惜过你的固执,不过现如今看来,贤侄如果是想要在这大宋的朝堂之中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孤臣’,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清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已经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与肯定的眼光。 当晚,秦刚回到官驿时,手下人说章楶早已安歇,吩咐说明天一早就启程赶路。 第二天上路上,老经略也颇有默契地对前一晚之事只字不提。 出了河南府没多久,便是西汴水了,于是更换了可以让人更加舒适安逸的船只,沿水路前往京城。 数日之后,秦刚等人的船只在西汴水入京的通津门处下了船,早已得到消息的秦湛、李禠以及陈师道等人早已提前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只是看见了陈师道之后,却很意外地没有看到以往肯定会随他一起过来的李清照姐弟俩。 一问才知,李格非已经于去年年底,在内城南讲堂巷那里租到了新的住处,虽然说每月的租金增加了一些,但是因为离得他目前就职的秘书省就只有三个路口的距离,不仅仅是每天去上下班的时间节省出来了,包括可以可省下来过去时不时会有的雇佣车马的钱,也算是挺好的一个选择。 当然,此时无论是陈师道、还是秦刚,恐怕都没人会想到在李格非心中悄悄改变的天平倾向。这也是李格非在搬家之后,渐渐地疏远了与陈师道他们来往的主要原因。 同样,这次秦刚回京也不能直接回家,而只能是先去宣德门报道,然后再与章楶一起去住城南驿听候召唤。 章楶与秦刚从宣德门那里登记完出来之后,则望着此时御街之上的人头涌动,车马往来,不由于感慨万分,指着眼前之景说道: “徐之,你说,朝中的诸位相公看了这些,会不会觉得眼下已经进入了盛世之景?” 秦刚晓得,老经略此话包含着对于朝中局势隐隐的不满之忧虑,他笑着开口道:“诸事岂可看表面,能做到相公之位者,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吗?章老子你可是多虑了啊!” 章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眼力劲是一回事,心里的想法却又是另一回事啰!” 难得回一趟京城,两人决定各带两名伴当步行从御街边走边瞧瞧热闹,便让送他们的马车从不太拥挤的浚仪桥街绕到前面去等他们。 只是他们还没有迈开几步路,就听得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十八叔!十八叔!” 秦刚抬眼一看,正是李迒这个小子,个头虽然稍稍高出一些,却还是之前的那副顽皮相,当下喜道:“迒哥儿,你又跑出来了,你……” 秦刚抬眼看了看他的身后,并没有看见还有其他人。 李迒却是跑上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又用手悄悄指了指威严的章楶等人小声说:“我姐在附近,瞧着你们一起进的宣德门,但你这边人太多,她不好意思过来,便让我来叫你过去。” 原来如此,秦刚却只能向章楶打招呼,说不能陪他去逛御街了。 章楶却只是用鼻孔出了出气,也不含糊地直接带着手下几个人摆步走了。 这时,李迒才拉着秦刚向左手处急走了数十步,绕过了两处摊贩的遮掩,这才看到了在一家瓷器铺前亭亭玉立着的李清照。 其实两人此次分别,也不过一年出头的时间,但一直停留在秦刚脑海里的,却是在青城镇外的驿道旁,她眼泪汪汪地说着“你得保证要按时给我写信”时的可怜模样,记忆中更多的则是从前那股自信满满甚至都能有点泼辣不驯的劲头。 但是此时,站在那里的李清照,不仅是长高了不少,而且身姿更是变得绰约了许多。而同样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庞,此时笑盈盈地看着他,却是充满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秦刚的喉咙不由地一阵干涩,他在此时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胸口突然被重锤猛敲了一记”,整个人都开始有一点点恍惚了。 这种感觉了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李迒疑惑地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十八叔,你怎么了?你不会就这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认识我姐了吧?” “哦,哦,没什么。我只是之前赶路有点急,刚才突然有一点点晕,现在好了。”秦刚赶紧掩饰道。 “十八叔,我悄悄告诉你啊,我姐今天出门前,可是打扮了好长时间呢!嘻嘻!”李迒故作神秘地悄悄对秦刚说道。而这句话则是让秦刚口干的感觉更加严重了。 此时李清照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盯着李迒,一下子又恢复了从前的那副霸道老姐的模样:“迒哥儿,说什么呢?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没有啊!我和十八叔说南御街那边的事呢!”李迒慌忙掩饰道。 “你的跟班呢?”李清照此时也不叫他十八叔了,而一个更加亲昵“你”字,却是叫得秦刚心头尤其地发慌,手脚有都点发颤了起来。 秦刚强作镇定伸手作了个手势,后面的人群中迅速挤过来了一个先前根本看不出与其他行人有什么区别的汉子,低头站在秦刚身边听候吩咐。 “那个,迒哥儿,你是不是想去南御街吃东西呢?就让这位小哥带你去吧?”李清照冲着李迒说道。 “可以么?”李迒的重点显然是想确认秦刚的跟班有没有随意花钱的权利。 秦刚对这跟班点了点头道:“他想吃什么,你就给他买吧。注意别吃得太多,喜欢的可以打包带着。” 李迒听了大乐,立即说:“走走,咱们先去钱家婆子的麻糕店!” 秦刚看着他们二人走远,才转头对李清照说道:“咱们……走走?” “嗯。”李清照此刻突然又恢复了秦刚之前刚看见时的那番温柔,而且还带有一些此时女孩儿常有的娇羞模样,一时间,令秦刚竟然有点怀疑,她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清娘。 从宣德门出来到州桥这一段的御街极其宽阔,其中间为只能由皇帝出巡时才能行走的御道。在御道两边建有左右的千步廊,廊下各设朱漆与黑漆柱子两排,普通的百姓行人都只能在朱漆柱子以外行动。 御街的两边,既有着大宋朝的各个中央官署,又有着各色的商号、酒楼、书场及茶肆,竟然可以极其和谐地融为一体。 而且这条不长的道路,又是连接京里面最热闹的宣德门外大街与东、西御街以及南御街的中央干道,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街上也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秦刚正好也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关注在前后挤来挤去的人流,尽量以自己的身体进行各种预先的阻挡,以便能够让李清照在这人群之中走得尽量地轻松。 “我们那次,也是在这么多的人里走路吧。”李清照突然地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所说的是那年新年东岳庙会的那次,一时间他也只能笨拙地点点头。 “那你在打西贼时,在敌军之中冲锋,也能做到这般地游刃有余么?”李清照的问话跳度很大,一下子又问到了西北之事。 “战场上的事,凶险得很!”秦刚略作思考,老实地说道,“比如像现在这样,两边伸出来的,并非只是不小心撞来的肩膀或者是某只车把头,而是可能会要了你的命的刀口与枪尖,同时你还得防着时不时会飞来的冷箭,须要十二万地打起精神。” “是啊!鄜延路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我在家里生了你好些天的气,还发誓说,就算你的信之后来了,我也一个字不看,一个字也不给你回。”李清照低着头,细细地讲着。 秦刚的眼前不由于浮现起当时她闲坐在屋中,咬牙切齿地埋怨着他的景象,赶紧说道:“的确怪我,我之前没想到打仗之后,后方的邮驿也会中断。” “不怪你,是怪我太不懂事!”李清照摇摇头道,“后来我收到了你写过来的那么多信,你果真是记得给我的承诺。不管是你在指挥千军万马之时,还是你在即将孤身犯险之时,又或者是你在坐困敌军阵中时,还有你大破西贼成就功绩之时,都没有忘记我这个小女子,都能第一时间与我分享你的决策、你的担忧还有你的喜悦!我又觉得,我是一个最幸福的小女子。” 说来也怪,李清照的这番絮絮之语,虽然里面没有一个爱字,却又似乎在每一句话里都透出她对秦刚满满的爱意与欢喜之情。 秦刚此时,也从今天初见她时被惊艳后的心情中平复了下来,同样在共享着李清照所讲述的那段时间里的起伏变化的心路历程。 应该说,李清照绝对不同于这一时代的所有女子,她虽然做不到像千年之后追求平等个性的现代女性那样,直接对着自己所喜爱的男子大声地宣告“我爱你”,但是她却以毫不掩饰与尽情吐露心迹的方式,让秦刚感受到了她火热且真挚的情感。 秦刚亦告诉李清照,西北的风很烈,但是在风中读她来信的文字后却会变得很温柔;西北的水有些硬涩,但是在回味与她交往过程的一些细节之后就会变得非常的甘甜…… “我不听啦!”李清照红着脸,作势捂起了耳朵,可是她的手明明与她的发鬓处还能放得下秦刚的一只手。 秦刚微笑着看着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压抑住自己想把手伸过去帮她捂一捂那丛乌黑亮丽的发鬓,嗯,李迒这小子说过的,今天早晨,小姑娘花了好长的时候打扮,难怪能够如此地明艳动人。 对此他也有点哑然失笑:“是么?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我今天说的话不太对,有点……有点,那个,肉麻!” 秦刚虽然明白,这个时候还不应会有“肉麻”这个词的用法,但是,他总觉得,唯有这个词语方可解释得如此通彻。 “肉……麻……”李清照细细地咀嚼着听到的这个新词,忍不住“扑哧”一下子笑了,转头嗔道,“的确是自己最了解自己,你整个人,就如这个词一般,太……肉麻!” 秦刚忍住自己的尴尬,把头转向了道路上的另一边。说巧不巧,他居然看到了此时路对面的一家枣糕店里正大块朵颐着的李迒,而这小子也正好把眼光投向路上,也看到了他们,正作势向他们招手呢! 秦刚伸手在嘴边作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又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吃好了。 此时正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李迒又看到了秦刚身边正沉陷于娇羞状态中的姐姐,心里顿时大悟: “我明白了!十八叔让我一个人可以吃独食,如果把他们叫过来后,我姐岂不是就要再分走一份了么?对对对,十八叔对我真好!” 李迒于是非常听话地缩头回去,关心盘中余下的另外几块糕点了。 第216章 掤捋挤按 秦刚与李清照两人,满心欢喜地走到了朱雀门处——这是他们之前与陪同李迒的伴当商量过的碰面之处,欣喜地发现李迒这个吃货还没有能够过来。 于是两人又细细地讲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秦刚讲的是环州与保安既相似又不同的一些民风民俗,李清照讲的是搬去了内城之后,许多朋友关系都发生的一些变化。 敏感的秦刚突然发现,因为和陈师道不再做邻居,李清照她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赵明诚了。但是,由于南讲堂巷与端王府的邻近,赵佶却是时不时地可以让高俅过来找李清照帮着鉴定一些古董、参谋一些赌球,甚至还可以把她约出来当面请教。 端王,赵佶,他不会对李清照有些什么想法吧? 秦刚的心里稍稍闪过了一丝慌乱。 他曾记得后世在互联网上与网友讨论关于穿越话题时,就有一位网络大神曾经表示:历史虽然可以改变,但却一定会产生重大的变化影响。因为你若真的成功地改变了甲处,那么历史必然会在你想不到的乙处发生加倍的反向回馈,这就是代价! 不过,此时的秦刚,早已不再是元佑八年刚穿越过来的那个商户之子了。 论对外的身份,他已年仅二十一岁的弱冠之龄,已成大宋朝的正七品直宝文阁馆职,并领有一州的知州差遣,其发展轨迹,直逼当年以神童之名十四岁即中进士的前宰相晏殊。 但是论实际的实力,他其实已在暗中占据了东南流求之地,拥有一支不可忽视的百胜之师,以及隐于西北、京师、两浙以及南洋之地的数以千万贯的生意财富。 “如果真有什么历史不利反馈的话,那就冲着我来吧!” 李清照姐弟俩与秦刚分手时,都极其默契地没有提到“李格非并不同意让他俩来找秦刚”这一点,当然李迒所想到的只会是,父亲的家教不允许他过来混吃混喝。 秦刚当然是贴心地为他俩雇了一辆回家的马车,预支了车马钱后,还说好了,这几天他要么会在城南驿等候圣召,要么就会在圣召之后回到麦秸巷的家里。 而此时的城南驿中,一名高大魁梧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转着圈子,一会儿便就问上一旁定心坐着的章楶老经略:“你说秦宝文他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去逛街了呢?这官家可是一听着宣德门那报上来的信息就让我急急地赶过来了呀!” “童阁长莫急,徐之他不过是少年心性,难得回趟京城,在街上多看了一些,不会太晚的,你稍坐坐就好。”章楶只能无奈地安慰于他。 当童贯第三次从座椅上站起走到门外张望之时,秦刚终于被同样焦急地站在驿站门口的驿丞给引到了这里。 “秦宝文,你可回来了!圣上口谕,让你即刻随我入宫。”童贯一把抓住他,急急说道。 “什么?”秦刚的惊讶并非是皇帝如此着急地就宣他入宫觐见,而是眼前来宣旨的宦官居然会是童贯。 不过,此时的他也只能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却对童贯笑道,“童阁长莫急,总得让我去换一下正服吧!” “好好好,宝文快去,小的便在此处等,只是千万快些,莫让官家久等啊!” 章楶此时才站起身道:“来来,随我去,我已经让人替你提前备好了官服。哎!这前后两次,都是由老夫来张罗你的穿衣之事啊!”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还未等到秦刚想着法子询问,童贯便先行开口向秦刚道谢:“小的原本是被人推荐出宫去侍候一个王爷,不想刘都知经宝文提醒,便将小的留在了宫中。之后还是因为要给官家教习宝文所授的太极手戏,小的才得以机会伴同练习,也由此得了圣恩,在陛下身边听用。刘都知时时提醒,小的此番前程,可都是拜秦宝文所赐。” 秦刚听得此言,便在心里暗暗叫苦:此前他有意提醒刘惟简,虽然是成功地阻拦了童贯前往端王府,意图拦截一下这个历史上的祸国大奸的发迹之路,谁知他却居然借由自己的太极拳的机缘,成为了现任天子赵煦身边的贴身太监。 料想以童贯的察言观色与阿谀奉承之功,只要能够给他一个接近皇帝的机会,就几乎无人可以阻挡他的成功之路。 在内心的叹息之余,他也只能问了问赵煦练了太极拳之后的效果。 “简直是好过了宫中所有的汤药,官家自学了这套太极手戏之后,早晚各打一次,无论精神气色都比过去好得要紧。就算是像奴婢这样陪着一同练习的,也是感觉到了这种‘气力合一、阴阳调补’之神效。”童贯一边认真的回答,一边以无比信服的眼神看着秦刚。 “那就好!秦刚虽然人在西北,心里一直记挂着皇上的安康。”秦刚此时倒却有另一番心思,历史上这赵煦的英年早逝,虽说是他原本的体质虚弱所致,但是也不排除限于当时的医疗水平,过度依赖于各种草药,从而伤害了他原本偏弱的身体根基的原因。 他让刘惟简传授太极拳给赵煦,其主要目的就是想通过这种长期的缓和锻炼,提升他的基础身质健康。体质强健了,平时的小毛小病就少了,小病少了后,乱七八糟吃的药也会减少一些。只是不知这样的内外调节之后,大宋中期难得清醒的这位天子能否能够多活两年?甚至会不会诞下健康的子嗣,以至于能够彻底改变赵佶继位之后所带来的天下悲剧呢? “官家一直念叨说,宝文定然是天降护佑我皇宋的天上星宿,宝文在内,是一榜的进士;在外又是平贼定疆的边臣大将;就连先前进献的牛痘之术,现如今经过防疫局的钱局令的反复验证之后,已经在宫中推广,而自接种牛痘之后,宫中便再无皇子会因天花而殁没。”童贯像是能够知晓秦刚内心的想法一样,而在一旁念叨着,当然还是以着无比恭敬、无比奉承的眼光时时看向秦刚。 “这家伙,实在是太会拍马了,关键你还觉得他特别地真心。”秦刚心里说道。 童贯的拍马,不是那种只会是集中于奉承言辞的堆砌,而是一种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言行合一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那种崇拜之情,让你感觉到,自己真的就是他所讲的那样地英明神武、那般地不同寻常。 童贯这次却是将秦刚直接带到了睿思殿旁的一座小花园中,这里树木环绕,溪流潺潺。 此时正为暮夏,原本在下午尚还有的酷热却在这里没有了踪影,显得极为凉爽。 北宋一代,一直到赵煦这时的天子都算是比较节俭的,皇宫里的御花园也就是担了一个名,都是就着一些宫殿的外围,精心栽种一些树木花草,再因地制宜地布置一些假山、修建一些亭阁。就秦刚此时进来的这处园子,未必就比此时江南一些大商贾家的私家园林好多少。 赵煦这时,正在打着太极拳的最后几式,秦刚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候了一会,直到这位少年天子比划到了最后的收手式,才上前行参拜礼。 此时的赵煦赶紧摆摆手道:“今天非正式见面,免礼了。来来,秦卿,朕还有一些体会不是太清楚的地方,要请教一下你这个最正宗的老师。” 说着,赵煦又摆开了姿势,向秦刚请教了有几个动作里的细节关键,秦刚自然是认真地作了讲解,又亲自演示了两下。 “果真还是只有秦卿能够将此手戏的内在之理说得透彻啊。”赵煦感慨道之后又盯着秦刚道,“朕自幼体虚,这太医局里几十个御医,整日开出的各种药方,还有满朝文武时时敬献的奇珍补药,竟是一样也比上秦卿所授的这套太极手戏。就连钱仲阳看了之后,都心悦诚服地说秦卿你若钻研医术的话,定然便是他们杏林之首啊!” “钱局令在高邮时曾指点过秦刚,他之话语乃是对后辈之提携,当不得真。陛下习练这太极手戏收效良多,也非秦刚一人之功劳,手戏只是帮助陛下提升体质基础,协调身体阴阳平衡,而调理躯体、补血益气,还是多承诸位太医之辛劳。”秦刚却是不肯贪念此功,依旧是谦虚地应答。 赵煦却是仔细地看了看秦刚,点了点头,坐在了童贯早已端于身后的一张椅榻之上,开口道:“也给秦卿端一张椅子来。” “臣谢圣上垂爱。” “无妨,这帮臣僚,定的规律甚多。朕听闻秦卿到京,本想立即召你入对,可又烦他们再说什么‘不可恩过于重’,真是笑话了,朕就是想见见卿,与卿说说话,这和恩重恩轻何来的关系?还是童太监机灵,帮朕出了个主意,说是以探问此手戏疑问的理由叫进宫来,如果若有哪个大臣有意见,就叫他们来给朕解答,哈哈哈!”赵煦说到这里,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秦刚注意到了赵煦在这里称童贯为童太监,宋代皇帝只有对于自己身边亲近的宦官才用这此称呼,而童贯出的这个主意,的确也是帮助天子极其顺利地绕过了那些繁琐的朝廷礼仪限制。 此时,童贯等人更是十分识趣地退到了外围十步以外,那个距离,既可以随时观察到皇帝的召唤,又不至于听到皇帝与自己的亲近之臣私语的内容。 “明天便是八月十五,在文德殿会有大朝会,章相属意让章质夫与秦卿一同上殿,一者可以解答群臣关于对夏和议的几点困惑,二者便可表彰对西战略之业绩,当庭宣告对卿等的封赏。”赵煦坐下后,缓缓地说到了正题。 “臣起于微末,受陛下信任,屡受简拔,此次西北局面之顺利,无一不是章老经略全局调度、西军将士誓死用命之功。臣不过侥幸参与其中,不敢贪念再有赏赐。”秦刚反正这次也无意争功,他在渭州时就看得很清楚,此时过多的封赏,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秦卿果然是一心做事的忠臣。忠臣立了功便是功臣,对功臣不赏,那就是朝堂的不公,朝堂有了不公,便就是朕的过失。”赵煦的话一板一眼,显现出与他这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也更是从中透出了他这些年来与太后斗、与宗室斗、与旧党元老斗、甚至还要与新党权臣相斗的辛苦心路,以及浓浓的倦意。 秦刚知道,赵煦的这些话都只是铺垫,并非重点,他静静地等待着他说出最重要的话。 “秦卿,你会是值得朕信赖的人么?”赵煦终于吐了一句似乎毫无缘由的问话。 秦刚立即从座位上起身,行全礼而拜叩道:“陛下待臣以真心厚爱,臣岂敢不以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赵煦冲着外围挥了挥手,正在外边时刻关注的童贯立刻起身,带了一众侍奉的宦官再一次退出了十步。 “接下来之话语,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所知,你且先对天地起誓。” 中国古人之文化信仰便是以“天地君亲师”排序,而此时君就在眼前,所以赵煦让他对天地起誓,以示对于其承诺的重视。 秦刚不敢有所犹豫,便依其要求郑重起誓。 此后,赵煦方才缓缓地开口:“朕自九岁登基,始由皇祖母听政,百官唯知太后旨,不晓有天子意。元佑诸政,疲累天下,绍圣亲政,如履薄冰,秦卿可能体会?” 秦刚肃然起敬道:“陛下绍圣新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仅此一举,乃千古明君所为!” 此话倒也出其本心,并非奉承之语。 “卿有此言,朕甚心慰。”赵煦稍停了一下继续道,“子厚乃先帝之重用之臣,内有论道经邦之实,外有开疆复宇之休,一心助朕以展安国定邦之策,实是居功至伟也!” 秦刚听其对章惇的一片褒奖之辞,却并无随口应承,因为他知道,世人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欲扬先抑,欲贬先褒而已,就算是天子,也是不免其俗。 当然,赵煦也有点惊讶于秦刚此时的稳重,不过他也没有多想,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然,因其决断而性狠忍、以其器博而傲人物、为求远志而不择手段。昔日邦直出京,曾有谏言,谓其经年所以开导吾听者,莫非忮忍杀伐之事以其之平日仇怨。故贬人及骨肉死者不得归葬,存者悉为囚徒。又因编类章疏,看详诉理,受祸者一千馀家。朕细思之,莫若如是!尤以迫朕先废孟后,又欲追废宣仁,已决非吾意。” “子厚独相,难免过之!”秦刚惜字如金的评价道。 “唉!朕亲政之初,元佑旧臣势大,朕又岂会不知‘矫枉必要过正’之理?”赵煦此时真是对秦刚吐露其真实心意了,“只是,如今,朝堂既稳,天下民心甫定,西北之事,又有卿等用心平定,其国是之策,秦卿可有教我?” 秦刚忙道:“天下事,当有宰执论之。子厚独相虽威,然子宣【注:指曾布,其字子宣】枢相可抑,朝堂诸丞可谏。臣不过弱冠之龄,蒙陛下简拔,执掌边关一地,早已诚徨诚恐,又何敢妄议国是?” 赵煦紧紧盯住秦刚双眼,良久,诵念出一段秦刚当初所写的文字:“嗟夫,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刚则国刚!少年铿锵则国铿锵!少年胜于四野则国名扬于八荒!卿所写之文,朕时时倒背如流,难不成,卿之华夏熠熠少年,却是将此都忘了么?” 秦刚见赵煦真情流露,当下便也不作掩饰,朗声应道:“陛下乃我华夏之少年天子,臣为陛下之少年臣子,当此鼎革时代,自当不以位卑而不忧国,不以言微而不尽谏,以效陛下之圣恩。” “好好好!你很不错!”赵煦随口一句赞赏,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了与秦刚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指了指前面的睿思殿说:“先皇在这殿中有一面屏风,上面记下了他平时留意到的杰出臣子的姓名,以备在想有所作为时,手头有人可用。而在朕的心中,也有这样的一面屏风,上面写着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秦卿啊!” 因为提前声明过这次是不为旁人所知的君臣私语,赵煦此时说得真挚而坦诚,令秦刚不由地为之动容。 他本已对这大宋无可救药的党争之势无奈厌倦、情愿对其避而远之,但是此时正热切地看着他的年轻天子,突然让他意识到,如果说还存在着改变这一切的可能的话,眼前无疑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秦刚稍作思考,便起身而言:“陛下既已习得太极,臣今天再教习一对手相练之技。” 说完便示意赵煦也站出来,两人相向面对,间隔约有一尺。秦刚来自现代,对皇帝没有此时士人的那种盲目崇拜之心,此时更是将其当作同龄之友。 “陛下可默记练习太极时的手脚感觉,现将双手抬起。”秦刚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双手与其相搭,开始轻轻地用力,赵煦那头立即开始生硬地发力阻挡。 “陛下,倘若臣之力过强的话……”秦刚边说边催力向前,赵煦的身体明显一晃,他随即收力并道,“陛下力不能拒,必被推倒,如若实战,便会受伤。” 赵煦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秦刚这种以眼前事理来叙述大道的方式。 “而太极手戏中之精髓之式乃是‘揽雀尾’,其练习之口诀为四个字。” “朕记得,乃是:掤捋挤按。” “注意,臣现在缓缓发力,陛下可依照这‘掤’之感觉,稳稳地接住。”秦刚边说边用力,赵煦也认真地用手臂架接住后用心体会。 “一旦发现臣的力道过大的话,陛下不必强行对抗,而是可以顺着臣的手劲向后向侧牵引,这便就是‘捋’,对,你看,臣刚才这一发力,不就一下子被化解了么?” 进而,秦刚又引导赵煦以身体紧贴“挤”压自己,又以突发之劲“压”制,继而再又传授了“采、挒、肘、靠”的技法要诀,两人便在花园之中,四手相粘,你来我往,推演了半天。 秦刚自上回京中传给刘惟简太极拳法之后,也因自己亲赴前线,不敢荒废了锻炼,对于太极拳的架式功底已非一般人所比,在这引导推手的过程中,自是有意牵让,让赵煦时时有心得暗合手脚,竟然大呼过瘾。 练罢,秦刚趁热打铁而道:“掤捋挤按,于一切外力,俱可用来化解。任它巨涛万顷力,我犹四两拨千斤。纵如泰山压头顶,沾粘连随身外定。阴阳直采天地气,双手之间定神明。” 此时赵煦抽手而立,静听秦刚的一番总结,便知他所讲的,并非仅仅只是这练习太极推手的诀窍,分明讲的就是如何在朝堂之中,面对各方复杂的外力影响之下,如何于其中保持自己清醒的选择并如何进行应对的思路技巧。 当下在心中反复咀嚼之后,不由地轻声赞叹:“秦卿果有大才,前以药理喻治国,此次又以手戏之法解朕惑,俱是至理明言、精妙无比。” 秦刚后退一步,躬身而道:“陛下能举一反三,融汇贯通而明世间大道,乃难得之圣明天子。” 赵煦摆摆手,算是接下了这个马屁,却是欺身一步上前,紧盯着秦刚的双眼,冷静地问道:“朕有心补天,卿可当擎天之柱?” 秦刚立刻想起了李清臣在河南府与他说过的话,而皇帝此时的问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在问他可否愿做孤臣?可否愿意成为他赵煦在这朝堂之中可以倚仗的第三支力量。更确切地说,是在他既不愿让章惇这样的新党激进派一家独大,又不愿回归旧党一派的保守线路之后,还能有保持自己施政理念的第三个选择。 “臣万死不辞!”秦刚回答得非常坚定。 先前的他,无论是收复神居水寨,还是平定栝苍山匪,包括之后的东渡流求,无非都只是为了他对老师秦观说过的“狡兔三窟”。在公元十一世纪之末,他还没有幼稚地想过凭借一己之力去质疑或改变皇权天下的格局,更没有痴心妄想过自己去取而代之。甚至,对于前前后后的这几个皇帝,他都觉得难以指望借力多少,这也是他一贯以来对官位、对功劳视若芥土的根本原因。 而此时,或许是偶尔的错觉,或许是赵煦的真情流露,竟然让他破开荒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217章 默契代价 赵煦既得秦刚允诺,自是大喜,又重新让秦刚入座,便讲起了明天在文德殿大朝会的安排。 此前章惇已经递上了两本与秦刚有关的折子,一本自然是对他的封赏建议: 章惇以政事堂的名义提议对宋夏的绍圣和谈正副使二人必须予以重赏。 给章楶的封赏建议是拟加枢密直学士,擢中大夫! 给秦刚的封赏建议是加直龙图阁、擢朝奉大夫! 章楶的封赏先不提,而对秦刚的这次提拔将意味着他的寄禄官正式进入了绯服官员之列。 只是光看这份折子,别以为章惇对秦刚的看法已经完全转变,这只是他所擅长的“大棒加糖”中的糖,而另一份折子则是凶相毕露的大棒: 拟将秦观再徙郴州。 秦刚此时从赵煦口中听得此折内容,不仅惊呆了! 章惇如今可是如日中天的朝中独相,竟然还不肯将秦观这个不过从八品的获罪谪官放过,要知道此时的郴州乃是比处州更加凶险的南方蛮荒之地。 章惇自然是不会放过对于元佑旧党的一切打击机会,而此举同时更可试探秦刚的心志: 当年给你的一些芝麻绿豆小官,你可能看不上,动辄便是以辞官相胁,如今你历经波折,六品的绯服官位就在眼看,章惇倒是不信,秦刚能够敢在百官群集的大朝会上,再行辞官之举。 “臣愿辞去一切封赏,换取陛下留中此折!”秦刚毫不犹豫地站起而言,“恩师本在朝堂纷争之外,何苦牵连进来?此为臣之底线!” “你……”赵煦原本是能够猜到秦刚的想法,却是没有料到他却会如此直接而不加以任何掩饰,他略思片刻,开口道,“朕记得此时的知郴州乃是质夫旧人,且再许你一事,不遣走马承受赴郴州查验汇报。明日大朝会上章相的赏赐,随你可接可拒。只是之后朕若对你再有封赏的话,则来换你一个‘不得请辞’!此亦是朕之底线。” 所谓走马承受,全称为“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乃是大宋皇帝派往各地的公开身份特务官员,负有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及州郡不法事之责,“事无巨细,皆得按刺”。每年一次赴阙直达奏事。如有边警急报,不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言事。 赵煦说不派走马承受赴郴州查验,其话意已经十分露骨,也就是说,由于章惇的缘故,这道贬令他不得不通过,但是具体到了郴州的那个人是不是秦观?或者说是秦观本人是否真的在郴州,这就要看秦刚与章楶加上那位知郴州的故人是如何安排的了! 秦刚本来就是一个务实之人,既然赵煦说了他的底线,而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完全是可以免除让秦观去郴州受苦的实际,当下便拿定了主意,一口应下。 八月十五,大朝会。 京官不一定都能是朝官,只有到了正八品以上,才有机会参加朝会,上殿见天子。 在北宋,官品相对比较贵重,想一想满腹经纶的秦观,就算是他老师苏轼使足了劲地提携,也才从八品,虽为京官但却上不了朝。 满朝文武能在正八品以上的,只有千余人左右,而且还有去除大量像章楶这样在外任官的,平时能够参加每月两次大朝会的,也就四五百人。 第二天的四更刚过,城南驿里的秦刚就被章楶催着起身出了门,而门外路上居然就已经有了与他们一样需要赶去早朝的其他朝官。一直到了御街之上,便看到了从城中各处汇集而来的大批的上朝官员。 而且此时走在路上的不仅仅只是官员,还有依据他们的身份、官品不同而人数不等的元随跟班。 比如,此刻正在御道的另一边浩浩荡荡有着百余人之众的一支队伍,前面除开道之人外,有两名腰系金带的朱衣吏举着一顶清凉伞,伞下的骑马之人勿需猜测,便是当朝之独相章惇了。 隔着中间的御道,秦刚他们这边的一些朝官也免不了会对着那边的阵势有些窃窃私语,章楶倒也留心看了几次秦刚的脸色,竟然发现他的脸上既无惊讶羡慕之情,又无向往或恼怒之色,不由地心里暗自感叹,这个年轻人的心性,当真是不好猜测啊。 秦刚他们来到了宣德门前,这里的正门在非天子出巡时是不会开启的。百官都从其侧门而入。 除了章惇有宰相的御赐之权,可以骑马进入,其余百官只能下马步行。 宣德门进去,便是正面的大庆殿广场,大庆殿是皇城中最大的宫殿,只有在每年的正旦、冬至这两天的大朝会以及其它极重要的朝廷大典才会启用。 此时百官便向左手穿过广场上的一道横门,来到了文德门前,在这文德门后,便是每月两次举行朔望大朝会的文德殿。 秦刚跟随章楶踏进文德门之后,离大朝会的开始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过基本上要参加的文武百官都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们皆是按照文武分东西两班,按照各自官品的高低,在东西上阁门处列队等候。 不过,秦刚因为是跟着章楶要一起上朝入对,所以,他也就跟随章楶向前,进入了一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行列。而在一群白花花的头发胡子中间,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甚至站在文官首位的宰相章惇,也将他那威严锐利的眼光向着秦刚这边狠狠地扫了两下。 不过也好,这下连一些想着悄悄过来搭讪的文官也只能暂时放弃了想法。 倒是章楶却很为自己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有点自鸣自得之意。 静寂的等候中,终于,文德殿大门打开,里面先是传出清脆的净鞭之声,紧接着便是优美的笙钟韶乐之声,阁门吏走出殿门,合着乐声高声唱念着进殿的班次。 而章惇、曾布等宰执们,则手持笏板,领着群臣依次进入殿中。秦刚也紧随章楶,低头本份地进入殿中站好。此时他才偷偷抬起头,打量着这座他第一次进来的大殿。他所站的位置托了章楶的福,算是比较靠前,能够看得清前方手持着扇、剑等礼器的一众黄门。 随后,二十岁的天子从殿后走出就坐于龙椅之上,群臣立刻行跪拜大礼。 在群臣最前列的章惇起身,仰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天子,那张向来苍白的脸庞上,却已不多见地有了一抹浅浅的红润。 一直令他忧心不已的天子身体,最近传给他的却是些好消息:官家据说练习了秦刚进献的一种名为“太极”的手戏,并经太医局一众医官观摩后认定,尤其对于身弱多病的官家非常地适合。 只要眼前的这位天子还能够坐稳这张龙椅,他章子厚,就有充实且坚定的信心,将新法推行到底,将朝堂整肃干净,外驱贼虏,内明政情,强兵富民,威震宇内,上承王文正公之遗志,下立他个人执政的显赫功绩,也是不枉他此生之宏愿了。 不过,此时坐在上面的赵煦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的前八年,一直生活在祖母的阴影之下,从来不曾有过被尊重的自己主张。而在他亲政之后,便在所有被元佑诸臣所打倒的重臣名单里寻找,终于陆续找到了李清臣、蔡卞、还有曾布等人,当然,这些人都比不上章惇的铁血果断,这位他最信赖的宰相,拥有着面对一切困难与阻力勇往直前的气魄,拥有着面对所有旧党诸人最无情最猛烈的清算手段。 许多时候,赵煦自己都想着要不就算了吧、就这么放过吧,但却在章惇的坚持与果断之下,一一辗压了过去。 一度以来,他深信这位高大威严的宰相,将会一如既往地辅佐于他,让他也会如同自己的父皇那样,成为名载史册的名君圣主。 但是,随着朝堂之后的争执不断地增多,随着一次又一次与这位宰相间的分歧却都以他的让步而结束,在他的内心深处,眼前的这高大身影又开始与另一个巨大的身影渐渐地重合。 他开始钻研起神宗皇帝所遗留下来的“异论相搅”之术,除了此时站在明面之上的枢相曾布之外,他又开始尝试引进他心目中必能与章惇所抗衡的新生力量:秦刚。 今天,便是这个新生力量在朝堂之中初次亮相的时候,而对此,站在群臣之首的章惇竟然丝毫不知,一想到这里,他便再次在脸上腾起了些许兴奋之后的红色。 今天,面对繁琐而冗长的大朝会礼仪,赵煦少了许多之前的烦躁,耐心地等待着。 果然,在一些致仕老臣的陛辞、在京周邦使臣的中秋贺辞以及一些不咸不淡的琐事闻奏之后。章惇高大的身形向外踏出一步,朗声道:“臣有本奏!” 赵煦微笑道:“章相说来。” 章惇道:“两浙路转运副使胡宗哲上章弹劾宣德郎、处州安置秦观,于安置期间不思悔改、妄写佛书,经查情况属实,臣请徙其于荆湖南路郴州安置,以示惩戒!” 此言既出,朝堂之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又稍稍起了一点点窃窃之语声。因为这件事有点太奇怪了,再贬一个从八品的非差遣官员,哪里用得着放在大朝会上来说,又或者哪里需要首相亲自来讲,政事堂随手批一下不就过了么? 但章惇讲完后,便不满地将厉目向发出声音的那个角落扫视了一下,顿时便恢复了平静。 赵煦听完,不作表态,即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章惇,其大意便是:“如此小事,你们作主好了,奏下一条吧!” “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环庆路权知环州秦刚,不负圣恩,推动宋夏和议顺利达成,根据和议,我朝收回被霸占多年的韦、盐、宥三州,以及十七处军寨,横山区域已尽在我大宋之手,此乃我朝难得之邦交大胜之事,臣请陛下御定和议文本,尽早签定。” 这最新宋夏和议的文本内容,在此之前早已抄录至各司府主官传阅,其重要意见都已传回政事堂审定,只是通过今天的大朝会走个过场形式而已。 “臣有一问。”一名刚回京不久的侍制为了表现自己的存在感,站出来发言,“臣闻对夏之兵事,横山为关键。今既然横山区域在尽在我手,为何不能全起西军,直夺银夏,剿灭西贼,一举解决这西北之边患乎?” 章惇鄙夷地笑笑,都是一帮不知实际兵事战略的书呆子,自以为读过几份邸报,知道个横山战略、河湟优势就敢指点边境战事了,这个问题无须他关心,自有章楶出面应辩。 “横山地位之重,在于西贼之兵在渡过漫漫瀚海之后,可依其山麓及蕃部获得继续进攻我大宋之粮秣与兵源。”章楶出列后,稳重地侃侃而谈,“所以,横山回归,乃是切断了西贼欲伸入我朝之一臂。然即使我夺其银夏二州,非西夏之命脉,难以影响其兴灵之腹地。况且,此次西北之战,历时一年有余,西军疲惫,将士未赏。若再起攻势,粮草输送、军备补充等等,皆是问题。不若趁此时西夏人求和心切,以当前实控之地为界,尽筑坚垒,用心经营,化横山诸蕃皆为我大宋之顺民,待得兵精马壮,再起征西之大略,岂不妥当?” 不仅仅是章楶说得一板一眼,更因为其现在已经是朝廷在西北用兵的第一帅臣,他说现在用兵不合适,那就肯定是不合适了,他说过几年再进攻就会更有把握,那就一定是过几年才更有把握,自然是没有人敢去与他当面质疑。 还是知枢密院事的曾布出列道:“兵凶战危,非国事之重。况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此前鄜延大战,毙其太后,今西夏国内主少臣疑,求和心切,方给我以如此有利之和议条件。臣赞同此议书,并提请陛下重赏主持和议的正副二使!” 曾布既是执掌枢密院,此等军事自然要表个态,而且即使不能在主要意见上与章惇唱反调,那就趁你没开口,我先给章楶、秦刚请个赏,也不求他们会感激自己,就是纯恶心一下章惇罢了。 “曾卿所言甚是。”赵煦配合地点点头,又不露痕迹地转向章惇道,“和议之事,朕就准了。关于主持之官员赏赐一事,章卿可有章程?” “臣亦有奏本。”看到皇帝还是偏向于自己的,章惇此时还是十分欣慰,“原龙图阁待制、中散大夫、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渭州章楶,因主持宋夏绍圣和议正使有功,荐加封枢密直学士,擢中大夫!原直宝文阁、朝请郎、权知环州秦刚,因任宋夏绍圣和议副使,荐加直龙图阁、擢朝奉大夫!” 章惇此言一出,满殿寂然。 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人,除却一些祖上蒙荫、又或是战功擢拔的武将之外,哪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 这样的封赏建议出来之后,没有人会不明白为何先前章惇要把“贬秦观徙郴州”一事说在前面的原因了吧!而这一招也实在是太狠了: 你秦刚先前已有了两次因老师被贬而拒诏的美名流传,那么这一次呢?这次可是堂堂首相亲口举荐,更是天子陛前,百官上殿的大朝会之上,你是真敢再来拒诏一次吗? 如果这次的秦刚不拒诏,一则会被蜀党、甚至所有的旧党余众视为最终的背叛,二则其本人在士林中的声誉尽毁,证明了先前不过只是惺惺作态的虚伪,什么忠心爱师,只不过是过去的筹码不够高而已嘛! 章惇在年少之时曾见过山里猎人训练猎犬,那些性格猛烈、身手矫健的狗如果不听猎人号令,也不会是只好猎犬,就会被猎人反复教训,以让其明白主人的实力,最终在完全臣服的情况下,方可再给予各种赏赐。 章惇此时就以这样的经验与想法,希望能够彻底将秦刚收服为其麾下最有战斗力、也最为得力的一只猎犬。 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种人,生来就不会甘为任何人的鹰犬。 在众目睽睽之下,章楶突然感觉到身后的秦刚有动作了——他正在整理冠服。 “糟糕!”章楶心下一惊,赶紧不顾朝堂的礼仪,伸手便要往后想要拉住秦刚,心里说道,“可千万不要此时站出去啊!” 谁知,章楶的手脚终究是慢了一步,一把却是拉了个空。 理完服饰的秦刚已经踏步上前,用他清亮有力的声音在这间大殿之上,首次发出了他的声音:“臣年少无知,西北一事,俱有赖章经略使提点指引,不敢冒领功劳。愿辞去所有官职,赴郴州修学。” “哗——”朝堂顿时嘈杂了起来。 拒官了!果然拒官了!而且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秦刚是为什么拒官的!听明白了没有?我要辞去所有官职去郴州念书。 这便是毫无保留地对着章相当众掴扇耳光啊! “秦刚!”章惇立刻涨红了脸,毫不留情地对其怒斥道,“朝堂之上,由不得你信口开河!” “呵呵,若要说此,那也是章相先行‘信口开河’!”秦刚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道。 “秦刚,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些什么?” “臣非侍制之官,不敢妄议朝政。但秦宣德乃是臣之恩师,臣便在此代恩师发问,无差遣之谪官,久居佛寺,闲抄经书,何来之罪?所依又是皇宋刑统之哪一条?”秦刚也不再遮着掩着,索性便把布帘挑开,打开了天窗直说亮话。 要说这章惇原本也是心思细密之人。自重新上台之后,为了将旧党的一众对手一一驱逐出朝、贬入恶境,他与手下一众党徒,是究极手段,却又苦心编织,总是能够将理由造得冠冕堂皇。 唯独只有这一次,一是秦观的官品远不到他需要去仔细推敲的高度,二是他原先只关注于利用这点好好敲打一下秦刚,却不曾想自己却在这一道贬谪令的法理基础上出了偏差。 “秦刚,你可知你的身份?”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是章惇的心腹,立刻站出来先行斥责完后,又对天子说道,“臣弹劾朝请郎秦刚,不守百官礼仪,言语冲撞宰执!” “臣附议!恳请陛下罢臣官职,以全臣子奉师之心。”秦刚听了后,居然不是为自己辩驳,反而却是跟着林希的提议而附议。 “你……”林希怎么也没想到秦刚会如此不依常理而出牌,一时气噎得竟说不出话来。 “臣有话讲。”此时的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却站出来道:“此番朝会,是商议绍圣和议一事之封赏,章相之提议只是政事堂之建议,尚未定论,毋须争论。秦徐之弱冠,初次上朝,礼仪欠缺,念其初犯,应由礼部朝会之后训诫以勉,” 蔡京果然是个人精,这几句话,不仅没有驳了章惇的面子,又恰到好处地保护了秦刚,还顺利地暂时消除了秦刚当众辞官的尴尬,因为他把一切都归结为秦刚年少不懂事嘛! 赵煦显然非常满意眼前的局面,更是满意蔡京恰到好处的托场,他便顺着蔡京之话说道:“秦卿之功,非但和议之事,前次鄜延大捷,奖赏犹有不足。还是依朕之意吧,加封秦刚为集贤殿修撰,擢朝散大夫,再赐你四品服色,加佩金鱼袋,许殿前行走。” 赵煦的这番话更是令群臣一震。 集贤殿修撰是比直龙图阁更高一品的贴职,之前章楶在江淮发运司时就加过此职;而朝散大夫虽然与朝奉大夫同为从六品,但却高了一阶,从六品官便可着绯色官服了,但皇帝又赐了他可以穿四品以上官员才可穿着的紫色官服,再加佩金色鱼袋,看来皇帝根本就没把秦刚当庭顶撞章相的行为当一回事嘛。 嗅觉灵敏的蔡京立刻再次进言道:“臣见西北战事已平,这知环州的差遣可另派他人。徐之尝与臣议盛世太平之理想,曾有言‘国之兴盛,教育为本,官学所覆,民众之幸’,日前臣有奏本议天下诸路设提举学事官员,已获诏令下达。莫若于国子监内加设‘提举天下学政使’一职,臣在此举荐秦刚!” “提举天下学政使?官居几品?隶属何职?”吏部尚书兼尚书右丞黄履皱眉问道。 “可同国子司业,隶国子监祭酒,正六品官职。秦刚以朝奉大夫,可权任。”蔡京心思活络,反应敏捷。 “可!”赵煦笑而纳言,把问题抛给了秦刚。 秦刚这才记起昨天赵煦与他约定的话里,便是强调了不得“二次辞赏”。 按秦刚的理解,赵煦同意他可先行拒受章惇的举荐,以此表达对“再贬秦观”一事的抗议。 而赵煦本应该会在朝会之后,再重新议出挽留之举,到那时再让秦刚接受的话,大家也是在先行消化了他起先当着满朝文武之面、驳了章惇面子的事,他并无太大的心理负担。 但是他却产没有料到,天子却在此时就当庭独断,重新宣布了他要对秦刚的重赏,而且还在蔡京的推动之下,给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差遣职位,这可不是简单的同意之事。 因为此时,对于秦观的贬徙一事并无改变,秦刚的这次点头,便是当着天下群臣之面,至少是在表面上,背弃了自己的恩师! 一下子,殿上群臣的眼光,再一次集中在了秦刚的身上。 更有不怀好意者暗自猜度:你牛啊?天子之命,你敢再拒么? 这便是赵煦屡降圣恩之后,需要秦刚付出的代价! 秦刚挺立在那里,此时的每一个呼吸都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挪动了脚步,趋步上前跪拜: “臣,谢主隆恩!” 后面的章楶长出了一口气。 第218章 孤臣无惧 大朝会还未结束,秦刚弃师求荣的消息却已经传出了皇城,背后的推手不言而喻。 “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秦少游的徒弟秦刚,之前都说他的风骨有多高亮,之前朝廷贬了他老师两次,他就辞两次官。可是这次,朝廷又要把这秦少游贬去荆南,你猜怎么样?他假惺惺地辞了一次,可皇上给他再加了正六品的官,他也就接了!” “是吗?哎呀,这样子看来,不是师恩不够重,而是先前给的官品不够高嘛!”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高尚的人,高官厚禄面前就没有不动心的人!” 人性就是这样,当社会上有了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出现,大家不是真心实意地去称颂并赞美他,而是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暗地里猜度:他为什么要去做好事啊?是不是私底下有什么其它的好处?他为什么这样维护老师啊?是不是别人给的好处还不够多? 所以,一旦朝会上的事情传出来后,再加上有人刻意的推动,便极少有人还去关注一开始“秦刚怒驳章首相”的事情,而是把更主要的精力都盯在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老师、接受封赏”这一点上。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指出,秦刚获得的这个六品官职,本来就是他在西北击败西夏人所立下的功劳所应得的封赏。 千百年后,曾有个每逢国家有大灾时就会捐出巨款的富豪,可是一旦有某次事件中不捐、或者没有捐到公众认为应该捐到的数字时,立刻便会陷入到舆论风暴中,抨击他之前的行为都是伪善、分析他这次为何捐得不够、感慨道德的沦丧、爱心的泯灭云云。却没有人从根本上想一想,人家合法自己赚来的钱,为何要奉迎大家的看法? 只是,京城里的谈资,不正是各种“我就说会这样吧”的集合么。 此时,坐在南御街外正阳茶馆里的两个年轻人,正仔细听着旁边众人的议论,这里离着宣德门没有多远,正是传播皇宫里流传出来的消息最快的地方。 其中一名稍瘦一点的年轻人脸色越听越青,而坐在他身边稍胖的一人却在给他面前的茶杯续水,偶尔也小声说两句,像是在劝着什么。 两人渐渐来回说着,突然就起了争执。瘦些的年轻人“呯”地将茶杯放于桌上,立即起身便走了出去,稍胖的那人急了,赶紧从身上掏出一些铜钱在桌边放下,便追了上去。 “处度,处度,你冷静些。”稍胖的这人正是李禠,他所追的便是秦湛。 原本知道今天的大朝会上应对在西北立下大功的秦刚进行封赏,他们则一早就来到正阳茶馆里想先听一些风声,没想到却听到了“秦刚弃师求荣”的传闻。 “你叫我怎么冷静?家父本来已经被贬到了处州那样的穷僻之地,现在居然却再要贬去荆南恶地。我没有企求他秦刚再次做出什么辞官辞赏的伟大行为,但也不能就只顾自己升官发财,对家父之事坐视不管么?”秦湛一阵激动,言语中竟然对秦刚直呼其名了。 “处度,他是你十八叔!” “他也是家父最信任的弟子!”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外面的传言,我们等到大朝会结束,待徐之回家后再说行吗?” “传言?至德你在京城这么久,正阳茶馆的传言何时有误过?”秦湛转而自怨道,“回家?回谁的家?我看我还是赶去处州,随家父贬去天涯海角算了!” “好好好,我现在不和你争,你现在太过激动!”李禠也被秦湛气得不行,但是想想又补了两句话,“我只要你静下心来想想,你十八叔自从到了京城,是如何对你与你父亲的?你心目的中他到底是不是你现在所想的?” 秦湛没有理他,依然是直直地向前走去。 其实在他的心底,并非与一众嚼舌之人所讲的那样,希望看到秦刚一定要为他的父亲再次辞官。但是,他只是觉得,这个他曾最崇拜、最信任的十八叔,现在都已经做到了正六品的朝堂大官了,此次又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难道就不能在天子面前为自己的老师求个恩免吗?而这件事难道就真的很难么?还是说,人都是会变的? 应该是吧,他在初时气恼过后,又听了李禠最后补充的两句话,回顾从当年在京城一开始遇到了秦刚后,自己以及自己全家,因为他而带来的诸多变化。 包括到今天,他所做的生意、所住的的宅子、以及身边所有的朋友与资源,又有哪一样不是拜托秦刚所得的呢? 一定是这样的! 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一定是他与他的父亲,在今天都已经成为了秦刚最大的累赘! 此时的秦湛,逐渐陷入了对于自家的无比自怨与自责的情绪中。 眼看着前面慢慢地走近了麦秸巷口,他却不知该不该再回去,犹豫再三,转身进了街边常去的一家小酒馆里。 大朝会终于结束。 天子在百官的颂迎声中,起驾带着两府宰执、内制翰林学士和外制中书舍人,还有带着知制诰头衔的两制官,一起前往后面的崇政殿,进行接下来的详细政事处理。 而秦刚则随着殿内的百官,按照指导秩序的阁门吏的指引,由高至低卷班而出。 秦刚还是因为跟随着章楶的序列,在他所处的这级官员中,还犯不着会有人主动过来与他说话。而其余的一些存心想要上来与他搭讪的较低级的官员,却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刚才殿上的天子新宠臣直接从眼前走过去。 只是,秦刚的心情却着实难以平静,他十分清楚接下来将要面临着多么复杂严峻的局面,也清楚极有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利风评与清议。 不过,在他所有的复杂情感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 从根本的道理出发,他深知,凡事总是要有代价的,哪怕今天的局面是赵煦刻意安排的结果,他也只能默默地接受,鱼和熊掌,通常是不可得兼的。 而从最终的结果来说,有了赵煦对他默契的保证,至少秦观的实际处境是有着他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唯一的担心却是,既然今天在大朝会上狠狠地怼了章惇的脸面,以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会想在秦观贬谪这件事上再作报复。而他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料到今天朝会上就会有如此反差之大的局面出现。 所以他理应就该在前一天晚上,就要提前把去处州的安排以及与章楶之间的沟通等事都要做掉的。 后悔归后悔,他想了想,现在还是来得及“亡羊补牢”的吧? 出得宫门,秦刚却是快上两步,走到原本就想回城南驿的章楶面前施礼道:“老经略与我同来京城两次了,却是一直未曾邀请到寒舍一坐。小子家中无它,京中美酒却不会缺少,今日敢请老经略一定给个面子?” 事出突然,来之前也未曾有此意向,不过看着秦刚的脸色,再联想到今天朝堂上的意外,章楶便知他有事情,于是便说:“也好啊,老夫自是听说过你那一品天醇之名。” 见到了守在宫门外的林剑等亲卫,便与章楶的随从并在一起,而秦刚坐上了章楶的马车,一同前往麦秸巷。 进了秦宅,也顾不上询问此时秦湛为何不在家,先让刘三安排跟来的随从在外院休息,秦刚又立即嘱咐了亲卫对宅院四周进行严密戒备,然后叫了林剑一起,再将章楶请进了后院书房。 章楶看到秦刚如此谨慎,便知其有大事要讲,当下也不多问,静静坐于那里。 “秦刚拜请章老经略出手,以救恩师。”秦刚突然于房中面对章楶双膝跪下。 此举却是将老人家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上前要拉起秦刚道:“你这小子,有甚要求便与老夫来讲,应你便是,如此大礼却是作甚?” 秦刚却是坚持跪着不肯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老经略还是听我讲完再看是否应诺!” 章楶拉了两次都拉不起他,跺跺脚说:“如此你便快快说来!” “秦刚想安排恩师一家远避海外,以免章相的后续迫害!”秦刚这一句话,却是惊住了章楶。 “那,那,朝廷的贬徙旨令又该如何?” “昨日天子与我有约定,只要我今天应下天子的亲口封赏,他便不遣走马承受赴郴州查验。小子也知如今知郴州的杨晨,乃章老经略之旧属,如得老经略开口相助,小子便敢安排一长相酷似恩师之人,赴郴州而居。” 章楶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朝中就没见过像秦刚这样胆大妄为的人,难怪今天拉了他来说这件事时,还在外围安排了警戒人员。 朝廷要贬谪的官员,他居然敢调包安排,这件事不管怎么去解释,都是妥妥的一个欺君之罪! 而且,他一个从六品的集贤殿修撰亲自策划,又拉了他这个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同谋,中间还要拖一下正七品的知州下水。 嗯,不对,共同策划的人里居然还有一个当今的天子本人! 章楶的胡子都快吹上天了,不过他却咧嘴笑出了声,指着秦刚一字一句地说道:“胆大妄为!至诚至真!不过,章老子我却是非常喜欢!起来吧,这个计划听都听了,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 秦刚大喜,急忙问道:“章老经略你真的答应了?” “哼!老夫年岁是大了,但还没痴呆。你们这个计划不就早就把老夫给算进去了么?”章楶摇摇头后,又盯着秦刚叹了一口气道:“徐之,圣上这是要让你做孤臣啊!你可要想好了啊!” “走一步算一步好了!”秦刚站起身后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就恳请章老经略给郴州的杨知州修书一封,此事重大,信中毋须说明实情,只要让他对处州所去之人‘行方便、少过问、多保护’即可,此信我会让林剑从处州随顶替之人带去。” 章楶点点头说这样处理好,然后也没耽误,便直接在这书房中开始磨墨写信。 利用这个时候,秦刚便细细地给林剑作了安排:他必须连夜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处州。第一,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秦观,务必劝动他同意携母亲与朝华前往流求定居;第二,让雷雨在招募的流民中寻找与秦观长相相似者,许以重酬,安排他去郴州顶替;第三,陪同顶替之人一起前往郴州,同时另安排一人在其身边,名为服侍,实则监督,以防出现意外。 在章楶写好了书信交给林剑之后,秦刚想了想,还是从书房中翻出来那盒已经保存有十几年的徽墨并交给林剑道:“秦大官人不论是不信、还是不愿,你都可把这个交给他,让他相信我的判断与决定。” 林剑从头至尾听明白了此事,自然深知此事的份量,立即单膝跪下,接过了书信与这盒徽墨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某一定排除万难,完成秦先生嘱托之事!” “去吧!” 林剑走了后,章楶却不无遗憾地说道:“下了朝会,还没恭喜徐之的升任新官。只是可惜我西北诸路又失去了你这文武大才啊!只是不知你所提的疲夏之略,接下来将会实施得如何啊!” “老经略忧国忧民,令小子汗颜。”秦刚先是作了一揖后,便正色道,“不过,西北和议既签,李乾顺忙于收权,对夏战事暂且无忧。所谓商贸疲夏,乃是宋夏经济实力对比之大势,只要坚持放开边境榷场,这一结果就无须任何担心!而且,我也没说我会离开西北啊!” “此话怎讲?” “朝廷既然给了我‘提举天下学政使’一职,这天下虽大,但西北战事将息,正是休养兴学的好时机,我明日就会去请旨,先行至西北各路走一走!”秦刚笑道。 “好好!是个好提法!”章楶转瞬间就高兴了起来。 这时,卫兵前来报告,说李禠扶着秦湛回来了,因为后院戒严被拦在了前院,而秦湛似乎喝多了酒,正在那里发脾气呢! 章楶于是起身道:“徐之你这里还需要处理事情,不过你可是叫老夫今天来品酒的,所以你家那一品天醇必须得包上两瓶让我带走,哈哈哈!” 秦刚赶紧安排送章楶出去,正看到后院与前院之间隔门处被卫兵拦着耍酒疯的秦湛。 “秦刚!这么快就想把我赶出去了?你放心,小爷不用你赶,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放我进去,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秦湛满脸的酒气,并涨得通红,并跺着脚。 秦刚在门口一现身,朝着他便是一瞪眼,秦湛顿时有点气馁,借着酒劲,头往后一歪,靠在了李禠的身上。 “辛苦禠哥一下,先扶他进里屋,我去送一下章老经略。”秦刚对李禠关照道。 送完章楶,秦刚回到了秦湛的房间,李禠应该是给他灌了半壶的茶水,此时半倚在一张椅子上,正双目无神地盯着屋顶发呆。 “酒喝完了?也闹完了?”秦刚进来后冷冷地问道。 “我秦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虽然没有了起初的嚣张劲,此时的秦湛还是直起身来,硬梆梆地回了他一句。 “你秦家的事?我就不姓秦了?对了,刚才你在外面喊我什么的?”秦刚猛拍了一下桌子,“我还是不是你十八叔了?往日你的尊敬都是装的?” 秦刚的气势还是把秦湛给震住了,他此时只能低着头低声说道:“别说我,那你不也是装着吗?我嗲嗲一遇到大问题,你不也就甩手不管了么?” “谁说我甩手不管了?茶馆里的人?大街上的人?你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也不来问我一句?”秦刚步步紧逼质问道。 “可,可,可你不,不是接受了,朝廷的……封赏么?”秦湛一下子被这句话问住了,咳咳巴巴地说出后面的话。 “那么谁说我接受了朝廷的封赏,就表示我会不管老师的事情了?又有哪一个道理说,我要帮助你父亲就只能有辞官辞赏这一个办法?”秦刚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秦湛一下子似乎被点醒了,他半张着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与章老经略正在后院讨论如何解决此事的后续麻烦,你却在外面大喊大叫,成何体统!”秦刚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湛哥今天多喝了点酒,有失态,刚哥你莫计较好吧。”李禠赶紧出来打圆场,又紧接着刚才的话追问,“刚哥说与章老经略讨论此事,那章老经略可曾答应帮忙?” 秦湛一听此话,他也是听说到章楶如今的名气与地位,顿时也酒醒了一半,却是不敢接口,只是睁大的眼睛,听着秦刚的下文。 秦刚看看他们,叹了口气道:“禠哥也是自己人,我就和你们说实话了。” 接着,他便将皇帝对自己的期望、对秦观贬谪一事给出的交换条件,以及自己今晚之前已经与章楶商量好的对策以及安排都细细地讲了一遍。 秦湛与李禠都禁不住听呆了。 这可是一件虽然谈不上“欺君大罪”但也相差无几的胆大之策,莫说现在已经是有了六品官身的秦刚,就算是布衣之身无甚牵挂的秦湛自己,要想用这个计划去帮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得了决心的事情。 再想到自己在此之前对秦刚的胡乱猜测,还有自己回来后对其做出的种种无礼举动,秦湛一时间感觉有些无地自容,立即“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秦刚的面前,羞愧地哭道: “十八叔,秦湛该死,怎么能轻信他人传言,进而怀疑到十八叔的为人品行。求十八叔责罚。” 秦刚却伸出一双有力的双臂,一把将秦湛拉起来,不满地训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两条你倒是一条不落啊!起来!止声!” 看到秦湛依言而立之后,便放柔了声音道:“禠哥已经为你求过情了,老师此次再遭重贬,你作为他的儿子有此反应,也是常理。只是,我一直视你为亲兄弟,你又一直叫我十八叔,我想我们之间,愈是艰难之时,愈要相互信任,共同面对困难。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此开始,今后你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秦湛一见秦刚如此简单地就原谅了自己,忍不住开始破涕为笑。 “哎!又哭又笑,当心老了上吊!”秦刚摇摇头忍不住说了一句高邮俚语。 看到秦湛的心结打开,又得到了秦刚的谅解,李禠也忍不住地高兴。 秦刚又看看秦湛,问:“可曾喝了多少的酒?还能说事情吗?” “其实没喝多少!”秦湛很不好意思,之前只是心思沉重,借了点酒劲想发泄而已。 “好,正好你们哥俩都在,我接下来的时间又很紧,今晚就与你们说一件事情。”秦刚正色道,“眼下京城里的天醇酒都是来自于高邮神居水寨,但是从去年开始,去了流求岛的神居寨民都非常满意那里的情况,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都愿意迁居流求。高邮神居水寨这块地方,我是计划要放弃了。” “啊,那天醇酒的生产怎么办?”李禠关注了重要的问题。 “其实天醇酒与产地关系不大,主要在于特殊的生产工艺。”秦刚看了看李禠道,“别的人我不放心,但禠哥你却是自己人。所以,我想在放弃神居水寨之后,就把这天醇酒的工艺以及酒坊、香水坊都转交给你,你得在这京城附近的地方,寻一处适合进行加工生产的地方。必要时,可以和赵公子商量商量,可以让他在生产上入一点股份。” 李禠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知道这天醇酒的利益能有多大,这工艺与生产的背后价值会有多么重要;而喜的却是秦刚对他的信任。他考虑了一番之后说:“我老家在大名府,这些年来,家里也在那里的乡下置了些田地,原先的庄园倒是扩了不少。如果是把酒坊安排在那里的话,都会是我们自家的庄民负责,安全和保密自然不太会出问题。目前唯一缺的就是新建这些酒坊所需要的资金。不过,刚哥你也说了,这事确实可以和赵子裪谈谈,我是愿意让给他一些股份,而且在大名府当地申请酒引等等这些官府层面上的事,可以都由他来出面摆平。” “如此甚好,我便写信去高邮,那边会有人来联系你们。” 第219章 和羞回首 从崇政殿出来,章惇先是回到了政事堂旁的休息室里,叫属吏给他连送了两碗加了清风散的安神养气汤,待得这两碗汤全部都喝下去之后,才觉得胸口郁积的浊气化开了不少。 其实,秦刚在大殿上的当庭顶撞,他多少还是有点心理预料的,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自从认识以来,似乎就从来没有让他感到顺心过。 如果仅仅只是秦刚的脾气话,他尚可还可以用“好猎犬可不是一两次就能驯得出来的”来安慰说服自己。但是今天在殿上之后陆续发生的一些事情变化,却让他隐隐地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所以,到了大朝会后的崇政殿议事时,他带着心底的警觉与各种猜疑,又去努力地试探了天子两三次,却并没有得到自己能够准确判断的确切结果。 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天子只是非常正常的劝解与恩赏秦刚吗? 他闭上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并分析着这位年轻天子的一举一动。这实在不是他过于惊弓之鸟,而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对于他章惇、以及接下来他想去实现的所有功业,都具有着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他需要天子的绝对信任,他也依赖于天子的绝对信任。 “天下还是信任我的!我只须继续给他做出他想要的功绩即可!谁也无法替代我章惇在这朝中的地位。除非……” 此时章惇却突然有一丝丝的恐慌,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过会想起说起“除非”这两个字,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除非,无论是曾布、还是蔡卞,甚至今天关键时候跳出来的蔡京,都不在他的眼里,都不会是这句“除非”的主语。 可是今天,伴随着这个“除非”出来的,却是那位年轻得近乎于稚嫩的脸庞。 “秦刚!”章惇狠狠地一拳击在了桌案上。 是人就会有弱点,但最怕的是将自己的弱点张扬得众人皆知。 小小的秦刚,你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章惇在殿上直对过秦刚的眼神,他非常欣赏秦刚当场拒绝他荐赏时的果断与坚决,但他更是惋惜这个年轻人对于师生情感的过多倾注,这便是他最明显、最突出的弱点。 “将政事堂批好的贬谪诏令走最快的急脚递,通知胡宗哲,让秦观接诏后即刻启程去郴州,不得耽搁。”章惇想着,这秦刚得了大封赏,依着官家如今的性子,这几天万一给他从哪再讨个欢心,难免不会弄个赦免,而他的算计岂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章相有必要对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大光其火么?”看着匆匆出去办事的吏官,刚走进来的蔡卞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秦观是帮我训练猎犬的兔子,兔子要跑得快,才能训出好猎犬!”章惇阴阴地说道。“至于还有些老鼠、青蛙的,也可以多撒出去一些。” 第二天,正准备出门买菜的李婶刚一出门,就被吓回来了,正遇上刚到前院的秦湛:“秦小爷,可不得了了,门外围了好多的人,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秦湛听了颇觉奇怪,总觉得是在京中,怎么会有如此怪异之事,便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门外之景,确实也把他吓了一跳,麦秸巷虽比不上大街,但也不窄,此时却是涌了大几十人在他家的附近,并不时地指指点点,看着他走出来,里面似乎是有人能认出他的,便远远地高叫着: “是湛哥吧,秦刚那个伪君子,借用你家父亲之名义,为自己骗取名声,如今面对高官厚禄,终于暴露了他的嘴脸,你不会还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吧?” 听着说话人的口气,还有点像是读书人。不过也是,普通老百姓哪里会关心这种事。 秦湛听了赶紧开口道:“各位你们误解了我十八叔,他可不是背师弃友的人。” “哎哎哎,看来这秦少游的儿子也不咋地,是不是看着秦刚当了官,你就连自己父亲也不管了吗?” “就是啊!这也难怪,如今也是‘有钱便是爹’嘛!” “我们就别管这个不孝子了。倒是京城的士子都在为秦少游报不平,送了副对联给那秦刚。” 这时秦湛才看到大门旁的墙上,不知被谁写了一副对子在那里,当下就有另一人大声朗诵: “两次辞官,骗来三路尊师名;一朝背师,换得六品紫官服。哈哈哈哈!谁有才,来给它加上个横批啊?” 这对子说不上有多工整,但讽刺之味却是溢于墙面,围观的人却在哄笑着。 “我来加!”秦湛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却一下子将人群中的哄笑声给震住了一下。 原来竟是秦刚走了出来,他手里拿了一支毛笔,直接在墙上两句话的上方飞速写下了四个字: “关尔屁事” 写到最后一划时,墨近枯干,秦刚写完之后,转身冷冷地对着众人:“各位还有何见教?” 秦刚的年龄虽然还不及秦湛,但是往那里一站,却一种凛然于众的威慑气势,竟然让巷中的几十人一下子都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不知是哪个站在最外面巷子口的人喊了声:“衙门里的人来了!” 毕竟,这里现在是当朝新敕封的正六品集贤殿修撰、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宅子,一大早就被围了这么多人,开封府分管这一片的左厢公事所拖了这么久才派出人来,如不是背后有人撑腰,那这具体管事人的严重失职责任也是不小的。 这时,围在秦刚家门口的这一众人等便开始一哄而散,待得街上的衙役赶过来,门口已经一个闲人也看不见了。 “小的来迟,让这些闲汉们干扰了秦修撰的府邸。”看看领头的衙役头子也不像是个有什么身份的人,秦刚也没有闲功夫与他废话,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后,便转身进了门。 倒是秦湛跟着走时不忘回头讽刺一句:“京城的闲汉都能作得了对子了!” 那个衙役头子也一眼看到了墙上的涂抹字迹,立刻大声道:“小的失职,小的立刻就派人把这里重新粉刷干净。” 回了院中的秦湛急急说道:“这些人不像是自己过来的,显然受人指派!” 秦刚回头看看他笑道:“湛哥有长进,看出来了就好,不要被他们骂了几句就受不了。” “十八叔为了家父才是忍辱负重,秦湛受这点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麦秸巷经此一闹,左厢公事所的衙役便在巷口留了两人,估计接下来也不应该会有什么事。但千万别以为章相公的手段就只有这一点。 第三天,赵子裪派了人过来,说两天前开始,有两三家合作的正店过来说,对于近期酒楼里对于秦刚的非议言论很是担心,怕会累及天醇酒的销售,并流露出想暂停天醇酒进货的意思。 秦刚听了,冷笑道:“好拙劣的理由,可以啊!回去告诉赵公子:所有想暂停进货的正店,直接按合约的规定,算他们违约,直接解除合作,以后也别想再卖我们的酒了。” 秦湛对此事有点担心,秦刚却叫他放宽心说:“现在先让他们得意个一段时间。不过上次我们不是刚说好嘛,禠哥这几天已经去大名府筹建新酒坊了,高邮的神居水寨那里的酒坊马上就要停产,正好趁这个机会,这些个没眼力劲的店都踢了,我们手头还能够多囤一批货呢。” 秦刚想了想,又对赵子裪派来的人说:“回头让赵公子放宽心,接下来我们天醇酒的酒坊就会搬到了京城附近,这样一来,之后的运输成本便会降低下去不少。所以啊,等这两三家正店停了之后,就可以放点风声出去,说腾出来的名额征求新店合作,供酒价可以再让半成。” 听了秦刚的说法,这个人也是赵子裪的心腹,平时跑这市场的情况自然是了解不少,立刻笑出声来:“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还有谁再会理会那个扯蛋的理由。半成的价格优惠,这一个月下来,酒楼该多赚多少钱啊?!” “哈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信你们等着看,要不了多少几天,那几家停了进酒的正店里生意好不起来后,章相公可拿不出银子补贴他们。” 事实正是如此,不管士林清议如何,达官贵人们总是要喝酒的,酒席上缺了一品天醇的身影,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档次降级,中断了进货的几家正店又跑回来央求着赵子裪重新供货。 赵子裪却双手一摊,没办法,签新店了!而且因为你们违约,我和新店签的价格还亏了呢! 于是,章惇的名字便被几家正店老板在背后咒骂了无数遍。 再几日过去后,神居水寨的酒坊师傅们都已经到了大名府,秦刚想着也该到了去处州的林剑传回消息的时间了,但他在家里居然意外地见到了跑上门来的李迒。 “十八叔,我是来送信的。”李迒气喘吁吁地说道。 “哦!迒哥你跑得这么喘作甚?” “我也是偷空跑出来的,这封信是我阿姊让我带给你的。”李迒掏出一份信,然后补充说明,“我家大人说,清娘她现在已经年龄大了,就不该一天到晚往外跑,所以她现在都是一直被关在家里,很难出得来。” 秦刚接过信时眼前一亮,但是却一把拦住了急着回去的李迒,摸出一些铜钱说:“别累着,这个钱你到门口叫辆车回去吧!” 李迒高兴地接过钱应下,出了大门,想了想便自语道:“其实从这里走回去也不远嘛!这些钱便就是我的了嘛!嘿嘿!” 说完,便甩开了小腿,比来的时候走得更有劲了。 秦刚展开信,看到的还是熟悉的笔迹,读出的却是另一番情愫: 李格非虽然因为李清照的年龄长大,不再允许她随意外出抛头露面。但是他在家里接待一些朋友与同事官员的来访时,却也并不会刻意叫她回避。 正好几天前的大朝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李清照也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且也从父亲的那些同朝官员的口中得知了外界对于秦刚的种种非议。 令秦刚意外的是,尽管她听到的多是对于他的负面评价,但在信中,却坚定地相信那些传闻不过都是嫉妒者的中伤与糊涂者的附和。 她还安慰秦刚说:极少人会像他一样,陪同老师前往那个世人大多都从未去过的处州之地,所以也极少有人会理解他对于自己老师的真实感情。不管别人会不会相信,至少她会相信,秦刚绝不会是放弃自己的老师而不顾的人。 不过,李清照却在信中说,似乎她的父亲李格非并不这样认为,在与同事朋友的闲聊中,也似对他有些不好的评价。所以,她建议秦刚可以找个时间到家里和她父亲聊聊。 当然了,随后她又添上了一句话:也盼能见君面。 看到这句,看得秦刚心中也是一荡。 合上信后,他也想到,这次回京后,倒也一直未曾见过李格非,于情于理,他也是要去拜见一下的。 看了看信中最后留下的地址,他便让秦湛帮着准备一份礼物,又让刘三送去了拜帖。 对于李格非来说,看到秦刚的拜帖时真的有点为难:他原本的搬家,就想借机慢慢远离苏门中人,以彻底消除自己身上残存的旧党色彩。 但是,前几天大朝会上的那一幕,他也是现场亲眼目睹的,加上这几日,同僚之间相互的八卦与分析,似乎这秦刚已成为一个既明确不依附章惇所代表的新党、同时也开始与旧党、蜀党有了切割的新一派力量的代表,甚至还有人会从蛛丝马迹中分析,秦刚极有可能会在暗中已经与新党有所分裂的那个蔡京有所勾结。 但是,不管是哪一派,秦刚目前正得圣眷却是事实,仅此一点,李格非就不可能拒绝。 于是,秦刚在第二天的拜访中,就发现这次的李格非却显得格外地生份与客气,甚至时不时会以“下官”自称. 尽管秦刚向他反复强调,自己这一次仅仅是以子侄的身份前来拜访及叙旧,李格非还是坚持各论各的,因为秦刚目前已是正六品的京朝官,他以师叔之礼来对自己,这是秦刚的风节。但他却绝对不能自鸣自得地失掉了官场礼数。 秦刚在进入院门之初,眼睛似乎曾经看到内院的门口有一抹彩裙掠过的影子,然后在与李格非的交谈中,却又因为他言语中所表现出的格外拘束与谨慎,一直没有办法把话题往家人及私事上引去。而之前每次来都会出来相见一面的王夫人,这次也没有露面。最后也就只能怏怏地结束了拜谈,喝了几盏茶之后,只得告辞。 唯有再次走出正堂时,却在通向内院的园门口,这次终于看到了李清照匆匆走过的身影。而且绝对可以猜得出,就在他们坐在厅堂里聊天的时候,李清照定然是悄悄躲在院中靠门窗的某个地方在偷听或是偷看呢! 秦刚心中一暖,目光自是随着她的身影一直看向那只园门,而李清照终于在进入那扇门之前时,突然转回了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中,竟然蕴含着一些娇羞与狡黠。恰巧看着秦刚的笑脸瞥来,李清照又举起了手中的一枝青梅,在脸颊处稍一遮掩,挡住了似笑非笑的嘴唇,然后便转入了园中不见。 虽然只此一眼,秦刚顿时只觉,此次前来的所有郁闷与不悦,竟然于此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突然地转身笑吟吟地对李格非道:“文叔勿须再送,秦刚就此告辞。” 李格非走得落后了一步,并未看到自己女儿的身影显现,虽然明显感受出秦刚的情绪突变,但也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客气说道:“秦修撰客气,依照礼数还是要送到门口的。” 李格非坚持将秦刚送至大门外,没想到正逢上秘书省的一个同僚路过,一见到秦刚这样的新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结识机会,便在门口拉住了李格非作了一番引见,大家彼此也多说了不少的客套话。 稍稍耽搁了一会儿之后,秦刚终得向李格非正式告辞。 从这里回家,并不太远,秦刚选择了步行,只是他走出还没多久,突然就被后面急忙追上来的李迒叫住:“十八叔,等等我。” 秦刚奇道:“你怎么追过来了?” “喏!我姐让我过来给你这个。”李迒说着递给他一方扎得好好的丝帕,并说,“这是我姐刚写好的一首词,说是拿给你看看评点一下,要是觉得哪里写得不好的话,请你帮他改改!” 一句话说得秦刚心里有点发慌,心想:这位姑奶奶的作品,岂是我等敢改的。不过他还是在表面上镇定地接过这方丝帕,故作轻松地说道:“不知迒哥儿可曾学着作诗词,下回也可拿与我瞧瞧!” 李迒明显还是稀里糊涂地说道:“我早呢,现在学堂才学到对对子,至少要明年才会学做诗。” 秦刚谢了李迒并让他回去之后,便紧紧地攥着这方丝帕,走过了数条街的距离,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就在路边的茶肆,寻了一处屏风可隔开的位置坐下,给了小二一把铜钱,让他倒了一杯茶水后,便叫其不要来打扰他。 安静下来后,秦刚才轻轻地打开了它,上面便是他最熟悉的笔迹,却是一首小词: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秦刚读着,只觉喉头发紧,双眼迷离,一颗心脏竟然是呯然狂跳: 完了完了,我醉了!陷入了!痴狂了! 千古女词人的处女作竟然会是这首名词! 千古女词人的这首大作中,竟然有了自己的参与与促成! 后世关于这首词的种种猜测与分析,各种研究与解读,现在都没有亲历于此的秦刚更加清楚。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已经浮现出了,今天在他到来之前,清娘正在家中百无聊赖地游戏着秋千,或者在她旁边,撅着嘴极不情愿帮着推着的,会是李迒这个小傻瓜。 过一会儿便会被阿姊支出去看一下:十八叔有没有来? 过一会儿又会被问:人来了么?被父亲请进了正厅么?他们聊什么呢?会留下来吃饭么?……哎呀,不对,他怎么就走了…… 于是按捺不住的期盼外出来看个究竟,却在慌乱的躲避之中,有了园门口那和羞的回首! 此时的秦刚,正从初时的狂热,稍后的激动,再后的欣喜,终于慢慢地进入到自我回味的幸福情绪之中。 眼前丝帕上的每一个字,都幻作了一个个灵动的音符,轻轻地击打着他此时悦动的心弦。 我爱死了这大宋! 我爱死了这个浪漫痴情的大宋! 秦刚竟然痴痴地在这个屏风后的茶座上坐足了一个下午,将这首点绛唇中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地品味了一遍又一遍,又似乎,他再读一遍之后,几乎又能读出一丝的新意,读出一分的别样风情。 读完之后,却有一个难题摆在秦刚的面前: 宋代文人以诗词相赠,实际便是有一个隐含的条件在内,李迒所带的话里,虽然说的是“有写得不好的地方,便请十八叔帮着改改”,但是如果写得好呢?你可是得枯写一首或和之、或应之,这便是文人之间的礼尚往来。 秦刚之前虽然并非以诗词见长,但好歹也算得上一甲的进士,在士林之中,也是有《风雨端阳》、《九州求才》还有那道《送别》,都算得上能流传的佳作。更重要的是,这是人家小丫头首次赠送你的新词,你秦刚岂能没有个什么表示? 在起初的狂热与欣喜之后,秦刚却带着满满的心事,回到了家中。 林剑的消息还未收到,递给皇上那里的折子却被批复了:他于即日之后,便可随章经略一同先回西北,一是交接环州的相关事务,二是履新视察并指导那里的各路学政建设。 如此一来,他便又是要离京了,这样一来,面对李清照的这首新词佳作,秦刚便想起了清人纳兰性德的一首同词牌之作,他便提起笔来,稍作修改,将其写了出来: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刘郎未老,桃树尽栽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去西北了。 原词过于悲切,秦刚将上阙的末两句改了,用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典故,倒是很能表达自己此时离京,同时对于京城权贵极其不屑的心情。 下阙最后一句,则顺手改成了自己此时心情中的大白话:又去西北了! 又反复看了两遍,心中默念道:“清娘啊,着实是你给的压力太大,我若不做文抄公,着实顶不住的!” 秦刚又简单写了一封短信,寥寥数语,讲明了自己这两日便会启程再去西北之事,然后附上这首《点绛唇》封好,交给了刘三,让他明日去南讲堂巷附近的小店里候着李迒,托他转交李清照。 第220章 郴山郴水 当天夜里,秦刚与秦湛却被匆忙的敲门声惊醒,刘三带了人进来,居然是处州派来的一名绿曲兵,此时是遍身尘土、一脸疲惫。 秦刚看着就是一惊:处州直接派了人来,而非是传信,说明一定是出了问题,书信不便说或说不清楚,而只能是来人当面汇报才行。 秦湛也是焦急地跟进了书房。 “怎么回事,直接说!都是自己人!”秦刚简短地命令道。 信使顾不上喝水立即开口,说出来的消息却是令秦刚大为意外: “八天前,两浙路转运司来人,持朝廷的诏令,令秦大官人当即启程,贬徙荆湖南路的郴州,且不得有家人同行。” “八天前?”秦刚一下子听到关键,因为八天前的时间,林剑从京城出发才五天,即使是日夜兼程,估计也只能勉强到达杭州。而朝廷几乎同时出发的贬谪诏令居然能提前到达处州,说明这章惇必然是走了最高级的急脚递。 “秦大官人接诏当天便被转运司的人押着上了路……” “呯!”秦刚右手猛地拍在桌上,“贬徙何时要派人押送了!胡宗哲你欺人太甚!” 信使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秦大官人走之前本来委托我们把戚老夫人与边少母送回高邮,但一天后林队长赶了过来,我们才知道是被那帮恶人抢了先!” 此时秦湛的双眼也快冒出了火,他本想埋怨林剑为何会晚上一天,但实际一算,林剑从京城赶到处州只花了六天时间,想来也是尽力了,才止住了口。 “林队长在处州做了几件事,一是找到了可以替代秦大官人的替身;二是说服了戚老夫人与边少母同意不回高邮而是先去流求;更重要的是,他拿到了戚老夫人口述、边少母代笔的一封信,希望秦大官人见信后要听从秦先生的安排。安排好了这三件事后,林队长便带人赶往郴州,并命属下火速回京向秦先生复命!” 听完这些,秦刚方才放下心来,他对秦湛道:“我本来还担心林剑过于慌乱,直接去追,反倒会乱了手脚,却于事无补。现在看来,他这三件事做得极为稳妥,先是寻好了替身,便能继续后面的计划;再者安排好了你祖母,便是稳定了后方;而拿到你祖母的口述信,这事做得极妥,你也无须多担心了。无非就是让老师多走走路,去看一看郴州的山水罢了!” 秦湛听来,终是放下了心来。 信使还带来了秦观动身之前,给秦刚匆匆留下的一封书信,信中写道: 徐之启,某去郴州也!胥吏催促甚急,朝堂欲加罪于观身且再南贬之心久矣,盖因君之力方延至今,无惧矣。唯大湾之事,弗能为君继续分忧,甚憾。有吏传言君西北建功,朝堂封赏,某亦荣也。切勿任性再拒,你我师徒相知,何惧离间也…… 八日前,青田,仁慈寺。 差不多一个月前就已经轮流在寺外盯着秦观行踪的那几个生面孔,今天终于不再伪装了,都换上了他们原来的官服,一起冲进了寺院的大厅,点名叫秦观速来接诏。 秦观及昙法师一同来到寺院正堂,却看到这些人中围着一个得意洋洋的微胖中年官员,从其一脸的疲惫与黑黑的眼圈来看,似乎是连夜赶路的模样。 “朝奉大夫、两浙路转运副使胡宗哲到!”早有跟班高声叫道。 秦观及昙法师不敢怠慢,立即躬身见礼。 胡宗哲鼻子一哼,手里打开一封黄色诏书,高宣道:“罪官秦观接诏,政事堂审定,原宣德郎、处州削秩安置秦观,于安置期间,不思悔改,妄写佛书,经查情况属实,贬徙荆湖南路郴州安置,且不得携带家眷,以示惩戒,命其接此诏书,即日出发,不得拖延!” 任是秦观此前已经发现这些监视之人,早已有心理准备,却仍然是没有想到这个贬谪的诏书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甚至如此之冷酷无情! “胡运使,可否容罪官回处州取些衣物行李?”秦观试探地问道。 “我见秦宣德在此衣食无忧,就请寺院的法师施舍点衣物吧?”胡宗哲却丝毫不肯松口,“章相公另有口令,为保护宣德一路安全,责本官派衙差两人随同赴郴。我也不为难你,就给你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吧!” 此话将秦观所有的幻想尽数轰灭:这次的贬诏根本就不是简单的诏书,他已经关注到诏书的签署时间,距离今天方才五日。 算上胡运使来青田的时间,此诏书从京城到杭州,居然只花了四天不到的时间。 现在甚至就连自己想回处州与母亲及朝华告个别的时间都不给予,其迫之急、其行之狠、其意之切,可见一斑。 秦观略一沉吟,便对昙法师道:“麻烦法师派人将某在别院行李整理打包一下吧!” 胡宗哲哼了一声,斜眼瞧了瞧秦观,故意大声说道:“秦宣德收的好弟子啊,听说这次圣上给秦刚封了集贤殿修撰和朝散大夫的高官,估计欢喜得连你这个老师也忘在脑后了吧?” 世人最怕有对比,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如此。胡宗哲很想看看秦观在自己再次被贬之际,又听到自己的弟子抛下他不管而升官的消息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落寞及被打击之神情。 “什么?胡运使所说的可确实?秦刚他这次没向圣上提出辞官?”秦观果然神情大变,甚是紧张! “千真万确!谁会傻得把这六品馆职与本官辞了啊!哈哈!”胡宗哲很得意秦观如此的反应。 却不曾想得到了确认后的对方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阿弥陀佛,徐之他总算能够听我所劝,不再意气用事了!万幸万幸!” “哼,宣德莫要嘴硬,你也不想想这秦刚如今正得圣眷,他若有心为你求个情,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吧?”胡宗哲的这句话便是杀人诛心了。 但他一回头却是不见了秦观的踪影,一问手下,说他是转身去了殿内。 “嘿嘿!”得意满满地胡宗哲便再三嘱咐安排的两名公差务必于一个时辰后出发,并在路上严管紧摧,确保将其如期押到郴州。 “几任官都干不好的事,让我这次办成了,章相公那边想必有我的赏赐!”胡宗哲便欢心满满地回去了。 只是他根本就低估了秦观对于秦刚的信任与关爱。 此时的秦观因为获知爱徒未因自己的贬徙而再次任性辞官,就已经是喜上心头,根本就未将自己的贬谪之事放在心上,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秦观分别给母亲、朝华、秦刚以及高邮家里诸人都尽可能地各自写了长短不一的信件,匆匆安排好了诸事之后,携上在寺中所留的衣物行李,竟就一路西去了。 留在处州的雷雨闻讯及时赶来,见无法改变眼前的状况,当着两个转运司的公差之面,给秦观塞了一大笔的盘缠,又非常诚恳地对那两人说:“二位哥哥也是奉了公事,此去一路甚为辛苦,我让秦大官人带上充足的盘缠,也是为了你们三人的方便。这一路之上,凡是雇车住店,皆由我家官人付钱,二位多给些方便就行。” 而那二人心想,自己接受的任务只是“严管紧摧,押送到郴”,却没想到这秦观此时俨然成了一土财主,想想此去路途之辛苦,又何必与有钱的人过不去呢?于是,改换笑脸,满口应承。 于是,雷雨又派人护送三人直至婺州与衢州的交界之后方才作罢。 次日林剑赶到处州之事则先按下不表,只说秦观与两名公差便由衢州进入江南东路的饶州,过彭蠡湖【注:即今之鄱阳湖】再入江州,正是湖面与江面交融,青水共青山一色之浩瀚之景。 秦观至此,不禁诗兴大发,留下了一首他为数不多的豪放词作《念奴娇之过小孤山》: 长江滚滚,东流去,激浪飞珠溅雪。 独见一峰青崒嵂,当住中流万折。 应是天公,恐他澜倒,特向江心设。屹然今古,舟郎指点争说。 岸边无数青山,萦回紫翠,掩映云千叠。 都让洪涛恣汹涌,却把此峰孤绝。 薄暮烟扉,高空日焕,谙历阴晴彻。行人过此,为君几度击楫。 两公差中有一人略通文墨,听得不由击掌而赞:“秦官人此词畅快,当比得上尊师东坡先生的‘大江东去浪淘尽’了!” 过得一日,舟行夜泊浔阳城,秦观的一首《蝶恋花之泊九江》则再次回到婉约伤感的心境: 舟泊浔阳城下住,杳蔼昏鸦,点点云边树。九派江分从此去,烟波一望空无际。 今夜月明风细细,枫叶芦花,的是凄凉地。不必琵琶能触意,一樽自湿青衫泪。 由于雷雨的安排,秦刚此行不愁盘缠花销,带得两名公差的条件也上了一个档次,想着反正人在外,胡运使也不知详情,只要秦观不跑,安全押送到郴州便能交差。于是一路之上,两人竟对秦观多有照顾。 沿长江而上,过鄂州、岳州,便进入了洞庭湖,从洞庭湖南上岸之后便是正式进入荆湖南路境内,紧临湖岸长江的潭州【注:即今天的长沙】既是该路的治所,又是这一路中算得上最繁华热闹的城市了。 于是三人便在潭州城内选了一处还算高档的客栈住下,此客栈前半部便是酒楼,还有包厢歌坊。两名公差戏称,从此向南,可能再也住不到如此条件的客栈了! 于是,当晚三人在前厅多点了些酒菜,正吃着之时,突然听闻二楼一间包厢之中,传来阵阵唱词之乐,所唱之词,竟是秦观所作的一首《八六子之倚危亭》。 其实秦观之词,常被勾栏画坊所青睐,所以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处州,哪怕是在这偶尔路过的荆南之地,秦刚自己倒也并未感到稀奇,反倒劝那两个公差莫多理会,自己多吃点菜好了。 这曲唱罢,那处包厢内旋又唱起一首《满庭芳之山抹微云》,居然还是秦观之词。如此听来,只觉这唱曲之声倒也是难得地婉转动听。 于是,两名公差竟开始作局打赌:此间会连唱几曲秦官人的作品,一人赌三四首差不多了,一人却赌至少八首以上。 而此包厢之人可能真是秦观之忠实拥趸,三四首之后,却还是一首接一首,皆是秦观之词作,那名赌赢了的公差不由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哈!世间这烧香之人甚多,可惜真佛在此,自己却恍然不知,可笑可笑!” 这厅堂不大,那差人的大声却是惊动了那处包厢,随即窗口居然出现了一名姿容姣好的艺妓,不过此时却是怒容满面地责问:“何人喧哗?我等品鉴秦学士佳作,有何可笑?” 那公差抚掌而乐曰:“你们仰慕的秦学士就在这里,尔等却闭室不知,岂不可笑!” 艺妓大惊,再一看旁边所坐的秦观之气度长相,随即转身,很快下得楼来,却是将信将疑地问道:“秦学士乃京师高士贵人,怎会来此偏僻陋地呢?” 对此,秦观却并不避讳地说道:“罪人秦观,获罪贬郴,路过此地,不意差人大哥打扰了姑娘唱曲,乃某之罪过。” “公文在此,岂可作假?”那差人有心想撮此缘份,乃从怀中扬出贬徙公文,并展示文首秦观之姓名给那艺妓一看,又笑道:“此时甚晚,我们先去休息,少游你自便!” 见两公差而走,艺妓对秦观身份再无怀疑,又惊又喜之下,便道:“奴奴楚十娘,仰慕学士已久,今日偶见,实乃三生有幸,望学士稍待片刻。” 楚十娘随即回去再次打扮,而此间客栈的掌柜也因仰慕秦观的名气,另置一包厢并请其入坐款待。 楚十娘此时便是盛装而出,重行拜见之礼。 秦观身处贬徙之途,见楚十娘不因他的罪官身份而有一丝态度的改变,则颇为意外。 楚十娘执亲手所抄录的《秦学士词》请秦观鉴别指正,同时设宴而待。 但凡酒每过一巡时,十娘便演唱一曲少游之词,侍奉款待之举,极为恭谨尽心。 秦观叹道:“世人爱某诗词,只爱其字句珠玑。而此时某乃贬谪之身,瘴面囚首,却独受十娘厚爱,愧不敢当。” 楚十娘泣曰:“奴奴喜爱学士之词,乃尽读学士之心。只是身处这远陋之地,尝觉难晤真容,便有一誓,他日若能相见,愿立其身侧、侍其一生,虽死无憾!” 秦观大为感动,他这一生,虽红颜知无数,但多在其顺风顺水之境、潇洒快意之时出现。哪知到了在这贬谪途中,居然还能遇见此等真情女子。 可如今的他却真诚地说道:“某有一发妻,于家乡代某照顾族人,忠贞不渝,情比天坚;又有一妾,随某自京师远徙不归,百折不悔。秦观虽于风月之场多有滥情之名,但飘零之身,拥此二人之情,便为不能承受之重。今日得遇十娘厚爱,知已之情可发乎心,然感激之心应止乎礼。还望十娘莫怪!” 秦观如此之言,却令楚十娘更加敬重,她道:“奴奴情寄为本心,不敢教郎负他人!望学士能在潭州少往几日,奴奴愿作侍立打扫之妇,以尽心迹。” 不管秦观怎么推辞,楚十娘竟然说动了自己妈妈,打点劝说了两名公差,在此客栈再停留了两日。 白天,楚十娘或向秦观请教诗词文字,或以歌舞相伴。入夜,虽然秦观拒绝了她的自荐枕席,她却坚持亲手为其铺设席褥,并于次日一早便梳妆齐整端孟于屋外侍立。 两日之后,楚十娘亲自送秦观等人离潭,临行立誓:从此闭门谢客,并以秦学士知己自律! 秦观默然难语,洒泪而去。 潭州一事,虽为楚十娘之真情流露,但对秦观的情绪打击尤重。 他这一生,自己的报国夙愿难偿,却又对周遭之人多有负憾:前负弟子之倾情跟随,此后又感到负母、负妻、负朝华、至此再又觉深负楚十娘,饶是这两年来养气修性之积累,却也禁不住地自怨自艾而愁绪满腹。 行过衡州,便是郴州之前最后一地,知衡州的孔毅甫却是秦观的旧识朋友,留宴州衙,席间请其赋词,秦观便留下了一首《阮郎归之潇湘门外》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着,洒真珠,梨花春雨徐。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席间之人闻罢皆无言,还是那名公差私下说:吾错矣,潭州不该怂其相会那艺妓,虽得真情却不可留,人间之情伤莫过于此,吾伤秦官人深矣。 两日之后,两公差终于将秦观押送到了郴州,带其到郴州的衙门见了知州杨晨,交接了手头的公文,便算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于是便向秦观告辞而去。 这杨晨此时尚未得到章楶的手信嘱托,也就公事公办,将秦观安置于郴州的城南旅舍。 郴州,是荆湖南路最南的一个州,自古便有“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说法,可见其地之蛮荒凶恶。 就算是“雁不过衡阳”之地的衡州,那也比郴州还能稍北边,条件还能稍好些。 两名公差虽为押解他而来,但一路之上,倒也相处融洽,算得上半个友人,但在他们离开之后,再加上秦观此时的身份,在这郴州城之内外,再无他人敢与其接近。 于是旅舍内外,秦观便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一个。 山风远远送来了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哀怨女子歌声,似哭诉、似叹咏,断断续续,却又不会消减于耳边。而在房间内,破旧的墙壁间,竟然还有几只饥肠辘辘的老鼠探出头来,看着这位新来的异客。 情感细腻的秦观便在这个荒僻、寂寞的地方,静下了心情,除了之前托那两位公差帮他带回了平安到达的消息之外,他也刻意隐瞒下了这里的恶劣条件。 其实,这次来到这里的秦观还算好多了。至少,他还有着充足的积蓄,足以让他在这里为自己安排着日常的开销,并不至于担心温饱的问题。 唯一时时打击他的,便是在这无穷的孤独与无望的前途中蔓延的情绪。 而就在郴州州衙突然接待了一名神秘客人的当夜,城南的旅舍中诞生出了一首伟大的词作: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秋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与原来的历史时空相比,由于时间的不同,原词中的“春寒”在此时写作了“秋寒”,仅此变化,却丝毫并不影响这首千古绝唱的强大魅力。 一名正好住在旅舍的商人,在惊讶之余抄录了此词后继续北上。 而来到州衙的这名神秘客人,便就是从处州一路而来的林剑,他让随行人员在客栈里住下,自己手持了章楶的亲笔书信,前来悄悄拜访了知州杨晨。 第二天,林剑便带人到城南旅舍见了秦观,且不提此处相见后的惊讶,却是简明扼要地向秦观讲述了秦刚的一系列安排,并强调说明此事就连章楶经略使也已参与其中,此次他也已经提前与杨知州商议妥当了今后所安排之事,还拿出了朝华代笔的戚母手书。 亲情、恩情、友情,一齐涌上了秦观的心头。 “大官人,这是秦先生让我带给您看的!”林剑最后拿出了秦刚让他一路带过来的那盒徽墨,一刹那,自己与老师苏轼在十几年前初识秦刚的那一幕,自己与他开始延续了十几年的恩情厚意不断敲击着他已十分脆弱的那份坚持! “好,去流求!”秦观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位随林剑一路而来的流民替身,原本就是一个贫困潦倒、朝不保夕的家伙。怎么也没有想过,上天却给了他一副幸运的面容,让他在千万人中间能被挑出来。 林剑告诉他,只需要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到这个郴州郊外重新安排的一处院落中,以隐居为名,避不见客。偶尔可以到城里露个脸、采买些东西。便可以从此享受着衣食无忧,虽然孤寂但却毫无压力的生活。 身边虽然会有一个名义侍奉、实际监管的人,但其实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便如天堂。 关于回程,其实林剑在来时的路上就有过周详的考虑,不必要去走回头路。 从郴州直接南下,便就越过了南岭进入了广南东路,只要经过韶州和英州便就到了广州,而广州的海运码头,一直会有辛第迦的南洋商船,如今,由于流求秦城中转港的日渐成熟,从广州到秦城的路线已经非常地方便。 第221章 弊夏之略 虽然有了处州来人通报了林剑的应对之策,料想中间不应该会出什么问题,但是路途遥远、音讯不通,终是放心不下。 而他们在到达秦州之时,正好收到了郴州杨晨给章楶发来的回信,信中除了对老经略的问好之词以外,特地注明了两句:客安好,友已在归途。 这便是事先秦刚与林剑约定的暗语,客指替身,友指秦观,想必还是林剑细心,在安排好了郴州之事后,认为杨晨给章楶的信息通道会更快些,便托其带了这两句话回来。 两人终于对此事放下了心。 秦刚想着,或许不过多久之后,便能收到老师从流求发来的信息了。 章楶却哼哼地说道:“老夫帮了你这个大忙,你在西北的事情可不能马虎对待!” “章老子您放心,您帮不帮这个忙,秦刚都不会对西北之事不尽心的!” “哼!知道就好。”章楶又想了一下问道,“此次回到这里,你的差遣与任务都变成了学政之事,料想在这西北之境,实施学政也非易事,你可有什么个什么章程?” 秦刚笑笑道:“所谓办学,必要花钱。如今之西北,战后民生凋敝,这钱从何处而来?所以,办学之前的重点还是在兴商,商业兴盛起来,地方手头有了钱,办学一事,自然简单了。” “哈哈!看来你这次回来,还是要从商业做起嘛!” 于是,章楶先是陪着秦刚去了环州,而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孙路却是得到了消息,主动来到了环州,三人便在这里相遇了。 “哎呀!在这个西北之地,能遇上章柳花共事原本就是一件幸事,不想还能再见秦华夏,老夫也算是不悔此行了啊!”孙路上来就大发感慨,而他的称呼却大有讲究。 宋人重文轻武能到什么地方,这里可见一斑:这章楶如今是大宋西北第一名将,你若称他章帅、或称他本职章经略使,都不及称他一声“章柳花”更好,因为后者表明在整个大宋文学领域里的独特地位——咏柳花的诗词中的翘楚或是代表。 同样,秦刚虽然升官很快,这次做到了从六品的集贤殿修撰,不过孙路也因此次西线战功,提拔到了从四品的宝文阁待制,所以他不称秦刚的官职,而以“秦华夏”代称,意指秦刚的《少年华夏说》一文扬名大宋,能与章楶并列齐名。 “正甫【注:孙路表字正甫】你的确是好福气,徐之是我荐来的西北,却是先去了鄜延,再到了你环庆,却一直没能在我那里好好经营经营。”章楶的心里总是不把这件事给放下。 “两位老经略对小子过誉了,还是叫小子‘徐之’为好。”秦刚谦虚道。 “那倒也是,可惜徐之在我环州这里连个一任都没坐满,这就又高升了。”孙路说道,秦刚到了环州,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其间还有一半时间是在渭州谈宋夏和议,但是他留在环州的那些学生,都因为他们治事理政的名气都传到了整个陕西诸路的官场上。在他们的一番操作下,再加上从保安迁来的各种工坊,还有巡检赵驷从环州不断出击的战斗中所缴获的红利,竟使这环州的经济与民生大有超越其路治地庆州之势。 “哼,这小子在江淮发运司做了不到一年,知保安军半年,再知环州不到一年,这里面,可有哪一任是做满的?不过要是都做满了,还不知给他能折腾成什么样子呢!”章楶一顿看似责备的口气,却是对自己慧眼识才所得这个秦刚甚为得意。 “宋夏罢战、边境和平,此事功德无量。然边臣言边,更求务实,西贼狼子野心,只是暂藏。所以仅我环庆一路州县官员,便对这重开各处榷场一事,议论不一。有人担心,榷场通商让西夏能够更加方便地买到我们大宋物美价廉的商品,会帮助他们迅速提高国力,从而成为我们更强的对手与敌人?不知二位对此观点怎么认为?”孙路拱手相问。 这孙路也算是一个异类官员,早年王安石变法时,神宗皇帝认为他说的话不合新政,弃其不重用。而他自己却凭借在西北的战功,一路迁升至陕西转运判官。而元佑更化时,许多旧党人便认为他是自己人,司马光在有了放弃河湟的想法时专门请教了他。孙路手指地图劝说,河湟若弃,关外辟土数百里都将不复存在,总算制止了司马光的蠢念。 而绍圣之后,他更以强烈的主战倾向,替代了原先的环庆路经略王安礼。 所以,这孙路便是一个主张务实、关注民生的非新党、非旧党的官员,同样也是值得秦刚尊重的一位昔日长官。 “孙经略所问之事,过往实例已证实:自宝元年来,由于宋夏开战,榷场也断断续续地停了很多次,每次短则一两年,长则十数年。敢问孙经略,榷场关闭期间,西夏的国力削弱了吗?”秦刚选了一个最明显可以判断出的话题反问。 “倒也不曾!”孙路谨慎地思索了一下后才回答。 “原因便在这贸易商品的结构之中。”秦刚继续进行分析,“西夏人通过榷场购买的多是丝绸、布帛、茶叶、瓷器以及各种食材。此类商品有何特征?只是提高生活质量而已。换句话,如果买不着它们,西夏人日子照过,只是没那么舒心罢了。更不要说,实际上他们既可以从无法杜绝的边贸走私中获取,甚至还可以通过各种边境抢掠中获得。所以说,通过关闭榷场打压西夏国的国力的想法根本就不成立。” “反倒是没有了榷场,我们的战马失去了稳定的购买来源,这倒是让我们的骑兵与对方的差距越来越差了。”孙路苦笑一声。 “所以说,榷场一旦开放,这党项人必然开始大量地需要我们的绸帛茶叶瓷器等商品,其实我们还可以把眼光更放开一点,凡是大宋境内产量充足、利润丰厚的商品,都尽可以运到这里的榷场里进行发卖。党项人一旦看到会有这么多丰富的商品而都想要买的话,手头没钱怎么办?”秦刚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两位经略。 “更多地卖马!”孙路眼睛一亮,“西夏人没有什么太多的物产,蜜蜡、毛褐、羚角、柴胡、红花等等这些东西需求不是太多,也卖不上太好的价钱,所以他们最后还是只能大量地向我们卖马,才是最好的赚钱之法。” “这只是榷场贸易的好处之一。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因为榷场内的商品提供方面,我们占据了主动,所以是可以通过刻意的影响与诱导,促使西夏人发生我们所希望的变化!” “我们所希望的变化?此话怎讲?”章楶对这句话有了兴趣。 “一个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邻居永远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因为他们不明白文明是什么?礼仪是何物。但是,如果我们教会了他们这些东西之后,并亲手通过物美价廉的商品让他们感到了文明与礼仪带来诸多好处之后,我们便就有了可以谈判的基础了。西夏的贵族阶层,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对于我们的中原文化十分地向往,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化精髓?什么又会是文化中的垃圾,他们其实根本不懂得分辨。所以我们就可以通过榷场里的商人,进行我们所希望散发的各种影响与引导,比如说,可以将京城里各种奢侈无用的东西,不断地引入并销往西夏。像是古玩玉器、蟋蟀斗虫、白酒香水、珠宝首饰,并且一定要把它们包装成最高端、最文化、最风雅的事物,而且还必须要以高价格卖给西夏人。”秦刚说的这些,其实正是隐藏在商贸经济手段里的文化入侵战术,是千年之后的发达大国对于贫弱小国百试不爽的高招。 而他的这一观点,说得两位大宋经略使如闻天书,细嚼之下,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这西夏国小民弱,基础甚差,假如能够按徐之的想法,令这西夏贵族沉湎于此等奢侈物品的追求与享用,我们所赢得的,就不仅仅只是这些财货贩卖的获利,而且还是未来的某种发展契机。”章楶深有感触地说道。 “再有一点,其实在先前的椎场交易中,效果早已显现,只是少有人关注。我们双方虽然都是榷场上看似平等地交换、交易各自的商品。但在这背后,我们大宋提供的,必然是经过多次加工的精致商品,比如丝绸相对于桑叶、瓷器相对于粘土,也就是说,西夏人买的任何一件商品,它们的身上其实附着了极多的宋人劳动的价值,也就是可以养活了更多的宋人。反过来,西夏人提供的,都只是最原始的初级产品,比如直接的马牛羊,简单的皮毛干货,它们都只会养活极少的牧民与猎户。这就表明,同样的物产交易,我大宋却能够从中实现更多的获利。” “此事可有见证?”孙路问道。 “有。前相苏子由曾出使北辽,多有诗文笔记而叙之。辽人与我互市,既依而赖之却又多怨之,两国的贸易额每年约有一百五十万贯,而货物交易记录之下,我大宋的商品处于绝对的优势,每年与辽朝的商品值之间的差值完全超过了四十万贯,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秦刚说到这里稍稍再停顿了一下。 “我大宋每年给北辽的岁币即是四十万贯!”孙路久居边境,对此事自然是了如指掌。 “正是!也就是说,我大宋通过双边贸易,便把每年送给北辽的四十万贯岁币又尽数都赚了回来,而且这其中的差值还在每年不断地扩大,北辽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此时的边贸对于他们已经如‘饮鸠止渴’一般,无法罢手,只能不断倒贴钱财,最后导致其自己的北辽钱币越来越少,最后他们索性也就完全放弃了自己铸币,开始全部使用我大宋钱币。” “苏子由使辽之后的确有奏章,言称‘窃见北界别无钱币,公私交易并使本朝铜钱’,不过,他对此事判断并非好事,指出我朝每年铸钱百万计,却仍患钱少,就是因为南钱北流所致,因此要求朝廷进一步加强铜钱外流的管制。”章楶对此事自然早有所闻。 “我大宋铸钱,北辽使用,此事总是有所不妥吧!”孙路沉吟道。 关于宋钱外流到底是好事与坏事,历史上也有过争论,其实背后的原因很简单。赞成者是站在现代“货币战争”的理论基础上去评价,而反对者却是以当时的历史发展事实来衡量。也就是说,理论上对宋朝有利,实际操作中伤害的宋朝的利益。原因就在于,大宋一朝,几乎没有人懂得根本性的货币理论,相当于宋朝廷白白做了一个冤大头,在卖力地给宋辽夏三国做铸钱工,却并未想透“铸币权”可以产生哪些收益?又可以从中赚取到什么样的利益? 秦刚觉得,在尚未能够接触到铸币权及其政策的时候,与官员们争论这个问题为时过早,所以他也就非常简单地指出:“我大宋铸钱皆有钱息产生,换而言之,铸钱越多越有收益。只是市中存钱一多,则担心货贱,但是,这些年来,我大宋铸钱年年增加,但却不担心呢?无非就是对辽的榷场交易吸走了多铸的钱嘛!” “如果进入北辽的铜钱返回来,是不是就会有大问题了呢?”此话题甚是引人,孙路抓住一点追究其根。 “铜钱是如何进入北辽的?当然是我们的商品好,商品多,辽人需要宋货远超于宋人需要辽货。所以,这种情况不改变,铜钱就不可能返回我朝。对夏也是如此,甚至,我们只要用心经营,就可以将辽人、夏人的原始商品,以低价收购进来,然后将再加工成高利润商品,再高价卖给他们。长此以往,财富流转,便成大势也!”拥有先进生产力的国家对于发展落后国家的经济掠夺,便就是这个原理。 “老夫再有一问,这西夏、北辽之国也不乏会有能臣志士,通过边贸,他们会不会也能学习到先进技术与你所说的这些高价值商品生产呢?”孙路提出了他的新问题。 “能!但何惧也?!我大宋二十五路之地,超万万之民口,纵不说这京畿、江淮之风流人物,就算是关西六路,官吏精英,有我华夏之熠熠文明,岂有被其西狄蛮酋所超越之理?”秦刚所说的这便是无可辩驳的至真之理了。你一个大学生,结果被学习你的小学生给超越了,那还能怎么说呢? “徐之果然是少年英才,一席话令老夫茅塞顿开!”孙路由衷地赞叹道,“此略若是能够获朝堂批复,诏令这西北诸路统一施行,岂不效果更佳?难道……是朝堂的诸位相公并不认可?” 秦刚摇摇头道:“此略不可到朝堂上说。” “这是为何?”孙路正脱口问出后,转而立即自悟,先不说朝堂上的顽固卫道士们遍地行走,一旦听闻后会有多少官员跳出来指责此策阴险,就算是如今新党当权,好大喜功,勉强通过此策,就宋朝这种毫无保密观念的朝廷,指不定消息早就已经传到西夏王宫之中,一旦对方来使质问,便成进退两难之尴尬状态。 秦刚非常诚恳地说道:“所以此‘疲夏之略’,非朝堂间的堂堂国略,乃地方官员心中的行事标准,吾与章老经略讲完后,他便嘱咐,此策可以私下交流、可以一城一地而施行,虽无举朝通力推行之良效,但却少去了如种党同伐异之争论、纷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滴水穿石,边患可解也!” “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路十分感慨地说道,“西北之地有柳花、华夏二人,实乃六路五十万生民之幸事。孙某不敢尽数代表,谨代环庆路下五州之军民,谢过指点之恩。并愿共施此‘疲夏良策’,以卫我大宋之铁壁江山!” 秦刚与章楶对视一笑,转而对孙路谢道:“正如秦刚前面所言,此策唯我等认可者全力施行,一州便就有一州之效,一路方可有一路之功。孙经略深名大义,所见略同,实是幸事。接下来,秦刚便会以提举天下学政使之名义,再访其它各路,如有同道者,皆邀入其行。” “甚好甚好!”孙路拍掌喜道。 当晚,秦刚便在环州衙门设宴款待两位老经略,席间更是拿出已经珍藏数月的西凤醇美酒招待,并言此酒便是对夏贸易中的重要拳头产品之一,不仅其中利润之高、吸金能力之强、甚至就以王公贵族饮之而腐败之功效,皆可占为首位。 此宴又叫了赵驷、胡衍、李纲、黄友等人作陪。 在京城的后几日,在章楶的举荐及表功之下,赵驷因劝降汇驼寨、攻占韦州等诸功累算,由原先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越过大使臣,擢为供备库副使,虽是诸司官的最末一级,但也已经到了从七品。差遣升为环庆路兵马副都监,算得上路一级的领兵大将了。 更为重要的是,按照秦刚入西北之前与赵驷所商量的,实际上在保安军时,他就先以合作的名义,将绿曲亲卫营里的骨干安排进入了刘延庆的顺宁寨中,同时也在之后新任知保安军李沂的请求下,在保安军禁军中留任了一些将士,之后在多次战功之下都有提拔。 此次,同样会有更多绿曲亲卫营的骨干,凭借军功,进入到了环庆路禁军里的各级都虞候、甚至是指挥使之列。 正是因为赵驷的参加,秦刚也向两位老经略提到:眼下虽然宋夏两国总体进入了和平,但远远未到马放南山的阶段,以西夏人一贯的劣性,必然还会时不时地进行各种形式的小规模军事骚扰或冲突。 对于这种情况,外交抗议太低效,最好的应对就是以双倍的烈度与力度打回去!掌控的标准就交给赵驷他们这些武将好了。 “如此做法,朝廷一旦问起如何回答?”孙路稍稍有点疑虑。 “以战止战耳!”秦刚非常简单地说了一句。 “哈哈!妙极!”章楶抚掌大笑,“来来来,为徐之这句‘以战止战’干一杯!” 因为席间还有胡衍,两位经略使都知道他是秦刚的兄弟,他自从到了西北以来,无论是在鄜延路的保安,还是到了环庆路这里的环州,所建起的工坊,都成为了当地规模最大、同时也是雇工待遇以及经营状况最好的商人。 章楶则先下手为强地向胡衍敬了酒:“川海是徐之的兄弟,也看得出是能做大事的人,鄜延和环庆这边的生意只是起个头而已,泾原这里欢迎川海也去开设分号啊!” 一旁的孙路正在与赵驷拉了两句,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后院被人挖出了墙洞,赶紧转过头来不悦地说道:“川海小兄弟刚在环州布完局,下一步怎么着也是要到庆州开几家分号吧?” 胡衍正有点尴尬地不知如何应付,秦刚则赶紧来劝解道:“西北几路的榷场都要开放,最好的生意自然是我们这几路就地解决,只是我家兄弟毕竟也就一个人两只手,一是忙不过来,二是哪能一家就独占了所有生意。其实我家胡兄弟的生意赚钱,全赖背后有着菱川书院的格致学支持。” 章楶点点头道:“格物致知,以穷天下万物之理。而苏子容致仕之后,便就在你那菱川书院,如今的确是把格致学搞得名气越来越大了。” “倒也不只是名气大的原因。”秦刚笑吟吟地掰着手指头说道,“马拉圆犁可用马快速耕地、深井水车可在高原取水、高架风车可利用风来成为源源不断的动力。你们莫要问这动力有何之用,有了动力,接下来我菱川书院便会有各种在动力驱动下,可以帮我们更大力量、更长时间、以及更快速度来进行编织、磨砺、锤打、压制等等各种劳作的机械。要知道,如今的西北,最缺的就是壮劳力,家里生计,多赖力气甚小的老弱妇童,而有了这些机械,纵使是他们都可轻松操作。” 章楶与孙路都听得眼睛发亮,就坐在那里等他的下文。 “所以,两位老经略,回去便可召集所有感兴趣的商人,甚至那些未处于前线的寨主们,只要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意感兴趣,就可以一起来环州,找胡掌柜。我们都可以提供图纸以及重要部位的元件出售。购买图纸的价钱不低,只是两个原因,其一,依据这些图纸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必然畅销,这点,川海兄弟已开的工坊即有证明。其二,我这次所收的图纸钱,三成支付给菱川书院,为其发明之价值,另七成中的一半便是用来兴建陕西学政。” 一番话,既把两位老经略说得心动不已,章楶听了后,却有点担心地问:“徐之所说的这些发明机械中,应该不包括器作院里的军工生产吧?” “军工民用,其间分得哪有那么清楚。目前而言,除了轰天雷与神火枪、高纯精酒等完全军工化产品之外,其余的一律放开,像制作环锁甲的拉丝机,拉的若是铜丝、银丝,岂不就是最好的珠宝首饰工具。”秦刚解释道,他当然还是要对几项关键的技术进行一定的保护。 不过,章楶听到轰天雷与神火枪等都能保护起来,却也是放下了心,便说道:“且不说别的,这么好的生意,商人买图纸,实际便是买到了许可与技术,再高的价格也是值得一试的,更不要说徐之你收的大部分钱,都是要去兴学的了!” 第222章 遍立书馆 由于秦刚此次是以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名义而来,孙路过来之前,也通知了全路各地的学政官员赶紧到环州拜见上官。 因为这次不仅仅只是简单地礼节拜见,而是从常理分析,朝廷新设立这样一个提举全国的新职位,又怎可能不会给其一定的财权或者其他特权呢? 章楶见状也赶紧让人通知泾原路的各地学政前来,让其一并接待。 原本以为只是简单地接见几个学政官员,加上了解一下各地的基本情况,结果被章楶与孙路这样唯恐厚此薄彼地一折腾,倒也让秦刚有些为难。 “伯纪,你倒帮我想想,在对这些充满期待而来的各地学政,我该用什么样的应对或馈赠,才能让他们满意呢?”秦刚有点头疼,便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李纲。 李纲倒是非常实在地问道:“修撰此次可否能从朝廷为州学、县学多争取一些经费与投入呢?” “若是一地需用个几千贯,倒还能够有所商量,只是这些钱看似不少,但也只能是一次性的投入。只是一州之地,数千学子,还有年年的学习,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李纲听后,思考了一会儿道:“学生这段时间与菱川书院的几位学长交流,问及当初书院对于他们的最大吸引力时,就有多人都提到一个共同之点,就是菱川书院里的丰富藏书。” 李纲的这一说法,令秦刚的心中略有一动,却未开口,静待李纲的继续阐述。 “昔日学习,李纲的家中富足,尚能买得起五经传注以及一些精版校阅过的经史子集。但也见过许多家贫的同学,只能借阅后再自己手抄,不仅极费精力,而且传抄过程中又多有错漏。想必天下贫寒士子皆会有此盼心:拥有一间装满好书的屋子多好!” 秦刚来自于现代,所以一直不能确切地感受到这一时代贫寒学生对于书籍的渴求。而经李纲的提醒,他便忆起了自己的前身当初四处求借书籍回家抄写的模糊回忆。而且当年他在高邮端阳诗会中力拔头筹,知军毛滂拿出来的最重磅奖品,就是一本在寻常县城里根本买不着的《程文汇编》。 “今之学生求学,好的学堂书院及里面的老师固然重要,但是那些一则投钱巨大、二则耗费时日须久。但如能在每一州县,设立一所官立阅书堂,里面存放正版校阅过的经史子集、供本地学生来此借阅,势必意义无穷!” 李纲的这个提议令秦刚耳目一新:“阅书堂?或者叫图书馆如何?” “对,老师提的图书馆之名更为妥帖。而且它的标准可高可低,能为读书者遮风挡雨、能为书籍防潮防蛀即可。而且图书馆不需要像私人藏书楼那样需求孤本或珍本,而只需有普遍通用的正版书籍,数量从数十册至数百册皆可。而且除了官府先期的投入,还可以倡议本地乡绅踊跃捐书,以补其缺。” “伯纪出的好策略!”秦刚听得大喜,“各个州县设立官办图书馆,可由我先行出钱,地方出地,置办些基础书籍,其后可大力接受民间捐赠。本官还可以当这首捐之人,以作‘抛砖引玉’之效!” “修撰此举,功德无量。”李纲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其实此时之人,确实少有能够看到此时读书人出头的瓶颈所在。许多贫苦出身的学子,他们的智力没有问题、学习精神更是刻苦,但是最后却栽在了看不到正规的书籍上面。 其一,他们所能读到的,有可能是已经传抄了十几遍后的手抄本,到处都是错漏之处; 其二,“读书破万卷,下笔犹有神”的说法,就是指看的书不够的话,见识与学问也不会太高,个人底蕴自然会差上一大截; 其三,此时科举考试中的许多试题,多是取自于当朝的典故。而记载这些典故的书籍,却是严禁民间私藏,那么能够收藏它们的官立图书馆,则给予了寒门子弟一个可以与世族子弟拉近差距的好地方。 几天后,当泾原与环庆两路的各地学政官们来到环州的时候,秦刚把他们带到了环州州衙旁的一处建筑,原本这是一处空置的院落,如今的门楣上却挂有一块新置的匾额,上书“环州官立图书馆”七个大字。 走进去便是一处宽敞明亮的大堂,摆放了满满的书案,足以坐得下三五十人,两边的厢房里矗立着简单牢固的木质书架,上面摆放着最近三四天里,秦刚派人在环州本地能够收集到的各类正规书籍。 “各位皆为各地学政,都是一地之文明及开化的倡导者与先行者,本官在西北也有一年多,深知大家的兢兢业业与不辞辛苦,于心甚慰。”秦刚把众人引进大堂之后,便先行开口肯定一番,“西北之地民生困弊,学政之事,犹如独木行舟,犹难为也。秦刚来此,先是代表朝廷感谢各位这些年来在地方的努力支撑。” 上官讲话,多为训诫之语,但像秦刚这样上来却是鼓励加感谢的,倒也少见。众人稍愣之后,先行反应过来的学官们则赶紧躬身口称:“谢学政使勉励!” “关于学习,本官尝有思考。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仁义也’。然乌鸦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情,说明其虽为禽兽,也曾有仁义之情。再观北酋西夷,虽为人形,却常行背信弃义之事,此便为人却仍不讲仁义者。何如?” 秦刚这是给诸位学政提出了一个偏哲学思考的问题了。 结果底下还真有人能答得上来,一中年学政官上前答道:“禽兽虽有善举,然不知其仁义,故泯然也;世人纵多恶行,却知其不仁义,天下谴之,终能感化也!” “善也!”秦刚喜道,再问,“究其因何故也?” “下官不知,请学政使提点。”那学政官回道。 “书卷也!”秦刚则明确给出了答案,“圣人造字,述以成书,则仁信可记,礼义可叙,文化得以传承。故人与禽兽之别,虽在仁义之约束,却有赖于书卷之记述,中原之人崇读书而明仁礼,明仁礼而为华夏;失礼则为蛮夷,再失则为禽兽,何也?无读书也!” 秦刚这是将先秦以来关于“华夷之辨”的观点搬了出来,指出区分华夷的标准是有否礼仪,然后再进一步分析,能否弘扬礼仪的关键则在于读书。 “于我华夏之地,广设图书馆,此提议出自我身边的这位李伯纪。”秦刚不忘推荐一下站在第一排的李纲,后者此时慌忙向眼前的众位学政官员行礼。 秦刚继续说道:“学而无书,事倍功半;学而有书,事半功倍。欧阳文忠公曾有言曰:‘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诗圣杜子美更有诗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高尔基曰‘书籍乃士人进步的阶梯’……” 秦刚一不小心说滑了嘴,却发现底下众人皆沉醉于他所讲的这些至理名言之中,唯有最前面的李纲正努力思考着,顺便小声询问:“老师,这高什么基是何人?” 秦刚没去理会他,又一连串地讲出了他在后世听得耳朵都能出老茧的一大堆读书名言:“书籍是打开智慧的钥匙;读一本好书,便似与许多高尚的人谈话;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这最后一句是汉时大儒刘向刘子政之语。”李纲不再发问,而是对着一旁的学政官员喃喃自语,“想必其它之语皆是出自老师之手,老师之智慧,何异于圣贤之人乎。” “学政使精言妙语,下官当牢记于心!” 属官们的马屁秦刚也不去管了,只要他们能把这些话都能记住,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所以,本使在西北诸地,不求各位多设学堂、多招贤师,现决定,每州县拨款五十贯,因地制宜,设一‘官立图书馆’,入馆之书,不求新旧,但必是精校之本。本使并以个人名义,向各地建成之图书馆,每馆各捐书一百本。”秦刚最后作了自己的首次施政决定。 这每个地方五十贯的费用看起来并不多,但是西北人少,官府空屋甚多,稍稍花点钱,整修一下,便足以办些书架书桌,余者还可收购些旧书。更何况学政使还表示了,其实花费最大的购书一块,他已用个人名义捐出了一百书,有此示范,其实各地都会有些乡绅大户,向他们每家募捐几本书籍,岂不是又得名声、又显风雅之大好事情? 至于图书馆设立之后的看护、维持、管理之事,这便就是交给各位学政官们自己去谋划的了,哪能是上官帮你把所有的问题全解决了呢? 之后,又有一地方学政提出,听闻学政使来西北收容了大量孤童成立了童子营,不仅供其吃穿,还能教其文化,希望能一瞻其况。 秦刚看了看这个官员,心底默默地给他加了一个马屁精的标签,不过口头上也是应承了其请求:“大家可随我来。这孤童在各地皆有,本官此举,不敢求各位皆来仿效,日后但有其想入图书馆求读,望能依圣人‘有教无类’之训,不以其穷弊而拒之,顺手供以食水,便为大善也!” 众人皆言:“善也!” 秦刚携各地学政官来童子营观摩,负责的黄友喜出望外,不仅卖力的向众位官员展示了童子营中孩子们在操场上的整齐规范操练,更是带他们聆听了课堂中学习时的朗朗书声。 只是听了课堂里的朗读之声之后,秦刚的脸色突然一变,急忙把黄友拉在一边问道:“这堂上学生所诵读的是何?” 黄友一听,便颇为自得地讲道:“回禀老师,学生在教习这些孩子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基础都比较差,原来蒙学所用的《千字文》对于他们来说,有点拗口难读,好多孩子四个字一句的总是给我漏一个字。于是学生就想,不如改成三字一句,岂不更容易,所以就改成这样来教他们了!” 黄友短短的几句话,却是说得秦刚心底大震。当初盼兮去读蒙学之时,他便知道,当时的私塾蒙学教材,多为《千字文》以及《百字姓》,都是四字一句,而且就如黄友所说,其实成句都十分拗口难记,其实并不十分适合孩子启蒙所读。 秦刚之前曾经想过《三字经》,但记忆中,那应该要到南宋中后期才会出现。不过,此时黄友的说法,则证明一定会有人已经注意到了此时蒙学教材的种种不足,三字经的前身在此时出现,并不稀奇,正好现在有两路的学政官员都在这里,秦刚决定好好推一把。 他立即将众人再次召集过来,先让黄友讲了自己为何想到要将蒙学课本从四字改成三字的理由,然后又进一步启发大家,这蒙学教育,重在浅入深出,四字改三字,看似一字之差,但立即下降了孩子们的记忆难度。接下来,还应该改动句式,让这些语句的内容更加浅显易懂,不要让孩子们望而生畏;最后,最好记忆的应该是故事,这种蒙学课本应该有故事性,最好能将自古以来的典故传说、哲理大义都包含在里面。 最后秦刚宣布了他的第二项施政决定: “本学政使决定,在环州设立新蒙学课本编撰处,着黄龙友负责,再招募两位可参加,各位学政可自愿报名,参与编撰者,补贴五贯每月。要求,以三字为句,四句一组,百组为内。限期……两个月,编成新本。龙友,你可有信心?” 随着黄友迫不及待的应承之下,众学政官员也激动不已,当下先前那个回答仁义问题的中年学政官员便抢着报了名,秦刚默默地记下了他的名字:成峰。 随后便又有两人同时报了名,再后面的人反应稍慢即没有了机会。 他们倒不是因为这每月五贯钱的补贴,而是深知,有了秦刚这位提举天下学政使的要求,能够参与到编撰这本蒙学新课本之中,将会是个人多么难得的成名立业之机会! 秦刚便说:“三人就三人罢,你等四人,先拿出一个大纲,看看百组之句,大约需要纳入哪些个典故哲理,定纲之后,便分头草拟,最后再汇总校改。此书,就叫《三字经》吧!” 其实,关于这本想要新编的《三字经》,是不是历史上的那本,并不重要,包括它的开头是不是“人之初,性本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刚希望它能具有的三个特征:易于诵念、口语浅显、故事表现。所以,有了秦刚并倡导的这本《三字经》,或许会让历史上的那本出现得更早一些、或者说会更加优秀一些。毕竟,就为学童开蒙一事,一本《三字经》,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黄友而言,之前他曾多次地感慨李纲能够跟在秦刚的身边,多有各种露脸与立功的机会,但是这次,他才深深的地感觉到,由于自己扎根于童子营的事务之中,又确实是殚精竭虑,终有所得。而此次被秦刚委以重任,显然是那李纲所远远难以企及的高度,于是心里甚是飘飘然了起来。 送走了这些学政官员,秦刚终于能够回到自己在环州的落脚之处。 久候于他的秦婉,也在着急于向他汇报一下这一个多月以来账目情况。 应该说,由于绿曲亲卫营与童子营的存在,秦刚来到西北之后,都是赤字财政,所以才会有之前胡衍的报怨。好在当时的那些赤字,都还有着那笔从京城带来的积蓄垫底。 然后从保安到环州,诸多工坊在先后稳定下来的产出,也能弥补一部分。 不过,从宋夏和议签定,各地榷场先行开放之后,西凤醇恢复了大量生产,并正式向西夏境内进行销售,更因为西夏数次战败之后,境内民生疲弊、物价飞涨,从生活用品到粮食菜肉,都需大量向宋地采购。 此时一心想要悔过自新的胡衍,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在上面,一方面是之前记账的刘寨主、赵将军的抵账战利品的兑现,二是直接通过与各地寨主之间的战利品的收购倒卖,却是着着实实地大赚了一笔。 “好在阵亡的绿曲兵士的抚恤金都是由两浙那边的谈大爷负责,西北这里只是支付了一些受伤将士的补贴,原本是下个月的总账便可重新回归盈利。只是,奴婢听小李官人讲,大爷答应了给陕西各地官立图书馆各捐书一百册,这些书籍的价格,奴婢也去打听了,价格不低,所以这样子一来,下月起的开支还得持平一段时间。” “无妨!”秦刚点点头道,“我答应捐书,是因为从下月起,各路都会有商人来我这里洽谈购买好几样新商品的图纸,我卖给他们的价格不低,而且图书馆兴建时间有早有晚,正好可以用这笔钱也抵掉这里的开销。” “那便最好。对了,奴婢还没有恭喜大爷再升新官,就是不知接下来,大爷回京之后,如何安置我等?” “孙老经略给我有承诺,这童子营自然是留在环州,我想有那龙友管理,倒也能让我放心。西北的各处产业是接下来对西夏贸易的重点,不但保留还须发展,只能先让衍哥再多管理一段时间,稳定之后,再看安排一两人管理便是。所以,我在这里再待一个月左右,到时候,你便与我一同回京去吧!” “奴婢遵命。”秦婉应了之后,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不知大爷对驷哥如何安排?” “对啊,这次朝廷将他升到了环庆路的兵马副都监,我与他商量过,他得先行与孙经略回庆州整顿兵马,应该会在这里待个一年半载吧?”秦刚正在说着,突然有点狐疑地问道,“驷哥之事,你直接问他不就可以了么?干嘛兜个圈子问到我这里?” 秦婉突然脸色一红,急忙口称告退,转身即走。 秦刚想了想,突然间便笑了,如果秦婉能有此意,赵驷不过比她多大了几岁而已,而且为人脾性,都是自己身边这几人中最不错的,这两人在一起,却也不失是桩好姻缘,改天他倒要惦记着,去赵驷那边探听一下心意。 考虑完他人的大事,却是要赶紧处理自己的:回环州后,李清照的第二封信已经来到。 第一封信里,李清照对他回写的《点绛唇》甚为欣赏,不过也毫不客气地指出:“刘郎未老,桃树尽栽早”,虽然看出用的是刘禹锡之典,但此处张扬个人之志,写在了思念“蛾眉”之人的下句,未必有点“功利心过重,煞了风景”。 这一句却是看得是秦刚颇有点心惊,果真是双识文之慧眼,一下子看出这两句之间的风格不协调,幸好并没往他是剽窃的方向去想。 不过,却对他最后一句“又去西北了”大加赞赏,说是“文近直白,颇得十八叔一贯之无赖神韵”,又让秦刚对自己这一神来之改得意了一番。 秦刚给她的回信还在半路之际,小丫头又已发出第二封信,提到了父亲最近升任为礼部员外郎,公务要比先前忙碌了许多,过去经常结识的朋友也少了来往,而她因为再也不许随意外出,而在家里只能看看金石古书,颇为无聊,所以定要秦刚将其在西北之事,多多与她说来。而且,她还提到,近日秦观因贬至郴州后所写的数首诗词已经传至京城,尤其是其所写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句,感动了一片京城里的痴男信女。她也评道:少游叔此两句砌尽了无穷恨、问尽了无限愁,她让秦刚去信代为好生安慰。 不过信里所说的这点却让秦刚有了意外的收获,他觉得有了这些诗词的佐证,秦观在郴州的替身只要安心隐居,加上皇帝的默许,这件事的安全性已经大大地上升了许多。 而正在此时,流求的来信也终于寄到,经明州转发的此信为林剑所写,虽然之前约定的隐语中并无秦观的代称,但却以客至汉村,与五哥、六哥相处甚欢等语,很清晰地讲清了秦观已经平安到达流求,只是没有留在条件更好的秦城,而是直接去了正在开发建设中的汉城,主持那里的新兴事业。 同时,在大名府酒坊开始运作之后,高邮湖的神居水寨已经基本撤空,后来的一批人到了流求后,正好也就随着秦观去了汉城安置。 由于秦观本人的到来,宫十二、顾大生与李峰三人都算有了主心骨,再加上这一年两浙路遇灾饥荒,温州港那边又加运了三批的流民,更南边的唐城已经完成了前期的勘址、规划,正在积极筹备发兵,以在次年春耕前完成移民。 流求如此顺利,秦刚顿觉心里安定了许多,秦、汉、唐三城如成,流求必成粮仓宝地,而海贸中转、水师拓建,也会因为老师秦观在阴错阳差之下的出海一行,解决了后顾之忧,诸事至此,何其幸也! 第223章 王爷之邀 几日后,随着朝廷新发的诏令而来接任环州新知州的,竟然是种师道。 秦刚之前去渭州时途经原州,曾与种师道相谈甚欢,后因时间紧迫约定此后再叙,不想这一约定竟然就在这环州成为了现实。 环州地处战略要地,先前为安排秦刚的升职,让那里的知州种师中为此腾开了位置,如今秦刚提拔而去,此地又不能随意安排没有能力的官员,于是朝廷考虑再三,还是交在种家将手中更让人放心! 原州离环州很近,种师道得了诏书当日便赶来了环州,非是急于上任,而是特地来找秦刚。 见面之后便盛赞其就任期间,对环州民生、经济的提升与改变,并表示他将会“萧规曹随”,同时提出了希望环州的原有吏员班子能够留任半年的请求。 种师道的这个要求,是参考了保安军在秦刚走了之后的变化而得出的结论。 虽然继任知保安军的李沂十分认可秦刚在保安军实施的一系列改良后的新法,但是在秦刚的那些菱川书院出来的吏员离开,胡衍的主要工坊都搬走之后,保安军的发展还是不可避免地回落了不少。 其实秦刚离开保安军时,主要只是有担心吕惠卿的因素,不敢有太多保留,而在环州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前有孙路的拜托与承诺,后有对于接下来对西夏的商战规划,本来就想把手头力量在环州多留段时间,对于种师道的请求也是欣然同意。 毕竟,无论是对于来到环州不久的金宇,还是那些菱川书院的学生,他们如果是留在州衙里实际工作岗位上才能够更加锻炼自己的才干、甚至说积攒自己的经验与功绩。眼下秦刚在京城里的那个提举学政司还只是一个空架子。 过了几日,种师道设宴邀请秦刚,席后留其闲聊,秦刚便知他有话想讲。 果真,一番客套之后,种师道陷入了沉吟之中,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种家虽在此地三世为将,却屡经沉浮,到了师道这辈,兄弟数人,终难再及祖父之功名。某曾以为,此乃我大宋重文轻武之故也。于是,某自小放弃了从军之路,而得以拜张子为师。但是从官二十多年来,却蹉跎至今,少许积累了点功名聊慰,终与种家大业无缘。” “彝叔此言过矣。” “非过也。但也正是结识了徐之后,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在师道重回这环州之地,观徐之施政,佩服之余,便也想到,唯有一事可东施效颦、亡羊补牢一番,还望徐之不吝相助。” 秦刚听了,却笑道:“彝叔兄之意,莫若先让小弟来猜一猜,我们各将答案写于手上,如若猜中,便说明是英雄所见略同,支持之说自当不在言下。” 种师道点头笑道:“徐之此言倒也有趣,可以一试!” 于是两人各在手心写下字,然后凑在一起,慢慢展开一见,种师道所写为“自家军”三字,秦刚所写是“种家军”三字,虽略有区别,竟然都是一个意思。 “哈哈哈哈!”种师道不由地放声大笑,道:“知我者,徐之也。某只想效仿顺宁寨,邀遣你绿曲兵之精英,帮我训出一支三百家兵,我知徐之的绿曲兵饷银甚厚,整训期间,他们这教官的费用便由某来承担。整训过后,若有愿意留在西北者,某必将于环州禁军中重用!” 种师道这是想明白了,不管是为文为武,手头没有一支可以自己管控的军队,终究在这乱世是无法彻底立足的。想那折家军,除去折家子弟之英勇将才之外,稳定且善战的自家私军,才是最核心的实力所在。 正好他现在升任知州,依例可建三百私兵。在看到来了西北之后就不断屡建奇功的绿曲亲兵营的战斗力之后,他便希望能够得到秦刚的帮助。 其实这一建议,秦刚本来就能猜得出。而且这次种师道非常诚恳地提出了想留任一些绿曲兵的想法,这恰恰符合他的本意。 从秦刚的想法出发,绿曲兵自从来到了西北,就已经与大宋的西北国运紧紧地关联在一起,之前在保安军、在顺宁寨都已经留下了火种,如今在这环州自然不想让其浪费。再者,有许多已经立功升职之后的绿曲兵将士,也是倾向于能够继续在这片可以立功建业的土地上继续发展。 至于种师道所答应的报酬则不必担心,说句实话,种家在环庆经营多年,多少也算是有些地方实力,就是这次来秦刚这里购买新产品图纸的环庆商人中,便有两成是以种家为后台的。 而买了这些图纸回去的商人也发现,花下去的钱的确不低,但是秦刚也确实没有骗他们,生产出来的这些商品,都成为了在榷场之中最为畅销的主角。这不仅仅要比其它那些需要千辛万苦地从中原、江南等地贩运过来的商品更多利润,更加是可以帮助到陕西地方的民生,带给本地百姓更多的谋生机会。 当然了,无论哪一种商品的利润,都还是比不上西凤醇的风头。西夏那边的贵族大氏族,只要偶尔尝过一口的西凤醇,就无一不被这种难得的烈度白酒而折服,即使是它的价格被宋人抬得如此之高,却依旧不能阻止他们要大量采购、肆意消费的热情。 其中也有头脑相对比较清醒且机灵的,着实地花了一番功夫,打听到了这西凤醇的最开始出处,便就是在环州的胡掌柜背后。 于是,这天有一个神秘的送信人前来拜访了胡衍,说是带有一封极其重要的信件,但是却不是给胡掌柜的,送信的主人非常确信在胡衍只是坐在前面的人,所以他是希望这封信,一定要交给真正的大东家来拆阅。 胡衍只好派人先安置了送信人后,然后才亲自带着信来见秦刚。 秦刚拿到此信,听着胡衍如此描述后,也颇觉奇怪,于是打开这封信,直接翻到末尾看落款,居然上面写的是“嵬名利德”这个名字。 嵬名利德,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李元昊的亲孙子,也是如今国主李乾顺的堂伯。 嵬名利德的虽然不太出名,但他的父亲李宁明却是当初李元昊初立的太子,自幼天资聪慧,好学明义,然而由于天性仁慈,不乐荣利,很长的时间内都不被好战果断的父亲李元昊所喜欢。之后因与道士练习气功不慎岔气而死,但其遗书之中仍以荒旱之年、民生困苦而劝诫父亲,并请白衣入棺以代已罪,终于让李元昊感动,并以太子礼葬之。 李宁明死后,其遗腹子李利德出生,后随祖父一同改姓为嵬名。 他虽为李秉常的堂兄,但却生来就对权势不感兴趣,独好商贾牟利之事。所以,之后无论是大梁后、小梁后以及两任梁氏国相弄权争权,都没有人去担忧过他,反而会对他的这一爱好多有赏赐与拉拢。 嵬名利德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关起门专心做自己的生意的态度:宋夏讲和,他便进驻榷场,拓展生意;两国交战,他便转而走私,虽是小打小闹,但也能积少成多。反正在这国中,无论谁上台下台,他都不去投靠、不作表态,就只安心做自己的生意。 在这一次,李乾顺兵败回国,朝堂之中因为国力困顿,后党余众虎视耽耽企图卷土重来,贵族主战派又盲目叫嚣着要对宋继续开战。 李乾顺便去了嵬名利德那里一趟,讲述了自己希望推进夏宋和谈、重开榷场的意图。最终这位堂叔为他捐出了大半的财产,帮助他缓解了朝廷眼下的经济危机,也在根本上稳定了李乾顺的和议生息之策的推行。 之后,李乾顺亲下诏书,将自己这个堂伯的爵位从镇南郡王晋封为吴王,并给予其在对宋通商中的诸多特权以示感谢。 所以这个吴王应算是如今西夏国内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而这次居然是他所写的信。 秦刚再看这信的内容则更是惊讶,信中虽然并未明说写给他,但字里行间所显现的是,吴王早已通过他在中原的商路消息,知晓了西凤醇的真正东主就是秦刚,并且以西夏最大商贾之名,热诚地邀请他到西平府作客,希望能够促成商业合作的机会。 同时,他也以西夏王叔吴王的名义,宣称绝对保证秦刚的人身安全。 秦刚看完了信,也把信中的意思说了后,胡衍立即使劲地摇头道:“大哥你可别轻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说现在两国议和,但你前面几次打仗,打杀了多少西贼,这西夏国内指不定有多少个你的仇家在暗中躲着等你呢?这个狗屁王爷凭什么保证你的安全!” “你说得很对,安全靠别人是保证不了的!”秦刚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好,我现在就去回了那个送信的人,说你没空。”胡衍正准备转身。 “不,告诉他,我三天后出发。” “啊?大哥,你不是同意我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安全只能由自己的人掌握,我会让李二铁给我选三个好手随行,他们在战时都是出入境无数次的高手。”秦刚笑笑,并说明道,“而且,我们的边境商贸之策多是闭门造车,这西夏国内的市场到底如何?交易环境怎样?包括像吴王嵬名利德这样的正宗西夏大商贾到底想的是什么,不就正好通过这次拜访都能搞得清楚些么?” 胡衍还想再劝说,秦刚已经伸手示意莫再说了,并言道:“其实你不懂,我现在好歹是大宋朝廷的六品大员,要是知道我去了西夏,李乾顺会比任何人都担心我的安全出问题!” 西平府,西夏国的西京。 这里原本是大宋朝的灵州,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守西陲要害。 西夏先是将国都立在了这里十八年,之后才迁至更北边一点的兴州,再改名为兴庆府,并仿照大宋的讲究,将其定为东京。 然后再把之前的西平府定为了西京。 秦刚带着三名随从,在远远地看到这西平府的外围城墙的时候,还是挺惊讶于能在西北之地看到这么一座非常宏大的城市。 吴王嵬名利德在得知了秦刚的行程安排之后,早在接近边境的溥乐城就派出了王府卫队前来迎接,并对秦刚等人表示,自此时起,一行人的安全保障就完全由他们负责,直至回到此地。 从溥乐城开始的道路是沿着灵州川的河水之岸而下,直至与黄河的交界之处,便就是西平府了。秦刚一行来到可以看见其城墙之时,也可以在远处隐隐看到黄河的堤岸。 元丰四年,宋神宗筹划多时的五路伐夏之战中,环庆路高遵裕与泾原路刘昌祚两支大军乘胜直抵这西平府城下,只可惜宋军缺乏攻城器械,围攻十八日不克,之后西夏军放黄河渠水灌淹宋军营地,一举扭转了战局。 放黄河水一事暂且不提,而这样一座令数万宋军围攻十八日不下的坚城,也的确是值得一看。 还未等到秦刚进一步抒发感慨之时,王府卫队的队长已经过来向秦刚报告:“报秦掌柜知晓,我家王爷已在前方出城相迎!” 哦?嵬名利德竟会如此客气,秦刚不由地对他高看了几分。 前方的道路上停着一百多人的车驾,前后方的数百步都被清理干净,最前面立着几匹高大的骏马,而正中间的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想必应该就是吴王嵬名利德了。 秦刚不敢怠慢,赶紧打马上前,走到近前朗声说道:“宋商秦刚来此,岂敢惊动王爷大驾,实在是诚惶诚恐。” 秦刚先报了一个宋商的身份,便是意指此次来西夏境内,还是以私人身份,不想自曝官职。那嵬名利德自然听得明白,一开口的宋语也是说得像模像样:“高邮秦郎,名传天下。本王也是慕名已久,这次出城,也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相见啊!哈哈!” 当下两支队伍合在一处,开始向城门处走去。 由于宋夏罢战,西平府成为了黄河沿线地区距离宋境榷场最近的中心城市。榷场的生意是需要有特别经商资格的商人才可去经营的。 大量的普通牧民及农民,也就只能将自己的牛羊马以及山地特产等等都带到了西平府这里来进行卖出,然后再在这里购买一些榷场商人转卖而来的南方商品回去。 需要占据大量地方的牲畜类交易,就都留在了城外,形成了一处又一处的民间草市,而相对正规一些的商品,才会在城中专门的市场中交易。 “若不是亲眼来到这里,秦刚真是不敢相信西平府的繁华竟能如此啊!”一边行进间,秦刚也不免对于眼前看到的景象而赞叹。 “两国能够罢兵,百姓安居乐业,商业这才兴盛啊!”走在一旁的嵬名利德由是感慨道。 见其说得认真,又想到这位只会醉心于经商赚钱的王爷,罢兵息战确实也是符合他的最根本利益,秦刚也就止住了想借机嘲讽几句的想法。 吴王府位于西平城中最好的地段,仅是进入王府大门所在的那条街上后,就会看出,整个这条街,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唯有中间的王府大门,以及两边开了几扇便于下人进出的小门,绝无其他人家。 嵬名利德将秦刚让到正厅坐下,直接谈起了这次邀请他过来的正事。 原来,自从西凤醇开始在西北几座大城市少量地出现之后,便引起了嵬名利德足够的重视。 这种售价昂贵的高度白酒上市之后,不仅仅因为它极其独特的香味,入口之后绵长醇厚的口感,一下子就引来了党项贵族的追捧。更是因为西北人独特的体质,许多贵族都会争相攀比彼此之间,能够饮得多少的这种西凤醇后依然可以保持不醉。 这也就使得,在人口并不密集的西北诸地,这西凤醇的需求量竟然要比在京城里大得多。 相对于普通人只是对于其购买量的需求之外,嵬名利德天生的经商敏感性,让他一下子就嗅出了这款昂贵白酒背后的商机。他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在西夏境内,甚至是通过丝绸之路再向西去的独家代理商。 而且,根据他一贯以来的谨慎仔细的性格,很快发现,表面上主持着西凤醇以及其它各种生意经营发售的胡衍,并非是可以最终作主的人。而他也借助于早些年就可以一路做到大宋京城里去的商贸关系网,并不太困难地就梳理分析出了这一切都与秦刚相关。 在大厅之上客客气气地交谈中,嵬名利德毫不隐瞒地讲述了自己对此调查与了解的结果,也非常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与目的,希望秦刚可以好好地考虑一下,提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合作条件。 秦刚则对王爷此次的邀请表示了感谢,他也十分坦诚地告诉对方,正是因为他对这项生意的合作前景有着高度的兴趣,也期待能够与像嵬名利德这样的高级别大商贾建立起良好且稳固的合作关系,所以,他才会欣然应邀亲自前来,以表示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只是,宋夏两国刚刚实现和平不久,他本人也是身兼官商两重的复杂身份,对于这场涉及到两国外交关系未来走向的生意势必保持着极大的谨慎态度。所以,他会在西平城稍住一两天,想能在这里多走一走街容市貌,多看看西夏国的民风民俗,当然更重要的是,了解一下这里的商业潜力与发展前景,以便他能够在这次离开之前,能够给王爷一个相对满意的答复。 虽然,秦刚并没有立即答应嵬名利德的要求,但是这样的回答也算是合情合理。王爷自然也十分清楚,如此具有丰厚回报的大生意,哪会像这样刚一见面就能谈成的,立即满口应允了秦刚想多住几天的想法。立即叫了下人过来,给秦刚来的几人单独收拾出一处小院落住下,并且对他讲: “秦掌柜放心,在这西平府你可持我吴王府的通行金牌,除了军营重地以外,你们皆可自由出入,但凡有任何麻烦之事,报我吴王府的名号,都不会有什么麻烦发生的。” 秦刚赶紧谢过道:“劳烦王爷如此费心安排,实在感激不尽。秦刚自会约束手下,不敢给王府增添麻烦。” 随后,嵬名利德便叫过侍从带领秦刚他们先去歇息。 去了早已收拾干净的一处独立院子,虽然因为房子多铺有各种皮毛毯褥,而充满了较为浓重的腥膻之味以外,整体里面的摆设都已经与汉族房间非常接近了。看来,汉化后的精致生活与奢侈享受,并不是这些少数民族贵族们所排斥的方面。 没想到,带他们过来的侍从退下没多久后,院中又来了四五个姿色甚好的党项婢女,说是奉了王爷之命,专门来服侍秦大掌柜的。 秦刚一愣,瞬间也是明白:嵬名利德这样做,一来是向秦刚积极示好,天底上又有多少男人会拒绝这样的福利与安排,二来这些女子也在实际上形成了对于秦刚的贴身监督。 更主要的是,如果他当下就完全拒绝,也就会让双方的关系陷入到一个难以调解的尴尬之处。因此,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在这些婢女中随意选中了两人,说道:“请回告王爷,秦刚喜静,就留下这两人足矣。其余人可以先回去,并代秦刚谢过王爷的精心安排。” 待得留下的这两名婢女在整理了院子里的厅堂之后,想要再进入内室之时,却被站在门口的李二铁伸手拦住了:“对不起,掌柜喜静,平时不得召唤,不可自己进去!” 呃,这也算是可以理解的天朝大国人的做派吧?两名婢女只得悻悻然地去厅堂下面候着了。 哪知,才不过半刻,房间里便传出秦刚的声音:“叫个使女进来!” 李二铁一愣,虽然直接一挥手,示意一名婢女赶紧进去,心下却在狐疑着:秦先生突然一下转性子了?留着想在今天开荤吗?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那名婢女一起走了进去。 没想到,秦刚在房间里却是换上了党项人装束,他正看着一面铜镜对进来的婢女说:“你们这种发式我一直梳不好,你来帮我弄弄。” 正好看到也一同进来的李二铁便说:“你们也改一下装束,等明天一早我们要去这城里转悠,原来的装扮不方便。” 李二铁松了一口气,赶紧出去准备了。 当然了,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松口气,反正不论是两次离开京城时,李家的那位小娘子过来送行时,他都是在后面的随从中并看在了眼里。尤其是来西夏时路过青城镇那次,他看得尤为清楚。因为负责送两姐弟回去的人是他的手下,赵驷还来专门问过细节,之后赵驷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李家小娘子的事,我们都得放在心上!” 第224章 相由心生 王爷送来负责侍候的婢女倒也是会讲一些汉话,在帮秦刚重梳党项人的发型时,就发现他的头发居然之前也是曾剃过的,这在汉人中是很少见的。 因为看着秦刚一直很和气的样子,也就试探着笑说秦刚梳好了这种发式,算得上是党项人中的俊俏后生,走在大街上,当心会被大胆的女子看中了过来相约表白。 秦刚听了一笑,却问道:“如何才能避免呢?” “嘻嘻,客人一定是问反话。”婢女却有点调皮地说,“只要身边的侍卫离远一点,漂亮女子就一定会主动过来的!” 嗯,秦刚点点头,反过来说那便就是身边的人多几点、不要落单的话,就不会被人打扰呗! 次日一早,两名婢女在送秦刚等人出王府时,在一个转廊拐弯时特意嘱咐了一句:“客人这几天回来的话,到了这里须得记得方向。由此处向左才是回客人的院落,切不可向右,向右去的院子住着大辽国来的贵客,王爷也非常重视,客人小心了,莫要起了冲突与误会。” 秦刚等人点头说记下了。 吴王府正是西平城中最好的地段,只要走出这条专门的王府大街,便就是热闹的街市。 秦刚带出来的三个人,除了李二铁以外,另外两人是从顺宁寨里选拔出来的蕃人,所以在大街上主要靠他们两人去问答话,秦刚与李二铁也就只能大概地听明白对方的意思,直接的对话显然还是不行。 西平城的繁华虽然难以与中原的城市相比,包括杭州、明州这些城,但是它毕竟地处这西夏国的中心区域,除了附近的山民牧民会将自己的出产的各类毛皮、山货运来进行交易之外,还吸引了大量沿着过去丝绸之路而来的西域商人,整个商贸环境非常地发达。 当然,最突出、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大量明确标明着来自于大宋的各种丰富的产品,从丝绸布匹、到茶叶百货,许多店铺的门口就标写着大大的“宋货”汉字,有的伙计则卖力地吆喝着:他们都是从边境榷场的商人手中拿到的第一手货,绝对是最良心的价格,最地道的真品。 既然有人大喊自己卖的是真品,则说明肯定会有人卖的是假货。秦刚就已经看到了两个路边临时摆出来的摊子,上面都是一些西夏本地人所做的仿造品,猛地乍一看,倒是与宋货有着几分的相像,稍稍分辨之后,才能找出明显的区别点。不过,也禁不住这些假货卖得便宜,还是会有人去买上几件。 看来造假与买假,放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都是一样有着广阔的市场。 虽然只是小半天的走访,秦刚基本上印证了自己对于西夏市场的猜想,正是处于游牧时代向农耕时代转移的过渡时期。 依赖于黄河水的灌溉,西平府的附近已经积聚了大量耕种的农夫,但恰恰是在这个过渡时期,无论是对于粮食的自给、还是生活用品的需求,包括用来沟通农民与牧民之间的交易都会变得非常地活跃。 这也让秦刚对于这次的西平府之行在心里有了底,接下来的事情,就剩下开开眼界了。 如果说,这里能够有什么与环州、保安那里最明显区别的话,那就是随处可见的佛塔,还有从王府走出来后,在这西平城内就看见的第三座佛寺,由此可见党项人对于佛教的尊崇。 街市上的情景都已经看了一圈,秦刚便信步走进了眼前的这座佛寺,它叫“承天寺”,因为在它的门匾上便明白地写着这三个汉字。 不过进去之后,这佛寺的建筑风格还是明显地受到了藏传佛教的影响,院中四角都建有那种风格明显的覆钵式佛塔,体积不大,底座呈十字折角状,外表覆有砖石并涂上了白灰,塔身看起来都是实心的,并在中间修出圆形的塔心。 当然,寺内的殿堂还是吸收了不少的汉式建筑风格。因为,一旦要考虑到能够容纳高大的佛像、并承载僧侣们修行生活的需要时,汉族的建筑技术依然还是最先进、最实用的。 最多不过只在砖雕斗拱的彩绘之处,融入一些党项人所偏爱的色彩与花纹罢了。 看过了几处常见的殿堂之后,便见在这寺院的后部有一面甚高的院墙矗起,墙后隐约可见一座更为雄伟的佛塔,尤其是其顶部的金顶正在熠熠闪光。 秦刚大感兴趣,便顺墙前寻,未走几十步,就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竟然说的都是汉话。 原来此处便就是园门了,只是此时紧闭着,在门口一边置了一张桌子,一名沙弥正在努力地与四个契丹人在解释理论。 想必应该是契丹人不会讲党项话,而沙弥又不会讲契丹话,于是两方便以各自不算熟练却能够交流的汉话而争论,也就被秦刚他们都听了个明白。 原来几个契丹人也是想进园观塔,沙弥却说,寺中住持有特别的规定,园后的观音佛塔只见有缘人。而所谓有缘人的判断标准则是:能否对着出园门一侧的一句上联。 秦刚此时才注意到了这副上联,写的是:“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 而这四个契丹人,商量了一会后,的确写出了一句下联,沙弥拿到并看了看,连连摇头,说不工整、也太粗俗,所以并不认可,于是便引发了争吵。 秦刚好奇心顿起,伸了脖子看过去,便在桌上的一张纸上看到了契丹人写的下联,“开得门来,方才能多金多银”,顿时觉得这一句下联虽然说是文字功底不足,对仗也没做好,但要是放在契丹人的身上,这文意对得倒也是有趣不易,竟是不由地“扑嗤”一下笑出了声。 一下子,那几人的目光尽全转了过来,尤其是领头一个高个契丹年轻男子对他怒视而言:“你这夏人,有何可笑?你能说得出我们对的这下联有何不妥之处么?” 秦刚赶紧后退一步道:“误会,误会,我就是路过之人,看得这句对得很精彩,方才有笑。” “宋人?”听得秦刚的汉话发音,后面却有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契丹男子鄙夷地看了看秦刚等人的党项装束,转头对刚才那高个男子说,“穿成这个样子的宋人,想必早已忘本,他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秦刚原本对自己笑出声的事颇为后悔,正想顺杆而下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曾听着这个年轻契丹男子的声音有异,再定睛一看: 得!哪是什么男子,分明就是一个女子改扮。 其实有些女子,就不要去动那“女扮男装”的主意。很简单,除非能有现代那种可以覆盖肤色、吊改眉眼的专业化妆手段,但凡是容貌过于秀丽精致的女子,这种改改发型、换身衣服的女扮男妆,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已。 甚至,眼前的这位,还有那宋人少有的“发达胸肌”,唉,不忍直视啊! “非也非也!”秦刚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对这四个契丹人开始有了兴趣,便道,“我穿党项装束,不过是入乡随俗的习惯罢了,却与我的学问本事有何相干?” “兀那宋人,休得巧言善辩!”还是领头的契丹男子冷冷地打断秦刚之言,说道,“你既开口插话,便由你来对个下联,看看是否能够好过我们的!” “不妥不妥!”秦刚摇摇头道,“对对联是我们宋人最基本的学问,我一开口,定然对得十分优秀。到时候,这位小师父定然会放我进去了,而你们却要被拦在外面,我肯定会于心不忍;可是,如果让我对出的对联,却要带你们白白地跟着进去,我便吃了大亏!” “胡扯!我耶律家族岂有那种胡搅蛮缠之人。”这位高个契丹男子有点生气,“既然先前这寺院的小师父说我等的下联不好、不工整,那我也不再争执,一起来看看你的下联能够做到怎样,若真的胜出并通过,便算我输你!” “空口无凭!输赢之事总要有个赌注才好!”秦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饼,“啪嗒”一声放在小沙弥身前的桌上,“小师父作证,在下的对联如果不工整,就请把这个转交他们。” 这金饼一枚约有八两左右,相当于铜钱近千贯,在西北上层人中偶有使用。 见秦刚出手豪绰,那男装女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从腰后取下一串白玉宝石串成的璎珞挂件,同样交予那沙弥道:“这件价值不低于他那金饼,他若胜出,便可归他!” 秦刚见状,便不再争执,伸手拿起桌上的毛笔,随意蘸墨,唰唰唰在一张纸下写下数字: “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沙弥看得大惊道:“我自守门以来,也曾见过不少工整的下联,却从未见过如此贴切之联。这位施主大才,小僧便给你开门。” 那几名契丹人显然也是有着一定的汉文功底,一见得此下联,立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它无论是从对仗、字词还是佛理之中,都是对得严丝合缝,令他们挑剔不出一分的毛病。 “哈哈哈哈!”秦刚大笑着将桌上的金饼与那玉石璎珞一把抓起,并对那四人抱拳道:“承让,在下受之有愧,不如诚邀几位一同进园观赏!” 男装女子却是板着脸哼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示,倒是那带头的年轻人一直盯着桌上的这副下联发愣了好长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抬头说道:“荣幸!” 那位沙弥已经开了园门,引得众人走进园中。 此园中景致虽然简单,但却胜在幽静,园门进去便是一条石板之道曲折通幽、两边松柏肃立,却是别有洞天。 众人来到这观音佛塔下面,却正见有一座红柱白墙的观音堂。 沙弥在此停下脚步,转身又对秦刚施了一礼道:“园门口的上联,在这两年里,虽然比不上方才施主所对得工整、贴切,却也是征得了不少尚可一用的下联。而在这观音堂里,我家住持出了一则上联,虽然进得了这园中的才子高人不少,却也是一直无人可对得出来!” 如此一说,众人的兴趣便被提起,便随其一齐步入堂中,抬眼一看,当中便为一尊泥塑观音之立身像,其面目庄严,甚有神采,而在其像龛的右侧则写有一则上联: “自在自观观自在”。 除了秦刚之外,凡是看到此联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上联看似拗口,却是将观音菩萨的“观自在”之本名嵌入,又以自在自观这等深具佛理的禅机之语串联在一起,短短几字的上联,连用叠字,可谓是难度极高,难怪沙弥说,此联一直无人对得出下联。 而之所以说“除了秦刚之外”,是因为他看了上联之后却是心道侥幸,因为这副对联,他却是在后世去普陀山旅游时,曾在一处寺院的门口见过。 当下也不故弄玄虚了,便微笑着对沙弥道:“可备纸墨?” “施主竟已有了?”沙弥大惊,这处地方从来未有人敢落笔,所以他不免有点手忙脚乱,然后急急地开始磨墨的手,竟然也有点颤抖。 秦刚上前提笔,蘸了蘸还不算浓黑的墨,旁边几人也屏住呼吸看着他的落笔: “如来如见见如来”。 绝对啊! 秦刚写完“来”字的最后一捺之后,沙弥竟然顾不得礼仪,便一把夺过这张纸,一边口中念道:“施主稍待,我去请住持师父!”一边飞也似地跑出了观音堂。 而那几个契丹人此时也无法再遮掩他们的惊叹之情,还是那个男装女子先开了口:“兄台好文采!” “幸得未忘本!”秦刚随口用了对方最开始嘲讽自己的话回应了一下。 果然,那男装女子脸色一红,立即住了嘴。 秦刚此时才感觉稍稍有点后悔,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否过于刻薄了。 只是那高个的契丹年轻人似乎未曾觉察出,而是由衷地赞叹道:“兄台定然是对佛理甚有研究,否则哪里能够对得出如此深奥又贴近的下联来!刚才唐突了,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秦刚见对方态度变得非常恭敬,便赶紧回了一礼道:“在下姓秦,单名一刚,草字徐之。” “原来是徐之兄,在下姓耶律,名宁。”高个年轻人先是自我介绍后,又指了旁边那个男装的女子道,“这是舍弟耶律先,另两人是我等随从。我兄弟二人自幼仰慕汉学,却未得精髓,让徐之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是秦刚过于招摇了!”秦刚连忙自谦道。 “不招摇不招摇,我要是能对得出如此之佳对,我要比徐之兄招摇上百倍!” 这耶律宁的性格倒也直爽,估计也是没听出对方的自谦之意,如此的回话倒也显得质朴真诚。 这寺院的住持似乎就在这园中附近,此时正拿着那张纸随着沙弥急急赶进殿中。 住持法师五十多岁,虽然衣着朴素,但是眉宇间的却是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度,他进来四下一看,便已认准了秦刚,上前口宣佛号,却是一口标准的中原口音: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虚真,乃是在洛阳广化寺剃度出家,十年前应吴王之邀,来此承天寺住持。今日有缘得见施主,善哉善哉。” “善男秦刚,淮南人士,说来也巧,也是应吴王之邀来西平府作客,得见大师,幸会幸会!” 在听得秦刚自称是吴王邀请而来的,那两名耶律兄弟——其实应该说是耶律兄妹了,相互间对视了一下,耶律宁随后开口说道:“我等路过,有幸目睹秦兄对出了园门的对子,十分仰慕,所以才跟来一看。” 虚真法师便邀请众人进入偏殿落坐,沙弥便连忙帮着沏茶。 “秦施主对出的两副下联,非但是格式工整,更是深得佛理禅机,不知师承何人?”虚真客气地问道。 “不瞒大师,善男师从淮海居士秦观。” “啊,可是‘山抹微云’之秦观秦少游也?”虚真法师竟然惊道。不过,想想此时以秦观在文坛的盛名,也算不足为奇,反倒是能知道高邮秦郎秦徐之的却未必有多少了。 “正是善男恩师!”秦刚立即给予了肯定。 “哎呀,难怪难怪。淮海居士诗词双绝、又精通佛理,贫僧在西京洛阳时,曾闻尊师到过洛阳数次,但是一直未得机缘相识。却想不到今日在这西北之地,能够得见秦淮海之弟子,而以施主之年轻岁数,便能有些深刻的禅机领悟,也当解了我心头之惑了,善哉善哉!”虚真法师连连赞叹道。 因为谈及秦观的缘故,两人便莫名有了点亲近之感。 而虚真法师却是对秦刚此时的党项人装束打扮的原因甚是好奇,虽然秦刚依旧以“入乡随俗,免些麻烦”为理由,但显然是与此时宋人已经开始遵从的《孝经》之义有所背离,所以还是不能打消他的疑惑。 而且他一瞥之下,发现对面坐着的那位耶律先此时也在略含讽意的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看,不是我一个人奇怪吧?” 秦刚便想,既然是在寺院中,那还是从禅机入手更佳,于是便微微一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此话一说,虚真法师的脸色一变,前面两句是出自于《金刚经》,意指一切表象之事并无实质的意义,意思是我穿什么衣、剃什么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而只是你们自己都有着不同的主观意识,并依据这些才对看到的东西产生了不同的认知。关于这一切太多的执念只有放下后,才会获得自己内心的释放。 虚真双手合十道:“秦施主大智慧,倒是贫僧妄言了!” 耶律先却是不服气道:“不知秦兄回到家乡之后,该如何向身边人解释此事呢?” “回去解释?需要解释何事啊?”秦刚故意装作不解的模样反问道。 “就是你剃的这种党项人之发式啊!”耶律先不顾其兄的暗示阻拦,继续追问。 “唐代时,南阳有一禅师。”秦刚没有理会她这句话,反而讲起了故事:“有天与道友同行,天降大雨,道路积水似河,一丽衣女子无法过去,禅师说:我抱你过去。说完就抱着女子过了河。放下女子后,禅师则地与道友继续赶路。直到晚上,道友忍不住问:我等修行之人不得亲近女色,今天你居然直接抱了美女,到现在你也没觉得有所不对吗?” 说到这里之时,虚真法师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的,笑吟吟地坐在那里不语。对面的耶律兄妹却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耶律宁忍不住开口问:“是啊?这位禅师是如何说的?” “禅师惊讶地问道:你说那位女子么?我过了河就把她放下了。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抱着吗?” “哈哈哈哈!”虚真法师忍到了现在才放声大笑起来。 耶律先却是一下领悟了,随后她兄长也明白了过来,看向秦刚的眼神也是颇为复杂。 众人进园,原本就是想登一登这后院的观音塔的。 于是虚真法师见各位茶也喝了,便从殿后的阶梯,引领着大家登上了观音塔。 这承天寺中的观音塔,乃是当年请了数百宋地工匠建筑而成的砖塔,塔身呈八角,高七层。 众人在塔中拾阶而上,这才发现,这观音塔不仅从外面看就非常壮观,塔内各层里还有着精美的雕塑以及壁画。 最后众人登上最高一层,秦刚敏感地发现,从这里居然可以俯瞰到西平城的全貌。 虚真法师远望而叹道:“所以说,这《金刚经》中才写:我佛本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相由心生。” 秦刚心念一动,问道:“大师这句也是出了一个上联么?” “呃……我佛本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相由心生。”虚真再次重复了这句话之后,不由地惊讶而道:“秦施主竟然能将此佛理对得出下联乎?” 秦刚抬眼望了望远方,略一沉吟便道:“普人有悟,可自悟,可他悟,可参照悟,可实践悟,悟超思证”。 当然,这副对联,自然也是出自于后世另一座已经记不清在哪里的寺庙门口了。确是因为字词的对仗工整与语义精妙,才被他当时细细地咀嚼记下,此时便拿来了一用。 一时间,塔上的众人竟再次全都听呆了。 尤其是虚真法师喃喃自语道:“我一直在领悟这《金刚经》中关于佛相之语的真谛,总想着,应该从哪个方向去看这个佛相,又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这佛相,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道理却就是在这个‘悟’字上,‘可自悟,可他悟,可参照悟,可实践悟’,果真是‘悟超思证’!” 而那个耶律宁也是一脸怪异地盯着秦刚上下看了好几遍,突然笑道:“兄台若是现在剃度,我猜这承天寺的住持之位即刻就会让位于你了!” 秦刚则摇摇头道:“你们莫要抬举我,若谈及对佛经的了解与见识,我不及大师的十之有一,只不过我们宋人士子,多从小练习做对子、填诗词,熟能生巧的文字游戏罢了!” 虚真法师此时却道:“也就是淮海居士秦学士的弟子,才敢如此调侃诗词只是文字游戏啊!” 第225章 百万赌注 虚真法师原本还想留众人在寺中用素斋,只是大家都有事,也就都婉拒了。 法师恭敬地将几人送出了承天寺大门,秦刚等人也与这四名契丹人拱手告别,自是先回王府去了。 在他的身后,耶律兄妹俩正在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身影。 秦刚以为遇到了不过是一对稍有背景的契丹贵族子弟,但他所不知道的却是,这耶律宁确是真名,乃是如今大辽国的皇族子弟。 他的曾祖父便是当今大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宗元,只是从祖父到他这里,一直处于皇族边缘,甚至从未在朝堂担任过官职。到了耶律宁时,虽然自小喜欢儒家汉学,但也因家中的老师水平一般,不过学得一些皮毛而已。 这次却是因为西夏国主李乾顺亲政之后,已经多次诚恳地派出重臣使者,请求辽国能够下嫁一位公主于他,他愿意成为辽国的女婿与半子。 应该说,这种政治婚姻是十分符合辽国的政治利益的,反正又不会当真将当今辽国皇帝的亲孙女嫁过去,无非就是在宗室适龄女子中挑选一个再临时封个公主名号就行了。这件事,唐朝的文成公主、金城公主都是这样子办的。 虽然明面上耶律洪基还未正式答应李乾顺,却已经责成负责宗室事务的惕隐【注:辽国专门负责管理贵族内部事务的职务,类似于大宋宗正府宗正】开始在内部寻觅适龄、合适的女子,很快就锁定了耶律宁的妹妹耶律南仙,也就是现在化装成男子托名为耶律先的这位。 对于这项几乎要成定局的政治联姻,耶律南仙虽然十分无奈,同时却也是有种期待。因为听说前来求娶公主的这任西夏国主李乾顺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却是个性坚毅,行事果断之人。这次在其南伐失利、母后自缢、朝内动荡的内忧外患之际,居然通过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能将朝政稳定了下来。 所以她便央求着哥哥,在皇上还未最后正式下旨赐婚之前,先来西夏国打探一番,了解一下这个叫做李乾顺的男子,够不够格成为她耶律南仙的夫君。 而耶律宁也是打小就疼爱自己的这个妹妹,同时宗族内对于多年前嫁给李元昊的兴平公主的不幸遭遇也都心存担忧。于是,他便找了曾与西夏吴王有过生意接触的族叔拜托,再以到西夏来游历长见识为由,带上了装成男子模样的妹妹南仙,来到了西平府。 而秦刚从王府里出来时,被侍女警告过不要走错的辽国贵客院落,正是他们的所住之处。 此刻,他们已经知道了秦刚也是吴王的客人,并且与他们住在同一座王府之内,却默契地刻意作了隐瞒。 因为他们兄妹二人,都对这个党项人装束的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秦刚回到王府后,便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打散,用前面保留的长发,遮盖住后面被剃去的部分,勉勉强强地恢复了原先的发式,换回了自己原先的宋人打扮。 还未怎么开始休息,却被通知,吴王请他去参加专为他而他设的晚宴。 “来来来,正好也给你介绍两位朋友认识!”嵬名利德坐在上首热情地为他介绍,“这两位是从大辽国的公子,耶律宁、耶律先兄弟。” 巧了!秦刚倒是大吃了一惊,再抬眼一看那兄弟、哦不,是兄妹俩坐在那里微笑着的样子,便知道他们确实已经提前知道了,而且今天的晚宴也应是特意来参加的。 心里快速想明白后,秦刚还是潇洒地一拱手:“秦刚白天有所不知,对二位公子的礼节有缺,还望多多担待。” 耶律宁却笑笑说:“哪里的话,偏支末族,愧为耶律后人。这次能结识像秦兄这样的中原才子,才是我兄弟二人的幸事。” 嵬名利德见状十分意外,耶律宁这才说了下午在承天寺里的偶遇之事,尤其是对秦刚所对出的三个绝对下联是赞不绝口。 “这秦掌柜其实……”嵬名利德本来听着大悦,差点就要说出秦刚的身份,好在突然想到后收住了口继续道,“……也是在大宋考得过进士的,自然是才华不俗啊!” “哦?”耶律宁非常好奇,“我在上京闻听过大宋的进士极其难考,秦兄有此才华,既然都能考中了进士,为何不去做官,却要来这西北之地做一个商人啊?” “在辽朝北地,也有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讲究吗?”秦刚不想纠缠具体的话题,便反问道。 “我大辽现在也是一尚文重儒之地,自景宗、圣宗开科取士以来,虽初始也有禁止契丹人以科举入仕之陋规,其实现已名存实亡。凡我宗族子弟,无不在家藏籍开堂,习经尊儒。”耶律宁说到这里,却是长叹一声,“只可惜,北地苦寒,少见得有名师大士。比不得像秦兄这般,能够师从秦观秦学士,而尊师秦学士,又是那名扬天下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啊!” 不过,耶律先却是并不太认同其兄的这股酸腐味,她以一双明目盯着秦刚说道:“家兄沉迷于此,又常与我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令愚弟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这书中不过只是一些文字讲述的道理,又何曾有过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古人欺负我们的呢?秦兄既然是来自于中原的才子进士,能否解得此惑?” 秦刚看到耶律宁的眉头一皱,心里暗笑这也是一个不省心的妹子,于是接口道:“这个说来也很简单。世人都说‘眼见为实’,然书中却有诸多道理警告我们‘眼见未必为实’。不知贤弟自觉眼力如何?” 耶律先便道:“草原上长大的人,都有一双胜似雄鹰的眼睛。凡是我所见过的,自然实实在在的就在那里。” “好!”秦刚便对利德王爷道,“烦请王爷让人取纸笔过来。” 在等纸被取来的时候,秦刚便让手下人找出了两枝式样不一,但其实长短却是一般长的两支金簪。 秦刚先将白纸铺在一只方盘之中,将这两支金簪一上一下放在了纸上,然后提起笔来,在上面一根的两端添了两个相背的尖头符号“><”,再在下方那根的两端添了相对的尖头符号“<>”。于是,纸上便成了如下的效果: 注:金簪放置时最好注意错开一点位置,以强化视觉上的错觉 然后便让人将盘子端到耶律兄妹的面前,问道:“先贤弟,这两根金簪孰长孰短?” 耶律先一瞥便笑:“自然是上面的更长,下面的更短啦!” “贤弟如此肯定?不会眼光看错?”秦刚故意再问。 “这么明显的长短相差,我岂会看错?”耶律先非常不屑一顾。 “我们打个赌吧,我说这两根金簪一般长短,如果我错的话,我奉上二十支这样的金簪。但如果我对的话,输我一只金镯便是!”秦刚笑着说道。 耶律先条件反射地捂了一下自己右手上的那只金镯,看了看秦刚,又重新看了看纸上的两根金簪,确信自己肯定不会出错,便下定决心说道:“小爷与你赌了!” “各位有没有还敢下注跟赌的,赌注一样啊!”秦刚不嫌事大地让手下端着盘子给厅里众人都看一看。 吴王左右看了一番,却是笑道:“这个赌,我却是要跟押耶律小公子,秦大掌柜可是要多输了二十支啊!” 而耶律宁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吭声与动作,倒是被他妹妹狠狠嫌弃了一番。 秦刚让人将盘子端回耶律先那里,笑道:“判断输赢很简单,贤弟自己去比试一下就行。” 耶律先信心满满地将两根金簪并在一起,瞬间,她的笑容消失了:明明是上面一根要长出许多的,但是放在一起时,竟成了一模一样地长短。 “贤弟若是不信,将它们颠倒放一下。”秦刚暗自好笑地指点说。 果然,只要放在相反的那一对尖头符号之间,无论哪一根放上去,都会显得比下面的长出许多。 其实这只是后世互联网上经常可见的一个视觉误差小游戏,又称缪勒·莱伊尔错觉,是十九世纪西方一个叫缪勒·莱伊尔的人总结出来的错觉现象。 耶律先却傻傻地在那里愣了半天。 秦刚揶揄地躬身说道:“谢耶律小公子赏金镯。” 耶律先一愣,非常不甘心地将手上金镯使劲地除下,“啪”地一下置于盘中。 侍从又将盘子拿到吴王那里,吴王也是亲手摆弄了一下金簪,同样惊讶地发现自己错了。 “谢王爷赏金镯。” “哈哈!要赏要赏!”吴王输了赌注却很开心,“来人,赏秦掌柜金镯两对。” 秦刚拿了这一堆金镯,却不忘继续调侃耶律先:“耶律小公子,你看看我从书中学得了这‘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后,这算不算得‘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耶律宁却兴致勃勃地问道:“这眼见未必为实?那何者为实?” “亲手实践方可证之。譬如刚才,无论你怎么认为上面那根更长,但是只要把它们实际摆在一起,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至理明言啊!”耶律宁赞道,却丝毫不顾自己妹妹的气恼。 此时晚宴酒菜已上,吴王乘兴举杯而邀道:“今天高兴,有大辽的两位公子贵客,又有大宋的秦掌柜莅临,令我这小小王府蓬荜生辉。来来,我们先借秦掌柜的这西凤醇,干了这杯!” 秦刚先是稍稍吃了一惊,无论是他的一品天醇,还是绿曲醇,在宋境时,因为它的度数极高,极少有人敢满杯尽饮的。而他偷眼看去,却发现席间之人皆是一饮而尽,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如此跟上。 喝罢此杯,却见耶律先显然是有些呛到,稍有咳喘,而耶律宁却是双目泛红,大声赞道:“王爷竟有此好酒,但我方才所听,怎么会是借了这秦兄的呢?” 吴王笑道:“不瞒两位公子。这西凤醇之货,正是出自于这位秦掌柜之手。而本王此次邀其前来,也是为了商谈这西凤醇在大夏之地的生意发售事宜。” 秦刚的酒量实际一般,慢慢喝还能凑合,这猛得就干了一杯,也有点晕乎,便借着酒劲笑道:“哎呀!王爷真是好算计,安排了两位公子一同在场,这可让我这个价码怎么好意思跟王爷开得太高呢?” “秦掌柜说笑了。”吴王知道他在开玩笑,便说,“在商言商,本王打听得来,秦掌柜自从淮南出来,所做的生意,可没见哪一笔是亏过的呢!” 其实在此次来西平府之前,秦刚就已经和胡衍说过,边境的榷场贸易,至少西夏这边,都是把控在各大权贵手中。 对于大宋而言,无野心者强于有野心者,亲宋者强于仇宋者,所以,与吴王嵬名利德的合作理应是最佳的选择。 这次他过去,无非是趁着这个机会,进入西夏境内看一看,也顺便结识一下吴王。 在对西夏的总体贸易方针中,自然是以成熟的手工作坊产品倾销为主,外加提升生活质量的奢侈消费品,进一步地将西夏国内经济形态束缚在单一、脆弱以及严重依赖外来商品的支撑状态之中。而这一切,莫说是如今西夏的当权者看不明白,就连从中获益的北宋君臣们,也几乎没有一人能看明白。 而西凤醇的最佳优势不仅仅在于它可以赚取更大限度的利润——这笔利润接下来秦刚已经决定转让给吴王一些。 而是由于高度白酒与西北民风的完美结合,导致这种昂贵的商品将会以惊人的消耗量而迅速吞噬掉西北地区并不乐观的财富产值。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白酒喝得多了后,最后买刀剑的钱都会不够的。 见吴王的兴致很高,秦刚便接着他的话说道:“王爷既然调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没有做过亏本生意,是因为我一直以诚待人,也从来不会让与我合作过的朋友赔过钱的!” 吴王倒是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秦刚继续说道:“我来之前,也去我的酒坊看过。如今战事平息,劳力充沛。估计稳定出产后,每月销往这里的西凤醇能够有四千瓶,王爷对这个量可否满意?” 西凤醇用的是五两一瓶的包装,一瓶售价是四贯钱,四千瓶便是一万六千贯。 吴王却没有什么犹豫,这个数字原本就在他的估计之内,所以直接说道:“四千瓶而已,大夏这里便可用去大半,本王还有西域与青唐那里的商线,只怕你增加一倍,也是可以吃下的。就是看秦掌柜会不会把本王当成朋友,能给一个什么价?” 因为前面有过与耶律先的打赌,秦刚突然起意,想再开一个玩笑,便道:“王爷能拿秦刚当朋友,早已感激不尽。秦刚这里有两个方案,第一个,王爷一次性付给我十万贯钱,我给王爷五年西北专营权,都以五成价格供货,如何?” 嵬名利德听得这个数字,两眼里的瞳孔禁不住迅速地放大,十万贯钱买个专营权,五成的进货价,一个月的利润就会有八千贯,一年便可回本。更不要说,在他拿到西北专营权后,有的地方还可以适度地涨些价,这样的生意绝对可以做的。 当然,因为有两个方案,他便说道:“再听听秦掌柜的第二个方案。” “第二个方案会有点意思,每月还是供应王爷四千瓶西凤醇,供应五年,加上西北的专营权,王爷只需要按我的规矩出一个月的钱,除此之外,每个月的酒钱都不会再收取分文!” “哦?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很简单,这一个月里,第一天只须给我一个铜钱,然后第二天给我两个铜钱,第三天给我四个铜钱。简单地说,每一天只要是前一天的两倍即可,如此这般,王爷给满一个月三十天,我们就算是银货两讫!” “不可不可。”吴王却是连连摇头,“这个方案明显是要占你的便宜!本王岂能做出此事!” “王爷,就答应他又如何?”之前输了一只手镯的耶律先此刻却跳出来怂恿道,“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条件,就算是吃亏,也是他自己提的。” “哦?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吃亏?”秦刚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是当然。”耶律先不服气地说,“你一月四千瓶,五年共是六十个月,为二十四万瓶,每瓶五成进价就是两贯钱一瓶,这进价便要花得四十八万贯,加上十万贯钱的专营费,王爷在第一种方案里,总共要付出五十八万贯钱!” “啪啪啪!”却是秦刚优雅地鼓掌而赞:“耶律小公子术算好水平,如此大的数字,却是算得分文不差!” “哼!”耶律先却不买他的账,“你莫先恭维我。而按你说的第二种方案,每天一文、两文、四文地这样付法,我就是不信你三十天内可以让王爷付出超过这五十八万贯钱的数目!” 秦刚却是微笑着问吴王:“王爷,您是信我?还是信她?” 吴王摆摆手道:“要说相信,这件事我还是相信耶律小公子的,本王也在商场经历这么多年,这个账还是能算得过来的。只是本王哪能占了秦掌柜这么大的便宜,不能这么算!” “唉!王爷宅心仁厚,却能帮助自己避得了无妄之灾!”秦刚感慨完后,又转脸对耶律先说,“刚才我就讲过,眼见未必为实,心算也更是未必为实,唯有亲手实践才为准。” “那好,王爷不肯赢你。我来与你赌,若是你能在三十天里收不到超过这五十八万贯的钱如何?”耶律先今天在秦刚手里栽了好几个跟头,却感觉自己能够抓住眼前的这个机会而反过来大赚一笔! “先(仙)儿……”耶律宁虽然也是觉得秦刚这次要出错,但他总觉得有所不对。 “如此这般,就当我与小公子再玩一个赌局游戏好了,烦请王爷请几位账房过来算上一算。若是最后的数字比那五十八万贯少的话,每少四贯钱,我就输给小公子一瓶西凤醇,如何?”秦刚故意撒下一个大诱饵。 “君子一言!”耶律先眼睛一亮。 “驷马难追!”秦刚淡定地应道,又道,“倘若侥幸算出是我多了,听说辽国骏马神勇,每多出一百贯,小公子便输我一匹骏马吧!如何?” “成交!”耶律先想着自己哪里可能会输,这一匹马都不可能会输掉的。 吴王见两人争得热闹,便也当成一个游戏,于是叫了三名账房过来。 这个计算的规则也不算复杂,三个账房也是带了此时常见的算盘,听完了计算的规则之后,便各自坐下后,“噼哩啪啦”地一阵算珠撞击之声,更兼其中有人口中念念有词。 只是越到最后,这三名账房手头的速度虽然不敢放慢,脸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古怪,似乎是对于自己手里算出的数字越来越不敢相信。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不到,最终三人都算出了数字,相互一对,发现确实都是一样无误,便由其中一人站起来汇报: “禀告王爷及各位贵客,小人已经算出,最后的数字是:一百零七万三千七百四十一贯八百二十三文!” 除了秦刚,满座哗然! 耶律先更是跳了起来,跑到三名账房那里,口中大叫道:“不可能!你们怎么算的?怎么会算出这么大的一个数字?” 汇报的那个账房却十分委屈:“小的三个人算出来的都是这个数字,这不可能会有错。而且在这边的纸上,也有我们的计算步骤,贵客你也可以自己核算!” 原来这名账房也算细心,一边算的时候,一边也在一旁的纸上列出了每一天需要付出的钱数,从这张表上就可以看出: 开始几天确实不多,只有几文几十文钱; 到了第十一天,才过了一贯; 到了第二十天,也才五百贯出头; 但到了第二十五天,开始要付一万贯多钱了; 第二十八天,这一天得要付出十三万贯多; 而最后两天,各是二十六万贯多与五十三万贯多! 换句话说,正是最后的两天,确定了耶律先非常惨痛的输局。 “哎呀呀!不要那么复杂了。这抹掉零数,就算一百零七万贯吧,减去五十八万贯,也就超了四十九万贯,小公子输了我……乖乖不得了,四千九百匹马!”秦刚开始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 “哇!”耶律先一下子急得大哭了起来。 这下却轮到秦刚尴尬了,他这才醒悟到,对方本来就是一个女子,虽然是契丹人,生性要比宋人豪迈些,但终究是扛不住太大的事! 更何况,这是一笔几十万贯的赔偿,他赶紧致歉道:“玩笑啊,玩笑,小公子不要赔的!王爷作证,就是算出来玩玩的!” 耶律宁早已上前拉过自家的妹子,在她耳边连连叮嘱不要过于失态,这才止住哭泣。兄妹两人又向吴王致歉后先行退去。 最后厅里留下的吴王沉默了半响才开口道:“第二个方案算是你开了个玩笑,这第一个方案可还能当真?” “当真,当真!”秦刚赶紧回答,“不敢与王爷开玩笑。” “你这个人,太可怕!”吴王看了看他,“不过,本王也掌握了要点,与你做生意,只须不要想着从你身上占便宜,我便不会吃大亏!” “王爷睿智!” 第226章 最好时代 秦刚在吴王府又待了一天,却是与吴王按第一种方案,签订了西凤醇的西北专营契约,并且就在边境榷场的交易时间、交易方式以及付款形式等问题,都作好了详细的约定。 最后,吴王非常爽快地预付了五万贯的定金,约定另外五万贯的专营费在第一次交易成功之后付清。 第四天一早,秦刚便要急着赶回。由于前一天都一直未见到耶律兄妹,临行前,他便留了一封书信,在上面写了一首七绝: “纸上得来终觉浅,便知万事须躬行。 踏遍山河万里路,心有大道马蹄轻。 这首诗的前两句,原本是南宋的陆游所写的,他在菱川书院时就已经不小心用过,这次也就没有负担地拿来再用一下了,后两句的意思便是意指“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证心中大道”之意,也算是对这萍水相逢的兄妹俩的寄语了。 吴王信守承诺,派了卫队一直将秦刚等人安全送到了溥乐城外,再往南,就是目前已经重新成为大宋属地的韦州了。 而到了韦州之后,居然就直接就见到了等在这里驿站中的赵驷、胡衍与秦婉三人。 这是因为,赵驷从庆州回来后,听胡衍说秦刚居然只带了李二铁三个人就去西夏见什么王爷,一下子就炸了,他非常生气地说,现在的形势是非常地微妙且不可控制,越境去西夏这么大的事情,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可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然后,他便紧急调动了绿曲营里最精锐的近卫队与斥候队,这个阵势让胡衍与秦婉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于是便跟着他一起,赶到了韦州,准备随时响应西夏那边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直到看见了平安无事的秦刚,早先差一点已经开始冒火星的赵驷这才长出了一口,好歹能够安静地坐下来喝一口茶了。 “驷哥!真的没必要这么紧张。”秦刚也只能非常不好意思地安慰他,“这次去见西夏的吴王,我也仔细评估过风险,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危险。” “秦先生!”由于秦刚的头衔变化太快,赵驷索性用回了原先最习惯的称呼,“自从跟了你之后,我们都知道,在大事方面,只要听从你的决定,肯定不会出错。可是,有的事情,就算是我们站位不高,看不清楚看不懂,但是你也得给我们讲讲吧!比如这次,你现在可是朝廷的提举天下学政使,忙的应该是学政方面的事情,可是这次为何为了这个商贸生意去见什么吴王?你要知道,我们这么多人的未来希望、荣辱得失,可是都在你的身上绑着呐!” 秦刚此时看了看赵驷,再看了看胡衍与秦婉,看到的是一样的眼神,于是才开口问:“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嗯!” “是的。” “呃!”秦刚心下暗道,步子走得太快,没有做好下面的人思想同步的事情,的确是疏漏了,“其实,拖到今天才与你们来讲,也是有我特别的考虑的。坐,坐,大家都坐下来聊。” 于是,另两人都入坐后,听着秦刚去讲述他的思路。 “你们几个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都是从高邮开始,与我一同风雨同舟地走到今天的人。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之前无论是在神居山、在京城、在处州、包括刚来这西北时,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外部先出了问题,然后我们再被迫作出了各种应对?”秦刚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抛给了他们一个问题。 “是啊!”赵驷被这个问题勾出了感慨,“有好几次,某都觉得好像被逼到墙角无路可走了。幸好总有秦先生的神机妙算,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回想一下,我们今天所有的事情的开始,其实只是源于一笔落在我家头顶的无妄欠债,衍哥应该非常清楚这件事。为了尽快地还掉这笔债,我必须要找到可以快速赚钱的生意;而接下来,为了保住这样的生意,又需要能有更可靠的庇护,所以才开始有了秦家庄的事情、有了驷哥掌管的水寨、还有了毛知军、苏山长、李尚书这些关心帮助我们的人。而我们也就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他们的生活与世界里;也就有了之后各种各样的的意外、波折,进而不得不要做更多的事情、更多的部署。” 在秦刚看似随意简单的叙述中,胡衍、秦婉的神情也开始凝重了起来,似乎也由此联想到了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的经过。 “你们要是想问我,在一开始时,究竟曾有过多大的理想与规划?其实现在跟你们说实话,真的没有!一直等到我,遇到了老师!”秦刚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温情与光芒。 “在你们的眼里,老师也许只是一个诗人,一位才子。甚至他到目前做过的最大的官职,也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宣德郎。但是你们知道吗?即使是在我刚去过的西夏境内,佛寺里的住持都会知道老师的名字;即便是荆南苦地的鄙地郴州,却因老师的一句‘月迷津渡、雾失楼台’而一被广为传唱。还有更加伟大的苏大学士、黄学士、晁学士,他们的诗名与才华,在辽国、西夏、高丽、倭国、大理、安南,四处流传。但是,唯独却在他们自己生活的大宋,却居然是被连番迫害、频繁打击。” “难道是因为老师他们只懂迂腐的诗词文章么?驷哥你跟老师学过兵法,而流求自从等到了老师的治理后,便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他明明就是一个文能安邦、武可定国的不世人才啊!再看苏大学士,他治理过的徐州、杭州、密州、定州,哪一地不是国泰民安、士民共赞?人们都说他们是旧党,可当年司马君实一味排挤新党尽废新法,却唯有他们师徒二人敢站出来指出‘法无故新之分’,在为新法之存争一席之地。到了章子厚一朝大权在握,又可曾考虑过这些呢?!” 秦刚说到这里时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后世西方作家狄更斯的对那句名言: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赵驷他们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出处,只觉得这句话中的含义深刻,意味深长。 “这个时代的最好,是因为有了苏大学士、秦学士他们所代表的风流,这个风流是士人的风骨、底韵的流传!是璀璨的风采,是千古的流存!我们大宋本该凭借这样的风流,去影响整个天下、去征服这个世界!继以开创万世的繁华与不朽的文明!” “那大爷为什么又说,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呢?”秦婉追问。 “苏大学士被贬在岭南惠州,秦学士被贬去了郴州!黄学士被贬黔州。吕微仲、刘莘老、苏子由、梁况之【注:分别是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且不论他们的从政水平如何,但他们却都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士人大家,却都统统地贬过了岒南。还有司马君实、吕晦叔、文宽夫这些已经死去的人,整不了他们的肉体,就不断地剥夺他们死后的声望与名誉,甚至连像《资治通鉴》这样伟大的史书都想要去焚毁、查禁!党派的对立,已经变成了衡量世间公正与对错的标准,所谓的风流大宋将从此成为阿谀者的天下、投机者的天堂,华夏的文明将会退回到野蛮、功利以及的黑暗的阶段,这样的时代,又岂不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呢?!” 秦刚缓缓而述的每一句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有力地敲击着各位的心房,令众人的心思不由地变得非常地沉重。 “我在这次出发之前,也收到了建哥从明州寄来的信,流求那里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他还与湛哥合作,开出了四海银行的东京分行。所以我在这银行里给各位都开设了一个账户,衍哥与驷哥跟我较早,又很辛苦,各存了十万贯在里面,婉儿稍少些,存了五万贯……” “大哥你是什么意思?要赶我们走么?”胡衍先是大急,直接叫了起来,赵驷与秦婉也是各有话想讲,只是暂时没喊出口。 “你们先别急。这笔钱的意思只是对于大家过去和我奋斗过的一点认可,包括建哥、湛哥还有禠哥,我都给他们存了。其实我的意思是,在有这个账户后,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底气,便能确保你们可以自由地决定:接下来的选择。” 赵驷先听懂了,他点点头道:“赵某明白了秦先生的苦心!请秦先生明示接下来的安排。” 胡衍与秦婉也大致明白了,没有继续纠结于账户与钱的事,而是认真等待秦刚接下来的话。 秦刚此时站起了身,踱了几步路开口道:“《菱川格致学刊》前两期发表了一篇文章,是力学班的学生研究发现的:凡有力施出,必有力反馈。力与反作用力总是成对出现,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相互均等。所以我们以棒重击他物,虎口容易震麻震伤,船上以桨向后推水,船身就会向前。” 赵驷与胡衍都没有吭声,他们都熟知了秦刚的习惯,即使他们对菱川书院的这个研究成果还有疑问,那也并不重要,关键应该在于后面的话。 “世间诸事其实也在同样遵循这一规律,为何我们在解决完一个麻烦之后,往往会发现又多出诸多的新麻烦呢?那就是反作用带来的结果。所以,今天的我们,虽然已经拥有了可以改变一些事情的实力,但却不宜轻易动用这样的力量,除非我们已经作好了应对反作用力的所有准备!比如现在!”秦刚微笑着看了看他们,“你们也做好准备了吗?” 赵驷回答得最快:“某和几个老兄弟这次回到西北,一个是手刃了吴钊这个狗贼,第二个是痛痛快快地打出了有生以来难得的几场大胜仗!此生已无憾矣!接下来的这辈子,就随时准备着跟秦先生干大事了!” “大哥只要不丢下我!我跟大哥一条道走到底!”胡衍说得非常地坚决。 “大爷留奴婢在身边,便是奴婢最好的时代!” “好!我们想要为这大宋留下这千古不遇的风流,首先就要保住所有的风流人物。之前林剑去跑的秘密任务,就是去郴州把老师接去了流求,而留在郴州的只是一个替身!” 前面大家听秦刚说道秦观去了流求,还在纳闷。这时才知道是林剑竟是去郴州秘密地把秦观掉包接去了流求岛。 “接下来我听说:章惇已经签发了新的诏令,要将苏大学士从惠州再贬往海南岛的儋州,要将黄学士从黔州再贬至戎州,将晁学士从亳州贬到处州,还有其余苏门中人尽再贬谪。对此,我作了两手准备,他们要是愿意如老师一样去流求,我便照例安置替身应对朝廷检查;若是安心于原处,我也会通过地方学政之手,将我们的生意安排过去,给他们提供当地最好的生活保障。他章相公不是就喜欢把政敌安排到这种信息不通的荒蛮之地么?那反倒是我最容易操作的地方,风流之人无虞,文明之花便会不谢!” “其次,其实我们现在的这个文明虽然灿烂,但是却最为虚弱。驷哥应该清楚,西军虽然已是如今天下最强之禁军,但与我们的绿曲兵相比,仍然还有不小的差距。眼下西贼暂时低头,北虏尚未生事,驷哥,你得在这西北再辛苦几年,把我绿曲兵的种子再多撒出一些,让这黄土大地之上,再多崛起几支强军。” “秦先生你放心,两次大胜之后,我等校尉在西军中的威信极高!这件事,包在某在身上。” “不过也不会让你做无米之炊。婉儿之前理过账目,眼下保安与环州这里的作坊前期所有投入都已完成,此后的产出便开始正向赢利,我这次去了一趟西平府,跟吴王嵬名利德签了五年的契约,光这西凤醇的生意,便是一笔流水般的财富集聚。有了钱,一是用来提升军备,二是革新武器,菱川书院搞研究的人我留几个放衍哥这里,争取三年帮驷哥所管控的西军精锐全部完成换装!” 胡衍拱手答道:“小弟一定不辱使命!” “再者,流求虽在东南一隅,但其物产丰富,又扼守海航要道,是可解我等后顾之忧的化外乐土。这两年里,凡可靠的、有才干的,还有童子营里成长起来的,只要有愿意离开这里的人,都可以送到流求,那里的建设与发展需要有大量的人才!” 赵驷虽然去过流求,但当时留给他的印象只有无边的待垦荒地,对于如今欣欣向荣的秦城和汉城的发展却是没有任何的了解,而胡衍则更不知道流求是个什么情况了,所以对于秦刚所说的这一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都只是点头记下了而已。 秦刚此时将眼光投向了遥远的东北方向,因为按照目前来自京城的情报网的信息显示,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目前还是辽国的顺民,来自那里仅有的一些信息里甚至都没有完颜阿骨打这个名字的出现。 然而,随着绍圣四年的结束,赵煦将会迎来他的最后一个年号,而已经被封为端王的赵佶,正在不断地提醒着秦刚,距离华夏民族最惨痛的记忆之一:靖康之耻的到来,只不过还有三十年不到的时间。 “我们最可怕的敌人,还没有最终出现!”秦刚坚定地说道,“所以,我才会说,这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们还有一定的时间去扎实完成我们所有的准备。无论是在顺宁寨已经快成型的刘家军,还是眼下我们正在参与训练中的种家军,包括熙河路的王家军,还有河东路的折家军,只要大家的原则标准不冲突,都可以是与我们合作的好伙伴!” “最可怕的敌人?”赵驷顺着秦刚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你说的是契丹人么?” “契丹人不过是一头獠牙已经松动了的暮年老虎,空有一副吓人的嘴脸。”秦刚摇摇头道,“在它们的背后,会崛起一群最可怕的恶狼。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只需要你们牢记,我们所有的努力与准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与这群恶狼开始作战,将这群恶狼重新赶回那片白山黑水的森林之间。” 对于如此隐讳深奥的话语,赵驷与胡衍也就只能充满狐疑地勉强应下。 他们四人才把重要的大事议完,所住的客栈突然有人进来汇报,有人要来拜访秦学政使,让进来一看,居然正是李纲。 原来,金宇与李纲在将环州的事务给种师道交接完成之后,便自动地成为了他提举天下学政司的吏员,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进着各地图书馆的筹备之事,为此,金宇去了东南方的庆州、邠州一线,而李纲则向北去了刚收复回来的盐州与韦州,他认为这种刚回归之地的教育归化工作更加重要。 此时,李纲正是从盐州结束后赶来韦州,却因为看到了赵驷带来的亲卫营士兵,一问才知道秦刚正在这里,于是赶紧过来拜见。 秦刚顺便就问起了各地的图书馆之事,李纲非常高兴地说,此事要比想像中顺利得多,更尤其是秦婉在帮着落实秦刚要以个人名义捐赠给每家一百本书时,经书局掌柜的建议,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加盖了捐赠的方印。原本是想刻上秦刚的名字,但是之后想想不妥,还是改成了胡衍开设的各个商号工坊的名号更有意义。 谁料这样的举动一下子吸引了许多地方大户的关注,他们一想,买些书籍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如果在这些书上,盖上了自家的名章印鉴之后,便可以让自家在各地的官立图书馆里彰名后世,更不要说,就在这图书馆里刻苦攻读着自家捐赠书籍的哪一位士子,说不准哪一天就成了状元、相公!那岂不是还可攀上个大缘份? 所以,即使是在他刚去过的新归之州盐州那里,也是非常快速高效地落实好了图书馆的选址、改造以及最初的一批书籍的认捐对象。 “伯纪你做得非常好,尤其是这几个新归之州,学政更是头等大事,能让此地的读书人有更好的读书环境,有更多的学习与考试的机会,让他们可以感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可以通过这条路登上他们理想中的未来,那么这些地方就能够产生出更多的向心力,也就更加稳固地重新成为我大宋的固有之土。” 从韦州回到环州后,秦刚倒也安安静静了住了下来。 其间黄友拿了正在编撰中的《三字经》过来让秦刚指正了两回,也基本摸准了正确的方向与意思,也就是:要通俗、要简单,要能用最直白的三个字的语句,把各种大道理、各种知识点讲清楚。 说句实话,历史上原来的《三字经》,秦刚除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两句之外,却也背不出其它的了。不过这也好,正好也就给了他彻底放飞的机会,完全按照自己对于这个时代里蒙童所需要的知识与见识而来构思编写。 编写蒙童教材原本有一个极难之处,就是所谓的“临床实验对象”,一般的情况下,这可真不太容易寻找,而黄友手上却有一个最好的资源,就是童子营。 在秦刚的提醒下,黄友与成峰等三位学政们,往往是编好了一段,就去找来一些不同阶段的童子兵,给他们诵读,让他们背忆,再来了解是否能听得懂?是否能够记得住?关于这种检验创作的方法,秦刚则是拿了白居易作诗后必先问一老妪是否能理解的故事来勉励他们,堂堂唐诗大家创作都能如此,更何况这是一部写给蒙童使用的教材呢? 当然,他这个提举天下学政使不能做成了一个提举陕西学政使,基本上,等到环庆路与泾原路各地的图书馆基本都建设完成,蒙学教材《三字经》能够校订成册,他在陕西这里的试点工作也就算是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无论如何,也得要回京向皇帝进行一次复命了。 根据之前已经商量好的规划,赵驷继续留任,全力以赴地推进着重构新式西军的宏大目标。 胡衍将要根据着榷场贸易的开展情况,稳步并持续地拓展着在这里的产业发展,西凤醇因为有了与嵬名利德的合约,变得无须再有担心,而这里充足的生产力,让他将多余的精酒又投入到了新开设的香水作坊里,正在步入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之中的党项贵族,同样钟情于这种可以极大改善他们环境里的牛羊膻腥味的奢侈产品。 童子营的根都在西北,自然负责管理他们的黄友还是要留在这里,而从逐渐长大的孩子中选拔适合推荐去流求岛的任务也放在了他的身上。 而金宇与李纲,他是需要带回京城另有安排的。之后,便是在器作院的宗阿四与菱川书院的几个学生,需要这次与他一同回京之后前往流求。 就在他们出发前往京城的第三天,环州来了一对兄妹俩。 在耶律南仙的最终决定与催促下,他们终于向嵬名利德要到了秦刚在环州的地址,不想到了之后才发觉竟是迟了两日,扑了个空。 而且,在环州他们才知道了让他们无比吃惊的消息: 秦刚并不只是他们之前以为的只是一个从商的大宋进士,而是曾经创下了土门大捷奇迹之战的大宋前保安知军,之后主持订下宋夏和议的前环州知州,现在的集贤殿修撰、提举天下学政使。 一时间,耶律兄妹两人心如潮涌,久久不能平静。 第227章 学政褒贬 绍圣四年,十月底。 秦刚完成西北地区的学政巡察工作回到京城。 学政司以及这个学政使,都是新设的衙门和官职,所以对此,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表面和和气气、私下里却变着法子想从中挑些毛病找点碴的人。 一般情况下,谁会一上任就忙着往某一个地方跑啊?再说了,就算是要去视察地方,这学政之事,当然是优先前往文风兴盛的中原之地、或者是尊师重礼的齐鲁之地、名士云集的江淮之地,哪有像他这么傻,去的居然是那种大战之后都几乎拿不出几个钱的西北穷境。 所以,正常人想到的是,秦刚定然是在环州那里有着什么难以割舍的利益。 于是,有心的人稍稍花费点功夫,便打听出在京城里帮他跑生意的那个姓胡的把兄弟正在环州,而且开着很多作坊的事情。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引起了御史台的浓厚兴趣。 秦刚到了京城后,先是安排宗阿四他们继续向东南前往明州,找到谈建后,由他安排前往流求。然后就带了金宇、李纲两人先去朝廷为学政司新设的办公衙门看看。 学政司虽然在名义上隶属于国子监,但是在这里就充分体现出大宋最喜欢的叠床架屋式官僚机构特点:毕竟“提举天下学政”的这一概念的提出背景,就是对眼下的学政教育事宜不是特别满意,希望通过这一新设部门进行一些改革与创举。 所以,提举学政使这一职位虽然只与国子司业同品级,实际上并不会受国子监祭酒的管辖,而是可以直接向皇帝直接汇报,难怪这能引得众人的眼红与不平。 原本国子监的地方就不太够用,便在右掖门外的尚书省里腾出了一座有着三四间屋子的院子作为学政司的办公所在地,虽然各处都显得略略有些陈旧,不过门口挂上去的的学政司的牌匾却是崭新的。 秦刚带着金宇和李纲两个人在后面走着,前面带路的则是尚书省的小吏,远远的看见了在这门口守着一个老兵散漫无聊的模样,则立刻变了脸色,便高声喝道:“集贤殿修撰、朝奉大夫、提举天下学政使秦刚到!” 老兵不仅被这声音给吓到了,更是被吆喝的内容吓得浑身一个激淋。自从被调到这里来之后,还从来没有见过学政使的面,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会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他条件反射地站得笔直,生怕被这新来的主官给敲破了饭碗。 而并不太大的学政司院子里,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声通传,很快一阵忙乱的脚步,便从里面噼里啪啦地迎出来了三个属官、五个吏员,这些都是秦刚离开京城之后,才由吏部从别处调到这里的来的,秦刚自然在此之前还从未见过。 毕竟学政司是新成立的,除了秦刚这位提举官之外,政事堂索性便把原来属于礼部专门负责学校政令的职权移到了学政司,然后负责此事的一名正七品员外郎、两名从七品秘书丞、以及相关的五名吏员都转到了这里来了。 这些属官与吏员自从过来后,也是一直还没见过自己的主官,这段时间之内,也就持续做了一点他们过去还曾做过的零碎事情。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院里吹吹牛、消遣消遣。 也怪吏部以及政事堂,都没有一个人提前透过一点风声,害得他们今天站在外面时,都没有一点点的准备,光是仪表就显得有点参差不齐,各人的官服更是新旧不一。 大宋除了皇帝特有的恩典之后,官员的衣服都是由朝廷下发了布帛之后,自己去找裁缝量身定做。有钱的官员甚至还看不上朝廷发的布,就是按照标准做出来就行,一般都要多做几套用于换洗。 家境不行的,就尽着朝廷发的那几匹布做个两三套,轮流换着穿,穿洗的次数多了,自然就会褪色发旧。所以,官员一般会预留一套不怎么去穿,以保持其簇新度,一旦知道有重要场合那天,便会特意换上新官服,比如知道今天新主官要到任的话,怎么着也不能像现在这么失礼啊。 正当众人惴惴不安之时,秦刚却根本没在意这些事,他只是听得众僚官们一一上前自报家门之后,就拉过身后的两人道:“也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金宇、金子规,之前是我在环州时的司户参军,这次战后朝廷也算给了一个承务郎的品阶,此次随我来学政司,咱们也没什么成例故事,就在司里任个正字吧!这位是李纲李伯纪,也是随我在西北办事的年轻才俊,这次也是跟我身边做做事,无甚差遣。” 众人自然知道这是学政使身边的亲信,赶紧上来一一见礼。 秦刚原本就没有什么架子,被迎进院内的正厅之后,还没顾得上说什么客套话,就听得外面传报: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到访。 众人连忙散去,秦刚也立即迎出厅去。 “哈哈,徐之履新之后,竟然不辞辛劳,远赴西北考察。今日得闻归来,蔡京便赶来瞧瞧。”蔡京一副老熟人的口气,与秦刚表现得非常地亲热。 “承蒙学士挂念,秦刚不甚感激。”秦刚还是非常恭敬地将蔡京让入正厅,叫住了正准备泡茶的吏员,却让金宇去拿从西北带来的泾阳茯茶,并道:“西北地偏物稀,而且极少产茶,只是这京兆府的泾阳县所产的茯茶却也有些名气,请学士一尝。” 这泾阳的地理位置是在秦岭以北,实际无法种茶,但是,由于销往西域的大量需求,使得泾阳成为了“官引茶”的集散地。在漫长的集散、加工、制作岁月中,茶商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偶尔发现加工之茶中长出金花,使得茯茶出现了极高的品质提升,而这一制作工艺定型之后,便造就了泾阳茯茶的独特名气。 蔡京这次过来是有事要谈的,见金宇是其自己人,也不避讳,于是稍稍几句西北风情的寒喧之后,便迅速切入了正题: “之前曾与徐之交流,得闻关于盛世太平之二十四字之金玉良言,今以蔡某之些许努力,在‘老有所养、孤有所托’之上略有成就,而‘学有所教’也已获圣上嘉许,恰巧徐之以功入京,提举这天下学政司之职,正是一展鸿图大志、报效君王圣恩之际,不知此次西北一行的月余时间,可否就这学政司的实施章程,思考个一二出来?” 蔡京此言,是给秦刚递了个话头或是台阶,意指其就任学政司之后去西北之行,乃是有思考其新职施政纲领及章程之意。 秦刚自然听得明白,索性也就直言而问:“蔡学士可是闻听了一些说法来提醒秦刚?” “唉!徐之以弱冠之龄身居高位,自然是引得谤者众也。这古语便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性高于人,众必非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蔡京一副谆谆关心之状。 “谢过蔡学士的提醒,明日便是大朝会,秦刚今日来此,也是希望能写个像样的札子,明日朝会可以面呈圣上,以示不负君恩。”见蔡京如此示好,秦刚便也吐露了自己的安排。 “那就好,那就好!”蔡京的用意就是将提醒的话带到,至于秦刚如何应付,则不关他的事情了。他也不可能在眼下的阶段,直接站出来与章惇一方作对,“你应该也知道的,乌台的那一帮人,做的就是风闻奏事的工作,要是没个准备,被他们咬上一两口,也是不轻松的事啊!” 蔡京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来提这个醒,表示一下他对秦刚的关爱。 在随口喝了几口泾阳茯茶后,蔡京立即开口大赞此茶的优质口感,秦刚闻听,便让金宇立即安排稍晚些给蔡京府上送去一些。 蔡京也不推托,点头谢过。其实这正是他所擅长的拉拢之手段之一。 都说人与人之间要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送礼。但蔡京目前地位比秦刚高出甚多,便不太方便由他给秦刚送东西。那么他就暗示一下,自己对于秦刚的某件并不太值钱的东西感兴趣。然后对方领会意思后便会送来,自己则欣然接受,这关系不就顺理成章地更进一步么! 短暂的拜访时间也恰到好处,蔡京便起身告辞。 秦刚自然也要客客气气地将蔡京送出院外。 属官们也在私下里议论,主官刚来的第一天,翰林蔡学士就来登门拜访,秦修撰的这个面子也是够大的啦! 送走了蔡京,他所提的事情自然是需要做些应对的。对于御史言官的手段,秦刚早在高邮为贡生时就曾领教过。他仔细想了想,便叫来了金宇,把自己在环州时对于地方图书馆、蒙学方面的一些随想笔记交给了他,说道:“子规兄,我这次在西北推进学政所做的这些事情,你都是亲历过,也是极为清楚的。此次回京,我是想就这两件事拔高一下,写个正式的札子,你来执笔,没什么问题吧?” 金宇则立即应下此事:“下官自当全力完成。” “至于伯纪,”秦刚回头看了一下李纲,道,“我倒是有一个新想法要交给你来运作。《菱川格致学刊》你是看过的,格致学的发展与推广,它功不可没,也证明了这种定期出版的期刊是极其有用的。我想这天下学政,是涉及更多的读书人之事,能否把这种‘学刊’出版的时间再短一些、内容可以更平易些、样式也可更简单些,这件事你可有把握做得起来?” “先生说的可是报纸?”李纲随口回答的话令秦刚惊讶万分,不过下面的话才让他明白过来,“学生在东南时就曾听说京城有‘日出一纸’的消息报,因有别于朝廷邸报,百姓称之为小报或报纸。所以一到京城,学生便已买过数份来读过。” 秦刚不由于哑然失笑,自己后世是学的新闻学,这民间小报起源于北宋的基本学识却让他完全忘在脑后了。 不过,这样也好,也不必含糊其辞了,直接让李纲去研究分析一下目前京城小报的优劣点,然后再拿出一个面向百姓、却又能吸引众人、并能产生出足够信任感的报纸方案出来。至于费用,则不必担心,会由他来全额提供。 李纲顿时觉得此事非常有价值与意义,自是立即接下。 不过,这次回到了京城,李禠已经在大名府那里全力督促新酒坊的稳定出产,京城这里的生意便全部是由秦湛在打理,赵子裪那边也是早早地下了帖子约着能见一面,家中甚至还有高俅帮着端王送来的帖子,虽然是可以排开日子再约定,不过一一地考虑清楚再亲自写上回帖,倒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秦刚这次回京前倒是提前给李清照去了信,并约好到了京城后自然还是要派迒哥儿出来传递信息。所以待落衙后回到麦秸巷时,李迒却是已经在家里等了好一会儿。 “十八叔!”李迒这次见到秦刚却没有急着说话,而且一直憋到了后院只剩两人时,才神神秘秘地开口道,“我姐明天下午要随我娘去城北舅舅家,地方是在新封丘门外大街的石子巷,到时候她会借口陪舅舅的小女儿出门玩,你到时候可否过来?” 秦刚算了一下时间,明天一早是大朝会,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拖到下午,于是便与他约了个最迟申时的时间,李迒说在石子巷南面的袄庙斜街有家最为知名的李四家茶铺,在那里见面最好。 次日,十一月初一,朔朝会。 一如既往的枯燥流程正在进行之中,坐在上座的赵煦是已经知道秦刚回京了,心里还在想着如果今天朝会上秦刚要是有奏本的话,一定会找个理由把他留下来,以质询的方式和这个臣子好好地聊上一聊。 “臣有本要弹劾!”就在朝会进入尾声之际,突然一名御史走出了队列,而大殿上的众人一下子便都有了精神。 出来的这名御史,是新近投靠章惇的一个新人,当然这个新人也只是相对而言,能当个御史的,至少也在其它位置上也要锻炼了十几年,差不多能有四十岁的样子,有冲劲、胆子大,便会被放在这个位置上锻炼锻炼。 新入乌台的御史选择的第一个对象很重要,最好是能找个面生根浅、最好还早得罪过自己恩主的,理由也简单,面生的好下手,根浅的容易成功的,得罪过自己恩主的这样算是为恩主交上的投名状。 只可惜新人的毛病就是见识太少,以为挑中了秦刚这样的一个对象,恰好都符合这三个特点,却不知道当年就连大名鼎鼎的铁嘴张商英也曾在这个年轻的官员身上栽过跟头。 “臣弹劾集贤殿修撰、朝奉大夫、提举天下学政使秦刚,因私废公、罔顾圣恩,结交商贾、荒废职事……”听着这位新晋御史滔滔不绝的口述一定是拟过了好多遍的弹章之文,站在大堂最前列的章惇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虽然他并非是不认可对于秦刚的弹劾,只是觉得今天出来的这位未免有点太急太嫩了,而且弹章里所述的那些东西也都只是一些浅层的东西,并无太关键的实质内容,不说秦刚有没有准备,就算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随便用些言辞上的经验,就足以将这些弹劾之辞尽数驳斥了回去。 更不要说,如今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家,又是一个能对秦刚像是护崽一般地拉偏架的。 不出所料,这名御史弹劾的主体内容,无非就是指责秦刚上任后的一个月,跑回到之前就任的地方去游山玩水,甚至指责他是去环庆忙乎于自己人设在那里的生意产业。 之后,就像一篇已经确定了论点的议论文,总是要多堆砌一些论据的。 所以,又是捕风捉影地讲了秦刚此人在之前的鄜延大战中不遵经略安抚司之命、私自联络环庆、泾原之军冒险追击对手,又说他在军中行事手段狠辣,嗜杀无度——不是战报号称斩首上万吗…… 秦刚此时正立于朝官的中间偏前之位,这次没有章楶陪同,前后左右都是他所不认识之人,尤其是在这御史弹章开始念起后,周围的人都稍稍与他让出了一点点的距离。 御史又臭又长的弹章念罢,赵煦就已经不耐烦地点了秦刚之名:“秦卿可有话说?” “臣有罪!”秦刚先是站出列来,说了一句认罪的客气话,“罪臣蒙受圣恩,提举天下之学政之事,尝思这天下之大,以何为头?因孤陋寡闻,惟见过文风鼎盛之江淮浙闽诸地,以及战火余生之鄜延环庆境内,思前虑后,还是决定向圣上请旨,先行去西北尝试安民施教之策为宜。正所谓‘武功以定天下,文德以化远人’也,此去之前,也曾向圣上进言。” “不错,朕甚赞此言!”随着赵煦这句话的说出,那位御史的脸色已经大变。这是什么意思?当众拉偏架么? 不过他还怀有侥幸之心,就算是你这次西去是有旨意在身,但看你到西北之后也没折腾出什么东西来,一句“结交商贾、碌碌无为”同样能够钉死你! “臣在西北,知地方因连年兵火,民生困顿;战后重建,百废俱兴。地方官员,虽有重教兴学之心,但却总为无米之炊而难。臣尝思:建一学、聘一师,花费甚巨却仅能教育数十人。然若置一馆、备一书,虽些许投入却足令百千人获益。”秦刚接下来的这段话,却是说得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听得许多大臣也是连连点头,“于是便利用这月余之时间,于环庆、泾原二路各州县,各建官学图书馆一座,由于馆内的正版校阅之经史子集花费不少,即由臣游说在各地从事商贾之亲友,于每处新建书馆各捐了百余册!” 此言一出,便引来殿中有人惊叹而赞,无它,宋时的精版书籍价格不菲,仅此两路,军州县之地至少三十,每地百册,便是三千册的量,如此大的捐赠,在西北之地,估计除了经商之人,任是基它的大户也是拿不出如此大的手笔。 “秦卿此举,善莫大焉!”赵煦听得非常高兴。 “仅西北两路之图书馆,可由臣作一尝试,然天下贫寒学子,又岂非西北独有?臣便以此事写一奏章,朝会前已递交,恳请陛下阅后能够批复降旨,于天下各州县广为推广,则我大宋之子民‘咸知陛下之仁德,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也!”秦刚这最后一句话,是引用了汉代贾谊《治安策》里的一句名言,但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两句话后,整个活玩得就漂亮了。 因为要在天下各地设立官立图书馆,看来似是他这个学政司的职权范围,但是却因为此事极易收买天下士人之心,若是自己贸然先行推广,便极易犯了朝廷的忌讳。所以,他才事先让金宇捉笔写好了一条奏章,递交了上去,把此事的正式实施者身份送给了皇帝,而自己只担一个首倡之功罢了。 赵煦点点头,已经着人从朝会收来的札子里很快翻检出了秦刚所写的这篇,仅仅看了其中的几个纲目便就连声称好,并要求政事堂立即拿去研究,草拟个诏令出来。 “臣在西北,曾收容了些许孤儿,因教其识字读书,方知如今蒙学教材之力所不逮,《百家姓》太浅白,《千字文》又过深奥,于是着士子黄龙友、学政成峰等人新编蒙学之书《三字经》一本,今天在这大朝会上,敬献陛下一览。”秦刚说完,已从袖袋中取出昨晚李纲重新抄录后的一份定稿。 皇帝身边的小黄门便走过来接了,再转回身去呈上御览。 赵煦原本听这《三字经》的书名就十分感兴趣,接过来一看,先不说李纲抄录字体的赏心悦目,就是通读着这三字一句,四句一段,从开头的为人处事之道理阐述,到古往今来之先贤典故大事的讲述,编写得极其全面。 黄友、成峰等人在编写过程中,时时牢记并遵循着秦刚所提出来的“直白、顺口、易认、易记”的要求,不仅读起来便觉朗朗上口,而且就算是这些文字也都是尽量选择一些简单易写的而用。赵煦读了几句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边赞叹着,一边顺手也让小黄门把此书稿转交给章惇等人传看。 章惇拿到手,两眼快速一扫,便知道先前弹劾秦刚的那个御史彻底废了,且不说前的关于官学图书馆之提议已经让天子无比地满意,就说眼前的这部书稿,今后任何人到了这学政司后,就算是在整整三四年的任期之上,能够拿出这样的一部书稿出来,也算得上居功至伟了,更不要说,秦刚不过是出京在西地转悠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罢了。 章惇明白,需要自己站出来表态说几句话了。 他将手中的书稿再次传给许将、蔡卞等人后,便站出来施礼道:“秦徐之此举,功在此时,利在百世。老臣提议,可对此《三字经》之作者予以赏赐。” 章惇果然经验老道,三两句就成功地已经将皇帝的注意力从弹劾的御史身上引开,便兴致勃勃地向秦刚了解了一下编此书的四位作者的情况,当下便龙心大悦,赐主笔的黄友以正九品承务郎一职,而成峰等三名共同主笔的学政官俱是官阶各升一品,赏银若干。 到退朝之时,竟已经无人理会开始弹劾秦刚的那名御史了。 无人理会他,并不意味着他不要承担弹劾失败的后果。 虽然说,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所弹劾之事是捕风捉影也好、牵强附会也罢,并不需要对所奏之事有求证的义务。但问题却是这次他所弹劾秦刚的每一点,都与最终的事实反着来了,那么这也就会质疑你这个御史的基本判断能力,考虑一下你是否胜任的问题了。 所以,御史台会立即将其扫地出门是肯定的事情,至于会被发配到哪个外州贬任、以及日后能否还有机会回京就很难说了。 毕竟,弹劾没成功,与整个弹劾就完全错了,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大朝会上已经了解秦刚在西北所做的事,赵煦也就省去了朝会后另行召见的想法。 朝会后的秦刚,但先去了趟学政司,关于图书馆推广之事,已基本得到了认可,接下来,便就需要金宇与司里的其他属官们紧锣密鼓地准备各项章程与具体的推进措施了。 而再看了看李纲,案头堆满了他能够搜罗来的《菱川格致学刊》以及京城里的各种小报,似乎也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尚书省这里的中午都会提供免费的午饭,说明这大宋公务员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过此时秦刚,心里却是惦记着昨天和李迒约的时间,所以也就没有在这里吃饭,直接就往北城的袄庙斜街去了。 第228章 哪不如男 袄庙斜街在京城的北城区,也就是在皇城的正北方。 到了袄庙斜街,秦刚才发现,这个地方选得非常“李迒”——这里的临街铺面,皆是茶坊酒店、勾肆饮食,而且即使是这些店铺的门前路边,都是摆出了各种的摊头席面,听得路边之人介绍,此处的夜市会一直持续至三更时分才会慢慢结束收摊,但是才到五更,又会有要开早市的摊头陆续开始准备了。其间各种耍闹去处,通晓不绝。 李迒说的那家李四家茶铺的确非常好找,就在袄庙斜街的路头第一家,说是茶铺,但里店里除茶水之外,还供应着各种各样的小吃,如子姜豉、抹脏、红丝水晶脍、煎肝脏、蛤蜊、螃蟹等等,这也就让秦刚觉得,没在学政司那里吃免费的午饭,倒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秦刚在茶铺二楼临窗的位置寻了一张桌子坐下,也点了些小吃,品尝后觉得确实不错的,便就帮李迒又留了一份备着。 结果,秦刚还没吃完,李迒就一个人先来了,看看天色,估计也就未时刚过。看到秦刚点了小半桌的东西,又听说是给自己留了份,立刻眉开眼笑地说道:“还是十八叔对我好!” 看着大块朵颐的李迒,秦刚笑笑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清娘呢?” “我们分开走,我说舅舅家里闷,先出来转转,待会儿清娘就有理由带着五娘出来寻我了。”李迒先顾着挑桌上最好吃的红丝水晶脍连吃了两块,才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李清照的这个舅舅叫王仲琓,是其祖父王珪的三子,没有考进士,只得了个蒙荫的小官,原本那点俸禄也不够用,幸好王仲琓有眼光,趁着父亲在世时分得的钱,在这石子巷置办了一处稍大的宅子,如今便把临街口的几间租了出去,每月的租金倒也稳定。 反倒是李清照的大舅王仲修,虽然是兄弟几个中唯一考中进士,之前以做到过崇文院校书、太常礼院的职位。不过就在今年四月,被时任御史中丞的刑恕为了诬陷已故的高太后当年有废赵煦之阴谋,不惜陷害编造王珪曾谋议拥立雍王的谣言,从而被受到牵连被贬官夺俸。 所以如今,李清照的母亲想回娘家和兄弟们见见面,也就只能选在老三家里了。 李迒这里还没有把话讲完,秦刚就已经看见楼下领着一位四五岁小姑娘走过来的李清照了,赶紧在楼上冲她们招手示意。 李清照抬眼看见了秦刚,双颊一红,低头便领着那小姑娘上了楼来。 “五娘,这位是十八叔!”李清照领着小姑娘走过来。 “十八叔好!”小姑娘看着也挺乖巧,可一转眼对着李迒却有点不高兴了,“迒哥儿,你不带五娘出来玩!” 李迒却耐心地把五娘抱到身边,又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红丝水晶脍放在她面前。 “我不吃你吃剩下的!”五娘被哄了后,小脾气也挺大。 “好好,换新的。”李迒倒也难得地很有耐心,转头对秦刚说,“十八叔,再给五娘叫一份新的红丝水晶脍吧?” 秦刚便让李迒带五娘直接去一楼看着喜欢吃的便直接选上来,然后转头对李清照说:“昨天回京,忙见了一天的客人,晚上又要准备今天大朝会的札子,所以也没抽出时间去看你。” “有时间又怎么样?前两天我也出不了门。”李清照似乎对现在自己的状况十分无奈,“为什么女子长大了后,就要受到这么多的限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那你何不早点出嫁?等你嫁了人家,不也就可以与那些大娘子们一样可以时常出门了么?”秦刚故意调侃她。 “十八叔!你这是什么观点?我能不能自由出门,跟我何时嫁人有什么关系?”李清照板起了脸,很不悦地说道,“把一个女子的权利非得要与她的家庭、婚姻捆绑在一起,这不就是那帮腐儒们搞出来的所谓‘三从四德’么!” 宋时礼教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后世的那么严重与讲究,但也是已经开始以“三从四德”来要求约束女性了。而以李清照这小小的年龄,竟然直接开始挑战并质疑这一社会化的标准,着实还是有点勇气的。 “三从四德不好吗?我们男子也得从君、从父、从师嘛!”秦刚故意混淆了概念,想确认一下她的真实想法。 “狡辩!男子没有婚后从妇,为何却要女子婚后从夫?”李清照毫不客气地直指关键。 “因为这世上的男子能力更强啊,对外可治国安邦,对内能养家糊口啊!”秦刚索性就想一逗到底。 “既然你以能力来论,那何不改为‘以弱从强’呢?你看这世间有多少蠢笨如猪的男子,回到家里却能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我看啊,这便是世道最大的不公与错误!”李清照说得咬牙切齿,并转过了小脸,不再理会秦刚。 秦刚情知玩笑开过了,连忙赔着笑问她桌上的点心想吃点啥?却不想李清照此时既然已经生气了,便不再愿意理会他。 连着哄了她好几次也不见好。秦刚没有了办法,想着别被待会儿回来的李迒看了笑话,突然间便灵机一动,轻轻地哼唱起了一首后世豫剧中最出名的那个曲段: “十八~叔讲话,理太偏!谁说呐,女子,享~清闲?” 宋时的东京开封府虽然是在河南,但此时却是没有豫剧的,但是它独特的唱腔还是蛮能吸引人的,秦刚哼唱了这几句,就已经让李清照的耳朵竖了起来,而且这歌词里的内容,也像是秦刚向她认错示好的。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编,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你要不相信呐,请往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这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呐啊……” 这一段的歌词甚是活泼,听得李清照两眼放彩,已经不再有刚才的气性,便目中含笑地转过头来,盯看着听他继续唱下去。 “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 “你这小曲叫什么名字?听着像是西北的秦腔嘛!”李清照的这个判断还是有一点依据的,因为豫剧据说便是清朝时的秦腔传入河南之后而演变过来的。 “嗯,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都是男女老幼不分彼此地共同抗战杀敌,所以便是有了这个曲子,名字就叫《谁说女子不如男》!” “歌词讲的道理是不错!”李清照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呢,便话锋一转,“不过词藻过于直白粗陋,上不得大雅之堂,也就勉强一听吧!” “对对对,本来就是小曲嘛,勉强一听勉强一听!”秦刚也顺坡下驴,点头赞同。“就说这写诗填词,我离清娘的差距就是拍马难追啊!上次你写来的诗,我是想和来着的,连写了三四首,我连自己都看不过去,所以就没回你。” “好啊,你终于说实话了,写的这三四首呢?给我瞧瞧,我倒要看仔细了,你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水平是个什么样的。”李清照抓住了这句质问着。 “好妹妹,给我留着点面子好不好?”秦刚求饶道。 “呸!”李清照突然一下羞红了脸,“你叫人家什么……” 就在此时,突然楼下起了一阵争吵声,里面似乎还能听见李迒的声音,秦刚起身张望了一下,赶紧说:“你先坐着,我下去瞧瞧!” 秦刚赶到了楼下,果真是李迒带着五娘与另一桌食客带来的小孩发生了争执。 原因是这李四家茶铺有一种特色红枣糕非常受欢迎,这五娘就看中了它,正好铺子里剩下了四块,便让李迒把它们全买下。 而此时另一桌食客中也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小男孩,同样看中了这红枣糕,于是也是上前要争这四块红枣糕。 这边那家的长辈还想着与李迒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每家买两块的事情,却不曾想两个小孩子之间却是二话不说就动起了手。 五娘虽然是个女孩,还小了一岁,但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一手死死地把四块红枣糕护在身边,另一手直接就在那小男孩的脸上施展开了“金龙五爪”,当下就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血痕,小男孩愣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了脸上的疼痛,立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而那男孩的父亲看了也是大怒,立即斥问这边的父母长辈何在? 秦刚正好来得及时,先是赶紧让李迒把五娘带去楼上,以免麻烦。然后便上前先是向对方诚心地致歉,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小男孩的伤处,提出来:小孩子之间玩闹,彼此不知轻重,总是难免,眼下看这伤处也是轻微,他身为五娘这边的长辈,一是回去自会多加管教,二是就此情况,提议由他赔个一陌铜钱【注:正常一百为一陌,但官府出纳缗钱,皆以八十为陌,民间也有八十至九十不等】权作汤药钱。 此里的市井宋人都好管闲事,周围的其他食客见秦刚下来说得颇有条理,赔礼也很诚恳,也是七嘴八舌地过来议论,有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有时自己顽皮磕碰的都不止这样的伤,成人之间不必太紧张;又有人说这位小哥过来道歉得非常诚恳是很懂礼节的了;还有人说秦刚赔了一陌钱已经很多了,那小男孩的伤口抹点膏药也就一二十文钱的样子。 于是对方也就顺坡下驴,拿了秦刚的钱,结算了那桌饭钱还有的多余,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秦刚松了口气才重新上了楼,这也就是在宋代,要是换在现代,这种疑似要破相的事情,哪是这区区的一陌钱就能解决得了的? 上楼再看五娘,却是一脸悠然自得地吃着她的枣泥糕。 李清照问她,只说:“我先看中的,迒哥儿也帮我买了,他凭什么就想要?” 李清照很无奈地向秦刚解释:她这三舅舅王仲琓倒也算是子嗣兴旺,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几个儿子们的年龄都比李清照大,却只有这个小女儿五娘,今年才四岁。 在家里就一直被四个兄长与父母疼爱,极少有人会忤了她之意。然后几个经常往来的亲戚里,李迒与她的年龄最相近,而且脾气又好,所以五娘极爱跟着他一起玩耍。 所以这次李清照便是提前安排了计划,到了舅舅家之后,让李迒先找个借口出门,等到五娘突然看不见李迒,哭着闹着要找“迒哥儿”的时候,就由她带着出门来寻。 这才有了今天在李四家茶铺见面的机会。 秦刚便很无奈地讲道:“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五娘的这个霸道脾气,只怕是以后都极难改掉的。真不知到时候是哪一位男子能够受得了。” 不过现在算是在这里的闯了个小祸,想想这家铺子里也不便久待,万一那家人回去后觉得这一陌钱拿得少了,再回头寻过来,徒增麻烦事,于是秦刚便叫了小二过来,把没吃完的都打了包结账。 在送她们回去的路上,李清照便问起了秦刚这次回京后的安排与打算。 秦刚也很信任地把现在他与皇帝、章惇之间的关系背景和她讲了一遍,甚至都没避讳今天上午在大朝会上被御史参了一本的事,当然最后还是被他成功地反击了回去。 李清照听得十分入神,自然看向秦刚的眼光中也有了几分钦佩:“兴建官学书馆,此事造福天下学子,自是极好。只是十八叔须以平常心待之,书馆遍布天下各州县,时日一长,恐有人或以感恩、或以奉迎等理由,在书馆中为你立碑刻匾,此事却是极易犯忌讳的,恐被言官御史拿来说事,应在建馆之初,便立下条例来预防!” “清娘说得甚对!”秦刚倒是被提醒了,“先前我只是在捐书的鉴章上有过考虑,阻止了下人印上我的名字,却没想到,这书馆一旦全天下推广,人心杂乱,最好的预防倒是要先行写入条例,这样即使出错,也有辩脱之辞。此策甚好,当得谢过清娘点拨!” “噗哧!”李清照掩口一笑,“你就是会得这口油嘴滑舌。不过你要真的感谢我的话,得要拿出一点诚意来哦。” 秦刚现在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发觉,上次回京在御街初见她时,为何会有一种惊艳动心的感觉——李清照那时的头发便已经成了此时的模样,余了前额稍许的一部分为短短的刘海,一头乌黑的长发分为了三部分,各自结辫,再梳编而成环状,中间稍高,两边对称,余发垂下,这便是当下京城里已经及笄但是未出阁之少女最常见的发式。 而在最早认识她时,她一直是梳着那种小女孩常见的双平髻,多是那种调皮可爱的模样,即使是在看到她在与古董商人讨价还价的样子时,也只是觉得多了几分古灵精怪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李清照,既没有了先前在他面前动不动就会耍赖撒娇式的顽皮,也没有了时不时会称兄道弟式的故作老成,增添的却是最符合她当下气质的娇羞与妩媚。 “你,这,发式,是师叔母给你梳的吧?”因为被李清照注意到了他正在看她的发式,秦刚慌不择言地问道。 却想不到李清照听了此问,整个脸都羞红了,低着头没有回应他。 “姐姐说了,阿姊已经到了要出阁的年纪,自然不能梳以前的发式了!”跟在后面走的李迒却抢着把话说了。而他在话里所称的“姐姐”,其实是宋人对母亲的称呼,而真正的姐姐会称为“姊”、“阿姊”,正式场合则会称为“女兄”。 “阿姊漂亮,五娘也要。”五娘此时也凑过去,指着李清照的头上的发髻处插着的彩色小蝴蝶与小花的头饰。 李迒赶紧把她拉住劝道:“莫急,莫急,等五娘快出阁了的时候,也买好多个。” “五娘就要!”见三人似乎不肯答应她,小嘴一歪,竟然就作出要当街大哭状。 秦刚摇摇头摸出一串铜钱来,交给李迒说:“前面正好有摊头,迒哥儿带五娘去买只新的好不好?” 这五娘人小鬼大,也是见过钱的,已经咧到一半的小嘴立即收回去不哭了。 李迒只得接过了钱,拉着五娘去前面的摊头挑选东西了 “五娘的脾气看起来不小啊!”秦刚知道前面说错了话,讪讪地说着。 “她家里四个兄长,又是唯一的女娘,自然宠爱多啦!”李清照也随口应着,却不觉两人的这话在前面都已经说过一遍了。 买完了东西,前面便是石子巷,秦刚担心再往前走会被王家的人看到不妥,于是在此止步。而李迒既担心那么多吃的东西带回家去,被长辈们看了说不清楚,又舍不得它们,于是和五娘决定先在这里再多消灭掉一点。 借着他俩这对贪吃鬼再吃点东西的功夫,秦刚又得以与李清照多说了几句。 毕竟马上就要分别,接下来也不知如何再能找得着机会出来,李清照也不再耍性子了,还是轻声细语地嘱咐着秦刚须得注意自己的休息,莫像她父亲那样,近期一直在官衙里每日都要忙得很晚,身体累坏了可不值当。 秦刚忙说自己身边有人帮着,不至于的。 时间总是那么快,待得李迒和五娘吃得心满意足过来,还打着饱嗝对他们说:“你们真的不想吃一点?我们都吃不下了。” “去吧!”秦刚对他们挥挥手,“下一次有机会再叫你们出来!” “十八叔再见!”李迒显然对下一次的这个约定很期待。 接下来的日子,秦刚开始真正地体验了一回大宋公务员的日常生涯: 每天踩着点去学政司衙门里点卯上班,这新衙门虽然没有那么多的自有公文要办,但是因为这学政诸事,多会与那礼部、国子监的事务有所重叠关联,如今秦刚甚得圣眷的苗头又那么地明显,许多公文还会再抄录一份交到他这里来会签一下。 李纲关于报纸的方案做得非常优秀: 内容是首要关键,李纲觉得,可以避开与其它小报的市井八卦领域的竞争,却是可以从菱川学刊上摘些生活常识与天下趣闻,既彰显格调,又不失趣味。同时,有感于京城百姓关心时事,他觉得可以将时事评述作为亮点来展现,而且京师读书士子那么多,从中招募几个有见识、有文笔的不是太难的事情。 秦刚觉得他的方案相当不错,便让其直接去找秦湛帮着先盘下一家小印社,然后便着手招募报社所需要的人手。 唯一有所不太顺心的事情就是,陈师道对他变得很冷淡了。以至于,现在秦刚派刘三去送每月的家用时,还得避开陈师道在家的时候,转而只能送给他的夫人王氏。 秦湛为了这事还专门去了两次,可是却连着自己也被陈师道训斥了一番,但是他总又不能告诉对方,自己父亲实际已经悄悄地去了流求岛,而且不论是黔州、还是儋州,秦刚都已经派了人前去保护并作好了充分的安置。 毕竟这里是京城,这样的消息,少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分安全。 秦刚也在安慰秦湛,天地间做人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即可。 这次回京,秦刚还有一件重要的安排:将京城里的情报网联络一事转交给了秦湛。并且这次从西北带回来两名受过伤的绿曲亲卫,更换了原来的两人。 倒是秦湛接手了这些事时大吃了一惊,原先那些看似平常普通的帮手、伙计,竟然都是这十八叔很早就心思缜密地部署安排了下去。 而在此期间,秦刚也找了一次机会再去了一次李格非家中拜会,只是他感觉,李格非如今的态度也不正常,尤其是对于他以师侄的身份极其避讳。 深究一下,也并非是因为政治见解的缘故,以秦刚敏感的猜测,此事似乎与清娘有关,也就是说,自己虽然很想认李格非这个老丈人,但是对方却并不太接受他这个准女婿。 不过,眼下还有大事要忙,他还需要找个理由去一趟东南,因为流求岛的建设到了现在,必须要去看看,再对下一步计划作好安排。 所以就在这次去面见赵煦的时候,秦刚提出,他想再请旨去东南的江淮及两浙,考察另一种学风学貌。只有掌握全面的情况,才能为自己拿出更加适合可行的学政新规划。 赵煦听了后感觉非常地心慰,他说:“若是众臣都能像秦卿这样不辞辛劳,朕何愁我皇宋大业不得中兴!” 过后赵煦又想了想说:“秦卿此去,你这学政司乃是新立之衙门,朕担心这地方官员阳奉阴为,又或者不拿你司之令当回事。而且你在西北立下了那些赫赫军功,没有武职的赏赐,朕总觉得过意不去。今日便索性赐你一个正五品的景福宫使,再给你一个捧日天武四厢副都指挥使的差遣、节制江浙各路禁军。这两个官诰,我让童太监给你先拿在身上,若无事则不必亮出,官俸照例发放。但若有需要,卿可亮出并调动地方禁军,至于政事堂的手续,回来再办。” 竟想不到,赵煦如今对于如何对付政事堂的种种变通手段已经玩得如此娴熟:皇上一时口嗨,给宠幸的大臣许以一些在宰执们眼中并不重要的武职职位,也算不上是什么过份的大事,真的事后要补合规的流程,宰执们也只能捏了鼻子认了。 而这次给秦刚的这两个武职,也只是为了便于他到了地方万一有事应急而备,如果用不着拿出来的话,就连这个流程也不必要去补。 “秦卿在西北,甚是辛苦,想必家里也没顾上,这次去江淮,回京前可从家里走走,朕到时候还有另有赏赐备着。” 秦刚自然是拜谢了圣恩,然后还关切地询问了皇帝这些日子练拳的感受,看得出,加上有太极推手的练习,赵煦的气色要好多了。 在秦刚的印象里,赵煦在位的时间要有两个年号,现在第二个年号还没有开始,说明还是有点时间的,而且目前也不敢肯定,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太极练习,能否帮助这位算是清醒与有为的天子多活上几年。 第229章 宝岛渐成 十一月廿八,秦刚在京城待了快一个月的时候,正式领旨南下。 受汴水断航的影响,秦刚选择了从京城直接向南,经过京西北路进入淮南西路、江南西路再进入两浙路的陆路行程。 为了隐匿去流求的时间,秦刚让金宇拿了自己的行头以正常且相对较慢的速度前往杭州,而他自己则带着环州一路过来的五名护卫,快马加鞭,日夜赶路,悄悄到达杭州。 而提前得到消息的谈建则安排好了快船,接上他们后从水路快速至明州,再换上海船,直下流求。 此时秦刚再回到淡水河口的秦城,前后已经隔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 当然,也仅仅只是一年半的时间,秦刚已经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他当初离开时的秦城与秦城港: 河道从入海口处就已经开始筑起了坚固的海堤,并修有好几处的临时停泊点。所有的进港船只都必须先在河口停泊,递交入港申请,再由港口负责管理的船只领航,进入指定的码头停泊卸货或者装货。 而在一片繁忙景象的港口码头之后,便是极其令人震撼的秦城西城门。 秦刚要回流求巡察的计划,在他从西北回京后就已确定。而谈建在杭州接到他之后,也已派出快船提前向流求通报了秦刚准确到达的时间。 秦刚乘坐的海船,直接被引领停靠在了最大码头之上,此处岸上的货物车辆等等早已被清理干净,现在却是站满了人,而在人群的最前面,便是如今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秦观,后面便是宫十二、顾大生、林剑等人。 一看到秦刚出现在甲板上,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这些欢迎的人都是最早来到流求垦荒的流民,他们原本都是挣扎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在走投无路的压力之下才被招募来了流求,起初对于这样一片荒原还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 但是一年多下来,他们发现:当初秦先生所承诺的每一点,都在这里不折不扣地实现了:秦城建设得一天比一天繁荣,他们中的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拥有了自己的土地、或者是自己的店铺,甚至还有孩子能够在新建成的秦城学堂里念书上学,有的年轻人已经在新建的衙门与乡军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发展,他们打心眼里感谢并崇拜着这位把他们带来的秦先生! “哈哈,徐之,为师知道你不喜那种虚头八脑的仪式与场面。所以,只带了这些真心实意的乡民与百姓过来迎接你!”秦观满面春风地上前笑道,身后其他人也极其开心地迎上来。 秦刚却是不敢大意,先是恭恭敬敬地向秦观施了弟子礼,然后才起身向周围众人还礼,并笑道:“秦刚离开流求这么些时日,此处的建设多亏了各位的齐心协力啊!” 宫十二却抢先一步说道:“主公领兵西北,大败西贼,声名远震华夏,我们在此不过是做一些能够让主公安心的小事而已!” 顾大生也接过话头说:“只可惜没有水路直通西夏,否则我带流求水师一路杀去,直接把船头开到那西贼的王宫大殿之上!” “哈哈哈哈!”众人觉得大生说的颇为有趣,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秦观赶紧拉起秦刚的手,带其走过了码头,前往秦城的西城门。 而此时立于道路两旁的流求百姓,都带着自家所产的水果、果脯、肉食还有一些工坊所产的物品,高声向秦刚打着招呼,要求他能够收下他们的这些心意。 秦刚先看了看周围几人,而他们的表情都是在表示:这些决非是事先组织,只是流求百姓发自内心的愿意,他也只能高声对着众人说了句:“大家的心意我领了……” 话音刚落,只见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了一个头,突然开始爆发出了一阵密集的果脯雨,先是吓得秦刚的几位贴身护卫条件反射地迅速上前将秦刚团团围住,但是当发现落在他们头上的,却只是一些流求本地所产的时令水果、以及虽然过季但是却晾晒而成的果脯果干,这才暂时放宽了心。 “哈哈!”秦观与秦刚走在一起,一边在有点狼狈地躲避着不住砸来的香蕉、樱桃、枇杷等果子,一边对自己这个得意弟子说道,“南朝《语林》说:‘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今日与徐之同行,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啊!” 秦刚知道老师引的这个典故便是历史上着名的美男子潘岳,字安仁,因为长相太美,经过路口时,等待他的妇女纷纷把篮子里的水果投向他,结果竟将他乘坐的车子都装满了。 不过,他眼下的注意力却是紧盯着不断飞到眼前的这些水果果脯,稍后才渐渐放下心来,一是幸好后世流求最出名的凤梨、榴莲等巨果此时还没传入,二是这些百姓也只是以掷果表达爱戴之情,都是特意选择的较小的水果与切小了之后的果干。 也怕拂了众人的心意,秦刚便让护卫赶紧找些箩筐,将大家掷来的水果尽量捡拾起来。 这样一来,人群中则更加疯狂了,这个喊着:“你看,秦先生的护卫把我扔过去的杏干捡进去了!”那个叫道:“我家的香蕉,秦先生的人一下子收下了两串!” 剩下来的人也发急了,突然有人醒悟,可以直接把手里的水果扔进那些箩筐里啊! 于是,秦刚的护卫就发现,现在根本就不用捡,只要把箩筐摆出来,一会儿就被投满了。 便是从码头往城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竟然很快就收集齐了二十几筐的水果,流求百姓的狂热与爱戴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秦观此时不忘嘱咐安排一些人都向百姓表示感谢,并处理后面路上的一些事宜,便带着秦刚踏步走进了秦城之中。 秦城的城门虽然并没有京城那般地高大,但是却修建得十分大气与坚固。 实际上,西门之外的码头两边同样也修起了一段城墙,临河的码头每隔百步左右便有箭楼与地堡,这样就让码头区就形成了一处特别的瓫城结构。 进入城门之后,秦刚这才真正地开始看到并赞叹岛上众人的努力成果,当中一条大道宽阔且整洁,两边的店铺林立,关键店里店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除了一些是与城外那些人一样赶来迎接秦刚的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便是日常就在这里交易生活的。 西门这里的店铺,一般都是与这码头上的货物经营息息相关的,有的是海商在此出样订货,有的是直接转做些岛内销售生意,还有的是直接借助这里的人气提供饮食生活服务的。其繁荣程度,竟然已经有点赶上了之前所见过的扬州、明州等地。 秦刚一路行去,不忘随意与路边的一些摊主、店家简单问一问他们的生意情况,对于流求岛状况的满意程度。众人皆是异口同声地表示这里非常好,甚至还有的店主直接跑出来,说要给大小秦先生磕头谢恩。 一时间,让秦刚甚为感慨。 秦城是李峰最早设计规划的,主要体现的就是严谨,当然其中有一些过于苛刻的地方,在其之后规划汉城与唐城时注意进行了调整与优化。 不过,严谨也有严谨的好处,就是秦城里的秩序相当地井然,也带给这座城市管理的极大便利。从西门进来的东西大道,经过了配套港口的商贸区之后,便是位于城市中心的银行、商会会馆、大型客栈、酒馆饭店等等。 只是众人一路行来,道路虽然当初设计得比较宽阔,但是仍然经不起来往过多人群与车辆交织之后的拥挤。 宫十二稍稍有点尴尬地说道:“当初规划这条路,觉得留了六丈的宽度已经不窄,却不曾想还是不够。” 秦刚看了看,随口说道:“光是放阔道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道路管理要动动脑筋。我看这里的不畅,更多的原因却是大家随意行走,互相拥堵所至。不妨可以在全流求正式推行‘左行令’!” “左行令?这是什么意思?”宫十二奇道。 “你看我们无论是骑马、上车,都是要从马或车的左边上去。所以车马靠左边更符合我们的习惯。所以这道路中应该划出一道分隔线,然后统一规定:所有的人、车、马都必须沿左半幅道路而行。这样一来,大家便会自然分流,彼此间就不太会有阻挡碰撞,道路上也就会变得顺畅了起来!” 宫十二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思量,顿时觉得这个法子听似简单,却是精妙无比,不禁大喜道:“属下立刻就会去琢磨出个条例……” 正说着,前面遇上一个十字路口,四面人群太多,竟然一下子完全堵住了。 顾大生便道:“属下带人前面去疏通一下。” 秦刚知道他所谓的疏通,无非就是喝止住其它方向的百姓行人不让动,单独安排自己这边通过,便立即叫止了他,而是叫过自己身边的护卫,轻声嘱咐了几句话后,便让他前去路口。 只见这个护卫拿着红绿两面小旗,站在了十字路口的中央,突然吹起了口中的短哨。 因为护卫穿着非常正式的制式军服,在路中间便非常地显眼,一下子便镇住了路口所有的行人,他们都停止了无谓的拥挤,而开始盯着他的举动。 这护卫先伸出红旗示意东西方向的人车马都不得行动,再用绿旗指挥南北方向的人与车马快速通过了一批后,便用哨音叫停他们,更换了红绿旗的方向,再示意此时东西方向人车马尽快通过。 虽然并没有人向大家解释这红绿旗的含义,但是每个人都迅速明白了这样的有序行走要比之前的那种混乱拥挤要快速并高效得多,路口也很快就恢复了通畅。 此时有点恍然大悟的宫十二,立即叫过之前在路口而对道路拥堵束手无策的一名乡兵,叫他上前去替换下秦刚的护卫,然后就用这个法子,继续维护这里的交通。 “城市人口增加之后,管理一定要跟上去,多动脑筋、多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秦刚走在前面,对身边的众人说道。 “时城中拥堵,帝曰:‘易也,道路中分皆左行!路口交替通过。’此后数十年间,人口增加十数倍,道路虽未拓却不复堵也!——摘自《大时代·交通篇》” 这是一百年后流传甚广的《大时代》上面的一段话,这本书上记载了当时人们习以为常的诸多法律制度、创造发明甚至是尖端科技的诞生之源,书中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披露了许多未解之谜以及更神奇的传说故事,当时的许多人相信,书中所提到的“帝”,便是当时的华夏帝国的开朝元首秦刚,而该书的作者署名宫心,非常神秘。 有人说宫心便是当时的总理衙门总理,大贤宫十二,只是一直得不到其亲口承认而已。 回到此时,经过了秦城市中心,秦刚便在一路之上,看到了秦观来到流求执政之后所出现的那些充满睿智与仁义的闪光点。 因为秦城的城衙机构都会集中在东城,就在前往大这条大道上,每隔两个路口,便会立有一块告示牌,凡是城衙发布的公告、政令都会张贴于此处。关键点在于: 秦观虽然是这流求岛上最有学识之人,却一再嘱咐宫十二他们,要把政令与布告的内容写得极其通俗、简洁,要让普通的老百姓一听就懂。 而且还规定,所有布告贴出去的前三天,一定要安排有人站在旁边,遇到不识字的百姓,就要念给他们听,“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则小人虽有诋欺之言,不能以疑众矣!” 李峰与宫十二是按照他们印象中的州衙标准,在此处修建了众多的房舍,不过秦观来了后,觉得目前用不着的房屋可以暂时封存甚至出租出去,节省下来了大量的管理费用。 根据当下秦城的人口结构与实际情况,秦刚只设立了最基本的户房、刑房与工房等少量机构,从陆续来到流求的一些士子、学生中招募优选了十几人负责便足矣。 而有一部分相对较为宽敞明亮的房舍,把则它们设成了城里的学堂,接收百姓中的孩子以极其优惠的学费吸引他们前来读书。 而城衙中最气派的正厅,原先是用于审案升堂的地方,被其命名为“众议堂”,当中排了半圈交椅,下首才是他们官员自己的位置。在这里每月两次邀请乡民中的长者、士人,坐在那半圈交椅之上,与他们共同议事、商定秦城的发展大计; 而在它的偏厅原先计划是作州官老爷书房的地方,则命名为“定策堂”,平时秦观便拉着宫十二、顾大生他们几人在这里商谈协调流求的相关事宜; 另几处不大的地方,则是城衙各房的办公场所,基本上一个院落就足够了。 而偶尔遇到了要进行百姓诉讼案件的审理,秦观就索性把审案的地方放在了官衙进门处的院子里,这里空间很大,秦城的百姓愿意旁听的,便可以极其方便地走进来站在一边旁听。 由于流求最初的这段时间里讼案极少,秦观便组织城衙里的吏员们,一旦遇上公务不忙的时候,都要下到乡间田头,给垦民普及讲解《宋刑统》。 秦刚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宫十二等人的介绍,言语中满满的都是对秦观来了流求后的管理治理水平的钦佩之意。 不过,秦观却是深有感慨地说道:“流求现在民众结构简单,社会关系单一,诸多事情的确可用最简易的手法推行,只是此后,还是得要有大量有识之士的参与啊!比如近期,港口关税的管理就非常地吃力。” 秦刚点头道:“人才永远是发展之重,长远考虑应该是老师已经开始着手的学堂培养与教育,而眼前急需的便是有计划地向流求岛引进像老师这样的成熟人才。” “你是说我的那些同门师兄弟们?”秦观听出了他的话意。 “老师起先不也是并不认同流求之地么?”秦刚微笑着说,“如今南部还有汉城、唐城两地,开垦荒地已逾百万亩,秦城港的港口中转贸易总量也已接近明州港的规模。接下来的这流求一地,那便是大宋的一路之规模啊!” “要说我这几个师兄弟中,鲁直师兄所居之地偏远,其实最适合如我一般安排后就悄悄来此,只是他生性耿直,恐最难说服。”秦刚先是叹气间先否定了黄庭坚,然后再道,“文潜师弟机敏好学,多有主见,我去郴州前,他也被贬宣州,如能见面,可得相劝一试。” 文潜便是张耒,先前做到了直龙图阁、起居舍人,但绍圣之后,先被贬知润州,再徒宣州。 “无咎师兄宽厚多才,其治政之能在我之上,之前出知过济州,后又历贬多地,最近听说温州传来的消息,说他又要被贬往我曾待过的处州监酒税之职了。若是请他过来,也是流求之福。” 秦刚眼睛一亮说道:“小徒在流求只耽搁数日,就要前往两浙江淮公干。不如请老师给两位师叔各自手书一封,待我回程之际,便去亲自劝说如何?” 秦观点头喜道:“甚善!” 当晚在秦城休息之后,次日一早,众人便陪同秦刚乘坐流求水师的舰队前往汉城。 目前流求水师已经拥有大小战舰四十余艘,分成了四支编队,平时在流求三港各驻一支,再轮流派出一支负责两浙福建及广东沿海区域的巡逻。 在船上,秦刚宣布了对于流求水师及军务的换防决定:即日起,由林剑接任流求所有军务,顾大生将会随秦刚先回京城那里听用。 对此,顾大生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一是他在这流求一直没有遇到像样的对手,也早就羡慕赵驷带的一帮老兄弟在西北杀贼立功的,二是回到秦先生身边也是他的期望。 林剑只是对于接管这么大一部队有点忐忑不安,秦刚拍拍他的肩膀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将领带兵,不需要你管到每一个士兵,流求这里的军官还是神居兵的老底子,你抓好神蛟与飞虎的两军各都头就好。现在的军令军章都很齐全,而且你可以把西北的那些经验加进去进行完善。西北与东南的两支军事力量,总是要有更多的交流才行。将来我们的敌人,可说不清哪些会从海上冲上来、哪些会从草原荒漠里冲下来!” “末将谨记!”林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汉城的城建刚完成不久,城市里的人气与商业规模还没有起来,但是这里向西便是肥沃广阔的乌溪平原,仅今年已经出产的两季粮食,无论亩产还是总产,都远远地超过了秦城那里。所以,当这样的消息传出后,居然就有许多已经在秦刚定居下来的农民,正考虑着将北边的田地转让之后,南下这里进行耕种。 “甘蔗!”秦刚指着乌溪两岸大片的土地说道:“流求气候太好,如果这里的平原全部开垦好,还有更南边的唐城那边,你们可以想像这里的粮食出产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虽然粮食可以用来酿酒,但毕竟过于单一,谷贱伤农的道理在这里还是一样。这里的土地非常适合种植甘蔗,甘蔗可以炼糖,我听说菱川书院那里有了最新的熬制糖霜的方法,一旦应用成功,便又是一项有着极大的利润的产业。同时,这里还有大片的山间土地,可以大量地种植茶树、水果,不仅成生产果干果脯之外,还可以酿制果酒。总之,千万不能把流求的农民圈在一个只能种粮食的旧有框架里。” 最后一站,秦刚等人来到了流求南端的唐城。 在这个历史时空里,他们根据盐水溪与曾文溪两条入海大河流的定位,终于能够抢先于荷兰人之前,提早开发起这块南端的富饶平原。 毕竟总结了在秦城与汉城的开发经验及教训,在进入曾文溪并向上流开拓的过程中,宫十二与顾大生派出去的部队,采用了先行武力炫威、再派土人使者沟通的方式,避免了大多数的交战。 当然,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就是随着两处平原的开发之后,宫十二他们手上有了一定的资源,而且秦城港日渐繁盛的商贸中转,也给流求岛上带来了大量丰富的中原物产以及倭国、高丽还有南洋的物产。 也算是受到了秦刚的影响,李峰他们学会了利用手中掌握的信息不对称的优势,拿着许多中原地区极其便宜廉价的、但却又是这些土着部落十分稀罕的东西,进行引诱与商谈,便十分顺利地完成了在两溪平原的相关土地与势力范围的划定谈判。 于是,李峰正在主导的唐城建设,也成为了在流求岛上首个在垦民还未完全安顿下来之前,便可以先行着手建设的一座城市。 李峰怀揣着更加雄大的理想,要想把这座唐城建成远比秦城、汉城更加完美的心目中的城市。 第230章 建邦明志 唐城是秦刚此行到达流求后的最后一站。 此时再见李峰,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菱川书院中胆小谨慎的竹匠之子,也不是在处州时混迹于工匠之间的研学夫子。 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他都已经拥有了后世最为推崇的那种小麦色皮肤,来不及清理的胡茬更显出如今的成熟与历练。 “学生见过老师!”见了秦刚,李峰依旧十分恭敬,带着众人,走上了临海的一处山头,兴奋且有条理地介绍着这座已经总结了秦城与汉城的建设开发经验之后,带同时也是有着更加雄厚的资本而要建设的第三座城市与海港。 秦刚听着李峰的侃侃而谈,也关注到了身边众人的兴奋与他们偶尔看向更远方时一瞬而过的迷茫,心里暗道:“是该到了明确接下来的总体方向的时候了。” 出于最初过来时的谨慎考虑,唐城建设规划的根据地营寨,建在了盐水溪入海口自然冲积而成的一块河洲上,李峰在与内陆平原的隔河之间建了一座吊桥交通,这样,根据地营寨的防卫压力也就大大地减轻了。 在这里,秦刚终于聚齐了所有人。 虽然会议是由他来主持,却依旧让秦观居于上座,他坐在其右手,在其左边分别是顾大生、林剑与李峰,而宫十二、谈建则坐在他右边,黄小个因为要负责给会场里的众人斟茶添水而得以参加这个会议,显得更为激动。 “各位,去年三月,我们一起越过茫茫大海,来到了这片土地上。仅仅两年不到的时间,我们便迁来了数万民众、开垦出了百万亩的良田、还建成了三座宏伟城市的雏形。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拥有了自己强大的神居军,控制了这一片的海域。所以,这一路走来,其间的甘苦滋味,只有眼前的各位心里知晓!” 秦刚开场的这番话,说得在座各人皆是心里一热:是啊,才两年不到的时间,他们居然就取得了如此大的成果,但是更有人心里明白,这些都得益于秦刚的关键决策与总体部署,否则的话,只说一点:一年多前,谁曾听说过流求这个地方吗? “但是,前进的道路上,走得太快,却不知我们去往何处,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当然,我们中的有些人,会把明确方向的这件事,完全信赖地交在了我的手上。”听到秦刚说到这里时,宫十二及黄小个皆是把自己的胸向前挺了挺,认为说的是自己,而且很为这一点而自豪。 当然秦刚并没有在意这些,而且继续说道:“只是,信赖是你们的选择,方向却成了我的责任。流求的明天是什么?我们的目标最终要走向哪里?我想在今天,跟诸位正式公布这张绘在我心底的蓝图!” 这间临时充作会议厅的房间里一片静寂,有人有猜测、有人还有疑惑、也有人开始兴奋。 “虽然此时的我,开始有了清晰的决定,但我还是要老实地告诉各位,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好,也不得不向各位承认,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并非是我的本意,又或者说,并不是由于我的什么高瞻远瞩!” 秦刚一边说着,一边踱到谈建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建哥是这里面跟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所以你最有发言权。我虽然读书稍微好一些,认的字相对多一点,但我的理想就从来没有那么宏大过。很小的时候,我还想过,要是能像老师那样,有幸结识到苏徐州那样的大贤便是此生无憾的选择了。但是,生活的艰辛、让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着能用读书学到的知识,帮助父亲将小杂货铺支撑起来,让一家人从此能够吃上饱饭便心满意足。” 一席话说得李峰也甚是动容,或者说,这也是他当初放弃普通学堂而进入菱川书院的最初理想。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微薄愿望,也不能被生活中的恶意所包容。所幸,我能以秦姓在家乡依附上了老师的家族,能够以老师及师母的宽厚仁爱得以庇护。”这句话说得秦观甚为感慨,命运的便是如此将他们师徒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那时的我在想,好好读书吧!可以像老师那样,考个进士,拥有一个可以庇护家人、荫泽乡邻的官身。小个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吧!”黄小个默默地贴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可是,进入京城后,向老师学习得越多,心里的郁闷就越强:为何如老师、如苏学士这般满腹经纶、一身仁义的好官员们却会尽数皆被打击弃用,而那些只需要无条件站队、甚至吹牛拍马之辈竟都能占据高位?所以,那时我的理想,唯有想着给这老师一份报恩,给这世间的学问以一份公平,这便是我随老师从京城前往处州时的初衷。” 黄小个忍不住插口问:“大爷如果先去当官,当了大官不是更能帮得了秦大官人么?” “别忘了,此时当官的前提是认可他们‘党同伐异’的标准,这样的官只有踩着各位的头顶才能走上去啊!”秦刚一言中的,黄小个恍然大悟。 秦刚此时踱到了顾大生、林剑以及宫十二的这边:“原本说,官匪不相容,可我与驷哥的缘份却让我见识到了大宋社会的另一个层面,更是在宫兄弟这里领悟了匪与民之间的根本关系。于是,在那时我曾告诉过老师,这天下的贪官污吏,便是无法除尽的硕鼠,所以,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的百姓,在自己也无法活下去的时候,就一定要想办法离开,去寻找一片可以让自己生存下来、好好活下去的乐土,所以这片乐土,便是我们今天所在的流求!” 秦观沉默到了现在才缓缓地开了口:“徐之,为师知道你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明白你一路走来的苦心。毕竟,你并不仅仅只是我的一个弟子,你是在座所有人、以及这全岛数万人心目中的主心骨,是他们口中的秦先生!只是这世上之事,开头易,持之难,持之以恒且兴盛则更难,对于流求岛的定位,你是如何想的?” 秦刚知道这是老师最为关心的根本性大问题,不过此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含糊,环视了一下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流求虽为化外之地,但如今滋养我中原子民、收容我文明志士,尊周礼,执宋刑,便为华夏之地,某意今日为流求开邦,并设秦、汉、唐三州。秦刚当仁不让,便为此流求邦的首任执政!”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哗然,然面上反应却各不相同。 诸如宫十二、顾大生、林剑等人,心中早就将秦刚视为自己一生追随的主公,若不是怕给他添乱,甚至早就有了想请他称王称帝的想法了,如今听得秦刚之言是要立流求为邦,并自立为流求执政,他们的心思简单,觉得这不过是称帝称王的另一种说法罢了,所以,也不会计较名称上的差异,而是忍不住心头的阵阵狂喜,相顾而点头。 而谈建、李峰、黄小个三人则是头脑晕乎着,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当然,众人并未第一时间出言表态,关键还是在等待秦观的态度。因为他的身份太过于特殊,一则他虽被贬官,却仍是大宋的臣子,二则他也是秦刚的老师,有着一言九鼎的能力。 只是此时秦观的心头,却是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邦虽可理解为国家,但更是指诸侯封国之意,所以过去才会有“万邦来朝”的说法,便是说这流求虽然为邦,仍然还会奉大宋王朝为正主。而“执政”一词,虽然权同王侯,关键却是有任期的臣子之职之意,他非常明白,这是弟子对他心中执念的一种妥协。 秦观知道众人都在等候着自己的表态,他当即离座起身,走到秦刚面前的空地上开始整理冠服。众人一见,皆是又惊又喜地慌忙起身跟上,在他的身后排成了一排。 秦观稍事整理之后,看看身边各人,坚定且清晰地对着秦刚行礼并道:“属下恭贺流求今日立邦!恭贺秦执政就任大位!” 秦大官人也认可了!众人大喜之下,随之齐声贺道: “属下恭贺流求今日立邦!恭贺秦执政就任大位!” “哈哈!”秦刚知道,此时的基本礼仪不可废免,待得众人行礼完毕,立即上前拉过秦观之手,道:“我意在这流求邦正式设立执政堂,老师辛劳,先为我执政堂之右丞,总理邦内一众庶务。左丞一职,虚位高待,以示我邦求贤若渴之意,老师认为如何?” 秦刚的这一安排甚为高明,虽是左丞为尊,但在空缺之时,右丞便是最高官职。而在此之前他们也曾商量过陆续劝请中原被流放贬谪的蜀党精英来流求的想法,所以此时将左丞空置,便可充分展示他们的诚意。 秦观当下便慨然应下:“执政有托,某不敢辞,敢不承命!” 众人也纷纷上前祝贺秦观秦右丞。 “流求地小事疏,执政堂下暂只设三司:帅司由林剑负责,总管全岛军队;财司由李峰负责,掌管赋税仓储及用度;民司由宫十二负责,掌管城政农工及海贸。三司主官皆称以司监。此后,其它司衙以及三州之主官,或由各位兼任、或外请提拔,皆由秦右丞斟酌决策!” 对于流求邦的管理体系,秦刚虽然心里有些新的想法,但觉得还是先依着当下的习惯,分步分阶段地进行影响改变,目前的三司结构,既借鉴继承了大宋在路一级设立帅、漕、宪、仓四司的模式,也迎合了流求的现状,显得更加高效务实。 “顾大生与谈建你们二人,还需与我回到中原,另有重责相托。”秦刚看了看他们,并打趣道,“没能给你们封官,不会有失落吧?” 两人都是实在人,连忙否认,谈建说:“大哥知道我的能力,四海银行那个大摊子,我自觉尚有余力,但要是去做官却不是我的擅长。” 而顾大生则直接开口说:“主公心中有天下,顾某跟对了人,却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说得有点露骨,秦观则当作没听见。 秦刚却是接过这句话,开启了再一段令人震惊的恳谈:“的确,今天我们在流求开启的,将是我们要改变这天下的第一步!” “诸位有没有想过,今天的流求邦众人,其共同点是什么?”秦刚环视了一下大家,提出了一个有似直击要点的问题,继而自己就讲起了答案,“老师,是大宋的罪官;大生与十二,是曾经的土匪;我们几个,都曾是不得温饱而挣扎的商户小民;如今开荒种粮的大批垦民,一度都是食不裹腹的流民冗兵。” 一席话,说得众人脸色沉重,却又不得不点头认可。 “但我们在流求,却成为了伟大城市的规划者、富饶粮仓的建设者、东南海域的称霸者,就算是平民百姓,都成为了自食其力、日渐富裕的商人、掌柜、农庄主、管家……为什么大家到了流求后,就会有如此翻天覆地式的变化?仅仅只是这里有几百万亩可开垦地荒田么?”秦刚终于提出了关键的问题,坚定地等待着大家的回答。 “因为主公提出的均一赋税、劳役付钱以及免费开荒的仁政之策!”宫十二还是坚持着他一如既往地虔诚态度。 “因为秦先生将菱川书院的大量技术发明都无私地传授给了这些垦民,让他们可以更加轻松产出粮食与商品,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李峰也从自己的工作中想到了一点。 “因为我们神居兵有了更多的尊重与保障,才能更加卖命地保护大家在这里的安居乐业,不受外敌干扰!”顾大生也后知后觉地总结出了一点。 秦观显然想得更多,他已经意识到了当下朝廷管理体制在流求的空白,结果带来的并非是混乱与麻烦,反而却是产生出了更多的幸运与益处,只是这与他长期习惯接受的信仰教育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以至于,他在想明白之前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大家说的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想简单地把它归纳在一起,应该就是:有仁政实施、有技术支撑、有武力保障。其实,这三点就是我们寻常百姓希望朝廷与官府所能够带给我们的东西,只要能够有这三样,哪怕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却能够凭借着我们的双手,在这荒芜的岛上,建起一座座宏大的城市、创造一处处更加繁盛的文明。” “在我跟老师的学习中,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仁政该如何去施行、技术该如何去推广、武力该如何去保障。只是可惜,我们身处于一个热衷于党争与相互扯蛋的朝廷时局之中,太多的因素与理由,让我们根本就只能疲于应付这种糟糕的外在影响。因此,历史上有多少先圣先贤们都曾憧憬过一个完美适合自己去实现理想的地方,庄子认为它是‘无为世界’,孔子与孟子都提到过‘大同天下’,陶渊明则描绘成了‘桃源之乡’。而我,不过在遵循着这些圣贤的脚步,在这流求岛的化外之地,尝试一下不受外力影响的仁政、科技与武力同步繁盛局面的快速实现。” 秦刚的这番描述,显然对秦观极有触动,他缓缓地开口道:“我明白了执政的思路,流求的发展,并非是置身于中原皇宋之外,只让我们自己在流求生活得更好,而应是以重塑华夏文明为已任,成为重现唐虞盛世之新圣地,最终是让全天下的百姓生活得更加美好!” “右丞的说法甚得我心。”既然探讨政事,当得正式一点,秦刚继续说道,“前面某谈过,这样的理想与目标也是一步步地缓慢成型的。在流求接纳大量流民冗兵的同时,我们却见证了在同样富庶肥沃的江南之地腐败吏治与百姓的苦难。而更加促使我真正下定决心的,却是这次西北的一行!” “西贼的强大与凶猛,远被我此次的胜绩所遮掩。即使有了鄜延大胜的诸多胜果,尽灭西夏之患仍然还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某更不知章老经略能够在西北支撑多长的时间,驷哥这次留在西北,到底能够让西军的战力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秦刚谈到这里时,不禁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执政!让顾某此去西北,定与驷哥联手对付西贼,让执政为此放心!”顾大生此时立即挺身拍着胸脯大声说道。 “西贼的党项人虽凶猛,然不及北辽契丹人凶悍的十之有一!”秦刚轻轻说道。 在座懂兵之人,从顾大生到林剑,包括宫十二与秦观,却都是明白北辽的国力及其契丹骑兵之凶悍之名,要不也不至于大宋立朝至今,对于幽云之地的收复,一直是空有口号,却少有人敢去实际触及啊。 “而契丹人虽凶悍,却不及极北之地的女真人凶残的百分之一!” 什么,在座的人都听懂了秦刚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又无一人能够明白他所说的比辽人凶残百倍之多的“女真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是的,你们莫要管我是从何而知的这一切!但只需要记住我今天所讲的这些:”秦刚此时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如果,我们不作任何的努力与改变,大宋立国一百多年的盛世繁华、华夏大地千百年来的文明传承、中原千万民众百姓的生命与财富,包括绝大多数人的家园,都将会随着三十年左右后的女真人南侵,被尽数地毁灭!” 众人皆震惊了! 秦执政这是在说什么?他是在作一场“灭世之灾”的预言么? “老师是说差不多三十年之后,北方的契丹人会大规模南侵么?”李峰先是小心地询问求证。 “三十年后南侵的不是契丹人,而是比契丹人凶残百倍的女真人!”秦刚立即给予纠正。 关于时间,他是能够相对精准地推算到历史上靖康元年应该是在二十八年之后。但是,随着之前他让传授太极拳后赵煦的身体明显有所好转,之后又在西北提前绞死了小梁太后。面对眼前的一些重大历史节点有可能被改变与已经被改变,靖康年号也有可能推迟甚至会提前,但是女真人的崛起,却是历史的大势,不可阻挡! “咳!徐之,这个女真人,我倒是在国史院的典籍中见过有些记载,应该是居于东北寒苦之地,多产有良马,太祖太宗之朝时,时有贡马售马来往,之后应该是被辽人征服,鲜有消息了。”秦观倒真是博学强记,说的竟然的确是北宋与女真人早期来往的事实。 “正是他们。” “据我所知,这女真人生活极苦且人丁稀少,只是契丹人所管的众多土着部落之一,果真会有徐之你所说的这么可怕吗?”秦观提出了自己疑惑。 “女真人并不少,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团结,分裂成很多个零散的部落。北辽太祖就曾与女真兵交过手,留下过一句话,叫作‘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所以,大生与我北去,对付西贼与北虏都只是顺便的事情,我们真正的敌人将会是差不多二十年后开始兴起的女真人,我希望你们可以不说、但务必要将此话牢牢地记住!” 林剑却是一下子问了个真正关键的问题:“如执政所言,这契丹人凶过党项人十倍,而女真人又凶过契丹人百倍,与其交手,何以为战?” “此问甚好!”秦刚赞道,“过些日子,宗阿四和几名菱川士子已经提前过来了,他们在西北器作院里改良造出了新式的轰天雷。这次他们来流求,将会正式成立火器院,研究制造新式火器,尤其是用来克制女真铁骑的火炮!而火器院的经费将由财司全力提供。” 宋时的炮还是没有发射筒的概念,实际指的就是投石机,而赵驷在缴获了西夏人的旋风炮后,尝试了用其抛射轰天雷的用法,并在韦州、盐州之战中大放光彩,这些东西林剑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对于秦刚此时的所述自然是深信不疑。 “自帝建流求火炮院起,炮者,始成炮也!火炮,终成战争之王者!” ——摘自《大时代·武器篇》 第231章 封赠父母 五天后,杭州的官场都知道了秦刚要来两浙路巡察学政的事宜了。 大宋一朝,虽然对教育相当地重视,但是其行政管理权一直分散在礼部与国子监,地方上虽然各军州县均有设立教授,但均只对地方长官负责,一直缺乏一个从朝廷统一进行协调规范的机构,这也就导致了各地的教育兴学之事参差不齐,多看地方长官的教育意识与相应支持程度。 提举天下学政司是蔡京希望为自己积攒政绩、博取名声而提议成立的朝廷机构,而首任提举该司的学政使,正好又被他顺手用来向秦刚示好。 所以,秦刚在两浙路这里,还是能够沾上蔡京一众党羽的捧场响应之光,在金宇整理好的两浙路的官学图书馆之事,执行得都算是相当不错的。 现知杭州的李琮,字献甫,早在神宗时,就因主持青苗法功绩突出而得到提拔。元佑元年被坐罪贬职,至绍圣时才得入太府卿,此时来知杭州时,身上还兼任着刑部侍郎、宝文阁侍制等职,妥妥的从三品大员。 秦刚便是依礼向他送上拜帖,约好时间专程拜见。 这李琮虽是新党,但资格甚老,此时又是七十二岁之高龄,无须关心自己的站队位置。他与秦刚见面,相互官场上的套话、客气话讲了一箩筐,然后便是双方都引以为傲的青苗法的实施心得相互聊聊,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点汤送客,完美地完成了一次官场社交。 两浙路各地闻讯而来的各地学政官员,自然会有金宇一一接待,然后凑得人数差不多了,便请得秦刚统一见个面,说说勉励、肯定的话而已。 到了杭州,秦刚才知道一个新变化,师伯晁补之在被得到贬任处州的诏令之后,带着家人从亳州出发,不料行到丹阳途中,其母杨氏夫人病殁,立即便奉灵柩还乡,按时例应在家里服丧三年。 于是,秦刚便缩短了在两浙路的各地视察时间,而官场上的走马观花,大家都是十分清楚:学政使所到之地,官学课堂里自然都是窗明几净,尤其重点介绍,学舍伙房都是每天买的新鲜菜蔬烹制,决不会用预烧好的隔夜菜肴加热。 而且各地新建图书馆的动作也是极快,“恰巧”前来借书的寒门学子,在学政使面前感动得“热泪盈眶”,誓将好好读书,将来报效朝廷。 秦刚一路看破却也不点破。 绕了一圈之后,便告别了两浙路官员,由杭州往西北方向直接进入了江南东路的宣州。因为朝廷将张耒再贬至黄州监酒税的诏令已下,若非新任知宣州的官员有事耽搁,导致张耒目前只能滞留在宣州,秦刚竟也要错过了这位小师叔。 宣州只是秦刚借道前往江淮东路的途经,所以他换上了便装,带着护卫轻身简从,直接去了张耒的住处。 由于张耒来时便是贬官,安置的宅所自然十分地破旧。屋子没有院落,推门进去便是正堂,一眼即见坐在里面的张耒,他在苏门四学士中虽然年纪最轻,却是长得大腹便便,时人常说其面似弥勒。 “见过张师叔,弟子秦刚来迟了!”秦刚进去后便立即行弟子礼。 张耒的性格坦然,初见秦刚先是惊喜,随后便下意识地将身子转过去,以示不肯受此大礼,并多有责怪地说道:“唉!你避便避了,我等诸人与少游原本就是已拖累你颇多,尔今何苦偏偏再来寻我呢?快去快去,可别让监视之人给看到了,于你不好!” “师叔只是贬职在此,何人还敢进行监视?”秦刚一听便怒,立即转身吩咐身旁随从留两人在屋外警戒,其余几人迅速搜索周围找出监视之人。 随后,张耒见屋内只剩自己二人,便安慰秦刚道:“朝中章党当权,一心要将苏门众人尽数打压至底,此事任是由谁也难以改变的。徐之你能凭一身才学在西北屡建奇功,得蒙圣上提拔,这也算得上是少游与我等众人的荣耀。我已去信给诸位师兄,叫他们不得偏听外人挑拨,不要对徐之你有半分怨言。其余众人皆回信赞同,只是少游……唉!他应该是受到的打击过大,再则可能也是关心甚切。若是他有怨言,我作为其同门,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张耒的诚恳令秦刚既有点哭笑不得又深为感动,其实秦观没有给他回信,只是因为正在郴州的早已不是其本人。 秦刚见屋外警戒已经完成,便从贴身处取出秦观的亲笔书信,递给张耒道:“这是老师给文潜师叔的亲笔信,请阅之。” 张耒闻之大奇,接过书信一看,便知是秦观之笔迹,然而从读到内容开始,他的一张嘴便一直张着,直至看完都忘了合上。 再三看了两遍,才稍稍缓过神来,又想问秦刚,又不敢开口。 秦刚却是先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问道:“师叔可曾看仔细记住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接过此信,凑近灯火视其完全烧成灰烬并踩碎于脚下,才对张耒说:“先前我还带了给无咎师伯的书信,可惜他回乡服丧,只得暂时作罢。师叔这里可以细细思量,到底是继续前往黄州,还是去与老师相聚,我都可让人作好安排。” 张耒却是摆摆手道:“思量是用不着的,以少游兄的踌躇心性,尚且都能决意东去,如今这等朝堂,也让人无甚指望,一切就有劳徐之安排了。” “柯山先生同意东渡,则为流求万民之福,恩师如闻,定然喜出望外。”秦刚兴奋地说道:“师叔只须按原样在宣州交接事务,然后佯装前往黄州,待到长江边时,我会安排好一艘船直接带师叔一家从顺江而下,至秀州【注:即今天的上海】后,自有海船接应,直去流求。” 这里既已商定,秦刚又留下银票若干,让张耒只需置备一些路上使用的物资,除了其自己收藏的书籍之外,其余一应物品,在流求都会有所准备。 此时,秦刚的护卫在门外报告:“报修撰,抓住两名可疑之人。” 秦刚闻听,便让张耒留在家中,说外面之事尽可交于他来处理。 来到屋外,只见护卫所抓住的两人已被堵了口绑得结结实实的,便说:“别在这里处置,先带到前面树林里再说。” 老办法,两人分开审讯,威胁他们如有一句不同便一起沉江。 很快就搞清楚,两人居然都是两浙路转运使胡宗哲的手下。这厮前番举报秦观、并且派人押送其至郴州,得了章惇的赏识,便提升成了正使,又加了本官,于是尝到了甜头,对于进一步迫害蜀党的事情越发地积极。 张耒在润州时,就已被其严密监视,甚至到了已经不再是两浙路辖境内的宣州,这胡宗哲也仗着距离杭州不远而继续盯着,真可谓是穷凶极恶。 “这个胡宗哲,老师的那笔旧账还没和他开始算,张师叔这边的新账他又主动给添上了,好好好,都加在一起好好算吧!”秦刚心头之火只能暂时再按下。 因为胡宗哲现在的官位朝奉大夫、两浙路转运使,是个正五品的官员,甚至还在秦刚之上。而且他现在握有富庶的两浙路财赋税收的实权,又深得章惇的信赖与看重。在郴州事件之后,秦刚就考虑过,通过明面上的手法是很难动得了他的,而且关键是目前流求的许多补给以及海贸生意,还多有依靠两浙路这里,当下动手,有点会因小失大,只能先让这厮再嚣张一段时间。 而这次抓住的两个监视张耒的人,他们已经见过了秦刚,自然不可能放回去。当然了,也罪不致死,秦刚便让人把他们一并带去流求,发配到某个工坊去劳动赎罪去。 宣州此处留了些人手,秦刚带其余人等便北上润州再过江到了扬州。 在扬州这里的官场的一应接待草草应付了事之时,突然闻驿马来报:宫中特遣天使已到高邮军,说正在等待学政使衣锦还乡,天子另有赏赐诏书待宣。 扬州官府诸人不敢有所拖延,俱恭送秦学政使回乡上路。 绍圣四年腊月。 高邮城南码头,知高邮军杨蟠、知高邮县吕令问以及军县一众官员尽数前来迎候。 杨蟠,字公济,庆历六年的进士,如今已经八十一岁的高龄。但他仍然坚持亲自相迎,除了秦刚的官品更高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杨蟠与苏轼相从甚密,当年苏轼知杭州时,他便是通判,两人亦僚亦友,公余唱和甚多。其二,杨蟠在来高邮之前的职务是知温州,在温州任上也是得了谈建、雷雨等人的惠泽帮助甚多。 当然,杨蟠作为偏向旧党的官员,到了这个高龄,其寄禄官却还一直是从七品的承议郎,并最后还被发来高邮这样的小军之地,那就是妥妥的贬置之意。 秦刚却是并不会小瞧,全程对杨蟠十分恭敬,丝毫不会作出任何上官的派头与架式,只是说自己顺路回乡省亲,何敢劳动知军亲来,又说自己兄弟在两浙沿海做生意,就曾来信讲过杨知州离任温州之时,地方百姓“攀辕卧辙,几不得出境”,实是自己做人为官之典范。 老知军听闻,心情甚是舒畅,连说秦淮海收得好弟子,又与他聊起秦观在荆南所作的《阮郎归》与《踏莎行》两词,虽是悲情溢纸,但是文辞绝美,果然是出手不凡啊! 这一老一少,从码头开始执手相谈,谈的又都是如今朝中明文贬官的作品,周围的一众官吏都表现得极其尴尬,纷纷四下寻找一些其它的话题攀谈,以示自己根本就没听见。 不过,人群这么一散,秦刚却是又看见了一个老熟人——童贯,原来这次皇上派来高邮传旨的竟然又是他。 此时童贯十分本份地走上前来,恭敬地向秦刚行礼道:“见过修撰,此次奉官家之命,特意来高邮候着,现在请修撰随我一同回府,圣上另有旨意要在修撰家中颁布。” 秦刚听了也不敢大意,便在众名官员的陪同下,直接向城东的北窑庄家里走去。 又是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回家,北窑庄的道路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保长王麻子此时正带着坊里的乡老齐齐地在道路两旁候着。 还是熟悉的道路、还是熟悉的家门,只是门头之上换了此前土门大捷之后,所获赏的“忠勇之第”钦赐牌匾。 门口探头的却是早已从菱川书院赶回来的小妹盼兮,按她本来的想法,早就要去码头去迎接的。但是有官府里的官员提醒,如今秦老爷也是有官身的人,而且是学政使的父亲,应该在家里等着,千万不能因为心急,就乱了纲纪,这样会给学政使添麻烦的。所以,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在家中的院子里陪着父亲一起等候。 秦福一早便被侍候着换了他的九品承奉郎的官服,家里也按官府来人之意,预备好了香案等物。 秦刚踏进门去,先是对父亲行跪拜之礼,以表示自己长期在外不能尽孝之意。然后这才与父亲一同,将门外的众官员请进家里。 那边,童贯却指挥着高邮的官吏,重新检查了一下香案,便提声喝道: “有圣旨,秦福、秦刚接旨!” 众人纷纷起立,秦福与秦刚在最前方跪拜,后面众人也按序伏身。 “制曰:盛德开宝世之祥,衍庆恒由于祖泽。端本必先于孝弟。明王致,立教不外乎人伦。惟汝高邮承奉郎秦福,确守先规,凛承祖训,雅尚素风,长迎善气,躬治克勤于庭训,箕裘丕俗子家声。兹以覃恩,驰赠尔为承事郎。特颁纶綍之荣,式光庠序之列。” 这便是皇上又给秦福升了官,现在是正九品的承事郎了。 激动的秦福叩谢皇恩之后,童贯竟然还未结束,又拿出一卷黄绢,继续念道: “制曰:睦族敦伦,一室聚雍和之景。扬休播美,大庭隆宠渥之恩。尔张氏乃集贤殿修撰、朝奉大夫、提举天下学政使秦刚之母,淑范宜家,令仪昌后,早相夫而教子,卑移孝以作忠。兹以覃恩,驰赠尔为宜人。贲象服之端严,诞膺钜典,锡龙章之涣汗,永播徽音。” 这是给秦刚已故的母亲张氏以七等宜人的外命妇封号追授。 伏在地上的秦福已经是感动得涕泪纵横,高呼皇恩浩荡,又领着秦盼兮再次向圣旨拜谢。 此外,童贯还宣读了皇上对于秦家的田地、财物方面的丰厚赏赐,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避免与章惇对秦观的贬斥打击之间相左,所有的封赏都规避开了秦福是高邮秦家庄四老爷之事,大家也都对此默契地避及不提。 宣旨结束之后,秦刚赶紧请各位官员重新入座看茶,又叫小妹立即给童贯以红包谢礼。 童贯伸手接过一摸就不薄的红包,喜笑颜开地说道:“这次官家特意嘱咐小人要提早在高邮等候,一定要在秦修撰衣锦还乡之时,当众宣读圣旨,可见对修撰的恩宠与厚典之重啊!” 秦刚自然是遥谢圣恩。 随后童贯却压低了嗓门对秦刚道:“今日贺者甚多,就不打扰了。咱家还得在高邮驿馆住上两日,修撰若得闲睱,可差人告之,咱家因西北的军事有些许问题讨教一二。” 西北的军事问题,秦刚心中一动,这个大太监居然还真的是找到了去西北领兵立功的机会了?不过此时他的脸上却是毫无变化地笑道:“童阁长千里迢迢来此,一路辛苦,先去休息,秦某得空便就告之。” 宋代的文官还是不宜与宦官有太多的接触的,尤其是杨蟠等人,只是表面上客气地尊重他是宣旨天使的身份,实际上却都还不太愿意与他多搭话,因为这也关系到各自的士林名声。 此后,大家各是上前纷纷祝贺秦刚及其父亲,再得封赏,大家客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各自告辞而去。 蒋叔夫妇俩负责在外面的收拾,秦刚扶着激动不已的父亲入了后院,整个宅子终于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秦福让盼兮帮着自己将身上的官袍换下,便自己手托着官帽对秦刚说:“刚哥儿,你陪我来一下。” 说完便一人在前,走进了后院单独置出来的一间供堂——秦刚离邮之后,家里房间多了出来,秦福便学着大户人家那样,单独置出了一间供堂,摆上了许久未曾供奉的祖上牌位。 进了供堂,秦福将自己的官帽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案桌的正中,拉着秦刚在堂前的蒲团上再次对着祖宗牌位跪下来,先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认真地说: “列祖列宗在上,老汉我托刚哥儿的福,又升了官啊!我请祖宗保佑,护佑我刚哥儿百难俱消、百害不侵,老汉我情愿折寿十年以报之……” “嗲嗲!” “你莫开口。”秦福突然变得很严肃,“在祖宗的牌位之前,你且先要认错!” “我,我认什么错啊?”秦刚听得一头懵。 “盼姐儿虽然也在瞒我,但我在城里茶馆也是经常喝茶的,他们朝廷的邸报也是有人抄得来复本的,上面的字我也是大致都能认的。”秦福喘了几口气道,“你自己说说,你从小只是读书,也没去学个舞枪弄刀的本事,怎么就一个人带了兵,又是深夜袭营了,又是孤军入围了!你要是在前线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把你这个老父亲、还有那个妹子扔在家里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秦福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又是老泪纵横、悲伤不已。 秦刚一时手足无措,而且他被父亲勒令跪在那里,又不能起身,只得努力以言相劝:“嗲嗲莫为此事而烦恼啊!孩儿那也不是是逞匹夫之勇,也是有着精兵强将的护卫,也是有着事前完善的兵法谋划的啊!” “罢罢罢,你老头子也不是糊涂人。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如果你的官是越做越大了,你还认不认你是秦家人?” “嗲嗲!你这是什么话?孩儿就算是做到了宰相,那也是您的儿子,秦家的子孙!”秦刚被父亲这句话问得是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转念一想,也可能是秦福一辈子做惯了小生意,从未想过自己的孩子能够身居高位至此,方才有此问。 “那好,今天你就当着祖宗的面,给我发两个誓:第一个,就是要站在秦家的角度上,要更加爱惜自己,切莫再去逞强冒进,不要断了我们整个秦家的依靠与念想。”秦福极其认真地对着儿子说道。 “好好,儿子就依嗲嗲的话发誓……” “第二个誓,你必须要好好地对待盼姐儿,要把她当亲……要给她找一个最好的人家,千万不能让她吃苦受累,尤其是受委屈,知道吧?” “嗲嗲!”秦刚不由地笑起起来,“您看您都在说什么话?盼兮是我的亲妹妹,除了您,就属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亏待任何人都不会亏待了她啊!您说的好人家、好去处,我答应您,一定要把她当成公主一样对待。对了,您还别说,儿子过几年,好好地立功,再向皇帝讨一个恩典,还真能给盼姐儿封一个县主什么的呢!” “别啰嗦了,给祖宗发誓吧!” 待到秦刚依其愿望发完了誓,秦福才让其先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怪怪地盯着祖宗牌位,若有所思,又似有话想讲,却最终再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伸了伸手,这才让秦刚将他扶了起来。 秦刚终是觉得,今天的父亲实在有些古怪。 “走吧!盼姐儿应该弄好了晚饭了!”秦福挥挥手道。 回到了厅堂,果然晚饭已经摆上桌。饭桌上开始了更多的家里话题。 先是问了盼兮在菱川书院的学习情况,她说在开始的半年里,完成了格致学的入门基础课学习之后,开始进行专业方向的选择时,苏山长对其甚是喜爱,曾建议她去修学机械力学,但是她最后却是选择了她更喜欢的生灵学,也就是平常士人们所说的“草木鸟兽虫鱼学”。 秦刚却是赞同地说道:“遵从自己的兴趣,才是学习的最大动力!” 对于盼兮在菱川的学习,秦福倒是没有太多的反对,让家里的女子能读书,也是这个时代有身份有地位的家庭才能做到的,至于她学的是什么,倒也没有对于男孩子的那么多期望。 只是,他更是关切地问起了秦刚这两年在外的生活情况,甚至还在追问有没有收纳了秦婉之类的话题。 秦刚灵机一动,突然提出,如今秦老爷也是正九品的官身,是不是可以考虑在高邮再续个弦,给这钦赐牌匾的秦府也增加一位当家的主母? “刚哥,你个小泡仔子,敢来消遣你家老头子了!”秦福忍不住爆起了高邮的地方粗口,作势就要抬手施行家法。盼兮先是被这个话题惊得目瞪口呆,却又觉得父亲此刻窘迫的神情好生有趣,不由地坐在一边哈哈大笑! 是此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第232章 福泽乡里 第二天,秦刚不忘去了一趟驿馆。 童贯得闻听报,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出来,口中不住地告罪:“昨日不是特意说的嘛,但凡有空,差人通知一下,小的过去便是,怎么地劳烦修撰亲自前来呢?” “我与阁长都是早已相识的旧人,无须讲究那些繁杂礼节。到了高邮这里,阁长是客,我是主,哪有主人让客人跑来跑去的道理!” 童贯现在虽然在皇帝身边得到了得用,但到了文官面前,哪怕是杨知军、吕知县这些的人,虽然表面都会给些客气,但骨子里的蔑视与疏远却是显而易见的。 倒是秦刚,自从在京城送年礼的那次开始,就毫不避讳地与其十分亲热而不避讳,一直是令童贯深有感触。 让得秦刚进了屋子,见四下无人,童贯才极其感激地说道:“刘都总管已经与我讲过,去年官员要送一批宦官出宫,若不是修撰出言提醒,小的还不知如今会落在哪里自生自灭呢!” “我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而已,算不得什么帮忙。”秦刚赶紧客气道,心里却暗说:你若是知道了我是拦住了你去下任天子的身边成为大玩伴,还能如此感谢我,那才叫诚心呢! “刘都总管告老了!”童贯接下来说道,“官家给他的赏赐甚厚。刘都总管叮嘱过小的,修撰不仅是点拨提携过小人的贵人,更是这朝中数一数二的能臣,一有涉及到边事、军事的,若能找到向修撰请教的机会,那便是小人的福分!” “啊,刘都总管那是太抬举我了。童阁长可是要外出监军?”听到边事、军事,秦刚的心里便有了点数,便直接问了出来。 “原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孙路调去了熙河路后,连递奏章,称青唐原为汉唐故地。而占据此地的吐蕃部落分裂相斗甚烈,其中还有人向我朝求援。而目前西北局势平静,宋夏谈和,不怕两线作战。正是我朝对青唐兴兵讨伐,恢复故土之良机。官家读后,甚是赞同,有意让小人前去监军。” 秦刚记得,童贯的确是通过征伐青唐之战立下了他最初的战功,同时也跻身进入如李宪、王中正这样的知兵太监之列,更是为其之后领西军征服方腊、再去主导所谓的联金灭辽大战奠定了基础。 不过,童贯参加的征伐青唐战事,应该是在赵煦去世,赵佶登基继位之后。所以,这次童贯的参加,便就是之间那次小小的偏差之后所产生的蝴蝶效应了。 一方面,在面对于中原收复失地的边疆战略的大义之下,秦刚不希望这次被改变后的首征青唐出现什么不利的局面;另一方面,既然偏差已经产生,童贯提早进入战场舞台,何不坦然面对呢? 秦刚当下便不再犹豫,便将自己在西北之时,对于当地民生民风的认识、以及对西军各个将领的评点介绍、还有对于青唐等地与缘边诸路之间的牵动关联关系,一一细细讲来。 童贯原来便是拜在李宪的门下,既听过这位师父征伐建功的辉煌,也见过其兵败被问责后的狼狈。他既清楚如果此次领命监军后,作战顺利而带来的荣耀功勋,更是清楚,一旦失责落败而产生的毁灭性打击,因此听得格外地仔细与认真。 而关于在实际行军打仗之中,如何调度物资与军械、如何排布军阵与驻防;如何协调军将与统帅、如何激励士官与兵卒,这些既便是细致无比的各点,在童贯的详细追问之下,秦刚却并无一丝一毫的厌烦,仍是毫无保留地倾囊而教,听得童贯是敬佩不已。 当然,秦刚也告之,与自己一道去往西北的赵驷目前正在环州整训禁军,只要童贯有所需要,一定会成为他即将前往青唐地区最有帮助的臂膀。 童贯一听此话,却是正中下怀。 赵驷此前在秦刚麾下多番立功的勇猛事迹,早已听在他的耳内。而西军之中多有骄悍之将,他一个宫中的太监,即使是奉了圣命诏书前去监军,但要是手里没有一两个如以臂使的帮手或是大将,总是难以施展手脚的。而赵驷的使用,只要能得到秦刚的亲口应诺,那便就解决了他的大难题了。 童贯此行收获满满,对着秦刚拍着胸脯誓言道:“修撰视童贯如兄弟之情谊,决不会忘,但有机会,当粉身以报。” 秦刚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此时发誓的童大太监的诚心诚意,当然他也有一千个理由相信这个誓言有效时间的短暂而脆弱。 无他,人性而已。 此次随秦刚回到高邮的金宇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则是他之前便在高邮军衙做过司户参军,官场上的人大多都会找到他这边,而他也利用这点,尽心尽力帮着秦刚预先处理掉或直接推挡掉大量不必要的来访与应酬,以便让他能多点时间在家里陪一陪父亲与小妹。 只是,不知趣的人总是少不了的,而且他们往往都有一个“缺乏自知之明”的共性。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俗称小年,为了腾出这一天能与父亲好好地送一送灶神,秦刚特意把林武功、马伦还有乔襄文三人的拜访都统一推到了次日,约了大家一起在菱川书院见面,正好他也过去给老山长苏颂进行年前请安。 可就是非常不识相的人,自认为在这一天便能够在家里堵着了秦刚。 “贤侄!贤侄!” 院外传来的一阵令人听着极不舒服的聒噪之声,夹杂着盼兮想要拦阻却没拦住的声音。 很快,两个人便穿过了院子,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秦宅的正厅,看见了此时正在与秦福一起整理着祭灶诸样东西的秦刚,领头的那人便大言不惭地继续道:“谁说贤侄不在家?秦老哥也在啊!非叔我听说贤侄回乡,所以赶着今天小年,过来看看你!” 而这闯进来的人,秦刚倒也认识,是一个当时与父亲一同自两浙出来做生意的同乡人,虽然也是姓秦,叫秦非,但却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秦刚见父亲却是一脸尴尬且无奈的表情,便知此人一定之前骚扰过多次,当下他也暂时按捺住不悦的心情,拱手道:“非叔有何见教?” “大家都算是同宗同乡,非叔来给你拜个年。”这个秦非抖一抖手里提的一包干货,又拉过身边一个比秦刚大个两三岁的年轻人道,“正好也带你这个堂哥来认识一下。” “担不起啊!”再是老实巴交的秦福也忍不住开口了,“秦员外家大业大,之前也都讲过咱们不过就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又没家谱作证,攀不上你家这个关系啊!” “秦老爷别呀,别跟我一般见识啊!”这个秦非脸皮极厚,继续说道,“您和刚哥都是做官的人了。不会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乡亲了吧?古语云……” “秦非,见了本官,既不跪拜,又无见礼,成何体统?”秦刚脸色一板,出言训斥道。 宋时虽无规定民见官一定要下跪,但是起码的揖逊、叉手礼却是必须的,秦刚以此喝斥,那秦非虽然错愕,但也觉得理亏,只得拉过他身边的年轻人,并不是很情愿地补行见礼。 秦刚让父亲端坐好后,转身过来,继续严肃地说道:“家严乃武宁秦家庄四老太爷,这可是入了秦家家谱为证的。这位秦员外,你虽然也姓秦,若是要与我等攀结亲缘关系,还是得先去秦家庄问问如今当家的三老太爷的意思,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正好,此前秦盼兮没有能拦住这秦非父子,赶紧让蒋叔去请了保长王麻子过来。王麻子已经轻手轻脚地赶进来,赶紧见礼道:“给秦老爷请安,给秦修撰请安。” “好,王保长来的正是时候。”秦刚点点头道,“这位秦非秦员外过来跟本官说了一件事情,说是如今这高邮,有着一些不法之徒,打着本官同乡、甚至说是同宗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败还我秦家的声誉,你可曾听说过?” 王麻子虽然刚进来,但看看同样一脸震惊的秦非父子,便大致明白了秦刚的意思,赶紧上前说道:“是是是,这攀强附贵的人,到哪里都有,秦修撰吩咐的事情,小的一定尽心尽力,要有哪个不知趣的到处乱说,小的一定叫人把他们扭送到官府。” 听了王麻子的配合,秦刚这才作出一副笑脸,笑眯眯地去秦非父子道:“还是要感谢秦员外的提醒啊,你们要知道,本官受皇上圣恩,处理这天下各学政之事,事无巨细,都是朝廷中的大事,莫说要被这些宵小盯上后败坏我的名声,就算是真的亲戚乡邻,也得要注意避嫌。你们说对吗?” “呃,是是,要的要的!”秦非已经被秦刚这先威后缓的节奏打得有点不知所措,此时只能唯唯诺诺地应道。 “王保长也是知道的。本官一向为官清廉,哪怕是乡邻亲人,也是从不收受礼品。”秦刚一挥手,乖巧的盼兮已经跟过来,“秦员外此次前来拜年,本官心领了,盼兮帮我备一份年货回礼吧!” “哎!”盼兮非常开心地应下,到了过年,家里也备了许多扎好的年货,份量与价值适中,都是用于各种回礼使用。 关键是这对秦非父子十分惹人嫌,先前秦刚落水那次,秦福上门想借点钱,结果硬是躲在屋里装作没人。而自从秦福被赐官、府宅挂上钦赐牌匾之后,就三天两头地上门,想叙说是同乡同宗的亲戚关系,搞得秦福无可奈何,只能以儿子不在家,自己作不了主拖着。 这次盼兮看到他们过来,大门处没拦住,就担心给哥哥带来麻烦,却没想到秦刚三下五除二,就将这对奇葩父子驱挡出门,又当着王保长的面,断绝了他们的之后念想。 “今天麻烦叫了王保长过来,也是有一事拜托。” “秦修撰折煞小人了,但凡有能帮得上的事,是小人的福份。” “此家人面相不善,他寻我家攀附不成,恐其回去后,四下散布些不利言语。可若是要麻烦到县衙、军衙又显得小题大作……” “哪能呢!这些些小事,用不着县衙、军衙出面,小的便保证给修撰老爷处理好了。”王麻子立即拍了胸脯保证下来。 秦刚也知道,如果这秦非一家心怀不轨,做些有违法令之事,自然很容易让官府出现给他们治个罪,但若只是心生抱怨,四下里处杜撰一些诸如“秦家薄情寡意、六亲不认”之类的谣言,他在外面可以无所谓,可却担心老实本份了一辈子的秦福在家里听到会受不了。 这样的一些事情,官府可能不一定有办法,而像王麻子这样的保长,实际上却是能有各种各样的手段与方法去处理的。 小小的风波处理完,秦刚一家还是顺顺利利地将小年的诸多礼节做完了。 第二日,高邮城里的众位大贤,都齐聚临泽镇的菱川书院。 此时的临川书院,规模扩大了何止四五倍,以至于小半个临泽镇,要么是租赁给在书院求学读书的外地学生居住,要么就是大多书院服务的各式书店、酒楼、成衣、车马及生活中所需要的店铺。 而在镇外,为了推进学生在工坊、农事、生灵等等应用课程方面的实践学习,便由秦刚出资,陆续为菱川书院购置下来数千亩的农田,其中约有一半租于佃户耕种,以田租贴补书院用度,还有一半则是开垦有各种田园,长有五花八门的作物或蓄养动物,以供学生学习研究之用。 苏老山长今年已经七十有七,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秦刚与一众客人的到访,尤其令他心情大悦。 来人中,不论是秦刚如今的官职、还是那些军学教授、县学教授,要在他这前宰相、致仕时的太子少师身份前面,都不值一提。更何况,在今天,菱川书院的名誉山长,更是他最满意、最自得的头衔。 “老山长好!” “见过老山长!” “给老山长请安!” “哈哈哈哈,大家都好,大家都坐。” 众人一一上前见礼,苏老山长的笑着的嘴就没合拢过。而在他的身边,他的幼子苏携,因为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并学习,如今也在书院里是一个饱受学生尊敬的训诂学教授。 林武功与马伦现在论官职,都成为了秦刚的地方属官,不过此时却是师徒名份更在其大,所以此时的他俩,也是因此而春风满面,见谁都是笑意连连。 时隔一年,在苏颂的陪同下,秦刚再一次与正在书院学习的学生们见面,在他的坚决要求下,秦刚必须还是得和大家再说上几句。 如今的书院正堂虽然没有改变许多,但是堂外的大院却是扩展了数倍,连通了过去了几处庭院,竟成了一处极为宽敞的广场。 而这次见面则索性安排在了这处广场上。 望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学生,以及他们或是求知若渴的眼神、或是敬仰崇拜的神态、或是兴奋躁动的激情,秦刚的心情突然开始有了一些激动。 他分明看到了,文明的萌芽已经开始在这里生根,科学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普及,四年的时间,让格致学终于成就了这所原本要被埋没于历史尘埃之中的伟大书院,而更多如乔襄文这样执着不懈努力的师者,更是成就了格物致知这样的伟大学科的兴盛。 “今天再次回到菱川书院,不是来讲课,更不是给书院的各位发表什么训导,而是真诚地给各位老师和同学们表示感谢的。”秦刚开头的两句话,就让众人的心头一暖,又很感动。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我这个‘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家乡,如果学风不振、教育不兴、治学不谨的话,将何以服天下之学子?菱川书院能有今天,将要感谢于苏老山长、乔山长以及一众夫子教授,以师之名,践行解惑、授业及传道之责。所以,今天第一次的感谢掌声,让我们一起送给他们!” 在秦刚如此的解释之下,在场的众人极其信服地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我在西北打过许多胜仗,可是你们可知在这些大捷战役背后的众多无名英雄们,恰恰就是从菱川走出去的你们的师兄们!他们无论是革新拉丝机、发明上弦机,还是推广马拉圆犁、创新各种机械,便在极短的时间里,改变了我们对敌的优劣局面,并直接为几场大战的胜利奠定基础。这些,不仅证明着我们菱川书院中‘知识便是力量’的共同认知,更是践行着‘学以致用’的治学原则。所以,今天第二次的感谢掌声,让我们再送给这些以亲身实践做出证明的老学员们!” 再次的热烈掌声,更有曾经参加过这些技术研究的老学员们的自我感动。 “我曾与乔山长交流过菱川书院名字的由来,却更加钦佩前任乔老山长的睿智与深远用意。菱,有自生棱刺、坚韧不拔,川,为浩荡不息、豪迈开阔之解。这菱川书院,非临泽一镇之菱川、高邮一县之菱川,而应为这江淮之菱、天下之川。所以,所有入书院之学子,当有为各地学政立楷模之志!当有为天下兴衰习格致之心!所以,这最后一次感谢的掌声,让我们共同送给自己!送给每一个能够在这里学习而证明自己的你们!” 在更激动、更热烈的掌声中,苏老山长手抚雪白的长须,赞许地对乔襄文道:“此子天然师者、亦天然辩士也!” 乔襄文、林武功及马伦亦心有戚戚焉! 因为神居水寨里的酒坊、香水坊都已经尽数迁去了大名府,除少数师傅跟过去后,水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迁居去了流求,而神居村的人也基本都为后来聚居而来的当地百姓了。 赵梧如今便长住临泽这里,原本因为要弄清楚辛第迦搞来的不少大食人的机械设备,便是由他一直与请来的两位大食学者一同研究,并请他们帮着翻译同时带来的诸多科学书籍,久而久之,他竟然在此过程中,慢慢地学会了阿拉伯文,更是参与到了这些书籍的翻译工作中去。 他告诉秦刚,差不多到第二年的夏天,他手头的几本书籍翻译结束后,便会前往流求。 在菱川书院,秦刚与金宇竟然十分意外地碰见了另一个故人——陈武。 陈武本来就是京城中的禁军一员,后因机缘,在毛滂获知高邮军一职时,被其带在身边为亲随护卫。在北窑庄野码头一案中,给秦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毛滂因朝中打击蜀党受到牵连,直接便在高邮知军任上辞官远游。临行前虽然也给了陈武一笔遣散费用。 陈武看这高邮城虽小,但也是南来北往的一个要地,便想着用这笔钱在这里做个生意,若是能赚得多了的话,他日也好拿着回北方家乡里荣耀一把。就算是少赚一点,也能些高邮置个家产安家算了。 只是这陈武长期从军,也不懂什么做生意的技巧,一连做了三四样的营生,竟然是做一样、赔一样,不仅把这本钱赔个精光,最后一次还欠下了一笔高利贷。此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临泽找了乔襄文,毕竟陈武也算是对他是有过救命之恩,于是先出面帮他把这之后面的复利谈停了下来,之后便安排陈武在书院做个帮工,平时干些个力气活,再用这里的工钱慢慢地偿还之前欠下的本钱。 “陈兄,你有如此好的身手,为何不来寻我或者直接去找修撰?”金宇对陈武说道。 “陈武做的糊涂事,欠钱一事又太丢人,只怕给秦修撰带去麻烦。”陈武却是实话实说。 秦刚却是问道:“听子规说,陈兄家乡在北方甚远,不知籍贯何处?” “回修撰,小人父亲原为渤海汉民,年幼时因饥荒随父母南下山东。后来便就从了军。前些年父母皆已去世,家乡早已不再指望回去了。”陈武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哦!难怪陈兄能有北人之身姿。”秦刚闻听,点了点头道,“陈兄的身手见识,是可以做大事的人。被这点债务留困在这里,太不值得。这样子,你的债务我帮着平了,你便可来我身边做事。若要求个安稳,可以随我行走听用,日后也有立功受赏的机会;若是胆大心细还想博个功名在身的话,日后我倒是有一件大事会用得着你,只是其中的细节诸事,待我日后有空时再慢慢与你细讲。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武受困于债务缠身,留在这书院干活,当得是感恩于乔襄文的帮助,说得底也只是为了生活现实而低头。一听不仅能够改变现在的窘状、还能被秦刚所接纳,岂有不愿之理,连说“从此愿为修撰而驱使”之语,赶紧拜谢,便就随金宇去准备了。 临泽回去后,绍圣五年的除夕便来到了,秦刚终于得以在自己的家乡高邮,度过了他穿越而来的第一个新年! 【卷五 完】 第233章 易边臣 【卷六·末辽】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辽·萧观音 《怀古》 ======== 耶律洪基,契丹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这位既伟大、又昏庸;既仁爱、又残忍;既严肃、又荒唐的帝王。 他在位四十七年,仅次于在位五十年的辽圣宗。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漫长执政时间,各种各样看起来绝对矛盾、绝对对立的事情,却都能在这位契丹帝王身上完美地聚集在了一起——简单地说:一种口味的菜吃腻了,索性反一种味道吃几天,老实了太多年的人,止不住也会放荡几天。 当然,对于耶律洪基来说,他有一个根本性的弱点,就是性格仁慈,盲目依赖仁政,以至于他在明面上会将对面宋朝的宋仁宗视为一生的偶像。 这位性格仁慈的大辽皇帝,对待臣属非常地信任,只可惜,先后的信任都用到了两个有辽一朝都极其有名的大奸臣身上。 一位叫做耶律重元,一位叫做耶律乙辛。 耶律重元带着自己的儿子耶律涅鲁古想要发动兵变,大臣多次提醒,洪基皇帝就是不信,直到这对父子都设下埋伏想刺杀他时,才被他确信后,赶紧下令平叛并处死了其一家。 一转眼,耶律乙辛又上台,此公吸取了教训,表面忠诚于皇帝,然后想方设法地先去瓦解皇帝的周边势力: 先是诬告洪基皇帝的皇后萧观音私通宫人搞外遇,被耶律洪基一气之下赐死。然后又说太子耶律浚想谋反,在被囚禁后,很快就派人暗杀了。接下来耶律乙辛又想趁皇帝游猎的时候谋害皇孙耶律延禧。 耶律洪基这时才察觉到信任错了人,才罢黜了耶律乙辛及其党羽。然后,在耶律乙辛企图南逃宋朝时,将其诛杀。 令人无语的是,即使是如此,耶律洪基仍然不改他那仁慈糊涂的脾性,对于往日追随耶律乙辛的一些党羽,但凡被哭诉认错之后,竟然也就放任不咎了。 比如耶律合鲁与耶律吾也这两兄弟,都是过去耶律乙辛的死党,被其国人称为二贼。 但是在耶律乙辛倒台后,兄弟俩跑到皇帝那里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是受了对方的迷惑,现在已经醒悟过来了,并表示一定会坚决与乙辛余党势不两立。 耶律洪基居然也就相信了他们,先是任命了哥哥耶律合鲁继续做了几年的北院大王,直到他在任上去世。并在大辽寿昌三年,也就是大宋绍圣四年六月时,任命了弟弟耶律吾也为南院大王。 当年辽太宗为了推进官制改革,朝廷分为北南两院,北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分设两院大王。但是这北院与南院都是位于上京临潢府,两府大王也只能留在上京。 而辽国最多汉人聚集的南京道,也就是大宋念念不忘的幽云十六州地区,最高行政长官为南京留守事。 一般来说,历任南院大王大多都会兼任同知南京留守事,便就可以去最富饶的南京析津府【注:大辽的南京是指今天的北京,也称燕京】上任。但是,现在任该职的却是燕王妃的叔叔萧得里底,而燕王耶律延禧正是当今的皇孙,既定的大辽皇储,这便让耶律吾也无法遂意了。 萧得里底的祖父萧孝先就曾做过南京道的统军使,算是在南京道经营多年,拥有了在这里最多的肥美牧场与大量的土地、牧奴与农奴。 萧得里底胸无大志,对内极具谄媚之举,对外却又据傲无比,他在析津府的日子却是整日花天酒地,不理政事、不修边军,而这倒却是给了南面的大宋河北河东等地有了两三年的相对安稳的日子,而恰恰就是这两三年,大宋在赵煦的锐意进取之下,在西北一线,将西夏打打节节后退,以至于李乾顺亲政之后,屡屡遣使向辽国求救,并请辽国出面调停。 所以,辽国一面遣使处理此事,一面也觉得应该在给大宋加强一些军事压力。于是将原知惕隐事耶律郭三任为南京统军使,总管南京道兵马军事。 这耶律郭三是个绝对的好战分子,之前一度征讨过叛乱的阻卜【注:辽对蒙古各部落的称呼】部族而立功。而在他到了南京道就任后,一是看着南面宋朝的富饶物产而眼馋不已,二也没把懒于理政的萧得里底放在眼里,一直就谋划着想找点机会制造边境摩擦,为他纵兵南下劫掠找点理由。 而在他到任的第二个月,机会就来了。 澶渊之盟之后,根据盟约,宋辽边境必须要保持原样,未经双方同意,不得擅自修建任何新的城、寨、关、隘。对此,辽人倒是一直遵循得不错,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担心宋人会有胆量向北边打。反倒是宋军一直对于一马平川的河北边境防线而忧心忡忡。 绍圣四年年底,霸州北门外有一桥,因夏季发水被冲坏,在进入冬季农闲时,宋朝的州府便开始安排人手对这座石桥进行修复施工。 耶律郭三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以怀疑宋兵在边境修筑军事设施为由,立即派出骑兵千余,夜围榷场,叫呼拆桥,因天黑看不清,双方互有射击,各有伤亡。 接下来,耶律郭三便顺理成章地开始向南部边境的武清、安次及永清三县陆续增兵,大有想将场面拉大,并摆出了一副“不妨一战”的架式。 此时,与北辽南京道相邻的主要就是大宋的河北路,之前曾经拆分为河北东路与河北西路,后来又于元佑元年时再合并为河北路。尤其是与北辽增兵三县交界的沧、清、霸、雄四州以及信安、保定二军便变得非常地紧张,报急的文书更是一封一封地发往京城。 而赵煦也是极其罕见地不等到新年过完,就召集了重臣前来商量对策。 “诸位都说一下,辽人此次是不是真的有南下之心?”赵煦有点疲惫地开口问道,新年里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着实有点闹心。 大宋赵氏一族对于契丹的畏惧,是刻在了太宗一脉子弟的骨子里的。先前神宗皇帝无论是对交趾、对西夏,从未有过畏战之势,但是在熙宁七年的辽朝索地的谈判中,还是被迫屈服,割地七百里。除了当时有西北对夏战争吃紧,无力两线作战的原因之外,对于契丹骑兵南下的天然恐惧,还是占了极其主要的原因。 很简单,谈判的时候,如果有“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大不了一战”的心理,大抵不会吃大亏。但犹犹豫豫、生怕对方一怒而战的话,丧权辱国之举就不可避免了。 到了今天,即使是已经在对夏战争中彻底扭转了不利之局面,进而已经暂时取得西北宁静之主动权的赵煦,在面对北面有可能的军事行动时,依旧还是不能有“不惜一战”的决心与勇气。 “北朝皇帝在位已久,一直深知南北交好的益处,断无理由就这么突开边衅,挑起战火。况且目前所知南下有动静的兵力只有两万人而已。辽人虽凶,但也不至于自信到凭借这两万人的兵马就能南下一决雌雄。”首先开口的是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 但是他的话却并未能够让赵煦感到安心。 谁都知道,辽人善骑战、也多骑兵,前线目前部署的两万人不过就是前锋而已,真的要是开动战事,别说二十万,就是三十万铁骑,也是可以在几天之内便可调集而来。 “臣据报,西夏自屡败失地后,多求助于北朝,且对辽妄言我有收复燕幽之举。因此臣认为北朝生事,既有安抚西夏之意,亦有窥探我朝之兵力之实。如若不加注意及防范,恐其顺势南下成患。”知枢密院事曾布却是对此提出了警告。 “河北之地虽然无险可依,但是这些年来,我军还是在边界广植柳榆成林为屏,引黄河水为塘泺之地。且这些年来,河北诸军州重镇的城池,都因水泥应用而有加固。辽人若仍只是打草谷劫掠为主,自然难以阻挡,但说要是攻城拔寨,恐非会如他们之意。”林希觉得自己入了枢密院后许久,也是能够就军事上一些事情有所了解并可以发表独特的观点了。 “哼!如今可是冬天!”曾布很不屑地用这一句话驳斥了。 在座的懂得对辽局势的人都很明白:辽军一般不会选择在夏天入侵,一是战马在夏天会掉膘,二是如林希之言,河北所做的这些防御措施在夏天的时候,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的。尤其在河北境里分布的大片塘泊河泺之地,不但可以阻止辽人的战马畅快行动,而且还非常有利于宋兵通过船只的沟通运输。 但是这个看似天才式的北线防御手段却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一旦入冬之后,河流结冰,塘泽便结成了冰原,原先密不可破的防御战线在此时顿成了一马平川。就算是那些柳榆林,也只能对于战马的飞速疾驰稍稍起到一点点的缓阻作用。 因此,每年一到深秋之后,河北之地便会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 而如今还在正月里的隆冬时分,河北水长城的防线对于辽人的骑兵等同于无物,曾布嘲讽林希的点正在于此。 “北朝趁此时节大举南侵虽有其可能,但也可能只是其南京道的少数官员的个人意愿。而且据老臣所知,目前在析津府的知南京留守事萧得里底本乃是一不思进取的契丹贵族,只是刚刚到任的统军使耶律郭三的确是个喜好用兵的北人,最近边境的军事举动,理应与此人到任,急于立功而有关系。”章惇沉默了好久,此时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按照章相的说法,就是对于眼下的情况不必担心喽?”曾布不忘送上一句讥讽之语。 “恰恰相反,无论是其举朝大略,还是其地方偏策,辽兵南下,都是危及我朝军民生计的大事。”章惇皱了皱眉,感觉这曾布近来很是烦人,“国中之生死安危自然不可置于敌手!老臣以为,在辽人没有撕破脸之前,我们虽不宜直接调兵相抗,但却可以遣将布局以为对应!” “遣将布局?”赵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是的!”章惇胸有成竹地说道,“河北路沿边,计有广信、安肃、保定与信安四军及真、定、保、雄、霸、清、沧等数州,其知军州者多为知兵事之人。当下唯一所短之处便在沧州,其知州为朝散大夫杜绅,之前为司农少卿,并无战事经验。此前边境无忧时其勉强可任。而视眼下之势,应立即遣一善谋敢战之贤臣而易之,并委其兼领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一职,一则可提升边路防御之军务,二则以适当的反应震慑北虏异动。” 河北路因长临面临北辽的军事威胁,原先设有河北缘边安抚使司,后为防一路帅臣兵权过重,就像陕西路安抚使司一般,便分拆为大名府路、真定路、定州路和高阳关路四个安抚使司,各司分设安抚使并兼兵马都总管一人,钤辖二人、都监四人。 最东边的高阳关路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一职,一般都会由知瀛州的官员兼任。 而按章惇现在的建议,就另外选任一名知兵事的文臣去担任知沧州的职务,同时再兼任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兵马副都总管一职,意图通过这样的人事任用处理,一方面强化对辽边境的管理力度,另一方面也不至于过度激化辽人进行更进一步的动作。 实际上便是对于换任到沧州这一职位之人抱有着极大的期望。 “哦?章卿既有如此之谋划,相必对知沧州的新任人选已有打算了吧?”赵煦对此很感兴趣。 …… 第234章 知沧州 秦刚在高邮的新年还没有完全过完,就第一次接到了朝廷的金牌急脚递传令,命其接令之后立即起身回京,不得有任何停留。 宋朝的快递共分为三个等级:步递、马递以及急脚递。 步递用于民间信件以及官府普通邸报公文传递,在信件并非很多的那时,为了节约成本,往往都要等到积攒了一大车子才发送,虽然速度较慢,但是胜在收费价格都很低; 马递就属于快递了,一经收取,立刻快马飞驰配送,民间的邮件如果愿意多付出这一笔钱,也会给你提供服务; 而急脚递则是官府专用,不仅是快马递送,而且都是沿途驿站最好的马匹轮替,通过换马不停人的方法,实现日行五百至八百里的惊人传递速度。 而金牌急脚递则是最后一种的升级版,它会表现为送信使者手持红漆镏金字的木牌,不受沿途任何关卡的限制与截留,其“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可见它的重要性之高。 秦刚安慰家人:虽然传令使者级别如此之高,但是就当前来看,朝内外应该并无大事发生。而且西线有章楶在坐镇,不至于会有变化。唯一可能的就是北面的辽国有所异动。 大宋承平已久,对于契丹人的反应总是有点过头,而当前的皇帝对于秦刚的信任与部分依赖也有可能是动用金牌急脚递的原因之一。 三日后,秦刚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顾不上欣赏一年一度的京城灯会预备时的热闹之景,在宣德门登记了到达信息之后,便直接坐在那里等候。 果然,没多久后,便有宫内黄门匆匆赶来,并急问:“秦修撰还在?圣上请修撰即刻入宫应对!” 秦刚都没有更换满是尘土的衣服就随着黄门进入宫中,这可不是对皇帝的不敬,反而恰恰正是要以此表现出自己一路风尘、不敢有任何耽搁的忠诚之意。 “天下学政之事,本是卿家所长,无论书馆、蒙书等策,皆为前人未所创想,若是经个一年半载之际,必能立功见绩。只是此次北辽军队动作为近年所罕见,而章相对此安排的本意,朕亦有所觉,只是,着卿北去,却能令朕心安之。”赵煦见了秦刚之后,也不绕什么弯子,直接先是介绍了辽国南京道对于大宋河北路的战略威胁,然后直接就挑明章惇的这次提议是别有用心。 因为章惇此次,使的是一招“借刀杀人”的阳谋。 秦刚平白得到的提举天下学政使的职务很是扎眼,而且他一上任就拿出了图书馆与《三字经》这两样足以打开局面的效果,这一任期的政绩已经毫无悬念。所以,利用北部边境形势紧张的正当理由把秦刚从这个位置挪开,无论是对于打压他、还是给自己人争回来一个好位置,都是极高明的一招。 而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又要知兵善战,又要有能执掌一地知州才能的文官,除去那些已经派至西北暂时不能调动的。现在的京城之中,确实也只有是秦刚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章惇也说了,派遣秦刚过去,属于火候恰到好处的妙招,既能对内安心,又不大会触动辽人的敏感神经——毕竟只是调任了这么一个年轻的文官而已。 因此,当日这一提议出来,众位宰执们都没有太大的异议,反正谁也不会真的把秦刚看成是自己人,这么一个人被派出京城来承担这么一桩事情,既能解决眼前的麻烦,又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 当然了,谁也不会去考虑秦刚本人的利益受损问题,这也正是孤臣最容易遇到的遭遇。 “然北虏之患,不同他者,着卿家去沧州,一为朕的北路定心之石,二则也可在此再立奇功,你我君臣携手,再创一次少年华夏之奇迹,如何?”赵煦补充说的这些,便是他的内心真实想法,他很想让自己所看重的这位臣子明白,自己对他是寄予了多大的期望,说到兴奋之处,他的眼睛中闪出了一些晶莹灿烂的东西。 “陛下谆谆之期许,臣万死不辞!”秦刚初听之下,还是颇有点意外的。章惇的这一做法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是皇帝却能够一开口就当面指出,这种做法还是令其还是有点感动的,看来这个曾经对于章惇言听计从的皇帝,随着自己的逐渐成熟,还是越来越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与打算。 而他自己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其实就已经对于自己的下一步去向有了细致的考虑。 本来去做的这个提举天下学政使就不是他真正的意愿,不过是因为与赵煦先前关于秦观之事有了约定,他原本也想在西北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利用这个并不太花费自己心思的职务,可以腾出一些时间,对于像是流求等等这些地方布局作一些力所能及的作些调整。 而无论是他在环州与赵驷等人的叮嘱、还是在流求与那里众人的规划,都是将下一步的重点方向盯准了北方的威胁。 所以,他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此次回京面对的选择是对阵北辽,无论是去哪一个军州、亦或是什么样的职位,都不会推却的。 而这一点,恐怕也是章惇所没有意料得到的地方。 按照道理,对一个已经进入了京城,担任了朝官的官员进行外放的任命,为求稳妥,理应先行派一名执政与对方当面私下里先行协商一番,如遇推托甚至拒绝的话,还可以预先劝说。以防诏命直接下发后,再被当事大臣拒绝,那就多少会有些被动。 不过这件事要是在秦刚身上,倒是需要反过来。天子自认为此事须得由他的金口说出,并坚信通过自己晓以少年之志之理劝之,对方断无拒绝之可能,而反倒是派遣他人前去协商未必有此之效。 “秦卿此去,非但是沧州一州之军政长官,更是高阳关路之兵马副都总管。朕先前许你的捧日天武四厢副都指挥使的差遣便在这次一并实封,许你可在高阳关路节制诸军,如遇紧急军情,不暇上报之际,可便宜行事!” 秦刚心头一震,皇帝给的这个筹码的确够大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虽然只是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总管之职,但是一旦加上了这个“紧急军情,便宜行事”的加注,那便是妥妥的军事主官了,甚至都可以直接把那高阳关路兵马都总管、兼知瀛州的这个上官都抛在身后而不须考虑。 而这一点,显然也是此时的宰相章惇所不曾预料得到的结果。 既谈完了正事,赵煦显然也是关注到了秦刚满身尘土的狼狈,对于如此重视自己召命的臣子,他哪能什么都不表示呢?立刻叫过近侍,要求他们即刻带秦刚下去,并御赐其一套全新的朝服,以示恩典。 能有这么一身御赐的朝服,搁在另外的大臣身上,足够吹一辈子牛了! 秦刚拜谢而去。 回到了家中,由于事先已经让同行回来的金宇、顾大生及护卫们先行回家报信,秦湛等人皆是已经候在了家中等候消息。 “朝廷让我知沧州,兼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总管。”秦刚非常简洁地告诉了大家最关心的事情。 众人的反应不一。惊讶的如秦湛、秦婉,兴奋的如顾大生,而淡定如初等待秦刚继续吩咐安排的则是早有预感的金宇与李纲。 “如今京城里的事都有赖湛哥一应照料,自然还是走不开的。不过你马上先给在大名府的禠哥去个消息,过几天我去沧州路过时,可以和他见个面,有些事情就可以安排起来了。”这大名府正好也是河北路的治所所在,就在沧州之南不远。秦湛听了后点了点头。 “伯纪办出来的《东京时报》我在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了,相当地不错。虽然现在一开始卖得不怎么好,这其实很正常。所有的新事物出来后,一是需要足够的时间让大家接受它们,二是需要合适的时机。”秦刚看了看有点感觉惭愧的李纲,安慰他道,“太平盛世,百姓只爱艳情奇闻,这点难以改变。但是此次北辽异动,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到京城,民心浮动、众说维修费,此时却是需要是有责任、有担当的报纸来给民众传递正确的解读,那时必是《东京时报》大放异彩的时机!” “多谢老师提点。”李纲闻听之后,也是若有所思。 “只是又要折腾子规了!”秦刚笑着看向金宇,却是有点要试探一下他的想法的意思,“这次在京城、还有江淮、两浙,让你花费了这么大心思,才帮我把这学政司的事务整理出了个头绪。只是这次的诏命一下,我又得改换司务了。你若是与我一同去沧州的话,也就算是将之间的这些辛苦都白忙活了!” 金宇却非常清晰地表示:“属下本就是为了追随修撰而来,一切工作事务,都是以大事为重。修撰此后不论是去哪里、是负责哪一种职务,便都应该是金宇该去忙碌的地方。就算是哪天说是安排不了幕僚的位置,只要不嫌属下的年长,金宇也愿意像伯纪兄弟一样,在修撰身边当个学生,跟着学习、增长阅历,都是一件幸事。” 一句话,这金宇现在可是清醒得很,秦刚便是他此后唯一的倚靠,所谓留在身边做个学生的话语,既是表白了他的忠心,也是说出了他现在所看明白的一个事实。 “朝廷既然是调秦先生去北边镇守,是不是说辽人真的要南下动兵?”顾大生这次随着秦刚回来,可是憋着劲想要到战场上立个功勋,一听到有可能与辽人动手,自然是跃跃欲试地心生阵阵战意。 “大生你先莫激动。这与辽人作战的事不可轻言。去年我与驷哥去西北时,手头尚有三百绿曲亲卫兵。而你这一番前去,不过也就只有七八名助手,而眼下就只能凭靠着那些尚未见过面的河北禁兵,他们的战力如何?能否听得指挥?更不消说辽人铁骑要比西贼强悍数十倍。所以这次,我们先还是要寄希望于对方只是虚张声势的军事恫吓最好,多少要留给我们一些准备与应对的时间啊!”秦刚这几句话是难得地说得比较严肃,而顾大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头脑,自是知道这些话背后的道理,便讪讪地不敢再开口了。 既然都已经明白了下一步的安排,于是众人散开之后,各自开始了相应的准备。 之前在入对时,赵煦便与秦刚讲过,正式的诏令第二天就会下达,并且由于北线军情紧急,所以会把今天的这一天也算上,留给秦刚交接学政司的事务与北上之行的准备时间,一共只有三天。 此时,秦刚才想起,这次回来,又是无比匆匆的一次。即使是现在派人去联系李清照,估计在走之前,也是难以再见一面了。 纵使心底里百般地不舍与思念,却也终究无法,一时之间,明人唐伯虎的一首词中之句“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涌上了他的心头。 想想还是写首好点的诗词能够比较对得上小丫头的胃口,于是秦刚便拿起墨笔,在纸上对原词的上阙作了些修改,写成了一首《一剪梅·将欲行》: 凌满台阶雪满枝。欲行迟着,欲行迟疑。欢言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之后简略说了些自己立刻就要启程前往沧州就任的事情,再将词与信封好后交给了刘三,让他同样还是第二天去南讲堂巷附近的小店里候着李迒,看见了便请他转交。 注:唐寅的该词上阙原为:“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声,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本文主角视时节、场景对上阙稍作了修改,下阙未动。 第235章 遇盘查 正月还未结束,但是自从离开了京畿路进入河北路地界时,竟然就开始感受不到任何新年的气氛了。 为了更加真实地感受一下河北路的实际民生民情,秦刚还是如前面一样,让陈武护卫着金宇、秦婉,带了他的官诰与印信,以最快的速度先行前往沧州,处理就任前的交接工作。 而他则是带了顾大生及五名贴身护卫,扮作了寻常的商旅队伍,在后面一路私访前行。 河北路在大宋立朝之后,一会分拆成东西两路、一会再合为一路,已经来回折腾很多次了。本来这里算是最为肥沃的华北平原,拥有着最广阔且高产的熟耕田,一直到唐朝末年,在燕山及燕山以南的河北地区,都是地方经济与农作物最为丰富的地区,曾经所贡献的赋税就达到了天下的一半,所以那时说的是“河北熟、天下足”。 在三国鼎立时期,无论是开始的曹魏,还是其后的司马晋家,都是得益于把握住了这么一块最为富饶的地区。 到了唐末五代时,河北地区也是藩镇割据、相互易手次数最多的地方,谁能够控制这里,谁就可以“内抗朝廷,外敌四邻”、包括可以“御奚契丹”。 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北面的燕山及其山麓地区的屏障保护,也就是大宋王朝心心念念不愿忘记的幽云十六州,在被后晋石敬塘为求私利而割让给了契丹之后,原本是中原王朝北拒胡马南下的大本营与粮仓之地的河北,一下子成为了需要直面契丹铁骑威胁的前沿阵地,这里的命运便彻底被改变了。 所以更确切地讲,宋代的河北,是被阉割了后的河北,是被切掉了一大半的河北。 由于幽云被割让之后,大宋河北路所在的大片平原,几乎就没有可以用来防御异族骑兵驰骋进攻的关隘,这里不仅需要驻扎并供养大量的军队,而且还需要不断尝试各种有可能挡住胡马进攻的各种方法。 在一次又一次的军事危机之下,为了更好地防御对手,河北路历任的官员与守将都倾向于利用河道湖泊建成“水长城”,也就是利用途经的黄河,放出它的水流在河北境内到处流淌,以尽可能地造就更多的河湖塘泺之地。 客观上来讲,大量增多的河流沼泽,的确可以给有可能南侵的契丹骑兵制造了不小的障碍,大大制造了来限制并阻挡北方骑兵突驰的障碍。 但是关键的问题来了,黄河不是你家里的排水沟,你想叫它往哪里流就向哪里流。而你一旦存了想任其泛滥的心思,黄河泛滥给河北带来的,将是一次次极其恐怖的人间灾难。 昏庸的朝廷执政、外加眼高手低的地方官员,在宋时倾其全力而搞的“三易回河”,最终只证明了黄河的力量至少是当时的人们根本无法掌控的。 肆意的黄河水,根本就不会依照任何人的意愿。几次异想天开的黄河水分流,分流到哪里,哪里就决堤泛滥,哪里的百姓就家破人亡,而曾经富饶的河北良田一处处地变成了沼泽荒野,许多曾经繁盛的村镇都成了无人居住的坟茔聚处,这些灾祸带来的损害,远远大于辽人南下的侵害。这样的情况,直到最终黄河分成了北流与东流两条相对固定的入海河道之后,才算大致地稳定下来。 秦刚他们所走的这一条路线,正好是沿着黄河北流的方向。 好在冬季里的大雪覆盖掉了更加令人不安的种种痕迹,只是沿途所见到的田野里,大多数都显示不出有过庄稼种植的模样。 零散伫立在道旁的破房子里,偶尔会有几个苟延残喘的百姓,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地无视于他们的经过,稍稍有些人烟的集镇之处,便是随处可见的乞丐与饥民。 这样的情景在渐渐进入大名府时才稍稍有所好转,而原因并非是这里的民生能有多么地好转,而仅仅只是越接近府城时,官兵就会设下越多的关卡,以尽可能地驱逐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进入城镇的范围之内。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利用这些关卡的疏忽、或者是在半夜时分悄悄地偷入。 一路上,秦刚的心情无比沉重,虽然他清楚,这一切的原因与他个人无关,但是想到曾经与蔡京这样的大奸臣商讨过当今所谓的“盛世之景”的话题,他就觉得无比地讽刺。 路过李禠家的庄园时,秦刚如约与他见了面。 李禠得知了他要知沧州的消息,一是为他高兴,二也非常担心地询问了北边辽人的情况。 毕竟大名府所在的地方,一旦宋辽开战,它便处会成为大宋北拒强虏的前沿重地。 “禠哥担什么心呐!我这次去沧州,不就是为你们顶在前面嘛!”秦刚半开玩笑地安慰他,“只是这一路走来,流民甚多,禠哥的酒坊、香水坊在条件许可以情况下,可以考虑收留一些。” 提及流民,李禠也是一脸的严肃,他自幼受到李清臣的影响,自然也长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只是庄园的地方与能力有限,只能收留了少许的一些人做工,平时就只能在庄外做些施粥救济的事情。 李禠这里的酒坊与香水坊要比高邮神居水寨那里扩大了一倍有余,完全能够满足京城以及北方市场上的需求。 秦刚则重点与他商量了两方面的事情,其一是让他着手准备一条从大名府往海边最近、最方便的运输路途,以便可以接收未来从流求运来的廉价粮食以及其它产品。其二是让他在此基础上,考虑更多的将来对北辽的榷场贸易的工作。因为他去主政沧州,自然少不了会布局一些对辽贸易的工作。 当然,更多的工作还是需要自己到了沧州后才能开展,便简单地和李禠对上面的事情作了一些之后的联系约定后,便带着人继续向北而行了。 在大名府耽搁了一天,而且为了避免过于招摇,秦刚一行只带了两匹马,平时只是用它们驮些行李与装样子的货物,人基本上都是靠步行。 在进入恩州之后,天上又下起了一场风雪,在路上依旧艰难跋涉的人们,纷纷叫苦不迭。 秦刚等一众人,也只是抬眼稍稍辨别了一下道路的方向,便还是坚定地继续赶路。 差不多到了第三天,众人才开始进入沧州境内,由于下雪,天黑得比往日还早些,眼看着要赶到南皮县城是不太可能了,正好前面探路的护士回报说,在驿道旁一两里地就有一座普通的小客栈,虽然条件差些,但是好过连夜赶路的风险。 进入这家小客栈后,才看到以往极难有客人的这家店厅里,在秦刚他们进来之后,一下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了,毕竟因为有了不少客人,店主为了取暖而用石炭生起的火,气味虽然有点刺鼻,并且还有不少的杂烟,但好在能够让大厅里保持着足够的温暖。 秦刚他们坐上了暂时还空着的两张方桌,顾大生等人则是警惕地审视了一下大厅里的人: 坐在桌前的都像是跑生意的商人,都算是正儿八经的住店的。 而在大厅的墙角角落里,那边却是蜷缩了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袄的人。 招呼的店家看到了秦刚等人的眼睛看着的方向,赶紧过来解释:“这大雪天,要是不让他们这些人进来避避风寒,可能都会被冻死的。小的已经跟他们都关照过了,让他们就只待在那个角落里,不会影响客官您这边的。” 秦刚倒是正眼瞧了瞧这店家,也没多说话,就是让他随便上一些可以吃的热食东西,再给他们安排两间可以睡觉的房间就行了。 在饭菜馒头上来之后,秦刚却是关注到了那帮流民中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盯着他们手里的饭菜,于是便叫过店家,指了指那边说:“给他们送十几张粗粮饼子,再给一些热水,都记我账上。” “哎!客官你真是菩萨心肠!”店家连声称赞后,下去准备了之后便送了过去。 而那群流民接到了这些东西都感到十分惊讶,而听了店家向秦刚这边指了指之后的解释,中间便过来了一位长者表示感谢。 一夜无事,到了第二天一早,风雪终于停了,客栈里便听着是一阵忙乱,住店的众人都开始准备着起身赶路。 正在这时,突然便听得外面一阵地喧闹,像是来了不少的人马,紧接着就听到客栈的院门外传来了大声的吆喝命令声: “客栈里面的人全部给我听好了,南皮县衙有令,为协助广德军追查作乱匪寇,所有人都待在原地别动,等候统一检查。” 紧接着,院门便被人一脚踢开,领头的一个军官带了七八个士兵大踏步地冲进来,便直奔大厅。店家一看不对,赶紧迎上前陪笑道:“军爷,军爷辛苦了,我这个店里都是来往的一些客人……” “啪!”这个军官抬脚就将店家踹倒在地,怒骂道:“老子让你说话了吗?耳朵聋了没听到吗?所有人都不许动,统统要等老子来检查完!” 秦刚等人从客店的房间里被赶出来再站成了一排,这些官兵便挨着顺序先叫出了几个做生意的人进行盘问。有识相的赶紧在掏出路引的同时,夹了些银钱在里面,而拿到这些钱的官兵则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之后,便一挥手说:“赶紧滚!” 于是这些商人赶紧迅速离开。 而有两人因为一开始给的钱没达到期望值,结果被检查的官兵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这两人非常可疑,先抓起来!” 结果吓得这两人又赶紧再从身上掏钱,连说:“我还有证明、还有证明……”直到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后,这才被放行。 而昨夜挤在大厅角落里过夜的那群流民,此时在他们眼中的神情都是绝望而无助。 秦刚轻声对旁边人说:“分成两拨,有四个人按他们的意思给他们钱,然后带上马先脱身,到了外面之后看看是什么情况,再注意接应我们。我和大生还有一人留在这里,看看他们要搞什么花样?” 果然,四名护卫扮作的商人按照了这些官兵的要求付了足够的钱后,就被证明都是良民百姓,与其他一些住客获准离开了客栈。 而只是递交了普通路引的秦刚等人,因为里面没有夹带银钱,而立刻被这些官兵喝定为怀疑对象,勒令他们与那群身无分文的流民待在一起。 此时倒是那位长者挤在秦刚身边小声道:“这位小郎你糊涂啊,我看你也不像缺银钱的人,这个时候又何苦舍不得花那些钱呢?还是赶紧买个平安先走掉好啊!” 秦刚安慰他说:“老丈莫担心,我是正经的生意人,不怕官兵的检查,就是想看看他们最后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 很快,这群官兵最后便以搜查出了这么多可疑对象为由,又向客栈的店主勒索了一些钱之后,便驱赶着从客栈里搜捕出来的这些人,从店里统一带了出去。 只见这群官兵大约十多个人,军服军帽都是乱七八糟地穿戴着,更是为了御寒而乱裹着一些衣袄,要不是他顶着官兵的名头、而且还兼拿着一些兵器,这些杂牌士兵在秦刚的眼里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 秦刚、顾大生还有一名护卫被赶在这群流民之中,随着众人一起开始向北边行走。 走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那位老者,在看了看前面的方向后,再次焦急地对秦刚说:“不对啊,这个方向可不是去南皮县城的。这位小郎,你不像我等身无分文,按我说来,你还是保命要紧啊,赶紧拿些钱去求求那些军爷吧!” 秦刚则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并向跟着自己的那名护卫投去了探询的眼光,只见对方给了他一个隐秘的手势,便知先前已经脱身的那四人,已经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于是便微笑着对那老者说: “不妨事的,大家的性命都是一样的,任谁也不能看轻。” 第236章 想冒功 秦刚带人出了大名府,在刚到南皮县境时,遇风雪住店,却不想遇上了盘查流匪的禁军,因为没有给买路钱,而被驱赶着,说要带回去进一步审查。 众人走了不少的距离,果然如那老者所言,并不是前往县城的方向,倒是越走越有点荒凉的样子了,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面似乎有一个高出来没多少的小土坡,但足以遮掩住后面的情形,在他们被赶到这土坡后面时,发现这里却是一处临时的小型宿营地,只是现场一片杂乱,帐篷都已被推倒,而有十几个官兵正守着旁边的一堆火取暖,看到他们这行人被赶了过来后,便开心地站起来,对着押送他们的那些官兵说道:“不错嘛,找到的人数也差不多啊!” 而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官兵并没有搭话,只是继续驱赶秦刚他们一群人往营地中间走去。 流民们还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秦刚却差不多已经猜到了这群官兵的目的了,他看了看顾大生和那名护卫,两人也都是默契地点了点头,意思都做好了准备。 后面的官兵开始围堵在了营地四周的主要出口,有的人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有的人开始检查起手头的弓箭,甚至还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这些被围在中间有点不知所措的流民。 秦刚的眼睛已经瞥见了在土坡后边悄悄跟上来的自己护卫的身影,便抬手故作害怕地大声问道:“军爷,你们把我们赶到这里,是要做什么事啊?” “哈哈哈!”那个军官站在稍高的地方,冲着他们道:“爷让你们临死不做个糊涂鬼。这个营地里的流匪昨天晚上从这里逃掉了,军爷没法回去交差,所以就想借用你们的人头,给我们发发小财!” “啊!军爷饶命啊!我们都是百姓,不是流匪啊!”流民中有些人听明白了,顿时吓得大哭了起来,有人甚至都立即跪下来,冲着官兵连连磕头,请求对方饶了自己的命! “军爷!你只是说带我们回去核实身份的啊,现在什么都没做就要杀我们,你们这不是杀良冒功吗?”秦刚高声对其质问道。 “哟!读书人嘛,还懂得‘杀良冒功’啊!”那个军官很是得意,“知道为什么爷要留下你吗?因为土匪里恰好有个读书人的军师,所以你死的也不冤!你的人头,还能足够让大爷我多领几贯赏钱!” 也许是嫌这些流民太胆小,觉得没有劲,竟然还有几个官兵往他们这里丢过来几柄刀枪,起哄怂恿让他们捡起来,以便作出一些反抗的样子,然后再由他们来动手。 秦刚哼了一声,说道:“既然你们自己找找死,那也就没办法了。” 说完,顾大生还有那名护卫便走出来各自捡起一件武器,秦刚却是伸手入腰,“咔嗒”一声再加“唰”地一声,便是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剑光一闪,顾大生便已经吹起了尖锐的哨声。 顿时土坡之后响起了急速的马蹄声,两匹快马瞬间就已经杀到这帮官兵的背后,之前视秦刚他们为待宰羊而自己为虎狼的这群官兵,转眼便惊慌失措,混乱不已。 土坡后赶来的便是之前交了平安钱而先离开客栈的其中两名护卫,而且他们冲过来后,便首先盯准并击毙了那几个准备张弓搭箭的官兵,为了保险起见,都是直击要害,见血封喉,毫不留情。 不过,官兵毕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那名军官在大惊之下,却也能立即拔出腰刀大声喊道:“列阵!列阵!”并开始极力地收拢身边的士兵,以围成一个防御圈。 而这边的秦刚等人,便已经组成了一个最简单的鸳鸯小阵,开始急速突进了最前面的官兵队伍中。 说实在的,这群官兵毫无斗志、也几乎没有什么太强的战斗力,这边兵器才相交两下,就有人开始弃械而逃。 而在山坡后面,步行而来的另两名护卫此时也已杀出,正好将已经开始要逃窜的官兵尽数截住。由于双方人数相差还是有点大,为了尽快地控制局面,秦刚这边的人都没有手下留情,使出的每一招都是奔着这些官兵的要害而去,一下子犹如切菜砍瓜一样,迅速将所遇到了官兵一一放倒。 顾大生一看眼前的形势颇为有利,觉得这种重于防御的阵形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吩咐了另一名护卫一句“护好秦先生”后,便腾身而起,连续几个跃起,飞身杀到了那名军官身前,“乒乓”两三招便一发劲击飞了他手中的短刀,再一个反手将手中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沉声道:“想活命的话,叫他们全部缴械投降!” “投降!都投降啦!我叫你们都放下武器投降啦!”那名军官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阵疼痛,锋利的刀刃已经割伤了他的皮肤,并在这个寒天里感到分外地刺痛。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何顺手抓过来的这几个人,却成为了他从未见过的凶神恶煞。 这些宋兵原本就已经丧失了斗志,这时最多只是机械地为了自己的活命而在勉强抵抗着,在听到长官下了投降的指令后,忙不迭地全部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尽数跪在地上投了降。 而站在废弃营地中间的那群流民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看着先前这三十多名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官兵,转眼就在这几个人与两个骑兵的马面前倒下了一大半,而剩下的不多的官兵又同样很快地尽数跪在雪地上投了降。 流民中也有两三个胆大的年轻人,既是明白自己刚才已经从阎王面前走了一遭回来,更是极端仇恨这帮心思狠毒的官兵,看到现在的情况,便直接跑过去捡起官兵丢下的武器,配合着秦刚的护卫,将这些投降的官兵看管了起来。 还是那位老者走出来,对着秦刚行了一礼道:“我等先行谢过小郎的救命之恩,只是这些人,他们可都是官兵呐,还望小郎你们几人能够速速逃命去,我等众人一定守口如瓶,决不会泄露半字。只是眼前的这些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啊!” 秦刚因为这老者前面两次提醒自己逃命而心存感激之情,安慰他道:“老丈真乃一副古道热肠,你放心好了,这些官兵,为非作歹、残害百姓、杀良冒功、罪不可恕,死了的人都是死有余辜,活着的人罪责难逃。在下也是认识得官府中人,接下来便就绑了他们去报官去。” 那老者却继续劝说秦刚道:“这位小郎三思啊,向来官官相护,你们杀了这么多官兵,就算是能给他们定罪,可你们自己想要脱罪,谈何容易啊!不妥不妥。” 秦刚听着只是笑笑,并不搭话,却是指挥着手下人,先是从地上已经被击毙的尸体、以及被俘的这帮官兵身上,搜出了不少先前他们从各处搜刮而来的财物。 在想了想之后,秦刚便从中拿出了一部分,赠予那老者及其同行之人,道:“感谢老丈诸多的提醒,我一直读的圣贤书,也自信能够让这帮恶兵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些钱物权作为你等压惊的赔偿,你们还是先行南下逃生去吧!” 老者等人见劝不动秦刚,也就只能拿了钱物之后拜谢而去。 秦刚便指挥手下人,将死了的人就地作了简单的掩埋,再看了一下剩下来投降的这七八个人,为免除路上的麻烦,便剥去了他们外面的军服,露出的便是里面五花八门的普通御寒衣袄,再将他们绑成了一排,开始往北而行。 尤其是那个军官,起初见了秦刚几人的凶狠身手,以为他们几个人会是自己追击的流匪同伙,因而吓得要死。 后来先是听了秦刚与那老者的话,现在又看了自己被带向北行,心知是被带去见官府,脸上便开始变得轻松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还对秦刚说: “你们可是惹下大祸了,知道我是谁么?本都头姓于,是驻南皮县的广德军沧州营禁军都头!我跟你说实话,南皮县的张知县是我把兄弟。你别以为用这件事拉我去见官会有用,我也不怕你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张知县都知道,他跟上面的知州、通判统统都有关系,不管你带我们到哪里,都不会听你们所说的一面之辞的。所以我是奉劝你们啊,最好现在就把我放了,再向我好好赔个罪,否则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地都会死得很难看!” 秦刚实在无法理解此人的智商,便停下脚步,微笑着说道:“你看我都已经杀了你手下那么多人,你觉得我在不在乎多杀你一个?” 这个于都头立刻吓得再也不敢开口了。 南皮县是沧州治下的属县,而此处其实是在南皮县与沧州之间的一处荒郊,所以他们继续向北走了一段时间后,就已经离沧州城不远了。 沧州,大宋最东北部的一个州。 原本的它,根本就不应该是一个边境州地,只是因为幽云十六州的割让,从而导致自己站在了宋辽对峙的最前一线。大宋一朝,常常会有重罪之犯要被“发配沧州”的说法,让人颇觉得沧州之地,必然会是一种“极恶苦寒”之地。 事实上的沧州东临渤海,西倚黄河,土地肥沃、物产却很丰富,假如没有对辽防御因素的存在,并非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而且,宋辽之间承平已久,除了小范围偶尔发生的辽军局部南下打草谷之外,说是宋辽边境,但却是已经有过好几代人都不曾见过大规模的战争了。 实际上在这里,最大的威胁却不是来自于契丹人,一是前面说过的,不时泛滥的黄河洪水;二便是如于都头这般的大宋官兵。 按照自己这边的行程时间估计,由于没有特别的耽搁,金宇他们一行人,至少提前两天就应该到达了沧州。 当远远地看见了沧州城墙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手头毕竟还多绑了这七八个人,为了避免在进城时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秦刚便让众人就在城外的路边先行停下来休息。然后派了一人拿了自己的手令,立即进城去州衙通报,让金宇派人出来接应再说。 此处便是进入沧州城南门的主干道,南来北往的人也渐渐地形成了一处有点规模的小市集。 秦刚先是看了看被绑缚着的几人都还都算是老实,便吩咐手下的护卫兵看紧了他们,自己与顾大生两人一起走到前面的集市那里看看民风民情。 突然,便听到了更南面的大道上传来一阵吆喝开道的声音,放眼望去,像是某支官府里的车队行来,路上的众人都慌忙避到两边让开。 很快,前面便有几个骑马的衙役在开道,后面跟着的便是一辆甚是宽大的马车,里面坐着的应该便是某个官员,再往后还有五六个禁军骑兵全副武装地跟着,这样的一行队伍很是威风、也很是扎眼。 原来这队人的经过也就是一闪而过的事情,却想不到被缚在路边的那个于都头在看见了这一行人之后,似乎眼睛一亮,便什么也不顾地冲着那边便开始大声叫喊:“王班头,救我……” 本来在一旁守着他的护卫就十分警惕,无奈这于都头在这一路上都算是比较听话,谁也不曾想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大叫了起来,就算是护卫眼疾手快,反手一个嘴巴就抽得他下巴脱了臼,再也喊不出后半句话,但是前面的那一声,已经引起了那行人的注意。 尤其是被叫的那个王班头,听了声音便迅速地勒住马,再一转头,看到路边休息着的这一群人里面,还有好几个被绑着的人,尤其是出声喊他的人,再一辨认,居然却是他所认识的。 于是他的脸色立刻大变,拨转马头,奔至路边,对着这里的众人喝问道: “尔等何人?竟然胆敢绑架禁军的于都头?你们是想造反的流匪吗?” 第237章 老对手 沧州城外,正押送着杀良冒功的作恶官兵的秦刚一行,却不想被另一群正准备进城的衙役与禁军队伍给碰上了,好巧不巧,这里居然还有人认识被抓的于都头。 一下子,这支队伍中的衙役与禁军立刻便靠了上来,紧紧地盯住了他们。 其实秦刚原本可以上前亮明身份,直接声明这些人是他所抓获要去治罪的!料想已经到了这沧州城下,也不太可能出现比他的官阶再高的官员了。 可是此时看向于都头,看到他脸上出现的仿佛已经获救一样的狂喜表情,让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猜想,于是便在顾大生耳边轻语:“你一个人过去应付,只说自己是商人,其余实话实说,再看看对方会如何行动。” 顾大生在流求单独带兵一年多,其间也曾与岛上的土人、海上的海盗打过各种各样的交道,自然早就不是那种愣头愣脑的小头目,此时再经秦刚言语点拨,心里自然也是明白了这样去做的大半道理。于是立即快步走到了路边休息着的众人身边,对着那个认出于都头的衙役头目说道: “见过这位官爷,小人姓顾,这次是去沧州城进货跑生意的。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但路上被这几个人假扮禁军,要对我们劫财害命。正巧我等在外面行走,多少也是有些武艺傍身的,所以这才将他们反擒住绑了起来,今天来这沧州城,就是要带他们报官找知州老爷作主的!” “咄!大胆!”那名衙役王班头听了这话便大怒道,“什么劫财害命?你可知道你们绑的人是谁么?赶紧给我松绑!” “小人这里有他们杀良冒功的证据,也有足够的证人。”顾大生一是有自己的实力底气,二是知道有着足够的后台可倚,几句话却是说得是面色不改,“小人原本就是带他们报官的,我看这位官爷也是官,不如就随小人一同去往前方的沧州州衙便可。” “反了反了!尔等竟敢不听我令,给我把他们都抓起来!”那个王班头有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一下子他手下的那帮人都跳下了马、亮出了兵器,并将他们围了起来。 原本也是在一边休息着的普通人吓得一哄而散,而顾大生与四名护卫则同样毫不惧怕地亮出了兵器,与他们对峙了起来。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不敢肯定谁是谁!”顾大生一点也不慌,“在下已经说了,前面就是沧州城,官爷要是不放心的话,跟我们一起去城内州衙也是没问题的嘛!” 秦刚却是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了外围不吭声,而他所关注的重点却是那辆马车。 只见,那辆宽大的马车的车身一阵摇晃,车帘挑起,车上便下来了一位身着绿色官袍的官员,而此人一露面,竟然一下子令秦刚眼前一亮:原先那于都头所称的拜把子兄弟张知县,竟是会是他这个张知县,张徕! 绍圣元年,张徕因考中了进士,被授虔州安远县主簿。 而他在上任之前,趁机迎娶了那时对秦刚心灰意冷的郭小娘,并借此攀上了郭知章的亲戚关系,算得上是三喜临门。 原本在多次的出手不利之后,他几乎已经相信了宿命的安排,不再指望着与秦刚与去争夺什么。却不想,当他主动想放弃的时候,机会却回来了: 满手一把好牌的秦刚,却因为他那愚不可及的忠师行为,做出了他无法理解的拒官行为。而他终于能够抓住了其中稍逊即失的一次机会,攀上了郭知章的关系,进而利用回乡的机会,与那时的郭小娘一拍即合! 那时的张徕,觉得应该是终于等到了自己转运的时机! 张徕在安远县的一任主簿做满了之后,得了个磨勘业绩中上之评,于去年提拔到了河北路沧州下的南皮县任知县,这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这样的结果,却非是张徕满意的。 他原本希望在地方积累个两三年的资历后,可以调进京城里,进入六部下面的某个同级官吏,这也是好过在外面的一年年地积累磨勘。按理说,这样的想法,如果能够得到郭知章的开口授意安排,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郭侍郎开始还觉得张徕这个年轻人知礼上进,做事也算是勤勉,所以也曾在合适的时候,给虔州的官员提过照顾的话,这也是张徕这三年来仕途还算顺利的一个原因。 但是人心便是如此,到手的事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没实现的便会被怀恨在心。 而郭知章也渐渐地看出这张徕急功近利、贪财好利的本质,于是对他开始疏远,并警告小儿子郭洵少与他来往。 令张徕内心难以平衡的关键在于:前年他竟从邸报中看到,秦刚在江淮发运司一举担任了从七品的抚勾一职,随后在他的刻意关注下,发现这秦刚却如同开挂一般,一路向上权发遣知保安军、权知环州、进而成了六品的集贤殿修撰、提举天下学政使。 原以为自己从科举后便开始了领先,抢娶到郭小娘,抢到家乡牌坊,更是抢到朝中工部侍郎的大腿抱上。哪知一回头,人家竟然一飞冲天到了自己根本就望而不及的高度。 快速升官既然难以指望,做了知南皮县的张徕,也因为一县主官的权力在手,便开始把精力都放在了赚钱敛财之上。 正所谓物以类聚,张徕在南皮任上便与驻地的禁军于都头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成了一同敛财勾结的把兄弟,先是假借黄河治流、再是开征塘泺劳役,实际就弄了几十个实在压榨不出免役钱的穷户去随意应付了一段河堤,既而将朝廷划拨的治理费以及到处搜刮而来的免役钱尽数瓜分完毕。 前一段时间,沧州境内闹了一场流民民变,一伙走投无路的流民抢劫了一处军寨,拿了武器开始在各县之间流窜。起初这于都头中吓得要死,就怕流匪哪天会跑到南皮县。 谁知这张徕眼珠一转,反而说:“流匪来了却是我们发财的好机会!”然后便教这于都头,一旦遇见流匪,无须上前拼命拦截,只须跟在后面鼓噪驱赶,流匪心畏,必然逃窜。而只要留下流匪入境的痕迹,再去附近抓一批普通的流民过来,尽数杀死在现场,这样子拿了这些流民的首级,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去请功请赏。 至于这些人冤不冤枉,根本无需考虑。而继续流窜的流匪,那就是其它地方再出现的,与他们无关。 而在刚安排好了这件事之后,张徕突然得到重要消息:现知沧州的杜绅已被调走,但新任知州是谁还不知道,只说是皇上的钦命,这两日便就随诏书同时到任。 张徕既在这南皮县,自然是知道北边的异动,也明白此时临时调换知州的意义,想了想沧州知州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新上官到任,自己如果能够主动赶往州城去拜谒,便是给自己的前程多结一个善缘,这个功课做得足一些,那要是胜过太多别的事情。 于是他也顾不上等着那于都头的事情到底忙好没有,而是一路疾行,赶往沧州城来,这才有了城门前的这次巧遇。 看到王班头并未能镇住这群人,张徕便亲自下了车,走到了面前,他先扫视了一下顾大生等人,秦刚此时正躲在最外面围观热闹的百姓群中,这里的护卫等人皆是张徕所不认识的,而身材高大又气势十足的顾大生,的确有些掌柜主家的模样。 张徕点了点头,用着颇为威严的语气道:“朝廷办案自有法度,尔等之事既然是发生于南皮县境内,本官乃知南皮县张徕,还不赶紧将这些人都交于本官处理?” “见过张知县。”顾大生不慌不忙地敬了一礼道,“这些不法之匪的确是自称南皮的禁军,只是目前尚不知其真假。而且张知县怎么就知道我们被袭击的地方就在南皮县境内呢?” “这……本官只是推论!” “我们只知事情发生在沧州,而且现在也已经到了沧州城下,是非对错,还是有请知州老爷判定一下嘛!我看张知县到这里也不像是来专门办这个案子的吧!”顾大生毫不退让地说道。 “你这狂徒!居然敢这么与我们张知县说话!”那个王班头作势就想冲上前动手,却被张徕伸手拦住了。 张徕生性多疑谨慎,他继续打量了一下顾大生后,缓缓说道:“这位顾掌柜好生有见识,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等会进了州城后,沧州知州却是刚来赴任,不一定有空能接见你,本官倒是可以帮你去引见一下……” 正在这时,突然看到从城门那里迅速地赶过来了一队人,领头的便是早先派去联系的那名护卫,顾大生便眼前一亮,大笑道:“不必麻烦知县老爷了,知州衙门的人来了!” 张徕听了后一惊,待到那队人来到跟前,他看到了跟在第二位的那人时居然更是吃惊地失声叫道:“钱通判!” 跟着带路护卫过来的,的确就是沧州通判钱进。 而金宇等人也是提前两天就已经赶到,拿了秦刚的官诰与官印,就开始与前任杜知州留下的幕僚官开始进行了交接的工作。而在这边境之州,有许多的事情还是需要跑到各个相对较远的具体地方去查看验收的。 所以今天报信的护卫赶到时,金宇本人却不在衙门里,留守的通判钱进听了报信护卫所讲的情况后,认为此事十分重要,便叫来了先行与金宇一同赶到的知州侍婢秦婉,确认了报信护卫的身份,决定不再等待金宇回来,而是由他亲自带人出来迎接。 钱通判正想从人群中寻找秦知州的身影时,却被张徕的一声称呼打断,定睛一下,更是奇怪地问道:“原来是张知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一起来见秦知州的吗?” 张徕心想,哦,原来新知州是姓秦,虽然是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姓,但也没往深处去想,而是赶紧堆笑接话道:“是啊,下官听闻秦知州要来履新,不敢怠慢,立即就从南皮县赶来,以便第一时间能够聆听到教诲。” 顾大生见状,不想让他们立刻把话都说明白,立即插话进去道:“在下顾大生,是这个商队的掌柜,先行见过钱通判,大掌柜的交待,这次抓到的这些歹人直接交给钱通判便可!” “糟糕!怪不得这姓顾的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原来他的所谓大掌柜竟然是有着这钱通判的后台。这件事有点麻烦的,要赶紧想想办法解决。”张徕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一瞬间的心里已经转过了好些心思。 这通判钱进在州衙时,已经听到前来通报的护卫讲过,秦知州在南皮县附近遭遇当地禁军“杀良冒功”,幸好护卫得力,这才控制了局势,目前将一帮擒获的官兵作为证人,正在城外等候。所以他在证实了护卫的身份之后,根本就不敢再耽搁,而是赶紧带人出来接应,这可是在新任知州面前好好表现的一次好机会。 现在他到了城外的这里,只是看到了秦知州身边的护卫队长顾大生,以及一众被俘的当事官兵,却没有看见秦知州的踪影,而现场居然又突然出现了南皮知县张徕等一众衙兵。 这时却听这顾队长自称是商人掌柜,又突然提及一个并不存在的“大掌柜”时,他这个通判也不是白痴,掰着指趾头也能大致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了,于是他不待张徕有更多的反应,便对顾大生点点头道:“辛苦顾掌柜了,这就随我一起进城吧!” 于是三队人马汇在一起,却是钱通判的人居中,顾大生的人在前,张徕的人居后,一齐向城内走去。秦刚这时也就与其他百姓一道,跟在了最后面。 因为有了通判在场,而且又是那么多的衙役与禁军,城门口立即放开了检查的哨卡,放着这一波人一起进了城。 第238章 自作孽 进了城之后,张徕也不再回到马车之上,而是刻意地和钱进走在一起,似乎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和他套着近乎:“张通判是已经见过了新来的秦知州了?” 钱进有点奇怪地看看张徕,他虽有所怀疑,但也吃不准这张知县的路数,只能含糊其词地说道:“秦知州风尘仆仆,刚到沧州不久。” “哎呀!知州来到我们这么偏远之地,定然是一路劳累。这段时间的政务,那可是都得要辛苦张通判去事必躬亲了!”张徕拿着话来试探钱进。 “也是啊。这次来的秦知州还兼任着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指挥的差遣,所以我一听说出现了禁军‘杀良冒功’之事,不敢大意,这事情一定要是从严从速来处理的。”钱进先不管这张徕有没有涉及,还是要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表明白了。 张徕一听到这话,顿时脸色有点发白,当下心中已经是迅速下定了决断,口中连连赞叹:“那肯定是要的,像我们这样的边境之州,禁军军纪的整顿自然应是头等大事。下官此番前来拜会秦知州,就是要对在我南皮县驻扎禁军的军纪之事好好地参上一本的。本来还在担心知州能不能管得了军务,现在听钱通判这么一说,那还是真是放下了心来。” “哦?张知县这次要来参告驻守在南皮的禁军?”钱进本来对张徕在南皮的名声与手段也是有所耳闻的,现在听到他的这种说法后确实感觉很是意外。 “本官人微言轻,平时在地方为了大局着想,许多事情只能虚以委蛇,实在是不得已啊!”张徕此时正在拼命地企图自救。 进城之后,张徕照例应该是去城东的官驿住下,而钱进等人则是继续向北去往城中心的州衙,于是大家便在一个路口相互告别分开了。 张徕则十分恭敬地请钱通判等人先行,一直立在原地目视着对方一行人渐渐向前走远。 之后,他一招手,唤过他的心腹,也就是那个王班头,并在他耳边断言道:“于老五那人,救不得、也留不得了,你现在就去找一下狱牢里的赖四了,让他想想办法,决绝不可以让于老五活到明天被提审……” 王班头听得这话不由地心里一惊,但是他原本就是跟着张徕和于老五一起狼狈为奸的参与者之一,而前面曾经干过的事,今天所遇到的情况、以及刚才各种情况的变化,他也是一直看在眼里。当然十分清楚,一旦新来的知州要对这起案子进行认真审理的话,后果将会有多么地严重,于是他便立刻点头应下了。 王班头带了一个人继续向北跟了上去,而张徕才与剩下的人这时才向东前往驿馆。 在他们的身后,秦刚却是远远地,将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王班头带了人到了州衙的附近,却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吩咐了那个手下人几句之后,那人便单独过去了。而他则在旁边的酒楼里寻了一处包房坐下来等待。 好一会儿后,他的那名手下从衙门那里带了另一名明显是狱卒模样的人过来,一同走进了这间酒楼的包房里面。 情况了看得差不多了,秦刚也在惊叹这张徕做事的果断以及在州城里的关系密切。不过,既然已经被他看见了,自然也就玩不出太大的花样了。 秦刚自己去了衙门,顾大生正亲自守在门房之处,看见后连忙将他接了进去。 张徕在官驿里,很快就等到了王班头回来禀报,说事情已经联系好了,只是对方声称此事重大,开出了一个非常高的价码,听得张徕连连皱着眉头直心疼。 不过现在这事情也没有商量,再心疼也得答应,张徕说:“就按他说的标准给,只是,要带话过去,一个要干得干净点,再一个是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于是,等到了天黑之后,王班头便一个人带上了张徕交给他的银票如约出去了。 不过,一直到了第二天一早,却还未等到王班头回来,也不知是因为事情办得有点麻烦,还是出了什么意外,焦躁不安的张徕一夜都未休息好。 好消息没等来,却是接到了州衙派来的人通知,说钱通判有请。 张徕不敢怠慢,赶紧换了官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州衙。 按照常例去了州衙的偏厅,却看见那里有之前认识的衙役与他打招呼,说是钱通判正在后厅审讯禁军杀良案,因为事关南皮的情况,所以才特意请了他张知县,并让他过来后,直接就去后厅一同参与。 张徕此时的心情一沉,心想,莫非前一晚上王班头去办的事失手了么? 只是他刚刚踏足进入后厅的大门,一眼便先看到了在厅下却是摆放着一具尸体,便心中一喜,虽然这尸体上盖着布,但从其露出来的腿脚特征与衣着来判断,应该就是于老五。 这也就是说,王班头他们好歹还是得了手! “张知县快快请坐,这事有点麻烦了!”坐在上方的钱进赶紧请张徕在一旁坐下,愁眉苦脸地说道:“原来本官想着秦知州到了,对于昨天咱们一起听看到的那起案子,可以好好地审理一番,先把这案子给定好,这也算是对新来的知州立了一功。所以昨天的这个于都头被抓来之后,本官就没有急着向他汇报,想的就是今天快快审理,能够立上一功。谁知,谁知不曾想到,这厮今天一早居然就在牢里自缢了!” 一听此言,张徕不禁心里乐开了花,只是他的脸上依然还保持着一副同愁同苦的表情,此时又稍稍加上了一点对钱通判的同情之色。 钱进则一脸诚恳地继续说道:“本官这时便想起来,昨天在进城时,张知县与我讲过,这次来州里,也是有着对南皮县驻扎禁军的参本而来的。所以,今天便急着把张知县叫来,就是想大家一起来议一议,看看这件事情如何解决是好?” 张徕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却是非常严肃地问道:“可否让下官看看昨天那顾掌柜的诉状?” “张知县请看。”钱进便递过去了一份状纸。 张徕接过一看,内心却是一半惊慌、一半庆幸,心道:还好这姓于的认为自己能救他,在这份状纸里,并没写出这杀害流民的事情有过他的参与。而更是庆幸昨天他能当机立断,派了王班头去找大牢里的狱卒配合,冒险将这于老五给解决掉了。如果不是这样,看着今天这种审问的场面,他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把握,会在哪个节点上,就被这于老五给供出去了。 当下看完之后,便从怀里掏出昨天夜里写好的一份参状递给钱进道:“钱通判莫担心,其实这个于都头的为人实在不堪,他在南皮驻扎期间就曾民怨极大、作恶甚多。我这里就有着对他平日为非作歹的情况收集,足以佐证此人为十恶不悛之徒,这次又有顾掌柜的人证与物证。所以,他这就是明显的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啊呀!可是我却曾听人说,这于都头在南皮县时,曾与张知县称兄道弟,所以对此还有些心存疑虑……” “哪里呀,都是这姓于的着实可恶,一直拿着我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张徕立即断然否定,并义正严辞地说道:“张徕身负皇恩,岂会和此贼沆瀣一气?依下官之见,此诉状之事既然如此证据确凿明确,那则说明这姓于的自知死罪难逃,畏罪自杀而已,钱通判如感觉难以断案,下官愿意一同举证!” “哈哈哈!果然是我大宋的好知县啊!”此时内厅突然走出几人,当中说话的一人,却是身着紫色官袍、腰悬金色鱼袋、气度不凡的秦刚,一边也是同样身着普通官服的金宇,另一边却是一身戎装的顾大生。 “啊!秦……秦刚……”张徕的头脑一片混乱,口中却失声忍不住地叫出来。 “咄!大胆!”金宇却是抢先一步上前喝道,“集贤殿修撰、朝奉大夫、知沧州军州事、兼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捧日天武四厢副都指挥使在此,我家老爷的名讳岂是你等可以大呼小叫的?!” 也是亏得金宇为吏多年,如此像是相声贯口一般的冗长官职名一口气报出来,都不带打一个停顿的。 钱进早已恭立在一旁道:“请秦修撰上座。” 秦刚大步上前,于桌案正中之后坐下来,却是将脸色一变,手中惊堂木一拍,冷声喝道:“张徕,你可知罪?” 张徕浑身一个哆嗦,此刻的前后变化甚是巨大,他的整个脑袋都是混乱的:秦知州,秦修撰,还有那什么什么兵马副都总管、什么什么四厢副都指挥使,这些目前他根本就顾不上理解与理清的职务都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这些惊人头衔背后的那个人,却是他这一辈子最不希望看到的人——秦刚,关键还是在当前这个最要命的场合。 但是顽强的求生欲却使得他却依然强硬着开口挣扎:“下官,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秦刚冷笑一声,也不与他继续啰嗦,一声令下,“带于老五上来!” 什么?于老五没死?张徕不禁心虚地看了看堂下的那具尸体。 转眼,两名衙役便从堂后带出了活蹦乱跳的于都头,而他出来之后就咬牙切齿地看向张徕的表情,意味着他显然已经在后面已经听到了他与钱通判之间所有的对话。 于都头、也就是现在的于老五,也顾不得秦刚他们在场,立刻就冲着张徕怒骂道:“好你个张徕,丧尽天良的主意都是你出的!赚到钱的大头也都是你拿的!一旦出了事,就全部都推到我的头上了,你还有没有良心?而且,你还,你还派人到牢狱里想害死你五爷!秦都总管,小的要出首,小的要举报张徕身为南皮知县,贪污治河工程款;要举报他虚报疏通塘泽河道、勒索大族的免役钱;小的还要举报他策划阴谋滥杀百姓、指使小的杀良冒功!” 也还别说,这个于老五也算是一个有点头脑的家伙,对于秦刚,他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叫他秦修撰,也没有去叫秦知州,而是叫的他的武职差遣秦都总管,意思就是想说,我怎么着也算是你副都总管手底下的人,我现在积极表现,全力举报,你作为主官,总得护着我几分,给我这个手下人一点活命的机会吧。 于老五这一阵子的火力输出,尽数击中了张徕的死穴,此时的他已经面如死灰,更不要说在这于老五的背后,又推出了被绑着的王班头以及与他合谋的狱卒等人。 完了!彻底完了!张徕一下子瘫倒在地。 如此这样,接下来的堂审毫无悬念。 于老五事先得到了金宇的口头保证,可以免除他的死罪,所以他不仅一条条、一笔笔地尽数供出了他在南皮县时与张徕共同捞取修河专款、勒索贪污大户免役钱、还有受其指使去抓捕杀害流民冒充流匪首级等等诸罪的所有证据。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于老五是个守财奴,他每次分到的钱都存放在家里,而且由于张徕都借口要打点上司,拿走的要比他多,所以他就多了一个心眼专门记了一本账本。 金宇立刻派人去南皮县查抄张徕与于老五的住宅。 而接下来对于王班头的审讯也非常顺利,他是与买通的狱卒赖四于当晚进入狱中,想解决掉于老王时,被早有准备的顾大生抓了一个现行。 尤其是听到于老五已经开始知无不言地尽数坦白以立功赎罪之后,王班头根本就崩不住了,立刻挖空心思地把他所能知道的东西也尽数交待了一个底朝天。 一旁听审的钱进也在内心不住地庆幸,由于他与之前的知州杜绅不是太合,他自己又不是一个争权之人,所以在州衙里便是处于一个小透明的状态,因此也得以没被这张徕所看重,更是万幸没被拉入到这些事情里,却不想却在今天成了自己得以保全的最大幸运。 最后对于张徕的审讯,便成了一边倒的讯问,对于前面几个人已经供出来的情况,早就不再是单独的某个人的指证,而是全方位、立体式的相互印证。张徕尽数听着,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狡辩或是否认的动力。 在金宇的一条条的质问之下,他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嘴里却一直反复咕囔着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最后,金宇直到走到他的身边,仔细凑过去才终于听清楚,他口中念叨着的是这么一句话: “大宋太祖有训,不得杀士大夫!” 第239章 绿茶怨 虽然大宋朝对于士人及官员极其优待,而且素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但是这事也是被后人传得过头了。 至少从可以眼见的事实来看,所谓“不得杀士大夫”这个说法里,首先“士大夫”一词会有严格的定义,并不是随便一个普通文臣、进士就可以算的,至少得要有一定的品级。 同时所谓不得处以死刑的罪行,也应该是那些只是发生在政治观点方面的分歧,也就是不杀政治犯的意思。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种统治者的虚伪态度而已。其实就说眼下新党对于旧党的政治迫害中,将大批年纪极大、身体状态又极不好的老臣贬至岭南恶地,且再三下旨强调“永不赦免”,像吕大防、刘挚以及刘安世便都会陆续地死在那里,不就相当于间接地对他们处以死刑么? 在原先的历史时空中,秦观便是从郴州之后再贬横州、雷州,以至于身体劳损,虽然最后迎来赦免,却依然免不了客死他乡的悲剧。 而众多关于“大宋不杀士大夫”的说法,都会源自于一个传说:宋太祖登基后在太庙内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对自己后世的子孙皇帝定下了三条誓言: 第一条是不得加害柴氏子孙; 第二条是不能杀害士大夫和进言的言官; 第三条说,如对前两条誓言约定违反,即遭天谴。 只是这个传说从未有正式史料记载过,一些引用或转述的人,大多都是有着自己的理解与目的。其实要想证明这太祖碑誓并不存在的证据却非常好找,因为就在宋太祖本人治下,就有过多位被处死的官员: 建隆二年,商河县令李瑶因贪赃查实被杖死; 建隆三年,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因为用糠土掺杂军粮,被磔于市; 乾德四年,光禄少卿郭玘坐实贪赃而弃市; 乾德五年:仓部员外郎陈郾坐实贪赃而弃市。 而在之后的太宗本纪里,也记载了宋太宗先后杀了十几个文官。 到了真宗时,知荣州的褚德臻坐盗取官银,弃市。 就算是仁宗,同样也有不少官员伏诛的记载。 不杀士大夫?笑话,这就是让满朝的文官,都相当于人人都有用不完的免死铁券了么?这还让大宋朝的吏治该如何去治理? 三日后,金宇派去南皮县查抄两家的衙役满载成果回报,在这两人家中不仅查抄出大量的财物,而且也找到了于老五所说的账本,上面一条条清晰的记载,倒是省去了再去细查这些罪行并核实的时间与精力了。 而且,在南皮县衙贴出了征集百姓诉冤的告示后,竟然还能陆续收到了十数人前来举报的诉状,从中所发现并证实了张徕在此地贪赃枉法的事实,着实地触目惊心。 秦刚之前对于张徕的屡次放过,一则实在是当时自己能力有限,并没有将其彻底打倒并治罪的把握,二也是因为很快地就对他形成绝对优势的碾压,逼迫张徕主动选择了躲避。 但是,这次张徕的作死,却是他自己祸害一方、贪赃枉法的必然结局。 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张徕此次的首发之案,就是指使禁军随意捕杀无辜民众以冒充流匪报功,而其中居然就抓了正在沧州境内微服私访的新任知州,不论此事是否有意,这就已经明确就是“聚众袭击、谋害朝廷命官”,起步便是“流一千里”的重罪; 之后便是贿赂狱卒,入狱实施杀人灭口被杀了现场,又是一个谋害朝廷还未定罪的军官之罪,仅此案来看,便是至少要叠上“削职为民、判处流刑”的重罚。 然后现在,又被于老五出首举报,并查出坐实了大量贪赃枉法之事,其中尤以贪渎黄河治理款及塘泺维护款为重,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贪腐了。因为它们中涉及到数以万计的沿河民生安全以及对辽军事防御的重大问题,一经查实,每一件都必须要是加倍加重处罚的。 更何况,秦刚作为刚刚到任的主官,为了维护权威与严肃纲纪,更是要向全境官吏明确对辽防务的重要性。 针对此案,秦刚与钱通判十分认真且慎重地依照律法,拟定了对张徕处以“斩立决”的提议公文,并共同签署后上报河北路提点刑狱司审定。 在大宋,州级地方官司机构的死刑判决,只须经过所属的各路提点刑狱司的事前复核后,便可执行。除非地方官司机构认为案件“情理可悯”或“刑名可疑”等等疑虑,方才需要上报到朝廷的刑部复审。 而这次对于张徕一案的审理与判决,证据突出、情节严重、并且收集到的民愤极大,河北路提点刑狱司在收到之后并无任何疑议,直接予以支持批复。 即使张徕身为进士与知县,如此触目惊心的罪行在那里,也只会留有档案,以备事后刑部与吏部进行的复核抽查。 而于老五因出首举报有功又兼是从犯,被处以没收家产、流一千里,保住了性命。 王班头等从犯,还有从沧州州衙里挖出的几名相关的吏员,一并处以不同的刑罚。 就在河北提刑司批复到达沧州的当天傍晚,金宇神情古怪地来找秦刚:“有人求见修撰,不知是否可以带进来?” “何人?” “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 “张徕之妻郭氏!” “……”秦刚只是稍稍有了点犹豫便道,“带她进来吧!” 近三年不见,已为人妇的郭小娘走进来之时,依然是那样地风姿绰约,只是在此时的秦刚眼中,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罪妇郭氏,参见知州秦老爷。” “免礼!张徕伏法,尔等身边家人内室,经查并无参与其中,何罪之有,起身说话吧!”秦刚坐在那里没有动身。 一脸戚然的郭小娘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金宇,金参军也只得再看看秦刚,后者点点头说:“你在厅外候一会儿吧!” 金宇这才走出厅外。 “唉,的确是由我亲手判处了你丈夫的死刑,虽然说是出自于国法军纪,但是于你而言,确实是打破了你的家庭!”秦刚此时多少还是要在场面上表示一点歉意的。 毕竟在此之前,她可能还是身边众人无比羡慕、本地妇人争相攀附的知县夫人,而眼下却注定成了一个被处决贪官的遗孀、寻常人眼中的年轻寡妇了。 “奴家此次前来,并无想责怪秦知州之意,反倒是要来当面感谢的。不瞒知州,张徕这贼子本是一个伪君子,当初通过花言巧语骗得奴家相信了他,嫁过去之后才发现,实际上他只是为了攀附奴的叔父郭侍郎。但是因为叔父为官清廉,不曾让其如愿。自那时起,这贼子便开始先是冷落奴家,明着便是前后另纳了两房小妾进门,暗着却是对奴家动辄施以拳脚相向。你看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郭小娘说到伤心之处,竟便开始扒拉着身上的衣服,要想指出几处被其家暴打伤的地方。 秦刚坐在那里,突然有点想要哑然失笑的感觉。 也就在这一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这郭小娘,今天的穿着虽然看起来极为朴素,但在脸上竟然还有着特意化妆后的一些痕迹。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又是如此地矫情与做作。 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年的元宵灯会上,如今在他心中重要无比的聪慧姑娘所说的那句话: “她的眼神很飘,我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这个人,应该是你身上的某些东西!” 是的,他现在眼中看到这个郭小娘,尽管更多有了几分的妩媚风韵、又增添了若干的幽怨与孤怜气息,可让他真正能够品出的,却是浓重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撇除的绿茶气息。 说实在的,他实在是有点鄙视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样的蛊,竟然还会迷恋过眼前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不会明白,其实更多的原因只是来自于他所占据的这具身体上前主的惯性认知。 此时,秦刚的脸上虽然有些失神,但是这样的反应显然并非如郭小娘所预期的那种效果,她有点不太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哪一个细节上的表现出了差错? 原本,在她精心设计的言语表达与足够的情绪推动下,到了她欲要展示自己受伤部位的这一关键性动作时,秦刚既没有出言阻止的慌乱反应,也没有猴急似地上手前来查看的动作,一下子令她放在自己衣襟纽扣处的手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了。 尽管,当着对方之面,将自己的衣服解开,也是她之前曾经设计好的一记绝命杀招,只是眼下的情况却令她没有一点点的把握,以做出下面的任何一步。 “郭氏,本官极为同情你的遭遇!”秦刚格外冷静的语气令郭小娘的动作彻底僵住了,“按大宋刑律,夫犯罪流放以上,妻若并无案情牵连并提出主张,可依律判离。所以,按你说言,若与尔夫已无感情的话,只要提出,本官可为你作主叛离,你意下如何?” “那……那就请秦知州为奴家作主……”郭小娘勉强接上此话,心中还在临时调整着想法,想着如何接下来再可说上的话语。 “来人啊!”更不料秦刚此时却是向着厅外一声吆喝,而一直就守在厅门口处等候着的金宇,却是应声便冲了进来,其速度之快,显然也令秦刚有点意外。 不过秦刚看了看金宇,继续说道:“这郭氏提请,因其夫张徕触犯刑律,欲与其解除婚姻关系,本官着你带她去办理一下手续。这些天里连番审讯,我有些疲倦,就先回去歇息了。” “遵修撰之命。”金宇原本一直守在厅门口有着各种的担心,至此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郭小娘却在各种凌乱之中被动地跟着金宇走了。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拿着判离的文书证明走出沧州州衙大门的郭小娘,满脸的神情落漠、却又一万个地心有不甘。 “好你个秦刚!你以为今天的这番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交待了吗?” 想到了这里,郭小娘不由地有点忿恨了。 “想当初,你还是破落商户之子时,就曾对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我虽那时未曾给过你甚么承诺,可也算是并未回绝过你的示好之举。” 小人无错,君子常过。在郭小娘的习惯思维中,永远没有自己做错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最早对于那时秦刚的种种嫌弃与鄙夷,实际上只是因为她本能性地从多踩几只船的想法出发,从不拒绝任何一个对她示好的男子而已。 “记得那时你还未曾贡试得名之前,我就不惜在那时抛头露面,对你主动以芳心相许,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能若我这样的做得?你这负心之汉,今日功名得就,便就将这些事都忘之脑后了么?” 所以自私之人的反思,永远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寻找各种有利于自我感动的细节强化,而根本不去顾及真正事实里的部分。在郭小娘的记忆中,她已经有意识地选择性遗忘了她那时的判断,只是建立在秦刚已经得封朝廷官身、已成当地各家未嫁之女的优选对象的前提事实。 “之后我对你是一片痴情相托,直至追至京城,为你科举考试之事前思后虑,还不惜请出叔婶对你规劝;最后终是你自己糊涂任性,拒诏辞官,劝你不应,方才以感情相逼,最后终是你对我薄情寡义,恩断情绝!” 所以,在郭小娘的眼中、心中,永远只有她自己的付出、永远只存在有自己的委屈、永远只是她所看中的人生价值、情义标准。 进而,即使是当时的自己,自以为及时止损地选择了备胎张徕,却丝毫不曾为当时的庆幸与自鸣得意而有半分的愧疚。 因为,回忆一旦进入这一段后,充斥于她的脑海中的,便是张徕在从官之后的碌碌无为,回到家中的颐指气使,一直到了因为郭知章拒绝帮助之后,而开始对她冷落进而施以家暴的黑暗诸事。 在郭小娘的逻辑里,有她对秦刚曾经的痴情、有她对秦刚曾经付出的努力、更多的是她对秦刚所寄予所有希望,但是在今天,却并未得到令她满意的任意回报。 所以,她的不幸、她的失落,都理应要由秦刚来承担。 而且,今天的交流,却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或者是由于身处威严气息甚重的公堂、或者是面对身着官袍而正色的秦刚,又或者是隐隐于心底并无太多底气的畏缩情绪? 不过,善于自我调节与安慰的郭小娘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是他主动提醒我可以与丈夫解除婚姻关系的!” 而且,以宋代的社会风俗,她虽然曾经婚配过,但是现在毕竟是恢复了自由之身,更何况她还自认为自己依旧还年轻且风韵犹存。 她理应还是有着一定的机会的! “或许,只是张徕还没有最终被正式处刑吗?” 郭小娘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并就因此在沧州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第240章 神珠梦 堂审张徕之案,成为秦刚为了整顿沧州吏治、以及整个高阳关路驻军军纪的最佳入手点。 毕竟在这一案中,一名知县要被问斩、一名都头及若干属吏被流放、更多的关联人被处以笞、杖、徒等刑罚,的确是狠狠地震动了众人。 当晚,狱卒通知张徕:依宋律,他可在五贯钱的标准内对次日一早的餐饭提出自己的要求。张徕一听,面色如灰。 他明白了,处决他的刑期就在次日,因为五贯钱,是太祖赵匡胤定下的大宋断头饭标准。 大宋的断头饭标准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之最了,其它朝代,有的随便弄一碗加块肉片的饭,有的虽然会加一点好的菜,但大多要看狱卒的心情。 而在大宋,却是用法令的形式,明确了断头饭的绝对餐标,并拨专款供应、再加以监管,强令各地不得克扣减少。 而五贯钱的标准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前面曾提过,陈师道在做京官时的一个月月俸不过二十贯,按这样的标准,基本上沧州这里最好的酒楼里所有想吃的山珍海味都能点了。 但是张徕却沉默了一会儿,道:“断头饭就烦请狱头大哥按常例准备吧,罪官只想在临死前,求见秦知州一面。” 秦刚闻听张徕的这个要求后,也没有什么意外,在处理完了手头的公文后,便由下属带路,来到了死囚牢房。 昏暗的灯光、阴寒的气味,隔着一道栅栏,秦刚坐在了张徕的对面,并给对方带了一壶酒。 披头散发的张徕,虽然衣物不缺,但也抗不住这牢狱中的连日阴冷,一口烈酒入喉,终于感觉舒服多了:“一品天醇……我喝过,的确很不错的酒,都是你弄出来的。” 秦刚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正题。 “你很厉害!旁人看不上的一些生意,从咸鸭蛋开始、还有水泥、这天醇酒、银霜炭,一样样的,都是做到了前人之未有的水平。你要是不去考试做官,那也是能做成富甲一方的大富户。可你偏偏还读书好,诗文好,那年殿试,你还考了个一甲二十名!”张徕说着说着,不由地自己打了个寒战,又喝了一口酒,长出了一口气。 秦刚还是没有打断他,临死之人的话,可以由他说个痛快。 “你做官也不同寻常。别人稀罕的主簿啊、县令啊,你统统不去做,跑到那山沟子里说是侍奉老师,一转眼竟也能立功做到了七品的抚勾,那可是七品的抚勾啊,我张徕熬到今天,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县令。”张徕喘了一口气,却是语气一变,恨恨地说道,“别人都道是你秦刚天纵英才,都羡慕你的才高八斗!可唯有我才知道,你本来不过就是个破落商户之子,今天的你根本就不是昨天的你,你!不是你!” 听着张徕咬牙切齿般挤出来的这些话,此时才是说得秦刚心里一惊,不过他却淡淡地反问道:“那你说说看,我不是我,到底会是谁?” “反正我也到今天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了!”张徕一脸的无奈与颓废,“元佑八年正月的甓社湖边,推你下湖的人就是我!原本你就是个必死的命!所以我说,真正的秦刚,你就应该在那天,死在甓社湖里!” “哦!”听完这句话的秦刚暗自松了口气,表面上却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知道一样。 “这几天,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这辈子,我没输你什么,就只输了一着!”张徕闭了闭眼,又喝下一口酒,借着酒劲,狠狠地说道,“那日,你掉入湖中,那甓社湖里的神珠便出现了,不过是你运气好,是那神珠救了你的命!也是那神珠给了你后面的诸多好运!所以,秦刚,你记着,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原来该有的,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张徕那天给你的!” 当张徕再说出“神珠”这一词时,秦刚的心头却是一震。 并非是因为在高邮流传已久的“甓社神珠”的传说,而是关于他在突然穿越到这大宋时代的那段非常模糊的记忆。而且之后曾经在许多个梦中,他还能回忆起当初在甓社湖水的那种刺骨寒冷的感觉,同时还伴随着一道无法解释的亮光。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那亮光可能就会是“时空隧道”吧?然后现在从张徕所说的话里,似乎说明站在岸上的他,也看到了这道亮光。 秦刚的表面上毫无波澜,依旧还是淡淡的语气说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日我可是小命险丧于尔手,莫拿此话来诳我。” 张徕一时默然,但他心有不甘地说道:“可是我也明明看到了神珠,哪怕时间要短上这许多,上天却为何一点点都不眷顾于我呢?” 秦刚有点无语了,他站起身来,最后对张徕说了一句:“你既然相信神迹,就应该明白,神物亦有灵性,你心术不正,加害于人,神灵还能保佑于你?那真是天道不公了!” 说完后,秦刚放弃了与他继续的交流,起身离去。 这是一个至死也不承认自己心术不正、心胸狭窄、贪婪无度的人,死刑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但张徕的这次谈话却帮助秦刚回忆清楚了一个事实:他在穿越过来的那道亮光,并非发生在所谓的“时空隧道”里,而是在眼前的这个世界。这也就是张徕所认为的“神珠”显现。 那么,到底是他穿越过来的这道亮光巧合了甓社神珠的传说?还是神珠的传说,本身就是穿越现象的一种关联呢? 秦刚的思绪稍稍有点乱。 应该说,这个消息来的非常不是时候。 如果是在他穿越过来的当年所知,那么他一定会投入当时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可能,去探查这甓社湖神珠的秘密,或许就能由此找到一条穿越回去的途径。 但是到了今天,他却对于如此一条足以令他震撼的消息犹豫了。 因为对他而言,后世的记忆已经不断地模糊,而大宋这里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却开始与他有了血肉一般地紧密关联。 更何况,当他渐渐地发现,即使是极具强大惯性的历史宿命,只要他愿意付出足够的心血与努力,同样也可以对其实现根本性的改变! 正如现在他想进行的所有努力那样,留下来,或许才是他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关于“神珠”的这一切,秦刚已经没有了任何想要究其根本的心思。 或许,在眼下,就让它成为垂死之前的张徕的胡思乱想吧! 第二日,沧州各属县的主官都陆续都到齐了沧州。 秦刚直接将他们一起叫到了城外的刑场,让他们一起参加集体观摩,亲眼目睹斩首贪官张徕的“廉政”现场教育。 不得不说,血淋淋的现场,往往要强过一百次的口头训诫、一千次的诏令通读。 至少看过了这样的现场情形,再也没有哪一个沧州治下的官员敢于怀疑来此施政的年轻知州有没有足够的决心与冷酷手段了。 秦刚也随此案迅速进入了知沧州这一职务角色之中。 沧州虽为边境,却是一个历史人文底蕴深厚、地方物产丰富、而且一度人口众多的地区。因此,对它的治理,并非像保安、环州那样,只需简单地提升收入、增强军力这两件事。 秦刚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查阅了本地州衙里的州志、典籍与档案。 也只有这里,才有可能掌握到地方最为关键的田地、人口、税收等重要数据。同时也关注到在这里非常特殊复杂的人口成份、以及最近这些年来,由于对辽形势所带来的独特生存环境。 金宇在环州就得了承务郎的品阶,这次出京前,秦刚就顺便向皇帝讨了一个推官的职务,随着他的知州任命一道下达的。这些天里,除了处理张徕的这起意外官司之外,就一直忙于清算整理州衙里的各式文书、档案与资料,以便于及时掌握清楚沧州的全貌。 不过,就算是他们这里忙得脚不着地之时,仍然还是有着不识趣的人非要在这个时候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这天,又有人过来通报:郭氏求见秦知州。 先是拿到这个通报的金宇很是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并不知晓秦刚与这郭小娘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是他毕竟是在高邮待过。 当初秦刚先是被郭家主动前来提亲,之后秦刚中了进士后为师辞官,这郭小娘于是就在转瞬之间另嫁给了张徕,这件事在高邮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他岂能不知此事? 上回郭小娘的来访,就令他很是担心,后来按嘱帮郭小娘办理了因夫犯罪而离婚的手续之时,就有点感觉秦刚此事处理得不太干净利落,不过这终归是其私事,他也不太好为着未发生的事情而多嘴。 只是这次果真发现这郭氏好似一块牛皮糖一样,死死地粘上来后,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去提醒一二了。 “修撰莫怪属下多事,我觉得这郭氏多半是会错意了。”金宇在将郭小娘的拜帖送给秦刚时忍不住提醒道。 “会错意?她会错何意?”秦刚听着却是问道。 “修撰是本着仁心乡情之意,提醒她可以在这张徕刑前办理离异,只是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如今她已是自由之身,又是修撰乡梓故人,如若屡有求助,不知到底是来者不拒呢?还是及时止步呢?”金宇一见秦刚果然是身处局中而不知,就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啊!”秦刚此时才猛然醒悟,他只知自己现在已经彻底看清这郭小娘的本来面目,对其也早无情愫、更无迷恋,却忘却了不知道对方会是如何看、如何想的,而今天正是被金宇一言挑明,瞬间明白了如今局面的尴尬之处,“难不成她还以为本官会……?” “正是如此!”金宇索性把话挑到根本,“属下望修撰尽早决择!” “子规你一言惊醒梦中人!”秦刚一下顿悟,自然不会拖泥带水,“此女我不可能再去见她的。你替我为其准备三十贯钱,就说是赠其回乡的盘缠,本官公务繁忙,不便接见。” “修撰英明,下官这就去办!” 州衙门厅侧堂,这里原本是安排一些待接见客人的等候之处,但此时却并未有一人。郭小娘的拜帖送进去之后,却并未如其想像的那样很快被接进去,却是被门吏引至此处等候,则令她非常地不安。 果真,一会儿之后,却是上次接她进去的那位金推官出来见她。 “秦知州履新不久,公务实在繁忙,无暇接见。所以特意嘱咐我来向郭娘子打个招呼。”金宇一板一眼地向她说着话,并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郭娘子如果想要回乡,如遇开具路引等事,只须来寻我,一定会尽心安排好。这里是秦知州个人赠送的回乡盘缠三十贯钱,请郭娘子不要见外收下。” 郭小娘此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一块手帕滑落在地竟也没有察觉,她紧咬着嘴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叫出了声:“他竟然不肯见我?他竟然是要叫我回乡?这不可能,你让他自己出来跟我说!” 金宇事先就叫人清空了这里,就是担心对方一时失控,闹出不好的反应。 此时,便立即靠上了一步,略带警告之意地提醒对方:“郭娘子此时孤身一人在这沧州,我家知州不过是以尽同乡之谊及故人之识,莫不是郭娘子误会了什么?”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叫秦刚自己过来与我说。”郭小娘此刻已经完全混乱了。 “这里是州衙!我想郭娘子也是做过知县夫人,是个见过世面、也明事理之人,所以还是请郭娘子自重!”金宇丝毫不惯着她,说出了最后的警告之语。 也许是话中的“知县夫人”一词瞬间让郭小娘有了一点清醒。 她紧闭双唇,坐了一会儿之后,却是根本不去理会金宇放在她旁边的那些银钱,直接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了句:“谢过金推官的好意,是奴家想多了,这就告辞了。” 金宇一脸郑重地站在那里,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出言相劝的意思。 他本就是要为秦修撰清除这些麻烦的,哪会如此不知趣地去揽事上身呢,所以他笑了笑道:“来人,送郭娘子出门。” 郭小娘在衙役的带领下,木木然地走出了知州衙门的侧门,然后便听着侧门在她身后嘎然一声地关上了,这似乎便是将其内心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完全关闭了一般,此时她才感觉到无尽的悲凉与委屈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秦刚!你既然如此无情无义,又何必假惺惺地让我离婚?你既然对现在的我不闻不问,又为何之前对我张家下此毒手?否则,我即使是千苦万苦,只须在家低头,多少也是一个知县夫人身份在身……” 自私型人格的典型特点便就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问题,会把自己所遭遇到的所有问题的原因归结在他人的身上。而且,她们就会如此固执地认为:事情的原因就是这样的!秦刚你得不到我,也自然不想让我过得有多好,所以你就要出手,杀了我的知县夫婿,让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郭小娘一个人木然地走到河岸的大堤上,她的心中一片黯淡,原本是想从这里纵身一跃,直接在这河底葬身,以此一了百了。只是这里是北方,暮冬时分的河道,都还是厚实得可以行走的一片冰原,如同她此时的心境一般地惨白。 第241章 河口寨 原先对顾大生的安排计划是让他先去环州找赵驷,之后再寻找北方战场的机会。但突如其来的沧州之行,反倒是让他更快地与秦刚一同进入到对辽的战略计划之中。 这次正好借着擒获于老五的功劳,秦刚为顾大生奏请了一个三班奉职的官身,然后就让他以遴选沧州亲卫营的名义,先去沧州的禁军里摸摸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这里的军队战力。 然而几天之后,顾大生便气急败坏地回报:原想着,五千多的驻沧州禁军里,选拔出两百名优秀点的士兵来组建亲卫营不算是件太难的事情。谁知,即使是他将标准一降再降,最终能够被选拔过关的人,竟然连三十名都不足。 首先便是兵员缺额严重: 驻沧州的禁军,满编至少是五千人。其中殿司广德军一个营,马司云翼军两个营、万捷军一个营,步司振武军三个营、武卫军三个营共十个营。 这些都是五都的标准营,每营定员五百人。但是看了一圈下来,各部能有四成之人,便算不错了。 其次这些禁军的军备松驰、军纪败坏已经到了无法细说的地步: 顾大生拿着秦刚亲发的手令,竟然有一半左右的营地在一个时辰内找不着指挥使。 即使是找到了后,对于兵力驻扎分布、训练频率以及训练内容等事,都是一问三不知。 最终,集合了士兵进行选拔,光一个负重十里行军,就可以淘汰掉九成的人,能坚持下来的人也都几乎处于虚脱的状态。 气得顾大生直骂这帮兵,到了打仗的时候,就算是想逃命,也都是任人宰割的命。 “士兵弱,可以训练;兵员缺,可以补充。但是喝兵血、吃空额,才是根本的问题所在。只是我们刚来到这里,动刀子也不能太快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瘤也要一刀一刀地割!”秦刚缓缓地开了口,“能选拔出三十人也不错了。” “那还缺的人手怎么办?” “沧州有两多,流民多、配军多。禁军不顶事,就从这里去招。至于兵额……”秦刚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同时还兼了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总管吗?没道理好处都是他们拿着!放话下去,沧州地界,他们吃掉的六成兵额,我要拿走一半!” “对啊!”顾大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五千人里的三成,算算也要有个一千五的额度,相当于我们自己重组三个足额营的军力,算一算的确也是够用了。” “我离京前就已经给流求那边发了信,让他们支援一些善于陆战的什长以上的军官过来。”秦刚叮嘱顾大生,“而且我看了,沧州这里的器作院里都是蛀虫,境内田地多是水患,短时间都不能指望。所以,我是计划把这些钱都收上来,所有的军粮、军备都让流求那边提供。” “流求运来啊?那得要找海港呀!” “所以,我们得首先在沧州这里寻找适合建海港的地方,流求一直有到高丽的航线,拐到这里不费什么事。而且,这个海港建起来后,北方的生意也好做了!” 这也就是沧州难得的好处了,它的东面紧邻着渤海,虽然黄河北流的入海口,目前正处于宋辽的边境线上,不是太方便利用,但是在州城以南的无棣县有黄海东流的入海口,还有听说从沧州城内流过的浮阳河也是直接可以入海,到时候都可以考察一下,看看这里通行的船只状态如何。 “修撰是想通过经营宋辽边境的榷场赚钱吗?”金宇看过了沧州的州库底账,可以说是一埸糊涂,而重建北方的防线与禁军战斗力,缺少了财力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不去动商贸的脑筋不行啊!”秦刚想到这事就有点无奈,“一是这里的地势决定,你看看最近十年间,沧州闹了多少次的水灾?二是北边的辽兵不让人省心,这里若要是把粮食物产搞丰富了,那还不是一块挑在恶狼口边的肥肉?” 当然了,现在他在沧州要发展商贸,倒也不同于当年在西北那里是一穷二白地起步: 一是他在大名府时,就与李禠商量好,现成的一品天醇,就可以开拓一下对辽国的边境销路;而且李禠在大名府那边,已经开始帮他物色一些可以转卖的中原地区物产; 二就是现在所商量的,把沧州东面的海港建起来,直接让流求走北线的海船,顺路送来现成的商品去宋辽边境的榷场进行交易; 三便是沧州毕竟不同于贫瘠的西北之地,这里的海盐、绢绫、柳箱水席,都是眼下就已经在对辽榷场上的畅销之货。 “首先打通海运的关口之后,我就要改变一下榷场交易的规则了,之前在这里卖得好的东西,我反倒是就不继续卖给辽人了,我要比较一下利润的高低,不合算的,我就让海船拉走,卖到南洋去赚更多的钱!而之前没有在这里发卖的货物,只要有利可图,我都新投放进去!”秦刚继而说出了他的思路。 “修撰的想法甚好。只是这海贸必须要有朝廷的许可,目前北方只有登州与密州开过市舶司,所以我们这里……”金宇说了他的担心。 “谁说我要开海贸了?我只是开通海运而已!”秦刚露出他一向狡猾的微笑,“而且我会上书朝廷,提出沧州境内水多,原先的水军需要扩充并提升战斗力。所以,海边的海港,它的性质只是军港。这些水军重新训练起来了,就不能只是在内河里行动,必须要到海面上去闯荡闯荡。而这军港停什么船,就都由我说了算了!” 当然,想法是有了,对于沧州的河道水路,还是需要实地考察一番。 秦刚带了金宇与顾大生等人,还有暂时选拔出来的一小队禁军组成的卫队,从州衙出门,很快就上了从州城穿城而浮阳河堤岸。 今年沧州的冬雪并不多,行人常走的道路上已经不再存在,仅在不怎么走路地方还剩下薄薄的一些残存的冰雪。 “今年的冬雪不大,就怕开春之后会有旱。到时候,沧州就算是没有了水患,却怕是来个旱灾。”金宇却是忧心忡忡地说道。 秦刚心念一动,想到了这两天翻看的前些年的本地公文,就弯下了腰来,细细地看着地下的堤坝泥土,立即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地上使劲地挖掘了起来。 众人不知何故,都只在一旁看着,只见地面表层略有一些冻硬,但掘开了之后下面便是松土,几下就挖出了一些,秦刚抓起一大团泥土,在手上慢慢捏开,于是便看到了混在这土里的,却是有三四个长条状的虫状东西。 “此为何物?”顾大生饶有兴趣地伸过头来问道。 金宇却是脸色大变:“蝗虫卵!” “正是!”秦刚点点头,又是顺手一指眼前往河道而去,因冻土而有些开裂的河滩之地,眼力好的人,几乎可以看得出那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小洞,“这里不算多,那里更厉害,全都会是蝗虫卵!” 顾大生等人虽然认不出蝗虫卵,但是却都是听说过蝗灾的威力! 大家的脸色都迅速地由晴变阴,再一看这里一片之地上数不清的小洞,都在心底盘算着,这里该会有多少蝗虫?! “我看过州里的文书记载,这些年里,河北的蝗灾差不多一两年就会有一次。所以每一年,即使是规模不大,蝗虫总是会留下这些卵种下来。而蝗虫卵都是喜干怕水,一般情况下,只要入冬雨雪大些,开春后,河水漫滩,下面的这一大片,能有足够的水淹着,就不太会孵化出来,那就不需要太多担心。”秦刚如此的侃侃而谈,倒没有让他身边的这些人惊讶,他的广博知识早就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金宇却是考虑得更多:“按修撰说的这样子来理解,今年河北的雪不怎么太多,眼看着开春之后,只要旱情加重的话,那么这一大片地方上的蝗虫就都要出来了么?” 秦刚点点头,从土中捏出一条虫卵,说道:“而且,你们要知道,这一条并非就只会出来一只蝗虫,而是一只卵鞘,从它的里面,其实是能够孵出几十只的蝗虫!” 顾大生听了更觉触目惊心,忙说道:“我看秦先生刚才掘这土也并不怎么费劲,既然知道这蝗虫产卵在此,为何不组织百姓与军队,让他们来挖了这些虫卵呢?” “挖?”金宇倒是一指这条大堤,“都挖下去,这条堤不就毁了?再说了,人力去挖能挖出多少?除了这里,还有沧州城外,还有那么多的农田、那么多的荒地、四野八乡里的滩头河沟,都挖得了么?” “蝗灾不得不防!未雨绸缪之事,做了总比没有准备的好。”秦刚叮嘱金宇,“几手准备一起做,一是河北受蝗灾祸害多年,可向民间征集灭蝗手段;二是给菱川书院去信,问他们那里可有相关研究,有的话赶紧给支援个办法;最后就是落实海运,只要海运通道畅通,大不了最后依赖从流求买粮食,也是一个解决的方法。到时候,旱灾、蝗灾一旦起来的话,也不会只有河北一路,而辽国的南京道也逃不掉。沧州这里粮食够了后,还可以转卖别的地方,还可以多赚一笔。” “谨遵修撰的吩咐!” 浮阳河往西是连通着黄河北流,向东则一直流向渤海。 一行人又趁着时日甚早,便沿着北面的河堤向东出城而去,顺着浮阳河入海的方向一路疾驰。 沧城城以西的地方,多是常年河流冲积的泥沙堆积,又因为靠着海近,大多都有些盐碱化,早先此地的农民也摸索着种了一些耐盐碱的作物。倘若常年坚持下去,也算是能够渐渐地改善这里的水土。 但是,由于宋辽边境的形势所迫,在河北地方官员坚持的“水长城”策略之下,多年放任这里的黄河泛滥。大约每两三年,便会有一次黄河水到处漫流,从而令这里的庄稼都无法正常种植,低洼之处便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塘坑,地力退化严重。 原有的农民大多都慢慢地迁走,形成了大片的无人区。为了边防考虑,这里便就沿着浮阳河的两岸种上了一片片的柳树与榆树。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河流的入海口。 “在这里建个军寨的理由非常充分啊!”秦刚指了指眼前一马平川的河口之地,“从河口到沧州城,这几十里的地方既无民居又无哨寨,万一辽人沿着海边行动,防御的风险与压力实在非常之大。大生你就把沧州的水军营地设在这里,就在这河口来建起码头和水寨。到时候,在这河口的方圆十里地内,全部划入军事管理重地。” “这里真是一个建水营水寨的好地方!”顾大生看着环境也是非常满意,水军原本就是他的长项,“水军的训练强度略低一些,原先禁军里的那帮兔崽子里还可以再重新筛筛,但凡有会水的,还是可以再降低些标准,再挑出一些出来用用的。” 秦刚点点头道:“在这河口的码头上,海船、河船都可以停靠。既然我们把地方定下来了。流求那里的消息就得尽快发过去。走普通的邮驿太慢,直接派人去登州,那里会有我们走北线的海船,把这个港口的位置告诉流求。让他们尽快准备一批粮食与军资物品,之前让他们支持这里的什长军官里,也增加一些水军的人,都是需要尽快过来的。我们这里立即就开始动手修建,估计这消息一来一回,码头也是差不多能修好的,而军寨可以先建栅栏,框定范围,里面的营寨慢慢修。这样,浮阳码头这里的情况,就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了。今后所有运过来的货物,除了我们军队需要的之外,其余的便可从这里用河船转运往沧州,再从沧州交由商人运去边境榷场交易!” 顾大生兴奋地点头:“之前我也查过的,沧州这里的军营倒是有一批专门在河北境内运输军资物品的船只,虽然不大,但在内河里也是可以用的。只要等到开春河水冻开,我便可以将这帮水兵先操练开来了。只要流求那里的兄弟们到了这里,水军之事就不用担心了。到了夏秋之后,总管再去明州那里订两艘海船回来,咱们的水军就可以拉到海上去练练了!” 河口之地,会受着水流、海流还有风向的影响,不同位置的泥沙淤积情况都不一样。秦刚带着众人沿着周边四五里地都跑了一遍,最后终于把适合修建码头的位置确定下来,然后便就是以此为中心,向四周分别圈出了军寨的边界与再外侧军事控制区的界线。 军寨周围便是严密高大的寨墙,而军事控制区只是需要在相关区域设定岗哨即可。 顾大生倒是说干就干,立刻便向秦刚讨了手令,带了一人先行就回沧州军营,调动新兵兵员以及相关资源,紧锣密鼓地安排起修建码头与军寨的事情了。 之后,秦刚便带着金宇与其他人,又把沧州其他各县都跑了一个遍,对于沧州治下的各地情况便算是基本有了数。 第242章 挤兵额 沧州通判钱进,在前一任知州杜绅在的时候,比较透明化。 在秦刚过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这个新知州兼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虽然在处置张徕贪腐一案时,手段显得非常地果断狠辣,但是其为人还是相对比较温和,甚至相对于杜知州会更容易相处。所以,他在日常工作中也显得非常地配合,算是一个极其拎得清的通判。 虽然大宋的通判在名义上应该承担着牵制、监督知州的责任。但是,也要懂得看明白具体的现实情况,这次派到沧州的秦知州,可是皇上的亲自任命、同时身上还有着诸多馆职、武职的头衔。他是脑壳坏掉了,才会选择与秦刚对着干呢! 再说了,像秦刚这种任官以来,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会做满任期,就迅速提拔快升的年轻官员,你知道他是什么个来头?说不定,天子派他过来,只是看中了边境地区易于立功与积攒资历,也许就不会待多少时间,转眼便回到京城中枢,再来一次极速的高升提拔呢? 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背景、苦熬资历的地方诠选出来的官员,靠的就是自己做事勤勉,不去勾心斗角,所以继续老老实实地待在州衙里,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才是正着。 凡是知州交待的事情,一律踏踏实实地完成;凡是知州作出的决定,一律举双手赞同。所以对于他本就无权去过问的河北禁军事务,他更是非常识趣的决不过问一句。 而陈武,在到了沧州之后,接受了秦刚给他安排的一项秘密任务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顾大生安排好了浮阳水寨的各项建设事宜之后,便开始去往沧州下辖的各个禁军营地去索要兵员空额了。 这件到各个武将嘴里夺食的事情,虽然各个地方答应得都不算痛快。但是要说真正到了最后完全拒绝的,却鲜有遇到过。毕竟,秦刚不仅仅作为兵马副都总管是他们的上司,同时还因为自己的文官身份,令大家是敢怒不敢言。 再说了,这军中的贪腐之事,向来都是讲究个“抱团均沾”的原则。 虽然说,沧州新来的这个长官贪心是贪心了点,一伸手就讨走了原先在他们口袋里的一半利益,但是真要说起来,这种开口要的,总是要好过不开口要的。这“上司吃肉,底下喝汤”也算得上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只要这个口子还开着,每个月的军饷总算是个源源不断的进项,少就也就少点吧。 今天,顾大生要去一趟沧州南部的无棣县,在这里驻扎了马司万捷军的一个营。 本来在看沧州的兵力部署图时,秦刚就与他讨论过,无棣已经是沧州的最南端,与棣州、滨州相邻,一支骑兵营,不部署在与北辽交界的北部边境,却是安排在离前线那么远的南方,一定是有猫腻在里面。 顾大生上次来无棣选拔亲兵时,就感觉到这里的兵员缺额要远远地超过其它地方。而且因为是骑兵营,他在营地里特意还关心了一下所能看到的马匹,感觉也远远不足。而最终在这里选拔出来的亲兵人数是零——没有一个能通得过基本能力的测试。 对于这样的选拔结果,当地的军官却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对于他的选拔方法与标准而表示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这次陪顾大生过来的人,正是之前从附近的营地里选拔出来的禁军,他对无棣县的情况却是非常了解的,在路上就告诉他:负责此地兵马的是一个叫周瑞的副指挥使,好像是因为他有个姐夫在在路安抚司里做参议官,是个有路子、有背景的武官。 顾大生冷笑了一声:“怪不得能够躲在这么远的地方养老呢!” 到了无棣县后,顾大生也没有直接去军营,而是在附近的镇上寻了一家酒楼,再订了一间包间后,便让人去请了这周副指挥使。 由于前些天刚见过,这周瑞对顾大生有些印象,很快便来赴约。 进了包间之后,这周瑞的态度却很傲慢,虽然四下看了看这包间的档次,似乎还算是满意,便大喇喇地往那里一坐,就等着顾大生开口。 顾大生也不在意他的这一态度,便是跟在其它地方一样,简明扼要地代表秦刚表达了他的意思,便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想不到这个周瑞立刻就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极其无礼地盯了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举起手指头笑骂道:“你不过是个三班奉职的小芝麻官,老子好歹也比你高上几级。你家那个所谓的秦副都总管别忘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副都总管,要想和我商量无棣营里的事情,那也得是奉了路安抚司那里的命令来才行。我可不管你们在别的地方怎么样,到了无棣这里,就只能按我说的规矩来。” 说完了后,要不是看着顾大生本人孔武有力,以及他身边那两三个如狼似虎的亲卫兵,这周副指挥使可能都想直接打人耳光了。 看着直接扬长而去的周指挥使,顾大生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调防令。上面的内容是命令某支驻扎部队接令后,立即开拔,前往沧州北部的小南河寨换防。 这是秦刚安排顾大生去各营谈兵额分成前给他的一个后手准备,这份调防令上有秦刚事先签好的名,并加盖了知沧州、高阳关路副兵马总管以及捧日天武四厢副都指挥使的三个印鉴,只余了调防部队的地方空在那里,用处非常明确且直接:谁要是不听话,直接把对方的营名填上去就可以了。 小南河寨、双港寨与泥沽寨,就是沧州最北端与辽国交界处最前沿的三个军寨。先不说那里的环境荒凉、生活艰苦。关键是临靠海边,甚至也没有宋辽的榷场,连去蹭点油水的机会都没有。 而向来强硬霸道的辽军,总喜欢有事没事地越境跑马,顺便以打猎为名,肆意猎杀所能看见的宋兵与宋民。所以说,去那里驻军,即使是在宋辽和平了几十年之后的如今,都是有着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的危险。 顾大生让随行的一个字写得好的亲兵填好了驻棣县万捷军的名字后,把这调防令拿到嘴边仔细地吹了吹,待得上面的墨迹都干了之后,吩咐道:“稍等一个时辰,再把这调防令传到这周副指挥使的军营那边。” 一个时辰之后,当周瑞拿到了这个调防令后,立刻感觉到自己立刻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尽管他十分清楚,这就是反应极快的打击报复,但是再看这份军令却是手续合规、理由充分,关键是知州大印旁边的另两枚印鉴,基本上彻底杜绝了他还想去高阳路安抚司寻找姐夫帮忙的指望。 绝望无比的他只能埋怨自己为何没有事先去多打听打听这个知州更多的情况,不知道他那个副都总管之外,居然还有着京中禁军之职的身份。只是这样的军令已下,如果不去,那就是抗命,那个兵马副都总管派来的使者,会有一百种法子将最要命的罪名安放在他的头顶上。 而周瑞只能硬着头皮将调防小南河寨的军令传达下去。没多久之后,这座军营里便是一片哀鸿之声。尤其是他底下的那四个都头纷纷过来找他确认,并询问他为何这个调令如此突然、为何不提前去和他的姐夫沟通以避免? 这周瑞能说什么?他不可能告诉他们,是自己一时失了算,直接得罪了兵马副都总管来的使者,这道军令便是对他的即时惩罚。 情急之下,他只能含糊地说道:“北辽不是最近屡有调兵边境么?这是朝廷里下来的统一调令,找谁说情也是没有用的。” 这周瑞本来只是想用北辽的理由来强化一下自己无法找人说情改变的原因,却不想,这一句话听在底下几人的耳中,宛如催命的丧钟一般,一个“北辽调兵”,对于他们这群贪生怕死的老油子兵来说,无异于听到“麻虎子”之名的幼童一样,这样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整个营的军心都彻底崩溃了。 在无棣县的这支万捷军军营里,原本就是有许多人知道这周瑞的手段与他在安抚司的亲眷关系,方才花了大价钱转到这里来,图的就是可以在这沧州境内躲到最南边的地方,一旦边境有战事发生,他们这个地方可是更便于得到消息之后逃命的。 可如今,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辽人已有异动的情况下,居然要求他们立刻北上行军,去到最北端、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去。 各种恐慌与哀怨声中,有聪明人开始尝试各种逃避的方法,有装病躺下的,甚至还有人不惜自残致伤的,无棣县城里还出现有士兵高价悬赏招募流民为自己冒名顶替的。 甚至到了最后,周瑞自己也感觉情况有点近似于失控,他想派出自己的亲兵下去督促各都的士兵抓紧时间进行调防的准备时,竟连亲兵们都表现出畏难、抗拒的情绪。而在他的一再威逼之下,带队下到了营房后,才发现,居然还出现了逃兵的现象。 顾大生起先是在无棣县城里看着热闹的,渐渐地,他也发现了这一营的问题有点严重。 不过只是一次简单的边境军寨调防而已,还没有到真正的战争爆发,需要他们去上前线呢!如果真的是去直接迎战打仗的话,这一营的士兵岂不是要立马崩溃、全军逃散吗? 在紧急向州城汇报了之后,刚选拔出来充作亲卫营的三十多人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以拖延军令、营内逃兵、管理失控为由,全面接管万捷军无棣营。 而顾大生此时进行了一番检查之后,却是大吃一惊:即使是算上这段时间有人临时雇佣顶替上来的兵员,此营的兵员空额竟然还高达七成多。也就是说,五百人编制的这一营,现在能够召集起来的,只有百余人。 而原本在军籍账册上登记过的两百匹战马,如今只剩下五十匹瘦弱无力的老马,别说上战场作战,就连这次调防充作拖拉辎重的挽马都挺够呛。 无棣营的这次调查,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但是它的背后却具有着整个河北路禁军现状的代表性。秦刚原本无意这么早就去揭开这一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但是当它以更加主动的方式在眼前自爆后,作为沧州地区新上任的主政官员,不介意就这一个自燃的火堆来点起自己的第一把火。 顾大生带的人,抓获了九名趁夜想要开溜的逃兵,其中还有一名是周瑞手下的副都头,然后便顺理成章地控制了周瑞与其他所有的都头们,基本上算是完全中止了周瑞等人对于无棣营的管控。 结果非常讽刺,原先秦刚派顾大生来,只是想索要一下周瑞一众贪吃的兵员空额里的那三成部分,却遭到了周瑞的一口拒绝。 现在好了,事情闹到了这样子的地步,再加上逃跑的士兵、处理的军官,无棣营里的所有兵员额度全部到了秦刚的手上。 当然了,在这背后的事实却是:河北禁军的糜烂程度,远远超出于各人的想象。 周瑞也“如愿以偿”地去了高阳关路安抚司,不过却是因“玩忽职守、军营失控”为案由,用囚车送过去的。 因为主将失职,无棣营里的一系列问题也就捂不住了,只要一查,兵员缺额却是最小的事情,战马被偷卖,剩余的还被租给县里的商户拉磨拖货,也基本丧失战斗力,平时的给养马料却是一直地足额领取后,再被他们转手倒卖,入了私人的腰包。 仅这周瑞一人,就在无棣城里娶了四房小妾,其下面的四个都头与十多个副都头,也都是县城里排得上号的富家大户,这一并抄家没收来的钱财,倒也是足够了接下来这无棣营一年多的足兵军饷。 顾大生在处理这事时觉得非常顺手,忍不住对秦刚说:“早知道有这个结果的话,我在前面几个地方传话时,可以扮得再弱鸡一点,最好能让他们再多几处跟我们顶着来,那么这些蛀虫不就都可以一个个地清理掉了么!” 秦刚看了看他,笑着摇摇头说:“大生,你跟我,还是要多学习,做将官一定要学一点兵法。《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讲:‘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你可曾听说过?” “啊!”顾大生睁大了眼睛,却又摇摇头后问道,“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就先记下来,有空时去请教一下金推官,让他讲给你听,你再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顾大生却是极其认真地应了下来。 第243章 海运线 万捷军无棣营的这件事,还留下了一个极具威慑力的手段,那就是无棣营因为最终爆出了漏洞百出的家底,从而导致小南营寨的调防没有成功。所以在顾大生的手里,这张空白调防令也在四处寻找可以接手的对象。 于是沧州各地的禁军立刻变得乖巧无比,不仅不敢对副都总管的三成要求尽数应下,而且也开始变得勤勉了许多,甚至有的军营常年不闻的训练号声也响了起来。至于最终的训练能成个什么样子则没人知晓了。 顾大生手里有了兵额,而前后对于张徕以及周瑞两案的查抄收入,都由秦刚作主,大笔一挥,尽数批成了军费,可谓是万事俱备,只缺兵员了。 于是,这些天里,一面在加紧训练那选拔出来的三十多名禁军士兵,一面却在流民、配军、以及寻常厢军中放开招募新兵员。 顾大生毕竟是带过部队的,他深知当兵的最在乎什么东西: 设在沧州郊区的招兵处,树起了高高的大旗,旗下一排支开着好几口的大锅,锅里熬着厚厚的杂粮粥。 一旁的兵士则扯开嗓子宣布:凡是报名后,通过了基本检测的新兵,就可先在这里现吃一顿饱饭。而且,这也是立此为证:凡是入伍之后,每天保证能有两顿这样的饱饭,遇上训练日,还会有加餐与肉汤喝。 所有的新兵,都有一个月的强化训练期,通过考核者将会按月领取“足饷”——这是当前河北路禁军所不曾享受到的待遇。当下的潜规则便是,每个当兵的,都会被上司以各种理由,每月或多或少地扣除一些军饷,正因为是惯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而在顾大生这里新招的兵,则明确以足饷发放成为了一大吸引亮点。 而未能通过考核的新兵,可以选择离开或者重新进行训练,每人都会有三次考核的机会。 随着新兵训练的展开,顾大生明显发现:从来源来看,来自于配军的素质最高,来自于流民的态度最好,而从禁军与厢里选出来的却是成长速度最快。 配军也就是历年因为各种重罪而被刺面发配到沧州来的罪犯,多半都是逞勇好强之人,他们的个人素质较强这点也说得过去;流民的态度好,是因为他们十分明白,能够进到这种可以吃饱饭、并拿足饷的部队,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听令遵纪方面自然没话说。 而禁军与厢军其实原本就是有着一定作战素质的兵员,之前的糜烂,不过是由于军纪的败坏与长官的纵容所至,一旦有了对比、有了约束,战力自然就起来了。 按秦刚之意,新召来的兵员另行建制,直接以新沧军而名之。 新沧军所用的便是从各个禁军营中收拢上来的一千五百名空饷兵额,同时加上完全端掉的无棣营兵额,共计有一千九百人。 在秦刚向高阳关路安抚使报备的文书送达之后,那个周瑞的姐夫原本还在到处收集秦刚差人强令私吞三成空兵额的证据,想着给自己小舅子一报此仇的念想就此破灭! 这还告什么呀?人家秦副都总管收拢回去的兵额,却是在沧州另设营,实打实地集训起了部队。要是自己头脑不清的就这么举报上去,待到一检查,却发现等于是在帮秦刚报功呢! 按秦刚的规划,新沧军将设立三个指挥营与一个近卫营,三个指挥营分别为骑兵、步兵与水军,均是五都的满编配制。 其中,骑兵营缺额最大,不仅是马匹需要另行设法采购,能骑马作战的士兵也偏少; 水军营的缺额也不少,虽然对于水军的体质标准要求可以降低一些,但北方习水性的人毕竟不多,甚至顾大生觉得,目前报名时声称自己会水性的人,由于眼下河道冻结,天寒无法实际检测,估计开春天暖之后,这里面还会淘汰出一批的虚报者。 不过,主要还是在浮阳河入海口的水军营寨的建设目前还是需要人力的,至少可以把这些新招的水军拉过去当作民夫干活使用! 秦刚亲自主持了水军营寨的修建,优先规划了码头区,并在码头处竖起了至少在海岸十里远处便可看到的了望塔。 于是,流求的来船,在二月下旬时,到达了水寨的码头,此时也是渤海南部冰面开始融化的时候。 出于对这次航行的重视,居然是宫十二本人亲自带队前来。 为了保险起见,宫十二的这支船队一共有六艘,其中四艘满载着前往高丽的海贸商品,两艘是按秦刚先前来信要求装有运往沧州的人员与粮食等物资。 船队先是按前往高丽的传统航线行驶,在快要到达开京海岸线时,四艘海贸船只继续前行,宫十二带领另两艘转向西航行,实际上便是过去高丽人前往登州的航线,然后便是沿着登州、莱州、潍州的海岸线,一路向西,便顺利地沿着渤海的海岸线驶到了沧州这里的浮阳河入海口。 在此时,无论是宋、还是辽,对于海岸线根本就没有后世的那种领土防御的概念。 海船沿海岸线航行,就是为了安全,岸边的登州水师在这初春时节,根本不会出港去关心任何问题,而且就算是看见了,也不会当回事。 宫十二在靠近浮阳河入海口时,远远地就发现了水寨的了望塔。 于是先在原地先停了船,再派出小艇上前联系确认,之后才把海船靠上了码头。 “拜见执政。”见跟着秦刚的只有顾大生与几名自己人的亲卫兵,宫十二才立即行了大礼,“属下此行,带了林司监挑选的五十名精锐,其中飞虎军四十人、神蛟军十人。另外运来了军粮五千石,被服布料一万匹,一路行来,所幸没有差错,不辱使命!” 此时朝廷对于河北路的禁军供给,基本还是能够保障的,像是军服铠甲、兵器装备、包括军饷等,只要拦断了军中贪腐的黑手,军队的保障实际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当初秦刚考虑的就是让流求主要先输送一批粮食与布料过来作为军资储备。不论今年开春后有没有灾,都要基本保证军队士兵不饿肚子,而这次同时送来的被服布料,正好可以作为新沧军的特有福利,发放下去提振士气。 “宫兄弟这次出来,流求那边的事务不会有影响吧?”秦刚随口问道。 “流求现在有了秦右丞掌控全局,现在又来了文潜先生,那是大不一样了。”宫十二说的文潜先生便是张耒,他于腊月里携全家到了流求岛。“按秦右丞本来的意思,是要请文潜先生做这左丞之位。但文潜先生却说:他不喜繁务,愿意出任中丞,在岛内行监察谏议之责。所以,现在的岛上,右丞作谋断,中丞行补缺,大小事务,可谓是政清令明。而且这张中丞真的不是随口说说的。他从就任开始,每天是早出晚归,前往流求各处查访探查,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妥或不便之处,皆会在执政堂上提出,就算是秦右丞的面子,也是一点都不给。当然啦,张中丞提的问题都在合情合理之中,并且还与我们一道想办法解法。流求眼下的形势实在是一片大好,而属下所负责的唐城的第一轮建设正好结束,新来的的垦民都开始安排好了春种,便乘了这个空走这一趟,也想见一见执政之面。” 秦刚听了也觉这样的安排不错,张耒性格直率,师兄弟间就数他最活跃,由他出任中丞,的确也能言旁人之不敢言,更是视他人所不能视之处。而左丞之位,最好是苏轼能够过去,又或者是黄庭坚或晁补之这二者中都有其一。当然,这三人如今都因各种主客观原因,无法成行,只能暂时作罢。 新沧军水营里的仓库是紧跟着码头之后修建,开始之初谁也不明白为何有这样的顺序,直到今天,欢天喜地地搬运着粮食与布匹入库的士兵,方才明白如此的规划的理由。 宫十二此次前来,除了因为是首次行走这条航线送来这批物资之外,主要还是有好几件重要的事情要看秦刚汇报。 “执政,这封是李司监写给您的火器院工作汇报。”宫十二又递给秦刚厚厚的一封信,并且补充说道,“火器院的第一代火炮实验做成了,属下是亲眼过去看的,海碗大的石弹,轰隆一声,能打出两百多步远。那么大的石弹,要是人被它砸中了,还不成肉饼啊!” 秦刚在西北待了这么长时间,基本上确定,在当下还没有出现过管状发射的火药武器,之前的旋风炮也好、之后再出现的回回炮也好,都只是利用杠杆原理的抛射武器。而那种据说用竹筒制作的突火枪、梨花枪等等,他虽然听说过却一直没有看到过实物。 唯一可以见到的,只是智慧的宋人在烟花爆竹上的种种应用。 就在西北器作院里优化火药成份、改良出了正式的轰天雷后,秦刚让人找来了当时流行的二踢脚炮仗,只是简单地演示了这种点燃后可以一飞冲天到了天上后再爆炸的效果后,研究此事的学生顿时明白了,将这种原理应用来的话,岂不是可以让轰天雷自己飞出去了么? 在他们将这种二踢脚拆开来,细细研究了火药让其飞行的原理之后。学生中却有了两个不同的应用方向,一个是直接将其绑在箭只身上,利用火药点燃后的喷射作用将箭只发射出去,通过锋利的箭头实现杀伤力。 在发现它飞行的方向不好控制后,又用竹筒制作了发射筒。 但是很快发现了这种应用方向的最大弊病,就是火药与箭身重量之间的矛盾。为了让箭只飞得更远,就必须加大火药用量,而加大药量后,箭身又会变重影响了飞行距离。 于是方向迅速转向另一个学生所设想的,就是将火药与发射部位分离,火药只留在发射筒内,产生的所有动力尽力将发射部分推射出去,而出于对于飞行线路稳定的考虑,几经实验后,发射部分便从箭头状变成了抛石机常用的圆球状。 所以在研究火炮的学生到达流求岛时,他们的研究方向已经基本成型:第一要造出抗压性能强大的发射筒,然后在发射筒底部点燃火药后产生出巨大的推力,将前面的弹头部分急速地发射出去。 虽然说,火药越多,爆炸力越强,弹头被发射出去的距离就越远,但是同时也就意味着需要发射筒承受更大的压力。 秦刚十分欣赏地从李峰的信中看到了流求火器局的第一代火炮的定型图,它的炮身比较短,炮口却很大,这几乎就是后世的臼炮嘛! 因为对于其实际效果要超过旋风炮与投石机的规划要求出发,最终火器院在现行的铸铁工艺的局限下,定型了如今这样的第一代臼炮的规格标准,虽然笨重了些,但是无论是发射的炮弹重量,还是发射的距离,都远远优于现在所有的武器,从而让这种臼炮有了它独特的存在价值。 不过,李峰在信中说到,对于火炮的研究方向,他们充满了信心。因为基本的原理已经弄清楚了:要想发射的距离远、准头好,就必须要加大火药量与加长炮管;但火药量一加大,炮管所要承受的压力就成倍地增长,这就要求宗阿四能够拿出更好的钢铁出来。 看到这里时,秦刚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从后世的习惯认知出发,让火器院的人直接从铁炮上手,虽然是考虑到了成本问题。但是问题在于研究新事物的初期,经验与数据的积累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这个时候,其实完全可以用更加成熟的青铜铸造法,先行造出几门更加简单且稳定的青铜炮出来,再去考虑用钢铁进行更新换代的问题。 秦刚在离开流求的时候,是要求火器院里对于火药保留了一个单独的研究组,除了继续改进对于当前最成熟的火器轰天雷的改进发外,实际上,在特定的进攻条件下,大剂量、大包装的轰天雷,也是一种独具攻击力的大杀器。 所以,在给李峰的回信中,秦刚首先是高度赞扬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其次,对于他们要求的当前火器命名作了规范,将炮口与炮身比例在一比十以下的命名为臼炮,而超过这一比例的,可以 “青铜炮先行”,重在先行收集积累数据,并同步加快铁铸火炮的研究,再者,让流求火器院在下一批海船过来时,运送一批轰天雷以及定型出产后的不同口径臼炮。这些新式的武器,对于他目前所掌握的这批几乎还未完成训练的新沧军来说,显然是具有极其重要的保障意义的。 宫十二的这两艘海船的成功到达,即意味着流求至沧州的航线打通。此后的军粮与军资都不用发愁了,就剩下军马的问题了。 契丹人那里有马,但是却没有获得的路径。北方再可以买到马的地方,只有高丽了。 正好这次宫十二北上的还有四艘前往高丽进行贸易的船只,此时应该是完成了交易之后在开京港口等候他们。 经过商量,宫十二决定将这两艘海船索性就留给此处的水军,顾大生可以带上人与他们一同去往开京,然后在高丽试着采购一批马匹回来,然后宫十二便搭载那四艘船回流求。 高丽马虽然体型相对较小,但是眼下却是可以迅速补充马匹的最佳来源。 而秦刚计划着,是要等水军训练成熟之后,再尝试去高丽与辽东的交界之处,寻找那里的女真人交易马匹。 当然,宫十二这趟将流求到沧州的航线跑完之后,眼下最担心的今年春夏之灾,就不会再成为秦刚的心头大患了,流求粮食的提供能力,是丝毫不需要担心的。 第244章 练兵歌 这次到了沧州的五十名流求精兵,基本都是顾大生昔日的手下,多是从神居水寨中精选出来的善战老兵,他们熟知士兵从头训练的所有课目,同时在流求岛上,虽然只是面对了一群比较渣渣战斗力的土兵以及海上的少许海盗,但是好歹都是经历过真刀实枪的战斗,让他们去整训新招募的这批新兵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中飞虎军的人负责带步兵与骑兵,而神蛟军的人直接带水兵。 步兵的训练项目与内容比较传统,水兵的相关内容也都有过既定的程式,唯一有点问题的便是骑兵了,除了基本的军纪与管理之外,擅长骑马的兵少、教官更奇缺。 所以在目前的骑兵队伍中,只要是能够骑着马跑起来的,都算是合格的。 更要命的便是战马非常奇缺。 之前在无棣营所遇到的情况并不是个例,整个沧州地区的马营里,战马都是名存实亡的。难得有几匹能够照料得好的,那也是当初防着在关键的时候还能够跑起来传递重要的消息。 浮阳水寨那边的水军,在神蛟军教官的带领下,跑了一趟高丽的开京,好不容易从那里采购回来了十几匹高丽马,一下子便成为了沧州最好的战马。而在开京的马市,符合这一要求的马匹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买到的,后续从那里购买所得的,也相当有限。稳定的军马供应,还得另想办法或渠道。 秦刚回到沧州后,发现这段时间,他在下面各县都在忙着组建新沧军的事情,金宇这个推官的主要精力,也被各处的驻军事宜都占去了,而州衙内的大多数事情,还是有赖于通判钱进兢兢业业的努力处理,对此,他自是对钱通判的配合与理解大加赞赏了几句。 至少,没有一个拖后腿、甚至还使绊子的副手,这对于他在沧州的努力而言,总归是一件好事情。 新沧军的骑兵营与步兵营目前都合在一起,驻扎于沧州城北。又是半个月下来,秦刚带了几人出城来到军营,看看如今募兵与训练的结果。 顾大生带了两个主要负责训练的手下在军营门口迎接,此时他看向秦刚的眼光也比刚开始时自信得多了。 “哈哈!看来我们顾大将这段时间的进展一定是相当不错吧!”秦刚远远地就打趣他。 “报修撰知晓!”顾大生的确是非常自得地汇报道,“步兵营已经于五日前通过了所有的新兵训练,总算是招满额了!然后是水兵营有了六成,只有骑兵营前前后后都招了不少,勉强按照能够骑马跑起来的最低标准,也就只能到四成,还达不到一半。不过,话也说回来了,这骑兵营能有四成就四成吧,再多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马去配啊!” 虽然嘴里说的多有不足,但顾大生自己内心还是比较满意的。 新沧军里的士兵多数都是新招募的,优点就是纪律与服从性要比原来的禁军士兵好得多,再加上新沧军中可以保障的伙食供应,还有通过考核之后的第一个月足额下发的军饷,都让这些士兵无论是在基础士气方面、还是日常训练的积极性方面,都超出了河北禁军一大截。 进了军营,顾大生指着练兵场上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各种训练的新兵向秦刚介绍:“这批兵的吃苦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步兵,首轮被淘汰的那批兵,没有一个放弃回家的,全部回来重新认真地进行训练。然后大多数人在第二次便通过了考核。而再刷下来的人,也是咬着牙继续强化训练,最后便在第三次考核时全部通过了,所以也就是步兵最先满了额。” “他们就没有什么缺点吗?”秦刚问。 “缺点?当然有,这批兵还是有点笨,当然也是我们训练中要教的东西太多,除了各种列阵与对战技术,还有新沧军的军纪、条例,以及军队的士气教育。教的东西一多,许多人就记不住。”顾大生有点感慨地说,“其实那些第二次、第三次考核才通过的兵,其中就有不少人就是在记忆项目上拖了后腿。” “士气还算沉闷了些啊?”秦刚看了一大圈之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也是啊,这里兵里面,还是当地的流民、还有配军占的数量有点多。说句实话,在平时,他们都是被禁军欺负的对象。现在虽然自己成了禁军,但是一时半会,也是没有办法在气势上能提上来。倒是原本从禁军里挑出来的一批兵,纪律约束好了后,能力的成长,倒是要超过这些新兵的!”顾大生很实在地分析。 “要是想提升士气的话……要不,给我们新沧军的所有士兵教唱一首军歌吧?”秦刚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军歌?是不是去西北的绿曲军唱的那首歌吗?我倒是听林监司唱过。”顾大生很兴奋。 “不是那首,毕竟那首歌是绿曲军用的,我们新沧军就不要再用了。”秦刚笑着说道,“我这次要教大家的,便是我们新沧军自己的《练兵歌》,所有训练中的注意点,从军时的军纪要求,都在这首歌的歌词里。所以,大家只要学会了唱这首歌,也就相当记住了这些东西。而且平时训练时经常唱它,也就不担心这些内容都记不住了。走,到营帐里去,待我先把这歌词给写出来!” 秦刚脑子里闪过的亮光,就是当年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他当时手下的徐世昌便用了德军《德皇威廉练兵曲》的曲调,重新填了歌词而写的一首《练兵歌》,开头便是“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由于高度强调袁大帅的指示,而一度被人称之为《大帅练兵歌》。 这首歌一唱出来,立即在中国名声大振,先是被两湖总督张之洞直接原样抄走,你们唱时想的是袁大帅,到了我这里就是张大帅; 然后奉系军阀张作霖也是直接抄走,反正自己也是大帅嘛! 再后来,冯玉祥抄的时候没好意思继续叫大帅,改名叫《练兵歌》,也改动了一些歌词。 而真正让近代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十分熟悉这首歌的原因却是:在红军时期,这首曲子再次被重新填了词,歌名则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而一下子传唱到了全中国。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军队如此推崇它的曲调,则充分说明了这首曲子节奏明快、简单易唱,并极其适合在军队中用来填入大量规则要求,以帮助文化教育程度不高的士兵辅助记忆,提高训练要求的有效性,同时还能提振士气,并增强士兵们的荣誉感。 当然,无论是袁大帅版、还是张大帅版以及其它各版,具体的歌词,秦刚都不太可能会记得。不过它的共性就是相当洗脑的旋律音调,配上九个字一句话、四句话一个完整的演唱段落。然后,就可以把练兵时需要士兵牢牢记住的观点、要求与标准都编入歌词中,最后,稍稍注意一下押韵即可。 所以,在中军帐中前后思考斟酌了小半天,秦刚终于拿出了这首独特的《练兵歌》: 华夏威名自古是正道,男儿从军立志做英豪。 牢记大宋皇恩比天高,卫国守疆还把百姓保。 秦刚所写的第一段,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地要强调一下今天的军队,必须要放在首位的“报皇恩”,他可不会像袁世凯那样,让自己的手下不断强化自己在军队中的地位,平时就在不断地训问小站的新军:“你们是谁的兵?”“袁大帅的兵!”“你们吃的谁的饭?”“袁大帅的饭!” 在此时,赵宋皇家的权威还是不可挑战的。 不过在这样的歌词里,秦刚却非常郑重地把卫国守疆保百姓的概念与牢记皇恩的大口号融合在了一起,通过提纲挈领的一种方式,要让士兵们首先明白,是为何去打仗的! 接下来: 第一训练要听官长教,上得战场才能立功劳。 第二行军莫要把民扰,月月饷银皆是民脂膏。 第三铺内卫生要做好,不喝生水不被病侵扰。 第四军中兄弟莫争吵,团结一致阵前似虎豹。 第五识文断字最重要,看懂文书方能穿官袍。 第六阵法演练互依靠,鼓进锣退违者不轻饶。 在这第二部分里,将在新沧军里,希望所有士兵都必须要牢牢记住、严格遵守的六点规则都编了进去,这六点分别是:听从长官、尊重百姓、搞好卫生、团结和气、重视识字、严守纪律等。原先的教习与记忆,曾一度令士兵们叫苦不迭。不过,现在编成了歌词,这一段能够记住唱起来,内容也就不在话下了。 临敌对战百胜有奥妙,中军坚守分兵可包抄。 斥候探察每战不可少,知己知彼将帅有奇招。 辎重补给事事算计到,后勤保障同样有功劳。 守住国门驱逐贼与盗,威震八方看我乐逍遥。 最后的这一段,便是希望能够理解的士兵从中获得基本作战思路的启发,不能特别理解的士兵也能大致有了囫囵的印象。而不同的士兵从中获得的帮助,就看各人的悟性了。 整个歌词虽然希望反映的内容较多,所以总体有点长,但却非常地实在。 秦刚先是把军营中的所有教官与各级头头都集合在一起,先把歌词发给大家,然后便由自己来亲自教唱,一句句地教他们全部来学唱。 这首歌的旋律简单,不需要什么演唱技巧,来学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学就会。唯一需要花点功夫与心思的,但是要记住这相对比较长的歌词。 而对于这方面,流求派来的军官每一个人都识字,于是他们学习的优越性就立即显现了出来。 关于如何能够在士兵中最快地教会并普及好这首《练兵歌》,秦刚还让这些军官们多多思考、各抒己见,提供出一些好点子来。 首先在现场,就有人指出,整篇的歌词虽然比较长,但是按照里面的内容,则可以分成了三段,分别进行记忆,这样的学习效果会好很多; 有人说,可以将这歌词用木板抄录好,树在练兵场的几个主要地点,让识字的士兵没事就带着其他士兵去对照着学唱并记忆背诵; 有人说,早晚操练的前后都必须合唱一遍,这样既能提振士气,又便于大家记忆学习; 又有人说,这帮新兵们,吃饭的时候最有劲头,可以把合练唱军歌的地方增加一个每天最丰盛的晚饭前,合唱一遍之后才能吃饭,这样保管他们每个人练习得都最积极。 还有人建议,把学唱这《练兵歌》作为新兵训练中的一个重要考核内容,任何新兵,必须要在指定时间内学会,拖到最后还没有学会的,就要进行一定的惩罚。 而奖励也可以放在每一都里面进行内容评定,统计出能够最先学会以及提前学会的比如说前五人、前十人,也不必要有太正式的奖品,哪怕只是给予这些人以几次加餐、当面表彰等等的方式予以激励,这样大家学歌的积极性会更高。 秦刚非常欣慰地看到,这种完全激发基层军官主观能动性的传统,已经开始形成了大家思考工作并安排工作中的习惯,如果再加上这首歌在士兵中的深入人心,又何愁这样的军队在不远的将来不能够打出胜仗呢? 当然,也正是从自己重新训练这批新沧军的事情上,秦刚越来越觉得原来的禁军太不靠谱了,尤其是目前还部署在最北面三个军寨中最西边的小南河寨。 之前他曾用调动其它地方驻军去换防那里的手段,来恐吓并逼迫这些地方的禁军将领同意吐出手里的部分兵额,但是,这个军寨的换防问题却是一直都没解决。 在当前的情况下,秦刚也只能是消极地指望北边的辽人再安分几天,因为一旦在眼下形势开战的话,哪怕只是局部地区的摩擦,对于宋军这边来说,几乎是毫无胜算。 本来秦刚还在计划,看看能不能熬到这次的春冻完全化开,河北大地再现沼泽塘泺之地时,就算是给自己再度赢得了大半年的准备时间。 但是,越是有这种担心,就越不能侥幸。 经过秦刚与顾大生的多次商议,最后还是决定,在新沧军最先满编的步兵营完成培训考核之后,即刻开拔,换防小南河寨,哪怕是这么并不成熟的新军,但也好过目前在边境线上的那些形同虚设的守军。 除去这国家大事上的担心,秦刚自己却又多一丝其它方面的担心。 在到了沧州之后,虽然距离京城相对于西北后近了许多,但是李清照的来信却没有了像那时地那么频繁,而且信中的话语也似乎少了许多。 或许是有过了在京城里的两次相对亲密的接触,秦刚的内心竟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自信与豁达,有时还会隐隐地有了点患得患失的感觉。 他肯定不会在给小丫头的去信中表露出一丝半分的这种情绪,依旧还是天马行空地与她讲述着在沧州的奔波岁月,又或者轻松自如地讲解治军中的各种鸡飞狗跳的故事。 当然,一定不会忘了给她介绍由他创作并在普及中的这首“秦大帅练兵歌”! 第245章 遇辽军 在新沧军最先满编的步兵营完成了最初的首轮训练之后,便由他们立即开拔,前往小南河寨,进行了这次已经被耽搁已久的换防工作。 原本宋辽边境的换防工作都是常规事项。只是由于最近几年,宋军的军备松弛、士兵畏战,每次换防时,离开的士兵都是如释重负、兴高采烈,而前来接防的士兵个个却是垂头丧气、如赴死境一般。 而且由于部队兵员缺额厉害,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军官多半会刻意选择在下午时分进入寨中,然后半夜再悄悄出去,第二天上午再来一次入寨,以此来行掩耳盗铃之举。 但是这次前往小南河寨换防的新沧军步兵营却显然完全不一样,且不说衣甲鲜亮、装备整齐,甚至直接展示了满编的兵力,就说这支部队在进入营寨时高昂而嘹亮的军歌歌声,直冲云宵,甚至惊动了对岸辽军中的哨站,前后出动了好几个批次的斥候兵在隔岸查看。 倒是把正在撤防的前批部队的军官吓得要死,连连劝阻带队前来的顾大生道:“顾大将慎重、慎重啊!咱们能不能收敛些场面,切莫激怒了辽人!” 顾大生两眼一瞪:“某行某的军,干他娘辽人的鸟事?他们敢过来,某便先拿下个功劳耍耍!” 见劝不动顾大生,撤防的军官只能忙不迭地招呼着手下屁滚尿流地抓紧向南奔窜,唯恐自己慢走一步,这边的战事与冲突就会发生。 顾大生正率领着步兵营进驻小南河寨的同时,在浮阳水寨那边,正好是流求运送新一船的战略物资刚刚到达。 这些物资里,不仅有秦刚上一次专门叮嘱需要的环锁甲、轰天雷以及他想看看究竟的第一代臼炮及弹药,剩余的船上空间还送过来了一批新的军粮,正好满满一整艘海船的货量。 它同样是跟着北上的商船一路航行过来,到了开京附近才独自一艘前来。 浮阳寨接应的水军头领正是前批过来的神蛟军,他查看了船上的物资,皱了皱眉头道:“这些都是给步兵营装备使用的,正好他们昨日就已经换防去了小南河寨,要是在我这里卸货的话,还要再换河船运至沧州,再从沧州进黄河转去北边,前后要倒腾两回,麻烦得很。我看这些天,北面海面的冰也差不多全都解冻了,还不如就由这艘海船直接向北,从黄河北流的入海口进去,直驶小南河寨,岂不是便利?” 众人也都想着这批货物搬运麻烦,尤其是大家看到了船上所载的几门重逾千斤的铸铁臼炮,也都畏惧地伸了伸舌头。 倒是有一个从河北禁军里提拔的水军都头提醒道:“这黄河北流在小南河寨前面的入海口这一段,正好就是宋辽两国的分界线,我们的船只行驶在水道上,会不会惊动了辽人,万一引发了冲突怎么办?” “怕个鸟?”那来自流求神蛟军的将领一样地自信满满,“只听得说这辽人马上骑射厉害,可却没听说过他们能够打得了水战。爷带着手下的水兵,可以灭过福建那片八九支海盗的。要是担心那辽人的话,某来带路,正好这次把水寨里能战的儿郎们拉上船,咱们往北边走一圈,带他们都感受一下实战的气氛。” 于是,流求来的押船使者便从这里上了岸,带着手头的重要信件送往沧州秦刚那里。而水军营的几名流求将领便尽数点起了自己的老兵,凑满了一个都的水军,上了海船,通知船上的水手,继续向北行驶,目标是黄河北流的入海口。 海船上除了水手之外,还有些流求新成立的火器营士兵,他们一是随船保护轰天雷与臼炮的安全,同时也负责在这些东西送到位之后,培训新沧军学会对它们的使用。 到了海船上之后,大家都是老熟人,尤其是对这次新送来的臼炮,新沧军水兵的人尤其感兴趣,在问了它的攻击力与射程之后,有人便说,如果能在水寨码头那里部署几门的话,就很能增强水寨的防御效果了,下回一定要申请一下。 就在流求的海船已经一路北上之际,下了船的使者心里惦记着这事,就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沧州,见到了秦刚之后,立即先是禀报了浮阳水军北上的消息。 秦刚听了一呆,立刻大叫:“不行不行,赶快给我备马,我得尽快往小南河寨去。” 金宇听了也是极为不安地上前劝道:“边境既然有可能出事,修撰不可亲历险地。不如由我等立即尽点骑兵营诸众前往小南河寨。那边的部队在顾兄在指挥,料想不大会出什么差错。修撰还是留在沧州指挥全局为好。” 秦刚摇摇头说道:“我倒不是担心他们跟辽人打起来吃亏。而是觉得,宋辽之间承平已久,这帮兔崽子们这么冒失地就过去了,这样就把交火的主动权都交到了对岸辽人的手上,对面但凡要有一个不冷静的指挥官,这小南河寨就会打响这些年来宋辽边境的第一枪。而如此重大的事情,缺了我在场,岂不是遗憾之至么?” 一席话却把室内众人说得是目瞪口呆,这位年轻的知州老爷,口中的宋辽对战,就好像他这些天里捣估的某次部队对抗训练一般那么简单,而且话中满满地想要与边境对面的辽军来一场对决的意思,他们竟然一下子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去劝解了。 当然,金宇听到他口中说出的“第一枪”这个古怪词语还有点疑惑,只是如今哪里还顾得上问这种芝麻小事,忙不迭地只敢说:“修撰慎重,修撰慎重!” “没关系,我就是想慎重,才决定往前线路一趟。一旦有冲突发生,自然是站在第一线还容易掌控局势。” 未等他们能有多大的反应,秦刚已让身边的近卫兵立即去通知骑兵营中的合格骑兵立即准备随他出发,金宇没有办法了,只得跟着过去对近卫们再三叮嘱,此行必须要带足备马,一旦前线出事,无论如何,要保得秦知州平安地撤回到沧州。 待得秦刚一行迅速出了州衙大门,一路往北门而去之后,钱通判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询问:出了何事?怎么见得秦知州带了这些人马北去? 待金宇将实情说了,钱通判竟然吓得几近昏厥,连连自己猛掐自己的人中,才渐渐缓过劲来,转而他诚恳地劝说金宇道:“金推官,你也知道,自修撰来沧州以来,本官从未擅自作过主。但是你要知道,边境之事甚大,一旦诱发战事,非同小可。本官也是为了修撰的安全考虑,所以,你我绝对不能坐视情况恶化!” 金定听了,也是深有同感地皱皱眉道:“可是,修撰那边,我也劝说不了,如何是好?” “金推官,你现在可以与我联署,赶紧得给高阳关路安抚使司汇报此事。”钱进出了一个主意,“这样至少可以让安抚使司那边及早有准备,万一会出现意外,毕竟还可以调动周边几个军州的军力,也算是我们尽到了身为下属的作用啊!” 金宇听了后,也觉得钱通判的此话不无道理,于是便与他一同联署了一份公文,再派人紧急送往安抚使司。 流求过来的这艘海船,因为船上的物资相对比较重要,除了随船的火器兵外,原本还配备了两个什的神蛟军。现在又加上了浮阳水寨新增派上船的人,都不觉得这一趟北线航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海船很快就驶到了黄河北流的河口,此时海面的冰面的确是都已经化开了,河道中间的水流也很明显,但是河道的两边的确还是有一些未能化开的冰层。 两国在这一段是以黄河北流河道作为分界线,那么最准确的线便就是河道的中心,按理说,流求的这艘海船应该尽量贴靠着南岸行驶。 只是如今河道两边的冰层却并未全部化开,而且目估这河道的深度也未必有多深,为了航行的安全,海船还是尽可能地偏向于河道中心的位置行驶。 船上的几名军官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大,况且自己也只是简单地经过而已,觉得就算是船开在了河中心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更不要说,这时看看两岸的荒凉状态,想想自己这一艘船,也未必就能被北岸的辽人知晓。 但是随着黄河河道越往东行驶,连续越过了南岸泥沽寨与双港寨的位置之后,由于河道的连续变窄与变浅,之前海船还能象征性地偏向一点南边的河道行驶,现在却只能完完全全地骑着河道中心线慢慢地向前行驶。 在这河流的北岸,虽然辽人并没有像样的军寨设置,但是简单的可以容纳三五个骑兵的哨所却是设了不少。 所以,在这艘海船从入海口进入并逆流而上之时,就已经被辽人发现了。 说句实话,由于宋人畏辽如虎,十几年来,就算是在偏向南岸的这条河段,也从来没有船只敢在上面行驶,但是今天,却突然地出现了这么一艘接近千料的大海船,着实也让对岸的辽兵有点发慒:宋人今天是吃错了药了吗?又或者,这艘巨大的海船会是其它人的? 于是北岸开始出现了一些跟随着船只行进方向保持着同步的辽国骑兵,起先他们还比较谨慎,只是边跑边观察船只上面的情况。 但是,他们渐渐发现了这艘海船不仅仅行驶的速度非常之慢,关键还在于它的船身吃水很深,这也就意味着在这船上装载了极多的货物。 这不得不引起了辽人的垂涎之意。 原本,他们只是恼怒于宋人的大胆试探,在一直的跟踪之下,也曾尝试着向河道中的海船发射少数的弓箭予以威胁与警告。 但是,在推测出船上有可能会有贵重的财物或货物之后,他们便开始有拦截并抢占下这艘海船的野心。 尤其是看到海船上的反应不大,这些骑兵渐渐开始放开了胆子,大声地打着唿哨,并吹响了手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号角,有的骑兵会很快速地超到海船的前头,又在北岸处打了个旋掉头冲回来。 甚至在一两边河道变得很窄的地方,有的辽国骑兵在河岸上加速冲锋,表面上作出了一度想要冲过河滩逼近海船的模样。 当然,如今正是河道解冻的时节,河岸之下便是非常松软的河滩,虽然还有一些残留的冰面,但是已经开始破碎的它们,明显是承受不住马匹在它上面的疾驰,这些骑术高超的辽国骑兵,不过只是虚张声势,企图在心理上逼迫这艘海船能够停下来。 面向北岸的船舷这里,出主意要把船开到这里来的水军指挥使有一点点后悔,他倒不是害怕对岸的那群辽人,而是担心这艘吃水颇深的海船能不能在这条从未探测过的河道里安全驶到小南河寨那里。 万一要是搁浅在这条河道里,那就尴尬加危险了。 而从流求随船而来的一些神蛟兵则相对更冷静些,他们开始从船舱里陆续搬出一些木箱,在甲板上打开盖子,里面都是一箱箱的轰天雷。还有几人又抬出了这次带过来的最小型号的臼炮,并在甲板上进行固定装配,开始进行最坏打算的各种准备了。 守在边境的辽人也是有一些船只的,在经过面前的一座辽军建在黄河边的营寨时,海船的前方,就陆续出现了几艘相对体积较小的船只,正在前面停在河道上,开始试图逼停大海船。 “前面就会是我们的小南河寨了,冲过去,不管他们!” 海船没有降低速度,笔直地冲撞过去,辽军的船只见状,只能堪堪地向北边避开。他们的船小,高度只抵得到海船的一半,若是被撞上,自己肯定是会翻船的。 辽军的船只在险险地避开了海船的直接冲撞之后,在其驶过与他们并行的时候,便就有人扔出了带绳的挠钩,一下子就搭上了海船的船帮,立即便开始有人顺着绳子往上爬。 神蛟军看到这一情况却不担心,已经做好了接战的准备。好在领头指挥的军官还能保持着基本理智地下令:“斩断钩绳,避免交手!” 于是几刀过去,已经搭上船舷的四五只钩绳都被干净利落地斩断,并伴随着几声惊呼声,顺着绳索想爬上来的辽军,有两人跌落在他们自己的船板之上,摔得不轻,而另有两人却是直接跌落进行冰冷的河水之中。 辽军则赶紧忙着从河中救人,另外两艘小艇则紧紧地跟着海船,船上的人不断地咒骂着,又用宋语开口大声威喝,要求海船上的人停船接受检查。 很显然,海船上的人也看明白了形势,这辽军根本就无法拦得住自己,他们只是尽可能地加快向上游的航行,以期能尽快到达小南河寨那里。 而就在这艘流求海船在北流河道上,努力地摆脱北岸的辽军的不断骚扰,向着最终目的地全力行驶时,正在小南河寨的顾大生,在接到了斥候汇报后,火速带了一批新兵,赶到营寨前面的黄河南岸,正好看到了远远正在驶来的流求海船,更是看到了对岸辽军的异动。 第246章 滩头战 顾大生在流求时,已经在秦刚的提示下开始在水军中普及旗语,他立即命令懂得的手下,在河岸上用旗子与船上人建立起了联系,大致明白了前面发生的基本情况。 只是,毕竟这艘海船来得比较冒失,船上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的小南河寨只是名字里有河,并非是一个水寨,由于宋兵多畏惧辽兵,营寨建的地方距离黄河边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加上之前也没预先得到消息,根本就没有什么准备,在河边也没有修建任何码头与栈桥的设施,这就给海船靠岸以及下卸货物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容多想。顾大生立即让传令兵通知船上,就在此地,将船只加速后,向南岸这里进行冲滩,能冲得多近就多近,哪怕搁浅也无妨。 冲滩之后,海船可以脱离河道中心,尽可能离南岸近些,他也方便派人进行接应。 下令之后,顾大生又让人回营寨再调集更多的人手与必要的工具过来。 这边,流求的海船按照要求进行了最后的向南行驶加速,也就是因为船上载了太多的货,吃水太深,冲滩的效果不是特别理想,但总算是离开了河道中心一丈有余,搁浅在了南岸的泥沙浅滩上。 顾大生立即指挥现在的人手,抓紧去附近砍伐一些树木,开始用它们在下了河堤的泥沙滩上进行打桩,以期搭建一条最简易的栈桥。 第一批船员只能通过软梯下来,与岸边的宋兵接上了头,看到并了解了具体的现场情况之后,决定也不必考虑更多的标准,就用最快的速度,将简易栈桥延伸到海船的下方,然后通过吊装的方式,尽快完成了船上重要物资的卸下,然后再转运至寨子中。当然,这里面的诸多细节,也各自有着一些有经验的士兵进行相应的解决。 留在船上的兵士,有一半人守在北面的船舷边,时刻警惕着北岸的辽兵情况。好在现在的船离开了河流中线,再加上之前辽军船只靠近不利,水面上暂时没有新产生的威胁。 其余的兵士已经开始在靠南面的船舷旁架起了起吊撑架,安装好了在流求应用极广的滑轮组起吊装置,开始一件件地将船上的重要物资向南侧船下吊放。 看到这艘大船向南岸快速冲滩之后,北岸的辽军多少有点遗憾,他们显然是对于这一船的物资极其眼红的。尤其是开始看到船上开始准备往下吊装的货物里,明显具有特征的,便是大半船的粮食。于是,这些辽人开始坐不住了。 这里的黄河两边原本都是有着堤岸的。只是自从宋辽分界以后,宋人对于南岸的修补虽然说日趋懈怠,但是要与北岸的辽人几乎不管不顾比起来,那还是要好得多了。 北岸大量坍塌后的堤岸开始与河滩衔接得十分平缓,加上近两年这里没有大面积地泛滥,长时间暴露的滩面也显得硬实了一些,辽人的兵马便能够自由地向河道里伸入得更近一些。 此时他们看到了对岸宋兵在加紧修建临时的栈桥,船上也开始卸载货物,只是由于栈桥实在太小太窄,整体的卸货速度非常地缓慢。于是,他们也有模有样地开始在北岸砍树尝试也要搭出一座栈桥出来,并招呼一艘他们的小型战船靠过来,似乎是打算渡河攻击。 河这边的宋军便是越看越有点担心与紧张。 而顾大生仔细地看了看,却发现这些辽兵的动作并不是特别地积极,再一看,靠在北岸的战船也就只有一艘,而他刚过来时,明明看到有着五六艘之多的,立刻心里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头,赶紧安排了几个斥候,让他们骑上不多的几匹马,分别沿着这河道向东西两个方向进行侦察。 还没有等到两边的斥候回报消息,倒是先等到了南面的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顾大生抬眼望去,却是惊喜地看到了秦刚的旗号:“是大帅来了!” 这是由于秦刚在推广《新沧练兵歌》时,也不愿大家过多奉迎褒扬他的才艺,便说此曲是别人所作,原名就是《大帅练兵歌》。而大家也根本不去管到底是谁所作的 ,只是觉得平时让他们这些武人称呼“秦修撰”这样的文职头衔挺别扭的,而像“大帅”这样的称呼显然会感觉更加有劲,于是,从顾大生开始,便都习惯叫秦刚为“大帅”了。 听闻自己的大帅赶来,南岸这里的宋军立刻发出了一阵欢呼,士气为之一振,同时也引起了对岸辽兵的注意。 随即,秦刚一马当先,先行赶到,后面先是数十名精干的近卫兵紧紧地跟着,更远方似乎还有着陆续赶来的骑兵人马。 “现在是什么情况?”秦刚没有多废话,直接开口问道。 顾大生刚将眼前的大致情况说完,还没等到秦刚开口,突然就看到东边一阵尘土,派去那个方向的斥候转眼便冲了过来,到了跟前,一看秦刚也在,立刻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禀报:“禀报秦大帅、禀报顾大将,辽人在东面十五里地开始渡船过河,目测人数至少在一百人以上,而且都是骑兵!” 现场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而这恰恰就是顾大生之前最担心的事情。 秦刚立即追问:“他们可曾有备马?” “马匹过河相当地麻烦,属下看得很清楚,这些辽人都没有备马。” “那现在还算好,,”秦刚点点头后,转而对顾大生道,“辽人骑兵没有备马,现在就算是他们渡过了河,往我们这里的十五里地,必不敢浪费马力快速赶过来。而且他们渡河之后想要攻击的目标,必然是我们这里的船上物资。所以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待他们过来,还有来得及部署防御的时间。” “请秦大帅下令!”秦刚既然来到,顾大生立即将手中的指挥权交出来。 秦刚在沧州出发前,已经向流求过来的使者问清了这一船的物资情况。此时便立即吩咐:优先卸下船上的五门小型臼炮以及配置的火药炮弹,之后便是轰天雷与一门标准的臼炮,而粮食则放在最后搬运。 而被顾大生从小南河寨调来的沧州步兵,则开始在面向东侧的合适位置制作放置拒马,同时按照操练的要求,分别进行长枪兵、弓弩手以及刀盾兵的防御阵形的布置。 待得船上的几门小型臼炮搬下来时,秦刚一看便知道,这种所谓小型臼炮,实际更准确的讲应该就是后世流行一时的虎蹲炮。 火器院在臼炮试验成功后,总是不满意它又重又大的体积,但是又要确保火炮射击时的炮管安全不炸膛,便不断在炮管长度、炮管壁厚与火药量、弹重量这四个要素上反复地进行平衡尝试。最终拿出了这么一款,炮管长两尺多,炮口两寸有余的小型臼炮,并且放弃了单枚的大铁丸,而是用绸布紧紧包裹起一批小铁丸来替代。 这样,相对较少火药量便可以让这样的炮弹射出足够的距离。 虽然由于这种炮的炮管较短,射击后的精确度降低,但是由于绸布在出膛的一瞬间便就融化,整包的小铁丸便会在出膛之后呈扇面状散开,可以覆盖到极大的射击范围。 虽然这种小型臼炮的攻击距离要比神臂弓短,但是应用霰弹之后,它在对付眼下两军作战时常常采用的密集队形却能产生极强的杀伤力。 秦刚闻听了大致的介绍之后点点头,便安排流求过来的火炮教官在此战中亲自实战操作。只见他们分成了四人一组,一共二十人,这五门原始的虎蹲炮部署在第一排长枪兵的正前方两步的距离上。 而后面,由于早知道会有轰天雷的配备,新沧军的所有士兵都有过掷弹训练,而这次便可以安排他们进行首次实战操练。除了从现场士兵中精选了二十多名臂力出众的士兵,还专门配备了经验丰富的流求教官负责督促并检查他们在投掷前的规范点火操作。 而跟着秦刚一起从沧州赶过 来的二十多名骑兵,也按照训练课目的规范要求,先向东南方向撒了个大圈子过去,寻找合适的地点进行埋伏,以做好进行最后包抄攻击的准备。 一切部署完成之后,果然发现时间的确是非常地充裕。 除了继续抓紧进行船上卸货的人之外,大家都守在原地各自的位置上,屏住了稍大的呼吸,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远方。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面的地平线上终于看见了辽军骑兵的身影,他们的确是需要爱惜马力,过了河之后,都是缓缓地前来,直到看见秦刚他们这里后,在前方大约三百步左右的距离便尽数停了下来,并开始整理队形。 领头的辽军头目,显然已经关注到秦刚这边完成了列阵防御的准备,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年的边境冲突中还是比较罕见的: 一般的宋军,一旦在野外地面看见辽军的骑兵,哪怕只是极少的几个游骑,基本上都是望风而逃,力求尽快地避入城寨堡垒中进行坚守,基本不可能会在原地进行列阵防御的。 当然了,辽军头目猜测,这一定是与那艘搁浅在南岸的大海船有关系,如果他们撤退了,那艘船的物资也会轻易地归属辽军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辽军对这船上物资的重要程度可以想像在这艘海船上的物资会有多重要啊! 最前面的辽军骑兵虽然聚集在了一起,但却没有立即进攻,而是在原地继续等待着后续骑兵的赶到。 秦刚通过手里的千里镜观察着,发现情况似乎有一点点偏差:因为之前的斥候毕竟算不上胆大,观察辽军过河队伍时不敢靠得太近,一发现情况就赶紧回报。之后对于再以后的情况也缺乏有效的跟进,所以眼前的这批辽军的数量,就远远不止两百名,而且看样子似乎还在继续地增多。 只是他心里明白后,并没有把这消息说出来,只是镇定地继续观察着:既然都已经来了,两百人、还是三百人甚至更多,区别的意义就不大了。 “呜!”对面的辽军已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提了起来。 只有流求来的指挥官们一直用着镇定自若的语调督促着各自率领的士兵: “全部站好!” “牢记操作步骤!” “观察同伴距离!” “听从口令!” 宋军于是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但是同时,对面的辽军却是已经在号角的催促下开始全力冲锋,而一旦他们全力催动起各自座骑冲过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批辽军绝对不止起初斥候所报的一百人,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有精力去考虑这事了。 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六十步…… “风!”秦刚断然下令。 一阵箭雨迅速从宋军阵地上飞起。 谁知此刻,疾驰中的辽军竟突然一下分散了开来,至少有七成以上的马匹向两侧划出了一个大弧线,并因基本跑出了神臂弓的箭只攻击范围而放缓速度回撤,只有三成不到的骑兵依旧保持着进攻的方向,分散着跑进了射程以内。 箭雨开始落下,对于迅速变得稀疏了的辽军骑兵的打击,立刻没有了想像中的效果。 而且,这些辽军大多都身披有铁甲保护。所以即使其中偶尔有人被箭枝射中之后,要么就直接被重甲挡住掉落在身旁,要么就只是浅浅扎入,甚至都没有对其本身形成具体的伤害,而这些身上扎了好几只箭杆却仍然大呼着挥舞着手中武器而继续冲锋的骑兵,也因此变得更加令人恐慌。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有些疾驰冲锋的骑兵居然还能够在马背上忽左忽右、像蝴蝶一般地腾挪着身体,居然还真的就能被他们躲去了许多本来看起来必中的箭只攻击, “契丹人的躲箭术!”秦刚身边的一个亲卫轻轻地说道。 第247章 火炮战 小南河寨前的黄河南岸,一场几十年来都极其罕见的宋辽阵地战正在展开。 “掷弹兵退后!全部退后!刀盾兵立即补充!刀盾兵上前!刀盾兵上前!”秦刚一看到眼前的情况变化,立即迅速调整应对战术。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面对已经稀疏且高速前进的骑兵,如今并不能准确掌控起爆时间的轰天雷并不能起到多大的阻击作用。 “林!” 宋军最前排的长枪兵迅速往前三步,并在一瞬间斜向上方亮出了一排闪着银光的枪尖之林,正在等待着最前面的辽军骑兵的迎面撞上。 而此时的战场上,则再次出现了宋兵未能预料到的效果,辽兵似乎是早已经熟悉对方会有类似的防御措施,而立即展示出了他们极其高超的骑术,就在他们几乎快要接近最前方的拒马时,如果此时直接跃过拒马,将不可控制地跳入这片枪尖之林时,大多数的骑兵居然都能硬生生地止住了马蹄,随着一片密集无比的踏地止步之声,仿佛就像是一阵子击打在紧张无比的宋兵心头的鼓点一般。 而拉住马缰绳止步后的辽军,一部分迅速调头往回跑,还有一部分人居然直接在马上搭起手弓,对射宋军阵地便是一阵子地速射,这些手弓虽然由于体积极小而射程很短,但是毕竟现在的距离很近,箭只非常准确地射入进了宋军阵形中间。 尽管有着盾牌与铁甲的防护,还是有少量的宋兵的面部以及铁甲缝隙处中箭受伤。 而从阵前地方调头转回去的骑兵,竟然还能带起前面偶尔被箭射中落马的自己伤兵以及更少数的尸体,极其从容地跑回去了! “可恶!”跟着秦刚的几个亲卫兵,却都是和他在西北战场与西夏骑兵对阵过的。他们的这套步兵防御阵之前可是屡屡令西夏骑兵大吃苦头的。 但是同样在执行毫无差错的今天,第一轮的对抗下来,居然只令对方伤亡了个位数,而且自己却还极其罕见地增加了不少的伤员,实在觉得丢脸。 但是,在确切意识到辽军退回去后,现场的其它大多数宋兵却是爆发出了一阵地欢呼声。 这也难怪,要知道,相对于以往的宋兵,他们今天在这里,一是居然敢于列阵对抗而没有立即逃窜,二是在两军相接触之后,还能够令对方的第一轮进攻无功而返,这就算是近年来宋辽对阵时从未有过的荣耀。 “安静!高兴个啥!”顾大生却是看出了玄机,“对方的这轮只是佯攻,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攻击范围与攻击强度。弓弩手归位!快归位!立即上弦,备战!备战!” 秦刚赞许地看了看顾大生。 果然,对方那边的尘土再度扬起,密集的马蹄声显示出这一轮的攻击力度要远远地强于上一轮了。 “所有弓弩手密集排布,只分两轮!射完就回!火炮手正式准备!”因为要采取完全全新的应对战术,秦刚不得不在队列后面策马来回走动着,并大声发布着更细致的指令,“等到本帅喊出‘点火’指令之后,所有人都原地趴下,嘴巴张大!” 除了流求来的火炮教官以外,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明白这些指令的含义,但是他们此刻的注意力全被对面滚滚飞尘下的辽军铁骑吸引住了,根据无暇、也不会去质疑秦刚的指令。 眼看这次的辽军骑兵再次进入到了神臂弓射程以内。 “大风!大风!射完后撤!射完后撤!!” 原先四轮弓弩手临时被压缩成了两轮,虽然在射完后撤时,因为排列过于密集,而略有些零乱,但是他们每人射完之后,只需要快速撤回到安全区域而无须再次准备上弦进攻,所以总体上的的略微混乱并没有产生出太大的影响。 而增加了一倍密度的这两轮射出去的箭雨,却是进一步地提升了打击强度。 一是这次的辽军已经下了决心是正式地进攻,没有分兵回撤,保持了与上次相似的起步冲锋密度;二是秦刚却也在这次临时调整了加强了神臂弓的打击密度。 两轮箭雨下落之后,立即收到了极佳的效果,立刻便就有不少的辽军骑兵被射中要害后摔落马下,也有一些战马的重要部位被射中后失蹄摔倒,于是引发了辽军阵型的一时混乱。 不过,也正是因为压缩了弓弩手的射击,以及射击后全部撤回的安排,导致了这两轮箭雨之后便不再持续保持着弓箭的攻击压力。 明显发现了这一点的辽军骑兵在突然间的混乱之后,又在高速冲锋中恢复调整了过来,他们相互以哨声招呼着,极其迅速地恢复了队形与速度,依旧保持着近两百骑的惊人规模向着宋军阵地持续冲来。 转眼已经进入八十步的距离了!甚至有人都能看见这群凶神般进攻者的狰狞面目表情了。 “点火!卧倒!卧倒!!张口!张口!!”秦刚高声呼喊着,自己却伸出了双手,去帮着捂住身下的这匹坐骑双耳。 听从指令尽数卧倒的宋兵中,至少九成九都并不明白这样的用意,他们只是机械地执行着秦大帅所发出的这道奇怪指令。 而在防线最前列的十五名火炮教官,正三人分为一组,依照秦刚的指令,迅速点燃了五门火炮的火门引信,之后,也都是双手捂耳,并张大嘴巴后退数步。 “轰!”“轰!轰!”“轰!轰!” 五门火炮先后迸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巨响,让此时的众人都在怀疑是否是天上的惊雷落在了他们这里,而且因为都趴在地上,更是真切地感觉到身边的这一片大地都在发出难以置信地一阵阵的颤抖。 现在的每一个人都完全地理解了为何秦大帅要求他们全部卧倒并张口的原因了,有几个动作稍慢的士兵直接一跤就摔倒在了地上,而且更是因为没有执行张大嘴巴的指令,发现自己的耳朵已经被这从未听过的巨响而震得生疼,进而两耳感觉一片嗡鸣,然后便一下子几乎都听不见其它的声音了。 宋军阵地后方还有少量的马匹也惊得扭头开溜,害得已经提前下马的士兵拼命地上前拉住它们的缰绳,再加上连番的安抚才算稳住。 倒是秦刚帮着捂住耳朵的这匹坐骑只是稍稍不安地后退了几步,扭了扭头几下,并没有被惊到。 早已经有过嘱咐与安排过的宋军自己这里,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在他们前方正处于迅速进攻中的辽军则彻底惨了: 流求带来的这五门小型臼炮,每门火炮发射的是由一百多颗小铁弹子组成的霰弹包,原本能够紧紧束缚住它们的丝绸外包裹,在射出炮口的高温中一瞬间全部融化,在巨大的声响与烟雾中,形成了一阵灼热的金属雨流,急速向前分散喷射而去。 首先是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炮声的辽军战马,在一声声的巨响中大多数都意外受惊,至少有十几匹马,直接就将它背上的骑兵主人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抛扔了出去,并惊恐地四下逃窜,进而又相互踩死踩伤了这些落马的辽兵; 其次在马背上的那边辽军勇士们,也在这样的巨响中丧失了展现他们优秀的避箭术能力——当然,侥幸能展现的人也起不到任何的效果了。 肉眼根本无法观察到的铁弹,直接撕碎了它所能发射到达地方的所有阻挡之物,仿佛在那里形成了一片一片的铁幕,凡是向前冲击到了这五片铁幕区域的骑兵,无论他们有没有披甲,均是血肉横飞,进而完全丧失了前进的任何动力,尽数应声栽倒于地。 包括那些接触到铁幕边缘的骑兵,哪怕只是被一两颗铁弹击中,却无法能够像之前中箭之后依旧还能够继续冲锋的状态,而是整个身体以被击的部位为中心,极其痛苦地向前折去、惨叫、摔下,而同样中弹后的马匹则直接扑倒,长嘶,挣扎着却无法再次站起。 在他们的身边,更多的是直接被多颗弹丸轰烂的头颅、身体、以及完全丧命的死马。 最后,五声巨响之后的大批烟雾逐渐散开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要么被惊乱了阵形,要么被弹丸所击中击倒,眼前便是一片横尸遍地,血流不止的场景; 随之后面部分的骑兵,同样被前面散漏过去的弹丸以稍轻些的伤害力击伤、更有大批被炮声吓惊了的战马四下乱蹿,许多陆续跌落马下的辽兵们,要么狼狈不堪地四下躲避,要么会傻傻地待在原地被踩死踩伤,更是一片地混乱; 最后面虽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的骑兵,却早被如此突然且恐怖的场景给吓止住了冲锋,进而不由自主地开始调头拼命往回逃跑。 原本秦刚还在看着,万一这一轮的火炮攻击之后,辽军的骑兵如果还有能够继续保持冲锋的兵力,自己这边是万万来不及完成第二轮炮击前的准备,他还担心能不能迅速将长枪兵与刀盾兵拉成足够坚实的防线,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次炮击实战演练,连他也是赶鸭子上架,第一次。 此时战场上唯一镇定的便是那些流求火炮教官,他们没有人去观察在意前方的战场情况,而是有条不紊地快速上前: 一人用事先浸湿后的布拖把伸进炮膛内进行清膛、降温,炮管中迅速腾起了一阵阵的水汽。而另一人便反复地测试感受炮管的温度,待其正常后,麻利地塞入了下一轮的火药包与弹丸包,塞紧压实之后,再陆续吹响了他们特别的哨音,示意下一轮炮击准备完毕。 秦刚点了点头,刚开始的这种速度尚能接受。只是,随着炮击次数的增多,炮管冷却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这是后面需要另外考虑的问题。 “弓弩手归位!继续准备,两轮射击!长枪兵注意,现在这次要提高要求,炮击结束后,所有的长枪兵快速前行三步进入枪阵防御状态。”秦刚高声下达着新的指令,并提醒大家,“对手可是辽军,他们在这一次的进攻中也会进步,炮击之后可能还会有骑兵能够继续攻击我们!” 也许是阵地前大片倒地身亡的辽军及军马的尸体给了这批宋兵无比的自信与勇气,他们再度爆发起了极其整齐的呐喊声,并在各自军官的约束下,迅速恢复了队列。 也许是这一次的情况太过于不可思议,哪怕是守在阵后的辽军督战军官亲眼看到了眼前混乱而失败的进攻情形、同时也听到了这五声不可思议的巨响,他们依旧无法接受这种骑兵对阵步兵的彻底失败。 他们固执地认为,刚才这次只是一次意外,一定是极其罕见地被天下意外掉落的天雷所误伤,世间哪里会有如此离奇的杀人武器? 在连续阵斩了一批擅自撤退的骑兵之后,在又是一阵的号角声中,辽军的军官亲自带队,再一次地发起了冲锋。 同样是一百六十步的两轮弓弩攻击、受伤有限的骑兵继续快速冲入了八十步以内。 五门如史前怪兽般的原始虎蹲炮再次咆哮了起来,震天的巨响中,河岸处的这片土地继续在战栗中颤抖! 而冲在了最前面的辽兵全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妖人!对面的宋军中一定有妖人!这种惊人的天雷巨响竟然是完全受他们的控制与掌握的,分毫不差地在他们进入到这个距离时就响起。 再这一次的五声震耳欲聋般的声响中,又是近三成的进攻骑兵死伤惨重地倒地,完全丧失进攻能力,之后又是被惊破了胆子的战马不管带不带着人地四下里乱冲。 剩余的进攻幸存者却早就失去了所有的速度与进攻意志,只是机械地向着前方冲刺,毫无阵型与战法地一头撞在了宋军最前方闪着银光的长枪枪尖阵上。 一阵短兵相接之后,凡是冲到最后的辽军幸存进攻者,却是毫无优势可言地被尽数阻击并斩落于阵前,宋军不过只有偶尔的可以接受的对战伤亡。 在这个时代,面对骑兵的野战攻击,步兵无论是防守力量、还是伤亡比例,至少要有五倍的比例,才有可能实现对等的战力平衡。 然而,在小南河寨北面的这次攻防战中,宋军却以略少于骑兵数量的防御列阵,极其牢固地顶住并击退了辽军的三轮冲锋,宋军的损失只有个位数,辽军的损失竟然足足超过了一百多人。 第248章 拦截战 r 第249章 三司使 回到军寨,经过路上的思考,秦刚下的第一个指令就是对于此战的封口令:严禁任何士兵讨论、交流此战的任何细节!违令者斩! 而关于此战,会对外统一提供表述:有一艘为小南河寨送货的海商船只误走了黄河北流河道,在靠近南岸准备卸货时,遭遇到了在宋境内的流匪抢劫,小南河寨的宋军闻迅后派出军队在此击退了流匪的进攻。 顾大生心中只有此次战胜辽军的喜悦,他自然也不在乎什么向朝廷报功什么的因素,于是立即下令在全军中严格执行此项军令。 对于参加此战的士兵而言,亲眼看到传说中不可战胜的辽军在此战中近乎于全军覆没,又缴获了大批的铁甲、武器及战马,就算是被轰死倒毙的马匹,也被他们无一遗漏地取割了马肉带回去——这可足以改善他们好几天的伙食了! 当晚,正当秦刚在思考如何让那个看起来像是主将的家伙开口时,却有看押俘虏的士兵报告,说有一个辽军俘虏主动要求见他。 秦刚便叫人将其提来,一看却是最后投降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军官。 来人很干脆地说:“我听得他们称你为秦大帅,你如此年轻便能做上大帅,必不普通。此战我们输给你,没有话讲,我们契丹人永远崇拜最勇猛的强者。” “我是战胜者,不需要听失败者的奉承!”秦刚淡淡地回道。 “我来求见秦大帅,当然不是为了奉承。是想提一个条件,只要能够满足,我可以说服绝大多数的同伴正式向大帅投降,并心甘情愿地为大帅效劳。”来人面色不改地说道。 “哦?”秦刚倒是有了一点兴趣,“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我叫乌索董,是萧得里底的私军队长,这支部队原本都是我的部下。”乌索董第一句话就让秦刚一惊,萧得里底正是如今的大辽南京道留守事,也是大辽面对东南边境的主和派代表,他怎么会牵涉进了这次的越境渡河攻击行动中呢? “只是因为今天带队的是萧得里底的侄子萧奉坚,他就是先前被秦大帅俘虏的那个人。萧郎君在队里,我只能将指挥权交给他,所以他便是今天行动的最高指挥者。而他被秦大帅俘虏了之后,我们这些当兵的便就无法自己撤退回去了,否则依大辽军律,都当斩首!” “这点我知道!”秦刚听说先前抓住的那个主将居然是萧得里底的侄子,不由地内心一喜,不过此时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去打断他的话,意思要听下面的正式内容。 “萧郎君不仅是我们的主将,更是萧留守的亲侄子,只要他还能活着回去,即使我们在这里被俘虏了,但我们留在北边的家人就还能活着。但是如果他在这里死了,那么小的们无论生死,在那里的数百口家人也要会被统统被处死。刚才小人带过这里时,听到大帅说萧郎君的伤情有危险,所以斗胆来请个恩情,望大帅能够救萧郎君一命。” 秦刚先说:“他死不死,你们不都还是我的俘虏嘛,有什么区别?” “秦大帅俘虏了我们没错,但是如果家人都死了,我们不过就是八十几具行尸走肉,甚至都不愿苟且偷生,对大帅最多的作用就是可以做些力气杂活。但是,如果能够让我们的家人有生路,小人与手下的所有勇士,都将会心甘情愿地为秦大帅效力做任何事情!” 原来如此! 秦刚又问:“今天的具体的作战,可是那个萧奉坚指挥的?” 乌索董道:“打不打、打哪里,这些都是萧郎君做主的。但是上了战场,具体的如何进攻,这些人都只听小的号令。” 秦刚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契丹汉子,联想到今天白天他们极其高超的骑术与灵活丰富的应对战术,有心想要将其彻底收服为己用,便说道:“让萧奉坚活着并不难,我立刻就可以安排人给他去治伤。但是他若回不去,你们担心的家人安全还是解决不了。这样子吧,你再多和我讲讲这萧得里底的事情,我可以找他去谈判,用他这个侄子把你们的家人都交换过来如何?” “秦大帅此言当真?”乌索董听了之后,连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如能与家人团聚,小人愿终身为奴,绝不背叛!” “哈哈哈!”秦刚起身道,“我先给你兑现第一个条件,先得确保那个萧奉坚能活着。你随我一起去!” 然后便吩咐给这乌索董松绑,让他跟着自己身边一同过去。 一旁的亲卫兵还想说些什么,秦刚很简单地表示:“契丹勇士的诺言还是值得信任的!” 跟在身后的乌索董眼睛里都是泪水。 来到关押萧奉坚的地方,秦刚一看对方的脸色已经微红,就知道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有炎症感染了,便立即吩咐自己的亲卫兵赶紧开始准备精酒、匕首以及止血药等物。 萧奉坚还算是一条汉子,正在强撑着,看到随同他一起过来的乌索董并没有被绑着,眉头一皱,用契丹语怒骂了他一句,乌索董立即单膝跪下,简单说了几句,应该是告诉他交换了为他治伤的条件。 一听之后,萧奉坚脸色开始变得古怪,他自然知道自己能够重获自由的意义,再对乌索董说话的口气便平缓了许多。转而看了看秦刚,改成汉话道:“秦大帅还想要什么交换的条件可以尽管提。” “先不谈这个,接下来先给你治伤,可能会有点痛!忍着点。”秦刚对准备好了的亲卫兵点了点头,那边就开始去清除伤口处坏死的地方,并进行精酒消毒…… 秦刚转身走了出来,身后立刻传出了萧奉坚忍不住的狂叫之声。 虽然这种处理伤口的手法从未见过,但是到了第二天一早,萧奉坚居然就奇迹般地退烧了,当然这也得归功于他原本的身体强壮。 乌索董是一个久战老兵,他见过许多伤口感染的士兵一旦发烧便是九死一生,高烧不退基本也就没有了救。 而秦刚所亮的一手,以及那种闻起来极似烧酒却又更加浓烈的东西,还有这种救治方法,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里已经服气了一大半。 于是,在他回到俘虏营后并告诉大家:萧奉坚已经性命无忧,而且宋军的大帅愿意通过谈判,将所有愿意投降他的契丹兵的家人交换过来,众人便毫无意外地同意与他一起彻底投降。 一般宋人都以为,契丹士兵极其忠诚,即使被俘后也极少投降,其实那是不太了解他们背后残酷无情的连坐处罚规则,这些规则逼迫着他们在大多数时候只能选择顽抗到底,这样即使自己死了,家人还能得到保全。 事实上,一旦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大多数的契丹士兵就是非常现实的打工人心态,谁给钱多、给的待遇好,我就给谁打工。 当然,要想让这群优质打工者干活更尽心,秦刚就必须要兑现他的第二个诺言。 不过,还没有等到他考虑如何联系南京道那里的萧得里底,萧留守的使者就已经自己主动上门了。 “本官,大辽南京道三司使李宁一。” 南京道经济发达,是北辽的经济重地,所以会特意在南京道设立了三司使司,主管本道的财税事务,与留守司、元帅府官员均为契丹人担任所不同,由于三司使司的官员需要精通与了解各种农业与商贸方面的知识,所以这个衙门里的绝大多数官员均为北辽的汉人官员。 这个李司使便是在北辽的汉人进士。 依照传统的观念,生为汉人却为狄夷官员,这应该算是读书人的一种耻辱。 但是在宋辽时期的天下,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这主要还是在那个时代,关于中国、或者说是华夏的概念上,更多的是与河北河东这一带的中原地区息息相关,所谓的“逐鹿中原”便就是指,谁掌握了这一块地域就相当于谁掌握了天下。 而幽云十六州的割让,相当于北辽也占据了传统意义上中原的一半,这便是其一。 再者,北辽拿下幽云地区,采取了灵活的统治政策,对于这些以汉民为主的地区,采用了依汉制、设汉官、重汉文、甚至尊儒术的一系列措施,从而赢得了这些地区的百姓、尤其是读书士人的认可与欢迎。 而且,百年以来的宋辽对峙,辽国一直占有上风,并在澶渊之盟的约定中,辽为兄、宋为弟。再加上中国历代都以北为正朔的习惯,从而许多辽国的汉民逐渐有了自己才是华夏正统的感觉,动辄称呼宋朝为南朝。 秦刚斜眼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李司使,并没有依礼节自报官职,而是极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使者前来何事?” “奉南京留守司之令,为边境冲突善后谈判而来!”李宁一中气十足地说道。 “边境冲突?哪里有啊?”秦刚故作惊讶道,“本官不过刚刚剿灭了一支境内流匪而已。再说了,不过只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南京留守司的消息通道如此之快么?这么短的时间就一来一去知道了些事,然后又派了你过来么?” 秦刚的回话不仅否认了与辽军有过交手,而且还极不客气地揭穿了李宁一此行并未得到南京留守司授权的事实。 李宁一不以为意,依旧保持着足够的傲气说道:“小南河寨这次的冲突,不过只是我半队骑兵一时不慎,陷入重围偶尔失利而已。所以还是请贵军迅速交还我们的人,再作赔礼道歉。若是误会不解,我大辽南京道的五十万铁骑,转瞬将至,辽宋两国近百年的和平局面将会毁于一旦!在座的各位,莫要做了天下的罪人!” “是这样么?”秦刚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惊讶神情,迅速转向了身边的顾大生,“本帅刚来前线,分不清这北方的流匪与契丹兵,我们这次擒获了几十人,斩首两百人,难不成都是契丹兵?快帮着查一查,生擒与斩首这样的数字,本帅可以上报邀功多少?” “遵命!”顾大生忍住笑意接下了话。 李宁一此时的脸色极为难看。 宋辽边境名义上和平止战了近百年,但是实际上却是一直时不时地被辽军肆意纵兵越境,名曰“打草谷”。只是辽军每次劫掠满载而归,从不会主动承认是自己所为,往往都会把它归结于边境辽民的个人行为。 而虽然是损失了一些人丁财货的大宋这边,根本就不想生出事端,只要辽军劫完会退回境内,就会满意于边境线的恢复正常,正好也就顺势把其归结于境内的流匪所为,这的确是过去的惯例。 所以,秦刚这次虽然用的是同样的理由与说法,但实际情况却是:在这一战中,宋军几乎全歼了越境而来的辽军,吃了大亏的辽军怎么可能认同这种说法?那自己吃的亏不就白吃了吗?这可不是大辽对宋外交中的惯例。 李宁一的尴尬之处在于,这次是由他陪同萧得里底的亲侄子到这附近打猎,正好遇上了那艘取道黄河北流的海船。这位鲁莽好战的契丹郎君看中了海船上满载的货物,坚持要亲自带兵渡河越境想大捞一票。 而他无奈,也就只能在北岸的临时营地里静候其得胜回来的佳音。但是之后却听到了几声极其恐怖的雷霆巨响,再之后慌忙带队赶到河边的渡河点,却居然一个回岸的人也没接到,再派少数探子马过河时,甚至还遭到了对岸宋军的强力驱逐。 这也就意味着:渡河过去的近三百名骑兵出现了破天荒的全军覆没的下场。 尽管这样的结果极其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但在他继续等待了一天一夜而无果之后,只能硬着头皮以南京留守司使者的名义赶过来摸清底细。 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在留守萧得里底正式得到消息之前,把萧奉坚给救回来或者是赎回来的话,他才有可以自保的机会。 一开始,他还想玩一把之前辽军百试不爽的威吓之术,逼迫宋军迅速低头,但却发现:这点对于面前的这位年轻宋将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反而被他故意的言语将此事推卸得一干二净。而真的按这种思路下去,那就是萧奉坚及其近三百私兵,在他这次的陪同狩猎活动中,莫名其妙地全员失踪。 更可怕的是,眼下宋军只是声称自己全歼了境内近三百的流匪,若是按这位年轻将帅现在的反应,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还会公布最新的调查结果,说是全歼了辽国铁骑三百人,其中包括南京留守萧得里底的亲侄子,这岂不是要让向来天下无敌的大辽军队视为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吗? 一想到这里,李宁一的全身便打起了寒战,他强令自己镇定住,看了看厅内还有的不少众人,讪笑了一下道:“秦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50章 有回扣 秦刚这才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原来厅内的大部分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了顾大生一人。 “谢秦帅信任。”李宁一此时才恭敬地施了一礼道,“本官闻得秦帅前日平匪大捷。料想这辽宋边境之地,生民杂居,流匪中难免也会有些我大辽子民。所以此行想向秦帅讨个人情,看看其中有少许俘虏,是否允许本官赎走,如蒙答应,必以重金相报。” “唉!”秦刚紧盯着李宁一的双眼,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方才人多时,我给了你面子,不提你们越境之事。现在闲人都退下了,让你讲实话,你却跟我打起了马虎眼,太没诚意了,送客……” 顾大生作势就要赶他走,这李宁一急了,赶紧大叫道:“秦帅莫生气,都是本官的错,都是本官的错。这就实话实说:前日陪同南京留守萧得里底的侄子奉坚萧郎君,一起到了这河口附近围猎,偶遇贵军的商船路过,萧郎君一时动心,带领手下人越境拦截,不料却失手陷入秦帅之手,本官愿就赎回萧郎君一事,想与秦帅谈个交易!” 秦刚这一套心理战术,算是彻底击碎了李宁一原先的所有企图。 这也难怪,如果明知萧奉坚被俘在宋营里,不想出办法赎回或救回,他在那边的前途不仅要完蛋,甚至命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了。 “这样才对嘛!”秦刚此时才点点头,转头道,“去叫乌索董过来!” 听得秦刚如此一说,这李宁一心中便是惊喜交加,他自然知道乌索董就是随萧奉坚渡河去的骑兵队长。惊的是,听此话之意,这乌索董像是已经投靠了秦刚;喜的是,乌索董若是活着,这萧奉坚多半也会没有大事。 乌索董进来后,秦刚点点头说:“李司使正好来了,你便把萧奉坚的事和他说一说,让他先能放下心来。” 乌索董三言两语,告诉了李宁一,他和萧奉坚带兵渡河后,的确被宋军全歼,战死两百,余者被俘,其中被俘者也包括他最关心的萧奉坚,目前伤势已得到了医治,并无性命之忧。 “本帅瞧这乌队长既忠心又机灵的,心里甚是喜欢,就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留在身边用用啦!”见他把情况说完,秦刚便很随意地对李宁一说道,“只是,这萧郎君却是个贵人,我这军寨里的条件十分简陋,也招待不起,正好李司使这次过来,大家就随便谈个合适的条件,完全可以接走嘛!” “这感情好。”这李宁一在南京留守司为官多年,本身就是汉人,他十分熟悉宋朝官员说话的风格,明白这说得越轻松的事,往往办起来越不简单,他也只能顺着话意小心的试探:“秦帅有此美意,本官着实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秦帅,对于这交换萧郎君的条件,可有什么样的想法?” “是这样子的,我答应了乌队长,他们跟了我之后,非常想把他们自己的家人都接过来团聚,不知道李司使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吗?” “这点完全没有问题,秦帅给个名单,本官回去就可以安排。”果然,这些都是小问题,私军的家属,在契丹贵族的眼中,与手下的奴隶无异,几百个人也就相当于几百只牲畜,李宁一自信他自己回去就能处理了这件事,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而旁边的乌索董听了后却是浑身一震,惊讶不已。 虽然这个条件是秦刚曾经向他许诺过的,但他以为,最先提出的交换条件,应该是宋人最在乎的战马、兵器或者更加贵重的珠宝等等,而像他们的家人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一般只会放在最后讨价还价中稍带提及的。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成为秦刚提出的首要条件。 “我听说你们契丹人出行都是一人三马,所以送他们过来的时候,都配上些好马,没有问题吧?”秦刚笑咪咪地问道。 乌索董与手下大约八十人,平均每人三四个亲人,差不多也就三百多人,一人三马,不过就是额外加上一千匹骏马,这个条件也不是太过份。李宁一也没有压力地点头接受了下来,继续等着秦刚提出最重要的条件。 “好了!” “好了?” “是啊,本帅提的条件说完了,就是这两个条件!” “就这两个条件?”李宁一惊讶万分,因为他听着这两个条件都不过分,还以为后面会有什么苛刻的正式条件呢?却压根儿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 “宋辽原本就是兄弟之邦嘛!”秦刚却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对对对,我的确是还忘了一点,这件事谈成了之后,我是要给李司使回扣的。” “回扣?””李宁一却是听得莫名其妙,毕竟此时还没产生“回扣”这一词。 “我们宋人在做生意时,对于所有给我们提供了帮助的朋友,在事成之后,都要给一些感谢费的,这个感谢费就叫作‘回扣’。不过,照规矩,这回扣必须要等到我们的交易正式成功,才会从交易款里扣出来。不过我们现在倒是可以先说好一个标准嘛:凡是李司使送回来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我都按五贯钱的标准给你回扣,全额便是六千五百贯左右,如何?”秦刚这么算的一笔账终于让李宁一算是大致明白了这个“回扣”的含义。 只是他还以为这是南方汉人的独特规矩,只是自己原本只是忐忑不安地前试探着给自己求一条生路的,却不想如此轻松地就谈成了赎回萧郎君的条件。 不仅如此,自己还能够从中赚到一大笔钱,在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他的头都是晕晕的。 “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真的是想和李司使谈些生意上的事情。”秦刚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趁势提起了新话题,“本帅是从南方刚过来到任的,来之前就听说这河北之地,最近几年可是连年灾荒,粮食紧缺,想想你们南京道与这里一河之隔,大致情况也应该差不多吧?” 秦刚只要不是在刚才说好的交换条件上再加新要求,李宁一就放下了心来。而且他对于这个新话题也十分感兴趣,连忙接话道:“那是那是,南京道的粮价连续上涨,今年都已经卖到了一石九百文钱了!” 河北这两年受灾,粮价有所上升,差不多是每石七百文的价格。而因为宋辽的榷场交易中,辽对宋禁售马,宋则相应对辽禁售粮,导致南京道粮价上升得会更高一些。 “其实,本帅在南方的时候,与那里的海商关系是非常地好的。你要知道,这南方的粮食不仅质量好、供应足,而且就算是加上海运运到这里的成本,也不过才每石五百文的价格。”秦刚看起来像是很随意地说着这些事情,但是听到李宁一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感受。 南京道今年的粮价还会继续上涨,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趋势了。要不,那天与他一起在河的北岸只是普通监视着的萧奉坚,一旦看到了从这艘海船上开始卸装粮食后,便坐不住了,并坚持要带兵过河,想把这些东西抢到手,现在看来,却是实实在在在吞下了一只鱼钩,并将自己搭进去了。 所以,以他的智商,心里也在盘算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秦帅正在讲述着的事情,会不会也是另一只鱼钩呢? “走,李司使不妨与本帅一起去看看这批粮食。”好像是看破了李宁一的心思一般,秦刚起身便向厅外走去,前者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过去。 在小南河寨的仓库里,的确堆放着前天刚从海船那边运抵回来的南方大米。尽管北方人多食麦面,但是看到如此高质量的精白大米,又岂会不喜欢? “秦帅刚才说的,这样的精白大米,运到这里才五百文一石?”李宁一实在忍不住,这样的诱饵的确是太香了。他用手抓起的这把大米又白又滑,正从他的手指缝里慢慢地流下。 “就是啊!现在海面刚解冻了没多久。等到天气一好,这海船两三天便可过来跑一趟,不过就像我沧州之地的几个军寨消耗,今年一共只需要运个十几船也就足够了,只是可惜了,海商们倒是希望能够一年三季地往我这里运,我却要不了这么多,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好的一条运粮渠道啊!”秦刚又加了码。 “秦帅这里如果用不上的粮食,倒是可以往我南京道卖上一些的。”李宁一极其小心的跟上了一句,看了看秦刚的表情之后,又补充了道,“下官正好负责南京道的三司使司,完全是可以作主的,每石加个一两百文钱,这样也可让秦帅赚一点钱。” 秦刚看了看李宁一,哈哈大笑道:“李司使是朋友,我可不会去赚朋友的钱。只是粮食是不能到榷场上去卖的东西,不知道南京道能不能也拿些榷场上不能卖的东西来交换啊?” “你是说战马?”李宁一惊得要跳起来。 “马,本帅说的就只是马!”秦刚很镇定地纠正对方的说法,“就像本帅,可曾说过这些大米是军粮?” “对对对,是马,不是战马!”李宁一恍然大悟地自我纠正。 “而且因为大家都是朋友嘛,所以朋友之间讲的都是友情,我们之间的交易就绝不是买卖,而是相互的赠与。让我想一想,这样子,我拿五十石的粮食送给你们,然后你们就回送给我一匹马,这样子的交换条件,你觉得如何?至于拿到了东西后,大家各卖各的价,各赚各的钱,岂不是好事一件?” “此事甚大,下官得要回去禀报萧留守才能回复!”李宁一此时的脑袋已经是晕乎乎的了,他已经把原先过来关于赎回萧奉先的事都抛在了一边,现在满脑子都是在计算着: 如果只用一匹马,就能交换到五十石粮食的话!那么换到手的这批粮食运回南京道的米市,至少就是四十五贯的高价。而对于契丹人来说,马匹原本就卖不上价格,二三十贯在境内收购马匹的话,那是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一匹马就能赚到手就可赚到近一倍的利润,所以如果换成整整一海船的粮食,那又该能赚到多少钱? 不对,不应该现在就出售,而是应该把这批换到手的粮食囤起来。到了六七月间,辽国同样有着青黄不接的时节,甚至再闹个灾荒什么的,到时候赚到的,又何止是眼下这个数? 当然,他计算的并非是自己个人的财富机会,而是在帮他的主子萧得里底做着计算。 作为南京道的最高长官,萧得里底又是几代人在此经营,也算是这一带最大的牧场主。虽然辽人积累财富的习惯就是大量地养马,但是与宋人丰收后谷贱的道理一样,马多了也就卖不上价格,更不要说目前还一直对宋禁售。 按照秦刚的提议,大家在表面上并没有对违禁商品进行市场交易,而只算是朋友之间的相互赠予,通过赠送的方式,把自己不方便进行买卖的东西相互一换,然后各自在本地卖出高价,这妥妥地就是一笔大生意。 “李司使放心,你这般慎重考虑,那也是应该的。我也知道,你的这笔生意不是为自己做的,而是为了萧留守做的,所以如果这件此事谈成,本帅还是按规矩,一样会给你回扣!” “啊!本官在这里谢过秦帅的关照。”李宁一都快乐晕了。 秦刚成功地用商业上的巨大诱惑,掩盖住了这件事对于双方在军事战略上的相互影响。 “兄弟之邦嘛!”秦刚使劲地拍拍李宁一的肩膀,“宋辽一直都是兄弟之邦,所以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在贯彻着两国朝廷的根本之意。而且你看,前天那么大的一场误会,我可曾提出过什么过份的条件吗?没有嘛!对不对?兄弟是什么?兄弟就是,有钱大家一起赚!有粮大家一起吃!有马大家一起骑嘛!” “是是是,秦帅说的的确都是至真至诚的道理。”经过秦刚的这一番启发教育,李宁一原本留在心里的有一点点对于朝廷的愧疚感也不复存在了。 “回去代本帅向萧留守问好,请他放心,萧郎君这几天留在这里,本帅一定会对他悉心照料。争取过几天李使司来接他之时,他的伤就能够完全恢复好!” “秦帅对于兄弟的确是很够意思!本官一定会把秦帅的意思带到。” 秦刚一路将李宁一送到了寨门之外,又嘱咐手下人给他以及陪同过来的辽兵每人都备了一份厚礼,包括里面还有一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流求运来的奇异水果——反正这东西吃不了就会很快地烂掉。 望着对方一行人渐渐消失在远方,一天都没插上什么话的顾大生这才跟上来,十分佩服地说道:“我怎么看这李宁一,来的时候不可一世,走的时候却是点头哈腰,这来去之间,简直就像是两个人嘛!大帅是如何做到的?” “哈哈哈!你也看出来了?”秦刚对于身边人的马屁还是蛮受用的,“我这pua的绝招,你们是学不来的!” “屁……油……唉……?听不懂!大帅好深奥的学问!” 第251章 好议条 其实在李宁一到来之前,秦刚早就通过与乌索董之间的详细交流,知道他一定会过来谈判。所以便针对着他制订了一系列的说辞与规划。 很明显,李宁一陪着萧奉坚出来打猎,原本只是为了拍拍马屁,做好伺候工作。没想到,原本认为非常轻松的一次越境劫掠,却演变成了全军覆没、主将失手被擒。而且这萧奉坚还不是普通的主将,而是南京道留守事萧得里底的亲侄子。 这下子,李宁一怎敢就这么回去?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亲自过来,把这事情彻底弄清楚并解决妥当,才可能为自己交差。 如果秦刚只是想讹他一笔钱,在这个时候,任是开口要个十万八万贯都是没啥难度的,就算是再多要一些的战马来抵算,都不算是一件难事。 但是秦刚想要的东西,却会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方面。 而恰巧,在乌索董的描述中,这南京留守事萧得里底却是一个毫无雄心大略,一心只想积累财富、贪图享乐的契丹贵族。李宁一便就是他身边的狗腿子,没什么个人主见,就是靠着吹牛拍马、曲意奉承,才做到了这么一个三司使的位置。 否则,他这个三司使也犯不着陪着萧奉坚到这里打猎啊。 至于南京留守司里有没有明白人这一点,秦刚根本不担心。因为这一次事件的性质决定了,李宁一回去后,一定会与萧得里底尽一切能力来遮掩它: 辽兵三百人越境被宋兵全歼,秦刚有心要是报功的话,都值得一路露布飞捷送进京了。 反过来,这便是辽军的耻辱,而这又是萧得里底的私兵,所以,就算秦刚放乌索董他们回去,这些人的下场也是要被全部灭口,想灭干净的话,甚至还会包括他们的家人。 所以,如果能够把萧奉坚交换回去,这批私兵及其家人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宋军这里的秦帅既然想要,那就直接送给他好了。即使加上那一千匹马,也不过是毛毛雨,一并送过来,算得上亡羊补牢了。 当然,交换萧奉坚的事情,只能算是过错之后的补救。但是后面再谈成的事情,那就得算是李宁一为萧留守那边立功了! 所以,李宁一在离开了宋寨,再渡河回到北岸的一路上,已经在脑海里完完整整地形成了一整套精彩且严密的说辞: 先是萧奉坚如何不慎陷入宋兵重围而意外被俘,这一方面一定要好好形容宋军是如何地狡诈、军力是如何地强大、又如何设置了巨大的圈套、又是如何损失了大量的兵力才达成了一目标。总之,一定要突出萧郎君的英勇战绩与最终的无奈不敌。 接下来,他李宁一在事情发生之后,将会是如何地毅然决定、又是如何地奋不顾身,孤身入营,再接下来便是怎样地与宋将唇枪舌战,从两朝的外交、军事、经济等各个方面,如何地碾压并镇住了对方,成功地谈成了当前这样代价非常之低的条件,达成了换回萧郎君的协议。 再接下来,他李宁一又如何慧眼如炬、准确发现了宋营中的粮食滞销的良机,再通过他的巧舌如簧、威逼利诱,最终为萧留守这里达成了一项“以马易粮”的绝妙主张…… 李宁一的这一套措辞的思路,看起来只是极其普通地按照时间发生的顺序而讲,但是他却在这里的中间,巧妙地加入了自己的私货,从而把所有的功劳都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经过一夜的疾驰,李宁一终于能在第二天赶到了析津府。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李宁一先行派了一人赶回留守府,将萧奉坚越境一不慎陷入宋军之手的消息先行报给了萧得里底。 然后,他再于之后的第一时间进府求见。 果然,萧得里底立即召见了他。 走入正堂之中后,李宁一立即扑地而倒,连连磕头求罪:“下官随萧郎君出猎,之前未能细察敌情,之中未能出言规劝,从而导致萧郎君身陷宋军之手,罪莫大焉,请留守降罪以罚!” 萧得里底在之前闻听此消息时,已经大发过雷霆了,萧奉坚是他大哥的儿子,要是出了事情就非同小可了。不过,在发过最初的脾气之后,他开始想知道接下来的处理与应对是怎样的。所以,此时蜷缩在厅中熊皮椅中的他,显得身材更为短小,说出来的话语也更加地阴冷:“降罪的事,放到后面再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会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着回来见我吧?” 萧得里底如此地镇定,也是基于对于辽宋形势的基本判断。 辽与宋之间目前还是处于和平的状态,就算偶尔出现冲突或误会,只要人没有死,被宋军俘虏的话,人员的安全还是不必太担心的,大不了接下来通过外交途径去谈判要回来而已。 李宁一看到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去,立刻跪在下面,赶紧添油加醋地汇报了自己只身谈判、并通过大辽的威名逼得宋军的交换萧奉坚的条件。而且他还极富心机地没有去提是对方索要那些被俘私兵的家属,只是说,渡河作战的私兵,死的死、被捉的捉,既然答应了宋军需的一千匹骏马与三百牧奴,那这些牧奴也就不要浪费其它人,直接把这些私军的家属送过去。正好也免了留下这些人在自己这边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三百牧奴外加一千匹好马,这样的交换条件自然是极其地合算,不过这也符合辽人一向对于宋人的认知。 一是自己的侄子有望可以赎回,二是赎回的条件并不苛刻,所以萧得里底的脸色看起来有所好转,只是叮嘱了一句,这支私军,战死及逃亡了一大半,反正家属也送给了对方,剩下来的那些人,也没什么价值了,直接处死好了。 李宁一听了这些话之后,心里的担心便基本放下了大半,赶紧趁热打铁地说:“禀告留守,这次在宋境小南河寨那里,主要是萧郎君不辨地形,误中了他们的埋伏,一时不慎被俘。所以下面的士兵担心受责,尽数逃亡。其实下官这次出使,发现这南朝真是无人可用,居然派了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进士过来知沧州,这秦知州胆子又小、又没经验,除了前面所说的交换条件以外。这次,下官还为留守谈成了一笔可以大赚其钱的好买卖!” “大赚其钱的好买卖?”萧得里底一听便来了精神,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向外探出,“能有多赚钱,你来给我说说。” 于是,李宁一便顺势说出了宋军那里有意拿出多余的南方粮食用来交易的好消息,尤其是在他的诸多努力之下才达成的“一匹马交换五十石粮食”之惊人优惠条件。 果然,嗜财如命的萧得里底两眼瞬间放光,他及他的家族,在南京道圈了大量的牧场,这黄河以北的土地,要是用作牧场的话,果然是肥美无比,让他的牧马数量得到了迅速地增长。 只是,马多了,自然累及今年的马价上不去。另一方面,大量耕地的减少,却使得今年的粮价从新年过后,就在不断地上涨中。整个析津府的官场上也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说这与他扩张牧场的关系很大。 而李宁一带来的这个消息,将会彻底扭转这个极其不利的话题:高瞻远瞩的他,英明神武的知南京留守,用更多的牧场产出了更多的骏马,然后,便在他得力的助手李宁一的操办下,仅用一匹马就能交换回足足有五十石的粮食! 那你们就来算算看,今年在这南京道的所有辖地,新增繁殖的骏马何止三四万匹,而多的不讲,只需要从中拿出一万匹的好马,那便能换回多达五十万石的粮食。今后看谁还敢质疑他的这一牧业优先的发展策略? 于是,他立即同意了这项谈判的意向内容,细节便交给李宁一去全权负责。当然,萧得里底却强调,第二项事宜的前提,应该是建立在顺利赎回萧奉坚的条件之后才可以开展。 李宁一自然是满口应诺,并称:“下官一定会保得萧郎君平安归来!” 其实在他的心底,更是惦记着萧奉坚一旦能够赎回,他可是还有六千多贯的回扣可以拿呢!他才不会让这项交易有任何地闪失。 “你好好办事,此事办成,本留守会向皇上请旨,为你升官加禄的!”萧得里底最后不忘了要好好勉励这个为他用心办事的奴才。 李宁一立即拜谢了离去。 出去时,正好遇见了南京留守司的统军使耶律郭三过来,李宁一立即避让在过道一旁,十分恭敬的称呼了一声:“下官见过耶律军使。” 耶律郭三却是极其敷衍地哼了一声,丝毫没有把他这个马屁精放在眼里,便是急急地进去见萧得里底。 他今天过来的原因是要为自己先前的一个疏忽之事作些补救。 今年正月,宋朝更换了知沧州的官员,原本这样的事情,身为南京道的统军使,作为对宋最主要的具体军事主管官员,必须要调查清楚对方这一新任知州的底细、以及调整的目的等情况,并向自己的上官知南京留守以及朝廷进行详细汇报的。 只是那时,他刚到南京道,正忙于对于底下军队各部的整顿与收权操作,而底下人初步得到的情报显示,这新任的知沧州秦刚,不过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进士而已,之前的官职是南朝新设的一个所谓提举学政使,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安排对此人进行进一步调查底细的安排。 结果一个多月后,上京的北院枢密院却来了一封公文质问,说是去年通过鄜延大战搅得西夏元气大伤、之后又接连收复盐、韦、洪州的宋朝新晋名臣秦刚到了河北知沧州,为何却不见南京留守司这里有任何的消息反馈? 耶律郭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时疏忽,竟出了这么一个大漏子。 不过,大多数的官员,在发现了问题的时候,最基本的反应并不是去反思自己的失误以及这个失误所带来的危害,而是先去思考有没有什么证明自己的这个失误不是失误的理由:比如说,这个秦刚并非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名臣,又或者说自己当初已经是考虑过相关的问题了,正是经过判断之后,才有了不需要向上汇报的看法。 至于这个秦刚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真正的威胁,他则完全不会担心,不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嘛,南朝的官员能有几个值得让人担心的呢? 所以在过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辞。 见了萧得里底之后,他先把北院枢密院质询之事介绍了一下,然后便针对新知沧州的秦刚,说了一番自己的道理: “启禀留守,关于南朝的这个秦知州,下官其实早就已经派了人仔细查过他的底细。此人是南朝的一个少年进士,今年不过二十二岁。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领兵打仗的经验。都知道这些南朝人好吹牛,喜欢编一些故事来吓人。而且据我调查所知,在宋夏两国的鄜延大战中,真正指挥作战的,是鄜延路的经略使吕惠卿与泾原路的经略使章楶,这两个人才是真正善于用兵的南朝名将,只是他们都成名已久,这南朝皇帝也是一个少年人,喜欢吹吹牛、玩玩心理战,就把这两个名将的功劳都安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进士身上,无非只是想借此来打击西夏人的士气罢了!” 这萧得里底此时还沉浸在刚才李宁一给自己勾勒的赚大钱的买卖之中,对于耶律郭三的这些话初时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突然听到了秦刚的名字之后,再想起刚才李宁一与自己汇报的事情,不正就是和这所谓的沧州秦知州之间的事情么?光是听着能被李宁一就轻松地算计的人,想来也不像是个聪明可怕的对手,于是便开口赞许道: “嗯,耶律军使的分析言之有理,想那南朝也是无人可用,放个二十出头的知州过来,何足为惧。南京这里能够有耶律军使坐镇,吾无忧也!” 当然了,关于他的侄子带着自家私军,在东南边境与宋军交战而全军覆没之事,萧得里底当然不会透露一个字,这是他自家的丑事,打不过宋兵,还兵败被俘,说出来,要被全大辽的人笑话的。 而后面的那件事,却是他自家可以独享的发财之秘事,更是乐得要自我宽慰与满足。 至于耶律郭三,自从他到了南京道之后,一直就没有把萧得里底这个所谓的上官放在眼里,此次前来请示,不过只是希望在场面上把之前忘了汇报的事情抹抹平。 对于南边的形势,他目前的重点还是放在易州布防的调整上,希望能够对宋朝的广信军、安肃军、保定军的境内形成一定的压力,再想着在合适的时机里,制造几次冲突,从而为自己捞取一些功劳。 从内心而言,他是极度鄙视这个形似侏儒、猥琐阴冷的知南京留守的。这萧得里底,除了依赖祖上的功德传承之外,又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功呢?! 第252章 天津寨 李宁一拿到了萧得里底给的手令,自然是以最快的速度去了私兵家属的聚居地,根据乌索董给的名单,将里面提到的八十多户私兵家属召集了起来,也不说是什么原因,要求他们立即打点行装李,随其开拔出行。 好在契丹人也是长期保持着游牧的习性,对于这种突发的迁徙,虽然心里没有什么底,但也不算是太大的难办事情。 在他们经过析津府城外的宛平马场时,李宁一又去那里调拨了整整一千匹的优质战马,直接让他们一起赶着、并在一道,便往东南方向而去。 而在小南河寨外,因为提前得到了李宁一传来的信息,秦刚特意安排人临时在黄河上搭起了一座浮桥,并带着归降后的乌索董等人一同前去迎接。 一路上被催着快速南下的这些私兵家属原本都是迟疑不定的心情,尤其是到了这里看到要往南渡河时,更是不知迎接他们的是福是祸。 但是在过了河之后,突然看到了迎接自己的各自当家人之后,顿时喜出望外。 而此时能够接到了自己家人的那些已降契丹兵,更是觉得恍如梦中一般,各自领着家人,或是抱头痛哭,或是细细讲述着到了这里的一切,总算是圆了各自的心愿。 为了表示自己的功劳并顺便拍拍秦刚的马屁,李宁一不忘告诉乌索董,萧得里底给他指令,凡是参加这次败仗而剩下的私军士兵及家眷,在赎回奉坚公子之后,是要尽数都被处死的。换句话说,乌索董他们,可算是相对而言最庆幸的一批人了。 闻听到这个也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后,乌索董便对着秦刚重重地跪拜磕头: “秦帅,小人及兄弟们的家人都是您救下的……小人什么也不说了,从今往后,秦帅就是我等族人的主人,我们所有人的命,全都是主人的。” 其余手下人也跟着重重地拜伏。 秦刚知道这些契丹人的性情,并没有拿出宋人的那套假客套,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些人的由衷感谢。 然后,他转头笑着对李宁一道:“那我们快快回寨,我已备下酒宴,为萧郎君及李司使送行!” 萧奉坚的体质的确不错,秦刚的亲兵用了最粗暴的切除坏肉、精酒消毒的手法给他处理后,伤口避免了发炎感染的危险,整个人便迅速地好转了起来,而他骨折后的小腿被绑了夹板固定之后,竟然也能靠着拐杖勉强能够行走几步。 前几日他就已经知道了李宁一与秦刚达成了赎回他的条件,今天又见到李宁一带足了交换的人口与马匹过来,便知道自己脱身无碍,顿时心情大悦。 其实那些私军士兵也好,他们的家属也罢,在他眼里,和那些马匹牛羊并没有什么区别,草原上面,什么东西不好抢到手啊!再说了,自己冲在前面,身陷敌手,被后面这帮无能的混蛋看了笑话,把他们及早清理出去,作为交换自己的条件,那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萧奉坚与李宁一原本以为,如今这样的天气下,就算是宋军的营寨里,不过最多有些牛羊肉的大菜而已。却不想,当他们步入准备好的送行宴大厅时,一下子连眼珠子都看直了: 宋人都是分食制的,就算是这样,每张案前的食物也是丰盛得令他们咋舌,牛羊肉是有,但也就各只有一道,更多的却是各类海鲜,这些东西都不需要太多的烹饪技巧,放着盐水灼熟之后就极其地鲜美。同时,每张案上还摆有各式精美果脯、糕点,甚至还有北人根本未曾见过的南方热带水果。 当然,李宁一在前一次就尝过了一些流求水果,对其甜美之味一直是赞不绝口,这次本来还想找个机会问问秦刚,是否也可以拿来交易? 而无论是海鲜、还是水果,都是这几次流求过来的船只顺便带过来的。北方的寒天,随意在室外放一只木箱,就是天然的保鲜冰箱。 这萧奉坚的父亲去世得较早,他自己虽然也算得上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契丹勇士,但因为跟着叔父时间长了,平时也是极好享乐,跟着他的李宁一当然是处处投其所好,此时正极小心地将他扶入座位,又殷勤地伺候他赶紧挑选几样从未见过的美食一一先行品尝起来。 “李司使啊,我听你说过,还要与秦帅谈些生意上的事。”萧奉坚嘴里塞满了这些美食,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看,这些东西的买卖也要加上,我也好回去给叔父送一些,尽尽感激之心。” 李宁一还没有连连点头呢,那边就已经摆上了秦刚特意让人带来的大名府新酒坊所产的“一品天醇”。一口喝下的萧奉坚的舌头都开始直了:“还有……这个酒,也要多换一些……” 秦刚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对着身边的顾大生轻声地说道:“其实打仗是最没意思的事情,很费劲、更费钱!武力的碾压只是最基本的保证。瞧见了没有?真正想要征服这帮野蛮人,一定会是我大宋灿烂的文明与文化。所以,我就喜欢看着他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顾大生算是基本明白了秦刚从河边战役结束之后的一系列安排了。 收服了乌索董他们,相当于为宋军增加了一批最缺乏的优秀骑兵教练。顾大生是亲眼看到过这批骑兵冲锋作战的身姿与技巧,包括乌索董本人极其优秀的指挥战术。 起初,他看着秦刚坚持用萧奉坚交换回来了一些只会多占口粮的契丹骑兵家属,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理解的,觉得秦大帅只是为了收买这些契丹骑兵的人心,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而在最后真的看到了这些到达后的家属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可并不是浪费自己这边的资源,他们可都是十分难得的牧马好手啊! 更不要说那些归降后的契丹骑兵们,见到了秦刚践诺将他们家人真正接来之后,都是痛哭流涕地表示要誓死效命,这样的结果岂能不值。 而这三百多名善于牧马的契丹人,绝非只是为了这次随着而来的区区一千匹战马,因为秦大帅现在已经开始与李宁一就着粮食换马匹的交易谈判,慢慢地进入实质深层阶段了。 这才符合秦先生、对,如今的秦大帅,向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布局深远的风格! “用你们汉人的话讲,我可能算是‘杞人忧天’啊!”尽管摆上来的美酒美食对于李宁一的诱惑也不小,但他毕竟还是能控制得住自己,关心着最重要的问题,“秦帅身为大宋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又是这沧州知州,我们接下来所谈的这售粮一事,可是有违你们的朝廷法令啊!” “李司使说得非常对,本帅身为大宋臣子,决不会做任何有违朝廷法度之事!也决不会卖一粒宋粮给你们。”秦刚一拍桌子,转而狡黠地一笑道,“但是前面我们说过,这些粮食,第一决不是军粮,第二也不是宋粮,而只是贩运过来的海外南方粮食;第三再细究了,这卖主也并非本帅,只是南洋的蕃商而已!李司使,你说对么?” “哦!对对对!”李宁一便一下子彻底明白了,赶紧顺势说道,“那我们也没有违背大辽的禁售马令,第一我们选出来的马都是肉马,不是战马;第二我们也没有卖给宋人,而只是与这些南洋来的蕃商进行交换而已!哈哈!对的,就是这样子的!” “那我们和蕃商交换这些马匹与粮食的地方,既不能在你们的军寨里,也不能在我的军寨里。这个地方可是要选择确定下来的吧?”萧奉坚此时已经吃了个半饱,正眯着眼睛又饮下了一口天醇酒后,适时地插问了一句。 “我也正想与两位商量这件事情。”秦刚点点头道,“我们来看看,这粮食来于海上,马匹来于陆地,所以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在这黄河北流的入海口。那里正好又是你我交界之处,我们不妨在那里划一块地方,交给那帮海商,让他们自己建个港口去经营管理。所以这样子一来,那里的事情,便与你我两方皆无关系。而我们只须各派一两人在那里负责彼此联络沟通即可,二位觉得如何?” “妙极妙极!”这黄河北流的入海口,向来都是极其荒芜且无人看管之地,在那里设个交易的港寨,既有利于停船卸粮方便,也方便于运马交易的快捷。更重要的是,在这双方都算是极东之地,的确十分有利于掩人耳目。 看见萧奉坚也十分赞同这个主意,李宁一自然也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进一步对秦刚奉承道:“秦帅出得如此好主意,这个寨港须得有个名字,不如请秦帅赐名吧!” “这尧观天象以定星宿,禹分九州以定天下。”秦刚前面说过,要从文化上碾压这帮土包子,便信口说道,“据《隋书·天文志》所载:九坎东列星当为兖、豫、幽州所对应之地,幽州尾亦为九子箕,亦曰天津,我看这名字不错,不若就以‘天津’之名命之。” “天津寨、天津港,当得是个好名字!” 接下来,便是由李宁一与秦刚仔细地推敲了这港口与墟寨的具体位置、占地大小,然后再明确了双方可以运抵墟寨里的商品内容,当然首要的条件就是应该与其它榷场的东西明确区分开来。 简单来说,就是一定会是其它宋辽榷场里绝对没有的东西:除了精粮之外,便是一品天醇、热带水果、南洋珍宝、还有流求已经开始量产的高质量糖霜。 总之,秦刚能拿到天津港的好东西越多,从这里获得的好马就越充足。 而关于天津的港口与墟寨的管理,表面上是宋辽皆不插手,由蕃商自行管理。 实际上,不过是秦刚让人从找辛第迦去雇了一个蓝眼珠、大胡子的账房去充当门面,而这个账房的真实身份却是流求民司的雇员,实际上的寨务便全部控制在宫十二派去的人手里。 “帝国诸港中,属天津港最奇!用敌国之地,输我邦之货,且聚万马之源。皆帝之妙手也!” ——摘自《大时代·港口篇》 之后,秦刚还是稍稍花费了点心思,去处理了一下金宇与钱进惹来的一点小麻烦。 当初由于他急着亲自领兵赶往小南河寨,没有对金宇特别地关照。而金宇在慌乱之下,便同意与钱进联署了报往高阳关路安抚使的急报,本想着是否可以从那里获得一些援军。 哪知道一接此报,高阳关路的一帮子官员将领就差吓得尿裤子了,根本就没有人敢去领军增援。 好在高阳关路安抚使兼知瀛州郭伟,还算是有些士人的基本骨节与素质,既没有做出如那处州张康年的弃城逃跑行径,而且还能够相对镇定地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先是下达指令,及时命令全路各边寨加强巡视,关闭关卡要道,积极预备防御器械,总算是没有任由这个消息将整个河北路给搅乱。 郭伟召集了自己的幕僚官,针对这沧州及小南河寨的情况分析了半天,最终得出了一个看似废材、但从结果来看却是正确无比的结论: 首先是,我们应该对秦副都总管保持着绝对的信心,他都已经带兵压上去了,这就已经代表着安抚使司有了正确的反应,以其以往的战绩与能力,定能保得河北前线无忧。而如果最终连秦副都总管都无法取胜或者守住局势的话,那也说明我们现在任是派谁前去也是无用的! 所以,最正确的判断就总结为四个字:听天由命! 最后,则通过抓阄方式派出的一名抚参,由其胆战心惊地带了几名护卫士兵来到了小南河寨打探最新的情况! 等到高阳关路安抚司派出的这一小队人马磨磨蹭蹭地到达小南河寨时,秦刚与李宁一的最终谈判都结束两天了! 不过,安抚使司的官员既然都来了,秦刚还是要好好的接待一下的。 对于那天的所谓军情,秦刚还是维持着统一的官方解释汇报道:有一艘海商的船只误入了河口,引发了河两岸的流匪觊觎,宋军与辽军各自出动人马,在友好、合作与和谐的气氛下,分别驱散了两岸的流匪。 而至于有部分士兵口中所传的所谓爆炸之声,实乃是在最后,为庆贺双方都将流匪成功地驱除,就将新年未曾燃放完毕的药发傀儡尽数点完,以振士气罢了。 这样的解释,既合情合理,也令人安心无比。安抚使司的抚参自然是完全相信,又催促着秦刚将这样的汇报文书尽快送往安阳关路与河北路。 而这名抚参自从来到了小南河寨后的三四天里,寨外之地自然是害怕得半步也不敢迈出。 而他待在寨中时,却是听得士兵每天操练前高唱着的《新沧练兵歌》,口中却甚是赞赏,言说这秦帅练兵果然是与众不同,仅从这歌声里面,就能听出有着“百战之师”、“必胜之军”的气象,便言回去后,定然会向郭帅引荐赞赏! 乌索董等人及其家人,早已被秦刚安置在浮阳寨以北十里地海边之地,那里因沿海滩地抛荒,已成无人烟之地。秦刚便在这里设立一寨,直接名曰“养马寨”,由乌索董及手下的家人在那里为他负责调养北面交易过来的所有骏马。 养马寨更兼是新沧军的骑兵训练学校,从沧州陆续招募的骑兵,一律都送往这里接受训练。 原创:宋辽边境地图,注意,此时渤海海岸线比现代退后好多,可在蓝色海域边缘参照看到隐约的现代海岸线 第253章 忧蝗灾 进入三月,河北今年的旱情迹象开始日渐明显。 原先入冬所存储下来的不多冰雪,在慢慢融化之后,已经被逐渐干涸的土地尽数吸取干净,而失去了冰雪覆盖的大片土地,开始出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龟裂现象。 随着春天的来临,几乎每一天都是红日当头、艳阳高照的日子,只是这样的天气,却让整个河北的官员与百姓而忧心忡忡。 此时,哪怕偶尔能出现几片阴云蔽日,都能引得地方官员带领一众乡老忙不迭地前往庙宇烧香祈求,希望最终能够化成拯救苍生的雨点落下。 可惜,这些阴霾也不过只是一些吊人口味的小插曲,稍稍一两日之后,立刻又恢复了那种万里无云、睛空碧洗之状。 秦刚初来沧州时,就已经看过浮阳河两岸堤坝上密密麻麻遍布的蝗虫卵洞。 初春融化的雪水杀灭了其中的一些,但眼下没有了雨水的浸润,那些藏于更深处的虫卵便得以开始顺利孵化。 蝗虫这样的东西,你根本不要去问它能孵化出几成。但凡不能将其团灭,依其惊人的繁殖能力,只要能有少许孵化出来后,便一生三,三生九,一小撮的蝗虫转眼就能成为蝗灾,前后也就不过只需要十几天的功夫而已。 “蝗灾看样子是躲不过去了,所以全州上下,必须要考虑一下如何应对蝗灾的做法!”带着金宇出来巡视灾情的秦刚紧锁双眉道,“只是,坐以待毙是蠢事,但是坚持着往年的做法不变则是更蠢的事情。” “请修撰明示。” “春耕直接放弃!”秦刚的第一句话就让金宇目瞪口呆。 “放弃了春耕,百姓今年吃啥?” “春耕继续做就有吃的东西吗?这种情况下,在春天种下的庄稼,根本就没有希望长到夏后的收获时分,就必然要被这成灾的蝗虫尽数吃掉,所以现在做的所有事情,不就是成了给蝗虫们准备口粮吗?”秦刚却一语点明了关键。“没有希望的事情,干脆别做。而让百姓免了春耕之事,并不是让他们闲着那里坐等吃救济,而是要让他们把省下春耕的成本与精力,用来自救与灭蝗。” “修撰不是说过‘这蝗灾非人力可灭’么?”金宇突然想起之前的对话。 “此时我们组织百姓灭蝗,非为取得治理效果,而是为了展现决心,杜绝如往年那种等着官府救济的心态。所以,今年的救济钱粮可以发,但必须要与百姓扑灭蝗虫的行动关联过来。或者,干脆就直接出钱向百姓收购蝗虫。”秦刚的这个思路其实正是治灾的正确思路,闲赋并等候救济的这种心态才是灾后的大忌。“再说了,这收购上来的蝗虫并非一无是处,征集民间烹饪的方子,可以广为宣传蝗虫的美味与滋补功效。” 此时秦刚又想起了之前给菱川书院发去求助的信件,不知他们那里是否研究过什么对付蝗灾的好法子。 “蝗灾闹个一两月,总是会过去的。所以我们的重点还要放在后面的补救措施的准备上。去走访一下本地的老农户,算算时间,看到了那个时间之后适合补种些什么?可有短时收获的作物?而这些种子自然便是在此时就要开始准备了,总不至于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找寻。还有普及推广的方法、人手,都需要提前安排好。” 金宇听得是心服口服,并一一记下。 “其实我们现在有一个最为定心的依靠,就是不用担心沧州会真正地缺粮。”秦刚也是给金宇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流求岛去年就已经粮食大丰收,今年开春后的庄稼长得也很不错。所以,我们都无须向朝廷申请平仓粮,只要流求运过来的粮食,完全就可以平抑市场上的粮价。而眼下的关键,就是要确保老百姓的手里有钱。因为粮价再平稳,没钱还是买不了,那就得挨饿。有钱才能买得起粮,才有希望熬过今年的灾情。” “让百姓手里有钱?修撰可是要给沧州百姓开拓些赚钱的营生。”金宇问道。 “何须我去开拓?这沧州本来就有三项不受蝗灾影响的营生,一是柳编,我们州衙可以放令下去,今年的所有柳编店与作坊,都应该尽力扩产、多招工人,所产之物,官府可以负责包销,以安定人心;二是海盐,这河北之地一直是‘许民间贩盐、只收商税’,可以现在就组织民众去扩大晒盐煮盐。同样,多产出的盐,也是官府包销;三是织绢纺布,甚至到了蝗灾过后,还来得及补种桑树,多养蚕种。以上的这些事情,都得由官府库房小心提前备好为妥。” 听得秦刚一口气说得这么多,金宇这才心生敬意:“下官听得修撰讲的许多,都是此地寻常已知的东西,却是常人却往往对其容易忽视。如今在这应灾之策之中,听得却是条条珠玑,句句真理。” “官府诸事,便是有预则立,不预则废!”秦刚总结道,“关键的一点,是因为我们现在建好了海贸的路线,所以便不会发愁这些产业扩大后的事情。一旦产品多了,也不会担心它们的销路问题。” 金宇对整个应灾策略有了全面的了解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各项措施与安排推行下去。虽然一开始,会有些下面的官员、甚至是百姓对于放弃春耕的举措非常不理解。但是其实这里的道理却很浅显易懂,一经解释,大家也就都明白过来了。 沧州这里上下一阵子忙碌之后,终于等来了菱川书院的来信,而且是山长乔襄文亲自回的: 书院生灵学的课程已经开了两年多,已经培养出了专家级的学员。前两年,淮南及江浙地区都发生过蝗灾,书院的学生直接参与过这些地区的灭蝗、治蝗与防蝗的实践,到今年为止,的确也积累了不少的研究成果与治理方法,正想着要找一个今年新生蝗灾的地方进行推广实践。 所以,这一次便是由专家学员带队,带了其他助手以及一批灭蝗物资立即北上前来河北,协助治蝗。 看到乔襄文在信中如此地言之凿凿,秦刚立刻觉得定心了很多,从信中所写的时间来看,专家与物资晚不了几天就能到了。只是,不知这菱川书院派来的生灵学专家学员会是何人? 最近几日,据说沧州有的地方的河道塘泊之地,已经开始有部分刚刚孵化出来的蝗虫出现,各地都遵循着秦刚的统一安排,尽可能地组织手头没有事情可做的民众,尤其是那些妇孺儿童,由他们前往田间野外,进行蝗虫的扑灭捕捉的工作。 就像秦刚所讲的,不管这些事情有用没用,参加的孩童就当是玩耍,而许多家中无事的妇女老人,参加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什么体力,一天下来,捉到的蝗虫,交到当地的官衙那里,也能换个几十文钱的收入,便就去换成一些平价的米粮回家,算是做了有用的事了。 这天,秦刚正在衙府内忙着处理几份公文,突然外面有人来报,却是南城门的两名守军,到了堂下,却左右互推着让对方汇报。 一见秦刚眼神看来,其中一人才无奈地开口道:“启禀秦修撰,南城门外来了一支车队,自称是从淮南的菱川书院过来的。” “真的?”秦刚一听大喜,赶紧问道,“可否请他们入城?现在已经到了何处?” “车队里的人说,他们一路走得太辛苦,一定得要请秦修撰亲自去迎接才肯进城……”那士兵边说边偷看着秦刚的脸色,见其惊讶之色一起,赶紧补充说道,“当时小的就训斥了他们,我家修撰是何等的身份,他们又怎敢就……” “那么多废话作甚,本官这就去迎接!” 秦刚没有理会那两个被说蒙了的士兵,一边朝外行走着一边心想:能够出言要让自己出城迎接的人会是谁?就算是袁夫子也不至于啊!难不成是乔山长亲自过来了? 看到州衙门口就有两匹马,应该是城门口士兵骑过来的马——虽然天津墟寨的马市交易还未正式开始。但是,由于上回李宁一运来了一千多匹骏马,已经让新沧军的骑兵尽数都换上了这些好马,而原先军中淘汰下来的那批驽马,倒也依次换到了沧州的州衙各个部门,甚至有一些还可以放到市场上进行交易,从而让城里的出行也变得便利了许多。 “本官先骑一匹过去!”秦刚对守门的衙役说了一句,便上马疾驰而去。 身后,他的一名贴身亲卫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去马厩牵自己的马,也拉过另一匹马,翻身上马并说,“这匹先被我用了,让他们走过去吧!” 两匹马很快便穿过了城中的中央大道,疾驰至南城门外。 出得城来,秦刚骑在马上,开始环顾四周,还没待他看清菱川书院的车队在哪里之时,就听得一阵清脆银铃般的声音,并伴随着欢喜的笑声而响起: “我哥来了!我哥真的来了!哈哈哈,我赢了!我全赢你们了!” 秦刚听得却是心头一喜,扭头一看,一阵风似地跑来的,不是秦盼兮是谁? 原来,放出大话要他这个六品大员亲自出城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嫡亲的妹妹。 秦刚翻身便下了马,一把拉住跑过来的盼兮双臂,大笑道:“怎么是你过来的?” “为什么不会是我呢?”秦盼兮跑了过来,原本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跳着攀到哥哥的身上,但是此时却是因为哥哥身上板板正正的官袍,左右倒也是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不过,此时她即使只是抓住了哥哥的袖口,依旧还是显得开心无比。 此时,菱川书院其他的人也都跟了过来,领头的竟然却是赵梧。 秦刚一见到赵梧,却是有点疑惑地问道:“乔山长说是这次派来的会有生灵学的专家学员,我怎么记得小五子你原来研究的是机械学啊,什么时候你换了研究学科了?” 赵梧却是连忙地摇手道:“非也非也,我不是什么生灵学的专家学员,我也没有换学科。只是因为这次盼姐过来,我想着这一路之上总是需要些人手帮忙。而且我也听说流求与沧州这里已经通了航线,反正都需要坐海船出海,我想不妨就先陪她一起过来,正好也见一见秦先生,请教一些问题,然后在这里坐海船去流求那里也算方便的嘛!” 秦刚这才哦了一下,又转向他们这一行人中问道:“那此行的生灵学专家是哪位啊?” “梧哥不是已经说过这次是陪我过来的嘛!”秦盼兮开始有了一点不高兴,“哥你问他们干什么?他们不过都是我的助手而已!” “你?”秦刚惊讶地开始重新打量起盼兮,“你就是乔山长派过来的专家?” “怎么?你就对你自己的妹妹这么没有信心?”盼兮非常不满意地昂头问道。 “哈哈哈!我相信,我相信!”秦刚此时倒是由衷地笑道。也别说,原来只是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看,总觉得她是未曾懂事的小丫头。但是想一想,她也算是在菱川书院学习了近两年,又有苏颂这样的大家指点,还有着书院中优秀的氛围影响。更重要的是,在现在的这个时代,一旦有了格致学基础原理的支撑,许多人只要用心去钻研,一定就会在相应的擅长领域里呈现出惊人的突破。 至少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就对自己的妹妹有着充足的信心。 “防治蝗虫虽然是我正式研究生灵学之后的第一个课题,但是我却是整个书院里研究蝗虫最深的人。上次过年你回家时,简直是太忙了,那时本来想等你空一点时,再向你汇报我的研究成果。结果没过几天,你就被金牌令召回京城了。”盼兮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却没想到,你到沧州这里,向书院发去的第一封求援信,就是关于治理蝗灾的。你看,我们一起过来的这么多人,还运送了好几车的治蝗的重要工具!” 秦刚此时回头看去,果然,后面还跟着五六辆的大板车,上面都是装着高高的货物,现在正盖着严实的篷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那这里装的都是一些什么?” “这么简单就告诉你,还叫什么重要的工具?”盼兮狡黠地一笑道,“先请我们吃饭,之后再告诉你!” “那好!前面的人带路,随本官陪同菱川书院来的专家一行,正式进城!”秦刚一声吆喝,手下人与城门口已经赶来的那两名士兵可不敢大意,立即非常郑重地开始在前面开道。 而在此时,十分满足的秦盼兮,紧跟在秦刚的身边,走在菱川书院一行人的最前面,得意洋洋,更是心满意足。 走了一段路后,还不忘回头对他们说:“之前我们可是打过赌的哦!我哥可是真的出来接我们的啰!你们输的人一个都不许赖!” “好好好!” 秦刚让州衙里的手下给远道而来的众人安排下了住处,又让人帮着接收了从高邮千里迢迢运送而来的几车暂不知名的货物之后,才有时间来听得自家妹子的骄傲汇报。 第254章 生灵学 秦盼兮是在前年的春节之后,正式去了菱川书院学习。 她有蒙学的基础,所以先是直接修完了格致学基础课程。正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读到了一本苏颂带到书院里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这是三国时期的陆玑专门针对《毛诗》中所写到的各种动植物进行研究的着作。和之前之后所有的对于诗歌的注释解说完全不同,在这本书里,不去关注各种文学典故、背景或思想什么的,而是将观察的眼光集中于诗歌里所涉及到的所有动物与植物,用生动的笔触来细致勾画它们的形、色、状以及生长生活的各种习性特点,可谓是当时所罕见的一本奇书。 盼兮自小就对各种花花草草、包括邻居家的小狗之类的非常感兴趣,后来与哥哥去秦家庄时,更是在秦三摆摆那里痴迷于各种用于编织用的草类的分类、特性方面的研究。所以,一看到这本书之后,便被其深深地吸引住了。 其实在此时,大宋各地也已经有了一些文人士者,在日益繁盛的农业经济与市井文化下,发现对于相关动植物的研究,并非只是简单的风雅有趣,而是可以从中总结找出极具经济收益的重要价值,是可以帮助地方百姓实现劳动致富、甚至帮助地方官员提高民生政绩的作用。 于是,渐渐地就开始有了所谓的“草木鸟兽虫鱼学”的提法。 菱川书院的学生,因为有了格致学的基础理论指导,首先就这个又长又不便于交流的名字展开了“格致”,很快就把它正式命名为了“生灵学”,意指对于世间有别于土、石、金、水以外的那种,可以自我生长、自我变化,并具有生老病死规律的生灵之物进行研究的学问。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生物学。 与秦盼兮一起、甚至比她还早些研究这一学科的还有五六位学生,但是也许是那几位在此之前读过了更多的一些前人对此的研究着作,比如南北朝时期的《竹谱》和《魏王花木志》、还有唐代王方庆的《庭园草木疏》、以及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等等书籍。而这类书籍的共性,就是都具有较强的文学性,所以他们的思维就一直围绕着文学作品而打转。 反倒是草根出身的秦盼兮却没有了这些束缚,她以最年轻、最少年人的心性,非常自然地将世间的生灵按其可以自主移动、进食与否,分成了动灵与植灵两类,再以其生活环境与习性进行大致的区分。 秦刚听着妹妹的这些讲述,内心却是有着不断地欣喜与震动,这便是最原始的生物纲目分类方法啊。要知道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分类学要在十八世纪才开始出现,却没想到,只是因为有一种相对科学化的思维方式的指导,宋人的科学研究竟能实现如此大的飞跃。 当然,在这非常基础甚至是简陋的分类学下面,盼兮与同学们的主要研究成果还是与江淮地区的农业生产息息相关,比如对于蚕类生活习性的观察与总结,以从中找出提升结茧量的方法技巧;又比如对于秦刚最早推出的人工孵化鸡鸭的方法,进行更细致的经验归纳与手段优化提升,以扩展至更多的人工孵化手段的尝试; 正好在盼兮开始学习的当年春天,淮南东路遭遇到了一场蝗灾的侵袭:大片的春播秧苗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被蝗群啃食干净,许多农民欲哭无泪;而有些老人声称这是上天的神灵惩罚,从而只会盲目的去请神烧香,坐而待之。 而盼兮则提议同学们可以针对这件事集中人力、精力,开始专门研究蝗虫的习性、好恶,并尝试寻找各种可以对其生长、孵化形成制约与克制的方法。 “哥,你猜我们这一次,先是用船载,然后再换了大车运输,千里迢迢运到这沧州之地的是什么?”秦盼兮等了好久也没见秦刚询问这事,终于憋不住自己开口说道。 “啊!是啊,我们你们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运到这里的一定是克治蝗灾的重头武器!”秦刚一拍脑袋,尝试着说道。 “这一点不算,我一开始就已经告诉你了!你得继续往细节里猜,是什么?” “我想是暴雨梨花针,对准天上的蝗虫,一阵子密集发射,把它们统统消灭!”秦刚煞有介事地胡乱猜道。 “咯咯咯!”盼兮直接被自己哥哥逗乐了,“什么呀!就算有你说的这种东西,蝗虫哪能射得完啊!算了,我告诉你吧,我们运来了五千多只高邮麻鸭的种蛋!” “鸭蛋?种蛋?”秦刚脑中一想,立即反应了过来,“你是想养出鸭子来灭蝗虫?” “是的。”盼兮得意地说道,“蝗灾有早中晚三个阶段,尤其是早中期,非常适合用养鸭灭蝗的办法。我算过了时间,今晚就可以开始搭建炕房孵鸭,差不多一月之后,也正好是这里蝗虫开始大批量孵化出土的时间,而小雏鸭正好可以吃小蝗虫,从这时开始,便可以一直吃到蝗虫长大。这样一来,两三个月之后,蝗虫吃得差不多了,鸭子也可以养肥了,这不就连养鸭子的饲料都省下来了么?” “那,你们运来的这些种蛋,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有什么损耗?” “多亏了秦家三摆摆的草窠子,保护得可好呢?前面水路几乎都没事,就是最后一段大车运的路上,颠簸很大。但也是只有一辆车翻倒破损了一点,没啥大问题。”盼兮讲道,“而且梧哥在进入河北后,已经开始在沿途联系收购本地的种蛋了。我们运过来的这批麻鸭种蛋,第一是当时不敢保证能不能在这里收到足够的种蛋,第二也是因为咱们那里的麻鸭品种好,这些鸭子养大了之后,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养鸭灭蝗,即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都堪称是最佳的灭蝗方法,没有之一。 曾经在世纪之交这一年,新疆的塔城地区爆发蝗灾,每平方米的蝗虫数量最高能达到上万只。当时由中国的农科专家商议后决定,就从浙江及其他地区调集了十万只鸭子大军进疆。 一只鸭子一次就可捕食蝗虫几十只,一天可以捕食四五次。而且鸭子喜欢成群行动,所过之地,蝗群几无漏网,可非常方便地实现地毯式的剿灭效果。 当然还有一点,秦刚曾在后世的网络上曾经读到过,蝗虫在成群达到一定的数量之后,会分泌出单只蝗虫不曾有过的毒素,无论是它之前的天敌鸟群还是捕捉它们的人类,在那时都不太适宜直接食用,这也是蝗群的一大杀着。但是,唯独鸭子丝毫不会受到这类毒素的影响。 所以在塔城的那次,鸭子大军很快就控制了局势,最后完全地、安全地解决了这场蝗灾。 盼兮他们这一次,虽然带过来的种蛋数量有限,但是刚才也讲过,一是还可以继续在本地收购种蛋,二是第一次来试行一种生物消灭法,也是可以从不大的数量开始的。 秦刚点点头道:“河北这里的种蛋采购、孵化费用,还有之后的养鸭人手问题,都找我来支出。” “哥,这次你就放心好了!”秦盼兮自信满满地说道,“和我一起来的几位同学,除了我这里研究的养鸭剿灭法之外,他们还有笼坑诱捕法、药烟驱散法、灰石防范法等等擅长的招术,都是我们去年跟着淮东、淮西的蝗灾经过实地验证之后的好方法。” 说完了大事,盼兮突然关切地问起来:“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婉姐?” “哦,她现在每天都要去军营一段时间,过会儿就回来了。” 秦刚说了后再向她解释:新沧军是按照新定军规而建立起来的一支部队,正如《新沧练兵歌》里有一句歌词中所唱到的,从一开始起就高度注重军中卫生制度的贯彻执行。 而这些内容,正好与之前伤患营中的卫生条款多有重合。秦刚想来想去,却是秦婉最熟悉这些,于是便给她配备了几名近卫兵后,成立了一个卫生队,由她直接负责对整支军队的卫生条例的执行情况进行监督规范。 “婉姐现在能管得了大头兵?”盼兮咋舌道。 “管理靠的不是人,是制度!有军法、有条例,谁来管理都没问题!”他们这里正还说着的时候,却见秦婉带了近卫兵回来了,而她在衙门口就见到了赵梧,听说了秦盼兮的到来,便欢喜无比地赶来,两人自是开心地转到后院去说体已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盼兮与同学们最忙的时候。 因为有了知州衙门的通告,沧州也算有些养鸭农户,陆陆续续地向他们收购上来了近万枚的种蛋,由两个学生通过对外通告,征集了一批自愿想来学习孵蛋手艺的农民,开始就在州衙附近,租用了一整排的房子,将其改造成炕房,对这些种蛋开始进行集中孵化。 而盼兮也在秦刚的亲自陪同下,带了另两名有研究的同学,前往沧州的各地田野里去查看蝗虫卵的分布情况,并对它们接下来可能的孵化、成虫及成灾时间进行相对准确地预测,以便由此来相应制订应对计划。 当然,对于沧州这次要采用养鸭灭蝗的方法,众位官吏当着秦刚的面自然是不敢多作议论。可是背转了过去后,还有民间出现的种种声音,却是多有怀疑,主要还是在集中于人工孵化鸭子的问题上。 因为鸭子能够大量吃掉蝗虫的常识,大家都是知道的,问题只是在当时的自然孵化技术之下,根本就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孵出足够数量的鸭子。 而人工孵化鸭子的事情,即使是在前两年的江淮地区,也都是一件稀罕事,更不要说在今天的河北地区了。 盼兮与她同学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就是要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在沧州孵化出一万只以上的鸭子。现场勘探的情况也表明,仅沧州这一带的蝗虫情况,少于一万只以下的鸭群出战,是收不到明显的治理效果的。 所以,关于在知州衙门新辟出来的一整排的被称为“炕房”的那边,一开始的时候,总是会聚上许多无所事事的闲人,因为听说这里会孵出大批量的雏鸭而跑去看稀奇。 当然,雏鸭只不会因为能那快地能被孵出来,过了七八天后,去看热闹的人就乏了。 因为这些炕房里终日不断的烟火,还会有一些人希望说闲话的人,会恶意的评说:那里面的人哪里是在孵小鸭子呢,说不定就在那里煲鸭蛋汤呢! 当然,还会有一些固执的人到处宣扬说:自古以来都只有少数的母鸭能够孵化小鸭崽,最多也就是在母鸡孵鸡崽子的时候,往里面掺加进去几枚鸭蛋,才能靠着母鸡多孵出几只小鸭而已。如今就靠着这几个南方来的小娃娃,既没有足够的母鸭,也没有足够的母鸡,凭空要孵出上万只的雏鸭,怎么可能的事情呢? 这些声音传到秦刚的耳朵里时,他直接下了令,凡是嚼这些舌头的人,全部抓到城外四周去捕捉刚生出来的蝗虫幼虫,每人抓满了十斤的份量才可释放回家。 “哼!都是太闲得慌才闹的!”秦刚如此评价道。 钱进听说了此事,想了想,还是过来劝解道:“修撰应该是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岂能因为这些百姓讲了一些不合适的话,就抓他们呢?” “钱通判谬也!”秦刚摆摆手说,“我可并非是禁止民众的言论。只是眼下这今年的蝗灾已经迫在眉睫,官府当然是在广开言路,征集各种消灭蝗虫的方法与意见。大家若是觉得州衙现在采取的这种孵鸭灭蝗的方法不好,那么不好在哪里?有什么事实上的缺点?包括自己有什么新的办法、好的点子,尽是可以议论并献上来,一旦有效,本官还会重重有赏。但是眼前这帮闲汉的言语,不仅无用、还要干扰眼下辛苦的众人。等到他们每人抓完十斤的蝗虫幼虫,我看他们也就没有多余的嚼舌头的力气了吧!” 第255章 深水井 “小五子!”听到了秦刚叫着自己之前的小名,赵梧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虽然现在他已经有了正式的大名叫赵梧,而且平时的同学还会更加规范地称呼他的表字守正,但是他却更为秦刚依旧叫他的小名而开心。 因为这就意味着秦刚依旧还是把他看成是自己旧时的小兄弟啊! 要知道,今天的秦刚可早已经不是一般人,而是堂堂朝廷钦命的六品知州,而且还是他大哥之前来信盛赞过的威震西夏的名将。 “大哥,什么事?” “你问我什么事?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就是送盼姐他们一起过来,然后便从沧州坐海船去流求的么?怎么昨天的那趟海船回去了,却没见你走?” “嘿嘿,大哥这是要赶我走啊?” “臭小子,我赶你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话么?我就是来问你!” “这不是到了沧州之后,看到这里的情况挺严重的么!那个盼姐他们又忙得不得了,我这有好多事也帮得上忙,所以想想还是多待几天再看吧!”赵梧抓抓脑袋说道。 “这样的话也好!”秦刚却说:“只是你要留在这里的话,也别浪费了你的本事,那些打杂帮忙的事情我另外给他们派人手,你还是做做你自己擅长的事情好。” “擅长的?大哥让我做什么?” 秦刚则问他:“那你和给盼姐他们帮忙,可明白导致蝗灾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是旱灾!十蝗九旱嘛!” “正是。今年河北的春旱,的确有点严重。而且,如果缺水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就算是最后消灭或控制住了蝗虫,接下来,不管是补种庄稼、还是恢复生产,没有足够的水,也还是有着挺麻烦的问题。” “这样啊?”赵梧想了想,便说道,“在我们高邮那里,旱灾时就打井,用井水来解决,不知沧州这里打井怎么样?” “你说得没错,河北这里是可以打井的,而且也不缺打井的匠人。”秦刚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跑了不少的地方,各地官府都组织了一些人手,想法子开凿了不少的水井。可是开了水井之后,各地便都开始缺乏大量的明矾。” “明矾?哦,我明白了,定是井水太浑浊,需要用明矾来澄清水?”赵梧倒是一想就明白了。 “导致井水浑浊的原因就是这些水井都比较浅。我问过那些凿井匠,为何不去开凿一些水质比较好的深水井,他们说,深水井里的水质当然清澈,而开凿它们也并非太难的事情,无非稍微多花点力气与功夫,但是,深水井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办法解决!” “什么问题?” “井一深,向上提水就变成的难事,不论是直接用绳子吊,还是用轱辘来摇,深水井的水打上来就很成问题,一口井支持不了几家子共用,更不要说最后还需要用这些水来解决浇灌庄稼的问题!” “哦!我明白了,大哥是希望我想想办法解决这深水井打水的问题吧?”赵梧听明白之后,反而为自己能找到正经的事情而高兴。 其实关于提水的装置,原本在宋时的民间就有很多种,但是在菱川书院里,赵梧与其他同学对于这些工具装置的原理都进行了深入地格致研究,正是因为能够基本掌握到了它们的本质原理,所以,也就能从相应的角度与方向来优化、改进这些工具的性能。 关于在沧州这里的深水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赵梧决定还是要去实地考察一下。 于是,赵梧便拿着秦刚的手令,去过了好几个村庄,并拜访了当地的凿井匠,现场具体勘察了几口已经开采成功的深水井,发现一般来说,达到近两丈左右的水井就会被称之为深水井,因为一是这么深的井,里面出来的井水基本就可以不需要经过澄清就可以直接饮用了,二是这样深的水井,用普通的吊桶打水的方式,就非常地困难与不方便了。 两丈左右相对较浅的这类水井,赵梧的处理比较简单,利用唧筒吸水的原理就可以了,但是相对于百姓平常见过的那类普通唧筒不一样,赵梧将密封好的筒管固定在了井壁之上,然后在出了地面之后,设计出了一种压杆式的一种机械出水装置,无论男女老幼,只需要上下反复压动压杆,就可以相对轻松地把井水抽取了上来。 但是,在河北,更多的深水井的深度,都超过了唧筒吸水的能力。赵梧仔细地去看过这些水井的井口,又与凿井匠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于是就根据常见水井的井口宽度,设计出了一种大小合适的垂直运作龙骨翻车,同样是固定在深水井的井壁之上,在地面是采用转动的水轱辘,只需要去摇动轱辘,龙骨翻车便开始上下运动,然后便可以将井底的清水源源不断地提到地面上来使用。 但是不管是唧筒、还是这种竖式的龙骨翻车,这都只是解决了一个最基本的将水提出地面的问题。因为这两类工具刚拿出来时,基本上还是需要由人自己来进行压动或摇动的。出水的效率并不是十分有效。 但是,一旦旱情严重,又由于在某些人口聚集的地方,深井水的数量并不多,只要是超过几十户人都需要同时使用同一口水井的话,那么这时再通过传统的人力操作就很难满足需求。 “小五子,能想到办法解决吗?”秦刚看了底下人的反馈之后,便问赵梧。 “我可以给它们加一套传动的装置,老百姓可以用牛、马或驴来拉着转动。”赵梧稍稍想了一下说道。 “嗯,这是一个办法。但是牲畜总是数量不够的。万一到了后期农村时,农田也需要用水,牲畜更加不够用,怎么办?”秦刚继续给他出难题。 赵梧皱了皱眉,抬眼看着野外的树林,突然那些摇曳不止的树木给了他启示。 “大哥,我想到了,自从来了沧州之后,我就发现,这里的风很大,而且持续的时间很长,我们可以造大的风车来解决嘛!”赵梧兴奋地说。 “风车,你造过吗?” “在神居山上就造过,当时山腰以下可以造水车,山顶上水太小,不够,但发现山顶风大,就造过风车。” 说干就干,赵梧立即向秦刚讨要一些基本的材料,又去调了一些木匠,就开始去干了。 在赵梧拿出图纸的时候,秦刚意外地发现,赵梧设计的风车,不再是当时常见的那种类似于走马灯式的与地面平行的转叶,而是与后世近代一样的与地面垂直的转叶了。 当他询问赵梧这样设计的原因时,赵梧很兴奋地说:“以前不知道原因,原来的风车怎么造的就怎么去做。后来我们就发现了,旧式的风车太复杂,而且就是因为复杂,让这种风叶很重,转动的速度就慢。其实要想让风力得到最好的应用,就应该把风叶竖起来,这样只需要很少的几片叶子,就能转动得很快了。而且,自从书院里把传动装置搞好了后,所有的问题也就比较好解决了。” 的确,凡事一旦将方向集中于关键性原理的研究,各种优化、进化以及发明改造的速度也就立马加快了。 赵梧在沧州建起的第一座大型风车的造型十分地怪异——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车,坚固的架子立起来比当地的房子都高,然后架子上最后装配上了四片微微有点倾斜的叶片。在所有的调试准备完成之后,这台巨大的风车就在风的吹动下开始转动了起来。 在风车的下方,赵梧而专门设计了与传动装置的挂钩及脱钩开关:只要一挂勾,风车转轴就带动了传动装置开始运动,从而带过唧筒的压标或者是竖式龙骨翻车的轱辘开始运作起来,从而无须再用人力,就可以实现深水井里的水自动打出地面了。 而在不需要用水的时间里,只需要将传运装置的挂勾部件脱开就行,这样也不至于白白地浪费地底的井水。 而在一座座的风车陆续在沧州附近各个村庄落成并带动井水出地面之后,沧州的百姓终于开始对于菱川书院来的这群学生娃的印象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甚至现在开始前往城里炕房去打探情况的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怀疑与看笑话的心态,而是真心实意地在打听情况: “怎么样了?小鸭子快孵出来了吗?” “老天保佑啊,要让这帮学生娃成功啊,要真的能有这么多鸭子孵出来的话,那这沧州蝗灾也就有救了啊!” 不过,对于秦刚以及盼兮他们来说,炕房里的孵化工作都是有最专业的人在监看,而一起过来学习的那些百姓也是相当珍惜这次的机会,看护得非常尽心尽职。更加由于他们在监看的过程中,清晰明了地守护着这些被孵化的种蛋的变化情况,也对于这些雏鸭能被顺利孵出充满着信心。 过程中偶尔会有极少不太好的的蛋被中途剔出,所有的进展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只需等待足够的时间即可。 由于赵梧用唧筒、龙骨翻车外加风车驱动解决了深水井的所有问题,所以这段时间,秦刚也开始带着手下的吏员前往沧州各地,安排开凿深水井之事。在这个时代,人口的密度还无需去考虑地下水是否会开采过量的问题。 但是,合理地规划深水井的开采点,还是有必要的,至少可以避免各种不必要的人力与其它资源的浪费。 当然了,深水井的开凿本来就需要费较大的功夫,而且开凿成功之后,如果没有现在由官府掌握着的提水设备的配套,也是意义不大的。 所以,民间自行开井的现象几乎没有,都是会在官府的统一安排下,选点、开凿,最后再配套安装风车等设备。 这一天,又是一个村庄处的深水井可以正式出水了,随着赵梧指挥的工匠将这里的风车组装完毕,并仔细检查后,最终拉上了挂勾件,原先已经在风力吹动下缓缓转着的风车,迅速带动着深水井里的龙骨翻车开始了运作,转动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始“哗哗哗”地将井底的清水翻到了井口之外的水槽上,一些久候的百姓,便笑逐颜开地拿着各家的水桶、水盆前去打水。人群中更是传出了一阵阵颂扬秦知州、夸赞赵梧以及众工匠手段的声音。 “小五子。你在菱川书院的进步这么快,怎么就想着要去流求呢?”从村里回到了州衙,难得有点空,秦刚便在书房里和赵梧说着一些话。 “秦大哥,李院长给我写过很多信,他讲了你在流求所作的规划,我觉得,那里才是能够让我真正做事情的地方。”赵梧说的李院长自然就是李峰,他在与原先菱川书院的同学通信时,也在有选择地劝说并鼓动一些他所看中的人才过去,其中自然就包括有赵梧。 赵梧在菱川书院最大的成就,其实并非只是他的机械与力学领域的研究,而是他与到书院任职的两名大食学者合作,不仅学会了基本的大食文、也就是阿拉伯文,而且还翻译出了第一批的阿拉伯科学书籍。 “大哥,这些大食人真得很厉害!”正好说起了这件事,赵梧显得很兴奋,“正是把他们的这些书里的内容翻译了出来,我们才发现,他们在格致学中已经有很多方面都比我们领先了。而且,这些书里的内容,不仅仅可以帮助我们少有弯路,而且还可以让我们的学生在学习了之后,立刻就能掌握到更高深与高级的知识。所以,这些已经翻译好的书,我也要带到流求去,李院长说那里的学生也十分需要。” 在赵梧兴奋地分享中,他还提到了阿拉伯人在机械原理以及各种机器工具方面的领先成果。有的机器是托辛第迦从海外陆续地寻找并运来了。但更多的,则是可以根据那些书籍上的介绍与说明,可以组织自己的工匠进行复制生产。像金属拉丝机、车工转机以及大型的水力压板机,就都是靠图纸造出来的。 “水力压板机?”秦刚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可是能够将打炼好的铁板进行冲压塑形的那种机器?” “是啊,用了这种机器去加工铁盆等东西,那种速度不是一般地快!”赵梧很得意的介绍。 “压铁盆太浪费了啊!”秦刚确认了之后便十分兴奋,转而对赵梧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流求过来的海船,把岛上生产库存的几乎所有叶片甲与环锁甲都运过来了。” “这是为何?难不成流求军现在战斗力太强大,打仗用不着披甲吗?”赵梧很奇怪地问道。 “当然不是,主要是因为流求的气候温暖多雨又潮湿,铁制铠甲容易生锈。而叶片甲、还是环锁甲,原来是为了减轻重量,分散出了大大小小的甲片以及铁环串联,这种由细密部件构成的铠甲,一旦生锈,就会卡住、不仅使用不便,而且还容易伤到穿着的人。”秦刚解释了并补充道,“流求不是不想用铁甲,而是需要适合在南方地区的不易生锈的铁甲!” “不易生锈?”赵梧细细地思索了一下,提出:“沈山长【注:指沈括,生前也被菱川书院聘为名誉山长】的《梦溪笔谈》曾记载过:信州铅山县产胆矾水,铁釜浸久则化铜。我们也做过试验,实际发现就是在铁器表面形成了一层铜,但倒是有防锈之功效。” 赵梧说的便是宋人已经发现的胆水浸铜方法的一种副产品:给铁器镀铜。 “胆水浸铜法李院长他们也想到了,但问题还在于叶片甲与环锁甲过于细密、各部分之间的磨损也大,就算是用胆水给它们浸铜,也是很难浸全,防锈效果并不好。”秦刚说着便从书架里翻找出一份图纸,“于是我这里就给了他们一种新式的板甲设计,不像之前的铠甲分出那么多的小部分,而是整体用五六个大片的铁板,敲制成与身体相符的弧度来组成,这种结构很简单了,大块的铁板也非常适合用胆水浸铜防锈。只是新的问题就是这种板甲用手工打制的话,非常费人工,目前流求岛上为了完成给所有军队的换甲任务,进行得非常缓慢。” “大哥你的意思是用水力压板机来试着做这种板甲片?” “是啊,你看看有没有难度?” 赵梧拿过图纸细细一看,这种板甲的设计很简洁,稍一思索便立即说:“绝对没问题,只要事先做好底模,铁料能够选好,我觉得最多三四个步骤,就能加工出来,质量我敢说绝对要超过手工敲制的效果。” “那就好,正好你接下来要去流求,那这板甲一事,我就拜托给你了!”秦刚高兴的说道。 赵梧一边点头应下,一边细细地琢磨着图纸,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种护甲无论是在防护作用、保养方便以及生产流程上的领先意义。 “秦先生放心,赵梧去了流求,头件大事就是把冲压机与板甲拿出来!” 第256章 观北情 关于将秦刚外派到河北,章惇很有自己的期待与规划。 之前让秦刚去西北,除了是章楶的强烈要求外,对于章惇来说,除了可以帮自己的堂兄取得新党在西北军事上更强的把控权外,又可以有效地制约吕惠卿可能获得的战功,防范其借此回到朝堂。 而在之后的实践中,这一目标的确是超额完成了。 只是,接下来却是因为自己堂兄章楶的不断偏向,让章惇看出:如果放任秦刚继续留在西北的话,就有可能会制造出一个比吕惠卿更大的风险,于是就想着将其调回京城来消除这一隐患。 可是在其回京之际,他原本想通过对于蜀党再一轮贬谪操作时的试探,逼迫秦刚低头与让步,却不曾想当时朝堂之上,怪像频出,竟能白白给自己树出了一支新生对抗力量的萌芽,这让章惇感觉到非常地不安。 所以,尽管未能第一时间反对他的这个提举天下学政使的任命,但从长远来看,必然是不会让秦刚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的。 而此时辽国在河北边境线上的异动,正好给了章惇以机会,可以用此完美的理由、恰到好处的时机,如愿以偿地将秦刚从京城调出,并推到了宋辽边境线上进行相应的折腾。 自从秦刚去了沧州,御史院中便就有不少的有心人又开始在动脑筋盯着他了。 只可惜,凡投机奉迎者,多为胆小之鼠辈,别说去边境军寨里进行实地考察,在当前辽军异动、边境地区风声鹤唳之下,就连到沧州城里去打听点事情,都会畏临绝境一般。所以,他们所能得到的一些资料情况,往往都是道听途说、传了不知道已经有了几手的旧资料。 也就是大宋朝廷可以允许御史们“风闻奏事”,这些七八手的资料也才能有点价值。 第一个机会是张徕案,秦刚与他的私人恩怨并不难查出,所以立即有人就开始尝试找找问题。不过秦刚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地把所有元素都摆在了台面上,而整个案件的以及审理,都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事实清楚、原因明晰、证据确凿,流程规范。 再说了,最终的量刑与处置,都是经过了河北路提点刑狱司而确定的结果,这事如果要去翻账,只是纯粹地膈应人,没有任何实际的效果。 少数别有用心的御史,在打听到了张徕是郭知章的侄婿后,还想去做点煽风点火的怂恿之事,结果却遭到了正直的郭侍郎的断然回绝。 再一个机会,便是秦刚随后在整顿沧州禁军的事情。为了能够给新建的新沧军腾出足够的兵额,执行着“拉一批、压一批、打一批”的原则,非常注意地没有全面树敌,面对现状进行了尽可能的包容与让步。 地方上有人报仇心切,直接就把秦刚让顾大生去各地索要兵员空额分成一事进行了举报,不过这样的蠢行,就连河北路的地界都走不出去:因为军队的兵员空额一事,已经成为各地公开的潜规则。 秦刚即使是真的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开口索要了兵员空额,这也是当下几乎所有的武将通行的做法,也与他当前的官职地位相对应,如果期待着以此攻击他,那岂不是要把所有吃兵员空额的军中将领尽数都牵扯进去? 更不要说,真是去调查秦刚拿到手的兵员空额的话,就会发现,他居然将这些空额真的都招满了士兵。 大宋军队里的空额顽症,实际源自于军队高层的贪婪无度,从军饷克扣、到军备挪用,再到资源压榨,最后总盘子就那么大,瓜分的人不断增多,于是最终就会更加倾向于最直接、最粗暴的吃空兵额。 秦刚的解决之道就是利用兵员空额,与原先的部队作了隔离:先不干涉过去的部队,但该给我“分赃”的兵额还是要先挤出来; 而对这点都不配合的人,不仅仅是在与秦刚作对,而且是在跟整个大宋的官僚军事体系作对,就类似于驻无棣县的周瑞等人,在被秦刚直接使个手段干掉的过程中,是没有人去帮他的。 新的军队建设决不会一蹴而就的,本身就需要通过慢慢地训练来逐渐改变。 所以秦刚并不着急,而是用拿到手的兵员空额来先建立自己可控的新沧军,而这里的中层军官则尽数来自于他自己的亲信及流求老兵,忠诚度没问题、廉洁度也没问题、最终的战斗力才会没有太大的问题。 至于原来的那渣滓部队,根本不必过多担心。 接下来,只需要有几场简单的边境冲突,就足以一次性释放出足够的兵额,直至这里的完全换血。 其实,一旦真的战事起来,对于需要上前线的部队兵额,都不需要额外再花钱或动什么脑筋了,甚至都可以向这帮以要命为主的家伙反过来收一笔费用呢!西军不就是这样么? 这便是秦刚对于边境禁军改造的阳谋。 这个世界上,凡是搞阴谋的,都怕被人看出破绽而被破解。可是阳谋,却是不怕的,因为它坦坦荡荡地摆在你的面前,就是吃准了你的利益点或彼此认可的规矩而指定的结果。 所以,一帮子御史拿着沧州兵额的事情研究来研究去,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终于,在河北一带已经明确的旱灾与几乎不太可能避免的蝗灾苗头之下,有人认为自己终于抓住了秦刚的小辫子: 就在河北各地官府都在全力抢种春播作物之时,沧州居然公然下文:说是奉知州之命,要求所有的百姓放弃今年的春耕。 尽管大家的心里都极其明白,在这指令背后的真实道理是,一旦蝗灾起来,抢种多少的作物都将会是白干。但是这个时候,这些人便只会强调眼前所看到与听到的东西,直接给秦刚扣一顶“放弃抗灾自救”的大帽子,因为你看到了:他居然下令放弃春耕! 再之后,由于沧州百姓对于养鸭灭蝗的不理解与不信任,沧州大规模孵鸭的消息,也几经扭曲,传到京城之后,成了秦刚荒唐为政的新罪证与新罪名。 更重要的一点是,一方面是河北地区春暖冰融,此时已经不再是辽人出兵南下的最佳时节;另一方面的,辽国境内一样需要腾出足够的人力物力来应对旱情与蝗灾的影响,就算是不看重农耕只顾放牧的契丹人,牧场的草要是被蝗虫啃光了,牛羊马也得挨饿啊。所以原本已经压近边境的辽军兵马,在三月以后,开始逐渐往析津府以北回缩调防了。 对于朝堂里的那帮官僚来说,辽人南下的威胁逐渐消失,那么原先还顾忌着万一边境出现的战事情况,还指望着秦刚可以先去顶一波的意义与价值就不太大了。这个时候,能够把他弹劾下来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 无休止地内部斗争,这才是这帮官僚们觉得自己在朝堂中真正存在的意义吧! 只可惜,今天的天子,但却并非是只能坐听他们一面之词的少年官家。更不要说,在赵煦的手里,还有着一支大宋皇帝最为倚重的消息来源:走马承受。 担任各地走马承受的宦官,则不同于那帮官僚走狗,由于皇帝是他们唯一的效忠对象,所以他们的胆子要大上许多。 就拿在沧州的这位走马来说,他不仅人就在沧州城内,亲眼目睹了这两三个月来城里的各种变化与具体事情的发展情况,甚至他还敢随同新沧军的换防队伍去过小南河寨走一趟。 通过这名走马的报告,赵煦的手上,掌握着比那些御史道听途说来要详细得多、也更准确得多的信息。 所以,在看到那一份份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的对秦刚的弹章,赵煦一时之间,竟然会有点想发笑的感觉了。 虽然在沧州走马的报告中,一切都是尽可能地站在中间立场上,既没有表现出对于秦刚行为的诋毁、也没有任何的褒奖之辞。但是,就从赵煦自己直接看到的这些字眼来说,他却是看到了秦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认真与不易。 很简单的道理,如今这满朝的文武,几乎没有一个是秦刚的后台或靠山。就说这些弹劾的奏章,虽然现在还没有到了那种群起响应、纷纷落井下石的阶段,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上一两句,这便证实了秦刚的孤臣身份,也是他赵煦所希望并信赖的孤臣。 孤臣既然如此地艰难,那就需要天子的明辨与袒护:这些弹章,他全部都留中了。 不仅仅留中,他还让侍从把它们单独挑出来并专门放在了一边。 因为出于对秦刚天然的信心,他丝毫不会怀疑类似于“孵鸭灭蝗”这种方法的可行性,之所以要把这些弹章挑出来,他就是想要等到沧州灭蝗行动的捷报传来之时,便可以在大朝会上,把这些弹章狠狠地甩在这帮言官的脸上,再任由政事堂的相公们,把他们随意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再去历练几年。 而章惇在这件事情里的态度,倒是稍稍让他有一点放心。 毕竟嘛,当朝的宰相,无论是眼界、涵养、还是为政的经验,都不太可能于当下就表示出什么明显立场的看法。 即使是这些弹章都是出自于他的默许、甚至是纵容,但赵煦宁可把这种态度看成是一种试探,试探皇帝对秦刚的包容性、试探秦刚做这些事情的背后有无后着。 章惇能分出精力来对付秦刚,这本身就是小皇帝安排这枚棋子的目的之一。 二月底,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发来的例行奏章中,简略地提及了一起近期的事情: 小南河寨北界河,有海商船只误入,引流匪觊觎,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知沧州秦刚亲率边军驱逐,辽军无异动。 但是,关于这件事,沧州走马发来的消息则要详细得多,并且里面还有了诸多京城中人所不曾掌握的进一步详细情况。 据其走访调查,此次流匪成份复杂,其中不乏会有契丹人在内,因为事后安抚收容这些流匪的地方便在沧州东临海之地,似以契丹牧民为主,这是其一; 秦刚作为沧州本地主政官及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主管,只是为了驱逐流匪一事便亲自领兵上阵,此事自然值得深究。而且据多方打探,此次驱匪行动非常神秘,有人透露,战场中多有惊天霹雳之响、火光冲天之状,形甚激烈,极似与正规辽军进行了作战。 但是战后宋军却没有听到什么伤亡的情况,这明显不符宋辽对战的实际情况。同时,辽军那里也没有什么声音传出,并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对抗。 因此,最终还是采纳了秦刚对外宣称的说法:因劝降流匪接受安抚,现场燃放药发傀儡以助其去除匪气。 “在界河之南,居然就敢燃放药发傀儡,虽然这理由也能说得过去,但这秦刚也是个贼大胆,就不怕招惹辽人过来!”赵煦看到这里,便摇摇头道。 而沧州自己递送过来的奏折,则是重点谈及了本地应对今春已见的旱情与蝗灾的措施:首先是联络了东南的海商,得以平价购得大批的粮食并在沧州囤仓,一旦发现因粮荒引发市场粮价上涨的话,将会迅速投放以平抑粮价。 仅此一点,就比河北其它诸州动辄上奏请求朝廷调拨粮食的请求要好上数倍。 同样是知州,人家秦刚就能调动自己之前的南方人脉资源,以低于官府调拨粮食的价格,解决了缺粮的大难题,“不愧是朕的好臣子啊!” 其次,沧州正组织本地民众大力开展经济生产,在全州增拓柳编、丝织、布匹、晒盐等传统工坊,并奏请朝廷准许民众以此类产品折抵今年赋税,同时给予本地更多的榷场交易的份额,以便于地方民众增加收入,从而让他们能够有足够的铜钱来购买自己的口粮。 这一点,此时再对比一下河北路的其它州县的奏折,都是清一色地请求朝廷免除本地今年的赋税,要求朝廷增加赈灾救济的米粮、甚至还有人要求朝廷减少榷场交易数量。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晓啊! 赵煦长叹了一口气,扔下了手头一堆关于河北路的折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疲乏地说道:“这些折子整理一下,都给政事堂送去,让章相他们酌情批复吧!” 第257章 治蝗战 此时,沧州城。 大批雏鸭的问世,似乎几天之内,就已经将沧州城变成了一座鸭城一般,之前从未见识过如此大量人工孵鸭方式的百姓,一时之间都将这件事情传为奇谈。 而每天开始赶着一批又一批的雏鸭去往城里的浮阳河两岸去适应捕蝗环境的秦盼兮,更是在沧州人的传闻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被百姓们私下里亲切地称为“鸭仙姑”。 雏鸭的出世正当时,大批的蝗虫幼虫刚刚开始从地底下钻出来。 对于在河岸、荒地、甚至是大片原本想要耕种的田间所出现的这些密密麻麻的细小虫子,普通的人力扑打,效率很低。所以,最近的官府对于轻微犯罪的处罚,都成了去捕足足够份量的蝗虫来替代。 所幸此时,雏鸭大军开始大显它们的威力了。 雏鸭吃幼虫,成鸭吃成虫,就像是自然界里专门完美配合在一起的一样。鸭子大军在地毯式清理了城里所有地方的蝗虫之后,便开始按照事先勘察好的线路,逐步开始向沧州城处进行推进剿杀了。 为了确保鸭子大军在各地顺利推进,秦刚专门为它们配备了两个什的禁军,听从盼兮与菱川学生的指挥,并负责保障他们在各地沟通协调事宜。 不过他也是多虑了,随着鸭子大军对于蝗虫惊人的战斗力,以及它们在所到之处蝗虫的清除能力。鸭声所经之地,百姓皆是热情相迎。 由于鸭群边走边吃,推进速度较慢,而许多消息先行传到的地方,竟然还有百姓主动地立起鸭子神像,说是迎奉回家后,便可威慑蝗虫、免灾避祸。 三五天一过,既是亲眼目睹,又是实证可察,大家开始真正重新认识了鸭群灭蝗的优势: 其一,鸭群是真的消灭而不是驱赶,蝗虫的一大危害就是可以迅速迁移,许多烟薰法、扑打法,往往投入巨大,却最多只是令蝗虫换了个地方,甚至你原来的地方的烟气一旦散尽,蝗虫又能转身回来。即使不回来,那不在你这个地方祸害、却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祸害,蝗灾之害往往无法真正减轻。 其二,鸭群极守纪律,一个放鸭人可以管理两三千只的鸭群,面对一块荒地,便可进行地毯式搜寻捕食,鸭群所过,只蝗不剩。原本只是担心民众不配合时,才派出了一些士兵跟随,到了后面,这些士兵都无须再去,六七个管鸭子的人便就可以整体掌管这一地的灭蝗诸事了。 其三,无论多么庞大的鸭子数量,在蝗灾时期都无须考虑它们的饲养成本。丰富的蝗虫资源,让鸭群每天都带着旺盛的胃口开始出发,再带着饱饱的肚子休息。沧州出发的这群鸭子大军,从雏鸭开始吃其幼虫、渐渐地长大之后正好继续吃其成虫,料想这两三个月下来,在完全抑制住它们所经过之地面上的蝗虫数量的同时,这批极低成本之下茁壮长大的成鸭,还可为饲养者带来一大笔丰厚的收入。 其四,鸭子捕食蝗虫的惊人效果主要是看其数量,因为一只鸭子一天吃掉几百只蝗虫,可能看起来略显平常。但是,一旦能够聚集起一万多只的庞大鸭群,每天便是数百万只的蝗虫消灭量,这就相当地惊人了。 所以,只要是它们到达哪里,至少这一地的蝗虫就不足为害了。 这时,开始有清州、雄州、瀛州的官府主动派出了官吏过来,一是邀请他们的“鸭军”顺路也去帮他们围剿地方上的蝗虫,二是咨询他们能否帮着也能集中孵化一批雏鸭,组建自己的鸭军。 蝗灾是整个河北甚至更广区域的,而且蝗虫的成早是会飞来飞去的。所以,秦刚不会纠集于此前曾遭受过他们的嘲笑与质疑,而是明确告诉他们: 雏鸭孵化毕竟需要三十天左右的时间,所以现在立即上马,尚还有一批的机会。一个月后的雏鸭还是能勉强赶得上最后的时期,而再晚也就于事无补了。所以,他答应在三五天内可以接收送来的种蛋帮助进行集中孵化。 而安排现在的鸭子大军进行巡行,总体原则上是没有问题。只是鸭子行进速度缓慢,还要考虑其休息、饮水方面的因素。 因为今春河北大旱,而鸭子又不能缺水,在沧州境内,是有赵梧带人在各地开凿的深水井与机械提水设施来保障的。 所以,这些期待鸭军去灭蝗的地方,一是要看行走路线是否顺路,二还得提前聘请沧州这边的人帮着开井蓄水来作好相应的准备。 因此,到了现在的这个阶段来看,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沧州今年抗灾的许多东西,也不是其他地方简简单单就能学得到的。 再看沧州的百姓,前两个月都忙着打工做活攒钱,地里头没什么值得让蝗虫啃食的东西,才吃了点草根树皮什么的,就被鸭子们一顿收拾了。 最令其它地方官员所看不明白的是,同样大家的田地里在蝗虫过后几乎颗粒无存,其它地方都开始出现了大批的流民逃荒,但是沧州的百姓却很淡定地待在自家家里,一点也担心。 其实原因也不复杂,对于沧州百姓而言,地里因为自己开春后就没有去投入播种,本来的收成计划就是零,蝗虫来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他们都在那个时间选择去做工做活,多少都算是挣了一些钱、或者是丝布这样的产品。所以,在蝗虫过后,他们最想的却不是补种什么粮食等,而是在琢磨是不是继续种些桑麻,之后多产些丝布好了。因为州衙里不但免费提供这些的种子,而且也早就发出通告:今年的赋税是完全可以用这些手工作坊的产品来折抵的。 再退一万步讲,沧州的百姓觉得,只要自己手头还积攒有些钱,官府那里也再三确保是可以一直供应平价粮食的,这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不是真得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谁还会逃荒去呢? 随着越来越多的其他地方属吏来到沧州求教,金宇索性把他们聚在了一起,请菱川书院学生给他们统一上课,先是普及了沧州以鸭灭蝗的原理、方法与相应的局限性,其实就是告诉大家,今年再用此法显然是来不及了,但是可以先学着原理为以后考虑。 而既然已经进入了蝗灾的中后期,他们虽然来得较晚,但至少算是想“亡羊补牢”的,所以菱川书院的学生就向他们详细介绍了“烟薰法、灯诱法、翻坑法”等等的辅助灭蝗方法,当然最吸引他们的还是“食用法”。 “这蝗虫,主食五谷,味香口酥,食之可滋补身体,养脾生力。”学生正努力地希望引起大家的兴趣,当然更多的应该是食用蝗虫的信心。 “人见蝗虫模样凶恶,畏之如蛇蝎,怕其有毒而不敢入口。”有吏员直接提出了担心。 “沧州的鸭群,每天都会捕食大量的蝗虫,正是因为以之为食,方能长得肉肥体壮。所以,这鸭子既然可以食之,我们人却为何不能呢?所以说,关键还在于我等官府中人的宣传与推广。”学生先从实际情况给大家进行分析。 “民间有传说蝗虫为神,乃天降之灾,因此不敢捕而食之。”更有吏员指出这一点。 “畏神者,便可神止之。”学生微微一笑道,“沧州周边数地,已经有百姓供奉鸭神,并言鸭神可治蝗神。供奉鸭神者,应以食蝗虫而表达自己的决心,如此广而告之,何怕百姓不肯去食之呢?” 正讲到这里时,忽闻外面就有叫卖干炒蝗虫的商贩之声,这个学生便说:“且等我唤他进来。” 商贩被那学生叫了进来,并叫他向各位展示了自己刚刚新炒出锅的一盆干炒蝗虫。 其实宋人之前不吃蝗虫,除了前面说的两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蝗虫的成虫外壳较硬,若是没有特别的烹饪方法,只是通过最常见的蒸煮方法,口味很差,难以下咽,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去吃它。 因此,秦刚先是通过养鸭灭蝗,破除了百姓对它们的迷信思想。 然后再让学生们经过各种尝试,根据河北当地的民情特点,对捕捉而来的蝗虫先用食盐腌制入味,再辅以大蒜在铁锅里烘炒做熟。 当然了,如果想要口味更好,最好能够加入油进行炒炸。只是基于当时的民生条件,用油炸的方法只能让正规的酒楼按高档菜肴的方式去加工。平常人家,通过盐腌烘炒,如此加工出来的蝗虫已经相当入味,食之如饴了。 所以才会有沧州的小贩能在大街上加工售卖干炒蝗虫了。 “各位官老爷。我们沧州这里的蝗虫,已经被鸭子们吃得差不多了,你们那里如果能有新鲜捕来的蝗虫,可以联系小人啊。小人负责上门收购。”这个小贩也算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也不怵这满屋子的官吏,在给每人都送一点样品品尝之后,还不忘给自己拉一点生意。 而此时,那讲课的学生趁机给在座在吏员们进行新的思路推广:“各位可以回去向各家的主政官员建议,本来官府就需要向百姓发放赈灾的粮食,那么今年可以改换一个条件,明文张榜宣布赈灾粮食虽然还是不收钱,但必须要老百姓拿蝗虫来换。比如说,用三斗蝗虫来换一斗米麦。这样一来,既解决了百姓的口粮问题,还能顺便控制了蝗虫的数量。” 看到有人已经小心翼翼地品尝了这干炒之后的蝗虫后、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后,学生更是鼓动说:“其实我们就是要把这种干炒的方法真正普及下去后,老百姓也不一定会拿捉到的蝗虫全部去交换米麦,许多人家还可以直接以这蝗虫为部分食物。大家去田间野外,忙活一天,多少也能给自己赚到一点口粮啊!” “是啊是啊。”那个小贩也出言佐证,“我隔壁的俞四郎就是个头脑灵活的,他昨天已经套了驴车去瀛州收购蝗虫去了!” 一番话说得堂内众官吏面面相觑。 就在宋朝境内各地正以不同的方法治理蝗灾的时候,辽国南京道各地,同样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蝗虫的大面积袭击。 只是相对于宋朝官府更加积极主动的治理措施,辽国的官府更倾向于放任不管。 一方面,辽国对于牧场的重视要远远大于农田,遇上蝗虫,大不了就把牲畜向北向西迁徙,避开蝗虫就行了,犯不着守着一个地方发愁。 虽然辽朝贯彻的是汉民汉治,就算是在汉民集中的南京道,他们的汉治方法也是相当地粗糙,最多就是在蝗灾最严重的时候,官府出来象征性发放一些赈灾粮食就算了,绝大多数只能靠老百姓自己去硬扛。 当然,蝗灾导致南京道大批粮田的收成绝收,一定是会影响到今年的粮价的,所以南京道眼下的粮食正在不断地攀升,已经超过了每石一千文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宁一则非常在乎南方粮食的供应情况,尽管他已经从秦刚这里得到了“不管南京道的粮价怎么变化,都会保持着五十石粮食交换一匹战马的标准”,但是在粮食不断攀升,而马匹却因为大片牧场被蝗虫啃食,导致依赖于要用饲料来维持。于是,许多牧民开始急于抛售马匹,从而导致马价正在逐日走低。 所以李宁一还是担心再拖下去,当初的兑换标准能不能执行。因此,便非常猴急地准备了四百匹的优质战马,很早就送抵了正在建设中的天津寨,在码头勉勉强强能使用的时候,就催着南方紧急给他兑现两万石的粮食。 当然,李宁一是绝不会拿这批粮食去赈灾或救济的,南京道屁民的死活与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得用因粮荒而不断跌价的马匹,去换到了同样原因下却不断上涨价格的粮食。 待到天津寨里的蕃商并无意外地向他交付了粮食之后,他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并将这两万石的优质粮食尽数存入了留守萧得里底的私人仓库里。 接下来,只要等到粮价再一步涨上去后,便可以为萧留守赚取到极其可观的获利,这才是他为自己的主子所立下的最大功劳。 第258章 好日子 天津寨及其港口建设的地方是在黄河北流入海口的北面地块,是理应属于辽国管辖的地方。按照宋辽澶渊条约的规定,双方在边境地区如果要进行任何形式上的改造或修建,都必须要经过两国的外交照会,然后在得到对方的许可后方可进行。 不过,在宋辽以往交往中,辽国因为一直保持着自己随时可以通过骑兵快速出击的强大优势,快速实施进攻,所以它几乎不会谋求在边境线上进行任何新设城寨的行动,而只是简单地反对宋朝有类似的行为。 去年年底就曾因为宋军想对霸州城外的一座破损的石桥进行修缮,迅速引发了辽军强烈的反对与军事威吓。 所以,在秦刚的提议,新建的墟寨与码头都是在辽国的领土上,而作为对面的宋境管理者,秦刚是不会对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 而即使是这个消息最终传出去,估计在这个时候,全大宋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跳出来触碰辽国人的霉头。 而这个墟寨与港口,都是由海上而来的蕃商自行前去修建的。 不仅建造的大量建材、包括施工的工人等等,皆自海上而来。辽军只是在离其十里的地方新扎了一处军营,安置了两什的军马,每天定时过来监督一下建设的情况与进度而已。 因为渤海的风浪偏小,港口还是直接修在海岸线上,以尽可能减少河口带来的泥沙影响。延伸出来的长长栈桥两旁,大致能停靠八到十艘五千料以上的大海船。 为了发展考虑,天津寨还在海岸边圈出一个方圆五里的营寨范围,先行围好了寨墙,在里面前期先完成了靠南部一半的建设。主要修建了一批仓库,并辅以客栈、商铺以及足够的马厩设施,而北面的一半则留待今后的扩建使用。 天津寨终于在大宋河北路与大辽南京道忙于应对春旱与蝗灾的这一个月里,快速地完成了基础建设,并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批的粮马交换。 而在天津港被装上海船的四百匹优质战马,看似扬帆离港驶入了大海,实际上只是在近海不远处兜了一个小圈子,很快就在浮阳寨靠了岸,将这些马匹快速地卸船上岸。 好在只是短途的海运,这批马在船舱里受到的影响并不是很大,早已在浮阳寨等候着的乌索董带人迅速地接收下这批马,转去北面的养马寨进行养护调整。 养马并没有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大宋缺马,不仅仅只是缺乏马匹本身的来源,还有非常糟糕的马政: 主观上,大宋对养马极其重视,朝廷有专门负责养马的群牧司,其长官都是由枢密院重臣兼任,同时还有太仆寺专门分管皇室及祭祀所需的马匹,有驾部专门负责边境买马和养马官员的赏罚,同时还制订了专门的管理条例来规范管理、考核官员并有奖惩。 只是在澶渊之盟之后,战事减少,马匹需求降低,各项条例规范便开始日渐松弛直至废止。后来因为与西夏战事的吃紧,又开始恢复,只是由于恢复的效果不佳,王安石变法时,推出了保马法进行替代,也就是由民间来代替官府养马。 其实,无论是之前的官方养马的监马法,还是之后民间养马的保马法,只要规范做到位,都会是好法。只可惜大宋进入党争时代后,各方掣肘、相互攻击、朝令夕改、人事扯皮,终于将大宋的马政几乎完全地败坏干净。 世人常说契丹贵族对待牧奴非常苛刻,剥削与奴役要比宋朝地主更凶残,为何却依然能养得好马呢?其实,这只是关联到不同族人骨子里的基因传承。让汉人养马,就像让契丹人种植水稻一样,都不是自己所擅长的技能。 乌索董的这些族人,在养马寨管理陆续交换过来的战马,先是将其按特性分成了三类:汗血马、宛马和千里马。 汗血马只是一种称呼,并非一定会有红色的汗液,而是指挑选出来速度快、耐力强、体型健壮的战马,可以用于精锐骑兵主战的马匹之用。 宛马是指体型稍小、力量稍缺,但是专注于速度快的战马,它们可用于短途冲击。 千里马则是一种速度极快、耐力也强、但体型最小的战马,主要用于斥候侦察和游击战使用。 这三种马不仅需要提前区分开来,有针对性地提供给不同的骑兵兵种使用,而且在它们平时的饲养管理中,都会需要针对它们的马性、有着相应不同的对待方法,以使得其长得更健康、更强壮。 过去在南京道时,由于他们的当家人都是萧得里底的私兵,平时没有军饷,全得要靠他们自己出去“打谷草”。 所以,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这些士兵及家人的生活十分困苦,只能依靠平时为自己放养一些牛羊马及产出获取生活所需。再有所缺,则必须依赖于萧得里底偶尔给予的一点赏赐。于是,他们便几乎成为了萧得里底事实上的牧奴,毫无人身自由与私人财富。 如今到了大宋这里的养马寨,秦刚不仅为他们专门修建起了结实舒适的房屋,还直接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日常口粮与各种生活用品。 更重要的是,秦刚宣布:不仅归降的契丹骑手帮他训练骑兵可以领取每月的军饷,而且他们这些家属为他养护马匹,同样也会根据饲养数量的多少领取相应的放牧工钱。 查哥里今年十四岁,他的阿哈【注:契丹话哥哥为阿哈,弟弟叫阿度】猪奴儿在这次因为成了宋军的俘虏,所以他与耶耶娘娘【注:契丹话爸爸妈妈之意】才得以一起来到了养马寨。 阿哈先回家看了他们,并告之,他即将就会在宋军这边拿军饷,而且如果阿度和耶耶还能够在家好好地把分配给他们的马匹养好的话,他们这一家四口人,就会有三个人能挣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查哥里虽然懂得养马,不过他其实更喜欢和部族里负责打铁的萧十五去学打铁的手艺。 萧十五原本和他们一样,都是没有姓的牧奴,但是因为他家传的打铁技艺,打制的马镫等东西让主家老爷非常喜欢,就赐了他萧姓,并依照排行叫了萧十五。 契丹人打铁一直有着传承,国内铁矿不少,甚至这辽的国号也与契丹人打造的镔铁有关,所以无论是从经验还技术方向,都不逊于大宋匠人。 查哥里完成了自己家里领养的十几匹马照料之后,便跑到了萧十五家的铁匠铺,发现萧十五正在琢磨着一张纸上的图样。 “十五叔,你在看什么?要打制什么新玩意儿吗?” “是查哥里啊,正好你来看看这东西,猜得出它是做什么的吗?”萧十五今年四十多岁,一直打着光棍,平时非常喜欢查哥里,要不是之前在萧得里底手下,是否收徒传授打铁技艺自己做不了主,他早就想把手艺传给这小子了。 查哥里接过纸上的图样,是一个未封口的圆环状东西,上面还均匀分布着几个孔,很奇怪的东西,只是形状看得有点眼熟。 “差不多这么大。”萧十五用手比划着大小,提示他。 “马蹄这么大?”查哥里一下子就想到了点子上,再联想到萧十五干的活,“是用铁打出来装在马蹄上么?” “你果然聪明!你觉得这东西有用吗?”萧铁匠赞扬并问道。 “马儿跑久了会废蹄子!用这块铁垫在底下的确是个好主意,我来想想,怎么垫上去……”查哥里对这些东西的兴趣总是非常大的。他很快就理解了这东西的用途与目的,接下来便和十五叔一起在探讨用铁来打制它的要点。 其实萧十五这里已经有了宋兵那里做出来的样品,但是他觉得并不满意,而且那些铁料的成份也不太好,使用中已经有几只跑不了几天就开裂了。 在得知他是这一族人中的最优秀的铁匠后,秦刚也就非常信任的把当下的图样拿给他去研究研究。 这个马蹄铁是要让马儿在地上反复地踩踏与磨损的,其实对于它的厚薄以及韧性程度,他的心里是有数的。而且战马需要在战场上非常灵活地冲刺奔跑,这马蹄铁的厚薄份量同样要适中。眼前给查哥里看的图样,已经是他自己琢磨之后修改了的。 不过,查哥里真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很快就提了两点新的意见,的确极有道理。萧十五也不含糊,直接开动了炉火,与他一同尝试着先打出几副出来,找马儿钉上去试试再说。 而他的阿哈猪奴儿,此时正在骑兵学校里无比地意气风发。 在他们原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曾经在小南河寨河岸,使用那可怕的咆哮中的铁铸猛兽击败过他们的宋军大帅过来看望他们了,但是今天的讲话,却令他们听得尤为开心而激动。 这位秦大帅宣布,从今天起,在这养马寨将会成立一所骑兵学校,而他们就是这所学校里的教官。负责给前来学习的宋兵教授骑马的技巧,所以,大帅将承诺给他们发放优厚的军饷。 最重要的是,这所骑兵学校的校长就是他们之前的队长乌索董,并委托乌校长重新考察他们每个人的骑马水平,并根据考查的结果,给他们评定出上中下三个等级。 下级就不多说了,继续做好教学,还是可以拿到基础的军饷。 而如果能够评到中级与上级,将会每月分别多领一石与三石的粮食。 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在南京道时就知道,今年的粮价涨得有点离谱,所以还在想着,虽然不知这里的粮价会怎么样,但发军饷还真不如按量算的粮食诱惑大。而现在如果一旦能评得上级的话,一家四口人的每月口粮就全部解决了。 猪奴儿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笨拙,可他在马背上的本领却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灵巧且有力量。 当示意他可以出列的哨音吹起后,甚至余音还未结束,他这一人一马就如脱弦的弓箭一般冲出去了。 一眨眼,马背上原有的身影竟然消失不见了,以为是一匹空无骑手的马儿在面前的场地上奔驰。好在场地不是太大,马儿须要兜转起圈子,这才有眼力极好的人察觉到马身的另一面偶尔飘露出来的一点点衣角。 “好一个藏身术!” 再一眨眼,猪奴儿于一个瞬间又出现在马背之上,顺手抽出随身所带的手弓,对着即将靠近的另一边尽头的多处箭靶,“噔噔噔噔”地连射了四箭,尽管都不是靶心,但如此在高速驰骋的马身上将射出去的四箭都能命中靶子,这也是极其难得的神射之术了。 乌索董默默点点头,顺便在这一项上再给他打一个上等的评分。 战马在快要接近箭靶之处后再次拉了一个弧线绕回来,这时,猪奴儿此时在马背上的身影开始飘逸了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更是将这躲箭术演绎得淋漓尽致。 再一眨眼,猪奴儿已经利用一个弯腰操起了地上的一杆长枪,向着最后一个悬挂着吊靶的榆树驰去…… “猪奴儿!骑术、马射术、避箭术、技击术,四项全上!总分为上等!” 这天快结束时,猪奴儿正努力平息着内心激动的心情,站在自己心爱的座骑一旁,正接受着校长乌索董给他左胸前别上去的一根五彩绶带。 而被评为中等的会是一根三彩绶带,这不同的彩色绶带将会由他们在日常教学时一直佩戴着,以彰显出他们与其他教官绝对不同的身份。 虽然在他的心里,最欣喜的是这根五彩绶带背后所意味着的每月三石的粮食,但是在周围众人羡慕的眼神之中,他似乎又找到了更令自己腰杆挺直的一些东西了。 当然,此时最自豪的当属在颁布奖赏结果的乌索董。 在秦大帅的亲自见证之下,他手下近八十名的骑士,能有十名像猪奴儿这样的被评为上等的优秀教官,还有二十几名被评为中等教官。当然,即使是剩下来的所谓下等教官,那也只是与这三十多名最优秀的马上勇士相对比起来较一般的,而要相对于来做发地些从这宋地选拔的新手骑兵的老师,却是绰绰有余了。 原先的他,在小南河寨那一役的失败之余,也曾想过最后发起一次视死如归的冲锋,以自己最无畏的牺牲,能够换取萧格里底对他留在后方家人的宽恕。 幸好左右的手下劝住了他,并提出让他为了所有同伴的家人、为了最大限度地能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去找对面的宋将谈一谈。 这才有了今天这恍若梦境一般的现在。 但是他深知,如今让他真正最在意的,并非只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宋军大帅给他的自由、给他的荣誉以及有可能会陆续给到他的财富,而是他在此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尊重”! 包括那些刚刚在他亲手的授予之下佩戴上了彩色绶带的这些优秀骑士们,从未感受过的尊重,令他们开始有了一种重新开始人生的体会。 第259章 共同体 “一定要尊重他们!”在另一边,秦刚正在非常郑重地嘱咐着。 这次金宇跟着他完整地看过了天津的墟寨、浮阳河的入海码头、还有这里的牧马场与骑兵学校,终于算是对于现在的新沧军与沧州的总体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全新认识。 “决不能把他们看成是俘虏、更不能认为他们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秦刚继续说道,“小南河寨的这一战,并不是简单的一场胜仗,它让我在河北找到了一条可以快速发展的可能。你看他们,都是天生的骑手。我们如果坚持狭隘的看法,不仅仅是没法短时间快速提高我们骑兵的作战能力,更是在自己面前放着太多的敌人与对手。所以,我们要善于从他们中间的找老师、找帮手,这便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下官明白了。”金宇虽然一时之间还很难完全消化着不断刷新他认知的这一切,不过他却完全相信眼前的这批人对于大宋骑兵建设的重大意义。 “对了。”金宇把已经接收的所有全新信息梳理了一遍,问道,“这一路看来,我们至少已经新得了一千多匹的好马。而且天津寨那边,此后的新马还将源源不断地过来。如此看来,这么多好的战马,不仅仅可完全满足于骑兵的需要,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从中剔出一些比较一般的马匹,卖到市场上去。” “嗯!眼光要放开些。”秦刚点点头,“要像在西北那里一样地去看待,马是资源,并不一定非得要成为战马。眼下沧州的民生就是要先把经济搞起来,之前在西北已经推行过的青苗贷、保马法,都可以在这里搞起来,军队这里淘汰下来的马,让百姓们跑生意拉货干家活都是极好的帮手。” “那以后,我们这里的马越来越多,朝廷那里会不会有麻烦?”金宇有点担心。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朝廷到底是嫌马多还是嫌马少呢?”秦刚故作惊讶道,“本官在沧州殚精竭虑,为朝廷努力解决缺马的大难题,好不容易有了成效,待之后马匹有了富足,还会补充河北路的其它诸州,难不成这种事情不给功劳?还要追究本官的责任吗?” “那倒不是,下官只是担心,朝中可有御史一直盯着修撰。北辽对我们禁售马匹,我们对辽禁售粮食,现在沧州突然多了这么多的优质战马,会不会有人全怀疑我们向北辽违规出售粮食呢?” “那就让他们来查好了!”秦刚双手一摊,“他们来查什么?要说查买卖马匹,对我们禁售马匹的是北辽,北辽不来查,他们查个屁!如果说是来查粮食,他们能查出什么?河北的粮食我们卖了吗?朝廷调拨的粮食我们卖了吗?更别说今年的粮食都收不着了,我们还指望着朝廷的救济粮呢!” 金宇慢慢地有点明白秦刚所说有意思了。 “所以,这些马就是我们沧州百姓养出来的!任谁来了,说破了天都是这么个结果。”秦刚拍拍金宇的肩膀,提醒他说,“再说了,沧州的事情,朝堂怎么才能知道?除了你和我,最多再加一个钱通判吧?那钱通判想不想要业绩了?想不想升官了?沧州多了这么多的马,也就意味着有了更强大的财政能力,有了更强大的军事防御能力,一个边州的通判,他会吃饱了撑着去举报这些事吗?” “打死他也不会!”金宇很实在地回答。“但是,沧州还有走马承受。” “走马承受只会汇报给皇上事实结果,我多养出了马,但又没有少粮食,皇上会责怪我吗?” “不会!”金宇老老实实地回答。历来的皇上只看结果,而不会去烦扰原因,更何况当今这位对于秦刚的偏袒,简直有点令人发指。 “那你就放心大胆地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本官到任后,大力推行保马法,以至于沧州的马匹繁衍甚多,所以就欢迎河北各州到我们这里来买马,量大从优,先到先得。” “修撰还要卖马?……哦……!”金宇此时才恍然大悟,“相信的人一定来买马,买了马的人都必须要相信。这样,河北路的所有官员就会与修撰站在了一起……” “这就叫‘利益共同体’!拥有共同的利益,大家就会和睦相处。包括……”秦刚指了指北面天津寨的方向,“那边,现在都已经在这利益共同体之内了。” 金宇已经听得有点惊呆了,这叫什么事?连敌国对手都能被拉进这所谓的“利益共同体”吗?不过,眼前的事实却证明了,的确会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以为政事堂的那帮官员们把我派过来,是想和北辽真的开战吗?”秦刚边说边道,“他们谁也没这个胆子!所以,他们只是希望形成平衡!让北辽不能再进一步有动作,同时也根本就不想对北辽有什么动作!那今天我们形成的这个形势叫什么?不就是平衡嘛!谁要来打破这个平衡?谁就是罪人!满朝堂、满天下的罪人!” 远处的天色开始有点阴沉,过于低矮的云层,意味着久旱数月的天气终于能够有了转机。 虽然在此时,除了沧州之外的蝗灾已经成型并祸害甚广,但是如果雨水能够很快地降下,则意味着今年蝗灾的尾声已经到来。 同时,久旱干裂的土地,也能得以滋润,各种抢种补种的农活,也有了相应的指望。 京城,先是传出了辽人正月开始在南京道的各种动作的消息。 尽管政事堂再三叮嘱要注意这类消息一定要注意保密。但是漏风一般的大宋朝堂向来就捂不住任何的保密消息,反而越是需要保密的消息,就越容易成为各方竞相传播的焦点话题,并迅速登上了京城各家小报的报头。 什么《辽人马蹄声声,河北战云浓浓》,又或者是《北方临阵换帅,能否勒住辽人南下缰绳》等等,这些小报也因为此类话题的走红而都卖得挺好。 在各种捕风捉影式的消息流传之中,一份新办不久的《东京时报》却刊登了一篇署名为“不急”的作者所撰写的《我看河北局势之一二三》,文风便如这通俗简洁的标题一般,抽丝剥茧一般地彻底分析清楚了河北地区当前的形势特征,明确地对于宋辽之间的战略局势进行简明扼要的预测,并大胆预言:宋辽近期无战事!其浅显直白的文风与大胆明确的观点,迅速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甚至还会有别的小报看到大家都在疯传并讨论这篇文章,于是干脆也在自己的报上随后几天便转载了这篇文章。 当然,此时虽然大宋还没有所谓的法律意义上的署名权,但是转载的报纸都也还算本份地保留了这篇文章原来的“不急”作者的署名。 很显然,所谓的“不急”,应该就是李纲以自己表字“伯纪”而托的笔名。 在李纲坚定地遵循着秦刚所制订的“有责任、有担当”这六字原则,一直严格把关《东京时报》的选题方向与行文风格。而这篇由其亲自执笔的文章,终于能够一炮而红,进而迅速地在京城内走红,而这一天的《东京时报》也破天荒地卖出去了上千份,从而成为自报社成立以来,第一次可以实现了售报盈利的一天。 为此,李纲特意组织了报社所有的人员、包括刻版与印刷的工人一起庆贺了一下,并且在庆贺的过程中,再次向大家强调了秦刚所嘱咐的六字原则。 李纲所组建的这家报社,目前加上他能有七个人,两名刻版工人,一人负责正面,一人负责反面,同时开刻,另一名印刷工,其余的三人以及他本人,便就是这报纸的记者兼编辑,而他本人兼任主编、主笔与记者。 自《东京时报》创刊之后,这份报纸就一直坚持着关注朝堂重要走向,客观分析邸报上发布的重要任命线索背后的原因,以及其预示的政治走向。 当然,报纸关注的内容方向高大上,却是在行文风格上走平易近人的路线,所有的分析结果都注重与大宋百姓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不去发表空洞无物的政治观点,而是从一些看似大局的策略上,仔细寻找出可能会影响到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方面的影响,能够给不同行业的经济发展带来的机会与变化。 在一开始,《东京时报》就从来不去刊登其它小报所热衷的“知名大诗人与第四任正妻闹和离”、“张侍郞昨日脸上有伤疑是悍妻发威”这样的市井八卦,或者是“某地正五品官员风传贪腐被弹劾”等玍这样捕风捉影式的坊间传闻。 虽然这样地自命清高,使得《东京时报》的售卖一直比不上其它同行,但它还是慢慢地吸引了一批自己忠实的读者:一些在京城做生意的商人发现,这份报纸上虽然没有那些热门、带劲的内容,但却有着可靠的信息来源、严谨的分析角度以及最精准的分析结果。 身为生意商人,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负责任的政治动向与经济走势的分析,为此,足可以让他们对于接下来的生意投资、货物采购甚至是经营重点作出正确的选择。 而《我看河北局势之一二三》一文的走红,更是因为有数名商人受到此文启发,坚定了对于河北路总体局势稳定明朗的信心,加重或新增对于这里的生意的投资布局,并且因此开始享受到相关的盈利收益。 不久之后,由于河北河东地区开始的旱灾与蝗灾,同时也引起了京城的物价与米价的波动。《东京时报》再次发表“不急”的署名文章《历年北方灾情与京城民生的关联》,文中以大量详实且精炼的资料,回顾了近二十年间史料记载中京城的物价变动情况,着重指出了北宋朝廷对于京城物价的管控与调节力度,提醒京城的市民,不必去受到奸商的鼓动与影响,去进行无谓的囤货囤粮的不理智行为。事实上对于稳定这段时间的京城百姓躁动、避免一些不正常的市场传闻,起到了非常积极且明显的作用。 这下子,就连政事堂的章惇、蔡卞等相公也开始关注到了这份报纸,以至于他们在当日的议政开始之前,还拿着这份报纸,相互交换了一下对于此文的一点看法。 李纲专门为报社招聘而来的三名记者,都是前两次进京赶考的士子,虽然由于各种原因导致省试未中,但确实都是有着足够的真才实学。 由于京城的物价不低、生活不易,他们亟需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谋生职业。对于读书人而言,有什么不比一份可以依靠自己动笔写作赚取工资的工作更好呢? 一开始,《东京时报》不温不火的经营状况,也令他们心底里很不安。虽然这报社的年轻主编声称,背后的东家“不差钱”,让大家安心工作,并一定要坚持遵守办报写文的原则,但是不挣钱、光赔钱的月薪,总是拿得极不安心。 在《东京时报》终于能够卖得出去并持续热销之后,大家才开始慢慢地放下心来,而且在进一步感受到自己严谨的办报方针所带来的有力影响,所有人的工作热情也在不断地提升。 在此之后,《东京时报》上,除了专门评论军事政局的“不急”越来越有名气之外,慢慢地还出现了专门评论分析民生商业投资的“不躁”,专门评点地方重要官员的从政特点的“不骄”等等新的主笔名号。 而《东京时报》的名气也渐渐地传到了沧州,一些从京城到此做生意的商人,在频繁的接触中,也顺便把他们最喜欢的这份报纸带到了这里,并热情地向当地的合作伙伴推荐:“你们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读读它上面写的文章,可以令你的投资行为更加理智,也可以帮助你准确地判断接下去的经营方向!” 秦刚也忙里偷闲地给李纲写了多封书信,先是对于《东京时报》如今所取得的突出成绩,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当然,他也明确告诫李纲:报纸的影响与效果是一个长期性、慢热型以及严重滞后感的发展惯性,简单地讲,它就像种植庄稼一样,春天播种下去,至少要等到秋天才会收获成果;而春天的懈怠,同样会等到秋天才会感受到歉收所产生的损失。办报的人,一定要有大局观与长期观。 同时,他也建议李纲,既然《东京时报》眼下已经有一定的地位与影响,可以趁机开展借力发展,去尝试向朝中的知名大臣、士林中的知名学者等人进行约稿,利用他们的知名度与专业能力,进一步提升报纸的权威性与影响力。 第260章 植芋计 十日前的甘霖终降,令大宋的河北路、大辽的南京道俱是一片欢腾。 骤雨洗礼,到处都有喜笑颜开的民众在雨中庆祝,许多人家都把家中所有的盛具都搬在了屋外承接雨水,倒也不是就在乎要收集眼前的这一点水,而只是以此表达心中的欢喜。 但是,在雨水密集地下了三四日之后,河北路各地的河水,包括黄河的两条河道里都开始充盈了水量。 天色稍稍好转并阴沉了一两天后,竟然再次地降了两次暴雨,再接着,便是淅淅沥沥地开始连续不断地下起雨来。 “直娘贼!”顾大生进屋甩下了身上的蓑衣与雨笠,再抖了抖脸上流淌的水滴,顺口骂道,“先是旱,现在又要涝,这老天是纯粹不想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 顾大生的抱怨主要来自于养马寨那边的骑兵学校,本来因为有了这批契丹骑手的悉心指导,又有了足够的战马可以放开来训练,这到了河北后最重视的骑兵建设,在这一阶段原本进行得非常地顺利。但是最近,却因为连天的雨天,被迫中止了四五天的正常训练。 而在州衙的正厅,金宇正在向秦刚汇报最近各处的民生情况。 沧州由于在一开始就制定了放弃今年的粮食耕种,转而强化了柳榆林以及桑麻类的种植,同时再加上秦盼兮从高邮带来的鸭军助阵,将沧州及周边地区的蝗灾基本给压制住了,因此最终的损失并不大。 而本地百姓却通过了这些新的举措,不仅规避了不必要的损失,而且还因此获得了不等的额外收入,有的人甚至因为新开作坊与官府包购产品而赚到了钱,更不要说在之后,又颁布了改良版的青苗法、保马法,买到了马匹、进一步的提升了各家的收入。 最重要的一点,秦刚因为在背地里悄悄地向市场投放流求输入的粮食,一直确保着沧州市面上平价粮的供应,以至于对本地民众与商人,将这些粮食贩运到其它各州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平抑了河北境内的粮价。 所以,尽管今年在报往朝廷的奏章之上,河北路是不折不扣的大灾年,但是至少沧州民众今年的生活条件,竟要比往年好了不少。 秦知州、钱通判的口碑也变得极好了起来。 只是,河北路的其他军州县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多地盲目抢种下去的春麦,大多数成了蝗虫的口腹之物,尽管事后各地都来沧州学习取经灭蝗诸法,但也不过只能是“亡羊补牢”,明处的大损失已经无法挽回。 这几天降雨的确可以让蝗灾开始渐渐地消退,但是即使蝗虫停止了繁殖,真正大规模的庄稼补种还是要等上一段时间,残存的蝗虫,依旧还是散发着它们最后的疯狂破坏力。 再者说,大量的降水,还令原先计划的夏麦补种计划不得不再次推迟。可是,补足的时间再晚的话,过了时节,强行种下去之后的收成,也只能是聊胜于无。 更重要的是,其余的各州,没有沧州这里提前部署过的花样百出的民生赚钱计划。就算是一方面朝廷调拨了大量的平价粮、沧州这里的商贩也能贩运过去更便宜的流求粮,但总是经不住当地老百姓的兜里没钱,就算是再便宜,他们也没有钱去买啊! 还有,就算是沧州,毕竟是灾年,百姓们也是希望能够有比平价粮更便宜的粮食替代品。 正在这时,还没有回去的盼兮却主动找过来了。她说,早在书院里研究治蝗策略中,就包含有关于蝗灾之后粮食应急方面的课题。 “哦?”秦刚倒是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会有相应的解决方案?” “也算不是很彻底的方案。”盼兮笑笑说道,“蝗灾之后无非两种局面,一是持续干旱,二就是像如今这样的旱而转涝。而高邮一地,多为后者。蝗灾不仅断绝了一地本年度的收成,同时也给下一年度的粮食收获前的大半年时间,带来了严峻的挑战。可是,就在蝗灾之中,有一种作物,不仅不担心被蝗虫的啃食,而且在它之后的收成中,却是可以极大地弥补这个荒年的吃食问题。” “哦?到底是什么神奇的作物?”钱通判甚着着急地问道。 “芋头!”盼兮说出的东西却令秦刚心里一动。 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中,一旦遇上天灾人祸、粮食欠收,各地百姓无不经历着食不果腹的局面下,唯有四种可以救命的高产量农作物,分别是红薯、土豆、玉米与芋头。而前面的三种,此时应该仍然在遥不可及的南美洲,根本就不能指望。而唯有这本芋头却是在中国的本地一直就有出产。 “我来这河北之后,看到了此地到处都是河湾塘泺,应该是非常适合种植芋头的,所以一来之后就想着给书院去信,请他们帮着准备芋头的种子。不过梧哥在浮阳寨那边联系了南边来的海船,说两浙一带的芋头种子更便宜,而且海船运来得又快又方便。于是前些日子就已经过来了一部分。芋头这种东西,又不太挑地方,现在的雨水一起来,只要有沟塘的附近就可以去种。而且种芋头更有一个好处,它不与稻麦抢地方,凡是不太适合种植像稻麦的地方,有的时候,反而更适合用来种芋头。” “如果现在就把芋头种下去?收获大约能在什么时间?” “现在种,差不多夏天一过,九月开始就能采收第一批的早芋。之后,不仅仅可以一直收获的入冬。而且,入冬前成熟的芋头,可以不急着采挖,可以任其留在地里,根据自己的需要,再进行不同阶段的采挖。甚至还可以根据冬季粮食储藏的情况,在一定的护养之下,一直留在地里越冬,等到第二年的春荒之时,便就可以采收上来应急。” 秦刚听着,看向盼兮的眼光也不一样了,看来她在书院里对于动植物方面的研究可没有少下功夫。在高邮,芋头虽然是常见之物,但也因为常见,很少有人会去观察并研究刚才她所讲出的这么多细节之处。 钱进是北方人,对于芋头实在是不太熟悉,他关心地问道:“那这芋头,种植之后的产量如何?” “芋头最主要就是吃它在土下的根块,而其根极其硕大,要是论能够当饭充饥份量的话,在密植与施养得当的情况下,一亩地至少可产二十石以上!” “二十石?”钱进惊得都要快当场跳起来了,要知道,此时北方的麦子,亩产不过两石出头,“你可是把二石说错了?” “不是二石!就是二、十、石!没错,二十石是至少的!”盼兮肯定地说道,“而且,这芋头除了根部那里,其实它的叶子与杆部也都是可以用作食物的。所以如果要按照灾年饱腹来用的话,这样算来,每亩还可以加个两三石。” 盼兮所说的这种芋头的亩产竟然能够达到普通粮食的十倍以上,秦刚心里是知道的,而且这一数字也算是保守的,有的品种芋头,亩产再翻一倍达到四十石的,也是曾有过的。 “而且,这芋头在我们边境的地方种植,还有一个不怕境外辽人偷去的优点,至少在我们种植的开头两年会极其有效!”盼兮有点神秘地说道,“前面我说过,蝗虫不敢去啃食芋头的叶苗,就是因为这芋头种在地里的时候,它的全身都会有一种毒素,不论是人、还是牲畜、虫类都不能直接生吃它。人与牲畜吃了后,就会立即上吐下泻,严重的话还会虚脱致死。蝗虫更是知道这个厉害,所以只能躲着而走。” “啊!有毒素?那,那,我们种了它出来却有何用?”刚高兴了没多久的钱通判听了后的脸色又不好了。 “我说的只是芋头生吃之后的后果啊。芋头它全身虽然都有毒性,但是要去除这种毒性的方法却也非常地简单,就是只需要将它彻底煮熟后,不仅会人畜无害,而且极其美味,又非常容易吃饱肚子。所以,我们在教导百姓种植后,只需要简单地叮嘱告之这一点就行。” “哦!”钱通判立即心领神会,“我们只需要将这个内容严格保密。在这边境地区,不管是契丹人是悄悄地偷走、还是过来打草谷抢走。仓促之下,他们肯定会有人生吃而中毒,进而就不敢再吃了。等到他们要搞清楚这东西必须要煮熟之后才能食用的道理,的确至少要有两三年的时间。” 秦刚倒是关心实施方面的事情:“那芋头种植的种子……” “前些天梧哥乘海船回去时,专门在两浙路那里停留了几天,就是在帮我们采购芋头种子的,前两批已经赶着时间运来了,后面的还会有更多的陆续运来。” 盼兮的提议令他们大感兴奋,第一批芋头种子已经开始在沧州就近种下,后面的种子过来还需要数天,于是秦刚便立即给河北各军州发出了邀请信,说自己这里会有救灾补种的高效农作物,邀请他们派人来沧州会谈。 而此时,因为沧州在灭蝗以及防治方面的领先口碑,周边各军州已经极少有不把沧州秦刚的提议放在眼里的,而且这灾后的补种事宜事关重大,许多地方已经是焦头烂额地不知所措,一听沧州这里有好的解决办法,立刻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应召而来。 许多地方甚至都是知州、知军亲自过来,唯恐自己地方在这一次会被落下。 待得大家聚在沧州之后,正好后面的芋头籽种已经运到,秦刚便开始给他们介绍了芋头的产量、栽培条件以及食用注意点之后,一听之下大家都似乎癫狂了,竟然极其罕见的没有人提出质疑。 反倒是其中有一个官员还引经据典地提到:“就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曾有载: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而这里的注解就说,芋头,形似鸱鸟之蹲,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另一官员则说:“给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曾经看过魏晋的《列仙传》,里面也曾有过记载:酒客为梁丞,使民益种芋,三年当大饥。众如所言,后果大饥,梁民不得死。这个故事里讲的便是这种芋头用于救民于饥荒的事情!” 秦刚倒也对这些官员有点另眼相看了,看来也是有人读书没有读坏脑筋,反倒是能读到许多真正有用的东西。 当然,他也告诉大家,对于种植芋头之事,他是可以派出秦盼兮与菱川书院一起来的几位专家分别去各地指导芋头的种植,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友情帮忙。 但是,这些芋头种子的采购、运输等所有的费用,目前都是由两浙路的大商人谈建谈掌柜先行出面垫付的。所以接下来,每个地方如何结算,则是需要他们与谈掌柜派来的人好好谈一谈的。 假如有的州衙感觉目前手头一时困难的话,其实也没有大问题,谈掌柜手头做得最大的生意就是银行,这银行便可以谈一谈贷款的条件! 不声不响之中,四海银行的业务也就悄悄地切进了河北路。 秦刚在沧州做出的政绩,尽管他自己本人非常低调,从来不去主动宣扬或者说是请功。但是也禁不住这钱通判自己想要上进、要政绩啊。 依常例,通判也为一地之主管官员,有着独立上奏的权限。这秦知州自己不去请功,钱通判则是兢兢业业地日夜撰写奏章,尽责尽力汇报着沧州自秦知州到任之后的种种变化: 一是力除禁军军纪之弊,大唱练兵歌,让禁军的军容军纪彻底改观; 二是大兴利民之工商诸政,令沧州数十的百姓,家家都能有了余钱; 三是孵鸭养鸭以剿灭蝗灾,造福了沧州及周边数州县之地; 四是再兴青苗、保马等改良新法,令沧州青苗不饥、军马充足、百业兴旺、市场繁盛; 而关于向周边军州推介芋头以御饥荒之事,目前刚刚开始施展,还未能看到结果。不过在钱通判的心底,也是坚决相信秦刚的这一手安排,绝对又是可以拯救河北苍生的绝妙好手。 上奏这些事情,他虽有个人的私心,但却绝无抢功之意。在奏章中,也皆是实实在在地讲到这一切的部署安排,都是得益于秦刚的妙手指点。对他而言,只求在他为官的这么多年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辉煌政绩中,能够给自己分得一份“全心配合、用心佐事”的评价,也就心满意足了。 河北路原本就是今春以来朝堂关注的重点,辽军的动向、春旱的加剧以及随后而来的蝗灾,都令皇帝与一众宰执们不得不加倍地关心。 今天崇政殿的议事,自然还是首先从河北路的形势开始。 “养鸭灭蝗,奇思妙想,却是收效极佳。这是除了沧州之外,清州、霸州、瀛州等地送来的折子,都是盛赞沧州的这一法子甚好,只是他们临时补救,孵出的鸭子太少,比不得沧州能够根治蝗患。”赵煦先指着左边的一叠奏章说完后,立即又转向右边专门理出来的几份奏折怒斥道,“而就在一个月前,御史台的这帮子人,除了弹劾指责孵鸭灭蝗是荒谬之法的废话之外,可曾给朕上过什么确实有效的好主意么?” 看着明显动怒的皇帝,此时负责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刑恕只得站出来表态,定将回去追究这些胡乱弹劾的御史责任。 到了现在这一步,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你御史弹劾别人的治蝗方法不好,但实际结果却恰恰相反。两边的奏章又被皇帝特意放在一起,这个锅,章惇等人可不想背,就只能由刑恕自己来背。 此时,却是翰林学士承旨蔡京站出来救了一个场:“臣有喜事恭贺陛下!” 第261章 受天宝 “哦,蔡卿却是以何喜贺之?”赵煦问道。 “鸭吃蝗虫,虽合天道,平时却难为常人所探知。今陛下独具慧眼,简拔贤臣,能出借南鸭治北蝗之奇招,以解河北之灾、定北境之固,此为天佑我大宋也!当贺之喜之!” 蔡京的这番话,细究一下,就是生拉硬拽、强行往皇帝的脸上贴金,但禁不住它就是让皇帝听得舒服啊! 所以赵煦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不少。 “今春正月,京兆府咸阳县民段义进献了自家房屋翻修时地下挖出的玉印,之后陛下令微臣等人对该印进行辨别鉴定,昨日已经议出鉴定结果,今正想汇报,刚才所发现其结果与河北灾情得缓一事正相吻合,所以在此再次贺喜陛下!” 正月咸阳民段义所献古玉印一事,也是有了一段时间了,初时只是觉得百姓献了一个宝,就收在宫中,简单赏赐一下算了。 但是之后却没想到,先是礼部和御史台的一些官员经过仔细观察,有人说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几个字,居然就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字。 接着,一贯在书画与金石古文领域颇有研究的李公麟突然发言,他言之凿凿地认为,这枚古印上的文字正是秦始皇传国玉玺所用的大篆字体,材质也是符合传说的和田青玉。因此,定是这枚失传多年的传国玉玺重现世间了! 此时的赵煦,一是得意于亲政后对夏战役的连番胜利,二是急于表现自己继承先帝遗志,有中兴大宋之功绩,还有一个更内在的需求,就是希望上天能让他增添一个可以继位的儿子。所以,对于失传于世的始皇帝传国玉玺的说法相当地重视,在一个月前便诏令博学的蔡京组织名臣专家对此印进行最终的鉴定。 蔡京也算是个古董收藏大家,其实他从一开始并不认同这枚古印的身份。 但是在得到诏令的一刹那,他迅速领悟到:皇上交办的并非是一道鉴定题,而是一道证明题!也就是说,结论是已经明确放在那里了,关键需要看的是,他们该如何来证明这个结论! 于是,蔡京精心选择的十三个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点,对于之前李公麟的见解深信不疑,所以他们的所有工作,都在围绕着如何为李公麟的观点寻打证据上。在这些天里,他们翻阅了大量的史书,收集了历朝历代玉玺的所有史料,从古印的形制、色泽、文字、雕形以及最终发现的地点等等诸处,反复论证、精心推导,并最终指出: 这颗玉印就是失传已久的秦始皇传国玉玺! 蔡京递上鉴定结论的奏章之后,还不忘继续补充:“以微臣之陋见,传国玉玺本乃神物,天下大乱便匿于山野,逢太平盛世便昭然而出。凡以往的旱灾之年再接连蝗灾,岂有凭人力而御之也?今河北却因内有贤臣治理,外有南鸭助阵,此皆为陛下嗣守祖宗大宝,而神玺自出,以为天之所畀也!” 赵煦一边读着蔡京妙笔生花的奏章,一边听着他舌绽莲花般的说辞,自是喜不胜收,继而收起奏章之后,询问其他重臣:“众卿以为如何?” 虽然其他的诸人都对蔡京的这番操作极度鄙视,但是却都晓得,此时的皇帝正在兴头之上,这个时候若是有谁敢质疑这颗古印的身份,那就会变成了质疑皇帝的德操,应不应该得到这枚传国玉玺现身的观点了。 就算是章惇,也只能出列说道:“陛下得此宝玺,绝不可忽视,应当配上缘宝法物,隆重祭告天地和祖宗。” 于是,群臣一致上前恭贺,并纷纷赞同要为得到此玺而召开盛大的受宝典礼。 绍圣五年五月初一,清晨。 京城皇宫的大庆殿正式开启,这次参加庆典的文武官员,要远比以往正旦大朝会还要来得齐整,一起聚集在宣德门进去的大庆殿广场之上。 有道是,这么多的官员,谁来了,皇帝不一定记得,可是谁请假缺席了,则一定记得十分清楚! 已经提前斋戒一天的赵煦,一大早就随朝官先去奏告了天地、宗庙和社稷。此时,在整副銮驾护送下,回到了大庆殿,并郑重地登上了御座。 一时间,大殿内外鼓乐齐奏,礼官引着符宝郎以及大队的仪从,恭敬肃穆地把那枚经过众位官员严格鉴定并认可之后的传国玉玺献上来。 为了在今天的仪式上更能够显现宝物的庄严程度,赵煦还特命宰相章惇负责,先为此玺配上了专门的玉检,并由其在玉检上亲自书写了“天授传国受命之宝”八个字,再由玉工镌刻于上。同时,也因为这枚玉印过于简陋,为了能够托得起整个朝廷的大典,又特意在配置了玉检之外,还在周围环置了一大批纷繁复杂的各种法物。 于是,盛大的受宝典礼之下,赵煦正式地接受了这枚玉玺,同时在典礼上宣布,为了显示出他承受天命的正统,特决定,自下个月,即六月一日起,正式改元为元符。 原本,这枚古玉印只是民间献宝到了宫中,绝大多数人都无缘一见,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但是皇帝非要想正名一下,开了这个受宝大典。 而这枚所谓的“传国玉玺”尽管东西不大,可在大典之上,总会被不少人多多少少地看到几眼,其间又有一些重臣还能得以近观。所以,关于这只所谓的“传国玉玺”的更多信息,也就慢慢地流传了出来,也成为了这段时间京城民间的热门话题。 这天,京城,南讲堂巷,李格非家中。 一位长相儒雅本分的少年,此时正与李格非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李清照一起坐着讲话。 少年是李清照早就熟识的,陈师道的侄子、赵挺之的小儿子赵明诚赵德甫。 之前住在新曹门外时,经常趁着去姨父家时,来找李清照玩。由于两人都有着共同的金石研究的爱好,所以李清照并不反感他。 只是随着彼此年纪的增长,加上李清照后来的心中已经有了秦刚,虽然她生性豁达、性格明朗,但还是下意识地减少了与赵明诚之间的来往。 但是,她的父亲李格非却不是这么想。 自从搬到南讲堂巷之后,李格非便彻底中断了与蜀党人士的所有联系,而他在朝廷里的路也越走越顺,去年升任了礼部员外郎。所以,对于好友曾提醒过的自己女儿与蜀党弟子秦刚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忧心忡忡。 而他选择的对策则是:选择赵明诚,来尽可能地制造女儿与他之间亲近的机会。 首先,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此时的官路走得比他还顺!赵挺之已经从回京复任的国子司业转任了太常少卿,去年十月权礼部侍郎,当了李格非一个月的顶头上司后,迅速改任吏部侍郎。就在受宝大典后的几天,再次升为试中书舍人。 这中书舍人一职,虽然明面上隶属于中书省,实际上却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是其专职的秘书。赵挺之能做到这个位置,那便是有进入中枢的极大潜力,这便是李格非所看中的家世背景。 其次,赵明诚本人的性格与志向又是李格非所看好的。李格非自己身处朝堂,自知从政之路如履薄冰,如今秦刚虽然本人身处高官,但却因为没有后台倚仗,说不清哪天就会被政敌清算打倒。所以,还不如像赵明诚这样,只需要蒙受父亲的高官荫护,踏踏实实地在太学里读书学习,再附加一点金石学这样的文雅爱好,便可舒舒服服地过着小日子。 再者,李格非十分清楚李清照的性格,他也不会贸然寻找一个只有身世但未必能对女儿好的人来做女婿。赵明诚一直十分喜欢李清照,他的性格也多会在生活中顺从李清照。同时自己的女儿之前也一直与他的关系尚好,具有着相识相交的基础。 所以,李格非现在不会把话说破,更不会对女儿有任何强迫的意思,只是时不时去邀请或者暗示赵明诚多往自己家里走动走动。 当然,李格非的这种怂恿,自然是令赵明诚求之不得的。 只是这种样子下的见面,实在令李清照提不起兴致来。只是不好硬拂了父母面子,她只能勉勉强强地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对了,德甫,你自幼就喜爱研究金石之物,想来对古文、古器的鉴别也有一定的想法。这圣上近来喜获传国玉玺,不知你与同学同好之间有无切磋研究啊?”这李格非也是看着今天的情景多有些小尴尬,不得已,就起了一个赵明诚与李清照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回伯父话,小侄修学金石,只是爱好,何敢谈及什么研究与看法。”赵明诚十分谦虚地说道,“此前倒是学习过朝中蔡学士的研究结果,这历朝之国玺,所刻之字皆有差异,晋玺之文便是‘皇帝寿昌’,后魏玺之文乃是‘受天之命’,而唐玺之文却是‘有德者昌’,后晋玺则是‘惟德允昌’。而此次所获之玺,上面刻的文字有八个,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显然就应该是与秦始皇的传国玉玺上的文字相符无疑了。” “哼!人云亦云。”一旁的李清照此时却极其不满地讽刺道,“你却是有一句话说对了,你也就是爱好而已,除了这些毫无关联的生搬硬套,又何敢谈及研究与看法!” “清娘!”李格非皱了皱眉头,“德甫年长于你,不得无礼!” 这个话题却倒真是说到了李清照的兴趣点所在,她则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谈及学问,便不分长幼,有德者方可敬之。要是说起这鉴别古物,一看器质,二看传承,之后才会论及文字装饰。这秦始皇之传国玉玺,史书中早有记载,用的乃是蓝田白玉所琢而成,可是蔡学士所鉴定的此玉印的质地写得却很清楚,分明却是‘色绿如蓝,温润而泽’,由此可见,器质便是有着极大的疑点;再看传承,这传国玉玺在曹魏获得之后,曾在其肩部刻有隶书‘魏得汉传国玺’六字,而在后赵的石勒得之时,又在其右侧加刻了‘天命石氏’四字。这些资料都是明见于正史所载,不会有误,而这两个最重要的地方,在蔡学士的奏章之中,却是只字未提,到底是没有注意呢?还是根本这古印上就没有呢?这就不得而知了。然后这两点不去深究,却只是凭借再次一点的原先文字装饰,就下了断定的结果,岂不是既为可笑、又为可疑乎?” 其实李清照所讲的东西,赵明诚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生来胆小,自小便受着父亲的严厉教育,此时又在李格非家中,他何尝敢于贸然质疑当朝的翰林学士、承旨蔡京的观点?只不过此时被李清照一条一条地指出驳斥后,他倒立刻被说得满脸通红,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娘!不得胡言乱语,皇上都已经举办了受宝大典,这传国玉玺又岂是你我敢去质疑的?”原想提个话题促进交流,却想不到适得其反,李格非也只能强行以父亲的权威压制一下。 “既然是探讨学问,就不必把皇权拿出来。”李清照在自己家里,却是随心惯了的人,“前些日子,十八叔从沧州来信,谈及这受宝大典,却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叫做《皇帝的新衣》,你们想不想听听?” 一听到秦刚的名字,李格非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悦道:“徐之现为边境重臣,你可不要有事没事就写信去干扰于他!” 李清照却视其父亲刚才的话语为空气,便兴致勃勃地向三人复述了一遍秦刚信中所写给她的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 现在,安徒生还未出生,这个故事自然也未出现。 但是在李清照的转述之下,那个遥远的不知名王国中,糊涂的皇帝、愚蠢的大臣、狡猾的骗子以及从众的百姓,还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况,在讲完之后,却是发现这故事无一不极其贴切地讽刺了当今天子、满朝文武官员对于传国玉玺的荒唐态度与可笑观点。 就算是李清照的母亲王氏,在一旁也是听懂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所有的大臣、官员、还有那么多的百姓,最后竟然还都比不上那个喊出真话的孩子!” 而另一边的李格非只是在沉默,赵明诚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得站起身来忙说告辞! 李格非此时也想跟女儿多说几句,便命下人送其出门。 赵明诚走后,他看了看李清照,再一次细思着秦刚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的目的,斟酌了再三,这才认真地开口道:“清娘啊,我了解徐之,也明白他的想法,他一定是想说他就是那个说真话的孩子吧?或者在你现在的心中,也会认为说真话的孩子最聪明。但是,现实往往却是残酷的,说了真话的孩子会被流放!两个大骗子稳坐着,成为了那个宫殿里的尊贵客人,而为了那件并不存在的美丽衣服高唱赞歌的官员也都可以升官晋职。其实你我这些人,虽然心里都明白,但只能要保持不开口,至少还能维持着眼下稳定平安的生活。” 李格非自认为此时告诉李清照的,是他历经了大半个人生所积累而成的生存哲学真谛,却想不到,得到的却是自己女儿带有惊讶与不解的眼光。 李清照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有了一点非常陌生的感觉,这就是那个从小教她识字看书、探索圣贤大道的父亲吗? 因为李清照一直都没有开口,李格非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便又补充道:“你要是明白了这些道理,今后还是少与徐之来往吧!他太不聪明了。” “你也太不了解十八叔了!他虽然心存纯净与真理,却决不愚蠢与冒失。知道他是怎么说自己的吗?”李清照突然间地就笑了,笑得无比地灿烂与向往,“他说他不会是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已经成了讲这个故事的人!” 第262章 谋青唐 秦刚只是大约地知道赵煦在绍圣之后还有另一个年号,只是得知了朝廷这次荒唐的受宝大典之后,这才明白了这个新年号的由来关系。 也正是这次的受宝闹剧,彻底地让他收起了对赵煦残存的一点点指望:皇帝就是皇帝,这种将天下亿万生民的命运与未来均依赖于一人之身的政治制度,终究逃避不了它必将走向昏庸或荒唐的结局。 远些的秦始皇、汉武帝怎么样?近点的唐太宗、宋太祖又能如何?任是这些不世英雄在早年曾有着胸怀天下的气度与悲悯苍生的情怀,最后依旧摆脱不了对于一姓皇权延续的那种天然自私情节:无数次的历史关键点,无不尽数败于“只要我皇权在握,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念头之下。 也就是他秦刚眼下羽翼未满、也就是他秦刚尚无能力与朝中权臣分庭抗礼。 所以别看现在的赵煦对他偏袒之至、动辄与他共言“少年华夏之志”。其实也用不了多久,但凡秦刚再进一步,稍稍具有些重臣、权臣的长成迹象,提防、监视、猜忌、牵制、疏远、打压甚至是治罪之着都会转瞬即至,这些曾经在其他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无一例外地都极有可能会在他的身上重演。 当然,关于《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他只是在信中与李清照分享了一下,他还没有头热到在这件事上去给大宋的皇帝上个书、更不会利用他在京城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东京时报》这样的小幼苗,去触碰赵煦已经开始敏感而自卑的神经。 其实秦刚没有像其他的大臣,去给皇帝上一份歌功颂德的庆贺改元的奏章、以及挖空心思搞出来的各种祥瑞,这已经算是表达出了他最明显的政治观点与立场了。 京城里,由于在传国玉玺一事上表态落后的章惇,明确地感受到蔡京的咄咄逼人之势。再加上枢密院那里的曾布时不时地寻找麻烦,他已经发现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感正不断减退。 而想要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并强化政治资本,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次打仗! 问题是打谁? 西夏至少表面已经低头,签订了对大宋极其有利的和约,没有理由与必要去毁约; 北辽依旧是个可怕的怪兽,能令其在北面安稳不动就算是幸事了; 大理与安南那边的方向,一是没有打对方的理由,二是大宋也缺乏对其动兵的基础条件。 而正在当前最强的西军攻击范围之内的青唐地,便成为了最好的目标。 去年年底,他就授意刚刚调任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的孙路上表,奏请在邻近青唐的要地邈川【注:今青海省乐都】修筑斫龙寨,以作收复青唐的战略准备。 当时,进取心满满的赵煦还专门让童贯去向秦刚请教了西军作战方面的一些情况。但是,在新年过去,北辽的异动,打乱了他们的既有部署,使得朝堂众人的关注力转向了河北。 眼下,春暖冰释,辽人南下的风险不断消退,而同样这个季节,却正是可以对青唐地区动兵的好时间。 同时,宋夏议和的蝴蝶翅膀也在悄悄地改变着整个西北区域的总体形势。 青唐这一地区,在汉代时曾设河西四郡,并征讨平定了该地的羌人,纳入了中央政府的管控范围。之后,吐谷浑人开始建立政权,不断与中原地区的两晋十六国政权争夺青唐。 唐朝时,松赞干布统一吐蕃时尽得青唐,之后又因分裂,遂为各部落先后占据。 大宋立国时,吐蕃的部落首领欺南陵温号称唃厮啰【注:藏语佛之子之意】势力渐强,便以青唐城为中心在河、湟、洮地区建立政权,并向大宋称臣。 之后历代唃厮啰赞普都会被朝廷册封为保顺军节度使及西平军节度使。按理说,大宋是没有理由去攻打自己的臣子属地的。 不过,眼下的机会却来了。 绍圣三年,唃厮啰第三任赞普阿里骨去世,其子瞎征继位后,由于阿里骨是第二任赞普董毡的养子,于是各个青唐部落的首领都开始质疑他的继任权合理性,并在不服之后开始纷纷谋求自立。 历来藩国内乱,便是中央政权动手干涉甚至实施吞并之举的极好时机。外有孙路上奏,内有章惇力主,虽然曾布再三阻挠,赵煦最终还是同意了对青唐用兵的总体意向。 为了能够获取更加准确的第一手资料,他还特意派出了最近甚得其心的宦官童贯作为西北六路走马承受,专项为青唐战事进行事前摸底与筹划。 虽然不是正式的监军,但是童贯却清楚,前往战区成为走马承受,便是他迈向监军之位的前奏。他的师父李宪当年在正式派出就任王韶平定河湟之战的监军之前,恰恰就是先后在永兴军、太原府、延安府等边境之地为走马承受。 踌躇满志的童贯领了皇命之后就没敢耽搁,直接出京,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向西北。在到了秦凤路的凤翔府后,他却没有继续向西前往熙州,却是先折向北方。 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庆州,想去见的人却是赵驷。 童贯的拜帖送到赵驷这里时,正好他在与胡衍谈话。 胡衍在神居水寨时,就曾与其一起处理生意之事。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相对疏远了些。再次来到保安之后,赵驷也曾说他在京城待得久了,身上的商人味道太浓、市侩气息过重。胡衍那时哪能听得进去,自然关系也就一般了。 不过,之后胡衍因骄纵一事被秦刚斥责后,虽然并未对外明说,赵驷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在这过程中还是私下里帮着胡衍说过了几次好话,胡衍知道后,心里甚是感激。 这次秦刚先是回京、再是去沧州,却是留了他们两人在环州,胡衍愿意向赵驷低头示好,两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 胡衍看到赵驷拿到拜帖时的脸色有点古怪,便问是谁? “当今大内后苑勾当、都总管陕西六路走马承事童贯童道夫。”赵驷扬了扬手中之帖后说道:“正月时,秦先生就从高邮来信,说朝廷有意要收复青唐,并说这个童贯极有可能会在此战时就任监军。想不到才几个月,此人便来陕西了。” 胡衍却是哦了一下道:“童贯现在宫里升官了么?之前在京城时就曾见过,大哥似乎对他很看重,想不到都能当上监军了。” 赵驷一听胡衍见过他,不禁一喜道:“我素来不喜与这宦官打交道,但是秦先生嘱咐在前,这面还是要见见的。衍哥又是自己人,与这个童贯又是见过面的,不妨与我一起见他吧!” 胡衍欣然同意。 童贯的拜访相当低调,只带了一名小黄门随从,而且到了后便将其留在了门外,只身一人进来,却意外地看到了胡衍,立即大喜道:“想不到沧海兄弟也在这里,童贯这里有礼了。” 赵驷却是第一次见童贯,却是因为没有准备,一下子被其魁梧的身材、浓密的胡须吓了一跳,若不是童贯因为看到胡衍,发出了十分尖锐的嗓音,他还真的以为见到的是一位武将呢! 童贯转而再对赵驷行礼道:“咱家虽然闭在宫中,却能屡听赵将军威赫西夏的战功,由来心下景仰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英雄人物啊!” 这童贯素来善于揣摩人心,待人接物的礼节面面俱到,他与胡衍先前认识,便立即以表字以示亲近,而对赵驷却以将军称之以示尊崇。所以今天他虽然身居上位,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气与傲气,再加上他的长相异人,却是令赵驷顿时心生了不少好感,赶紧让其入座并道:“赵某行伍之人,些许寸末之功,污了阁长之耳,不值一提。” 胡衍此时却是笑道:“童阁长乃是天子身边人,这次出京专行来西北,可是这西北局势会有什么个变动?我是个生意人,提早知道些个消息,说不上多赚些钱,至少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损失吧?” 童贯却是毫不见外地直言道:“官家想对青唐用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此前西贼未定,还能以其作为牵制之用。而如今青唐的瞎征后院起火,局势已变,咱家这次过来,就是想把情况再瞧个仔细。赵将军是西北名将,沧海掌柜又是西北行商之首,在出京之前,秦修撰就有过指点,所以此次专程来向二位请教,还望不吝相告。” 童贯的风格与态度的确令赵驷有点另眼相看,再加上有秦刚提前的嘱咐,赵驷也就简明扼要地将目前西军将士对于此战的积极态度一一讲明: 当兵的自然都是希望有战可打。目前西夏服软,北辽势大,的确向西的青唐是最适合动兵的对象。由于面对青唐地区的就是熙河路,包括他自己的手下,就有不少人来找他打听,有没有调转去熙河路的机会或途径。 “熙河路将官甚多,唯三王为重。” “这三王,应是王厚、王愍、王赡三位将军吧?”童贯来之前,做的功课也是不少。 “正是。”赵驷点点头,“王厚,主持河湟开边的王相公之子,又是西北宿将,熟悉羌情,娴掌兵事,以其为将,必无忧也;” “王愍,亦是西北名将,曾于鄜延路屡败西贼,又有破宥州之功,且其深得熙河路孙经略之重用与信赖,若令其领兵,亦可斩获。” “王赡,昔日开边功臣王君万之子,骁勇善战,虽为人稍显骄纵,但西军中多有追随其之死士之兵,平定青唐,亦不在话下。” “赵将军之意,是这三位王将军,无论谁去领兵都可?”童贯探问道。 “驷哥的真正意思是,三人皆可为将,但不可同为将!”胡衍倒是说出了关键点。 “哦!”童贯恍然大悟,但是他又问道,“在二位口中,这青唐之地似为探囊之物,可朝中的诸位相公,除了章相公外,却又多有踌躇之意,更有言得不偿失之说呢?” “某为兵将,只谈兵事之成败,他事某亦不懂!”赵驷硬梆梆地说道。 看童贯似乎还未真正明白,只能是由胡衍来开口:“童阁长觉得,皇上只是想教训一下青唐人,还是想将青唐之地纳入国土?” “征伐四方,开疆拓土,此乃当今圣上之雄图大志。这青唐本为我汉唐故土,自然是收复失地,再置军州,以沐我皇宋之恩。”童贯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作势向东面揖礼。 “那就是了!”胡衍笑道,“驷哥的意思就是,若是只问兵事,这西军之中,无论尽起哪一支队伍,攻城拔寨、拿下青唐城,并不是难事。但这河湟之地,蕃民居多,汉民极少,民众多骄横难管,是其一也;而自炳灵寺渡河以西,其道险地远,若形势有变,其后援难以短时间救及,是为其二;但若是驻扎大军,眼下止青唐几城之存,食资不足月余,也难久以支撑,便为其三;所以朝中相公,多是思虑纳土之难耳。” “原来如此!”果然是许多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童贯也是庆幸自己能够提前结识秦刚,又在此地能有其兄弟二人之实情相告。如果要是直接去了熙州,却被那些边境好战贪功的将领一阵鼓动,便就以为这攻打青唐之事有百利而无一弊,擅起兵事,其后患则无穷矣。 看到童贯为此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胡衍便笑道:“朝堂大臣,多是以中原之地经验考虑。其实,边境之地,更须施以边境之策。对于收纳青唐之地,在下倒是有一主意可献。” 童贯正愁没有思路,一听之后便道:“沧海若有计谋,可快快讲来。” “对于青唐之地,并非只有牵制威胁西夏之军事价值。尤其是在当前宋夏罢兵、和平生息之际,如果青唐可尽归我朝,则是打通了中原地区面前西域通商的一条通道,无论是于阗、回鹘、高昌、龟兹等国,都将可以直接通商,其间的商业经济价值不可小看。”胡衍所说的,其实恰恰正是如今吐蕃所享用的区域利益。 “沧海所言的确有理,只是若以商贾之利,说服朝中众臣,似有不足。”童贯却有点迟疑。 “商贾之价值,并非止在于小利。”胡衍却转而先问一问题,“昔日边关之地运送粮草,沿途损耗极大,往往运十耗损能达七八,不知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这点咱家知道。”童贯点点头道,“朝廷将边关运粮之事交于商贾执行,商人自会管控成本,粮食便以最低成本运到边关,然后商人便能换取到可提领盐、茶等禁榷物资的盐引、茶引,从而可从中赚取收益。”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但若有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有人敢于尝试。”胡衍感慨地说道,“在下在陕西诸路,得蒙同行恭推,做了个边路商行行首,便知有不少商贾,对于打通西域商路一事,翘首以待。而朝廷谋求青唐之战事,如果能准许商人参与,并许以战后拿下此地后的特许经商之权利。之前朝中所忧虑的,诸如军资运送、后勤保障等等难题,其实便都不在话下了。” 胡衍所提的这个想法,其实多少受了昔日秦刚与他提过的流求攻略思路所影响。简单地说来,就是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官府考虑施政与管理,军队专注攻战与打仗,商人负责运输与保障,然后最终大家依据一定的原则分配最后的收益。 至少让商人分享政府的经济收益,请相信这时的大宋王朝,绝对是具有这样的认识与觉悟的,更何况对于今天的朝廷来说,青唐之地还不在自己的手上,等于是在“慷他人之慨,谋眼下之已利”。 所以,胡衍的这个思路,却是说得童贯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采。 第263章 分赃会 赵驷在这半年里,也零零星星地解决了边境蕃人部族的一些小冲突、小麻烦,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环州帮着种师道训练种家军、还是回到了庆州整顿环庆兵马,都一一取得了极好的成绩,所以在孙路调去熙河路之前,给他请旨便升任了环庆路兵马都监,寄禄官从供备库副使再向上升了三阶,现为东染院副使,官品还是从七品。 不过,眼下的他还是环庆路武将,未得诏令,不同可随意跨路走动。 而身为商人的胡衍便就自由得多了,在童贯的再三邀请之下,他便以勘察商路为由,陪其一同前往熙州。 沿途之中,不仅仅是向童贯介绍这西北的民风民情、还是历数各地的财货特产,更是时不时地向他描述了今后若能打通前往西域的商路,便能够从这条商路获得各种的巨大收益。 童贯渐渐地对于这次的西北用兵的方略,有了与先前离京时完全不同的概念与思路了。 当然,行进中的一路之上,他也是将自己此行所看、所闻、所察的一切信息,事无巨细地写成折子,及时传送回京城里的皇帝。 童贯深知:攻取青唐,打通西域通道,恢复中原朝廷的对西影响,这样一种全新的思路与格局,要比之前只是简单地钳制西夏、震慑吐蕃的纯军事思路,更能激起当今这位天子的雄心壮志。 只要青唐用兵的大策既定,他这走马承受,便极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此次西北大军的监军,便能重走他的老师李宪之路,成为大宋一朝极为少见的知兵、掌兵且能立下不世功勋的大宦官。 这也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根植于内心的梦想。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而对于胡衍而言,原本只是应赵驷之邀,帮其接待一下这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宦官,却不想在闲聊中,竟是与童贯越聊越投机,由此也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此次青唐用兵,获得控制西域商路的重大机会。 在陪同童贯去往熙州之前,他也给西北商行的其它主要大商人去信,邀请他们一同去熙州相商,共同探讨一下此事的可行性与大家的参与程度。 其实胡衍在西北成立的这家商行行会,也得到了赵子裪的大力协助。他如今在京城的生意自然不用去说;河北路那里,在李禠的酒坊与香水坊都加入了股份;东南沿海,从第一支海贸船队开始,现在已经经营起了三支船队,两支跑南洋、一支跑高丽,做得是风生水起。 本来对于风险偏高、收益一般的西北生意他是看不上的,但是好在赵子裪却有一个非常朴素与简单的经验,那就是,凡是秦刚的生意,都值得掺和一脚。再加上他现在生意做大了,宗族里求他帮忙、以及求依附与投靠的人也越来越多,正好在陕西京兆府这里也有一个远房的族弟求了他许久,于是便也应胡衍的要求,把部分生意也做到了西北。 毕竟,有了楚王府的站台,行会的档次与号召力便不一样了。 就在童贯先行与熙河路经略安抚使及各处军队将官频频接触以了解其他情况的时候,大约三十多名商人先后来到了熙州,胡衍看得很欣慰,陕西六路的大行商们或者本人、或者代表,居然这次都到得非常整齐。 趁着童贯还没到的功夫,胡衍先给大家开了个会,当然胡衍对在座的各位非常客气与尊重,开会前手里记事的小本,也是非常小心地轻轻放在了桌上,没有做出随手扔上去的不妥当行为。 “请各位过来,是想告诉大家,现在西贼已经不再成忧患,朝廷能够腾出手来,想要拿下青唐城。各位,”胡衍此时露出了精明的眼光,环视了众人一眼,“可否知道拿下青唐城的意义?” 而这些商人听了都是兴奋不已,在河西走廊被西夏人占据了之后,中原地区与西域的通商之路,就剩下了青唐城所占据的青海路一线。吐蕃人的经商能力一直又磕磕绊绊,而眼睁睁地看着大笔致富机会被浪费的宋商们却又鞭长莫及。 之前在他们中间就曾议论过:朝廷要是哪天能消灭西夏,彻底收回河西走廊也就好了,或者退一步讲,能先把青唐城收回来,也也算是有了一条次一等的通道。却想不到,今天胡衍就在这个会议上向大家宣布了。 “胡掌柜,你这话可是当真?老朽可是听京城里的人说,朝中反对攻打青唐的人不在少数啊?”说这话的是做丝绸生意的梁记大掌柜。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朝中反对攻打青唐的人并非是反对针对青唐,因为总有那么一批官老爷,反对所有的对外战争。但是你可知,支持攻打青唐的人,是谁?”胡衍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可是……当今的天子?”试探着说出此话的是茶商刘掌柜。 “算你有点见识?知道某这次是陪谁一起来熙州的么?”胡衍高坐上首座位,翘起了二郎腿,稳稳地喝了一口茶后,才继续说道,“大内后苑勾当、都总管陕西六路走马承事童贯。等到再过一会儿,他也要来我们这里。” “啊,童貂珰!我可知道他可是当今天子的新宠。” “童走马来陕西,岂不是接下来有可能会做监军?” “我可知这童走马的师父便是威震西北的李大珰!” 众商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宋人称太监,以大珰、巨珰为最,然后便是左珰、貂珰与近珰。这李大珰指的自然是李宪。 “各位各位。”胡衍见大家议论了一会儿,便再次开口道,“你们可知朝中反对出兵、或者准确地说担心出兵不利的原因是什么?” “可是担心粮秣军资补给不利?”还是那个梁掌柜是个有见识的。 “正是。”胡衍赞许地点点头道,“某便与那童阁长说,粮道,其实也就是商道。只要朝廷许我等以后在那青唐城的通商之利,这军资运输之事……” “……童貂珰若能给我等承诺,这运输之事,便由我们给他做了就是!”发言的这个急性子是较晚加入的柴掌柜,据说与京城的柴家有点远亲。 大家都是明白了胡衍的意思,一下子气氛便有点热烈了起来。因为军中最担心的运输之事,虽然在这西北挺费精力,但在商人的眼里,却都不是大事。 有几个行事稳妥的大掌柜却是在提醒胡衍,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商讨出一个完善的章程来,比如说,谁负责什么事?谁又负责多少事?然后到了战后又如何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如何去限定彼此的经商领域?或者说也可以反过来,先来商定后面的利益划分的事情,然后再反向摊派在一开始需要承担的责任付出。 于是,在各种争争吵吵、来来回回之中,胡衍总算是带着这些谁也不是省油的人商量出了一个基本的分配方案。在这里,楚王府的代表还是坚定地挺了他一把,由他和楚王府两支无论是从生意规模、还是垄断性商品的占比比例都是最大的两家起头,再在一些大家胶着的地方主动带头让出一点利,在座的各家,很快就达成了全面合作的协议意向。 其实,更准确地讲,应该是战后分赃的协议意向。 基于在顺宁寨与刘延庆合作的经验,胡衍还特意拟定了一份关于战场战利品的打扫规范与收购标准,并约定必须由前期负责运输的这些商家来进行收购。 待得一切都基本讨论成型之后,胡衍便示意跟着他的钱贵,可以去通知童贯过来了。 童贯早已结束了安抚司那里的事情,正在一旁的休息室静候胡衍的佳音呢。 尤其是最后他与经略安抚使孙路的交谈中,可以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对方急于求战的心态。 原本孙路并不想与这位宦官走得太近,但是,由于自己连续多次的上奏都被朝堂搁置在那里,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走马承受,而且这童贯明显就是当今天子的心腹,所以影响并让这位走马能够认同或支持他的求战观点,就变得非常地重要。 更尤其在刚才的谈话中,童贯有意无意地提及了,可以通过利用商人的运输及管理能力,不管是大战前、还是攻取了青唐之后,可以将所有粮秣军资的运输工作承包给这些商人,并与他们约定军令状,这样既有严格军法的制约,又有其后市场赢利的诱惑,原先最担心的运输与后勤问题,将不复存在。 而孙路在听了这一观点之后,不由地也为童贯的这一奇思妙想拍案叫绝,竟也是真正由衷地恭维了童贯几句,让其很是受用。 而现在,童贯则更关心胡衍那头与众位商人们商量得怎样了? 很快,童贯被迎了进去,除了胡衍与楚王府的代表是见过他之外,大多数的商人都是被童贯这样的气度给震住了,果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威武不凡的宦官。 接下来,胡衍授意,便是由梁大掌柜代表众位商人,先是表明了自己身为大宋子民,决心永为朝廷效力的基本原则。然后,便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由熙河路向青唐地区进攻的主要通道以及相关的交通状况,接下来便是他们初步商议出来的各种采购、装载、运输以及后续保障的计划,听得童贯是连连点头,心中暗道:“果真还是得靠这帮子商人,同样的事情,要是交给朝堂那帮官僚,就算是讨论个一两个月下来,也不知道能否有个准确的结果呢!” 最后,梁大掌柜自然还是代表大家提出,朝廷一旦交战获胜,掌握了青唐城及周围的区域之后,必须承诺许可在座各位商家的相关权益。 童贯在这里听得很是仔细,因为这得关系到他回京之后对皇帝的汇报。 好在商人眼光永远是的利益之后,无非就是对于一些朝廷管禁的商品经营权的豁免、对于边境商税的优惠或免除,还有的便是胡衍所提出的对于战场战利品的收购权。 其实在童贯的认知里面,无论是管禁商品的经营权、还是商税的优惠,其实在边境地区,原本就是可以执行与中原完全不同的标准,更不要说,这次的交换条件,是拿着眼下根本就还没有到手的青唐地区的利益来谈,这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做得呢? 至于稍微长久一点的未来,这就不是童贯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当然了,商人的思维也简单,他们同样不会轻易相信官府里的信用与长久承诺,商业操作中原本就有一个折旧或分摊的概念,只需要能够基本保证三到五年的收益,所有的商业利润的赚取以及未来风险的评估,都可以在这三到五年中分摊掉。所以,再之后的事情,即使有了变化也不可惜,如果还能持续,那便是意外地多赚了。 在座在这群人的热烈讨论中,竟然没有人能够意识到: 这种由商人参与扩张战争的前期策划,并由商人通过自己的能力甚至是资金、财货的支持,推动军队实现扩张战争的胜利,然后由这些商人从战争胜利中分享胜利后的收益、并获得战后的商机与权益分配。这种事情,原本需要等到好几个世纪之后的资本主义时代才会发生。 例如在十九世纪的两次鸦片战争,便是大批的英国商人,在正常商品交易中无法抵御中国价廉物美的商品经销,转而企图利用鸦片翻盘,却又被林则徐等人查禁。之后,恼羞成怒的他们便通过各种手段去怂恿英国军队对中国开战,进而在两次战后的和约协议中,得到打开中国的国门、控制中国的关锐、进而可以肆意瓜分到中国广阔市场的收益。 所以,历史上的帝国主义扩张战争,一度被视为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商人为了谋求更大的市场、更大的利益,而驱动了他们的国家政权里的那些代理人的战争。 元符元年七月,陕西六路走马承受童贯秘密回京密报。 之后,赵煦多次召集章惇入宫,或许是想迷惑吐蕃人,开始了一系列西北将官的调整: 原先一直对于吐蕃人磨刀霍霍的熙河路经略安抚使孙路,拜为兵部尚书,并以龙图阁学士知成都府。而在原有的历史时空中,他却是因为与王赡在进攻青唐的具体战术上屡有分歧,才被改任了此职,然后又因后续战事不顺,被削职知兴国军。但在这里,却显然因提前就任,避开了他自己的一场灾事。 原先同样是对于吐蕃人颇不友好的熙河路兵马副都钤辖王赡却被徙至鄜延路任同职; 令时知庆州的胡宗回任熙河路经略安抚使,再调环庆路兵马都监赵驷至熙河路任同职。 这胡宗回是个没啥主见的文官,最早为编修敕令官,后来曾做到过京东陕西转运使、吏部郎中。绍圣初年时,以直龙图阁知桂州,却因罪降集贤殿修撰、转了多地后到了庆州。所以,把这么一个人派到了熙河路,换掉了一直主战的孙路,好像在象征着朝廷并不是太想在这最西之地惹事生非的意思。 而同样换掉了主战派王赡的赵驷,虽说是在对西夏的数战之中颇有威名,但是他在西北的资历毕竟还低,比不得那些个杀气更重的武将。 表面上看起来,朝廷在努力降低对于吐蕃人的敌意。 而只有在沧州的秦刚看得明白:童贯的密奏显然起了效果。 其实要想征服青唐,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将领,能有一个坐镇中军的王厚,再加一个冲杀沙场的赵驷,就足够那帮吐蕃兵吃够苦头了。 而接下来,就要看童监军会在哪一天出行了。 第264章 离家行 河北自五月之后,则显得太平了许多。 入夏的这几场大雨,虽然在不少地方导致了一些河道的漫堤与小决口,并带来了几处相应的小涝灾,但在河北的涝灾危害,显然是比不上在江淮那里的影响。主要也是如今大量的地方已经无人居住,再加上春天时绝大多数的干旱的塘泽,很快也吸纳泄载了不少的水量,便很快恢复了正常。 而大雨最积极的作用,便是抑制住了蝗虫的继续繁殖,再加上各地今年总算有些对症的灭蝗手段实施,河北的蝗灾终于结束了。 历经了前面的治蝗措施的对比,河北大多数地方对于秦盼兮之后推广的芋头种植的接受度,还算是比较高的,反而却是种子数量有限,除了最开始的几个军州领到了足够的播种量,后来的也只能分得有限的一点。不得已,只能让他们去与开始的几个地方协商均出一点——毕竟,还是有人在先领到了种子之后,对于是不是就放弃原来的补种麦粮的计划而有点犹豫不决。 只是两个月过后,芋头耐水、易长、不挑地等等的优势表现得非常地突出,反倒是许多地方强行补种下去的麦子,却因为是过了最佳的时节,长势却很不理想,估计到了最后的收成也是够呛。 如此这般,反倒是那些种了芋头的地方,心里与眼中看到的却是满满的希望。 当然,在眼下,真正可以救急的是流求运过来的粮食,为了能够顺利出售,全部都以高丽粮食为名进入了河北市场。 最早经过大名府的时候,秦刚就让李禠去寻找最方便的海运通道,而黄河东流便是从大名府面前经过后,一直向东,从无棣县那里进入渤海。而之后由于无棣禁军之事,这里也成为了新沧军的一个重要驻地。 李禠的庄园里要酿酒、蒸馏精酒并制作香水,对于粮食的消耗非常大,这条海运通道打通了之后,他便直接用上了流求来的粮食,于是自己的酿制成本立即下降了许多。 同时,也利用他与赵子裪之间的合作关系,让大名府米市,也成为了所谓“高丽大米”的一个重要中转发售地。 实际上高丽本国的粮食生产量有限,虽然以前河北这里遇灾时,也会有商人去高丽贩运一点粮食来赚钱。这次不过就是借用这样的名头,也没有人去操心为何今年的高丽大米数量大、品质好、而且价格还低。都已经是大灾之年了,这些不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处么?谁去关心背后的真实情况是什么呢? 甚至许多的地方官府还专门也采购了不少,用这种平价买来的粮食好好地补充前面赈灾粮食发放之后的仓库亏空。 运到浮阳寨那里的粮食,是秦刚用来确保沧州地区的。 实际上进口流求粮食最多的天津寨反而没有引起大宋的注意,这是由于李宁一帮着萧得里底在这里用骏马换回了粮食之后,并没有直接投入到市场上。他不觉得自己是大辽的官员,他只知道是萧留守的马仔,所以是否要平抑市场的米价,不在他的考虑范围。甚至他更希望市场上的粮食涨得高一些。在囤积了好长时间之后,终于看着南京道的粮价一路上扬,然后到过了一个令人满意的高价格时,他才继续控制着市场上的需求量,慢慢地将手里的粮食在这时高价卖出,从而从中赚取到了惊人的收益。 同时,由于灾情与粮食的歉收,也影响到了南京道的酒水供应,而从大名府运过去的一品天醇与琼花浆,也让他们在南京道大发了一笔横财。 李宁一与萧得里底的这些动作,令一直看不明白背后原因的耶律郭三很是不满。 只不过,李宁一他担任着南京道的三司使,商贸财货工作原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而萧得里底又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不管李宁一做得怎么样,只要萧得里底认可并支持,他这主管军事的官员也就说不上话。市场上的种种情况,就算是他看清楚,但也没有办法去指手画脚。 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在南京道的各处马场以及马市,有大批的马匹或是集中、或是被采买,然后便大量地运往东部地区后便不知去向。之后,便就有了大批不知来源的粮食被李宁一运来囤积起来,再之后又卖出了高价赚取了大笔的利润。其实他并不关心他们俩赚钱的事情,只是这里涉及到军马与军粮这两件极其敏感的事情,总是让他感觉到,在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绝对不简单。 于是耶律郭三只能向上京求助,在他的秘密汇报中,希望朝廷能派个有点宗室背景的官员过来做个帮手。 沧州这里的秦刚,在这段时间里可谓是累得个够呛,这古代的官府,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积攒在了一个衙门。 按照后世的政府机构,他这个知州不仅仅是市长、还是法院院长、公安局局长、检察院检察长,同时还担任着工商、税务、商业、工业、农林渔业、文化、园林、城管等等上百个局的局长。 就算是金宇与钱进再勤勉,他们可以领着底下一批的吏员把具体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单就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进行决策、判断以及最后的确认审核工作,也足以让一个尽职的知州感觉到身心俱疲的感觉。 所以在之前的灭蝗行动结束后,他也没有放盼兮与一起过来的几个同学回去,而是都被他直接派到了衙门里,直接就干起了赈灾与夏种的诸多工作。 又是忙碌的一天临近结束,突然有人报告:京城秦掌柜派人送来了急报。 京城秦掌柜便是秦湛了,还是派人带来的急报,秦刚感觉事情不小,立即将人带入。 进来的人真是一路风尘、汗流浃背,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是秦掌柜交待,骑了双马,轮换疾行,秦刚见其双腿内侧都有了殷红之色,便知赶路之急,便立即叫人带其下去休息。 而秦刚这边拆开信来才看了两行,就一下子惊住了: 秦湛在信中说,清娘不满父亲李格非作主,要与赵挺之进行议亲,将其许配给赵明诚,因而从家里逃出。而据其弟李迒跑去向秦湛报信时分析,极有可能是奔着沧州秦刚这里来了。 秦湛在信中又说,他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也不太好去主动联络李格非,便派了两拨人,一拨就是持这封书信直驰沧州给他通报来的,还有一拨是去了大名府的李禠那里,让他着人在大名府各家客栈注意查访,看看有没有李清照经过的踪迹,一旦发现,不论其是愿意回京、还是继续前往沧州,都必须要专门派人陪同。 秦刚看完,一是欣慰秦湛的这两处安排既及时也周到,二是担心像李清照此时的年龄与她的女子身份,却要行走这千里之途,其间的安危,甚是让人担心。 看到秦刚接到此信之后的神情变化,金宇便知道事情不小。待观察了许久之后,才小心的问道:“修撰,可否有难题?” 秦刚这时才从沉思中惊醒,“哦”了一声,才将手头的信交给金宇,并道:“子规帮我想想,有何良策可以补救或施行?” 金宇看了信,也觉得有点头疼。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京城到沧州之途,足有千里。虽然已经在大名府有了查探,但难免会有疏忽,属下觉得,应该从沧州也专程派些人马,在大名府到沧州的沿途各县城进行守候打探,只要能够早一天打探得李家小娘子的信息,便也是能够早一天安心啊!” “说得也是!”秦刚点点头,他是关心则乱,却不如金宇一下子就能想到重要之处,“就麻烦子规兄帮着安排一些人手了。我这身边也是有三四个人是见过清娘的,我这就让他们各领一队人去各处守着。” 金宇立即应下,转身出去安排去了。 秦刚一下子为此事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件事情在李格非家是否惹得鸡飞狗跳,不在他的操心范围,而就这清娘在路上的安危,却是他眼下最担心的事情。 当然秦刚也知道,在没有确切的消息得到前,自己还是待在沧州等消息最为稳妥。 稍晚的时候,等到金宇安排了三队人马,分别前往南皮、永静、恩州这从沧州往大名府一路上的必经之地去设岗监控并打探消息。 待到秦刚回到后院,从外面回来的秦盼兮得知了此事,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时都合不拢起来。 原先她还想着笑一下哥哥如今的惊慌模样,但是却又想到清娘的年龄比她还小,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出行,目前既然下落不明,却不是开玩笑的时机。 盼兮想了想后也主动请缨说:“哥,你这里能够认识清娘的人还有我,反正现在芋头种植方面已经基本没什么事了,不如你也派给我几个人,我再带着一路走下去找找看呢?” “你?”秦刚倒也有点犹豫。 “我又不是一个人去,你可以给我多派几个兵,关键我认识清娘啊!” 于是,盼兮也带了五六个兵士沿途南下去了。 为了确保效率,金宇要求他们每天都必须去距离最近的衙门汇报一下各自的情况,并及时从那里去听候最新的通知。 不过,很快就发现秦刚的这些措施都是过于紧张而多做了的。第三天一早,李禠从大名府派了人先行送来了消息,他已经截到了北上经过的清娘。 原来李禠在得到了秦湛的通知后,立即派人守在了大名府的南城门口。 古时的道路不像今天那样四通八达,要想从京城去沧州,大名府的南城门确实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必经之处。 李清照出了京城之后,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小书童的模样,说是要去沧州帮家里少爷送信,跟上了一支去沧州的商队。恰巧这支商队也曾在李禠这里买过酒,城门口直接被李禠的人拦下来询问有无见过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商队的主事人立即就把他们带上的这个小书童叫过来问话,于是便是立即被认了出来。 李禠自然与李清照是认识的,他赶过来,再三劝她回京,却是不听。于是只能先派人去沧州秦刚这里送信,然后他又贴心地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与两个家丁,一路与商队护送着李清照北上前来沧州。 李清照到达沧州的时候,秦刚派出去的多支人马也是在差不多的时候纷纷回来。 看着一批又一批向秦刚复命的人马,李清照心知都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情,但是她也绷得住脸皮,装作不知道一般,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秦刚。 而秦刚紧张多日的心情,自从看见李清照的那一眼起,也终于能够轻轻地放了下来,上前指着她一身男装打扮说道:“你们这些女子,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男装一眼就会被人看穿吗?若不是那商队掌柜心善,禠哥又接应得及时,你老早就被坏人盯上了!” 想不到李清照心细缜密,当然也是不想再被他继续责备,便一下子抓住了他话中的破绽:“我们这些女子?你是不是也见过其他假扮男装的女子?会是谁呢?” 秦刚原本话里无心,不想被她抓住了话柄,心中突然便想起了那位耶律公主,原本并无没什么的心思,却不知为何在李清照面前显得有点心虚了来着,慌忙掩盖道:“哪、哪有、什么别的女子,我就是说你呢!” 越慌越容易出错,秦刚结巴了两次,却令李清照气鼓起了双腮,并走在了前而恨恨地说道:“就许别的女子假扮男装,为何我却不行!” 秦刚一脸的尴尬,突然想起一个理由,便道:“要说有,不就是那年庙会时你见过的郭小娘,她的女扮女装不是被你一眼看破嘛!” “哦!亮哥啊!这个解释挺完美的,但是可惜啊!”李清照点点头后,却鄙夷地说,“你要真是只说这一个的话,应该第一反应就告诉我,可惜慢了一拍,你一定还见过别的女扮男装的女子,你还想着她!哼!” 李清照头也不回,但是其实她此时的神情,却因自己的这份机灵而得意地扬起了双眉。 走到州衙这里,秦婉早已经候在了门外,上前便以标准的奴婢见礼拜过,李清照却是知道她的,此时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便是亲热地上前拉起她说:“婉姐好,我这次离京走得匆忙,倒是什么东西都没给你带,你莫怪我哦!” 秦婉忙说哪里敢。 秦刚也正好跟上来说道:“清娘一直赶路,定是疲乏得很,婉儿你带她赶紧去作些梳洗,先行休息休息为好。” 于是秦婉便带着李清照直接去了州衙后院,那里早就预先为她安排好了上好的房间,正好就在秦盼兮的隔壁。 这边守在衙中的金宇也是对秦刚道:“李家小娘子既然已经接到,那便是天大的幸事。修撰也是连续担忧了数日,这几天堂上也无甚大事,就都交予属下吧!” 秦刚想了想便对金宇说道:“那就辛苦子规了!” 回到后院之后,秦婉很快过来回复说,李清照的确一路太累,一见舒适的床铺,竟然是倒头便睡了,她刚才帮其简单擦洗了手脚后才关好门过来。 秦刚点点头道:“这几日,要辛苦你多多照顾她了。” 秦婉非常明白李清照在秦刚心中的地位,当然是一口应下。 稍晚些时候,盼兮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一进门就急急地问道:“清娘到了?” “嗯,路上太累,在你隔壁那间屋,先休息下了。”秦刚看看自己的妹妹,略有歉意地说,“只是折腾了你们。” “哦!”盼兮一脸的释然,转而终于一脸诡笑地说道,“清娘这就算是跑出家来找你了?” “别!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秦刚赶紧一脸正色道,“小心清娘的名声!她只是和家里赌气,跑出来散心,我们也就是遇见后拦下来!记住,千万只能是这么说。” “急什么呀?我这不就是只和你说嘛!”盼兮却是自己一脸神往地说道,“毕竟是清娘啊!敢想敢做,敢做敢当,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居然就敢一跑就是一千里地!” “哎哎哎!”秦刚有点急了,上前用弯曲的食指关节轻轻地敲击她的脑袋,“可不是清娘的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学的啊!” “哼!不许你再这样打我!”盼兮昂起头道,“以后你和嗲嗲要是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也会跑!” “盼兮!”秦刚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道,“首先,我和嗲嗲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你的终身大事,而且哥哥我也会保证,一定不会逼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 “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所以,你现在得向我道歉。” “我道什么歉啊?” “是你在毫无根据地假设我和嗲嗲会粗暴干涉你啊!”秦刚趁热打铁地说,“再说了,离家出走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包括清娘这一次,若是没有湛哥、禠哥还有这么多的人都四处守着她,她能这么平安地到达沧州吗?” 盼兮被说得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恨恨说道:“又不是我离家说走,跟我凶什么?有本事你对清娘去凶!” “我自然会的,等她休息过来后,我就会严厉地批评她!” “就凭你?算了吧!”盼兮撇撇嘴,很不相信地说道,“我也累了,先去休息了。” 第265章 如梦令 秦刚此时也相当体谅李格非夫妇的焦急心情,立即着手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当然不会提及李迒去报信的事,只是说李禠在大名府偶遇清娘,因为并不知道她私自离家的情况,只是听说其想去沧州看看,便就好心地派人一路将她护送了过去。 而他在沧州也是见了清娘之后,才问出她是贪玩私自跑出来的情况。所以,便就第一时间写信给他们,一是为清娘的现下报声平安;二是请他们夫妇放心,正好自己的妹妹也在沧州,会陪同并接待好清娘;三是建议他们可以派一两位家人过来,将清娘接回京城。 其实这封信里多少还是给了李格非一些面子,只提及李清照出来是为贪玩,决不提及她与家里闹矛盾的这一点,同时强调了她在沧州是由自家妹妹可以陪着。这样的话,事情就算是传出去,也不至于影响到李清照的女孩声誉。 当然了,至于和李格非议婚议到一半的赵挺之以及赵明诚知道了后会怎么想,这就不是秦刚所想考虑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早,梳妆一新的李清照得知秦刚给自家父母的信已经发出去了,顿时十分地不高兴,这搞得原本还想当着盼兮之面狠狠批评一下她的秦刚尴尬不已。 最后,在盼兮万分嘲笑的表情中,秦刚也就只能草草地以“儿行千里母担忧”为由,总算让李清照意识到了自己这次一定会令自己母亲伤心的。 “所以说,你看,从沧州送信到京城,至少要三天,你家里人得到了信,再派人过来接来,也得还要四五天。”秦刚换了一个策略劝说,“那就说明,你还是可以在沧州这里玩这么多天呢!这六七天之后,也是该到了回家去的时间了吧!” “哼!原来你就是这么着想把我哄回京城啊!”李清照却依然是极不给面子地冷笑道。 “那个,盼兮你好好陪一下清娘,我去衙门处理些公务!”秦刚无奈地找了个理由开溜。 忙碌着的金宇突然看到秦刚过来,颇有些惊讶,不过看了他的脸色,也没敢多问,只是依例行过礼后,将手头已经处理了的公文排列整齐放于他的案头后,又回到了隔壁的厅房。 这几日为了李清照,还是耽搁了一些事情的,虽然金宇可以帮他处理掉了大部分,但是许多标准后的文件还是需要他最后过目,并签署最终的决定。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少,秦刚处理公文的注意力比较集中,速度与效率也比较快。在他的左手边,是堆放着由金宇已经预先看过、或草拟意见、或加过批注的待确认文件。 而他最终确认处理完的公文,则一律推放在了右手案头。 不过,这次他倒是发觉这一次,金宇预先处理公文的水平提高了不少,许多关键的地方所作的标记非常地精准,竟是让他省心了不少,处理速度也快了许多。 正看着手中的公文,余光中左手又放上了一叠,他便顺口说道:“子规,近来的水平进步不少啊!” 说完后,竟然没有得到回应,他奇怪地一抬头,突然发现,站在桌案左边的,竟然却是李清照,不由地赶紧站起道:“清娘,你却如何来了这里?” “怎么?不欢迎么?”李清照一歪头道,“你说我这一趟过来,给金推官添了诸多的麻烦。所以我就想着,过来替他半天的工作,以示感谢。” “你替他?”秦刚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过手的公文里,那些标记重点的笔迹、标法都与往日不同的原因是出在这里,“啊,原来这半天帮助我处理了这么多公文的人是你啊!” “怎么样?我这个京城赶来的小书僮,还是帮得了秦知州几分事情吧?”李清照戏谑道。 “哈哈哈,刚才你没听到吗?我以为今天还是子规做的预处理,所以也就在夸他的水平进步呢!”秦刚倒也不掩饰他对李清照能力的赞美。 “哎!在家里常听大人讲,政务之事有多麻烦,又说到了地方,这些事务会更加地繁杂。”李清照扬了扬手中的几份公文,“不过就我看的这你沧州州衙之事,也不过如此嘛!” 秦刚此时看向她的目光,欣赏中带有柔情,却是渐渐地将李清照看得双腮发红,慢慢地低下头去,娇嗔道:“你这知州,手头还有那么多的公文不看,看我作甚?” 秦刚这时才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正在公厅,可不得过于忘形,赶紧自我解嘲道:“我在想起,若是我朝开放女子科举,不知清娘能否将来做成一个女相公呢!” “请把‘不知’和‘否’都去掉!”李清照调皮地说道,继续开始看手中的公文了。 秦刚这时才注意到手里,李清照略略有点欠缺的,只是在她并不是太熟悉一些具体的律令与法条,还有就是一些既定的官府规范,其实这些欠缺都只是经验而已。但是她天资聪慧,往往能从基本逻辑中推断出关键点在哪里、需要辨析的关注点在哪里。然后,她只需要将这些地方标识出来,再由秦刚去作出最终的决断。所以说,她这个秘书性质的工作,做得是极其得心应手的。 很快,原本需要忙乎整整一天的公文,居然半天不到的时间就尽数处理完了。趁着这时的时间还早,秦刚便说:“走!带你去沧州走一走,让你也知晓,做个好知州,并非只是坐衙门里批批公文这么简单。” 秦刚带着李清照出去时,金宇在外厅看着有点纳闷,心想:这修撰一早过来口口声声要以政务为重,这李家小娘子进去才小半天,那么多的政务之事就抛下了? 想到这里摇摇头,心道关键的时候,还是要靠像自己这样的老黄牛才对。 可是,当他进到正厅,看到了居然却是已经尽数处理完的一大叠公文,不放心地再去翻了翻,竟是完全处理好的。 而且金宇也注意到了其中一些并非秦刚的标注笔迹,这才咋舌地明白:李家小娘子今天一早过来说为感谢而帮自己做事的话并非是戏言! 秦刚只带了几名护卫,穿着平常的官服,带上李清照便出去了。 秦刚到了沧州上任虽然只有短短半年,但这半年让沧州百姓的感受可绝非一般:先是上任之初,就惩治了一批贪官,然后便是整顿禁军,顺便还吸收了不少流民与配军入伍,令整个沧州地区的民风与治安大幅好转。 接下来便是直面春旱与蝗灾的势头,当地百姓凭着往年的经验顿时人人自危,甚至乡里农民都开始提前准备逃荒了。可是新来的秦知州,却是一手招工扩大手工业与工坊发展,一手宣布要进行孵鸭灭蝗,而且负责此事的还是从数千里之外赶来的知州亲妹妹。 于是,就在不知不觉中,沧州人的腰包鼓起来了,蝗虫也渐渐地都竟然被消灭了,各地的深水井也都出水了,更重要的是,秦知州还从海上运来了更优质的、更便宜的“高丽大米”,让大家在这大灾之年的日子,竟然过得要比往年还要安定与轻松。因此,秦刚在沧州的威信一天天地高涨了起来。 一行人走在大街上,虽然没有仪仗,但是秦刚的官袍与护卫的军服依旧是十分显眼。不时地便会有百姓上来衷心地向秦知州行礼问好。甚至有人还会把李清照误认为是秦盼兮,非常虔诚地上来感谢“鸭仙姑”,再三感谢她救了沧州一地的百姓。 李清照既有被错认的小尴尬,又有对于这一切的新奇与惊叹。 待得旁边无人之时,秦刚才充满感慨地对她讲:“要说官府做事,花的钱,都是百姓缴上来的赋税;用的人手,都是从他们中间征发来的徭役;其实百姓真正需要回报的,便是我们这些读过书、明大道事理的官员,遇到像这样天灾兵祸的重要时期,能够为他们想出好办法、为他们用对好举措。而这些事情,本来都是官员们应该去做的、也是必须要去做的。当你真的做到了后,百姓们也就真心实意地爱戴你、尊敬你、并不惜以各种褒辞赞颂于你。只是,我等为官之人,切不可因此而迷失自己的初心本意!” “我在家中时,常听得一些官员来找大人议事,他们常说的,多是要执君子之礼、要行圣人之行、要懂皇恩之重、要依天道之循,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非常地高雅。而徐之你方才之言,便如你平时的风格一样,似乎有些粗陋浅显,但却终究是让人听着实在且信服。” “……粗陋,浅显……”秦刚皱了皱眉头,“这算是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 “扑哧!”李清照掩口而笑,“算是夸你吧!” 在东城外的码头,护卫们安排了两艘小船,秦刚与李清照坐了前面的一艘,护卫们则在后面乘坐一艘。 “徐之,我们现在去哪?”李清照欢喜地在船头坐下后问道。 “去浮阳寨,带你去看一看大海!”秦刚亲自操起船尾的桨板道。 浮阳河东流入海,此行为顺流,几乎无须多划船桨,而只需操控好方向即可。河道所经之处,多有两边的大小河汊汇入。 李清照坐在船头突然回头对秦刚说道:“我有时随父母回章丘老家,那里也有这样的河道湾汊,只是我们那里,在这个时节会有好多的莲花与荷叶。” “莲荷吗?这边也有,前面不远就是了。”秦刚用手遥指了一下,转动手里的桨柄,船儿渐渐转进一旁的河湾,行了没多久,果然便开始见到了大片大片的荷塘与莲叶,以及正在盛放时节的朵朵莲花。 “是的,和老家的景色一个样!”李清照欣喜地叫了起来。 不一会儿,后面追上来的护卫船只有点着急地向他们前方的河汊里射入了几支摘去箭头的响箭,示意那里是断头河段,不能通行,一下子便从花叶丛中惊起了一大片的鸥鹭。 于是,秦刚便开始奋力划动船桨,以将船只要从这里调头出去,李清照站在船头的身影静伫了许久,突然便开了口,一首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名词,便从她此时的唇边轻声念出: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最后一字念完,秦刚正好已经调好了船头,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船桨,复念着她这首词的最后一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好一首如梦令,清娘的词作惊为天人!” 李清照却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赞词尽数收下。 船只回到主河道里,便继续向东驶去,渐渐地便到了浮阳水寨。几人从内河码头上了岸,再步行到了海边。 渤海虽然只是内海,但是站在这里的岸边看去,同样是无边无际的水天一色,已经让从小连较大的湖面都没见过几次的李清照看得惊讶不已。 此时的天气甚好,虽然一路之上有些炎热,但是此时海边的海风吹起,些许的海腥之味,依旧会让人感觉到有点心醉神迷。 此时的护卫都十分知趣地站在了后方百步开外,在这个距离上可以依稀看到他们,以备及时接收秦刚会发出的指令,但又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俩的说话。 秦刚此时站在李清照的侧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面朝大海、兴奋异常的表情。远处的阳光,从海面上反射过来,竟然可以在她娇美的脸庞侧边,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一时间,秦刚已经不能分辨,这层金色的光芒,究竟是海面阳光的反射,还是李清照本人的夺目光彩。 又是阵阵地海风吹过,远处竟然飘过来一阵雄壮整齐的歌声,循着歌声看去,李清照便看到了一支禁军队伍,沿着海岸线,正从南边呈队列行进,渐渐地接近了他们,他们口中所唱的,便是之前秦刚曾与她写信讲过的《练兵歌》。 随着队列的接近,李清照也渐渐地听清了不少的歌词,她眯了眯眼睛,转而盯着秦刚笑道:“粗陋、直白、浅显、易懂,的确是你的一贯风格!” 正说着,转眼之间这支队伍已经经过他们的身边,领头的军士没有停步,而是利用上一段歌词的间歇,拉长了声调喝出了一句指令:全体都有,向右——看! 这队士兵继而跟随着口令齐唰唰地将头转向秦刚他们这边,秦刚立即正色站好,举手向他们示意后,依照军中的操典要求,对众士兵大声说道:“兄弟们好!” 士兵们继续保持着行进速度不变,跟随着士官齐声叫道:“大!帅!好!” 秦刚冲着他们点点头,继续说道:“兄弟们辛苦了!” 士兵依旧是中气十足地齐声道:“为天下太平!” 之后领头的军士又是一声拉长了的口令:“起步——走!”很快,这支队伍渐渐地跑远,并继续开始了下一段的歌词。 秦刚一回头,便遇上了李清照充满惊讶的眼神,他颇有些得意地指了指队伍解释道:“军队操练会有固定的规范,刚才我们之前的这些固定问话与回答,实际上有助于不断强化对于士兵们的潜移默化的教导。” 李清照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道理我能想明白,我惊讶的是,他们叫你……叫你‘大帅’?” “啊!怎么了?”秦刚一昂头,“虽然我只要求他们叫我长官,但是他们都这么叫我,怎么?我不帅吗?” “哈哈哈!”李清照一下子笑歪了身子,“一点儿也不帅,可见你的兵,都是马屁兵!” “嘘!小声点,小心他们听见了,会来找你麻烦。”秦刚吓唬她。 “我不怕,我在这里先拿住他们的大帅!” “哦,你自己也叫我大帅了!说明你承认了……”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咯咯咯!” 从海边回来,秦刚又带李清照去看了浮阳港,港口正好有取道高丽而来的海船,巨大的船身,繁忙的货运,的确是让李清照开足了眼界,她一边看着,一边由衷地对秦刚说道:“徐之,我开始相信京城人对你的评价了。” 秦刚却没有追问是什么评价,他笑吟吟地看着李清照,因为他只在乎的,只有话中的“相信”二字。 第266章 详稳司 自浮阳寨回沧州,河道是逆流而行乘船就很不方便了,秦刚于是就问李清照想不想骑马? 李清照还在犹豫中,只见秦刚翻身上了一匹高大的战马,踱步来到她的跟前,弯下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李清照脸色一红,却听到秦刚柔声说道:“再过了几日,你便要回京城了!” 声音不大,但是却字字击在她的手中,她犹豫一二,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自己的右手交出。 秦刚抓紧她柔软的小手,突地一发力,将她身体拉起之后,再伸出左手在其腰间一托,李清照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觉得借力腾空而起,一下子就被拉到了马鞍之上,转瞬之间便感觉自己已经坐进了秦刚的怀中。 她正有些窘迫的感觉之间,就听见耳边传来了秦刚的哈哈大笑之声,然后便是一句:“坐稳了,我们回城去啦!” 于是,骏马开始由慢变快地奔跑了起来,几名护卫也是纵马跟在了后方三四十步的距离之上。 秦刚一边行进,一边轻声指导着坐在身前的李清照如何一手扶着马鞍以稳定身体,再如何一手牵动马的缰绳以便调整控制身下马儿奔跑的速度。 迎面阵风吹过,不时地将李清照的长发送起,乱拂于他的脸上。 而他怀中的佳人,此刻却是按捺不住地心中怦怦乱跳,虽然正在极力学习着控制身体与马儿速度的动作,但是双颊却是一阵阵地火热,竟是一点也不敢转过脸去,就怕被他看到了自己此时的窘样。 起初,看着道路两边风景相似的荒野与树林,心里乱跳着的李清照,只恨这一路实在地漫长,让她始终不能习惯于坐在一个异性男子胸怀之中的感觉。 慢慢地,在迎面凉风的吹拂之下,逐渐恢复了脸上的温度,又渐渐地平复了慌张无比的心情,由于马匹奔跑中的颠簸,两人的身体又在不可避免地相互接触,慢慢地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不加掩饰的心跳,又渐渐地感受到这两种心跳之声竟能融为一体,伴随着打了铁马掌之后更显清脆的马蹄之声,有力地击打着大地。 还是大胆的李清照突然地就笑了,她抬起头大声说道:“男装的女子,我不是你看到的第一个,坐在你马上的,我却敢肯定是第一个!” 秦刚却是笑了,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道:“而且会是唯一的一个!” 终于,在要看到道路渐渐出现的些许房舍时,这才突然发觉,这段行程却又为何显得这般地短暂?眼看着前方便就是沧州的城郊了。此时,秦刚又轻声问道:“可否能够自己骑行试试?” 李清照紧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秦刚翻身下马,招呼着后面的护卫送上一匹备马过来,再骑着备马,与李清照的那匹座骑并行缓行。 一行人慢慢地接近了州城,再从东城门入城。 到了府衙之时,正好被出来的盼兮瞧见,一看李清照便惊讶地大叫:“清娘!你居然学会骑马啦?!” 而李清照此时红扑扑的脸颊,却似刚刚学会之后的兴奋感,也未曾引起盼兮的怀疑,她转而过去拉住秦刚的坐骑央求道:“哥,你也得教我,这不公平!” 不过,秦刚才下马,便看到金宇与顾大生一起过来送上一封信道:“李司使派人送来的,很急!” 秦刚接过后,一边向厅内走去,一边拆开阅读。 原来,自天津寨建好之后,虽然因为它地处辽国极东南之角,又是平时人迹罕至之地,但是毕竟李宁一每隔一段时间就从那个方向源源不断地拉回精细粮食、高度白酒、还有一些以往南京道见都没有见过的珍奇水果等物。 李宁一与萧得里底因此赚得了大笔的金钱,对于这点,耶律郭三却并不是要有多眼红,只是他在同时发现,李宁一也在南京道各处收购了大批的战马,并且定时将这些马匹向东面驱运过去,其节奏也恰恰与他从那里运货回来相符。所以,他便有着充足的理由,怀疑李宁一与萧得里底勾结在一起,走私贩卖大辽严禁对南销售的战马。 更何况,他派去宋朝河北去的探子也传回了相应的消息,探明了最近河北那边,尤其是东部的沧州,增加了大量的军马。 限于他自己的权限不足,只得向上京那里求援。终于,南大王院最终派出了一名由宗室子弟担任的详稳司都监,来南京道负责督查相关工作。 这“详稳”本来是契丹语中对汉民将军的转译,后来作为辽国的官员,主要负责军马坊监的监督管理。南大王院原本就是管理汉民之地的最高机构,其详稳司都监,虽然官品与职位并不是很高,但因为担任之人多是宗室子弟,又是南大王院自上派下去的,自然会起到耶律郭三所无法起到的监督监察之效果。 所以,李宁一在提前得到这一消息之后,立即给秦刚来信,提醒这一变化因素的出现,并要求近期在天津寨进行一定的提前部署与安排,以备这个详稳司都监的随时到查。 秦刚一边看信,一边便把信中内容告诉了两人。 进得内厅之后,顾大生便率先发言:“依我看,这个来检查的详稳都监并不是大问题,关键问题还是在耶律郭三身上,我们真正要准备好的是,就算是这次查不出问题来,他下一次还会再想主意。所以,必须要想办法把这个耶律郭三给解决了。” 秦刚瞥瞥顾大生,想不到这个粗糙汉子,这次的眼光还是看得蛮准。 “解决耶律郭三,可有什么好主意?” “耶律郭三是南京道的统军使,要想让他翻车,除非是有丧师失土的大败仗,这可有点难了。”金宇摇摇头道,“不说我们能不能打败他,就这擅启边衅一条,就捆死了我们的手脚。” “要让这郭三吃败仗,也未必一定要和我们打啊!”秦刚倒是轻松地说道,“正好这郭三不是想派人去天津寨去查探情况吗?我们不妨就按这个思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方向去。” “别的方向?”顾大生有点不明白。 秦刚只是指了指东北方向。 “高丽?”金宇疑惑地问道。 “与他们交换马匹的不正是声称是高丽大米吗?”秦刚微微一笑道,“也不是让高丽人与契丹人去打,而是只需要郭三以为他是在和高丽人打就行了。到时候,这耶律郭三的骑兵厉害,他敢在海上与我们对战吗?” 这下两人终于明白了。 秦刚道:“先安排几个身手好的兄弟,和我一起装成高丽商人,去一趟天津寨。” 金宇还想出言阻止的,却想到这个主子的一贯行径,只得又咽了回去。 次日一早,秦刚正在试穿着底下人找来的高丽人服装时,却被李清照闯了进来。原本她还想就昨天骑马后的腰酸背痛来找秦刚问个解决的法子,却没想到正看见秦刚在换穿一身奇怪却又别有风味的衣服,一下子就有了新的兴趣。 “徐之,这是什么衣服?” “哦,是清娘啊,这是高丽王室的服装,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高丽王子?” 李清照却是瞧见了一边衣服中还有一套女装,眼珠一转,抓起来转身说:“我也要试试。” 过了一会儿,秦刚的眼前一亮,身穿高丽贵族少女服装的李清照便蹦跳着进来,这套随便找来的衣服居然十分贴合她的身材,竟然穿得那么好看。 正好过来汇报的顾大生不明白这事,随口惊讶地问道:“这李家小娘子也去吗?” 不待秦刚出口解释,李清照却听入了耳朵,忙问道:“去哪里?带上我!” 秦刚差点被气笑,道:“你这丫头,连去哪里都不知道就想去?不行,危险得很,是去契丹人的地方。” “徐之你去得,为何我就去不得?我昨天还学会了骑马呢?而且,再过几天,”李清照把头一偏,立刻情绪上了脸,那两只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开始在打转了,“再过几天,你就要赶人家回京城了……” 秦刚一时无语,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继续拒绝,转念一想,这次去天津寨,也只是为了迷惑对方,再说那里也算是从流求过去的自己人控制着,还有李宁一这个同盟军,再怎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点点头道:“那你跟我过去,可必须听我的指挥和安排……” “没问题!”李清照却是立即抬头拍手称好,两只乌黑的眼珠一转,刚才差点要掉落的泪水转瞬便不见了,一转身便是回去收拾准备东西去了。 接下来没多久,却是秦盼兮拉着李清照一脸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气死我了,哥,我还是不是你妹妹?昨天骑马不带我,今天出海也不带我……” “清娘,你去和盼兮解释,我先跟大生去准备了。”秦刚赶紧脚底抹油,拉着顾大生先溜了。 “盼姐,你别生气哦。”李清照这时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秦盼兮看到秦刚跑了,反倒一笑,转而对李清照说:“哈!我其实不过只是吓吓他,让他心里知道,这次又是亏欠了我多少。清娘,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比的,我呢,只是我哥心里的一个小妹妹,而你却是他心里的一块宝!” 李清照却听了个大红脸,转过头说:“盼姐你瞎说什么,他,他才不把我当宝呢!” “哦?”秦盼兮看此时厅里已经无人,便贼兮兮地转过头去说,“清娘你这次都一个人跑到沧州来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做我嫂子啊?” “你胡说啊!”李清照却是又羞又恼地转身跑开了。 “不许反悔啊!”秦盼兮笑哈哈地追上去喊,“你要不愿意,就把衣服还给我,我和我哥去!”一刻之后,秦刚等人一起出发之时,李清照还带着恼怒的情绪对秦刚抱怨:“盼兮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你是他哥哥,难道不管管她吗?” 秦刚瞄了瞄她脸上未褪的红晕,心知肚明地笑道:“我是管不了,不过你以后倒是可以管的。” “你……你们兄妹俩,一丘之貉!” “哈哈哈哈!” 天津寨虽然离小南河寨非常近,但从这里走,就是过于明显地越境。所以,秦刚还是需要从浮阳寨出海,再从渤海上大摇大摆地开过去更方便。 秦刚再次来到浮阳寨,带着顾大生对于接下来需要出兵前要准备的事情都细细地规划了许久。之后,他与李清照以及一行高丽服装打扮的人便换上了一艘海船。 在海船开始离岸行驶之后,后方面浮阳水寨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徐之,天津寨很远吗?在大海上另一边吗?”李清照好奇地问道。 “不远,其实就在这北边一点点。”秦刚向她耐心地解释,“我们之所以要乘海船,就是要装成是从高丽国过来的样子。” “那我们装作是高丽人,应该有高丽人的名字吧?” “是的,这高丽的国王姓王,咱们要冒充他们的王室,也就要姓王,我叫王刚,是哥哥,你叫王清,是我妹妹……” “好土气的名字!”李清照小声地表示不满。 “对了,虽然我们都不会讲高丽话,但是我们可以装成会讲汉话的高丽人,你注意听,我教你一下他们讲汉话的腔调……”说着,秦刚便根据后世通过看韩剧的印象模仿着说了几句话,又继续提示,“其实还有一个诀窍,就是可以时不时地在每句话的最后面加一个‘思密达’,比如说:这个东西非常好的思密达!” “我们可以吃晚饭了思密达!”李清照像模像样地学了一句。 “对对对,还要注意把那个音调给挑起来,像这样:达西哟~” 好在今天近海的风浪几乎没有,海船小小地绕行了一下,就很快向着天津港靠去。李清照在船上与秦刚嘻嘻哈哈地练习着高丽腔的汉话,居然也没有感觉到晕船。 船只悬挂着高丽海商的旗帜进了天津港,站在码头来迎接的人居然是李宁一,他虽然知道这只所谓的高丽海船一定秦刚特意派来的,却没有想到从船上走下来的居然就是身着高丽服装秦刚本人,当然旁边还有一个极其可爱漂亮的高丽小萝莉。 “阿伲阿散哟,鄙姓王,王刚。”秦刚立即熟练地操起了高丽味的汉话,又拉着身边的小萝莉介绍道,“这是舍妹王清,一起见过李司使思密达。” “哦,好好,两位有请。”李宁一心领神会地在前面引路。 秦刚示意手下人迅速去找管理墟寨的负责人,并对他们关照说明自己一行人的对外身份,然后才走在李宁一身边。 这时,李宁一才赶紧告诉秦刚,在他送出信之后没两天,新来的南大王院详稳司耶律都监就到了析津府。在与耶律郭三见面之后,就没作什么停留,目前已经在前往天津寨的路上了。所以,他极不放心,就赶在前面来看秦刚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应对准备。 秦刚微微笑道:“李司使尽管放心,这天津寨的主要交易对象就是我们高丽商人!所以,我这位高丽旁系藩王的世子就在这里等着会一会这耶律都监吧。” 第267章 高丽商 高丽国是由王氏建立并统一了朝鲜半岛,到此时已近两百年。其间却是一直与辽国反复交战,互有胜负。 但毕竟高丽地狭力弱,在缺乏持久力的情况下,最终只能向辽国俯首称臣,并且还选择了与宋断交定。 当然这也是与大宋太不争气有关。私下里,高丽国在此前后多次悄悄派使者试图联宋抗辽,却总得不到宋朝廷的回应,最后只得作罢。或许是对自己的懦弱态度有数,宋朝对于高丽国与自己的断交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双方还是在民间层面上保持着基本的商贸往来。 所以,总结一下,表面上高丽对辽称臣与宋断交,但是实际上高丽总是试图摆脱辽的压迫,并与宋保持着积极的商贸以及经济文化往来。 秦刚这次便是利用了这种微妙的相互之间的关系,假装成高丽国的王室偏支,成为天津墟寨这里的骏马买家以及盛名在外的高丽大米卖家。 李宁一对这种安排十分满意的原因在于,从他与萧留守的角度来看,天津寨的交易对象是高丽人,便可确保他们在政治立场上无懈可击。而至于高丽人会不会把买来的骏马再转卖给宋人,那肯定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而他也反复考虑到,要想真正解开耶律郭三他心头对于南京道马匹与粮食的疑惑,也的确是这样的理由最为合适。至于郭三是不是会因为这些马匹通过高丽人的手而最终流到河北这件事,继续追责,那其实并不被他们所担心,那就在奏折中相互来回吵架呗!反正现在的大辽皇帝也不太愿意开朝会。 至于耶律郭三会不会选择对高丽人兴师问罪,这更是李宁一他们无需要考虑的事情,而是秦刚在安排这一点时要去准备的事情。 既然对策商量好,李宁一便先回析津府了,走时还不忘提醒,南大王院来的详稳司都监差不多第二天就会到天津寨。 第二天午后,寨外先是来了一批装备精良的辽兵,留在寨里的辽国官吏立刻出寨迎接,并派人迅速通知秦刚,因为看到来的是大辽的精锐部队宫分军,那就一定是南大王院详稳司的耶律都监来了,叫他也得迅速召集如今在寨中的所有商人出门迎接,不得马虎。 于是,秦刚便带了李清照等人一起出来,站在了寨内主要通道的一边,出于更多的考虑,他让护卫们主要守在了小丫头的身边。 看着大开的寨门,辽国的看守官吏正点头哈腰地在前面领路,后面引着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辽国文官,看样子便是详稳司的都监了。再后面便是旌旗招展的护卫宫分军及其随从一行。 秦刚默默地在心里复习了两句他还记得的朝语,想着,在这个时代,他来冒充一个高丽世子,还是能蒙得住此时的一帮土包子的。 正当那行辽人越走越近,秦刚几经规划并预备好的恭敬表情却突然一下子僵住了! 完了!出大问题了! 这个该死的李宁一,他为何不告诉自己这位南大王院要来的详稳司都监的具体姓名与背景呢? 难道他就这么笃定秦刚不会认识从上京来的辽国官员,从而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吗? 当然,更重要的是,秦刚之前也是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而眼前的事实却是:眼前的这位详稳司的耶律都监,正是秦刚在西夏西平府时所见过的耶律宁!当然,在他心中也迅速地将几个关键因素对应了上去:临时指派,辽国宗室。 耶律宁自西夏回国之后,家里就接到了大辽皇帝的圣旨,说是皇上已经同意了西夏国主李乾顺的多次求亲要求,册封其妹耶律南仙为成安公主,赐婚李乾顺。当然,依据大辽的相关习俗,目前只是先订立了婚约,待其年满十八岁时,也就是两年之后再送入西夏成婚。 由于南仙被册封,其父兄皆有封赏,而耶律宁也因读过儒经,喜爱汉学,被推荐到了南大王院详稳司就职。 这次耶律郭三要求能够派一个说得上话的宗室官员来南京助其调查道内的军马买卖事件,南院大王耶律吾也便顺手给了耶律宁升了一个都监之职,打发他南下了。 所以说是无巧不成书,秦刚在西北万里之遥与其分手之后,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下子又在大宋的东北之极与耶律宁见面了。 只是,眼下的见面场景却是极其尴尬的。 因为,耶律宁是清楚地晓得他身为大宋官员的底细,所以秦刚之前给自己设立的高丽国王室世子的身份,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问题还在于,秦刚必须要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对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并且为何还穿着高丽人的服装?以及之后的事情,都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饶是秦刚善于应急,此时的头脑也几乎开始近于停顿。 就在这时,站在他们对面的几个真正的高丽商人中却又突然有了新的意外。 由于流求过来的海船,往往顺便会在高丽开京那里卸货,所以天津寨里偶尔也会有与流求人相对熟识一点的高丽商人搭船一起过来。 原因是他们从一开始之初就盯着与秦刚在一起的李清照愣愣地发傻,终于在再三确认之后,有人便不顾那边正在走过来的契丹人,而是跑了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下跪磕头,并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高丽语,当然也夹杂着各种思密达。 李清照虽然一惊,但之前有过秦刚的关照,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镇定自若,并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为上策,于是继续保持着一副淡定无视的神情。 而秦刚旁边有懂得高丽话的人却惊讶地轻声告诉秦刚:“他们说的意思是在拜见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高丽人的长公主? 秦刚的脑子里快速地思索着。这高丽国现在的国主是王颙,差不多快五十岁了,这长公主还不得是个老太婆吗?对了,这王颙是接受了自己侄子王昱的禅让而得到的王位,王昱年幼,他的姐姐估计也就十几岁。王颙为了表示自己得位很正,就必须要承认先前的长公主,这便对上了。。 现在的问题是,难道说,这李清照的长相竟然与那高丽国的长公主十分地相似么? 秦刚再看了一眼李清照目前尚显得体的反应,来不及再细思,决定先好好利用一把这些高丽商人,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此时,已经走近的辽人显然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小小混乱,立即便有寨中的官吏先行过来驱赶那几个下跪请安的高丽人,只是那些高丽人开始用汉语表示,自己一定要先给长公主请完安之后,才会归队迎接大辽的官员。 李清照此时才矜持地点点头,并挥了挥手,意思让他们回去站好,这些高丽人才顺从地回到原地站好。 而辽人的官吏此时也十分震惊地把刚刚得知的“高丽长公主在此”的消息跑去告诉了耶律宁。 而秦刚恰恰就利用众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了此时的李清照身上时,自行出列,对着耶律宁行了一礼并低头说道:“高丽人王刚,有幸见过大辽国耶律都监。鄙国长公主乃是私访出行,还望都监体谅,切勿宣扬。” 这耶律宁刚进得这墟寨,原本还对着这里建设的气势与规模十分地惊奇之时,突然听说有高丽国的长公主在此,的确有些意外。于是,一时也没注意辨认出眼前低头的这个高丽世子王刚的体形与声音的熟悉,便摆摆手道:“吾知道了。” 秦刚正想松口气时,却突然听得一声熟悉的清脆之声:“这位王世子,请抬起头来。” 要命咧,这位姑奶奶怎么也来了呢? 说话的正是耶律宁的妹妹耶律南仙,她与哥哥上一次去了西夏,原本只是想去查探了解一下李乾顺的为人与底细,但是自从见了秦刚之后,竟然一见钟情,再也不去关心甚什么西夏国的年轻国主了。 只是秦刚突然辞行,她与哥哥追到了环州,却又迟了一步。 之后耶律宁也给她进行了非常细致的分析:一则宋辽两国多有敌意,那秦刚又是大宋重臣,要是谈就联姻事,但知极难可行。二则她对秦刚的情谊并未挑明,再说秦刚有否妻室也不清楚,此时他已回到了京城,他们辽国的宗室子弟根本就极难找到机会再去联系,两人都几乎没有什么再见面的机会;三则现在还有着大辽皇帝这边随时有可能下达的赐婚之事,所以再三劝说她,对此死了心算了。 而他们回到上京之后,果然没过多久,便被皇帝下诏,册封了南仙为公主,并赐婚于李乾顺。 虽然并非是立即出嫁,但是圣诏一下,耶律南仙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确定,饶是她坚韧开朗的性格,却也是以泪洗面了多日。 这次哥哥出任详稳司都监,又被派到南京道来公办。而在此之前,她也打听到了秦刚正在南京道对面的大宋沧州任职,于是再三央求着,随了哥哥一起过来,没有他念,只求能有机会再见一见秦刚。 所以,耶律宁可能不会太在意,但在秦刚站出来一开口说话的一刹那,就算是他还刻意加入了一点高丽人的语调,可耶律南仙却是立即听出了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秦刚只得无奈地抬起头来。 耶律兄妹却是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耶律宁是真的意外,耶律南仙却是终于确定。 秦刚却是继续保持镇定,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此行另有内情,只能向耶律都监单独汇报。” 耶律宁先转头示意身边的妹妹不要在众人面前多追究了,再对秦刚点点头道:“那你随本官过来吧!” 而李清照此时的关注重点,显然却是在于女扮男装的耶律南仙。先不说她天然敏锐的观察力,就以她此时对于秦刚的关切情意,从第一眼看到耶律南仙的表情之始,就迅速地在心里拉起了最高级的警报! 此蕃女危险!此蕃女危险!而且必须是最高等级的危险! 而且她还极其敏感地再次想起了秦刚在沧州见她第一眼时所说的“你们这些女子”的那句话。 其实她是知道有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就是曾在京城东岳庙会上与秦刚一起见过郭小娘,只是郭小娘在她眼中毫无威胁而已。但是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位契丹女子,先不说她底子所透出来的精致面容,单就她看向秦刚的眼神,与认出他之后的反应,足以令李清照第一次地感受到了心底阵阵的酸意。 她有一万个理由相信,秦刚在评价她女扮男装时,心里想到的对比对象,一定就是眼前的这位契丹女子。 想到这里,她按捺不住心底的情绪,总算没有叫出声来,而是相对矜持地对着秦刚招了招手。 秦刚就怕她这里出幺蛾子,余光是一直关注着她,所以便立即反应,迅速跑到她的身边低头听她想说什么。 “我,和她,谁的女扮男装更好看?”李清照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能听到,但是几乎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一样。 啊呀呀,我的姑奶奶!秦刚的心底都快哭出声了,这是什么时候啊,怎么还会提及这样的话题。可是他也知道,此时千万不能刺激小丫头,一切先得稳住再说。 “没法比,她一蕃邦女子,粗鄙不堪。”秦刚只能昧着良心,先对耶律南仙大加批判,然后又低声说,“你没看见那些高丽人吗?他们把你当成高丽国的长公主了哎!对面这辽国官员兄妹俩认识我,我们得利用你这个被高丽人误认的身份混过去!” 李清照也不是完全不识大局的,先是得到了秦刚亲口给对方的否定评语,之后也是对自己被高丽人误认为是长公主的事实非常满意,当然更是清楚此时在辽人面前的危险局面。于是,这时才笑盈盈地对着秦刚说道:“那就好,王世子只是须记得,议事说事时,须带着本位同行才对!” 秦刚无奈,只得低头称是。 另一边,耶律南仙的眼光一直跟随着秦刚,又看到了那位所谓的“高丽长公主”对着秦刚说话时特别的表情,她十分不安地低头对耶律宁说:“兄长你看,这秦刚为何假称高丽世子?你看那高丽长公主,明显与他的关系就不一般!” 耶律宁瞥了两眼,却是轻声对她说道:“关心则乱!刚才不是说了吗?让他随我们过去,待会儿听他自己如何说明白不就是了。” 耶律南仙才“哦”了一声,转头又是瞥了秦刚两眼,却在不经意间,迎上了“高丽长公主”挑衅示威的眼神,不由于对于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生出了更深的疑惑。 此时,跟在耶律兄妹两人身后行走的秦刚,却在心底里迅速地整合、剖析再判断着眼前的乱象: 先说高丽人的身份,这李清照被误为高丽长公主,绝对是救命的稻草。 辽人再凶,涉及两国宗室外交之事,一定会慎重,所以,接下来的事,就应该以此为中心。 而对方一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大宋沧州知州,此时穿着高丽人服装,却在这天津寨里,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再者小丫头对于耶律南仙的浓浓醋意,秦刚隔了四五匹马都能闻出来。女人吃醋,可以是天不管地不论的,所以,此事必须要压住! 于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便是…… 主意一经拿定,秦刚终于能够放下了心来,并开始抬眼起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作出了自认为最具魅力与灿烂的笑容看向了李清照,却是看得她狐疑不已: “这个十八叔,为何现在笑得如此地猥琐?再这样笑下去的话,我就不要你了,把你送给那个一定是满身都是牛羊膻味的蕃邦女子好了!” 第268章 异国恋 秦刚随着耶律宁等人一起走进了天津寨中最大的办事厅堂。 当然,此时里面的其他人都被清理了出去,摆出的是接待辽国官员的各种摆设,耶律宁自然是坐在了上首,耶律南仙此时是他的随扈侍从的打扮,就站立于他的身后。 耶律宁挥挥手,说道:“其他人都下去吧,我与高丽的王世子先说些话。” 于是,一众官吏、包括他的其他侍从都退了下去。 但是站在秦刚身旁的李清照却没有走开的意思,这使得秦刚安排给她的几个护卫也迟疑着不敢离开。 耶律宁皱了皱眉头,却迫于高丽长公主的身份,便说道:“长公主懂些汉话吧?” “略懂一二。”李清照此时也是机灵着说了一句高丽腔的汉话。 “请长公主落座。”耶律宁指了指在其右手的上座,并说:“本官与王世子是好朋友,这些侍卫可以在堂外听候吧?” 秦刚点点头,便示意这些护卫可以出去了。 看到大堂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人,耶律宁便叹了一口气道:“秦兄真是使得好手段。那日在西平府,便是一身宋商打扮,与那吴王谈着西凤醇的生意买卖,背后却是那时的大宋提举天下学政使!可是骗得我俩好苦啊!” “彼此彼此,两位公子当时不也是同样也对在下有所保留嘛!”秦刚笑嘻嘻地回道。 他的本意只是拿对方隐瞒耶律南仙是女子身份地来为自己强行辩解一下。但是对面两人被他这么一说,却是以为秦刚知道他们去西夏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帮南仙去相一相未来的夫婿之事,倒是自己感到了有点小尴尬,气度也弱了几分。 不过耶律宁在进这里之前,就思考过妹妹的事情,这皇帝下了旨后,事情就已经不可更改,原本他同意带着妹妹来南京,也不过是帮着妹妹了一了心愿。他素知宋人尚早婚,所以也在想着找机会问一问秦刚是否婚配的事情,如果已经婚配,也正好可以让妹妹为此死心。 “那秦兄此次假托高丽人的身份来此,又是何故呢?”耶律宁进一步问道。 “唉!”秦刚先是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此词句一经出口,堂间另三人俱是心神一惊,只觉得一阵说不出口的情感油然而生。 秦刚一看情绪渲染得差不多了,便上前对着耶律宁叉手一拜:“小弟今有一难,还请耶律兄不吝出手相援!” 宋人的叉手礼仅次于跪拜礼之郑重,耶律宁惊得动容说道:“秦兄何苦行此大礼,但有何求,不妨说来,在下但能帮上忙,决不含糊。” 秦刚此时才踱步走至李清照身旁,缓缓开口道:“我因出使高丽,与长公主一见倾心、情投意合,已经私许了终生!” 此话一出,刚才那句诗句便算不得什么了!只是另外三人的表情与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耶律宁的反应虽然夸张,直接从座位上惊得站起来问了一句“什么?”但是接下来再看看这两人之后,便似恍然大悟般地坐了回去。 李清照却是不防秦刚如此一说,并非意外他的情意,而是意外于表达此点的环境,一下子双颊飞红、心头小鹿乱撞,但其沉默不语、一副女孩儿家娇羞之状,恰是极应了此时之情绪。 只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站在耶律宁身后的耶律南仙,她在一听之下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双唇紧闭,同样也是一声不吭。 “只是你们也知道,我秦刚出身低微,现在虽为大宋之官,但何以衬得上清娘之绝世才华、显赫身份,只恐此生,有负……”秦刚方才说得动情,竟不小心滑嘴说出了“清娘”的名字,不过想想好在大家都不知道这高丽长公主的真正名字,按其称为清娘来猜,就算叫做王清也是差不多的吧,于是接下去继续说道,“……长公主之情意,所以,纵使我俩国家有异、身份迥意,但我秦刚情愿为她舍弃一切,只求能够与她长相厮守!” 按理说,宋人用情含蓄,极少会有如此直白的表达习惯。但是此时堂中四人,秦刚乃是现代人穿越而来,耶律兄妹却是来自草原上的契丹人,对于如此热烈之语,唯有感同身受。 当然,唯一真正的宋人李清照,却又是此时女子中极少有的敢爱敢恨之人,听得秦刚方才之语,却是从其原本是要应付对面二人的这个故事里面,分明地听出了他趁机想要对自己表露出的真实情愫。 此时的她,双目大胆地对视上秦刚热烈的眼神,并随着他伸出的右手,将自己的左手交了过去,任由秦刚紧紧地攥住了自己,心中暗道:“哪怕我便真的就是这所谓的高丽长公主,哪怕或者又或是哪里的能够贵为皇妃帝女,但凡有你徐之这些言语,我也定会抛下一切,毫不犹豫地随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了。” “秦兄好一番真情,真乃大丈夫所为!”耶律宁却是击掌赞叹道。“那么秦兄不惜冒有朝廷弹劾之风险,越境来此天津寨,便是为了长公主了?” “耶律兄明鉴。”秦刚握着李清照的柔荑,含笑视之道:“长公主借由与辽国以米易马的生意,可以来此距离宋境最近之地,而我也可绕道海上,乔装高丽世子,方可来见清娘。再者,天津寨此处的生意好坏,直接关系到长公主在国内的行止是否会受限制。我们已经约好,只要能够积攒起足够的钱,我便会抛下官职不做,带着清娘去那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为生!” 李清照此时早已将自己代入进了高丽国长公主的角色之中,脸上如饮醇酒,双目却是紧紧盯着秦刚,却用着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语:“今日你可是当着他人之面亲口说下的这些话,他日可不许负我!” 耶律宁在同时当然也已经注意到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妹妹的异态,不过,他却认为今天这样的结果却是效果更好:秦刚既然心有所属,正好也可断了妹妹不切实际的念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之后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不如在此之际就能及早抽身。 此时,他倒是想起了自己来天津寨的主要目的,两相一对应,他便把这事情给想通了,于是便不作遮掩地说道:“不瞒秦兄,这天津寨的易马生意,已经引起我大辽朝廷的关注。此番在下前来,便是奉了南院大王之命,调查在这天津寨的相关交易之事。承蒙秦兄能够视我等兄弟为知已,能将此中如此隐秘之事坦然告之,我自然不会有负信任。所以,关于这里的调查结果,我自当还得慎重考虑,不能暴露了你与长公主之间的大事。” 秦刚闻之心中暗喜,立刻再补上几句:“耶律兄大义,此事若有泄露,我秦刚哪怕是丢官去职、名声扫地,皆不是重要之事,只是怕累及到长公主之清誉及其在国内的自身安全。实在是不敢大意啊!” “我自然是明白这里的道理。”耶律宁认同地点点头后,又转头提醒自己的妹妹道,“先弟,你可也得要记住了,可不能害了秦兄与长公主。” 这时耶律南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却是突然开口对李清照问道:“自古宗室女子,虽然生于帝王之家,却多命不由已。假若高丽王有命,让你嫁于他国皇帝为后为妃,你便如何?” 李清照却是不知耶律南仙正是以己之处境对其相询,只知她问的不过是话语之表面意思,此时犹然还沉浸在投入的角色之中,甜甜地回道:“先兄问所欲,清娘不用天下邦。愿乘千里船,越洋随秦郎!” 这句回答,显然是借鉴了木兰辞里的一句。 “不用天下邦,越洋随秦郎!”耶律南仙只在自己的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话,此时看向李清照与秦刚两人的眼光中,少了些许的忌妒与怨恨,却多了几分羡慕与祝愿。 耶律宁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妹妹的情绪变化,此时也就兴奋地说道:“来来来,公务之事先放一边,总是能够找得到应对之策的。只是,今日你我四人能在此地相会,实属不易,不如叫人摆上酒席,你我对饮百杯、一醉方休。” 于是,耶律宁立即叫来属吏,让他们赶紧准备起来。 耶律宁原本生活的上京,就不如南京富足,更何况天津寨里,此时却有着大批的就算是辽国南京、宋国东京都不曾见到的珍稀之商品,其中尤其是以大名府运来的一品天醇为甚,由于李禠融入了北方原本就优秀的酿酒工艺,使得蒸馏提纯前的原酒就上升了不少的档次,现在的一品天醇,其口味更是比西北的西凤醇浓厚绵香好几分。 而此时更是盛夏时分,流求北运而来的丰富水果也被属吏们竞相搬上。 四人对饮数杯,耶律宁不由地感慨而言:“秦兄大才,上次在西平府所作的数对,在下回到上京之后,也曾拿上联请教过数位辽国大儒,竟是无一人之结果能出其右,纵有不服者,待其看到秦兄的下联后,无不叹服。” “哦?”李清照此时插上话来,“徐之竟在西夏作了几个对子,我倒也是不知,说来听听呢?” 耶律宁借着酒兴,便将秦刚那日所作的四个佛理对子一条条地讲来。 李清照听了,也能听出其中的禅理与对仗格律之美。不过,以其聪慧之心,却是狠狠地瞥了秦刚两眼,所示之意便是:难怪你能够将那耶律姑娘迷得三魂不觉二魂,原来竟是有这样的显摆故事。 秦刚立刻明白了李清照所在意的地点,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装傻并频频劝酒。 耶律南仙此时突然开口道:“方才我听秦兄吟诵了一句词句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不知作的是何词牌,可有后句?” 秦刚听了后,原本还想着,这首宋人所作的摸鱼儿之词如此有名,只是他们这些辽国俗人见识较少,没有听过而已。但是转眼再看李清照的反应,也是没有听过此词,他转而仔细一思考,这才发觉,他竟是被后世的《射雕英雄传》误导了,只因金庸写此小说时,缺少了细致的考据,便把这首原本应该是金末元初的词人元好问的词作,放在了宋时背景的小说中,却是让他产生的误会。也就是说,此时这首词的作者尚未诞生,自然也未面世。他却是无意中,又做了一次文抄公。 又想到了方才李清照刀他的眼神,秦刚哪里还敢再次卖弄,于是便讪讪回道:“只是偶然路过一间庙宇时,在墙上看到的残句,所以也不知道其依据的词牌诗名,只是觉得这两句写得极为优美,于是记住了,刚才有感而发,便就一下子诵了出来。” “真是好词句啊!”耶律宁也是抚掌而赞,“以秦兄的才华,若说是你所作,我也相信。” “方才我听秦兄说,长公主有着绝世才华……”耶律南仙此时眼睛却是盯着李清照,“不知是虚言还是实话。” “实话实说。”秦刚正求有机会转移话题,急道,“秦刚偶有急才,却总是难登大雅之堂。而清娘却有女中李杜之名,为秦刚追之不及。” “扑哧!”李清照却是笑了场,看到秦刚被自己的眼神所震慑,此时为了求生,竟连“女中李杜”这样极尽谄媚之词都搬了出来,她却觉得颇为欣慰。 想了想,李清照觉得还是得照顾一下秦刚的颜面,同时,她也对耶律南仙的明面进攻国略有警觉,觉得还是有必要需要扞卫一下自己的主权的! 于是便开口道:“我慕徐之,有其对我真心之七分,却也有其别样才华之三分。前次我们冬日短会分别,他赠我有一首《一剪梅》,令我甚是喜欢,今日二位也正为我俩作个见证,此词便不作私藏,正好诵予二位同赏。” “凌满台阶雪满枝。欲行迟着,欲行迟疑。欢言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李清照将秦刚当日送她的这首《一剪梅》背诵出来,直听了耶律兄妹都痴了,尤其是那耶律南仙,却在心中默念着这尾句:“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我若能有他写给我这一句,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只是可惜,此词却是送于眼前这位长公主的。” 耶律宁却是大声赞叹“好词!好真情!” 李清照此时却是对着秦刚眉目传情,口中说道:“今日我和徐之两人之事,能得到两位的相助,清娘无它可谢,便于此时此景,也想现作一首《一剪梅》,以回应徐之的大作。” “好呀好呀!”耶律宁于是赶紧叫人进来送上笔墨。 稍候书案置好,李清照移步案前,凝眉竖笔,略作思索,便很快写完了一首词。 不待那两人上前,秦刚早已过去先睹为快,进而激动不已地念诵而出: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此词一出,耶律兄妹二人听得像是屏住了呼吸一般。 半晌,还是耶律南仙开了口道:“我原以为秦兄称长公主绝世才华乃是爱屋乃乌、因情而褒,如今一听,方知绝无虚言。” 耶律宁也回过了一口气后,才悠悠说道:“方才秦兄那首词的尾句,‘一首情词,一首情诗’仿佛举重若轻,将这人间千万种的深情,都寄进了诗词之中,曾让在下感觉这字词之间的精妙无比。但是此时再听长公主这首词的尾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恰是跳出了字词所有的精妙与修饰,把原先秦兄封闭进诗词之中的所有情感,又尽数全部挑拨着跳了出来。真是一字让人哭、一字叫人笑,一句让人跳进尘世万般漩涡里,一句叫人忘情天下千种风情外。” 耶律宁说到这里,又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继续说道:“二位才情相悦、情比金坚,实乃天作之合,耶律宁只恨力有不逮,但有任何可帮得上二位之事的地方,必将全力而为!” 耶律南仙更是默然。 李清照低头不语,心下却是悄然得意。 第269章 要提亲 耶律宁豪爽,耶律南仙有心事,兄妹俩又被秦刚以不同度数的混酒劝着,很快便酩酊大醉,而秦刚则是非常注意地只喝一种酒,李清照又是酒量甚好,两人便是清醒着回去的。 在回去的路上,李清照却是冷不防地狠踩了秦刚一脚,秦刚正要呼痛,却被李清照一个眼神逼住,并道:“我算是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契丹女子就是被你四处显摆招惹来的!这次我先放过了你,但凡再有下次,给我小心来着。” 秦刚自知理亏,但听着这话,却又似乎算是过关,只能讪讪地点头。 第二天,耶律宁醒来,便叫过秦刚,二人在房中密议多时,终于就这天津寨之事,议出了一个他可回去交差的大体方案出来。 按耶律郭三的思路,他是怀疑这萧得里底与李宁一在天津所建的墟寨有暗地里通宋之嫌疑。而且对宋出售军马,也是严重违法之事,如果能够查实此事,一则对内可以把萧得里底给扳倒,他则有希望能做上知南京留守事的位置,二则至少可以借此事对宋挑衅,借口追查辽国走私战马,派兵南下劫掠一番。 耶律宁虽然是辽国人,但是他也是读着儒家经典长大,自然也有点最基本的息兵止争、和平发展的政治理念,倘若因为此事引起辽宋之间的战争,定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而且南京道直面着大宋河北路及沧州,如果两国开战,首先就会让他与秦刚成为了需要直接开战的敌对双方,这更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们俩的第一个共识就是,避免两国激化矛盾并引发战争。 秦刚也坦然告诉耶律宁,天津寨卖出去的战马的确大部分都到了河北,但是他积极购置战马的目的恰恰是为了两国的和平。因为宋军缺乏战马,就便与辽军的进攻实力形不成对等,从而令辽军随时可以南下,战争便随时能够发生。 但是,如果宋军也能建成相对强劲的骑兵,可以在原野上与辽军形成对峙,战争才不会成为像耶律郭三这些人的口头禅。 “那宋军的骑兵强大了之后,就不会想着光复幽云十六州吗?这可是你们大宋君臣念念不忘之事啊!”耶律宁也提出了他的担心。 “我不否认你说的担心有这个可能。只是,看大宋如今的官场斗争,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太小。”秦刚转而再对他讲,“耶律兄如果你要信得过秦刚的话,就请记住一句话,大辽的危险不在于南边,而在北边!” “北边……北边会是哪里?”耶律宁还想追问,却见秦刚并没有继续回答的意思,这才作罢。 第二个共识应该是,决不能暴露秦刚与所谓高丽长公主之间的恋情。当然这点对于秦刚而言更为重要,因为他是怕被真的高丽长公主知道后,来找自己的麻烦。 在那天之后,他还是专门去找了那几个错识的高丽商人并进行千叮万嘱:高丽长公主此行是秘密私服出访,可不能对外宣扬,否则就不再准许他们再来天津墟寨做生意。 所以基于这两个共识,耶律宁接受了秦刚的建议,他此行回去后,只需要回报在这天津寨内进行买马与卖米的商人都是高丽人。毕竟就目前而言,卖给高丽的战马、以及向高丽人买米,都是合法的生意,谈不上有什么过错。 而这样的结果回报到析津府与南大王院之后,耶律郭三唯一可以生事的,就是去找高丽人的麻烦。 要想明的来,可以想办法去寻找高丽商人将战马转卖给宋人的证据,然后拿着这些证据去找高丽王朝讨说法,惩治当事人、杜绝之后隐患,甚至都可以因此而叫停高丽人来购买军马的交易资格。 如果嫌这样做很麻烦,也可来暗的,跟上高丽商人买到马的海船,想办法在海上把它们搞沉,让这些商人血本无归。虽然说大辽的水军不怎么样,但是军队对付商人,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秦刚与耶律宁既然能想到这一点,那就必须要在耶律郭三真的这样做之前想好对策,因为这样子看来,不论郭三将军来明的还是来暗的,离开天津港的运马海船都是关键。 秦刚有点吃不准耶律宁与这耶律郭三之间的关系,他思考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大辽铁骑横行天下,如果是在陆地自然无须多虑,但是郭三将军如果是要领水军在这海上拦截,我倒是听得长公主说过,海上行商,最厉害的却是海盗。海商一般都会选择给海盗买路钱免劫,甚至有强大的海商还会再多给一份护航钱确保自己的安全。我却担心大辽水军一旦遇上了海盗,难免会吃亏,却是失了辽国的面子。” “这商贸之事,原本就有买卖的规矩在前,愿买愿卖之事,他郭三如果非要破坏这一规矩,一心到海面上去滋事,就算失了面子,那也是他个人的面子,却也与辽国无关。”耶律宁却是非常直白地说道。 “那我就提醒这些商人,近期也别怕花钱了,能够请到海盗来护航是最为妥当。”秦刚更进一步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其实这些护航的所谓海盗,就是他要求在浮阳水寨积极做好准备的新沧水军。 “嗯!能让这帮武夫吃点苦头也是好!” 他们俩居然在这里开始算计着耶律郭三有可能的失策与吃亏,而耶律宁看起来也丝毫没有为此而内疚的样子,却是令秦刚终为此事放下了心来。 而关于天津寨与港口,那却明显是萧得里底的管辖范围,也就是他耶律宁打着南大王府钦命调查的旗号,才能在这里走来走去。所以耶律郭三无论怎样,也是不会在寨子里外及附近选择轻易动手的。 大事既然商议完毕,耶律宁便决定早日回析津府,以告诉耶律郭三他在这里的调查结果,然后再去看他的反应与后续行动。 秦刚自然说也是要与所谓的高丽长公主自海路各回各家了。 临行之际,耶律南仙却是看见了李清照的右手手腕,戴起了那只她曾在吴王府打赌输给秦刚的手镯,心中甚是明白李清照的小心思。 不过在此时,却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从自己手上摘下了另一只手镯,轻声说道:“这只与你那只原是一对,今日我便将这只也送予长公主殿下,希望你与秦兄自成一对、永结连理。” 李清照专门戴上了这只手镯,是前一日对秦刚逼问他在西夏与耶律南仙交往中的细节时,秦刚主动交待并拿出来的。而专门选在此时戴上,便有点小女生的示威意思在内。却想不到,早已想通了的耶律南仙反倒大大方方地将另一只也送给了她,反倒显得她有点小家子气了。 正在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耶律南仙已转身告辞,远远地却又大声说道:“秦兄还赢了我一副玉石璎珞,不知有无送给长公主?” 李清照突听此话,顿时心头一阵火起,转头怒视秦刚。 秦刚哪知耶律南仙会搞这么一出,立即委屈地说:“玉石挂件,不怎么值钱,那次回去时就送给了随我护卫的李二铁了!” “真送了?” “真送了!” “我马上写信去问驷哥,你不许去串供!” “我又没做亏心事,我犯得着串供嘛!”秦刚哭笑不得。 此后,再看着已经上马远行的耶律宁的队伍,心想:这次来天津,事情看似相对圆满地解决了,可也是临时多出了不少的变化,也不知今后是否会引发出更多的问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他们也上了海船,启航返回浮阳寨。 这次回程中的海面有了些风浪,李清照显然是开始有了晕船的反应,呕吐得甚是厉害,小脸也变得惨白。 秦刚便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一直紧握着她的小手,看她呕吐得实在厉害,实在没办法了,竟然哼唱起一首颇为怪异的歌曲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 李清照虽然已经吐得非常地难受,但是也被他唱的这极其浅显直白的歌词所吸引,却是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微笑着细听不语。 唱完了这首歌后,秦刚看着李清照苍白的小脸,心疼地说道:“再忍一会儿,很快就要到浮阳寨了。” 听了这话,刚刚闭起双眼的李清照却是一下子睁了开来,她轻轻地用气息说着:“徐之,我倒情愿浮阳寨还有很远很远的路程,如此这般,我便可以一直躺在你的怀中。” “小傻瓜,你都吐成了这样,须得尽快回到岸上休息。这海船的颠簸,只能是慢慢多乘坐几次才能适应,必须要及时恢复才行。”秦刚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却是他当时在京城中曾想过又根本不敢有过的举动。 却不曾知,经历了这次难忘的行程之后,他们俩人之间却是可以走得如此之近。 “算算日子,京城的家里人差不多再过两三日便要到沧州了。而我这次随他们回去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于你。”李清照此时却不得不提起了这件伤心之事,眼中的泪水却是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清娘。”秦刚心里一阵激动,突然下了决心说道,“如果这次你家中来人,我便托他们带话给你父亲,只要他不示反对,我便在京中委托有名望之人去你家提亲如何?” “啊?”李清照听了后,明显地身子一僵,若放往日,她对这样的话自然是害羞得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再怎么也会先是斥责秦刚这是说的什么莽撞之话,她岂会如此轻易地就会同意将自己嫁给他了呢! 可是,这两日,她早就将自己代入进了所谓高丽长公主的身份里,却是与秦刚已经有了私订终身的约定,所以此时听闻这“提亲”一事,竟然却是在心中一下子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我爹爹他心中对你似有成见。我担心此事难以成行。”李清照不无忧虑地说出了她的担忧。 “那没关系。万事开头难,我总要先说出我的心意!”秦刚紧握着她的小手中,传递得不仅仅是可感觉到的温度与热量,更有他坚定无比的信心,“先有第一次,一次不行我就提两次!我总是要向他表明出我是真心爱你的心意!” “羞死人了,我不听!”李清照毕竟还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儿,猛然听到了“爱”字从秦刚的口中说出,禁不住地往他的怀里钻去。 秦刚的此时,竟也痴了,若不是担心清娘的晕船症状,在他的内心,也是期待着这段的航行,可以无限地延长,甚至永远地不要结束。 事与愿违,从天津到浮阳的行程很快,甲板上开始忙碌着开始进行进港并靠上码头准备的水手们的大声操作,终于还是提醒了他们。 沉浸于难得的幸福之中的两人立即相互松开了双手,再各自站了起来,李清照的脸上腾起的红云久久不能消散下去。 秦刚也随手掩饰地忙着去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她赶紧喝上几口,调整一下状态。等到船只进了港,接下回到了陆地上,只需要休息一会儿,就会很容易恢复正常了。 上岸之后,安排好李清照休息了之后,秦刚直接去召集起水军将领,对于接下来将要实施的行动进行具体的部署: 只要耶律宁将他们商定的调查结果报回去后,基本可以预计到的便是:在下一次的战马交易之后,耶律郭三必然会有所行动。 只是,对于秦刚而言,那批战马可是他用足额的流求粮食交换而来,运出天津港之后,无论是被其监视、还是直接被其拦截,都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必要的准备与反击是必然的,同时,这也将会是他们给予耶律郭三——这个在南京道存在的最大麻烦以狠狠教训的最好时机。 “还得要让辽人好好地明白,在大海上,可不是由他们随意作主的地方!” 大事议定,水寨这边已经安排好了马车,让他们一路回到沧州。 也算是回来的及时,第二天一早,居然就得到了通报,京城来接清娘的人已经到了沧州城外,而且来人竟是李清照的三舅王仲琓。 原来,李清照离家出走之后,家里是乱作一团,这李格非虽然是当家的事主,但是关心则乱,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实李迒是知道阿姊的去向,但他人小鬼大,当然不会自己主动去说,倒是把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急得团团乱转。 好在王氏虽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但能叫来自家的兄弟。王仲琓作为李清照还在京城的娘舅,这个时候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王仲琓先是提醒李格非,女孩子家还未出阁,这种离家出走的事情,不宜大张旗鼓,以免日后生出麻烦,立即先对外宣称是让她去了山东老家。 在官场上,让李格非在开封府衙中找几个相对靠谱又守得住话的同僚,悄悄地把话递了,让他们帮着在京城各处城门那里找找线索。 在私下里,好歹王仲琓多生了几个儿子,表妹出了事,几个表哥各自带了人立即出动在京城里四处寻找。 这一番安排下来,倒是让李格非夫妇俩人稍稍心安下来。 倒是王氏此时才开始不住地抹了眼泪埋怨:“这清娘平时都是被你宠溺惯了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婚姻大事,虽然最后都得是要听父母之言,但你对她,总得要慢慢商议着、劝说着才好,你就这么直接地一讲,以她那脾气,还不指定就是要生出这些事来么?” “此时说这些,又有甚用!”李格非也是悔恨不已。 “依我之见,只要她回来,她要喜欢那个秦刚,也就随她的心意吧!你差个人去问问对方的意思呢,我瞧这孩子也是不错的!” “现在提这事情……对,对了,秦刚,快让仲琓托人去沧州问问……” 还好,安排去沧州问信的人还没有出发,秦刚派到京城里报信的人已经来到了李家。 听闻了这一消息,李家所有人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接着王仲琓继续安慰妹妹:“文叔公务丢不得,你又不方便出门。那几个小子在京城里找找人还可以,去沧州接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保证把清娘一根头发不少地带回来!” 这李格非自然是对这个内弟千谢万谢,口中念叨着“最亲不过娘舅啊!”。 于是王仲琓带了两个下人,跟着秦刚派出报信的人,一路急急赶来,竟然在路上也没多休息,硬是要比秦刚他们推算到沧州的时间还要早了两天到达。 第270章 亲娘舅 金宇对于秦刚与李清照的事情还是非常上心的。 自从李清照到了沧州之后,他便直接在州衙的后门附近整理出了一处独立的宅院,先是让秦盼兮搬了过去,再安排了两个粗使婆子,让她们一同陪同着李清照住在了那里。 这样安排的话,李清照在沧州的起居就不太会有什么闲话了,而且从这里直接可以通过后门进入州衙,进出来往之事旁人一般都看不到。 这样的安排看起来似乎有点多余,但是金宇却深知,这李清照的父亲好歹也是朝中秘书省的官员,未出阁的姑娘这样子跑到沧州来,就已经是够惊世骇俗的了,可千万别在沧州这里传出来不太好的是非。 然后,他又在整个衙门上下都严格叮嘱过禁口令,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去议论甚至提及李清照在这沧州的事情,好在不论是秦刚的名声还是他的威信,在这里都还算是不错。 王仲琓到了沧州之后,秦刚不方便立即接见,而是由金推官出面,先是安排他们一行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下,然后再带到了李清照的住处。 这娘舅先是看了院里是秦刚的妹妹陪着自家的外甥女,此外还安排了使唤的婆子,看着在这沧州也算是没有亏待,后来又听说是从大名府时就被发现并一路护送着送到这里来的,总算是里里外外先把心给放下来了。 所以在对李清照除了开头的几句责备“不懂事”的场面批评话之外,更多的都是关心她在这里是否吃得习惯、住得顺心,以及赶紧早点收拾了东西与他回京城去,以免让爹娘牵挂之类。 李清照虽然性格独立好强,但是在见了自家的娘舅之后,又听到了母亲因为她跑出来而茶饭不思、担惊受怕的话之后,也是强硬不起来,听得几声劝说后,也就答应第二天一早便随他上路回京。 王仲琓把这些事处理完了之后自然还是要去拜谢一下秦刚,除了他是当地的主政官员之外,至少这些表面上的照顾以及到京城的及时报信一事,还是需要当面感谢的。 秦刚却是对与王仲琓的见面相当地重视,特意还摆下了私家酒宴招待,叫了自家妹妹以及李清照一起坐着,酒宴间除了场面上的一些客套话之外,还有意聊到了王仲琓在京城石子巷那里的房屋出租一事。 秦刚自然是盛赞王仲琓当年眼光独到,提前购置了如此好的房产,眼下的租金收入,也成为了一项稳稳的进项,然后便顺嘴一句提到:“石子巷紧邻袄庙斜街,在这个地段上,不单单是租房收益完全不用担心,要是用这个房子单独开上一家店铺,那也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方,收益则会是要好过房租好几倍的啊!” “话说的虽然是这样,只是京城里开店铺,要的是有独特的货品、专门的供应路子,还需要商业行会的关照。我等都是外行人,贸然之间,也是摸不得个头绪。”王仲琓客气地说着,心里却是有着嘀咕,早就听说这秦刚虽然做着高官,却在京城里与商行各路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好几样京城畅销的东西,都是出自于他那里。 “哎呀!说起来这事真是,三舅这里有着好的门面房子,却愁没有合适的项目好做。我那在大名府的禠哥却是发愁手头有着极好的生意想到北城开分店,却找不到合作的人与地方。”秦刚顺势说起这话后,又赶紧解释一下,“对了,我说的这位禠哥,便是前李相公的四子李衙内,如今回了大名府做生意。上次清娘来沧州的半路,就是得到了他的一路护送。” 秦刚在这句话里直接称起了三舅,惹得李清照狠狠地瞟了他一眼。 不过王仲琓却没有注意到这点,他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做生意的这个话题给勾起来了,直接问道:“这李衙内是想在北城开一家什么分店?” “也就是香水店啦!京城里各家胭脂水粉店的各式真花香水,都是李衙内这里专门供的货。只是现在这香水用得多,也不仅仅只是各家的娘子姑娘使用,京城有脸面的大家,男子用得也是不少。所以他现在人在大名府,作坊的产量做大后,总想着能在北城市口好的地方,专门开出一家专卖香水的店铺,他是有货有销量,缺的就是店面和管店铺理的人。不知三舅对此事有无兴趣啊?” 王仲琓心里却是一阵激动,他久居京城,虽然并不专门做过生意,但是却知道最近几年,京城里的这香水却是风靡全城的好东西,常常会卖得断货。就像秦刚讲的,如今许多王公贵族的男性,也会以合适的香水喷洒为各自身份的象征。 这个生意,绝对是一项只赚不赔的好买卖。 王仲琓也顾不上去猜测秦刚的用意,只是试探着说:“其实我那出租的几间房子随时都可以收回来,别的不敢说,要是开一间香水店正是大小最为合适,而且我那不成器的老大王殆读书不成,也算是闲赋在家……” “啊呀呀!所以说这件事,不就是瞌睡遇上了一个枕头,巧了么?!”秦刚直接一拍大腿说道,“禠哥那有货缺人缺店面,三舅您这里有人有店面,发愁不知道卖什么。这事我就代禠哥他作主了:店就开在您那个地方,铺子平时交给殆哥去管,这就算是您既出店面又出人,算您……六成,对,就六成的股份。然后这殆哥算是店里的掌柜,在京城做事嘛,我看另外再给他先开个三十贯的月俸,三舅您看如何?” 这王仲琓本来试探完话后,便端起茶杯假装喝水,想掩饰一下自己有点激动的心情,不曾想秦刚就这么一开口便许了他六成的股,以及家里老大一个月三十贯的高俸酬,他一下子被惊吓得“啪嗒”一下把茶杯打翻在了桌上。 “三舅!”李清照却也不满她舅舅这样子的失态了。 不过,秦盼兮却是笑眯眯地说道:“不妨事的,我这杯子买得不好,太滑太滑,我去再重沏一杯,没事的。” 一经打岔,这王仲琓也算恢复了常态,赶紧说:“这事不太好吧,我知道这香水是京城里的好生意,我这股子占得也有点多了,而且给我那小子的月俸……” “不多不多!”秦刚摆摆手说,“前面还说过您那地方是寸土寸金呢?而且殆哥的的月俸一事,您先体谅一下,刚开店,先只能定这么高,等生意好起来了,再提。” “不不不,我不是嫌低,是说太高了,他刚学习这事,哪能拿这么高!” “不高不高,这京城里做个掌柜,好歹还要应酬、交际。”秦刚却是拿出了派头,“这件事,三舅你就听我的,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给禠哥去信,正好回程路过大名府时,就让他派人跟您回京看铺子,签契约,再定开店的时间。” 王仲琓这时才注意到,秦刚已经喊了他好几声的“三舅”了!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香水铺子一旦开了业,不仅仅是之前的房租收益能够上升好几倍的事,关键是自家老大也算是在京城里有了营生,以接下来的娶妻成家的事,也就不用太发愁了。 他也只能举起盼兮给他新沏的茶,以茶代酒,表示感谢。心里却念叨着:“清娘啊,不是娘舅太自私,家里这几个表哥对你都算是不赖,你这事也算是帮了大表哥的忙了。” 不过,他抬头再看了李清照此时娇羞作态的样子,顿时又醒悟了过来:“我为啥会感到对她亏欠呢?这小伲子,自己都跑到人家这里来了,心里早就向着这边了,我这做娘舅的辛辛苦苦地赶过来,所以秦刚要对此表示表示,那也算是应该的事嘛!……当然,这个表示的礼,确实是有点那个……那个太重了点啊……” 到了餐后,秦盼兮带着李清照回去了,秦刚便不再避讳,直接对王仲琓说道:“三舅,不瞒您说,清娘这次来沧州虽然也出我的意外,但是究其根本,还是秦刚的不是。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秦刚一直对清娘倾慕在心,按理应该是及早上门提亲的。只是这几年受朝廷指派,东奔西走,延误了此事。所以,这次便想拜托一下三舅,回京之后问问文叔师伯的意思。秦刚愿意托请有德望的长辈上门纳采提亲,求娶清娘。” 其实王仲琓来沧州之前就从自己妹妹那里听说了此事的一二,在过来的路上,也清楚自己外甥女居然能只身跑来,定然与这秦刚脱不了干系。 其实单纯地站在清娘的角度上来看,秦刚愿意提亲纳采,这也算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光看条件,秦刚今年才二十二岁,却已经高居正六品的左文殿修撰、知沧州兼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的官职,甚至都已经高过了那李格非不少。 只是王仲琓自己四个儿子,唯一的一个女儿五娘今年才五岁,年龄太小,否则他都想直接当这个老丈人了。 更不要说,刚才酒宴之上,秦刚关于京城香水铺的这一手大礼相赠,表面上又做得那么丝滑妥贴,他的心里早已经是认下了这个外甥女婿。 不过他也是向秦刚实话实说,自己只是娘舅,这些话他是可以回去转达的,其间自然也会给他多说几句好话的,但是最终的决定权却只能交给她的父亲李格非。 秦刚则表示说那是那是,并再三感谢,说此事就只需提一下,就算是辛苦与麻烦三舅了。 第二天,回程的车马安排、厚礼随行,并且告诉王仲琓,经过大名府时随行人员会去通知李禠那里派人一同去京城,各方面的安排都是做得滴水不漏。 对于秦刚而言,关于这清娘的终身大事,也不求王仲琓能帮上多少忙,只求能多结个善缘,在那李家那边,好能多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便就是好事情了! 李清照泪眼婆娑地与秦刚分手之后,便随着娘舅回了京城。至于李禠得秦刚通知后,并不是很情愿地去安排了香水店一事,则暂时不表。 这李清照回到家里之后,先是被母亲心肝宝贝地搂在怀里哭泣了一番。 而李格非再上下打量没看有其它什么异常之后,便还是板起了脸,好好地将李清照这种私逃出家的行为给数落了一番,并且像模像样地用家法在她背上敲打了三下,并罚其禁足一月在家。 李清照原本也是自己有点心虚,看到父亲如此高举轻放地饶过了她这次,想想自己的心意也算是表明了。所以料想接下来短时间之内,估计也不太会有其他的说亲议婚的事情,于是也难得地作乖巧状,在母亲王氏的催促下,向父亲认了错。 接下来,王仲琓也算是交了自己的差,也先拦了一下夫妻二人的感谢,就直接把自己在沧州与秦刚见面的经过,以及最后秦刚所提出的意思告诉了二人。 “反正我也是把话向他说明白了,我不过是个娘舅,他的这个意思,我只能是负责转达。文叔啊,这事还是你们夫妻俩尽快拿个主意,我就管不上了!” “我是个妇道人家,要说这徐之的人品才学倒也是不错的,又是少游的学生,做官的前程也看着不错……”这王氏本来不会自己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这次是自己的哥哥出面转说了话,她之前明白丈夫的想法,担心他贸然回答得太硬,拂了自家哥哥的面子,于是便难得地抢先说了一个模糊的态度。 “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清娘的将来考虑!”李格非却是有些不悦,他对秦刚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出于对其政治立场的考虑,不想让女儿再次卷入到旧党阵营之中。 因此,秦刚的高官厚禄却并非在他的考量因素之人,反倒是觉得并未进入官场、目前只是太学生的赵明诚,却是深得其心。一是个人老实、稳重,二是他的父亲赵挺之如今正是新党干将,朝中的前途甚是看好。 所以这李格非对于未来女婿的选择标准也是非常有意思,家庭是需要有背景的、个人倒不要太有能力。 王仲琓想了想,自己在沧州已经收了人家那么大的一个礼,不去帮着多说几句,感谢心中会有愧,再说了,他也是真心实意地觉得秦刚这个人相当地不错啊。于是他便笑着说:“要说清娘这次跑到沧州去,也是太过于冒失了。只怕一不小心被别人听了去会有闲话。不过若是应了这秦刚的求亲纳采,这件不好的事情呢,反倒也就成了段佳话。” 不过,王仲琓却是好心办了坏事,他的这番话听在李格非的耳朵里,却是相当地刺耳,立即冷起了脸说道:“仲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是他秦刚的意思么?意思我家清娘就只能非他不嫁了么?” 王仲琓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文叔你千万别误会。不就是家里人么,我才这么随意一说。既没有想帮谁做说客,也没有糟践自家外甥女名声的意思。这事还是你们夫妻俩自己个儿合计吧!我也算是交差了,告辞!” 王氏连忙拽了拽自家夫君的衣袖,而看到三舅老爷这样的反应,李格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有问题,连忙缓和了语气,说最近确实因为清娘的事情让自己很是烦躁,刚才情绪有点着急,其实清娘这次的事情也是多亏了他这个娘舅的帮衬,他为自己刚才不妥的态度道歉: “仲琓,你也得理解我的想法,眼下朝局如此复杂,就连丈人贵为宰辅,去世经年,还会再被拉出来再行贬斥。我必须要给清娘选个能靠得住的夫婿才行啊!” “靠得住?”正是因为说到了自己的父亲,王仲琓却摇摇头道,“如尔所言,宰辅家的都未必靠得住!这今天是新党,你又岂能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旧党。” “圣上如今正值壮年……” “官人!”王氏毕竟出身在那,立刻叫停了自家丈夫不合时宜的讲述。 “对了,仲琓你也帮我留心一下,这清娘也是到了出阁的年纪,上回又出了这么一件事,我想想还是得买个陪伴的丫鬟跟着,你人头熟络,也帮我看看,关键是要老实可靠的。” 第271章 擒郭三 李清照随娘舅离开了沧州之后,秦刚便安心地等待着南京道那边耶律郭三的反应。 首先是小南河寨送来的新情报显示:距离边境最近的辽国武清县,最近有了明显的增兵。 最重要的是,随后李宁一便从天津那里传出了更准确的情报:增兵武清县的部队是耶律郭三派去的,其对留守司的汇报理由是要进行剿匪:在南京道的今年灾情之下,赈灾极不得力,境内的确也出现了一些活不下去的灾民做了流匪,所以耶律郭三的这些行动也无可厚非。 但是李宁一还提供了更关键的秦刚目前还未能察觉到的消息:耶律郭三本人却是悄悄地去了营州【注:今日秦皇岛】。 辽国的水军不多,而营州正有一支。虽然这支水军由于每年都要因港口冰冻而休息三个月以上,但好歹也是有着十几艘的战船,之前在渤海的近海区域内,还是有着相当重要的震慑力的。 而耶律郭三本人到了营州,那么他的用心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之前秦刚去天津寨时,就把沧州这里的水军行动都交给了顾大生全权指挥,所以目前所有的情报信息,都会汇总到浮阳寨,由顾大生进行分析判断并决策。 看到了耶律郭三这么心急,顾大生在目前已经相当详细的渤海海域地图上比划了半天,开始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浮阳水寨这里又放出去了十几条普通民船出去。天气热了之后,在渤海上打渔以及跑跑沿岸生意的民船也是常见的,而这次却是利用这样的身份去四处打探一下情况。 要说这个营州水军,在之前的确算是在渤海海面上有些影响力的存在。尽管他们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够出港巡逻几次,可是战船的数量总还是摆在那里的。 而新沧军的水军建立后,为了避免对外的影响,除了河北本地的一些旧式船只作为辅船之外,也就从明州那里订购了三艘大型海船用于日常的训练。所以从数量而言,也并不能看得出对辽国的营州水军有多少的优势。 当然了,站在顾大生的立场上,明州的战船是吸收了流求神蛟军几十次的海战经验而日渐改进成型,水军士兵也是由流求来的教官进行了系统化的训练,他深信自己这支新军的优秀战力,但眼下的确很需要一两次实战的检验. 辽国的营州水军再怎么不行,毕竟也是有这么多正规战船的成熟水军,拿他们来练手,一方面的确可以有利于新沧水军的快速成长,更重要的是,河北军民长期的恐辽心理,恰好可以通过目前海战的诸多优势,实现一次最好的突破。 七月底,李宁一又向天津寨这边集中交付了一批马匹,这次的数量有两百匹,一半交换了粮食,另一半则交换了最近从流求运来的高品质的糖霜。这些糖霜,又被称为雪糖,因为颜色极白、甜度很高,而在析津府极受欢迎。许多上京的商人都纷纷跑来求购。 眼下的形势也已经非常清楚,只要这批马装上船出了天津港,就应该是耶律郭三动手的时间了。 此时的浮阳水寨中,顾大生正召集了参加此战的军官们作最后的动员与讨论。 “让天津港的运马船正常启航,只是这次我们要先朝着高丽开京港方向行驶,直到把营州的水军船只吸引出来为止。”顾大生对天津港过来的联络兵说道。因为在以往,天津港外面的海域也不担心会有人监视,运马船都是出了港口后象征性地往东兜个小圈子就南下去浮阳港进行卸货,马匹运输还是尽量要缩短在海船上的时间。 “营州的辽军战船虽然没有我们的大,但却胜在数量要多,如果他们进行拦截的话,大家来说说,我们如何迎战比较好?”顾大生跟了秦刚不少的时候,也学会了这种战前让手下人畅所欲言的好方法。 流求过来的军官是最适应,立即首先发言。之后那些本地禁军里提拔上来的军官便借由听到的不理解之处、或者是自己有更好的想法之处陆续开口,众人进行了相对热烈的讨论。 “如果,如果辽国的水军不靠近怎么办?”最后,一个原来的河北禁军小头目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大家倒也一时愣住了,因为在此之前,众人讨论的所有方案,都是建立在辽军会主动出击的前提之下。 而他所说的这种可能性的理由在于,目前新沧水军的三艘主战船的体积相当地庞大,如果它们过早地露面,营州水军极有可能会被吓退。 “我们有千里镜,可以在运马船的南面稍远的海面保持足够的距离行驶,中间再靠小艇进行中转接应,这样,既可以做到不被营州水军发现,又可以在他们出动靠近了之后,再快速靠上去。”顾大生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后拿定了主意,“大不了让先过去的小艇缠住他们,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 天津港的联络人已经乘小船回去安排了,而浮阳水寨里早已完成出战准备的三艘大型战船,也正式启动出港,他们的海战首秀就要正式开始了。 两个多时辰后,他们驶入预定海域降下船帆静静地等待。 当在旗舰顶端桅杆上观察的水手报告已经看到天津港出来一直东行的运马船后,三艘战船再次升帆启动,在南面开始同步向正东方行驶出去,并保持着与它平行的航线,而在每一艘战舰的尾部都各拖了四五只的小艇。 虽然营州会在相对北面的一段距离,但是相信耶律郭三早就已经盯上了这一批的交易战马,而在天津寨里也少不了他派过去的探子,今天出行的运马船,也是中规中矩地按照计划出港。所以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时的营州水军,也已经从他们的港口出发了。 新沧军水军差不多行到了渤海的正中位置,这里也将会是营州向着正南方与他们航线相交汇的地点,为了吸引对方尽快地出现,顾大生派出了一支小分队,乘坐了五六只小艇,开始向北驶过去,作出了欲与运马海船进行联系的样子。 果然,在这五六只小艇开始靠上了运马海船之后,正北方的海面上,开始出现了挂着辽军旗帜的船只,竟然会有十艘之多,正挂着满帆急速驶向运马船的正东方,其拦截之意十分明显。 顾大生的战舰在南面的水域,他们的水手在桅杆上方,借助于千里镜才能够大致看见辽军的战船,因而并不担心对方能发现自己。 因为计划到目前为止十分顺利,顾大生便命令桅杆高处的联络兵打出旗语,让运马海船立即开始转向南行,而自己的三艘战船则全力向北,切入了与辽军战船相交的水域。 当辽船在发现运马海船开始转向朝南后,也立即开始加速追来,而后便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南面水域驶来的这三艘大型战舰,迅速与那艘运马海船相互交错之后,拦在了他们的正前方。 大海上的视觉不如陆地上那么准确,辽船刚发现这三艘战船时,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并没有怎么在意,毕竟自己这里有十艘之多,怎么着也算是在这片海域上最大的军事力量了。 但是,当那三艘战船越驶越近时,他们才惊谔地发现:对方虽然只有三艘,但是船身却是实在太大了,每一艘足有自己船只的两倍还有余。 不过,光是船身大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也曾见过一些更大的海商货船,那些巨大的海船会非常地笨拙,在他们的战船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更不要说,关键还得看船上的的军事战斗人员,而他们可是赫赫有名的大辽水军。 辽船率先落下了船帆开始降速,并向他们靠近。 顾大生却是先行指挥士兵开始在预定的船舷边进行着各种准备,有架起了专门改造在船上使用的旋风炮,有的抬出了一箱一箱的轰天雷并打开了箱子,还有手持各种绳索飞钩的全甲士兵,直到这些措施都准备完毕之后,便已经基本可以看见对面船上辽兵的凶猛脸庞。 双方都已经降下了船帆,这便是大家都不会逃跑、而是正面决战的意思。 双方的船便靠着原先的惯性以及洋流的影响在继续靠近,对面辽船上已经开始有人大声用汉话吆喝:“大辽水军巡海!来船速速表明身份!停船靠近!接受检查!” 顾大生便笑了,倘若辽船什么也不管,上来就动手进行对战,在这海上,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可以确保自己的船只与士兵不会受到一些损伤。 而这帮自大的辽军,居然看不出彼此船身大小的悬殊,妄图进行登船检查,也真是把他们当成可以随意欺负的商船了。 当最前面的一艘船开始与辽军两艘驶得最前面的船靠近后,双方的水手都尽可能地操纵着船头堪堪地相互错开,未能发生直接的冲撞,而是慢慢地挤靠在了一起。 此时,宋船由于船身要高出对方数尺,所以从上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辽船的甲板上只是随意站出了一些辽兵,甚至都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 而更要命的是,他们的位置是从下往上看,根本就看不到对面大船上的任何具体情况。 “动手!”顾大生毫不客气地一挥手,船舷下伏着的掷弹手率先起身,一个个地点燃了手里的轰天雷后,再十分轻松地对准下面的船身甲板上扔过去了一波。 “蓬、蓬、蓬……”几十只黑乎乎的铁疙瘩像雨点一般,扔上了两只船的甲板上,除了偶尔有几只正巧砸中了某个辽兵的脑袋与身体,痛得他们大叫了数声。 两筝率先被攻击的辽船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甲板上骨碌碌地滚满了这种黑色的球状家伙。 “轰!”“轰轰……” …… 只是片刻过后,一连串的爆炸声在这两艘船的甲板上此起彼伏地响起,火光与烟雾迅速腾起,夹杂着辽军被炸死炸伤时的痛苦惨叫声,还有被炸懵了的水手情急之下跳海逃命的声音,转瞬之间,这最前面的两艘船就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战斗力。 “接舷控制!” 又是一声令下,宋船往下抛出了好几副软梯,一批重甲兵毫无阻拦地就下到了辽船上,在渐渐消散的烟雾中,迅速击毙了任何还妄图反抗的辽兵,然后便快速地突入了主要的舱室,迅速无比地控制了第一艘船。 与此同时,其它的几艘船上总算是反应不慢地响起了遇袭时的尖厉哨声,开始有了一些弓箭手登上甲板准备进行攻击。 而早已经准备多时的另两艘宋船却分别锁定了进入他们攻击范围内的辽船,先是船头的旋风炮开始发射,一批点燃引信后的轰天雷抛射了出去,竟然能够有八成左右准确地抛入到了对面的辽船之中,之后便是不出所料的一阵阵的爆炸之声,将这些船的甲板上正在准备进行弓箭攻击的辽兵大量地炸死炸伤,余者也都抛下的手里的弓箭,四下开始躲藏。 紧接着,便是一批掷弹兵在自己的甲板上进行着助跑,再更加准确地对于前一轮打击不够平均的船只进行手动掷弹轰炸。 顾大生在旗舰上用旗语指挥着自己的另两艘船在辽军的船队中间缓缓地穿插绕行,同时不断对于靠近的对方船只进行轮番掷弹轰炸。 只有少数辽船还能在他们未曾靠近时组织起了一定的弓箭反击,只是海风甚大,弓箭准头不行,即使射中,却也被船上宋兵厚盾重甲挡下。 而宋船一旦能够靠近他们,便是大量的飞索抛出钩住,再是重甲兵通过软梯上船,将已经被轰天雷炸懵的辽军士兵平推击溃后逐渐控制船只。 此时,不时的爆炸声时,又传来一阵大声的喧哗欢呼之声,顾大生循声看去,原来是一艘辽船大约是先是甲板被炸出一个洞,后来又有好几枚轰天雷从洞中掉入底舱,竟然炸穿了船底,船身已经开始下沉,留在船上的辽兵一阵混乱,有索性跳海的、也有向前着面前宋船大声呼救请求投降的。 “注意甄别俘虏,大帅说过,耶律郭三有可能会在这几艘船上。”顾大生立即强调了一下。 第一艘接舷的战船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几乎没能遇上有效的反抗。而后面的辽船则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反抗的。 只是到了海上,契丹人的勇猛失去了表现的场地与环境,而从头而降的轰天雷如霹雳似的爆炸声,也完全瓦解了他们的战意,更不要说,披挂整齐的重甲宋兵,从高处的船舷依次跳上他们的船只,即使是到了这样相对公平的对战搏斗中,辽军也分毫抓不住任何的优势。 很快之后,其中反应稍快准备逃跑的两只辽船也被负责进行追击的旗舰追上,一阵轰天雷的密集轰炸再加上飞索扔上去钩住,辽军除了一艘沉掉的船只之外,其余的九艘船尽数被控制住,并用缆绳都串联在了一起。 “报告顾大将,有一艘船的士兵躲在船舱里负隅顽抗,赵都头怀疑里面有辽军高官,没有往里面扔轰天雷,特来向大将报告。” “做得很好,带我过去!” 顾大生的船靠上了这唯一还有抵抗的战船,而甲板上的一切都已经清理完毕,上船的宋兵正搭着神臂弓瞄准着后部的舱室门窗,而从这艘船的舱室外表,似乎也是能看出与其他战船的不同。 负责控制此船的赵都头告诉顾大生,他们上船后就发现了不对,此船的大部分士兵都快速退回了船舱,在宋兵登上了甲板之后,还遭到了舱室里的弓箭反击,直到往里面扔进了一颗轰天雷爆炸后,对方才出声要求谈判,看来船舱里应该有其高级官员。 顾大生点点头,让人从自己船舱里拿来一只铁皮敲成的手持喇叭,对着这艘船喊道:“船上的人,立即举双手出来投降!你们已经全军覆没。所有船只都被我们控制住了!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时间一到,如不出来,直接将你们的船炸沉!” 船舱那里沉静了一会儿,然后舱门先是动了一下,紧接着慢慢地打开,从里面非常小心地走出一个人,双手高举着,示意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待走到甲板上后,向四周看了看:现在的形势的确是如顾大生所说的,除了一艘几乎快要完全沉没的战船之外,连他所在的这船在内的九艘战船,此时有的还有未扑灭的烟火,就像被穿在一条线上的蝗虫一样,正被这三艘巨船所控制着。 “我家主人愿意投降,只是……” “投降没有条件!”顾大生果断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要不就随那艘沉没的船一样,葬身于这片大海之中!” “阁下可是……” “投降之前,你们也没资格向我提问题。投降之后,倒是可以给你们几次提问的机会。所以,现在,你们必须先作决定!”顾大生依旧冷冷地回答。 他们的这次行动,除了盔甲以外,更换掉了所有能够显示自己宋军身份的军服、衣饰及旗帜等物。所以,此时看起来,他们既像是偶尔会在海上出现的海盗,也像是一些较大海商自己雇佣的私家护兵。 当然,无论是这一次令辽军感觉匪夷所思的轰天雷的轰炸,还是他们接舷之后近战的凶悍,就算是他们穿着宋军的军服,说自己是大宋水军,估计辽人也不会相信。 被堵住了所有问题的那个人回到船舱,应该是把外面的情况与顾大生的苛刻条件提了。之后没过多久,舱门大开,先是陆续走出了十几名衣甲鲜明的辽兵,都是空着双手出来,并在宋兵的指挥下,走到了指定的地方低头并蹲下。最后便是先前尝试来谈条件的那个士兵,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面露凶光的典型的契丹壮汉走出来。 只见这个壮汉虽然是一身便服打扮,却依旧有着不怒自威的气质,在他看向顾大生的眼光中,还有着天生的凶悍气质以及诸多并不服气的情绪,直接便是傲然说了一通契丹语。 还是他身边的那人用汉语翻译道: “这便是我家主人,大辽国南京道统军使耶律郭三!你们须得清楚俘虏他的代价与后果!” “哈哈哈!”顾大生却是不怕他这种态度,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抓的就是你个郭三!” 第272章 破水营 对于擒获耶律郭三,原来一直只是有所期待,并没有真在计划之中。 没想到此贼利欲熏心,居然胆敢随着这一次的水军一起出战,他是把自己在陆地上马战的优势毫无常识地带到海面上来了。 而他在被困在船舱里时,才真正地明白,就算是他本人的武力勇冠三军,就算是他带在身边的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亲兵。但是,派出去谈判不成的手下回来后却苦苦地劝他:现在是在海上,哪怕对方没有那种威力巨大的爆炸之物,只要派个水性好的钻破他所在这艘船的船底,便就摆脱不了葬身在此的悲惨结局。 尽管有着诸多的不服气、尽管连战胜自己的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但是他,耶律郭三,就这么着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群来路不明之人的俘虏。 在把郭三等人都绑了关下船舱之后,手下人问:是不是要返航了。顾大生却突然叫住一个俘虏问道:“你们营州水军还剩多少战船?” 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却又被顾大生拦住:“你先别开口!来人,挑三个人,拉开来分别问,只要有一个说得不对,全部绑了手脚扔下船去喂鱼!” 果然,由于这次耶律郭三坚持要同行,营州水军这次便把家底里所有能够作战的十艘船都派出来了。 按理说,原本还应该多一些船只的,只是这萧得里底来南京道以来,从来不去管这除了析津府以外的事情,更不要说像营州这种几十年都不会有战事的地方,而且又是几乎既没什么收成特产、又没有赚钱进项的地方。所以,许多战船本来只是一些小毛病,花点钱修修便能好的,却因拿不到修缮的经费,一拖二拖也就散了架。 “刚才的交战不过瘾!这帮孙子在海上都像些个软脚虾!”顾大生环视了一圈手下人,“敢不敢随本将去营州水寨去捞一把?” 说实在的,新沧军的水军里,新兵比例要高于马军,加上还有一批从流求过来的老手下撑腰,此战打得如此顺利,并亲手将这么多的辽兵抓成了手下俘虏,此时出战的水兵们都变成了傻大胆,一个个地都嗷嗷叫着同意继续出击。 运马船还在不远处等待着,顾大生想了想,便将最重要的耶律郭三用小艇转送了过去,让他们先行回浮阳寨。 然后,顾大生立即进行了调整,将自己的主力兵力以及旋风炮等军械都转移到了四艘辽船之上,而且由它们打头,带着其余战船,还有自己的三艘船跟在后面,开始向着正北边的营州水寨驶去。 双方在海中交战时已经近中午,再折腾调整了一番之后,九艘辽船带着三艘大海船快驶近营州水寨时,日头已经偏西。 水寨中虽然已经没有了可用的战船,但是小艇舢板还是有几只,远远地看到大部分的自家战船整齐地回驶,后面跟着的三艘大船看起来,极像是作战胜利之后的战利品一样,水寨里的守军都没有什么怀疑,派出来的小艇甚至都没有提出要上船看一下,直接在第一艘船前面调了一个头,便兴高采烈地带领着船队进了水寨的港口。 但是最前面的四艘战船进了港口之后,后面的船却停在了外面,正当营州水寨的守军迷惑不解之时,四艘靠上了码头的战船,开始通过旋风炮向岸上的营寨抛射轰天雷,由于船只完全停稳了,水寨营房距离岸边又不远,轰天雷的命中率十分地高,一下子便将岸上炸了个遍。在烟雾还未散尽之际,全副披挂的水兵们开始通过跳板下船了。 这些新沧军的水兵虽然多是新兵,因为有着前面的胜仗作底,此时的士气却是极高。 上了岸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是百年宋辽对峙中,第一批踏上辽国领土的宋兵,只是在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们的统一指令下,迅速列队前进,但凡遇上水寨中已经慌作一团的辽兵,先是神臂弓覆盖,然后便是轰天雷投掷,接下来便是长枪兵推进,不大的营州水寨,没有多久,便就没有多少难度地攻占了下来。 虽然第二战的胜利,同样是打了辽军一个措手不及,在家里守着水寨的辽军做梦也没想到,看起来凯旋而归的自家战船,却早在半天之前被对手全部俘获,而随之进入码头之后的攻击,不仅攻击手段闻所未闻,而且他们这些身份不明的士兵上岸之后的战斗力也相当地惊人,整个儿就是一种平推的感觉,守军没抵抗多久,就全崩了。 说句实话,营州这里的辽军,既非宫分、皮室这样的主力,甚至连地方部族军也算不上,绝大多数都是从当地所召募的汉军。 当然,更是由于营州这种偏僻的角落实在是几十年来没有什么战事发生,就连一些剿匪平叛的事件也少有,这些军队实在是被养残了。 而当打扫战场、清理收获的结果报到顾大生这里时,却是足足地吓了他一大跳:营州水寨这里虽然没有了像样的战船,但是岸上的库房里的军械装备倒是非常充足,辽军的铠甲、刀枪以及马铠等的质量都还算是不错的,这些倒也不错是什么。关键是,这营州水寨旁就是一个马营,里面目前还圈养着近千匹的战马。 “统统搬走!”顾大生挥舞着手臂兴奋地说道,“正好前面抓的和现在抓的这些俘虏,全都押过去忙起来,先搬库房里的铠甲与兵器,战马放在最后搬,这一仗值了。” “那搬运这些东西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那营州城离这水寨并不远,虽然说以营州现在的兵力,他们会派兵过来要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得不防啊!”赵都头提醒他。 “提醒的是,水寨东面重点防御,此外,斥候也向营州城的方向撒出去,警戒起来。” 随着天变黑了之后,从水寨的库房到岸边的码头都打起了一排排的火把,现在虽然不能趁夜行船,但是也正好是让这些俘虏连夜将库房里的武器装备尽数搬运上船。 营州水寨这里的灯火虽然通亮,但是正好背对着西边的州城,从那边看过来,最多能够察觉出天边的一些微弱的光亮。 当然,最主要的是,相对一直平静的营州水寨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这一夜出现的这些情况,未必能够引得起州城那里的注意,就算是有什么样的想法,也一定会等到再一天的天亮之后再去注意的。所以在天亮之前,水寨以西放出去的斥候也定时发回了几趟消息:营州方向暂无动静。 而在这一夜,顾大生在安排好了押送俘虏们搬运东西的各种事情之后,便就、回到了在港口里的旗舰上面,不时地去了船尾,焦急地看着港口外的海面,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终于在水寨之外来了一艘孤零零的民船,上面的人明确说要见顾大生。反正这样一艘小船也不担心什么,于是便将其带到了旗舰这里。 “哈哈!大生兄弟,果然是你把这营州水寨打下来了!”来人却是顾大生认识的,正是当初一起到了沧州后,却又悄悄离开的陈武。 “武哥,原来大帅说的人就是你啊!”顾大生却是惊喜道。 原来在得知耶律郭三去了营州想要动用水军之后,秦刚就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 营州水军实力严重下降的情报早就已经掌握,所以秦刚要求顾大生在海上击败营州水军之后,可以根据战果来判断,然后自行决定是否趁胜袭击营州水军的营寨。 而一旦攻下营寨之后,只须在沿海的一边连夜点起火把,第二天一早就必定会有人来联系他,安排接下来对于水寨战利品的后续处理之事。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前来联系的人居然会是陈武。 陈武这时便向顾大生直言,这次去沧州时,秦刚给他委派了一个重大任务,让他以自己父亲本是渤海国人的身份,带了一笔钱,潜入进了辽东地区,设法联络上那些希望复国的渤海国遗民,带着他们先在辽东复州以西的一座荒岛上建立了一个秘密根据地。 陈武本人对于渤海国复国并没有什么想法,但是他十分清楚秦刚的用意,有渤海国遗民在辽东这块土地起事,辽人就不太可能再有精力在南京道那里生事。 而秦刚真正所想的点却没有和他细说:一旦渤海国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对于阻止之后女真人的势力崛起,同样具有着巨大的意义。 陈武一直视自己为宋人,能够保障大宋边境安全的事便是他愿意去冒险并努力的。 在辽东根据地建立之后,秦刚果真是依照承诺,定期由高丽过来的商船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生活补给品,同时,更是告诉他们,会在合适的时机,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武器装备。 那日定下计了划后,秦刚就派人给陈武送去了消息,让他仔细关注今后一段时间的营州水寨情况,一旦看到出现了彻夜点亮的火把,即意味着水寨已经被自己人攻占,便可以去联络搬运武器装备了。 顾大生立即将已经装满了三艘船的武器装备全部交给了陈武。而陈武则带着人先上了岸,在这水寨四处留下了许多的明显痕迹、又丢下了一些特别的衣物及用品。 “这也是秦先生嘱咐的。这样子,等我们都撤退了,这里就好像是被渤海人攻占并劫掠的,这样既可以掩盖起你们攻占过这样的事实,又可以伪造出渤海人的复国武装到了营州这带活动的假象。让我们辽东那里的根据地更加安全。” “原来如此!”顾大生这才完全明白这前前后后的巧妙安排。 “大生兄弟回去便可转告秦先生,有了这批武器装备,最多一年,我们就可以起事了!”陈武出发前对顾大生说道。 “武哥保重!” 接下来顾大生便要完成在这里的最后的任务——运走马营里的近千匹战马。 幸好这次的三艘大型海船是一起过来的,在明州定制的这种海船,当时就考虑到从辽国运输战马的需要,底部船舱都特意修成了适合装运战马的空间。 大海船一艘可装一百匹马,像营州到浮阳寨这种不太远的海路,挤一挤装一百五十匹也行。那就算用上剩下缴获的六艘辽船,至少也得来回运上两趟。 直到这一天的下午,营州城那边似乎已经察觉出了水寨这里有了明显不一样的情况,连续派出了两拨打探情况的人,但是,都被顾大生安排在外围的斥候直接拦截住并干掉了。 随着最后一匹马装上船并启航,码头上只留下了最后两艘战船,正在不断地用号角声催促着剩余人员尽快登船离开。 最后的人,也是最为细心的一批,正在反复检查并清除了所有不该出现的痕迹,又点火烧掉了水寨中任何还可下水的小船舢板后,才镇定自若地登上了船离开码头。 在他们驶出港口之时,已经看到了疾驰着冲入空空如也的水寨中的营州探子马。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没有七八天的时间,或者说直到更北一点的临海军水军赶来支援的那一刻前,营州这里的人是没有办法下海一步的。 消失了营州水军、消失了的耶律郭三、消失了的营州水军库藏、还有消失了的马营战马,这一切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状况,足以令辽国的南京道忙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 有意留在水寨里的种种痕迹,最终只可能把辽人的目光转向他们一直头疼的渤海复国势力。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些使用着这里所失踪的大批武器装备的渤海国复国武装,会从更多的方面来验证着这一判断结果。 整个大辽国,估计只有四个人会把这件事猜得到秦刚的身上。 萧得里底与李宁一,耶律宁与耶律南仙。 前面是盟友,后面是好友,谁会去揭开这背后的真相呢? 眼下唯一看起来有点难处理的便就是耶律郭三了。 “很难处理吗?”秦刚淡淡地问道,“难以处理的人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顾大生吓了一大跳,有点吃惊的说道:“这耶律郭三可是南京道的统军使!难道就这么着处理了他吗?” “留着他,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轰天雷,所有的人都会被他炸伤。”秦刚指出,“这也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非要选择搅和到这件事里来。你想想,只要他不存在了,谜题就永远会是谜题,麻烦也会不再是麻烦。” “那,我们抓了那么多的俘虏,万一有人逃回去说出去了呢?”顾大生担心道。 “所以啊,这耶律郭三只要活着,任何一个俘虏都会成为证明他的证据。但是,如果谁也找不到这耶律郭三,你觉得,这些俘虏逃兵的话能有多大的价值?我还可以放出其它的俘虏说耶律郭三抢了海商的金银躲去了倭国呢!” 确实如此。 是夜,耶律郭三被秘密处死,秦刚甚至都没有去提审他。 第273章 白陀寺 耶律郭三的失踪让大辽国对此讳莫如深。 他作死就作死在:为了能够迷惑萧得里底与李宁一的耳目,他自己便在南京道这里事先故意布下了诸多的疑阵: 表面上,他带兵去武清县进行剿匪,并在县里安置了他的指挥大帐。但实际上这顶大帐里从头至尾只有几个一无所知的使女守在那里。当然,武清县所谓的剿匪行动,也就是去驱赶了几十个连武器都没有几把的流民,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军情的汇报又或者从这个地方传出来的任何指令。 而耶律郭三事实上悄悄潜去的营州水寨,如今不仅空无一马、空无一船、更是空无一人。也就是说,任何一个知道他来过营州水寨的活物,也都不复存在了。 所以,对于大辽南京道而言:耶律郭三的失踪与营州水军的全体失踪,应该是发生在同一时期里的两件独立奇事。 不过能够知道这两件奇事理应是同一件事的四个人:萧得里底、李宁一、耶律宁、耶律南仙,却又不无法或不愿讲出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幕后背景。 幸好,在对营州水寨的仔细检查中,终于有人发现了有渤海人遗忘在现场的一两只旗帜、还有他们的士兵所独有的武器残片、甚至还有他们在隐秘角落悄悄刻下的复国口号。 于是,南京道很快得出了营州水寨是被渤海人突袭并劫掠一空的结论,同一时期失踪的耶律郭三由于曾镇压过之前渤海人的起义,所以也应该是被其派人暗杀了。 只是,无论是营州水军的集体消失、还是南京道统军使大将的失踪,这样的事实情况对于大辽国的威名总是损伤颇重的。 在萧得里底的密奏建议下,大辽朝堂掩盖了他们以为已经清楚知道的事实,并且对外正式宣告:耶律郭三于剿匪归途中失蹄坠亡、而营州水寨那里,只不过将水军临时调去了临海军进行换防而已。 这两件大事,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瞒了下来。 只是,没过多久,大宋京城里的《东京时报》却刊登出了带有传奇文学色彩的系列报道《渤海人的复仇之路》: 第一篇像是历史故事,介绍在辽国渤海周围生活着的一群渤海国的旧人:几百年前,他们曾在那里建立了强大的国家,但是最后却是被契丹人亡了国。可是,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哪怕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相继死去,哪怕是一批又一批的族人被打散迁移走,哪怕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残酷镇压、清洗甚至是屠杀,他们依旧不屈不饶、卧薪尝胆,坚守着兴复故国的伟大理想在冰天雪地里顽强生活、坚持斗争。 第二篇却是一个传奇,讲述了一个渤海国的奇女子。年幼时父母被一契丹将军所杀,却因其姿色极美,便强纳为妾。将军不仅勇猛,常人难近其身,虽贪恋其美色,却常存戒备。曾派人扮渤海族人诱其报仇却发现该女子从不为所动。之后便有其族人不断骂她忘恩负义,同样不以为然。此女子始终一心一意地服侍将军起居,甚至还因自己读过诗书,指点将军以权术获皇帝信任,得以升职。此女又劝将军主动去南京道,获得更高职务;再挑拨将军勿受同僚干扰,不合作不纳言,极力怂恿其不断追杀渤海国叛民。终于,有一天,该将军只身进入一个有着神秘诅咒的水寨里身亡,尸骨不存。消息传来,此女以酒祭奠双亲,哭道自己以一生为代价,终得报大仇。 第三篇更是一篇神异传说,记载在渤海西北角的某处渔村,是古渤海国的长寿之乡、幸福之村。村民祀奉海神、敬天礼佛,多得苍天庇佑。渤海灭国时,有村民请求契丹军队放过村中妇孺而不得允,于是举村自尽,留有神秘咒语称此处不得驻军,否则二十年一次月圆之夜,此处纵有千军万马,尸骨不得寻。契丹人开始畏惧此咒,每二十年快到时间了,就移走该地驻军,如此处理竟也无事。只是年岁久远,开始偶尔有人遗忘,便于一百年前、八十年前两次出现此地数千契丹兵神秘失踪之事,于是再次重视了两次。直到今年七月,时间又近,原本此处驻扎的水军计划移师他地避开这一个月,却因为来了一位急于追捕叛匪的将军,未能按原计划移防,结果一个月圆之夜,千余水军及来此坐镇的将军,瞬间化为乌有、不知所踪。 这三个故事互有关联,第一篇是背景,第二篇是写人,第三篇写事,共同构成了这个系列的《渤海人的复仇之路》故事。 其实,这三篇文章都是出自秦刚之手,第一篇是转述了一段渤海国的历史,稍许加了点春秋笔法,但基本依托的史实;第二篇却是他所记得的清代文豪纪晓岚所写过的一个故事而改写的,算是以假事叙真情,表达了渤海人不折不挠、虽柔却刚的斗争精神;第三篇虽然完全是天马行空地杜撰,可这在崇尚天人感应、善恶有报的宋代,太多的人坚信世间应该存在有这种因果关联的神秘力量。 近期关于辽国南京道以及营州水军方面的那两桩怪异的事件也已经传到了大宋京城,秦刚的这种有意而为之的春秋笔法,使得这三个故事具有了更强的可读性。 故事是以匿名者的身份寄给了《东京时报》的主编李纲。 刚开始李纲只是觉得它的文笔流畅、趣味性不错。之后又发现,这三篇故事虽然并没有写清具体的时间、地方、对象姓名,但却是实实在在地与近期辽国南京道发生的怪异事情极具巧合性。拿来影射,倒是很有时效感,于是最终决定连载了这三篇故事。 而且,李纲最清醒的做法就是:故事归故事,事实归事实,一面印的是这吸人眼球的传奇故事,另一面却是由他亲自执笔而写的大辽南京道的时局剖析。 《东京时报》竟然再次因此而声名大振,连续几期都卖得脱销。就连许多朝中的大臣,也关注到了这张小报,以及主笔与主编的这个年轻人。 甚至还有说书人,趁热也推出了经过自己加工之后的《渤海国旧闻演义》。 而这几期《东京时报》的影响也不仅仅只是在大宋,由于事关辽朝,它们甚至被在京城的契丹商人买下后,再转而传播到了大辽的南京以及上京这些主要城市。 故事本来只是故事,只是不同的人听了之后的感悟与用途却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辽国境内,有人把这种小报文章视为南人吃饱了没事干之后的意淫,多会觉得宋朝人在军事上打不过自己,就只能玩玩这种文人的诋毁方式来挑衅大辽。 当然,也有别有用心的投机者,却从这几份小报里看到了自己可以捞取利益的大好机会。 比如,此时正在上京城做着白陀寺住持的年轻僧人慈云法师。 慈云是契丹人,俗名菩萨奴,这就是因为父母笃信佛教而取。长大之后,由于天性聪慧,常常被父母去庙里烧香还愿时,被当时白陀寺的住持道深法师看中,说服了他的家人送来出家为其徒弟。 从辽圣宗开始,辽国基本确立了佛教的国教地位,一直到此时的皇帝耶律洪基,更是将佛教视为了自己最大的信仰追求,在全国各地兴建了大批的寺庙。 仅此不够,他还进一步地尊崇与强化了辽国的僧官制度:在大辽,僧人不仅可以担任寺院的官职,甚至还能兼任世俗官职。 一般来说,一个国家尊崇佛教,就会导致僧人激增。对于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阶层,设置相应的僧职,委派有能力的僧人来管理佛教事务,本来也算是说得过去的事。 因此在辽国,会有“都僧录、左街僧录、右街僧录”等等的中央僧官、也会有“州管内僧政,都纲”等等的地方僧官,还有各种基层寺院僧职。 不过,一旦有皇帝所看重的僧官,往往还能够被委任兼俗职,除了一般的文散阶官以外,甚至还能担任公卿官与门下省官。 有的僧人会被皇帝任命兼职门下侍中,可以经常出入宫廷,陪同天子,甚至还能掌握国家机密、参与国政要事的讨论。 这一代的皇帝耶律洪基丝毫不在意朝臣的进谏与劝阻,经常随心所欲地给他所看重的和尚加封俗职。这些俗职不仅让朝廷的官俸开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更是让一些根本不懂政务的和尚随意插手朝政,将原本就已经不太景气的辽国朝堂政事搅得是乌七八糟。 当然,朝堂乱不乱,并不是菩萨奴以及他的师父所担心的,道深法师在发现自己穷极一生,终因各种原因无法实现进入朝堂和理想与目标,于是就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徒弟的身上。 他给菩萨奴起了法号为慈云,不仅教其大量的佛经教义,更是将其毕生的权术感悟、投机心思与诡辩之术全部教给了徒弟,希望他能够最终登顶辽国僧人的最高阶层。 慈云虽然年纪轻轻就接任了师父传给他的寺庙住持职位,但是因为所在的这座白陀寺在辽国上京,只是一座并不太有名的普通寺庙。加上偶尔有过的几次机会都没有被其掌握好,至今依旧还在这小寺庙里碌碌不得志。 当他偶尔看到契丹商人从宋国带回的这几期《东京时报》之后,便极其敏感地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所以慈云立即花以高价将这几份报纸买下来,并针对几天后皇帝耶律洪基要来白陀寺进香的机会,为自己的下半生以及师父交待的愿望而尝试一次冲刺。 慈云悄悄地把这三份报纸放在了皇帝进完香准备休息的房间蒲垫之旁。 果然,这一天到了之后,耶律洪基非常虔诚地在寺中进完香之后,便在众位和尚僧人的陪同下,回到了后殿休息。他虽然极其重视佛教,也亲手提拔了大量的僧官。只是像慈云这样的年轻僧人,此时并不能太入得了他的这双眼睛。 按理说,皇帝休息一会儿,再随口勉励几句,给这座寺庙再赏些金钱财物也就算是结束了。 不过,慈云的刻意安排却起了重要的效果,像报纸这样的新事物,而且是宋朝京城的报纸,一下子就引起了耶律洪基的注意。 虽然年纪大了之后的他更加懒于政事,可是这些报纸上所刊登的三个故事,实在是写得精彩又生动。他也想起了前些日子,朝中几个重臣关于这南京道的统军使死亡原因的各种争执,远远比不上这里写得有趣且神秘。 慈云此时趁机上前告罪,说这是自己前几日读过此报纸,一时却是忘记了将其收好,怕是扰了皇帝的耳目清静。 “无妨!不知法师看了这上面的故事之后,对于南京道那里的事情是如何看呢?”耶律洪基并没有追究此事,而是顺口问起了慈云的观点。 于是,早有准备的慈云迅速抓住机会,开始了他的讲述。 先是便是颂扬了在耶律洪基尊佛崇教的仁政治理之下,大辽疆域万里,万民景仰。而在国空的周边,也是诸邦臣,与宋交好,此为千年不遇的盛世之景。 然后指出,这渤海国的问题就是出在了南京道及东京道这两道的尊佛不够、崇教不足之上。从而导致那里的民众信仰缺失,以至于让旧渤海国的邪说歪理趁虚而入。 慈云说到这里时,耶律洪基倒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因为,营州水寨之事,大臣也是向他汇报过实情,耶律郭三之死与水寨被攻破,都是渤海国的复国武装所为,对外只是顾及颜面未曾承认,以至于有了如宋朝过来的小报这些传言。 而眼前的和尚却能从其佛教普及的角度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倒也是比较符合他的心意的。辽东一带的百姓,也就是太闲得慌,又没有什么信仰的东西,才容易被那么一帮复国的人所鼓动。 所以,他继续听着这位年轻的住持和尚有条有理地讲着以佛教普及来根治渤海人的复国隐患的思路,于是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他的讲话道:“尔之法号是慈云吧?” “……啊,正是小僧。”慈云一时不知其意,只得躬身应道。 “传朕的旨意,加封慈云为左街僧录,兼……门下省给事中。”耶律洪基随口给出的这个官职便是正五品以上,也就是说这慈云从此一步登天,成为了大辽的中上层官员。一时间,竟然激动地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呼“万岁!” 耶律洪基摆摆手,他太满意这种只需他随口一封,任由对手是征伐疆场的大将,还是得道已久的高僧,皆会把持不住地向他谢恩的感觉。 “朕即刻派人去东京道进行佛教寺院等事的督查与部署,你便按你刚才所说的方略,替朕把这两个地方的民心好好地收拢收拢!做好了之后,朕还会赏你!” “谢陛下隆恩,小僧定将尽心尽力,将佛祖的真经真言普及辽东大地,将陛下的金玉良言传至万民心间,愿陛下的光辉永照我万里疆土,愿大辽之百世江山永固不变。” “还有。”耶律洪基扬了扬手里的那几张报纸,“南人搞的一些东西还是不错的。这上面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的确是很吸引去看啊!你可以琢磨一下,在咱们辽朝也搞出一份来。这些事情,也就一并都交给你了!” “小僧谨遵圣命!” 耶律洪基一摆手,便回宫去了。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看出这个慈云住持眼中那份对权务的渴望、也不是没有觉察出对方是故意放了这三份报纸让他来注意的。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呢?有野心的臣下没有什么问题,至少他们会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去努力做事,总是好过一些尸餐素位的老朽贵族。 在他耶律洪基的身边从来就不会有野心家的缺位,饶是像耶律重元、耶律乙辛这样的大野心家、大阴谋家又能怎样呢?最后还不是被他这个天命所在的天子一个个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吗?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不过是一个小小僧官而已,正好便是可以利用他的野心与积极,尽快地帮助自已完成对于辽东及、东南的区域稳定才好。 第274章 忠臣心 南京道的统军使耶律郭三失踪并确信已死,营州水军因全军覆没而导致营州那里的官员也要处理掉一大堆,所以这些缺了位的官员, 都急需尽快地委派并补足。 可是,在上京的皇帝耶律洪基,除了在白天忙于转悠于各处佛寺之间拜佛进香,晚上便是沉浸于后宫之中与诸位妃嫔之间的各类互动活动,对于朝臣递上来的各种奏折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吏部尚书被召进宫去,还以为前一段时间报上去的官员任何建议被皇上批阅下来了,却没想到只是要他去补发一个对上京白陀寺住持慈云法师的门下兼职任命。 这个荒唐的皇帝,从来不会为正儿八经处理政务的官员而去着急,当吏部尚书问了其他官员的安排时,却被耶律洪基一句堵了回去:“朕在南京道都安排了那么多的官员,随便找个人去顶了不就行了么?” 所以,最后正在南京道的耶律宁就被抓了差,他虽然是个文官,但因是宗室子弟,先前又是被耶律郭三从南大王院请过来的,所以统军司眼下群龙无首,也就只能由他留在了析津府来临时做个代统军使了。 不过,他在天津寨的调查也不是全无自己发现的结果。至少能够检查出,这李宁一得了萧得里底的授意,通过在那里的交易获取了大量的粮食。但是南京道却因为春旱夏蝗的影响,粮价飞涨,民不聊生。 而南京道下面的各地官员将赈灾所需要的粮食数目报上去后,留守府却以一句“手头没有粮食”就驳回去了,而三司使司也称自己手中没有足够的钱去按市场价买粮。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手头已经掌握的资料,正好利用刚得到南大王府让他暂时代理统军使之职的机会,单独去拜见了留守使萧得里底。 这场没有对外公开的会谈进行了很久,留守司府的侍卫记得,走出大门口的代理统军使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而内府侍候的下人们却是大气不敢出地任着萧留守狂躁地砸了好多的瓷器与花瓶,并不住地咆哮:“耶律宁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敢敲诈你家萧爷爷!” 不久之后,李宁一得到消息,赶紧进了留守府。 他倒是过来劝导萧得里底的:“禀留守使知道,这个耶律宁好歹也是南大王院派下来的,而且他现在又得了一个暂领南京道统军使的差事,我们不宜正面与他对着干。属下倒是觉得,要是按照先前耶律郭三那样的搞的话,咱们的损失还会更大得很。如今不妨就按照这毛头小子说的,咱们无非就意思意思,开仓放一点粮食下去得了。” “眼看着这粮价已经距离咱们商量的那个标准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去卖,那可以多赚多少钱啊!”这萧得里底却是心疼着眼见就要赚到手的财富却要损失了不少。 “其实下官这次来,还是有其他的想法和留守使汇报的。”李宁一试图转移一下萧得里底的注意点,“其实我们一直把赚钱的点都放在粮食上面并不是很妥当。一是粮食之事很容易被别人盯着,比如这次就是耶律宁,下次还不知道会是谁!” “那粮食不就是最容易赚钱的么?” “下官这次就带了账册过来,给留守事过目。”李宁一此时便递给萧得里底一本账册,里面记载的便是最近几个月他帮着留守府做的若干生意的进出款项记录。 前面的都是一笔笔的流水记录,看不出什么。最后他却是有心地将所有的生意按照交易内容重新作了一次汇总,结果就立刻显现出来了: 粮食的数量与交易笔数虽然最大,但是却因为交易单价不高,最后的获利数反而不是最高。 最高的现在却是一品天醇,往中京、上京以及东京卖出了不少,而且已经开始有着供不应求的局面。这种好东西由于稀罕,别的地方得不到,价格可以随他们去定,利润就变得最大。 其次就是香水,辽人一辈子都与牛马打交道,再加上饮食习惯,导致他们的体味很大,而进入了贵族生活中的辽人在发现了香水这一好东西,哪里能放得下? 再下面就是最近才开从天津寨进口的糖霜,这种糖霜真是好东西,光是其雪白的外形,再加上非常纯正的甜味,这可以给冰天雪地里生活的契丹人极好地补充大量的热量,这要比原先他们吃的黑糖、红糖好一百倍,市面上自然也是非常地畅销。 在萧得里底看到这里时,李宁一又适时地进言道:“香水与糖霜的生意还没有做大,做大了之后,决不亚于天醇白酒。所以下官以为,与其在做粮食生意时被那些人牵着鼻子走,不如我们索性就不去挣粮食这块钱。以后尽量用我们的马去换白酒、香水、糖霜,还有最近他们运到天津寨里的许多南方的珊瑚、海螺、贝壳的稀罕东西。”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尽量把手里的粮食发掉、卖掉,到了最后,那帮子贱民们没东西吃,关我们什么事?总不成朝廷里的救灾,非要拿我们的白酒、香水去吧?” “是啊!”萧得里底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李使司你说得相当有道理啊!那正好,待会儿你就去找一下那个耶律宁,就说本留守想通了,要以南京道的民生民本为重,那个这次赈灾所需要的粮食,本留守就捐赠个……捐赠个三成吧!剩余的平价提供总行了吧?!” “萧留守事简直是太仁义了,下官认为耶律代军使一定是会感动的。” 耶律宁在虽然出生在王室家庭,却因为早年家里并无权势,一直都能看到许多民生疾苦之处,只恨自己一直不能执掌权力,无力去为他们做些什么。 这次来到南京道,不仅机缘巧合地遇上了秦刚,掌握到了萧得里底与李宁一非法交易的一些证据,如今又得以可以处理地方政务,于是他便拿着证据去威胁了萧得里底,逼他要捐出一部分来救济南京道上的灾民,最后还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考虑考虑。 没想到当天晚上李宁一就过来了,不仅告诉他,萧留守事已经答应了个人捐出这次南京道计划赈灾粮食的三成,余下的七成,他也答应按灾前的平价出让,这样子的话,他李宁一作为三司使,也就可以动用不多的府库费用,把赈灾粮食买全了。 虽然很意外,但是总算是解决了眼下的救灾大事,耶律宁对于李宁一的态度也好转了不少。 而李宁一也趁机劝说耶律宁:“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这辽朝比不得南边的宋朝富足,官员们若是只靠那一点点的俸禄,哪里能应付得了各种各样的开销压力呢?” 耶律宁却正色道:“李司使此言差矣,你也是读得圣贤书科举为官,当要明白我等官俸,皆是来自于民脂民膏,又得朝廷重用,怎么能够贪得无厌,欲求不足呢?” “唉!耶律老弟你还年轻啊!”李宁一便换了一个说法来劝说道,“其实官员做点小生意也是难免的事情,甚至于国于民都是有好处的。不然请老弟想一想,要不是萧留守事平时不去利用自家祖上的畜马产业,去赚取了这么一点钱财,这次的大灾之下,老弟你又能到哪里去寻得愿意捐出这三成之多的赈灾粮食呢?这全析津府的各个大小商人,又能有谁愿意用平价补足这剩余的份额呢?” 耶律宁一时语塞。实际上,这段时间,他的确是带着负责赈灾的官员跑了一家家的米商与大户,却都是众中一辞地声称自己也是受了灾,粮价上涨,他们自己都亏了大笔的钱,实在捐不出来、更没法压低价格出售。 最终他拿着所谓的证据去要胁萧得里底,也实在是出于无奈。 李宁一见状趁机进一步说:“萧留守事也是相当地欣赏老弟,认为你也是一个年轻才俊,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所以你看啊,他答应的这些条件,还不都是看在老弟你才来到南京道,交予你手的第一件事就处理不好,多难向上交待啊?他老人家可是完全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啊!” 耶律宁明白,这就是官场上赤裸裸地拉拢:我这次给了你面子,下次的你,给不给我面子? 李宁一走后,已在后面都听到的耶律南仙走了出来,不无忧虑地问道:“阿哈,他们现在怎么会这么听话,说捐赠就捐赠了,说平价卖粮就平价卖粮了,这里面可是有阴谋?” “他们就是想拉拢我啊!”耶律宁摇摇头说,“我把这官场里的是非看得太简单的!” “可是这赈灾也好、卖粮也罢,都是为了朝廷做的事,你又没有拿他们的好处,犯不着为这事而糟心。” “你不懂。他们捐的东西看起来只是给了百姓,但是政绩却是实实在在地落在我头上的啊!”耶律宁却是非常无奈地说道,“所以,这还是行贿!我一点头,也就是受贿,与他们站到了同一条船上。” “阿哈,我相信你,你即使是被迫接受这样的条件,那也是为了南京道的百姓,也是为了大辽的江山稳定!”耶律南仙看出了哥哥的疲惫,却是出言鼓励他。 “说的也是,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耶律宁点点头道。 “也不知道秦兄接下来与长公主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耶律南仙突然提起了另一件担忧的事情。 “他们的事情,还轮不着你去担心吧?”耶律宁笑着揶揄自己的妹妹,“你不会还想着秦刚吧?” “不会了。”耶律南仙却毫不犹豫地说道,“长公主长得那么美,又那么地有才华,的确只有她,才能配得上像秦兄那样的才俊。不说我现在的身上有皇上的赐婚,就算是没有那些,我又能拿什么去配得上他呢?” “唉!我就是担心你念念不忘,所以这次才带你来南京道。”耶律宁怜惜地看看妹妹,又道,“其实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低。那么多的宗室旁支,为何皇上独独就选中了你?还不是说明我们家南仙优秀嘛!我是听说过那西夏的国主李乾顺也算是个少年英雄,不会比秦刚他差多少的!” “他若是英雄,又怎么会在鄜延大战中以二十万败于对方不足万余人的兵力?”南仙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啊哟啊哟!这可不行啊!哪有帮着外人来编排起自家夫婿的不是呢?”耶律宁假装责备地说道。 “哼!这可不是我编排,我说的只是事实!”耶律南仙根本不去理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幽幽地开了口:“我们大辽国,怎么就不会出现像他这样的奇男子呢?听说南朝的皇帝非常地重用他,他那么年轻,就做到六品的大官,据说还特赐了紫服官袍,加戴金色鱼袋,许以殿前行走。如果他要生在我们大辽,我们的皇帝会不会也同样封赐于他呢?” “嗯,会的,会封他做大林牙【注:辽朝的林牙即等同于宋朝的翰林】,之后可能还会封宰相。至于赏赐嘛!”耶律宁突然开起了玩笑,“赏他一个成安驸马如何?” “阿哈!”耶律南仙听了这个笑话之后却笑不起来,恼怒地跺了跺脚,“你是知道我的心思,却还拿这个话来扎我!”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耶律宁也意识到玩笑开过了火,赶紧向妹妹道歉,然后更是真诚地说道,“其实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看得清楚。正是因为他不是我们大辽的人,将来甚至我们还有可能会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所以我们最多在这里开开玩笑,可不能往真了里想!” “南仙知道!所以今天也是想告诉阿哈,南仙计划明天就回上京了。” “啊?你真是下得了决心?” “下得了。其实这次来南京,也算是见了他一面,更是见到了与他那么般配的长公主。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耶律南仙毅然地抹了一把无法忍住的泪水,决然地说道,“草原上的女子,耶律家的后代,一定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第275章 攻青唐 且说西北这一边。 胡衍说服了陕西各地的行商代表,为童贯提供出兵青唐的军资后勤保障,这一做法也得到了秦刚的认同与赞赏。 青唐城的重要性,早在童贯于高邮向他请教的时候,秦刚就已经指出过: 大宋经济强盛、市场繁荣、商贸发达,但是支撑汉唐盛世的丝绸之路正道——河西走廊,却被西夏人紧紧攥在手中。鼠目寸光的党项人,只知道走这条道的商人能够挣钱,便肆无忌惮地对来往之人课以重税,层层盘剥,从而犯下了杀鸡取卵的重错,却令这条商路从此沉沦。 而在一时无法解决西夏的情况下,通过突然出兵并拿下青唐城,这便是让大宋另外打通了一条与西域建立起政治、经济与文化交流的次选通道。 最关键的价值还在于,青唐城的收复,可以在军事上,使得大宋可以进一步震慑西夏国内的主战派,并在战略上形成对于西夏的左右夹击的有利形势。 而眼下,正是解决青唐问题的最佳时期: 宋夏之间的短暂和平,既是大宋西北地区休养生息的良好机会,同样也是西夏这个野心不减的西北草狼恢复实力的机会。早动手,西夏人就越是来不及有所反应,从而只能坐视大宋完成西北地区的重新布局。 在之前,一直主张对吐蕃人开战的孙路、王赡先后被调离,看起来,似乎显示着大宋朝廷并不想在西北地区强化军事倾向,偏重于和平安定的态度。其实这不过是赵煦想在表面上故意迷惑对手的花招罢了。因为对于大宋而言,真的要开战,并非也就只有这两三人好用罢了。 吐蕃人只是知道熙河路新调来了一个不谙军事的经略安抚使,还换来了一个资历并不够深的兵马都监赵驷,却并没有人去多花一点心思,了解一下这个赵都监最近几年的战事结果,更没有人意识到,他可是一个比那口头上天天想要夺了青唐城的王赡还要危险一百倍的武将。 更何况,熙河路还一直蛰伏着一个坚定开边志向的边境名将:王厚。之前的朝堂斗争阴差阳错地让他转任了文臣,可是在大宋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他目前的差遣,反而比其他人更具备了统领一方大军的资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此时的青唐唃厮啰家族内部,都是忙于各种的内乱与权力争斗。 首任赞普欺南陵温死后,继任者是其第三子董毡,而董毡却因为没有儿子,死后便让养子阿里骨继位。 阿里骨自身威信不低,他活着的时候,尚还能镇得住底下的各个部落,但是等到他死后,再传位给自己的儿子瞎征时,便有不少部落的首领开始站出来,质疑瞎征继位权的合理性: 因为吐蕃人向来尊崇贵族的出身,唃厮啰本意就是指佛的儿子,而瞎征的父亲阿里骨并非董毡的亲生儿子。于是有人便提出,应该把赞普之位还给真正的唃厮啰家族之人,比如,当年欺南陵温的哥哥札实庸龙的孙子溪巴温,他就比较合适。 于是,不同派别的支持者,开始了激烈的斗争,甚至是直接的军事行动。 唃厮啰的内部争斗,便是给予大宋为此出兵的最好借口。 于是,元符元年八月,原通直郎、勾当熙河路公事王厚自已申请重新转任回武职,便由原先正八品的通直郎转为从七品的西上合门副使、知河州,并加任了一个洮西安抚使。 这个洮西安抚使十分有意思,看官职之意,应该是处理河州及以西的军务治安事务。虽然从眼前来看,并没有从熙河路中再分出新的一路出来的条件,但是从此战的战略目标来看,要是能够一举攻下计划之中的青唐之地,新增的诸州,的确便是具备了新建一个洮西路经略安抚使司的可能性。 当然,更现实的作用,就是眼前至少是给了暂任这一职务的王厚,有了相对独立的领军指挥决策权。 随即,组建了征西军,并由王厚任征西军正统军; 东染院副使、熙河路兵马都监赵驷,授为洮西兵马钤辖,为征西军副统军; 陕西六路走马承受童贯,为征西军监军; 另征西军旗下还纳入了此时正在熙河路的第六将王吉,第八将魏钊、第十二将刘仲武等将。 这第几将的排列,一般在作战时也是作为各位将领的出兵上阵的顺序,所以数字越小,上阵越早。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第一将战死后,才会遣第二将上阵,所以主帅越器重的大将,他的数字就越大,其能力与战力也是越强。这次的第十二将刘仲武,也是在泾原路章楶麾下曾屡立战功的猛将。 而且这些将领还有一个共性,就是都是当年渭州演武堂里的优秀“毕业生”,身上都会带着非常浓烈显着的“秦校长”的烙印。 进攻青唐,第一个挑战是双方士兵战斗力的对比。 印象中吐蕃兵总是凶悍异常,实际并不然。而产生此印象的原因,其实只是要在高原地区作战,来自于平原的普通宋兵会出现缺氧症状,而久居高原的吐蕃士兵却没有影响。 秦刚在高邮时,给童贯的建议就是尽量争取在八月份的时候开战,此时是一年中高原地区氧气含量最足的时候,对于宋兵的影响最小,同时参战军队,尽量选择熙州、河州本地的的士兵、尤其是蕃兵为主,就可以克服这一不利因素。 其次便是河州前往青唐一地的险峻道路,即使是出兵时能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但是一旦到达第一个城池邈川之后,唃厮啰必然会有了防备,之后的任意一个关卡,都会给进攻的宋军带来极大的阻力,并随着时间的延长,大军在前进路上的补给难度将会不断增加。 不过,按照之前胡衍为童贯提供的策划方案,大批的陕西行商借由要扩大对青唐地区的生意规模,在沿途陆陆续续地建起了一批仓库,忙碌着不断往在沿线运输着各种货物。而且,他们声称由于承受不了严途的运输压力,都在刻意缩短成一段段的短途运输,将货物大量囤放于这些沿途仓库里。 这样的情况,倒是让垄断这条线的青唐商人为此好好的地高兴了一阵子,觉得接下来,会从与宋人交易中多赚不少钱了。 实际上,进入这些沿途仓库里的,都是大批的军粮军资。 针对这样的情况,赵驷向王厚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作战计划: 大军不按照从河州进攻邈川【注:今青海西宁市平安区】、宗哥【注:今青海海东市】、青唐城这样的正常顺序由东往西依次推吉,而是只精选出两万精兵,悄悄出行,绕过邈川与宗哥两城,直插青唐城下。 由于军队人数减少,中途不作停留,除了随身携带的之外,沿途的仓库补给已经足够使用。等到大军到达青唐城时,一定能给吐蕃人以极其意外的打击。 此时,他将自告奋勇地趁吐蕃人惊慌失措之际,再带部分兵马由西向东回打宗哥与邈川。而此时河州也可再派后续部队,由东面夹攻,从而一举取胜。 此计一是兵贵神速、出奇不意,压缩了大军规模,并舍弃了先行进攻的据点,大军到达青唐城的时间会提早了数倍,令吐蕃人根本无从准备;二是直插敌后,破其士气,唃厮啰的内部原本就在分裂争权之中,首府被围,赞普失联,其军心一定迅速瓦解,甚至还可以直接促成一些不同势力的主动投降。 此时,王厚、赵驷与童贯这三名领军核心的组合是极其罕见的: 一个因熟知羌情战略而胆大、一个因娴熟于作战战术而胆大、而最后一个只因渴望立功而纯粹胆大、于是,这一前无古人的胆大战略被三个胆大者迅速被实施了。 精选出来的两万人马悄悄自河州出发,绕过了主道,竟走了商贸通行的茶马古道,其中不乏有一些险峻的山岭需要翻越。 赵驷更是在出发前得到了秦刚的来信提醒,注意在士兵们的日常干粮中降低盐份、提高碳水及维生素的补充,加上精选士兵时的严格淘汰,这支部队在静悄悄地行进之间,竟然是没有多少的折损与落队,而每到一个需要补给点就能出现的陕西行商的仓库,也令王厚对此安排而大加赞赏。 宋军这次出兵的隐蔽,更是得益于急于在此立功的童贯: 之前在熙河路时,他不仅密会了王厚,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之后,又暗地里通过胡衍开始了详细的多番谋划。 童贯回京汇报,在终于得到了朝廷的出兵旨意后,他又力劝赵煦对此份作战诏令不要走那条四处漏风的朝廷传令系统,而是由其仍以走马承受的身份亲自带回到熙河路时才临时宣布。 因此,当两万宋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地突然出现在青唐城下之时,唃厮啰的内部一下子就炸翻了,甚至像原本已经开始为内乱而焦头烂额的瞎征,开始还坚信这些宋军是来帮助自己的。 而更多城内的吐蕃部落首领,则担心于宋军攻进来之后自己的下场与命运如何? 由于宋军的总兵力不足,无法对青唐城进行完整的包围。不过王厚还是将主力在其城东面下营寨,并大量增树旗帜,而此时青唐城内人心浮动,无人胆敢外出打探军情,一时竟也摸不清宋军的真正实力。 第一天深夜,青唐城内就突然冲出了一小股人马,直至宋营之前,才派出一个使者前来紧急叩门,声称来人中便就有唃厮啰赞普瞎征,因为他与众首领意见不合,是夜决定单独脱身前来投降。 瞎征的心里很清楚,继续留在那些他已经控制不住的部落首领和身边,他的命运很可能就是在新赞普确定之后直接被处死。而趁着自己现在的头衔没有丢掉,赶紧投降于大宋,便是有着最大可利用的价值。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去那繁华的大宋都城里领一份官俸来养老,再不济也可以在这边境之地,领一小块土地,做一个大宋的边州节度使闲官。 王厚大喜,立即将瞎征迎入营中,虽然说如今的瞎征已经无法号令吐蕃各部,几乎成了孤家寡人,但是他毕竟暂时还是名义上的唃厮啰赞普,他的投降,对于瓦解吐蕃人的军心,分化他们的抵抗势力具有着重要的意义。 再说了,王厚大军在险峻山路上绕行了半个月,此时刚到青唐城下,急需要对眼下的青唐区域防御力量有一个全面的更新掌握。 而瞎征介绍,留在青唐城中掌握局面的是大首领心牟钦毡父子,他们挟持了嫁于自己祖父与父亲的三位外蕃公主,并企图另立赞普以抵抗兵临城下的宋兵。 只是按照青唐城习惯性的防御方案,只会将重兵安置于更东边的宗哥城与邈川城,以防备从更东边攻来的宋军与西夏军,而目前王厚所放开的青唐城的西面,只有一些力量更弱小的部落,根本就不足以形成救援。 当然,青唐城里的那些首领们之所以没有选择投降,是因为他们认为,只要邈川与宗哥城里的援军杀回来,围在青唐城下的宋军也就会被前后夹击,一战而溃。 “哼!想得倒美!”赵驷立即向王厚建议道:“王统军,请给末将一支精兵,我去拔了宗哥与邈川,再看这青唐城到底是降还不降?” “本帅正有此意。”王厚点点头,“赵统军,我分你一万兵马,着你前去拿下宗哥与邈川两城!” “不可!青唐城高兵多,抚使在此须得预防他们狗急跳墙,应该留下更多的人马。末将带兵自西而东,乃是乘势由高下攻!只须五千人马足矣!”赵驷却是提出让王厚留下更多人马。 原本王厚还担心赵驷嫌一万兵力不足以强攻两座城池,却想不到对方竟然提出再削减一半,而把更多的兵力留给他,心下不由地对于赵驷高看了不少。 不过,为其安全与稳妥起见,他还是坚持要给他一万人马。 童贯这次是自己首次作为监军出行,他虽然醉心于权势的增长,却也深知打仗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一直记得自己的师父李宪当年教导过他,凡是自己所不熟悉的事情,不要轻易去发现意见,更注意不要去干涉前线将领的重大决定。 所以,此战开始之后,无论是对于王厚的战略决策、还是对于赵驷的战术安排,他从来不会指手划脚、乱发意见,而一直是非常忠实地承担着拾遗补缺的作用。 而此时却是正副统军之间的观点发生了争执,他倒是不得不要出来说上几句话了。 “两位将军莫要争论了!”童贯斟酌了一番终于开了口,“童贯不才,昔日从师也曾学得一句‘兵之道,当守正而出奇’。此次围困青唐城,兵多一人,即势增一分,青唐城一下,唃厮啰之地,将尽归我手,这是此战之根本,当为正,必要守之。而回攻宗哥与邈川之兵则为出奇,奇兵重精重速而不在于多,所以,童某以为,赵将军的建议甚好。” 王厚见赵驷与童贯都坚持这样,想想也就默许了。 毕竟,他等待彻底攻占青唐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第276章 驷哥伤 王厚所经受的不仅仅是朝廷党争所带来的政治走向不同的压力,就算是在同是新党的内部,也会对于“河湟开边”之策一直是有着不同的论政观点的: 支持开边的,认为拓展并占领青唐诸地,可以对西夏形成战略性包围,是解决西北乱局的关键与根本,这也是他的父亲王韶一生所追求并践行的《平西策》的最主要观点。更何况,不论是青唐诸地,还是西域,那都是所谓的汉唐故土,宋军攻取,站着至高的道德高地。 反对开边的,一直认为利用吐蕃诸部,可以以最小的代价,制约并牵制西夏势力的发展。而王韶等人不断开启边衅,压缩吐蕃人的生存空间,逼迫唃厮啰在这些年里,屡次投向西夏进行合作,不断与宋军之间进行战争,是西北不宁、形势糜烂的罪魁祸首。 其实反对者的观点,在王厚的眼里根本不值一驳,只需要将青唐城打下,青海一带的土地都能够巩固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为大宋再添西北数州之地,这些声音也就不足为惧了。反倒是像之前那样,畏手畏脚,欲战欲和,徒生了各种边境的麻烦。 一眨眼的功夫,父亲已经离世多年,王厚自己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亲历了河湟开边的风风雨雨,更尤其是经历了元佑更化时期的打压与贬谪历练,在过了不惑之年之后,此番终能够亲率大军,剑指青唐,他非常清楚此战胜负的巨大意义。 “千里兄,拜托了!”他紧紧握住赵驷的双手。 本来,相对于童贯这个监军宦官,原先他对于赵驷这个副统军的忌惮程度,甚至还要更重一点。一方面,赵驷原先就在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孙路的手下,另一方面,据说他还是朝中风头正健的朝堂新秀秦刚的把兄弟与死党。他并不是十分清楚这次赵驷来参战的背后有无真正的目与其它谋求。 直到赵驷提出了这一回攻邈川的方略时,他才惭愧地意识到自己多虑了:毕竟,此战之中,拿下青唐城才是主功,而不是风险与难度更大的另外两城。 赵驷点起五千精兵,趁着夜色青唐城内守兵无法觉察之时,迅速东下逼近了宗哥城。 青唐的吐蕃人也是游牧民族,同样更加善于马战,却不是太懂得如何守城,而其对城池的修筑也是马马虎虎。青唐城作为其首府稍稍有些重视,而像是宗哥这样的城池,也就只是在过去汉人占领时修筑的城墙基础上,马马虎虎地修缮了一下,许多城墙段,也只保留了不高的夯土墙而已。 对付这样的城池,赵驷在到了熙河路后,就带着手下的士兵,对此针对性地训练出了一整套的攻城战术。 很显然,对付吐蕃人的城池,根本不需要浪费成本昂贵的轰天雷。 赵驷带去的,是经过多次优化改造后的旋风炮,体积更加小巧,拆装也十分方便。由几十匹骆驼驮着,站在城上守兵弓箭根本就够不着的地方,开始定定心心地发射在附近随处便可采集的石弹。 呼啸而至的石弹,单个的威力可能并不大,但是几十颗同时而至的弹雨,则令城头的吐蕃守军苦不堪言,他们一开始的倔强,换来的只是头破血流的下场。 在经历了十几轮石弹轰击之后,城头已经再无敢抬头起来的守军。稍稍平息了一段时间,当他们再敢站起后,便又是下一场的投掷发射。 直至城头再无抬头人。 于是,早已完成准备的宋军选锋将士,便迅速抬出临时打造的云梯,攀城而上,一旦冲上城头,吐蕃兵也再也无法阻挡住宋军的攻势。 仅仅半天左右的时间,就迅速攻打下了宗哥城。 而宗哥城半天就被攻陷的消息传出,青唐城与邈川城内的吐蕃军队已经彻底乱掉了。 因为吐蕃军之前还有幻想,他们中有些相对比较清醒的将领,分析宋军之所以突然出现在青唐城下,其一定走的是不便于运输的小道,所以这样的军队,无法携带足够的攻城器械,所以他们的攻城能力一定不会太好。 但是,宗哥城居然被宋军以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攻破,这样的攻城能力凶不凶悍? 而且,在宗哥城被占领之后,接下来的邈川城实际用不用攻打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宋军的守城能力天下无双,他们攻下宗哥城时,城墙也没有什么损坏,甚至城中还缴获了大量的存粮。接下来,不仅可以从宗哥去补给青唐城下的主力,而且还可选择静静地守着宗哥,邈川城的守军,即使想企图往西救援青唐城,也必须要先过了宗哥城这一关啊! 在青唐城内,瞎征出走后,把控住局势的心牟钦毡父子,便迅速西去迎来了溪巴温,拥立他来做了新的赞普。 谁知溪巴温进入青唐,赞普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听说大宋军队一个回马枪便攻下了宗哥城,而他们最后的希望邈川城也处于岌岌可危之中。 溪巴温立马撂挑子不干了:你们是什么意思啊?之前没见你们迎接我回来做赞普,现在各城都即使失守,青唐城这里也是兵临城下,都是残局了,这哪里是让我来做赞普呢?这明明不是就想让我当替罪羊么?对不起,老子不干了。 溪巴温当夜也带着自己身边人出城向王厚主动投降了。 得,还没费劲去攻城,这就又得到了一个赞普。 没办法,城里的各个部落首领又去寻找,发现当年欺南陵温前妻生的儿子瞎毡还有个孙子叫陇拶,从血统上倒是更符合唃厮啰,于是匆忙之间便把他找到并迎回来,立为新的赞普。 也就是说,短短的十几天里,青唐城里的唃厮啰就更换了三个,尤其是这个新立的赞普,底下人连他的出身来历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根本就谈不上能够听从其统一的号令。 而青唐城内的各个部落首领在此时,正是各怀鬼胎,算计着到底是死守呢?还是投降呢?又或者及早突围呢?这三条出路之间的利弊得失。 八月二十五日,最后的消息传来:邈川城被宋军夜袭攻破,守军悉数投降。 至此,还在青唐城内曾嫁于董毡为妻的辽国公主锡令结牟、以及嫁给董毡子为妻的西夏公主金山、回鹘公主青迎结牟,带领着其它的大小首领,一起出城降宋。 自此大宋一举收复了青唐全境。 只是在宋军占领邈川城的战斗中,稍稍出现了一个意外: 赵驷受伤了! 虽然赵驷可以选择坚守宗哥城,简单掐断邈川城回师救援的路线就行了,但是,更能彻底解决麻烦,并且给青唐城里的吐蕃贵族们以最终的信心打击的,当然是彻底征服邈川城了。 于是,他决定,继续带领兵攻打邈川。 邈川的城墙之前被曾经占领过的宋军进行了专门地修造,要比宗哥城显得更高更坚固。所以,如果是选择正儿八经地列阵攻城,仅凭赵驷手头的这五千人,是极难攻下来的。 并且,一旦陷入了攻城的僵局之中,而且又给对方看清了自己手头不多的这点兵力,反倒会给对方有据城坚守的决心。 于是,赵驷便决定利用初到的第一天夜晚就发动夜袭。 正是因为宋兵大多会有夜盲症,而蕃军又不擅长攻城,所以邈川城的守军对于夜幕降临之后才到来的这支部队并没有太过于紧张,而他们临时召集的会议重点讨论的便是今晚好好地休息一夜,第二天的一早如何地守好自己的城防。 结果,赵驷却是身先士卒,亲自率领着随他从环州而来的四十名绿曲兵趁夜开始攀爬邈川城墙。哪怕是吐蕃军引以为傲的邈川城墙,其实在早已熟悉于各种攀登技术的绿曲兵眼里都不算是什么,再加上他们专门配备的攀登工具,在形同虚设的城防措施之下,他们在几乎没有影响的情况下,竟然就顺利地登上了邈川城头。 此时,吐蕃军在城头上的巡逻力量都没有能够察觉。 毕竟登上城墙的人手并不多,赵驷带着手下人,从登城处极其谨慎地开始逐步向两边推进,陆续解决了所接触到了两三批巡逻兵,基本控制住了西城门两侧的范围,甚至都没有引起守城方的任何察觉。 如此天赐的机会,怎么会被放过。他们趁势向城下推进,结果发现城门两侧的守兵居然几乎全部都在睡觉,于是,立刻行动,干净利落地将西城门处的防御力量一举端掉,并从城里向外直接打开了城门。 东城门的城头举起了明显的火把信号之后,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其余宋兵立即点起更多的火把,一举冲入了城中。 巨大的呐喊声与不断燃起的火把,这才惊醒了各处已经进入睡梦之中的吐蕃兵,他们或者是毫无准备地冲出兵营,被迎面冲来的宋兵直接斩杀;或者是稍稍有着清醒地固守于某个关键的位置,企图延缓宋军的推进速度。 但是,攻进城内的宋兵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强了:赵驷训练手头的这批士兵时间虽然并不太久,但基本的结阵对战的优势却在这场屠杀中显现得极其明显。 从城门口开始,吐蕃军的防御体系,已经是全面溃散。因为,这只是邈川城第一夜被围,所有关于最后宋军攻入城中之后的应对与安排,根本还没有开始正儿八经地商量过。 只是,个体吐蕃兵的顽强还是令人惊讶的。 就在赵驷领着几人清理完了整个城墙上的残余守兵之后,他便示意跟着他的几人,迅速组成一支特别行动队,直接向下攻入城中,加快对于城中尚而负隅顽抗的守军进行清剿。 赵驷的身形与他盔甲的服饰,还是能看得出是宋军中少有的大将,就在与他同行的几人都开始沿着城墙楼梯而下进城进行剿匪战之后,一个不易关注到的阴影区域之内,突然地便冲出来三个异常强壮的吐蕃兵,而且都是用着毫不留情的手法、其真实意图就是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想解决掉赵驷这位军官。 在发现虽然是以三打一,也很难在招式上胜得了赵驷之后,结果有两人便舍弃了常规的打法,瞅准一个机会,拼着磕飞了手里的兵器,也是不要命地抱住了他的左腿。 赵驷一惊,反手一刀砍在他的后背之上,但是那个吐蕃兵虽然被砍出了深深的伤口,却依旧死死地抱紧了他,并大声呼喊着吐蕃语。 于是受此启发,另一人也发疯式地冲上来,硬是挺着受了赵驷的一刀,同样成功地抱住了他的右腿,这样一边一个,顿时便是严重地制约了赵驷了行动,剩余的一人,趁机便是一刀狠似一刀地向他发起了最凶猛的进攻。 赵驷的身法受到了严重的制约,再加上进攻他的这名吐蕃兵的确也是身手不错的高手,赵驷连续两次被其刺中肩膀与胸口,虽然盔甲内外的鲜血已经开始断地向外流淌。 好在最后下城墙的一个小分队还是关注到了这里的不寻常,已经飞奔着过不断进行回护,冲过来的四名绿曲兵,一是迅速击杀了抱住他腿的两人,二是从中拦开第三名进攻者,并成功地将其压制了下去。 这时,才有人过来扶住赵驷查看他的伤口。 “没甚鸟事,就几处浅浅的伤口,没伤着筋骨。”赵驷咧了咧嘴,“帮我先扎一下,止了血就事了!” 赵驷这并非是第一次受伤,甚至都不算是伤得最重的,所以起初并没太在意,只是让人给自己简单包地扎了一下,还制止了手下人想要向青唐城下的主帅王厚汇报此事的意图,意思是眼下先行把邈川城控制好之后,最后再一并地通知即可。 哪知赵驷却是忽视了此处的高原环境影响,再加上吐蕃兵的武器平时少于保养,被他们的武器所砍出的伤口处更易出现感染现象,在第二天上午,当邈川城被完全地处于宋军控制之下后,赵驷竟然出现了发烧的现象,甚至一度还出现了阶段性的昏迷。 军中医官诊断之后,作了一些基础性的治疗与开出药方之后,建议要迅速将其往送往河州以及更东的地方去养病,这样才会有利于他身的恢复。 而留在邈川的部队,则由随之出战的第十五将刘仲武接管,并向主帅王厚那里汇报。 所幸,赵驷的伤情在到了河州之后,一是因为地理海拔位置的降低,二是在当地有了更好的伤药治疗,终于脱离了危险的状况,只是需要进行较长时间的静养。 王厚在顺利攻下了青唐之后,也是传令回去,安排人在赵驷身体再有了一定的恢复之后,把他再送去条件更好一些的秦州休养。 西征军一举攻占青唐城,唃厮啰举部向大宋投降的消息,迅速以露布飞捷的方式传入京城。就在赵煦与章惇等人为这一喜讯兴奋不已的同时,赵驷受伤回秦州休养的消息也经京城迅速传递到了沧州。 青唐及宋西北边路形势图(元符元年) 第277章 婉妹妹 由于赵驷的消息是随着朝廷正式战报中顺便捎回,所以关于他的伤情轻重、以及恢复治疗的详细情况均不是很清楚,秦刚听了之后,也是一时有点心慌意乱,因为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懂得:在高原地区受伤的巨大风险性。 就在他与金宇商量此事之际,秦婉突然闯了进来,只见她脸色发白,双目微肿,走近身前便一下子跪下,给秦刚行了磕头大礼。 秦刚一瞬间便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忙道:“婉儿你莫急,可是听说了驷哥之事,想过去看他?” 秦婉已经泣不成声:“只求大爷看在奴婢一直以来尽心侍候、做事的份上,能准许奴婢过去照顾驷哥一段时间,待得驷哥康复,便回来尽随大爷差遣。” 秦刚伸手扶起了秦婉说:“驷哥出事,我比你还着急。你若是愿意过去照顾他,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你又何必如此失态呢?” 秦婉低头不语。 秦刚便继续说道:“衍哥这次也是随着西军前往青唐,他的消息不会比朝廷的慢上多少,料想这一两天就会过来。你若是真的要赶去西北,也不急于这一两天。我们不妨稍等一等,等看到衍哥发来的详细情况之后,还可以针对性地考虑好,在去的时候还能给驷哥那边带些合适的准备东西,好不好?” 秦婉听其讲得确有道理,之前紧张的情绪也相应平缓了一些,只得低头告罪离去。 待秦婉离去,金宇才开口道:“你的这位婢女,似乎对赵将军很是关切!” “你也看出来了啊?”秦刚点点头,“现在就等衍哥那边的消息了,但愿不要出问题!” 的确,胡衍的消息通过他的商道进行传递,虽然无法做得像金牌快递那样地日夜兼程,但是胜在中转环节的高效以及传递路线的优化,所以仅仅也就迟了一天,便到达了沧州。 在送来的信中,胡衍告诉了秦刚赵驷受伤的详细经过,并且发来了在河州的大夫最终确诊结果:赵将军由于救助及时,人又被很快送到了河州,所以伤口感染没有扩大,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致残与较大的后续影响。只是受伤之后的失血过多,需要在更为合适的地方,安心调养身体,至于三四个月以上为宜。 秦刚立即将秦婉叫来,并将胡衍的信件给了她看,秦婉看着看着,不禁喜极而泣,并再三拜谢。 “这次倒是谢我甚么?”秦刚却是乐了,“这样子,我倒问你,你必须回答我真话,我便派你立即去秦州去。” 秦婉却是脱口而出:“大爷想问什么?” “嗯!真的是想去秦州啊!”秦刚却是促狭地一笑,转而正色问道,“你对驷哥的这份情意,驷哥可是知晓?” 秦婉先是被捉弄了一下,本来就已经窘迫了,却不防秦刚后面一句问得如此直接,便是羞红了脸庞,低头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在环州之时,驷哥曾经问过奴婢,只是奴婢并非自由之身,无法给他确切的回复。驷哥当时便说,让奴婢再等他两年,待他在西北立得大功之后,然后再向大爷请求赎回奴婢之身……” “唉!驷哥啊驷哥!有什么话不能直接与我讲呢?”秦刚听得后有点哭笑不得,却是又问道,“那婉儿你是怎么想的?” “大爷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又对奴婢亲若家人。”秦婉先是低声开口,又逐渐话语恢复正常,“奴婢不敢对于以后的事情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为了报答驷哥的真情,奴婢眼下只想先求得这个恩典,能够去秦州尽心服侍驷哥,直至他的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秦刚却是摇摇头说:“婉儿你在我身边多时,应当知道我的看法。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我最早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这世上之人,不论男女,只要不轻视自己,让自己变得优秀,就必然可以遇见更加优秀的喜欢自己之人。那你可认为,驷哥是一优秀的男子?” “驷哥顶天立地、敢做敢当、忠勇当头、信义不二,除了大爷之外,奴婢不曾再见过如此优秀之男子。” “那你可知驷哥为何钟情于你么?” “驷哥的错爱,是奴婢难承的福分!”秦婉低声回道。 “非也!驷哥走南闻北,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如今他身居一方大将,你以为在他的身边就没有投怀送抱的女子吗?”秦刚突然发出了直击秦婉灵魂中的质问,令她听着不由地浑身一哆嗦。 紧接着秦刚便继续说道:“驷哥能看中你,既证明了他的眼光独特,更是证明了你便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之前的事情我不多说,就拿现在,你帮我在军营中执掌卫生条例,多少五大三粗的汉子依然能被你驯得服服帖帖,这便有你的韧性、更有你的聪慧,还有你的责任与魅力。所以,你千万不可看轻了自己。” “可……可,婉儿毕竟还是个奴婢的身份……” “好,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可是你尝试过努力改变吗?或者我想问,你对驷哥的感情足以支持你为此而全力争取吗?”秦刚正在试图发掘出她埋藏于内心的真实情感。 “……所以……奴婢,奴婢恳求大爷成全……”情绪一经挖出,秦婉再次泣不成声。 “其实……”虽然结果已经明了,秦刚却仍然还要忍不住要进行最后一次的测试,“婉儿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子。如果我今天就解除你的奴籍,还给你自由之身。但是却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去秦州去找驷哥,一个便是,留在我的身边……” “啊!”秦婉不由地失声叫出了口,真不是为了前面那句“解除奴籍”,而是为了后面秦刚的那句“留在我的身边”,她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这种表情都让看着的秦刚有些于心不忍。 在这一刻,他都有点后悔进行这样的测试,毕竟从古至今,一直有着许多的智者在反复地告诫:不要尝试去测试人性,人性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经不起测试的。 “奴婢在大爷身边,得到的不仅是恩赏与照顾,更是从未有过的启蒙与再造。”秦婉在这一瞬间,似乎经历过了无比复杂的心情活动,只是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语也愈来愈流畅起来,“大爷教导奴婢,既要懂得感恩,更要懂得自尊;既要明白喜欢,又要明白自爱。大爷对奴婢,便如天地、又如君师,但有任何的差遣与嘱咐,奴婢自当以死相报,此生不够,来世再报!所以,如果能够一直留在大爷的身边,那便是奴婢的命运,也是奴婢的福份。只是,听过了大爷的教导之后,奴婢也明白,这是心甘情愿、这更是知恩图报。而奴婢对驷哥……是,是真心地喜欢,是想着能与他一辈子厮守,一心一意与他共度余生的想法。” 秦婉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而平静,看向秦刚的眼光更加信赖且自信:“所以,以上只是奴婢的想法,但奴婢没有选择的权力,全凭大爷的安排。” “你还是做出了选择啊!”秦刚一声感叹,说不清自己的心中是轻松还是失落。轻松是因为秦婉清醒的选择与坚决的决定,失落是他身为一个男人骨子里的那种微妙的自私占有欲的错失。 “你起来吧!”秦刚笑笑道,“你既然让我来安排,我便今天就给你办了解约脱籍的手续,然后就让你去秦州去找驷哥如何?” “……大爷……说的是真的么?”幸福来得如此地突然,秦婉的声音都变得哆嗦了起来。 “虽然解了约,脱了籍,但你还得是我秦家人!”秦刚突然又开口说道,“所以,临走前,你还须要和我做了一件事方可!” 虽然得此恩典,早已大出秦婉的意外,令其有了不管是任何的吩咐,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下来的想法,可是方才秦刚的这句话说得太过于暧昧,却令她的回答多少有点犹豫:“大爷有何事,请,尽管吩咐。” “进来吧!”秦刚冲着已经在门口探头看了好几次的秦盼兮招了招手,再对秦婉道,“你不是一直担心你自己的身份问题吗?驷哥真是愿意娶你,我也不能让他过份轻视了你。你既然已经姓秦,如今又脱了这奴籍,我想认你做我的义妹,这样的话,你若能嫁过去的话,也算是有了一个娘家,你觉得如何?” 这一番话,更是完全出乎秦婉的意外,不过也容不得她对此再作什么扭捏与感慨,那边盼兮听了哥哥发了话后,便开始叫着跟在门外的好几个人赶紧进来,直接开始吩咐,这个人去忙着准备香烛,让那个人去搬动台案什么的,自己则亲亲热热地拉着秦婉笑道: “婉姐,按照我哥这边和你结拜的说法,那你就该是我的阿姊!但是,如果要按驷哥那边的叫法,我又得叫你阿嫂!你说,我以后该叫你哪个更好一些呢?” 一席话说了秦婉羞红了脸庞,却又是紧紧地攥住盼兮的手感动地说:“盼姐,你们一家人对奴婢实在是太好了……” “哎哎哎!你可不许再自称奴婢了啊!”盼兮拿起了一份已经经官府签印过的脱籍文书交在她的手上说:“从现在起,你便是与我们一样,都是有着自由身的同样女子。而且,等一会儿,你和我哥结拜之后,我还得要叫你阿姊呢!” “哎呀!我说这赵驷是哪里修来的福份呢?我们秦家的女子,这份嫁妆可是少不了的,这可是让他小子给捡了个大便宜了!”秦刚此时也忙里偷闲地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 “秦家女子的嫁妆?”盼兮听到了后便问道,“那我出嫁时,哥你也会给我准备吗?” “那是当然,一样的标准。怎么着?盼兮想嫁给谁啊?” “才没有呢!不过,我倒是可以先看看婉姐的标准。” 于是,在秦盼兮的张罗之下,就连钱进与金宇等人,也都听说并赶过来一起见证了秦刚与秦婉结拜为兄妹的仪式。 这边大家乐呵呵地看着礼节的操办,那边,钱进与金宇也在悄悄地商议,这知州认义妹,好歹也算是一件大事。虽然说,身为同僚,不太适合直接去送过于贵重的大礼。可是眼下既然是极少的知道者,又在亲自参加着这个仪式,那么他们可以把送礼的对象换一个,着人去街上的首饰铺各自买上一副首饰,直接送给秦婉,聊表一下心意,也是十分合适的。 秦婉自然是第二日便要出发,在临行前,秦刚则是给她准备了一支竟然有着十几人规模的随行队伍,秦婉正觉惊讶,秦刚却是解释说道: “无妨,这些人大多是我之前从流求调来的,一则是前往西北,路途如此遥远,我送妹子出嫁,总得要讲究个安全第一,所以人多一些,则不必担心。” 秦婉自然对大哥回言感谢。 “二则,这么长的时间下来,衍哥在那里也待得时间长了,我想把他以及几个主要的人调回沧州这里来帮我。所以,便是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派过去一批人,来轮换接手西北那边的生意之事。这件事情,你也得心里有数的,他们会在路上向你具体汇报,到了那里,除了驷哥的事情之外,相关接手的事,你也须得关心一二。” 秦婉自然是清楚之前在西北时,胡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一直在秦刚身边做事,也是非常明白秦刚所说的“好制度可以让坏人变规矩,坏制度却是会让好人最终变坏”的道理。算算西北地区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再加上这一次攻占青唐之后的朝廷封赏,的确是到了可以轮换调整的时间了。 临行前,秦盼兮也对秦婉说:“婉姐,你现在可是我们秦家的人。你这次过去,照顾驷哥的身体恢复,自然就是头等大事,这是有得你要辛苦操劳的。但是之后可不能一直太惯着他,若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告诉我大哥,我们秦家人自然是会给你作主的哦!” 秦婉此时,唯有泪眼婆娑地低头拜谢,并再与众人拜别。 第278章 陇右图 秦婉等人一路西行的同时,朝廷还沉浸于收复青唐的巨大喜悦之中。 在后续的战报中,王厚率军稳驻青唐城,后续的粮草补给,正在陕西商人的大力支持下,源源不断地从熙河路转来。 原本是为了不让吐蕃人过早察觉出他们运送物资的去向,商人便将漫长的运输线路分割成一段段,并在熙州、河州通向邈川、宗哥、青唐一线的路上修建了大量的中转仓库。 但是一直到了战后,却无意中发现了这种在后世被称为“兵站运输”方式的巨大优势: 古时的运输工具简陋,运输距离越长,其中的损耗就越大,而像这样改成了分段运输后,中间的装卸搬运成本其实只是相当于原本在运输过程中的休息过程。而且一趟漫长的运输分拆成了相对较短的多次运输,其间无论是运输工具还是运输人手的协调都可以变得灵活了许多。 更何况,对于出发后再到半路上所出现的一些战时需求变化,中间的兵站仓库完全就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即时调整。 王厚在领军向西推进的过程中,就已经明确发现了这些沿途仓库的巨大意义。于是,他进一步决定,在每一座的仓库旁边继续修建了一些简易工事及岗哨,然后在每一处少则留下五六名、多则安置十几名士兵进行驻守防卫,以完善保障接下来的后勤补给。 因为跟随过父亲王韶在平定熙河地区所积累出来的丰富治理经验,王厚在攻占了青唐城之后,极其注重约束管理兵将的军纪。 除了投降的瞎征、陇拶以及那三个公主,是都必须要送到京城面见天子以外,对于其他的吐蕃部落首领,他都进行了好生的安抚,并告诉他们:对于他们的主动受降行为,大宋朝廷一定会有着相应的善待与封赏的。 当然,由于赵驷的受伤,驻守邈川城的刘仲武也相对非常地本份,从而使得大宋这一次的出兵青唐的大军内部相当地团结一致,并没有任何异事滋生。 王厚深谙蕃事,知道对于这样一块已经脱离中央政权数百年的蚂地,仅仅只是眼下的军事征服与占领是远远不够的。 而他的父亲王韶在最早的《平戎策》中就明确提出过“招抚、征讨、屯田、兴商、办学”这五大方略原则,并在攻取经营熙州、河州等地中,得到过充分的验证。 所以,除了对于青唐城里投降的吐蕃部落首领及贵族进行善待以外。对于其它地方的其它人,王厚则毫不客气。他把手下那些经过泾原讲武堂培训,如今已非常擅长麻雀战的将领们四下都放了出去,一则将自己诚意接受任何愿意方动投降依附的政策与意愿尽快散播出去,二则也可以让手下这帮杀才一般的将领得到充分发泄的渠道。他们因为青唐城直接投降了之后,而无处立功的火气与心情,就可以发泄在四周那些仍然存在敌对之心的小股势力身上,通过四处的出击与围剿,顺便也快速地清除掉了青唐城周边的安全隐患。 对于征服之地所谓恩威并重,便就是需要这样地操作。 如此一来,四周之吐蕃各势力,对于如今青唐城的宋兵,简直是闻宋丧胆,如果不迅速地举起双手投降,便会被不时出现的小股宋军小分队以极其娴熟与凶猛的手段而抢劫一空。 而在此措施之下,驻军的补给情况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他们可以通过这种外出作战而不时地满载而归,最终青唐城里的宋军军纪,也出奇地严谨了起来,以至于呈现一股秋毫无犯的王师气息,令那些投降后的吐蕃首领与贵族心下甚安。 关于屯田之策,王厚更是十分上心。 一方面,他已经迅速安排人手,对原有居住人户的田土,尽数进行保护,以安定民心。而只有那些坚持对抗以及最后无奈之下才投降的吐蕃贵族,才会将他们的田地,尽数没收进入官府手中以示惩戒。等到这些统计数目出来之后,他便可以以此为据,再向朝廷请派从内地迁居无地流民来此耕种,既可迅速恢复地方经济,又可快速改变本地居民结构。 而当务之急,要想迅速恢复并提升青唐地区的经济,只有兴商一策,最为迫切。 正因为如此,原本并不太想与随军监军宦官有太多深交的他,却不得不叫上童贯,让其邀请为此战立下重大功劳的随军商人代表一同庆功并议事。 与这些商人中领头的胡衍,王厚在章楶主持宋夏和议时,代表熙河路去渭州共同议事时,曾经见过几面,知道他是秦刚的把兄弟,而现在显然已是陕西商人的行首了。 “哎呀呀!胡掌柜已经来了,各位掌柜的好啊!”王厚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招待大家的大堂之中,自此战一起,他便一身戎装,刀不离身,俨然便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其后跟来的便是监军童贯了。 “见过王抚使!见过童监军!”众位商人赶紧起身相迎。 “大家快坐,快坐。”王厚一边招呼众人入座,一边也自己坐下,不无真诚地说道,“此番进军青唐,山高路险,原本像这样的阵仗,不知要耗费多少民夫运力,方能保证。但是,却因童监军提议,又得诸位掌柜的大力协助,我军一举收复青唐,此等军功战绩,实属要给在座的各位记上头功啊!” “王抚使言重了。我等皆是大宋子民,为国效劳,皆是本份。”胡衍代表大家站起来谦虚了一句,却是开门见山地触及实质,“只是大家在商言商,之所以各位都能舍出家本,出钱出力,追随大军来到此地,无非也是看中了这条青唐商道,以及今后通向西域的通商机会。王抚使今天立下此等战功,此后少不了也将会是驻守此地的一方要员,不知会有何方略,可以与我有闻?” 确实,王厚有在边境从文治政的经历,此次虽然因为是要攻略青唐,才一心转为武职,并带兵伐略,但是按照大宋对于刚刚攻取下来的边关地区的治理习惯,多会是由原先攻占下来的武将先行管理几年再说。 所以各位商人对于王厚自己对于青唐地区接下来的治理方略非常地关心与在意。 “按理说,朝廷对于此地的诏令安排还未下达,本官不宜妄言。”王厚先是看了看周围的众人,转而慨然而言,“然而,本官亦是看到在座的各位,不仅仅是出钱出力,甚至还是甘冒生命危险,随大军深入此地,着实令人感动。所以,本官亦对诸位直言,河湟之地,膏腴万顷,控临西夏,制望西域。先父生前便有‘招抚、征讨、屯田、兴商、办学’这五计方略,无论是本官恭行,而是对后任寄望,都当依此而行。尤其是其中之兴商一策,眼下来看,还须仰仗各位掌柜的共谋大局。” 应该说,王厚的这一番表白,给了在座的所有商人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所以,众人便将眼光转向了今天座上的另一个主角:童贯。当日,大家可都是被这个大貂珰给忽悠过来的。 童贯当然也不甘示弱,他向众人拱了拱手道:“某受圣天子指派,随军监军,蒙诸位出力,将帅用心,兵士用命,一举为我皇宋拓边复土,此为国之幸事。童某日前已经向天子禀明各位商贾在此战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与重要价值,并且对于从今天开始的青唐之地如何更好地治理发展方面,完全认同并赞同王抚使的观点。” 有了这两人如此铁板钉钉的表态,大家对于今后这里的发展担忧之心,终于能够渐渐放下,酒桌上的气氛也就渐渐地热烈了起来。 的确,由在座这些商人所负责的此战军资补给运输一事,耗费了他们大量的钱财与资源,仅靠出战前熙河路支付的一点点成本是远远不够的。而他们所看中的,便是在接下来会有来自于朝廷在战胜之后的赏赐,以及未来可以掌握通往西域而去的商道通商等方面的巨大权益。 只要王厚及童贯都能够兑现他们的诺言,就不必担心今后源源不断的巨额收入补偿。 席间,王厚也很关切地询问了各家商号的主营商品,中意与计划要在本地推行的生意种类,并对于有可能会新设立的市易司方面的问题,也详细地咨询了在座众人的意见。 此次见面之后,众人对于牵线并完成这次合作的胡衍也是相当地信服,大家的奉承与赞赏,让胡衍听着很是受用,终是觉得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 很快,朝廷关于此战之后的治政诏令下达: 以原青唐城设为鄯州、以邈川城设为湟州,以浇河城设廓州【注:今青海贵德县】。大宋疆域由此则向西再拓了数千余里。 赏功诏令同时到达: 王厚官升三阶至四方馆使,知鄯州,兼陇右沿边同都廵检使。 王厚的升职大有讲究,官阶先不论,先看其差遣。湟州更近河州,良田众多,熟蕃更多,如果能在此做知州,则更易出治政之政绩,不过,表达的便是朝廷的保守战略意图。 而这次朝廷却是派王厚知鄯州,将此重臣猛将安置在更西的边境之州,那便知晓,接下来的西北大略一定是继续进攻而不是防守。 当然,对于王厚担任了更具挑战的知鄯州之后,再给他兼任了一个陇右沿边同都廵检使的差遣,用来替代战前委任的洮西安抚使一职,实际上就反映出:至少在赵煦与章惇的心目中,青唐之地并非是熙河路的向西延伸,而应该是一个全新的“陇右路”的开始。 眼下朝廷的拓疆之心,已经真正开始复苏并抬头。 赵驷依旧是吃了资历过浅的亏。虽然他在此战之中的功劳甚大,但是也只能官升三阶至崇仪副使,然后再授了一个陇右沿边兵马钤辖的差遣职务。又因其负伤休养,又赏赐了他非常丰厚的银钱茶药。 反倒是赵驷此次的副手刘仲武,在随其稳住了邈川城的形势之后,又在王厚此后要求发动的麻雀战中,陆续带兵收复了通川堡、南宗堡、峡口堡等地,进一步扩大并充实了新设立的湟州之地,此次得以官迁皇城使,并接任了赵驷空下的熙河路兵马都监一职。 童贯更是由于此次谋局出力、战前勾划、行军监军得当,其宦官的本职迁为正六品的内侍省副都知,同时还给他加封了从五品的景福殿使一职,以示尊宠。 而此次征讨青唐,相当关键的取胜因素应该就是胡衍带领的一众陕西商人的物资保障运输之功,在王厚与童贯的请功名录中,胡衍及其他四名最主要的商人,都获得了承务郎的官身,并得到了相当丰富的财物赏赐。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几位商人在陇右沿边地区的商贸垄断地位,更是完全地得到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双重认定。 其实别的不说,光是在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战利品以及对于顽抗的吐蕃贵族家财的没收物资的清算处理中,几个主要商人的获利就足以充抵了此前战前运输过程中的亏空。以至于,时间没过多长,便有人悄悄地来找胡衍: “胡掌柜,这童监军那里能不能走动走动?问问看王检使那边,最近有没有再向西进军的打算?” “这鄯州再往西去,就是回鹘人的地盘了。说起这回鹘人的地方,不管王检使打不打过去,我觉得像你们几个年轻的,尤其是胡掌柜,还是可以去走一走的,生意什么的先不说,大宋的男子去一趟的话,不亏啊!” “刘掌柜的,听你这话,里面有讲究啊?能不能再讲清楚点嘛!” “还是你的耳朵尖,能听得出,嘿嘿!我跟你们说啊,这回鹘人的女子,一直就有找宋人度种的风俗。”被称为刘掌柜的这人大约快四十多岁了,但说起这事却是兴头十足,“她们那里的美貌女子,不要钱,甚至反过来贴补你钱,想着法子要找一个宋人睡觉。而只要是与宋人睡过的女子,尤其是能够怀有身孕的,立刻会在他们那里身价百倍,当地人会抢着去争娶她们。” “对对对,这事我听说过。其实河州、熙州这里的蕃女过去也有过,只不过这里的宋人多了,现在也就演变成,蕃部女人都想嫁给宋人男子,因为生出来孩子就可以成为宋人。而蕃部的首领男人也想着娶宋女为妻,只要让宋女生的孩子继承自己的家业,就可以向官府申请将自已的家庭改为汉姓,从而能够转成汉民……”另一个赵掌柜对此的延展解说,显然偏离了大家原本想了解的方向,纷纷对他嗤之以鼻,并打断他的话,转而问原先的刘掌柜。 “刘掌柜,你说得这么清楚,那你自己被度过种没有?” “哎,那是当然的啊!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好,估计自己至少能在那里留下过三四个种……” “三四个?还是三十个?说清楚嘛!” “哈哈哈!” 男人们对于这样的话题,总是有着天然的兴奋。哪怕那个地方,有着雪山与戈壁的远隔,又或者会有盗贼或是打劫蕃骑的存在,但依旧不能减弱大家内心的那种向往与期盼。 胡衍听了后笑笑,说起了他听辛第迦与他讲起的倭人度种故事:“那么辛苦地翻过雪山与高原实在是不值。我大哥现在就在知沧州,在沧州之东便是渤海,渤海之外有一倭国,这倭国女子向来温婉可人。他们的倭王给她们下旨,并由官府出面,专门组织了度种船。每条船 上都会有二、三十名的倭国丽人。度种船驶至大宋境内的海边,因为没有关引,船上的人不能上岸。但是宋人男子却可以乘小舟过去,但凡你相貌出众,能被对方看中,便会邀请你上船,船上的丽人便会亲自荐寝,一夜风流之后再送你离船。所以,这事情,人家也是要看你的条件的!” “哈哈。我看我们中间几人,胡掌柜条件最好,李掌柜也可以……” “嘿嘿,我却是听说倭人女子是相当不错的……” 第279章 三重喜 沧州的秦刚正看着自京城密送而来的相关情报,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先前青唐战事的结果传来之时,他过于关注赵驷受伤的情况,没有往深处去多想。但是眼下当京城里的诸多变化都集中在这里出现后,他才意识到: 历史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青唐战事就是最突出的一点,在秦刚不是太清晰的历史知识记忆中,大宋的确攻打过青唐城。但却是好几次,肯定不是一次就能攻打下来的,甚至攻下来之后,也未能守得了多长时间。当时最重要的一点,青唐城的收复并不是在赵煦的手里,而是在他去世之后,被那个好大喜功的赵佶白白地捡了个便宜,也因此成为了赵佶为数不多的拓疆丰功之一。 但是其实在此之前,由于秦刚参与到了绍圣年间的宋夏战争,全面挫败了西夏军队,逼迫着西夏答应下了大宋所提出的诸多和议条件,大宋的西军不仅由此积累了充足的战力,并在进攻青唐城的过程中,免除了西夏的干扰与影响。 更不要说,胡衍等商人在这场战事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最终导致这第一次的进攻居然也就一战而平,从而由赵煦来亲自享用原本就应属于他的赫赫战功。 而之前,出于秦刚偶尔的一个小动作,阻止了童贯去往端王府,却让这个宦官得以留在了皇宫,再阴差阳错地从刘惟简那里学习了太极拳,成为了现任天子身边的宠宦,并且居然竟能从此提前成为了西军监军,继而成为这次青唐收复之战的功臣之一。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啊!”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一句话此时用在了童贯身上,秦刚总觉得有点奇奇怪怪的。 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历史上的童贯登场,是与蔡京相互扶持、狼狈为奸的。而此时的童都知却因为自己发得顺利,却是相当地独立。而另一边的蔡承旨也正陷于朝堂中枢里的勾心斗角而无暇关注这里。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时局的走向,正因为这些关键节点的偏移变化,逐渐显现出与过去曾经的历史现实所不一样的情况。 而秦刚他作为穿越者的优势,也必将会在这过程中不断地减弱。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他之所以决定坚持留在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要改变那些令人痛惜而不忍的残酷历史现实吗? 朝堂之上,此番青唐城的收复,让赵煦开始自认为是自己政治手段日益成熟的标志性象征。 本来,当宋夏和议以大宋的绝对优势实现之后,收复青唐,理应作为赵煦执政之后的“绍圣绍述”的再一重要举措,但是它的施行却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顺畅,原因就在于,没有了旧党的多番阻挠与掣肘,新党在内部开始了无休止的各种折腾与算计。 政治辩论这种事情,大多都是主题先行,再去搜罗证据、自洽逻辑,最后再讲究纵横博弈、党同伐异,从而创造最有利的言论气场,以最终影响决策者的心境与意愿。 章惇、曾布、蔡卞、蔡京,看似各自有着鲜明无比的立场与好恶,却会因为不同事件的利弊曲折,反反复复地搅和着进入一个个各有差异的言论场中。 攻略青唐,章惇起初是不在意的,但在王赡专门派人来京城游说他后,他才猛然发现:在他曾一言九鼎的朝堂之中,曾布正在时不时地背后捅刀,蔡卞正明白无误要自立门户,而蔡京则毫无掩饰地企图在这中间左右逢源。更为重要的是,昔日对于言听计从的小皇帝,已经开始渐渐显露如其父亲神宗皇帝那般的自负气质,对其不再有盲目的信任与听从。 在他的分析之后,认为这样的一切,皆因自己日渐减弱的政治影响力! 而重建政治影响力的最好方法,无外乎树立起显赫的战功。 因此,王赡的计划无疑打动了章惇。他接受了建议,开始在朝堂上频频提出:要趁着西夏此时正在重新恢复国力之际,并利用眼下的唃厮啰内乱的良机,内迅速向西出兵,收复青唐之地,重现汉唐盛威。 不出意外的是,曾布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理由无非是唃厮啰一直就是大宋的盟友,本来的益处就是可以让朝廷无须花费什么代价便可牵制西夏。 只是这样的理由,根本不在章惇的眼里。他直接指出:其一,唃厮啰内乱正是插手其中的良机,大宋如果不出兵,万一西夏出兵摘了果子,损失也就大了;其二,既然大宋已经打服了西夏,其实也就意味着唃厮啰原本所存在的牵制价值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青唐地区还不如收在自己手中最为稳妥。 尚书左丞蔡卞此时也极其不满章惇的专权,他没有正面反对,只是指出朝廷此前发动的对夏战役,期间的消耗以及战后赏赐耗费甚大,去年又为了防备北辽的异动,在河北、河东再投下了不少的钱财。眼下的朝廷府库空虚,怕是不足以支持在西北再来一场大仗。 为了强化这一理由,蔡卞竟然一时头昏,又提及了朝廷之前已经为了接受传国玉玺而举办的受宝大典也花费了甚多,有点用空了国库。可能他想着把这一点提出来作为理由,也是对于自己在这件事上被弟弟蔡京抢了风头而表示不满吧! 只是蔡卞的这一点却是触犯了龙鳞——受宝大典可是赵煦的功绩象征。 别的事可忍,此时的赵煦玉玺已受、年号也改,又怎么能够容忍有人影射他在受宝大典上花费了太多的、甚至是不必要花费的钱呢? 再说,青唐之战的前因后果,早有他现在派出去的心腹走马童贯回来汇报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心里早已经有了定论。 于是,赵煦采纳了章惇的出兵青唐的提议,不过却驳回了章惇所提出的让王愍与王赡领兵的建议,而是改用了王厚与赵驷。 最终,王厚仅率两万军队,历时也只花了一个月,而在此次征战中的耗用,也仅为平时作战一半不到,竟然就奇迹般地收复了青唐三州之地。 八月三十,大朝会上,赵煦坐在宝座之上,看着宰相章惇率领百官,对于天子力主、收复青唐一事,又升殿贺。而此时,则由知枢密院曾布代表宣答,并当堂作出对于此番作战的西军将领的一应封赏。 赵煦此时的心里想起的,却是当时秦刚曾与他讲授的“太极推手”的用力要诀。 这时的他,不仅仅有了平时在宫中与宦官侍卫之间进行身体锻炼时的切磋体会,更是能够实实在在地朝堂中,与众位权臣之间的交锋中多次得到了成功运用:尤其是对于之前他曾有点畏惧的那个身材高大、面色严厉的宰相。 而对于童贯的表现,他则更加地满意。 这个高大威猛的宦官,却总是有着旁人所不具备的细心与独特的眼光,每一回为自己办的事情总是能够显得那么地妥帖与到位。 春节前原本只是派他去高邮给秦刚宣旨降恩,顺便让他问一问青唐的策略,却想不到回来汇报的时候,这个童贯竟然讲得条理十分清晰、层次更是分明。 于是,在朝堂上正为西北战略而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派了童贯去西北负责走马承受的活计。 而童贯从那里搜集而来的孙路与王赡之间的矛盾,恰恰成为了他从章惇手中缴回出兵战略指挥权的最好的理由。 而与曾布斗得不可开交的章惇,为了获取皇帝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的支持,也就只能乖乖地接受赵煦所临时指派的正副统军以及监军的名单。 此战,不仅让王厚重回大宋名将之列,更是让童贯一举跻身大珰、巨珰之列。 至少在赵煦的心中,这童贯不论是事先所联络布局的西北商人助力军资运输一策、还是在战斗中能够与军中大将处好关系、还能在战后事无巨细地向其汇报清楚所有的细节。这样的优秀监军,他恨不得在所有出征的大军将帅身边都能安排一位。 至于这次对于童贯的景福殿使的封赏,众位大臣都没说什么,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多过份。朝臣们的封赏,可能还会有着吏部、政事堂的诸多成例限制,而对于宦官的封赏,则只需看他这位天子的心情而定。 历史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皇帝去宠幸宦官?哪怕是到了明清时代,就算是有无数的史书、典籍、圣贤忠言都在不断强调各种宦官乱政的故事弊病,而权阉现象却依旧是层出不穷。 其实不能说那些皇帝太天真或太任性,重用宦官的皇帝,一般都是身边有着其它在他看来更为严重的威胁。比如说权臣! 在皇帝眼里,权臣可比权阉可怕多了。权臣往往不会是一个人,他的身边与身后往往都会有一批的代言人、一众的党羽与随众。 所以,一个权臣一旦形成,他会有整个官僚系统为他作支撑。从根子上讲,他们嘴里声称自己头上的官帽、手里的权势,都是皇上给的,实际他们的心底却未必这样认为: 有人会认为这都是自己的个人努力与奋斗得来; 有人会认为是自己的站队与抱团结党而得来的; 还有的人会认为这应该是上天的垂悯与命运的顾眷。 因此,对于权臣,皇上是缺乏足够的制约与控制力的。 再加上,有着南北朝到五代时的太多的权臣最终迈出了关键的“黄袍加身”那一步,进而便是改朝换代的出现。所以每一个皇帝都十分警惕,并且明白:权臣一旦能够形成,其背后的风险与威胁是相当地可怕。 甚至,就算权臣没有野心,但他会有更有野心的儿子、孙子。 而权阉呢,则不必太过于担心。首先,宦官先天性地不同于常人,他们身体残缺,从事的又是服侍人的活,所以,权阉即使是有了权,却从根子上改变不了他们毕竟是奴婢身份的事实。而且,权阉的一切,则真正地全总都来自于皇帝。所以,他们从任何角度来看,他们都会是皇权的最大维护者。 单纯地告诉皇帝,宦官很危险,他会非常警惕地看看你道: “那你说,谁不危险?你不危险吗?喝水不危险吗?喝水会得尿结石!吃肉不危险吗?吃肉还容易高胆固醇呢!” 所以,信任与重用宦官,往往都会是皇帝权衡比较之后的最终选择。 更确切地讲,它与大宋皇帝重用文臣的国策,没有什么本质化的区别。 青唐之事议罢,户部又上喜报: 之前受灾的河北路的各军州,于蝗灾之后抢种下去的新作物芋头,已经开始有了收成。按照第一批的早芋收成统计,已经实现了每亩地十五石的惊人收成。 这边刚报完,便有按捺不住的御史站出来质疑,北方小麦,熟田耕种亩产不过二石,这芋头又是何物?如此高的亩产,可是地方官员的弄虚作假? 户部官员不慌不忙地说:“此芋头的种子是由知沧州秦刚家乡的菱川书院所献,其亩产之数,也是因为其早有预测,户部及司农寺便都提前派了人下去,是亲自查收了多地的真实收成而统计后得到的数字。” 一听此物是与秦刚相关,御史台的一帮子人立刻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出来多吭半个字——“恐秦症”已经成为今天御史台的共识了。 因为在此之前,凡是弹劾过秦刚的御史,就没有一个还能在京城可以立足的。 “菱川书院可是苏少师致仕后所去的地方?”赵煦听后,却是满脸喜色地记起了苏颂这位老宰相,在询问旁边的内侍并得到了确认后,连声点头道:“苏少师治学严谨、博洽古今,他所荐之物,当不会有差。河北灾后粮食匮乏,全靠朝廷赈济,难以为继。今日有此宝物济民,实是天怜我皇宋万民,也赖诸卿之努力。” 天子已有表态,还是蔡京率先站出来道:“自陛下受传世玉玺以来,然后便是陇右收复、今日以闻河北喜获芋头丰收以应对灾年,此为元符三喜!臣是以贺之!” 在其带领之下,其他臣子不断跟上,一时间马屁不断、奉迎如潮。 所谓的“元符三喜”之说,虽然听着牵强附会,但是它却是每一点都拍在了赵煦的心口之上,令其不由地喜笑颜开。 只有章惇冷脸站在了一旁,对于蔡京此时的行径,既为不齿、也极不屑。只是,此时的他在内心,却又隐隐地发现,那个被他屡次打压的秦刚,居然越来越开始展现出他不可忽视的实力,无论是在陇右的收复战中,还是今年对付北辽的边防治理中,他与他身边那帮让他并不以为然的小角色们,都正在开始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而且,日益成熟并拥有自己主见的皇帝也甚是看中于他。 那么,既然朝中这帮子蝇营之辈闹得他很是心烦不已,他倒是有心想动了再次拉拢秦刚的意思。再不济,如果能把他引入朝堂之中,也不会让曾布、蔡京这帮宵小过于得意。 大朝会之后的崇政殿议事,还没等到章惇拿定主意,想着如何找一个机会提及把秦刚调回中枢来任职时,突然就接到了一个极其意外的外交消息: 辽国东京道【注:主要是今辽宁省区域】发生渤海遗民起义! 渤海国是自唐以后,在辽东地区存在的一个国家,之后被契丹人灭了国。但是,一百多年来,其遗民的复国起义一直未曾中断过。 但是,之前的这些义军大多缺乏武器装备,而且又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来源,往往一经起事,很快就会被契丹人随便出动一支部队平定了。 但是这次,据说一支活跃在复州地方的渤海遗民队伍,居然在深山中偶然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兵器库,在这里面,刀枪铠甲样样齐全。 于是,在得到了这些武器装备之后,他们迅速形成了巨大的战斗力,直接便打下了复州。然后,他们并没有在复州这里停留,又向北攻下了宁州,再继续转战于东面,最终占据了穆州【注:今辽宁省岫岩县】及与保州【注:北朝鲜平安北道义州市今】这两座相对接近于高丽国边境的城市,并正式打出了渤海国的复国旗号! 起义义军派出了代表,分别向高丽与大宋表示臣服并请求帮助。其前往大宋的代表在沧州以西的海面上被新沧军的水军拦截,并将其使者与书信送至了京城。 【卷六 完】 第280章 复国 卷七 制海 江面水军飞海鹘,帐前羽箭射天狼。 ——宋·陆游《将至金陵先寄献刘留守》 ============ 第280章 复国 渤海国是自唐朝开始在东北地区所建立的一个少数民族国家,如今整个辽国的女真部落、东京道区域、甚至中京道的部分区域,还有今天高丽王国的北部地区,都曾是其疆域。 渤海国国民的成份非常复杂,以靺鞨人为主,高句丽人【注:非高丽人】次之,并夹杂有少量的汉人、契丹人等。 辽国兴起后,耶律阿保机亲自东征并灭了渤海国。 渤海国灭亡后,其遗民不愿接受契丹统治,不断地进行了多次的起义抗争,并先后建立过定安国、兴辽国等政权。不过,大多数都是因为临时起意、准备不足,同时也缺乏盟友支援等战略手段,最终都被辽国镇压下去了。 渤海遗民的起义,直接对于高丽与大宋的外交策略与具体应对手段都提出了明确的考验。 首先是高丽国,此时高丽国又称王氏高丽,是在后唐时期,后高句丽的大将王建被拥立为王,很快合并了新罗、百济,实现了朝鲜半岛的统一。 古代朝鲜曾经叫过很多的名字,而王建最终用了高丽为国名,其实就是想把自己与中国东北地区的高句丽政权建立联系。所以,在高丽成宗时期的大臣徐熙就曾表示:“我国即高勾丽之旧也,故号高丽”。其实它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承续关系,这些只不过是王氏高丽想借此图谋目前尚在大辽手中的那些土地。 当然,王氏高丽的实力实在有限,在被辽国入侵之后,只得从大宋的藩属国改成辽国的藩属,进而获得了辽国赏赐予他们的鸭绿江以东南的地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高丽就放弃了对于辽国土地的野心。这从王建还曾接纳过被辽国灭亡的渤海国世子大光显一事中就可体会得出。 之后高丽与大辽因事交恶,爆发过两次大战,辽军先胜后败,大军在打下了高丽首府开京之后,依然只能选择撤军基本退回了鸭绿江北岸,但是却保持据守了南岸的保州一个地方以作威慑。 所以,眼下的这支渤海遗民义军虽然是在靠近渤海内海的复州起义,但是却选择了向东一直打到穆州和在鸭绿江东岸的保州后,才正式建立根据点,也是深有考虑的。 一方面,保州曾经算是高丽国的旧地,实在不行时,还可以考虑将保州献出而获得来自于高丽国的庇护。另一方面,保州可以依据鸭绿江为屏障,而加强防御来自辽国军队的攻击。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高丽国愿不愿接这个烫手鸡蛋了。 而高丽也是因为之前对辽战争的胜利后,选择了既保留对辽的藩属关系以外,又恢复了对宋的称臣邦交。所以,目前正在执政的王熙,是舍不得渤海遗民送过来的这块肥肉,当然他也担心单独对付不了辽人极有可能的报复,从而决定以大宋藩属的名义,把皮球踢了过来。 所以,大宋将如何对待渤海国的重新复国举动呢? 应该说,“恐辽”是大宋君臣的集体下意识,但是“仇辽”及企图收回幽云十六州的执念,更是大宋历代君臣所始终不愿丢弃的想法。 如今大辽的后院起火,这样一个既可直接削弱辽国的实力、又可为自己图谋收复幽云等地创造条件的机会,怎么能够白白放弃呢? 又何况是今天正是踌躇满志、雄心万丈的一代新兴雄主赵煦呢? “诸卿说说呢?” “渤海国乃唐之藩国,同属我华夏之邦。只是惜被灭于辽人之手,实则等同于我幽云之地!”章惇向来是对外邦交的强硬派代表,此时西夏已伏、青唐又在手,而他关注于北方的凶恶对手已久,对于渤海国这张有可能用得着的牌也是非常熟悉,立刻出言对其下了定义,“其遗民复国,于情于理,我大宋都须施以援手。” 眼看着章惇率先出言占据了道德与大义的高地,曾布却也毫不示弱,出言相讥:“幽云十六州可是更在眼前的地方,这么些年了,也没听到章相有过收复的出兵规划。” “出兵伐辽,那是明启兵端;援助渤海,此乃暗度陈仓,这两者能够混为一谈吗?”章惇挥袖斥之。 “陛下。”曾布却是转身对着赵煦说道,“辽人蛮横,难以寻常道理相言。昔日有澶渊之盟制约,两朝尚可相安无事,但若今日为了一个不知道明天还是否会存在下去的渤海藩国,就兵行险招,卷入其中,将得不偿失!老臣并不反对邦交支援,只是疑心这个‘渤海国’之真伪强弱,莫不要到时候,这些人转瞬之间灰飞烟灭,而我朝却是引火烧身,引来辽人南下的理由。老臣属意须谨慎以对,先坐观其变,再作决策。” “曾枢密看似老成之辞,实则谬之大矣!”最近经常与曾布相和应的蔡卞在此事之上,却是站到了章惇的一边,“辽人觑我中国之心始未亡也。渤海人复国何须知其真假,但有内乱便是机会。此事只须小心应对,巧作安排,只要辽人寻不得我的确切证据,又能奈我几何?” 而那边的许将、黄履等人,也皆是认为,渤海复国之声,必须要给予回应,否则大宋在外的地位与名声必将不保,只是回应之后,是直接出兵相援、还是经济援助?是直接自己上场、还是另托他人假手?这些问题倒是可以再议的。 见众人都是如此之说,这曾布倒也不以为然:“臣只是提请陛下谨慎对待,并非执意反对!” “对了,渤海国的使者,怎么不是从登州【注:今山东省蓬莱县】上岸?反倒是从沧州过来的?”赵煦此时才关注到了送使者与信件来的地方。 因为,登州地处山东半岛最北端,之前一直就是高丽、倭国派遣使者朝贡大宋时的主要登岸口。 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倒是知道些内情,解释说:“这渤海遗民,无大船可越海,乃是从辽东至西岸,乘小舟经内海尝试,被沧州水军巡视时发现带回。” “哦,这沧州的秦卿如今已经建得水军了?”赵煦对此思考了一番后开口道,“诸卿的意见都说了,朕亦认可:对于渤海国之求援,不可不应,但也不宜全应。既然这次使者瞎打误撞,先行联系的正是沧州,那么,索性就将此事交给沧州一地出面处理如何?” 众人先是被赵煦的这一个提议给愣住了。 不过,对于外交之事,交由边境之州官先行应对,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这在西北与西夏的多年斗争中就会经常使用。 因为让地方官府先行应对的手法实属“进可攻、退可守”的神来之笔。 这沧州正好就是东北边境、又是在渤海海边,更关键的是,本来的使者就是他们找着送来的,现在让他们派遣官员回去联络,这也说得通。 最重要的是,万一遇上了麻烦,还可以把这件事情的责任推托到下面的官员身上,并表示这些并不代表大宋朝廷的立场与态度。 至于知沧州的秦刚愿不愿接手这件麻烦事、又或者他对此事的观点与态度如何,在这些朝堂宰执们的眼里,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件事。 前面说过,秦刚不过是一个孤臣罢了。 当然了,送使者入京的秦刚早已经将这帮官僚们的心思算得死死的,他的本意恰恰就是想要获得朝廷的授权与旨意,前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而在复州起事,并在保州占据下来的渤海国人,自然就是陈武所联络起来的。 七月底,他从营州水寨那里接管到手了整整三艘船的武器装备,足以帮助他们装备起两三千人的队伍,立刻具备了充足的底气。 此时,看到了已经影响到了整个辽东半岛的大饥荒,无数的百姓无法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难关,但是辽国官府却因为这场天灾继续加重赋税的征收,让大量的百姓开始逃难,甚至就连这里的地方辽军都面临着吃不饱饭的局面。 于是,陈武与根据地的首领商量之后,便迅速带兵上岸,一举拿下了海边的复州与宁州两座城市,因为在这里的几个偏远州城里的辽国守军,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强的战斗力。 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秦刚迅速写信给陈武,向他分析:辽朝的核心战斗力在于他们自己手头的宫分军与皮室军。一旦他们叛乱立国的消息传到上京,一定会派遣悍将精兵前来平定,到那时,才是真正面对挑战与威胁的时候。所以,渤海义军一定要选择更加有利于防御的地方,同时也必须要考虑好自己的退路。 于是,陈武在与首领商量之后,不仅放弃了刚到的复州与宁州,更是放弃了南下攻占苏州的计划,而是向东穿过半岛,选择攻下穆州与保州。 拿下穆州是为了面对辽朝可能过来平叛的攻击获得一定的防御纵深,而拿下保州,就是明确想要联合高丽国来进行最坚强的抵抗。 高丽国对于保州这里发生的变化自然是十分地敏感。 此地原本因高丽对辽称臣而换得,但是在近百年前开京被辽军攻破的那次战争中,辽军越过鸭绿江修建了保州相威胁。 高丽国取得了龟州大捷后,辽朝放弃了对高丽的江东六州的要求,而高丽也只能默许辽朝对保州的占据。 现在,渤海人的复国起义,直接将辽人从保州赶走,这让高丽国的君臣们看到了可以借其手之力,可以将自己的势力越过鸭绿江,向过去的高句丽属地而拓展的希望。 毕竟,在最近的几年中,辽国人的衰败,是大家的眼睛都能看得见的。 前面曾经提到过,如今高丽国执政的王熙,差不多在三年前发动了政变,诛灭了朝中日渐强盛的李氏外戚势力,进而又从他的侄子王昱手中抢来了王位,此时正因自己的力量不断加强上升而自觉得意,眼看着渤海人送来的这份大礼,不由地怦然心动。 当然,因为要直面辽人接下来的反应,所以王熙并没有直接给渤海人以明确的答复,只说自己会高度关切他们在鸭绿江沿线一带的情况变化,并愿意给渤海人有限度地提供一点军备方面的支持,具体接下来的事,还得看渤海人自己的能力。 其实高丽国主王熙的观点与宋朝这里曾布的想法有一点点相近:想要与我一起合作,你得首先表现出自己足够的实力。只有你能顶得住辽军的前面一两轮平叛的攻击,那么才有资格向盟友提出给你的各种支持与援助。 所以,如果你自己的实力过于糟糕,在面对辽朝正规军队的进攻,连最起码的十天半个月都坚守不下来的话,那么也就不存在有什么盟友与后援力量的存在。 陈武此时正站在穆州的城墙上,这里将是他们迎击辽朝军队反击的第一线,虽然也就意味着这里的凶险,但是他还是义不容辞地申请到了这里。 陈武当时在菱川书院重遇金宇,听过了他在西北追随秦刚之后的神奇经历之后,一下子萌生了再上沙场重圆英雄梦想的念头。毕竟,那可不是他在京城禁军中的颓废经历可比拟的。 在跟着秦刚一起回到京城后,在明确了要去沧州的第二天晚上,秦刚与他聊起了渤海国。 其实在陈武的记忆里,除了小时候爷爷曾经讲过的一些遥远的故事,他根本就不会对于这个极其抽象的国家有过什么具体的概念。又何况在长大后,他的大部分生活都是在大宋这里,以至于已经视自己为一个完全的宋人。 “人们如果拼命想着恢复以前,并非是说以前有多好,而是意味着当下实在很糟糕!”秦刚他是这样来评价渤海的复国组织。 秦刚给他开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报酬,让他利用自己是渤海国后人的身份前往辽东,寻找并加入到渤海复国者的队伍中。然后,通过他的联系,直到将秦刚这边提供的经济、军事以及武器装备方面的援助送过去,这个任务就算他最后完成。 关于要做这些事的原因,秦刚是这样子和他说的:“无论渤海人、还是宋人,甚至是普通的契丹人,大家都需要一个文明的、公平的、富裕的生活环境。为了理想中的这个环境实现,大家值得合作起来。” 陈武说:“我现在算是有点理解毛知军当年评价你是‘天选之子’的原因了,这任务我接受了。” 而自从到了辽东,陈武不负重托地找到并加入进了渤海复国组织,随后他便联系了秦刚,让一船又一船的援助物资进入他们位于荒岛上的根据地,也由此逐渐获得了复国组织的信任,并进入了最高层。 两个月前,他把三船营州水寨的武器装备交给组织后,按理说秦刚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此后不久便可以回去领受酬金。但是,就这几个月的相处之中,他不仅听到、看到了太多契丹人残暴统治下的悲惨故事与现实,更是见到大辽统治下太多的荒唐与黑暗,而在他骨子里,身为渤海国人的责任心也在不断地苏醒。 他在给秦刚的信中表示:在今天之前,我在为您做事。今天以后,我将为渤海国而战斗! 秦刚回复他:放心,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281章 持久 宣旨的宦官到了沧州。 表面上,这一次的宣旨天使是为了沧州众位官员在今年的旱灾、蝗灾中的突出应对处理,给予相应的奖赏而来的。 其中,给秦刚的寄禄官升了一阶,到了正六品的朝议大夫。同时由于纪念神宗皇帝的天谟阁已于这一年建成,赵煦特意加赐了秦刚以从四品的天谟阁待制馆职。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身边人称呼秦刚就要从秦修撰改成了秦待制。 然后,钱通判、金推官的寄禄官职都有提升。 就连顾大生也因境内流民安定、流匪招安等功,官品提升到了从八品的西头供奉官的小使臣之位,差遣封了个高阳关路沧州营副指挥使。 之后,宦官要求摒退了所有人,又单独向秦刚传达了一条密诏:基于渤海复国一事的特殊性质,朝廷不宜过早出面表态,因此决定将此事交于沧州地方全权处理。并责成知沧州秦刚,可以密使身份尽快出使保州及高丽,以慰对方的急切心情。 本来,秦婉一行去西北时,就是计划要将胡衍从那里调回来,对接沧州这里的商贸生意之事,但是眼在渤海人已经开始举事,胡衍却是一时赶不来。而正好最近,两浙路那里的谈建随海船来了一趟沧州,秦刚便将他留了下来,就在等着朝廷的这份旨意。 送走宣旨天使之后,秦刚便立即着手安排去往保州及高丽之事。 临走之前,秦昐兮却来征求他的意见:说她接到了赵梧到了流求之后的来信,将那里描绘得宛如求知者的新天堂一般,她心下便是十分向往,就想趁着这次回流求的海船,过去看看。 秦刚也担心河北这里接下来会有意外的形势变化,对于她去流求一事非常赞同。 兄妹俩于是在同一天里,从浮阳港出发,只是一船北上前往保州,一船南下前往流求。 秦刚的此行,虽然对外行踪保密,但是身为大宋密使,其随行人员及规模并不小。 而且出于特别的考虑,加上新沧军的新兵训练基本完成,这次前去,除了必要的随行护卫人员以外,秦刚特意而另外征选了十名流求的教官,组成了一支特别军事顾问团,临行前就嘱咐过,需要他们这次过去后留在渤海的义军里。 此外便是谈建及其手下的商行助手,正好作为南方商人代表,要在这次一并去开拓一下高丽的市场,以及提前占领一下辽东的渤海国市场。 出使大宋的渤海义军使者来沧州时,乘坐的是当地找来的稍微像样的渔船,走的航线也不熟悉,也亏的只是在渤海内海行驶,好歹算是平安地找到了西岸。 而这次回去时,他们乘坐上了秦刚这里的大型海船,无论是船体的巨大、装备的齐全、还是随行人员的充沛,都令其赞叹不已。心里也在想,虽然都说辽兵凶猛残暴,但是如果要是把他们引入到了海上,只看宋船的这种规模与架式,那还担心什么呢? 其实从大宋的登州出海,只要一直向北航行,很快就能穿过渤海的最狭窄处,到达辽东。 曾经的历史上,宋徽宗时就多次派人去探索这条海路,希望能联系上正在崛起之中的女真人,商量一起结盟对抗辽国。 一则是当时的人没有海图,对于所要去的地方几乎一无所知,二是在快要到达辽东时,会被其东南边的长山列岛各个岛屿所干扰,不知道辽东半岛就近在咫尺了。据说就这么一条极其简单直接的海路,还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折腾了两三批的使者。 但在穿越者秦刚脑中清晰明确的方位指导下,流求的商船早就把从高丽开京前往登州、沧州、天津等处的具体航线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在几个距离辽东岸边较远的岛上提前安置了较为秘密的中转基地。 所以,即使是这次要驶向之前并没有去过的鸭绿江入海口处的保州,船员也毫无压力。同时,秦刚也通过天津寨的商人向高丽那边先行送去了“大宋将派密使以商人的身份出访”的消息,让其早作准备。 保州在依着鸭绿江的东南岸而修建,秦刚的海船正好通过鸭绿江的入海口驶进来,当它高大威武的身影靠上岸边的时候,渤海义军的首领高元伯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地攥起陈武的手道:“陈兄弟,你果真没有说错,大宋来人了!大宋居然派了如此威武的海船过来了!” 秦刚下船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站在陈武身前的一个典型的辽东汉子,此人四十多岁模样,身材高大,面色威武,神情坚毅。 在陈武轻声的介绍下,此人立即快步上前,朗声说道:“渤海旧民高元伯,拜见大宋秦修撰。” 随即,从秦刚的身后已经赶紧奔过来数人,便是与他一起回来的几名渤海义军使者,其中一名赶紧在高元伯的耳边附言了几句,后者脸色一变,赶紧说道:“化外鄙民,不知秦郎君已是显谟阁待制,望恕不知之罪。” 这高元伯既为渤海义军组织的首领,其出身与见识自然不同于常人,他显然十分清楚大宋官制下的馆职区分,修撰为正六品,而待制则是从四品起。 秦刚摆摆手道:“我与武哥过去是生死之交,而且这次到保州,便就是用的私人身份,所以不要去论官职,大家皆是朋友。” 众人将秦刚一行引进城去。 这保州城最初是辽人在与高丽国的战争冲突过程中匆忙修建而成的,但是在站稳了脚跟之后,便又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不断地加以石块补建,渐渐地也就形成了一座极为坚固的城池。只是目前城中的建筑不是太多,驻军营地占了一半,其城里的商业规模,也就类似大宋本土这里的一个小集镇。 由于渤海义军派去出使大宋的使者也是此次同时回来,具体情况还没来得及向高首领详细汇报。但是利用在进城的路上,也是大致介绍了一下秦刚此次便是奉旨前来沟通的大宋全权代表。 接下来的密谈只有五个人参加,大宋这里是秦刚与谈建,而渤海义军这里的三人,除了高元伯与陈武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据说是高元伯在辽东寻访而来的渤海国末代国王大諲撰次子的后代,此时恢复其本名叫大辛青。 渤海国的开国首领大祚荣,其“大”原本是指“酋长、首领”之意,后来因为自己无姓,索性便就以大为姓氏,之后的历任国主都姓大了。 不过这个大辛青是不是王族后人,其实并不重要,看着其一脸茫然且不时地看向高元伯的神情,秦刚便心里有数,并不会去戳穿,而是十分恭敬地向其致了一礼便罢。 秦刚首先是转达了大宋皇帝与朝廷的意思:他们暂时不会公开地支持渤海义军的复国行动,但是却会对于渤海义军在具体补给、经费以及武器装备方面,由秦刚所负责的沧州地方进行实质性地援助。 其实对于这样的结果,高元伯的心里早有了充足的准备。 其次,秦刚明确表示,其实对于渤海复国影响最大的,并非是辽国的契丹人,而是在其北面的女真族部落,他们一旦能够解决目前内部的纷争与矛盾,实现了统一,就将会如饿狼一般南扑下来,首先就会吞并昔日渤海国的所有土地,然后便是继续攻打契丹人、高丽人,甚至接下来还会是更南边的宋人。 这样的话,秦刚曾经非常认真地给陈武分析过,也再三表示,这是派他去辽东联络渤海人的最主要目的。 看着有点不太容易接受的高元伯,秦刚更进一步地在地上用剑鞘划了一个大圈,说道:“这便是今天的辽国。” 然后在这个圈子里先划了一半说:“这是契丹人!” 再在剩下一半里再划成两部分说:“下面的这块是渤海人,要复国,首先必须得和契丹人打一仗!不过这一仗,暂时只是为了能够自己立稳脚!完全地打败契丹人以至于全面恢复昔日的国土,并不太现实,对不对?” 对于这样的分析,高元伯表示能够接受。毕竟,他对自己目前临时纠集在一起的人手实力还是有着清醒的认识。 “而辽国在上面的这块地方,其实都是由生活在那里的各种女真人所控制,目前他们对于大辽都表示臣服,但并不意味着接下来以及将来还会保持那种状态。只要能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便就会从北边那里开始向南扩张,以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与实力。所以,他们首先希望并吞的,便就是你们渤海国的旧地,一旦完成,实力大涨之后的女真人,便就不会再甘心居于契丹人的旗下,到那时,大辽国的疆域、高丽国的国土,甚至南面大宋的江山,都将会是这群贪婪的女真人的目标。所以,差不多十几年之后,为了抵抗他们,你们,我们、还有高丽人、甚至包括契丹人,都极有可能会合作在一起,为了共同对付他们!”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秦待制代表大宋来全力支持我们,最终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女真人的南下,而提早进行安排?”高元伯非常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观点,“但是,其实你根本不必要告诉我们这些实情,因为你给予我们的帮助,已经相当地表现出大宋的诚意与友善了!” “高首领是极其聪明的人,过度的诚意与友善会显得虚伪。我认为最好的合作基础,就是把各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都告诉对方。”秦刚拍手称赞道,“对于大宋而言,渤海国的复国,将意味着我们在辽东多了一个朋友,但我们又不愿意现在与契丹人全面开战而过度削弱我们彼此的实力,以便于为了之后还能够再度合作面对未来的巨大威胁。所以才会由我出面与高首领商谈现在的合作方式。” “你的理由非常地不可思议!因为你是在预言至少十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高元伯感慨地说道,“可是与你当初把陈兄弟派过来的情况相比,这又根本算不上什么?陈兄弟来之前,我们这帮人,一没有武器、二没有地盘,甚至连个复国的简单计划都拿不出来。陈兄弟找到了我,告诉我,只要我们下定决心把队伍拉出来,三个月后就会有军粮援助,六个月后会有武器装备。那时,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但是在我相信了他的话之后,三个月后以及六个月后的这些预言,居然也就都成为了现实!直至到了今天,在秦待制的无私援助之下,我们正规的军队已经接近了两万,还成功地占据了两州之地!” 不怎么开口说话的陈武此时说道:“关键是,高首领心中的梦想一直未曾放弃过!” “是啊!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它就实现了呢?!”秦刚微笑着对他们说。 一起过来的谈建也深有感触:最初通知他,要从运送到高丽这里的商品中,挤出大量的物资运往复州之外的海岛根据地,每次那么远地将东西运来,白白地送给这些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未来的渤海人,他也是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里算出,这些物资如果要是在开京或天津那里转手卖出,不知要能多赚多少的钱。 但是今天,渤海义军复国的大旗拉了起来,大宋、大辽以及高丽之间,多出了这么一个渤海国的缓冲及牵制之力量,有了这样的布局,现在看来却是什么都值了。 “那么,接下来,不论是大宋天子,还是秦待制,可以继续给予我们的支援是什么?”高元伯却极其清醒地问到了更关心的问题,“还有,需要我们做的,又会是什么?” “军粮!我们会确保稳定供应,甚至对于你们能够守得住的州城,里面居民的赈灾粮食。这些都会由谈掌柜在以后全力保证。而且,你们只要有了稳定的属地,在属地内的任何物产、矿产等等,还可以找他负责运出变成现钱。”秦刚的这段话,不仅仅是给了渤海义军以“鱼”,更是给了后续的“渔”,令高元伯与那个大辛青喜形于色。 应该说,在辽东地区目前饥荒蔓延的大环境下,义军部队里口粮的足额保证,已经成为他们这次起兵之后的最大优势保证,这也是许多州城里的地方辽军望风而降的一个重要因素。而日后,在属地的物产资源的经营变现更是免除了他们发展的担忧,至少,在穆州那里,就有两个十分稳定的铁矿产地。 说句实话,在经历了几十年之后,真正还能记得渤海国、为了所谓的复国使命而奋斗的人真没有几个,而只是为了摆脱眼下糟糕的被统治、被压迫的现状,可以暂时能够吃饱肚子、能活命下来的理由,可能会更加重要。 这也是历朝历代最后农民起义的最大动因。 “然后是武器!”秦刚敲了敲桌子,“我们天子不愿意现在就和辽人撕破脸。所以不是很方便地直接向你们提供武器。所以接下来,我会去和高丽国王谈判,可以从他们那里置换一批,或者我们给他钱,由高丽再提供给你们武器,这也是我建议你们把根据地转移到保州这里的最主要原因。” 高元伯点点头,真诚地说道:“天子圣恩,考虑周详,渤海遗民,不胜感激。”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你们的将领与士兵,都需要专业的军事指导。”秦刚说到了关键,“之前你们攻打的这几个地方守军,都是辽国的老弱病残,那几场胜仗,并不值得骄傲。真正的契丹兵,可不好对付,所以这次,我为你们带来了一个军事顾问团。” “军事……顾问团?”高元伯十分疑惑这个稀罕的名字。 “顾问者,顾而备问之。我这个军事顾问团总共十几个人,都是我那里经验丰富的军官或老兵,但是他们不会直接上战场,他们会帮你们训练手下的军队甚至是你们自己的军官,好让你们在对付即将来的契丹精锐兵马、甚至是未来的女真兵马时,不至于吃很大的亏。” 秦刚在讲述这些安排时,突然自己有了一种后世美丽国的错觉。的确也是,二十世纪中期,美丽国对老蒋又是给面粉、又是给全套的新式装备,同时还派出顾问教官帮助他们训练军队。和他目前对渤海国所做的事情,看起来便是一模一样。 当然,他现在只是希望自己的苦心安排千万不要走了与美丽国对老蒋的最终回报与结局。 “对了!你们现在可有骑兵?”秦刚突然想起来问道。 “当然会有,靺鞨人里,不会缺少会骑马的汉子,之前在攻占复州与宁州时,我们又从那里的马场里缴获了不少的战马,骑兵已经建起来了。” “那这样吧,接下来的战斗主要是守城战,这些骑兵暂时用不着。可以先去沧州那里,我在那里建有一所骑兵学校,有优秀的契丹骑手帮我在训练骑兵。你们的骑兵可以在那里免费学习与训练,等他们完成训练之后,就可以回来出城迎战了!” “秦待制的如此考虑,实在是周全无比。元伯简直是感动得无以言表!” “秦、秦待制我渤海国有再造之恩,若大业成,将在国内为待制广立生祠!”一直没有发言机会的大辛青终于找了一个机会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秦刚也就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大王言重了,秦刚不敢。” 之后的单独交流中,先是高首领。 秦刚对于陈武能够得到重用与信任,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赞扬与认可,并进一步评价,陈武在渤海义军中的存在,即象征着大宋与渤海国的坚固联盟关系牢不可破,也更是他本人持续关注辽东局势的最主要原因。 高元伯自然听得明白这两句话背后的深层意思,更何况在这半年多的相处中,他早就已经认可了陈武的秉性与能力。自然便对秦刚保证:“秦待制放心,以陈兄弟的功劳与他的身手,渤海义军中皆是对他叹服不已,更是我身边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对于渤海国的复国策略,秦刚对他说了三个字:持久战。 第一阶段,要能守住,让大家都建立起必要的信心; 第二阶段,要展现德行与仁政,让渤海故地的百姓能够有归顺之心; 第三阶段,才是积攒起足够的实力,真正开始反攻与恢复国家。 高元伯极其认真地听着,自是对此信服无比。 随后在与陈武沟通时,秦刚先是确认了他目前不打算回去,而是真心想留下帮助渤海人进行艰难复国之路的决心心意。 秦刚告诉陈武,留在这里军事顾问团会与他相互支撑:有陈武在这里,顾问团的安全会更有保障,而陈武要尽量避免将他们被派上前线,要尽可能减少这些人与辽国人接触以及被发现的可能,以免牵出大宋这边实质性援助的证据。而有顾问团对渤海义军的培训,将有助于陈武在这里威信与影响力的提高。 “高元伯是一个真汉子,真心相交就行。只是那个大辛青,须多留点心,防着点!”秦刚看似随意地说道。 “大辛青?他说的话不算的,折腾不起来的。” “那只是现在。再往后就难说的。”秦刚提醒道。 “陈武记下了。” 渤海义军起义时辽东周边形势图 第282章 世子 秦刚在保州的第三天,开京那里来了使者,一是对高元伯送去的求援信给了一个原则同意的回复,另一个就是接到了高丽商人带过去的密信,对于大宋即将派去谈判的密使非常地期待。当然,他们也得知了这位秦密使会提前先来保州,于是前来发出正式邀请。 秦刚的海船在进入开京港口时,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站在码头迎接的人也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在领头的一个年轻人迎上来自报名号时,才知道高丽国王对此次的重视程度。 “在下高丽国世子、太尉王俣,奉我王之命,前来恭迎秦学士。” 这王俣便是当今的高丽国主王熙的长子,目前已封为朝中太尉之职,不久应该就要被立为太子,也是未来的下一任高丽国主。王熙派了他来迎接秦刚,看来的确是很是重视大宋的使臣。 而且对方对秦刚的称呼也很讲究。这“学士”一衔,即可以理解为对其“显谟阁待制”的阁学士馆职的统称,也可以视为对大宋有风采的士人的尊称,算是符合秦刚这次作为密使前来的叮嘱需求。 面对重视,秦刚自然不能托大,赶紧回礼道:“秦刚见过王世子。” 这王俣却是抢上前两步,既惊讶又热情地牵起秦刚之手:“久闻秦学士年少英才,你我又年纪相仿,当不得那么客气,叫我表字世民即可。” 这一旁有另一个中年官员却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向秦刚行礼道:“高丽国左拾遗朴景仁,见过秦学士,并斗胆试问,尊师淮海先生可好?” 高丽人崇尚中华文学,对于苏轼及其门下众弟子均十分仰慕,而这朴景仁其实也是高丽赫赫有名的文人学士,他既然知道这秦刚乃是秦观的嫡传弟子,借机前来打听问候也属正常。 秦刚便只能脸色一暗,道:“恩师谪居郴州,不过有当地官员照顾,起居饮食暂无大碍。” 他现在的身份还是朝廷重臣,自然只能把话说得点到为止,也不便作此其它议论。 不过,好在这朴景仁也只是单纯地关心一下,并未过多纠缠这一话题,而是更加关注于秦刚本身:“下官久闻秦华夏之名,今天得知学士来我高丽,特意求得世子准许同行,以沐天朝大家之风范。” 朴景仁知道秦观之名,这点并不奇怪,但是他居然还知道《少年华夏说》,这就让秦刚很惊讶了,难不成今天高丽人的情报收集工作如此先进了? 好在朴景仁很快就解释了原因:“我高丽士子仰慕大宋文化,每年都有很多士子远赴天朝京城学习,不仅学士当年的解试之佳作,风靡我高丽之土。就连学士科举那年所作的《金鸡报晓》一诗,更是名震三韩。”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这朴拾遗竟然一板一眼地背诵起了秦刚当日所作的那首诗: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退~残星与晓月!” 此诗吟罢,不仅是一旁的王俣展露出了一脸的崇拜与钦佩之色,跟在身后的一众高丽官员皆是上前向秦刚送上各种奉迎之词与马屁之语。 在从码头回开京城内的一路上,世子王俣与秦刚并行,这才向他细细介绍了朴拾遗的家世:朴景仁不仅是高丽王朝开国功臣朴守卿的来孙,而且他的父亲在大宋也是十分有名。 “拾遗可是朴寅亮之子?”秦刚突然想起来了,轻声问道。 “正是。”王俣含笑点头道。 原来如此,朴寅亮的名气则是大了很多。除了他同样也是高丽名臣并兼是高丽文学大家,关键是他在出使大宋时,展现出了其极高的诗词创作能力,他与同行随员金觐所作的不少诗文,甚至都能得到当时宋朝文人的肯定,以至于最后还为他们单独刻印了一本名为《小华集》的诗集,其意为“小中华诗集”之名。 随行的金觐对苏轼苏辙兄弟无比地崇拜,回国之后,还给自己的两儿子分别起名叫金富轼与金富辙,只是他们出使大宋时,苏轼一直在地方任官,无缘得见。但是,苏轼的情怀与才华,却被他们一并带回到了高丽,以至于连同苏轼的得意门生秦观,如今在高丽,都已经是读书士人眼中的偶像。 世子王俣为秦刚的到来,在府中举办了盛大的酒会,虽然不能提秦刚的官方身份,但是一句淮海居士秦少游的门生弟子,就足以震动半个开京城了。 高丽尊崇宋风华礼,其宴中礼仪均是来源于中华,虽然席间不时地会有一两句“思密达”传入秦刚的耳中,但是一当乐曲声起,歌词却皆是汉话发音,又恍恍然似乎回到了京城。 此时,乐曲风格一变,起的却是《踏莎行》的调子,堂前歌姬翩翩起舞,朴景仁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亲自下场,唱起的竟然是秦刚的那首《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秋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朴景仁的汉语发音其实算是非常标准了,但正是因为带了一点点异域的音调,让这样的咏唱别具了一种风味。 不过,很快秦刚便发现了真正的韵味所在: 朴景仁虽然不能跳出像那些歌姬一样曼妙的舞姿,但是他一板一眼的手部与肢体的动作,正引导着席间包括王俣在内、还有其他诸位大臣、士人相应地坐在席上共舞,而这应该就是汉唐时期的乐舞礼仪。 只可惜,经历了汉晋之后的五胡乱华、还有唐末五代纷争的洗礼,这些古老的礼仪竟然已经在华夏大地上逐渐失传了,却想不到在这高丽异邦,竟然能够看到了这种传统文化的遗存。一时间看得秦刚是心情澎湃。 曲调悠长婉转,却敌不过字词的凄苦与悲凉,孤独无望的情绪,在一个“失”、一个“迷”、一个“断”、一个“闭”等等这些无可替代的字眼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更是唱到了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所有悲情的集中爆发。 人生的某些境遇,便如同洪流一般,总是能够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远方。 跟随朴景仁吟唱着的众人的双眼全都湿润了。 秦刚不由地深为感动,他随即立身起来,站于一旁,以最恭敬的姿态代表恩师向在座众人表示感谢。 随后,王俣便击案说:“此词为天下之绝美,我等先敬秦学士一杯,以谢其师带给我们的天朝词华风采。”众人皆举杯。 随后,众舞姬又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气氛才有所欢快起来。 之后,他们还让舞姬特意秦刚表演了高丽的传统歌谣《青山别曲》、《西京别曲》中的一些章节片段。它们都是当时最优秀的高丽歌谣,之所以命名为“别曲”,就是为了与此时由大宋传入高丽的“正曲”。 而席间,似乎有一人看向秦刚的眼光很不一般,而秦刚也觉得他有点眼熟。只是想起自己却是第一次来高丽,可能会是与之前的哪个人长相相似罢了。 再去看此人时,却发现他已不知何时先行离场了。 酒宴直至气氛最浓之时,王俣便说,今日之会便到这里吧,贵客远来,还须先行歇息,过得两日,我们再作畅饮。 于是众人告退,王俣也为秦刚等人专门在王府偏院安置了独立休息下榻的地方,并嘱咐早些休息为好,关于公事明日一早会有朝中派遣的大臣过来正式商谈。 秦刚这才得以与谈建说些到了高丽后须去关注的一些事情。 而今日的谈建,早已是经验老道的商贾大家,方才酒宴之上,秦刚只顾与众人诗歌答谢,他虽然不会讲一句高丽话,却也能够连手势带比划,已经搭问上了五六个家里也做着商贸生意的宾客,并约好了明日便去详细谈谈看货定生意的时间。 “建哥现在越发地稳重可靠了!”秦刚不由自主地赞道。 “大哥交待的事情,哪敢不尽力。” 而秦刚的随身护卫也在尽职地四下检查房里房外的各种细节,并非是对世子不太信任,只是他们的职责与习惯所致。 正在这时,听到了两重门外突然响起的悠长的喊声:“高丽国长公主殿下驾到!” 长公主?秦刚一愣。 还未等到他完全反应过来,一众王室仪仗便直接进了外面的第一道大门,并在外院处停下。 秦刚此时正好还未换下正服,也不敢怠慢,便立即带着谈建与护卫从屋内走出来,迎到了院中。 只见来人中间簇拥着一位盛装的高丽女子,顶着高高的华冠,并穿着拽地长裙,竟然并未理会迎出来的秦刚,而是直接走进了正厅,四个婢女却低头抬着她长长拖曳下来的裙摆,步调一致地跟在后面,秦刚也就只能带着谈建与护卫再一起重新跟了进去。 长公主直接坐了首座,四名婢女非常娴熟地将她的拽地裙摆收拾并整理叠好,然后就快速低头退了出去。而这时,长公主才抬眼看了一下秦刚身边的人,用着非常不客气的口气说道:“我与秦学士说话,其他人可以退了。” 秦刚笑了笑,便对身边的谈建与护卫挥了挥手,他们便一起退到了门外,并随手将房门虚掩好。 这时,秦刚才有机会看清长公主的长相,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长公主果真是长得与李清照极为相似,若不是气质迥然,只怕他还会以为这小丫头在这里整蛊捉弄他呢。 当然,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了那日在天津寨中,身着高丽服饰的李清照能被那几个高丽商人所误认之事。 这位长公主便就是前任国主王昱的姐姐,算是此时王熙的侄女,所以今年还不满十八岁。 毕竟王熙抢了自己侄子的王位,所以不仅保留了她的长公主头衔,并会在面子上更多地作出一些善待、恩赏的举动,以掩盖自己的得位不正。 这位长公主自己的名下便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商社,所以也常常会接见一些商人。而高丽国的商人都知国主对她独有优待,其中多有聪明的人会找她投靠。 此时厅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长公主自是知道秦刚此时正一时失神地盯着她,而她上下将秦刚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才开口:“果然是天朝上国之人,自有一番气度在身,本位就不追究秦学士眼下的失礼之处了。” 秦刚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由于惊讶于她与李清照长相的神似,以至于一下子勾起了对小丫头的思念,竟然没有注意,将自己的眼光长时间的停留在了长公主身上,确实有点失礼了。 因为此时,高丽并非是大宋的正式藩属国,自从高丽被辽国讨伐臣服之后,便中断了与大宋的藩宗关系,自神宗时虽然开始恢复了朝贡,来往文书中,也多以臣属身份说话,但在本质上,却应该属于平等的邦交国关系。 所以,秦刚见了高丽的长公主,理应第一时间行大礼拜见。 只是,高丽长公主却是主动开口表示谅解,这既是给了秦刚一个台阶,也是由于:高丽臣服中原已有数百年,此时的平等关系,有一大半是拜辽国的高压需要他们联合而导致,其实在大多数的高丽国民以及王室成员心里,都还是把大宋视为宗主国,而宋人到了高丽之后,也极受其尊敬与优待。 刚解开见面时的失礼心结,长公主一开口的话又让秦刚的心吊了起来:“此次前来,要向秦学士打听一件事,有商人说是在大辽的天津寨里抄出了一首据说是本位的诗词。但是本位却从未离开过开京。这天津寨虽在辽境,但却据说也有秦学士在沧州的参与手笔,不知能否给以些见教?” 就在长公主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秦刚也在心里快速地权衡并判断。 而且这时他已经想起酒宴上那个一直关注他的高丽人,应该便是在天津寨里见过的商人之一。也就是说,他、李清照、还有那两首《一剪梅》的词,基本已经做实,都不太能够赖掉。 既然不能否定的事,那就不妨爽快地承认。 只是这样一来的话,他必须要想出一个妥当的说法,好好地解释一下,当初为了解释他出现在天津寨里的原因,临时对耶律兄妹编造出的与高丽长公主之间的绯闻故事。 当然,看到眼前的这位女子脸上多是好奇,却无半点恼怒的神色,秦刚便意识到:自己编的故事也就只有四人知晓,而以耶律兄妹的人品来看,断然也不太可能会传出去。 传出去的只是大家认为风雅无比的那两首和唱之《一剪梅》而已,所以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非常诚恳地说道: “回禀殿下知晓,此事的确与外臣有关。外臣有一师伯之女,长相酷似殿下,那日在天津寨中被人误认而已。所谓‘和词’两首,便是外臣与师妹所作。” “原来如此。‘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长公主此时突然吟诵起秦刚那首词的末句,之后似乎还在回味了一番,才道,“你那师妹既与本位相似,也应是二八年华。所以初读此词,便在想,写此词句之人,会是怎般的才情与模样,方能配得上之后的回词痴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多谢殿下谬赞!”秦刚也就只能厚着脸皮接了一句。 “你……可是与你那小师妹两情相悦?”长公主问出了此话之后,却不禁自己脸上一红,她其实不过也是少女一枚,只是当时看此相和的两首绝佳诗词,便就十分好奇,一直在打听其真正来源。今日得一开京商人汇报,说是看到世子宴请的客人,便是当时天津寨中的男子,于是这才寻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秦刚脱口而出的这两句源自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长安古意》之中,也算是在高丽传唱许久的绝句。 长公主听闻之后,脸上一阵悠然向往之色。只是稍后又作正色道:“今日冒昧来访,总算得解心头之惑。” 说完,长公主突然抬起左手手腕,振了振,传出几声手铃之声。随即,四名婢女鱼贯而入,至其身边麻利地整理并抬起其长裙摆。 长公主起身欲走之前,突然又对秦刚说了一句:“仅从那两首和词来看,你那师妹之才华,不亚于秦学士!” “何止不亚于,实则胜出许多。秦刚谢殿下错爱!”秦刚却似乎不以为忤地认同道。 已经快步走出门口的长公主脚下未停,脸上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像秦刚这样的年轻俊才、又已做到朝中高官,居然自认才华不如一个二八女子,至少在这时人的思维中是难以接受的。 难道,这就是爱? 第283章 绝对 其实此时,高丽国派出使宋的大臣尹瓘还在东京汴梁,只是渤海人复国一事,牵涉到了高丽、辽与宋三国之间极其复杂的外交关系,不便于进行明面上的交流。这也是秦刚即使是知沧州的地方官员,但也只能以密使的身份悄悄来到高丽的原因。 而与其进行正式交流的,则是刑部侍郎兼全州牧使任懿。 任懿与尹瓘一样,也是历经五朝、极受王熙信任的重臣。他在王熙接受王昱禅位之后、出使辽朝顺利通报了嗣位一事,回国后便升任了刑部侍郎、并充使馆修撰,之后又外放全州牧。一方面他目前也算是高丽的地方官,与秦刚的交流相对对等,另一方面,他刚从辽朝出使归来,对于此次涉及发生在辽朝境内的渤海国之事,可谓十分恰当。 秦刚与任懿的谈判非常地顺利。大宋对渤海人支持所期望的回报,仅仅限于对于辽人力量的牵制。而绝大多数的实质性好处,都是由高丽所得到的。 无论是渤海人现在占据的地方、以及他们即将想恢复的故土,实际上都是高丽人一直心心念念的高句丽国土,同时也是他们与辽朝之间发生三次战争而无法获得的诉求。 因此,渤海人的复国行动,让他们对于这块已成为辽朝正式领土的地方,又有了他们可以染指的可能。 先怂恿独立、再进行控制、最终实现吞并,这是历史上获取他国领土的最常见手法。 秦刚显然要比任何人都明白高丽人的想法,要想让别人做事情,必须要给予别人足够的诱惑嘛!诱饵既然足够地大,而他的要求提出的也很直接: 首先,要求高丽借口与辽朝在保州所有权的争议,可以向鸭绿江的南岸除保州以外的地方陈兵,名义上担心战火殃及境内而去观望变化,实质可为渤海人提供一定的气势上的支援; 其次,负责帮助中转置换大宋为渤海人提供的军事援助,必要时也可加入一些自己对渤海国的物资援助; 再者,确保高丽至保州的陆上通道,为渤海人提供必要的商贸交易以及临时避难地点。 谈判的地点就设在了世子府,同时,世子王俣也全程陪同。 看来,王熙还是非常满意自己的这个儿子,也是刻意培养他参与一些政事的处理。 当然,王俣在毵加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地恭谦,一切皆以任懿的意见与方向而来,从来不会指手划脚地插话进来。 秦刚这次过来的身份只是密使,双方不便签署任何留于纸面的契约,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的君子协定,因此当所有的问题都谈完,任懿拿着最终的结果向国主王熙汇报后得到认可,那也就意味着秦刚的这次出使目的完成。 王俣显然最为高兴:“徐之兄,为了庆贺你这次出使任务的完成,今晚我在开京最为出名的满月楼设宴,来的可都是高丽国最出名的名士清流,希望徐之兄一定要赏光啊!” “感谢世民兄的美意!秦刚恭敬不如从命。” 这满月楼建在从开京城边流过的礼成江边,是开京城最出名的酒楼了,向来是高丽国的王公贵族宴请重要客人的场所。 世子王俣这次专门包下了整个三楼,这也是满月楼看风景最好的地方。 由于秦刚的谈判任务圆满地结束,此时的忌讳点便少了很多,虽然不能提及他的官方身份,但是就凭他是秦少游弟子这一点,一下子就轰动了整个开京文坛了。 一时间,开京满月楼三楼,高丽文豪荟聚,开京名士云从,这也让王俣对此深感得意。 “各位!”王俣先是站起身来,用标准的汉话向大家说道,“今日有幸,邀得大宋文豪淮海居士秦观秦少游的嫡传弟子,秦刚秦徐之来此作客传道。秦徐之也是大宋绍圣元年的一甲进士,他能来到高丽,实是我等之荣兴,是高丽文坛之荣耀,更是开京士子之荣光,让我们先行举杯,欢迎秦徐之的到来!” 在座的都是高丽名士名流,懂汉语、说汉话,便是他们能跻身文坛的基本功。更不要说今天过来参加宴会的大多数人都刻意穿上的宋服宋饰,还有在整个过程中的前几天已经见识过的汉唐礼仪,堂中歌女即兴演唱的唐诗宋词,秦刚很是感慨:这高丽国的确是有资格称得上的“小中华”一词。 不过,文人一多,自然就不会缺了一些狂妄自傲之徒,请像井底之蛙一样,在井里待的时间久了,便以为这外面的世界不过是几个比自己看到的再稍微大一点的井而已。 尤其是有几个人暗自商量了一下,认为这位据说从天朝而来的秦刚长得如此年轻,相貌也没有太多出众之处,或许不过就是沾了他的老师之名的普通中原士子罢了。 什么?你说那篇《少年华夏说》就是他写的?我觉得不太像啊!对啊,兴许便是他的老师代笔的呢? 于是,窃窃私语之后,这几个人便想着借敬酒之机,过来出个题目为难一下。 “在下开京国子监上舍生金柏贤,见过大宋的秦学士。”这高丽也仿造大宋在京城建有国子监,并学习了三舍制,看来这个姓金的上舍生也算是有两把刷子。 秦刚很有礼貌地予以回礼,但是并未多说什么。 并想不到这个金柏贤却并不只是简单地过来打个招呼,而是趁机对着秦刚说道:“学生在国子监研习的便是楹联,这满月楼也算是开京的文坛圣地,许多先贤墨客都在这里留下过他们所撰写的佳对好联,我等学子,每到这里皆是受益匪浅。只是在这满月楼的最高处三楼的正联,却因一直缺少足够分量的对联而空在这里。”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王俣已经明白这金柏贤的意图打算。 按理说,主人向富有才华的客人求联或者诗文也属正常,但是一般情况下都得提前招呼,以避免临时时,或许客人没准备及不愿意时,一下子拒绝后产生出彼此的尴尬。 而像金柏贤这样突袭式地提出,多半便是不怀好意,有刻意为难之意,他便连续咳嗽了两声,意为提醒。 谁知对方竟然装作没听见,还是坚持说出了后面的话:“今日我高丽国有幸候得秦学士的到来,何不向我等略展大宋文采,为这满月楼的三楼弥补一下这个缺憾呢?” 此话一出,周围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不知者还以为此事为世子早已有过安排,而这开京最负盛名的满月楼上,独缺最高楼层的主楹联,也是事实。 于是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秦刚。 秦刚也不觉得有意外,对于参加今天的酒宴,大抵少不了会在现场作诗作词,这次他也算是提前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却是提出了为此处新写一副楹联的要求。 但是他心下也并不发怵,而是笑笑问道:“方才上楼来得匆忙,竟也无睱一览本楼其它各层的楹联,不知可否有其笔录一观?这也省得再去各层慢慢转过来了。” 而这金柏贤显然是早有准备,立即便递上了一本满月楼楹联集。毕竟这满月楼在开京城内如此有名,而它从大门开始到正堂、几处偏厅、还有二楼的各个雅间专厅,倒也先后得到过不少的文人留墨,洋洋洒洒地汇集了有近二十副的楹联,所以平时便就被人集结成册,这满月楼的主家也把它当成一个宣扬自己名声的好东西。 不过秦刚接过来,略略地翻了一遍,差不多也就了解了这些高丽人的楹联文学水平,大致还是停留在大宋民间的春联水平上: 像什么“堂上设华筵,厢中煮香茗”,又或者是“楼上高朋云集多畅饮百杯,门前贵客往来常相识名流”等等,勉强应上些对仗要求,内容却是市侩气十足。 不过,秦刚却一眼看见一副对联之中提到了“望江楼”一词,当下心念一动,便起身走到了窗边向外一望,却见窗外已经是夜色初上,因在开京城边,在这三楼之上便能一眼望见城外的礼成江,而在江面之上,倒也有着点点灯火的船只在江面飘动,于是便转头问道: “这满月楼可是也有望江楼的别称?” 王俣赶紧应道:“正是,满月楼因在此可尽情欣赏每月十五的满月而得名。实际上,在此三楼最高之处,却是每日皆可欣赏礼成江之江景,所以,也有人专门将这三楼称之为‘望江楼’!” 秦刚听闻点点头道:“那便好了,备墨!” 怎么?就这短短一转眼间,这秦学士的对联就好了? 那几个出主意想为难他的高丽国子监生却是一阵子忙乱,忙碌着摆出了纸笔墨砚。 秦刚走到正中的桌案之前,深吸一口气,提笔先在一张长纸之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上联。 王俣以及金柏贤等人立刻好奇地凑上前去,凡是先睹为快的人看了后,无不深吸一口凉气,秦刚写出来的这句上联是: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先说这上联的应景之意:前面王俣解释过,这里是观江景的最佳之处,所以此外也有“望江楼”之称,所以,在望江楼上望江流,上联一起,便就是字如珠玉,写得便是恰到好处。 再看这上联的韵味,虽然第三句是重复了前两句,却是在这反复声中创造出了极富美感的音乐韵律,进一步深化了在这三楼之上观望江流的绝美意境。 而之后,更是再用江楼与江流的音谐相近的声调,各自发出“千古”的美誉,要是这满月楼的掌柜在此,估计都要美得哭着给秦刚下跪了。 这金柏贤看了上联之后,脸色便是一阵发白,口中也只能勉强地说道:“秦学士这上联,用语精妙,又互为呼应,可谓是字字珠玑,想来这下联却是不太好写了!” 王俣却赞道:“要说仅有此上联的话,这望江楼也会因此而再次驰名开京,有无下联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刚立刻向王俣拜谢道:“世民兄高见,我便提议:以此上联悬赏征求下联,这望江楼必将名震三韩,名扬天下!” 还没等王俣击掌赞同,那金柏贤的同伴之一却是抢先跳了出来道:“莫不是秦学士写出了这个上联之后,便江郎才尽,只能对外征求下联了么?” 这句诛心之语说出来,却令现场许多士人觉得不妥,他身边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以表示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但那人却以为自己一下子猜中并揭穿了秦刚的真实想法,而有点洋洋得意。 秦刚却叹了一口气道:“在我大宋,对对子是每一个学生最基本的基本功。所以,好的意境与技巧结构的上联是最难出来的。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上联出来,下联随便想想也就成了。我给世子殿下出个征求下联的主意,是想帮着这座楼再多加点名气、再多加些光彩罢了。” “话是这样,说得轻巧,可谁又知道秦学士能不能真对得出这下联呢?”又有一人躲在人群中故意大声说道。 “这个很简单,我先把我的下联写出来,先行交给世子殿下。而今日现场如此多的高手在此,只要有人对出一条,我便就公布出我的下联两相比较,若是他优于我的,便算是秦刚输了!” 这个提议很能满足众人的猎奇心理,更是中了金柏贤等人心意,于是赢得了一片掌声。 于是在方才的桌案前重新铺上了新纸,其余众人皆退了回去,一些士子已经开紧皱双眉苦思冥想起自己的下联了。 秦刚却是提笔蘸墨,运笔落锋,在众人的惊讶注视下,唰唰唰地竟然便写好了下联。 吹干墨迹将其卷起来之后,交给了王俣,但是秦刚居然又回到了桌边,令人重新铺了新纸,再次动笔,又是写下了一行字。 难道秦学士竟然会有两句下联? 还没完,此联卷起后,秦刚示意再铺新纸、再次落笔,竟然是一口气写下了三条下联。 望着惊谔无比的王俣,秦刚轻松地笑道:“此次世子邀来的名士太多,秦刚担心其中藏龙卧虎,不得不多作几手应付。” 你看,人家居然眼睛不眨地一口气便写出了三副下联,而堂上的高丽名士们都快要搅尽脑汁了,差不多在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也就只有两人交出了自认为还可以的下联。 其中一人便是自称研习楹联见长的金柏贤,他写出的下联是: 金刚山,金刚塔,金刚山下金刚塔,刚山百炼,刚塔百炼。 这副下联毛病太多,唯一的价值就是好歹凑对了字数,毕竟也算是写出来了。 而他在交出此联时,也是脸红心虚,却是庆幸好歹自己能交出,不算是太折面子。 还有写出下联的一人却是一直陪在王俣身边的一位中年文人,他给的下联是: 悟真子,悟真篇,悟真子读悟真篇,真子一心,真篇一心。 此联确实还不错,其中的悟真子可视一个道人的道号,而悟真篇的确是道教的典籍,除了其意晦涩一些,以及场景未必适合放在这里,倒也是要比金柏贤的好上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比较工整对应的好下联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有了两个勉强像样子的下联,大家都很期待秦刚的那三条下联。 王俣更是期待,于是让人当众展出了第一幅,并一起读道: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四时,月影四时。 此联一读完,王俣便率先叫好。底下众人的心中也是服气不已,大家暗道:什么是对联?这才是对联啊!你看人家的对仗、平仄、双关、意境,哪一个拿出来,都是上乘之作啊! 接着,王俣让人再展开了第二幅: 高丽国,高丽乐,高丽国中高丽乐,丽国一方,丽乐一方。 此联中的高字可作高看、高奏之义,又巧妙地将高丽国名与国乐融入进去,十分应时。 再打开第三幅,一读之下,众人则更要炸裂了: 礼成江,礼成湾,礼成江回礼成湾,成江万年,成湾万年。 这分明就是秦刚以眼前的礼成江入联,这礼成江在入海之前有一个转折,便就被叫作礼成湾。假如有人还在质疑秦刚前面是不是预藏着这副对联来应付今天事情的话,那么现在的这副下联分明就是现场而作,绝对应景。 王俣这头一把却是一把抓住了秦刚衣袖赞道:“徐之兄之大才,吾辈皆服也!” 秦刚却是摇摇头道:“我跟你们说过,对对子不过只是基本功而已,算不得大才。实在是太为简单的事情了。你们看,此时已经天黑,若要是在傍晚时分,我便给你们对个‘彩云天,彩云间,彩云天映彩云间,云天万里,云间万里。’” “噗!”好在秦刚此话只与王俣一个人而讲,周围能够再次听到此下联的人并不多,但听到的人,却都有一种“宁愿昏厥不再醒:的心态: 这叫什么事啊! 这么多的人,好不容易才凑出两条极不像样子的下联,而这秦学士随便就写出了三条极为工整的绝对。 这还不算,现在嘴巴一歪,又抛出来了第四条! 天朝才子,着实深不可测。 第284章 药词 王俣身旁边的那位中年文士此时才上前向秦刚敬酒:“山人郭舆,久仰秦华夏之大名,今日又得当面赐教,不胜荣幸!” 王俣在一旁跟着介绍道:“徐之兄,我是一直没有机会向你引见。这位郭先生,字梦得,号东山处士,是我高丽国难得的才子。前几年执意要做隐士,我去访求了他多次,这次却是借着徐之兄来高丽,方才劝得他出山助我啊!” 秦刚早也注意到此人,刚才对出“悟真篇”那个还算工整下联的也正是他,看来对汉学的研究不浅,于是便非常客气地对其回礼道:“秦刚见过梦得兄,些许薄名,不值一提。久仰之说,愧不敢当!” “此生能得见秦华夏,却是郭某的莫大荣幸,先请受郭某一拜!”话音刚落,这郭舆却是正色整服,在秦刚身前伏地行了一个大拜谢之礼。 秦刚与他之间还隔了一张案子,拦阻不及,惊得却是立即站了起来,口中却急道:“梦得兄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而此时郭舆的这一举动也吸引了堂内众人的注意,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郭舆这才起身,非常郑重地说道:“郭某一家,连同子女一共六人,今春有幸得以种痘。就在种痘两个月后回家乡,就遇上那里痘疮突行,家乡之民十不存二,但郭某一家人却因提前种过痘苗,得以死里逃生,竟无一个染疫。事后,郭某专程去尚药局感谢,却被告之:这种痘术乃是自大宋传来,其发明者正是学士您,今日能得以面见学士而当面感谢,实可慰我平生之夙愿。” “啊?这种痘术居然是秦学士所发明的吗?”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对啊,这种痘术在半年前便由我高丽国尚药局开始推行,也从来没听说是从大宋传入我国的说法啊?” “唉,你管它是哪里发明的,这种痘术可真是神奇,我是听说过,但凡是种痘之后的人,尤其是小孩,就没有见过还会再染痘疮的啊。” 堂中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立刻看向秦刚的眼神,既有敬佩也有质疑。 “哪里哪里,上天有好生之德,种痘之效,也是秦刚偶得,能在普天之下推广,全赖我朝天子圣明,还有朝中各位太医之尽责。”秦刚的这番推辞之语,却是无形中自认了此说。 一旁的王俣连声惊呼:“我说梦得此次为何来得如此爽快,却想不到徐之兄还有这等本事!实在是让人钦佩!” 但是,立刻有人表示不服气了,恰恰正是开始想为难秦刚的那几人中间的一个。 此人名叫郑元,自己父亲便是尚药局推广种痘术的医令郑玄镜,在他的印象里,这种痘术便是他的父亲与一众高丽医官历经几十年的努力成果。至少在推广的这半年多来,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医术与大宋有何关系、更不要说居然还会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得令他们极不服气的大宋士子发明。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太认识郭舆,所以对于他的说法极不以为然,甚至都不排除对方是不是安排了来演戏的可能。 因此,郑元便立即忍不住站出来大声说道: “要是说别的也就算了,种痘术明明是我高丽国的尚药局一众医官的医学成就,何时竟然成了宋人的方子?请世子殿下擦亮双眼,莫要受了此人诓骗!” 王俣脸色一变,但因不便说出秦刚的真实身份,只能不悦地说道:“你且退下,切莫胡说!” 但是那郑元却自以为对于此事极有把握,此时却不愿退下,而是转过来继续质问秦刚:“敢问阁下医术传承何人?从医几年?可有多少医人治症之例说予我等听闻!” “吾不通医术!”秦刚非常简单地回答道,一下子令众人有点惊谔。 郑元虽然对这个回答也很意外,但更是得意地认为抓住了秦刚的把柄,大声说道:“在下出自医学世家,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在我面前胡编乱造。要知道你但凡要敢胡编乱造你的师承、从医年数、治症案例,便是在我这里蒙混不过去的。不过,这样也是一样,你既然承认自己不通医术,又怎敢冒充这种痘术的发明人?” 秦刚却是被这个自信的高丽人给气笑了:“你为何笃信这这种痘术不是我发明的呢?” “这种痘之术,能克痘疮、救济万民,其手法之神奇,医效之灵验。若是当世之人所发明,岂不大张于天下,名扬于四海,又怎会秘而不宣。我高丽国自古而来的许多医术药方,虽然都是沿袭传承至汉唐,但是却珍藏了许多今天大宋都已失佚的医学典籍,就连《黄帝针经》善要九卷,都是由我高丽国所存再转赠给大宋的。以我所见,这种痘术也是我国尚药局的诸多医官呕心沥血地从这些典籍之中挖掘而出来的!” 郑元侃侃而谈的赠书一事倒是事实,就在神宗在位时,高丽国主患有风症派人去大宋求医,后来得知在高丽所保存的一些古代医学典籍的善本,居然在大宋已经失传。之后在元佑年间,呈送回大宋《黄帝针经》九卷,便是这郑元所讲之事。 所以,这个自负的家伙则认为:如果是大宋传给高丽国的种痘术,必定就会大张旗鼓地对外宣传,而没有宣传,那么想必就是从这种善本秘籍里找出来的。 “以你所见?”秦刚不由地讥笑了一下,说实在的,他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与这些普信之徒辩论,所以直接转回头来对着王俣说道,“种痘之术,乃造福天下之举,依大宋之常例,当然不会以个人之名推广。而我大宋天子慈悲为怀,视天下万民皆为子民,恩泽四海,虽向高丽赐以此术,但却并不要求博以名声,这种大国情怀,又岂是尔等小民可知?” “那你说你不通医术,却又怎能发明这治痘疮之医术也?!”郑元问道。 听了这话,王俣有心想帮一帮秦刚也插不上口了,怪就怪秦刚前面一句话承认得太快。 “因为,这种痘术用的并非医理,而是源自于格物致知之道。”传统医理里并没有免疫概念,秦刚这样子回答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对方就未必能听得懂他这解释了。 “你是郑医令之子吧?”观察许久的郭舆终于确定了这人的身份,说道:“关于这种痘术是大宋人发明、并且又说这个发明人就是秦学士的说法,正是令尊郑医令告诉我的。这种痘术便就是他去大宋学习医术时,由大宋的钱太医亲手传授。你若有疑问,请回家一问便知。” “问问就问问,我现在就回家去问家父,好戳穿你们的谎言!”那个郑元看来是信心满满地立即转身便走,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大家得看好这个骗子,别让他走了!” 王俣阴沉着脸不发一言,而最早跳出来发难的金柏贤已经感觉到不妥了,正悄悄地往人群的最后而躲。 不过秦刚却不以为然,反而轻松地再向郭舆等人敬酒。而郭舆也趁机向他请教刚才听到的“格物致知”其中的含义。 于是,这三楼大堂中又恢复了歌舞声乐、其乐融融的气氛。 更有许多早已从对联中就对秦刚心服口服的士子继续前来敬酒并问候,王俣紧绷着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不少。 正当大家已经快忘记了先前这里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之时国,就听得楼下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便听到似乎是很多人紧张迅速地上楼梯的声音,再就听到了一阵苍老声音的叫喊: “秦学士何在?秦神医何在?” 很快三楼在入口处,先是看到了一个鹤发官员,其衣帽却多少有点零乱,看得出是匆忙赶出来的,而接着在他的身后,却是两个家丁,押送着已经被捆了双臂的郑元跟在了后面。 很显然,这名老年官员应该就是这郑元的父亲、尚药局的医令郑玄镜了。 郑医令有点跌跌撞撞地走到堂中,已经看清了坐在上座的众人。 于是赶紧先向首席的王俣行礼道:“臣郑玄镜见过世子殿下。” 王俣看到了他身后被缚起来的儿子,心下也是大致明白了是什么个情况,也就点点头道:“你想要见的秦学士、秦神医就在这里,可有什么要说的事情?” 这郑医令立即转身让家丁将缚起来的儿子推了过来,并怒斥道:“逆子,还不赶紧向秦学士请罪?” 这郑元双膝一曲,便对着秦刚跪了下来,这郑医令竟然也自己跪了下来,口中道:“下官教子无方,冲撞得罪了秦学士,还望学士大人有大量,念其年少无知,饶过他这次,下官一定回去施以家法严惩,以儆效尤。” 秦刚见其如此诚恳,哪能继续坐在原处,赶紧上前,一手扶起老医令,一手拉起了郑元,又赶紧嘱咐其家丁为其松绑,并说道:“不知者不罪,知错能改就行!” 那郑元回到家里便向其父询问种痘术来源之事,之后才说了今天在满月楼所遇之事,其父先是大惊、再是大怒,竟在家就直接对其暴起鞭鞑,又令家丁将其缚起,说要过来向大宋来的秦神医请罪。他才在心里明白,一切竟然都是真的,自己的狂妄竟然惹下了大祸。 因此此时的口中只有不住地请罪与自责。 见秦刚并未怪罪,这郑玄镜松了口气后,却是非常不安地说道:“下官在大宋太医局习医时,蒙仲阳太医传授种痘术,并再三强调此术乃是秦学士所发明。但因此法恩泽过广,只恐被人非议学士笼络人心,给学士带去麻烦,嘱咐我等回国后只管用其推广惠民,而不得提及学士之名。却不想家中竟出了如此逆子,当面冲撞了神医,实为不该!” 这下堂中众人才知这事情之原委,则更是对秦刚敬重无比。 包括先前曾想为难秦刚的金柏贤等人,都只敢羞愧地躲在堂侧一角。 郭舆也是当时自家感恩之情甚重,一定要找到郑玄镜表示感谢。而老医令行医一生,自然也不是愿贪冒此功,这才告诉了他一个人,这种痘术的真正发明之人乃是源自大宋的一名叫作秦刚的年轻士子。 原本以为这样的奇人恩公此生难以见面,却不想这些世子王俣来找他时,提及来高丽作客的秦刚之名,再三追问之下,发现定是发明种痘术之人,这才随行而来。 这郑玄镜又道:“钱太医又曾说过,秦学士虽年轻,却是才华横溢的学识大家,更是大宋久负盛名的菱川书院的格致学创始之人。只是下官在大宋时,秦学士尚在西北……” 王俣赶紧咳嗽了一声,意思不能把秦刚的官方身份说得太明白,这郑医令也是立刻明白,赶紧止住了口,转而讪讪地向王俣请求能否站在一边聆听秦学士的教诲。 王俣见其识相,秦刚也未曾真的生气,也就点头应允了。 于是,酒宴继续,歌舞再起。 少了搅事找事的人,酒宴上的气氛逐渐升温,不少士子纷纷作诗填词,并十分恭敬地敬献上来,提请秦刚指正,就连郭舆与王俣也都作了两首,还有郑玄令领着一头白发,非得要在秦刚面前自称学生,即使秦刚再三声明他不通医理,也要秦刚指点他一些医术。 看着王俣也是同样期待他的作品,秦刚想了想,原先曾经有所准备的两三首诗似乎在此时也不是非常合适。正好之前因为与郑元的冲突,又听到他先前曾提到的“高丽医书回传大宋”的这件事。 其实中原只不过是多受战乱影响,从而导致部分的典籍亡佚。而要真正论起来,无论是谈医学传承的积累、还是中医文化的底蕴,高丽实在是提着鞋子也追不上。只可惜,在片面的资料反衬之下,哪个时代的岛人也都少不了会出现一些棒子式的心态。 于是,秦刚想了想,便决定让高丽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传统文化!什么叫做中华文明! 于是便开口说道:“大家都希望我作首诗词,郑医令又希望我讲些医药话题,都是不?” 众人皆点头面期待。 秦刚笑笑说:“诗词皆为术,抒情喻志方为道。以道为正、术为辅,诗词才能有光采绽放。今日谈及医学,不可不提中药。在我中华,诗药同根、诗医同脉。诸多中药之名,皆蕴含着各式的人生道理,可助我等探求医学大道也。南北朝时,就曾有个诗人叫王融,他曾作过一首五律,在其八句诗中就嵌入了八种中药之名,我不妨在此念出,可供诸位猜上一猜。” “重台信严敞,陵泽乃间荒。石蚕终未茧,垣衣不可裳。秦芎留近咏,楚蘅搢远翔。韩原结神草,随庭衔夜光。” “山人抛砖引玉,从中听出了五样中药,分别是重台、石蚕、秦芎、楚蘅、神草。”郭与的反应最快,迅速说出了五样药名。 “陵泽、垣衣,还有夜光,这便是另三样,这药名嵌得巧妙,诗意也是悠远啊!”还得是老医令郑玄镜,将这最后的三样药名补全。 众人听了再细细回味,皆是叹服。 “秦刚今天出海来到高丽,离乡也有些时日,偶尔念及亲人,思乡情绪渐浓。今日便效仿前人,作一首药名词《满庭芳》,以博各位一乐!” 众人原本对那王融的药名五律词大多赞叹,心想有此铺垫,这秦学士的药名词,理应更值得期待。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 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 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 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 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 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 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妙啊!绝啊!”听罢,王俣最先击掌叫绝,而他最是有经验,早已命人在一旁执笔抄录,堂中旁人一看,包括郑玄镜等,有多有效仿。 所以秦刚这边刚念罢,堂中众人纷纷为这绝妙好词而惊叹之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相互传照手中所记录下来的,而互相纠正其中的错字、漏字了。 这样的一首药名之词,其中嵌入了更多的中药名,但又并非是那种堆砌式的炫技,每一味中药所出现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诠释着游子在外思乡思亲的复杂心情,共同构成了极其风雅又深厚的格调。 有了记录下来的文字,这才能够真正体会到秦刚先前所言的“诗词为术、抒情喻志方为道”的真正用意。 尤其是郑玄镜,对于在这词中的所嵌的每一味中药他都能识出,但是却又从来没有意识到,中药名还能这样地应用到诗词之中。 确实,也只有中华之人,才能将中药、诗词玩到如此的境界之中。 第285章 吾乡 秦刚离开开京之前,又与王俣深谈了一番。 他知道王俣很快就会被立为太子,也将是高丽国直接面对金国女真人崛起之后的主要国主。借着王俣对他的信任,再三给他灌输了眼下辽人并不是最可怕的,也不会成为高丽可以担心的威胁。在与渤海国的合作或者说是支持过程中,真正需要担心的,只是来自于更北方的女真人的相关反应。 一句话:契丹人易胜,女真人须严阵以待。 第二天,秦刚乘船将南归,王俣及开京的士人争相送行。 而这些天里,谈建还真是没有闲着,他随船带来的所有货物都在这里找到了最合适的买家。又借着住在王俣世子府的资格便利,直接接触到了开京最有名望的几大生意家族,为接下来的生意都物色到了最佳的合作伙伴。 回程的船上,自然也是装满了在这里所进的新货。 “直接去流求吧!”海船开动之后,秦刚突然开口说道,看到谈建一脸惊诧,便笑道,“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时间。这次高丽与渤海之事这般顺利。我既然已经出使在外了,也就不用这么急着回报朝廷,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去看望一下老师。” 谈建这才笑道:“那是甚好,我便陪大哥去走走,如今的流求,的确是需要执政你去看看了!” 高丽至流求的海运航线已经非常地成熟了,在沿线的一些海岛上都设置了中转与补给点,甚至一些重要的补给点都派了人长期驻守,不仅可以给来往商船提供补给、休整等服务,甚至还可以帮着中转信件及少量的零散货物。 秦刚便在第一个补给点留下了一人,让他在此等候下一趟去浮阳寨的海船,把他的相关消息带去沧州,让金宇先行安排好一些事情,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随后,海船便一路南下,直奔流求的新秦州。 海船进入了流求海军的巡航范围后,谈建就命人将秦刚的执政旗升了起来。 果真很快就有海军船只看见,经过旗语交流,得知真的是秦执政回岛,海军船只立即挂帆加速,提前赶去港口报信去了。 待得秦刚他们再次来到秦州港时,秦观早已得报,并带人来到港口等候。 各种见面时的热情与兴奋暂且不表,看到来码头的就只有秦观,身边也只有黄小个在陪着,秦刚还以为是自己来得太快,大家都没能来得及过来,而一问起来,才知道此时的众人都几乎不在秦州。 首先是林剑,由于流求护航与控制的海域不断增大,此次又从明州新购置了七艘战船,加上调配的三艘辅船,新扩成了神蛟军北洋舰队,他正带着这新成军的舰队北上巡航并进行拉练。 “正好北面倭国那边有些不平静。”秦观随口说道,“他们已经出发了五六天,估计还差不多还有十天左右才回来。” 而宫十二目前是暂代知汉州。汉州是目前流求粮食出产最大的地区,因此也是与粮食相关的酿酒业最集中的地区,最近据说当地的酿酒师傅们试制成了新式果酒,这样便对于岛上盛产的大量水果也有了好出处,他便向李峰借了几个人,正是去检查安排这后续的诸事呢! 李峰则是因为暂代唐州知州,他便索性将流求格致院设在了唐州,目前除了与造船相关的人才留在了明州,处州格致院里凡是用得上的人,都被他悄悄写信给招到流求来了,加上高邮菱川书院里也有一些听了赵梧鼓动而前来的,所以在唐城的格致院算得上是初具规模。 唐城的格致院分成了两块,一块搞实用技术研究,其中更是有一半的人在进行火器研究。而另一块则是教育,流求人的生活稳定了,许多家庭便琢磨着着送一两个孩子来进行学习,在唐州格致院如果能够三年顺利毕业,便能在流求各州做一个合格的小吏员。若是能够再去秦州的大学堂里深造一下,说不定还能登入流求的官员队伍,如今人才稀缺啊! “老师!”秦刚听了众人的忙碌,再看着秦观如今有些清瘦的脸庞,心里非常地过意不去,“此次再见老师,却是清减了不少,这是秦刚的错!流求这里的人才实在缺少,一直让老师劳心费神,以致于如此辛苦!” “徐之,哪里的话!”秦观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其实还是我们当下必须得小心谨慎,凡是要召来流求的人才,首要就是必须要可靠。不过,目前这里政清令明,眼下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越做越顺,却说不上有什么劳累辛苦的。” “对了,我之前见信说是自张师叔来此之后,倒是能够帮上了大忙!”秦刚问的便是张耒。 提起张耒,秦观倒是笑了起来:“是是是,要说辛苦,你张师叔却是要比我还辛苦。但你要是见了他,就会发现,他倒是比来岛上之前又是胖了几分。在今年夏天时,他可是惧热无比,待在这秦州城中,动辄大汗淋漓,最热的三伏天里,宫十二为他找到了山坳处一个相对荫凉的小宅子,他搬去之后就打算天不出伏便不出来,还留下了一篇《畏暑不出》之诗挂在门上谢客。” “哦?张师叔的诗应该极有韵味的。”秦刚也很好奇。 秦观于是随口念道:“赫赫三万里,共煮一鼎汤。蓬茅数椽屋,何处有清凉。惟有摄心坐,憩此真道场。清虚无一物,焚灼不能伤。自我知此趣,两脚不下堂。人皆笑我拙,我亦笑人狂。” “哈哈哈哈……” “这不,到了秋后他便活络起来了。这些天他说要把数州之地,尽数都要跑一遍,说是要好好地找找我们这些执政官员的毛病与疏漏,要把暑天耽搁的事情全都补回来呢!” “哎!张师叔真乃性情中人,只是可惜晁师叔丁忧还得两年。” “对了,过了新年,十三弟你还没见过,他因受新党持续打压,主簿、县丞换了数地、做了五六任却一直不得出头。我想想便着人悄悄去联络了他,让他索性过来帮我,顺便也可回到老母身边尽孝!”秦观说的十三弟便是指的秦觏【注:音读“够”】,他是秦观的三弟,同样也是苏轼的弟子,元佑六年中的进士,初授临安县主簿,但是还没做满任期,就遇上新党上台。到了现在,却被在浙闽之间调来换去,终不得升迁。 “少章兄能来流求,自然是求之不得啊!对了,还有少仪兄呢?”秦刚问起的是秦观的二弟秦觌【注:音读“笛”】,他倒是想着能让老师一家新兄弟可以团聚,顺便也能躲避一下朝中的政治迫害。 “少仪就算了,他不为官,也没什么人为难他,听说他现在跟着毛泽民四下游历呢!”秦观的内心却是认为,三弟能过来,也可算得上是“举贤不避亲”,但是自己的这个二弟科举多年不中,同样过来那当属裙带关系了,不妥当,还是让他跟着毛滂去多长长见识吧。 秦刚接下来又问了苏轼的情况。 在苏轼被贬至海南岛的儋州时,秦刚专门让当时负责流求海军的顾大生安排人,扮作了行商,直接租了他居住处旁边的房子,在那里修建了一个仓库。然后就以定期中转货物的名义,及时为苏轼及家人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所需,确保苏轼在海南岛上的生活无忧。 而自秦观来了流求之后,各位师友寄去郴州问候他的书信,会由顶替他在那里的人转寄至明州,然后再辗转到他手上。然后秦观便从中挑其重要的一些进行回信,当然在回信中,也就简单地报报平安,不会叙及他事。 “苏公的精神状态与身体状况都还好的话,就暂且不必去打扰他了。我们只作最坏情况下的应对。”秦刚听了目前的情况后这样子说道。 秦观深以为然:“我等还需多加努力,把流求治理得更好一些,希望等到你师公及其他师叔们可以来这里之时,这里已成为真正的乐土。” 秦刚此时再看向老师,只觉得他说话的气势、心态与精神,都已经达到了在所结识他之来的最好状态了,心下不由地大为宽慰,于是随口问道:“老师近来可作了什么好诗词……” “对对对,徐之你过来,我这写了一本,正要与你探讨……” 秦观带着秦刚直接去了他在秦州城里的府宅,朝华也是提前听说了后,正搀扶着戚老夫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远远地就拜礼道:“十八叔这次来流求,要多住上几天。” 秦刚却是看见了戚老夫人出迎后自是不敢大意,赶紧先行上前施礼道:“老夫人气色佳好,近来身子可安好?腿脚可康否?” 戚老夫人一直视秦刚为儿子的福星,眼中的这个年轻人无论哪里都是优点,每回一见面就是“十八宝宝”地疼爱地叫着。今天更是如此,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道:“你们看看,也就是老十八真的是惦记我,知道我腿脚痛,一见面就关心我,快快过来,让我惯一惯【注:高邮方言,疼爱之意】。” 戚老夫人如今已经是七十有四,算得上是此时的高寿之人。她在处州得了脚部风湿症,当地医生开出的方子里有一点要多食橄榄。只是橄榄在江浙之地甚为稀罕,但在流求,却是盛产且常见,平时更有其它新鲜水果补充,于是她的脚疾之症大好。 朝华来此,看着戚母身体大好,自己经历过在处州再次与秦观的生离死别后,还能在这里与秦观相聚,早已是此生无憾。 更不消说,此时之人的最浪漫感情,无非是在化外之地与爱人两相厮守。 宋地虽为故土,但留下的多是痛苦与不堪,用王巩的那位叫做柔奴的侍妾之话来讲: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当年王巩携柔奴从岭南归来,苏轼小心地问柔奴,这广南风土险恶,难比中原家乡,这几年里应该吃过不少苦吧?却得到这样的回答,随后苏轼便作了一首定风波,其下阙便是: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时秦观抄录回来,朝华只知这词句优美,却不是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今天再度忆起,方才真正体会其中的深意。 秦刚到了流求,原想着先在秦州待得一两日后,便南下去汉州、唐州这两个新建之城走一走。哪知到了中午,执政堂突然传来了重要的消息: 林剑带领的北洋舰队在东北海面正好救了遭到倭国海盗围攻的大食海商海船,被打退的倭国海盗不但不服气,还下了战书要求择日决战,以决定谁在那片海域说了算。 于是,林剑也不含糊,立刻在附近的无人海岛驻下整军备战,并让被救出来的大食海商船只先行回流求通报军情。 而带着这支船队回到流求的东家也不是别人,而是老朋友辛第迦! 秦州港对于所有的外来商船采取了严格的限制性管理: 首先,只有预先申请并通过批准的商船才可以进入到秦州港停靠、补给以及在这里中转交易货物。其余不相干的海船不要说靠港口区域,哪怕在外海区域,就已被流求舰队所驱逐。 其次,允许进港的这些商船,他们的船员轻易也是不允许下船的。少数获得批准的人员,也只能凭借专门的身份标牌在码头上限定的区域活动,而绝不可能进入秦州城,更不要说并未对外开放的汉城与唐城两处的港口。 所以关于流求岛上具体发展的情况,包括辛第迦他们,都并未知道多少。 当然,作为商人的特有天性,他们非常明白,流求秦州港特别的中转低税费,能够带给他们更多的利润,只要能继续保证,这一点就足够了,任何不让他们所知道的秘密,他们也不会去特别关心。 当辛第迦在自己的豪华海船上遇见了来访的秦刚时,他便得意地张开他的大嘴哈哈大笑道:“我最亲爱的朋友,第六感早已经告诉我,这么成功的海外中转海港怎么可能会缺少了你的参与!所以在这里遇见你,我一点都不意外!” 秦刚也不和他客气,直接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告诉我在倭国那边发生的所有事情!” 辛第迦见其十分严肃,自己又是刚刚死里逃生走了一场,自然也就原原本本的把这事情向他讲了个清楚。 之前辛第迦一直只做南洋的生意,直至掌握了明州市场之后,不可避免地就会和明州最多的高丽、倭国的商人打起了交道。 高丽这边的生意,一直是楼员外的势力范围,辛第迦犯不着去和他抢。但倭国的生意,之前一直都是由倭商在垄断。辛第迦可以给大宋的商人面子,却不需要对倭商让步。 之后,在谈建的引见下,他得知了有流求岛秦州港的存在。 楼员外正是因为将高丽的商品与南洋过来的商品在秦州港进行了中转交易,因为秦州更低的关税,从而获得了比其他海商更优厚的利润,让他看得眼热不已。 所以,他便决定去介入北上的倭国商线,再到秦州港与自己原本最主要的南洋商品进行中转交易。 倭商原本在明州的交易市场有限,却不想辛第迦介入之后,通过他们所不知道的秦州港的中转,相当于为倭国商品间接地打通了南洋的市场。 于是辛第迦只是做了半年左右的这条航线,他的商品进出量,就已经超过之前几家倭商的好几倍,关键是,倭商们还不知道他的货物经销渠道在哪里。 倭商的背景自然是其本国的大家族,尤其是在其最南端九州岛上的几个大的家族便坐不住了。在他们的纵容之下,辛第迦的商船就已经有过好几次在倭国附近被小股海盗侵扰一事,而这次,辛第迦本来是打算带着钱财去与九州岛大宰府的藤原家进行沟通谈判,却没想到,就在过去的路上便遭到了袭击。 要不是正好被林剑的舰队所救,辛第迦这次就算是栽在了藤原家的手上。 第286章 海盗 倭国是一个岛国,从北到南,是由北海道、本州岛、四国岛与九州岛这四部分组成。九州岛就是他们最南边的地方,也是距离高丽及中原最近的地方,因岛上有九个封国而得名。 从唐朝开始,倭国就在九州的筑前国设立了一个叫做大宰府的机构,它不仅是管理全九州地区的地方行政机关,同时也是倭国负责外交的机构。因为倭国所有的外交,无非就是向西的高丽、辽朝,然后便就是南部的宋朝大陆,都是这里离得最近,便是倭国对外联系的最主要窗口。 所以,辛第迦要介入对倭国的贸易,就必须得和这大宰府打交道。而此时的倭国,正处在一个被称为“院政”的时代。 首先说明一下,这倭国派使者来大宋时,曾介绍自己国家的天皇是“万世一系”,这曾让当时的神宗皇帝大为羡慕。其实这个所谓的“万世一系”也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在倭国,不仅是皇室内部争权夺利,朝廷里的权臣也是此起彼伏。 表面上看,倭国的最高统治者是天皇,但在太子成年之后,上一任天皇就会禅位,自己便成了上皇,由于倭国普遍信奉佛教,上皇要是出家的话就会叫法皇。 本来禅位的上皇安度晚年就行了,但却往往会有不甘寂寞之辈,非得抓住权力不放,因此,大多数时候都会是上皇在实际执政、甚至是出家后的法皇执政,这便被称为“院政”。 而此时的倭国,正是由已经退位的白河上皇掌握大权,真正的天皇崛河实际上根本无所作为,而原先曾掌握历任天皇身边大权的摄关【注:倭国的类似辅政大臣的官职,亦称为摄政与关白】藤原氏也开始被上皇架空。 以至于在最南端的九州岛,大宰府竟成了被放逐失势官员的场所。 此时任大宰府最高长官太宰权帅的藤原家隆,就是如今的摄关藤原师通的三儿子。 藤原家隆到了九州岛之后,并不满意于大宰府只是作为外交与海贸的管理协调部门,出于自身利益的琢磨,他开始直接将手伸进去,不仅参与并控制了部分对宋、对高丽的商队,甚至还以打击海盗为名,在九州岛与后来的琉球群岛之间进行军事布局,逐渐让这一片的海盗成为了听他话的一支重要隐形力量: 凡是与他的商队相竞争的,总是会不时地受到海盗的骚扰与袭击。辛第迦的遭遇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从辛第迦告诉秦刚的情况来判断,一开始袭击并准备抢劫他的船队的海盗力量并不是太强,只有三艘,比不上突然出现的流求北洋舰队,光是在靠近的时候,就被北洋舰队上的弓弩全部压制住了。对方一见情况不妙,就开始加紧逃跑。 不过,逃跑前的海盗船还狂妄地射过来了战书,说他们这次出来的不是主力,要林剑他们的舰队如果还想再来这片海域的话,就等着他们重新组织了战船主力,六天后再在这里决战。 因此,林剑便决定留下来迎战,因为只有彻底地击败他们,才有可能掌握在这片海面上的话语权。 “你觉得这帮海盗的战斗力如何?”秦刚这样问辛第迦。 “倭人搏斗凶狠,他们的船只虽然不大,但胜在船速快,又比较灵活,一旦如果他们组织到了更多的战船围攻,被他们逼近后再跳帮上了船,估计这样的打斗下,林将军会吃亏!” “这倒不必担心,神蛟军的近战能力也不是做样子的,林将军决定留下来,他一定有他的把握。只是关于这个九州岛的情况,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详细一点?”秦刚抓住了辛第迦追问道。 辛第迦的确是对于倭国的情况下了一番的功夫,之前他带船队还去过本州岛,基于倭国内部天皇与上皇之间势力的争斗,和那里时不时会发生的一些战乱。最终,他还是把主要的交易目的地放在了九州,与这里的大宰府打交道,会简单一些。 只是没有料到,大宰府的这帮子倭人,也是得垄望蜀,在赚了往本州岛成为海贸转售市场的钱之后,仍然不知足,不仅直接自己伸手直接参与海贸交易,甚至还不择手段地勾结海盗来妄图垄断这一条航线的市场。 秦刚觉得这很符合倭人的一贯秉性,不过他们的手既然伸出来了,那就没有必要让它可以顺顺利利地缩回去。 当然,他与辛第迦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慰他,还是先去跑跑南洋这里的生意,北面倭国线路上的麻烦,还是先交给他去处理。 待回到执政堂,他简单地向秦观说明了林剑带舰队在倭国附近遇到的情况,然后说出了他的判断:这次已经基本确定是倭国的大宰府在背后捣鬼,所以必须要坚决地打掉它,否则倭国的市场就只是坐视被这些倭人所垄断。 “林司监带的舰队虽然只是新建的,但是要打败这些倭人的海盗,料想也不用担心。”秦刚转而却说道,“只是这些海盗都只是表面的喽啰,不把他们背后的主家给揪出来,这北面航线就不会安定。所以,我想亲自走一趟,彻底解决掉他们。” 秦观犹豫了一下,最终却没有劝阻什么,对于这个弟子的决定,他还是在给他调拨军力时多作些考虑: 目前流求的神蛟军,除了已经外出护航巡逻的之外,留在秦州军港的,还有主力战舰八艘,辅舰六艘,秦观签发了左丞令,要求全数动员出征。 因为这些船只一直保持着训练的状态,在紧急动员令下达下去后,就短短半天的时间,十四艘船只的舰队就完成了出征前的所有准备。 而其中有两艘主力战船的船头,各装备了两门最新试制成功的青铜火炮。 秦刚一上这些船,就发现它们的船名很别致,一问才知道都是秦观特意定的规范。 当初秦刚只是命名了最早的一艘主力战舰为卫温号,之后的战舰也只是简单地从甲乙丙丁开始排序命名区分。。 秦观到了流求后,了解到当时的神蛟军已经开建本岛与南洋两支舰队,战舰数量正在不断地增长,像卫温号这样的命名法,既没有规律,也不太好普及应用。 于是他大手一挥,说道:这大海如同星空一般,海上战舰密布,便如天上繁星无数。所以,使用天上的星官名来给战舰命名,一是名称丰富,难以用竭;二是寓意深远,极富含义。 南洋舰队取的是南方朱雀七宿中之星官名,如:积立、北河、天樽、水府、四渎等等,可用之名足有百余个,无须为以后的担心。 本岛舰队使用的是紫微垣里的星官名,如:上宰、左枢、华盖、传舍等等; 而林剑这次带出去的新建北洋舰队就全用了北方玄武七宿里的星官名,最初的七艘,直接便采用北斗七星之名,即: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与摇光。 秦刚听了之后便连连点头。 论到起名字,老师的博学,他自是不敢去比。眼下还是加紧进行出征准备便是,他又调集了两百名飞虎军上船,并紧急调用了一批相应的陆战攻坚的武器,为极有可能会进行的登陆作战作好准备。 本岛舰队的指挥官叫李俊,原来的出身是福建沿海的海盗,是第一支主动率队向流求水军投降的。 他归顺之后,非常折服于流求的施政管理理念,不仅安排带着原先的手下,积极地响应并支持当时顾大生的所进行的水军扩军行动,甚至还安排以往的心腹悄悄地回乡,说服了那些深受当地土豪欺压的村民一起随他来到流求。 在林剑接手流求部队时,他就已经是本岛舰队里的上宰号舰长了。 林剑非常欣赏他的水战指挥能力,很快就提拔他成为了本岛舰队的总指挥官。 这次,李俊及手下的众人得知,他们将会由执政官亲自带领北上出击倭国海盗,一时间士气无比地旺盛。 谈建则立即赶回明州:因为明州那里的倭商较多,他赶去那里,一是能及时掌握到一些比较重要的情报。二是可以预计,倭商的货品经营,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必然会迎来重大的变化。谈建赶去,可以根据这次出战的预估战果来提前进行安排。 本岛舰队离开了秦州港,迅速向着东北方驶去。 从时间上来看,如果倭人如约按照他们说的时间进行决战的话,他们行驶得快一些的话,还能赶得上寻了场决战的尾巴。 两天之后,秦刚他们的舰队已经开始能望见前方的小岛了,尤其是靠在偏南偏西处的一些无人居住的小岛,都已经成为了前往倭国大宰府去的航线中转点,可以看见在岛上特意修建起来的灯塔,只是白天的灯塔不会有灯光而已。 秦刚迅速派出了小船前往几处有人居住的小岛,询问了岛民,证实了前一段时间,曾有过一支与他们很相似的船队在附近休整过,在两天前便向北出发了。 秦刚则明白,这是北洋舰队北上迎战去了,于是他们就没有在这里停留,继续追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明显就是刚发生过海战战场的海域。而这里的战斗看起来已经结束: 眼前的一片海域上,到处散落漂浮着一些破碎的甲板、折断的桅杆、翻倒的半沉船、无人掌控漂浮着的小型舟船,包括起火燃烧着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大船。 好在,从这些船的外形来看,全部都是倭国那种偏方正的海船。 而在更前面的位置,正在海面上一字排开的相对正常行驶在海面上的,才是他们所要追寻而来的流求北洋舰队的船只。 李俊的观察兵早就守在了桅杆顶部,仔细地辨认并统计出自家舰船的情况,此时正兴奋地大声向甲板上汇报:“报告执政和指挥官,我军北洋舰队的船只一共十艘,均已看到,其中只有一艘似损伤,但还能控制并继续行驶,另外还有两艘有轻微损伤。” 而北洋舰队自然也是很早就看到了他们这支意料之外的援军,而他们的旗舰天枢号,也迅速从船队中驶出,并靠拢了过来: 在靠近的过程中,通过旗语得知前来的这支援军居然是执政秦刚亲自带队。很快,旗舰的甲板上,就已经看见了林剑极其兴奋的脸庞。 当两艘船开始齐头并行时,林剑便靠近船舷、大声说道: “林剑率流求神蛟军北洋舰队,拜见执政!” “拜见执政!”他身后的一众军官齐声喊道。 两船大小相仿,在水手熟练的操控下,迅速在并行不断地靠近,一旦完全贴上,两边都立即使用缆绳以及勾链相互搭牢在一起,林剑便带着旗舰上的主要将领迅速过船前来叩拜见礼。 “战场之上,免礼了。这次战果如何?”秦刚摆摆手问道。 “报执政,我北洋舰队共七艘战船、三艘辅船,迎战倭国海盗大小船只六十余艘。因对方船只数量实在太多,我军辅船也只能同时接战。刚才战事已经结束,一共击沉击翻对方船只三十余艘,俘获掌控了十五艘,剩余十余艘基本带伤逃走!我军全胜对手!只是天权号与另两艘辅船有了一些并不严重的损伤,人员伤亡尚未统计完毕,但预计不会超过二十人。” 应该说,在相对传统的海战模式下,这样的战果已经是相当地惊人了。 “哦,这样的兵力对比,还能打出这样的战果,看来你们训练得相当不错嘛!” “对手有点不堪一击,再加上我们的船只还会有轰天雷与虎蹲炮这两件秘密武器,今天的海战中,可着实是立下了大功劳!”提及这个,林剑就变得非常地兴奋。 在之前解救辛第迦商队的战斗中,对手的实力更弱,刚说的两件新式武器都未轻易使用。 此时的海战或水战,基本上都是需要进入到了一百步的距离后,才有可能会通过弓箭或火箭对敌人进行一定的远程攻击。相比起来,流求战船上还有配有大型的床弩,发射出的巨大标枪,可以直接掀翻较小的船只,或者可以击破对方的船身,造成其漏水并沉船。 此外,倭人在船上的弓箭也无法与流求船相对抗,因此他们所采取的战术,便是尽最大可能地迅速接近对手,再通过接舷之后的快速跳帮进行近身搏斗作战。 更何况,这次倭国的海盗吸取了前次兵力不够的缺点,一下子就出动了六十多艘战船,在一进入攻击的状态之后,便开始快速划桨并拼命接近流求战船,以期采取群狼战术,以五六艘船包围着一艘船进行贴身攻击。 林剑并不慌张,由于发现对手没有采用火箭,于是就没有先落帆,而是通过更快的船速摆脱被他们团团围住的形势,再通过船上的床弩连续摧毁了不少靠得过近的小船只,又通过两边的弓弩手,用神臂弓瞄准进入攻击范围内的对方船只,对这些甲板上的海盗进行精准猎杀。 这些倭盗中,几乎极少穿有铁甲装备,多是竹甲或皮甲,对神臂弓几乎没有防御力。 而反过来海盗们发射的弓箭,无论是距离与准头,都差了很多。即使射过来,对于全甲装备的神蛟军来说,其伤害力也非常地有限。 不过,倭人的船只数量实在是多出了太多,在来回反复纠缠了好几轮之后,流求北洋舰队的船只最终还是被密布的倭国海盗渐渐地贴住并围困了起来。 大量带有铁钩的飞索、铁链牢牢地抓住了流求船只的边沿,进而,一些凶神恶煞般的倭国海盗叽哩哇啦地想要顺着这些索链进行跳帮作战了。 这时,由于彼此之间的距离被这些索链给固定住了,双方之间的相对位置不再发生变化。 林剑这才通过旗舰下令:所有船只启动火器攻击。 一瞬间,掷弹兵将一枚枚的轰天雷准确地扔进倭船上,那些还没有完成集结的海盗们,在经历了开始短暂时间的困惑之后,便开始被这些爆炸之后的恐怖武器炸得头破血流、大批地直接丧命甲板之上。 偶尔有能够扔进船舱里的,便直接在船底炸开了大洞,这些倭船便迅速涌入了海水而开始沉没; 从未见过此物的倭盗们几乎要被身边的阵阵爆炸声给炸懵了,而继续傻愣在甲板上的他们,便被神蛟军的弓箭又进行了一轮的收割。 直到最终反应过来的倭将们拼死组织起最后的力量,通过索链疯狂攀上了流求战船,不过就在他们刚出现在甲板上时,早已准备好的虎蹲炮便通过近距离的霰弹攻击,直接大片大片地平推掉了这些不知死活的上船家伙。 在流求岛的试训过程中,火器院将轰天雷与虎蹲炮装备到战船上后,林剑他们最早是想利用火炮的超远距离攻击能力,尝试放在一开始使用。但是发现,在颠簸的海面,不管是此时的臼炮也好、虎蹲炮也好,本来的准确度就差,太远的距离,轰出去的准头几乎没什么威胁。 于是,在反复演练之后,决定把它们用在开始的弓弩攻击与最后的接舷肉搏之间,通过近距离发射霰弹,来发挥火器的大面积杀伤威力。 于是,接下来便就是流求水军展开的接舷跳帮的反攻。 原本倭国海盗认为肉搏战才是他们最擅长的,却没有想到,神蛟军们都已经装备了最新的板甲,这种既轻又贴身的铁甲,既不影响自己的身手发挥,而对方的攻击就像是打在的一座座钢铁包裹着的躯体之上,根本无法取得像样的战果。 大批绝望着无法取胜的倭国海盗们,要么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着被神蛟军一个个地放倒,要么就只有跳海之后指望最渺茫的求生机会。 在船上的海盗被清理了之后,便迅速被接管控制。而对于没有什么价值的小船,则直接被凿穿船底,让它们原地沉没,以便可以省下一颗昂贵的轰天雷了。 当海面上的倭盗船只降到一半以下后,海盗们开始慌了,聪明的便开始逃跑了,反应再慢些的,还是被他们相继摧毁或控制。 第287章 太宰 “他们逃跑的方向看清楚了没有?” “一部分向北,那边应该是当地人所称的对马岛,还有更多的向东面逃,桅杆上的水手通过千里镜看到他们大多都逃进了大宰港!”林剑回报道。 “哼!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说明这帮海盗的幕后黑手是倭国大宰府?”林剑一经启发,立即悟道。 “射人先射马,擒贼当擒王!命令全军,与我合兵一道,目标,大宰港!”秦刚下令道。 “遵命!”林剑立即让身边传令兵用旗语传令下去。 之后他才稍稍有点犹豫地着问道:“我们水军攻城,有把握吗?” “那你觉得,本执政来这里是干什么?”秦刚斜着看了他一眼。 林剑这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我糊涂了,执政亲自前来,自当是做好了准备。末将这就下去听候调遣。” 说完,他赶紧安排手下人回到原先的旗舰“天枢号”上,通知所有舰船,以秦刚所乘的主舰“上宰号”作为整合之后全军的新旗舰。 “嗯哼,大宰港,今天遇上了我上宰号!算你们自己触了霉头!” 流求的本岛舰队十四艘作为中军。而已经在这里的北洋舰队十艘战舰便成左翼,俘获的十五艘倭盗海船便成右翼,跟在稍后的位置。 待阵形调整完毕,便挂起风帆,迅速朝着大宰港方向驶去。 这样一支近四十艘的大型海船舰队,行驶在海面之上,任是谁看了,也是不敢小觑。 而就在之前,倭国海盗与南边过来的流求舰队激战的时候,实际上大宰府就已经派出了观察船远远地监看着海战的局面,只是随后倭国海盗战败,第一批船只开始直奔他们而去时,他们就立即开始撤退,并像是在带路一样,调头返回大宰港,从而对于之后海上又来了增援的流求本岛舰队的情况一无所知。 大宰府权帅府。 “八嘎!” 太宰权帅藤原家隆愤怒地冲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武士般模样的人大发雷霆。 这几个海盗将领,便就是从那场几乎是一边倒的海战中败逃回来的。 为了支持他们这次与对方约定的决战,他甚至把大宰府的大部分战船都借给了这些海盗,就指望着他们能一举击溃对方,给这些企图独自跑海路做生意的南方商人沉重的一击。 但是却没有想到,在超过六比一的战船比例情况下,居然还能输得这么惨!这帮海盗简直就是吃干饭的。 据他派出去的观察船报告,虽然南方战船的速度较快,非常灵活,但是很快还是被更多的海盗船给包围住了。 只是就在双方已经缠斗在一起之后,不知为何,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那些船中传出了一些仿佛霹雳般的声响、还伴随着极大的火光烟雾。 再之后,这帮子海盗便一路败退下来了。 而跑回来的这些人原先都是作为预备队用的,是等到前面的接舷战中能够掌握主动之后,再冲上去收拾残局的。所以当他们发觉形势不对而提前跑掉了,但也说不清战局的具体情况。 藤原家隆担任的这个太宰权帅,是大宰府的最高官职。 此时的大与太是可以通用的,在用作官职时,古人习惯给使用太字,以示更大,便称为太宰。 可是,还没有等到藤原太宰问出更多的情况时,海边港口的警报就已经传来: 之前与海盗们激战的那些南方战船,居然尾随而来,堵在了大宰港的出口,在他们送来的文书里,他们限时三个时辰,勒令他们交出逃入港口的残余海盗及其船只。 听说这些刚刚取得海战胜利的南方战船并没有直接攻进港口,藤原家隆还是很有底气的: 毕竟他可是代表着堂堂倭国的地方官府,如果这些战船未经许可,就闯入港口,那可是意味着是对倭国的宣战,料想这帮子商人护卫船队是不敢挑战这一底线的。 于是他立即下达了三道指令: 其一,命令手下的军队以保护这些残余海盗的名义,先行缴了他们的武器,再把他们带到大宰府城中看管起来; 其二,出动大宰府的三千精兵进驻港口,并布阵以待。同时严令港口还剩下的十余艘战船严密监视港口外的海面情况; 其三,向九州全岛各大豪族发布调兵令,要求他们火速带兵前来助阵。 这九州岛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岛上有筑前、筑后、丰前、丰后、肥前、肥后、日向、萨摩与大隅这九个封国,而每个封国就是一个半独立的小封主,平时自己关起门来收税。但遇大事时必须要听从大宰府的统一调度。 待安排好了这些之后,这藤原家隆才放心地命令手下人:“派人给那些来自南方的战船回信,告诉他们,港口里面没有他们要找的海盗。这里所有的土地与海域,都是天皇的治下,并由我大宰府在此管理,让他们速速退出,以免遭到我的清理。” 在藤原家隆看来,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防备安排,就光他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就达到了五千人以上,这些南方战船就算是在之前的战斗中打败了那些海盗,但如果胆敢攻到岸上来,在他的强大陆地兵力面前,那就是一句笑话。 更何况,在他的调兵令发下去之后,这九州岛上的诸封国只要有一半以上响应的话,他就能再纠集起超过万人的兵力,有了这些兵力在手,对方如果再不走的话,那就免不了会被他尽数擒获的命运。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着之前借给那帮海盗不少上好的战船,竟然被这些海盗稀里糊涂地战败又成了对方的战利品。而如果南方的这些船队不知好歹,打到大宰府的陆地上,他藤原家隆就可以一举反击,顺便重新收回这些战船,连本带利地都成为自己的补偿品。 就在藤原家隆做着美梦之时,港口的消息又已快马传来,说是那些南方战船得到了回复之后,就重新说了一句四个字:“一个时辰!” 藤原家隆想了想,又算了一下,明白了对方是原先给的倒计时现在只剩下一个时辰的意思。 “哼!真是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们不知道惹了我藤原家族的后果吗?” 今天的太宰权帅藤原家隆他清楚地记得,大约在八十年前,也是在北九州地区,发生过一起史称“刀伊入寇”的事件: 刀伊是高丽国对于更北边的外族人的称呼,其实就是大约三千多名来自于辽国的女真海盗前来劫掠,当时负责防御反击的大宰府权帅就叫藤原隆家,和他的名字只是颠倒了一下。 不过那时的藤原隆家虽然同样是动员了全岛的豪强势力与武士联合拒敌,却只能进行比较被动地防御,入寇的女真海盗还是从九州这里掠走了大量的人口、牛马与财物。 而今天,藤原家隆觉得,应该得由他来改变这样的局面。 尽管今天的事情是由自己而起,但是只要能够战胜对方,历史都会是由战胜者来书写的:这些南方战船就会直接被定性为入侵的海盗,而最终就会倾覆在他所指挥的倭国强军面前。 “来人,给本帅备甲,我要去看看这帮子海贼是如何死在我们港口里的!”藤原家隆吩咐道,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就以南方海贼来定义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 此时,在大宰港的外侧,秦刚乘坐的旗舰“上宰号”上,众人正在商量作战的方案。 “执政,我军正携海战得胜之威而来,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冲入港口?”林剑正在表述他的不解:“这看这港内的战船不过十余艘,港内水面平静,十分有利于我舰的火器攻击!” “攻下港口不难,难的是如何拿下大宰府。如果我们贸然出击,港口固然是拿下来了,可也就打草惊蛇了!”秦刚点明了关键,“如果倭人把主要兵力都缩回到大宰府城去,这仗怎么打?” 林剑被问得一噎,的确,他们都是以水军为主。虽然秦刚的舰队里多带了两百多的飞虎军,但是要去攻打一座城池的话,就算把船上的水手都算上,这点兵力根本就不够。 “所以,我们要示弱,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把兵力都调到港口来。到时候,我们一举将他们消灭在这里。”秦刚指了指前方,转而问道,“接下来,就得大家一起来出出主意,怎么才可以把这帮倭人全都留在这里?” 又是熟悉的战前群议会,十几艘战舰的舰长都聚集在上宰号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原则还是这样,作战之前,任何意见与观点都可以自由地表达,甚至可以激烈地争论。只是一旦最终作战计划确定之后,任何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与遵守既定的策略。 更由于在茫茫大海上作战,这时除了勉为其难的旗语,舰队之间的联系非常困难。海战的胜败,极大程度上都要取决于舰长的清醒与独自指挥能力。 秦刚提出的要求是:如何能够既全歼港口里的这些倭船水军,并顺利登陆上岸,同时又要保证不会惊吓走岸上的防御的倭军,避免他们逃回大宰府城里。 初听这样的要求,似乎非常不合情理。 但是,林剑的手下早已经习惯了“不要去质疑目标,而是寻找解决方法”的战场原则。 因为在战场上,并不存在“合理与不合理”的区别,只有“存在与灭亡”的唯一区别。 “存在的才是合理的!”这是秦刚通过赵驷、林剑他们不断地给手下人灌输的坚定理念。 限时的三个时辰时间已到,正如预料到的那样,大宰府的倭人不仅没有任何想交出海盗及其船只的意思,还将大量的兵力向港口调集。 于是,按照定下的作战策略,由李俊带了三艘战舰,缓缓地开进了港口。 港口入口处狭窄,流求的战舰无法一下子全部驶进来,这也是大宰港内的倭船们感觉自己能够守得住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一发现有三艘战舰侵入,倭船们立即吹响尖厉的哨声,并点燃了岸上的烽火。一瞬间,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十几艘倭式战船便如群狼一样,分别围上了这三艘流求战舰,并几乎于同时发起了攻击。 倭式战船相对低矮,只有流求战船的一半高度,但正因为如此,还算是比较耐撞。 并且流求的水军发现,这些倭船的远程攻击能力很弱,除了弓箭之外便没有其他手段,甚至连火箭也没有尝试。 不过,倭船却有一个特点,就是在船身下方靠近水线的地方会有大量人力操控的船桨,应该是在甲板下方会有水手利用划桨而加速靠近、甚至可以作出相对灵活的转身动作。 这也证明了倭人如今的水战战术就是,尽可能地快速逼近对手,全力进入接舷战,以展现出他们在近身肉搏中的凶狠优势。 出乎倭人意料的是,在双方船只快速接近的过程中,流求战舰竟然也没有进行过于激烈的远程攻击,双方都只是在接近五十步时,才互相射了两轮的弓箭,就很快地发生了撞击。 明显便就是七六艘倭船围上一艘流求战舰,就在双方触击的一刹那间,这些倭船上面迅速抛出了大量的飞索绳钩,牢牢地钉在了流求战舰的船舷上,紧接着便是大量的倭兵或用口叼着短刀,或腰前悬挂着其它武器,手脚并用地快速向上攀爬。 秦刚此时站在上宰号船头用千里镜观察着,从这里看过去,三艘作为前锋的流求战舰的船身上,现在像是附上了密密麻麻的蟑螂一样,都在不停地蠕动着向上攀爬。 他皱了皱眉,对林剑问道:“对付这些倭人的近身战,你们真的有把握?” 林剑却轻松地回道:“请执政放心,这帮倭人,不过是仗着模样凶恶,外加一点不畏死的气势罢了。刚开始时的确有点唬人,实际上末将先前带着那些新兵和他们一交手就发现了,只要我们把阵法守好了,再加上我们的板甲护身,对付他们根本就没什么难度。李俊这次带的又是本岛的老兵,不会出错的。” 正在这说着话的时候,远处那三艘船上攀爬着的倭兵明显就已经陆续跳上了甲板,远处看不清船舷内部的情况,但是却可以清楚地看到爬上流求战舰的倭兵是越来越多,而且也看不到他们会有被在船舷上被直接击退的情况,看起来应该就是前面的人上甲板非常顺利,进而能够顺利控制甲板、江不断推进,逐步实现其控制整艘船的目标。 在岸上的一座了望塔里,藤原隆家带着几个心腹武士,从他这里虽然距离三艘作为前锋的流求战舰更低一些,但是只凭着肉眼观察,他看到的东西也是差不多。 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也是非常地满意了:“千万不要用火攻,这么好的南方宋船,烧掉了多可惜!有我大和的武士在,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我们的进攻,擂鼓!给他们助威,要叫他们加快速度,把这些舰船都给我完整的夺回来!” 外人所看不见的船内甲板上的搏斗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很快众人就会惊讶地看到,三艘流求战舰上的原先旗帜很快地就被降了下来,然后陆续地升起了非常刺眼的白底红圆的膏药旗。 码头上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甚至还有一些倭兵举着手里的刀枪,离开了他们原本守卫着的位置,跑到了岸边,手舞足蹈地对着这三艘已被易帜控制住了的流求战舰而庆贺。 藤原家隆这时才点点头道:“这才是我大和武士应有的风采。那帮子海盗,居然会栽在这么弱的对手手上,也真是先前错信了他们啊!你们去码头栈桥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俘虏,抓两人到我这里,我有话想审问他们。” 于是,他底下的两个武士便立即下了塔,赶向码头边的栈桥。 或许是由于这三艘流求战舰败得太快,港口以外其余的流求船只此时也只能是停留在原处,既没有想要继续进攻的意思,但也没有想逃走的样子。 而港口内十几艘倭船簇拥着三艘飘扬着膏药旗的战舰缓缓地靠上了码头上的栈桥。先是跳下来了几个兴奋并张狂着的武士,并不住要求码头上的人让开通道。 接下来,便是装备整齐,但却都低头束手的流求水兵,被倭兵看押着,一队一队地从船上下来并上了岸。随后,还有倭兵用推车开始推着满满的军备、战利品,陆续地下船来。 仍然还站在了望塔上的藤原家隆心里的得意劲却没有持续多久,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开始变了,突然跳了起来,用手指着源源不断地向船上“押送”下来的流求水兵喊道:“流求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他们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还会投降?快去,去找从船上下来的我们的人,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第288章 驴兵 藤原家隆的敏感性还是挺不错的,只是可惜已经迟了。 就在“被俘”的流求兵大摇大摆地通过栈桥登上码头之后,藤原家隆先前派来联络的武士已经发觉最早下来并站在两边负责的倭兵不对劲——他们的个子有点太高了! 正待他们想要上前去察看个究竟时,那几个“倭兵”竟然突然出手向他们发动了攻击。 与此同时,“被俘”的流求兵一下子从先前那种垂头丧气的模样摇身一变,一半人突然亮出了藏在身上的短刀,直接突袭正在码头上看热闹的倭兵,而另一半人则开始快速地跑动,立即拿起了从船上运下来的长枪长刀等武器装备,开始整齐地在码头上拉出了一条成形的防御战线。 这一切,实际上正是在作战之前,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突袭战术。 李俊带去了三艘船,配备了足额的水兵,按照林剑所说的与倭兵肉搏对阵的经验,直接将登上他们船的倭兵尽数打退根本不成问题。其实就在倭船即将靠近时,一波轰天雷就足以叫他们退败。 但是正如秦刚所讲,战舰上过强的战斗力足矣吓退岸上的倭兵,而他们要登陆、并还得准备武器,都需要足够的时间。 倭兵一旦提前撤退回大宰府城里,那就只剩下强行攻城这一个办法了。 秦刚让大家想的就是如何争取到这个时间点,把岸边的倭兵全部都留住。 最后还是李俊提出了一个想法:以前他做海盗与其它海盗火拼时,就曾故意示弱,把对方放到自己的船上,再以优势兵力将他们尽数擒获,然后再冒充成对方假装获胜,驾着船只回去后偷袭对方的主船,从而一举拿下。 秦刚听到这一主意后,眼前一亮,连问这次有没有把握,李俊则一挺胸脯道:“主公,您把那两百飞虎兵交给我,我保证可以让他们顺顺利利地上岸,倭人都还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于是一切便依计而行,就在倭兵驾船靠近、接舷并向上攀爬时,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发射了一些弩箭,没有进行太多的阻拦与攻击。 而这批自以为自己攻击迅速、顺利得手的倭兵一进入流求舰的甲板上后,便立即陷入到了大大小小的鸳鸯阵中。 也是活该这帮倭兵倒霉,他们是提早了几百年遇上了这种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他们而发明的独有阵形。任是这帮倭兵里再有怎样的骁勇武士、还是凶悍忍者,一旦遇上这种攻守兼备的阵法,便是欲攻不得,欲退不能,一个个地皆被斩落。 甲板上的战斗,却被刻意地掩盖住,即使是那些惨叫着被围攻杀死的倭人叫声,在隔了一定距离的海面之后,便几乎听不清楚了。 在几乎尽数全歼了爬上来的倭兵之后,李俊便安排了一部分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装扮,并且还故意换掉了船上的旗帜来迷惑对手。 既然大家都认为倭兵成功地控制了流求的战舰,所以接下来,战舰靠岸并向下押送“俘虏”以及“战利品”也就变得极其地正常而顺利。 直到藤原家隆派来的武士察觉为止。 码头上一动手,停在港口之外的旗舰上宰号便发出了总攻的信号。 于是,接下来的所有战舰都开始鱼贯驶入港口,并且各有分工地进入之前确定的位置。 其中装备了青铜火炮的两艘战舰直接逼近了港口营寨的出口方向,在那里用炮口对准了倭兵们有可能的撤退之处,火炮手们则做好了发射前的所有准备。 当然,此时的藤原家隆却面临着抉择:到底是立即组织兵力反攻,把已经趁势登上岸的这群流求贼们赶下海去!还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立即撤退? 这帮子狡猾的流求贼,一定是自己的实力不济,所以才能想出这样阴险的计策,假装被俘后再趁势攻上岸来。 而目前他的手里,掌握着大宰府里最精悍的三千守军,也就是凭借着这三千能够装备有铁甲与全套铁制武器的正规军队,这才让他有在九州岛上号令各封地、并令他们俯首称臣的资格。 他深信只要动用这些兵力发动进攻,就一定能够取得眼前局势的胜利。 让他犹豫的只是,要不要浪费自己的宝贵军力,去与眼前这帮只会施阴谋诡计的海贼们火拼?因为他同时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先退到港口的外围,然后将这群海贼围堵在港口营寨之中,然后再等待那些响应他的征兵令的封地士兵们赶来,命令他们攻进去与这帮海贼拼个你死我活,等到了最后,再由他战无不胜的藤原宰帅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这样的话,就能取得一箭双雕的效果,还能进一步巩固大宰府在这九州岛上的统治权威。 然而,战场上的形势可谓是瞬息万变,就在藤原家隆犹豫之间,原先的选择题,就成为了唯一的必选题: 大宰府的水军几乎都在战船上,岸上的少量守军哪里是流求兵的对手?只是七八息的时间之后,港口的各个关键位置都被流求兵所控制。 拿到了武器装备的“俘虏”们摇身一变,用三排长枪兵、外加三排弩弓兵开始快速地向前推进,而在前面两排的长枪步之间,还有少数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的士兵抬着几只黑黝黝的东西混站在那里面。 藤原家隆只能无奈地下令:全体集合,面向港口营寨列阵,准备发起攻击。 此时的上宰号上,秦刚正通过千里镜观察着倭兵们的动静:“对方这个主帅还不错嘛!现在还选择要与我军对决!很好,先把港口内的这些讨厌的乌龟船只直接清除掉!” 军令一下,除了继续留在港口之外的辅船以外,近二十艘的流求战舰,直接各自寻找攻击目标,几乎是一对一地追击并屠灭倭船。 且不说船身大小与船速的碾压,这次的相遇就没有前面的那般“温柔”。 甚至有两艘倭船就因为反应不过来,直接被流求战舰直接拦腰撞翻撞沉,剩下来的那些期待着复制前面倭兵接舷上船战绩的人,悲哀地发现,没有了流求兵的故意放水,他们几乎都没有能够爬上去的机会。 先是扔到了倭船上的一批黑色铁疙瘩的剧烈爆炸,让每一个手握索链的倭兵们一下子都吓丢了所有攀爬的力气。然后便是在上方船舷处出现的一排排的弓弩手,十分精确地对准他们进行近距离的猎杀。 摔落倭船甲板上的、掉入海水中的、以及直接被炸穿了船底而逐渐开始沉没的,港口里的海面上,很快便成了这些倭国水军的葬身之处。 流求战舰高大的船身是他们徒手根本就爬不上去的,凡是拼命游至岸边的,立即被已经控制了岸上营寨的流求兵直接弓弩准确射杀,唯一可以暂且保住性命的方法,就是抱住一两块碎木头,向港口以外的海面漂流,此后的生机则自求多福了。 藤原家隆此时已经放弃了等待其它各地领主派来援军的打算了,这港口内的局面如此地混乱,他必须当机立断,将这些些流求贼们一举拿下。否则,就算等到了援军来,那时候才战胜也不算是他的光彩。 不过在此时的他还是充满了信心,目前上岸的流求贼也就三百名左右,算上这些船上的所有人都能够上岸的话,也不会超过两千人,而且不过只是两千的水手。 可是他的手里却是有着足足三千的精锐正规军,其中甚至还有两百名的骑兵,在他的印象里,这两百名的骑兵,足以一下子冲破两千人的防御战线。 于是,一声号令之下,前方列阵的倭兵向两边散开,藤原家隆最宝贝的精锐:两百名骑兵便迅速排到了阵前。 “这是什么?”从千里镜里看到此景的秦刚不禁大吃一惊。 “回报执政!这是倭人的骑兵!”同样也有千里镜的林剑在看的时候虽然同样地吃惊,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发笑的情绪,努力认真地回答道。 “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驴兵?”秦刚的吃惊,是因为这批战马的体态实在地瘦小,见惯了西北西夏兵的高头大马,即使是辽兵的战马体态稍微小一些,但是如果与倭人的这些战马——如果它们还能够被称为战马的话——相比,那也简直都是庞然大物了。 所以秦刚称这些骑兵是驴兵,光光是从眼前看到景象来说,一点点都不过份。 不过,当倭人骑兵的将领高声下令,这些小型战马开始奋蹄奔跑起来之后,的确在气势上是要压过普通的步军进攻好几倍。 而且倭人们显然也没有什么骑兵一次试探、二次进攻的战术考虑,就在骑兵的身后,剩下的那群步兵们也一阵发喊,高举着武器跟着冲了上去。 很显然,在以往的战斗中,他们的这些骑兵都会是无坚不摧的利剑,一下子就劈开了对方的防御战线,然后便由他们后面的这些步兵,冲上去进行残局的收拾。 他们及他们的指挥官们,便都是这样子认为的。 出于对眼前的这批骑兵速度的评估,负责岸上指挥的李俊却强忍住心头的发笑,一直等到对方进入了一百五十步内的距离,才下令神臂弓开始发射,所有的弓弩手射完之后都直接转身到后排丢弃掉弓弩,换上刀盾转为刀盾手。 三轮神臂弓的密度相当惊人,奔跑中的倭人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能够在这么远距离发射的弓箭,而且也没有听到过它们在空间划过时所发出的恐怖声音。 不过这些人也来不及后悔了,随着这些弩箭的纷纷落地,近三成的骑兵直接被射中或者是马匹被射中,而在进入这段距离后,神臂弓的破甲性能也得到了极大地发挥,这些骑兵的不断摔倒与落马,显然也干扰了身后骑兵的冲锋阵形。 只是,在高速冲锋之下,他们已经没有思考与选择的余地了,只有沿着既有的惯性继续向流求士兵的防御阵线冲去。 就半息不到的时间,跑在最前面的骑兵突然看到了对方防御线上亮起了三下耀眼的火光,随后就在耳边听到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巨响。 随即,更令人恐怖的事情便发生了,同样是跑在最前面的骑兵,有一个视力极其好的倭人,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在火光中飞出的一片黑红色的东西,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铁网,他与两边的战马就如直接撞到了这张铁网上一样,瞬间就失去了速度,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腿部,还有隔在自己前面的马身,都遭受到了一股难以抵御的力量,整个人连同马身便轰然倒地。 同时,这个倭兵清晰地感受到了肩膀与腿部传来的痛感,让他在一刹那间变得异常地清醒,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的速度都放慢了,他竟然能够看到那些在空间飞划过的黑红色的圆弹状的东西,直接将他身旁的战友的头脑打爆、马首打爆、胸口、腿部以及以马身上击出一个个的血洞。 就在他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之后,他还有庆幸,自己的脑袋上没挨上这一下,转瞬间后,在他身后轰然倒地另一个骑兵连人带马狠狠地向他身上摔来,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流求兵已经准备好了的六门虎蹲炮中的三门开火了。 经过反复训练的流求炮兵,已经掌握好了每门虎蹲炮发射出去的有效扇形攻击区域。 因为这次倭人骑兵来的冲锋进攻面并不很宽,火炮手便决定将六门炮分成两轮,交替射击。 这第一轮的三炮,就打掉了前面近三十匹骑兵,除了直接被霰弹丸击中轰死的之外、还有马匹受惊摔死的、相互间来不及刹步踩死的、以及直接掉头与后面的相撞而死的。 再接下来的倭兵骑兵就已经去了最初的那股锐气,完全是茫然不知所措地依着惯性而向前继续冲着。 怎么一回事啊?今天明明是晴天啊,怎么就打雷了呢?前面的稻田君、山本君他们不是骑术最好的吗?怎么就一个个地都摔倒了呢? 流求兵的防线上继续亮起三下耀眼的火光,紧接着又是雷鸣般的爆炸声,第二轮的火炮霰弹继续袭来,正好刚刚赶过一片战马与骑兵尸体地方的这一批骑兵,由于速度降低,导致他们的密度大幅增加,于是在一片战马的嘶叫与众人的哀嚎声中同样地扑地而而亡。 这一轮至少杀死杀伤了五十几骑。 倭人骑兵还没冲过一百步时,就已经损失过半。 在流求兵的防御线上,原先在火炮开炮时后退并伏地的长枪兵在这第二轮炮击之后,极其敏捷地挺身站了起来,齐唰唰地亮出了长中的长枪,并形成了一片亮闪闪的的银色枪尖组成的枪林。 而那六组火炮兵也正有条不紊地依照着条例要求,在给自己的炮膛清膛、降温,并在确定温度符合要求之后,再往炮膛里塞入新的火药包与霰弹包。 倘若倭人骑兵还有胆量继续冲锋的话,他们还来得及射击第二轮。 但是,倭人显然没有这么强的心理素质,尤其是跟在后面的步兵,在第一阵巨响并轰倒了第一批的骑兵之后,他们就已经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用着非常惊讶的眼神看着前方阵地。 而在第二阵巨响并引起更大的骑兵伤亡之后,他们终于看清了,敌人要不是有魔法,就是有未知恐怖的武器,就连剩下不到一半的骑兵也开始减速停止了冲锋。 其实,骑兵最忌讳的就是停止冲锋,失去了速度的骑兵就失去了所有的威胁能力,他们所停留的地方便成为了活靶子。 看到眼前出现的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是初级指挥登陆作战的李俊也知道不能放过,立即大声命令:“长枪!卧倒——!火炮!继续射击!!” 长枪兵令行禁止,立即齐刷刷地放倒长枪、后退两步,就地卧倒,并捂住了双耳。 六门虎蹲炮再度先后开火,直接犁倒了进入一百五十步以内的几乎所有战马,残存的少数倭人骑兵,已经面如土色、胆破心惊地拨转马头,没命往自己队伍里加速冲锋,全然不顾自己的马蹄还能撞倒并撞伤更多的步兵。 倭人进攻队伍彻底崩溃了! 第289章 傀儡 藤原家隆虽然站在地方很远,但是由于在了望楼上,他看得非常地清楚,包括前面三轮神臂弓的攻击力量,甚至中间曾经亮出来的长枪阵,他都觉得,就算是没有后面那四轮声同霹雳巨响的神秘武器助阵,他手底的这些兵力到底能不能冲破前面流求贼的防线,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靠嗖!”藤原家隆恶狠狠地怒骂道,并且立即下令,让最后面的督战队压上去,收拢退回的部队士兵,对于回到阵中还继续乱叫以及乱跑的,一律斩杀。 督战队得令后,连续斩杀了好几个人后,才总算稳定住了阵脚。 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尤其是他们视为自己长胜军的骑兵只剩下了四五十骑,而且在经受过如此恐怖的打击之后,剩余的这些人是说什么也不敢再去冲锋了。 现在,敌人的阵形并未有过一丝地被扯开,如果直接让步兵前去冲锋,根本就是送死。 藤原家隆第一次在现场指挥作战的时候犹豫了。 远远的旗舰上宰号用旗语指示,命令岸上的流求军保持防御阵形往前稳步推移、压迫对面的倭军与他们进行对战! 李俊立即下令,三排长枪兵在指令官的号令下先前了五步,然后迅速停下,平枪结阵;而后面的三排弓弩兵早已收拾好刀盾跟着也是上前了五步再停下,张弓警戒;最后便是六组火炮手推着不轻的虎蹲炮同样上前五步,停好并安放炮身。 指令官这时才发出下一轮的“前进”指令,这时便再一次继续重复“先是长枪兵、然后是弓弩兵、最后是火炮兵”这样的推进模式,虽然非常地缓慢,但是就这么五步五步地向前推进,整个流求兵的庞大阵形却没有发生一丝地混乱。 这种情形让藤原家隆看得是目瞪口呆,他失神地抓了抓手中的战刀:这些流求贼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为何会有如此之高的军事素养? 他的确是看明白了对方的行动方式,只是如果要让他自己手下的军队完成这样的复杂调动动作,他也不知道训练半年之后是否能够完成。 藤原家隆开始心虚了,他开始犹豫着想:要不要下达撤退的指令? 流求军缓慢的推进速度,给了他足够的思考时间。 最终,藤原家隆还是匆匆地下了了望楼,手下人给他拉来了一匹马,他先翻身上马,再回头对着手下的传令兵,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他极不愿说出的最后指令:“命令督战队殿后,后军变前军,撤回大宰府城!” 殊不知,现在整个倭军阵地上的眼光,除了看着不断迫近的流求兵之外,就是紧盯着他这里的主帅位置。在看到他下楼上马之后,就已经引起了一阵地骚动,再看见他的手里打出了撤退的手势,还不待传令兵正式发出指令,从骑兵到步兵、甚至包括督战队自己,都在一瞬间开启了逃亡模式,像炸了营一样,没命地开始了奔跑。 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奔跑的出口方向,已经下锚停稳许久的两艘战舰上的四门巨大的青铜舰首炮,早已经完成了调校蓄势以待。 当最先的倭兵逃跑到了营地出口时,旗舰上高高举起了指示开炮的旗帜。 青铜舰首炮立即开火了,而且是在所有人都认为绝不可能开火的远方海面上开火了! 除了在开炮时所发出的更加巨大的声响,还有从炮膛呼啸而出的炮弹所带出的、从未听过的恐怖呼啸声。 而这个距离上的准确性却精准得令人发指:第一炮直接横贯击中了跑在最前面的倭兵,一时间,击中的地方血肉横飞,惨叫不断,关键是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降的伤害及巨大的攻击力来自何处? 紧接着两三炮又迅速而至,其中一发炮弹击中了阻挡营寨出口方向的一座木屋,倭人这种用薄木板建成的房屋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阻挡的效果,炮弹的速度几乎没有多少减慢,而是带着飞溅而起的木屑与碎片击中了更多逃跑中的倭兵,直接击中的人数没有增加,可是附带伤害的面积却变得极大。 第一轮的炮击结束,这也是秦刚第一次检验青铜炮的性能。 果然,由于青铜本身可铸性的提高,与炮膛受压能力的提高,再加上更长的炮身带给炮弹以更加精准的射击能力。这样的舰首炮用在战舰身上,的确可以为下一步的海战增加全新的战术内容。 就在火炮兵们进行炮膛清理的过程中,秦刚看了看岸上的倭人,他们先是被炮声所惊得停住了脚步,虽然是目睹了眼前巨大的的伤亡,但的确是出于不清楚这种攻击来自于何方,稍稍慌乱之后,又开始了奔跑。 “改霰弹吧!” 于是火炮兵更换了霰弹,重新开始了第二轮的炮击。 巨大的炮声再次响起时,这些倭兵终于可以确认威胁来自于那些正在冒着火光的流求战舰,只是绝大多数明白过来的倭兵已经无法将这条用生命换来的宝贵认知传递出去了: 这次的伤害面变得非常地大,几乎跑在开头的所有倭兵、以及那些在前面残存活下来的骑兵与战马,几乎全部丧生于这一轮的霰弹洗地。 而那些幸存下来的木屋残骸也在这轮炮击中增添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洞眼。 后面的倭兵全部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残酷景像,两次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前面就是进入则死的禁地! 而有幸没有走在最前面的藤原家隆在内心庆幸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身后不断逼近的危险,他果断地下令,命令一名倭兵单独一人向前行走试探。 虽然极其恐惧,但这个倭兵却不敢违背指令,只能拿了一面盾牌护住身体,一边胆战心惊地关注着远处港口海面上停着的那两艘曾经喷火的战舰,一边小心避开地上倒毙的尸体与残肢断臂。 虽然他走得很慢,但是那两艘战舰却并没有继续开炮。慢慢地,他几乎要走到这片血肉覆盖面积的最前沿线了,这名倭兵的心逐渐开始放下来,并回头用着胜利的手势向着后面的战友与主帅挥手,意思是现在安全、可以通行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次较长的间隔,只是因为炮身需要再多一些的降温时间,以免烫坏包裹霰弹用的丝绸包裹。 而似乎是随着他举起的手指挥的一样,第三轮炮击之声震天动地地继续响起。 那名走在最前面的倭兵脸上的笑容迅速凝固,又几乎在一瞬间被一片弹雨所包裹、然后又是一阵,四发霰弹炮中,居然有两炮完全命中了他。 于是,他整个身体、包括那面盾牌、手上的短刀,都被密集的霰弹彻底撕碎! 弹雨过后,原先那名倭兵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血肉块与遍地的血迹。 倭兵里一片寂静。随后,其中一名倭兵发出了绝望的嚎叫:“是天神的惩罚!”喊完之后便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接着便五体伏地趴在了地上。 在这一声的带动下,更多的倭兵也叫着“天神罚!”并扔掉了武器,跟着趴在了地上。 而剩余的倭兵则将犹豫的目光转向了骑着马在他们中间的藤原家隆。 而他每多犹豫一秒钟,就会增加五六名放弃抵抗、并趴在地上的手下。 “牙白!”藤原家隆恨恨地自语道,他在心里清楚,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伸向了自己身边的亲卫兵,并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结果那名亲兵立刻面露喜色,转身将自己后背上的一只斗笠解下来,递了上去。 藤原家隆用长刀将这只斗笠挑起,缓缓地举向天空。 远处上宰号上的秦刚远远地用千里镜看见后,正疑惑地说道:“他想干什么?还想最后拼一把吗?” 紧接着,只见剩下站着的倭兵看到了藤原家隆的这个动作后,竟然都是欣喜异常,全部丢下了手里的武器,并非常迅速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各种皮甲或竹甲,之后与那些先前伏在地上的倭兵一起,全部拜伏于地。 “哦!倭人挑斗笠的意思就是投降!”秦刚迅速明白了,立即用旗语通知岸上的李俊上前接受投降,看管俘虏,然后吩咐两艘青铜炮战舰继续警戒封锁营寨出口,而上宰号旗舰现在就去靠向码头栈桥。 秦刚一行人下了战舰,走到了投降的倭兵阵地前沿。 这时,几乎所有的倭兵都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军官与士兵分成两部分,已经押向旁边看管了起来。而李俊带了二十几名士兵现在团团围住的藤原家隆与五六名亲兵却依旧拿着武器。 李俊赶紧向秦刚汇报:“报主公,这倭将会说我们宋语,他坚持要向您当面投降!” 一身华丽铠甲装扮的藤原家隆,见到了秦刚的气度与装扮,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流求贼、哦,不,流求兵此战的首领,他立刻将手中的长刀横过,刀刃对着自己,双腿并拢,腰部完全地折下,并将腰刀恭敬地举起,并用着不太标准的宋语道:“大宰府权太宰帅藤原家隆率所有士兵,向将军投降!并恭问将军名讳!” 这时,他身边的亲兵这时才尽数将手里的武器扔下,并解下各自的铠甲。他的亲兵穿的倒都是铁甲,乒乒乓乓地一阵子倒是挺热闹。 秦刚点点头后,一旁的林剑则站出来宣道:“此为我大流求秦执政,现在正式接管此处,你等前面带路,前往大宰府城!” 藤原家隆等人先在李俊他们前来缴械时,就已发现流求兵皆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板甲,极其扎眼。这时再见到秦刚及其身边护卫全身更为精良的披挂亮甲时,不由地暗自心惊: 如此豪华的装备,估计就算是与要传说中的大宋禁军相比也是不相上下。还有他们那种声如霹雳、摧枯拉朽式毁灭一切的可怕武器,恐怕就是京都那里的天皇御师出动,估计也难以匹敌。算了,反正现在的上皇并不待见自己的家族,现在投降了对方,倒还可以看看有没有机会抱上这根大腿呢?说不定这还是对自己的一个天赐良机呢! 心下想到这里,藤原家隆显得更加顺从与殷勤,立即点头哈腰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这大宰港与府城之间隔得不远,也就五六里地,走到高大的府城城墙时,李俊等人看着也极有感触:幸好有秦执政的策略,将藤原家隆的主力留在了港口一举击败,否则这三千人一旦逃回这城里,就算是把青铜炮都搬到城下,要想攻下来,也是极不容易。 现在有了藤原家隆带路,城墙上的守兵没有任何反应,城门大开,浩浩荡荡的流求部队,直接入城,并四下开始对城里守军进行缴械看押,接管城防。 进了大宰府政厅,秦刚坐在主座之上,在听取了手下接管后的一些情况之后,威严地对厅下站着的藤原家隆问道:“你可知罪?” 藤原家隆此时也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罪臣藤原家隆,不该勾结海盗,冒犯流求天兵,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求秦执政,大人有大量,罪臣愿意从此听从流求号令,誓死追从,万死不辞!” “嗯!”秦刚倒是有点高看这藤原家隆几眼,“你倒是个识时务之人,倒也省了我费口舌。只是,如何让我相信你的诚心呢?” 藤原家隆一听这话里有戏,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实不相瞒,日本国当下被上皇掌权,藤原家族历来都是支持天皇陛下,家隆到大宰府也是被排挤而来,但却始终不忘振兴家族之夙愿。今日得见流求天兵的强大实力,便知只有依附效忠秦执政,才是藤原家的最好出路。家隆愿意立下三世之契,从此奉秦执政为家主,忠心不二,愿为驱遣!” “你既然已经投降了,那这个大宰府也就都是本执政的了,那你现在所说的效忠本执政,又有何特别的意义呢?” “不敢隐瞒秦执政。”听了秦刚的反问后,藤原家隆反倒定心了下来,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这九州岛上,一共有九个独立的封国,目前的大宰府,只是掌管了所在的筑前国一地。在此战之前,罪臣斗胆,已经向其它八国发出调兵令,此时恐怕都在赶来的路上。虽然他们都有自己的独立性,但罪臣至少可以号令其中西边的肥前与南边的筑后这两国,直接投降并听从主公的号令,然后愿为前锋,平定其它六国。” “哦?”秦刚看了看他,其实他在此次出发前,对于此次出征九州岛就已经有所规划。 九州岛位于倭国最南端,是离高丽、大宋以及流求最近的地方,如果能够完全控制住,自然有着无比的战略意义。 但是,这个地方,也被倭人治理了数百年,比不上流求。而且目前他的手下人才奇缺,要想依靠自身力量完全控制九州岛并不现实。所以,扶植一个听从指令的傀儡力量便是最优解。 藤原家隆虽然没有直接得到秦刚的肯定回答,但没有被驳斥,便从中看到了希望,又赶紧进一步说:“罪臣深知流求天兵的实力,全部占领九州岛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九州岛乃是天皇治下之土,他可允许封国自立,但绝对不会坐视外敌强占。所以,一定会调兵讨伐,九州岛便会陷入不休的战火,想必这也不会是秦执政所想得到的结果。” “你继续说。” “如果留下名义上的大宰府,家隆便是主公的马前卒,继续发布政令,统领九州,但凡有谁不服,便可以大宰府的名义出兵征讨。这样的话,即使如今的白河上皇再有不满,一时也未必能找到理由发难。” 不得不说,藤原家隆的这些想法,与秦刚来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的确就是秦刚在九州岛的最佳代理人。 秦刚缓缓开口道:“要想确保你的忠心,本执政还须立下几条规矩。” “罪臣愿听主公吩咐!” “大宰府宰帅仍然由你担任,只是本执政会在此设总督一名,港口由其率流求水军掌管,并在府城留驻一百流求兵协助防御与平叛,大宰府所有决策,须与驻府总督协商。” “皆无问题,罪臣还愿每年向主公上交大宰府所有的收益两成!” “你很聪明!哈哈!” 网上找不到合适的,此为作者君自己手绘加注的宋时九州图 第290章 糖衣 大宰府的诸事有了藤原家隆的全力配合,变得异常高效。 之前逃到这里来的海盗,由于提前已经被他收缴了武器,所以接下来会非常方便地全部被控制并看押了起来。 大宰府军队与流求兵这次已经开始交战并进行了很多天,包括之前还有藤原家隆向九州岛其它八国发出去的调兵命令,所以最终他兵败港口的消息自然不可能会被瞒住。 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最终结果的宣布权还是任由胜利者随意书写并宣布的。 大宰府正式发布了宰帅藤原家隆的官方通告:此前的诸多事件,均是受到对马海的海盗欺瞒与挑拨,从而导致大宰府与流求军发生了误会与冲突,实则是这些海盗希望让他们两败俱伤,以便最后从中取利。 所幸,藤原宰帅明察秋毫,最终识破了海盗的阴谋诡计,并在最关键的时刻,与流求军达成了相互谅解,并最后签署了双方紧密合作的一系列协议: 从此,九州岛诸地不仅与流求建立起战略级别的商贸关系,并将在大宰府及附近海港开辟贸易码头,推动全面的商贸交易。 同时,为了联手对付海盗的侵扰与破坏,大宰府将正式雇佣流求水军协助九州的海防,全面清剿流求及九州航线一路上的海盗祸患。 尽管这样的声明发出之后,立即遭到了许多倭国人的质疑,但是声明里的所有内容,却又都在大宰府的实际权限范围以内,以倭国当前的朝政局势而言,任何在九州以外的势力,包括天皇政权,除非是想彻底改变政局,全面侵入掌控这一地盘,也就只能做个无奈的旁观者。 然后在九州内部,肥前与筑后两国目前完全都是由藤原家隆手下的人掌管,自然会完全听从并立即举双手赞同。 而其余六个封国的军队,则聚在了一起,商量了两天,最终表示:他们不相信这是大宰府作出的独立自主且表达真实意愿的声明,并相信藤原家隆基本已经被入侵者控制、或者是完全地投降了敌人,于是他们六国决定:合兵一处,共同举兵讨伐,一直打进大宰府,彻底赶走流求贼,再由他们重新推举新的大宰府主官。 对此,秦刚稍稍问询了藤原家隆的意见,他则立即要求自我表现一下,请求秦刚将之前在港口俘获的大宰府倭军尽数释放,然后他便亲自带领他们,并加上肥前与筑后两国过来汇聚的军队,直接过去把这些胆敢反对的六国垃圾通通赶回老家。 秦刚看他表达得诚恳及坚决,也没为难他,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还特意加派了一百人的飞虎军,带上了那六门虎蹲炮,协助他前去“平叛”! 流求飞虎军掌管着平叛大军的指挥权,并且开始对大宰府的倭军进行简单的培训与沟通: 双方一旦开战,并让敌军进入火炮射击范围,然后,六门虎蹲炮便先开一轮炮,以击溃对面的阵形。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交由大宰府倭军进行之后的冲锋掩杀。 也就是这么简单的战术,但在对付以丰前国为首陆续到来的六国军队时,却一下子成为了无往不胜的杀着: 在战场上,每每这些后来的倭军们从来都不曾见过的钢铁猛兽开火咆哮时,对面无论是什么样的阵形,便立刻崩溃,无一例外。 而随后大宰府倭军便是迅速进入到趁势掩杀的环节。 一连四胜之后,走在最后的萨摩国与大隅国军队见势不妙,则直接干净利落地各送来一份降表后,便立即打道回府了。 整个九州平叛战争进行了四天都不到。 看着岛上的麻烦事基本被搞定,秦刚与林剑经过商量之后决定:直接委任李俊留在大宰港,作为流求驻大宰府总督,再留给他本岛舰队的两艘战舰与一艘辅船,一百六十人神蛟兵,另外加上参与过平叛战的一百飞虎兵,共计二百六十人,作为在大宰府这里的驻军。 临行前,秦刚对李俊进行了详细地交待:“我对流求军的作战能力不担心,而在港口你则尽快督促藤原给你派出人手把城墙修建好,这样,港口就相当于是一座最坚固的堡垒,这既是我流求掌控大宰府的重要据点,更是控制整个九州岛的核心之所在,你须得用心经营。” “主公交待给属下如此重大职责,李俊当殚精竭虑、粉身以报。” “用心即可。”秦刚拍拍李俊的肩膀,继续叮嘱道:“留在倭国,若遇上地方上的反叛、或者攻击什么的,我倒是不会担心你们。因为,你们的火炮炮弹汾碎一切可能到来的攻击与反抗。但是你们所有留在这里的人,须得小心防备倭人的糖衣炮弹!” “糖衣炮弹?此为何物?”李俊听着有点不解。 “倭人有三大特点,第一畏强,只要你比他强大得多,他就低头伏小,也就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第二则是善忍,倭人非常会伪装,在自己没有感到足够有能力反抗之前,他们会一直隐忍着并积蓄实力,以等待合适的时机;第三就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倭人非常阴险并有野心,无论是他们低头伏小也好、隐忍等待也罢,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实现强大的霸权。”秦刚言之凿凿地讲着,听得林剑及李俊等人的面色一片凝重,“他们现在的确是造不出我们的钢铁炮弹与火炮,但是他们却会使用另一种的炮弹,也就是会用各种甜言蜜语、各种讨好手段向你们恭维,并反复麻痹你们,以让你们对他失去防备之心,所以,这些行动从表面上看起来,会非常地甜蜜,会让你感觉不到危险,但它们的实质依旧还是炮弹,这些涂了蜜糖的炮弹同样会打死、打伤我们的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属下受教匪浅!如此说来,这些倭人不可轻视。”李俊赶紧拜服。 “光说空的没用。讲几点具体的,这糖衣炮弹最主要的就属两种,一是钱,一是色!”秦刚直接说了下去,“先说钱,为了防范倭人对我军士兵行贿。我决定,凡是驻守九州岛的流求士兵全部双倍军饷,按时发放;在此所有的立功嘉奖,也同样是加倍兑现。然后,来九州岛的流求士兵最多只允许停留三年,时间满后,一律回流求换防,驻防期间如无过错,回去将再有奖励。但是,驻守九州的士兵将严令禁止与倭人有任何经济利益上的往来。一经违反,军法从事!” 秦刚这是准备在九州岛这里的驻军中实行“高薪养廉”,严防被当地腐蚀的可能性。 而这对于李俊的管理工作,自然也是大好的消息:双饷的诱惑自然极大地提升了士兵的忠心度与遵守纪律的可能性,加高了军饷之后,也为更严厉的惩罚力度奠定了基础。 “然后就是色:这倭女中多有秀色之人,而且她们也比倭国男人更容易崇拜强者。军中儿郎多有血气方刚之辈,对于此事,我不会禁止,但必须在今天就定立下严格的规范:第一,倭女可娶,但必须明媒正娶,严禁私通,违者罚除军籍,逐回流求;第二,我流求士兵如果要想娶倭女,必须要求该女子学宋语,改宋服,丈夫满期回流求时也必须一同回,不得滞留倭国,违者同样军法从事;第三,倭女平时严禁进入港口区域及府城驻军营地。” 李俊听得明白,秦刚的这三条规定并非是限制流求兵在当地的正常娶妻需求,而是抢先有意识地先行斩断倭人指望通过女色渗透并同化自己人的可能,而且这些规范既有了人性化的事前考虑,也的确极具有效的约束性与可执行性,他立刻尽数应下。 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秦刚对林剑说道:“这次我原计划只是去流求看看,现在却因这倭国之事,在这里耽搁了不少天,时间也比较长了。所以我得从这里直接回沧州去。九州岛之事,驻军方面的尽可以交给李俊,但是此后却还要有两件重要之事,你回流求后,须得叫宫司监尽快安排。” 林剑立即表示听从指示。 “第一件事,丰前国那边有不少的硫磺矿,这次丰前投降的时候,就已经叫他们在投降书里将这个矿划为流求资产了。这次不是先抓了一些海盗俘虏,还有平定叛乱时又抓到了不少五国的降兵,必须要区分出他们与主动投降我们人倭兵的区别。所以,这些人不会让他们白吃饭,就全部都押过去开采硫磺矿,以后我们的火药需求量会很大,而这个矿里的硫磺也算是能够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 其实,此时大宋在与倭国的通商中已经开始大量采购硫磺。相对来说,大宋由于是朝廷采购,每次的采购量都相当地大,一般都是从其本州那里进货。而九州这里的中小产量的硫磺矿被流求垄断也不会引起任何地方的注意。 “第二件事,就是这九州岛上应该有银矿,所以得让宫司监派些有经验的寻矿师过来。” 听了秦刚如此说了之后,林剑这明白为何这些要花这么大的精力来控制九州岛,他说:“我就知道主公从来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既然这倭国的九州岛又有硫磺矿、还会有银矿,再加上接下来的商贸生意,现在来看,控制好这里,怎么着都值了!” “九州便就是倭国生意的最佳中转地,不管是去高丽、还是去沧州,都十分地方便。我已经让胡衍从西北赶回来,算算时间也应该差不多了。此后这里的事情会分成两大块,商贸矿产方面就陆续转交给他,军事上的还是北洋舰队的要上心。这边剩下来的事情安排就先交给你了,明天安排一条辅船送我回沧州就行。” 九州岛此行,既是意外,却也在整体布局规划之下,原本秦刚考虑过,针对倭国的全面进攻着实难度有点偏大,但是如这次这样,以并不露骨的方式,控制住九州岛,以确保当前与高丽、渤海、甚至与辽人的相关贸易线路安全,的确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至于藤原家隆,此前的对战,已经彻底打光了他的所有锐气。 像他这样的倭人,就如同今天在街上看起来非常嚣张跋扈的小混混,光着膀子在横冲直撞,并不时地嚷嚷着: “谁敢惹我?谁敢惹我?” 而这时,一旦出来一个比他体格还健壮、行事更霸道的黑道大哥,并将他狠狠地修理一次后,他并不会简单地变成小绵羊,只是一面成为黑道大哥最忠实的小弟,一面更加嚣张地对着大街上的其他人叫喊: “谁敢惹我和我大哥?谁敢惹我和我大哥?” 秦刚回程,藤原家隆非要送来四名武士与四名倭女要求跟随服侍。 秦刚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跪在他跟前的四男四女,稍稍想了想便说:“四名武士便跟我走吧,只是关于倭女,我刚颁布了军令,绝不可自己带头违反,宰帅还是带回去吧,今后我流求军中士兵若有违反,自有军法严惩!” 见秦刚说得严厉,藤原家隆暗自心惊,便知其军法执行的严厉,自是记下,不敢再想。 因为是冬天,渤海内海开始有了冰冻,秦刚等人便选在登州提前上岸。 自登州转陆路到达沧州之后,随秦刚而来的四名倭国武士便惊呆了,他们原本认为,可以效忠带有宋人血统的流求新家主就相当荣耀了,现在发现家主居然还是大宋的地方高官,一时间,便觉得自己遥在大海东边的家里祖坟上面青烟冲天,恍恍间如在梦中一般。 进而痛哭流涕地向秦刚表示,他们必将成为他手下绝对忠实无比的奴仆。 两天后,沧州城外。 一支马队正风尘仆仆地赶来,在望见城门之后,终于勒马停下。虽然一行四人,却有八匹在内地难得见到的雄骏战马,应该是他们一路上不断换骑,加急赶至这里的。 有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领头的一位年纪不大的青年,只见他目光沉稳,虽因一路的寒风吹得面颊略青,但眉宇间露出的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神态。 “这就是沧州,我终于来了!”青年口中自语道。 他正是从西北秦州日夜兼程而来的胡衍。 胡衍对于这次再回秦刚身边充满了自己特别的期待,实在是由于他这几年里自我认知的不断改变。 自从在高邮跟着秦刚做事以来,胡衍一直自我感觉不错,私下里也常以自己是秦刚最亲近的兄弟而自居。以至于他在神居村及水寨时,还有点不太满意赵驷在某些事情上超越他的权力。不过好在赵驷不会在这些问题上计较,而且很快他也就先去了京城。 此后在京城里的历练,的确也让胡衍成长了不少。尤其是秦刚去了处州之后的那段时间,他在京城里做生意也能独挡一面,秦湛与李禠也多对他多有尊敬,与赵子裪的相互合作更是让他的自信心膨胀了不少,并且开始沉浸在了“京城成功商人”的虚幻自我认知中。 直到去了西北,在保安城被秦刚的那次痛骂之后,他才突然发现: 首先,在京城的时间大多数被他浪费掉了,之所以被人追捧,也只是因为做着大哥留给他的几桩热门生意而已。那一夜,他极其痛苦又明白地发现:如果一旦被大哥所抛弃,他最多只能去做个不入流的小商人而已。 其次,这些年他以为自己的进步,却只是浮于表面的那些见识,本质却是毫无用处的自我享受等陋习。反观大哥一日不见却刮目相看的官职、能力与眼光的变化,他与秦刚之间的差距不是缩小,而是惊人地放大; 再者,就算是本来认为自己应该是“秦刚最亲近的兄弟”这点,不仅在与赵驷的对比中感到岌岌可危,甚至看看新近投靠的黄友、李纲等,都感觉不太有优势了。 痛定思痛,胡衍的这次反思让他的认错之举无比诚心。 自那以后,胡衍总算是收起了自己的骄傲之心、低下了自己不务实事的头,却是尽心尽力地在西北之地,重新开始了自己学做事、学本事、学实事的历程。 应该说,这也是之后他终于还是将那里的诸多生意一一做起,又做到了商行行首的位置。最终能够在朝廷发兵拿下青唐的一战中立下了自己的功绩的重要原因。 从高邮去京城两年,从京城去西北又是两年,此时,再次来到沧州城下的胡衍,便在这城门口的一刹那间,脑海中迅速回过了如此之多的复杂念头。 “掌柜的,我们该进城了!”身边的钱贵提醒他。 “对!下马进城!” 秦刚回来没多久,就见到了及时赶到的胡衍,自然大为高兴:“原想着你们可能要到年后才能到,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驷哥到了秦州后,身体已无大碍,正好婉妹子又来了可以更细致地照顾他。我一听说大哥这里需要我,就用最快的速度交接完西北的生意,也亏得我们有西北最好的骏马、我们四个人,都是一人双马,来得自然快多了!” 秦刚看着胡衍此时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的脸庞,点点头道:“衍哥这两年在西北还是历练出来了啊!之前的青唐之战,不管是邸报上的通报,还是章老经略专门写给我的信里,都是对你多有夸赞,衍哥这次的功劳,可算是立得不小啊!” 胡衍听得秦刚的肯定,心里自然开心,口头却说:“都是牢记着大哥的教诲,顺势想了一些与后勤保障相关的点子,却是比不上驷哥的一战定乾坤啊!” “后勤未必是小事,又是繁杂又有挑战,说明你的眼光与做事手段,都还是锻炼出水平了!所以现在沧州这边的事情,盘子变大了、关系变复杂了,我左右想想,也只有把你叫过来才能帮得上我!” 听得秦刚说得如此郑重,胡衍的脸上都兴奋起来了:“不瞒大哥说,我在西北时常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事不够好,上不得大哥的法眼呢?” “哈哈!想歪了!”秦刚拍拍胡衍的肩膀,“我是哪里事情重要才会想着把你放哪里。此前西北的事不能放松,你在那里让我放心。现在沧州这里紧起来了,自然又得把你叫回来嘛!” 第291章 晋爵 沧州这里的商贸事情,远远不像是在两浙与西北那样可以在明面上操作。 无论是在天津寨的粮马交易、还是谈建刚在高丽谈妥的生意,以及现在刚刚搞定的倭国九州岛,包括还有夹杂其间对渤海人的扶持,都混杂了太多的明暗交织情况在里面。 金宇毕竟也是朝廷官府的正式官员,极不方便出面。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由流求那里来的人,在一些关键的决策与沟通方面又嫌鞭长莫及。 尤其是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更高级别的判断与决定时,要么等传到秦刚这里来处理,要么等回到流求去确定,这便严重影响了许多事情的推进速度。 胡衍在详细了解情况后,很快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与处理原则,立刻有条不紊地把这里的商贸分成了对辽、对高丽、对倭这三条线,正好用上自己带过来的几人,迅速地就把相关的工作都接手过去并理顺了起来。 秦刚也告诉他,沧州眼下所面临的紧急问题处理完后,还要由他再来对接与南边明州的谈建及流求那边的各类事宜。 就在胡衍等人全面忙起来的时候,沧州百姓终于又度过了和平的一年。 在这一年中,虽然遇上了春旱、也没能躲得过蝗灾,但是却因为有了英明无比的小秦知州、还有了神奇无比的鸭仙姑的护佑。所以在这一年中,有力气的人能找到活干,有手艺的人能从市场上赚到钱,关键是大家都能买得到粮食,哪怕是最穷最不济的人,也可以凭借着新种出来的芋头果腹,大灾之年居然也就没有人逃荒,更没有人被饿死。 普通的百姓没有太高的觉悟,他们最多也就在自己的家里,新年敬香时,对着天地,好好地念叨几句感谢知州官府大老爷们的仁政仁德。 而各行各业的坊主、商人们则是会推举出代表,专门带上他们的心意前往州衙去贺年。 新年过后,秦刚先是收到了赵驷从秦州那里郑重寄来的书信。 原来,秦婉去的时候,只是想着先让他好好养病并恢复身体,所以一直在等到胡衍带人走了之后的好多天,才细细向他讲述了秦刚已经帮其脱籍、又认了她为义妹,同时许其嫁给赵驷的一系列事情。 这便让赵驷听了后喜不自禁。 而此时赵驷也得到了朝廷那里传去的消息,在考虑到了他在青唐一战中的功绩以及身体负伤的实际,枢密院有意调其回京担任一个虚职,待其身人体彻底养好之后再说。 所以,他便决定:即使是秦刚应允了他与秦婉的婚事,这个婚礼决不能草率,一则他要想办法回一趟高邮,要郑重其事地向秦婉目前名义上的父亲——秦福秦老爷当面下聘礼,再则要在京城里办迎娶秦婉的婚礼,以示他对秦家、也是对秦婉最大的尊重。 “这个驷哥!”秦刚摇摇头笑道。 不过他也理解,赵驷毕竟籍贯还在高邮,他要彰显对秦婉的重视,自然是回乡向秦老爷下聘最为妥当,这更是显示他对秦婉的情义。 信中还说了一件事,目前西北童子营已经有了第一批成年孩子出营了,他们中,有人愿意留在营中充实教员,也有人直接选择投奔西军,还有的人则去了工坊成为管事的骨干。不过,虎哥以及另外的五个人却决定要去沧州投奔秦刚。 对此,黄友一是不放心,二是自己也有心来寻秦刚。目前已经安排好了接手管理童子营的人,已经由他带队,出发前往沧州。就在信件发出的时候,途经秦州,便托他在信中提及一下,估计秦刚收到这信后没几天就能到。 而秦刚还没等到黄友他们时,却突然得到了朝廷发来的诏令,要求他立即回京面圣。 因为皇上在此前虽然经收到了他此次秘密出使顺利的基本结果,但是关于其中的诸多细节,是不方便在奏折与诏书里讨论的,自然还是当面交流更为妥当。 只是边境大臣,“无诏不能擅自回京”这是成例,事情再重要,也必须要等到正式的诏令方可成行。 而按照此时大宋官方的出使效率,由于普遍对于海路的不熟,以及加上对于各种意外的担心,一般人出使一趟高丽,往往都会选择最为稳妥的季节,并走最不易出事的航线,所以一来一去,花上个半年多的时间也不足为奇。 所以像秦刚这一趟,其实他自己都已经加上了中间去了一趟流求、以及再去攻打下了倭国九州的时间,但即使把这些时间通通都算上,他还是能在年底之前就完成了所有的使命并赶回了沧州,这样的结果传到皇宫里时,已经是让赵煦感到相当震惊了。 而赵煦对于此事的急切关注心态,也是相当能够理解的: 打服了西夏、平定了青唐,眼下的渤海义军事件,便是成为了可以牵制北方的辽人、削弱辽国力量的最佳机会与手段。 而且按照朝堂诸位宰辅们的谋划:让秦刚以密使身份前去处理,则显得十分妥当: 相信秦刚的能力,能够做好这个秘密出使的任务,不致于让辽人警觉或盯上。退一步讲,就算是一不小心泄露了出来,那时也完全可以解释是秦刚作为沧州地方官员的擅作主张,而可以推卸掉宋朝廷的责任。 宰辅们想的,不过是牵制并削弱一点北辽的实力,让他们不要再惦记着能来攻打自己。但在赵煦的内心,却仍然有着那个可以北伐燕山、重夺幽云的伟大梦想,这可是由大宋开国的太祖皇帝留下的遗愿,如果能够在他手上实现,那他就不仅仅只是比肩他所崇拜的父皇赵顼、甚至可以完全地超越他及其他的一众先皇。 谁都想做一个卓越的人! 赵煦更想做一个卓越不凡的伟大皇帝。 元符元年带给他的喜事甚多,除了蔡京上表称贺的三喜之外,由于每天练习太极手戏,他已经非常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好转,经过太医局的众多医官多次会诊之后,从小到大伴着他的汤药竟然也开始减少了大半。 其实这对于久病缠身的天子来说,这才是要实现他内心诸多梦想的最重要基础。而现在,应该轮到最为头痛的北辽大事,渤海人的出现,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他急需想知道秦刚这些出使后所的所有重要情况。 此时新年已过,看着胡衍已经将沧州这边的生意上大致都理顺了,上次他来来沧州,为了赶路,经过京城时都没停留,于是秦刚便叫上他一起回京城看看老朋友。 回到京城,让胡衍直接去麦秸巷,而秦刚自然则是去宣德门报到。 同样,不出意外的是,稍等片刻之后,便被通知要求即刻面圣。 “臣秦刚拜见陛下。”秦刚上前行礼后抬头看了看赵煦的气色,立刻笑着说道,“上次受陛下恩拔重用,前往沧州,正是去年的新年伊始,转眼一年已经过去,今日再见陛下,虽见龙颜有些清减,定然是国事操劳过多,但气色却是上佳,臣在这里先行再恭喜陛下龙体安康,诸事顺意。” “哈哈!还是秦卿最晓朕心!”秦刚的这几句一下子引得赵煦喜笑颜开。 宋时的皇帝与官员, 都还不太习惯于动辄使用“龙心、龙体”等词,但是秦刚对他身体的关心与注意,一是出自于真心,二是这样的后世马屁也是积累的精华之辞,自然引得他大悦。 赵煦立即让人给秦刚赐了座,并道,“蔡承旨前几日在小朝会上说这元符元年有三喜,除了受宝大典之外,陇右收复有着秦卿在西北所留的谋略支撑,河北应灾却是全凭你在沧州的尽心所为,有你谋事,朕甚是心安呐!此番出使北方,更是国之重任,快快与朕讲来!” “微臣受陛下信任,赴高丽联络扶持渤海人一事,幸不辱命,合作一事皆已谈成。” 秦刚便进而详细地向赵煦说明了他先行去往保州,与渤海人的主事者高元伯商议决定的内容,再而就是前往高丽开京,与刑部侍郎兼全州牧使任懿商定的合作内容。虽然这些东西都不便于留下纸质证明,但是因为相关的利益所致,此次议定的两方都将会是这些内容的最坚定执行者。 更不要说秦刚还强调指出,在高丽任懿谈判的过程中,高丽国主世子王俣也是全程参与,更加佐证了这次合作达成的权威性。 “秦卿实是朕的肱股之臣,当时提出这一秘密出使的任务,政事堂的诸臣或是畏如荆棘、或是尽言不易。哪知秦卿只身前往,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谈成如此令我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极好结果。”赵煦此时的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兴奋,“秦卿你要甚赏赐,尽管与朕说来,朕都可许你!” 就在这一瞬间,秦刚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要趁势向赵煦提出,是否能够为他与李清照赐婚,料想这件事情如果能够得到了皇上的金口玉言,那李格非就算再有什么想法,也应该是没有能力反对的。 只是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一是此事他并没有事先征求过李清照本人的意见,二是秦刚本能地觉察出不宜将这个人感情之事牵入到朝堂之中,所以也就毫不犹豫地回道:“微臣蒙圣上重恩,此等寸末之功,不敢奢求任何赏赐!” 就在秦刚再次叩拜下去的一刹那,他却敏锐地从赵煦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丝狡黠却很欣慰的神色。也就是这此时,他才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了:皇帝刚才的那句话却是在试探他! 试探他有没有居功自傲?试探他有没有得意忘形?更是试探他有没有在做事的同时,是否有着太多的私心杂念? 幸好,本能让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虽然这一刻,秦刚的内心充满了对于赵煦的失望,但是细想一下,却也发觉极其正常:这么一个从小便在无数的阴谋、权术、算计以及欺骗中长大的皇帝,即使到了掌握亲政大权之后,所进入到的却是另一个更加险恶、虚伪、并充满着争权夺利与阴谋诡计的朝堂政治之中。 正所谓“近墨者黑”,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并逐渐成熟的皇帝,你还能指望他有一个健康、阳光的及开阔的胸怀吗? 更加由于他所崇拜的偶像——他的父亲神宗皇帝,本身就是一个精于算计、更是能把异相相搅的政治权术玩弄得娴熟于心的一个典型。 所以,生于皇宫、长于皇宫、又始终以皇宫为其未来所依的赵煦,最终走上这条性格发展之路,一点不为奇怪。 “秦卿此番出使,成果赫然,可有回京之意?” “微臣起于草末,得陛下简拔,方能有所作为。皇上用臣,但有驱使,应如臂指使,纵为鹰犬,也为臣子本份,定当尽为而为,不敢所藏私心。” “想当初!朕与卿神交于那篇解试雄文,当时就想,如此华夏之熠熠少年,当是上天遣来以助朕之雄图大业之英才。”赵煦突然间地就与秦刚叙起了旧,“之后便是在开封府上,卿是明知朕的身份,却是一句‘你也很好’,却能让朕回味至今!” 秦刚也能感觉出在赵煦话语深处,发自内心的那份真诚与质朴,只是这一次的提及,却多了几分的设计与前后时机的精巧。因为今天的这位天子,原本是用不着如此刻意表达与臣子之间的亲近。 “此后无论是省试、殿试,秦卿之才华崭露,无人可抑;各地治政领军,皆是功勋突出。所以,按秦卿之才以及功绩,原本让你回中枢任个重要职务,是应该之事。只是……” 按官场惯例,“原本”一词之后所带内容都可以忽略,又或者说,它是对所带的内容进了行明确的否认,然后真正的重点表达意思便是“只是”一词之后。 比如:原本你是可以担任局长的,只是你年轻太轻,先做个科长锻炼锻炼吧! 再比如:原本这次的表彰名额应该是给你的,只是粥少僧多,你就再等下一次机会吧! 古往今来,大抵如此。 赵煦一脸真诚地对着秦刚说道:“只是这河北形势,至今未有缓解,辽人之凶恶,诸位相公皆是忧心忡忡。眼下虽有渤海人在其后院起火,干扰其心。但与其联络,诸事谋划。仍然缺不了继续跟进,实在是无法将秦卿调回。” 秦刚的心中则有点哑然失笑。 其实他现在在沧州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但是他自己没有回京入朝的想法,甚至他还担心别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反倒是皇帝站在了寻常官员的角度去思考这事,反而把这件事想复杂了。于是他还是赶紧说说套话来表明态度:“陛下委臣以重任,臣感激涕临,敢不鞠躬尽瘁,尽心尽力为朝廷守好国门,此亦为臣之所欲也,请陛下放心。” 赵煦看着秦刚的神情自然,语气诚恳,并无做作之态,于是心中大慰。 “当然,秦卿的功绩,朕自然是不吝重赏的,来人啊!”赵煦一声招唤,守在一边的老宦官梁从政已经快步过来,童贯去了西北之后,天子又用起了老人。 “通知中书舍人为朕拟诏,封秦刚为开国男爵,食邑三百户,加食实封一百户。” 这便是给秦刚封爵了啊! 大宋的爵位也是按公侯伯子男这样的五等划分的,最早的时候,爵位分封一般只限于皇亲外戚与开国功臣,之后对于重臣的赏赐也开始有了。 在元丰之后,凡正六品以上的文官都是可以封爵的,所以秦刚眼下正符合这一标准。 皇上在不能把他调回京城重用的情况下,又想对他表示充分地认可与重视。而在此次秘密出使之前又刚升过了他的官阶与馆职,所以眼下,只能给他再加一个爵位的赏赐,确是恰到好处的。 而秦刚这次得到的虽然只是一个最基础的开国男爵,但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这男爵毕竟也是爵啊,从此便就是有爵位的人了。而且既然今天能够封了男爵,接下来就会有机会再晋封子爵、伯爵,一系列晋爵通道也就等于打通了。 然后,皇帝前面所说的“食邑三百户”就是一个虚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过是用高低不同的数字表示级别而已。真正有价值的却是后面所说的“加食实封一百户”,这里一般可以按每户每月二十五文的标准增加原先的月俸,所以一百户也就是每个月能多加两贯半钱。 秦刚在拜谢了圣恩之后,赵煦又拉着他,先是说了说关于近期他练太极手戏时所得到的一些心得疑问,也正是从这里,秦刚的确发现,赵煦对此练习得非常地认真,而他因此获得的身体机能的调整效果也是相当地不错,也就是说,至少,眼前的这位天子,他的身体健康情况,确实要乐观得多。 也正是借着太极的话题,赵煦还向秦刚多问了不少关于高丽国的民风民情以及之前高丽使臣入朝所带来的一些疑问,也算是从秦刚这样都得到了相对准确与肯定的回答。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这次的入对便算是结束了。 待得秦刚离开之后,赵煦突然有点失神,他瞟了瞟静候在一旁的梁从政,突然说道:“朕这次没有将秦刚调回中枢重用,是不是待他有点刻薄了?” 梁从政赶紧伏下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说秦刚至今不过二十几岁的年龄,却已经位居六品官职,这已是极为罕见之事。正是因为他人才难得,方需陛下不要奖赏过甚,过则易早夭啊!再说,陛下此次又已赐其爵位,如此厚待,他身为大宋臣子,也是要明白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吧!”赵煦轻轻地自语道。 第292章 相聚 秦刚回到麦秸巷家里,却见开门的刘三欢喜地说道:“待制大爷回京也不先给我们写信,反倒是章相公那里在上午就派人送来了想约见待制的帖子,我们这才知道,总算是在胡大爷过来的时候没有手忙脚乱。” 秦刚笑笑道:“我们两人出发得都比较匆忙,哪里来得及提前给你们写信。章相公他便是调我回京的人,而且我回京是需要先去宣德门报道的,那里也有他的人,他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我已回到京城的。” 秦湛也是得到刘三的传信后,再赶回来遇上了先一步回家的胡衍,于是在匆匆忙忙之间,叫了最近的一家酒楼,请来了两个厨子,此时正安排着和李婶一起忙着在家里给秦刚安排一顿接风酒宴。 “十八叔,我知道你不喜欢外面的嘈杂,就叫了厨子来家里弄,正好禠哥回京里办事,我也已经着人去请他了,晚上我们正好陪着你与衍哥一起聚聚。这么几年下来,我们真是非常难得地这些人都在在一起啊!”此时的秦湛,说话铿锵有力,办事也是干净利索,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不经事的书生模样了。 “哦,禠哥也在京城啊,那巧了,正好啊!”秦刚一面笑着一面打开章惇派人送来的帖子,里面正是写着约他明天上午过府一叙的意思。 不算在朝堂上的见面,这个算是他们相见的第三面吧! 其实对于这次会面要谈些什么,秦刚并无什么期待、甚至也没有什么猜测的意愿。 他早先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明知道章惇当时即将复相,在那种情况下,他都没有跑去表示亲近或依附。更不要说,发展到今天,两人之间在某些事情方面,都已经演变成了形同水火的紧张对立关系。 而在李禠过来之前赶过来的人却是李纲,秦湛见了他却奇道:“伯纪贤弟好灵通的消息,我倒是之前忘了通知你,但是却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纲拱拱手道:“报社在宣德门那里一直是雇有线人的。如今,不管是哪个朝廷大员回京,一般都不可能躲得过我们《东京时报》的眼睛的!” “哈哈!伯纪快坐坐!”秦刚见了李纲自然十分高兴,立即拉着他进屋。 李纲最初被留在京城里搞对这《东京时报》时,还曾有点不是特别情愿,一度以为是秦刚嫌他太年轻,不愿带他去沧州那里做大事情。但是,随着这份报纸在京城的地位不断提升,他却越来越开始理解当初秦刚对他所描绘出的一番重要意义。 只是李纲在他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在交流了关于宋辽边境以及渤海军的一些大致情况之后,突然又来了人找李纲,说是报社那里询问明天一期的相关内容调整的问题,李纲一听便急着要赶回去,秦刚想叫他留下一起吃晚饭也没有时间,只是说过了一天再来。 李纲出去的时候,李禠正好到了,见了秦刚与胡衍,显得尤其兴奋,几人因为秦刚去了西北之后,便一直各走一方,至今才第一次能够重新聚首。 人都到齐了,便就在后院的厅房中摆好了酒菜,四人在酒桌上也愈发地亲热了起来。 彼此开始先回忆起了当初在京城里初次相识的场景。 李禠尤其是提到,正是秦刚第一次在他家里对他阐述的商论,令他坚定了从此开始经商的决心。如今,由于父亲李清臣的被排挤,自己三个哥哥的仕途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反倒是不接触政治的他,却把自己手头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地现在竟成了一家人最大的倚仗。 “刚哥!这流求真是个宝地啊!从它那里运来的货物实在是一样比一样好卖!”由于现在酒桌上就他们四人,主要的酒菜也都上齐,秦刚让厨师与刘三他们先去休息了,李禠此时才谨慎地开口,“我原先还在担心:少游叔去了那里,也许心情与其他方面会不错,但在生活上恐怕是会要吃些苦头,但是现在看来,却是完全不用担心了。” 当初秦刚在安排调包计时,他们也只是知道秦观去的流求,是一个在远在海外的岛屿。虽然那里是在当初在处州跟随秦刚的一帮人在管理,安全与自由方面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作为一个没有开发过的海岛,在那里的生活条件,料想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随着他在大名府那里的生意接触到了大量来自于流求的货物,还有海船船员有意无意地向他这里的透露,竟然发现流求岛上的城市繁荣,决不亚于他们这里。 “你还真别说,流求岛的确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宝岛!”秦刚笑着说道,又对秦湛说,“京城这里的生意要是忙得过来的话,湛哥可以挑个时间,先去沧州,从那里可以跟着进货的海船去一趟流求,去看看你父亲!” “真的吗?十八叔?你可不是说笑?”秦湛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说笑!”秦刚摆摆手让他坐下来,“都是自家的兄弟,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守得住话的人。这么久的时间,给你们安排了许多的事情,料想在心底里也一定会有着各种不明白的问题,但是你们也却从来不会主动来问我。所以,今天大家也是难得聚在了一起,不仅仅是你们俩,也包括衍哥,有什么都可以问,我也可以向各位兜底讲个明白!” 桌上的三人都是没有去过流求的,也都放下手中的杯筷,认真地听着秦刚的话。 “流求在东南大海之上,是一个很大的海岛,也是我为了谋划海贸生意而占下的一片地方。目前已经建起了三个州城!” “三个州城?!”秦湛与李禠都惊呆了。 “化外之地,本来都是荒田山林。”秦刚尽量放松口气,“建哥一直留在两浙路那里经营着四海银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与两浙路的地方官员都维持着较好的关系。最近几年,两浙路多有天灾人祸,流民不绝,又逢上朝廷还想要裁撤一些地方厢军。所以他便借此机会,从那里向流求迁移了二三十万的沿海流民,慢慢地建设起来的。” “二三十万人?!”还是这两兄弟,再一次异口同声地叫起来,胡衍则显得淡定了许多,只是在他的内心,正感慨着昔日的兄弟谈建,如今做出来的事情也是可圈可点。 “是啊,岛上原来没什么人,可不都得是要从咱们这边迁人过去么?”秦刚解释道,“流求岛在南边,主要过去的都会是江浙一带的人。” “那可是二三十万人呐!”李禠咂咂嘴道,“我只知道这两年跟在你后面,自己的生意是越做越大,所以一直还在想,跟你的差距,会不会在过几年后,有可能会缩小一点。今天这么一听,真是我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这哪是什么差距,这简单就是天地之别嘛!” “嘿嘿!想不到禠哥原来还有那么大的志向啊?”胡衍倒也不忘揶揄一句。 “惭愧惭愧!”李禠也在自嘲。 “老师目前为流求左丞,虽然总管着那片土地上三个州城、以及生活着的几十万人,却依旧是得手应手。”秦刚更是进一步告诉秦湛,“这次我也是刚从那里回来,老师如今不仅仅身体健康,而且更是意气风发,朝廷所不曾给他实现抱负的机会,如今的流求全部给他了。那些在家乡都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流民,却因为有了他的英明治理,却能够在流求安居乐业、幸福生活,那便是证明了他不可否认的价值!” “十八叔!还是你最了解家父啊!”秦湛站起来,认真地敬他一杯酒并道,“家父昔日常说自己空有一番锦绣在腹,却难得朝廷重用以展壮志,以致京城生活虽然逍遥自在,暗地里却常常是不得开颜。今天得知家父能够如此,皆是十八叔的一片苦心所致!请受湛儿一敬!” “要敬的!要敬的!”李禠在一旁叫了起来,“你说说,这少游叔是哪里来的福气?也就是我家大人下手下得太慢,亏掉了这样的一个好徒弟!” 待得他们喝完,李禠眼珠子一转,转而笑眯眯地说:“要说我家大人先是错过了一个好徒弟倒是小事情,后来我们家还错过了一个好女婿,害得我那个侄女青娘啊,如今我大哥给她说了好几门亲,却是瞧一个就感觉比不上刚哥,瞧一个又不如刚哥,竟然就没有一个能入她眼的。只是没有想到,刚哥最后中意的,却是另一个清娘!” “对了!这次清娘在大名府的事情,还是得好好谢谢禠哥的。”秦刚也不讳言这一点,反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并以此感谢李禠。 “要谢我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李禠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道,“刚哥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叫我把京城城北的香水生意送给了人家的娘舅,关键也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也幸亏我反应快,能想得明白这里的关系,直接就给他办了,这件事你得怎么谢我?” “什么谢你?当初不是你说过嘛,想在城北开一家专卖店么?”秦刚一瞪眼睛装作无辜。 “老天!我说的可是我自己想开啊。你让你娘舅来找我,说他正好有房子,还是他儿子来当掌柜,就连股份分成都是你事先说好的,我能怎么办?”李禠也假装不服地嚷起来了。 “哎哎,说准了,是清娘的娘舅,哪里是我家娘舅!” “哼!我看也差不多了!怎么着?这次回京是想提亲了吗?” “唉!”被李禠这样一问,秦刚却也没刚才那般洒脱了,“当初清娘娘舅离开沧州时,我托他去问问文叔师伯的口风,但是一直没消息回来,我估摸着这李师伯会不同意。” “噫!这事怪了,我们老李家抢都抢不来,他们这老李家还会不同意?”李禠叫起了不平,却被秦刚瞪了一眼。 “这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内情。”秦湛却是开口说道,“这李文叔现在可不愿被我们叫师伯了!自从他被调出京城之后,确实是亏了他原先在韩门下的一些旧识帮忙,最终得以回京任职。然后便有不少人劝说过他。所以,他自这次回就后,便与我们苏门中人几乎就不再往来了。从他自己来说,估计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而且,最近他倒是一直和新党里的赵挺之走得很近。” “赵挺之……”秦刚不听这名字还好,一听这名字就犯起了嘀咕,只觉得自己这次的这个墙角挖得确实是有点难度的,历史的惯性正在发挥着强大的作用。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所要面对的事,于是就想先避开这个话题。 便因为提到了赵挺之,于是就趁势把话题转到了陈师道身上,“对了,履常师叔近来可好?” “很好,履常师叔后来收到了一封家父给他写的信,居然说是从郴州寄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秦湛瞟了瞟秦刚,“信里当然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却提到了他在那边的生活都得自于你的精心安排,令他非常地舒适且没有烦忧,如此这样,他才算是对你我都解开了心结,平时也能相互走动走动了。” 秦刚点了点头,他想起了自己所知道的历史: 陈师道之后得到了朝廷的复用,但却在一个冬日里被安排去郊外参加朝廷的祭祀仪式,因为家贫,其妻就去姐姐家——也就是赵挺之家借了一件皮衣。但是,陈师道知道后,却愤怒地拒绝穿上赵挺之的衣服,最后便就因此受寒生病,不治而死。 今天的陈师道家里自然不必担心缺少御寒衣物,这样的悲剧也不大会再重演。只是秦刚想着,反正现在的他已经成功改变了这么多的事情,要不要再推动一下这件事情的更大改变了。而且陈师道作为距离赵挺之这么近的人,对于这里的任何一处的重大改变,都会令他对于彻底改变李清照与赵明诚之间关系的事情,都会更多一分信心。 第293章 交心 秦刚正在琢磨着关于陈师道的命运之事,秦湛却突然关切地提到了另一个人:“对了,履常师叔前段时间提及,说是文潜师叔一家人去年年底从宣州迁徙黄州时,却说是在过长江的时候,失去了音讯,那里的人说是多半是沉船遇难了,他现在想起,时时很是悲伤。” 秦刚也不隐瞒地说道:“文潜师叔一家没出事,他也在我的安排下去了流求,目前担任流求中丞,正在岛上的各州巡察监管,忙得是不亦乐乎!” “是嘛?”秦湛闻听之后,既有惊喜,却也并不惊讶,反正他是已经习惯于这个十八叔经常带给他的意外了,“这么说,如果这次我去看望父亲,也能见到文潜师叔了?” “是啊!”秦刚想到刚才思考的事情,却也是下了决心,便对秦湛说道:“这履常师叔不是在京城一直没什么事情做嘛,你这次走之前,可以先向他探探口风:先给他提一个假如,就说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老师、还有文潜师叔都在那里待着、又觉得非常好的地方,他有没有兴趣,也愿意举家过去与他们一起相聚?” 秦湛眼睛一亮:“你想安排履常师叔去流求?” “当然不能明提了,所以需要你先试探、再暗示,然后再看他的反应,到了最后便可以一步步地向他说明白。”秦刚微笑道,“只要他愿意,正好这次你去流求,就可带着他一家人都过去。” “刚哥!我知道你心思缜密,料想我的担忧也是多余的。”李禠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提出,“你在流求操办的场面这么大,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那倒还好说。我倒也不是对履常叔一家去流求有什么看法。只是,一则去的人都有着蜀党的共同特征,也都是新党人盯着的重点。二则与那里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万一这里面出个什么事情,刚哥你的仕途,就不担心会受到影响吗!” “就是就是,我刚才听你说这流求几十万人口,还有那么多跑生意的,十八叔你就不怕这里面会有人把这岛上的各种情况都泄露出去?”秦湛也是非常地担心。 “能够泄露出什么呢?”秦刚微微笑道,“知道流求情况的人是很多,但他们大多只是一鳞半爪,又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商人只管他运的货好卖、两浙官员只希望辖地里的流民能有出路、偶尔来往的百姓只希望这片海外净土能让他们更安宁。没人吃饱了没事做去乱捅情况的。” 看看大家都还有点担心,秦刚继续给他们分析:“再说了,我是不怕流求的事情越传越神、越传越大。因为就如你们所说的,这些消息一定是有可能传到如今朝廷里的那帮人耳朵里。所以,我就希望他们所能听到的消息,越大越好,越夸张越好。先不说夸大后的情况,就拿眼前来说,一个堂堂朝廷任命的沧州知州,在远隔万里的东南海外,能拥有一片几十万人的海岛?境里有还有数州之地?又收容了众多的旧党逃亡人士?你们想一想,这样的消息会有人相信吗?” “但是,他们会不会去流求岛去求证呢?” “谁去?谁敢去?或者说谁能去得成?”秦刚不屑地笑了笑,“不是我瞧不起朝中的这帮着大臣,平时让他乘船去个高丽、倭国都会推三阻四的,更不要说这个他们摸不清任何底细的海岛。退一万步讲,真有不要命的人去,那他们也就基本没有这个命了!” “也是,我去海港接货的掌柜,还看到有护航的军队……”李禠说了一嘴,便基本明白了这个意思,反倒是向秦湛说,“其实也就是他们,不会去怀疑过刚哥的能力与实力,所以,刚才我们聊到这些事情,才会相信它的真实性。但要,是真的把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和外面的任何人来讲,凡是听到的,没有一个不会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或者是天方夜谭啊。” “十八叔,今天我也是多喝了几杯,也就趁着这酒劲多问一句了,你花费如此大的心思,布局了这一块化外之地,应该是有着自己的长期打算吧?”秦湛觉得今天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样一个长期存在他心底的问题,不问出来总是憋在心底难受。 “长期打算?”秦刚笑了,看看他俩,“都是自家兄弟,你们说说,我会有什么长期打算?” “数州之地、几十万生民、每年至少上千万贯的生意,还有那么多的船队与护航兵将……”李禠开始蒙头吃起了菜,嘴里的话虽然含混并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小屋子里,却是四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刚哥你要是说想在那里割据称诸侯都算是小事情了,我说啊,就算是在那里黄袍加身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禠哥!这话可说不得啊!”秦湛听得惊出了一身汗,而一旁的胡衍却是在桌子底下的身边冲着李禠举了举大拇指。 “有什么说不得的?你是觉得你家十八叔哪一点够不上呢?”李禠本来就生性豁达,做了这些年的生意,再看到自己父兄的结局,早就不把朝廷当一回事了,“他赵家的江山,不也是自己做强做大了之后这样子抢来的么?” “总不不能这样子讲的……”秦湛却是一直深受秦观影响,有点小心谨慎,不过同样是先前已经接受了诸多的信息,此时却被李禠捅破了话题,再一反问,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把探询的眼光投向了秦刚。 “哈哈!你们都是想多了!”秦刚先是举起手中的酒杯道,“大家先干了这杯,以表示我对三位这些年来的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的谢意。” 待几人共饮了此杯酒后,秦刚便站起身来,道:“湛哥的父亲已在流求佐我做事,禠哥也是与流求那里有着密不可分的生意往来,衍哥则更不用说了。所以,这大的形势我原想也是不瞒着你们。所以才挑了今天的机会与你们细细说来。” “流求岛历来便是华夏之地,乃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所以,我必须要向各位声明,无论如何,我秦刚都不会有谋求让流求独立之意!”秦刚先是极其郑重地表示。 “哦,这便是十八叔一直留在朝中为官的原因么?”秦湛非常好奇的便是,既有流求之地在手,又何苦在这小小沧州受累,还倍受朝中新党排挤为难。 “流求是浮萍,根系在中原。中原多锦绣,河北为国门。如今我在沧州为官,也非图其名利地位,只是在我的判断之下,在不远的未来,中原极有可能会遭受来自于北方战火与铁蹄的侵入。要想守得家园完整、护得百姓安全,此北防的大门则是必须要守好,以免平静未得多久的中原生灵,再受虏寇践踏之灾!” 此话若是换个朝中大臣说来,秦湛等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是秦刚讲了,他们却是深信不疑。尤其是李禠,此时也在喃喃自语:“若是河北再陷战火,我那里的生意,可是要早日进行一些安排的。” “燕赵多男儿,中原也不缺能人志士。禠哥的担忧可以理解,但也未必需要躲避。我在河北的这一年多来,整军练兵、加强军备,已经建有成效。假以时日,纵使北虏犯境,以我大宋之强兵相抗,也当无忧。只是到那个时候,战火波及、北方的民生粮食自然会大受影响。而我从现在开始,在流求所开发的百万亩良田出产的作用,也就体现出来了!” 这点李禠自然是深有感触。 今年春夏季的河北粮荒,靠的就是大批所谓的“高丽大米”——其实来自于流求的稻米,才最终稳住了局面、度过了荒年。 而他在大名府的酒坊与香水坊,都是要依靠有大量粮食支撑才能够确保有充足的出产。这次也是因为有了流求过来的粮食,才能既没有受到影响,还能够继续扩大了产量。 “关于西北那里的忧患,总算在这一两年稍有了平息,尤其是驷哥与衍哥,这一次又帮着西军终于平定了青唐,如此看来,至少这几年里,西北局面也算安定。而眼下的大事,都还得以河北为重,所以,我这才又衍哥从那里匆匆地叫来帮忙!”秦刚拍了拍胡衍的肩膀。 胡衍却是挺胸而道:“小弟在西北,受大哥的耳提面命,这才学到了一招两式的本领。这次大哥能够觉得我回到河北能帮得上忙、搭得了手,那便是小弟的福气。你什么说的什么国门啊、粮仓啊,这样的定位与价值,我也不是听得很懂,但是我明白,只要是大哥说了的事情,那也就是一定是对的,也是小弟值得跟着去努力做的,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对对,衍哥说的正是!我也这么认为!”李禠也对他举了举杯,又道,“只是朝廷之中的党争之害,实是殃万民、祸千年。我也常听父兄谈及那帮人的愚蠢与目光短浅。所以,只叹没有多少能像刚哥这样的既明事理又有能力之大臣啊!” “其实也不是没有聪明人,只是朝中的聪明人都是将自己的聪明用在了其它地方。而另外一些人,却因为在其它地方的不聪明,被聪明人所排挤、所打压。”秦湛的这句话,似乎是在为自己的父亲、以及苏门中的其他师叔伯们感慨。 “不瞒你们说,这次我前脚刚到京城,这后脚章相公的请柬就送到家里来了,约我明天过府一叙!”秦刚便淡淡地说道。 “章相公?”李禠嗤笑了一声,“他到了这个时候便想着拉拢你了吗?” “好歹也是朝中的宰相,他如今表现得这么殷勤,也是说明我家大哥的地位越来越不可忽视!”胡衍倒是站在乐观的立场上看待这个情况。 “十八叔去听听他想说什么,也是好的。”秦湛的表现更是镇定自若。 “这点当是自然。”秦刚微微笑道,“我去赴约,一是敬重他还是朝廷的宰相,二是听听他要拉拢我的条件是什么?是什么样的高官、或者是什么样的泼天富贵?” “我觉得他要是说愿把宰相之位让给你的话,刚哥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的!”李禠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哈哈!”大家一起被这个说法给笑爆了。 此夜,四人敞开了心扉,各自聊得畅快、饮得尽兴。 李禠此次回京,京中早无固定住处,所以他住的房间早就是秦湛在家里安排好了,而这次胡衍与秦刚回来,也是在其旁边安排好了房间。 酒后秦刚回自己的房间,秦湛带着另两人去他们各自的房间。 李禠带着醉意意犹未尽地对着秦湛感慨道:“我总是觉得你十八叔过于保守了。” “禠哥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啊!”秦湛倒是有一点满地说道。 “你们啊!”胡衍摇摇头说,看了看四周,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将两人叫到自己的嘴边低声细语,“大哥只是说了他决不会谋求流求独立,可是,他可曾说过不自立的话么?再说了,一旦北虏南侵中原,看这朝中诸多无能之辈。在此关头唯有大哥一人,力擎抗虏大旗,力保中原不失,到了那时,四海英难,唯大哥马首是瞻。所以,华夏依旧是华夏,天下也依旧是天下,不过只是如秦汉隋唐一般,改个朝、换个姓而已。你们品,你们细品!” “啊……”秦湛与李禠呆然。 的确,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 很快,还是李禠先反应了过来,他说道: “我家大人,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嫌弃我。但是,在前几个月,却是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跟着刚哥学做人、学做事!对于这一点,他都那么地肯定,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刚哥是无论是向哪个方向走,我们跟着他就对了!” 胡衍也是咧嘴笑着恢复了方才的醉态,对他们俩道:“就是,我们之前跟刚哥走得有问题吗?没有吧?那么就继续这么走下去就是了!” 第294章 掌控 次日一早,秦刚刚起床后不久,就被告知,章相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巷口等候着了。 “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秦刚笑笑,但还是很客气地让刘三带话过去说,自己尽快换好衣服就出来。 现在章惇还是住在他回京时被皇帝赐给的宅子。 这些年,赵煦有好几次都要挑选另外更大的宅府赐给章惇,但却都被他谢绝了。 章惇在这些方面既得看淡,更是看得明白。因为他非常清楚,宰辅的住处都是朝廷的恩典,今日可以赐予你,他日便随时都可收走,再大的地方又有何用呢?再说他也不事铺张,原来的府宅里,家里人住得也是足够了。 时隔六年,秦刚再次走进这座府宅,先前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虽然这里的主人依旧还是朝中最有权势的那位,但是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年还藉藉无名的白衣士子了。 章惇这次接待秦刚的地方,依旧还是其后院正厅。只是这次,他在听到了下人禀报秦刚到了的消息后,竟然极其难得地站在了正厅的门口。 要知道,在当今的朝廷,能让他章惇降阶相迎的人真是为数不多。 秦刚见状,自然不敢在礼节上有所亏欠,赶紧上前两步弯腰致礼道:“章相公何以如此隆重,令下官愧不敢当!” “哈哈!徐之少年英才,你我又是相识于江湖的忘年交,当得起老夫的出迎!”章惇朗声说出的这一番话,倒也感觉是发自于他的肺腑,并无甚做作之色。 章惇将秦刚让至厅中入座,手下人立刻置上茶水。 坐定之后,章惇便感慨说道:“关于渤海义军起事,政事堂虽然议得一个‘明观暗联、以渤制辽’的策略,但在派谁去执行此事上面,却是犯了大难。” “嗯,往老虎脖上系铃的主意好出,派谁去系的难题不易啊!”秦刚领会,故意轻松地说道。 “老虎脖上……哦!哈哈!徐之此比喻甚是贴切!”章惇稍一疑惑,转而明白而笑道,“而徐之孤身犯险,又能在这短短时间之内不辱使命,实是我朝廷之难得的栋梁之才啊!” “都是章相推荐,皇上信赖,秦刚敢不用命!” “果真是官场能改变人啊!”章惇目光炯炯地盯着秦刚道,“想不到一向耿直的秦徐之也学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了!” “章相既然听得出的里面的虚情假意,不还是姑妄听之么?如此的客套话既然都能被说成是人之常情,下官不过也就是姑妄说说罢了!”秦刚却不亢不卑地坦然说道。 “好好好,反倒是本相看走了眼,你还是没有变!不过话也说回来了。老夫从不掠人之美,你能走到今天之位,完全都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仅此一点,放诸朝堂,难寻一二。”章惇却是毫不掩饰地对秦刚直接赞道。 秦刚未开口回话,只是稍稍站起侧身,以示不敢当之意。 “近来御史台又递上来一批弹章,弹劾的还是那批元佑旧党官员。老夫看了看,将涉及少游等人的札子都挑了出来。”章惇示意在秦刚左手边的一块锦布盖着的一些公文便是。 秦刚的眉头一挑,伸手掀开锦布,随便翻了翻。果真,这里面涉及到的正是秦观、黄庭坚、苏轼等人的弹章,其中便就有想要将秦观从郴州再要贬至横州的提议。 不过他对此也是有预案的,他也担心秦观的替身在郴州待不久,一旦没有了郴州的杨知州关照,他在一开始就交待过陪监的士兵,必须要督促那替身用心模仿,以防再贬之时有公差前来查验。 而再贬的弹章一直没有能够等来,却是在章惇这里被截住了。 章惇这算是什么?算是示好?! 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秦刚还是得为此事向章惇致谢:“章相公手下容情,下官代恩师在此表示谢过了!” “无妨,说来我与子瞻也算是同年好友,昔日的诸多情份也是都在的。”章惇微微点头,似乎是想为自己洗脱一些责任一样,“只是朝中做事,都须从公心出发,老夫更多时候也是秉公而行,身不由己啊!” “章相公举公忘私,令下官钦佩不已。”秦刚既不愿戳穿他的虚伪,也不想与他就这个问题展开争论,而是淡淡地送上了一句奉承话。 只是这句奉承话却要比当面的反驳或指责更厉害,毕竟秦刚那副无所谓、又不置可否的态度放在那里,竟是让章惇感觉自己所有的试探都似乎像是打在了棉花堆上一般,竟然尝试不任何有效的反应。 于是,他便自饮了一口茶,眯起了双眼,再次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位年轻官员。 的确,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让自己感受到十足的压力。 虽然章惇并不承认自己的年老,他自认为还处于年富力强的巅峰状态,但是万事就怕有对比:就拿眼前的秦刚来说,向后再走十年、二十年,恐怕他依旧还能保持着上升的状态。 即使是今天他可以使出浑身的解数,将他踹倒、压趴、打翻、甚至再踏上一只脚,结果又能如何呢? 而他自己,可能都不敢预测十年,哪怕就只是想想五年之后,是否还能把得住当朝独相的这个位置,他都已经不敢保持有信心。更不要是当今天的少年天子已经逐渐成熟,正在不时地表现出自己会有自己想法的种种迹象。 “此时此景,老夫不禁想起了当年与徐之在宿州码头初遇时所听到的那句,‘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以此词句可证,徐之也应是站在同情新法、赞同新法的立场!只是何苦非要走到新党的对立之面呢?”章惇毕竟经验老到,示好不见效,那就换一招忆旧。 “新法是新法,新党是新党而已。”秦刚直接回答道,“章相既然能够记得下官的这句浅陋词句,那更应记得下官当年所说的另一句话——‘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因此,秦刚自为官以来,行事为人,一非以党派为标准、二非以师承为局限。唯有知晓:凡百姓爱之喜之,即为我大宋官员应该行之为之。” 章惇此时听来,再想想:秦刚无论是在两浙路所推行的青苗法,还是在陕西所推的保马法,其名虽然都是出自于新法之名,但实际都有了他在内在细节之处的诸多改良。而实际效果,也是大大优于原先来的新法。当时在上报朝廷的奏章中的解释是:各地皆有各地的具体情况,新法要想推行下去,必须要根据各地实情以作具体调整。 其实他章惇也非食古不化之徒。 绍圣之初,他高举起了王安石的变法大旗后,也并非凡事都要一字一句地奉王安石的话为金科玉律。反倒是在这里被蔡卞钻了个空子,先将王安石奉为圣人,再因为其女婿,又以王学衣钵传人之名义,与其竞争新党领袖的地位。 说到底,章惇还是相对更加认同于秦刚的这种改良主义的思路,也是希望自己所领导的这场绍圣绍述的变法运动,真正完成对于心中政治目标的最终实现。 “百姓评定一说,听之成理,但也未必可靠。百姓多愚昧,又易被奸猾小人蛊惑煽动,不可为评判评价的依靠。”章惇皱了皱眉头,指出了这其中所存在的问题。 秦刚笑了笑,这时的士人多是这般认知,倒也没有必要去费心辩驳,只是随口说道:“百姓被蛊惑煽动,多半自己吃苦。士人官员又何尝不会被蛊惑煽动?只是到时吃苦的,却又是天下之百姓!” 章惇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甚至是奇特。 自从与他交谈以来,似乎没有一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所讲,但却又发现这些话语恰似犀利的刀剑,句句却是戳中了自己平日里百思不解的诸事症结,让他又不由地为之而反思。 譬如方才这句“士人官员又何尝不会被蛊惑煽动”,元佑年间的种种荒唐之事历历在目,难道说,一切都只有高太后那个昏庸的老太婆作主,一切又仅仅只是司马光、吕公着等等旧党领袖的肆意妄为吗? 满朝文武,天下官吏,如果不是一杆子全部扫进旧党余孽的箩筐里,那么也就只能把他们都列入到“被蛊惑煽动”的那帮人的范畴之列了。 “老夫对徐之的学术承袭一直甚为好奇。按理说,你既为少游之弟子,自然应从其才学、继其衣钵。然而你之言行处事,却多有果决之气,却少因循守旧之风。所以,老夫时时便有怀疑,徐之的身后,莫非另有高人指点?”章惇此时话锋一转,发出了一句特别的疑问。 秦刚闻听,却是一拱手道:“下官出身微末,幸得恩师家族收留,以研习恩师旧作为始,此事在家乡人皆知之。入京之后,便得其亲自悉心指导,学业承袭一事,无甚可疑之点。若说差异。正如恩师少游师从苏公,苏公作词便是‘大江东去’,恩师起句却是‘山抹微云’,其异大矣,唯真情入字为共识耳!” 章惇却正色道:“徐之你莫拿诗词风格之事诓解,此理老夫自然知晓。可是实观尔所行,无论是在两浙、还是在陕西,包括在这河北沧州,你这几年的施政的手法、主旨及方向,却与这旧党的思路、想法并无分毫关系,反而却与我新法多有吻合、相配。所以,老夫倒也真是搞不明白你的政治立场了! “所以,立场、身份到底应该由谁来定呢?”秦刚顺势便把问题抛给了章惇,“如果交由权势而定,那么章相公如今一言九鼎,左右台院谏议大权,自然一言便可定之,又何必再问下官。而若由其言行而定,则万事皆有眼见,事实便可给出结果,又何必为此烦心?” “好好好,你要说事实,老夫便就与你论事实!那从事实来看,莫非徐之到了今日也不肯承认自己也实为我新党一员的事实否?” 秦刚此时大约明白了章惇的想法:党同伐异的原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但是对秦刚的拉拢,则寄希望于对他真实身份的重新认定: 比如,他会不会是一个包裹着旧党外衣的新党官员呢?至少章惇现在就是想要这样子来说服自己、进而希望与秦刚实现合作。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秦刚的这句回答是《论语》里的原话,其实他就是在表示,我可以与人合群,但是我不依附哪一个党派,哪怕是你章相公如此诚意满满地邀请我也不干。 站在章惇的角度听来,那就是顽固地还想留在旧党阵营中不愿向他投靠的意思。 当然,章惇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从秦刚的话里,他居然发现这个年轻的官员居然敢于无视于外界赋予他的任何身份或者是标识,也就是说:他既不承认自己是新党,同样也不承认自己是旧党、甚至或者是蜀党,不管别人认为他是什么人,他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如此轻狂不羁,倒也符合他的年岁特点。 而且,也借由这样的理由来反思:苏轼就一定得是旧党吗?秦观也一定得是旧党吗?元佑更化之时,他们师徒俩,不也是针对那时的“凡新法皆废”的施政方针大声反对么? 只是,他身为此时的新党领袖,面对的却是在表面平静之下危机四伏的政局暗流:旧党虽然元气大伤,但是根基未断,大量表面奉迎新党的骑墙派以及更为可怕的投机派依旧客观存在着。 同时,逐渐长大成熟并拥有了自己独立思维的天子,更是他如今所不敢奢求能够完全控制的关键因素。所以,在章惇的内心,他深知,如同多年之前的王安石那样,哪怕是有那么一个对其信任有加且锐意改革的神宗皇帝也不一定,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 今天邀请秦刚过来交流,也是他思考了良久之后的重要决策:虽然秦刚不过只是区区的一个六品外臣,甚至都未能回京。但是,在他的身上,却有着无可替代的三大优势: 其一便是身为旧党弟子,却能行新党之法。这一独一无二的特质,显然为其今后的政治走向带来了无尽的想像空间; 其二他是当今天子最为信赖的大臣之一。天子对他的厚待、对他的欣赏、甚至在近来的许多朝堂大事上,都对他多有依赖;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三岁,拥有着对于他们这些老臣们几乎有着窒息般的年龄优势压力。 天子已经在有意无意地想把秦刚树为在新党与旧党之间的第三种力量的想法了。既然此事无可阻挡,那为何不能从现在就开始争取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呢? 所以,章惇在一开始,就以对秦观等人弹章的截留释放出自己的诚意。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由于秦刚对于原有历史事实的记忆,却是相当地认可他的这份诚意。所以,对他的回应,却也是非同寻常地认真: “章相公,下臣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昔日绍圣绍述之初,因恢复变法的阻力过大,陛下也曾经犹豫过,但是,当时的张正言却上书中写了一句:‘愿陛下勿忘元佑时,章惇勿忘汝州时,安焘勿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勿忘河阳时’,此话一下子便成为了陛下与新党众人同仇敌忼的动力,不知可有此事?” “天觉【注:张商英的表字天觉】确实说过此言。”章惇点了点头。 “这句话的力量为何如此之大?无非就是仇恨的力量在其中而已。”秦刚感慨之后,却是突然一转,“只是仇恨的力量不止是章相公、张正言你们所能独立拥有的。当它同样施加在别人的身上时,这种可怕的力量同样会发挥出更大的效果。” 道理其实非常简单,绍圣初年新党的仇恨力量源自于哪里?不就是元佑年间旧党对新党的迫害吗?但是,元佑党人的迫害力量源自于哪里,则又要牵扯到了熙丰年间的诸多仇恨。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的死结一旦打上,便是新结套旧结,越结越深、越深赵无法可解。 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一旦实施者失去了掌控的力量,便随时面临着被这种力量反噬的局面。 秦刚所说的意思,章惇不可能不明白,但是此时的他,绝对不相信自己失去了掌控力,所以他并不认可。 “皇上依旧信任老臣!”这是章惇最后的凭借。 “是么?”秦刚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章惇的内心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换一个人来质问,一定会遭到他无情地嘲笑:皇上不信任我难道信任你么? 但这句问话却由秦刚问出来后,他沉默了。 其实,不单单是眼前的秦刚。就算是在新党内部,不甘落后的蔡卞、蠢蠢欲动的蔡京,还有那总是甩脱不掉的曾布,包括在朝外时时窥视的吕惠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甚至他过去从来看不上的那个阉徒童贯,却不声不响地从他力主策划的收复青唐的战争中,一下子就凭空割去了最大的功劳,此时正在西北耀武扬威地得意着呢! 难道,这就是秦刚提示“反噬”之力的前兆? 章惇是一个习惯于掌握主动的人,他决不允许自己对话题失去了控制,于是他迅速更换了一个对于秦刚绝对有控制力的话头:“昨日遇到刑和叔,说是要给他的那个侄子向李员外郎家的女儿提亲!” 第295章 提亲 李员外郎?秦刚一听就十分敏感。 更由于是章惇对他特意提出的,他便立即明白指的不是别人,就是如今任礼部员外郎的李格非,而他也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李清照。 而章惇所称的邢和叔,指的便是御史中丞刑恕,按章惇所说,他居然是赵挺之的舅兄,也就是赵明诚的姑父,有了这层亲戚关系的存在,再加上如今刑恕在京城与朝中的地位,由他出面来代赵明诚向李格非家提亲,显然不仅十分合适而且还极有份量。 不论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意外,也不论章惇提及的私心是什么,仅仅从这个消息的及时传递来看,秦刚自然是要向他表示感谢的。 不过,既然得知了这样的重要消息,秦刚也就没有了再与章惇多聊下去的心情了。 很快,章惇也十分自然地地点汤送客了。 但与上次不一样的是,章惇坚持还是起身将秦刚送至了正厅门外,以示对他的重视。 秦刚带着落寞的惆怅心意回到了家中,而胡衍与李禠正好忙着去联系京城这边生意上的事情出去了,却是秦湛陪着赵子裪在家中等着他。 “哈哈!我就说秦待制在章相公那里没什么话多讲,这不就回来了嘛!”赵子裪一副“果然如此”地表情,并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前次秦刚从高邮回京,非常匆忙地就去了沧州,赵子裪还想与他多聚几次的愿望也落了空,知道了秦刚的这种特点,这次的他便不再大意,而是在知道秦刚回就后的第一时间,就亲自来到家里专门地候着。 看得出秦刚现在的状态有点兴致缺缺,秦湛便关心地问道:“十八叔,怎么了?可是在章相公那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不关章相公什么事,只是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赵明诚托了他的姑父刑恕刑中丞要去李格非家里去提亲了!”秦刚也不瞒他们俩,直接就说了。 “啊?那李家的小娘子不是……”赵子裪显然是极其清楚此事的。这两三年来,他为了在秦刚那里刷好感,正面走不通,便会时不时地从各地整几件古董字画给李清照送去。 秦湛冲他点了点头道:“比较麻烦的是,这李员外郎现在是一心想要投靠新党,所以不论是刑和叔、还是赵正夫,都是他有心交结的对象,所以十八叔这边自然就有点麻烦了。” “哎!这不就是只是去提亲,也没有谈成结亲嘛!再说了,既然赵家可以去提亲,为什么秦家就不能去提亲呢?”赵子裪站在局外却是看得很清楚,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们的确是可以去提亲的?可是,两边一起去,就会有比较了,我们能够托谁呢?”秦湛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更有了担忧,“他赵家托的是可以当朝的御史中丞,我们又能从哪里去请得动能与刑中丞相提并论的人呢?” “其实吧,刚才章相公故意提出这个消息,我知道他是期望我向他低头开口,求他来帮我做这个提亲的人。只是一旦请上了他,这里面所带的政治意味就大了,所以我才没接他的话!”秦刚也说了他的判断与想法。 “那也是很好办呀!”赵子裪却是一拍手道,“请家严出马啊!堂堂的楚国公,可否做得了你的这个提亲人?” “真的?赵公子,令尊真的愿意当这个提亲人?”还是秦湛第一个跳起来,惊喜地拉着赵子裪问道。 “绝对没有问题。”赵子裪兴奋地说道,“家严先前对在下一直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并且还有着诸多的怨气。可是自从我结识了徐之以后,又在这商贸之路上做到了今天的地位,他是逢人就说我终于是找对了徐之这个朋友,所以他也是一直和我商量着如何找个机会好好地谢谢徐之。所以,提亲这件事,我要是与他讲来,他一定是求之不得呢!” 秦刚听了,也颇有点意外地问:“赵公子此话当真?楚国公的身份尊然,而且无关政治党派,更有讲究,若是能请得了他出面,无论成或不成,我这心里多少也都有了底。” “你要没意见的话,那我现在就回家去说,你们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赵子裪感觉到这件事更加重要,也顾不上留在这里说其它的事情,便立即告辞往家里赶去。 当晚赵子裪就托人回信说:楚国公一口答应了此事,并且已经让人打听了清楚,刑恕要去李格非家提亲的时间是后天的上午,他让秦刚自己准备好必要的提亲礼品,也选在后天上午一同过去,就打个突然袭击,让对方措手不及。 秦湛更是兴奋,当晚就在家里拉着胡衍与李禠仔细商量着第二天要去采购什么样的礼品,既要显得郑重大方、又不至于过了头显得不妥当,三人郑重其事又为一点细节吵得不可开交,反倒是被秦刚笑他好像是自己提亲一样地紧张。 “十八叔,我们是觉得这件事真的是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提亲都要更加地紧张哎!” “湛哥,不必如此。”秦刚笑笑说,“这次的事情我之所以有点着急,只是不想让清娘担心或失望。她是一个极有自己主张的女子,定然会有着自己的坚持。只是此事如此地突然,而我又恰巧正在京城,所以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我一定要有所举动,比如说这次我与赵家提亲的人一同上了门,她的心里便有了底气。而且这次的赵公子帮了大忙,楚国公是什么个身份?他能够出面,不论对谁的面子都足够了,而至于礼物什么的,不必太过于担心,我倒是不相信,他赵挺之敢和我比财力?” 秦湛听了后这才放下了心来,便竖起大拇指道:“还是十八叔考虑得周全长远,这件事的确是给李小娘子最好的交待。” 第二天则兵分两路,李禠与秦湛去采购准备礼品,而秦刚则带着胡衍专程去了一趟楚国公府,当面拜谢了楚国公赵令勔。 确实如赵子裪所言,赵令勔对于秦刚此事甚为上心,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长子因为他而摆脱了纨绔子弟的形象,而且在赵子裪转好之后,更加难得的是,正是赵子裪在经商上的成功,让他主动表示要放弃对爵位继承权的争夺——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作主让次子赵子禋来承袭自己的爵位。 他自然要把这里的功劳,全都归结到了赵子裪结交的这位好兄弟身上。而且,如今的秦刚,在朝廷中既没有倒向新党那一边,又不会在旧党的政治观点上有任何过于明显的倾向。更不要说,他这般年轻就已经进入正六品的官职,是宗室中人最为看好的政治新秀。 而此时在南讲堂巷的李家,李清照已经明显地感受到十分地不安了: 从这个新年一过后,她突然地就被父亲禁足于家里了。 而且父亲自从将她从沧州接回家之后,就专门买了一个叫阿珠的小丫鬟,并安排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 就连她把李迒叫来说几句悄悄话,阿珠也会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小娘子可怜可怜我,你们讲话可以,可不能避着我。否则老爷要是问起我你们说了什么,我如果不知道的话,就一定会被责罚的!” 李清照也是心软之人,听了也只能作罢。 而这几天的禁足更不寻常,已经开始让她意识到会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只是父亲这次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不想让任何人影响,就连她去央求母亲并询问,母亲也说自己同样是被瞒得死死的,并不知道会是何事。 第二天一早,李清照发现父亲起得很早,而且还并叫了家里的下人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显然是在等候很重要的客人上门。 同时他还特意嘱咐要看牢了她与李迒,都只允许待在各自的房间,谁都不让出去——在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李格非显然已经关注到了李迒这里可能存在的疏漏了。 终于,等到午时刚过,突然地就听到了巷子口由远而近的吹打喜乐之声,并且渐渐地到了李家的门口,而父亲也闻声开始去了门口进行迎接。 这时才找到机会跑出来看了个大概的李迒,哧溜一下子就跑到了李清照的房门口,着急且兴奋地说:“阿姊,是提亲的人,来咱们家提亲的人!” “提亲?!”李清照只觉得脑中一片轰然,如此意外而意料之中的消息,显然就是父亲这几天对她禁足并封锁消息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这次前来提亲的,肯定不会是秦刚,所以她才能继续保持着冷静的口吻问道:“提亲的人里面你可看清,有没有熟悉或认识的人?” “好像、好像我看到了德甫哥!”李迒早就知道了自己阿姊并不是太喜欢赵明诚,但是他看到的事实又不能不告诉她。 “知道了,你自己去玩吧!”李清照也知这样的结果并不突然。 自己父亲已经三番五次地向她提及要与赵挺之家结亲的事,她虽不讨厌赵明诚,但这样的男子显然也并不是她所喜欢的人。只是一直也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心。她虽然一直有着自己的个性与想法,但在这个时代,拿着婚姻大事与父母去较量,却总是一件心有余却力不足的事情。 情绪低落之际,她不由地恨恨地埋怨起了秦刚:“死徐之、臭徐之,这个时候你到底在哪里呢?当初你可是说起过,要回京找我父亲提亲的呢!” 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阿珠与她还不算太熟,这些天来,名为陪伴、实质监视的职责也令这个小姑娘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既不敢问什么,也不敢搭什么,只是默默看在一旁。 吹打的喜乐在门口渐渐地停了下来,李家的宅子并不大,隐约还能听到自己父亲在门口与前来提亲的人之间很热情地相互打招呼,然后便是这些人开始陆续地往院子里搬动礼品与仪仗的声音。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喜乐吹打之声,而且同样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楚。难道,同样在南讲堂巷,还有一家人也有着同样的喜事? “阿姊!阿姊!又是提亲的,又是来咱家提亲的人!”李迒再一次跑了过来,由于跑得太快,哪怕只有家里这短短的十几步路,也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而且,我还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了谁?”李清照心中一阵紧张,上前一把抓住了李迒的小胳膊。 “……看见了,十,十……十八叔!”李迒好不容易涨红了脸,带着无比地兴奋,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这个死冤家!他终于来了!”李清照喜极而泣,一下子忍不住转身回头抽噎了起来。 “阿姊!十八叔来提亲,你,你不高兴?”李迒一脸的迷惑。 “傻子,阿姊怎么会不高兴?阿姊这是太高兴了!”李清照止住泪水,开始笑道,“阿珠,快帮我把梳妆盒打开,帮我来补妆。” 小丫鬟这下倒也反应得十分迅速,只要这个小主子不出门,什么都好。 “这下热闹了,有两队来我家提亲的,我得去前堂偷听去!”李迒一想起接下来的事情,一定是精彩纷呈,于是转身又出去了。 而此时,在大门口的李格非,刚与带着赵明诚过来提亲的刑恕没说上了几句话,便被不期而至的另一支提亲队伍给惊住了。 这支提亲队伍,无论是队伍的规模、礼担的数量,而且还有仪仗举起了牌子规格等级,都是前面一支所无法相比的。 李格非站在门口,看着这支明显是冲着自己家门口而来的另支提亲队伍,正是非常地疑惑不解。而与他站在一起的刑恕,也是一脸的疑惑。 李格非倒是先看清了对面队伍中骑马的一人像是秦刚,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在这支队伍最开头的一顶八人抬的精美软轿已经停在了他家的门口,待得他们看清了从轿内下来的人时,这才真正地大吃了一惊。 好在李格非反应算快,忙上前一步施以大礼拜道:“下臣参见楚国公千岁!” 一旁的刑恕稍愣了一下,也迟了半步之后,紧跟着上前参拜。 赵令勔却毫不为意地摆摆手道:“免礼免礼,今天老夫不为公务,只是作个提亲的媒人而来,大家都随便、随便,哈哈!” 一闻此话,李格非与刑恕的脸色皆变了。 李格非之前已经在提亲队伍里看到了秦刚的身影,再联系到眼前的楚国公,心里不住地暗自叫苦! 而刑恕原本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看到楚国公之后就有点嘀咕,再一听说对方也是为了提亲而来李家,禁不住狐疑地看了看李格非,心想,这个家伙,会不会是想坐地起价,为了抬高自己家闺女的身份,连楚国公这样身份的人都请动了? 不过,站在门外,都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李格非只得让两人及其带的队伍都进了家里。 于是刑恕带着赵明诚,赵令勔带着秦刚,一起跟着李格非,穿过了庭院,进入了正堂。 而后面跟着的各自提亲队伍,则由李家的下人,分别带着他们,把各家的提亲礼品搬进了庭院里,一支靠左、一支靠右,却把不大的庭院里塞得是满满当当。 下人们再只能把两支队伍的班随分别请到两处不同的厢房里,挤着喝茶休息。 然后,在南讲堂巷的邻居们则议论纷纷。 “两支队伍都是去李家提亲的么?” “据说前面的提亲人可是朝中的御史中丞刑老爷啊!” “嘁!御史中丞算什么!你们知道后面一支提亲队伍的媒人是谁?堂堂楚国公哎!” “哎呀,这李家小娘子可真是不得了啊!” “……” 前面李格非带路,楚国公跟在后面,再之后是刑中丞。而在他们的后面,在要迈进李家正厅之门时,赵明诚则与秦刚不可避免地在门中相互碰到了一起。 对于秦刚的到来,赵明诚是一点点准备也没有。 虽然这段时间里,赵明诚从李清照对自己并不热情的态度里,多少了解到了秦刚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只是他自己一直倾慕于李清照,又知道李格非对他的青睐,所以也会从这个角度不断地鼓励自己: 秦刚虽然厉害,但是得不到清娘父亲的认可,那就是是根本无法与自己竞争的。 再说了,他人就在京城里的太学读书,有的是机会接近于清娘;这秦刚可是远在沧州为官,也是鞭长莫及的事情。 而且这次,据说还是李格非主动与自己的父亲赵挺之提起,让其找个有脸面的亲友上门来提亲。最后便说动了如今地位显赫的姑父刑恕出面,在今天一早出发之时,他还是信心满满,便觉得今天的这次提亲一定能够顺利地通过,并且总算是圆了要将清娘娶回家的心愿。 谁知,就在这大门口,居然就遇上了这个从来没有料到的另一支提亲队伍。而且这队伍中,不仅有着他根本就提不起面对面竞争信心的秦刚,而且代表其前来的提亲的,居然还是当朝的楚国公赵令勔,这的确是让他感到非常地郁闷。 “十,十八叔……”赵明诚啜嗫着,原本他跟着姑父刑恕的后面,在门口快了半步,却在此时有点露怯地想让秦刚先行。 此时刑恕却回过头,十分不悦地提醒了一他一声:“德甫!” 秦刚微微一笑,却是又后退了半步,抬手谦让道:“德甫贤弟先请!” 他可不愿被对方叫什么十八叔,大家都是来向清娘提亲的,莫来瞎搞、搞乱了辈份。 第296章 试婿 五人进了正厅,李格非想请赵令勔上座,但赵令勔坚持不肯,并说:这次他只是代表秦刚前来的提亲人,还是依礼请李格非坐在主座之上,然后他便与刑恕分别于左右两边的首座落坐,而秦刚与赵明诚则分别在各自下手入座。 因为今天是上门来提亲,所以李格非的夫人王氏也跟着出来,坐在了李格非的旁边。 也是因为多来了些人,下人们则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排着上茶水。 这边李格非的脑子里一直开始发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只能端起茶杯在那里思索着。 还是刑恕老道,他很快就已经看清了现状,也基本确定了李格非对于楚国公的突然上门是没有准备的,这也就让他多了几分的信心。 其实楚国公什么的,以他今天的地位,是不会发怵的。 大宋对于皇室权限的制约是空前的,无非就是地位高贵点,见了面多给点面子。要说想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来点什么仗势欺人,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人家楚国公今天来的姿态也不错,不摆架子不摆谱,就是笑呵呵地说自己来给后生小辈作媒提亲的,所以大家才能够一起坐在这里喝茶。 刑恕想定了眼前的事情,于是决定还是要把握主动,便率先开口:“今天正好楚国公也在,所以我就借着贵客光临的喜气,想代我家侄子赵明诚赵德甫,向李文叔李员外郎家的千金提亲。我这侄子今年十九岁,虽然还未出仕,但却已经考入京城太学就读。并且也通过了考试顺利升入中舍,料想明年科举之年,必能顺利升入上舍。而且舍侄平时喜爱钻研金石学,也是与令爱多有共同爱好,如能结成秦晋之好,他日必将琴瑟相和、白头偕老。此为我代赵家送来的求亲纳彩礼单,请笑纳!” 说完,刑恕便向李格非递上了一份提亲礼单。 其实这件事都是李格非事先和赵挺之已经商量好了的,就等着今天托刑恕过来跑上一趟,把这表面之事走个过场。然后他再装模作样地拿着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八字去对验一下,美其名曰要看看合不合,而实际结果则一定会是合的。 只是,就在李格非准备起身接过刑恕要递交的礼单时,一直笑眯眯地在旁喝茶的楚国公却开口了:“且慢!这便就是‘一家养女百家求’啊!李员外郎养出了好女儿,恰巧这次,我也是代宝文阁待制、知沧州、开国男、朝议大夫秦刚,向李文叔家的千金提亲。这是我代秦家送来的求亲纳彩礼单。” “开国男?秦刚他,他封爵了?”李格非与刑恕听着都吓了一跳。 “哦,前日圣上刚赐的恩典。”赵令勔觉得自己来作的这个媒非常地省心,什么好话也不必讲,直接将秦刚目前的头衔摆一遍就足够了,而且他还在想,还有什么“赐四品服色,加佩金鱼袋”等等的加衔荣誉也不必说了,他就将目光投到了李格非身上,“所以,大家都是来向员外郎求亲,求的也是同一个好女儿,今天可得要好好地选一选了!” 这番话令李格非一下子陷入了两难。 倒也不是因为秦刚目前的地位,这些东西他之前都是知晓的,就算是刚知道的爵位也无法给他加分。 李格非之所以不想选他做女婿的原因并非在这些方面,而是秦刚的政治立场与行事准则,让他无法放心地将女儿托付出去。 正是因为之前被王仲琓来问了一次,他就想着赶紧悄悄地和赵挺之把这亲家给结了,也就省得再被此事烦扰。哪知道今天就眼看就要做好的事情,却不知怎么就被秦刚这小子知道了。而且托的这个提亲人楚国公,又是一个不好敷衍的人,你即便要拒绝,可也得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坐在李格非身旁的王氏斜眼瞧了瞧刑恕,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心底里却是对此人甚是厌恶: 刑恕在被章惇重用之后,为了给自己的积累资本,便处心积虑地罗织甚至捏造各种元佑党人的所谓罪状,其中就曾诬告了自己的父亲王珪,说他曾谋议拥立雍王,以至于王珪在死后还被夺爵贬官、并累及了几个为官的儿子。 王氏不谙政治,但是心里自然会有一把判断是非好歹的尺子。平时看着赵明诚这孩子感觉还挺不错,可是今天看到前来帮他提亲的姑父,总是觉得心里头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地不太舒服。 正好此时又有了楚国公代秦刚的提亲,使得她原本已经与李格非统一好的想法,便在此时就有了一点松动。所以她便轻声对丈夫说道:“既然有了两家同时来提亲,两个年轻人又都在这里,官人你不妨可以出出题考考他们。清娘自幼便是聪敏好学,为她择个聪慧出众的夫婿,总归会是不错的!” “是啊!王夫人说得甚有道理!”这刑恕刚才被楚国公显宝一般地搬出了秦刚的诸多头衔,正堵得有点气闷,突然听到王氏的这几句话,立即便感觉对方是向着自己的。 因为赵明诚目前还在读书,这要是比做官、比仕途,则在已经出仕了的秦刚面前明显就是短板。而正是因为读着书,这比试才学的话,秦刚的水平他虽然没有概念,自家的这个侄子在周围人中还是非常突出的,“文叔也是当朝难得的才子,今天我带舍侄过来,既是提亲,也是求教,不妨便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在这里比试比试,唯才择婿,这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嘛!楚国公,您觉得意下如何?” “刑侍读都不反对,老夫又有何异议啊!”赵令勔平时在家里不知听了自己儿子讲了多少遍的这秦刚如何地才华出众,原本还在担心这刑恕会顾忌这点不敢接话,此时却听得对方主动应战,不由地喜出望外,满口承诺。 这下子,却是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了李格非的面前。 他有点不满地看了看自己的夫人,但是王氏却是微微前倾了身子,对他低语道:“试题都是由老爷来出,标准都还是在老爷手上。” 李格非心里一下子透亮了起来,立即对夫人点了点头,这才转头对堂内的众人说道:“小女着实不过蒲柳弱质,自小被我宠溺,生性又极是顽劣,原本是难以配得上今天过来的两位小郎。但是不意楚国公及和叔兄都能瞧得起我李家,都已经上门来提亲了,下官实感荣宠。只是,女儿只有一位,许配给哪家,都得有个计较与说法,总不至于随随便便地就拂了哪位的脸面!” “员外郎嫁女儿,总得你说了算,我和刑侍读的脸面并不重要、哈哈、不重要!” 刑恕却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开口。 李格非继续说道:“我这女儿,自小便是与他家女子不一样,不爱女红德容,却是酷爱诗词、好习金石,这点在京城里,也算是小有薄名的。” 堂内众人听了之后,也都是点头默认。 “按理说,女子总是应该遵守三从四德,无奈某这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总是盼着她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成长,将来也可以嫁个懂她知她的如意郎君。所以,方才拙荆的提议,我看今天过来的两位提亲人也十分地认可,说来,也不失为一个两相合宜的好办法。这年轻人嘛,不管是德甫、还是徐之,都是有着无限发展的未来。所以,今天既然是在下择婿,那么就由我来出三个题目,让这两位年轻人考一考、比一比:哪一位更有高才、哪一位更有捷学,下官也好放心将小女许配于他,不知两位觉得如何?” 这番话说的,在场的几位都觉得没什么。 这赵明诚虽然看着秦刚有点胆怯,但却想着平时李格非便是对自己十分入眼,又是他来出题,心里便是多了几分安心。 而秦刚本来到此,就是怀着向清娘表达自己对其不离不弃的决心,明知李格非一定会在出题方面故作刁难,可是事实原本不就是这样的吗? 再说了,要是之前没有得到章惇的提醒、要是没有楚国公的出面帮其提亲,今天这赵李两家不就会在他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这亲事给议成了么? 所以,今天他对于自己能够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十分满意了。更不要说,现在还能够获得一个“比试择婿”的机会,他更是相当地心满意足。 “几位稍待片刻,容在下细细考虑一下这试题。”李格非一拱手,众人皆说甚好。 李格非开始在心里盘算着: 眼下的这种情况,用考题比较来决定未来女婿的人选,从他的角度来说,自然还是希望偏向于赵明诚,但是也不能偏得过于明显,否则楚国公那里一关自然是过不去的。思索良久,终于有了一番想法。 于是李格非微笑着说道:“比试既然是有三道题,自然是各有侧重。第一道题我想应该还是比一下诗词,凡大宋士子,诗词皆为学问基础,把此题设为第一道,我想两位提亲人都没有意见吧?” 刑恕觉得,这秦刚虽然之前有过一些作品与薄名,但也未必就在诗词造诣上胜过赵明诚多少,虽然这一题上自家侄子的优势不大,但从大势与面上来看,也只能说好。 而赵令勔则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前面说过,小女自幼酷爱金石之学,为她选择的夫婿,自然是希望两人能够多有共同话题,相互交流,聊得起来,所以第二道题自然要考一考两位贤侄的金石知识。这点也不过份吧?”此话一出,刑恕与赵明诚已经暗露喜色,他们都明白在这方面自己所占有的优势,而秦刚虽然名声在外,却是从未听说过他对金石学有过什么研究。 而这正是李格非的精明之处:他故意用秦刚略占优势的诗词作为第一题,相当于封住了赵令勔的嘴,接下来的第二题则提出了赵明诚最擅长的金石知识,这就可以让赵令勔无法就此反驳,只能应承。 “第三题咱们就比一比记忆力,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不拿旧文典章出来,而是拿一篇从未外传过的小文,让两位贤侄看一遍,然后再凭记忆看看能默出多少。” 这第三题看似公平,不过操作空间实在是大:你李格非说的是“从未外传”,但是谁又能知道你拿的东西有没有猫腻呢? 只是怀疑归怀疑,在没有证据时却是无法拿到表面上来说的,也就只能点头应下。 这楚国公赵令勔心里也是有数,却是感叹自己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 这时,李格非突然对着门口喝道:“躲在那里干什么?成什么样子?!” 众人眼光看过去,却是李格非的小儿子李迒陪着笑走出来:“儿子听说大人要出题考较,所以就想着能够听一听,学习一下,长长见识!” “想学习就大大方方地进来,坐你娘亲身边吧!”李格非其实心里清楚,这儿子自小就听清娘的话,一定是被派过来打听情况的,索性就把他留在厅堂中了。 “这第一道题比试的是诗词,大家都是以切磋交流为主。”李格非看了看秦刚与赵明诚,开口说道:“比试的规则非常简单,我就出个最常见的词牌《虞美人》,两位贤侄便以此词牌赋词一首,另外再作一篇同题材的七律,如何?” 常见的词牌较难写出新意,短时间里又规定还得再写一首同题材的七律诗歌。所以,比试诗词,看似是秦刚的长项,但是通过这种比试方法,实际上把天平又向赵明诚那里倾斜了不少——毕竟,这样子的作业方式对于太学的学生则更为常见。 “迒哥儿既然过来学习,也不要干站在那里,去伺候一下笔墨吧!” 李迒立即应了下来,赶紧去厢房里拿了两套笔墨纸砚出来,先给赵明诚那里摆好,又到秦刚这里,在给他的砚台里添水时,悄悄地低声说了句:“姐夫!加油!” 秦刚听得心头一暖,又看了看人小鬼大的他,微笑着以回谢。 赵明诚已经开始苦苦思索了起来。 秦刚心里也是不敢大意,后面两道题有着极大的风险,所以诗词这题,他必须要确保毫无争议地胜出才行。 当然,如果能给后两道题挖个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第297章 三试 同样是穿越,来到了大宋之后,其实比较麻烦的事便是抄诗: 历史上最好的诗词作品,都集中在了唐朝到北宋的这段时期,而且当世的苏轼、秦观还有即将呼之欲出的李清照都站在那里,距离太近的陆游、辛弃疾的作品,也不太敢去过多地触碰。于是,秦刚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到元明清代的诗人中找寻一些比较合适的佳作。 虽然经过了在这里的几年学习,基本的诗词水平秦刚自然是会有。不过,这次的比试非同小可,它关系到此次求亲的是否成功,所以,该抄诗时绝不含糊,现成的好诗词总比临场急就章拿出来的更保险。 想起了“挖坑”,秦刚的心念不由地一动,因为他突然想起了清代一首比较有趣的词作,而且恰恰它的词牌名就是《虞美人》,只是其中的个别字眼与韵脚,他需要应景来调一调就行了,所以立刻使就安下了心来。 想定了主意后的秦刚,一点也不着急,眼看着赵明诚已经思考结束,开始起笔书写了,他依旧还是眼望窗外,心里却是开始关心着东北方向保州那里陈武的情况,料想这些天应该会有消息传过来了吧?只是他不在沧州,还须再等上几天。 “徐之可否想好了?”突然听得李格非提醒,秦刚一抬头,却发现赵明诚那里的一首词和一首诗都已经写完了。 “哦!刚想好,就写,就写!”秦刚立即抱歉地说道,抬起笔来,便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一首《虞美人》: 愁声几阵连飞燕,梦断随肠断。欲将忧怨赋歌诗,叠叠竹梧移影,月迟迟。 楼高倚望长离别,叶落寒春结。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楚国公赵令勔就坐在旁边,从他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秦刚写下的每一个字。 这首词写完之后,赵令勔就觉得写得相当地不错,虽然没有那种惊艳耀目的感觉,但是诗词意境都算有了,就以在现场作词来看,的确属于比较好的上佳之作了,至少他就觉得对面的那个年轻太学生,未必拿得出这样水平的词作。 但是看到秦刚写完这首词之后就搁下了笔,赵令勔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徐之,还有一首七律!七律!” 但秦刚却仿佛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看到赵明诚已经将他的诗词一并交给了李格非后,直接就将自己纸上所写的这首词交给了李格非。 自然,李格非也注意到了秦刚所交的这张纸上只有一首词,但他偏心在内,却是不肯明言指出,而只是故意含糊地问道:“徐之,你确认只交这一张纸?” “小侄确认!” “好吧!”李格非也改变了原先想立即评判的打算,而是将两人的作品一并放于手边,说道,“为免前面评价的结果影响了二位的情绪,此题先放在这里,待三题比试完了一并评定吧!” 众人也觉得有道理。 “第二道为金石题。”李格非道,“我家收藏有不少的先秦青铜器拓片,都是平时不拿出示人的好东西,理应两位贤侄都未曾见过,为示公平,这里分成五堆,每堆五张,二位的提亲人各说一个五以内的数字,挑出这张即为比试题目。二位贤侄可分别辨识,看看能否将拓片上的文字认出多少来?” 秦刚听了暗自好笑:这公不公平都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其实只提比试金石学问,他自然就失了优势。 不过从道理上讲,这次是为李清照择婿,李清照喜爱金石也是事实,考一考求亲对象对此的水平,也是说得过去的,因此,他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于是刑恕选了个三,赵令勔也选了个三,李格非便从案上的摆放出来的拓片里,挑出了第三叠里的第三张。 秦刚明知自己不擅长,便大度地示意赵明诚先看。 赵明诚施礼谢过之后,便拿起拓片看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之后,便说可以了,同时将拓片交给了秦刚。 秦刚接过一看,这应该是一件从青铜鼎侧拓下来的铭文。由于周朝把铜称为金,所以这上面的铭文就会被叫作“金文”或“吉金文字”,又因为多刻在钟鼎之上,也称钟鼎文。这金文上承甲骨文,下启秦代小篆,基本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文字。 说句实话,就算是瑞在来辨认秦代小篆,秦刚目前的能力也算是够呛,更不要说这更早时期的金文了。 即使是赵明诚与他一样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张拓片,秦刚也知自己在辨认金文的基础能力上,与他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大。 所以,秦刚并不对这轮比试抱有幻想,而他现在非常认真地辨认,非常认真地书写,无非只是想表现出自己认真的态度,以及对最终结果不放弃追求的决心而已。 过了一会儿,两人先后将自己辨认出来的结果写在了一张纸上,并交给了李格非。 赵明诚写在字上的字数,就足有秦刚的两倍之多。而李格非接过两人的答纸,只是眼睛简单地扫了一眼,就基本看出了这道题考,基本是赵明诚胜出。 只是连续这两题比完之后,李格非的内心却有了一点小小的摇动: 本来,他对于秦刚在诗词上的造诣是相当有数的,大致认为,不出意外地话,第一轮秦刚会胜出;然后在第二轮的金石题,赵明诚基本就可以赢回来;所以按他的本意,要想让赵明诚最终胜出,关键只需要在第三题上做出他考虑好的偏袒手段就行了。 不过,动摇归动摇,李格非最后还是按着本意拿出了第三题的题目。 “我这里有两首小女最近所写的习作之诗,只是在家中所作,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不为外人所知。”一听此话,赵明诚的内心就已经呯呯地跳了起来。 无他,就是前天他来拜访时,正好遇上李格非拿着清娘刚写完的两首长诗向他夸叹,当时还让他抄录了一份带回家欣赏。 按李格非现在所讲的话,那就一定是这两首诗了。 他素来仰慕清娘的文采,此诗抄回去后,虽然不至于通篇背诵,但是当天在家里,也曾前后阅读了多遍,如果今天考的就是记忆背诵它们的话,那这个“未来老丈人”的暗里放水可谓是放到家了。 他深信,如果再加上今天在现场看上一两遍的话,自己无论怎样,也不会输给今天真正是第一次看到此诗的秦刚。 赵明诚的这点小反应已经被敏感的秦刚捕捉到了,他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大致能猜想得出这李格非会在这件事上玩什么样的花招,无非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 于是,他便拱手说道:“小侄倒是有一建议,既然这一轮考的是大家的记忆力,每人先后来看或者是读的时间标准难以统一。既是清娘的大作,不如请文叔师伯直接朗读一遍,然后我与德甫便按听完后的记忆来默写如何?” 秦刚倒是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感觉每个人的记忆特点不一样,他自己的听读记忆还不算不错,不如先来争取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更好。 况且他所说的公平原则也是挺有道理的。 “徐之所说言之有理,那就由我来念诵吧!”李格非听了后,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便拿出了一份写满文字的稿纸,说道:“这是小女在读了张兄文潜的《读中兴颂碑》之后所写的两首长诗,我只诵读一遍,二位贤侄便看看能记得多少?” 此言一出,赵明诚与秦刚两人的心中都是惊喜交加! 赵明诚的惊喜便是,李格非果然是对他放水了,前天他抄录回去的正是这两首长诗,虽然做不到全部背诵,但正如前面所想的那样,原本就有过印象,今天再来听一遍,这七七八八的内容肯定会记得比秦刚更强。 而秦刚的惊喜却是:后世的他,原本就是李清照的忠实拥趸,对于这位伟大女文豪的最初之成名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就算没有李格非今天的诵念,他都能够一字不落地全文背默出来。 其实此时,他倒是有点觉得刚才的提议多此一举了,随便李格非用什么样的考察方式,只要是来考这篇作品,他就不相信,赵明诚哪怕是提前作过了准备,也能做到超过他的表现。 当然了,凡事也不要算得太满,最坏的结果就是整个这篇试题,赵明诚事先就已经有过充足的准备,那么他必须要全力以赴,至少也要能够做到双方打平。 于是,在李格非的诵念之中,赵明诚的面色尤为紧张,他的确是在此时强化着记忆吸收,力求与原本对此诗有过的印象进行叠加加深。 而另一边的秦刚却显得轻松了许多,他只需辨听确认一下,历史会不会出现偏差,会不会有某些句词在这里发生过变化。 待李格非诵完全诗之后,赵明诚面色凝重,他在紧张地不断进行着记忆消化,甚至都不敢抬头分心说话。 而秦刚却心情愉悦,因为李格非所念的两首长诗与他记忆中的并无一字差别,于是便十分应景地抚掌而笑曰:“好诗啊好诗!这浯溪的《中兴颂碑》,自唐以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曾以其为题进行歌咏,但是却极少能有如清娘此作的风采,能够如此地托古讽今,寄意深远之意。秦刚身为士人,也要自叹不如啊!” 秦刚的这句马屁之语拍得如何并不重要,但是却一下子将厅堂内众人的眼光都引到了赵明诚的身上。 对啊,李格非刚刚诵完了这两首诗,当务首要之事,不正是要对李清照的大作进行一番评点与表态吗? 而赵明诚现在的状态,却多少有了点为了比试取胜而不择手段的感觉。 而众人的眼光也是提醒了赵明诚,他慌忙跟上秦刚的话嗫嗫地说道:“清娘的文采,令学生大为仰慕,着实,着实是好诗。” 而秦刚却是笑笑道:“好诗皆可赞、佳句共可忆,那你我就来看看,能够复记得多少珠玑之言吧!德甫贤弟请。” “徐,徐之兄请。”赵明诚回头再一提起笔,却已发现在刚才的慌忙应付之中,原本他就整理不多的记忆中,又有了若干句的印象中似乎有了一点模糊。 只是他也清楚,自己是占了先前就曾抄录与读看过的优势,如今又是再听了一遍,总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秦刚也不太可能强过自己多少吧? 更何况,刚才秦刚的这种表现,或许就是因为他记得不太多,故意作出这样的姿态来干扰他呢? 于是,赵明诚终究还是安下心来,认真地纸上默写了起来: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第一首诗的前半部他尚且还能做到一字不曾错漏,但是写到了后半段,便有些字句开始有点记忆不清,于是在某些字眼上,也就对应着上下文,自己设法拼凑上去,总算是能把第一首的字数全都凑了出来。 再开始默到第二首,终究还是前面一首用去了他几乎太多的短时记忆,所以这里大约默写到三分有一的地方时,便开始有了一句两句的整体遗忘,或有跳句、或有跳词,整个纸面上便有些不太像样子了。 只是赵令勔那头看着赵明诚的书写,心中便是暗暗惊到,自己刚才也是听了李格非诵念这两首长诗,听着的话,自然是觉得朗朗上口,颇具文采,也难怪这李格非会拿来作为试题。 但是要让他听了一遍之后就来默写,自认是没有办法像赵明诚这样子能默出这么多字来。 所以,在他的内心,也在腹诽这赵明诚是不是提前曾经拿到过此诗文。 但是,他再一转头看秦刚,却被气着了:秦刚居然端坐于桌前,摇头晃脑地似乎在回味着这两首诗的精妙之处,人家赵明诚都写完落笔了,他却连一个字还没有动! “徐之!徐之!为何你还不赶紧默写?”赵令勔赶紧催促着。 “不妨,小侄却是有一个疑问,想先问问文叔师伯。”秦刚却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话请讲。” “清娘的这两首诗作,可否会有提前拿出来被人看到的可能呢?”秦刚微笑着问道。 李格非的脸色一变,仿佛是被秦刚看穿了心思一样,断然说道:“这两首诗的原稿只在我一人手中,绝无传出之可能。” “师伯莫有误会?秦刚只是想问,有没有可能清娘会通过书信传出此诗呢?”秦刚赶紧补充说明,其实他本是想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预先清雷。 “这点徐之不必担心。小女也只是在三天前刚写完此诗,写完后便立即交邓我评价。而且这几日来,她一直在家,绝无书信传出。”李格非听秦刚担心的是这点,便毫无犹豫地下了保证。 第298章 定亲 秦刚明知自己在这两首长诗的背诵上,一定会甩开赵明诚几条街。 只是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时,李格非不一定会这么想,但是以刑恕的性格肯定也会跳出来,质疑秦刚会不会是通过与李清照的通信事先看过了这两首诗。 如果只是简单地误解一下他倒也算了,但是平白无故地将清娘拖进来,还有可能影响女孩儿的清誉,这样的可能,他得事先排除掉。 “那就好,多谢文叔师伯释疑。”秦刚点点头,又看了看赵明诚后说道,“德甫贤弟既然已经默写完毕,在下也就不再浪费纸墨了,清娘的这两首实在是精彩,听得我印象也是非常深刻,所以我便来试一试,将此两首诗作直接背诵给各位听听吧!” 此话说完,堂内众人皆是惊住了。 而秦刚却是在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后,缓缓开始诵道: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着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秦刚越背越快,转眼之间便将第一首诗完整地背诵完毕。 在场之人,虽无法准确判断,但却能从李格非不断低头对照着手中诗稿,并为此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中,大致猜到了秦刚几乎没有错漏的结果。 尤其是赵明诚,他虽然自己无法做到一字不错,但是却能感觉出秦刚所背出的,一定会比自己刚默写的更完整。 “其二,”秦刚没有理会这一切,而是继续开口背诵下一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好,好诗作!好记性!”这时,却是轮到赵令勔“啪啪啪”地鼓掌称赞了。 而李格非这时才醒悟过来:秦刚为何要在前面向他再次确认“清娘有没有将此诗以书信方式外传的可能”了,因为秦刚方才背诵的两首诗,竟然无一字错漏,而他看到放在一边的赵明诚所默记的,至少会有七八处的错失。 因为如果不想认可秦刚在这第三题中的取胜,只有质疑他是不是预先读过、甚至是背过了这两首诗,渠道嘛,比如说会不会事先通过与清娘的通信中得到过啊。 但是这一可能,却是在刚才就已被他完完全全地否定掉了。 当然,李格非存心想拉偏架,也不代表他一定非要纠结这第三题,这样就会把事情做得极难看了。 关键在于他的心底已经对前两题的结果都有了数,于是便爽朗地笑道:“徐之好记性,居然听了一遍,便就记得只字不差,而德甫的默写便在这里,确实是差了不少。那么这最后一场比试,算是徐之胜了!” 刑恕虽然谔然,但是他自己也曾在听过后默记过,发觉还不如赵明诚所默出的多,更不要说像秦刚这样只字不差,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接着李格非拿出了第二场金石题的答案,又将秦刚与赵明诚写的结果传递给两位提亲人道:“第二场金石辨字,结果同样也很明显,是德甫稍胜一筹!” 的确,拓片上大约三十二个字符,赵明诚辨出了三十个,而且全部正确,而秦刚虽然写出了近十几个字,但却有三成左右的错误,这方面的差距十分明显。 秦刚却坦然地拱手道:“惭愧惭愧,这场甘拜下风。” 这样一来,两人各胜一场,那第一场诗词比试的结果就相当重要了。 李格非没有直接下结论,而是将两人的诗词一并平摊在桌上,一边邀请赵令勔与刑恕一起走过来观看,一边说道:“光从《虞美人》的词作来看,徐之的作品的确在意境与格律上,都要强出德甫几分。” 李格非的这番赞美,却并没有让赵令勔开心,因为他之前就知道,秦刚少交了一篇七律,而眼前的纸上的确也只有一首词。而刑恕却是因此开始有些喜形于色。 李格非道:“只是这第一题,在下讲得很清楚,作完了《虞美人》的词后,再作同题材的七律一首。而看一看德甫的七律,虽然中规中矩,但胜在他已经写出来了,所以……” “呃,恕小侄无礼,冒昧插问一句。”秦刚看着李格非就想宣布结果时,赶紧打断他的话道,“倘若小侄也是写出了一首七律的话,能不能取胜?” “唉!”李格非故作惋惜状道,“我也知诗词是你长项,若是你那时也能交上一篇哪怕只是勉强合格的七律,也能凭着这首词外加诗作而取胜啊!” “多谢文叔师伯抬爱,小侄的七律实际上是已经写在这张纸上面了。” “啊?你的七律在哪里啊?”倒是赵令勔最为心急,左看右看也找不到。 “楚国公莫急,您可以从我这首词作的最后一个字开始,每七字成一句,倒着向前念!” 刑恕眼皮一跳,竟然会有如此的操作,他极不相信,竟然率先出声念了出来: “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静灯残未得留。 风冷结春寒落叶,别离长望倚高楼。 迟迟月影移梧竹,叠叠诗歌赋怨忧。 将欲断肠随断梦,飞燕阵连几声愁。” 一遍念罢,堂内之人,除了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的秦刚之外,所有人几乎全部都傻住了。 这何止是一篇合格的七律,这简直是一篇绝不亚于原先词作的优秀七律。 宋人虽然也有人会作这类回文诗,但是大多仅仅限于通顺即可,但是能像秦刚这样,正读是一词牌,倒读却成七律,而且正反两首诗词的格律声韵,几无毛病,简直就是令人咋舌的文采呈现。 连屁股一直歪坐着的李格非此时也禁不住地来回将这词与诗默念了好几遍,之后也忍不住地赞叹:“好诗,好词,好捷才!” 而一旁的赵明诚,此时却是一脸的沮丧。 已经进行完了的这三题比试中,他自己心里有了数: 最后的背诵题,他是明知道李格非给了自己作弊的机会,他也尽力地发挥出了自认为最好的水平,却在秦刚的流畅背诵声中明白自己输得彻彻底底。 每二道金石题,他虽然胜出,但是却很心虚,知道自己在这道题上有些胜之不武。 而回到第一题,看了彼此的词作,他就已经非常忐忑,知道与对方的差距太大,只是秦刚没交出七律,他倒是希望李格非在这件事情上,偏架能够拉到底,就以秦刚没能写出七律,而让他能侥幸地在这题上再次胜出。 但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秦刚还能够把七律用回文诗的方式隐藏在原词中,这一场,他更是输得毫无脾气。 而他的心里,已经对秦刚形成了强烈的心理阴影,外加此时的无地自容。 坐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王氏,显然对眼下的这个结果非常地满意,她小声地提醒李格非:“老爷,是不是可以说一下结果了?” 李格非这才从眼前那首回文诗词中醒悟过来: 这样一看,三题之中,秦刚明明白白地胜出了两场。他也是一个爱才之人,看得第一题的优秀程度,抛弃其他偏见,真心是喜欢得要紧。 而在第三题中,虽然他也在怀疑自己女儿是否在构思或初写这两首诗时,就曾向秦刚透露过。但是,即使是有此情况存在,那赵明诚同样也得了他的提前透露。 双方都在根本不知晓会来比试背诵这两首诗的情况下,赵明诚无法做到全部背对,而秦刚就是能够一字不错地全部背出,那也是天意注定他该娶自己的女儿呀! 思考到这里,他才下定了决心,点点头道:“如此看来,三题比试,徐之两题胜出,便就是赢得了这一次的比试。” 赵令勔一听便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秦刚的肩头骂道:“臭小子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去拜见岳父岳母?” 秦刚一得提醒,禁不住心头一喜。 此次临时起意前来提亲,原本就没有存太多的成功之心,却是得了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局。 于是,他也不会扭捏犹豫,当即起身向李格非及王氏行全礼参拜:“小婿秦刚,拜谢岳父,拜见岳母!” 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迒却已经像一只兔子一样,腾地从他母亲身边蹿了出去,生怕跑慢一点就会被父亲叫住。 李格非一愣之下,心中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一定是跑去向清娘报信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觉得无法作出更多的反应,而厅堂里的这些客人们显得更为重要。所以,他也只能先行有点尴尬且客气地让秦刚免礼。 今天现场提亲的情况,众人都是看在眼里。而整个比试的过程,至少对于赵明诚来说,并没有任何的不公平,三场输了两场,只能承认是自己的实力不济。 而在女方这一边,李格非脸上的无奈也几乎没什么掩饰,说明眼下的结局,并非是他的本意。只是依着此时读书士人对于自己诺言的态度,无法改变这样的结果。 可是依着刑恕的个性,却是认为今天的自己,在李家着实是丢了太大的脸面。 此时的他,阴沉着脸,用着极不友好的口气说道:“恭喜文叔,终于得偿所愿,觅得佳婿。我等今日也就不再叨扰,告辞!” 李格非听着语气便知,已经得罪了这个气量狭小之人,不过此时的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陪笑道:“今天之事辛苦和叔兄了,改天我一定登门告罪。” “哼,不必了!”刑恕却是一扭头一甩袖子,再看到此时有点失魂落魄的赵明诚,更为不满地说道,“没用的东西,现在还傻待在这里作甚?” 赵明诚被骂了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低头向李格非夫妇行礼告辞。 李格非还想补救一下,便也起身将他们二人送到门口,而刑恕全程黑着脸,走过院中时,便把过来送提亲礼的众人也一起叫上,出门也没理会李格非,便扬长而去。 李格非回到了前厅,只能把刑恕与赵家的事件暂时放在一边。 这前面已经接受了秦刚的拜礼,这便就相当于允诺秦家的提亲,这事可不能反悔,否则那就又得罪了楚国公,真是要闹了个里外不是人了。 王氏原本就不是太满意赵挺之与刑恕这一家,而且她素来倒是对秦刚的印象颇好,这次又在前厅亲眼看到了秦刚的才华展现。至于他在金石题中输了,那又何妨?自己的女儿也算是能在这个地方力压他一头啊! 所以,在此时王氏看去的眼光里,这秦刚是哪里看去哪里都好,她脸上的笑容也就不再藏掖着了。 楚国公赵令勔原本只是带着不丢面子的最低期望而来,却没有想到秦刚最后却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份惊喜,心中更是认定了儿子交的这位好友着实不凡。 此时便乐呵呵地对着进来的李格非道:“恭喜文叔兄、贺喜文叔兄,老夫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跑。令爱的才华京中闻名,而秦刚这小子今天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如今的向太后可喜欢这等才子佳人的故事了,改天入宫请安时,老夫可得要好好说说今天保的这趟好媒之事。” 这赵令勔是宗室,又是太祖直系的五世孙,定期都须得进宫,去给向太后请安,也会陪她唠叨一些宫内宫外的闲事。依着惯例,闻听到臣子的喜事,总得随个礼什么的。这当朝的向太后,哪怕是随手赏个什么身边的物件、甚至是口头许个什么恩典,对于臣子来说,那可都是莫大的荣耀啊。 李格非一听,自然是要好好地谢过楚国公的面子。 “对啦,我这个媒人做了,有些事情,自然也就一并问到底了。”赵令勔转头对秦刚说,“关于迎娶成亲的时间,徐之你可有什么想法?” “小婿蒙岳父岳母抬爱,心中早就不胜欢喜,这迎娶时间一事,全凭岳父岳母作主。”秦刚的话说得也很客气。 李格非点点头道:“我自然知道徐之你是求娶心切,我既然已经答应将清娘许配予你,自然不会反悔。只是嫁女事大,须得我与你岳母好好商议一下,而且,今天这事的结果,还得要问问清娘的意思。” “女儿不孝,全凭爹爹娘亲作主!”堂侧突然响起了李清照的声音,虽然声音不高,却透出了满满的、压抑不住的内心欢喜。 第299章 盛名 整个一上午,由于李迒被限制在了前厅里,无法出来向她报信。 而化好妆扮的李清照在房中又无法得知那里的具体进展,她叫来自己的小丫鬟,用半是命令半是协商的口气叫她去偷听相关的情况后来转告于她。 小丫鬟权衡了一下,她也担心不答应,指不定这位姐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于是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毕竟是去偷听,只能大致知道两家都来提亲的,自家老爷没办法拒绝,最后便决定出题让两个求亲的人进行比试。至于比试的内容是什么?比的过程是什么?还有每一题的结果又是什么,小丫鬟既听不清楚也说不清楚。 好在最后时刻,李迒第一时间冲到了她的房间,大喜着叫道:“阿姊!阿姊!姐夫赢了!姐夫赢了!” “迒哥儿,说什么呢?是哪个姐夫……啊呸!”李清照从李迒的惊喜神情中多半猜到了结果,却依旧恼怒地骂道,“说得什么昏话!重新讲清楚,谁赢了?怎么赢的?” “对,对,是,是十八叔赢了,爹爹应许他做我姐夫了!”李迒笑呵呵地说道。然后便止不住喜悦地将整个比试的详细情况细细讲来。 当然,从第一场的诗词题比试,李迒就开始吊起了李清照的胃口,故意说秦刚居然只写了一首词,独独没有写七律,就将卷面交了。以至于到了最后评判时,大家既是可惜秦刚的词作优秀,又是明知他缺了七律而极有可能会因此输掉。 “阿姊,爹爹正想要宣布结果时,你猜姐夫怎么说的?嘿嘿,他说:我的七律就在这首词中,你们从最后一个字向前念,七字一句,便就是了!” 当然了,李迒的记忆力没那么好,他只能记得住词作的第一句是“愁声几连阵燕飞”,而倒过来便是七律的最后一句“飞燕阵连几声愁”。 饶是这样,也是令李清照听得双目放光,惊喜交加。 待说到第二题是金石题时,李清照紧咬嘴唇,忿忿道:“爹爹拉偏架,徐之定然输了。” “是,是,但是不重要。”李迒道,“德甫哥也就只是赢了金石题的这一场。因为第三场比试,比的是记忆力,爹爹拿了你写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这长诗他们谁都没有看过。所以就是当场诵念了一遍,再让他俩凭借各自的记忆力,看两个人各自能默写出多少来!” “什么?”李清照大吃一惊,一把抓住李迒道,“爹爹他出了这题吗?我要找他去!” 原来李清照却是知道父亲拿这两首诗给赵明诚看的事情,所以立刻便知父亲的偏袒实在太过分了。 “阿姊你莫急啊!听我说结果嘛!”李迒不知道背后的事,却是热衷于自己所知道的结果。 结果李清照才想起李迒所讲三场比试的结果是秦刚赢的,说明他在记忆这第三题上也应该是胜出的,只是不明白原因,所以也就定心下来听李迒解说。 “德甫哥听完了后,便默写在了纸上,具体的结果怎样,我是记不得、也看不出,但是听爹爹说,应该是错了七八处,也算是不错了。不过你猜,姐夫是怎么答得、结果又是怎么样?” 李清照不知道,但也不想去费力猜,于是只把眼睛一瞪。 李迒赶紧乖乖地说出了答案:“姐夫直接当场给众人背诵了一遍,这两首长诗啊,爹爹手拿着你的诗稿对照着听,竟然是:只字不差!” “啊!”李清照一声低呼。 因为她自知这两首长诗从未给秦刚看过,但他居然能在听过一遍之后,就能一字不错地背诵下来。 小女子此时心里感受到的,并非只是对其超强记忆力的钦佩,反而是感受到了其对自己无以复加的重视与知己之情。 “迒哥儿,带我去前厅,我要去谢过爹爹与娘亲。”李清照坚定地说。 “好咧!”李迒转而伸手制止了还想阻拦的小丫鬟,“这件事我劝你别拦着!你可知我姐夫是什么人吗?小心他来削你!他做的官,可比我爹爹还大!” 这话一下子把阿珠给吓住了。 所以,李清照悄悄地来到前厅时,正好听到了李格非讲到要问她意思的那句话。 为了秦刚此事,她已经和父亲明里暗里较劲了一年之久,此时听到此话,哪还顾得了其他,直接便是脱口而出,算是将此事当着众人给说定下来了。 李格非也没料到女儿居然就这么着跑到前厅来了,好在宋时的礼教也没有之后那么严苛,而清娘与秦刚之前也算是早就认识的,他前后想想,感觉到似乎天意如此,所以也就转头对赵令勔道:“楚国公难得光临寒舍,闻听国公喜好碑帖,下官这里也收藏有几幅佳品,可有兴趣随我书房一观。” “哈哈!甚好甚好!”赵令勔此行的任务达成,自然十分满意,闻听还有好帖可看,便立即允下。两人便携手而去,便把前厅让给了余下的几人。 王氏此时左看看娇羞无比的女儿,右看看踌躇满志的秦刚,身为母亲的欢喜还是更多了几分的。再看到跟着一起在傻乐的儿子李迒,便忍不住说了他两句:“你说跟着来观看学习的,学到了什么啊?” “姐夫的才华太厉害了,我可学不来!”李迒也不惧怕母亲,却是吐露了大实话,“李迒要向姐夫学习他荣辱不惊,稳定自若的气度!” 而李清照则是在等父亲与楚国公走了后,走到了桌前,仔细地阅读起秦刚所写的那篇《虞美人》的回文诗词,的确是读出了这首词原本的精妙,以及倒过来所成了七律诗的另一番意味。不由地又偷看了秦刚几眼,眼中俱是满满的爱意。 王氏瞧在了眼里,却是叹了一口气,对秦刚温言说道:“徐之,你且过来,我有几句话还是要说给你的。” 秦刚不敢怠慢,赶紧上前几步,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 “你自从进了京城,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语,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是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若是只看为人与处事,你倒确实称得上是个难得的人才与俊杰。所以,仅从这点来看,把清娘许配给你,我这心里,倒也是满意的。” 秦刚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立即点头道谢:“那是岳母抬爱,小婿自当更加努力。” “只是清娘这个孩子,我和她爹都是自小里宠惯了的,只是希望你以后也能多担待她一点……” “娘亲……”李清照在一旁虽然是在看秦刚写的诗词,但对于母亲对自己的“贬低”显然十分地在意,便极不乐意地发声表示不满了。 “清娘脾性直率可爱,且知度守礼,即使略有性子,秦刚年长数岁,理应包容。岳母方才所讲之言,秦刚自会当成是对晚辈的疼惜,谨记谨守。” 王氏听了心下更为宽慰,虽然这都是口头之说,但能说得出口来,至少就算是明白事理的人,当然甚是欢喜,当下便又详细问起他家里还有哪些长辈亲人? 秦刚自是认真回答并告之。 王氏便说,原本他们作为女方的父母,理应是要亲自去一趟高邮,拜访一下秦刚的父亲。只是李格非毕竟在朝中为官,离开京城远去淮南,总不是太方便与现实的。 倒是听得秦刚刚才所讲的,他父亲秦福在高邮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她倒是想真诚地发出邀请,只要秦刚的父亲愿意,可以来京城里作客。 “我家老爷刚才所讲,成亲时间再议的事,也有是这个意思在里面。希望不要拖过太长的时间,我们两边长辈能够见个面。这么大的事情,总是需要听听亲家翁的意思,是不是?” 王氏的这番话便是帮着李格非把前面未曾考虑过的礼节补齐了。 秦刚当然只能点头称是,而且他也是觉得让父亲来一趟京城,是最为妥当的安排,便说会尽快给家里修书禀明这一情况。 接下来,秦刚是跟着楚国公一起过来的,楚国公此时却是被李格非拉进了书房里去看碑帖,秦刚也不好提前离开,只能继续坐在前厅里候着。 而王氏对他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问的话也都问了,于是便拉走了李清照,娘儿俩此时还是有一些话,需要回到后院房间里去说说的。 前厅便就留给了李迒继续陪着秦刚坐着。 只是留下了他们两人时,李迒可来劲了:“姐夫,从今天开始,我可要叫你姐夫啦!” 秦刚笑笑,逗他说:“那行啊,咱们都平辈了,以后一起出去时,可不能总叫我花钱了吧!” “这样啊?”李迒想了想,下了决心说,“那算了,我还是叫你十八叔好了!” “哈哈哈哈!”秦刚冲着李迒勾勾手,等他耳朵凑过来后,低声道,“知道吗?叫我姐夫的人,每个月便可去四海银行那里去支取零花钱的。” “啊?能,能支多少?” “我秦刚小舅爷的标准,怎么着每个月也得三十贯向上吧!” “姐夫,我错了!亲姐夫!我错了!” …… 今天在李府里发生的这件事,也不需怎么过度的宣扬,很快就成了京中人热议的话题,最主要还是由于李清照已经开始兴起的才女名气。 至少在楚国公有意无意的炫耀之下,李格非“三试定佳婿”的故事便传了出来。 秦刚输掉的那场金石题,大家都不怎么关心,但是第一道诗词题中,秦刚的那首回文诗词《虞美人》却是一下子声名鹊起。 众人在议论这首正词倒诗的精妙之时,也有人不忘引出秦刚在参加科举那年与京城士子赛诗时的故事而评议说: “这的确就是秦待制的风格,当年在作那首咏鸡诗时,前两句刚出来,谁又能听得出他的才华?这首回文诗词也是如此,正读这首词,不过也就是一般的出彩,但是谁想到,他还做到,把这首词倒过来,便是又成一篇同样优秀的七律呢?这便是秦徐之的奇才所在!” 当然也有人却是更加推崇比试记忆力的第三题。 首先是那两首长诗作品的优秀,如果不加说明,就说这两首诗是李格非自己作的,大家也是相信的。 但是真正的作者,居然是他那个初涉世事的女儿李清照,这样的一个小女子,居然能对国家社稷能表达出如此深刻的见解,实在是令世人刮目。 再加上秦刚能够对这两首长诗过耳不忘、听读了一遍之后,竟然能够做到无一字错漏地复诵下,这个故事便是更加地引人。 以至于这段时间,许多私塾先生,就拿了这两首诗回去考察自己学生的记忆能力。据说在整个京城,也没出现过第二个在听得一两遍后就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的例子。 “书中自有黄金屋,诗中自有颜如玉!”私塾先生摇头晃脑了一番,“谁言背诵诗词没有作用?看看人家秦待制,背得一字不落,便就求得美好的姻缘在手中!” 当天晚上,抓住这条新闻线索的李纲,便赶来秦刚这里,非得抄录了这《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原文回去。 因为他既看到这两首诗所体现出来的李清照的才华与政治观点,而且就其诗中所表达的内容,更是契合着《东京时报》专注于针对眼下时局的点评及议论特色。同时,这次还加上了市井百姓对于“比试择婿”的热度,绝对是报纸最吸引人的最佳题材。 而李清照的文才格局更是借着各家报纸,在京城里有了一次极好的传播。 端王赵佶,便就是从报纸上闻听了这个消息。 之后,他却是意外地惆怅了半夜。 第二日,赵佶便遣了高俅来麦秸巷,向秦刚送去了一幅自己创作的《腊梅山禽图》以贺之。 秦刚打开此画,只见一株腊梅斜出,一对山雀一正一背,相互依偎倚在枝上;画作下方便是此公最富特色的瘦金体题款、还有五言绝句跋诗一首: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 秦刚看了后,不由地哑然失笑,又甚为庆幸。 自潘楼街的那次初识起,他就意识到了赵佶对于李清照的欣赏之意。不过好在他自己的进展甚快,宋时的宗室也没有太多肆意妄为的能力,这才没有给赵佶以更多的机会。 而从这幅画上的跋诗来看,既可以理解为赵佶以此寓意,祝福秦刚与李清照“千秋指白头”,同时也是暗自表达,若你秦刚不珍惜,他赵佶也是当初“已有丹青约”的其中一人啊。 秦刚立即备了重礼回谢端王,只是在此之前留下了高俅,好生叙了些旧。 高俅见秦刚如今官居六品,但依旧待其如故交,又说起自己所知秦刚对苏门众人的照顾,竟是不住地流泪而感动。 毕竟,高俅对于苏轼的情感十分浓重,只是身在端王府,什么忙也帮不上,则更是感慨于秦刚所为的难得。 李格非“三试择佳婿”的故事甚至还传进了皇宫里。 就连赵煦在几天后的一次小朝会结束时,还专门向在场的刑恕求证了几句。 自然,刑中丞的脸色是极其不好看的。 尤其是章惇还在旁边乐呵呵地宣称:幸亏得是自己在此之前提醒了秦刚,否则也就错过了一段如此好姻缘的结果。 直气得刑恕当场就向皇上告退,转而甩着袖子,不顾其他的宰辅们愤然离去。 第300章 平衡 保州那里的渤海义军消息,居然是李纲最早来通知秦刚——他安排在北方商人那里的线人帮着带回了在保州的军事顾问团密件。 由于密件用了秦刚特别的加密处理方法,所以也不怕半途被人截获或者抄录,只是里面的具体情况很让秦刚感慨。 而他的提前感慨也没有多少时间,这次的朝廷效率也算是可以了,仅仅迟了一天后也收到了渤海人发来的相关情况,宰辅与重臣都进宫专门召开了小朝会,商议许久难以定下,只得又派人来让秦刚立即进殿参加议政。 秦刚倒也不敢耽搁,立即换上了朝服,迅速地往宫内赶去。 崇政殿内,宰执们对于渤海人当前局势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根据渤海人送过来的消息称,他们最近与辽国军队进行了四场较大的决战,分别是两胜两负。胜的两场都是守城战,辽军组织了十万大军对他们的保州与穆州进行了攻城战,结果不仅未能攻下,反而在他们坚守成功后出城反击获胜。 只是在击退了围剿的辽军之后,渤海人膨胀了自己的信心,便想着能够继续向北边扩大根据地,于是组建了部队北伐,但是却在野战中被当地的辽军击败。 只是渤海人声称,被打败的两场战斗中的损失并不算大,他们迅速地收缩回到原先的两座城池后,便与辽军陷入到了战略僵持阶段。 对此,宰执们出现了两种意见: 章惇认为,就按他们所知的辽军战斗力,能够据城而守,抵挡得住十万辽军的进攻,并且最后还能出城反击打败对手,渤海人的战斗力非常可观。尽管之后的两仗战败,也是吃亏在野战能力欠缺这一点上。所以,当下在其调整阶段,应该进一步加大扶持,以坐实这个在辽东后方稳定牵制辽人的重要棋子,从而可以不断扩大战果,进一步削弱辽朝的实力。 但是曾布则一如既往地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目前的这些消息,都只是渤海人自己报过来的,不排除他们只报喜不报忧的可能。而且,从常理来说,渤海人自己说“两胜两负打了个平手”,那么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渤海人吃了大亏,只是在场面上进行一些掩盖,并企图从大宋这里得到更多的援助。所以,应该进一步观望,并通过斥候、间谍得到更多的准确消息后再作出决定。 章惇则反讥道:渤海人反辽之事,至今也已两三个月了,这枢密院也是掌管着天下军情探查之责,但却从来没看到有什么可以侧面引证的有价值信息嘛! 宰执们的争吵,是小朝会上常见的事情,在平时的赵煦是乐于看见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现在可是事关北境安全以及制辽事宜,他迫切地需要得出一个相对正确且稳妥的判断或决策,而争吵只会令事实更加地混乱,并陷入悬而不决的状况。 于是他下令,让更清楚渤海人情况的秦刚进殿参与议事。 对这点,大家都无法反对。 秦刚身着御赐紫色官服进入了皇宫时,他这年轻得有点吓人的脸庞与这身官服之间的反差,很令那些经过其身旁的官员心里五味杂陈,当然,更会有些官员会主动凑上来拉近乎。 进入崇政殿,这是秦刚首次参加如此重要且高规格的小朝会。 里面站着的,都是宰辅以及两制班的各位重臣,还有与河北及军事相关的监司官员。 “秦卿,你来得正好。有关渤海人传来的情况赶紧拿给他看看。”赵煦示意身边的内侍将渤海人的信件递给秦刚。 秦刚快速看了一下,发现内容并不比李纲那边送给他的多多少。看完之后,他比较谨慎地开口说道:“恕微臣无礼,不知枢密院的机宜人员可曾还有相关的奏报?” 而秦刚的这一问,恰巧与之前章惇的讥笑相适应,倒是将曾布闹了一个大红脸。当然,曾枢密的涵养到了一定程度,面上看不出来,只会将恼怒藏于心底。 秦刚自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就得罪了枢密使,见众人并无明确的反馈,便就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微臣主管沧州军政,在这之前受陛下重托,前往保州渤海人之处联络,曾在渤海军中留了十人作为军事顾问团,明面上是指导他们与辽军对战,并负责监督我们援助的军事物资有无正常使用,实则也可为我们传递一些重要的情报与信息。” “啊!秦卿真是深谋远虑,此事有心了!快快说来。”赵煦今天听了底下人争了半天,心里也是明白,关键问题就是出在大家对于渤海人与辽人之战所掌握的真实情况过于单薄,所以一直停留在口舌之争上面。 “渤海人虽然多为义军,但是其民族特性却是骁勇善战。据微臣留在那里的军事顾问们回报,在此两城的防御战中,渤海人不仅仅只是依靠了我们所提供的大量防守器械与武器装备,而且是具有着令人惊讶的顽强作战力。辽人的军队不擅于攻城也是主要的因素,但是渤海人在坚守城池多日之后,还极其难得地发起了多次的出城反击,而每一次的反击,多则歼灭上千人、少则击溃过百人,最终才能将围城的辽军彻底击退。”秦刚此时说出来的情况,竟然是比堂中众人所掌握的情况还要详细得多。 “这渤海人既然如此骁勇善战,但为何在之后的两战中又失利了呢?”赵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因为渤海人后面的两场败仗,并非是败于契丹兵,而是败在了女真兵的手上!”秦刚不紧不慢地说道。 “女真兵?朕亦听说过这名字,他们不也是辽人么?” “正是,这辽人以契丹人为主,但亦有奚人、室韦人、女真人等等,而女真人还有多个不同部落,辽东为熟女真,辽北则多为生女真。”秦刚此时所讲的,既有这殿中宰辅们知道的,也有他们所初次听说的,“女真人极为凶猛好战,但是他们大多只愿意为了自己部族的利益而战。所以在进攻穆州与保州的战斗中,辽军动用的既非是自己最精锐的宫分军,也不会是这些各地分散的女真兵。不过,渤海人在向北试图扩大自己的控制地域时,则非常不幸地进入到了女真部落的势力范围,尤其是遇上了更加凶猛的辽北生女真,这才是他们后面战败的最重要原因。此外,由于渤海人的主动进攻需要大批的战马,而无论是我们大宋、还是高丽,给他们的支援,主要只能是军粮与武器盔甲,战马的不足也是导致他们野战失利的主要原因。” “那么,依着徐之的观点,渤海人的战斗力应该还是足以与辽人相抗的了?”章惇明白,在对于渤海人的话题上,秦刚的观点相当有份量。 “至少从守城战的实力来看,足以相抗!” “既然如此,对于渤海人此次的进一步求援,我朝则应该给予充分满足才是!”既然听到了这样的支持观点,章惇便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观点。 曾布这次倒也无法再出言反驳了。 “章相,下官却有一浅见想多说几句。”秦刚再度开口,“假如有这么一种可能,渤海人在我们的支持下,最终强大了起来,不仅占据了辽东,甚至还能进一步替代契丹人,成为北方霸主的话。当然,下官就是这么一个假设,各位相公认为,那时的渤海国,对于我们大宋,到底算是福?还是祸呢?” 其实秦刚的这个假设,真正想推导出的对象,应该是对于历史惯性下必然会崛起的女真人。只是此时为时尚早,除他之外,所有人对于女真的概念几乎没有,反而不如现在趁势举出的渤海人例子更有可评判依据。 一向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与章惇唱反调的曾布,却率先从秦刚的这个设问中发现了自己的发言价值。他立即一拱手,站出来对着赵煦说:“启禀陛下,当初朝堂商议,同意扶植渤海人,想要对付的其实并非只是单纯的辽人,而应该是千百年来,一直悬于中原头顶上的所有北方威胁。秦徐之的设问,恰恰就是在提醒大家,驱虎吞狼是一条好计,但是也必须要作好预防:如何能够对付得了‘吞了狼’之后更为可怕的虎!” 应该说:党争的力量是无穷的! 你们不是一直吐槽说整个大宋就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北方的真正局势吗?可是曾布刚才的这段话不就是说得极为精彩吗?其判断也极为透彻、从中显示出来的眼光更是非常深远! 其实,精彩也好、透彻也罢、深远也不论,都只是表象,曾布也并不是真正听明白了秦刚的用意。他只不过是预设了“一定要反驳章惇观点”的这个立场,然后以其绝对聪明的头脑迅速地组织出一切可以用来佐证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不过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是这样的反对观点,恰恰在这个问题上,相对正常地揭示了大宋面对北方威胁的最恰当态度。 这一论述的逻辑相对严密且完整,包括章惇在内的众人竟然一下子无言以反驳。 蔡京则眼珠一转,出来打个圆场道:“徐之之意,也是打个比方,渤海人的当前困境,还是在于能不能守得住自己的地方,制辽尚有较大的难度,又何谈得灭辽呢?无非只是提醒我们时时要小心罢了。” 秦刚自然明白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就能扭转整个朝堂的观念,而且关于渤海人的实力,即使是全力扶持,基本也不太可能推翻辽国的统治。 而他只不过只是想借当前的这个机会,提醒所有的宰辅,在以后也要实施类似的“驱虎吞狼”战术时,至少也要有曾布当前的这种认识能力。从而为未来的事件,埋下一个有可能的思考小种子,至于何时会发芽、能不能生芽等等,只能以后再说了。 “蔡承旨所言甚是。只是秦刚习惯于预事在先,对于资助渤海人一事上,坚持适可而止、顺势而为的原则。宋辽和平的平衡非常不容易,轻易不能去打破它!” 秦刚强调宋辽和平的平衡,是因为他深知一旦打破这个平衡,就会出现更加可怕而难以控制的北方新威胁。 而朝中大多数的宰辅们认同这个平衡理念的原因,只不过是单纯地畏惧与辽人对战而已。 赵煦哪怕是再有雄心壮志,在此时也是根本没有做好与辽人直接对战的准备,自然对于秦刚的这个和平及平衡观点大加赞赏,更是认为自己在北方布局安排了秦刚,才是最难得的智慧之手。 因此,在章惇已经数次表示,在北方辽人的威胁逐渐减轻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将秦刚调回京城,无论是在中书部门安排重要职位、又或者是在翰林馆阁里进行必要的培育,都是可以彰显出朝廷对于立功臣子的厚待。 但是,赵煦却有自己的考虑: 秦刚对于他未来要更牢牢地掌控朝廷全局具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所以他不想让秦刚成为当前任何一处势力去争取及拉拢的对象。 秦刚目前还是孤臣、将来也必须是孤臣!只有这样,来自他这个天子所赐予及特别关照的,才会是这个孤臣最重要以及唯一的依靠。 眼下秦刚关于北方局势的判断,无疑又是给了他这种规划想法一个极好的理由。 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此时觉得需要发言了:“陛下,臣亦赞同秦待制的观点。只是,为消除北方辽人入侵的隐患,渤海人还是必须要扶持的,只有渤海人稳定活动在辽人的后院,河北河东的安全才有保障。至于如何去把握对渤海人扶持的力度,既让他们维持着对于辽人的威胁,又不至于让渤海人自身坐大。臣认为,秦待制已在河北治军有了一年,还曾去过保州与高丽,理应在这方面最有经验,宜交由他至前线临机掌握!” “言之有理,秦卿对此可有何建议?”赵煦点点头顺势问向秦刚。 “微臣以为,可以从三点着手把握:在武器装备上,多给防御型武器,少给及不给进攻型武器;在外交把控上,可让高丽利用保州争议之地话题,在适当时机出面调停,促进辽东地区的三方平衡;在军事指导上,利用微臣派去的军事顾问团,劝说渤海人重点经营辽东南部区域。这样子发展起来的渤海国,既可以实现牵制辽人的作用,但是因为其东面有高丽、北面有生女真,也不至于会原地做大。” 一番话说得赵煦连连点头。 章惇此时便在内心痛骂林希的猪队友行径。本来之前与秦刚的一次会面,双方虽然没有太多的关系进展,但是最起码是有了初步的友好迹象。 而在今天皇上在小朝会时临时起意召集秦刚来议之时,他就已经在内心盘算好了,想着找个机会,借机举荐秦刚回到朝中,或者是兵部、或者直接至中书任职。这样一来,也可推动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关系。 只是林希这个短视的家伙,看似借机在与曾布的争执中,维护了自己这一方的观点,取得了在朝堂争议之中的一点点小优势,却在无形中,破坏了章惇对于秦刚拉拢的大计。 因为顺着当前的话题赵煦很自然地提及了接下来处理渤海人问题的人选,而殿内众人的眼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秦刚。 见状自知别无选择,秦刚索性主动站出:“微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陛下分忧。如有任何差遣,微臣万死不辞!” 曾布却是立即说了一句:“因渤海人之事不可明示,徐之只能暂时留任知沧州原职。” 赵煦虽然点点头,但是却跟着说道:“郭长风【注:郭伟,表字长风】年纪不小了,这些年驻守瀛州也算有功,让他回京任职,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就移镇沧州吧!” 众人先是一惊,皇上的这个意思是:既然眼下不便让秦刚离开沧州升官,那么就把郭伟调回京城另任,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治所移到沧州,也就是意味着秦刚可以在原处升任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这样的任命虽然有点令人意外,但是细想一下,却也是最妥当的安排。你给臣子委任的是关乎国境和平的大事,却如果又不给予更高的官职,这总是说不过去的。 而且秦刚本来就兼了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总管一职,这次直接扶个正,的确更有利于他调动更多资源,来协调安排与渤海人之的关系。 殿中的诸位宰辅对这样的任命建议均无异议。 私下腹诽的另当别论。 第301章 稳定 保州,一直持续不断地下了七八天的大雪终于停了,而随后便是在这季节不曾中断过的寒风开始呼啸的时候。 在这场大雪降临之前,辽人终于从东京道以及周边各个地方集结了八万人的兵力,号称二十万,气势汹汹地压向渤海人所占领的两座城池。 由于这次的兵力充沛,领兵前来平叛的辽将很是轻敌,直接叫嚣着“五天时间便拿下这两座城池,并带着两城的俘虏回家庆功,以过一个丰盛的新年!” 之后他们便非常轻率地兵分两路,四万包围了穆州,四万包围了保州。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穆州与保州便就是大辽与高丽国交界的区域,由于一直与高丽国之间存在着领土方面的争议,所以这两座城池都修建得十分坚固。 辽军一经发起进攻,立刻就发现了想要短时间攻破它的难度。 更为要命的是,原本他们以为渤海人不过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却没有想到,在进攻开展了之后,守城的士兵无论是盔甲装备的齐全方面,还有充分准备的弩箭、滚石、檑木等防御物资,甚至在一板一眼的专业守城手法方面,俨然就像是一支极其正规的军队。 很快,五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但辽军除了在城墙下丢下了几千具的尸体,却连一次城墙都没能攻上去。 此时再想起合兵一处先攻一城的想法,但是,由于保州是在鸭绿江的东边,当初进攻保州的四万人马光是渡江过去就花了不少的代价。如今不论是想让围保州的兵渡回来,还是要让围穆州的兵渡过去,都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与成本,关键在于,两处分别领兵的辽将都坚持要对方过来与自己合兵,并对自己过去后能否取胜的结果一样子表示担忧。 这样一来,辽军将领之间又产生了新的分歧,有人说保持现状再加紧进攻几天,也许就能攻破了;又有人说,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先把对方围死,让城里没有了补给就能最终取胜。因此很快就没有人再提合兵的计划了。 结果,在陈武的策划下,先是保州的渤海守军趁着一个风高月黑的雪夜,派出精选出的两千勇士,进行了一次极为成功的夜间袭营,一举搅乱了辽军的营地。 等到看到辽营里大乱,城中主力便倾力出击,竟然一举将这四万大军杀得溃败而逃,于是,保州之围得解。 在破了保州之围之后,还是在陈武积极提议下,他们利用秦刚及高丽资助的几艘海船,派出了精锐援军,快速从鸭绿江入海、再沿着北岸通过大洋河北上。 而当这支从水路而来的援军突然出现在围困穆州的辽军背后时,围困保州的辽军全线战败的消息也正好刚传到这里。 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这支辽军,实在是无力同时应对来自心理与实际的双重打击。再加上好些天对穆州城久攻不下,士气更加低迷的辽军,不出意外地再次溃败。 接连取得了两场大捷,而且打败的还是之前不可一世、曾有过“无敌天下”威名的辽军,渤海人的信心大涨,尤其是号称渤海国王室后人的大辛青。 毕竟在这两场胜仗之后,周边又跑来了许多投奔之人,他们大多都是奔着他这个王室后人而来,并逐渐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于是,借由两场胜仗的余威,以大辛青为代表的这些人强烈主张趁胜主动出击,理由是: 其一,辽人的八万大军刚被击溃,短时间很难再有足够的兵马再次集结; 其二,这两战缴获了大量之前一直缺乏的军马,新投奔而来的渤海人足以组建出足够的骑兵,以开始更远距离的奔袭野战; 其三,他们觉得可以向保穆二州南面的辽东地区基本已是囊中之物,而北面的曷懒甸地区正好有着鸭绿江的阻隔,辽人的统治力一直不是太强,非常适合他们现在抓住机会,将那一块地区打下来,以壮大自己的地盘。 本来对于前两点,陈武也有类似的看法,但听到了第三点后,他却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无他,因为他牢记着秦刚对他再三提醒的事情:所有有生女真人活动的区域极其危险。所以,他的意见是,先行南下,将辽东半岛纳入自己的地盘再考虑后面的事。 大辛青已经被刚取得的两场胜仗冲昏了头脑,又想快速提升自己的权威,于是便不断给高元伯施加压力。 而在此之前,由于希望更快地吸收投奔者,高元伯放任了他们中的一批士人进入了决策层,而现在,这些人却与大辛青站在了一起,最终也只能被迫同意了这次“北征”! 于是,渤海人信心满满地组建了两万人的北征军誓师出发。 自然,他们毫无悬念地在曷懒甸地区遇上了那里的生女真人,更是毫无悬念地在他们的手上战败,损失掉了几乎所有新建立起来的骑兵,再次重新回缩到了原来的保穆两城。 唯一有点稍好的结果是,那些鼓噪着北征的人在这两场败仗之中死了不少,之后又因悲观于形势而逃掉了不少,也算是元气大伤,大辛青总算是开始消停了。 陈武也让高元伯放心,实际他们守城的实力并没有损失多少,如果还是这样的辽军再次攻来,甚至是那帮打败他们的生女真人攻过来,也不必有太大的担心。 而且,在增援穆州城的战斗中,在沧州军事顾问团的建议下,他们利用两个州城都靠近江边的特点,尝试了战船与城墙协同作战的方法,效果十分理想。所以,眼下之大计,还是以稳定军民之心为上。 而正在此时,秦刚所派来的特使来到了保州。 特使姓胡,叫胡衍。 胡衍是从京城直接去了大名府,再用李禠家的商船快速前往黄河东流的出海口,拿着秦刚给的特别手令,调了在此的流求海船送他去了保州。 由于此行的目的地还有倭国的九州,秦刚便让胡衍此次也带去了他身边的两名倭国武士。 胡特使带来的秦刚建议同样也是:稳定局势,全面巩固保穆二州,将其打造成渤海人接下来最稳定的根据地。 当然,胡特使的建议并非只是空口白牙。 秦刚在被朝廷推到了最危险的敌后进行工作,他自然不会既傻呵呵地全盘接下、还得自掏腰包的倾情投入吧?即使是对于渤海人的支持有着他自己的布局目的在内,但是总体还是为了朝廷在解决掉北患的大问题。所以为了真正能够给予渤海人实际有效的帮助,大宋朝廷,至少还是应该要拿出一些务实的经济援助的。 甚至从朝中宰辅们的角度来看,在这种情况下,秦刚不提点要求是极不正常的,而他所提出的要求越过份,其实也就越合理。 最终,秦刚从户部领到了五万贯的现银与后续再有五万贯的承诺付款,而后者会在一个月之内,以特别军费的的名义划拨到高阳关路安抚使司,从而作为对于应对渤海人此次危机形势的特别支援。 于是秦刚便安排胡衍先带着第一笔五万贯的现银,专门往保州走一趟。 果然是有钱则腰杆就硬。 当胡衍告诉他们这次带来了五万贯的军费资助后,高元伯对于这位特使的态度则立刻有了彻底的尊重,并且还非常客气地对于这笔军费将要如何使用的问题,询问秦待制可有什么建议? 胡衍则摇摇头道:“秦待制特别嘱咐过,他对于高首领的能力与判断十分信赖,接下来你们的总体战略与战术,仍然还是由你们自行决定,包括这次我带来的军费资助,这也是朝廷的恩典,如何使用,请高首领召集自己人商量决定了就行。秦待制也说过,之前出击的不顺利,也是难免的,它至少还是让我们真正看清了生女真人的真实战斗力。” 高元伯则感慨地说道:“大宋天子的胸襟、还有秦待制的眼光,着实让人钦佩。前面的两场败仗,也是元伯识人不准所致,如今损失虽然不大,但士气影响甚重。不过此时有了这五万贯钱的军费,对我渤海人来说,真可谓是雪中送炭啊。” 之前高元伯也是接受了秦刚的建议,把保穆二州当作自己长期的根据地来经营,所以在占领之后,并没有对这两地的百姓加征赋税,甚至不仅承认了百姓之前对辽国官府已缴的部分额度,还对之后的赋税又进行了大幅的减免,而这些也的确对于两城百姓的民心收拢极有帮助,也是对前两次守城战全面胜利的保证。 而辽军在围城时,对城外的所有村庄都进行了劫掠。但渤海人要把这里当成根据地经营,就必须要对这些百姓的吃饭问题进行负责。这些,尚还可以依赖秦刚通过海运支援来的粮食。 问题只是出在了两次错误的出击,在攻下两座州城后的宝贵库存缴获被迅速地消耗干净,关键出击彻底战败后,除了那帮盲目叫嚣出击的投机派分子死去之外,还损失了大量善于骑战的渤海人战士。 所以,收拾这副残局的高元伯与陈武,必须要拿出一定的诚意,对于在两战牺牲了的士兵家人、以及幸存回来的立功者们给予一定的激励! 胡衍带来的五万贯军费便在这时发挥了最重要的稳定人心作用。 陈武在高邮北窑庄野码头保护秦刚的那次,胡衍也是亲历者。他在出发前已经得到了秦刚的嘱咐,明白了陈武在渤海人里的重要作用,所以并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热情。直到高元伯特意交待让陈武陪着胡特使到保州内四处转转后,两人才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武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毕竟共历过生死,在没人的时候,胡衍对陈武还是相当热情的。 “胡掌柜说笑了,也是秦先生给的机会,陈武不敢不用心。”陈武还是一如既往地稳重,不过他看向胡衍的眼光,也是多了几分对于旧识的信赖与温情。 “大哥分析过,辽国目前国内各地动荡,实力大减。只要渤海人做到九个字,还是有可能在辽东地区形成事实割据,赢得一定的发展时机!” “哦,秦先生交待的是哪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陈武这段时间对于自身处境以及与辽人几度交锋后的局势也十分明了,在听了这九个字后,稍稍一品,便立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立即抱拳道:“陈武受教,自当尽力执行!” “大哥还特意交待过,关于高筑墙一事,需要用到的民力甚多。而正好现在为了收聚民心在给百姓发粮,这两件事便可以相结合而行。领粮者,必须要承担一定的加固城墙的工作,努力参加筑城的民众就可领到更多的粮,这个规矩一定要从现在立起来。” 陈武闻之更觉有理。 “广积粮一事,自然目前只能靠我们的支援。后续的粮食会从海上陆续运来,只是仓储、保管、复查等地必须要指派得力人员负责,并且要接受军事顾问团的随时复查。必然不能在这个地方出现贪腐。”胡衍说的这个,倒并非是秦刚的关照,而是他自己对此的领悟与判断。 “秦先生与胡掌柜的考虑甚是详细,这听着是九个字,做起来却是这些一个都不能马虎。”陈武越听越是认真,“而关于缓称王这点,还请放心,陈武与高首领先前就对此有过共识,之前只是大辛青有了私心。不过,经过前面的败仗,他所倚仗的那批人都没了,而现在的人中,因死伤了至亲骨肉而对其恨之入骨的人大有人在,他的安全,还要靠我们的保证。所以,自然会让他安份一点。” “那就好!”胡衍点点头,“接下来,不知武哥对于之后有什么打算?” “总体策略,自然还是坚持执行秦先生提的‘持久战’策略,先花点时间巩固好目前的地盘。北面的生女真人,虽然凶猛,但我也观察过,只要我们保证不北上惹动,他们也不太会南下进攻我们,还是两不相干为好。” “大哥的看法也是如此。而且,生女真人也会有些商贸的需求。所以我也会想办法找些机会,通过商路与他们沟通沟通,甚至可以送送礼,缓和一下关系,先把北面安顿下来。”胡衍将秦刚对此的考虑告诉陈武,“你们扩张地盘的方向,应该是沿着向南的海岸线,对那边的州城进行逐步地蚕食。” “那东面的辽阳府不可以打吗?高首领有意明年开春后试一试!”陈武问道。 “不可!辽阳府目前的实力虽然比较虚弱,但是它毕竟是辽人的东京,其城坚难攻,你们未必就能一下子啃得下来,攻下来也要大伤元气。而且你再想想,如果辽人的东京失陷,其朝廷岂会善罢甘休?再有别的重要事情也会暂时放下,转头调集重兵反攻,到那个时候,就得不偿失了。” “那秦先生的意思是不能进攻辽阳府了?” “也不是完全不进攻。可以摆出进攻的架势给他们一些压力。大哥是建议你们,可以虚张声势,时不时地作出一些攻打的样子,但决不要真的去打。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陈武虽然一时还没法想明白,通过佯攻辽阳能够找到什么机会,但却的确听懂了若是强攻辽阳有可能带来的恶果,于是承诺会把此点要与高首领好好地沟通清楚,以放弃之前不切实际的打算。 之后,胡衍四下里转了转,也仔细地了解并评估了这里的商业环境。 渤海人控制的这两州,民生与商贸还未恢复,眼下基本还是依赖于大宋的物资援助。这里的商贸收益,至少需要等到外部的军事威胁基本解除后才会产生。 当然,如果能够与北面的生女真人消除敌对关系,做一些与他们的转贸交易,保州还是很有地理优势的。 三四日后,胡衍带着人离开了保州,继续前往高丽的开京。而他刚上岸,在码头附近流求商人专设的联络点却得到了一个令其十分惊喜的好消息:倭国九州岛的银矿已经被探出。 第302章 拜领 白银在宋时的地位是相当地重要。 一方面,白银开采的质量与数量在宋时都得到了一定的提高,这让白银开始能够以稳定的外形与质量成为可以通行的货币。 另一方面,大宋的经济繁荣,促使着经济快速发展。尤其是在经商领域,大宗交易,如果都是通过铜钱来进行的话,商人便不堪其重,银票又有不便流通的缺点,而使用白银,无论是在交易还携带方面,都会显得十分地方便。 在大宋,一两白银算一贯铜钱。所以单看重量,十两白银一斤不到,而相应的一万铜钱却要有五十斤重。虽然折成黄金会更轻,但黄金却过于贵重,白银恰巧处于一个合适的位置。 林剑回到流求后,立刻安排了探矿师去了九州岛。基于对于秦刚的绝对相信,去的就是专门擅长于寻找银矿的矿师。只是没想到,人到了九州,没过多久时间,就在大宰府所直接管辖的区域里,探出了一处质量还挺不错的银矿。 银矿的价值谁都明白,这个矿点一经发现,什么硫磺矿的就可以暂时先放在一边再说了。而原本安排开采硫磺矿的俘虏人手,就全部被调过来先进行银矿的开采。 只是,由于这次新发现的银矿涉及到部分倭人村庄及某一两个小庄园主的地方,尤其是在银矿的巨大利益面前,虽然在矿场范围划定之后,这些倭人不敢明着反对,但在附近还是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定迹象。 李俊不得已,只能从大宰港的驻军里,分出了一半的人手,暂时进驻银矿矿场,负责看守与警戒。 虽然李俊觉得这样子分兵之后,无论是港口、还是矿场的兵力,都不足以让人放心。但是他更清楚,这次秦执政与林监司对其委以重任,担下驻守大宰府的重任,才没多长时间,就要直接向流求那里请求援助,未免显得他太无能了,因此他只能咬牙坚持。 正好胡衍等人到了之后,李俊便当面讲了目前的困难与担心。 到了九州,两名倭人武士便就有了更大的作用,他们本来就是十分熟悉九州本地的情况,关键在于他们自从跟着秦刚去了沧州之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宗主居然是大宋的高官后,于是便死心塌地要求终身跟随秦刚,并恳请秦刚能够为他们“赐偏讳”。 “赐偏讳”是倭人武士向宗主效忠时,请求“一家拜领”中的一种情况。 倭人的“一家拜领”首先会改成宗主的姓,然后还会获得宗主名字里的通字,像藤原家隆、藤原家平、藤原家通,这里的“家”就是通字。宗主会把这个字赐给最忠实的手下,让他们也可以叫藤原家犬、藤原家京什么的。 但是,通字在中国的姓名中常常会表示辈份,像秦观的兄弟辈名字都带有“见”字偏旁,吕大防、吕大忠兄弟的通字是“大”。如果既赐了姓,再赐这个通字,那就显得手下人似乎与宗主平辈的兄弟,更容易与宗主本族人的身份混淆。 所以,倭人中也有“一字拜领”时不赐姓,也不赐通字,而变通为赐给他们在通字以外的某个字,称为“赐偏讳”。 秦刚便选了自己表字中的“徐”字作为偏讳相赐,而保留了这四人之前的长门之姓,然后再加以“进退有度”为他们重新起名,这次陪着胡衍过来的,便是长门徐有与长门徐度。 能获得“一家拜领”的武士或属下,便是建立起了自己对于家主无限效忠、誓死相随的最坚固纽带,并视为自己最最无上的荣光。 而“进退有度”四名武士,更是从那时开始,便处处以宋人自居、时时以大宋与秦刚的利益作为自己权衡所有事情的唯一标准。 在看了矿场周围的情况后,长门徐度则指出:要是完全靠流求兵对这里进行防御警戒的话,毕竟人手太少,必然十分吃力,而且千日防贼、难免会有疏漏。不过他却提出了一条建议:由于胡衍来到这里,他的宋商身份是完全可以公开的,再说此前他已经获得了大宋朝廷的九品承务郎官身,以此身份,是完成可以在当地的庄园主里选择一家最有实力的,拉拢到自己这边,但足以防范得住眼下的所有威胁了。 “哦?如何拉拢呢?” “只须打出胡承务的旗号,允许他们拜认您为宗主便足矣。甚至胡承务您要是不介意,再给他们‘赐偏讳’的话,对方一定会举族誓死效忠,而接下来银矿的安全防御,则完全交给他们来保证就可以了。这样李将军也可以调回人手,以确保港口那边的安全。” “哦?”胡衍是知道他们四人被秦刚”赐偏讳“的事情的,只是此时却略有疑虑,“大哥的响应力自然不成问题。你的意思却是:我的字号也会有类似的作用?” “那是当然!”另一个武士长门徐有赶紧证明,“他们这帮人,怎么可能会有荣幸能得到我们家主秦待制的偏讳?其实如果能够得到胡承务的松口厚爱,那也将会是他们家族不敢想像的无上荣幸!” 胡衍与李俊商量后,便同意他们两人可以先去联络试试。 果然,两天后,银矿附近最有实力的涩川氏家,其家主涩川一多便带着两个儿子涩川渡、涩川洋一行三人,洋随着徐有与徐度,主动来拜访胡衍。 到了之后,涩川一多最关心的便是胡衍的大宋官身,幸好这玩意象征着个人身份,胡衍倒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于是便让人拿出来给对方一看。 倭人都通汉文,对方毕恭毕敬地接过这份大宋朝廷的官诰文书,一字一词地看得十分仔细。之后便是越看眼光愈是惊喜、越看神情越是郑重,最后恭敬无比地将官诰文书还上后,立即全身伏地,口称愿投身效忠胡承务,并请胡承务为他及两个儿子赐偏讳改名。 关于此事,长门徐有、长门徐度早已经与他商量过:胡衍的表字是沧海,于是比较适合将“沧”字赐给他们。 于是,胡衍点点头道:“听两位长门武士推荐过你,说涩川家是筑前国在这一带的佼佼者,且向来仰慕大宋文化、心向中原文明。某来到这里做生意,的确很是需要像尔等这样的自己人。所以,某愿意接受你们的效忠,并同意将某表字‘沧海’二字中的‘沧’字赐予你们……” “涩川家感谢天朝上官胡宗主的垂青!”涩川一多,哦不,现在应该是涩川沧多领着他两个儿子涩川沧渡、涩川沧洋立即再次伏身致谢。 其实倭人不以通字表示辈份,有时一家人祖孙几代都是一个通字,从名字里根本分不清。 “莫急!尔等接受了这个赐字,须得知道某的表字来历,这是由大宋的山谷道人黄鲁直为我所取……” “啊!胡宗主说的山谷道人,莫非就是与苏坡仙并称为‘苏黄’的金华仙伯黄讳庭坚么?”这也难怪听闻之后的涩川沧多惊讶得快要跳起来,因为苏轼在倭国的名气,那是仿若仙人一般的存在,同时与其共有“宋四家”以及“苏黄”之称的黄庭坚,同样也以自己的诗书双绝,为倭国上等人士所追崇,被称金华仙伯。 此时,苏轼虽然在大宋已经被流放到海南岛、黄庭坚被流放到贵州,但是倭国人每到苏轼生日这天,都会为其举行“寿苏会”,并将此习俗一直保持到了千年之后。他们对于苏黄等人的热爱与崇拜,从来就不曾受到任何政治迫害的影响。 在看到胡衍微微笑着点头之后,涩川沧多的话语都开始哆嗦着打颤了:“小的……冒……冒昧问……,胡宗主可,可曾得到黄仙伯……取字时的手,手书真迹?” “哦!这个啊!”胡衍拍了拍后脑勺说:“给你这么一提,还是真想起来了,那日黄师伯给某取字之后,的确也曾当场赋诗一首,上面确实写过‘赠胡沧海小友’这几字,这首诗我放哪里了呢?……” “什么?”涩川沧多都快疯了,这黄庭坚的亲笔手迹、还有亲作诗词,自己这个新投的宗主居然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他怀着抖颤的声音央求道,“倘使宗主能找到此稿,还往垂怜小人对黄仙伯的痴爱尊崇,哪怕不能得赐原件,但若能一瞻其真迹,或者请人拓写其‘沧海’二字,以供奉于家族堂前,作为我族得赐宗主偏讳的莫大之荣耀所证!” “尔等既想要黄仙伯的手迹,这有何难,那首诗稿,待我回京城住处时好好翻找一下,以后再说。眼下,我倒真可送你一物!”胡衍随口说着,就让长门徐有去厢房拿了这次他带来作为样品的“一品天醇”,并示意交给涩川沧多。 “这瓶身的四字便是黄仙伯亲手所书,这一品天醇也是上好的美酒,尔等既是认某为宗主,这样的美酒便送你十瓶,以作见面礼了!” 涩川沧多接过手,再一看瓶身上的字,便不由地再次痴狂了起来:“峻拔雄健,长笔四展,果然是黄仙伯之手迹。” “你再开瓶闻闻此酒。”胡衍微笑道。 涩川沧多小心地一开瓶盖,顿时整个人都呆了,室内其他众人也被这瓶中所散发出来的浓郁酒香味给震住了。 良久,这涩川沧多才恍然大悟般地小心盖好瓶盖,感慨道:“难怪这酒能够请得黄仙伯亲手书写酒名。人间一品,天上香醇,果真名不虚传啊!涩川家再次感谢胡宗主的赏赐。”胡衍看着眼前的倭人不时地鞠躬拜谢,心想,大哥的确提醒得对,对付这些倭人,就是要拿出我们大宋的文化,对他们进行彻底的碾压才行。 胡衍明确表示,这里的银矿,是他花了大价钱从流求人的手上买下来的,所以他不想在这里开采的过程中会发生过于麻烦的事情。 “哈咿!小的明白,一定不会让宗主的财产有所损失!”涩川沧多继而表示,他的家族就拥有三千名足轻【注:日本的基础步兵】,而银矿矿场本身就在自己的庄园附近,只要稍稍调整一下驻守营地,至少可以调派出两千人,兼顾着银矿的安全与防御。 胡衍很清楚,虽然这些倭国足轻的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之前他们是作为威胁的存在,现在反倒成为了自己人,这一正一反的变化,让银矿的安全再也不成为什么大问题。 同时,涩川家族也对外宣布了他们获得了自于大宋承务郎胡沧海的“一字拜领”,而且他们所获的赐偏讳之“沧”字,更是由大宋的金华仙伯黄鲁直所取。 此事立即在筑前国引起了轰动,许多自认为实力不差于涩川家的庄园主,都在悔恨自己为何没有提前打听到此事,却让对方捡了这个天大的好处。 不过,原先引起他们觊觎的银矿,在此时却显得并不重要了。 胡衍便利用这件事情引起的关注,在大宰府附近的筑前、筑后等几国中,四处拜访了不少地当地庄园主及大族,将高度白酒、沧州特产、流求糖霜等新商品在他中好好地推销了一波。 不过在胡衍与当地倭人间接触的密切化,涩川家却明显感到了不安,他们觉得,必须要再推进一些关键的举措,才能维持住他们家族的必要地位。 这天,胡衍在回到大宰府的住处时,留在家里的长门徐有告诉他:涩川家派了人来,在后院房中等着他。 胡衍起先并没有意,直到走进了房间,才发现等着他的并非是涩川父子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名极有姿色的倭女。 “妾身涩川香,是涩川沧多之女,久闻胡承务之名,今天愿自荐枕席,望承务怜惜!” 倭女的汉语一般,所以讲出来便显得极为直接,胡衍也是在初时的震惊中才消化了这一切。这涩川家一定是极其忧虑与自己关系的可靠与稳定,而在历史上,真正解决这一问题最高效的方法,无非就是结拜与联姻。 为此,涩川沧多不惜献上自己最美丽的女儿。 幸好,涩川香先前偷看过胡衍,见其相貌堂堂,又是难得的宋人,自然也不反感。更是看到父兄为此事愁眉不展,便主动请缨,来到了胡衍的住处。 胡衍看见了涩川香的容貌便已动心,况且此前他也是对女色一度有些痴迷。只是,历经了在西北的变化,才稍稍收敛了许多。 他也想到了涩川一家对于当前形势的重要意义,便开口对涩川香道:“小娘子垂爱,胡某受宠若惊。然小娘子毕竟出自望族大家,胡某有三点须提前讲明!” “胡承务请讲!” “其一,胡某无甚长辈,此事须去信禀明大哥并获许后方可确定;其二,胡某无法给小娘子正妻身份,只能为妾;其三,嫁入胡家,须得与某回大宋生活。” 其一不算意外,其二也并不是问题,其三更是倭人本身之想往,所以对于这三点,涩川香听了倒也松了一口气,便是站起身来,缓缓地对胡衍施了一个宋礼,道:“妾身知晓,这就回去待君消息,必不相负。” 看着款款离去的阿娜身影,胡衍久未波动的心澜,再次地荡漾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心情,便趁着要将这里的诸多事宜汇报给秦刚的机会,也将想纳涩川香为妾之事,一并汇成了一封书信让人送往沧州,并等待秦刚的许可。 此后,胡衍更多的精力,还是集中在银矿的管理方面。好在这对于干活俘虏的督促工作,他在西北那里是有着充足的经验与策略。 只是,毕竟还存着有些岗位,需要由自由之身的人来干。所以,胡衍就在涩川家的庄园内,选用了一些庄丁,让他们参与到银矿的管理工作中。这些措施,也算是基本消除了涩川沧多对于他并未直接答应娶自己女儿的担心。 数日后,秦刚的回信传来,皆同意并赞许了他的处理。 第303章 机宜 秦刚回到沧州,立刻受到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这不仅是因为他升任了高阳关路安抚使之职,更是由于整个高阳关路安抚使司都移到了沧州。 宋时的路一级官衙其实比较简单,经常会出现这种跟着长官的其它兼职而迁移治所的情况。原先在瀛州的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其司衙自然与瀛州州衙合在一起,司内设的参谋、参议及各类管勾事务官吏,也多会从同治所的州衙官员中择人兼任,又或者就是安抚使本人推荐的一些幕僚官员。 这次移镇沧州,一般性的兼任官吏都会留在原处,而郭伟的幕僚自然会随其回京或者另行安排,只剩下不多的具有独立职能的官员,会一起来到了沧州。 正因为如此,从衙门机构而言,无非是原先沧州州衙的门口,再多加一块“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牌匾而已,需要新增的公事厅堂并不多,原先州衙富余的一些房间都能安排得过来。 而参加这次欢迎仪式的主要有三批人: 一批是由钱进与金宇带领的原沧州州衙人员,他们也是最真诚且激动的,因为在他们中间,但凡是能入得了秦刚法眼的,自然就会被提拔起来去兼任一些安抚使司的相关职务,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能够得到快速的升职以及多一份的薪水! 第二批则是奉旨转移并已来到沧州办公的原安抚司留任官吏,他们无法跟随老安抚使的迁升而另谋出路,那么只能希望在原岗位上能够获得新任长官的青睐与重用; 而再有的一批人,就是在此期间,由西北赶来的黄友及童子营的一些人。 不过,就在相对陌生的第二批人中间,秦刚却是敏锐地看到了一个明显不太合群的身影。 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但在瀛州过来的一众官吏中,但却明显是刻意退在最后的位置,而且在众人唯恐自己落后的各种恭贺与马屁话语中,他也刻意地保持着沉默并尽量回避上前表现的机会,这很不合常理。 待城门口的迎接仪式结束,大家一起回衙门时,秦刚拉了一下走在他身边的金宇,暗暗地给他指了一下那个人,问:“此人是谁?能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吗?” 金宇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却说:“哦,待制若问此人,下官正好非常清楚。他姓杨,名应询,字仲谋,乃真宗时章惠皇后的族孙,现为安抚使司下的管勾机宜文书。” 秦刚听了却是眼睛一动,并且因为他是皇戚,却是因为他目前所任的官职:管勾机宜文书,这一职位,与管勾机宜文字只相差了一个字,后者是安抚使的行政秘书之职,而前者却是安抚司专门负责对外谍报及军事刺探工作的官员。 之前,枢密院曾在雄州设立过机宜司,统管过这类谍报工作。 但在宋辽结盟之后,这个机宜司就改成了国信所,其职责也变成了迎送接待辽国使节及执行与辽交聘的法规制度等。而在军事上的谍报职责,则转移到了各沿边安抚使司内,由管勾机宜文书来负责。 秦刚之前就曾多次向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发函,希望能够得到管勾机宜文书所收集、获得的一些边境情报,不过却鲜有回复,偶尔发来的都是一些几乎没有价值与作用的陈年旧报。 所以,他对负责这块工作的官员印象极其不佳,今天看到此人竟还如此做派,便就更有些不悦的想法,于是说点头道:“大家回去后,就各忙各的事吧!你让这位杨机宜来见我一下。” 说罢心想:到时倒要看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的。倘若真是一个倚仗自己皇戚的身份,却是一位尸位素餐之徒的话,他这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从此人开始烧起吧! 秦刚回到州衙,先去后院简单收拾了一下个人手头杂事,回到日常办事的公厅,就听得金宇回报,杨机宜已经在厅外候着了,便道:“请他进来吧!” 杨应洵此时走进厅堂,走近了一看,其人三十多岁,却也是一位身量颀长,仪貌秀伟之人。由于此时是单独来见秦刚,神情中便多出来了几分谨慎,但依旧遮掩不住他眉宇之间的一股桀骜气息。 “下官杨应洵,见过秦帅守。” 杨应洵是安抚使司的官员,自然该称秦刚为帅守,而不应是知州,而若是要称他的馆职待制的话,则会显得有点奉迎。 秦刚点点头,却是开口就发问:“你在安抚使司做的是何职位?” 杨应洵一愣,虽然明白这个问题是明知故问,但也只能郑重地答道:“回帅守,下官乃是帅司管勾机宜文书。” “具体管勾何事?” “谍员安插、谍报收集、军情预判、决策辅助。” “那杨机宜自认,在此职位之上,履职情况如何呢?”秦刚问到此句时,眼神略略有点眯起,俨然有了一些不怒自威的气息,死死地压住了杨应洵身上的那股子桀骜气息。 “哈哈!秦帅守若是瞧杨某不顺眼,直接下令免职便可。何必要在这履职问题上面找寻借口呢?”看似压力下去,谁知竟然引得这杨应洵不慌不忙地大笑着反讽。 “大胆杨应洵,你敢如此对秦待制说话?”一旁的金宇立刻站起来喝道。 “我等大宋官员受皇恩、食官禄,自当恪尽职守、勤政以勉。所以,帅守一定要以高阳关路的谍报工作有失为理由,责罚管勾此事的下官,下官自然无话可说。”杨应洵虽被金宇喝斥,却依然脸上毫无畏惧,丝毫不作退让地继续道,“只是下官想问一句,在这河北河东,按秦帅守的标准,可有尽职履职的管勾机宜文书否?” 秦刚先对着金宇摇了摇手,却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听杨机宜话中之意,这北境就没有合格的机宜文书了?” “远的不说,仅这河北四路缘边安抚司,机宜文书的谍报预算年年欠缺,谍报人员的赏金兑现次次爽约,此皆不是重点。关键点在于,杨某所见过的各路、历任安抚使,终日祈盼的是宋辽友好,念念不忘的是对辽退让,又岂敢批复任何谍报这类易触惹友邦、擅启边衅之事?因此,各路的勾当机宜文书一职,多成摆设一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成常态。” 杨应洵的这一番话说得却是令秦刚颇有些动容,他是知道大宋边境官员的畏辽心态的,但却没有料到能到如此的地步,而且在“对辽谍报工作不力”的背后竟有如此的潜在原因。 “仲谋兄请冷静,待制与你素未谋面,岂会是专门针对于你?”金宇也听出了杨应洵话中的种种不满之意,立即出言提醒,“待制自来沧州之后,整顿禁军、肃清流匪、治蝗救灾、提振民生,无一不在为解决北虏猖獗之隐患,又岂是任何一位昔日安抚使所能比拟。此事朝廷及皇上也是看在眼中,这才特旨令我家待制主持北方大局。之前问你机宜文书之话,只在话之本意,你有任何见解,便向待制进言便是,何来那些牢骚之语?” 金宇的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上,杨应洵一时有点哑口,稍待了数息之后,方才试探着问道:“帅守果真有意看重对辽谍报一事?杨某虽然无能,无法说服前任长官,争取到足够经费与预算,但在这两年之中,也并非一事无成。高阳关路尚有各方谍众近百人,其忠诚可信、能力可期者约六成,但凡能稍稍补偿一些对他们欠的下俸薪赏金,下官便可在一个月内,恢复全路的谍报运行事宜。” “你所说的对这些谍报人员的欠俸及赏金大约有多少?”秦刚问道。 “总数应有两万贯,但能先付五千余贯,下官便有把握……” “本帅给足你两万贯,能否十天之内看到你的谍报工作运行起来?” “帅守您所言当真?”杨应洵有点不敢相信。 “子规,你等会儿就带杨机宜去户房支取这笔费用!” “帅守请恕下官无知冲撞之错!”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傲气无比的杨应洵,此时不仅躬身认错,并且还神气激动地立下保证,“下官愿戴罪立功,五天、不!三天后便来面呈详情!” “好!本帅便静候佳音!只是,问责前事之失,杨机宜确实是无从推广脱,所以,”秦刚淡淡地说,“本帅由此扣你一月月俸,可服?” “下官认罚!”虽然被罚,但是杨应洵的心情却是激动不已。 杨应洵虽为章惠皇后的族孙,但早没有了蒙荫的机会,所以早年的他也是凭着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出身,这些年来一直在河北边境各地担任幕职官,先后做过两路缘边安抚使司的勾当机宜文书。 杨应洵虽是一名文官,但却有几分的战略眼光,他既深知宋辽和平的重要性,但更加明白边境的战略平衡才是其重要保证。只可惜鲜能遇见有共识的上司,而他所精心发展培养出来的众多间谍人员,最终却因各种经费预算被减、被挪甚至被欠而陷于停顿状态,甚至有些工作直接就被原先的安抚使叫停,反过来叮嘱他在此岗位之上,无为便是功、无功才是劳。 杨应洵个性耿直、遇事却不愿低头附和,若非自己身上还有皇戚的身份保护,估计早就被排挤出官场之外了。 也正因为这前面多年的被排挤、被边缘化的经历,在这次被调到沧州来后,对见到的这位极其年轻的安抚使也没什么特别的指望,在欢迎仪式上的表现自然不太积极。 却不曾想到,这位年轻的帅守到了之后,第一个召见的官员就是他,第一项质问的工作就是谍报工作。所以,即使是此时他被直接斥责了工作不力,又被扣罚了一个月月俸。但是,却得到了秦刚亲口承诺的拨发谍报经费,而且还是极罕见的全额拨付。走出了正厅并跟着金宇脚步的他,却是止不住地心情激动:终于遇见了一个清醒且有为的上司! 当然,在杨应洵领走钱而欣喜若狂地全力开始恢复谍报网络时,秦刚同时也迅速忙于充实新的安抚使司内人员架构之事。 首先,原先跟着过来的诸多官吏均要留用并安抚一下,毕竟用生不如用熟,用他们,许多的工作也好能够顺畅地衔接。 之后,沧州这里的官员,可以提拔一些,州推官金宇,自然是在安抚司内兼任了一个勾当公事,继续做好他的助手工作。此外在沧州的几个参军里面,挑了两个能力稍强的,也让他们各兼任了一个安抚司参谋,同时便于与州里的相关事务对接。 顾大生继续原来的禁军指挥使,不过会在安抚使司里挂一个参军的差遣头衔,这样也有利于他可以更加有效地进行军队的管理。 再下来,就算是黄友来的时机极巧了,他原来在京城国子监里就是素有文采的学生,又在西北历练了这么些年,而且因编撰《三字经》一事也是获赐过了官身。而安抚司内的机宜文字这一职务,可高可低,关键还是看安抚使如何去用,所以,秦刚也就给黄友任了一个机宜文字,也好发挥他的作用。 而随着黄友一起过来的虎哥,他与另两人愿意从军,就让他三人到了顾大生手下。毕竟童子营的两三年训练教学不是白历练的,不需要他们从小兵做起,每人都可做一个什长。 另两人识文不错,便跟着黄机宜做了随员文书,然后又让留在沧州的菱川学生充实了安抚使司的各处的押司文书。这些岗位看起来无品无级,不是太显眼,但是却是掌管着安抚使司上上下下的文书传送处理,却是极其重要与关键的地方。 而在秦刚从京城回沧州的路上,就开始思索一个重要的决定,为了解决渤海人那之的问题,他已经考虑好了要给辽人设一个局,但是关于入局的对象,到底是李宁一还是耶律宁,他却多有犹豫。 既然是设的局,入局的人肯定是要被他坑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然是坑李宁一更为合适。 但是他所设的这个局却很特殊,第一是被坑的人却不一定会吃亏,第二站在更长远的角度来看,这次虽然入局上当的人,却极有可能会成为挽救大辽未来命运的功臣。所以,想明白了这些问题之后,秦刚还是觉得,让耶律宁来做这个冤大头的对象会更好一点。 再说了,耶律宁的气质还是就挺符合这个定位的。 在想定了这些之后,秦刚一到沧州,便安排人给析津府那里的耶律宁送信,约他四五日后在天津寨相见。 差不多到了第四天上午,算算时间,耶律宁也应该收到了信。所以,这个时间他也动身从沧州出发,两人应该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共同到达天津寨。 而这天一早,杨应洵却是第一个候着求见。 进得厅来,此时的杨应洵却是一脸的激动与感慨,先是递上了一份名单,及一份谍情汇总,然后便道: “蒙帅守亲自安排,之前欠下谍众的所有赏金及经费,这几天已经尽数兑现完毕。众人均感恩帅守的信任,无不用命工作,这份是下官目前在全路的所有谍报人员的名单,这一份是这次他们首期回报过来的近期情报汇总。” 秦刚接过杨应洵呈上的材料,却是细细地看着。 “你发展的这些间谍,他们的构成一般会是什么人?”秦刚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帅守,下官这些年发展的一些间谍主要有三类人,一类是原本在军队中的士兵,他们大多精通契丹语,又有机灵、勇猛的作战能力,我让他们通过假装退役、逃亡、甚至投降到对面辽军中,差不多成功了近六成;第二类是经常去榷场以及前往辽境的商人以及他们的伙计,因为常去辽境,也能获取到一些重要的情报;三是下官也派人在永清县偏南靠边境的地方,找寻了一些心向大宋的居民。他们都是能定期向我们这里反馈许多重要的情报与信息的。” “能有这些人,也挺不错的。”秦刚先是肯定了一句,然后却是笑着问道,“杨机宜所建的这张网,却是缺了一类极其重要的人!” “愿听帅守指点。” “辽国官员,而且越大越好!” “嘶!”杨应洵倒吸了一口气,不过想想后他便犹豫着开了口,“下官明白,若能有辽国的官员成为我方的间谍,自然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只是这个……” 秦刚看了看杨应洵的神情,对方显然是认为,这个观点虽然不错,但显然是说起来轻松,做起来未必。 “好啊!我看仲谋兄是个思虑周全之人,”秦刚的这句话,却让杨应询有点欣然,不仅是对他的称赞,更是因为称呼了他的表字。这在官场上,便是上级对下级相当高的褒赏。 随后,秦刚看了看他现在的官服,说道:“去换身便装,且随我走一趟。” 第304章 指点 小半个时辰后,杨应询换成了普通士人的打扮,在衙门大门处,便看见了此时一身商人模样的秦刚,身边带了两个倭人护卫,这倒也算是河北常见的大商人派头。 “仲谋正好可以做我的账房,咱们去跑一趟北面的生意!” “北面的生意……”跟在秦刚后面的杨应询,虽然嘴上没有问详细情况,但在心底却一直琢磨着这句话的背后含义:很明显,绝对不是简单正常的生意。 此时还是冬日,河北大地冰雪未消,一行人沿着目前已经相当成熟的沧州南北商贸大道,一直向北,目的地却不是偏西一些的小南河寨,而是直奔最靠近黄河北流入海口的泥沽寨而去。 泥沽寨虽然与天津寨隔河相望,但是由于之前众所周知的原因,宋军只敢把军寨修在了距离河岸还有五六里的地方。 最近,由于天津寨实际贸易量的大幅增长,而且生意机会也不断地增多,所以那里虽然并非是朝廷认可的榷场,但也止不住胆大的商人为此勇闯禁区。 当然,因为也有了秦刚嘱咐过的纵容,泥沽寨的守军对此便装聋作哑,致使这里的商道已经渐成气候。 大家行到了河边,此时河面冰冻甚实,一条草袋铺就的便道直通对岸。而秦刚他们一行便就由此过了河,对岸偶尔路过的辽军游骑看到了商人打扮的他们,竟然也是熟视无暏地远远掠过,居然也不会前来过问一句。 看到这一切的杨应询,不由于内心暗自意外:想不到泥沽寨这边的情况,竟然已经成了这样子了吗? 一行四人很快便进入了天津寨,而更令杨应询惊讶的事,既不是这处墟寨的规模之大与人气繁盛,也不是在天津寨可以随便见到的宋人、辽人、高丽人甚至是倭人之间的和睦相处,而是他们一行在这里的畅行无阻以及最终前往一家商栈时的轻车熟路。 以他最基本的经验与常识来判断:秦帅守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商栈里的看店伙计看见了他们后,立即快步迎上来,低头对秦刚轻语道:“客人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着。” 秦刚点点头,便由此人引路,进入了商栈的后屋。 穿过里面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了一间十分隐蔽的房门面前。此时引路的人便告退,秦刚就让倭人留在门外走廊上,只带了杨应洵推开了大门。 大门牵动了房内的铜铃,发出了极其悦耳的清脆之声。 屋内之人却是正在抚琴奏曲,听到了铃声之后,便顺手抚出了一串复杂的花式旋律后,停下了手,抬头冲着秦刚点头笑道:“秦兄来迟,今晚可得罚酒三杯!” 秦刚哈哈一笑道:“上回喝倒了耶律兄,这次可是想扳回一次么?” 听得秦刚的称呼,杨应询更是心惊,称呼对方的姓为耶律,此处又在辽境,而前来会面的此人岂不就是…… 也许是不想让杨应询再胡乱猜想,秦刚便直接开始介绍:“这位便是大辽国南大王院详稳司都监、兼南京道兵马统军使耶律宁!” 杨应洵已经开始石化、思维迅速陷入了无比的混乱之中。 秦刚却是笑着继续向对方介绍杨应询:“这位是大宋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勾当机宜文书杨应询杨仲谋。” “哦!那我在来之前已经听说了,秦兄这次可是又是高升,做了高阳关路的安抚使了,可喜可贺啊!那这位杨机宜一定就是秦兄现在的手下得力助手了啊!” “高升算不上,待的地方还是沧州,只是做了这安抚使之后,操心的事情很是不少。”秦刚欠身在耶律宁的对面座位上坐下后,却是半是解释半是埋怨地说着,同时又指了一下杨应询道,“耶律兄的情报如此准确,想必也是明白杨兄的这个机宜文书是做什么的吧?” 秦刚的这句话,倒是把杨应询的紧张情绪再次调起来了。 因为前面听到秦刚介绍他的身份时,他就想着没能阻拦一下,提个机宜文字也好啊,却暴露了机宜文书这种专门负责谍报的身份,这可是让他接下来如何在应对面前的这位辽国的统军使官员啊! “在下当然清楚,杨机宜应该是负责你们大宋这边的情报事务的。” “正是!”秦刚却是一脸神秘地稍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着让杨应询心惊肉跳的话,“这次我带杨兄过来,便是因为他那里搜集到了相当重要的渤海人情报!却是对耶律兄大有用处。” “哦?”耶律宁一下子便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却是转头看向杨机宜,问道:“想不到杨机宜如此的好手段,身在沧州,也能打探到辽东那里的情报。” 杨应询此时的脑筋依旧是晕着的,只能啊啊地应付着。 “我想先问一句,耶律兄如今在南京道过得是否舒心?”秦刚却又问道。 “唉!”耶律宁一听此话,立刻出现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叹着气皱起了眉头,“秦兄你是知道析津府的这两尊大神:要论契丹人的蛮横,我是狠不过萧得里底这个奸贼!但如果是搞你们汉人的权谋,我又绝对不是李宁一这个汉……狗的对手。” “没关系,李宁一的确是条汉狗,这个叫法没毛病!”秦刚笑笑安慰对方,示意他继续说。 “总之,在南京道,有了这两个恶贼在旁膈应,这官做得着实是郁闷无比!”耶律宁总结道。 “我当然知道耶律兄的雄心大志!”秦刚笑眯眯地说道,“同时更是深知这南京道绝非你等耶律子弟建功立业的佳地!刚才你提的这两人都是小事。所以我们宋人才会有一句俗话叫作:树挪死,人挪活!” “秦兄的意思,是建议我换个地方?”耶律宁说话间,便把目光投向了杨应询,“是去辽东?” 被他看着的杨应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故作镇定地点头微笑。 秦刚这次也没提前讲清楚任何话,就把杨应询带来到这个地方,也是想看一看他的临场反应能力。 一直到了目前为止,对杨应询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所以这时也就立即接过了话来: “正是,辽东的形势,不知耶律兄可否基本清楚?” “那是当然,渤海人作乱,东京道调集八万人大军平叛,居然围城不利,反被击溃。若非渤海叛贼再次进攻辽北时被我女真人的部落军所击败,辽东形势恐怕早就已经糜烂不堪了!秦兄让我在这个时候去辽东,当真是认真的?”耶律宁很是迷惑。 “哎!我们宋人还有一句俗语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听过么?”见耶律宁点头之后,秦刚又道,“还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说的便是这个道理。第一,辽东战火遍地,各地民众遭殃,凡有志之士岂可因此事有险而袖手旁观乎?” 这第一点就迅速抓住了耶律宁的心意,令他不住地点头称是。 “第二,辽东局势糜烂,乃是朝廷用人需人之际,耶律兄此时挺身而出,岂不正是显得自己高风亮节、大公无私乎?” 这点似乎更有道理,很令耶律宁心动。 “第三,辽东正是战时,宵小之徒避之不及,耶律兄若是前往,也算得上能躲开这些烦人的掣肘与干扰,不就正好是可以大展拳脚的良机与良地乎?”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最后的第四点,我与杨兄带来了关于渤海人的内幕情报,耶律兄如果决心为国赴险,我自然会将其倾囊相告,并提供解决辽东问题的决策建议,助你一臂之力!” 这四点说完,秦刚看着耶律宁逐渐发亮的眼神,便知道他定然动心了。 “秦兄说得如此有理,在下岂会不领情。只是关于渤海人的内幕情报,还有秦兄所说的决策建议,是否能够现在就得以一闻呢?” “当然!”秦刚微笑着点了点三人当中的茶盘,工具人杨应询此时立刻开始操作起了茶道手续。 哎!秦刚到了大宋这么长时间,很多东西都还算是学得不错,只是这个茶艺,却是始终做得不怎么样。 不过再看看周围,似乎每个宋人都会是茶道高手,比如现在的杨应询,于是秦刚也就完全释然了。 秦刚给耶律宁指点的思路非常明确: “武力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秦刚的第一句话就深得耶律宁的认可。“几十年前,大辽武力最强盛的时候,都没能彻底解决渤海人的反抗问题,今天自然更是弹压不住!这一次的平叛失败就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也千万别把希望就全压在辽北女真人部落军的身上。他们是因为渤海人主动打过去时才进行反击。真要调动他们南下的话,女真人未必肯听调。再说了,一定要女真人南下,那就意味着大辽要同意:他们一旦打下来的地盘能够归其所管。这在我们汉人那里,则又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杨应询此时终于接上了这么一句。 “对!耶律兄,你想想,在辽东这个地方,到底是女真人在那好一点呢?还是渤海人在那更好一点呢?” 耶律宁其实也是知道女真人的。 他们契丹贵族虽然依旧自诩为草原的子民,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汉化进程之后,也已经极不喜欢像女真人、尤其是辽北生女真人那种茹毛饮血式的野蛮习性。 所以,他也相当认同秦刚此时的观点:辽东宁愿给渤海人而不能给女真人。 “再想一想,你们大辽当年与高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甚至还占领过他们的开京,最后还不是允许他们保留了国王,只须要向大辽称臣不就是了?”秦刚举了这个例子,“渤海人的条件其实完全可以去谈的,因为他们的最大愿望不过就是想要恢复渤海国,只要让渤海人向大辽低头成为属国,那不同样也是能够换回辽东的和平吗?” “但是,眼下可是渤海人胜了两仗,让他们低头止兵称臣?有点难度吧?”耶律宁也提出了他的担心。 “所以,我才给你情报,建议你向朝廷自荐过去处理此事!”秦刚则笑了笑。“第一,你可以率先提出‘靠谈判解决此事’的思路;第二,能证明‘谈判解决辽东问题的思路是正确的’;第三,就是用谈判的结果来最终证实你的能力与价值!” 接下来的细谈,很令坐在一边的杨应询深受震动。 因为秦刚给耶律宁提出来谈判建议居然是:给渤海人送钱。 乍听之下,连他都觉得极其不靠谱,觉得更无法被辽国权贵官员所接受。 “所以说,你们必须要换个思维来考虑问题。”秦刚对于耶律宁的质疑一点也不意外,他先喝了一口新冲好的茶,慢慢地说道,“你要是不接受送钱,那你们再次集结兵力去攻打渤海人,是不是同样要花更多的军费?而且花了这大笔的军费之后,就一定能搞定渤海人吗?” 耶律宁沉默了。 “其实,你们现在的处境,与差不多一百年前澶渊之战中的大宋差不多。那次,我们的大宋皇帝与宰相亲自督战,又在阵前击毙了你们的大将军。但是最后不还是主动要求签定了澶渊盟约么?在这盟约中,大宋每年要送给大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再以白沟河为界,就此停战。你们一定是认为大宋吃了很大的亏吧?” “是啊!白送这么多的钱总不能说是合算吧……”耶律宁也觉得这件事,他一直无法理解。 “如果那时战争不停止,你觉得这区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能让宋兵从澶渊打入辽国吗?又或者退一步来看,双方继续保持着对峙状态,大宋保持着对辽边境的驻军防守,这样一年下来要多花费的军费又得多少?” “这个……”耶律宁的心中一动,他在之前的确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 “所以说,大宋不过花费了原本需要每年花的军费的一成不到的银钱,却是能让宋辽之间维持了近百年的和平,耶律兄,你觉得此事还不合算吗?” “原来是这样……” “渤海人就生活在这辽东地区,他们的复国势力非常地顽强。”秦刚继续侃侃而谈,“就算是这次大辽能够从其他地方尽起精兵,将其剿灭,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辽东乱局,始终无法解决。其间这个地方要是没有了和平,也就无从谈及税收,而为了它再多花出去的银钱、粮草,我想耶律兄一定能算出好这个账。” 这些话的确非常有说服力,耶律宁只是犹豫着说:“只是,让大辽给叛贼出钱,此事从无先例……” “决策最重要!”秦刚微微一笑,“只要我们决策定了,怎么着说,能让朝廷满意,会有一百种方法!当年在澶渊之盟的讨论中,我们大宋也有人提出:绝对不能赔款!没关系,只是认同我们的处理思路,解决方法有的是,赔款的说法的确不好听,那么就改一个词嘛,你看最后提的‘赐币’是不是让自己很有面子?!” 坐在一旁的杨应询也不知秦刚的这番表述是在夸自家还是在讽自家,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身处耶律宁的位置上,已经是很难拒绝的了。 看着耶律宁还是有点不开窍的模样,秦刚索性再加一把火:“给钱的理由最不缺了。只要渤海人表示臣服,是不是应该册封他们的首领做节度使啊?对不?那么接下来,总得给人家一点开府费吧!再接下来,深海那里的各地县城要不要代管?要代管,那就再拨点代管费吧!如果那个地方有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内乱,大辽则不必再费心出军队了,直接让他们自己去搞定,又可给点开拔费吧!总之,只要比我们自己调军去打仗花的钱少,这地方还是大辽的国土,都在大辽皇帝陛下的统治底下,就比什么都重要!” “徐之兄,你的官做得比我大,从政的经历也比我长得多!而且,你我兄弟相交,我也相信你绝不会害我!所以,现在的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一定得帮我!”耶律宁坚定地说。 “耶律兄可明言!” “今晚我就回析津府,向上京递交自荐书。只是,如果到了东京辽阳府之后,与渤海人进行谈判时,徐之兄,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你放心,你可以隐去姓名,也可以化妆,身份不必对外公开,就装作是我的幕府助手,帮着点?” “这个……”秦刚那一脸迟疑不愿的脸色,但在杨应询的眼中却感觉看出了“正中下怀”的味道。 “秦兄只须帮着去几天,帮着把开头的事情安排理顺就行。说实在的,刚才说的所有道理我是都明白了,但是具体去做,真的需要秦兄的谋划……” “帮人也就帮到底吧!”秦刚看似十分勉强的神情,“谁叫咱们是兄弟呢!只是谈判之前,东京道辽阳府那里的所有重要文书与资料,我可能都需要去好好地研究一遍!” “那是自然。”耶律宁毫无心机地回答道。 杨应询的震惊逐渐达到了顶峰:这叫什么个操作啊?居然就如此直接明了地要求查阅对方的最重要的官府文件资料? 也正是到了这个阶段,他才理解,为何秦帅守问他的谍报网络里,为什么没有能够发展到辽国的高等官员? 别的不要说,在秦大帅自己所建立的谍报网里,早就有了眼前的这个大辽南京道代统军使的一席之地了。 送耶律宁回去之后,秦刚在天津寨的街道上请杨应询品尝海运来的特色小吃时,指了指周围道:“杨机宜可以在这里下点功夫,都是四方信息聚集的重要场所啊!” “帅守大智慧、大格局,下官谨记教诲!”杨应询心悦诚服地说道。 第305章 机锋 对于辽国的朝廷而言,渤海人的叛乱,的确算是有点小麻烦,但却不是如今的耶律洪基所需过于担心的事。 对于这位自认为伟大的皇帝而言:大辽国那么大的地盘,契丹人的管理又是半粗暴的征服模式。所以在立国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此起彼伏的叛乱多得是。但是却没什么是他们强大的军队所解决不了的。 地方军不行,就换宫分军,一支宫分军不行,那就多调两三支。 其实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要看底下的臣子用不用心、出不出力。 这帮该死的臣子,他努力学习了南边大宋朝的管理方法,给了他们高官、又给了足够的厚禄,甚至还让许多契丹贵族,保留了大量传统的牧场与领地,眼下却解决不了这些小疥癣的问题,一定就是他们不肯用心与用力罢了。 所以,这类问题的折子,都到了不耶律洪基的案头。 但实际上的问题却是:如今的大辽,早已不再是几十年前的大辽了。即使是一直被他们视为精锐的宫分军,不仅仅由于整体疆域的扩大,已经为东奔西走地四处灭火而渐渐力有不歹。更严重的一个事实就是,即使是正宗的宫分军,如今整体的战斗力都已经大打折扣。 比如这次在辽东战败的八万平叛军里,就有近一万人的宫分军,不同样也是在突袭中被杀得丢盔弃甲,一样地哭爹喊娘么!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些事实报到皇帝那里去,朝堂上的宰执们只会拼命地给东京道下令: 平叛!平叛!!平叛!!! 东京道驻守在辽阳府的留守事只恨今年是他的流年不利之年。 起先,他真没把这次起事的渤海人当一回事。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起事,但是辽东物资不甚充足,起事的渤海人虽然算是凶悍,不过总体还是缺乏武器装备与后备物资,尤其是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不像他们随时可以从其他地方调集补充到军需。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只需要把附近几个州城的兵力聚一聚,压过去后也就可以平定了。 但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起义的渤海人似乎很有谋略,并没有困守在最初的地方,而是四处游击,最终选定了在他们实力最弱的保州与穆州,建成了非常稳定的根据地。 然后,他们不知能从哪里搞来了非常精锐的武器装备,甚至还有着极其充足的后勤补给。辽阳府都已经怀疑到高丽人在后面的动作,但却苦于没有证据,高丽人当然不会承认。 最后,八万平叛部队的溃退,直接摧毁了辽阳府官员最后的信心。好不容易收拢后剩余的兵力,也就只能龟缩回辽阳府的高墙坚壁之后,把守住府城作为最后的目标。 关于上京要求的出击与平叛,他如今只能摆烂:拿什么去出击啊?拿什么去平叛啊?要么你派人来替了我,要么再派更多更强的兵马过来!所以他的回复永远是: 派人!派兵!!派支援!!! 而耶律宁从南京道发过去的自荐书,起初到了上京朝堂时,只是被当成是宗室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言乱语。 但是,在辽东的局势越来越糜烂,上京这里是既派不出更多的兵,也找不到敢在这时候去收拾乱局的朝臣时,便有人重新翻出了这一份自荐书,说: “既然都找不到人愿意去,这个傻大胆又是自己主动要去,就把他派去看看呢?!” 于是,就在渤海人逐渐将保州与穆州之间的区域全部连成了一片,甚至还能抽空向南蚕食了镇海府下面的不少地盘之际,上京发来的调令终于到了析津府: 令南京道代统军使耶律宁,调任东京道代统军使及上京特派谈判正使,全权负责对与渤海人的谈判招安事宜。 耶律宁动身前往辽阳府的这一天,沧州的秦刚也接到了他加急发来的信息,信中约好了两人还是要在天津寨见面。 秦刚掐算了一下时间,辽国朝堂为了被迫走到这一步决定,中间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正好让过了渤海上的冰冻期,恰是全面恢复天津港海运的时节。 而就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内,他与胡衍在沧州也就下一步要进行的两方谈判中的许多细节,都一一商量确定完毕,然后就在那里等着耶律宁的最后消息。 秦刚出于对此行的慎重,不仅再次剃出了契丹人的发式,还专门为自己粘上了一副相对粗犷的大胡子,再穿上北方的毛皮服饰的加持,就连耶律宁最终在天津寨刚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居然都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过,他也是有过对秦刚在西夏时的党项人装束的印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毕竟,这次秦刚要作为他的幕僚官去辅助他与渤海人进行谈判,不管是谈判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还是此行他承担角色的关键位置,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所以,他原本的宋人官员身份,可不得有一丝暴露的可能。 辽阳府,辽国东京道的首府,也是辽东地区的中心所在。自从渤海人起义之后,这里就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 首先是为了讨伐平定渤海人的叛乱,辽东地区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这里,再等来朝廷调来的宫分军到来。 就在等候的过程中,那些征集过来的军队可不是什么善主,当面讨要各种军需补给算是客气了,平时没事时,还会直接自己去收去抢,那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辽阳的地方官府一直觉得,好歹忍过了这段时间,将渤海人的威胁解决了,军队可以各回各处,他们也就能恢复过上好日子,反正吃苦的都是老百姓。 只可惜,大军讨伐失败,残军退守城中。城外的各处地方,换成了时不时会出现的渤海的骑兵前来肆虐抢劫。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坏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 西北的阻卜起义已经好几年了,好像一直就没有能够平定,所以这才牵扯了大量的宫分军主力,前次派来的近一万人已经是朝廷所能提供的最大力量了。现在收拢在辽阳城里的残军,勉勉强强能凑个三四千人,实在是不敢再拿这些宝贵的兵力出城冒险了。 辽东南部的镇海府情况更糟糕,那里只有一些地方部队,同样龟缩在城里,往北与穆州接壤的县城等地,早就被渤海人收了去。 现在辽阳府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一旦渤海人能够建立起自己稳定的统治,以他们当前的战斗力,假以时日,再慢慢地扩张力量,就算是自己始终能守得住辽阳府,而再向南的整个辽东半岛估计都会沦为渤海人的地盘。 因此,他们对于自荐来到辽东破局的耶律宁,非常地期待。 “谈判!”耶律宁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来辽东的战略方针,“如今辽东形势败坏如此,本使到了之后,所看到的情景要比估计得还要坏上几分。所以,与渤海人谈判,才是解决当前困局的唯一途径!” “耶律军使的观点……”辽阳的当地官员对于耶律宁的这个观点,居然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抵触,反倒是提起了一个僧官的名字说道,“……倒是与本地的左街僧录慈云法师的观点一致。” 这个左街僧录慈云法师,便就是之前上京白陀寺的那个年轻住持,在得到了皇帝耶律洪基任命之后,奉旨来东京道进行佛教普及推广。 却没有想到,他来到东京道,四处巡视走访了一圈,初步划定了几处拟新建寺庙的好地方,回到辽阳府来落实经费筹集的时候,就遇上了渤海人的起义。这下好,所有的事情就都搁下来了。 接下来,眼看着平叛失利、义军反攻、辽阳被困的糟糕局面,这慈云便以自己僧官的身份,向辽阳府的官员提出了可以与渤海人进行谈判的建议。 虽然,这慈云眼下除了左街僧录之外,还有着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衔,但是在辽国,这种给僧人的加衔,一般只有在俸禄上的意义,尤其是在地方,是不会有人把他的这个意见当回事的。尤其是关于谈判的建议,说说是容易,谁去谈?怎么谈?谈的条件谁做主?等等。 但是,如今的情况却是不一样了,这上京派来的代统军使,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宗室子弟,而且人家身上,就有着与渤海人进行谈判的正使身份。正好,把这个和尚推过去,既能算得上是他们辽阳府地方上的配合举措,而且一旦这和谈的事情出了问题,也能利用他来甩锅,真是进退都极为不错的策略。 这便就是官场思维,契丹人拿下了幽云之地后,极快地学会了这种汉人政治生存的手法。 不过,得知在辽阳府居然还有着像慈云这等角色与身份的人,耶律宁与秦刚倒也有点意外,自然让人去将他请了过来。 “小僧见过耶律军使。”眼前的这个慈云倒是长了一副出尘入世的气度模样,他在来的路上早就给传信的塞了点银钱,于是便得知了现在见面的耶律统军使的基本情况,尤其是对方便是因为同样主张谈判才召他过来的,让他的心里便有了不少的底气。 此时慈云只能注意到坐在正位上的耶律宁,而扮作契丹亲随兵的秦刚正好可以定定心心的在一旁仔细地观察这个僧官,看看他到底是浪得虚名、还是真有几把刷子。 “大师请坐!”耶律宁也想通过这次见面判断一下,眼前这位年纪不大但职位不低僧人的“和谈”观点,到底是仅仅出自于是急于恢复佛事的想法,而是真看准了辽东的势力角逐关系,“本军使听说法师也是自上京而来,不知在辽东走了哪些地方,却是要想去哪里?” “阿弥陀佛!辽东的风甚大,它吹向哪里,小僧也就只能走向哪里?” 耶律宁稍稍一愣,辽国的儒书同样也掺杂着禅理,慈云的这个回答,显然便是禅宗里常有的打机锋了,他看向了身旁的秦刚,后者点点头,便微笑着开口说道:“风若吹动,自然便能找准方向。但风也有停的时候,大师却又怎么办呢?” 慈云所说的风,可理解为自然界的客观条件,人们所有的行为,多可找出影响它们的前提,慈云不肯讲明自己的想法,却把所有的原因,推在客观条件上,秦刚便毫不客气地指出总会有客观条件没影响的时候。 慈云此时瞥了一眼秦刚,知道他应该是统军使信赖的幕僚,则点点头道:“那小僧自然是随脚而动,脚走到何处,吾便去何处!” 在秦刚的追问下,慈云依旧在作“顽抗”,他退了一步,声称自己的行为是跟着脚而走,还是在躲闪自己的主观意愿。 秦刚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反问道:“若有天寒畏冻,脚步犹豫,又或强人勉强,推搡而行,此脚之所动,也是大师所欲行之处吗?” 慈云这时才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刚,低下眉目、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好厉害,小僧承认,是小僧的心动!” 秦刚哈哈一笑道:“大师好智慧,风吹幡动,慧能法师却说,非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人的心动。风或动不动、脚或走不走,均比不上大师的心向辽东百姓生灵的考虑啊!” 很明显,秦刚这一句,便是用慧能法师的典故,给了慈云此次斗机锋败北而下的台阶。 但正因为如此,慈云立刻对他不敢小瞧,便顺着这话说道:“军使明鉴,渤海人起事,是辽东的风动;东京道出兵,是大辽的脚动;然真正原因,则在于民心的心动。所以,小僧以为,辽东之事,和谈方为上策。” “大师既言上策,本使想听听中策与下策各是什么?”耶律宁便问道。 “中策待朝廷再集重兵以平之;下策引辽北女真人以镇之。”慈云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与谦逊的态度,话语虽然说得不紧不慢,但却字字清晰。 耶律宁此时再看了秦刚一眼,因为这个慈云对于辽东形势的看法,居然极其难得地与他的判断保持一致,于是他便继续问道:“渤海人前面两战皆胜,他们会同意与我们谈判吗?” “小僧以为,渤海人的目的是为复国,若谈判能达成,为何一定要继续打仗?再者,渤海人先前之胜,只是胜了东京一道,而非大辽。而且,如若谈判不成,辽东收不回来,我们还有宁愿让女真人进来的一个选项。所以,渤海人必然同意会与我们谈判。” 慈云说的这些话,反倒比他的机锋更加简洁清晰且有力,至少能令耶律宁的眼睛中闪现出信服的光彩。他与秦刚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 这个和尚,可以一用。 关键是这个和尚的出现,则是切切实实地帮助耶律宁与秦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因为去与渤海人谈判是一件技术活,他不是简单地去菜场买菜,问个价,还个价就可以成交了的事,关于根本目的是什么?关键想法是什么?底牌底线在哪里?前提后手有什么?等等这些问题,负责谈判的人,必须要完完全全地理解清楚,并在谈判的过程中,始终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而且还能做到随机应变,审时度势地作出一些关键性的判断。 原本的计划中,这么高的要求,也就只能是耶律宁亲自出马,甚至还需要带着乔装后的秦刚出场,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只能是最终备选的一个方案。 因此,他们都把希望放在到了辽阳府之后,希望能从当地找出这么一个人选。 而眼下,慈云便成了最佳的谈判代表,更何况,有了耶律宁的授权,慈云目前亦官亦僧的身份也是恰到好处:出家人嘛,总是希望慈悲为怀,大家止战息兵,以和为贵! 第306章 谈判 渤海人的形势在胡特使来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大好。 由于这两座城在之前成功地击溃了前来围攻的辽军,实力巩固后的渤海义军还能够时不时地出击骚扰更远的镇海府与辽阳府等地,周边的百姓越来越对他们有了信心,从安全角度出发,他们都开始向这两座州城这里来聚集。 关键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保州与穆州两地因为了从外面源源不断输入的粮食保证,在这个冰天雪地覆盖之下,没有什么比能够吃饭暖身更重要的事情了。而且,他们听从了秦刚的建议,要求这些聚集而来的百姓,必须要参加一些必要的砍伐垒筑的工作,作为他们前去领取救济粮食的前提条件,当然,这些总比他们躺在家里挨饿窝冬好得多啊! 这些人口,一旦等到春暖开冻之后,就会成为未来渤海国复国之后最重要的人口资源的基础。无论是后续的持续征兵、计划中的加高城墙,都不再成为难题了。 如果说,之前高元伯对于秦刚的诸多建议,还保留有一定的质疑,但在前次北伐失利之后,则变成了完全地信服了。尤其是这次胡衍过来再次强调的“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三句九字方针,的确是真正地说到他的心底里去了。 “广积粮”就是依赖于秦刚提供的援助,帮助他们稳定了军心。即使是经历了北伐出击的失利之后,也能够迅速恢复了根据地的防御力量,并且而慢慢地形成了对西对南的持续骚扰作战能力。 “缓称王”其实原本是他们所认同的策略,而那个大辛青经过了之前一段时间的胡乱蹦跶,终于也在此时安定了下来。其间的前后变化,也让高元伯进一步反思并强化了自己对于手中这个傀儡的控制力度与强度。 唯一只是“高筑墙”的思路,虽然非常清晰,但是在冬季里实在是没有办法立即实施,恶劣的天气,加上人力难以撼动的冻土,只能暂时放下。眼下唯有在州城外围,部署修建一些简单的栅栏、设置安排若干个相互呼应的木质军寨哨所。这些都需等待春暖化冻之后,才能进行真正的石块修筑并固化的相关工程。 因此,眼下虽然渤海人一直保持着对于辽阳、镇海两府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但是高元伯自己清楚,这不过是以攻代守的一种战略手法而已,但愿可以借此威慑住辽人,从而为自己赢得在开春之后的宝贵时间。 如此熬过了最为寒冷的两个多月的冬季后,胡特使再次来到了保州,关键他还带来了更加令人吃惊的好消息:在秦刚的巧妙运作下,辽阳府的契丹人,将会派出谈判代表,邀请渤海人就辽东形势进行和平谈判! 这件事情的微妙之处在于:尽管大家都明白,和谈是渤海人所需要的最好结果,但是渤海人却完全可以表现出自己依旧拥有更大野心的态度。比如说,到目的为止,依旧不断地骚扰攻击辽阳府与镇阳府的军事行动。 正是这样的军事行动,既让辽东的契丹人感觉到痛苦不堪,又让他们对于渤海人的目的与态度有着并不十分肯定的一种判断:他们是有可能坚持一直把仗打下去的。 所以,在契丹人的眼中,谈判虽然有可能达成的,但是同样也是有意外会发生的,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意外的发生,则需要他们为渤海人准备好足够诚意的条件。 为了避免可能的意外,胡特使将作为高元伯的助理,出席与契丹人的谈判。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保州与辽阳府之间的开州。 实际上,开州除了州城以外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落入了渤海人的手中。更重要的是,随着开春之后,渤海人开出了极其诱惑人心的做工条件,凡是去保州与穆州参加加高城墙工作的人,不仅仅有每天能够有一干一稀保管吃饱的饭食,还可以背回两升粮食作为工钱。听到这个消息,不仅那些能有一两个劳力的百姓家庭都开始计划着过去投奔,甚至还有些地方兵都在私下里商量着: “咱们把军服一脱,不就和老百姓差不多吗?留在这里,过几天咱们也要开始修城垒墙了,可都是白干活,拿不到工钱。咱们要是悄悄跑过去干活,还能把家里人养活呢!” 底下的这些议论,在被辽军部将发现并汇报后,上司则犯了难,尤其是在眼前的这种形势下面,军心的稳定是第一性的,就算是捏着鼻子也得要给下面人发一点钱。 而拿到钱的士兵心里更清楚,自从当兵后,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军饷以后的钱,能拿到这些钱的原因,也都是因为渤海人势力的存在。 所以说,真的要到与渤海人开战的时候,这些辽东兵会不会真心用力,则没有人知道了。 只是,目前听说开州成为了辽国与渤海人进行和谈的地方,更多的人会认为,这就很能说明情况了,同样这也是开州人争取自己特殊地位的重要机会。 因为形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开州城外的地方,基本已经被渤海人所控制,但是开州城内却依旧掌握在辽人的手中。继续打下去,渤海人未必攻得下开州城,但辽人显然也很难夺回城外的控制权。 所以这才有了和谈。 而和谈的内容谁也不知道,最终能够达成的结果则更是不知道。关于开州在接下来的前途与命运,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 所以,现在开州城里的每一个人,心底里都会有一份自己的计较。又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在想:如何能够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呢? 正是有了这种因素在里面,胡衍跟着高元伯等十几人的渤海谈判团成员到达开州之后,竟然并没有多少是在对方地盘里谈判的感觉。 开州城对于渤海人的谈判使团接待工作做得非常得仔细,一点也没有敌对方的态度。而且专门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吏,还在私下里向他们表示:他的祖母就是渤海人,所以他能算得上是有着一小半的渤海人血统,非常地期待着这次和谈的顺利进行。 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 代表大辽国东京道的和谈正使居然是一个和尚,不过这个和尚一经介绍还是挺有身份的: 大辽国左街僧录,兼门下省给事中,总管南京道、东京道总僧事,慈云法师。 而且,这位法师一开口之后,的确还是蛮能镇得住场面: “小僧此来,并非是为大辽,而是为了渤海人及高首领消灾去祸!”慈云说道。 胡衍听了之后却是愣了一下,来之前,他在沧州已经接受过了秦刚的谈判训练,对于谈判中有可能出现的各种说法及不同的变化都有过准备,甚至也包括现在慈云的这种说法。只是,对于慈云刚一见面,就会拿出这样的策略,他却稍稍有点意外。 不过,也算是有过准备,他转头对高元伯稍稍示意了一下,后者便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本首领何祸之有?” “杀身之祸。”慈云镇定自若地说道:“小僧虽为佛门中人,但却终以慈悲为怀,此来便是为保州、穆州乃至开州、辽阳等一地的所有父老百姓请命,希望高首领能够以这辽东大局为重,为渤海一地的百万生灵谋一条活路。” 高元伯听了这话之后却是摇头驳斥道:“渤海乃是我等故国旧里,这里的百姓都是我们的昔日子民、未来部族,我等就是要将其从尔等契丹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又怎么会说成是伤害他们呢?” “出家人不打逛语,但借用宋人的一句古话说:子不杀伯牙,伯牙却因子而死。只要高首领持续攻下开州,则开州满城百姓难逃一死;攻破辽阳,则辽阳鸡犬难留。”慈云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这一番言论,却是令高元伯与胡衍感到颇有些奇怪。 不过,胡衍回忆了一下秦刚对他进行的谈判培训内容,里面就曾专门提到,谈判一方有时会故弄玄虚,包括使用夸大其辞、危言耸听以及胡说八道的一些技巧,先行捏造出一个让人震惊的观点,借以打击他们的信心,以便在接下来的时候能够成功带乱节奏。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应该继续以不变应万变。 高元伯看了胡衍一脸不屑的神情,顿时也有了充足的信心,冷哼了一声,非常不屑地回道:“我等替天行道,对治下百姓都是爱民如子,何来如你这等的危言耸听!” “唉!首领你可是只知自己、不知政治局势。”慈云长叹一声,又面色一沉,严肃地说道:“这辽东一旦进行相互之间的争夺控制战之后,可就由不得任何一方了!” 慈云随即讲道,这任何一个地方,一旦是始终在某一方的控制手中,自然都会将城内的百姓甚至财物都当成是自己的子民与所有,自然不会去破坏。 可是一旦地方易手,占领一方必然会就有不可避免的劫掠。 表面上看,如今的渤海人这方面控制得相当不错,但是问题却在于,不管是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住的保州与穆州,还是接下来新攻下的地方,哪怕只占领一天,将来一旦被辽人收复,辽人一定会因为城中百姓之前的背叛行为而进行报复性的掳掠惩治,绝无意外。 虽然慈云说的是辽人的凶残手段,但正如他前面所说,这种凶残行为的起因,却是由于渤海人起义所带来的结果,高元伯自然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他身为渤海国的遗民,想到契丹人的残暴无耻,以及渤海地域百姓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叹了口气。 慈云之前所做的功课,就是想赌一把,他认为以复国而起事的渤海人首领,一定会关注于地方百姓的疾苦,并会更加考虑这一区域的长远未来。在听到高元伯的叹气后,他便认为接下来劝说的时机成熟,便趁热打铁提出:“首领虽然之前屡战屡胜,但是你们也是败于了女真人的手下,而且上京、西京以及南京各有数十万的大军,只是吾皇仁慈,不想劳民伤财,倾力来平而已。若是你们像现在这样,得寸进尺,再一心向南进攻镇海府、向西进攻辽阳府。我想,若是大家都拼了命地相互拉扯,首领打得了这么多仗,却不能攻下一两座城市,则白白折损兵马和名声;但要是攻下了某个地方,则惹恼了我们大辽皇帝,一旦再发兵夺回,就是害了这座城中的所有百姓呐!” 眼见着高元伯被他的这一番话给说住了,胡衍只能自己站出来道:“话虽如此,你们又怎么能够知道我们渤海大军一旦攻占了新的州城,就肯定会守不住呢?” “大辽疆土万里,州城数百!带甲百万,你们这些渤海人能占几许?这里面的道理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吗?”慈云更是加上了一句,再看对面两人的迟疑神态,不由于内心暗喜,“其实我大辽皇帝承天之命,乃是天下之共主,你们想要恢复渤海国,也不会与做大辽之臣有冲突吧?” “此话怎讲?”胡衍知道对方是开始在提条件了。 “小僧既为佛门中人,又是大辽之僧官,愿意以慈悲为怀,提出一个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解决方法。只要高首领这些愿意就此罢兵,退回到保穆二州,小僧代表东京道留守事府,愿意向高首领赠送一笔退兵安置费,确保辽阳府不再向上京请求对辽东平叛。另外,只要贵国的大辛青同意向我大辽皇帝称臣,东京道将会代为上书,请求皇帝陛下分封大辛青为保穆节度使,行地方管辖之权。” 关于这点,慈云在与耶律宁的讨论中也经过了反复的权衡与把握:目前的形势自然是渤海人占有优势,叫他们退兵不再进攻,如果只有单单地承诺大辽皇帝给他们分封为节度使是不够的,总得要有点实际的金钱上的表示,所以,左算右算,也要给一笔所谓退兵安置费才是比较合适。 “之前你们渤海人打下过辽东的几个州城,你们也应该知道,从这些州城的库存里缴获到的存钱。其实辽人在地方上一直没有什么库存,三四个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会超八万贯。而且那都是需要你们真刀实枪地攻打并占领后。所以,我们给出最大的诚意,只要谈判顺利的话,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就可以一下子拿到八万贯,这可是非常可观的数字啊!” “八万贯?”高元伯惊叫了起来,就说前面拿到胡衍带来的五万贯,哪怕是刚吃过败仗的军队也成功地稳定了下来,并且还能恢复对开州、辽阳府的持续攻击,也带来了这次谈判机会。 之前胡衍说过可以通过谈判再从辽人手里压榨一钱时,他是将信将疑。 所以,在真的听到对面的辽人谈判正使提出“八万贯”的数字时,他竟然吃惊坏了! 高元伯的反应,也是很令慈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中。在此之前,他曾仔细分析过渤海人的通常性格,对于商量让对方就此放手的退兵安置费, 到底是一次到位更好?还是一点点地加上去,最终他们决定选择前者,一下子震住对方,好给自己接下去的举动创造更好的机会!所以,此时他也诚意满满地点头回道:“此为小僧专门向留守事请示并劝说而来!” 只是他却忽视了真正的关键角色胡衍。 胡大掌柜这些年做过的生意,别说八万贯,十八万贯的也都有过经历,岂会像高元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样立刻就像失了方寸一般。 他连续向高元伯使了两次眼色,发现对方都没有能够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想着场面上不能失去了控制,于是猛拍了一下桌子,强行将话插进去道: “唉呀,高首领你莫生气!慈云法师是出家人,可能对我们的经费没有太大的概念,所以就算是他提出来的数字,您听着不满意也别着急,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商量商量嘛!” 第307章 还价 “商量?要商量什么?”没见过世面的高元伯有点迷茫,八万贯的确是高得出乎他的意料,但这个条就是对方提出来的嘛!所以,难道还需要他主动和对方商量降低些吗? 胡衍刚才猛地一拍案子,已经将慈云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来:“大师就算是不懂军情,但毕竟也是大辽派来谈判的正使嘛!既然是诚心想与我们和解,那么提出来的条件,好歹也要是现实一点,诚意一点,哪能像刚才那样开玩笑呢?” 慈云却是面不改色,将目光转到了胡衍身上,平心静气地问道:“这位爷,这辽东的州城不比南京道那边,就算是你们攻打了下来,真金白银的也搜刮不出这足足八万贯钱,更不要说,你们攻打城池总得要耗费不少的军资军费吧!” 胡衍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清楚,价格谈判时的关键在于证明自己出价的合理性,而并不是对于对方价格的辩驳质疑,所以他则转向高元伯说道:“首领,我觉得这慈云法师也是一片好心,虽然他提的价格实在是太低,但是我们总得给他一点面子是不是?我看您还是给他报一个我们稍微吃点亏的价钱吧?” 高元伯的内心其实是对这八万贯的退兵费很满意了。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目前出兵骚扰的频率已经是他兵力的极限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把握能打下一座城。而现在,仅凭着谈判,就可以拿到八万贯的退兵费,他都感觉有点像是做梦,而且,现在他最担心的,反而是这慈云法师会不会反悔。 但在胡衍现在的催促下,他又不能直接开口说“就八万贯好了”这样的话。同时,再看对面那慈云法师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太反对再议议这价格的。于是他再三斟酌,觉得可以适当涨那么一点,这样既可以多赚取一点好处,也不至于把辽人的谈判使者吓走。 “嗯,本首领认为,这退兵费只有八万贯自然不妥。”高元伯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回,一开始是想着再多要几千贯意思一下子,但在胡衍的催促眼神下,好歹也算是把嗓门放大了不少,信心也多了几分,他决定要把价格狠狠地提上一万贯,“要想让我们退兵,至少得这个数,九……” “首领英明!就要九十万贯!也不多要!”胡衍看着高元伯的口型,就知道他会有点不靠谱,于是抢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话头,并对慈云笑道,“只要能给了这个数,我们就退兵,并奉大辽朝为正朔!” 高元伯一听这个数字,已经惊讶地顾不上了自己的表情管理,因为他现在最担心的重点全在对面慈云法师的脸上,生怕对方听到这句话后,转身拂袖而去。 慈云原本一直觉得这次的谈判都还在自己的把握之中,却在这一刹那间重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他强作镇定地重新展开了微笑,并对胡衍说:“这位爷,不知道您对于这退兵费的概念有所误解。想当年,我大辽与大宋在澶渊交战,最后大辽退兵,不过只是要了大宋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折算下来不过三十万贯钱,您这一张口跟我要的可是九十万贯呐!” 胡衍其实也没想过对方真的就会同意这九十万贯,他只是秉承着最核心的谈判原则:就是确保大家讨论是自己报出的价格,而不是反过来。 “这个比方不妥,澶渊之盟中的三十万贯是每年都要给的,所以叫岁币。我这提的九十万贯,不过就只要一次啊!”胡衍笑着说,同时又转向了高元伯,“不过,高首领,假如大辽也同意象当年的大宋那样,每年给我们三十万贯的岁币,我觉得我们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是么?” “呃!对的,对的,每年三十万贯也行啊!”高元伯此时已经破罐子破摔,决定也不去多想,直接跟着胡衍的话走就行了。 “三十万贯……不不不,一次给三十万贯也给不了,不是这么说的。”慈云第一次发现,在谈判中他居然会暂时性地陷入混乱,眼下这节奏也不对、形势更不对,逻辑也似乎出了问题。原来想着的是开个八万贯的已经很是不错,万一对方嫌少,再让个一两万到九万或者是十万贯,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哪知道,现在怎么就成了讨论三十万、九十万这些天方夜谭式的数字了,关键还变成了要每年都付的岁币,他这样回到辽阳,是要被每个大辽官员给联合掐死的。 “高首领、胡爷,关于退兵费的数目,小僧的确说过可以商量,但绝对不是像你们这样子乱开价的。”慈云决定还是需要严肃一点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不觉得这九十万贯的数目就是开玩笑吗?” “没关系,大师毕竟只是僧官,决定不了的事情,可以带回到辽阳府,让留守事来决定吧!”胡衍却是分毫不让,这句话的意思里,还带上了几分想结束本次谈判的意味。 “哼,想必二位定是将你们败于女真人手上的事情忘光了吧?”慈云此次的功课做得还是蛮足的,他立刻抛出了准备好的一个武器,“这辽北的女真人也是我大辽臣民,其实对于调动他们来说,只不过是需要花费一笔不低的军费。不过,你们若是真的坚持一定要开出这么高的价钱,我家留守事还不如拿出这里的一半钱,把女真兵请过来了呢!” 慈云的这番话,却是让高元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不过他好在看到胡衍的镇定,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一直控制得不错。 “不错不错!”胡衍轻轻地击了击掌,“东京道有此决心,也是不错。此前我渤海人由于轻敌冒进,的确在北边吃了一点小亏,此时正想着怎么才能报仇呢!” 高元伯发现胡衍如此强硬之后,慈云居然没有离开谈判现场,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于是他也来了劲,说道:“正是如此,那女真人不过仗着他们的地利之便,而且上次是打的我们并不擅长的野战。不过,这次要是他们攻过来,到了我们的城墙下面,我倒是有信心让他们这次有来无回了!” “还有啊!就是不知道这帮子对辽东垂涎三尺的女真人过来后,会不会真心的来找我们打仗,还是趁机就待在这块地方不准备回去了。”胡衍早在沧州时,就经过秦刚的指点,心中自然是十分明白辽人对于女真人又爱又防的复杂心理,“大师,假如到那个时候,我是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到时候和我谈谈价钱,我们来帮你把女真人赶出去!哈哈!” 慈云却是一下子被胡衍的这个说法说得有点发愣,是啊!女真人对于辽东的窥探可不是一时的,至少辽阳府里的大多数人,在讨论要不要调女真兵过来时就直接予以完全否定,而他刚才也不过只是借这句话来吓吓对面的渤海人,但是却没想到对方对这些事研究得居然会如此地细致。 谈判陷入僵局,反倒是胡衍提议慈云可以先回辽阳府,与那里的官员再多商议一番。正好,他与高首领也可以回到保州,重新再整顿整顿兵马。 “嗯,二位现在整顿什么兵马?”慈云听着这话就不对,“我们不是在谈判着吗?” “对啊!不也是还没谈出来什么吗?”胡衍故作惊讶地说道,“所以在休息期间,我和高首领还是要回去,我们待着这里,底下的人就不太好意思再出来练兵了啊!尤其是大师你提到,你们还有可能会调女真兵过来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多练练!” “这个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慈云都要被这胡衍给气哭了,“小僧立即赶回辽阳府,并得到新的条件后,最快的时间就会赶来。二位其实也可以在这开州休息一两日即可,为什么非要在这段时间内还打打杀杀的呢?” “没有办法啊!”胡衍双手一摊,“我们提的九十万贯钱的要求你又不同意,我看这谈判八成要破裂,就只能把心思放在认真备战上面了。” “非也非也,小僧只是觉得你们一下子就提九十万贯这样的要求太不切实际。之前辽宋和谈也不过区区三十万贯。” “既然你说三十万贯,那先交来三十万贯也行,我们保证一年之内不备战!” “……”慈云的脑袋有点懵了。 “我们也再退一大步,不要像大宋那样年年缴岁币,一年三十万,缴满三年就不用再缴了。”胡衍又转过脸去对高伯元说道,“慈云大师都提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是要相信他的诚意,是不?高首领!” “嗯!大师是出家人,不会诓骗我们的,三十万就三十万吧!”高元伯也开始找到了感觉,脸上还保留着一副忍痛让步降价的表情。 “等等,我没有提三十万贯啊?”慈云一脸悲愤不已的表情。 “是大师提的!”高元伯也一脸诚恳地证明。 “小僧未曾提过!” “大师,我帮您捋一捋。”胡衍更加诚恳地说道:“大师先提的八万贯?” “正是!” “我们高首领说九十万贯!大师说太贵了?” “正是!” “大师又说宋辽和谈不过三十万贯?” “……这……算是小僧说的,可……” “所以我们就大师提的三十万贯继续讨论了,我说宋辽和谈是岁币要年年付,我们提的九十万贯是一次性,付了就结束,对不对?” “确实!” “我们答应大师可以回去商量,但商量时间并不影响我们出兵,大师提出希望我们不出兵,所以我们才再次作出让步,提出先付三十万贯,保证一年不出兵!” “三十万贯,辽阳府的整个府库里全搜刮加起来,也未必就能凑出二十万贯啊!”慈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唉!大师也不容易。要不,我们再让一步?二十万贯现钱,另外十万贯用些其他什么东西来抵充也行啊!”胡衍虽然显示出极其为难的神色,但是看起来还是在尽力地帮着慈云在想办法。 慈云的内心虽然清楚自己已经在谈判中陷入了被动,直接被这个胡衍牵着鼻子走了,但是现在他却来不及过多思考,也在期盼着对方能够再多让几步。 高元伯此时已经角色上身,大声埋怨着胡衍这是自说自话,说如今这辽东地区还能有什么可以值钱的东西吗?就是本地产的一些山珍毛皮之类的,都值不了几个钱。而且现在他们保穆二州,除了人口暂时还缺少一些,其他的东西都并不缺什么! “对!人口!”胡衍就像是突然被高元伯的这句话提醒到一样,转头便对慈云说道,“我倒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提议!大师可以听听。我之前就听说去年开始,贵国的南京道闹了饥荒,有许多饥民逃到了东京道这里来。但是这里的土地也不够种啊,据说东京道的官员为此很是烦扰,是不是?” 慈云听到胡衍提及此事,心中顿时一动,立即抬头等候他的下文。 “高首领也说,我们保穆二州目前也并不缺少什么货品,只是人口嫌少了些。之前我们招募做工的人时,也曾看到开州、辽阳这里会有点百姓偷偷跑过来。要不,索性就这样吧!一个人抵一贯钱,你们能送过来十万个没什么用的流民,也就能抵得上十万贯呐!” 胡衍的这个主意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他在沧州的时候就经秦刚耳提面命,精心设计的一个话题套儿。 因为流求的人口输入到了瓶颈,江淮浙闽的流民潜力基本上都被谈建挖掘得差不多了,再去弄的话,就有可能会出问题了。但是另一边,由于流求土地广阔、资源丰富,还有各类作坊与新兴产业的发展,宫十二又在雄心勃勃地想要开拓兴建第四座新城,但是最终却受限于人口的不足。 南方的人口不好去多打主意,那么辽国这里的人口自然就进了秦刚的眼界。当时的统治者,对于辖地人口的认知远远不足。尤其是辽国,除了在征兵出丁之时相对计较一些。可一旦遇上灾荒,大量缺衣少食的流民出现,无不将其视为包袱与负担。 此时胡衍看似有意无意提出的这个建议,却令慈云眼前一亮,他自从去年来到东京道之后,由于一直在四处查访建寺场所,的确看到大量从南京道逃荒而来的流民,当地官府既没有资源安置他们,也没有能力救济他们,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但是流民与本地百姓发生争夺资源的冲突却时有发生,令辽阳府官员很是头痛。而胡衍的这个提议,简直就是既帮他一下子解决了两大麻烦,只是……这不就是买卖人口么? 胡衍早就算到了慈云心中的担忧,他笑着说道:“不瞒大师,我们有从高丽买来的便宜粮食,接下来无论是修城、还是开荒,都缺大量的百姓劳力。这些流民留在东京道,要是持续吃不饱饭的话,反而容易白白地饿死。但是到了我们这,只是需要他们干一些活,但却有饭吃、有工钱拿,大师你若促成此事,那就是造胜几十万级的浮屠啊!” 慈云确实被打动了,不过,他却还在时间上作了一番努力,终于使得高元伯与胡衍再次地“退让”一步,答应留出三天的时间,等待慈云赶回辽阳府去确定这些谈成的条件。 是的,渤海人再次“退让”了! 但是慈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这多次退让之后的条件,却仍然是令他如鲠在喉,甚至都无法呼吸顺畅了。 谈判,的确不是一件简单得谁都可以做得好的事情。 第308章 流民 渤海谈判代表团回到了所住的开州驿站后,在派出了四面站岗的士兵警戒之后,高元伯身旁的参军手捻短须由衷地感叹道:“胡先生真是好口才、好手段,我等到了现在才明白,谈判居然还能这样子谈啊!” 这个参军姓佟,叫佟文生,他原是辽东这里的儒生,其祖上也曾做过渤海国的官员。在高元伯起事之后,他与许多同伴率先前来投奔。而且还因为他读过书,会有许多过人的见解,在一堆过来之后只会围绕着大辛青的马屁精中,他却具有着独到的眼光,坚定地站在高元伯与陈武的这边。 尤其是在打退了围困保、穆二州的辽兵之后,一大堆人都鼓噪着要进攻辽北的生女真领地时,他还十分冷静地向高元伯劝言,要对此举谨慎从事。 当然,北伐失利之后,佟文生自然也没有因为这番挫折而自寻出路,与那帮着趋炎附势的家伙完全不同,慢慢地得到了高元伯的信任,这次来开州谈判,就让其一起参加了谈判团。 “我其实不过是个生意人!”胡衍却是诚恳地解释道,“此次不过是按照谈生意时讨价还价的基本原则而来的。大家先是漫天要价,然后便是就地还钱。” “哦!原来如此!”高元伯开始有所感悟地说道,“我一开始听到胡先生报出了一个九十万贯的价格时,简直担心坏了,就担心着对方听了这个价钱之后,什么也不想谈了,转身就走。” “首领多虑了。辽人既然是主动提出谈判的,胡先生的条件开得再高,也不至于掉头就走。所以,这才是胡先生的高明之处,只是九十万贯的这个价钱,也是亏得胡先生有胆量开出来啊!”那个佟文生则佩服无比地说道。 “其实我也并非是胡乱开天价。我大哥一直对我说,这从商之道同兵道,战场也就如商场,所以一直叫我要多读《孙子兵法》。读了兵法之后,我最记得的其中有一句话说: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这便是谈判中的精髓。对方提出一个八万贯的价钱,按高首领的想法,我们心里想着能拿到十万贯就不错了,这时,却千万不能只开口要十万贯!” “这是为何?”高元伯一时不能理解。 “你一旦开出了十万贯的价钱,便相当于让对方知晓了我们的底线。所以,他们完全可以当面答应我们所提的这个总数,但是接下来,就会在‘什么时候给?’‘到底分几次给?’‘首次给多少’等等问题上,与我们进行各种扯皮,这也就是‘求其中,得其下’的道理!” “哦!那我明白了,所以胡先生便开口九十万贯,这便是‘求其上’,对方虽然感觉不可能接受,但是他们与我们反复还价之后,哪怕再差,他们也不可能会给到比十万贯还要低的程度,那便就是我们可以轻松地‘得其中’了!” “高首领高见!” 胡衍对这个佟文生的印象十分地好,不仅仅是因为他能够准确地领会到他在谈判中的优秀技巧,而是他对自己尊以“胡先生”的称呼,进而也影响到高元伯也从原先的“胡特使”转了过来。 这可并非是对他的看低,相反却是令他感到无比地荣耀: 因为一则特使的身份只是表明他的身份来自于秦刚的委托与支撑,二则先生一词在此时是具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想当年,已经是神居水寨二当家的赵驷,对秦刚的无比崇敬之心,便就寄托于一声“秦先生”里面。 而今天,他胡衍,终于也能得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胡先生”称呼了!这让他一心想要向着大哥的方向而努力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 回到辽阳府的慈云法师有点沮丧,他自认为这次出使谈判的结果相当不理想,面对对方的漫天要价,他一步失了分寸、之后的步步都显得非常地被动: 原先与耶律宁商量好的,先开价八万贯退兵费,之后可以谈到十万贯以下成交,却不知为什么,最后带回来的却是“三十万贯停战一年”的天价条件,不过好在最后有了一条可以用“流民抵充退兵费”的回旋条件。 “胡扯!荒唐!” 耶律宁一听完慈云带着愧疚情绪的情况汇报之后,立刻激动地大叫了起来,他说的胡扯,便是指那一次九十万贯或一年三十万贯的天价退兵费!而说荒唐的,则是指要把东京道这里的流民百姓以每人一贯钱的价钱卖给渤海人! “统军使息怒!退兵费一事那是小僧无能,但对流民交换一事,却望统军使三思!”慈云还是想作一番努力,“统事使正是从南京道而来,试问这些流民,析津府可否愿意接回去安置?再问辽阳府可否拿得出钱财接济他们?可若两边都不闻不问的话,那他们是否终究就会难逃一死?可要是这样的话,为何不把渤海人的提议看出是他们的一条生路呢?” 耶律宁沉默了。 此时,站在他身后的始作俑者秦刚却开口了:“耶律兄,我倒是觉得,慈云法师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其实他已经把谈判的最重要前提谈好了,那就是渤海人愿意对大辽称臣。有了这一点,辽东就能实现和平,辽阳府也能够获得安定,咱们对朝廷、对皇上也才有了交待!而退兵费的多少,其实都不是大问题。” “那也不能由着那帮渤海人漫天要价!” “宋人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们开价八万,他们还价九十万。没事啊,大师现在不是已经谈到了三十万了么?” “可是,这三十万,对方又说是一年一付,要付三年,岂不还是九十万?” “非也非也!做生意的事,你听我的:所有还没付出去的钱,都可以先不算作成本。而且,就这第一笔的三十万,我们不是还可以用‘移民’来抵充么?现在辽东的流民这么多,给他凑个二十万人应该没问题吧?然后搜罗一些山货皮毛抵个两万也不算难吧?最后还剩多少?八万吧?这不就回到了我们最初就只准备了的八万贯现钱条件吗?” 嗯?这么一桩吃亏到家的谈判结果,被秦刚这三绕两绕,居然又让这里的另两人感觉到信心满满的了!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这流民现在的确看起来很多,但要真找出二十万人恐怕是不够吧?”慈云发现了问题。 “第一,流民不可能一次性就移过去,他们也接收不了啊。所以大师这次去,要和对方说好,要慢慢地分批送,慢慢算!第二,大师再去谈时,应该咬死他们提出的每人一贯钱标准,把流民的家属人数全都算上。所以,我们这里算流民只算丁口或劳力是一个人,到了那边,加上家属至少可算成三人甚至四五人,这抵的钱就不一样了!第三,既然东京道的流民很是烦恼,那其他地方的想必也是如此吧?所以我们可以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引入一些流民提供给他们啊。”秦刚的这三个主意,却是说得慈云法师颇为心动:是啊,谈判就应该是这样子谈啊! 其实,秦刚正是通过这种先狠狠地杀对方的价,然后再作出一定让步,还故意放出个破绽,让对方感觉在人数计算上占了便宜。如此这般,才会对之前的价格不再过多纠缠,进而屈服并接受下来这样的条件。 慈云赶回辽阳府,已经花费了近一天的时间,在与耶律宁商议完成之,还得将这个情况向辽阳府的其他官员通气。 在如何让大家都能认同这个看似荒唐的谈判条件时,秦刚稍稍想了想,给他们二人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士子科举舞弊,被取消成绩且终身禁考,担心回家没法交待。结果一个同乡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于是先给他家送了一封信,说士子科举试卷犯讳被抓,查实之后要砍头还会牵连抄家,让他家里早作准备。 就在家里慌作一团时,又送来了第二封信,说找了京官从中周旋,说只需花五千贯,可以改成科举舞弊取消资格回家。家里喜出望外,立即凑钱送至京中。 这个故事还可以总结为一个“拆屋效应”的规律:“一间屋子太暗,须开一个天窗才好,大家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接受开窗!” 故事讲完,耶律宁与慈云便懂得了该如何与辽阳府的官员们来讲了。 召集众官员到齐后,慈云便讲了去开州后,在那里看到渤海人的兵强马壮,又讲了前来谈判的对方使者如何蛮横不讲理,一开口就是五百万贯的开价,动辄就要结束谈判回家发兵。 而耶律宁听了后,便怒称渤海人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他决定要在辽阳府实行焦土政策,决心带领全辽阳的军民,拼尽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铜板,也要与渤海人决一死战! 这话说得周围官员虽然不好直接开口驳斥他,但却是一个个地忧心忡忡。 不过,慈云法师此时又开了口:“小僧当时也差不多是如统军使这般地向对方义正言辞地指出,同时还告诉对方,我们大辽福员万里,披甲百万,就算他们能够尽复辽东之地,一旦王师再伐,又岂是他们这些兵马所能抵挡得了的?!” “正是!正是!”立刻便有人明白,耶律统军使的这番话是场面上的气势之语。 于是,借此对比,慈云法师便讲了如何对渤海人进行了威逼利诱,再加上各种纵横之术的劝说引导,最终谈出了一个“双方按当前势力范围休兵、渤海人向大辽称臣、辽阳府赐其退兵费三十万贯”的和议草案。 很明显,因为前面有了耶律宁的“焦土抵抗”在线,如今这“三十万贯退兵费”的数字在说出来的一刹那虽然还有点令人咋舌,但也并没有引起在座者太多的非议。 尤其是慈云再提到“可将东京道眼下最头痛的流民送去抵充退兵费”这一点时,在座的官员们竟然都开始轻松地击掌叫好了。 毫无悬念,和谈方案顺利通过。八万贯的现钱与两万贯的货物,作为先期安抚渤海人的基础保证,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随着慈云法师尽快赶回开州。 还好,虽然并没有看到之前要求的三十万贯,但毕竟是运来了总价值十万贯的钱货,慈云也带来了东京道的最高授权,表示剩下来的二十万贯,即日起就已经安排清点流民,只等和约一签,就可以进行移交。 当然,慈云原本很担心的流民计数问题似乎在对面并不成为问题,只是大家在取得基本共识之后,进一步推敲这份和谈文本的措辞字句上,差不多花费了两天多的时间。 辽渤终于达成和谈。 表面上,是渤海人向辽人投降,并成为大辽的臣子。实际上,渤海人依旧是占据了目前所能掌控的保州与穆州的所有地方,以及开州及镇海府的部分已被其控制的区域,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与独立。 而这也完全符合渤海人对于自己的复国计划的稳定推进节奏。 更何况,这次和谈所意外带来的十万贯钱财货物,正成为渤海人逐渐强化自己实力的最重要依靠之一了。 五日后,第一批流民在开州城外渤海人所控制的卡所这里进行了移交。 到了保州之后,先是安排这批饥寒交迫的流民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然后便向他们宣布了两个不同的去向: 第一,只愿继续留在辽东的话,那就要成为渤海人的治民。可以分配一定的田地,但需要依照过去在辽国的标准缴纳赋税、出丁服役。当然,这样的条件,对于如今在东京道那边都已经活不下去的流民来说,自然还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第二,是去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流求”,需要乘坐海船一直往南之后才能到达,不过条件却是非常诱惑:首先去程费用全免,然后到达后会给每家发一笔安家费,并提供所有的开荒工具与首年的口粮,然后开垦出来的田地不论多少,全归自己。没有田租与杂税,所有的赋税全部算在一起,缴纳四成收入即可。当地官府再有干活的事,都会另付钱。 对于用流民来抵充费用的想法,高元伯本来是没有太多想法的。因为已经拿到手的十万贯钱货,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剩下的二十万贯即使全部用人来抵充,他也是无所谓的。不过,眼下他只担心的是:假如过来的大部分人都选择留在辽东,他目前的地盘可有点承受不起。 不过,很快他的这个担心就要消失了。 因为辽东的这些流民,毕竟之前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与磨砺,他们对于风险的承受能力与骨子里的冒险精神远远超过了普通人。而且,他们也知道了渤海国会向大辽称臣的事情,总觉得留在渤海国内,最终也会与过去在大辽国的地方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关于那个被称为“流求”的遥远海岛,提出的条件那么地优惠、描述的前景又是那么地诱人,要是把自己眼下毫无希望的未来押在上面赌一把也不是太难的决定。 于是,流民中,竟然有七八成的人,选择了要去流求。 当然,秦刚也是一个相当讲规矩的人,凡是选择去流求的人,他让胡衍都按照当年与两浙路各地知州结算的标准,另外向渤海人支付了一笔费用,这让高元伯不住地称颂秦刚仁义公道。 和议签订好,慈云要带回辽阳府用印并得报到上京那里最终确认。而渤海谈判团则满载而归,回到了保州。 这下子,对于渤海国来说,稍稍后退了一步,但却获得了大笔的经费,又有了充足的人力。暂时对辽国称臣又能怎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胡衍则要对决定前往流求的流民进行安排,从这里过去的船只并不难,可以利用持续往保州运送粮食的补给船的回程。但对前去的流民登记、分组、安排等事则是非常地繁杂。这次跟他过来的手下人没几个,高元伯则让佟文生去他那里帮忙。 佟文生做事相当地靠谱,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开口乱打听。 不过他的领悟能力非常地强。 报名前往流求的流民们,最关心的莫过于有关那边的气候、环境、待遇等方面的细节。 起初都是由胡衍安排的两个专门从流求过来的水手留在这里负责回答。佟文生没有刻意去了解,也就是在一旁听得多了,后面大多数问题他都能自己直接回答流民了。 第309章 项爷 而在辽阳府那边,由于与渤海国的和谈进行得非常顺利,城外的军事压力立即解除了,由于这次退兵费里充作两万贯的货物到了保州之后,立即被在那里的海商直接加价买走,有些头脑灵活的保州人,立即关注到了这点商机,跑到了辽阳这里继续求购这类的货物。 这些保州商人自然也带来了在辽阳十分缺乏的粮食以及生活日用品,为了能够换到他们的紧缺商品,辽阳的市场上竟然出现了过去都不怎么多见的大量山货、皮毛、参药等物。在活跃的交易之下,商税收入竟然逐日上升。 所以,在耶律宁带着当地官员走访这些情况时,方才感慨道:想不到和平能够带来的,会有这么多的好处。 而对于辽阳的官府而言,对他们现在帮助最大的却是迎刃而解的流民问题: 之前,这批流民散落在农村里,极易与当地的原住民之间产生争地、争水、争山林等方面的麻烦;聚集在州城里,却又需要耗费他们相应的赈灾与救济资源,州城的治安也会出现诸多的问题;而如果是闭眼对他们不闻不问的话,就极容易使得这些人在活不下去时,上山为匪,那时则需要出兵剿灭,尽是满头满脑的麻烦事。 但是现在,这批流民居然可以不论男女老少,都可以按人均一贯的价钱,移交给渤海人。所以,现在的他们,反倒是就恨东京道这里的流民数量不够多。 而思路清晰的官员,已经开始私下里给中京、南京那里的熟人去信,宣称自己这里可以少量收取一点点的费用,帮助他们安置一些同样头疼的流民。 因为在此之前,每一地的流民都是当地最为烦恼的事情,总想着把他们送出境外,当然每一地的官府也对其他地方流民的进入进行严防死守。 然而,这次东京道却对此打开了大门,甚至主动要求安置从他们辖地里而来的流民。听到这个消息的大辽官员,起初都不太相信是真的,再三确定之后,立刻着手,忙不迭地将这些流民送至东京道。 辽阳府的官员,的确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一方面,他们会向邻近送来流民的州府索要了一笔不小的流民安置费用;另一方面,又因自己对于流民隐患问题的解决,直接列出了一大笔的预算开支,美其名曰“专项用于对于移民问题的后续使用列支”,实际耶律宁清楚,这笔从账面上毫无问题的列支,最终一定会进入辽阳府官员的口袋。 当然,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还在上京南大王院里的那个稚嫩书生了,他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基于这次他来东京道得到了这里诸多官员的配合情况,只能对这些现象假装视而不见。 而这次从上京回来的消息中,他会被继续提拔重用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秦刚从他这里离开时,再三向他叮嘱:“接下来的东京道与南京道,维持辽宋之间的和平友好局面应该是主流。时代已经变了,谁也不要想着轻易去取代谁,辽宋之间,合则共赢!一旦有了纷争,必然就会被他人所趁势夺利!” “我知道了!秦兄。”耶律宁此时对于秦刚的任何一句话,都笃信无比,哪怕是他曾与他讲过很多遍都难以理解的北方凶敌的这一概念,他也是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接受下来,“秦兄这就要回去了么?” “难得出来一趟,看着渤海人的保州如此之近,正好这次和谈进行得如此顺利,我想就趁这个机会去保州那边看看。”秦刚看似随意地讲道。 也是,如今和约已经签定,虽然等着辽国上京最后的用印,但大家都明白,和平已经来临,如今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的大辽政局,对于任何可以简单恢复平和局面的措施,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下来。 所以,眼下的辽阳、开州、保州与穆州等地,除了象征性地还会有一些负责查税的关卡之外,早已经恢复了民间各种通商通行的状况,甚至由于前面所讲的原因,商贸交易竟比从前还发达了许多。 “那我给秦兄安排一些护卫。”耶律宁说道。 “无需麻烦了,我这次带的四个倭人卫士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秦刚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再说,我此行去保州,就不再用契丹人的身份了,要是带了你这边的护卫,反倒是不方便了。” 于是,耶律宁只能派人将秦刚送至开州与保州的交界之处。 秦刚带人在进入保州境内之前,换掉了之前的契丹人装扮,虽然剃去的头发还未长出来,但好在天气尚未完全转暖,皮毛帽子穿戴起来,倒也与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 保州城位于鸭绿江的南岸,由西边开州过来的流民,只有确定是留在保州的,才会由渡口前往南岸,而绝大多数要去流求的人,都尽数安置在北岸码头旁临时修建起来的一处中转营寨。等过了几天之后,就会从这里随着回流求的商船而走。 而鸭绿江北岸这里的码头,也因为这大批的流民的到来与临时居住,竟然形成了一处十分热闹的集市。 秦刚想要了解一下这里的具体情况,所以既没有表露身份、也没有前去和高元伯等人联系,就只带着“进退有度”四名倭卫,决定先在北岸码头处住下来,再四下里看看再说。 码头原本就有一些客栈与酒铺、茶肆,用于接待过往的商旅客人的,如今因为中转营寨里住下了大量的流民,这么多人,总是需要吃穿行用的。 并且,由于接下来要前往流求,有部分人还带在身边的许多生活物品,流求水手都建议:南北生活条件差异大,这些东西到了南方大多都用不上,不如就地处理给本地人,一是减少在船上占有用的空间,二则也算是给自己换得一些随身的零用钱。而且,流求那里也保证,大家的日常生活用品都会统一发放。 于是,这里的物件转让生意也兴盛了起来,吸引了大量周边的本地人前来交易。 一家明显是新建了没多久的木屋,外面挑出的是一只酒幌,应该是一家酒店,秦刚带人走进去,看到里面都是原木打制的一些桌椅,笨重但牢固,店家很殷勤地上前招呼。 秦刚看看了周围,随意地说道:“给我们上些好的酒水,再上些热的吃食。” “好咧!”店家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汉,带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十几岁孩子在店里忙碌。听着秦刚的说话,便知这是一个不差钱又好说话的主顾,自然是亲自上前安排。 酒是极其普通的水酒,不过在询问了秦刚之后,除了两盘咸菜、几张面饼外,还特意上了满满的一盘狍子肉,引起了店内其它客人羡慕的眼光。 秦刚一回头,却发现那四个倭卫直接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秦刚示意他们一起坐过来吃,四人皆很慌张,表示不敢。 秦刚笑说:“你们不坐过来,就这一盘狍子肉,分两桌怎么吃?” 倭卫则表示,我们吃面饼咸菜就行啊! 秦刚无奈,只能叫店家再拿过一只空盘子,拨出了一大半的肉并让他传过去。 却想不到店家在那边桌上放下盘子走后,那四人竟然望着这大半盘狍子肉而潸然泪下。 秦刚以为他们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便和颜悦色地问起距离他最近的长门徐进是何故。 想不到长门徐进竟然回答道:“自从跟了待制老爷之后,每天吃的东西里都有鱼有肉,每月还准时给我们发月俸,平时更是从来没有打骂我们,出来吃饭还要我们上同一桌……唉!我们做武士的,就只有等到有机会能为老爷尽忠而死,以此报得老爷对我们的恩情……!” “哎!你们啊……”秦刚却想不到他们会为这个而落泪,立即低声说,“我们现在须得隐起身份,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所以,不管任何规矩都得先收起来。” 那四人听了后,才有所醒悟,赶紧各自擦了擦眼泪。 这时,店外却是一阵杂声,听着一些人讨好地喊着“项爷”的招呼声,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穿着皮袄戴着皮帽的汉子走进了店里,正好看着这边还有两个倭卫还在抹去眼泪,大嘴一咧骂道:“他奶奶的,老爷们哪有哭鼻子的,大早上的,看见这等兔儿爷也算是他娘的晦气!” 汉子的本地口音很重,四名倭卫虽然没细听明白他骂的内容,但却明白是被他骂了,他们在秦刚面是可为奴为婢,但却未必容得了别人的辱骂,当即眼神一收,都伸手握住了腰间的长刀。 “哟!红眼睛兔儿爷还能玩刀啊?怎么着,想与你项爷动手吗?”那汉子十分轻蔑地瞪眼瞧着他们。 “不得无礼。”秦刚不想多惹意外,先是喝止住四名手下,转而向那汉子拱手道,“听这位叫项爷,我这几位同伴只是临时想起了家乡的亲人,有些伤感,不想触惹了项爷,请多多担待。” “嗯,你小子算是识相。我担待了!”那个自称是项爷的,显然只是把他们当成平时随意戏弄的过路商旅,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于是转身便一晃一晃地走到里面,他的两个跟班已经跑到前头,给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一张空桌旁的凳子,让他坐下。 而店家赶紧陪笑着上前:“项爷,您今天来想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你家项爷来这,还要自己点吗?你他娘的不是有啥好的赶紧给端上来吗?”那项爷两眼又是一瞪,顺手就将手里提的刀往旁边凳上一拍。 那店家慌忙说:“小人明白,马上去拿。” 秦刚大约明白这个项爷八成便是本地的市霸之类的角色,便用眼神示意几个倭卫不要主动惹事,只要对方不继续为难自己,他也不想在这里随意折腾出意外。 这时,那店家已经端了两大盆子的狍子肉,后面跟着自己的一个孩子,端着酒壶与酒杯跟过来,店家放下了肉,便接过孩子手里的酒壶与酒杯,给那项爷及跟班斟了酒,小心地陪笑道:“项爷请多担待,小店就是昨天收的这只狍子,没有什么其它更可口的了。” “好了!算你识相!滚一边去,别妨碍你项爷喝酒。”那项爷笑骂道。 看着自己这边没多大事,秦刚便想着尽快吃饱离开。这时,长门徐退却是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铜制的酒壶,递过来说:“老爷,这店里的水酒太寡淡,天气有点冷,小的随身带了家里的酒,您喝一口暖一暖吧!” 哦?秦刚接过这只价值不菲的铜酒壶,拧开盖子,闻了一下的确是一品天醇,点点头道:“你倒是有心了。” 毕竟此时天还是挺冷的,便就着眼前简单的吃食,自己也喝了三四口的酒。 “呯!”那边的项爷不知为何突然发了脾气,猛敲了桌子,怒叫道,“店家,给我滚过来!” 店家吓得赶紧跑过来赔罪并问为何? “你他娘的拿来的是什么酒?”那个项爷指着桌上的酒水,又一转手指着秦刚那里,“给他们上的酒,也给你家项爷送过来!” 那店家一脸迷惑,转眼看到秦刚此时拿在手上的自己酒壶,这才明白,赶紧说:“项爷,您错怪小人了,那边客人的酒应该是自己带的,给您的就是小店最好的酒啊!” “自己带的?”那项爷却是贪婪地猛嗅了几下,进而没管那店家,对着跟班说,“去,叫那边的小兔爷们,把他们那酒拿来给项爷尝尝。” 于是,他的两个跟班便一脸凶煞地走到秦刚这边来,其中一人很不客气地说道:“哎,小子,听见没有,今天算是你走运了,你手里的这壶酒,我们家项爷看中了,让我们过来买了!” 紧跟着,另一跟班上前“啪”地拍了一枚铜钱在桌上。 “嘁!”直到看到这枚铜钱,秦刚才大致明白这个项爷在这里的霸道程度,而看着这麻烦已经惹到了他的眼前,躲也躲不掉了,便笑着说道:“在下的这酒可贵了,要买的话,这一文钱也远远不够啊!” “耶,你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项爷买你手里的东西,那是看得起你,旁人这一文钱也是未必敢要的,你居然还嫌我们给得少?”那跟班大怒,竟然直接上前一把抓向秦刚手里的酒壶。 他的身形刚动,一旁的长门徐进早已经一步挡在前面,不过并没有拔刀,而是左手一个虚招,逼迫这人扭头闪避,右手却已经拖出实招,手持刀柄直接猛击对方小腹。 那名跟班一声惨叫,捂着小腹瞬间滚落在地。 而另一位一起过来的跟班此时大惊,正要呼喊什么的,却是被长门徐有及长门徐度两人一左一右地用刀柄顶住腰部,暂时没法动弹。 “他娘的!还真敢和我的人动手,活腻味了吗?”那个项爷坐在那里再次拍起了桌子,手指秦刚等人说道,“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己把你的那酒送过来,再给项爷磕头认错,项爷今天就可以原谅你们!” “唉!真是到哪里都有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秦刚摇头道,并将手里的酒壶还给长门徐退,说道,“你去吧,下手,别太重!” 长门徐退接过酒壶,却是重新揣回了怀中,在那项爷惊讶的眼神中,大踏步走上前去。 等那项爷感觉有点不对劲,立即就要伸手从旁边座位上拔刀时,就听“嚓啷”一声刀出鞘的鸣叫之声。 随后便听得项爷的一声惨叫,再又是“啷嚓”的声音,长门徐退依然站在他的对面,长刀也依旧还在他的腰间刀鞘内,只是鞘口出现了一点新的血迹,还有此时已经捂着耳朵发出惨叫之声的项爷,连着地上那只带着血迹的耳朵,才证明了长门徐退刚才便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拔刀、挥刃、割耳、还鞘,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啊!啊!外乡人,你们敢在保州这里撒野!敢动你家项爷,有本事别走!”这项爷一边痛得直跳脚,一边与两个跟班狂叫着逃出店里。 这时店家才跑过来劝秦刚他们赶紧快逃,说他们也要准备弃店逃命了。 秦刚却说无妨,又问起这项爷是何许人也? 店家忙说:“这码头北岸的都知道项爷,他手下有十二个人,并称‘江北十三虎’,在这边做生意的都得要向他们交保护费。关键据说他背后有渤海国的大官支持,而这次去流求的流民的临时安置、身份登记、包括上船的先后顺序,都得是由他负责安排。所以,凡是给过他孝敬过钱的,就会先安排出发,否则便会排在后面。” “哦?”秦刚皱了皱眉,并安慰这店家道,“没事的,我保你这家店铺没有事。” 然后,他对徐有徐度两人说:“你们之前与胡爷一起来过保州,去一个人拿我的手本【注:古代的名帖,相当于今天的名片】去找高首领,告诉他这里的事情,其他人与我就守在这店里。” “哈伊!”四人低头领命,便是长门徐度立即出门去乘渡船过江,两人出了店门外进行警戒,另一人留在秦刚身边守护。 店里的其他客人已经慌忙结账走人,秦刚同样也是给店家付了钱,又着实安慰对方,说自己惹出来的事,会为他作主,不必害怕等等。 哪知,才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长门徐度却突然回来了,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项爷等人被砍死在了江边! 第310章 断尾 这么短的时间,长门徐度显然还来不及过江,他之所以现在就回来,就是因为在江边渡口等船的时候,突然听说前面出了人命,有心过去一瞧,竟然就是之前遇到过的项爷与身边的两个跟班,他便知此事有问题,立即赶回来报告。 屋里的人全都震惊了,店家甚至十分畏惧地看着秦刚。 秦刚立即吩咐,长门徐度仍然还是过江去找高首领以及陈武,请他们尽快带人过江来调查情况,再派了长门徐退在江北这里的集镇里先行打探并调查情况。 在秦刚的疑惑、店家的惶恐中,长门徐退先是回来,并带回了更加令人震惊的后续消息:不仅仅是项爷与这两个跟班被杀,“江北十三虎”的另外十人,也在刚才的这段时间内,或是被击毙在路边,或是被砍死在家里。 “你看过了他们被杀的尸身情况了?”秦刚凝眉问道。 “回老爷话,看了,锋利武器砍死,不像是有武功,但却像是用的蛮力、无法招架致死。有两人明显有反抗,但手臂均有骨折。”长门徐退低头小声说道。 秦刚思索了一会,显然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就一定与自己会有太多的直接联系,但是却因为时间发生得如此集中,硬说这是帮派火拼的巧合,那也是难以说服自己。 “还是等高首领他们过来吧!”秦刚只能这么说。 胡衍此时还未离开保州,正与高元伯等人在一起商议接下来渤海国领地内与大宋、高丽、倭国之间的商贸事宜,突然接到长门徐度的消息,大惊之下,立刻带了大队的人马出江来接秦刚。 江北码头这里,已经因为“江北十三虎”被灭而陷入了一阵临时的恐慌之中。虽然这十三虎都不是好人,但是毕竟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又不知到底是有人“替天行道”?还是江湖间的报复仇杀?人心惶惶也是难免的。 高首领的人马过来,暂时让这里的秩序有了一定的恢复。 “秦先生受惊了!”高元伯进屋后立即致歉,“这里的事情我已安排人手去调查了,还是请秦先生随我过江进保州城吧!” 胡衍与陈武也是一同前来,看到秦刚这里安全无恙也才放下心来,都是催促他一同回去为妥。 秦刚见外面来了那么多的人,想想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接下来关心一下这家店主等人后,便就起身离开了。 在前往码头的路上,秦刚找了个机会,拉过陈武悄悄地说道:“据说这个项爷在渤海国内部有高官后台,江北流民营寨里去流求的各项事情都是交予他在江北做的,这件事到底会涉及到谁?你先不要声张,单独派些人手秘密调查一下。” 陈武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秦刚等人渡了江到达保州后,似乎立刻便将江北的这事完全地放下了,依惯例还去拜会了大辛青,又接受了渤海国主要人员的隆重接待。 当晚,陈武避开了眼目,悄悄来到了秦刚这里,待四下安静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件事的确非常诡异!” 秦刚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意外,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陈武说道:“秦先生说的这个项爷,的确在出事之前就在负责管理安排流民安置与前往流求前的各项事务,而且的确是由保州这里派到北岸来的官吏指派的。” “那指派他的官吏是怎么说的?” “也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的时候!” 秦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这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啊!” 陈武则是十分疑惑地说:“他们到底是不想让我们查什么呢?” “应该是我们继续查下去就会慢慢浮出水面的事情!”秦刚此时说了一句极其正确的废话,却把话题转到了陈武身上,“武哥,渤海国这边已经和辽国达成了和议,局面便就算是稳定下来了。之前我曾和你提过回大宋的事,其实你还是可以考虑的。答应给你的钱,已经存在了四海银行,你随时可以去其中任何一家,凭你的印信去支取。” 陈武听了这话后,却没有接话,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秦先生,你是做大官的人,你说,大宋、大辽、还有渤海国,对于这些国家的百姓来说,它们的意义在哪里?” 秦刚看了看陈武,明白他此时心中实际想问的问题,并答道:“天下人对国家的看法,大抵会有三种,一种人,以国家为负担,个人只是为其纳税缴赋、应征服役,既来之则安之,漂泊天下而无所谓,江山替代而无感;再一种人,以国家为自己之根本,可为之奋斗拼命,虽舍身取义却在所不辞;还有一种人,以国家为手段,纵横天下、征战四野,为实现自己的抱负志愿,而不择任何手段。” 陈武听了后连连点头道:“秦先生总结得甚好,百姓大多都是第一种,所以他们极少选择,却只有被选择的命运,国家不是他们所能想的,却是最后需要他们去背负;而政客、官员乃至那些皇室贵族,基本都是第三种,他们所提的国家,充满着的永远只有自己利益的评估与决定;而你说的第二种人,着实让人敬佩,可是他们一般情况下会在哪里呢?” “他们是百姓中的坚骨,官员中的良心!”秦刚认真地说道,“历史大多都是这类人推动的。” “多谢秦先生指点,既然这天下并没有天生的第二种人,而我所看到的人里,秦先生自然已经是了,所以,我也想做成这第二种人!”陈武此时的眼光坚定而充满光泽,“请秦先生教我,并指点我如何地做好!” 秦刚略略有点惊讶,说句实话,他原本只是想利用一下陈武的身份,同时也承诺了给他极高的报酬,但是却没有想到对方的认知程度,竟然会如此之高,他再次看了看陈武,问道:“武哥这次立功甚大,就算是不想着在渤海国这里开疆立业,难道连回大宋去升官发财的机会也不想吗?” 陈武则是摇摇头后正色说道:“这事要怪,只能怪秦先生给予陈某的起点过高。” “哦?”秦刚略有点惊讶。 “到了辽东之后,高首领曾与某讲过,若得渤海完全复国,陈某至少能得个殿前大将军及枢密使的位置。”陈武难得地笑笑,看来并没有将这份承诺放在心上,“但正是能够在这辽东的经历,亲眼目睹着那么多的百姓,历经了那么多的苦难,渴望着更加平安稳定的生活。可是,在身边的这么多人中,有人想复国、或者是想争霸,对面的辽人想平叛、隔壁的高丽人想偷机,甚至咱们的大宋想的是北伐,但是,这里却真的没有一个人是在想着这里百姓的想法……” 秦刚有点肃然起敬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当初感觉只是身手了得、又只是有着渤海国遗民血统的昔日禁军士兵,居然能够在这么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内,眼光与思想抬高到如此之高的地步,这的确让他十分惊叹! “那么武哥所想的应该是一个为百姓而想的国家……?” “正是!某过去只是一个小兵、一个小护卫,甚至就连自己的生活也未必能过得最好。所以,某能走到今天,自知并非有多大的本事,不过就是听了秦先生的话、走了秦先生指点的路。所以,陈武接下来想为百姓而再多走一些路,自然是离不开秦先生的再一步指点。” 秦刚的确是陈武的眼神中看到了真诚与坚定,更是感受到了他超越常人的认知与眼光,稍稍思考了一下便说:“武哥还记得当初派你来辽东时,我曾说过的女真人的事么?” 陈武点点头道:“之前秦先生讲过女真人的可怕,所以我一直记得很牢,这次北伐军尽数败给女真人之后,我去问过逃回来的人,他们说,女真人的士兵像魔鬼,他们不仅勇猛、凶悍,一个人能打我们四五个,并且无人怕死,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极其狡猾,爱用诡计。北伐军前三仗都是吃亏在中计,最后便被他们一举而击溃。” 秦刚点点头道:“女真人的凶狠是我很早就告诉你们的。而之前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说过的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我们却误解了很多年!”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是说女真人很少吗?”陈武接话道。 “的确,我一开始也是与你这样想的,想着这女真人幸亏并不多。但其实这句话的重要却是在后半句:满万不可敌!前些时间,我在辽阳府,有机会看到了辽人的一些资料,却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女真人并不少!而且相当地多!” “啊!是这样吗?”陈武听着也是十分地紧张。 “所谓最凶悍的女真人,在辽人典籍里,称他们为生女真,在北边的松花江再向北、宁江州【注:今吉林夫余石头城子】一直到黑龙江中下游的一大片土地上,都是他们;而他们再往东至海边的,则被称为东海女真;再向南则是长白山女真与鸭绿江女真,而与你们前次北伐交手的就是他们了!” “那按秦先生所说的,打败我们的,还不是最厉害的女真人了?”陈武听着更为惊讶了。 “是啊。而且我在辽阳府才知道,辽东这里的曷苏馆人,其实也是最早的女真族的大宗,是很早被辽人从北边骗过来编入了契丹籍。”秦刚忧心忡忡地说,“目前女真人之所以没有引起所有人的关注,那的确是得益于契丹人的先祖对此拥有的智慧,将他们分而治之,甚至还设法令这些不同的女真族之间,产生各种矛盾与争斗。但是,对于这样一种勇猛好斗的民族,长期的争斗并不会损伤他们的实力,只会让他们的血性越来越强。所以,但凡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一个部族强势崛起,必能产生一种‘号令全族、席卷辽地’的惊人效果,到了那时,‘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谶语也就真的成真了!” 秦刚的这一番话里,信息量极大,但是其中有不少细节,却是陈武这些时间在辽东这里也有所发现的。 尤其是刚才所说的曷苏馆人,陈武知道,在渤海义军里就有着相当不少的数量。他们之前曾被人称之为熟女真,虽然从外貌、习惯上来看,已经与辽东这里的当地人没什么大的区别,但是他们中却是极易出现勇猛的士兵,无论是渤海人、还是契丹人,都是在尽力地争取他们。 但是,如果有一天,竞争或者说是拉拢的力量中有了北方女真人的话,同族的血脉凝聚力,则极难预料这支重要的力量会不会很快倒过去。 陈武既然自愿要在渤海国继续待下去,并且将个人的目标从渤海国上升到了整个北方的生民百姓,秦刚思索再三后说道:“武哥你既然有此决心,倒还真有一件事,最需要你去做!” 陈武立刻正色拱手道:“秦先生请吩咐,陈某在所不辞!” “眼下,高元伯对你还是非常地信任,你可以向他建议:辽渤虽然和议,明面上的军事冲突不太会有,但私下里的谍报渗透必然长期存在。这政治上的事,我很清楚,辽国的封赏诏令来了后,都会争抢着去当那里的各式官职。所以你不妨自荐去掌握渤海这里的谍报事宜,机构名、官职名都不重要,商量定了就行。你去掌管这一块事,相关的花费,我另外可以补贴予你。关键是你得甄选出一些信得过的、人品好的昔日军中骨干,再用心发展下面的人。名义上是为了防范契丹人、高丽人、女真人甚至是宋人对于渤海国的渗透与影响,实际所有的重点与方向都是盯准了女真人!” “陈武明白!” 是夜,两人一直谈到了天明。 而同样是这天夜里,保州城内,一处外表看似极其普通的木屋里。 这里的炭火生得很旺,屋内却没有点灯,只有当中火炉与上面水壶之间漏出的火光能大致看得清屋内有着三个人,一个坐着,两个跪着。 但屋内更多地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都处理干净了?”从坐着的那人处问出的,居然是一般人听不懂的女真语。 “全处理了,一直到我们两个为止,知道此事的都处理了。”跪着的人同样用女真语回答,言语中却还打着抖。 “这次先这样吧,如果有下次,那就是我亲自动手了!”坐着人还是那个语调,但是其中的杀气却似乎一下子弥漫到了整个屋子里。 跪着的两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火炉上的水“咕噜咕噜”地似乎烧开了,散出了更多的蒸汽。 其中靠得近的一个跪着的人,向炉子那里挪动了两步,伸手拎起水壶,为坐着的那人前面的碗里添加热水。水壶一离开火炉,从里面蹿出来的火苗让房间里一亮,瞬间映出了对面坐着的那人右手正在手捻着的下巴短须,而他的脸庞似乎就在要显示出来的一刹那,又一下子隐在了腾起的一阵水汽之中。 “这次处理掉的人……都是,我们这两年来好不容易才拉拢到的人,就因为碰到了那个秦刚,就一定要这样做吗?”看着对面的人在喝了自己添上的茶水后,倒水的这人尝试大着胆子提出了他的疑问。 “你们懂什么!你知道陈武已经去调查了吗?就在你们动手后两炷香不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查到了安排流民的小吏那边了。险些就要坏我大事!”坐着人恼火地讲着,继而似乎在捏着自己的眉头,“这些人死了又如何?大不了再重新去找呗!下回给我找些稳重的,别像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之徒!” “是!” “是!” “回去吧!炉火帮我熄了,天不算太冷了,水也不喝了!” 黑夜中,两个人影悄悄地离开了这座木屋,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保州城再一次陷入了深夜的寂静之中。 第311章 诗仙 胡衍纳的倭国小妾,秦刚在沧州便是同意了的。 对于大宋此时的纳妾文化,秦刚可以坚持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未来婚姻观念,当然他也是慑于李清照曾经给过的暗示:她曾说过,自己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只娶了她娘亲一个正妻。 不过,对于身边的人,秦刚却从来不会如此要求他们。 胡衍纳娶九州岛涩川家的女儿为妾室,一是符合他的九州岛定下的原则规矩框架——回大宋成婚并生活。二是只要胡衍本人是乐意,他与涩川家的联姻,实质对于强化对于九州岛的控制来说,是一件极其有利的事情。 所以,涩川家很快就为女儿准备好了嫁妆,风风光光地随着胡衍回到了沧州成婚。正好这次胡衍又随着秦刚来保州处理事务,于是就提前安排涩川香随着近期的海商先行到高丽开京等着他,以便胡衍到了后,便可以带她完成婚后的第一次娘家回访。 秦刚到了开京,天色将暗,提前得到消息的王俣却是早已经等在了码头,见到秦刚之后便是喜不自胜,立即上前,止住了秦刚要向他见礼的动作,亲热地说道:“徐之,你我之间,哪里需要那么多的俗礼,快快随我过去,已经为你置下了接风酒宴。” 秦刚却是已经关注到了他的衣饰间的诸多变化,笑着说道:“那么,至少也要让我为太子殿下祝贺一下吧!” 王俣此时却是更为开心地说道:“要说起此事,还是多亏了上回你来,父王夸我在接待你之事上立有功劳,而与徐之你谈判的任侍郎也是对我多有美誉。这才促使父王最后下定了决心,所有这新年刚过,便立了我为太子。” 这高丽国主王熙此时虽然已经有了七个儿子,但王俣不仅是长子,而且一直就有从政的才华;次子王佖性格木讷,与其无法相比;三子王佶虽然自小聪慧却醉心于佛学,去年才九岁就落发进入佛门,法号澄佶;而四子到七子如今都还年幼。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王熙只有一个王后,这七个儿子都是柳氏一母所生,所以太子之位也就没有悬念地落在了王俣的头上。 目前的开京,知道秦刚官方身份的人极少。 不过自从上次他去过满月楼后,那里不仅立刻正式更名为望江楼,而且自一楼到三楼的主联全部换上了店主花重金用其手迹而镌刻而成的三幅望江楼楹联: 也就是上联都是一样的“望江楼”,但一楼的下联是“印月井”、二楼的下联是“高丽国”、三楼的下联却是“礼成江”。 同时,关于他在这里一幅绝对折服整个开京士子的故事,也是在这望江楼里一遍又一遍地被提及,闻者无不感慨:难怪是秦淮海的嫡传弟子,此等才华,方才是一等一的中华之人物啊! 至于秦刚之后他所作的那首《满庭芳》的中药词,在被传出之后,也已经成为开京每一家药铺店的中堂必挂。甚至于,这首词中所提到了十几味中药的售价,都会因此竟上涨了一成左右——许多高丽百姓相信它们的药性要好过其它的中药。 所以,这次王俣在如今的太子府里摆下的接风酒宴虽然也只是私人宴请的性质,但是依旧是云集了如今开京最知名的文人雅士慕名而来,王俣也是以此甚感荣耀。 像第一次秦刚见过的朴景仁、钱玄镜等朝中大臣都以便服私人名义出席,而郭舆等王俣的幕僚好友自然是一个都不缺,见得秦刚,皆是上前请安问好。 不过,在请秦刚进入主宾座位之前,王俣却对他说:“徐之兄,请借一步。” 秦刚看了看他,便跟了过来。 待秦刚走近了之后,王俣用手一指在他身后侧边的一处垂有珠帘的地方轻声说道:“长公主殿下为她没能参加上次满月楼之会,一直责怪于我,这次听说徐之兄前来,甚是关注,所以一定要来参加旁听。” 秦刚听了自然不敢大意,不过这次的高丽长公主隐身于珠帘之后,他当然不会像前一次那样失态,而是趋步上前,在珠帘前恭敬地致了一礼并道:“外臣秦刚见过长公主殿下,愿殿下青春永褒、快乐永驻。” 秦刚的礼节并无缺失,只是随后的这句问候说得颇为轻佻怪异,惹得王俣不由于多看了他两眼。不过再看了看珠帘里的反应并无什么不悦,他也就无所谓了。 “秦学士礼重了,听太子说,与你平素便以兄弟之礼相待。而我与太子,实质也是情同姊弟,若学士不介意的话,便可称我的名字文姬,我也就厚颜称学士一声徐之兄了!” 秦刚对此事并无成见,也不扭捏,当即应道:“长公主有命,外臣深感荣幸。秦刚,在此见过文姬!” “文姬也向徐之兄问好!” 但这几句对答却是令一旁的王俣听得是目瞪口呆。 上次宴会之后,他曾得下人禀报,说长公主带了手下人等,满面不悦地去了秦刚的住处,似乎是寻他的麻烦。 他接到消息后非常担心,哪怕是已经换下了衣服也重新换上准备过去瞧瞧,预防出个什么问题,待出了院门却又得报,说长公主只待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后,并无意外地便离开了,他方放下心来。 但是就这短短的一面,料想这长公主与秦刚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会偏向正面,所以今天长公主提出想来参加宴会时,他还是有点担心了,但也拒绝不了,便让其坐在内厅珠帘之后。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王姊长公主开口与秦刚竟是如此地亲近,甚至还说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文姬”的名字。 疑惑间,他看着秦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时,便抓住这个机会,小声地问珠帘之内:“王姊,你何时有了王文姬这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本位今天早晨新起的,你管得着么?”一转眼,长公主对王俣的口气却是凶得很,竟然噎得太子也说不出话来。 口气凶归凶,这长公主其实对王俣还是挺友好的。年初国主考虑立王俣为太子,这长公主则带头表示了赞同。此时,前国主王昱已经病死,而她的赞同则意味着王昱这一脉的族人对于王俣继位的认可,这种表态的价值是相当巨大的,王俣自然是心存感激。 在他们到来之前,客人就已经到来了大半。 后来的倒也不是有架子,而是原本王俣并未邀请他们,但是这些人在听说了之后,却是死磨硬泡地在太子府门口求取来的参加资格。 “徐之,这些人可都是对你慕名而来啊!”王俣一扫厅中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席位,甚至后来的人都要求不需给自己设桌案,只须在外围有个座垫即可。 酒宴开始,王俣这次知道了秦刚的喜好,却是专门让家中的歌舞姬们精心排演了不少的汉唐风格的舞曲。 首先演奏的是自唐时传到高丽来的十三弦筝,之前的十二弦到了南朝梁陈时新增了一弦成十三弦,其目的在于加强“宫徵”两音,并逐渐成为华夏的正统雅乐的调式,因为是经过渤海国而传入高丽时,所以这十三弦演奏的乐曲,也会被称为渤海乐、或靺鞨乐。 在歌姬演奏十三弦筝时,使女就在厅中搬上来一只只的烤炉,小心地用着铁板烤着一片片小小的五花肉,立刻引起了厅中众人的欣喜之色。 王俣便不无得意地小声向秦刚介绍:“我高丽国民多不杀生,不食兽肉。但今天徐之乃是天朝大宋而来的贵客,我们奏的是唐乐,这使女做的便是唐式炙肉。也是我高丽国即使是王公贵族也难得一吃的美食啊!” 啊呀!秦刚此时的心中,却是大片地翻腾,先说那歌姬演奏的十三弦琴,到了后世的中国本土却就已经失传,而他在穿越前曾在网上某处看过类似的图片,只是底下标注的却是“日本筝”三个字。 而现在那些使女正在摆弄着的烤肉则更熟悉了,现代则已经被叫作了那些“某丽宫”连锁店里所主打的“韩式烧烤”了! 而它们,其实却都是正正宗宗的唐代遗风、中华文化。 当然,此时王俣的演示并非有任何的炫耀之意,而是近似于讨好式地向来自大宋的贵客来展示自己对于中原文化的膜拜与继承。 十三弦筝奏到最后,乐调一变,而几名舞姬则走进场中起舞,两边的另外几名舞姬则向邻近的客人出手邀请,客人大多欣然下场。 这种邀舞礼仪就在秦刚第一次来高丽时,就曾见出朴景仁他们做过,只是那时只需要坐在席间应和,这次却是被舞姬邀请下场。 而这种主宾互动的舞蹈动作也相对比较简单,于汉代时最为兴盛,因此会被称之为“汉舞”。只是可惜到了现代,又因只保存在了日本,则被称为了“日本能舞”与“日本歌伎舞”。 此时,场中的所有人都气氛热烈地用汉语同唱起了一首歌: “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纯。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到了现代,关于这首歌的出处所属权,日本、朝鲜与越南都曾激烈争执过,都说是出自于自己先人回答中原皇帝询问时的回答,而实质他们是在争夺“到底谁才是中原汉唐文化的最大继承者”。 因为,这些伟大的文明及文化本身,却因为中原地区一次又一次浩劫,反复地被摧残磨灭。甚至在一些关键的时期,还会面临着愚昧的后人自宫式地毁灭与丢弃。 幸好,风流永存!传承永存! 文化的本身便就是流动的,只要有人所至的地方,最优秀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继承被流传下去,所以,这也就被称为一种风流! 眼下的大宋,还没到需要依靠汉唐遗存来装点门面的时代,它自身正处鼎盛辉煌的诗词文化高峰、领先于世界潮流的科技水平、丰盈无比的商品倾销链顶端等等这些制高点上,一直都在不断向周围的邦国宣示:我,大宋,才是这个世界的风流主宰! 所以,秦刚深知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他须得承接住这份无可比拟的风流、守住风流高处的种种挑战,莫因曾经历史上的种种遗憾,堕入不可承受的那种黑暗的深渊之中。 宴会的第一个小高潮过后,便是文人之间的相互敬酒。 当然,最忙碌的当然还得属当前主座这里的王俣与秦刚,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排着队上前进行敬酒,同时还不忘献上自己最为满意的诗词作品,意请在当前高丽国最具文采之名的秦徐之来点评一二。 说句实话,点评作品的活倒也不难做。 毕竟,秦刚是一个见过古今中外太多优秀经典作品的人,而且再稍稍回忆一下现代电视综艺节目里那些点评嘉宾的格调与派头,也就没什么做不了的。 当然,更主要的是他来到大宋之后,日渐扎实的诗词修养也逐渐养成,仅凭他目前的内涵水平,用来鉴赏、评点这些高丽人的诗词作品,那完全是绰绰有余。 与第一次来时还有人心存不满、甚至有心挑战所不同的是,这次来到现场的诸人,均对秦刚持以完全崇拜的态度,对于秦刚给他们诗词的点评,俱是如获至宝,哪怕偶有“毒舌”嘲讽之语,也皆是激动无比地噙泪听着,转而对身边的朋友惊喜地说道: “你们可听到了吗?秦学士他居然肯点评了我的诗词呀!” 只是,秦刚未曾留心的一件事是,这高丽自酿的水酒,基本便如后世的清酒一般,度数不高,但喝多了却极易上头。秦刚虽然自己有所控制,每人来敬时也只是呡上一小口,但毕竟要应对这么多人的轮番敬酒,并且今天来的人,又都是怀着至真至诚的心意,一个个地都甘心把他视为偶像一般崇拜,更有人一上来便是一大口将一碗水酒干掉。 所以,持续下来之后,他却开始有点不胜酒力了。 当然,席中早已有了许多喝多之人,开始借着酒力在席中高声吟唱自己的作品。 王俣虽然笑着看这一切,但也是略有目的地斥道:“有辱斯文啊!关键是这些家伙的诗歌都不太入人之耳。” 太子有此意见,资格最老的朴景仁自然是站出来将这几个不成形的宾客劝回了座位,再有不可控制的,便让人将他们叉下去强制休息了。 不过,朴景仁转身却是对着秦刚作揖道:“今日太子之邀,学士莅临,我等不胜荣兴,老朽一生仰慕中华文化,在此厚下老脸,恳请学士为此宴赏脸留字。” 这便是向秦刚求诗了。 而此时的秦刚,已经尽力压住了三到四次的酒精眩晕,正在面红耳赤地扛着,禁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酒杯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们高丽之人,动辄便是提及汉唐文化,想必诗歌也是以唐诗唐人最为推崇罢!想那诗仙李白,斗酒能作诗百篇,也是吾等文人仰望之人。只可惜,汉唐久逝,诗仙已远!风流人物,当看今朝!拿笔来!” 哎呀!这秦学士看来是要当场又要新作诗词了! 于是,立即有人在厅中抬出准备好笔墨的桌案,就连王俣身后的珠帘那边,也看着是影动绰绰,似乎长公主王文姬也是站起身来,贴着珠帘向外而看。 “愿睹学士风采!”众人一见秦刚起身离座,皆是一片赞叹之声。 由于酒精的刺激,再加上现场气氛的烘托,秦刚脚步虚浮,走至笔墨纸案那边,抓起笔来,蘸墨已觉不稳,准备落笔之时,竟连续两次在纸上滴下了墨滴,感觉难以再掌运笔劲,于是便将笔一掷,转首问道:“谁愿为我执笔!” “老朽有幸,愿为学士执笔!”朴景仁赶紧上前一步。 秦刚于是不再管这桌案之事,仰头饮完杯中之酒,赤红着脸,踏步走入堂中,对空长吟: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开篇这四句,看似随意而发,但却句句抓人心、字字如珠玑,朴景仁一边挥笔而记,一边激动地大气也不敢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 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开京城内一木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众从随着秦刚的恣意诗兴,听着极富韵律的诗句跳动,又看着他在厅堂中踉跄走动的脚步,竟被他这充满激情与大气的诗句带看到厅外正好高悬在天的一轮明白,心中顿时便有了能与唐时诗仙李白共看一轮明月时的荣兴。 而一边听着秦刚吟诵,一边着笔记录的朴景仁,竟然越写越是激动,直至最后一个“天”字写完,他已老泪纵横,放下笔后,双手抚案,口中禁不住地啜嗫着:“唐有诗仙李太白,今有诗仙秦徐之。‘开京城内一木屋’,我等众人三生有幸,能够身临此屋,共闻此作之诞生,无不幸哉幸哉啊!” “老天啊!老师不是说过写诗时,诗句中最忌重复字词吗?为何秦学士这首词中用了十几个的‘李白’,我却依然不觉得他在重复呢?” “笨啊,那是你用才叫重复,秦学士这种用法,它叫,它叫……反复!” “对对,诗词还是得看天朝之人所作,我得去抄录一份!” …… “哎!秦学士怎么倒了?快去扶一下!” 还是王俣这边的侍从一直都盯着,一发现秦刚不胜酒力,便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桌案边。 经过一些折腾,见秦刚却也稍稍恢复了一些,那边朴景仁一脸恭敬地问道:“还不曾问过学士,此诗题为什么?” “把酒……”秦刚一举犹自抓着的酒杯,再一指厅外高悬的明白道,“……对、月、歌!” “谢秦学士赐诗《把酒对月歌》!”朴景仁当即再次拜谢! “谢秦学士赐诗《把酒对月歌》!”厅中众人齐声颂谢。 此时,又是一股酒劲上头,秦刚感觉,这次,自己真的喝高了,就在他的意识渐渐快要模糊之际,他却分明看到了小丫头生气的眼神: “我说什么来着的?又出来显摆了?又出来显摆了?!” “我……我……没有……”他吐出了这几个字后,却是一觉醉过去了。 第312章 窥探 秦刚这是第一次喝醉。 在大宋,他自从推出了蒸馏高度白酒之后,便牢记着一不过量、二不喝浑混酒的基本道理,所以在大多数的场合下,都是他将一起喝酒的别人灌倒。 但是,实在是他对这高丽清酒过于轻敌,不知它像后世的葡萄酒、黄酒那样,初入口时没有太大感觉,但是等到后劲一上来,倒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他轰然而倒。 昏昏沉沉中,秦刚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大学课堂上,讲台上的专业老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做一个合格的记者,就得什么都能懂一点、什么人都能处成朋友…… 一转眼,他已毕业进入了一家电视台成为了一名记者,开始与各种职业、各种身份的人打交道,也的确如老师所讲的那样交了不少的朋友。他们中,有老板、有农民、有军人、有商贩、有学者、还有演员……一个个的,似乎都很熟悉,很快地依次向他走过来,但却在与他打过招呼后便非常迅速地离开,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一般。 突然,迎面走过来的是当地公安局的支队长,他姓强,习惯上都叫他强支,对于工作不久的秦刚却是非常地照顾,闲暇时还会给他普及一些刑侦常识: “其实破案的关键,在于案犯有没有进入你的嫌疑人之列,但凡进入了的案子基本就能破。破不了的案子,大多都是没锁定对象。所以反过来说,你想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盯上!” 恍惚中,秦刚抬眼问:“强支,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强支的脸突然模糊、又迅速地远去,但他的声音却在继续:“小心啊,你被人盯上了!” “盯上了?谁盯上我了?”秦刚急忙问道,却已经看不见了强支的身影。 转瞬间,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又变了,再次回到了课堂上,可讲台上的却是长袍纶巾的马夫子,身边的同学又变成了胡衍、谈建、甚至还有张徕。 他走出了课堂,因为秦观在外面叫他。 秦观的身边,站着的却是章楶、李清臣等人,他们都在交谈着,似乎并不关心正走过来的他,讨论着的似乎是如何把他藏起来的一件大事情。 结果,章惇黑着脸走过来,蔡京奸笑着跟过来,后面却是阵容庞大的天子仪仗,秦观焦急地对他大声喊着:“徐之!快跑!” 秦刚开口反问:“我为什么要跑?” 可是他们似乎都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时,他又感觉身后有人在拉他,却是清娘的声音: “十八叔,你没事吧?” 秦刚回头,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皮似乎一下子合上了,他很着急,便使劲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非常地沉重,怎么也睁不开开。 快睁眼,快睁眼。 他的心中不断地默念着,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感受着身体正飞速地旋转、运动,似乎飞越了很多的地方,慢慢地开始降落,身子也开始越来越沉,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秦刚的眼皮再次使劲,终于,能够睁开了一条缝,眼前的景象迅速地调整了一下,慢慢地显现出来了,果然是小丫头焦急又担心的俏脸,令他不由地心头一暖,正好感觉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于是便一把攥住了对方的小手,感动地说道:“清娘,我没事!” 哪知眼前的清娘却是腾地一下脸红了起来,竟然使劲地要从他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抽了两下没抽动,竟然急了,脱口说出了一句高丽话。 正是这一句高丽话,才令秦刚猛然地魂魄归位,并在一瞬间回忆起了高丽、开京、太子府酒宴,甚至还有在喝醉酒前自己吟唱的诗句。 对,吟唱了一首长诗,是什么来着的?对月?把酒对月诗!对,的确也是抄的,抄的明代大才子唐伯虎的名作,明代,还好,不会有有任何问题。 眼睛虽然是刚睁开,但余光所及,已经看出这是太子府给他安排的房间。 等一下,高丽太子府,清娘怎么会来这里?她还说了一句“什么什么思密达”?哎!糟了,拉错人手了! 秦刚此时心中一惊,双手松开,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并不是清娘,而是长公主王文姬,正满脸通红地瞪眼瞧着他,那眼神里,既有恼怒、也有关切。 秦刚心念一动,便任由好不容易勉强睁开的眼皮自然地滑落,再次假睡了过去。 果然,他的这个处理方法避免了紧接着的尴尬。 稍后,秦刚便听得坐在床头的人长出了一口气,坐了片刻便起身走到了屋内其它地方。 秦刚松了口气,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床边已经没有了人,而在更远的地方,却是一个女子的阿娜身姿,那便就是长公主了。因为穿的是日常的便服,所以他刚才醒来的一瞬间,才会把她误认为是李清照了。 定了定神,秦刚这才装作刚刚醒来,发出了一点声响后,便要起身。 这时,长公主立即转过身来,却是没有靠近,微笑着说道:“徐之兄,你醒了!” 秦刚见其不提刚才之事,心中也放松了下来,装作惊讶地说道:“长公主在此,在下失礼了!” 长公主摇摇头说:“昨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彼此以朋友相待。我称你徐之,你叫我文姬则可。” “哦!对对,瞧我这酒喝得,竟然忘得干干净净了。”秦刚此时已经坐起,正用手揉着自己略略发痛的脑袋。 “喏!这是我让人做的醒酒汤,你喝了吧!”长公主竟然亲手端来了一碗醒酒汤。 秦刚慌忙接过并感谢。 “你这一夜……可不安宁……”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秦刚正把醒酒汤咕噜咕噜一口喝掉,最后一口差点呛到,忙说:“惭愧惭愧,都说喝酒喝多会误事,秦刚不慎,累及长……文姬担心受累,心下很是不安,下回绝不能贪杯了!” “……徐之你醉倒之后,却不同于常人只是沉睡,反倒屡有惊搐之状。幸好郑老医令当场搭脉,说是远游之人常会受梦魇困扰所致……”长公主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将自己到他房中来看望的原因说了。 秦刚此时再看了身着常服的长公主,的确便就与李清照有了八成的相似了,只是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地回复。 “不过,我陪坐在徐之这里半夜,却是有一心得,徐之与你那师妹的感情果然是情真意切!”长公主却是促狭一笑道。 “让文姬你见笑了,可是秦刚酒后有不妥之言?”秦刚心里却是非常地忐忑不安。 “你若是能酒后吐露几句真言倒也好了,只是各种烦躁与不时的惊搐,我也没有它法,只能在一旁给你念念诗词,尤其是你与师妹的和唱之词,没想到还是有点效果的……”说完轻轻一笑,那一笑,竟然又与李清照多了几分相似。 其实在听说长公主在这里陪坐了半夜的话后,秦刚的内心却是生了几分担心,主要是他的这次一醉,竟是不同于往日沉睡,自己所知在梦中历事甚多,真的不知是否中吐露过几句不太合适的语句。 正在此时,长门徐进端着净面的水盆进来,恭敬地说道:“老爷醒了就好,小的担心了一夜。” 长公主此时也道:“你的这个卫士倒也忠心,我过来时他已经守得了上半夜,我想替他一下,却也不肯,一直到了刚才,见你有醒的迹象,便去打净面水了。” “哦!秦刚就怕酒后失仪,冲撞了长公主不妥!”秦刚说话间便看着长门徐进。 长门徐进明白秦刚的问意,直接回道:“老爷醉后倒是要说一两句醉话倒也好让我们发心,却是一言不吭,让小的担心得很,也让长公主很是忧心。” 这便让秦刚放心了下来。 一会儿,太子王俣却是赶来,大家都在外厅里坐下,侍从们已经在那里摆上了早餐。 王俣首先便是致歉道:“确实怪我,光想着大家对你敬酒的热情,却没防着徐之兄一下子喝得太多,是我考虑不周,好在还是我王姊能够帮我,却没想到还真的能够压得住徐之兄酒后梦魇的惊搐啊!” 不过,王俣说完,还是拿眼光看了长公主好几眼,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王姊对于秦刚的关切之心很不一般。 长公主却并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也是听下人传来的郑医令的话,说如有至亲之人在旁陪同,可压梦魇。徐之此行,身边除了侍卫,哪有什么至亲。我想着恰巧与徐之的未婚妻有几分相像,于是想着陪坐在一旁试试而已!” “哦?竟有此事?”王俣一听便来了神,进而抓住秦刚又问道,“上回来高丽,还未听闻此事,徐之兄已经定下了婚约么?” “哦!承蒙关切。也是今年正月之事。正好适时回京述差,提亲得了允诺,这次前来开京,还未来得及与世民兄说到。” “哈哈,那是大喜事啊!我回头可得要备上一份厚礼相贺啊!”王俣的喜悦却是不加掩饰。 只是秦刚在笑着应付之时,突然感觉到一点不对,令他心头多了几分疑惑。 正在这时,却有侍从前来传话,说国主有事传召太子,王俣只能致歉后匆匆离去。 此时的厅里只剩下二人时,秦刚抬眼看了看长公主,想想还是决定直接开口来问:“在下与师妹订婚之事,此次来高丽并未对任何人提过,所以不知文姬你……是从何而知?” “哼!”长公主却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此事在大宋京城早已成为了一段佳话,不仅徐之你订婚的消息我能知道,你那未来岳父择婿的考题,以及你的答题,我这里都有去大宋的商人帮我抄录了过来。” 原来如此。 “唉!秦刚何德何能,却是劳动如此关注!”秦刚心里想着事,便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这句话听在长公主的耳里,却令她面上一红,进而站起来不悦地说道:“我拿徐之当朋友,可徐之却未必把文姬当朋友。与你说句实话,这事也怪我府上的金掌柜多事,之前天津的诗词,包括此次汴京的诗词,都是他搜寻了后告我的,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闲功夫,关心你的这等杂事!” 秦刚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话中的失礼,赶紧也站起来致歉。 但长公主却冷冷地说道:“我现在感觉有点乏了,告辞!” 说罢,转身便出了厅堂,在厅外候着的她那些随从,便立即将其迎走。 秦刚却是被晾在了那里,愣了好长一会儿后,却是打了两个响指。立即,长门徐退闪了出来,躬身站在那里待命。 “长公主府里的那个金掌柜,花点心思与代价,好好查一查底细。要小心,宁愿慢一点,也别惊动了对方。” “哈咿!” 接下来,便是任懿任侍郎的拜访。 渤海人与契丹人的和谈消息,自然早就递送给了高丽,高元伯也向高丽解释了他们目前与契丹人讲和并暂时称臣的理由。 不过,高丽国对于这一结果,还是蛮满意的: 毕竟,渤海人势力的继续存在,总是对高丽国利大于弊的。 而这次任侍郎过来,还是要与秦刚确认一下那两方和谈之后的诸多打算,以及大家在这段时间比较适合采取的行动与努力。 两人的交谈甚为顺利,差不多半日左右,任懿便满意而去。 当晚,王俣从王宫中回来,原来自他被立为太子之后,一旦遇上重大国事讨论时,国主王熙便时常召他去旁听、甚至也可参与讨论,以锻炼他的理政能力。 秦刚此次来高丽的目的基本完成,只待任懿将他们讨论的结果上报国主后,再给他一个回音,他便可以回程了,所以也就在太子府稍稍再等了两天。 也就是这两天,独具打探特长的长门徐退,针对长公主府上金掌柜的秘密调查,却是挖出了一个令秦刚感到震惊的消息: 金掌柜的高丽人身份是作假的,他是十年前到高丽做生意,慢慢改成了现在的身份,并在五年前投靠了长公主府上帮着打理其生意。 金掌柜的真实身份现在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但大致的方向却是指向辽东一带,契丹人、靺鞨人、或者是曷苏馆人,都有可能。而所谓曷苏馆人也就是熟女真,那就与秦刚最为担心的女真人关联上了。 虽然说这金掌柜收集秦刚的诗词轶事,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又或者只是巧合。但秦刚此时又想起了那个酒醉之夜,梦中许多熟人对他警示的那句“你被人盯上了!”便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尽管自己是穿越而来,但除了穿越这件事之外,他并未再遇过任何其他神异之事。所以,至少目前的秦刚,并不相信那种冥冥间的神秘之力,他把这个梦归结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潜意识警觉: 保州项爷一伙人的神秘死亡,一定是在意图掩盖着什么,更是表明了他的行踪是在一些不知名人的监视之下的。 毕竟,他一旦发现了某些线索后,立即就会发现被掐断! “最近关注一下金掌柜的安全,其它调查的事,先停下来。” “哈咿!” 一直在暗中窥探着他的,会是女真人吗? 第313章 黑龙 辽北,剌离水【注:今松花江的支流拉林河】上游的河面上,冰层已经完全融化,树林在靠近江水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的开阔地。 这里扎有十几处的帐篷,而在帐篷外,江边空地上已经支起了石头炉灶上,烧开的雪水冒出的腾腾热气,正在穿过稀疏的江边树干间所形成的阳光中穿过。 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不仅江面复苏、大片冰雪覆盖的森林也全面复苏: 远处,第一批打猎归来的女真汉子已经是满载而归,而在宿营地留守的妇人与儿童则欢呼雀跃地迎上去。 “阿骨打,这次又是你打的猎物最多吧!” “每次只要阿骨打出来,我们最优秀的猎手就是不会落在旁人身上!” “阿骨打是我们女真人的第一勇士,打个猎又算什么!” 众人围着称赞的领头的汉子,此时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虽然此时春寒未消,但是其扛着众多猎物的肩膀下,裸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健壮的肌肉。 完颜阿骨打,前任完颜部落首领颏里钵的次子,却是号称是如今完颜部落里最杰出的勇士。他的父亲在世时常说:我的这些儿子中,也只有这个儿子可以成就大业。 完颜颏里钵去世之后,还是按照完颜部的传统,先是由其二弟完颜颇刺淑继任; 没几年,完颜颇刺淑也去世了,便就由三弟完颜盈哥继任。 但是,完颜盈哥却是一直记得自己大哥的嘱托,对其次子完颜阿骨打甚是看重。 这些年里,无论是讨伐纥石烈部的麻产、还是追杀温都部的跋忒、以及伐萧海里,完颜阿骨打都是与其兄长完颜乌雅束受命出征,立下了一项项的赫赫战功。 相对来说,同样是完颜颏里钵的儿子,四子完颜吴乞买则显得安静内敛了许多。 虽然这次开春后,他还是主动跟随着二哥阿骨打一起出来打猎,并且还是由他来他事先规划安排的打猎路线。但是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追寻及俘获这些猎物的身上。 在完颜部建立了会宁城之后,城里也盖起了坚固且温暖的石屋与木屋,开设起了许多的商店、作坊,城里增加这几任首领陆续从南边用各种方法请回来的各种工匠,使得完颜部成为了周边生女真部落里,首个可以自己打造铁制农具以及钢刀、铁甲的部落,因此他们的战斗力也呈直线上升。 按理说,完颜吴乞买只是父亲的四子,且不说现在流动更迭的首领之位,还在自己的叔叔头上,就算是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父亲这一脉时,那也是他大哥乌雅束与二哥阿骨打排在最前头,想到轮到他的头上,还真不知是哪一天、或者是有没有这种可能的事情了。 但是,此时女真人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却是那种原始的家族及血统的共同荣誉感。又或者说,由于生存所在地的艰辛与磨难,让他们首先关注的,只是部落整体的利益与生存的可能性,从而极少去关注个人之间的利益得失。 同哥哥们一样,完颜吴乞买从十几岁就开始上战场打仗,他的勇猛虽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但在战场上却也从未丢过完颜家族的脸面。 而且,吴乞买却相对更多了一些玲珑的心思,就算是在这些比拼气力与武艺的打仗中,他也会更加关注于战前人心的掌握,战时战术的运用、以及战后形势的摆布。 吴乞买每一次随同自己的父亲、叔叔以及哥哥们去往大辽的上京城时,总是会抓住这些难得的机会,在那里拜访并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在开阔着自己的眼界的同时,也在不断更新他那年轻却不断膨胀的野心。 不了解的族人们会在私下里议论:吴乞买似乎更加热衷于南人(女真人将辽人、渤海人都称为南人)的派头与生活,喜欢出入那些声色犬马的场所,而且他个人的开销也越来越大,极不像是他们完颜家的子孙风格。 好在,大哥完颜乌雅束却对他的行为表示了完全的支持。而且大哥的支持,不仅仅直接将自己在历次战斗及朝廷中赏赐的所得,都交给了他去应付外面的花销,更是在诸多的公开场合表示:四弟所做的事情,都是你们这些人看不懂、也做不了的大事,这是在为完颜家族的未来、为完颜部落的崛起而进行谋篇布局的大事。 受乌雅束的影响,不好钱财的阿骨打,也成为了吴乞买背后的支持者之一。 大辽寿昌元年【注:公元1095年,大宋绍圣二年,也是秦刚平定栝苍山这年】,吴乞买二十岁,他秘密成立了黑龙阁。 黑龙阁是他仿照辽境内的江湖帮派而成立的一支间谍组织,其使命与任务就是,为完颜女真部打探周边各势力的内幕与实情,并渗透进入一切有可能会起到作用的地方实行潜伏。 完颜家族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要命,大哥乌雅束与二哥阿骨打两人打起仗来不要命,而吴乞买花起钱来同样不要命——许多拼着族人的性命与鲜血而争来的金钱与珠宝,往往就会在他非常随意的举动中,就慷慨无比地赠予了一些江湖人士。 不过,也正是他的这种豪爽风格,确实在大辽国以及北地,搜罗聚集起了一批的能人异士。并在大哥二哥帮他全力压制住的各种非议中,黑龙阁的势力,终于能够渐渐地从辽国的上京开始,发展到了东京、继而渗入到了高丽开京,甚至还染指到了大宋境内。 而且,完颜吴乞买非常敏锐地发现了大辽人并不是太重视的商贸机遇,及时地将黑龙阁的外壳伪装成了一家辽国商社,借着经商的名义,开始扩张。而这些女真商人的商业扩展行动,也为黑龙阁接下来的日常运作解决了基本的经费需求。 如今已是大辽寿昌五年、大宋元符二年,黑龙阁的运作日趋稳定,其商业收入正在稳定地扩大并增加。当然,为了维持在各地培养以及投入的上百名不同级别的间谍运作,其花费在同样地似如流水般出去时,表面上维持了一个大致平衡的状态。 完颜吴乞买,终于能够基本摆脱“完颜部纨绔”的外号,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也能与兄弟们一样,通过这种狩猎、征战,来展示完颜家族更推崇的力量与影响。 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坚信着:只有他的布局,才能够将完颜家族,带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天下格局之中。 这次他规划的打猎路线,已经从完颜部核心活动的按出虎水【注:今哈尔滨附近的阿什河】一带,一直向东跑到了这里,而这里已经是蒲芦毛朵部的势力范围。虽然在原则上,蒲芦毛朵部归属于他们完颜部担任生女真部落联盟长的统一领导下,但在深山老林里的许多事情,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意外,所以他们的行踪也一直十分地谨慎。 出来了已经快十天了,每次定好了营地之后,一般都是完颜阿骨打带着手下人出去打猎,而吴乞买却多是一直待在营地里思考或者是看书,此时,他也没有理会外面的嘈杂与热闹。 “吴乞买,你今天可是没和我们一起去看到啊,正好一头狼与鹿在对峙,我还在犹豫是先抓狼、还是先抓鹿时。你二哥先是搭弓一箭射中一鹿头,再趁那狼发愣之时,一柄短刀飞出,真插中它的咽喉,居然一下子就搞定了这两头猎物,真是精彩啊!” 一起钻入帐篷后看见他便激动地大喊的人,名叫完颜粘没喝,是他的侄子,但因为年龄相仿,总是喜欢和他们玩在一起,当然最喜欢跟在阿骨打的后面。 粘没喝在女真话里就是“汉人”的意思,就是因为他从小长得比较像汉人而得名。 吴乞买抬头笑了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二哥的勇猛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所以,他继续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 “四弟,你对汉人的这种东西就这么着迷么?”阿骨打的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契丹人当初也是与我们一样,山林里打猎,马背上生活,后来他们学会了汉人的那些东西,才走出了草原,控制了更多的城市与土地,建立了庞大的帝国。所以,我就寻了一些能看得懂的宋书,想琢磨一下他们的东西。”吴乞买扬了扬手头的书,其实是一些相对比较浅显的中原民间话本,上面记载的多是一些历史上的传说故事,用语更接近于口语,相对容易阅读。 吴乞买学会了汉字之后,也曾尝试去读一些正式的书籍,却发现那些书籍一是被大宋禁止外流非常难搞到,二是即使搞到了也很难读得懂。相反,一些民间流传的话本故事书,大宋往往不会禁止。这些书不仅能够被轻松地读懂,而且这里面所记载的汉人在历史上的各种权谋斗争、各种智慧博弈以及人世中的至深哲理等等东西,都是令他读得如获至宝。 其实,书籍这种东西的价值,往往是要看阅读者自身的悟性的。 远的不说,比如说《论语》,几乎是每一个士子学习的必读之书。只是世间九成九读出的只是多识了一些字的书呆子。但大宋开国功臣赵普,却能凭着“半部《论语》而治天下”。 宋人的故事话本,在普通识字市民手中就是打发无聊的闲书,但此时握在完颜吴乞买的手里,却成为他全力吸收所谓汉人的权谋与智慧的宝贵工具。 这时,阿骨打与粘没喝已经坐了下来,并各自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掉。 “四弟,都走出这么远了,我看你这次规划的路线很有想法,该和我们说说想干什么了吧?”阿骨打虽然看似大大咧咧,但是却心细如发,吴乞买这次出来后,对于打猎虽然一点儿也不在意,但是却一直在仔细地查探四周,并且还对更远的地方有所布置与安排,应该是有着更长远的规划或计划。 “果然,一点儿事也瞒不过二哥。”吴乞买笑了笑,并说道,“有一笔可以翻天的横财买卖,不知道二哥肯不肯把粘没喝借给我用?” “哈哈!你都打好了主意的事,还再来问我?!说吧,是什么样的买卖?”阿骨打对此并不以为然,而在他一旁的粘没喝却是满怀希望地盯着吴乞买,想听听他说的详细情况。 “黑龙阁的长白分舵在驼门江【注:即今天的图们江】江口那里找到了一条可以直接到达倭国的海上捷径。” “倭国?”黑龙阁对于完颜部的诸多回报价值,最近两年以来,已经陆续越来越明显,这也是阿骨打在这件事上坚决支持他这个四弟的最主要原因。而这次提到了倭国,实际上在他们女真人的诸多传说中,一直都有着关于去倭国发财的故事: 这个需要穿过高丽国、再越过大海的一个岛国,那里都只有身材矮小、战力渣渣的所谓武士守护。大约七八十年前,有一些连他们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南部熟女真牧民,就跑过去抢了好几座的城市,差不多都是一个打十个的那种,每个人都抢得一大笔钱回来做了富家翁。 “倭国据说还有盛产黄金、白银的矿产。”吴乞买说道,“我们只有一座会宁城,远远不够,但是想要建设更多的城,就需要更多的钱。打猎、挖参、驯海东青,太慢了,还有可恶的契丹官员的盘剥。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财富,而且还得是那些贪官们不知道的财富。所以,我一直都在寻找可以绕过高丽前往倭国的线路。” “从驼门江这里出去?你能肯定到得了倭国?”阿骨打再次询问。 “已经有人走过了,不仅可以到,而且是直线,时间更快!”吴乞买非常肯定地说,“我让长白分舵的人,在蒲芦毛朵部那里招募了一些亡命之徒,而且渡海的海船也买好了,现在就缺一个带队的勇士!” 一听这话,完颜粘没喝赶紧挺起了胸膛,大声地对阿骨打说:“二叔,让粘没喝去吧!再凶猛的野狼也需要东北虎的带领,粘没喝不怕大海的阻拦,此行一定会给部落带回足够的财富。” 吴乞买微微笑道:“倭国的金矿银矿还只是传说,我先派去的人也没有确切找到。但是,倭人的城市里,各种财物可以先行洗劫一遍。沿海的港口,也可以先行占领一两个。” 阿骨打非常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四弟,爽快地说道:“老四都已经规划得这般仔细了,粘没喝也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我这里最好的勇士,给你再带五个人过去!” “粘没喝一定完成任务!” 十余天之后,完颜粘没喝带着两艘勉强够用的海船,终于在倭国西北部山阴道的石见国【注:今日本岛根县附近】登陆,在海上航行得头昏脑胀的这几十个女真人,在得到了海边倭人渔民的善意接待后,第二天就将这个村子屠杀一净,然后直接攻入最近的城镇。 此时倭国的城镇,虽然已经筑起了城墙,但是那种仅仅一人多高的墙体,在女真人眼中,还不如他们临时搭建的宿营地的栅栏高,而城中装备着竹甲长刀的倭兵更被他们视为一碾就碎的无谓抵抗力。 在石见国的城内,粘没喝正满意地看着城中富户排着队献上来的金银财富。进城之后,他敏锐地发现了这里的人口数量还是挺大的,如果一味地屠杀,万一激起了倭人的拼命抵抗,他们这几十个女真勇士再勇猛,也难以抵挡源源不断地攻击。 于是他立刻叫停了无目的的屠杀与抢劫,而是去找出了当地会说宋话的倭人,利用自己仅会有一些简单宋语,要求这里的豪强、富户拿出各自家产中的一部分,赎买自己的安全。 因为豪强们一旦发现他们可以通过花钱买回自己的平安,那么最大的抵抗来源也就消失了。 粘没喝甚至还把先后投降过来的倭兵组织成为他对当地的统治管理力量,进行地方治安的基本维护。然后又驱动了一大批的倭国百姓,去海边那个当初他们登陆的渔村,修建起了一座相对固定的港口。 “留一半的人守在这个港口,其余人跟我带着战利品,回去向四叔复命!” 第314章 端王 在古时落后的交通与信息传递效率下,已经在石见国站稳脚跟的完颜部女真人,并不清楚,在他们南边并没有多远的九州岛,已经被秦刚的流求势力基本完全控制住。 同样,正在九州岛的胡衍及雷雨也不清楚,他们此时与女真人势力之间的距离竟会如此接近。 胡衍这次带着涩谷香回九州,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女儿婚后回娘家,而是一件标志着九州岛地方势力与大宋联姻地位的再次巩固! 涩谷香的荣耀回来,不仅仅向家人及亲友炫耀式的介绍了她在大宋沧州城里所开的眼界,更是穿上了一件只有宋朝官员的正妻才可穿着的命妇服。 这是沧州的一个裁缝为赚她钱,恭维她说,胡大官人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而她也极可能会得以扶正,所以提前准备一套正妻才可穿的“凤冠霞帔”则无可厚非。 而回到了九州,已不在大宋律令管辖范围,胡衍也懒得在这件事上过多约束。她便毫无顾忌地将这件命妇服穿戴起来,也自然是光彩夺目,唬得那帮子倭人都是目瞪口呆。尤其是一众本地女眷,俱是羡慕不已。 胡衍自娶了涩谷香后,对此女的温柔顺从也是十分地满意,想着既在海外,这事也就由着她去好好地在家乡装一装了。 筑前银矿由于有了涩谷家的全力支持,安全得到了保障。胡衍上次过来后,就把曾经与他一起在西北管理过俘虏工作的钱贵专门留在了这里,管理起这里的倭国俘虏,自然是得心应手,而且效率真提高了不少,眼下迅速地进入到了稳定出产的阶段。 “不错,你好好干,我会帮你向大哥那边请功的!”胡衍满意地拍了拍钱贵的肩膀。 钱贵则提醒着胡衍:“老大,你只要别忘了最多三年,要把我调回到大宋去啊!” “放心,就算是我忘了,这规矩还在头顶上呢!” 银矿的开采与白银的提炼,宋时的技术并不是太成熟,所以这项事情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挣钱,更加由于之前在处州那里发现的银矿质量并不高,所以在宫十二等人前往流求前,就把它转手卖给了留在栝苍山那里的土员外,拿到的钱去应了流求开发建设之急。 但是这次在筑前发现的银矿,其矿石质量与探明规模,却远远不是一个档次。所以,在实现了稳定出产之后,竟然迅速便使得对九州岛的经营进入了正向盈利阶段。 因此,在大宰港的雷雨也向流求请示,希望能扩建大宰港,让这里能增加驻守战舰与军队,以将其正式作为北洋舰队的核心基地。 就在北方石见国那里的完颜粘没喝乘船往辽北运送战利品的那一天,胡衍接到了秦刚从高丽发来的信:秦福与秦盼兮为了给赵驷及秦婉主持婚礼,到了京城,所以让大家现在就回京城碰头。 而秦刚在此次离京前,已经从赵煦那里讨要了一个特别口谕,在调停负责渤海国事务的过程中,准其随时不经诏令即可回京汇报。 所以,秦刚这次回京城才如此迅速。 京城。 国泰民安,繁华依旧。 距离上次赵驷进京,已经过去了五年,然而这个五年对于赵驷的变化,却是之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 五年前进京的他,不过是一个刚刚摆脱离“湖匪”身份的神居村土员外;五年后,他却已经是一名因功受诏回京在禁军任职的从七品马步军都军头,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够与自己喜欢并钟情的女子成婚了。 赵驷的领兵才干摆在那里,这次回京所任的只是在禁军里的一个闲职,这既是朝廷给他的恩宠,也是意味着一旦他伤情养好后,便可随时得到重用。 在此之前,高邮的秦福,在接到儿子秦刚与朝中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女儿订婚的消息,激动万分,顾不上自己的年纪大的情况,执意要趁着这次给秦婉主持出嫁的机会,来京城见一见未来的亲家。 而秦家庄则不敢大意,派了秦规随行陪同他进京。 流求那边,秦湛也算是看过了父亲,与赵梧、秦盼兮先一步回到了京城。 这下子京城这边可真算是热闹了! 幸好赶在秦四太爷进京之前,在赵子裪的周旋帮助下,将麦秸巷宅院左右两侧的房子都给买了下来,同时还安排了人手将其打通,好歹扩成了一座四五个院落、能有三四十间房的像样宅府了。 只是仓促间佣人来不及挑选,又担心新来的不放心,赵子裪索性又从自家府里调过来二十多人先临时帮着。 先行到京的赵驷住在了官府安排的城南驿,而秦婉则以秦家女儿的身份,住在了麦秸巷。 秦福对秦婉原本就很满意,这次虽然不能成为自己儿子的妾室,但却是成了自己的养女,一结婚则又算多了一个女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当然最重要的前提是:儿子的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着落。 在秦刚到来之前,他便拉着秦婉还有秦湛,仔细询问了李清照家中的各种情况。 当得知李清照的外公曾经做过宰相,老人不由地有点哆嗦了:“这个刚哥前面来信时可是没和我说过啊!” “老爷您毋须担心,一是清娘知书达礼,绝无官宦人家小娘子的脾气与毛病。”秦婉则温言解释道,“二则大爷现在也算是朝廷的重臣,堂堂六品高官,还被赐了紫衣,加封了爵位,一点也不弱了咱们秦家的气势。” “哦!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婉儿你怎么还叫我老爷,要改叫嗲嗲的!” “……是,嗲嗲。” 几日后,秦刚终于赶到京城。 “儿子不孝!这些年来,一直让父亲独居家乡,未能尽到赡养之责!” 秦福却是不以为然,连声说:“刚哥你为国尽忠才是正事!来来,快起来,让老汉多看看你!” “哎!嗲嗲,您现在好歹也是有官身之人,可不能再自称老汉了!” 秦福这两年,眼神已经有点不太好了。 此刻,只有将儿子拉着坐在了自己的身边,在如此近的距离,终于才能够看得清楚又仔细。 “刚哥果然是长大了,有大官的模样了!” 一时间,屋里父慈子孝的气氛浓重,让陪坐在一旁的秦规也不由地陪着高兴。 父子俩说着体已话,也把接下来大事大致安排了一下: 秦刚今天到家的时间太晚,明天一早先是进宫面圣,待把朝廷之事交待完,便可去李格非家安排父亲邀请他们夫妇过来见面的事情。再接下去,便就是要安排秦婉出嫁的具体日子。 第二天入宫的汇报非常顺利,对于渤海国能够在和谈中保存了实力钉在了辽东,这个结果很令赵煦满意。 “朕已经发现,凡事只要是派秦卿去的,总是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赵煦充满信任地看着眼前的臣子,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上回听闻了秦卿被李员外郎比试择中了女婿。当时却是国事重要,立即派了你出使。朕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所以那时起便也备下了一份贺礼。来人,给秦卿拿过来!” 天子给臣子赏赐常有,但因事赠礼极少。除非得是宰执一等的高官,要么也得是宗室,这里面的意义不一样,秦刚自然明白这是赵煦的看重与笼络手段,自然立即下拜叩谢圣恩。 “向太后也与朕提过几次此事,并说那李员外家的千金也是京城中难得的女中李杜,说是得空可请得入宫来与太后说上几句话。朕想着这样的恩典还是通过你这边去说,也让李家小娘对你更上心一些为好。” 秦刚自然是再次拜谢皇上特意安排的用心之处。 离开前,赵煦却是留了个话头,说是渤海国的事情看来已经稳定,章惇最近又好几次提出想调秦刚回中枢任职的建议。 此事,不仅其他宰执有不同意见,就连天子自己也没有想好更合适他的位置,所以就让秦刚在京城可多待一段时间,等到政事堂议出个大致结果后再走。 秦刚才出了右掖门,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老熟人:高俅。 高俅在端王府的这两年,气质高出了不少,加上赵佶对他的信任,虽然看着不过只是王爷身边随身吏官的角色,但是实际都在处理着王府上上下下的大小事情,单独站着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有了一种很能镇得住场的气度。 不过,高俅的礼节却是秦刚所认识的宋人做得最好的一个,他快步走上前来,非常恭敬且优雅地向秦刚见礼:“见过秦爵爷,端王殿下让小人过来请爵爷过府一叙。” 高俅的这个称呼先是吓了秦刚一跳,毕竟他是第一次被人称为“爵爷”。不过想想也对,自己已经受封了开国男爵,虽然是最低的一等,但那好歹也是个爵爷啊! 宋人的称呼十分讲究:端王是宗室,如果高俅过来称秦刚为待制或帅守的话,那便成了宗室结交朝臣,多少就会有点敏感;而高俅却是称秦刚为爵爷,那就意味着大家作为皇上的臣子来聊些家事,显得很平常。 秦刚想到接下来在京的时候还是比较从容的,便欣然同意。就让在门外守着自己的倭卫先行驾车回去知会家里一声,自己则直接上了高俅安排的马车,前往端王府。 高俅陪着秦刚坐进了车厢后,态度也就显得亲热了几分,当然他那发自内心的恭敬之情却是没有丝毫地减弱:“我见爵爷每次一回京,就能立刻蒙受圣上的接见,此等的恩宠,最近两年,满朝文武中也难找到第二个啊!” “炎师说笑了,也是北事重要,陛下忧心国事罢了。” “前两次爵爷回京,端王总是惦记着一见,不料爵爷诸事繁忙,又来去匆匆。所以这次,便是着小人守在这宫门口等着了。” “这是秦刚的不是,早知端王殿下有此意,秦刚应该早就上门拜访。” 马车上两人客气一番之后,高俅还是不露痕迹地向秦刚透露了一下端王此次邀他的本意:赵佶对秦刚一向看重,又从楚王府得知秦刚与海商关联较多,是想委托他帮着收罗一些散落于海外的字画精品之画。 “果然是个文艺王爷!”秦刚心中暗暗说道。 赵佶在秦刚进来的时候还在作画。高俅轻手轻脚地带着秦刚入座,便抱有歉意地站在他旁边,一起等待赵佶的完笔。 幸好时间不久,赵佶便画完了最后一笔,却是用着极其熟络地语气对秦刚说道:“徐之来得正好,且来看看本王这幅花鸟可能入得了你眼?” 秦刚也不推辞,道了声告罪,便走近观看案上的宣纸,只见纸上落笔不多,几根粗细弯折的墨线勾出了三两树枝,枝上便是随意挥洒的粉白花瓣,中央枝头,几团浓淡相间的墨意,外加细密线条,勾出了一只俏立枝头的鸟雀,竟然是一幅写意花鸟图。 “微臣于书画研学不精,且以外行之眼斗胆一评。”秦刚却是真心实意地说道,“王爷此画,惜墨如金,笔简意深,舒展自如。看似画风拙朴,但此画之神,却在鸟目。犹如画龙点睛,令此鸟仿佛呼之欲出啊!” “哈哈哈哈!”赵佶听得却是极其愉悦,并对高俅说道,“同样都是恭维之话,可知你们与徐之的差距在哪里了吗?” 高俅低头说道:“小人只是知道王爷天赋神韵,见画只有欢喜二字,今日得秦爵爷点拨,才知得王爷的功力强在哪里,实在是受教。” 赵佶却是指着画上的鸟目问道:“徐之你既然看出我这鸟目之精彩,可知它用是何种画料?” 秦刚被其一提,再仔细辨识,又稍稍靠近了嗅了两下,猜测着回道:“可是……生漆?” “哈哈!”赵佶更是开心,“果然难不倒徐之。本王为了寻到更好的白色,试遍了诸等颜料,才发现用这生漆来点睛,最为传神。” 于是,那边高俅已经让人安排着送上了茶水,赵佶便请秦刚入坐闲谈。 秦刚这才关注到,自上次别后,已逾三年多的时间,赵佶似乎又长高了些许,只是承袭了他们赵家一贯的瘦弱身躯,并呈现出一副养尊处优之下的羸弱之感。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秦刚却对之前担心赵佶成为自己情敌的想法有点哑然失笑了:眼前的这位公子哥,能够拿得出手的,不过是是他对于书画的浸淫追求,还有就是王爷宗室的身份,对于前者李清照决不以为然,对后者更是其不屑一顾,他又何必为此庸人自扰呢! 再说了,这赵佶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走向,按任何人的猜想,也只会是在这休闲王爷的位置上安享快乐的余生罢了。 “徐之是刚从高丽国回来的吧?”赵佶待秦刚坐定举茶之后,随意地问了一句。 秦刚却是闻之一惊,心道自己这秘密出使的行程如此不谨慎吗?但再一想,这大宋朝向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保密意识,赵佶又是极其关注秦刚的行踪,稍一打听,朝堂内外皆无秘密可言,他能知道这出使高丽一事,自然也不奇怪。 秦刚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是点头默认了,只是猜不出赵佶为何会关心这点,难道历史的波动也会影响到这位富贵王爷关心北面的外交政治了么? “昔日父皇在位时,高丽使臣说他们存有已经失传的《黄帝针经》,后来还真是送回了善本,可见这高丽国尊崇汉唐,传承中华的名声并非虚言。所以,本王倒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托徐之了。” 秦刚大致能够猜到赵佶的意思,于是不动声色地回道:“请王爷明示。” “想这高丽既然能存有古时的医典着作,那么同样的旧时字画真迹想必也是有可能寻到的。徐之常会来往于高丽,想必也会留有人在那,所以但凡得空,能在高丽国搜寻此类收藏,但有佳品,本王必以重金求购。” 虽然没出秦刚的意料,但是他还是略略有点失望。 或许人的秉性相对于历史轨迹,却是更难改变。此时的赵佶,既无达济天下的雄心,也无问鼎大位的野心,他的这种即时玩乐的心态,却是无伤大雅的寻常之事。 况且,秦刚并不能肯定,眼下历史走向的偏移,是否足以改变这位未来天子的登基可能。所以,对其必要的关注与投入还不能停止。 “王爷请放心,秦刚在开京留有使员,此事马上便会安排去信,但有收获,立即送入京来!”秦刚的这番答应却是让赵佶听得相当地舒适。 他虽然贵为王爷,但毕竟在大宋朝几乎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许多朝臣对于他的请求多是敷衍了事,哪会像秦刚这般,应承、安排、预期与承诺却是毫不含糊。两三句话,竟然皆是说到他的心槛之上,令他喜笑颜开,便叫高俅拿出向太后赏赐予他的小龙凤团茶出来泡制。 秦刚闻之连忙称谢。 原来这小龙凤团茶出自宋仁宗时,由当时的福建转运使蔡襄所创制,并成为了贡品。 这小龙凤团茶二十片差不多一斤,而每片的市值则有二两黄金之贵。当年欧阳修拜了参知政事之后的第二年,才求得了一饼完整的小龙凤团。 点茶之时,赵佶才又提及,当初李格非出题择婿、秦刚三试两绝答之事,还是他入宫时有意再次强调了一下,向太后才对皇帝提出,说有空时想见见李清照这样的才女。 “京城也是一个名利场,易安在诗文上的志向如同男子,能够入宫叩谢太后及皇后,对其今后名气也有助力。我为徐之苦心设计,也是想让易安明白,我这个朋友不是白交的!”言语中,赵佶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刻意推荐用意。 在来的路上,秦刚也通过高俅了解到,就在去年年底,向太后将身边的两个女官郑氏、王氏赐给了赵佶为妾。 而这两女中,尤以郑氏多有文才,在向太后身边,常能自制章奏。在赵佶入宫给向太后问安之余,时时能与其畅谈诗文,两人多有相慕,向太后才会有赐。 自这郑氏入了王府以来,甚得赵佶喜爱。 “王爷本人才华横溢,又能尊崇女子识文言诗,此非常人之眼界,实为秦刚所钦佩,也能感恩于王爷对予友情的看重。”说起这些话,倒也是出自秦刚的内心本意。 赵佶的这种悲天悯人、推已及人的思维方式,的确也曾在其之后执掌天下的诸多昏庸之举中,难得地推出了一些其他皇帝难以考虑到的仁政善举:比如养老、助孤、还有兴教。 话题被秦刚巧妙地转移到了赵佶的两位新纳的妾室身上,很令这位富贵王爷开心。 在他看来,富足的京城生活、美丽的红颜知己、知心的身边玩伴、还有眼前这位言浅交深的朝中才俊,很令他感到当前的心满意足。 第315章 露富 从端王府出来,秦刚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李格非家。 毕竟已有婚约之实,秦刚一上门,这佣人便惊喜地叫着“新姑爷上门啦 ,老爷今天不在家,我这就去叫夫人去。” 另一个佣人却是将秦刚带请进正厅里就坐,而那边李迒听到后却已一阵风地跑来告状: “姐夫,你可得管一管清娘!” “管不了!”秦刚根本不听后话,先行就直接干脆地拒绝掉。 “你……”李迒没想到被拒得如此干脆,继而很不甘心地继续说道,“你不是答应我可以每月去京城的四海银行支取零花钱么?” “怎么?银行不给你支?不会吧!” “不是,伙计很好,可我刚支了两个月,被阿姊知道后,转而她就去叫银行给我停了。”李迒很委屈地说道。 “那我没办法了!”再看看李迒的委屈样,秦刚只能四处看了看,再压低了声音说,“那这样子,你从这个月起,去城北你三舅家的香水铺,找你表兄……这回我可说好了,你自己嘴守牢了,再被清娘知晓,我就没法了!” “哎!亲姐夫!还是你对我好……” “哎呀!徐之来了啊!”王氏此时快步从后屋出来。 在她身后,却是跟着欢喜不已、更加明艳照人的李清照,秦刚看过去的眼睛,一下子便就有点痴了。 但是李清照却是先瞧见了正在腻着秦刚的李迒时,不满地瞪了一眼这个顽劣的弟弟。而李迒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便就跑开了。 秦刚赶紧上前给王氏行礼,并送上了从高丽带回的几盒人参、三韩纸等物,说是北方榷场的商人卖的东西,算不上有多昂贵,只是图个新鲜与稀罕,王氏便含笑着收下了。 “小婿蒙此番上门,是因家中父亲日前来了京城,目前刚在麦秸巷那里安顿下来。所以前来想邀请岳父岳母择日过府一叙!”秦刚紧接着说明了来意。 此前他已经与李清照定下了婚约,依照宋礼,无论是佣人那边称秦刚为新姑爷,还是秦刚这里自称小婿、以及称呼王氏为岳母,都也是习俗允许的。 王氏的身后,李清照却是被秦刚这种厚脸皮的称呼给羞红了脸,并如瞪吓李迒一般地再次对秦刚用了眼神杀。 “亲家公来京城啦!那是好事啊。你放心,待老爷回来,我就和他商议一个好日子,一定是要去登门拜访的。”王氏眼看着这个女婿哪哪都是不错,而且对方的父亲既然来了京城,这样他们的上门拜访也是省去了千里迢迢的辛苦,自然是好事,立即便允诺了下来。 随后,王氏也简单问了些秦刚父亲来到京城中可有什么不方便、亦或有什么需要,都可向她这里言语。 秦刚自然是出言谢过,并说,既然今天李格非不在家,他的邀请也已送到,这就不再打扰了。 王氏笑道:“你也是刚回京不久,想必各种事务也是繁杂,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哎!迒哥儿,迒哥儿?这孩子,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王氏便起身说着:“我去叫迒哥儿过来送你。那个,清娘,你且陪徐之坐一下,我去找那小东西去。” 李清照却是知道,母亲这是有意给自己留了一点与秦刚单独说话的机会,便是含羞点点头。 王氏出了厅堂,秦刚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清照。 “呸!”李清照却是开口就啐了他一下,“谁同意你开口就叫我娘为岳母的?也不知羞!” “不叫岳母叫什么?难不成也让我叫她娘?!” “不跟你说这些了。”李清照却也不纠缠这事,直接质问最重要的事,“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给我来信了,是不是我爹许了你亲事,你就不把我当回事……” 哪知秦刚手一伸,递过来了一叠书信:“这次我去的是海外之地,无法投递书信,给你的信,我都写了,这次来时,我便一并亲手送给你!” “算你识相,待我回头细细检查。”李清照开心地接过这叠书信,口中却是问道:“这次去的地方是高丽?” “啊,你又怎知?”秦刚又是一惊,自己这所谓密使的身份真是失败。 “你自己说的是海外之地,那必不是辽国。刚才送我爹娘的人参、三韩纸可都是高丽国特产。”李清照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么!” “看来什么事也瞒不过清娘。”秦刚心悦诚服地说道。 “那么我就问你了,去高丽有没有显摆过?” “小小地显摆了两三次!” “嗯?你居然敢承认?”小丫头的眼睛都瞪圆了。 “真没办法啊!刚去的时候,高丽人太过狂妄自大,所以必须要让他们明白我泱泱大国的风流文采。所以就给他们留了一套对联,一首词,嗯,还有一首诗。”秦刚想着许多事,与其最后被别人传回来,还不如现在提前都主动承认了的好。 “那,这几篇东西,你须得都写给我看看。”秦刚的坦白出乎她的意料,但李清照依旧还是提出了她的要求。 “喏,这封,还有这封……”秦刚便从已经递给李清照的那叠信中挑出了两封,“就都在这两封里了。”其实在高丽的这些经历,他更是希望能够与李清照一同分享。 只是先前考虑到出使的保密性,这些信件便就一直压在手上。这次回京, 一是东北大局已定,二也是刚才在端王那看到的所谓保密都形同虚设,于是就就再担心这些信件里所写的东西了。 李清照也不含糊,立即当面就拆开了第一封信,这应该是秦刚第一次出使高丽结束时所写,上面记载了那几幅关于“望江楼”的对联,还有那首《满庭芳》的药名词。 李清照主要却是要来“审看”他“显摆”的作品。她的一双妙目快速扫过,居然罕见地没有开口点评。“那还有一首诗是在另一封信吧!”继而一边说着一边又快速地拆开另一封。 这便是这次离开开京的路上所写,上面记下的诗便就是酒醉之前的《把酒对月歌》。 李清照找到了这首诗的位置,却是入神地看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的信件都合在了一起,想了想才笑着开口道:“想必才子秦徐之的大名,如今已经在高丽国传开!” 秦刚笑着摆手道:“徒有虚名,这次你却不恼我了么?” 李清照便拍着手道:“我的郎君名扬海外,那便是我的欢喜,又有何恼之有?” “清娘……你方才所说什么……你的……郎君……”秦刚听着一时激动,头脑便有点充血。 “你我都已有婚约,你,自然,是我的郎君……”李清照毕竟是个女子,前面一句说得坦率自然,现在却要被迫地再一次重复,却多了几分娇羞与自得。 “找你了半天,现在才回来,赶紧去送送徐之!真不让人省心。”厅外传来了王氏训斥李迒的声音,也迅速解除了此进厅内的暧昧气氛。 李迒一脸无奈地走在前面,却是对秦刚道:“姐夫,娘亲叫我送送你,咱们走吧!” 秦刚立即先向王氏道别,再是李清照,然后才随着李迒一起出了李家的大门。 出了大门之后,李迒回头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这才咧嘴一笑道:“姐夫,想不到我娘对你也是另眼相看,其实我一下子就被她揪到了厅外。但她却是迟迟不开口进去,竟是给你和我阿姊单独说话的机会呢!” 秦刚这才知道,原来他与李清照在厅里的大部分讲话都被厅外的母子俩都听了去。 幸好他既没什么失礼之言,更没有什么不妥之举。 出得巷子,他瞧着如今已是少年的李迒,突然便问道:“迒哥现在对京城各处都很熟吧?” “那是当然。” “那今日可还有空?我有一义兄,近日要在京城成亲,也想在这附近找处合适的小宅院租住,你可熟悉这带的牙人?” “哈,姐夫,那你可找对了人。”李迒开心地说道,“不瞒你说,租给我家这处房子的牙人,就是我陪着大人一同去找的,我知他在哪里,不如现在就带你找他,他对这带可熟呢!” 京城里租买房屋,找这些牙人绝对是最高效的途径,他们各自熟悉一块街区,对于这里的各处宜租待售的房屋十分熟悉,给的价格也相当地公道。 李迒带着秦刚找了去,牙人见来了生意,自然欢喜。听了秦刚讲的需求后,便说手头便有三四处感觉就很合适的可租房子,现在就可以带他们去看看。 这几个地方看下来,果真还就有两处看着挺不错,租金也很公道。秦刚便直接付了这个牙人一贯钱的辛苦费,说明天会带真正想租房的人过来最后拍板。一旦看中,佣金、租金都会马上就付。 在看房的过程中,牙人也听着李迒不时地称呼秦刚为姐夫,他想起了当时帮这李迒父亲租房时,那李员外郎在付佣金时的抠抠索索,真是与今天这位的出手豪爽是不能相比的。 所以,分手时,牙人还对李迒竖了竖大拇指道:“你这姐夫选得好,够爽快!” 李迒骄傲地一昂脑袋:“那是当然!” 此事李迒出力不少,秦刚便说:“想吃什么?你带路,请你!” 李迒大喜,之前去四海银行领取月例钱一事被阿姊无情地叫停后,他的手头就十分地局促,京城的美食也与他绝缘了两月。 “姐夫,这里正好离西城水门近,那里的店虽然样子不咋地,但是好吃的不少,你可去得?” “去得,又有什么去不得!走!” 到了那里,秦刚才知道李迒问他去不去得原因。 这里因为临近西水门码头,许多仓库与门店交错,居住区又是以在码头讨生活的力夫贩卒为主,因此这里的环境便显得街道狭窄,布局错乱,多少有点脏乱差的感觉。 不过也是因为这里的民风迥然,许多外地入京的底层人员也带来了更加丰富别致的小吃。这里的许多店铺,在后世便就是被称为所谓的苍蝇馆子,看似简陋不堪,却是常有美味出没。 “迒哥你常来这里么?”秦刚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却是警惕十分地看着身边鱼龙混杂的各色人等。 “也是我朋友带我来过几次,跟你说,前面有一家钱家油饼店,旁边就是一家陕西羊肉汤,买了油饼再去蘸着羊汤一起喝,那美味,绝了!” “嗯,听着就不错。迒哥你下次来这里,还是要当心点,不要带太值钱的东西。这里的人太多太杂,小心注意别露财!”秦刚不由地要叮嘱他一句。 “放心,我身上带着这个!”谁知李迒竟然一掀衣襟,从里面亮出了当年元宵节时秦刚送他的那柄镶了宝石的大食短匕首。 “哎!收起来。”这闹心孩子,真是怕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秦刚赶紧将他的宝石匕首拦回怀里,但是下意识里已经发现:这柄过于耀眼的短匕首,已经在阳光下闪耀出夺目的光彩,顿时在街上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你猪脑子啊?”秦刚忍不住低头斥责起李迒,“这柄匕首柄上的宝石值个上百贯,是让你收在家里作收藏的,岂能拿出来展示?!” “你又没告诉我能值这么多钱!”李迒吐了吐舌头,这时才紧紧地按了按怀中。 秦刚回头看了看身后,却是不敢判定刚才的宝石反光有没有引起一些注意了。 而这次他出门,却是考虑到四个倭卫既不熟悉京城里的情况,长相又过于引人注目,所以也就没带出来。 当然,刚才的举动是否惹来风险,他也不敢肯定,只是催促李迒赶紧往前走。 走到了两条巷子口,秦刚的心情稍稍有点沉重了,因为他已经确信身后已经被人盯上了。 不过李迒找到了那与钱家油饼店相邻的羊汤店,立即欢喜地拉着秦刚进了店里,吆喝着店家赶紧上两碗热羊汤,再帮着代买两张隔壁的油饼。 秦刚带着没心没肺的李迒坐下后,察觉到街上跟过来的两个人也进了店,坐在了离他们不远的一张小桌子上。只是看着这里的人挺多,秦刚想着短时间不会有大问题,便想想尝一尝这里的美味,然后边吃边琢磨着之后如何脱身。 一码归一码,李迒这个吃货的鉴别水平的确不错,这家的羊汤就着隔壁的钱家油饼,的确称得上是一种人间美味。 秦刚与李迒不紧不慢地吃完了后,准备付钱的时候,手一伸怀里,却是停住了。 “怎么?姐夫,你不会没带足钱?”李迒一脸惊讶。 “也不是。”秦刚苦笑一下,手掏出来的,只有最小面额五贯的银票。因为前面身上的零钱在看房子的过程中,租车、打赏都用掉了,现在就剩下了银票。 五贯的银票在这小店里,足以吸引起全店人的目光。不过店家赶紧殷勤地表示,自己可以跑腿去不远的钱庄兑换一下。 秦刚心里也无奈,递上银票的时候,便发现,那两个跟进店里人的眼光也同时盯着了这张银票。 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等店家兑换回了钱,结清了钱,两人便走出了小店。不出所料,那两人也立即跟着出来,不远不近地=走在了身后。 “姐夫,有什么问题吗?”李迒也有点觉察出不对了。 “嗯,咱们露了富,被人盯上了。”到这时,秦刚也不隐瞒了,悄悄地把内袖里的一块官身腰牌递对他说,“你对京城的路熟,待会儿万一有事,你便拿着我的这块官身腰牌,去最近的军巡铺里叫人,看到我的这块官身牌,他们是不敢耽搁的。” 小李迒一听被歹人盯上了,顿时慌了神,虽然接过了秦刚给他的官身牌,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是咕囔着自责道:“都怪我,早该要听姐夫的话!” 李迒这一慌乱,却也忘了自己带路的职责,竟然稀里糊涂地跟着并不认路的秦刚一直向前走着。 “嗯?怎么前面没路了?” “姐夫你不认路啊?” “废话,这里不是你才熟悉吗?!” 两人也顾不上相互埋怨,正准备折头回返时,却发现跟着他们的那两个壮汉已经拦在了这条行人不多的道路中间。 “二位,烦请让一下路!”秦刚此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慢着,你们两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却是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把偷我们家的东西交出来!”那两个壮汉却是当街率先栽赃他们了。 “胡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们,谁偷你家东西了?”李迒急道。 “这两个小贼,偷了我家老爷的宝石匕首!被我们追到了这里。”其中一人指着李迒道,“就在这个小贼的身上!” 秦刚见大街上还是有几个人停下了脚步看向这里,便定心道:“你说我们偷了你家的宝贝,那你能说出这宝石匕首上花纹是什么?大小宝石一共有几颗?匕首身上有没有刻字?” “你……”两个壮汉一时语塞,他们也就是之前在街上瞥见了李迒亮出的匕首上有宝石,关于这些细节,却是哪里能知道。 “这宝石匕首是我们西漕帮帮主的宝物!我们奉命追回,不相干的人都给我躲远了!”其中一人眼睛一转,强行吼道。 这一声“西漕帮”喊出来,周围的行人吓得迅速扭头就走,除了稍远处似乎还有一个耳背的老汉仍然坐在路边,腿脚快的都走得干干净净,甚至靠近的几间屋子原本开着的门窗也都迅速关了起来。 第316章 大侠 “两位,别找理由了,痛快点说,想干什么?”秦刚见周围的人都躲起来了,就索性把话挑明了。 “哟!看得出是个明白人,很简单啊,那把宝贝匕首、还有你们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爷们今天就放你们俩走。” “青天白日,这是堂堂京城,你们就这么着明抢财物,眼里没有王法吗?”秦刚质问道。 “王法?在西水门这块,我们西漕帮就是王法!小子,识趣点,把钱和东西都交出来。”两个壮汉有点不耐烦地抽出了身上藏着的短刀,“再啰嗦就给你俩一人一刀,废条胳膊或者废条腿,让你们挑!” “你们可知道我姐夫是谁?”李迒按捺不住地跳出来,秦刚的注意力正在面前两个壮汉身上,却没防住身后的李迒直接亮出了秦刚交给他的腰牌,“我姐夫是朝廷命官,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当心你们家里满门抄斩!” “当官的?”两名壮汉猛地一看李迒高举的腰牌,他们虽然未必认识这牌子,但是脚下明显是后退了一步,大约是有点相信了。 但是,就在一瞬间,秦刚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骤然升起的杀机,不由地心底是暗叫不好。 “小样,年纪轻轻地,当什么不好,去当个官!”对方明显是亡命之徒,一听对方有人是当官的,但看着秦刚的这年纪,料想这官也大不到哪里去,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算了。 另一人晃着手中的短刀,狞笑道:“原本想着拿了宝贝与钱,可以饶你们一命。但是要怪就怪你这个当官的姐夫,爷也是为了自己保命!” 说完,两人便挥刀而上。 “快跑!”秦刚一把推开李迒,竟然空手向前。 那两名壮汉看着迎上来的秦刚心生欢喜,一人还笑道:“这个姐夫还是挺有骨气的,待会儿给你个痛快的。” 哪知就在一晃眼间,秦刚伸手入腰,随着“咔嗒”一声,竟突然从他腰间闪出一道寒光,恰似飞龙出水,带着悠悠的空气鸣声,原来正是他一直藏于腰前的那柄软剑被拔出,剑光突起而至,令那两名壮汉猝不及防,稍远的一人还能闪身跳开,而已靠近他的那人却是无从躲避,“哎哟”一声,拿刀的右手赶紧回撤防护,另一只空着的左胳膊却已被秦刚软剑击中。 “好帅啊!姐夫!”李迒根本就没意识到要逃跑,却是对于秦刚这一手突然袭击而拍手喝彩。 “迒哥快跑啊!”秦刚却是气恼得不行。 刚才的这一下突袭,原本最大的意义就是给李迒逃跑争取时机。因为他清楚自己并不懂武功,只是之前在西北战场上练过几下简单的对砍对刺。要是接下来,没有了软剑的突袭优势,再单独对付这两名壮汉,肯定会有点勉强。 果然,待看清了他手中的软剑,那名没有受伤的帮众嘿嘿笑道:“你现在的这把剑看着也不错,爷我喜欢就收下了。朱二,你受伤了,去拦住那个小东西吧,叫他俩一个也跑不了!” 那个叫朱二的,目前也只是左臂被轻度割伤,结果他呲牙咧嘴地提着短刀赶了两步,也就成功地拦住了李迒的去路。 秦刚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好可惜! 李迒却是一点都不慌,转手也拔出了自己那把惹事的匕首,跳着脚大骂道:“你们两个狗东西还不快逃,我姐夫可是在西北战场上万人斩的大将军!取你们两个人的狗命,易如反掌!刚才只是给你们一点小小的警告!” 秦刚这时只觉得李迒实在是有点搞笑,不过还是配合式地将手中软剑发力往空中一刺。 这样的一招软剑亮剑式,倒是他平时经常练过,软剑剑身柔软,一剑挥出,剑身上下抖动不止,但在剑尖之处,却因为他的凝气吐力到位,居然十分完美地定在半空中,直指那二人。 两个帮众一时也被其唬住了,尤其是那受伤的朱二,已经开始略有退意。 就在秦刚觉得能够以此唬住对方,令自己两人可以脱离危险之际,不远处,却是又来了几个人,还在叫喊着他们。而那个没受伤的那人则大笑道:“当你刘爷爷是三岁小孩么?哪来这么年轻的将军?以为会挥几下剑就能吓到我吗?” 那个朱二也大笑道:“我们帮的人也赶过来的,赶紧丢下剑讨饶,说不定会给你俩一个全尸!” 秦刚这下一看,有点坏事,可是他还想为了李迒努力一下,便不死心地与李迒靠近了后,低声道:“迒哥,听不听你姐夫的话?” “我听!” “好,我再说‘快走’,你就向斜右方那边巷子跑!记住没有?” “姐夫,我要跟你在一起……” “听话!当心我回去告诉你阿姊!快走!!”秦刚顾不上再与他废话,趁着那边后来赶来的人还没能靠近,立即出剑刺向那自称刘爷的人。 秦刚的这奋起一剑着实也有点突然,居然把对面的两人吓退了两步,而在他的余光中,发现刚才提到李清照果然有用,李迒终于开始拔腿开跑。 而秦刚更是上前两步,挡住了对方去追李迒的路。 “找死啊!”那个刘爷稍稍反应了一下,立即挥刀迎上,紧接着便就交上了手。 这真正一交手,秦刚便露了短。 他用的只是在战场上练就的横劈、直刺与最基本的格挡招式。起初的几下,对方不知他的底细,面对他接连使出的力大招沉的劈刺进攻,选择了相对保守的防御招式。 但是过了三四招之后,便立即发现了他根本不会武功的真相。于是,那人一旦开始反攻了后,秦刚这里便就就险象环生,先是一刀掠过划伤了他持剑的小臂,虽然只是浅浅一下,但也连累他手中的软剑有点把持不稳,防御间的破绽便是更多。 “哧!”又是一刀划过了他来不及闪身躲开的腰间,秦刚只觉腰间先是一凉、再是一阵疼痛,全身便像失去了力一样要摔倒。紧接着对方短刀再度攻来,他下意识地只能用手中的软剑去格挡,此时却更也挡不住对方的大力进攻,软剑立即脱手并被击飞。 而对方更是紧接着抬腿踢中了他的胸口,一股大力,让他仿佛感到浑身的骨架都像要散了一般,再也站不稳,仰面摔倒在地。 “别杀我姐夫!”一声稚嫩且坚决的声音传来,却是已经跑出去的李迒连滚带爬地冲回来,挥舞着手里的匕首拦在已经摔倒的秦刚面前。 “哎!迒哥,你又不听话,你不怕你阿姊吗?”秦刚既为李迒这种头昏的选择无奈,却也为他回头护在了自己面前而感动。 “不行,你要是死了,我阿姊才不会饶过我的!”李迒站在他身前,已经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一旁突然响起了一个中气十足的老人声音:“真是够傻的哥俩!逃出去一个的话,剩下的才有活着的机会啊!” 这声音,不仅让秦刚两人吓了一跳,就是那刘爷和朱二也吓了一跳。 原来,最早他们曾看到坐在路边的一个老人,此时虽然还是那个坐着的姿势,但是却不知什么时候移动了位置,竟然在离他们非常近的地方。 西漕帮赶来的几个人已经聚在了一起,那个叫刘爷的人更有了底气,用刀指着那老人说道:“我不管你是怎么装神弄鬼的,既然你今天撞见了这事,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谁知那老人理也没理他,而是继续对秦刚说:“我看你这个人,像个学武的奇才,拜我为师吧?为师便帮你料理了这帮子杂碎,怎么样?” “老东西!说谁杂碎?”姓刘的怒从心头起,举刀就劈了下去。 “啊!”就在秦刚他们的惊叫声中,老人却是伸出了一只手,快似闪电一样地用那两根手指,竟然就捏住了劈将下来的刀刃,令那刘爷既砍不下去,又收不回刀,前后拉扯了两下,便狂怒着又是一脚踢去。 老人却是轻描淡写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下按,却是后发先至,一掌拍在踢过来的腿上,只听“咔嚓”一声,那刘爷的腿竟然断了,痛得他立即放开了短刀,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腿倒地狂嚎。 “怎么样?愿不愿意拜我为师?”老人依旧是面对着秦刚笑着问道。 秦刚看得心头大骇,之前他也曾见过赵驷及军中一些练过武功的武将,不过是靠招式凌厉与力大狠准来取胜,但却从没见过像眼前这位老人这般,与对手过招竟然会显得如此地轻松从容,这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啊。 秦刚没有回答,李迒却是插话说:“这位老丈,你得先把那帮人都收拾了,我姐夫才好考虑啊!否则现在小命都要没有了!” “说得也是!”老人点点头,却是连身子都没站起来,整个人便平平地从原来的地方像似弹射了过去一般,眨眼间便冲进了那些西漕帮帮众之中。 那些人,原本还想着一拥而上,帮助那刘爷先解决了这个老人,突然间却发觉他竟然已经到了身边,于是便一齐大声叫喊着,将手中的棍棒刀剑一齐击向老人。 同样是肉眼无法看清的瞬间,这些家伙却连连发出惨叫,并伴随着武器纷纷掉落地上的声音,这七八个人也陆续跌倒在地,很快就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而那老人此时才缓缓站直身体,竟然显得十分地高大伟岸,一身破旧的布衣,却已经掩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英气与武力。他也不管躺在地上一片哀嚎的那些人,而是走了回来,蹲下后再次问向秦刚:“想好没有?愿不愿拜我为师?” 秦刚正低头看着之前被老人两根手根就夺下来的那柄短刀,就在被他手指捏住的地方,竟然在钢刃上印出了一枚清晰的指印,这等原本以为小说中才存在的功力,竟然就展现在他的眼前,他于是立即开口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只是小子从未学过武功,现在只是个读书人,之前也从未有人说过我能练武,前辈是否中看错了?” “哈哈!我周侗看人,岂有看错的时候!”老人不以为然地大笑道。 “周侗?”秦刚心中一惊,此名如此熟悉,却是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他便立即开口问道:“前辈姓周,可是陕西人?现在禁军中任教?” “哦!你听过老夫之名?”周侗却是眯起了眼睛。 “陕西大侠铁臂膀,秦刚在西军之时,有幸常闻周前辈之威名。”秦刚这话倒也是事实。 周侗先是师从有“天下拳王”之称的金台修习拳脚,之后又拜少林高手谭正芳学习器械。当年得到了升任为枢密副使垢的包拯推荐,进入禁军,再之后便担任了京师御拳馆内的天地人三席中最为尊贵的“天”字教官。 周侗本人的名气虽然不大,但后世传说他所收的弟子却是一个个地如雷贯耳: 光是水浒传中的卢俊义、史文恭、林冲、孙立等人都是他的亲传弟子,而武松、鲁智深更是他的不记名弟子。当然,自从来到了真实的大宋之后,秦刚已经发现,水浒的故事更像是之后的民间传说,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物都并没有存在过。 但是,正史上确认为周侗的亲传弟子、且天下闻名的却有一个,那便是目前尚未出生的岳飞。 就在这一瞬间,秦刚的内心早已滚滚而过了这么多的想法。而周侗却当他仍然还是不愿答应,却也并未强求,转眼便是对着那群刚从地上勉强爬起的西漕帮帮众一声猛喝: “尔等小喽啰听好了,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京师御拳馆周侗是也!这次先饶过你们,回去告诉你家龙帮主,要是再管束不好你们,我就来帮他好好管教!” 那帮人自然是听过周侗大名,此时立刻相互搀扶着慌忙逃走。 而这时,李迒却是腆着脸开了腔:“周大侠您太厉害了!我姐夫他是朝廷的大官,不方便拜您为师,要不,您收我为徒吧!” 周侗被他气笑了:“小娃娃,你当老夫缺徒弟吗?你姐夫这个年纪能当得什么芝麻绿豆官?竟连老夫的徒弟也不稀罕?” “我姐夫可不是芝麻绿豆官。”李迒见没有了危险,立刻嘴也变得灵巧了起来,“我姐夫姓秦名刚,当朝宝文阁待制,高阳关路安抚使,兼知沧州!你听过吗?” “小娃娃嘴上没人把门,牛皮吹得够大,不过官名背得倒熟!我不与你废话!”周侗却是不信李迒的话语,转头便对秦刚道,“老夫人在京师御拳馆,你若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其实秦刚之前只是一时对于自己被看出是“习武奇材”而没能理解,之后又对眼前老人居然就是大侠周侗而震惊不已。此时思虑数转,早已落定了决心,自己做官到了现在,平时外出都有仪驾护卫,但也免不了像今天这般落单,却是一不小心险些栽倒在两个江湖帮众的刀下,“习武奇材”先不管真假,这个大侠周侗的师父却是不容错过。 于是,秦刚却是赶紧对着周侗行跪拜之礼并道:“师父在上,请受小徒秦刚一拜!” 李迒一愣,不过他也立刻跟着跪拜下去,并道:“也请师父一并收了李迒为徒。” “哈哈哈哈!”周侗放声大笑,却对秦刚说道,“这便好了嘛,也不必叫你那小舅子胡编个什么官名来忽悠老夫才对。” “小徒不敢欺瞒师父,迒哥儿刚才所讲的小徒官名都是事实。”秦刚一脸诚恳地说道。 “什么?”周侗此时也才愣住,“你才这个年纪,便已做到这……这,六品以上的官职了?” 李迒赶紧上前补充:“我姐夫还被赐了紫衣,加佩金鱼袋呢!” 这回轮到周侗愣住了。 但秦刚却依旧一脸真诚地对周侗说道:“小徒得蒙师父看重,所谓官职虚衔,皆是云烟。” 不过,周侗行走江湖这些年来,骨子里自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性格,他便拍拍秦刚的肩膀道:“为师也不去管你之前之后能做到什么样的官,我就看中了你的这身根骨与资质。你且跟我回趟拳馆认个门。” 李迒还不肯放弃,连连追问:“师父,师父,还有我呢!” 周侗看看他,有点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的根骨太差,做不了我周侗的徒弟。不过看在你方才有勇气又有义气的份上,你可来我的拳馆作个挂名学生,我答应传你两套拳法如何?” 李迒大喜,虽然做不了徒弟,但这周大侠的挂名学生也是相当不错的呀! 第317章 炼气 回拳馆的路上,秦刚也就随着周侗的询问,便将自己的大致情况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一番,直说得周侗连连称奇。 不过周侗也只是嘴上咂了几下,却并不被他的所谓身份影响,而是依旧欢喜着说道:“你既愿意拜师学武,为师也就不瞒你。刚才你与那两个宵小对打,只是吃亏在了不懂招式。可就只看你拔剑、出剑的手势力度、身法脚盘等等,却都是为师这些年见过的年轻人中最好的一个,看得我实在是欢喜。对了,之前你可曾修习过其它武功?” 秦刚想了想,便将自己平时常练习的太极拳一事和盘托出,当然还是用了之前编造的从游方道士那里学来的说法。 周侗听了秦刚对太极拳的描述,却是不由地啧啧称奇,说道:“听你对此拳法的讲述,还真是从中受益不少。而且你也讲你曾上过战场拼杀,这生死关头的大事,却真是倚仗得你这一身的雄厚天资,只是你自己不知,若不是今天遇上我,你这身天选之材也就白白浪费了!” 不过秦刚想了一下,如果他去京师御拳馆的话,还得请周侗对他的真实身份保密。 周侗听了后也是觉得,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但是拳馆里动辄便来了个朝廷六品官员来学武,这事说出来也够惊世骇俗的,于是便应道:“也好,不知我这好徒儿来拳馆时,有没想好起个什么样的化名?” 就在路上,秦刚也曾问过周侗目前正式收过的主要弟子,确实并没有那些在《水浒传》里涉及到的梁山好汉名字出现,于是,他便突生了一点恶趣,便说:“徒儿想了一个化名,就叫林冲吧!” “林冲?也算是个好名字!”周侗赞道,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周侗带了秦刚、李迒回到京师御拳馆,进门便大着嗓门向其他教头介绍了自己收的这个正式徒弟,当然介绍的名字自然便是林冲了。 可能那些拳师也习惯了周侗的这种风格,都只是面子上客客气气地道了声喜。 而李迒也得以在拳馆登了一个挂名学生之名,随时可以前来学拳,他自是满心欢喜。 秦刚被周侗带入了内室,也就他们二人在里面,非常郑重地进行完了拜祖师爷、立誓等一系列流程之后,周侗便就交给了他一本小册子道:“这是本门的入门心法,你先按上面所述,每日睡前起后,修习其运气法则,调养气息,待练习几个月后,我观你气息顺畅后,便可正式传你拳法腿法。” 秦刚应诺接过。 从拳馆出来后,秦刚再三叮嘱了李迒,今日之事谁也不能说,尤其是其家人。若是知道今天与李迒和自己经历了一场事关生死的大险,估计李格非能生吞了他。 而李迒也自知今天之事,大半也是因自己的不慎而起,自然是连连点头。 秦刚回家之后,却已接到李格非回家后派人递送的拜帖,约好两日后便来登门,以与其父秦福见面。 既然这个时间定了下来,秦福便就查看了黄历上在其后的时间,终于将秦婉的出嫁时间定在了八日之后。 而这其中的时间,也正好足够赵驷将迎娶新娘的宅子租好并做好其它的各种准备事项。 对于这项婚事,秦婉的这头便是由秦湛与盼兮一起在各处张罗;而赵驷那头,自然是他的亲兄弟赵梧以及胡衍等人在一起帮衬。 而秦刚,正好利用这几天难得的空闲,好好地研习周侗交给他的这本炼气小册子。 关于炼气的事情,赵驷当初也曾指点过他。 但是这类涉及到内功修为的事情,在传承上一直都讲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师父,只会把一些要求与方法讲给弟子后,然后便加上一句“自己悟”。 而最后弟子自己到底能悟出多少,则看各自的领悟能力了。 反正,据赵驷讲,他师父差不多悟到了师祖的七成,而他也差不多悟到师父的七成。 “那你们岂不是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因为秦刚练了一阵子,感觉自己连赵驷的三成都到不了。 “说啥呢?”赵驷瞪了他一眼,“咱们这种就是普通寻常的传承。但是每一门派都会有嫡传弟子,他们从师父那里的学习,是有着绝对详细的正宗心法密诀传授,所以,在这心法的保证下,嫡传弟子不仅可以几乎百分百地传承学习到师父那里的技能,甚至有天分的弟子,还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师父给了我这本小册子,那么也就是说,我已经进入了师父的嫡传体系?!”秦刚看完了这本小册子后,才大致明白这种心法秘诀的重要作用了: 所谓炼气,便是训练并控制自己的气息在身体经脉各处的特别流动。普通人不讲究这个,也没有练过这些,所以稍稍劳动或者折腾一会就可能会气息紊乱,十分疲惫。 但是习武之人却会通过配合着本门所练习的不同武功套路,有意识地强化气息流动与动作节奏之间的呼应。因此,不同武功派法都会拥有着不同的炼气心法。 而心法虽然总体都是气息流动,但悟性极高的某些传承人会发现,控制气息经过相应的经络穴位时,却会有各种修正位置之后的细微差别,而这种差别则直接会导致最终的内力修炼结果。因此心法秘诀实际所记录的,恰恰就是这种不可外传的细微性关键差别。 秦刚平时所练习的太极拳,实际上是经过了上千年的进化之后,由近代的武学大师将炼气与练拳进行自我实践结合的一种尝试。换句话说,它实际上是从另一个角度与方法,去促进练习者自悟练气关键。而如今,秦刚一旦看到了手中小册子上的入门口诀,许多过去浑浑噩噩的概念与感觉,便一下子便在眼前清晰了起来。 正好今天府上的众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无人来打扰他,秦刚一个人在书房,对照着册子,开始一遍一遍地尝试着运气调息,并感受着它们在经络各处的流动与冲击。 一天的练习结束后,秦刚居然就感觉到自己浑身的上下,都有一种舒坦极致的感觉。 第三天一早,秦府上下一阵忙碌,虽然谈不上张灯结彩,但也是里面都洒扫一净。 因为今天是李格非夫妇携女上门与秦福见面的日子。 秦福虽然来自小地方,但毕竟也是做了几年的秦家庄四老太爷,又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甩手掌柜,此时再穿上朝廷钦赐的一身官服,倒也不失了最基本的气度。 而李格非与王氏都是知书达礼之人,自是没有任何瞧不起小地方的陋习,反倒是提前做了许多的准备,在交流中,尽量挑些商贾交易、江淮风情的话题,让秦福感到了对方十足的尊重,连连说这秦刚在京城是遇见了贵人,能够得到李格非夫妇的青睐,算是秦家的天大福份。 那边李清照也是十分羞涩地前来拜见了未来的阿翁,在看见此时如此艳丽脱俗的李清照后,秦福更是笑得合不拢口,便说原先在家乡给秦刚连说了那么多的亲事,都不被儿子接受,当时他还曾训斥秦刚“这也不行、那也不满意,难不成还想找个仙女么?” “两位亲家,今天见了您家教出的这女儿,真就说成是仙女,也不为过啊!我们秦家能娶进这样的媳妇,还真是祖上积福、祖上积德啊!” 谁不盼着自家女儿被赞,即使秦福的这些夸奖直白简陋,但也是一句句地说到了李格非的心里,王氏更是觉得,自家女儿若是进了秦家,这家庭地位自然无须担心。 堂上三人还要多聊一会,秦刚与李清照在侧厅便得以多说些悄悄话。 “我问你,你且跟我讲实话!” 一见李清照板起了小脸,秦刚便不由地心里紧张。 “你去高丽,可曾见到了那位、与我长相相似的长公主?” “见到了,还真的很像。”秦刚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坦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这么说,你的这些诗词对子,她也是都看到听到了?”李清照的眼中已经露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长公主先知道的,是你与我在天津港传出来的两首《一剪梅》的和唱之词。”秦刚的这句回答,迅速地熄灭了李清照即将燃起的怒火。 她当初作出那首和唱之词,是想攻击耶律南仙、用以宣示自己的主权,但是再传了出来,被更多的第三人知晓,她的内心自然还是有点娇羞的。 “而且长公主还说了,‘仅从那两首和词来看,你那师妹之才华,不亚于学士你!’”秦刚趁势还转述了长公主当时的评价。 “那你是如何回她的呢?” “我说:‘何止不亚于,实则胜出许多。’” “哼!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李清照说完了这句后,突然沉默了一会,突然却幽幽地开了口,“徐之,我是不是对你太横了点?” “哪里!”李清照的口气态度变换如此之快,秦刚也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我不觉得啊!” “唉!迒哥儿一直就怕我,我娘也说过我。而我见世间的其他男子,要不碌碌无才,要不浑身毛病!但是,自从认识了徐之你后,才发现这世间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奇男子。”李清照此时难得地柔声细气地说道话,眼中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 “我读他人的诗词,就算是众星捧月的所谓名家,亦在我眼中有着各种的瑕疵毕现。但是在读徐之的诗词,虽然也是一样的处处多有疏漏,但是你的诗词却是有着那些人最缺的一块,也就是笔下的至深至真之情。”李清照此时的明眸闪动,朱唇轻语,说着自己对于秦刚诗词的感受。 而秦刚听到的,分明是这位极具才华又兼史上最狠“文学毒舌”对自己的爱屋及乌之言。 “我读徐之此次在高丽新作的《把酒对月歌》,用语一如平时的通俗、直白之风,甚至多有浅谑之语。但恰恰就是这种意境的通用,能将李白之诗完全说尽的意象,都化为你诗中拈来的共鸣,可以说,你的对月中,拉来了李白这位大诗人的同行,实在是奇思妙想也!” 秦刚起初是自得于这首抄自明代大才子唐寅的绝唱帮他挣得了足够的面子,但听着听着,竟然也是对于眼光犀利、点评精准的李清照肃然起敬! “我也在想,此词在高丽国一定会广为流传,那么多的高丽女子、包括那位长公主,又会如何地想像徐之呢?” “咳咳!她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是不会在意她们的看法!”秦刚警惕性相当之高,立即主动地表态。 “哼!算你心里明白。”李清照嘴上强硬,心里却是甜甜的感觉,进而声音又再次地柔和下来,“其实你要知道,我对你越是担心,那便是你在我心里越是优秀、重要和不可失去!” “清娘,我秦刚此生得遇你的真情,当得一心一意,决不辜负!”秦刚听得李清照的心迹表露,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话语,当然如此粗浅的告白,一下子便是说羞了眼前的多情女子。 “姐夫,我可不是想打扰你们啊!只是,只是爹娘说我们要回去了!”李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不知道他之前将他俩的话听了多少过去。 “迒哥儿!”李清照顿时将一双秀目竖了起来。 “是爹娘让我来叫你的啊!况且我什么也没听见啊!”李迒立即抱头鼠窜。 秦李两家长辈的这次见面,非常地顺利、也非常的融洽。 对于两人成婚的时间,李格非希望能够在李清照满了十八岁后,也就是两年之后。对此,秦福虽然内心会非常地迫切,但也表示了足够的理解。 接下来,关于秦婉与赵驷的婚礼,则有大把的人去操心负责。而秦刚,也正是趁了这段极好的空闲时间,来琢磨练习周侗交给他的入门心法。 起初,他觉得这炼气心法并不太难,很快就有了上路的感觉。 但是,在已经能感觉到明显的气息流动路线后,立即发现:它们一直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偏移趋势,一直令他难以把控,在翻看了心法里的所有标注说明之后,也难以找准控制方法。 于是秦刚便来到御拳馆来找周侗。 周侗听闻了他的来意之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确定已经有无法掌控的气息乱蹿的感觉了吗?” 得到确切的回答之后,他立刻让秦刚当场打坐运气,同时伸出右掌贴其督脉的大椎穴位来细细地查探。 秦刚一个周天运行下来,周侗却是双目放光,连声称奇:“才三天!你才三天就已突破本门心法的第一层境界!为师果真没有看走眼啊!” 看着秦刚不解,便立即说明:“本门心法共分六层境界,第一层即解放气息原有束缚,一旦突破就意味着要进入第二层境界的练习。而这第一层境界,普通人需要练习半年以上,有天份的也不会低于一个月,或许你果真是为师从未遇见过的奇材,居然只花了三天就顺利突破。那本心法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赶紧还给我吧,我得赶紧再给你新的!” 秦刚被周侗说得有点一知半解,交还了之前拿的那小册后——现在知道它是第一册了,周侗便从内室里再拿出了另两本小册子,并道:“这是第二册与第三册,你先第二册继续练习来攻克第二层境界。一般情况是需要一年左右,不过我估计你也不需要太久,所以就把第三册索性一并交给你。只是,你切忌急躁,也许与会第一层一样很快突破,但也有可能就会在某处卡住。总之不要太急,我带过的弟子,也有七八年都没突破第二层境界的。” “啊?那这位师兄岂不是……” “其实也未必!各人资质不一样而已。”周侗又解释道,“练武有两个方向,内练气息,外练筋骨。练气者可以气御力,以力打力,于搏斗之中四两拨千斤,又可以草木化剑器,这是武者进阶的捷径。但是也有人难以突破练气境界,而可通过精练招式、外锻筋骨,以相对较长时间的练习,同样能晋身高手之列。” 原来如此! “你的御气能力提升之后,反倒是招式就显得不太重要了。”周侗补充道,“就如你上次和我讲过的那种太极拳,到时候,哪怕随便使出里面的三两招式,都能成为克敌制胜的威猛绝招!” “哦,徒儿定当认真练习、谨遵师嘱。”秦刚的回答虽然认真,但也隐藏不住其中的一点点的失望之意。 周侗已经看出,却是笑道:“你莫以为师父偷懒,实是你的练气进度过于惊人。你且回去尝试,看看何时可以突破第三层境界。在那之后,师父便将最拿手的关中红拳与五步十三路戳脚传授于你。到那个时候,要是再遇上那日的几个喽啰,你便是赤手空拳,也得叫他们有来无回!” “谢师父安排指点。” 秦刚回去,看得府中却是一片繁忙之景,各忙各的事,就连这次特意上京的秦规,也少有时间与他多叙,竟也让他得以安安静静地进行着自己的气息修炼。 第318章 嫁妹 元符二年,八月十四。 宜婚嫁、赴任、开工,忌出行、开渠、畋猎。 秦福便是选在这一天,在京城儿子的府宅中,送义女秦婉出嫁。 虽是义女,但秦婉自入秦家以来,一心报恩,对其尽力侍候,又兼温婉恭顺。秦福之所以当初希望儿子能将其收为妾室,也是对其十分喜爱满意。 如今,他也见过了未来的儿媳妇李清照,自然也就不再纠结于此事。而秦婉变成他的义女,再嫁予赵驷,便是凭空给他多了一女一婿,同样也是令他红光满面、心满意足。 尤其是看了儿子秦刚为秦婉备置的丰厚嫁妆,他更是心潮澎湃,一早就往着那放置嫁妆的屋里去转了好几遍。 秦盼兮看到后,不由地顺口嘲笑起他,而他却两眼一瞪:“你知道个啥?我这是要在记账,刚哥给后认的义妹,都能备下这么多嫁妆,等改天你出嫁时,他可得要备下多少?” 盼兮虽然脸上一红,但和自己父亲说话,她也不怕羞,便说:“我哥和我讲了,婉姐备多少,就给我备多少,不会让我吃亏的!” “瞎说,你是亲妹妹,他怎么能一样子多?!”秦福转念一眼,“对了,我明白了,多出来的一份得是我给你准备的。嗯,最近我得想法子跟他多要点钱来!” “嗲嗲!哥哥平时没少给你钱吧?你还向他多要!” “傻闺女,我这可是替你要的!哎!你不明白的。”秦福眯起眼睛,一脸的幸福样,又是一脸地若有所思。 这天大早,天还没有亮,秦刚帮赵驷在城西麦家园租的一个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便是那天李迒带着看的最后一处院子,大小合适,虽然只有一进,四五间房,但是胜在租金只须一个月三贯钱。 赵驷虽然有秦刚给他的贴补,但是明面上这个钱也占了他俸禄的不少,不能过于张扬。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院子,在京官里也算是不错的了。 因为要办喜事,可以先行和邻居打打招呼,临街借地搭起一些彩棚,京城人都讲情面,也喜欢借借喜气、看看热闹。更何况,听说这家人虽然是新来的,但娶的可是堂堂颖县开国男、宝文阁待制的妹子,大家都会给些面子的。 京城里有专门主持婚事的司仪,是由秦湛出面找来的,包括所有的仪仗、流程、酒宴、接待,全部按照京城最规范的标准来做,基本不需要赵驷费心。 赵驷则是换上了大红的喜服站在门口招呼着客人。 这些年里,他虽然一直在西北为将,但这次也算是入京做了官,许多人也知晓他与秦刚之间的关系,聪明的人便趁此良机上门送礼。 此外,秦刚还得给这个妹夫撑些门面,又提前安排了赵子裪、秦湛在生意场上的一些朋友,包括胡衍他们,都作为男方的亲朋好友在他这边。 而女方的宾客则丝毫不用发愁,秦刚还得设法推掉一些不太熟的关系。 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王厚以及童贯虽然人还在西北,却是早就拜托过了在京城的家人及熟人,一听闻此事的时间定下来后,都来给赵驷送上了贺礼。 宋时的婚礼,一般会提前一天,由新郎家雇人向新娘家里送去催妆礼盒。赵驷则采用的简化方案,在当天上午,象征性地配置一些食茶、面点和羊肉,再贴上红色的“五子二女”喜庆剪纸,送过去的意思就是要催促新娘的嫁妆可以开送了。 那么,新娘家便开始进行送妆、也称发奁。京城里的风俗,大家都会从新娘家的嫁妆发送规模,来看新娘的出身与地位高低,以致于这攀比之风闹得后来皇帝都有点嫁不起女儿了。 而秦刚这次也成为了助涨此风的“黑手”之一,从麦秸巷出发的送妆队伍,足足有百人之多,每一挑的妆奁上都是由秦婉与盼兮两人亲手剪出的红纸喜字和礼花。 赵驷等嫁妆到了后,便与送嫁妆的新娘家人一起在新房内挂帐、铺设床被,置挂喜花。 此时正式迎接新娘必须要等到太阳西落,黄昏当头时才会出发——这才是婚(昏)礼嘛! 宋之前的贵人婚礼不主张奏乐,因为儒家认为音乐属阳,对属阴的新娘不宜。 但民间却哪管这些,早早就将喜乐引入婚礼中,直到前些年赵煦大婚时开始使用了乐人,之后京城的迎娶队伍中便就有了欢快热闹的喜乐吹奏。 秦婉在单独为她新设的闺房中由盼兮陪坐着,仔细地检查着她头上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说不清的喜悦洋溢在她那俏丽的脸上。 秦婉父母早亡,逃亡路上又被奸人坑害,幸好得遇秦刚,此时又能以秦家女的身份嫁予风光正盛的驷哥,一时之间,竟又不由地喜极而泣。 “婉姐,别哭,别哭,好不容易画好的喜妆,都要哭花了!”盼兮赶紧劝道。 “没事没事。”正进来准备报说接亲队伍来了的喜娘却是老于经验地说:“新娘临嫁哭,娘家恩情足。新娘子哭,这是表明她对娘家舍不得嘛!不妨事不妨事的!” 秦刚与秦规两人作为娘家的兄长,将秦婉送上了花轿。然后,便是秦盼兮带了人拦在花轿前,唱着讨要红包的歌谣,接亲的人必须要给了红包才能起轿,这便叫“起檐子”。 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麦家园新郎家门前,在这里,还得有一次的拦轿讨取红包。 当然了,对于他们而言,不过都只是在乎于礼仪上的流程,讨给的红包都是象征性的,拦讨的形式也是游戏式的,比不得后世的愈演愈烈。 赵驷满怀着喜悦,终于将秦婉接回了家门。 门口早就铺起了青布毡席,上面放着马鞍、草、秤三样东西,新娘必须得依次跨过,以示避三煞,之后被送入新房,坐在帐子下,这叫作“坐虚帐”,便就是所谓的第一次入洞房。 婚礼正式开始后,赵驷得用同心结牵着秦婉出去,在厅堂前进行三拜仪式,结束后,就被客人们拥着重新进入洞房,这便是二入洞房。 此时会有女客负责把金线、彩纸、果子等散掷到床上,这叫作“撒帐”; 再由子女双全的妇人用木梳在赵驷与秦婉的头发上意思一下,以示“合髻”; 新人再用剖成两半的葫芦为酒器,交换着喝酒,这便是“合卺”。 接下来,客人们就回到外面布置好的酒席上去喝酒吃菜。然后礼官便来到洞房门口催促新人们再次出来,至少要敬过亲朋好友三盏酒后,这才可以再回去,这才算是三入洞房。 宋时的这套繁琐复杂的婚礼中,唯一人性化的规则就是,新郎在喜宴上不必要一直陪着客人,而是由赵梧与胡衍承担的男方知客来负责。 秦婉坐在大红香烛之下,看着同样喜悦走近的赵驷,一时不知是真是幻,早已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 而在屋外的喜宴之上,最被灌酒的,反而是此时的秦刚,一则大家知他与赵驷兄弟情深,二则熟悉的人也知他已与李格非之女订亲之事,或者是前来打听何日迎娶美娇娘,或者是以其婚娶落后于妹妹而坚持要对他罚酒三杯。 而早有准备的秦刚却是早有准备,提前让巧匠打制了一只两心壶,也称阴阳壶,给别人倒时,出来的便是货真价实的“一品天醇”,而给自己倒出的却是看似一样的清水。 于是,在婚宴的拼酒中,他大杀四方,越战越勇,也因无人识破,最终无人再敢挑战他。 还好这天他作了这样的安排,第二天一早,宫里来人说天子有召。 虽说已隔了一夜,但如果要是宿醉醒来的话,人的精神与仪态难免会有缺失。 秦刚这次进宫,发现天子召见的地方又选在了睿思殿旁的小花园里,与上次在这里不同的是,天子这次并没有练拳,而只是静静地站在假山的一个高处看风景。 赵煦听见了秦刚轻轻走过来的声音,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陪朕站站吧!” 秦刚自然不会多嘴,便一并静静地立于身后,心里说道:“可千万别问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微风吹过,赵煦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你知道朕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卧槽!心想事成啊! 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挺送命: 你要是回答得过于偏题,皇帝心中必然不爽:连朕的心思都猜不准,你这臣子是怎么当的? 你要是回答得非常准确,皇帝在爽完后便会重新极度地不爽,你居然能把朕的心思猜得这么准?你平时都在动什么脑筋? 所以标准答案是什么呢? “陛下天赋英才,坐看天下,胸怀万民,这天子所虑,岂是做臣子们能够猜得准的。不过,微臣却是可以猜得准陛下此时内心所想的情绪颜色!” “心情颜色?心情还能有颜色?”赵煦先是对秦刚回答的前半句还开心,又对他所说的后半句尤其好奇。 “是的,以微臣所猜,陛下如今的心情所想,大致应是三分蓝、七分赤。” “哦?此话怎讲?” 其实秦刚在这里玩了一把偷换概念的活。 因为面对“天子之心”,既要体现臣子用心揣测、但同时又不能测得太准、而且还能体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高水平话语,秦刚一时之间,只得硬着头皮借用了一套后世某位光头导师的所谓“色彩性格心理学说”的套话,来忽悠赵煦了。 在秦刚的理解中,这套学说的装逼效应第一、忽悠效应第二、安慰效应第三,实用效应忽略。最适合用来对付此时代的土包子们,包括眼前的这位天子。 “陛下,这天道自有五行循环,人心更有四色相映。五行为水木金火土,四色为赤蓝黄青。这四色便构成众人平时的主体心情倾向色彩:赤色心情,如骄阳烈火,快乐积极,同时也冲动杂乱;蓝色心情,似苍松巨石,严谨稳重,自然也顾虑迟缓;黄色心情,如江流飞瀑,持久坚决,但也更多固执自负;而青色心情,似微风泉眼,中庸柔和,自然也有懦弱胆小。”秦刚将此学说略加修饰,便就说得烨烨生彩,竟令赵煦听得兴趣盎然。 “那么按秦卿的这一说法,朕方才所想之事,三分严谨稳定外加顾虑迟缓,七分快乐积极却有冲动杂乱?”赵煦便将他的话带入后再提出问题。 “正是!”秦刚非常清楚这套学说的强大自洽能力,尤其是当自己展示出权威自信的状态之后,任何人都极易被带入到这种自我对号入座的状态之中。 果然,赵煦喃喃自语道:“朕所思的便是如何大展鸿图,一洗大宋屈辱,北还幽云、西灭贼酋,平定天下,富民强国。而按卿之说法,倒也确实是吻合!” 秦刚暗自一笑,这种江湖算命先生最擅长的,一套似是而非的描述之语,任你是想的任何事情,只要相信了,便就能够对应得非常清楚。 “赤色主快乐,蓝色求完美,黄色寻成就,青色保稳定。正如微臣刚才所解释,四色情绪并无优劣之分,各有其利、也有其弊,但是却因在不同的时机、面对不同的决定需求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秦刚先前对于四色心情的描述过于笼统,现在再将其解释稍稍拉回到赵煦所提出话题上,“陛下乃百年明君,立志要做千古一帝,自然赤色心情占据主导,但天下纷繁、朝局错杂,人心不齐,各行其道。所以,要想从中走出一条明道,蓝色情绪自然不可缺少。” “嗯!秦卿不仅是才华出众,而且是屡有哲言出口。”赵煦此时显得很是高兴,“上次也是在此,朕听闻了你的‘掤捋挤挤’之太极推力,大受其益。今日又得闻赤蓝黄绿四色情绪之妙,更是心有所道。秦卿实乃是朕之良师益友啊!” “微臣惶恐,实不敢当!”秦刚立刻拜礼谢过皇帝的盛誉。 “朕常忆先帝与王文公之相识相知、相扶相持,共谋兴宋大业,也曾感慨何日可如他们一样,寻得朕之肱骨之臣。今日想起,倒是朕的糊涂了,朕的王文公,不正在眼前么?”赵煦说到这里,却是目光灼灼地紧盯着秦刚,此时的眼神之中,倒也尽是一片热情与真诚。 “微臣得遇陛上赏识,又得简拔重任,当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秦刚此时便知赵煦这次定是有感而发,当有大事要说,不敢轻待。 赵煦抬手便是一挥,立刻在一旁随侍的两名宦官便退出了二十步以外,原在站在那里侍卫,又再退出了二十步。 “淮海先生可好?”赵煦这句问及秦观的话出得非常突然,见秦刚愕然便补充道。“朕先前许你之言不会更改,更不想过问详情,只是单纯的问好而已!” 秦刚略有震惊后立即回话:“蒙陛下恩典,老师一切安好!” 赵煦点点头:“朕许你悄悄安置淮海,并非仅仅只是助你尊师报恩。而是这两年回看朝局,非黑即白的新旧党之对立,已非是治理天下之良政。尊师淮海、以及其师东坡诸人,远非旧党一族便可类分。唯朝局使然,朕不得已而为之啊!” 秦刚听了这些话却是暗惊:“赵煦这是转性了吗?居然开始反思清算旧党的不对之处了?” “子厚耿直勤勉,但惩治旧党一事,多有私心了。再观其他诸臣,有见风使舵者,有唯上而从者,更有投机以靠者,却唯有你,不亲不谄、不党不争,乃是朕可信赖到底之人。”赵煦说到这里,伸手阻止了秦刚的谢恩之举,示意后面的话更重要,“朕自亲政以来,绍述已见成效,元符也有万象归元之意。所以,如东坡、淮海等忠厚之人,虽为旧党,犹不可追杀过甚。实际朕亦早有平息党争之意图,只是此事亦需徐徐图之。如此说来,此便恰与卿之表字相符,由卿助朕,实乃天意啊!” 这番话语实在是出乎秦刚的意外,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法的赵煦心中,居然还有调和息争的念头。不过细想一下,也是可以理解: 在皇帝的心中,新党、旧党,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而已。更何况,章惇横行多年,其多次意图对司马光挖坟鞭尸、对高太后夺号、对诸多旧党痛下杀手,却都不是被赵煦给否决了么? 如今的天子,不论个人威望、人心手段还是政治眼光,皆已成熟,更何况,如今他还有着一个独立于新旧党之外的孤臣秦刚在那里呢?! 第319章 皇子 “今日之言,仍是你我君臣二人随意之闲谈,一不作数,二不外传。”赵煦先定下了原则,然后便开始提出了问题,“若由徐之你大展胸中鸿图、尽情书写眼前的这篇少年华夏之锦卷,将该如何落笔呢?” 秦刚不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便就是史上常说的君王问策吧? 在他的脑海里很快闪过了昔日文王问姜尚、孝公问商鞅、玄德问孔明、神宗问安石等等这些已经青史留名的君王问策之名篇典故。 而今,他也不知,在已经发生改变的历史轨迹之下,自己所面临的这次机会,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与后果。 他只知道,面对眼前的这位大多数人都太低估的天子,他骄傲且自负、激情而敏感、清醒又坚定。对他的问策,绝非普通的陈词滥调可以应付,更不是一般的奇谈怪论可以轻易打动。 唯有说出一番足以触动赵煦灵魂深处的言语,才有可能让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花园漫谈,真正地载入历史长卷之中,留下足够的印迹与地位。 “陛下既然又与微臣提及《少年华夏说》,当知文中关键便是以人喻国、推国及人。而恰如今日所议,人有四色情绪,则国亦也有情绪四色,也当审时度势,把控情绪,寻找最佳的发展方向。”秦刚借着今天的话题开始慢慢展开自己的观点。 赵煦显然被这样的开头吸引住了,点着头继续听着。 “赤色热烈,宜在逆境转折、开篇破局、一展鸿图之阶段;蓝色严谨,多在大势既定、方略鲜明、政通人和之时。此二色,为陛下所青睐且首选。但是,治国有决策者,还当有辅佐者;有掌舵者,更需要划桨者。因此,黄色坚定,当群起以响应破局热烈之气氛,此为赤黄之组合;而青色绵长,恰连绵不绝之势以续治世长计,此为蓝青组合。人之心情,可随意选择,然国之情绪,更宜此固定搭配。” “这是为何?” “色彩各有呼应,唯有固定组合方有相补之效也。如赤黄相衬,蓝青互补。”秦刚解释道,“微臣的这种色彩情绪之道,用在选材用人方面,便有实现珠联璧合之良效。用在治国理政领域,那则微言大义、洞察天机,其中奥妙,非亲历之人难以察尽。” “陛下欲以赤色激情开创盛世之景,则必求朝中重臣以黄色之持久坚决之道辅以推进,方得保障。而面对内忧外患种种种挑战之下的蓝色冷静、迟缓之举措,尤需在更长远、更周密的外部环境中置以青色绵柔之力加以保证。则国策方有相衬与弥补!” “有理!重臣却也多赤红,所以朝堂中多有情绪对立、大策悬而不决、法令宣而不久之弊端,原来是同色人才过多,而真正可确保政局稳定的黄色人才却是鲜而缺之!”赵煦倒也从这色彩情绪学说中稍稍有点自悟,而他口中所说的赤红重臣,无非就是章惇、蔡卞等人。而曾布、许将这些人最多有些投机,却是难以称得上黄色,原来用人治政时的情绪色彩失调,也是有着如些大的影响的。 “赤黄相衬之理陛下既明,微臣则不再赘言。至于蓝青互补之略,则重在谋篇布局时,须得广为援引。微臣虽无庙堂之高瞻,但却能有江湖之远瞩,为保国之严谨稳重的蓝色大计,此时便有一青色援引之计欲献予陛下。” “哦?何计?” “此计谓为‘出海’!” “出海?”赵煦奇道。 “对!”秦刚应道,“我大宋虽幅员万里,但大海之外,更是无边无际。出海之途,北可及辽国后方,东可临高丽、倭国,南达江浙广南诸路,更可通南洋百国,此为畅行交通之利也,乃为其一;” “如今海商兴盛,南粮北运、北货南销,朝廷自用可缓解漕运之局限,民间开放可征收市舶之税收万利,市面商贾之繁荣、民生经济之巨利,此为富民足库之利也,是为其二!” “臣在两浙路时,曾见明州可造出万斛神舟,凡我大宋海船所至,海盗望风而逃,小邦举国来朝。臣在沧州即购置明州海船,组建沧州水军,北镇辽人,东压高丽,沟通渤海、以壮声威,此为强国盛兵之利,方为其三!” 秦刚说的这三点,不仅仅是每一点都说到了赵煦的心里,更是对他之前知之甚少的出海一事方面打开了全新的窗口。在此之前,他虽然偶尔听到大臣们谈及到海船、海商以及秦刚在沧州新建的水军等零星之事,并不以为然。此时再去思想而来,方知此计竟然还有如此的交通、富国、强兵之诸多大利。 “陛下先前曾有欲将微臣调回中枢之意,只是朝堂格局早定、各方角力均衡。更何况臣年齿尚浅,又曾屡受圣恩简拔,早已被朝臣视为幸进之辈。因此,若是此番回朝,无论安置在哪部哪房,都难免会成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秦刚说到这里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察觉了一下皇帝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之意,于是便接着说了下去: “微臣自认为并不擅长于这等倾轧博弈之争,也并不喜欢于此白白消耗精力。所以便毛遂自荐,愿为陛下开拓这前世未有之海事大业,为大宋创立提举海事之新衙,对外,谋就万邦归朝;对内,搜聚天下之货财;因敌,而建海上之强兵;护国,而立万世之屏障!” “海事衙门……”赵煦对于这一衙门却是多有犹豫,而他的犹豫倒不是舍不得给秦刚这样的机会,而只是在想,给自己如此赏识的这位臣子只是这样的一个职位,是否过于委屈? “更何况,海外之地,便是仙山之所在,也是异域之所达。”秦刚不敢肯定赵煦能否可被自己说动,还是一点也不敢大意,为趁热打铁,顺便祭出了这道天下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最强理由,“臣亦想广开航路、遍访四海,誓为陛下求取仙方、拜求仙踪,以佑吾皇之万寿无疆!” “你……”赵煦果真听到这里时,禁不住一把抓住了秦刚之衣袖,有点激动地问道,“……果真有此可能?” “有道是‘尽人事,听天命’!海外仙山,传有万里之遥,中有百险所隔,若得举国之力,又有朝廷钦命,臣必将为此百折不挠,孜孜以求!” 应该说,秦刚最后拿出的这一根稻草,则彻底完成了对于赵煦的彻底说服,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最初所说的“此次仅为闲谈”的前提说法,而是直接便与秦刚细细讨论起了这个新设衙门的诸多细节,甚至都心照不宣地开始设计一旦要在朝堂提出这一提案之后,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反应,并针对这些反应,又将如何借助思路手法以便最终能够施行通过。 待两人皆觉得考虑完了所有的细节与客观因素之后。赵煦这才满意地抬头看向花园外面,却是一下子便瞧见了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走动的梁从政,并不时地望向他这里。 “可有何事?怎么会如此地不镇定?” 梁从政终于等到赵煦看向他,得其目光许可,便立即急冲冲地跑到跟前:“官家,官家,贤妃娘娘突然生了,生了一位皇子!” “什么?怎么生的这么早?”赵煦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矜持与稳重,欣喜若狂地问道,“生的还是位皇子?那现在的情况如何?……不行,你且快带路,朕要亲自去看看!” 赵煦抬脚就走,走出来两步,却又突然停下,回头对秦刚急道:“秦卿,你也随朕一同去!” 梁从政走在最前,赵煦与秦刚在后面急急跟着,很快就来到了刘贤妃所住的地方。 此时,并不宽敞的门厅、庭院里,都是匆忙忙乱的宫女与宦官,还有一群战战兢兢守在那里的太医们。 赵煦来得极其匆忙,连自己的仪仗都来不及跟着,只是守在门口的一位宦官眼睛尖,一眼看到后,立刻结结巴巴地提醒:“官,官家,官家来了!” 周围的人立刻都跪倒一片。 “都什么时候了!行什么礼!快说,贤妃如何?皇子怎样?” “臣等恭喜陛下,贤妃娘娘在半个时辰前,顺利诞下一名皇子,母子平安!此时钱太医已经进去,要给娘娘作最后的把脉确诊。” “好,好好!你们都尽心去忙,朕都有赏,快去!”赵煦立刻高兴地喜不自禁,甚至都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也难怪,这便是他所有的妃嫔为他诞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在前几年,他只有三位公主出生,其中还早夭了一个。更不要说,此时产下皇子的恰恰正是他最为宠爱的刘贤妃。 皇帝的子嗣,更不同于一般人家,因为这是关系到大位的是否正常传承,朝中政局能够稳定的大事。 北宋的皇帝子嗣一直有着大问题,倒也不是儿子生不出来,而是生出来活得太难: 从真宗开始,他生了六个儿子,五个夭折,只有一个五子赵祯活到成年,便就是仁宗; 仁宗生了三个儿子,也都早亡,公主不少,一共生了十三个、早亡九个;最后他的大位只能传给养子赵曙,便是英宗; 英宗生四个儿子,早亡一个,其余三个包括继位的神宗赵顼都没活过中年; 再说神宗,就是赵顼,他倒是生了十四个儿子,但却是有八个早亡,尤其是赵煦的五个哥哥都没活下来,所以最终的皇位才轮到他。 而这赵煦,在后宫十分地努力,在此之前,只不过有了三个女儿,但还是又早亡了一个。 而现在,刘贤妃居然还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你说他能不为此激动吗?! 不过,随同而来的秦刚看到了在一旁坐立不安的御医,于是便想起了赵煦出发前随口问的一句话“怎么生得这么早?” 于是,他悄悄拉过一个离他最近的御医问道:“贤妃娘娘此胎可否足月?” “回待制话,早了一个月!”这名御医的忧心忡忡,显然便是为了此事。 秦刚知道,历史上的赵煦,也就生过这么唯一的一个儿子,并且只存活了一两个月就夭折了,从而导致自己死后无子,皇位才最终落到了弟弟赵佶的头上。 现在看来,此子早夭的原因也非常明显:不足月而产出,这在古代,几乎是极其致命的。 赵煦此时便带着秦刚进入了贤妃产子之后的殿阁外间。 这时,钱乙正给刘贤妃诊完脉出来,他此时已任太医局提举,仅在判太医局令之下,见到皇帝慌忙上前行礼。 “快说,贤妃如何了?”赵煦显然此时顾不上这些繁琐礼节,竟然有点失态,一把就揪住了老太医的袖子,之后注意到后才松开。 “臣刚为贤妃娘娘把过脉,娘娘脉象平稳,一切安好,只需静养恢复即可。”钱乙一板一眼地回答,很是令赵煦心安。 见到皇帝赶到,早有宫中准备好的两名乳娘抱着刚刚出生的皇子过来,赵煦见之大喜,连忙凑上前去观看,才看了两眼,却又皱起眉头问钱乙:“皇子为何脸色如此之白,又不似一般婴孩那般习惯于哭闹?” 钱乙回道:“启禀陛下,皇子降生未曾足月,此时气息孱弱,精气尚嫌不足,确是不如一般婴孩那样有气力哭闹。只是其初生,此时只有待其静养至满月之后,方可另想他法。” “什么?皇子体弱,你,你,你们的方法只能是‘待其静养’吗?”赵煦一听,立刻有些气急了! “臣不敢隐瞒,皇子早产,只养了九个月出头,虽然是过了民间所言‘七活八不过’的门槛,但毕竟先天滋养不足,阴阳仍有失调。只是此时刚生,老臣虽备有调理药剂,但也须得过了至少十五日之后方才能服用,眼下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这,这,你们整个太医局,就没有人能拿出个良策来么?”赵煦开始有些动怒了,把眼光转向其它的太医。 结果那些人更是吓得趴到了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臣闻秦待制当年发明接种牛痘一策,乃是我大宋万千小儿之福星圣手,不知秦待制有否良策教我等?”眼看皇帝的眼光越来越凶狠,一个太医也算是病急乱投医,算是把这个皮球一脚踢给了秦刚。 “对,对,秦卿,秦卿可有良策?”赵煦眼睛一亮,转头急急问道。 “先请陛下知晓,臣向来不通医道,既非神医,更非医者。”秦刚心里明白这位皇子如果能够存活下来的意义,所以他是既谨慎又极认真地说道,“但臣还是依着格物致知之理,提几点想法,请钱太医及其他太医酌情考虑。” “快快说来!”赵煦见秦刚果然是有想法,已经是大喜。 “小儿早产,母体受气不足,阳气亏欠,体质易冷,可制暖床一只,周围以热水袋勤换之,保持寻常人的体温,勿热且勿凉,时时保持,可否行之?”秦刚的第一个主意,便是后世医院对早产儿常用的温床或保温箱。虽然在此时多有麻烦,但对于皇宫之中,大不了宦官与宫女轮番接替,要想确保暖床的温度恒定,也并非难事。 钱乙却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虽然他从未用过此法,但是脑中迅速对应上许多早产儿早夭时常有的遍体冰凉的症状,眼前便是一亮道:“此法可行,臣立刻着人去准备。” 而一边立刻便有太医一溜烟地去准备暖床了。 “凡小儿在胎,皆是通过母体养精蓄气,而皇子既及早出世,此第一月中,不应让其离开母亲,应将暖床置于其母身边,多让母子时时能有牵手、贴脸之举,保持母体相依。只是须要劳累贤妃娘娘了。”秦刚说的这一手法,便是后世妇产科中所讲究的母婴肌肤接触,有科学研究证明,这种接触对于婴儿抵抗力的增长富有极大的意义。 尽管钱乙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手法,而且此时富贵人家,多会在孩子产出后交给乳母喂养,而让母亲安心恢复。此时刘贤妃自然便是如此,所以秦刚说完这一点后,特别点明,得“劳累贤妃”的话了。 赵煦的眼睛看向钱乙,钱太医选择了相信秦刚,而躬身说道:“臣甚为赞同。” 秦刚紧接着又说了第三点:“劳累贤妃娘娘的事不仅这一件,还有一件更为关键。臣在老家便常听说,凡是吃了亲娘之乳长大的孩子,多健壮于吃乳母之乳的孩子。尤其是这次皇子体虚气弱,须再得辛苦贤妃娘娘亲自哺乳,太医可调制催乳之汤剂以备之。” “啊?可宫中皇子历来都是由乳母喂大的呀,就是朕,自小也是吃乳母之乳……”赵煦正在说着,突然便止住了口,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从小体弱多病的这一事实。 钱乙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迅速意识到了秦刚所提了这三项举措的积极作用,其实他也并非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此时传统育儿习惯深重,他们即使有所想到,也常受影响而无法实施。因此,他便趁势表示:“臣甚为赞同秦待制之建议,恳请陛下纳之。” 由于秦刚此时在赵煦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赵煦原本就已经信了六七分,再看钱乙的赞同,再无犹豫,便立刻提步向里间走去。 实际上,内间正躺着休息的刘贤妃与外间只是隔了一道屏风,皇帝与太医以及秦刚之间的谈论话题,她在里面却是早就听在了耳里,原本就自恃受宠的她,内心当然不愿再诞下皇子之后,再去吃这些苦的。所以,此刻终于见到皇帝来到床前时,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便故作娇柔虚弱之状,对着赵煦哭道:“臣妾体弱,望陛下怜惜……” “朕知你辛苦不易!”赵煦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随即说的一句话,无论是此时的刘贤妃、还是在外间的众人,听到之后都吓得大吃一惊,“你若能将皇子养好,皇子百日之际,朕便立你为后!” 第320章 阳谋 要知道,正是因为赵煦宠爱这位刘贤妃,当时她还是刘婕妤的时候,就抓住了机会,借助于章惇之力,废掉了孟皇后,之后她也进一步升到了贤妃。 但是,按宋时后宫之制,贤妃之上依次还有淑妃、德妃与贵妃的多次晋阶,虽然她得宠于皇帝,但是距离皇后之位,依旧一直还是感觉那么遥不可及。 可是,就是这一刹那间,皇后之位,竟然就在皇帝口中讲述得这般地清晰而肯定: “你若能将皇子养好,皇子百日之际,朕立你为后!” 刘贤妃哪怕再恃宠而骄,此时也是立刻变得温顺无比:“臣妾得陛下恩宠无限,定将遵嘱,从今日起,便与皇儿日夜相伴,再以亲自喂养皇儿,万死不辞!” 赵煦此时才轻抚刘贤妃的鬓发,再次以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轻道:“此儿若能长大,朕便立他为太子,你们娘俩便就是朕最重要的人了!” 就在这一刻,刘贤妃便已觉得,莫说是要她亲自母乳哺养儿子,就算是喂其喝自己的血,也心甘情愿了。 倘若赵煦真的遵守诺言,她能为后,儿子能为太子,那她在宫中的地位,岂不就是稳若泰山了么? 而在外间的秦刚,趁此时机,又轻声地与钱乙交流:“钱老太医,秦刚再冒昧多说几句。此皇子先天不足,除了暖床保温之外,其身弱体虚,犹怕粘惹病源。所以,要想让他健康成长,还要对于在其身边生活的宫女、宦官等人强化检查,一旦发现有患病者,要立即远离。皇子贴身使用之物,可多用精酒请洁袪邪。” 钱乙听了慨然而道:“待制口口声声不懂医道,但观事之细、析理之深、远甚我等医者,实在是惭愧,而方才所言的这些,又都是些大道至简的真理,老夫受教了。” 秦刚看了看皇帝还未出来,便压低了声音对钱乙道:“钱老太医,这娘娘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虽然如今当着圣上之面有所承诺,但日后仍需多加关注、确保之前所述三点及刚才一点的坚决执行。” 钱乙点头,他非常明白,秦刚这指的便是刘贤妃的骄纵性子,担心她在皇帝走了之后,承诺的这些能不能执行。 不过他在皇宫中的威信甚高,即使是如刘贤妃等人,对于他的一些意见也会客客气气地遵守,同时,他也熟知皇宫中的规矩与门道,自然会通过值日医师以及与宫女宦官方面的安排,也确保一些关键的地方不会出问题。 稍后,赵煦背着手走出,经过秦刚身边时,简单地说了句:“与我回宫!” 秦刚立即跟上,宦官与侍卫都十分知趣地跟在二十步以后。 赵煦刚才赶来时,行走得十分之快,而现在回去时,则没有那么着急,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事情。秦刚亦只是默默地跟着。 “朕此时才算是彻底明晓了你的忠心!”赵煦突然地开口,脚步亦变得更缓,以让秦刚能够与他靠得更近,“关于我们之前议的海事衙门诸章,自然依策而行。朕再交给你新衙门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为吾皇儿求取延年益寿、保障健康的仙方,你可能应允?” 秦刚此时注意到,赵煦直接称他为“你”,而非平时的“卿”,实则显得更为亲近。他也深知赵煦这般变化的原因,于是首先应道:“陛下予臣以此重托,臣自当万死不辞。只是,此时当有一言:这海路茫茫、仙踪难觅。昔日秦始皇曾派徐福,外访仙山,却终不得还。臣想……” “朕明白这里的道理,朕信得过你!你且用心就行。若有特别用度,可直接报到梁从政处,朕可以从内藏库中给你拨付。”赵煦的这番话可谓是极为难得了。 要知道,他自亲政以来,一切以效仿神宗为准,即使是贵为天子,却在吃穿用度等方面极为节俭。而且大宋的内藏库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功能,也就是从宋太祖开始规定的了,除了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之外,还能作为国家军事与救灾的应急帐户。尤其是宋太祖还专门为未能收复的幽云十六州设置了专门的库房,意思是这里所存下的钱财,要么用于收复幽云之地的军费,要么用于向辽国谈判赎回的费用。 但是无论如何,内藏库的钱,都是皇帝的私人财产,即使是之前朝廷遇上大灾兵事急需用钱,那也得是户部与三司联名向皇帝借贷,不论之后是否能够偿还,该打的借条还是必须要打一下的。而这次,赵煦居然允许秦刚在海事衙门上的某些用度直接来找他从内藏库里拨付,意味着他对秦刚在这方面的绝对信任。 秦刚从宫内回来,看到赵驷、秦婉白天便已经过来回门谢礼,然后便一直在等他。 宋时在地方上的新婚回门一般会在第三天,而在京城一是没有这么严格的讲究,二是赵驷的父母都已不在,秦婉也没有要侍奉公婆的说法,于是便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新婚丈夫回麦秸巷来回拜秦家长辈与亲人。 只是没想到,秦刚的出门的时间居然比他们去得还早,为了能够等他回来,他们便一直等到了傍晚。 “大哥!”赵驷现在居然跟着秦婉一起称他为大哥,这一声叫得,让厅里的众人都不由地笑了出来。 不过,秦刚却对秦婉说道:“让驷哥与我去一下书房吧,我有要事和他讲一下。” 秦婉自然明白,便对赵驷讲:“你和大哥去吧,我正好和盼姐再多说说话。” 秦刚带着赵驷回到了书房。 “陛下今天喜诞了一名皇子!”秦刚先是透露了这样一件喜事。 “哦?那是大喜事啊!”赵驷虽然不关心朝政,但是以他这几年在西军的经历与见闻来看,至少将士们还是比较认可这位对外坚持强硬态度天子的,而天子终于能够喜添皇子,既是皇位永固的象征,更是值得贺喜的大事。 “皇子的身体不太好!”秦刚的第二句话,也并不让赵驷感觉意外。当今天子的身体一直欠佳,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而一直病恹恹的天子,生出来的儿子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嘛! “那得是太医们的事情了!”赵驷的认知里,太医们是无所不能的。 “太医也没有法子,所以得看天命了!”秦刚感慨了一句说,开始说正事,“也正是因为这名皇子,陛下同意了我要新组建海事衙门的建议。所以,接下来我会去做这提举海事的职位。” “那好啊!正好我这身体也养好了,婚也结好了,大哥给我在新衙门里留个位置,我便直接去帮你。”赵驷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提举天下海事的新衙门,主官怎么着也得是从五品吧?” “正五品!”秦刚淡淡地说,其实到了他这个阶段,差遣的官品只是一个过程与标记了。毕竟他那宝文阁待制的馆职就已经是从四品了,无非是更高的差遣将会意味着他能够给予跟随自己的人以更大的任用与提拔空间。 “海事衙门的具体名称还得等朝廷最后确定。不过它的治所却已经如我所奏,将置于明州。所以,也不枉了建哥这几年在那里的苦心经营。同时,我还计划在沧州、泉州以及广州这三处的港口都置分所,处理南北各路的海事事宜,所以,涉及到的人手不少。除了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们的这些兄弟之外,还需要多找些可靠的、能够帮得上忙的人。” “我明白,刚哥如今的高官厚爵已在明处,只要朝廷的诏令一下,阿谀奉迎者必然众多,一时之间,恐从你这里会有些难以辨察。不过你且放心,这里的意思某已明白,这几天便就去找来他们几个提前商议,先把一些重要的位置都确定下来,至于有没有滥竽充数以及鱼目混珠者,赵某料想他们混得了一时,也躲不过刚哥你的慧眼辨识。”赵驷果然是听明白了秦刚的思路,几句话说得便是极为妥帖。 “驷哥你也会说奉承话了!呵呵,只是估计这里的时间不会太久。估计没有几天后,朝廷的决议就会下来,到时候,便要辛苦驷哥赶紧南下先去筹备了!而你这新婚伊始,正是蜜字当头……”秦刚说到最后,不免调笑一二。 “大哥笑我了!婉妹子也不是不明轻重之人啊!” 秦刚突然想起原先就想要找赵驷的询问的一件正事,便赶紧问起他,是否还记得在西军中听过的“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 这人名气甚大,赵驷直接便点了点头。 “他收我做了他的入门弟子!”秦刚随后的一句话如石落井中。 “什么?”赵驷惊讶万分,“我此次入京前,还曾想着,如果这边婚事一结束,就要找个机会去周老前辈的御拳馆拜访呢?却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成了你的师父?!” 秦刚便将那日与李迒所经历的一事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听得赵驷是啧啧称奇,最后还让秦刚当着他面御气运劲手试了一回,这才相信这等奇幻的事情,竟然能够发生在他的身上。 “刚哥!”赵驷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此事,除了周老爷子,迒哥儿以及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没有了!”秦刚有点奇怪,“有什么关系吗?” “刚哥你现在身居高位,盯着你的人不少,甚至还有的人会躲在暗处的,以及像这次这样意外出现的一些小喽啰。这些都是需要提防的。好在,刚哥你福缘至深,终能有此奇遇,也是命中好事。”赵驷说道,“所以,明日我便拜访一下周老爷子,顺便也提一下我的想法。你拜老爷子为师习武之事,包括迒哥儿那边,都得保密。换句话说,别让人知道你会武功一事,这样的话,关键时候才能起到的大作用!” 赵驷的提醒,倒是让秦刚多了一个心眼,他也想起了在开京喝醉之后做过的那个梦:如今盯着他的人,除了眼下的皇帝、朝中的章惇、一定还有那些他还尚未查探出的隐藏力量。 那么,如赵驷所言,悄悄地练习并增长一点功力,就算是用来护身与自保,那也是一点极为重要的事情。 赵驷进而又向秦刚叮嘱,那四名倭人武士他也见过了,武功都很不错,为人也的确十分忠心,其实京城对于蕃人并不抵触,外出时带上一两人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对了,那个从西北过来的虎哥,我是看着他在童子营里长大,身手见识,都是营中的佼佼者。他对你极为崇拜,又是极重情义的西北人,我倒是建议你把他带到身边,专门负责你的贴身护卫。此后,哪怕是平时练功,不要嫌麻烦,一定要先行安排好护卫,不论是谁,未经允许,不得闯入。” “甚好,也亏得是驷哥,能帮我想得如此周全。” 第二日,秦刚便叫来了李迒,将此事向他叮嘱了。 “哦!阿姊那里也不能透露吗?” “当然,要透露也得是我去向她透露,但是你这里,必须得给我把话守牢了!”秦刚瞪完了眼睛,再加了一层的利诱,“关于你的零花钱,我现在已经给你安排了‘狡兔三窟’。眼下你可以先去香水铺那里的表哥去支取。万一那里被你阿姊发现了后,我还在湛哥这里、还有楚王府的赵公子那,都给你安排了两个备用支取点。这样子的安排,总是可以了吧?” “哈哈,您真是我的亲姐夫,够意思!” 转眼便就是朝会的日子。 秦刚人已回京城,以他目前的官品,这样的朝会则是必须要参加的。 而且他也知道,皇帝会在这次朝会上提出增设海事衙门的想法,而关于策略,那天在御花园里的两人都已经细细聊过,确定了一条绝无意外的阳谋。 秦刚就是当事之人,还是皇帝自行寻找合适的理由来提出话头,自然就会有人入局搭腔、然后便是响应及展开。 而秦刚只需要在最后的时候出来接受就行。 “富国、强兵、扬名、衍嗣。此皆是海事衙门之功效,亦是朕之平生所愿。”赵煦当时与他讲的时候,眼中皆是憧憬向往之色,“尤以衍嗣一事,朕只与你一人讲,此事关乎我皇宋江山之稳固,你当用心行之,朕也不吝重赏。但若有人阻挡,朕亦不会惜有杀伐之手!” 就在那一瞬间,秦刚明白,刚刚诞下的皇子,已经占据了眼下赵煦的心头所有。 史上曾有传闻,说这位短命皇帝之所以英年早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纵欲无度。爱写日记的曾布就记过皇帝最后一年中“精液不禁,又多滑泄”之语。 其实,按秦刚所见之赵煦,并非是那种好色喜淫之人,而性事过多的原因,更有可能是他自大婚以来,后宫所出甚少,久无子嗣,内心焦急。从而为了生出皇子,而过于勤奋“耕耘”,以至于掏空了身子。 事实上,历史上的这位皇帝是在自己唯一的儿子早夭后的三个多月便撒手离去,便可见唯一儿子的去世,才是构成对他内心坚强的最沉重打击。 那么,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能够通过各种可以提前预防的手段方法,帮助赵煦保住眼下的这根独苗,是否也就能更加进一步地扭转这位皇帝的某些既定命运呢? 秦刚觉得:此事极其值得一试:至少在赵煦与赵佶之间,他宁愿选择相信前者。 朝会的钟罄悠然响起,秦刚依照礼官的指点,随着众臣的脚步依次走入殿中。 他是按照自己目前正六品的寄禄官职排队站位,相对比较偏后。但是皇帝偏偏还赐了他可以穿四品以上的紫色官服,于是站在一群绯衣官员中的他便显得是十分地突出了。 而且大家还不可避免地关注到了他腰间悬挂着的金色鱼袋。 头脑灵光的官员早已经在排队的时候,就想着法子与他进行各种搭话拉近乎了。 此时端坐于高位上的天子赵煦,却是难得地满面红光。 因为在今天,每一个臣子无论是想汇报任何大小事情,开口之初,都必须先要为天子喜添皇子送上几句恭贺之语。 这等令人开心的贺语,他是百听不厌啊! 差不多零零碎碎地一个时辰过去后,繁琐而不太重要的各种汇报工作终于结束了。群臣开始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宰执队伍。 一般来说,当天朝会上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会由他们在这个时候开始提出。 只是今天却是有点怪了,宰执们明显心不在焉,似乎并无要事提出。 正在有些朝官们觉得,今天下朝的时间有可能会提前时,突然有人发现,难得主动发言的天子微微向前欠了欠身体,这便表示他这里是有事情想要宣布了。 天子终于开口:“朕近观奏折,见明州、泉州、广州等地海贸日益兴旺,就连密州的海商都增加了不少。只是这些海船都需要统一去广州市舶司抽解,平白却是增添了大量的麻烦,这些州地官员都有上书,奏请朝廷许可在各地重开市舶司机构,各位以为如何?” 尤其是几位宰执对此一愣:什么?天子今天怎么突然就提起市舶司的事呢?关于市舶司的奏章,他们不是没有看见,而是早有过商议,觉得此事涉及新旧党的路线象征意义,决不可行,所以早就将这些折子批示驳回了。 是谁又有能量、通过其他渠道递到天子那里去了? 关键是,天子今天提起此事,又是意味着什么呢? 第321章 海事 只有秦刚的心里知道,皇帝想要把话题往海事这个方面去引,只需要安排内侍,随便翻翻相关的旧奏章,把有关市舶司的事情找出来还不是小事一桩么! 而且,这件事情,如今经验老到的赵煦一定都是预先做好了一切安排,他当然也不必要现在就站出来开口,自当缩在后面看看热闹。 而关于市舶司的态度之争,却完全体现出了新旧党争中“对人不对事”的典型特征: 按理说,新党重视经济改革,理应会支持市舶司发展。但却因为王安石那时更重视市易所,而对市舶司发展有所限制。等到元佑更化旧党上了台,一些比较务实的旧党官员,为寻找与王安石不一样的提升经济手法,于是决定将大规模提升对于海贸的重视程度,除了已经开有市舶司的杭州、明州与广州以外,又陆续在密州、泉州等地新开市舶司,而且他们的态度便是:只要有条件开的地方最好都开、而且是越多越好。 这样一来,市舶司就成了旧党政策的象征。 在章惇掌权之后,新党立即反其道而行,不仅将新开设的那些市舶司全部取缔,甚至连过去就有的杭州、明州的市舶司统统关掉,就只保留了广州一地的市舶司,美其名曰“有利于集中统一管理”。 尚书左丞许将立即出列表明这样的观点:“海贸一事虽然在各地都有发展,但越是有发展,就越是要加强管理,放开各地的市舶司一事多有不妥,还是理应统一收拢管理为好。” 赵煦听了之后微微笑道:“的确是要收拢了管理为好!” 嗯?有点不对!感觉皇帝现在嘴里说出来的“收拢管理”与他们所说的“收拢管理”的意思有点不一样。 一旦问题到了涉及新旧党执政理念的方面,新党之人的内斗意识立刻便收敛了起来,开始有了下意识的抱团行动。 曾布随即站出来说道:“依旧制,市舶司官员多由知州兼提举市舶务,通判兼主管,知县兼监。如此一来,各地自设市舶机构,管理的确也可见得方便,可正是如此,地方官员的腐败之事也多有所闻。而且海贸虽然各地都有,但主体仍然还是以南方为主,所以目前将这市舶司的业务都集中放在广州来统一管理,确为正道,并无甚不妥。” “臣有一言,这地方官员腐败的问题,既然是出自于地方州官兼任市舶司官员的话。那么,解决的方法不是应该将市舶司官员单列出来吗?又怎么反而去取消各地的机构呢?”这次站出来的居然是工部侍郎郭知章,他进而阐述道,“而且今日之海贸,早就不是南方一枝独秀。臣在河北大名府看到,不仅南方海贸物品甚为丰富,而且来自北方高丽、倭国的货物皆多。可是这些北方的货物也要必须经广州抽解,如此绕行一个来回,导致其贸易成本剧增,售价偏高。于是更有许多商贩从走私码头上岸,朝廷便就因此而损失了税收。所以,其他地方先且不论,就密州一地,恢复市舶司乃是当务之急!” “哦!明叔【注:郭知章,字明叔】可有更多的建议?”赵煦直接问向他。 “海贸一事,不仅仅只有海商抽解一事,其他诸事,比如蕃民入境的居住交往,比如海路航行的防治海盗、还比如海船制造的规划督查,凡此等等,于今日已经非地方州府便可以简单处理的了。臣建议,朝廷应专设一海事衙门,统领沿海各州的市舶司官员。这样,既可解决各地市舶司的开办需要,又可实现朝廷的统一收拢管理之需!” 郭知章此话一出,众人却都惊住了。但却因为他所讲的有条有理、有依有据,倒也不太容易反驳。 “朝廷官员日益繁多,新设衙门之事,理当慎重!”蔡卞站出来提出了这么一句。 “朝廷的官员并不是多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放在有用地方的问题!”郭知章倒是一语道破大宋朝冗官问题的实质,“海事衙门,不仅仅只是处理市舶司抽解收税之事,而且还有前面所说的诸多事宜。最关键的是,这样的新衙门,管理的却是能为朝廷广开财路之事,为何不能设立呢?又或者说,假使这样的新衙门都没设立的必要,还有什么衙门可以新设呢?” 这时,章惇的身形动了。 新党诸人立即精绪一振:郭知章开口说话之后,章惇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一定是尚还没有想好应对之语,等到了这个时候往外站,那则说明一定是想好了对策,并且有了相当的把握,必能一把扭转局势。 于是,大家都把期待的眼光投向了他。 “老臣赞同郭侍郎之意见!” 众官员一下子傻住了,包括此时的秦刚。 皇帝抛出了各地想新增市舶司的话题,由于这个问题涉及到新旧党的政策差别,新党众人立即进行了否定。 但是工部侍郎郭知章,不仅提出应该在各地新开市舶司,并且进一步提议,建议朝廷新设海事衙门,将新开的市舶司与所有的海事事宜,都收归后统一管理。 正当新党众人为了反对而坚持反对之时,新党领袖章惇出列后,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表示赞同郭知章的建议。 “还是章相眼光长远,看得清楚朝廷的发展与需要。”赵煦丝毫没有给众人进一步反应与理清思路的时间,笑眯眯地说道,“既是新设的衙门,以章相之见,这个衙门的品级、职权以及建议的人选等等,可有好的想法?” “回禀陛下,海事衙门,既有统领各地市舶司之责,这品级自然应在从五品以上。”章惇却是毫不含糊,侃侃而谈,似乎对于这一提议,他早有应策与方案在心中,“海贸抽解、海运调度、军事剿抚、蕃民安治,至少是这四大职能,除第一个已有市舶司外,其余三者,皆可设立有司,为其下辖机构。而其机构因为要分设多地管理,因此,此海事衙门可参照江淮六路转运司架构,臣提议可称为东南海事院,主官可称巡阅使。” 章惇的侃侃而谈显然要比郭知章在今天的突袭更令人意外。 不过,也是因为他独相已久,朝堂之上与其他朝臣意见相左也是常事,就算是今天提出了与新党众人的观点完全不同的意见,大家想了想,也算是能够接受。只是随后讲的这些内容,却真的不像是临时发挥,而极似早有预谋。 “哼!章相竟连‘巡阅使’这样的官职都已经想好了,想必一定也有了合适的推荐人选吧?”曾布心想,以章惇这样“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把这新衙门都设想得如此周全,一定是有自己中意的人选想往里面塞,才会如此积极。他得提前把话怼在这里,看他接下来如何好意思来推荐自己的人选。 “老臣也是今天在朝堂上有感而发,目前并无合适的推荐人选!”想不到章惇居然并没有推荐任何人。 “诸位,对章相所提议的海事院巡阅使可有人选?”赵煦便拿着这个话题来询问大家。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而绝大多数人并非是在想着可以推荐谁,而是在琢磨:皇帝这一下子就开始询问人选,换句话说,难不成这个新衙门设置的建议居然就这么是默认已经被采纳了? “既然大家都拿不出好的意见,此事就由朕来决定吧!”赵煦看了一下沉寂中的朝堂,便不再给任何人机会了,直接开口说道:“朕属意,由现高阳关路安抚使、知沧州秦刚担任此职,如何?” 什么?绕了一大圈,皇帝是想在这里提拔这个臣子啊! 这样一来,立刻便有人坐不住了。 因为在大宋朝,皇帝的权威性并不是体现在“一言九鼎”上面,由于赵家皇帝一直口口声声地“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许多大臣会刻意在与皇帝唱反调上苦下功夫,他们也并非一定是不同意具体的观点,而可能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不俗,又或者要在形式上体现出自己为坚持真理而不惜对抗皇权的士人气节形象。 实际上都会在其中掺杂进浓重的个人利益。 “臣有异议!”首先跳出来的是御史中丞刑恕,“先不说秦徐之年纪过轻,资历过浅。按刚才章相所述的这‘巡阅使’的职责,将会涉及税收、军事、海贸、邦交等领域,臣并非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而只是担心他难以胜任此职。” “秦卿先前在江淮发运司颇有建树,之后又在西北大败西贼,更重要的是,朕听闻有报,他在沧州整训水军也颇有心得,至于这邦交之事嘛……”赵煦胸有成竹地对其意见进行了逐一驳斥,然后又道,“那各位如有其他合适人选的话,也是可以推荐的嘛!” 皇帝的反驳及时而且坚定,尤其是绝大多数并没有什么明确想法与观点的人,自然不会像刑恕这样子明确地站出来表示反对。 “臣听章相方才所提议,这东南海事院的主官应为从五品,而秦徐之目前的寄禄官,应该只是正六品的朝议大夫吧?”提出这个意见的是一位御史,只不过,这个意见的愚蠢程度简直是直冲云霄。 赵煦听闻后淡淡地说道:“秦卿的馆职已经是从四品的宝文阁待制了,有何做不得?不过你的提议却是提醒了朕:秦刚在高阳关路多有建树,保我大宋北线安定。朕有意擢其为中大夫,顺便赐其龙图阁待制。” 果然,愚蠢的意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皇帝居然顺势给秦刚又升了官职。 中大夫是正五品的寄禄官,倒是对得上计划正五品的海事院。虽然所有的阁待制都是从四品,但龙图阁却是诸阁之首,平时便会简称为“龙制”,以与其他阁待制有所区别。而从龙图阁待制再往上升的话,就将会是从三品的诸阁直学士了。 一旁的刑恕恨恨地盯了刚才发言的蠢货好几眼,心想回去就得把这头猪给换掉。 到了这个地步,秦刚就绝不能继续缩在后面装聋作哑了。 看到此时有了一个难得的空隙,他连忙从后面出列,并快走到殿前谢恩:“臣屡受圣恩,常感无以回报,尝立下志愿,任由陛下驱驰,绝无贰言。只是再擢官职一事,臣自觉微末之功,不堪相抵,在此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令秦刚以暂行代职,自当尽心尽力,以示报效。” 秦刚的这番表态可谓是可圈可点了,他这是典型的以退为进,表面上是在迎合此时流行的谦让习俗,婉拒了皇帝的擢拔,但是却以报效皇恩的决心,不露声色地便接下了新设海事院巡海使的职位,可谓是滴水不漏,却又让旁人无话可说。 章惇此时再度开口:“经陛下这么一提,臣也是觉得秦徐之的确是这职位的最佳人选。而陛下擢其为中大夫、龙图阁待制之议,臣亦附议!” 行了,皇帝提议,宰相附议,其本人还半推半就,文武百官们再也没有看不清形势的。之前那些一直没敢过早表态的一些臣子看到局面明朗,于是纷纷在此时站出来表示赞同。 而秦刚退回原来的位置时,两旁原先还曾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那些官员,此时都不动声色地与他靠近了不少,一有机会,便都递上了友好、温情且有点谄媚的微笑。 “那么,关于设立东南海事院以及任命秦刚为巡阅使的诏令一事,就交由章相去处理吧!今日朝会便到为此!”赵煦此时稍稍露出了一点疲态,然后又道,“秦卿留下,朕另有嘱咐!” “微臣遵命!” 退朝了,秦刚只能站在原地,恰好便迎着那些原先都站在他前面的高级官员们的有序退出,不住地微笑以示好。 待殿中群臣都走完后,他便快速行走以便能够跟上已经转身向后宫方向而走的皇帝。 一直穿过大殿之后的走廊,再走出殿门进入后宫庭院,秦刚才追得上赵煦的脚步。 “钱太医一早就给朕送来了折子,言大哥自从用了秦卿所提议的睡暖床、亲生母及食母乳这三条建议之后,这几日的状态竟然是一天更比一天精神,气息也逐渐平稳,料想再过得几日,可以进食一些温性的汤药,便可基本不再会有病症模样了。”赵煦一脸兴奋地说着,不自觉地在秦刚面前,对自己的孩子说起了家里的称呼,“说起来,真是多亏了秦卿的妙手良策。” “臣不过是出谋划策而已,还是赖太医们尽忠职守,悉心照料。而方才朝会上,陛下又频降圣恩,令秦刚惶恐不已。” “海事院一事,不就是得自于秦卿先前的建议么!”赵煦淡淡地说道,“郭知章,是朕叫他出来挑头的。但是章相的半路助力,倒是出乎于朕的意外。” 原来如此,不过,秦刚却非常诚恳地指出:“章相虽然与臣有隙,但他对陛下的忠心与用心却是不容质疑的。” 赵煦稍停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秦刚,叹道:“你,果然还是有肚量的。” 秦刚微微一笑:“臣为陛下办事,向来就事论事。” “朝中众臣,要是都能像你就好了!”赵煦发完感慨之后,突然兴致勃勃地对秦刚说:“朕意欲给大哥起名为茂,如何?” 果然还是叫这个名——枝繁叶茂——赵煦显然对于这个儿子能够帮其延续血脉,繁衍族群而寄予了厚望。 “乐只君子,德音是茂。”秦刚说的这句源自诗经小雅里的《南山有白》,不仅点明了茂字的繁盛本义,更是点明其内秀、美德之象征,“陛下对大哥期之甚重,此名必能保佑大哥健康茁壮成长。” “如卿吉言,天佑吾儿!”赵煦更是高兴地说道。 赵煦此时便就是直接去刘贤妃的住处,叫上秦刚的目的,就是非得要叫他来察看并确认一下赵茂此时的状态与情况。 秦刚看其气色已经较前次好出甚多,心道“母乳喂养果然是提升婴儿抵抗力的关键”,再看到赵煦对此喜不自胜的状态,突然想起一事,便立即问道:“大哥如此可爱,陛下见之,是否立即便就有想亲之抱之之意?” “诚然!” “臣还有一言,大哥足岁之前,仍嫌体弱气虚,难御外邪之侵。除其生母之外,他人不宜过多亲近,甚至包括陛下、以及诸位太后太妃皆然。同时侍服之宫女太监,当须严密清洁,日日察验,以确保大哥的绝对健康。” “诺!”赵煦既听到能保证自己儿子健康的话,毫不犹豫地立即应承,“尔等都听到了,自朕做起,除贤妃与服侍宫女外,任何人都不得随意亲近大哥!” 而刘贤妃虽然这些日子不得不自己辛劳着亲自陪护儿子,又被太医用了多种催乳方子,之后还得亲自哺育儿子。但是她却是亲眼看着起先是病恹恹的儿子由此开始一天天地健康红润了起来,在她骨子里的母性也被完全唤起。 更不要说那日皇帝在众人面前许下的封后诺言,还有悄悄在她耳边有了立太子的承诺,她再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辛劳与委屈在身。 此次再看到与皇帝一起过来的秦刚,她虽然坐在珠帘之后,也不由地向外面多多打量了这位绝非常人的年轻臣子几眼。 第322章 开衙 两日之后,朝廷宣旨官员来到秦府,正式宣读了圣旨之后,便不住地向秦刚贺喜:“恭喜秦龙制,朝廷这次首开东南海事院,秦龙制如此年纪,便就已是正五品的差遣,将来拜相封候,指日可待啊!” 秦刚接过宣读完的圣旨,笑着客气了几句,一旁的秦湛却是立即给宣旨舍人及一同过来的小吏们送上不菲的红包表示感谢。 “秦龙制请里面借一步说话。”宣旨舍人与秦刚进了里面的厢房,却是另外又拿出了一叠东西,居然都是一些空白的官告。 “这是……”秦刚表示疑惑。 “章相公特意让在下带来的心意。”宣旨舍人道,“他说,秦龙制初立衙门,人手定然奇缺,他可许你,凡是从七品以下的官吏,如有龙制中意、且自己个人愿意,便可先行填写并调任过去,而后再由吏部补办手续即可。” 秦刚眼睛一亮,章惇的这个礼不可谓之不大: 他要去明州开设这海事院的新衙门,光是商税、军事、蕃事及造船便就需要下设四个执事司,更不要说还有众多符合条件的沿海州地需要新设的市舶务,这些位置,仅仅只是他自己原来手下的那几个人,是远远搭不成架子的。 不过,这个世界,向来只缺官位,而不缺做官的人。秦刚自那天早朝结束之后,就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朝堂新晋红人,皇帝对他的看中,以及这次新衙门的消息不径而走,这几日排队上门的拜帖,在门房那里已经是都堆起来了。 但是,倘若政事堂那里不配合,吏部再给你使点绊子,秦刚的这个新衙门也是举步维艰,至少要折腾掉他不小的一些精力。 所以,这才显得章惇的这份人情来得及时、来得重要。 “望舍人代秦刚回谢章相公,说这份心情,下官心领了!”秦刚回道。 这倒不是他在更改了自己的初衷,而是他已经到达了足以与章惇平等对谈条件的地步了。 在此之前,章惇的所有示好,是需要秦刚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或者是立场原则之后对他进行绝对的投靠。而现在,同样的橄榄枝伸过来,则是双方都具备了谈判或商量的基础条件之后的相互表示。 政治并不只有真刀实枪地斗争,它同样需要各种权衡博弈以及利益交换。 秦刚自然清楚章惇需要什么:章惇的政治生命早就与赵煦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但是天子的健康却是永远悬在他头顶上的利剑,令其始终无法安心。而宫中大哥的出生,即意味着为这柄剑套上了一层剑鞘,他比任何人、甚至是比起秦刚,都要相当地看中于目前只是在襁褓中的这名小婴儿。 也正是如此,章惇才会在天子未曾安排他配合的情况下,迅速领会到让秦刚去组建海事衙门的真实用意,因此极其准确地迅速选择了响应与支持,这也令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 宣旨舍人等人离去后,留在家里的众人这才欢声笑语起来。 由于今天的宣旨在昨天就已经通知过来,不仅是秦福、秦规与秦湛,而且连胡衍、李禠以及听闻消息后的李纲、赵驷等人,都是提前守在了家里等候。此时都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秦福倒是先有意识:“刚哥受封了这么大的官,接下来定是有的忙了,我这次京城一行,亲家媳妇那边也是看过了,这婉儿也是风风光光地出嫁了。所以,再过两天,就由规哥和盼姐陪我回高邮吧!” “不妨的,驷哥娶了婉姐,总得要回乡祭祖的。他们也是与您同路,去过高邮后,他们也好直接再去明州,与我在那汇合。”秦刚半是解答半是安排地说道。 “那你们好好忙吧!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不给你添麻烦就好。”秦福说完,便拉着秦盼兮出去了。 看着厅里剩下的这些人,秦刚便从怀里掏出刚从宣旨舍人那里拿到了一叠空白官告,摆在了桌上,笑道:“好了,我们就谈谈正事,大家可以自荐一下,想在我这海事院里做什么事情?” 这一下子,便给众人都看傻了。 这叫什么?分官么? 要知道,在大宋,许多士人历经千辛万苦,考得了进士之后,不过也就只能得个九品主簿县丞之类的官职。而在秦刚这里,此刻他扔在桌上的官告,竟然最高能够填写到从七品。 “当然了,你们也不要简单地认为,这便就是别人所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实在座的各位,都是随我多年,无论是为人品质、还是做事能力,都是我信得过的。”秦刚笑道,“更不要说,驷哥、衍哥也是之前有过官职、官身了。我主要还是希望大家能帮着我,尽快将这海事院的衙门班子给撑起来。” “十八叔,像我就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官,而且京城里的生意还这么多,我就留在京城里帮你看管这点家业吧,不过我要是想给你推荐别人,可否?”秦湛问道。 “举贤不避亲啊!是人才就好。” “我也是不谙政务,和湛哥一起忙忙生意便好了。刚哥若是能给机会,我三个哥哥那边看看能否有一个两个能用得上,那就是最好了。”李禠也是坚守着他老李家的兄弟分工原则。 秦刚笑道:“你的兄长,都是有大才之人,他们如果愿意来,我自当是求之不得的。” 很快,众人的去向便大致确定了下来。 赵驷与正在沧州的金宇目前的官品与资历都够得上边了,所以可以分别掌管起负责军事的制置司及分管商税的市舶司主官; 胡衍可以在市舶司当个副手,配合一下金宇没问题; 而蕃民司初建时也不一定非要设立主官员,李纲虽然年轻,但他在报社的锻炼期也已结束,安排 他与到了沧州没多久的黄友搭档,可以担任这里做事的勾当公事官; 而造船司目前不急,先将事务归并在市舶司再看。 大宋的冗官,主要表现在差遣不多,太多的人有官无职。许多人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得到了寄禄官品,便却因为名次不高或者缺乏关系推荐,而只能长年候补没有差遣做事。这里面,本身碌碌无为者较多,但也避免不了一些有着真才实学的人才被埋没。 秦湛这些年,表面上只是帮着掌管秦刚留在京城里的生意,实际上他的手底下还管控着最早在京城布置好的一张谍报网。所以对于这京城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包括会有哪些本身确有本事、却郁郁不得志的人,都是知道一些的。 正好现在秦刚的新衙门里缺人,他便拣着为人可靠、能力突出的点推荐了三四个。 李禠则考虑到大哥李祥之前做的官职不低,担心秦刚不太好安排,则推荐了自己的二哥李祉,之前蒙荫入官后,也做到了正九品的承事郎,不过自父亲失势之后,便就又被闲置了。 秦刚让京城这里的人立即出发去明州,自己则带了胡衍回沧州去处理那里的事务交接。 实际上,沧州这里的浮阳寨、养马寨都不在官府明面上,全部都在秦刚私下的势力范围内,而这次新设海事院时,更是把顾大生所管的新沧军,从河北禁军中单独划至了海事院的制置司管辖。 只是离京时,秦刚却得到了吏部的通知,由于沧州面临着对北的重要政策延续,朝廷思索再三,希望秦刚能在沧州留下一两个熟悉既往事务的帮手,所以拟提升原沧州推官金宇为正八品通直郎、权发遣沧州通判。 前后权衡一下,秦刚也觉得这样的安排,无论是对金宇本人,还是对整个北方的局势,都算是有益,当然这事,是需要他去了沧州当面与金宇说清楚的。 只是海事院那边的市舶司,就只能让胡衍独自挑一挑大梁了。 到了沧州,金宇对于秦刚的安排自然没有异议,毕竟,通判一职算是正任官,不论是不是权发遣,做过一任,对于今后的前途的意义不可小觑。 秦刚又去问了如今正在谍报岗位上干得不亦乐乎的机宜文字杨应询的想法,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之后,他便大笔一挥,扔给了他一份海事院制置司机宜文字的官告,通知他带着原班人马仍然在原地负责对辽的谍报工作,但却算是另投门庭了。 还没来得及去和虎哥说安排,这小子自己倒是跑来求见,他没有在西北直接投军,而是万里迢迢来到沧州,就是为了追随秦刚,所以便恳求这次不论担任何事也能够随其南下。 秦刚听了他的请求恰巧与赵驷的建议相符,想着长门徐退虽然有着打探侦察的异能,但受限于他是倭人的身份,在大宋行事总是有点不便,不如就让虎哥过来跟着他一起学习。 于是他便爽快地答应了虎哥的请求,并让他把从童子营一起带过来的几人都调到身边,成立了一个特别的行动小队,暂时听从长门徐退的调度安排。 虎哥欣喜不已地接令回去召集同伴。 秦刚一行在沧州停留了数天,处理完事情后,一行人便从浮阳寨出发,海路直下明州。 的确是海船更为畅快,竟然能够与京城提前出发的众人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 上次秦刚来明州,一举铲除了当地的“五驸马”一家,又彻底颠覆了明州的海商布局。至今民间还有着秦小官人的诸多传说。 谈建这些年更是在明州深耕,四海银行的总部也从杭州搬到了明州,除了没有当年冯家的欺行霸市的恶行恶举,如今谈掌柜在明州的地位,只会远超而无不及。 现任明州知州刘珵,字纯父,前任知州也姓刘,叫刘淑,而且这二人都是以户部郎中的身份来知明州,又都是颇爱吟诗作文,不太爱管政事。因此上回和秦刚一起处理这冯家袭官一案的,出面的都是当时的通判张存。 不过,这次的秦刚来明州,可是要在这里为东南海事院是开设衙门,虽然巡阅使是之前没听过的新官职,但是他头上的从四品的龙图阁待制,正五品的中大夫官阶,却是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的。整个明州的官场都对此甚是重视。 明州的码头在这一两年又发展了很多,是那北方的几个港口所完全不能相比的。 码头区域沿着海岸及入海河口蜿蜒分布,足有上百里长,在时人的笔记里记录:乘着马车游览那些环绕弯弯曲曲的河岔修建的蕃商码头,整整一天下来都看不完所有的泊位。 秦刚此行过来的海船上,悬挂有官方色旗以及他独有的秦字旗,早就被谈建事先通报过的港口厢军船只,在港口外就迎了上来,引着他的船只畅行无阻地驶向最里的官船码头而去。 而在船上跟着秦刚的四名倭卫此时完全震撼于这里一眼看不到边的船只、如密林般的桅杆、以及更加繁多的货物,即使是他们已经去过了京城,依旧还是会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 明州官船码头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明州官员在等到秦刚的坐船靠上码头后,也为他们所看到的情况而惊住: 秦刚的船上,先下船的是一队亲兵部队,这是他从浮阳寨水军中专门选出的两百人,如今这些水军的训练水平怎么样先不说,经过天津港日益繁盛的北方交易,这些水兵身上的装备绝非两浙厢军所能相比,就算是驻守这里的禁军也望之兴叹。 而且,就次的秦刚还特意换了一身的戎装,就是想要给明州的官场一个首要印象,他这个海事院以及巡阅使,可不是来明州喝酒吟诗的,而是要在大海上明白无误地动枪立威的! 码头上列好的一排官员早就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最前面的一位中年绯服官员率先开口问好: “下官刘珵,率明州官员恭迎秦龙制,龙制一路辛苦了!” 刘珵来知明州前的户部郎中不过正六品,不说秦刚的从四品龙图阁待制,就算是本官阶中大夫与巡阅使的差遣品级都已经是正五品,这个“下官”自然是准确无误的。 秦刚抬眼已经看到了跟在官员身后向他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的谈建,这才点点头道:“本官先行去安置好,随后再与各位见面,如何?” 眼前这位年轻的朝廷新晋并没有表现得过于跋扈与高冷,这让迎接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连声说:“秦龙制随意,下官等在城南十洲阁恭候。” 秦刚便随着谈建而去,一路上听着他的汇报:“刘知州比较配合,在城东之处帮着划拨了一片宅子,用以改造成海事院衙门,大约有一半的房子可以稍稍修缮就能使用,另一半我已经安排动工推倒了重建。另外就在出了城墙之外的地方,我也安排购置了数千亩土地,用于整修建房,安置制置司的兵营驻地。” 提前到达的胡衍向他汇报:“明州州衙中过去曾兼过市舶司的吏员,我都已经见过一遍了,尤其是下层办事的,有一半人是愿意转来海事院的,包括新设的明州市舶务。刘知州也表示全力配合。” “嗯,刘知州表字是什么的……对,刘纯父,是个好人啊!好好相处,大家都不错。” 李纲则汇报道:“学生离京前,就给辛员外去过了信,他也差不多明后天能到明州,他是这里的蕃民行首,到时蕃民司的事有了他来牵头,一定会顺利。” “有理,伯纪在报社圈里这两年,借力做事的本领生了不少。”秦刚现在称呼的是李纲的表字,这次他能正式担任秦刚的幕僚官,其父李夔十分重视,专门给他起了表字“伯纪”以适应官场交际之用。 秦刚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次找个借口把辛第迦在明州多捆捆,倭国九州那边的生意不希望他去搅和。所以,可以给他任个蕃官做做以示补偿嘛!” 大宋的官职,对于像辛第迦这样已经决定在此落地生根的蕃商的吸引力还是足够大的。 李禠的二哥李祉是因为被贬在京东东路,得了吏部的调令后正在赶来的路上,而秦湛推荐的几人虽然已经到了明州,但因与秦刚不熟,又都想积极表现,就都在筹建中的衙门里开始忙碌起来了,所以也就是现在的几人,去出席了知州刘珵在十洲阁设下的接风宴。 这十洲阁便在明州城西南的西湖边。 天下州城多有西湖,明州的西湖是从四明山出来的溪流汇聚而成。 明州因为地处海边,湖水蓄浅,容易流泄。所以明州百姓的饮用之水,多赖此湖。因此,从宋初的钱镠之子钱弘亿知明州时、名臣曾巩知明州时,都曾对此湖进行过大规模的疏浚。 而这些年,由前任知州刘淑开始,在疏浚西湖的同时,积土为洲,并遍植松柳,从而在湖面化出芙蓉、芳草、菊花、雪汀、柳汀、烟屿、花屿、竹洲、月岛、竹屿这十洲,并建成了可环观湖景的十洲阁,这项工程到了刘珵手上才最终完工。 刘珵为秦刚的接风酒宴就设在了十洲阁上,也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政绩。只不过秦刚并不太以这种花草工程为重,倒是过来时,对于控制湖面水位的几处斗闸设施甚为关心。 明州的官员,包括刘珵,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东南海事院衙门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与他们利益最紧密的便就是市舶司了。 明州海贸发展迅速,一年的海税就能收上百万贯,而这市舶司的主官依惯例都会由知州兼任,所以这一块的权力着实不小。 但是绍圣之后,新党将各地市舶司或者直接关闭,或者收掉了税权,所有的海船都统一在广州进行抽解。 所以,听说这次东南海事院设立之后,将会在沿海的各个港口城市都全面开放市舶司业务,这是利好的消息。当然,海事院会在明州重新设立最高市舶司机构,统管起来后,又会在各港口城市设立市舶务,只是不知这之后的市舶务还能保留多少的地方权力。 只是,如今的官员们,他们对于海事所有的理解,都仅仅只是看在“海税的抽解”上,在大家坐定了之后,明州官员在敬酒之后的反复试探中,想要了解的也只有这点。 秦刚先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不过想到这也是这一时代人的局限而已,便举杯说道:“诸位,海贸之利众所周知,各地重开市舶司也势在必行。只是大家想想,一旦如此,海商就将分流。我们要想保持原先的税收,必然要在如何促进扩大海贸的规模之处入手。本官承朝廷旨意,开设这东南海事院的一个初衷便就是此。” 原来如此,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海事院不是去分流,而是要开源。 “海贸要扩大,一是重视蕃人蕃商的安置,此事便是蕃民司的职责;保障海贸,盗贼清剿不得轻视,此事由制置司负责;而商税监管以及造船、市场等事,皆为新归拢的市舶司要务。”秦刚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他海事院下设三个分司的职权,但也是在宣布,许多原先在明州衙门里的权力,他现在是毫不客气地拿走了。 当然,他的语气一转,“海事院设在了明州,自然也要给地方做些事情的。本官离京前得陛下恩准,制置司将会整编裁撤明州地方禁军与厢军,新建东南水师,且粮饷自负。” 实际上地方禁军及厢军一直都是驻地官府的沉重负担,秦刚这句话却是给明州免去了一大笔的开支,尤其是令刘珵喜不自禁。 “再者,海事兴盛,需要大量了解商贸与海洋的人才。有人曾听闻过本官家乡的菱川书院,这些年得前相公苏观文执掌山长,所研格致学日益闻名。本官见明州人杰地灵,有意在此陆续投入五十万贯,以创办明州格致学堂,除了基础的教字习文之外,更多地是研究与出海、生产及商贸相关的百业之术,也算是为明州百姓多做点实事!” “五十万贯?!”在场的官员,尤其是明州学谕,赶紧冲过来敬酒,并机灵地拉起了近乎:“秦龙制先前便就任过提举天下学政使,时日所短,但推行图书馆等新政,却是造福天下学子,今日又能出此巨资助学,实是我明州万民之福啊!” 接下来,也有其他官员想着主意,这秦龙制、秦巡使如此慷慨大方,是不是也能多套套关系,看看在其它方面也捞点实惠呢? 此宴高潮便起。 第323章 巡阅 海事院的开衙工作虽然繁杂,但是秦刚的底下毕竟是有了这样一批务实且尽责的手下,大量的事情办起来也是十分地顺利。 尤其是赵驷只在高邮停留了两天,就带着秦婉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明州。 他这次得封了海事院制置司都统一职,原本这个衙门以及军职的名称都要等到南宋才会设制。但是却因为海事院的横空出世而提前出现。 赵驷首先就得要主持对于明州地方禁军与厢军的整编与裁撤工作,并组建大宋的第一支正式水师——之前在浮阳寨的新沧军水军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认可。 大宋的地方禁军早就已经朽烂,尤其在内地,比厢军实际上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厢军好管教。 赵驷来了之后,拿出了他在西军那里打出的名气与威信,一顿快刀斩乱麻,禁军里裁撤掉了十之八九,而厢军里却是还能挑剩出两成多,这些勉强能用的士兵,便由浮阳寨过来的两百名水军混编之后进行集训。最后再以他们为基础,将会重新募兵充实水师部队。 而裁撤下来的士兵,便依着旧例直接“卖”给了谈建,一起装船运往了流求,听话的去垦荒,不听话的便去挖矿。 秦刚在新设立的衙门里待了几天之后,发现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点太闲。 在他离开京城之前,周侗倒是依诺先传了一套关中红拳给他,但是他要是每天都是关在后院里炼气打拳,然后出来却看着满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忙得不亦乐乎,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秦刚便借着这天一早众人向他汇报各自工作时宣布:“本巡阅使决定,明日启程,正式巡阅大宋东南各地海事。你们都忙,就让‘进退有度’陪着我,有一艘战船就好了!” 尽管这个消息有点意外,但是想想也没什么,只要出了海,从明州到广州这一片的海域,全部都是流求神蛟军的掌控范围。只要知道是秦刚的座舰,根本就不缺护航的舰只。 而且秦刚也讲了,身为东南海事院巡阅使,新官上任,巡阅一下海域各地,也是应该的啊! 赵驷想了想道:“最近水师的招募与训练也已经正常了,接下来浮阳寨过来的老兵也用不了那么多,我拨五十人跟着龙制吧!” 等到第二天,明州的官员还有来海事院递帖子,想单独求见时,却被告之:巡阅使带船出海巡阅去了。 秦刚的此次出海却是谋划已久的。 他的船出海之后,很快就遇上了流求水军的巡逻船。正是提前得知了秦执政要南下巡阅,已经迅速调集了附近海域里的战舰过来进行护航。 秦刚却是让其中的一艘帮他带两封书信回流求,一封给秦州的秦观,一封给此时还在唐州格致院的邹放。之后,便命令舰队继续南下,直接去广州。 去广州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按现在的机构改革,原先由广州市舶司掌握的大部分权力,都要被收回到明州海事院的新设市舶司手里,而广州这里会降为市舶务。 之前提到过,以往市舶司里的官员多会由广州知州、通判以及其它官员兼任,因此,这次秦刚也得过去将这些官职收回,以便另行任命。 秦刚出京之时,已经让人着手搜集好了广州地方官员的信息: 现任知广州王古,字敏仲。他在绍圣初年时就已是户部侍郎,但是在详定役法的时候,时任户部尚书的蔡京急于表现,两人多有不合。于是他便被蔡京排挤出京,先为江淮发运使,然后便是在绍圣二年时,与那时的章楶互换了位置,他去出知广州,章楶转任江淮发运使。 王古现在这个广州知州已经坐到了第四年,一直被扔在这个地方,主要还是与他的政治立场不清晰有关。他的主张虽然倾向于新党,但却偏偏与苏轼交好,以至于,两人的交往还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苏轼在被贬去惠州的途中路过广州,正逢广州城内有瘟疫,他判断这与百姓饮水不洁有关。于是便留信给王古,提议在蒲涧滴水岩下开凿石槽,蓄清泉,再用多管凿空的竹筒连作水管,顺着地势引水入城,蓄在石筑大水槽中,再用竹管分水引到城中各处民众家门口。 苏轼的精巧构思不止于此,他还提议,在每根竹管上钻一小孔并塞住。日后一旦出现水管堵塞,只须检查塞住每根竹管的小孔,看哪根不出水,便可判明堵住的竹管,只须更换这一根,便可解决供水网的通畅问题。 王古见信后大喜,立即采纳并着手实施,这便是历史上最早的“城市自来水”工程。 此后,王古还上书朝廷,介绍了苏轼的这一发明建议,并为其请功。此奏章自然被留中不表,而王古也被盖上了“同情蜀党”的显着印记,几乎被遗忘在了南边这里。 秦刚到了广州后,还是受到了王古的热烈欢迎。 按官品来看,王古做过户部侍郎,此时的寄禄官是从三品的正议大夫,远高于秦刚的正五品中大夫;但是依着此时文人最在意的馆职,王古是宝文阁待制,却比秦刚的龙图阁待制低了一级。 还有一个区别是:秦刚此时是正得圣眷在心的宠臣,而王古却是被贬放岭南多年的贬臣。 当然,更重要的是,王古的善意却是发自内心的,这是因为他早就听说秦刚因秦观被贬而辞官之事,在与苏轼的书信来往中也是知道秦刚对苏门中人多有照顾的情况。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人在新党阵营,更能体会到秦刚这种不以党派观点改变为人做事原则的不易,所以才会真心实意地前来相迎。 有了王古的配合,秦刚在广州接手市舶司的事务,变得极其地顺手。不过,也是感谢于王知州的全力支持,秦刚便向他承诺,广州市舶司的相关权利被收回之后,每年会从海贸收益中另外拨款十万贯,用于支持广州的办学事业,这让一直专注于教化广州百姓、提升地方教育水平的王古喜出望外: 要知道,之前即使有着日进斗金的广州市舶司,但海税收上来,绝大多数仍然是要上缴朝廷的,他不像有的地方官员会为个人利益玩贪污,同样也不会明着为了地方利益搞截留,真正能留在广州的也到不了十万贯,更不要说现在的这笔钱,可以尽数投入在教育之上。 秦刚在广州多停留了两日,终于接到了港口悄悄传来的消息:人到了。 于是,巡阅使宣布,再度上船出海,继续南下! 秦刚此行的目的地,便就是苏轼所在的海南岛昌化军,也就是从前的儋州,因为人口稀少、经济落后,于熙宁六年从州降格为军。 苏轼被从广南东路的惠州再贬至昌化军时,诏令是“责授琼州别驾,移送昌化军安置”,他的官职已经被降到了只有正九品的州别驾,挂的是琼州散官名,人却要被赶到昌化军看管。 宋朝设置了十等散官,而这个散官与散官阶不同,是专门用来安置犯官的,这十等便是:节度副使、节度行军司马、防御副使、团练副使,这四等为从八品;然后是州别驾、长史、司马,这三等为正九品;再然后是州司士、文学、助教,这三等为从九品。而担任散官的罪官只给半俸。苏轼此时的州别驾就是正九品的散官,还被移送到另外的地方看管。 苏轼刚到这里时,正遇上对他十分敬重的昌化军军使张中,张中派人专门维修了本地稍微像样的官驿,让苏轼父子居住,结果被新党获悉后,严厉惩罚了张中,将其贬为雷州监司。同时也派人把苏轼父子赶出了官驿。 秦刚此时派来的人吸取了这个教训,他们以商人的名义给昌化军衙门私下行贿,说想买块地修仓库货物所用,顺便也同时帮着修好了昌化港的码头。 当然,很快他们选定的仓库地址就紧挨着苏轼父子自己修筑的简陋茅草屋而邻。 苏轼父子起先还以为这群修筑仓库的人是朝廷派来的人再度为难他们的,却没想到,仓库一头却是直接连通了他们的茅草屋,然后来人就让他们你悄悄地住进了结实牢靠、风雨不透的仓库内部修缮一新的房间。而外面的草屋只是保留着掩人耳目而已。 商人的船只每月固定来两次中转不知名的货物——实际都是给苏轼一家的生活物资,同时也会给军衙官吏带去一份岛上紧缺的粮肉果蔬,目的就是要求他们对苏轼这里不管不问。 秦刚在到达昌化港前,已经派了先遣船,有士兵拿了他的名片上岸,勒令昌化军官吏待在军衙那里等待他上门视察,不得擅自外出、包括前来迎接他。同时,士兵也封锁了从港口码头到苏轼所住的茅草屋周围一带。 苏轼一家自从到了昌化之后,先有过张中的关照,紧接着便得到了这些他已知道是秦刚所安排的商人暗地资助。 在看到苏轼闲不住,在茅草屋后院为当地的学生开学讲课后,商人还以修建寺庙为由,把学堂安排进了新修的寺庙里,并送来了学生学习所需要的书籍、学具等用品。 一晃几年过去,昌化这种候鸟来了都要回头的地方,几乎就这样遗忘在世人的记忆中了。 突然这一天,门外居然一下子被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所包围。 要知道,根据朝廷统计到的数字,昌化军只有几百户、三千不到的人口。即使这里有些当地官吏故意瞒报的水分,但是实际数字也不会超过两倍,差不多五千多人的一个弹丸之地。 陪同苏轼住在昌化军的是他的小儿子苏过,此时发现这么多的朝廷兵士,很是慌张,他急急地问父亲:“怎么来了这么多兵士?大人都已经被贬到这个地方了?朝廷还想把我们往哪里再贬啊?” 苏轼此时已经六十三岁,原本以为到了昌化之后,将会在这里风餐露宿、吃尽苦头,甚至他都做好了在这里了却残生的准备,却意外地因为有了秦刚的暗地资助,日子过得不比惠州时差多少。所以此时他却笑着说道:“就是啊,即使朝廷还想贬我,又能将我再贬到哪里去呢?所以,淡定视之。 ” 而随着身着常服的秦刚带着一行护卫出现在寺庙门口时,苏过惊喜地跳了起来:“是徐之!大人,是徐之,就是少游叔的弟子!” 秦刚陪秦观从高邮前往处州时,曾在常州与苏过见面,并将他想变卖的房子保了下来。此后宜兴老宅的存在,就一直成为苏轼父子在这艰苦之地支撑下去的信心之一,毕竟一旦有机会回去的话,还是有着自己的宅子可以养老的。 秦刚特意没有穿官服过来,否则按朝廷法度,苏轼这名罪官是一定要向他行礼的。他快步上前,看到了在苏过的身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却瘦削异常,衣着简陋却气度不凡的老者,便知这便就是名闻天下的苏轼苏东坡。 虽然这几年未曾让这位文豪经受到多少原本的生活饥苦,但毕竟恶劣的自然条件,依旧毫不留情地摧残着这位老人的健康体貌,满头的银发与皱纹密布的脸庞,还是忠实留下了这里的风雨侵袭的痕迹。 秦刚看着便是鼻头一酸,双眼开始潮湿,这位他一直不得谋面的大文豪,从此时就已开始,足足影响着中国乃至于亚洲一千多年的文学领袖人物,竟然因为党争的祸害,被谪居于这样的天涯海角之处。他不由地双膝跪倒,以最虔诚的姿态向苏轼行跪拜大礼: “学生秦刚,拜见师公。苟以杂务,此番来迟,让师公一家在此多受苦了!” 苏轼稍有一惊,朝廷的邸报他也是可以从军衙那里看到一些的,即使是时日旧了,至少他还是知道秦刚已经做到了知沧州的官职,即使是他有着豁达的情怀与超然的气度,也是深感当不起秦刚的这番大礼,赶紧上前,一把扶起秦刚笑道:“少游收的好徒儿,赶紧起来,赶紧起来!” 秦刚起身后,立即向身边一挥手,所有的护卫都迅速散开,将仓库外面围定,然后对着苏过说:“烦请叔党兄前面带路,进里面说话,我这还有几人要拜见师公。” 苏过倒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仍然跟着秦刚身后低着头的几个戴斗笠之人,宽大的斗笠下看不见几人的面部,而他们身上披着的斗篷也使他看不清身形,只是发觉他们的肩头都在微微地抽搐着,似乎都在极力地压抑着情绪。 待着苏轼父子引他们几人进了房间,此时再无外人,而且外面戒备森严,再也不怕其他,跟在秦刚身后的三人,立即抛下头上的斗笠、解开披着的斗篷,纷纷给苏轼跪下,进而放声大哭:“弟子不孝,此时才来给老师请安!” 原来这三人,正是已经都到了流求的秦观、张耒与陈师道。 秦刚在明州出海之后,让流求水军带去的信件中就告诉秦观,如今他身为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在这东南海域之内,基本可以做到“一手遮天”,所以便计划出海巡阅为名,前往海南岛看望苏轼,邀请他悄悄一起前往。 秦观见信大喜,正好此时张耒与陈师道都在秦州,听闻此事,哪能放弃,便一同乘船前往。秦刚在广州等了两天,得到港口的消息就是他们三人乘坐的船到了。 苏轼饶是超然出世的心态,也禁不住突然在这里见到了自己三位弟子后的惊喜,一时间也是老泪纵横,上前一把抱着这些弟子,尽情地抒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久未释放的情绪。 苏过也在一旁不断抹泪,同时也不忘喊着这些师兄们赶紧坐下好好叙话。 第324章 重逢 秦刚心密,此次在海南岛的会面不仅仅只是他,而且还有如今朝廷不知行踪的秦观等三人,又与苏轼这样的罪官一起,理解的人知道是师生情深,别有用心的人都可以编织成阴谋聚首的重罪。 所以,他便以巡阅使的职权,封锁了整个昌化军,甚至在这寺庙与仓库周围,都是安排的身着官军服装的流求士兵警戒,以作最大限度的保密。 自元佑八年,苏轼最后一次从京城外调知定州开始,秦观他们就由此与老师分别而未见。 当时总想着,或许不出一两年,就有可能会再在京城相见。谁知,苏轼先是贬去英州,再开始惠州安置,一路不断地南行远去,师徒之间,竟然开始天人两隔。 在历史上,即使是秦观最后被贬至雷州,与苏轼之间仅仅隔了一道海峡,但却受阻于朝廷法令,竟在有生之年里再也无法见面。 因此,若是没有秦刚的这次安排,他们师徒几人再也无缘相见。 大家唏嘘之后,还是苏轼先行恢复过来,热情地邀请秦刚入座并说道:“徐之你在朝廷中的所作所为,我皆是听闻过。而且与我通信的那些老友,不论是否新党,皆是对你有口皆碑。你一个年轻人,能做到如此,着实不易啊!” “老师,徐之不仅如此,他在福建以南,开拓了一片流求海岛,这些年来,在岛上安置了数十万的内地流民,并建成了三州之地。目前我与文潜、履常均在流求执政院任职。”秦观赶紧向老师汇报秦刚更为惊人的作为。 此事他们自然没打算向苏轼隐瞒,一五一十、前因后果、还有发展现状,秦观等人向苏轼讲得甚为仔细,竟连坐在一旁的苏过也听得十分地入神、进而神往之。 苏轼向来提倡“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对于王安石当年的变法,他虽然是站在激烈反对的那一派,但是他自始至终,反对的并非是“变法”本身,而是针对于其中一些“急功近利”的极端手法。 所以,等到了元佑时期,他在旧党翻盘之时,又站在了反对一昧废除变法的一边,其实他的本意依旧是一直站在“以民为本”的立场上,建议对于一些有利于民生与国家的新法予以保留,这才又不得容于顽固旧党的那派。 而秦观、张耒以及去流求的陈师道等人,不仅仅是在思想上严格地遵循着他的这一政治主张,甚至已经在流求这片土地上,尽心尽力地践行着他的政治理念与主张。 而更为敏感的皇权问题,好在秦刚自始至终,也未提起过任何逾规越矩的想法。 苏轼与这一时代的绝大多数士大夫那样,只要没有越过底线、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他们都并非是那种读书读进死胡同里的人。 “师公,如果您想去流求看看,秦刚可以来作安排。”秦刚插空说道,“哪怕是在流求看得开心了、喜欢了,想在那里长住,弟子也都是有办法的。” “是啊,当初流求执政院的左丞一职,弟子就想着唯有老师方可前来胜任。”秦观赶紧跟上劝说。 “徐之啊!我与少游也是亦师亦友,你与他一样叫我老师即可!”苏轼先是慈祥地说道,“流求一地,我确是甚想去亲自看一看。但还是不能给你添加更多的麻烦。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安排走一趟便就心满意足了。” 苏轼再看了看张耒与陈师道后说:“再说了,现在都有你们在施政做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老啦!现在还有几分的力气,所以无论在哪里教教书,带带学生都是一样的。要是等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宜兴那里还有徐之给我保下来的房子呢!只要去住上一天,也就够了!” “弟子到时一定去伺候老师去采菊东篱、酒问南山!”秦观感情细腻,一把大胡子下竟然再次声泪俱下。 那边,秦刚的四名倭卫却已经是带来了各种预先做好的肉食酒菜,并在外厅中布置好了一桌酒席。 他们相互推了半天,还是长门徐进壮着胆子挪到了门边,颤抖着声音通知他们可以吃饭了。 秦刚关注到了他们的异常,便问何故? 长门徐进便一下子五体伏地,痛哭流涕地表示:他们居然不知道从广州一路过来的船上,竟然会有淮海居士秦观等人。然后又更没想到,如今他们四人竟然能够站在名扬全亚洲的巨擘文豪苏轼苏大学士的门外,不仅能一睹真容、还能一闻真音,他们有了此行,竟是虽死也无憾了! 秦刚只能简单地勉励他们几句,同时准许他们在接下来的时候随旁侍候,竟让四人再次感激涕临。 正好一起去吃饭,秦刚便顺便介绍了倭国、高丽那里对于苏轼及苏门众弟子的仰慕与尊崇情况。 “崇文重教,想不到海外蕃国也能做到,我等中原士人,能为推动中华文化流传,理应当此重任啊!”苏轼感慨地说道,又转而对秦刚道,“徐之你现在已经身居高位,却应比吾等更多一分警惕之心,虽然要注重邦交友好,更需警惕被人打探虚实。” 秦刚立即点头称是,他知道,苏轼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有国家安全意识的朝臣,他在就任礼部尚书之时,就曾坚守“禁书难为传示外国”的原则,虽然略显生硬,但在当时环境下,却不失是明智清醒之举。 确实是因为秦刚派人的接济与资助,苏轼与苏过在岛上的生活不至于像历史上那般地艰辛,以至于在前一年,苏过的妻儿从惠州过海来看望他们时,索性也就安心在这里一起住了下来。 当然,平时提供的米肉也只是保证他们一家人的温饱而已,这次秦观等弟子知道是过来看望老师,随船带来了大批的物资,其中自然包括他们精心准备的吃食,还有在流求岛上已经精益求精的新酿醇酒。 “哈哈!吾在定州时,曾收到少游托人送来的几瓶徐之的‘一品天醇’,只是此后四处漂泊,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了。”苏轼一闻到秦观打开酒瓶之后的香味,就忍不住感叹道,“此酒当初名曰天醇,饮之确胜琼浆。余生若是皆有此酒饮,便无憾也。” 秦刚便道:“之前学生无力把控昌化军,所以除了粮肉之外的物资,皆不敢明着运送。这次过来,我已经计划以海事院之名义,管制昌化。因此,便在此仓库中专设酒库一间,以备师公随时取饮。” 苏轼大笑道:“酒库一词过于直陋,便叫载酒堂好了。” 千年之后,儋州之地最为出名的人文景点,就是苏轼在此讲学的载酒堂了。 苏轼几杯酒饮下,不由地诗兴大发,吟道: “有客远方来,酌我一杯茗。 我醉方不啜,强啜忽复醒。 既凿浑沌氏,遂远华胥境。 操戈逐儒生,举觞还酩酊。” 众人皆笑言老师醉了,秦刚却是感慨至深:只有像苏轼这样的文学天才,举手投足间皆成锦绣文章。 苏过讲:“大人在惠州时便下定决心,要于扬州《和陶饮酒》之后,续作《和陶‘归田园居’》,‘要当尽和其诗乃已’”! “啊?!”秦观却是率先惊叫起来,“五柳先生一生创作诗歌远超百首,老师要想对其一一步韵和唱,这又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完的?” “哈哈!”苏轼又是长饮一杯入口,大笑道,“吾已于去年完成,自谓不甚愧渊明!” 秦刚更是敬佩地说道:“恳请师公赐稿,秦刚愿刻版刊印,以慰天下人仰慕苏公之才情。” “已寄……雷州……三丈处……”苏轼已醉,含糊不清地说着,意指他的书稿已经寄给了正在雷州的他弟弟苏辙那里。 苏过见苏轼高兴,饮醉之后,巨鼾顿起,哑然失笑之际,又不禁喟然道:“大人好饮酒,然岛上少有酒水。且偶有酒之时,又无亲友尽兴。虽来此三年,却少有饮醉,今日大醉,实属难得开心,苏过在此谢过各位兄长!” 秦刚见状,便由秦观等人在此侍候,他便带了护卫兵士,前去昌化军衙。 说是昌化军衙,却只是五六间好不到哪里去的房子,好歹是用了一些砖石修建,一旁便是当初曾安排过苏轼父子居住过的官驿。 因为秦刚到来,此时站在军衙门口迎接的包括代军使在内的三名官员与几名没有品级的吏员。尤其是看到几乎整个军镇都已被海船上下来的士兵所接管,更是对这位官威盛大的年轻巡阅使心生畏惧。 “本使从港口过来,这一路破破烂烂的,很不成样子!”秦刚开口就是一番挑剔,搞得这帮官员心里七上八下,虽然心中有委屈,却也不敢顶嘴,只能低头认错。 “秦龙制训斥得极是,只是广南西路已多年不曾有款项下拨,我们这昌化又穷,没什么人口,税收连养活官府都不够……”说话的代军使,本来是前任军使张中的军判,张中因为同情并照顾苏轼被贬走了,这种破地方除了贬官却是没人肯来,于是朝廷只能勉强指派了他来代任军使,另两人则是司户与巡检,三人的官职实际上都只有正九品。 “昌化军这辈子都指望不了广南西路来关心。”秦刚重重哼了一声,“昌化地僻,但是靠近交趾、占城等地。本使却是看中了这里的港口,准备在这里建成转贸区,设个二级的市舶务。目前倒是缺三个主事的官员,都是八品的差遣,而且我会给发双俸,你们要是愿意来兼任的话,原先昌化军的职务也不用辞,加起来你们可以领三份俸禄!有愿意的吗?” 昌化军的三名官员一下子都听傻了,这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吗?顿时什么也不顾地跪地行大礼:“下官愿为龙制驱驰,万死不辞!” “啪!”秦刚给他们甩下了三份空白官告。 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在大宋都算是“指射之地”,因为这些地方阻远险恶,极少有人愿意来就仕。所以朝廷就划定了包括它们及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福建路、荆湖南路这一共八路,允许在这里的上官可以自行指派在选候任的官员。 所以在离京前,秦刚去了吏部,又要了一些预填了限两广之地的七、八品官员告书,还预盖好了印,只需要他填上具体的姓名与符合品级的官职,就可以走马上任了。这样的方便,既不违背朝廷法度,还能交好于像秦刚这样的宠臣,吏部官员还贴心地多给了十几份。 “谢龙制恩典,下官从今天起就是海事院的人!” “昌化之地,唯龙制马首是瞻!” “昌化愿为海事院之西南前哨!” …… 第二天,秦刚又直接渡海去了对面的雷州,找到了正在那里贬为监司的张中,在与张中交谈并询问了他的想法之后,便丢给他一份空白官告说:“去广州吧,我给你一个海事院制置司的司马参军职务,虽然是正八品,但却是文职。而且我的东南水师将会在广州单设一支独立的舰队,全部交由你统管,如何?” 张中大喜,因为他原先是个习武之人,一直有着征伐战场的梦想。只是命运使然,让他去了天涯海角为官,更因对苏轼的同意与照顾,现在被罢了官。原本以为就此会老死于雷州之地,却不想竟然还有能够再任的机会,而且秦刚让他去管理军队,但还贴心地给了文职,这等好事,岂能拒绝?于是欣然接受。 秦刚接下来去苏辙一家的拜访比较简单。主要原因还在于苏辙的党派意识过于强烈,对于秦刚现在新旧不分的模糊状态还是有点不满意的。所以,秦刚过来,只与其谈诗谈文谈天气,之后又要走了苏轼的《和陶‘归田园居’》书稿,以带回明州刻版刊行。 而之前来昌化的商船同时也会在雷州停靠一下,苏辙一家的生活也基本没有太大的担忧。 秦刚回到昌化港之后,这里的戒严氛围已经松了许多,主要原因还是昌化军的官员已经完全投靠了秦刚。 秦刚回到苏轼的住处之时,这里却新来了一个人,而且却吸引了秦观、张耒及陈师道三人一起聚在一起围观,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围观的东西是一批色泽黝黑发亮的精品墨块,这些墨块正是这名叫做潘衡的墨工与苏轼合作的佳品。 潘衡原是婺州的一名墨工,却是因为仰慕苏轼的大名,于今年四月不远万里渡海前来拜访,实为不易。 苏轼见了他后大喜,便利用海南极佳的松木,造墨灶取松烟,由此得到上佳的烟煤,再通过潘衡的入胶手艺,于是制出了这么一批上好的墨块。 秦刚此时看去,发现这苏轼的“知识产权”意识极高,这批墨块在入胶定型之前,都用模具刻制了“海南松煤东坡法墨”的印文,相当于独创出了一款品牌产品。 “潘待诏,你有此制墨好手艺,苏学士有闻名天下的名气,这海南又有这般好的松木资源,不如由我投资在这里开个墨坊。而且我有海船,这好墨在南方卖不出价格,运到北边后,便可获利数倍之多,如何?”秦刚提议道。 潘衡甚喜,他虽追星追到天涯海角,但是最基本的吃饭问题还是得要考虑,如果还能顺便找到一个发财的机会,那么他的人生也就因此而圆满了,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第325章 仙药 苏轼终究没有与秦观他们一同回流求,但是却作好了来年去游历一番的约定。 师生数人便在码头洒泪相别。 秦观临行时,口赋了江城子一首: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竟是无比地伤感。 “老师勿忧。”秦刚在船上安慰秦观道,“这次我已将昌化军纳入到了海事院辖地,马上就会扩建这里的码头与港口,老师但凡想看望师公,随时可乘海船前来。” “徐之,你这样的安排,朝中不会有人疑心?”秦观终归是有些担心。 “昌化之事,也并非只有要照顾师公一个原因。”秦刚此时站在刚驶出港口的海船船头,指着西边说道,“这一片海域叫作北部湾,昌化这里便是可避台风的佳地,而且此处海岸边水深,稍稍整修就能扩成极好的良港,。而对面便是交趾国,旁人只道这里是天涯海角的蛮荒之地,但我却在这里看到了可以贩运而出的无数硬木、玉石、矿藏、还有无比丰富的便宜稻米。这昌化便就是最好的前沿转运港。只要我海事院从这里能给朝廷挣回到大笔的银两,政事堂的人便不会再胡思乱想的!” 其实,秦刚心底是明白,如今真正可以扭转一切的制胜手笔,却是皇宫里的那个襁褓婴儿。皇帝不顾一切地全力支持他开海,并非是他接受了什么更先进的治国理念,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能给出一个“寻访仙药”的承诺。 当然,无论是海上、还是海外都不可能存有仙药,秦刚对此的倚仗,还是在流求岛上的唐州格致院。 巡阅船队自昌化回程,在广州时放下了送去赴任的张中,并给他留了二十名士兵。之后,船队即直驶向流求目前最南端的唐州。 唐州格致院,现在已经发展出火器、冶金、机械、医药、生灵等等八大所,此时突然看到秦刚、秦观等执政院一众官员到访,李峰等人既是高兴又是激动。 但是,秦刚却推掉了其它各所的汇报请求,而是直奔医药所。 “哈哈!老夫这次是要称你秦龙制呢?还是要称你秦执政?!”邹放还是一身的仙风道骨,这些年来的岁月流逝,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 “邹先生说笑了,我还是从前的秦小友!”秦刚笑着回道。 前些年,邹放在外游医了一段时间回到菱川书院,在接到赵梧的邀请信件后,以为流求不过只是类似于当时宋人在某处海岛上开辟的大庄园。但是在他真正来到这里后,才震惊于这里的规模之大,更加惊讶于岛上各地民生与经济的繁盛发展。 当然,最终让他决定留下来的,便是在唐州格致院的蓬勃生命力。 由于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门派学术偏见,也没有任何对于威权定论的忌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大道”这条格言被高高地镌刻在格致院的进门巨石之上,并被这里的每一个研究学者与学生们在践行着。 一年前,秦刚匆匆来了流求一趟,虽然没有能够与邹衍碰上面,但是却托人交给他一封信,信中详细介绍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药物培养方法以及试验过程。 虽然信中所述的内容看起来十分地怪诞不经,但是,秦刚却极其郑重地指出:这种药物一旦能够研制成功,在这个时代将会成为一种几乎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尤其是针对此时医生几乎束手无策的各类伤口感染、伤寒病症的疗效,可用惊人一词来形容。 因为此信是秦刚所写,邹放便不再怀疑,决定亲自来试制。 而秦刚所希望试制出的药物就是:青霉素! 科技发展的许多成果并非只是在理论或者是实验室里的层面,它还需要与之相适应的社会认知环境以及研制者可以支配的社会资源。否则,即使是能够取得极其震惊的实际效果,但是研制者也有可能会被无情地打入到巫术甚至妖术的范畴。 唐州格致院里已经非常先进的技术基础,加上流求岛此时的社会认知基础,成为了青霉素可以在这里诞生的最重要条件。 首先,简单的、浅口透明玻璃杯已经在唐州格致院生产成功,虽然它的成品率极低,透明度还略有瑕疵,但专门提供给医药所进行实验的数量却是足够了。 其次,流求丰富的物产与蓬勃发展的经济积累了大量的税收财富,并在右丞秦观的高度重视之下,每年都会向格致院进行大笔研发经费的投入。 秦刚在写那份信时,他记得:由不同的原始霉菌培育出来的青霉素的疗效是相差极大的,但是哪种更好他并不知道,于是便要求邹放,在一开始时,就要分开收集大米、面粉以及不同水果上的各种霉丝,并对于它们分开来标明,再按同样的流程进行培育,再结合最终结果的记录来进行对比。 关于培养液,应该需要用到高淀粉的谷物汤汁,对于眼下能找到的麦汁、粟汁以及大米汁,到底哪种会更好,这也是需要邹放去仔细进行对比试验的。 这些不同的霉丝,会在培养液里培育差不多七天左右,接下来便要进行一系列的过滤与提纯。 在这里,通过与菜籽油的搅拌,可以实现汁液的分层,以从中分离出最有用的透明汁液,再通过干净的棉絮进行物理过滤,以去除掉各种杂质。 接下来,便是要用煮沸晾干之后的木炭粉对这些汁液进行吸附。 最后,对吸附汁液后的木炭粉,先后以蒸馏水、酸水与碱水进行冲洗。这里的酸水可以用醋来兑配,碱水的配制也不难。 最终,经过了这么多环节之后的成品溶液,就可以进行最终的测定了。 秦刚所写的测定方法也比较怪异,每一份的成品溶液里,需要滴入一滴人尿,实际原因是人尿中含有葡萄球菌,在过了几天之后,如果在滴入的尿液周围,一旦能出现一圈青色霉迹的话,那么恭喜,说明这杯成品溶液里,的确成功地培育出了青霉素。 上面说的这些过程,看起来似乎也不算是太复杂。但是你要考虑到,在秦刚的回忆的整个试验的过程中,存在了大量的不肯定与丰富的候选选项。 所以到了邹放这里的具体实验操作中,就一定会出现大量的各种不同条件下的试验分岔选择。 以至于一开始,还没进行到了中间的环节时,邹放已经要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玻璃杯都要搞晕了。 于是,他只能自己重新设计步骤,分阶段、分环节、分步骤地,一层一层进行试验,并逐渐淘汰并排除掉一些可以被否定了的基础条件。 而这样的过程,几乎耗用了他近半年的时间。 关键是在这试验的一开始过程,几个帮他一起操作的学生还在不断地质疑: 我们的操作方法对吗? 我们的这些严格操作的方法有意义吗? 我们最终要试验出来的东西能做什么吗? 我们设置了这么多选项,怎么看不出它们的区别啊? 但是,凭借着对于秦刚绝对的信任甚至是崇拜之情,邹放带着医药所的学生,终于培养出了含有被称为“青霉素”的成品溶液,并且完全掌握了顺利再次复制生产的所有流程。 但在,在随后的通信中,秦刚明确指出:这种土法提取的青霉素,由于提取过程的简陋与多种影响因素,依旧存在着极大的风险,暂时还不能用于对人的治疗,还必须要经过极其谨慎的临床试验,对于霉苗以及提取过程中的各个要素进行细致研究及改进。 当然,临床试验的首要对象自然是用动物、尤其是用猪来进行试验。 通过这些动物在注射了不同流程出来的青霉素后的反应,以及相关感染治疗效果的对比,邹放终于确定,从柑橘上刮取的原始霉苗所培育出来的青霉素,是动物们不良反应最少的。 接下来,即使是这种筛选出来的、已经具备较好疗效的青霉素,秦刚依然还是要求邹放使用相同的流程对它们进行第二代、第三代的培育。结果,同样是在动物身上的试验结果,越往后的成品,它们的安全与稳定性就越高。 最后,就在三个月前,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邹放选择了一些原本就根本没有治疗希望的重度炎症感染者,按照常理,他们都是只能坐而等死的绝症者。 格致院医药所与他们及家人签署了生死文书,然后使用稳定下来的青霉素,对他们进行了几轮的人体临床试验。 而这场“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医疗试验结果相当地震撼,治疗后的患者活下来了八成。而那死去的两成,实际上的真正死因,还是之前感染时间太长,治疗时间过晚才导致。 就在邹放接到秦刚从明州发来书信的前几天,第二轮的青霉素普通感染患者的临床试验刚刚展开。所以他才回信告诉秦刚,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检视这一轮的治疗结果了。 “帝常言不通医术,但以格天人之道,提青霉之菁,治世间百病。自此,国人之寿倍增,人间病患多除也!” ——摘自《大时代·医药篇》 因此当秦刚这次过来亲自了解结果时,邹放兴奋地告诉他:“这批患者经过青霉素的治疗之后,居然全部都奇迹般地好转了,没有一例病情加重及死亡的!” 秦刚一边听着邹放的全程汇报,一边仔细检查着试验过程中的相关器具以及各种详细的记录。最终还是点着头,真正确认了这次青霉素研制提取的成功。 “神药啊!神药!”邹放兴奋无比。虽然他在整个试验过程中,从最早的动物试验中,他就已经惊讶于这种青霉素的神奇疗效。但是,本着“药医不死人”的原则,他一直严格地遵照秦刚后续的要求,不断地更换原始霉丝,调配更好的培养液、反复配制合适的酸碱清洗液,并且更加不厌其烦地对于临床试验中合格的青霉素进行了下一代的培养。 直到这一次试验结果的完美呈现。 “老夫倒是记得有医书中记载过,汉时的人曾经会用豆腐上的霉毛来治疗疮疡疖痛。而唐朝长安城的裁缝在不小心被剪刀划破手指后,就会用长有绿毛的糨糊涂在伤口上,以促进伤品的快速愈合。”邹放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们也曾有人去尝试过,却基本都没有取得效果,甚至会令病情恶化。今天看来,大的方法与思路都是对的,只是缺少了象秦执政所细化出来的这些严密提取过程啊!” 秦刚笑笑并没有点破这实际是提前了近千年的科学奇迹。 “邹先生,这青霉素的治疗原理,其实用格致学来解释也并不复杂。只是此等的新事物及新道理,要是慢慢地去普及、劝导的话,只恐怕困难与阻碍更多。所以,要想在此时能够迅速地被世人所接受,唯有自上而下,借助于皇权与神力的捷径!”秦刚决定向邹放介绍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自上而下?皇权与神力?”邹放若有所思。 “是的,海事院在明州那里的事情还很多。我一时走不开,所以想安排邹先生去京城献药。”秦刚说道,“而此药,可曰……‘龙涎甘霖’,来历可伪托为你我自海上仙山觅来。” “啊……”邹放一时呆住,这事,还可以这样子操作? 不过,他很快也就能够明白:对于如此奇特的一款灵药,更不要说它极其古怪的用法——格致院里按秦刚画的图纸而加工出了注射器与针头,单纯地拿出来,不知会有多少的质疑与犹豫。 所以,秦刚让邹放以仙药为名,先去皇宫应用,只要皇族中人认可了它的疗效,再辅以海外仙山的传说光环,无论怎么奇特的用法,都会被世人所接受。 “药剂,也就是这‘龙涎甘霖’的稳定与安全是第一位的。其它,我们都有办法。比如这冷冰冰的注射器可以让能工巧匠加以金银纹饰,在这针头尾部同样加上装饰,注射手法可以用针炙的说法而囊括……”秦刚与邹放交待了去京城与太医院进行沟通的各处细节安排。 同时,带入京城的,还有因为玻璃发明出来之后,很快便研制成功的体温表。虽然此时做出来的体温计其形制稍大,精确度稍有欠缺,但是却已经足够用于医疗过程中的测量之用了。据说,冶炼所的人一次烧制了二十根体温表,最终合格的成品也就一根。 当然在此时,对于这样的发明,根本无须去苛求它的成品率,只要能够成功一两件,便就有划时代的意义存在了。 秦刚算了算时间,赵茂此时应该有满月了。历史上的这名短命皇子,应该是在两个月的时候开始得病,后遍访民间神医,皆不得治,三月而夭。 根据他的推测,早产导致的气虚体弱是根本,而引发最终死亡的原因大概率应该是病菌感染。所以,才会在整个大宋最豪华的名医监护转入队之下,依旧无回天之力。 为了尝试为赵煦保住这个儿子,秦刚在之前已经提供了母乳喂养之策、又嘱咐了钱乙严密防止后宫中的其他病症传染,这是在内外两个途径上尽可能地提升赵茂的抵抗能力。 而这次安排邹放进京,便就是希望这款应时而生的“龙涎甘霖”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它的惊人作用。 邹放身负重任而去,秦刚终于开始了他屡被推迟的流求巡视之程,只不过这次是由南向北而行,先后巡视了唐州、汉州与秦州。 其中,由于辽国东京道的流民遣送已经全面开始,在张耒与宫十二的建议下,就在唐州与汉州之间,即在今天的嘉义市的位置上,开始规划建设第四座州城,而督促负责的人正好就落到了陈师道头上。 为避免产生族群隐患,流求并没有图省事地将过来的辽东流民直接安排到新州城,而是先行平均安置到建好的各州之中,然后再从原本州里动员迁移原有垦民而去。 而且,经过这几年的治理开发,流求岛的土着与移民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稳定,在距离州城较近的一些小部落里,都开始主动要求前来学习垦荒耕种,甚至还会有一些年轻的土着,选择了进城做工或求学。 第326章 改元 邹放乘坐的海船选择在沧州的浮阳港上岸,由此进京,其实是眼下由东南沿海进京最为便捷的一条通道。 等他赶到京城太医院,却发现正是时候: 康国公赵茂真的病了! 天子对这个儿子的重视体现在对其封号上,一般的皇子起码要在百日之后才会赐名并封号,而赵茂不仅生而得名,甚至在满月时就得到了康国公的封号,而且这个国公名号也体现了他对这个孩子浓浓的爱护之意。 同时,在天子的封后诱惑以及太医们的谨慎督促之下,一向骄横的刘贤妃也算是小心翼翼地亲自哺养刘茂,眼看着这个早产的儿子一天天地健康成长了起来。 然而,百密一疏。 这天,赵煦的生母朱太妃想来看望自己的嫡亲皇孙,因为是临时来访,又是如今后宫中地位极高的太妃一行。接待的宫女们有点手忙脚乱,而对太妃随行人员的检查也粗糙了许多。 朱太妃好好地逗弄了皇子赵茂一会儿,又叮嘱夸赞了刘贤妃几句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而随后才急急赶来的太医局值班医官,在听到了她随行身边的一个宫女压抑着的几声剧烈咳嗽声后,心中便开始有了隐隐的不安。 他赶紧嘱咐派人去负责朱太妃那里的御药院宦官去关注一下这个宫女的情况。 到了晚上,极其糟糕的消息传来:朱太妃的这名贴身宫女已经确诊感染了风寒病倒了,累及朱太妃也开始有了症状。 钱乙第二天一早就赶进宫来,亲自给诊断之后确认:康国公赵茂也感染上了风寒。 虽然已经两个月的赵茂是可以服用一些药剂了,但是对于风寒之症,此时的医生却是没有什么有效的对症之药,饶是钱乙开出来的药剂,无非也只能起到一些驱寒定神、滋体补气的普通功效。 两日后,赵茂开始发热、咳嗽、并伴有明显的咳痰、流涕等症状出现。 这下子赵煦便开始慌了,不顾太医们的拦阻,一直留在刘贤妃的住处,并不时对着束手无策的太医们大发其火。 而自从赵茂生病之后,便担忧不止的刘贤妃也是不时地哭泣。 “去民间张榜,为吾儿求药!”赵煦对着跪着的宦官吼出这句话后,分明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极其无力,因为他也深知,全天下最好的医生都在这皇宫大院里了,民间求药,不过只是一个寻求内心安慰的举动而已。 “官家,秦龙制可曾出海归来?”眼泪汪汪的刘贤妃突然想起,皇帝在之前曾悄悄告诉过她,这个唯一值得无限信任的臣子已经不惜冒着风险,出海为他们的爱子求仙问药,所以上天也会保佑他们的这个孩子健康地长大,而她,也必然会很快实现自己的皇后梦想。 “对,对!”赵煦此时被提醒想起,“快派人去明州,用急脚递!” 皇帝的焦急心情可以理解,但急脚递却不是轻易可动用的,除非是军国大事。正在政事堂的宰执们想着如何去劝说皇帝的时候,好消息却及时传来: 秦刚派人来到了京城,说是海外访得了仙药,要求进献皇帝。 章惇带了人赶到宫中,正遇上赵煦亲自接见秦刚派来的人,也就是邹放,陪在一旁的便是提举太医院的钱乙。 “草民邹放,乃淮南医者,此次有幸随秦龙制出海,于东南海域偶然访得仙山,得仙人传授仙药数瓶、仙术一道。秦龙制因公务在身,特遣草民携其进京,进献陛下,以保天家平安。”邹放行大拜之礼后说道。 “邹先生乃是淮南名医,老臣与其有旧,也曾多次交流医术。”钱乙在一旁补充介绍道。 赵煦闻得秦刚派人回来就已经惊喜各半,再一听说是进献仙药的,就立即宣其进宫,又唤来了钱乙作陪。 此刻听完,赵煦再也忍耐不住,急道:“邹神医来得正好,康国公前日偶得风寒,众御医因其年幼体虚,不敢用药。你这仙药,可否医得?” 邹放一听是风寒之症,便定心了几分,但为稳妥起见,还是拱手先问了向钱乙:“仲阳兄,康国公感染风寒之症状为何?” 待得钱乙讲述之后,邹放则更加安心,立即回头对着赵煦道:“回禀陛下,秦龙制携草民渡沧海、觅仙山,所求得此仙药,专为克制世上外邪侵体所导致的咳嗽、寒热等诸症,可药到病除!” 赵煦喜出望外,急道:“那就有劳邹神医取出仙药,为康国公用药……” “陛下!”章惇老成持重,立即上前劝阻,“徐之海外觅药自是不易,邹神医也在京中享有盛名,自然也是信得起。只是康国公向来体弱,要试用新药,还是须请钱医局先来把把关吧!” 章惇的这番提醒也是及时,邹放也是不以为意,连道:“那是,那是!” “此为仙药‘龙涎甘霖’!”邹放先是取出了这次带入京城的数瓶优选出来的青霉素,都是装在小玻璃瓶中,不说这瓶中的药液怎么样,仅仅就是这几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就已远胜此时的水晶之物,让人不禁叹为天物。 “此为仙药施用之‘甘霖针’”邹放又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了为这次进京而专门打制的注射器。也是秦刚有先见之明,让格致院工匠在注射器身上加上了精美的龙凤纹饰,再加上精细无比的针头构造,的确有着几分天工之物的意味。 无论是章惇、还是钱乙,在看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却都陷入了沉默: 无它,东西看起来的确不像俗物,但正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试过,他们却都不敢说就可以在康国公身上施药。 “草民知章相公与钱太医所虑为何。”邹放沉声说道,“康国公贵体尊贵,自然不可轻视。吾可为此药施用再加三道保险!” “哪三道保险?快快说来!”赵煦急问。 “其一,康国公此疾,在宫中定然有其病源,比如与其同样症状者,可择稍早且严重者,先试本药,此为试药之疗效,可作第一道保险。” “那倒也是,朱太妃身边的一个宫女患症甚重,可以先行试药!”钱乙点头道。 “其二,为康国公进行施针的这一瓶,草民愿先自施少许,此为试药之风险,若草民无碍,则进而再无用药之忧。” “邹神医仁义心肠,以身验药,本相亦很钦佩!”章惇说道。 “其三,为康国公正式施针之前,可在其手腕的皮肤之处试用些许,此为试此药与患者有无不良反应,如无则再施以针注,可保康国公在正式用药时之无碍也!” 邹放的这番侃侃而谈,确实让章惇与钱乙听得心动不已。 只是临到要做决定时,邹放所带来的仙药从未见过,而施药的那甘霖针又从未见过,终究是不敢下这决断。 “朕准了!就按邹神医所说的去办!”还是赵煦一锤定音。 于是,最先病倒的那个宫女被带到了外间,由邹放与钱乙过去,先给她注射了一针。 然后,邹放劝说赵煦可以先行回去休息,这仙药的药效,短则也要一两个时辰,长则可能会有一夜。所以此夜,他会与钱乙在此轮流监守。 章惇也劝说天子自己要保重身体,而他也会留在这里,陪看两位医生一直监看效果。 赵煦正好连续紧张了几日,此时的确感到疲惫,于是便先回寝宫去了。 实际上,这名宫女在一个多时辰后就已经开始退烧,进而开始迅速地恢复了面色与气力。而到了第二天一早赵煦再次赶来时,发现药效果然霸道,此宫女的病症居然竟已好了大半。 就在此时,刘贤妃却激动地赶来,急急地对赵煦说道:“官家,臣妾听闻有神医求来仙药,但需有人为大哥儿试药,臣妾身为其母,愿代为带来儿试药。” 赵煦听了后大为感动,却说:“贤妃有此心足矣,昨夜已有宫女试过,此时已经起效。” 邹放拜过刘贤妃后也道:“此药之疗效已测过,现在还是由老朽亲自试药,以试其风险。若以老朽之躯也无异常,则不再担心用在康国公身上了!” 邹放在对自己注射了之后,等了半个时辰后,大家都确认没有出现异常。 于是,邹放则叫人抱出了病中的赵茂,先是在他手腕处皮肤那里进行了少量的注射测试,这个实际上便是皮试了,在测试赵茂本人体质是否对青霉素过敏。 赵茂顺利地通过了皮试,在三道保险之后,邹放再一次请示了赵煦,终于最终开始将这“龙涎甘霖”、也就是青霉素注射进了赵茂的体内。 实际上,在一切不去考虑量产与提炼成本的前提下,邹放此次带来的青霉素质量相当不错。尤其是用在了赵茂身上,居然一个时辰不到,便开始明显见效: 赵茂之前烧红了的脸,现在不需要冷毛巾的敷用就已经恢复正常了,令赵煦揪心的咳嗽声也基本停止了。 而在此过程中,邹衍又一同献上了体温计,因其世人无法理解的材质与制法,同样托称是仙赐之物,令钱乙与章惇感慨不已。 “怎么样了?”为赵煦的健康考虑,太医们一直禁止他靠近生病后的赵茂,而强谏他只能隔在照顾赵茂的珠帘外侧。所以,他却在那里坐立不安、不时地来回走动,不断向里面询问情况。 在听到一次比一次好的观察情况之后,他不由地兴奋地喃喃自语道:“好个秦徐之,你果然没有负朕!” 三天后,康国公痊愈,皇宫上下喜气洋洋。 而正因为刘贤妃最后的表现,以及她在哺乳、照顾赵茂过程中的辛劳与用心,更由于诞下这个儿子的最根本功劳,赵煦下定了决心,要立刘贤妃为皇后。即使有谏臣上折反对,仍然是毫不退让地让人着手开始安排仪式。 赵煦还想留下邹放在太医院任职,却被邹衍坚辞了,称其还想继续与秦刚出海,再寻其它仙药——实际上他只是想着回到流求格致院而已。 赵煦听着却是心中大为感动,于是便赐其从八品的翰林医候,准许他不必留在太医院,但可以御医身份四方游历。同时还亲用御笔为其写下“淮南妙手”四字,令人制成金匾,准其在自己开设的医馆悬挂。 赵煦原本还想再重奖秦刚,却是章惇提醒:“陛下,秦徐之开海事院衙门、行开海之策,乃为国事;出海访仙、求药治人,此为私行。以老臣所猜想,这秦徐之既已求得这仙药,却不是自己回京,而是托邹医候前来,定然便是有此考虑在内,以求公私分明,望陛下能明察其苦心!” “那秦卿为朕又立此大功,朕又岂能不赏?” “老臣建议,海事院开衙办事,费用定有短缺,不如陛下降旨多以拨付。此举既是对其忠心的回馈,同时也是嘉许其用心为国谋事!” “嗯,章相此言甚妥,就交由你去办吧!”赵煦想了想又道,“这几日里,朕一直在想,元符的年号,最是应景,而这两年来,也是赐予我皇宋诸多喜事。只是这天赐福泽不宜透用过甚,以朕之意,还是觉得明年改个年号为宜,章相可着政事堂的诸位都好好地议一议,为朕拟几个合适的年号上来。” 皇帝要改年号? 领了这个旨意的章惇走在前往外宫城的路上,心中开始不住地分析着最近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形势的变化: 表面上,秦刚并没有因渤海国的立功而进入朝堂中枢,这让许多对他看好的人有所失望。但是章惇却深知,秦刚所代表的新生力量在这一次之后又再次强大了许多。 目前的波澜不惊,仅仅只是因为朝堂中缺少与其呼应的力量而已。但是,只要有人愿意与他配合,必成无比匹敌的惊涛骇浪。 年初那次与秦刚的交心而谈,虽然并没有达到他意想中的目的,但是他对蜀党中人的抬高一手明显是起到了效果。 而在皇帝欲设立东南海事院一事中,他的确是极其敏锐地抓住了这次良机,与曾布、蔡卞等人以海为界,划定了界限,站在了支持拓海的这一面,成功地为自己谋取到了继续与天子并肩的资本。 其实章惇对于是否需要拓海并没有明确的观点与主张,他只是继续将自己的政治生命赌押在当朝的天子身上。 赵煦的身体一直是他最大的隐患,之前又是一直无子,而已经成年或接近成年的王爷中,如果按年纪排,最长的是申王赵佖,然后是端王赵佶、莘王赵俣与简王赵似。 这四人之中,唯有简王赵似与赵煦同是一母朱太妃所生,但朱太妃如今在后宫并无太大地位,话语权绝对争不过向太后。而赵佖自幼有眼病,是个斜眼,恐支持的大臣不多,接下来便就是端王赵佶这个轻佻不堪的纨绔,更入不了章惇之眼。 因此,赵煦的亲生子嗣才显得尤为重要,只要有子,无论长幼,皇位自然传子,而他作为赵煦最为信赖的宰相,辅政幼帝也是当仁不让。 章惇的执拗与王安石不同,他在大权在握、睥睨天下之际,无论是与苏轼的个人私交、还是与与吕惠卿、曾布等人的同党之谊,皆无法躲过他的杀伐手段的雷厉风行。但是,一旦整个形势的基础有所倾斜,他则不介意适当变通一下他的政治原则。 数日之后,政事堂遵嘱为下一年而草拟的数个新年号呈在了赵煦的案头。 “崇文、建昌、泰和……建中靖国。”赵煦突然读到这个年号时停了下来,“四字年号,倒也少见哦!” “启禀陛下!”这个年号正是章惇猜测圣意而拟,立即进言道,“当年太宗皇帝即位,便用了太平兴国之年号,意喻继承太祖之志,大兴皇宋伟业。时陛下继位以来,前承绍述之志,后有元符降瑞,俨然已有大宋建业中兴之像,此为建中之意。而靖国乃天下万民所想,为陛下开盛世之始也!” 其实“建中”还有一层隐含之意,也是章惇对赵煦此次改元真实本意的试探。 “好,朕还是比较属意这上‘建中靖国’的,那便安排下去,就从元旦开始改元吧!” “陛下圣明!老臣这就安排!” 赵煦直接采纳了这个年号,完全印证了章惇的猜测。 新年号的采用,不仅仅只是纪元方式的更改,这还涉及到大赦天下的规模、范围,更是关系了一系统政治方针的调整与变换。 而回到明州的秦刚接到京城传来的最新消息,也一时间愣住了: “历史还能这样子回到原道上啊!” 第327章 浡泥 不过,当下的发展与真实历史还是有一点偏差的。 公元一一〇〇年,大辽是寿昌六年,西夏是永安三年,倭国是康和二年。 而在历史上的大宋,这一年原本应是元符三年,虽然原本那个体弱多病的赵煦在年初就断了气,转而让端王赵佶捡了个便宜皇帝而做,但是依照惯例,他还是会继续延用前任皇帝的这个年号一直到年底,才在下一年才改成了建中靖国的年号。 不过,年号这种东西,它并非是因,而是果,是一个朝堂的总体执政方向与执政者内心政治倾向的一种最终外在表现象征。 如今端王府里的那个轻佻王爷,依旧还在过着他那风花雪月、醉死梦死的逍遥王爷生活,丝毫都没有意识到,他还有机会能染指皇城里的那个宝座。 而如今的大宋皇位,由身体依旧健康的赵煦继续坐着。 而在经历过了太多惊喜得失之后的他,内心开始有了不可忽视的种种变化,竟然毫无痕迹地走上了执拗的历史轨迹路线,由他来选择了建中靖国这样一个带有着调和、中庸以及平衡意味的新年号。 这也比历史上的建中靖国早了一年,而且当政的皇帝还是赵煦。 而且,襁褓中的康国公赵茂,不仅有惊无险地活过了百日,随着其母刘贤妃被正式册封为皇后,再次迎来了自己新的封赐:授检校太尉、镇国军节度使。 而且最重要的政治信号也随着这次的改元大赦而传递了出来。 这也是赵煦亲政以来的第三次大赦。 在前面两次,朝廷都明确地将贬斥中的元佑旧党官员排除在大赦之外。甚至在绍圣四年的第二次大赦时,曾有人建议让谪居岭南的刘挚等人“稍徙善地”,以“感召和气”,赵煦则直接回复了“刘挚等安可徙”而拒之。 不过,在建中靖国元年的这次大赦中,经章惇授意,名单中悄悄加进了两名蜀党成员: 现贬郴州的秦观,移潭州安置; 现贬戎州的黄庭坚,移鄂州安置。 而他俩转移的地方,都是先前将他们南贬时所经过的地方,这种地理位置的北移,带有了极其浓厚的回归起复之意。 事实上,这种微小的举动,依然会触动起朝堂众人的敏感神经,尤其是御史中丞邢恕所代表的新党激进派,由他开始跳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之前弹劾其他人的无比顺利,这次的他,果断地将目标对准了章惇:在罗织好了大量的罪名与各种过失的堆砌。他自认为,能够集中如此之多的火力、如此多的证据,几乎足以证明今天的章惇已经不适合再当这个朝廷的宰相了。 问题也就在这里出现了,赵煦虽然对章惇有所不满,但是目前在他的心中,蔡卞过于深沉、曾布实在小家子气,秦刚还不够资历。所以,在他现在的手头,并没有比章惇更加满意的宰相人选。 而且,这些年来,章惇这位宰相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着的,而刑恕的这一番炮火攻击,不就是相关指责他的眼光有问题、选出来的宰相不合格吗? 于是,一段时间以来几乎战无不胜的刑中丞,终于发现自己的这一炮开偏了,所有关于章惇的弹章都被皇帝留中了,并且更要命的事是,这些弹章都还到了章惇的手中。 高层的政治斗争就这么微妙,你想搞翻别人,结果时机没把握对,一击不中,没有效果,那么接下来,就得等着自己接受反击。 很快,邢恕便被章惇赶出了京城,知汝州。 而接替他御史中丞之位的,居然就是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挺之。 兔死狐悲,看到了自己妹夫邢恕的下场,即使是面对着自己的老对头黄庭坚的起复迹象,走到了这一步的赵挺之,还算是能够忍得住,并做到了对此一言不发,也算是个人材。 朝堂的这股春风吹到了明州之后,秦刚叫来了赵驷:“东南水师现在怎么样了?” “回刚哥。”没人的时候,赵驷则恢复了对秦刚的昵称,“明州原来的厢军与禁军中懂识水性的挑出来了两千,经过初步训练,可以正式编入水师的大约能有八百多人。而在这个阶段淘汰掉的,我觉得他们可以去市舶司,安排去做商船的水手。水师这一边,有了这八百多人才是可以组建成基础的舰队,再慢慢补充后续的缺员吧!” “驷哥你的这个考虑原本也算是不错的。只是眼下的时间紧,有点来不及!”秦刚将刚收到的邸报递给他,“章相公屡次向我示好,除了之前的海事院设立,这次的大赦名单中将老师与黄师伯都加了进去。虽然说,章相公是有着他的如意算盘,但是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总是需要回馈他一点什么的。也许,彼此就这么多多互动个几次,大小苏学士回来的可能,也就不再遥远了!” “刚哥,要说回馈,海事院这里,短时间的海贸生意未必能够做得起来。你一上来就问我这的水师情况,难不成,你是想让他们去……”赵驷的反应极快,他基本上是大致猜到了秦刚的想法。 “是的!”秦刚迅速认可了赵驷的猜测,“东南水师的军费拨款很充足,无论是对天子,还是对政事堂,我们必须要给他们一点‘物有所值’的印象。” 赵驷点点头道:“我明白,现在完成训练的人虽不多,但实际海战,要求的主力兵不会太多。那我可以调整一下手头的计划。通过训练考核的这八百多人还是水师的正兵,那些原本计划要淘汰到商船去的,可以留下来做为辅兵。正兵参加战斗,辅兵只需参与船只驾驶,这样便问题不大的。” “这样也好,不过驷哥你也别担心。这次你可以再去流求那里调派一些战舰,来协助我们的参战。名义上算是我们向流求借兵,而借兵的费用,从最后的战利品里分出来就行了。” “那自然是极好。现在,接下来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打哪里?” “是啊,打哪里?”秦刚也是皱着眉头思考。 很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因为负责蕃民司的李纲带回来了两个海商。 “求巡使老爷为我们海商作主啊!”两人看见秦刚后,便纳头就拜。 “二位快快请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秦刚示意李纲将那两人拉起来。 “久闻巡使老爷一直关爱海商,这次又得朝廷旨意组建了东南海事院,这着实是我们大宋海商之福啊!而我们南洋海商也终于能够找到一个能为我们作主的父母官了啊!” “巡使老爷,这几年,我们南洋的海商苦啊!” 秦刚让他俩先坐好,再让他们细细讲来。 原来,跑南洋的海商,这些年来,由于洋流、风向的因素,越来越倾向于在一个叫做“浡泥”的地方作中转停靠。由于这里气候好,港口条件便利,越来越多的宋商都会集中在这里休整,进而开始在这里进行一些转售交易,慢慢地在这里还发展出了整整一条住着宋商的街道。 而浡泥,不仅仅是这个国都城市的名称,也是这个国家的名字,在更早的中国史籍中,还会称其为婆利、佛泥或者中婆罗。 许多人把它当作是今天东南亚的文莱国,这其实是有偏差的。 因为只有浡泥城的范围,大致与今天的文莱相重合,但要是说到浡泥国,却是包括了在加里曼丹岛的绝大部分面积,早在唐代它就已经是“其地延袤数千里”的大国,一共占据了十四州的地方。 只是几十年前,在浡泥国的西边,崛起了一个叫作“室利佛逝”的国家,由于名字过于拗口,宋人则习惯称它为“三佛齐”。 三佛齐原本只在苏门答腊岛上,但由于他们率先建立了君主专制,又逐渐拥有了强大的水师军队,于是便开始逐渐吞并掉了周围的小岛,向北占据了马来半岛的南半部,向东开始在加里曼岛登陆,陆续占据了这座大岛上的西侧与北侧的土地。在他们入侵占领了浡泥城后,浡泥国王则像鸵鸟一样,往岛上的东部密林里一钻,反正还是可以当着他的逍遥国王,不管了。 也就是说,宋人海商习惯性地提到的浡泥城,已经不再受浡泥国王管辖,而是变成了三佛齐的所辖地盘。 关键是这三佛齐人,仗着自己的船多人多,把持了南洋一带的海贸航线。不仅向往来的宋商、大食商人收以重税,还在浡泥城这里派驻了统治官员。 开始的时候还好,就在一年多前,浡泥这里换来了一个叫做信诃苏拉的三佛齐总督,此公贪婪残暴,并且极度仇视宋人,他一到之后,就把对宋商的赋税增加了两倍。 不仅如此,他基本将宋人街里的财产当成了自己的钱库,只要一旦想起,就会前去随意索要。但凡有拒绝与反对的,就会派出士兵前去将其捉拿入狱,再随意捏造一个罪名,进而再没收掉全部的财产。 虽然说,这里的情况变得糟糕之后,许多普通宋商选择了离开,但是毕竟还是有一些大海商们,由于他们之前对于航线的投入极大,往往是投入了全家、甚至是整个家族的资产,而且许多海贸生意的周期极长,所以还是有不少海商,只能在恐慌中煎熬着、忍耐着,并希望随着时间的推迟,能够慢慢地熬出一点希望。 而且这些宋商是没法回国找大宋朝廷申诉的——他们是一群“被遗忘的人”。 因为,大宋规定,海商出海必须由所在地的官府出具凭证,约定好回来的时间并报到。但是大海茫茫,海路难测,能够如期回来的人少之又少。 而朝廷又鼓励有人对于逾期不归者举报,举报人可获得被举报人家产的一半。 所以,许多宋人一旦决定要从事海商,就会选择从原籍所在地销声匿迹,从而彻底规避自己万一有天会被熟悉自己的人去举报,从而便成为了大宋另一种性质的流民。 如今他们在异国他乡遇到了欺压,但是,又能去找哪里的官府为他们作主呢? 李纲也是在成立蕃民司的过程中,请明州当地的一些海商来引见蕃商了解情况时,遇到了这两人,他们是堂兄弟,都姓陈,分别叫陈二与陈九。 他们是从浡泥走得比较坚决的商人,哪怕是将当时在浡泥所积累的全部财产都放弃掉了也不在乎。 但是他们还是有朋友及同行继续滞留在那里,最近传到他们这里的信息却是越来越糟糕了:总督信诃苏拉将会在今年年底离任,而到了这个时候,留下来的人才算明白,之前他的下手居然还算是不太重的,因为留着这些宋商活着,是可以给他持续挣钱交税的。但眼下到了要离任前,据说他正在谋划着要找个机会与理由,诬蔑当地宋商谋反,然后将他们一举屠尽,以彻底搜刮走他们所有的财物。 此时的浡泥已被封锁,当地的宋商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这个消息传到了已在明州落户的陈氏兄弟这里。 “若是要我海事院派兵船去救出这些滞留宋商,倒也不难,只是……” 听到秦刚前半句话的陈氏兄弟先是一喜,再听到后面的犹豫时,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再次跪下道:“肯请巡使老爷发兵救我同胞,在下代他们承诺捐出大半家财以谢!” “哦!你们想错了,本官是在想,光是救回我宋商,未必太便宜了三佛齐的这帮人!”秦刚这才说出他的本意,“但是要对三佛齐人动刀,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比如说,能不能找到之前曾经对我大宋朝贡称臣的浡泥国使臣,由他们向我大宋求救,有了这个理由,我的这次出兵才会名正言顺!” “巡使老爷是想着这个?!小人倒是知道一些内幕!”陈九看了看陈二后,继续说道,“其实跑南洋的人都知道,广州有一个舌人行,原先是专门培养懂得蕃人语言并帮助进行交流与沟通的地方。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却发现。那种稀奇古怪的外蕃语言,只有那个翻译的舌人才懂,所以,无论舌人翻译成什么,是对的还是错的,旁人都无从挑刺。” 秦刚与李纲听着,显然有所感悟地点点头。 “更因为一旦有外蕃的使臣正式入京朝贡了的话,那么懂得这种外蕃语言的舌人,就会被朝廷颁发俸禄一直供养到老。毕竟作为一名舌人,学会并精通一门外蕃语言相当不容易。可正因为这种不容易,便会有人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啊!难道说,有人会假冒外蕃使臣吗?”李纲立即问道。 “正是,而且非常简单,随便找个模样奇特的人,彼此商量一种毫无意义的鸟语怪调,然后舌人便解释成外蕃朝贡的意思。接下来,冒充的假蕃人使臣会带着朝廷赏赐的礼物满载而归,而舌人便是给自己找到了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计!” “这么说,那元丰年间的浡泥使臣只是这些舌人……” “那时浡泥城已经在三佛齐手下,它们却自诩为南洋万乘之国,哪里会向我大宋朝贡。来的自然就是广州的舌人!”陈九说道,“再前一次来大宋的浡泥使臣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没有人记得那一次的浡泥使臣长得是什么样子、说话的声音语调又是怎样的!” “这样那便好了!那我们出兵的理由就简单多了!”秦刚拍手笑道,“而且我们都不必去寻广州舌人行,你们二人既然在浡泥城行商多年,理应懂得他们的语言是不?” “正是!” “那好,那你们现在就是浡泥国使臣的舌人,代表浡泥国王前来大宋向本官求救。因海事紧急、本官决定即日出海南下,兵发浡泥城!” “可那浡泥的使臣……” “太简单了,等浡泥城打下来之后,你们二人直接在当地找寻一个像样子的正宗浡泥人,培训一下,不就比广州舌人行寻来的鬼佬正宗百倍么?!” “啊!巡使老爷果然是谋虑深远,小人愿意随军指引,并且负责之后此事。”陈二答道,陈九也随后应上。 “今日所言此事,须绝对保密,这样救那些宋商才有可能。你们二人先下去吧。” 待陈氏兄弟退去后,李纲略有担心地问道:“学生听闻陈氏兄弟所讲,这三佛齐乃是南洋霸主,据称拥有万艘海船。老师您现在手中的东南水师不过刚刚完成训练,此次又是劳师远征,可有胜算?” “哈哈!伯纪在西北时,不是见过本官千人迎战五十万西贼大军么?这南洋蜉蝣,也敢与我大宋水师来谈海战!我便是去给他们上上课的!” “学生一直以未能跟随老师身边作战为憾,此次之事,便是由我蕃民司而起,在下恳请龙制答应,能随船出征,也好跟进其后之事!”李纲立即上前恳求道。 “伯纪倒也有这个胆量?”秦刚看了看他又问道,“就是不知令尊大人可否担心?” “家父一直希望学生能紧跟老师左右,能有此机会,那是老师的提携,学生万死不辞!”李纲却是听得十分激动。 第328章 总督 三日后,东南水师目前训练完毕可出征的八艘舰船全体出动。 在驶出明州港时,还有点感觉这次南征舰队有点底气不足,但是在通过福清县海上里岛后,便有了十二艘悬挂有流求水师旗帜的战舰迅速驶来汇合。 来的是流求水师的南洋舰队,指挥官是神居水寨的老兵徐淼,此时不仅因重逢老上司赵驷而激动,更是为此次是可以跟随秦刚出征而倍感荣耀。 旗舰上秦刚的身边,除了赵驷以及四个倭卫,就只有李纲还不知晓流求的事情,但是在听到徐淼不时地喊出口的“执政”的称呼,却丝毫不见其特别地诧异与好奇。 秦刚注意了一下李纲的反应,找了一个空随意地问他:“心里没什么疑问吗?” “老师行事天马行空,无所不可为,无所不可能。如果是需要告诉学生的,一定会告诉。而至今未告诉的,一定会有老师自己的打算与计划!”李纲认真地说道。 “嗯!我现在有点相信了:伯纪你是天生有着宰相气度的!”秦刚半真半假地赞叹道。 “老师说笑吧?”李纲却有些谔然。 很快,流求来的战舰也统一悬挂起了大宋东南水师旗帜,并调整了编队,很快便显示出一番杀气腾腾的气势。 沿途所遇上的同方向商船见到后,都极其兴奋地调整航速,开始紧紧跟在这支庞大的舰队后面航行——这样子来蹭一下护航的机会,不要太爽啊! 南征舰队走的是此时最通行的南洋航线,先是从广州附近的海面转向西驶,在经过海南岛南端后,径直驶向交趾,然后沿着它的东海岸线继续向南。 在经过占城之后,跟在舰队后面的大部分商船便开始继续沿着海岸线向西而行,而有部分商船在看到舰队开始要转向东向时,展开了一番议论: “咱皇宋水师是要向东去?难道是要去浡泥?那边不是被三佛齐占领了吗?” “哎呀!这就对了,咱的水师是去教训三佛齐的。那里的商贸被这帮龟孙祸害了好几年,正常商线都中断了,这次要是能恢复的,一定就有了挣大钱的机会!” “咱们的水师打得过三佛齐吗?听说三佛齐早就在这一片海域是绝对的霸主哎!” “那是之前咱们皇宋的水师没空过来!你看到前面舰队的气势规模了么?反正我赌我们皇宋水师能赢!” “那我也跟着你赌!”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跑海的人,赌性总比一般人大得多。一些对于船上货物的目的地并非有限制的商船,不仅仅只是口头上的打赌同,甚至他们直接选择了继续跟随着南征舰队前往浡泥,赌的就是这一回的运气与收获。 在看到这些商船继续跟随在后面,秦刚便在一个停锚休息点时,命人钭这些商船的代表叫到了旗舰上。 “你们也想去浡泥?” “回禀大帅老爷。”前来的商人代表搞不清秦刚的官职,但如此威风凛凛,喊大帅是不会错的,“小人们看到大帅出师,便知一定会旗开得胜,于是想着跟在后面,做一个见证者,同时也不瞒大帅知晓。这几年,浡泥的宋商被三佛齐的恶官们祸害,我们也想看一看大帅如何帮我们宋商出这口气!” “你们可有人了解这三佛齐以及他们军队的情况?”赵驷却是很关心这个。 几名海商相互看了看,有一人站出来:“回禀将军,小人知道一些。这个三佛齐的国都在南面的一块陆地上,叫做巨港。他们国家只养水师,号称有万艘战舰,实际也要在千艘以上。他们只控制沿海的港口城市,用他们的战舰征服之后,都是水师的士兵进港管理。南洋这一带,大家都靠贸易买卖的东西过日子,所以,三佛齐控制了海港,也就控制了这里的所有地方。唯有愿意躲在陆地深处过野人日子的部落可以不听他们号令!” 还有一人站出来说:“小人曾经看过他们与爪哇人进行的一场海战,三佛齐的战船虽然比不上大帅此次的船体高大,但也是在这片海域里胜出一筹的。关键是他们的水手很优秀,船行的速度快,小船会被他们直撞翻;遇上大船的话,他们就会靠上去,让跳舷过去的士兵攻击。他们的士兵善于爬船,打仗很凶狠。而且,像将军你们这样的大型舰队,须得预防他们的纵火船,他们会利用洋流与风向,提前放出去,再用火箭引燃。” 赵驷见此人说得头头是道,甚喜:“来来来,你既然看过这三佛齐人的海战,那你单独与我细细讲来,讲得清楚,本将另有重赏!” 秦刚看着赵驷将这几人拉到一旁去细问,这时才对跟着一起过来的陈二、陈九兄弟俩说:“来之前,听你们讲过,这浡泥城,却是建在距离港口还有有十里深的地方。” 陈九点头道:“此地入秋后,海面会有巨风,当地人的房屋多是木制,总要距离海边远一点才会安全。不过,却有一条河流从浡泥城流向浡泥港入海。所以,稍小点的海船也是可以通过这条河直接开到城下的。” “眼下有一件有点风险的事情,不知道你们谁愿意做?” 两人相视一看,继而同声说道:“巡使老爷为救我宋商派出大军,我们兄弟二人甘为驱使,万死不辞!” “去一人即可!”秦刚强调了一下,“正如你们所言,港口与城池还有一点距离,我等大军进港,这浡泥城内必有准备。我担心三佛齐的官员最后会狗急跳墙、拿城里的宋商作人质。我本来就是想去解救他们的,不想在这里生出意外。所以,我需要派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人,再带些人预先进城,一是指导加强城里宋商的自卫能力,二是要在关键的时候,也可在城内作些响应。” 陈二却是先明白了秦刚的隐含意思,先去浡泥城的人自然会有一定的风险,同时也存在着向三佛齐官员告密的风险,所以他们兄弟二人中,秦刚只允许让一个人过去。于是便主动请缨道:“那就由小人先过去吧!城里的众人也是小人熟得更多一些。” 于是,秦刚就从后面跟着的商船中征用了一艘,换成了陈二做船老大,带了十五名装成水手的流求神蛟军士兵,提前去往浡泥,并嘱咐他们,情愿多花点钱打点,只求顺利入城就行。 舰队大军在这个停锚点多休息了一天,于是便继续航行。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徐淼主动带了两艘辅船在前面五里左右的距离开道。 就在靠近浡泥港快五十里的范围时,前面出现了三佛齐的两艘巡逻船,并且气势汹汹地拦在在那,要求最前面的两艘辅船停船接受检查! 这两艘流求辅船便作出顺从的样子,让三佛齐的战船靠上来,结果却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攻过去,很快就控制了对方的船只。 甚至,在这两艘船上的徐淼都有点感觉:宋商所谈的三佛齐士兵的勇猛,有点言过其实了。 经请示旗舰后,徐淼便安排自己人操纵着这两艘三佛齐的巡逻船,在前面带路,引领着后面的水师大部队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了浡泥港。 一直进了浡泥港,这才明白这何这里会成为南洋海商们的青睐之地: 沿着一路北海岸线向东,突然就向南向西拐进去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天然港湾,北面伸出来的半岛完美地拦住了当地绝大多数的海洋风暴,而向里直到当地最长的汶莱河入海口的天然港口里,可同时容纳数百艘的大海船进港靠岸。 只是此时港内停着的却少有商船,基本上都是与他们俘获的那艘巡逻船一样的三佛齐战船。 由于没有收到警报,它们都零乱地停在港内,船上的水手与士兵也都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此时正吃惊地看着两艘自家的巡逻船正带进港内的陌生海船,一艘、两艘、三艘……越来越多。 而且这些海船上还挂着与以往那些宋朝商船不一样的汉字旗帜,甚至它们的外形还有着让人说不出感觉的那种凶狠的感觉,感觉不太像是普通的商船,倒像是……像是…… “嘀——嘀嘀——!” 第一艘感觉到危险的三佛齐战船上终于吹响了尖厉的示警笛声,但即便是如此,码头上以及战船上的那些士兵都是一脸的茫然,更关键的是,他们多数都身着简单的布衣短裤,武器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呢! 秦刚的旗舰上开始发出旗语,一是通知各舰船直接向邻近的对方舰船发动自由攻击,二是严令只能使用刀箭,不得贸然使用轰天雷等火器。 “也是!杀鸡焉用牛刀。”李纲在西北就见识过轰天雷的威力,此时站在秦刚身边赞同道。 “我只是觉得三佛齐人的这些船真是好啊!都是用着上好的红木而造的!”秦刚却是喃喃自语道,“要是用了火器,把它们炸坏、烧坏,该多可惜啊!” “……”李纲无语中。 当然,指挥官们还是有着临机处决权的。 他们的确也遇上了少数麻烦一点的对手,这些三佛齐人虽然没有盔甲,但是他们赤着脚在船身上下灵活得像一只只猴子。 虽然大部分的战船都被宋兵控制住了,但是依旧还是有一部分人狂叫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通过桅杆、缆绳、甚至跳到没有风浪的港口的水里,企图重新纠结起反攻的力量。 不得已,在他们渐渐地集中在一艘相对距离宋舰有点距离的战船上足有五六十人的时候,李淼一声令下,五六名优选出来的掷弹兵在甲板上进行着极限助跑,然后陆续将手里的轰天雷准确地扔进这艘最后企图反抗的战船。 “轰!轰轰!……”这艘战船上火光四起,血肉横飞,伴随着冲天的烟雾,待巨响停息、烟雾散去,一切便都停止了。 此时,浡泥城总督府,也就是过去的浡泥王宫。 虽然浡泥城并不大,无论是城墙还是城内的房屋都显得有些破旧,但是这个占据了整个城近三分之一的旧王宫却是修建得非常气派,房屋大量采用了石块,足以抵御住这里常见的各种暴风雨天气,同时王宫也是修在了全城最高的地方,足以俯视全城的每一处角落。 三佛齐人来了之后,浡泥王逃到了丛林里,这里便改成了浡泥总督府。 而在这里的一切,都令如今的浡泥总督信诃苏拉感觉非常满意。 浡泥港城的富足,远超过同僚们的想象。 当然,在这距离三佛齐首都最东边的遥远港口,信诃苏拉足可一手遮天,他一方面疯狂地在港口向来往的所有商船收取最苛刻的税收,并将绝大部分的财富都搬入了他的私人仓库。另一方面,他却频频写信给巨港城里的国王与朝廷,深情倾诉着他在浡泥这里的艰苦岁月,同时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这里为帝国坚守着最东部的最前哨。 不过,三年的任期很快就要到了。 信诃苏拉总督决定在离任之前,要对浡泥城进行一轮最彻底的疯狂搜刮,他不仅希望这次能够把他即将离开浡泥的私船尽数装满,同时也是给后任留下一个尽可能残破的浡泥城,以证明他过去三年在这里的不容易。 信诃苏拉正在内室里合上刚刚看完的账本,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尽情地想像着这些已经到手的财富,再加上过几天即将开始对城里那些剩余宋商的勒索所得,这一切能够形成一笔多么大的数字,其实他已经没有了具体的概念! 这个数字意味着值多少钱并不重要!它们能够让自己奢侈地生活多少年也不重要!刻在他骨子里对于财富的贪婪追求本性让他无法停止自己的疯狂追求。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他走了出去,在外面坐下来之后,才道:“进来!” 进来的是自己的卫兵,说是港口那里似乎有点乱,但却一直没有人传来确切的信息。 “这点事就已经忙乱了吗?”信诃苏拉极其不满地斜眼看了一下,“港口那里有我们的无敌战船!谁敢在那里闹事?一定是有新来的商船,巴塔罗下手太重了吧?” 巴塔罗是他手下的战船司令,原来在攻打浡泥港时就有二十艘战船,在占领了之后,加上收编原浡泥国的战船,还有这两年他赚了钱后也陆续添置了一些,目前已经有了足足四十艘,这样的实力让他在这一片海域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 “要不要把卫队调回来一些人,去查看一下港口的情况?”手下人试探着问。 “你昏头了么?”信诃苏拉火冒三丈,他的卫队目前正被他派去看守着这三年在浡泥城搜刮到财富的金库,能有什么事情要比他的金库更为重要,“巴塔罗要是连港口那点小事都对付不了的话,就叫他直接投海自尽好了!” 信诃苏拉不知道,他的这一句回答,为他个人关上了能够逃生的最后一点可能。 公元十二世纪时的南洋形势图 第329章 自治 浡泥城,最大宋商陈实忠的家里。 已经提前一天进城的陈二,此时正在这里。 同时过来的还有目前尚留在城里的各家宋商代表,在听完了陈二带来了消息后,都把眼光投向了陈实忠,并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陈实忠虽然也姓陈,但与陈二他们并无亲戚关系。他是福建人,来浡泥最早,也是这里的宋商行首。 浡泥的宋商分成两个主要阶层:做长期投资的、同时也是最有钱的,便如陈实忠这样,都是住在浡泥城内。而规模不大的、以及来此不久的,便如陈二、陈九那样,都住在城外沿着汶莱河向东一直到海边港口的北岸。也就形成了两条不一样的宋商街。 还有一些只是跟着海船跑出来讨生活的宋人,他们不愿意再做水手,去经历同样也会是生死未卜的海上生活,便在这里定居了下来,沿着河岸去开垦了两边的一些荒地。也实在是这里的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哪怕只是简单地耕种照料,便足以收获到充足的粮食,并直接就在河边的市场上交易出售,于是河的两岸也慢慢地越来越发展得繁盛了起来。 但在三佛齐人以及信诃苏拉的贪婪压榨之下,住在城外的宋人率先崩溃,他们本来的处境也只是刚刚度过了温饱,一旦遇上这些重税苛政,便如陈二他们一样,不堪盘剥而争相逃离。 留在城里的宋商们还算有着比较厚实的经济实力。刚开始时,虽然这信诃苏拉的手段恶劣、私欲难填,但是毕竟还是有着想细水长流、慢慢压榨的想法,所以也就让这些宋商们有了幻觉:觉得如果能够把信诃苏拉喂饱一点,之后的日子就可能会好转。 没想到,苦熬了三年之后,等到的却是要“将他们们以谋反之名尽数屠尽”的计划消息,而且从那时起,他们便发现浡泥城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他们已经无法从城里撤走任何的家人以及财物了,他们只得想方设法地让人把消息传给了已经回到明州的陈二、陈七那边。 “陈行首,这次可是大宋东南海事院的秦巡使亲自领兵,带着我皇宋新建的东南水师舰队,前来解救大家。秦巡使还亲口告诉我,如果想要在之后重回大宋,他可以为我们这些海商解决正式归籍的事情!”陈二认真地说道。 “真的?你可没骗我?”陈实忠眼睛一亮,比刚才先听到陈二说大宋派水师来解救他们的消息更加激动。 因为之前他们之所以不愿离开浡泥城这块险地,就是因为他们在大宋早就已经脱籍,甚至因为家业太大,没法像陈二他们可以散落成几个人,悄悄地去某个地方花点钱重新入籍。所以,即使是他们愿意舍弃掉大部分的家财,却仍然是没有可以重新回到大宋家乡的可能。所以也就只能在浡泥城里苦苦熬到了今天,却仍然无法躲过信诃苏拉的最终屠刀! “陈二兄弟,听你讲,这大宋的东南水师,这次不过只来了二十艘的战船。就算是不提这三佛齐可能会再来的援军,光在这浡泥港的三佛齐战船,就足有四十艘之多,咱们大宋水师能打得赢吗?”另一个城里宋商有些担心地发问。 “所以我们就决不能坐而待援!”陈实忠却是抢先在陈二之前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每家都会有一些家丁,之前跑海护船的家伙事应该都还在。这次大宋水师过来的解救行动,便就是我们唯一的求生机会!我希望大家同意我的看法,只要港口那里有了动静,咱们就在城里动手响应!相信我们哪怕是能够帮着秦巡使多杀了一个两个三佛齐人,他也会念在咱们的这点微末之功的面子上,多给我们几个归籍的名额!” 陈实忠的观点,迅速得到了大多数在场人的认同,即使是刚才提问的人与少数稍有顾虑的人,也在众人的情绪感染下,深感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不自救,可能真的就要坐以待毙了。 陈二没想到根本不需要自己费心说服,大家就如此坚定地决定抱团反抗了,他高兴地说:“既然陈行首如此深明大义,我也不瞒各位。这次随我一同混入城中的那十五个人,都是秦巡使的精锐手下,我们进城时又花了一点钱,还顺利地带进来一些武器,他们唯一缺乏的就是对于城里的地形、道路的熟悉!” 陈实忠立即道:“那正好,我们的人对这里了如指掌,甚至关个总督府的围墙在哪里是不太结实,在哪处又不会有什么守卫等等,我们都清清楚楚。而且因为是自救,我们的家丁也一定会用命,就是的确需要有战斗经验的人来帮我们指挥。” 于是,陈二就把跟他一起来的神蛟兵指挥官叫了进来,介绍给众人认识。 大家聚在一起一合计,发现居然差不多能凑得出一百五六十人的家丁队伍,为了便于指挥与调度,神蛟军的这个指挥官就把自己的手下都分了一下,每人差不多可带领十个人。 这次为保险起见,在进城的货物里并没有夹带普通的兵器,而是混入了一些轰天雷,主要也是欺负三佛齐的士兵看不懂这玩意。 不过这也正好,城里的宋商家里都私藏了不少的兵器甲胄,正好现在可以装备上,而带进来的轰天雷,则是被流求兵专门保管、也是专业化使用。 经过熟悉城内防御情况的宋商一起商量,最后定下来的方案是:目前的人手一分为二,主力一百人由陈实忠本人亲自带着他们去偷袭总督府,剩下的五十多人由陈二负责,分散出发,在接近面向港口方向的西城门附近后集合,只要发现有宋军来攻城的话,就设法从里面冲过去,并迅速地能够打开城门以作响应。 一番商量以及各种准备工作完毕,正好是信诃苏拉刚接到港口那里异常情况的汇报,他还拒绝了把自己最精锐的卫队从城西私人金库那调回来的建议,甚至还将命人将提出这个建议的士兵拖下去狠揍了二十板子,要求其他人在说话之前好好动一动脑子。 不知道是这个挨了板子的士兵的不幸还是幸运,就在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总督府一处的侧门之后,就被刚到达这里的陈实忠及其家丁队伍给俘虏了。 带着对信诃苏拉的诅咒心情以及根本上要对自己先见之明的证明,这名士兵激动无比地声称:“你们相信我,总督府里连卫队都不在了,他们根本就挡不住你们这么多人的进攻,而且我还知道信诃苏拉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抓他!” 看到对方疑惑的眼神,这名士兵不惜展示自己刚才快要被打烂的屁股来证明:“请相信我,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在抓住信诃苏拉之后,允许由我来行刑,亲手揍他二十下屁股!” 于是,在这名士兵忍着臀部的疼痛,调头开始往来时的路回去,这一百多人便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因为走的是不常出入的一个侧门,这里根本就没多少守卫,神蛟兵先是扔了一颗轰天雷,“轰”地一声巨响,木门便被炸开。 接着又扔进去一颗,几个还没搞清楚状况而冲过来的仅有的守卫,便在又一声的巨响中全部被炸翻在地。接下来,一行人便几乎畅通无阻地冲进了总督府里面。 跟在队伍中的陈实忠对于刚才露面的轰天雷极感兴趣,他一边,一边的注意力都在这种武器身上,还非得讨要来了一个,仔细地观看。 而那带路的三佛齐士兵在最前,后面是神蛟军,再后面是宋商们的家丁。 遇到府里难得的守卫,三两下就被神蛟兵缴械击倒捆起来,然后每一处的关键位置都换上了拿着武器的宋商家丁们。 “报告总督!”还是那个带头的士兵,再次冲进了信诃苏拉的正厅,“城里出事了,宋人造反了,而且他们还攻进总督府了!” “该死的混蛋!刚才的二十大板就不应该揍你的屁股,而是应该狠敲你的脑袋!”信诃苏拉暴怒地跳起来,“就凭那帮像猪一样的宋人,他们敢造反吗?老子把刀递到他们的手上,他们也只敢拿它去自尽!” “真的,总督阁下,宋人们真的造反了!”那个士兵一脸真诚且鄙夷地对着总督说道,“您真的应该听我的,早一点把卫队都调回来。” “你这个蠢货,就算那帮宋人真的昏头敢跑到这里,本总督也会让你看看我会如何地把他们都修理得服服帖帖的!” 这也难怪信诃苏拉如此地自信,宋人,尤其在外经商的海商,大多都坚持着“以和为贵”、“吃亏是福”的原则,最大的美德是善良,最强的能力是忍让。但是,在凶恶的掠夺者的眼中,便就是懦弱与无能。 “信诃苏拉!你这个恶魔,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爷是谁?”在亲耳听到如此嚣张之语的陈实忠终于忍不住地愤怒了! 信诃苏拉这时才注意到跟着这名士兵居然还有四五个人未经许可就进了他的正厅,而且现在发话的这个人又是如此地熟悉:“……你……你,不就是那个宋商行首……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陈实忠有心想要与他讨论一下宋人的“以德服人”,但经验丰富的神蛟兵显然不会允许任何的意外发生,立即就上前堵住了对方的口、又结结实实地将其绑了起来。 “以总督的名义向外面宣布命令,有什么办法?”神蛟兵的领头者显然很有心机问那个带路士兵。 “拿他的佩剑就行了!”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异常简单,在带路士兵的全力协助下,陈实忠拿了信诃苏拉的佩剑,首先完全控制住了总督府,在接管浡泥城的两个城门时,虽然遇上了一点质疑与反抗,但也立即被神蛟兵丢过去的两颗轰天雷给彻底炸没了。 于是,根本还没有等到宋军攻城,浡泥城就已经完全在宋商家丁兵的控制之下了。而他们则立即派人前往港口联络,主要还送去了一个最重要的消息: 浡泥城这里最有战斗力的三佛齐人,也就是信诃苏拉的总督卫队,他们此时都还在浡泥城西,看守着信诃苏拉的私人金库。 “私人金库?”秦刚立即关注到了这个关键词,“徐淼!你亲自带一队人过去接管这个金库,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伯纪,你带几名手下跟着一起去,但是要等徐将军控制好局面之后,你再带人负责金库里的东西的清点与登记工作。” “学生明白。” 徐淼其实在进入浡泥港之后,就打得不太开心:因为三佛齐的舰队实在太弱了,他们懒散的作风与几乎不存在的警戒,使得港口内的防守形同虚设,除了极少的船舰之外,绝大多数船只,直接就被他们登船控制住了。 而他们本来在港口多耽搁了一点时间,就是想着提前多做些整训,好让船上的士兵在上岸后,对于接下来对浡泥的攻城多做好一些充足的准备。 谁知,现在传来了消息:浡泥城已经被陈二去动员后的宋商完全控制在手中了。 不过还好,现在听说要去平定的是三佛齐人在浡泥的最精锐部队,他总算是打起了最充足的精神。点了五十名手下,跟随报信的人而去。 李纲则带了东南水师中的五名士兵,跟随其后。 徐淼却注定这次还得失望——因为他们路过浡泥城的时候,正遇上陈二拿着总督佩剑跟上了他们。在赶到城西金库的位置并遭遇上总督卫队时,陈二亮出了手里的佩剑,要求对方立即投降,对方居然也就整齐地列队出来照做了。 徐淼尽管郁闷无比,但他依旧表现出了极高的军事素质,先是迅速移交了金库的防卫工作。然后便带着李纲等人进去查看并清点金库里的东西。 大约半个多时辰,李纲就派人请秦刚过来,接到消息的秦刚赶来后便问:“收获如何?” “简直不敢想象!”李纲第一句话就下足了定义,“既无法相信这是一座城池的金库,又无法想象这是那个三佛齐总督的私人金库:那里虽然有四间库房,第一间全部是黄金,从黄金佛像到黄金首饰,甚至还会有……黄金尿壶;第二间都是宝石、象牙之类的,以及各种说不出名堂的稀罕石头,各种颜色都有;第三间是海里的珍宝,珊瑚、珍珠,都是用筐、用袋装着的;最后一间是杂类,古董、木器、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铜器、石器,反正就是有年代感。老师可否想去看个究竟?”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没想到秦刚却是拒绝了,“你尽快将里面的东西造册,重要的就是要估算出它们的市场参考总价!” 就在李纲带人紧张忙碌地赶算着这次浡泥城之战的完整收获时,秦刚的确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与陈实忠等海商代表们见面。 “我听说你们居然自己动手就打进了总督府,还生擒了三佛齐的总督!这说明了什么?”秦刚不惜用最热情的态度赞扬他们,并持续地鼓舞他们,“说明了一切看似可怕的敌人,都有可能只是纸糊起的老虎!” “哪里,还是靠了秦巡使派来的天兵勇士!”陈实忠谦虚地说道。 “我派去的人只有十五人,帮助不了多少,他们最重要的作用,只是帮你们驱逐干净内心的恐惧与犹豫。哪怕你们这次坚持认为,三佛齐还是因为畏惧我大宋的远征水师而败,但我们不可能常年停在这里,一旦我们撤走,你们接下来后怎么办?” “秦巡使的意思是……”陈实忠极小心地询问。 “自治!你们完全有能力在浡泥国实现自治!”接着秦刚继续补充道,“你们还有放心,我之前曾让陈二转告过你们,允许你们回大宋在我市舶司管辖的港城归籍,这样的承诺不会改变。但是,你们总不至于现在就放弃这里的海贸生意了吧?既然做海贸又怎么能放弃浡泥这样的良港?而今天我们一旦计划离开浡泥城的话,我则倾向于在离开时,把它完全交给你们来自治管理!” 第330章 缴获 秦刚首先是向陈实忠等人确认了他会给他们及其家人在大宋重新归籍的承诺,然后进一步向他们提出了自己想让浡泥城实现宋商自治的想法。 “宋商自治。意思就是,这里既不再是原先浡泥国王的领土,也不会归属于三佛齐人。当然,在没有向朝廷正式奏明之前,我也无权把它纳入为大宋的领土。但是,从现在起,大宋便就是这座港口城市的宗主国,并由我海事院为它提供必要的庇护与后盾支持。而在这座远隔海外的城邦里,你们这些海商可以成立自己的总督府,推举出你们所信赖的总督,经营并管理这座城市。我只需要你们向海事院每年缴纳你们收取赋税的三分之一!” “让我们自己选总督自治?”陈实忠等人一下子听得十分地心动,随后也有自己的忧虑,“秦巡使的水师舰队实力,我们自然是十分地相信。可是,你们的水师并不能长期驻留在这里,别的不说,万一这三佛齐人再打回来,该如何是好?” “首先,我会承诺你:接下来我的水师会在这片海域上彻底打服三佛齐人!”秦刚十分清晰地向他们表示,“其次,通过这次的经验,我想你们应该发现,我的士兵还没怎么动手,依靠你们自己,就能够把这城里的管理权给夺回来。宋人在海外,不仅仅只有赚钱的智慧,更得要有征服与反抗的勇气与武力,你们应该装备起自己的武装,敢于击败任何想奴役你们的势力。” “我们感恩秦巡使的启发。我们目前的一百多名家丁,的确可以组建成常备的士兵。而且,一旦能够让我们宋人实现自治,相信很快就能将浡泥城恢复到黄金时期。接下来,如果其他的宋商也都回来的话,武装起五百名的自治兵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们的家丁,虽然勇敢,但毕竟不如咱们大宋士兵的勇悍……” “见过我的士兵用过的轰天雷么?这玩意儿,没什么操作技巧,只要稍微训练一下,点了火之后,使劲扔向对方,就足以打败目前可见的极大多数对手。” “见过,见过!秦巡使可是想说,这种叫‘轰天雷’的武器,我们也可以购买?”见识过轰天雷惊人威力的陈实忠显然是喜出望外。 “正是。我们可以出售并保证提供给你们足够的轰天雷,而且在南洋这块地方,我也只会提供给宋商的自治机构,以确保你们拥有充足的自卫能力!”秦刚斩钉截铁地确认。 谈妥了浡泥城的自治事宜,秦刚便回到了港口,开始布置与三佛齐人的决战事宜。 在控制浡泥港的时候,由于他们并未暴露出自己的真正战斗力,又基于大海茫茫,与其四处去寻找三佛齐战舰进行决战,还不如引诱对方主动前来进攻。 所以,他们故意在最后放走了三佛齐浡泥舰队司令巴塔罗的旗舰,相信他一定以为自己只是因为防御上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这次被偷袭后的失败。 果然,差不多三天之后,港口的附近开始出现了一些可疑的渔船。看来,三佛齐的海战经验还算是丰富,还知道前期的侦察与打探。 而这些渔船中甚至还有假装迷了路,误闯进了浡泥港。不过,目前港口内让他们所看到的,只是零散的被抢劫一空的原有商船。而原来驻守在里面的三佛齐战船与曾经进攻过的大宋战舰现在都已经消失不见。 据目前还待在港口码头里的当地人说,前两天,当初那些突袭这里的宋船,就用抢来的三佛齐战船,装着抢到的财物并接了城里的宋商们满载而走了。 于是,一天过后,大约五十几艘的三佛齐战舰开始从浡泥港的西面海域杀气腾腾地驶来。 既然宋船已经不在,那么成功地“收复”浡泥港就没有什么难度了! 而且看着能驶来这么多数量的战船,估计上回逃脱的巴塔罗,一定是使出了他浑身的解数,将附近所能够全部调来的三佛齐战船都争取来了。 前面说过,浡泥港是在加里曼丹岛北部海岸线上自东向西伸进去的一个海湾最内部,就在三佛齐海军的第一艘战船进入港口的时候,他们其余的战船也就全部都驶进了海湾内部。 就在这时,码头上突然突然响起了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一颗肉眼可见的黑色铁炮弹,带着恐怖的火光,呼啸而来,准准地命中了那艘打头阵的三佛齐战船,一下子就在它的船身侧面轰出了巨大的破洞,海水立即开始往里面灌去,船身便开始不可控制地向着这个方面倾斜下来了。 因为船上开炮的准头一定无法与岸上固定的炮位相比,秦刚便命令从战舰上拆下了两门新研制成功的最大口径铁炮,部署在了码头最靠近入口的位置,并在这个地方专门修起了两座用来防御的炮台。 此时的首发之炮,便准确无比地击中了进港的敌船。 炮声一响,远方立即出现了似乎是遮天蔽日式的宋舰船帆——原本就达到二十艘的舰队主力,再加上俘获后的近四十艘浡泥舰队船只,虽然不需要参战,但此时也由陈实忠等宋商们的水手们驾驶着列阵于最后,以此形成如此壮观的震慑场面。 “浡泥港凡两场海战,首战为突袭战,俘三佛齐近四十艘战船。而之后的港口决战则为拦截战,更为流求水师为大宋东南水师之教习战:帝亲手指挥南洋舰队十二艘以‘丁’字阵型,正面迎战三佛齐战船。初时三佛齐人以宋船数量不及已而轻之。孰料南洋诸舰均于侧舷置火炮五门,‘丁’字横线排出十艘,五十门火炮齐轰,瞬间三佛齐战船惊以天雷降惩,前突者破损渐沉,后缩者死伤惨重。南洋舰只依次驶过横线即攻击线,凡三轮火炮罢,三佛齐战船已无队形。遂由大宋东南水师舰船接舷靠上,跳帮清剿余众。凡此战后,三佛齐人于海上望宋船而远遁。” ——摘自《大时代·作战篇》 浡泥港的拦截海战,再次捕获了三佛齐人尚还完好的战船近二十艘。不过,秦刚也发现了,三佛齐的人这些战船,虽然比不上大宋福船的身躯庞大,但是其船身狭长,又装备了此时大食海船常用的三角船帆,其优势就是船速更快、操作灵活。 当前的海战,三佛齐人主要吃亏在他们之前对于宋船上的火炮一无所知,还在应用自己之前的密集队形出击,结果让火炮一顿包圆。 如果能有聪明人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发挥出他们的战船机动灵活的特点,分散包抄,降低宋舰此时并不准确的火炮命中率,之后的海战结果还不知会是如何呢! 秦刚将赵驷、徐淼等将领召来,对这次的几次海上交水情况进行了仔仔细细地复盘与总结,也将自己刚才的想法对他们详细介绍。 这次俘获的三佛齐战船,一分为三,赵驷及徐淼各带走一部分,分别带由明州船场与流求船场对此进行研究,并用以改进自己的船型,而剩余的一部分则交给浡泥的宋商自卫军。 当然,陈实忠等人更看重的是已经安置于码头上的两座炮台,这可是防御大杀器啊! 待三佛齐海军隐患被清除干净之后,李纲那头的金库清点工作也已经完成。 “启禀龙制,”公事汇报,还是更正式点好,李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继续沉稳地汇报,“四间金库库房的财物均已清点完毕。黄金类财物易计算,共计六千八百余斤,折算为一千一百万贯【注,宋斤十六两】;其余物品均按按明州海市交易价计算,宝石、象牙类物品,折算为一千八百万贯;珊瑚、珍珠、玳瑁类物品,折算为两千六百万贯;杂类、古物类计值较为麻烦,但是至少也要在两千万贯以上。” “本次战后缴获总价为:九千万贯……怎么多了一千多万贯?”秦刚看了看李纲呈上来的汇总单,迅速发现了其中的差值。 “对了,是陈行首等宋商,感恩我大宋水师万里救援,他们商量了后,又向我们捐献了一千五百万贯的军费。”李纲如实回复。 “陈行首他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个头不好乱开。”秦刚想了一下道,“他们捐出来的钱还是留在浡泥这里,供养他们的自治军吧!倒是这战利品,咱们得好好分一分。” 流求的南洋舰队来了十二艘船,而且无论是最早的接触战、之后港口的突袭战,还是最后的拦截战,都是南洋舰队为主力作战,赵驷所带来的东南水师都只是作了一些辅助的助攻。所以,在秦刚的主持下,由流求方分走四成共计三千万贯,这点,当然是不会落在纸面上的。 即使是如此,这次要正式呈报给朝廷的此战收益,也是高达四千五百万贯之多,这也是一个足以震惊朝野的惊人结果:不仅仅是因为这次缴获的数字巨大,关键的变化在于:对中原王朝而言,战争从来都只是一项耗费自家钱财的事情。不论胜负结果如何,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打完仗后还能够额外赚钱”的结果! “所以,这次的四千五百万贯里面,我们东南海事院要留下两千万贯。”秦刚宣布道。 “虽说这钱都是我们打下来的,可是朝廷从来没有过允许地方衙门截留收入的惯例啊!”赵驷的传统思维还是有着不小的担心。 “东南海事院本来就不是惯例的衙门!再说了,为什么要让他们盯着我们留下的两千万贯?为什么不去关注朝廷平白多出来的两千五百万贯?”秦刚笑笑转向李纲问道,“伯纪你博闻强记的功夫不错,你说得出咱们这次上缴的钱大约能占到朝廷全年收入的怎么个水平?” “回龙制,大宋历年的朝廷收入,以熙宁至元丰年间最为充足,最多的一年,合苗役易税等钱,所入乃至六千余万贯。”李纲稍稍一想便答出,“元佑之后有所下降,近些年最多之间,也不过近五千万贯。” “就算它一年能收满五千万贯!”秦刚一拍大腿,“我们此行向朝廷交上了足足半年的赋税,天下又有哪一边一路?又或者是哪个衙门能如我海事院这般?这样子好了,这个奏章就交由伯纪你来撰写,一定要让朝廷明白这里面的关键是在哪里!” “下官明白,自当用心来写!” 同时,一个在此时基本不重要的消息传来,伪总督信诃苏拉挺过了那名士兵报复性的二十大板,却在得知自己搜刮的全部财富尽数被秦刚他们搜走后,一下子急火攻心,狂吐鲜血而亡。 而浡泥城的自治总督已经推举完毕,陈实忠不出意外地出任了第一任自治总督,他同时委任了陈二、陈九分别来负责自治军的正副统领。 由于秦刚慷慨地将他们捐献出来的一千五百贯军费还给了自治军,陈二则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大半都付给了徐淼,除了订购他们最看中的轰天雷,还再新购了两门铁炮,将码头上的炮台增加到了四座。 剩下来的钱他们也没有省着,直接与徐淼签了三年的契约,聘请了八十名神蛟兵在浡泥留下来,作为自治军的教官与首批军官。 前后缴获且状态良好的六十多艘三佛齐战船,足有二十艘留在了浡泥港,这也足够成为让未来浡泥水师可以在附近称雄的资本。 五日之后,南征编队满载回程,此时的编队里的船只,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多艘。 为了彻底断绝三佛齐人对于浡泥的妄念,南征编队特意沿着巨岛的海岸线向着西南方向航行,沿途毫不留情地击沉了所遇到的任何三佛齐战船,甚至顺便扫荡了四五座三佛齐人要沿海岸线建设的补给港口,新增战利品进一步地又装满了一两艘空船。 南征编队此行的最南点,便就是三佛齐的首府巨港。 在毫无威胁的港口外沿,赵驷指挥着东南水师的八艘战舰依次掠过,十分难得地反复操练了好几遍的“丁”字攻击阵形。 最后一遍,便由流求战舰上阵,用侧舷火炮对准港口内避而不出的三佛齐战船进行了两轮左右的炮击,直到陷入极端恐惧中的对方遣使乞求和谈。 最终,秦刚与对方达成了以马来半岛与加里曼岛之间的曾母大岛【注:即今天的纳土纳大岛,附带说一句,实际中国到今天都一直没有放弃过对该岛的主权要求】为界,由其向北向东的海域,均为大宋水师的管辖范围,三佛齐海军将彻底退出那里,由此换取大宋水师的这次退兵。 南征编队自此调头北上,秦刚站在旗舰船头,远远地盯着西向洋面那里的群岛边缘,对着身边站着的赵驷、李纲说道:“那里便是所有船只前往西洋诸国的唯一通道:马六甲海峡,三佛齐北方的一位王子曾经追逐一头狮子来到那里,并把那里的一座岛命名为狮子国。” “狮子国,可是会有很多的狮子?”狮子在中国传统认知中,应是带有神性的异兽。 “有没有狮子其实并不重要,关键那里可以扼守住东西方航线的唯一战略通道。目前的三佛齐人还没有完全明白它的重要性。所以,这次我们先确定好曾母大岛的底线,等下一次过来,记得一定要将此地收入我们的控制之下,如此下来,东南海事院在南洋这里的布局,才有可能会完整。” 赵驷认真地记下。 海程茫茫,在船上的大多数时间,秦刚倒也得了可以静心练功的时间,每天都可以认真地研究周侗给他的后面两本手册,进行内功心法的练习,就在回程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清晰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之间不断地流动着气息走向,并且能够将它们顺势导向,并随着自己的挥拳出掌间,隐隐地增加力道。 于是,秦刚也叫来了赵驷,两人试着切磋了一下拳脚对战,秦刚用的便是周侗在出京前教给他的那套关中红拳。 赵驷原本看着他的招式相对普通,出拳速度也不快,但在交手接招之后,却是明显感受到秦刚每一拳一脚打过来的内在力道与蕴劲,竟是生生地滞住了他的反击势头。一番切磋下来,也是一叹周侗所授内功心法的神奇,二叹秦刚目前进展速度之快。 不过,秦刚心底里却是知道,按手册上描述的,他目前第二层境界也只达到了八九成,一直无法做到上面所讲的,可将全身气息聚集到一处发出,估计还得多多体验感悟。 舰队回程经过昌化港时,还专程在这个已经扩建一新的港口进行了例行补给。 也是在静心练功的过程中,由于朝堂局势的变化与发展,一个曾经觉得过于大胆甚至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在秦刚的心里渐渐成了形。 借着舰队补给的功夫,他上岸再去拜见了苏轼,一番商谈,竟是一直谈到了了后半夜。 第331章 分赃 姗姗来迟的浡泥消息,自然是在秦刚的有意拖延下,终于在两个月后才通过效率极低的陆路普通驿站递送到了京城。 不过,即使是如此延迟的消息,但在刚到的第一天里,就已经炸了御史台与谏院的窝: 未经枢密院许可,秦刚居然就敢调动八艘战舰,超千余人的兵力,直接去攻打了外邦之国!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大宋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胆大妄为之举动,绝对是妥妥的重罪。 那些早就看秦刚不顺眼的御史们,即使是都听说过“恐秦症”的前番故事,但是拿着这条确凿无比的消息左思右虑,前后斟酌再三,终于确认了这次是“足以制秦刚于死地”的千载难逢之良机。 闻风而动的御史们,足足忙碌了一整夜,组织了大量的材料,集中火力弹劾秦刚“擅挑边衅、妄动兵力”、“残害友邦、有辱国体”、“劳师远征、耗用国帑”…… 最终,这十几份有理有据的弹章,都集中放在了如今御史中丞赵挺之的案头。 “莫急!再等等。”赵挺之等着的是自己于第一时间派出去核实两个消息的小吏。 终于,两边的消息都回来了:一个是去枢密院的,确认过了秦刚的东南海事院并没有额外获得过独立调兵的权限;另一个是去了兵部,确认过当初同意其新组建的东南水师,并没有脱离禁军序列,仍然还是属于地方禁军性质。 在听了赵挺之专门等候的这两个回报消息,本来还在疑惑的其它几个御史代表们才心悦诚服:果然他们的弹劾都过于轻敌了,像秦刚这样不依常理行事的臣子,一旦在这两个地方获取到特权的话,立刻便就令他们的弹劾成为无根之萍的。 “赵中丞的确是谋虑周全,令下官们甚是钦佩。” “好啦!既然这两处消息都已核实,各位的弹章,老夫也算是都允了。”赵挺之这才下定了决心,“明日早朝,老夫也会最终单独奏上一本,在他身上踏上一脚,让他这一下子就永远翻不了身!” “赵中丞出手,便是雷霆一击,秦刚此等骄纵小人,必将万劫不复!” “朝中奸佞横行,诸如海事院此等荒谬衙门也能设立,我等当紧随赵中丞身后,为朝廷拨乱反正,以正朝纲。” “秦刚此等宵小,也该要我等匡扶正义、厘清朝堂!” 第二天,朝会。 当御史们针对秦刚的诸多弹章接连呈上之后,正准备趁热打铁的赵挺之却突然嗅到了一丝极不正常的气息: 皇帝有听着的时候,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既不动怒、也不生气。而且几位宰执们更显得有点漠不关心的感觉,甚至、甚至还有点特别的意味…… 对,应该是那种“隔岸观火”、甚至是“幸灾乐祸”的感觉。 难道,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人想拉一把秦刚吗? 赵挺之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惋惜的。 说句实话,若是没有儿子赵明诚结亲失败一事,他还是有点看重这个秦刚的。 之前由于他与黄庭坚之间的恩怨,令他左右都瞧不上秦刚这个苏门弟子。但是,一则之后观察这秦刚的立场并非十分鲜明的蜀党,二则其个人的才华与功绩着实是耀眼异常。在他渐渐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一点地位之后,也是在为自己的身边来特色、收揽一些得力的助手。的确是缺少像是秦刚这样的年轻能干的对象。若不是先有蔡京亲近、后有章惇拉拢,都是在瞄准了这个秦刚的话,他赵挺之也是曾想过去争取一下的。 就在赵挺之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想要最终展现一下自己独特的思维与口才,上前正式就这些御史的弹劾发表御史院的最终观点时,他突然敏锐地看到了蔡京冲着自己打来的一丝眼色! 此前,他与蔡京之间的关系尚还亲密,彼此都在相互借力。 只是,在这件事上,一则是消息收到的太急,二也是他存心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实力。在昨天临时给蔡京送去了一个口信,通报了自己今天要做的事,当时也没有得到反对的意思,说明蔡京甚至在那个时候也是赞同的。 可是今天在朝会上,他居然会向自己使眼色,这就是不是说明,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某个意外的变化呢? 久经风云的赵挺之立即决定刹车,哪怕是自己领会错了意思,今天也不过只是浪费了一次修理秦刚的机会而已。所以,他稍稍摇摆了一下身体,便在自己党羽的惊讶眼光中继续留在了原地,大殿上一下子便陷入了沉寂中。 赵煦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底下的群臣,终于开口说道:“枢密院,是不是最近也收到了新的东南奏报?” “启禀陛下,正是东南海事院来的奏报。”站出来回应的不是曾布,却是最近刚被赵煦从西北调回京城新任同知枢密院事的章楶,而原先担任此职的林希,被派去了太原府,并兼河东路经略使。 一听是秦刚的奏报,方才的一众御史顿时来了精神,对于这件感觉是胜券在握的弹劾,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能够看到对方的垂死挣扎,所以都急切地想知道秦刚是如何进行自辩的。 “上面说了些什么?念给各位听听吧!”听得出,赵煦应该是事前读过了上面的内容。 而章楶接下来念出的内容,完全出乎出殿堂上所有人的意外,即使是事先已经得知奏章内容的执政堂一应宰执们此时再次听在耳中,都感觉有些不真实。 秦刚的这份奏报中讲述的,便是今天清晨已经开始陆续押解回京的浡泥海战战利品清单,其中包括有大量的黄金、象牙、宝石、珠宝、犀牛角、珊瑚……最令人无法回避的,就是在它们的各自数量之后的所标注出来的市场价值,一直到了最后,才由章楶虽已年迈却因久经战事而中气十足的语气,报出了此次缴获战利品的惊人总价值:“共计两千五百万贯!” 两千五百万贯! 这可不是两千五百贯啊! 所有的朝官都仿佛处在短暂的失忆状态之中,赵煦很满意这样的状态。以至于有一个心有不甘的御史还是执着地站出来开口奏道:“国虽大,好战必亡,以战取利更为君子所不耻……” “好个好战必亡!老夫在西北痛打西贼、收复我大宋千里失地之时,尔等是不是也是如此在朝廷之上聒噪谗言?是不是也是这么构陷吾等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是不是想着编织这样的罪名将我们一起绑缚了献于那西贼北虏?”章楶本来就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的怒火,现在正好被他抓住了一个话柄,逮着“好战必亡”这句话当庭怒斥那个御史。 “呃,章枢密不要如此动怒,下官哪敢质疑西军将士们啊!”那名御史慌忙接口解释,因为从绍圣以来,西线之战事早就已经成为了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只是这东南海事院可不是去讨伐西贼,更不是北征幽云。而且臣等弹劾那秦刚,可是未经你们枢密院之许可,就擅自动用超过千员的兵力,这可是妥妥地擅启兵端啊!这件事,那个,那个,曾相是不是也可以确认一下啊?” 听到这名御史的急急的求救之语,老于事故的知枢密院事曾布当然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他对着皇帝宝座的方向拱了拱手,便站出来说:“朝廷有定规,地方官将未经枢密院批复准许,动用超过百人规模的士兵越境出防,便是严重的失职、超过千人的话,那便是有谋逆嫌疑之大罪!” 曾布此言一出,那名御史立即神气了起来,赶紧躬身道谢:“多谢曾相明示!” 曾布却是直接一侧身让过,以示不愿接受这一拜谢,转而却又说道: “东南海事院筹建东南水师之时,曾向枢密院奏报,列出了东南水师在成立之后,需要例行出海巡逻的固定路线,大致是沿两浙、福建、广南两路的沿海一线、至交趾、三佛齐,再调头北上经浡泥、麻逸回程。枢密院当时研究之后,认为这项奏报比较合理,所以也就批复了!” 曾布的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将这帮御史从头浇到底? 这是什么个常规巡逻路线?他们前一夜也曾做过一番功课,东南水师此时的南征路线,全程一圈下来都已超过万里,并且还跑出了大宋疆土那么远、甚至都跑到了别人家的国土上烧杀抢掠,妥妥地就是越境出兵嘛! 谁知,曾枢密使现在居然就给这样的行为作出了“常规巡逻路线”的性质判定? “可,可,可是,东南水师,这次,这次已经是攻打了外邦的军队啊!”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名御史咬着牙继续下嘴。 章惇此时却不肯继续置身度外了。 虽然枢密院是掌控军事,又有他的堂兄章楶率先声援秦刚,但是曾布刚才开了口,明确秦刚的行为,是得到了枢密院知晓并支持的,也就是相当于公开宣布了他对秦刚的支持,进而,也就会在下面大家对海事院的这次缴获有了瓜分之权利与资格。 所以,章惇必须也要明确地表态:“启禀陛下,当初东南海事院的开衙诏书乃是老臣草拟,其已合并了原先东南沿海各州的市舶司之职责。凡我大宋对外之海贸交易,所涉及到的宋商权益保护,都在其必尽职责之内。政事堂也接到了海事院的奏报,称其东南水师在路过浡泥附近海域时,遭到三佛齐水师的主动攻击,从而被迫反击,又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误入浡泥海港,意外地发现了此地我大宋海商遭到三佛齐军阀欺凌压迫的情况。因此而上岸查实处理,这才惩戒当地恶兵,一举缴获这些三佛齐人的不法所得,其行按我大宋律法合规合理、更是其尽职尽忠之行也,老臣以为,当予以赏赐!” 好了,章惇的观点更加鲜明:东南海事院此行不但无过,还要奖赏! 此言也说得赵煦满脸笑意。 向来在朝廷上针锋相对的东西两府,为何却极其罕见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并非是他们之间出现了任何想和好的迹象,而且他们两方目前都急切地需要花钱啊! 童贯此时领军在西北,和向来好战的王厚、王舜臣勾搭得如胶似漆,动不动就回报一条“大宋再次向西拓土五百里”的捷报,前后陆续收复了陇西多地,而每增一地,不仅意味着要支出巨大的犒赏开支、还意味着向西进行军事补给的压力再次大了几分。 而在更加好战好功的赵煦压迫下,枢密院在咬着牙继续提供着军费与军资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在用钱方面叫苦不迭。 而章惇这边的内政压力依旧十分巨大,虽然自从绍圣新法恢复以来,朝廷的收入几乎可以倍于元佑最低之时,但是新法在增收的同时,它的特点就是开支同样加倍。更不要说今年以来,陕西、河东等地的饥荒急需朝廷的赈灾救济、工部规划下的黄河大堤整修也亟待开工。 再说这朝廷里的新旧党争,无论谁上台后,当权者共同所做的同一件事,就是确保所有官员的俸禄与朝廷开支的准时发放:否则失了人心,变法或不变法也就失去了支持的基础。所以,这一条条,都是压在章惇心头上的重担。 而对于当前的赵煦来说,感觉更加地突出。 亲政当初,他还能做到卧薪尝胆、节衣缩食,誓与其父神宗皇帝看齐,节约各项开支来激励群臣。 可是,所谓的皇权,讲究的就是恩威并施,而且恩要放在前头:要想让底下人死心塌地为他做事,光是封官赐爵哪里能够,各种各样的真金白银的赏赐更是必不可少的。 更不要说,今年以来,又是喜诞皇子、又是册封皇后、再加上之前的改元,这普通人家遇个大小事情都得要办上几桌喜酒,堂堂大宋皇帝,花钱的地方也是越来越多。 所以,对于秦刚这次送来的二千五百万贯的战利品缴获,从东西两府再到皇帝内宫本身,除去其中对于秦刚的偏袒之心,光是盯着这笔丰厚的意外之财,也必须从里到外证明这次出兵与缴获的正义性与合理性。 谁想反对这次秦刚的行动、谁还想挑剔秦刚的毛病,那就等着与这些财富无缘吧!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赵挺之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冰凉,自己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啊! 很快,朝会上的众臣集中在如何分配这批缴获财富上展开了激烈的辩驳争论: 曾布为首的枢密院指出:自太祖干德年中,便约定在平定川蜀之后,建立封桩库,专门用于贮存平定各国争战中所得的财富,以备不时之需。东南水师的这次军事行动,一战而平定了霸占浡泥的三佛齐军队,并缴获了这些财富,因此理应归入封桩库中,这将有利于举国军力的提升与军费的开支与赏赐。 章惇则很不客气地指出:前面大家都已经达成了共识,东南水师的这次行动并非是平国战争,只是例行巡视,类似于国内的平匪行动,所以根本不能套用封桩库的概念。这些收入应该属于朝廷日常收入中的其它收入范畴。而且,这些年来,朝廷开支日益庞大,早已入不敷出,所以,这笔钱应该依律纳入三司、户部所掌管的左藏库里,以应燃眉之急。 而一直在对皇帝察颜观色的蔡京,则赶紧站出来称:东南海事院类似于地方各路机构,其向朝廷的这次财货押送,相当于地方贡奉。原则上,地方贡奉的确是要纳入到左藏库的收入中。但是,依惯例,其贡奉的节余则应转入皇帝的内藏库中。此次东南海事院的缴获如此巨大,就算是要优先弥补左藏库里的亏欠,也应有着不小的节余。所以应该商量一个比例,分配给内藏库足够的部分。 蔡京的这番言论,表面上支持了章惇,实质却是最大限度地保障了皇帝的利益。而对于枢密院那边,内藏库与封桩库的本质是一样的,只要内藏库拿到了足够的钱,他曾布就能理直气壮地向皇帝开口要钱,而不需要低声下气地去求章惇了。 所以,精明的蔡京,一下子掌握住了这次廷辩的关键,大家的方向便成了争论其中的分配比例为多少合适。 在各方继续争辩之下,赵煦也假意出来调解一番,最终议定: 左藏库主要收入易于变现的黄金与珠宝,大约占比六成,一千五百万贯。而剩余的部分则归入内藏库。 于是皆大欢喜。 赵煦也喜笑颜开地说道:“朝廷这些年来多有不易,全赖诸卿用心用力。而且看这东南海事院所在明州之地,乃是福兴之所,所以朕有意晋封康国公为海宁郡王,正好适逢此次库藏丰盈,所以朝中诸官,皆有赏赐……” 说完此话后,赵煦将眼神转向了此时早已经惴惴不安的赵挺之,沉吟了片刻后,继续说道:“这御史台院,本来风闻奏事,偶有差错,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这次,赵正夫你自己算算看,一共才有多少位御史?弹劾海事院的弹章就有了多少份?朕也无意责罚你们,只是这次的赏赐,我看台院这里的人就都免了吧!” 赵挺之立即哆哆嗦嗦地上前谢罪:“臣谢陛下宽容之恩!” 之后,蔡京又是十分贴心地指出:在秦刚的上书中,言称这次的实际缴获实际高达四千五百万贯,只是其中两千万贯被海事院扣下了用作此次行动耗费补偿以及之后的水师战舰增补所用。虽然其请合情,但于理还是要让其将这两千万贯在名义上要先上缴一下,然后再由朝廷赏赐的名义再划拨给他们方才妥当。 蔡京的提醒也是深得赵煦之心,于是道:“甚善,正好章相提过,此事还得对海事院作些封赏,就一并由蔡卿你们商议着拟诏吧!” 一个月后,圣旨传到明州:秦刚目前的官职已经够高,最终这次皇帝就只给他晋升了爵位,由原先的颖县开国男,升为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加食实封两百户。 此次随同的赵驷因为战功卓着,若不是因为不宜定性为是对外战争,他这次也能搏个一次七阶的特旨,但即使是这样,也让他一下子升了五阶,到了诸司副使的第六阶左藏库副使。 武官就是有这个好处,只要有仗打,再来个一到两次的大战功,赵驷就能进入正七品的诸司使了。 多打几仗,官职就升得快。 李纲目前虽无功名,但也因此次之功,获了一个从八品的知录事参军的选人之职。 京城之中,却因皇帝最近频频的阔绰出手而陷入到难得的盛世狂欢之中——当然,御史台与谏院的除外,恐秦症再一次完美生效。 【卷七 完】 第332章 盐腌的瓷器 卷八 反噬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宋·王安石《登飞来峰》 ============ 第332章 盐腌的瓷器 两浙路,龙游县,虽然隶属衢州管辖,但却距离婺州更近一些。 更重要的是从龙游县穿城而过的一条衢江,自西向东流淌,便可一路汇入婺江,之后便改向北流,进而可以一路直到达杭州。 龙游县境内大多都是丘陵山地,而且山林密布,若是要走陆路,不知会有多辛苦与危险,所以依赖于这条水路向东,便成了这里人们最主要的对外交通方式。甚至西边的衢州,要将这一带的山货物产售出,以及从外地将这里所需要的生活物资运入,都依赖于这衢江的运输。 在重农轻商的前代,龙游县里百姓的生活一直非常困苦,只能依靠山谷江边那些不多的土地耕种,以及山里的一些山货果树贴补生活。 到了大宋,经商的人多了一些,但也只不过是让一些有想法的人提前离开这里而已。县城里的几家酒馆客栈,也多是偶尔经过的商旅们落脚消费。 不过今天,龙游县最好的酒馆二楼包厢里坐得满满的,都是当地有名的一帮游手好闲之徒,桌上摆出的酒菜谈不上多么精致,但也是鱼肉满满、丰盛无比。 请客的是他们中间前几年跑出去做生意的沈大。 沈大这些年一直在外面闯荡,据说在杭州城攀上贵人做了大生意,这次回来,立刻就在这里摆下了酒席,并把昔日一起混的兄弟们叫了过来。 包厢里的气氛热烈,大家喝得是兴高采烈。坐在主位上的沈大,穿着一身绸缎,满面春风地看着这些昔日的兄弟。 “大哥,我们这些人里,要数混得好的,你是第一!再看讲义气、有手段的,你还是第一。所以看你今天混得这般风光,还不忘回来找我们,实在是仗义!小弟我敬你一杯!”敬酒的一个瘦猴男子说道。 “那是自然,我沈大能有今天,忘不了大家昔日对我的情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手里有一项富贵事业,想拉着大家一起发财!”沈大直言不讳地说道。 “哦?是什么样的富贵事业啊?”另一个人问道。 “这个……”沈大抬眼看了看周围,看到包厢门关得很紧,室里也没有其他人,于是便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在浙西那边,有大笔的盐场出货,咱们这浙盐在两浙路的价格卖不高。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要是沿着这衢江再往西去,便就是江南东路的饶州与信州,那里的盐价,可以成倍上涨……” “……嘶!贩私盐?这可是重罪啊!”众人中立刻有人明白过来,担心地问道。 “嘁!当你大哥在杭州城里白混的么?”沈大鄙视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又喝下了一口酒,悠悠问道,“你们知道我后面的东家是谁?” “是谁啊?”众人好奇地问道。 沈大神秘地一笑,再次压低了声音说道:“杭州知州兼两浙路转运使胡宗哲的大衙内胡涛。” “老天!二哥你居然能攀上这大的官……”众人皆惊讶不已。 “那是当然,否则光这浙西盐场的出货,你们以为是普通人能够拿到的吗?”沈大得意地说道,“江南东路那边的盐,正常都要通过长江转运,官价抬得很高。兄弟我不是龙游人么,所以是知道这衢江一直向西,也是可以一直通到江南东路的饶州和信州等地的。” “对对,一直走这里的商人,除了浙西的,就是江东的!”众人都附和道。 “所以,胡大衙内就把这件事安排给了我。这衢江到了龙游,如果要逆流向西,必须要换船。所以需要在龙游这里寻一个合适的僻静河道,建一个中转码头,还得再修几间仓库。所有的货到了这里,再换船向西。这事,我必须要找咱们这里的自己兄弟来一起做。” 沈大说完上面的这番话后,众人开始有了一点犹豫不决。 因为大家听明白了,这个生意说白了,就是贩私盐!而贩私盐的利润尽管惊人,但却是有违朝廷法令,一旦被查到,那处罚也是非常吓人的。 “沈大,胡大衙内那里真的靠谱吗?”有一个人问道。 “当然靠谱,我都讲了,盐场那里的货可是一般人能搞得到的吗?这次胡大衙内给我搞来了贩运山货的商栈身边,还给我这个!”沈大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信函,用手指着上面的落款念道,“学生胡涛逸远敬,这逸远就是胡大衙内的表字,这封信是让我带在身边,凡是两浙路下属官吏,有谁见了这胡大衙内的亲笔书信不给个面子的?” “真的啊!那就不会担心了,大哥你现在可以啊,这封信在咱们下面的这县乡里,那还不相当于就是尚方宝剑了嘛!”有些人认得字,看到了后立刻便激动地叫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跟着大哥干吧!现如今,哪有没风险就发财的事啊!再说了,大哥这事也看不出有什么风险啊!” “就是,就是!我们要敬大哥一杯!” 众人又闹哄哄地敬了一圈酒之后,突然有人提出来说道:“这件事,宗县令那头,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大家突然有点沉静下来。 因为刚才提到的这个宗县令,倒不是一个常人。他姓宗,名泽,字汝霖,是元佑六年的同进士出身,先是任了大名府的馆陶县县尉,之后又兼摄县令之责。因其个性耿直,不擅官场奉迎之事,虽然任期满时、政绩突出,却并未得到升迁,而是调任两浙路龙游县县令。 沈大不太清楚的事,在座几个人都清楚,这位宗县令在龙游素有清官的名声,不受礼、不纳贿,一心只想处理公事,而且行事手段极其强硬。 原先他们几个人,平时还能拉个小帮派靠着坑蒙拐骗,到处去混点小钱花花,但是自从这宗县令来了之后,立即抓了几个经常出头的。再有不听管教的,直接被他在脸上刺了字送到了厢军那里当兵,能低头伏听的,在保证书上画了押,就被勒令回家去种地干活了。 现在县里上上下下的年轻人,就不敢在街头闲逛。 “这个宗县令不就是想做做政绩好升官嘛!我就送他一点政绩。”沈大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说我在浙西做生意,发了点小财,现在回家乡来开商行,他要的商税,我一分钱不少他。每一船都缴得足足的,他总不至于还要针对我们吧?!” “对对,大哥高见!我认识县衙收商税的几个押司,他们最喜欢主动缴税的商人!” 此次酒宴结束之后,龙游县衙很快就接到了城东沿河某村的里正上请的申请,说有本地商人回乡设商行,要开设码头与仓库,手续证明一应俱全。 宗县令主政以来,一直在抓两件大事,一件是加强本地教育,广建学校,募请师儒,招收学生,讲论经术,从而令龙游的士子增加了好多;另一件就是狠抓商贸,利用龙游的衢江便利,吸引了不少商人在这里驻留,努力提高了龙游的商税收入。 所以县衙对于这样的新设商行之事,向来乐见其成,也大力促成的,于是很快就批复了。 沈大设的这个商行,表面上就是从饶州、衢州开始自西向东运出山货去婺州、杭州发卖,再就是自东向西将杭州、婺州的一些精致生活用品,向江东那边贩运。 正如他所讲的,每次货船到了龙游这里自己的专用码头与仓库换船时,一直都是主动地、足额地向县里缴纳过路商税,而且他还又拿着两浙路转运使司那里批复过的杭州商行担保,所以,龙游县的收税押司给他的货物是格外地关照,基本上就是见了船就放行,从不会进行任何的检查。 宗泽的籍贯是两浙路的义乌县人,在龙游为官,这是他在当前任官的回避制度下基本能够离家最近的地方了。所以,他在龙游县做事,会比在馆陶县还要更加地用心。 本地人沈大从杭州回来开商行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起初认为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一个月过去后,他却渐渐地从里面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看这沈大申报的运往饶州去的货物怎么大部分都是瓷器呢?”宗泽皱着眉头问手下人。 “这些年来,越瓷的名气可是与日俱增,贩卖越瓷又有什么奇怪呢?” “那你可知道这饶州下面有个浮梁县?而这浮梁县下还有一个十分有名的镇?” “对,县令一提,我便想起来了啊,浮梁县的景德镇,所产青白瓷天下闻名,那可是比我们的越瓷有名气得多啦!”手下人经宗泽一提醒,立即发现了此中的反常之处。 “这瓷器如此沉重,衢江向西又是逆流,平缓处须借助风帆与船桨,急流处全靠人力拉纤,这沈大千里迢迢地把越瓷拉到饶州去,做的不就是赔本买卖吗?但是,他却又是我龙游县里,缴纳商税最积极的商人。”宗泽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运过去的不会是瓷器,而是与瓷器份量相近的其它货物,而且这货物极其挣钱……” 为了确认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宗泽带了一名随从,化装成普通的百姓,决定去县城东面的沈记商行码头看个究竟。 宗泽自为官以来,一直讲究事必躬亲,常年在外奔波察看民情,田间地头也没少去,以致于他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的皱纹也生得早,竟然一点也不像是四十多岁的士人,更别说是一位官员。只要一身粗布衣服上身,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位乡间老农。 而当他们接近那座码头附近时,就觉得更有问题了。 按理说,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商行码头,但却没想到那里隔着很远就树起了木栅栏不让人接近,宗泽带人靠近了一会儿之后,很快里面还出现了巡逻的守卫,发现他们后,隔着栅栏大声地喝令他们赶紧离开。 宗泽不动声色地走开后,对身后的人说:“走,去他们这个村子里转转。” 码头离村口不远,他们还没走到村口时,正好碰上了一个看样子是从码头上干活回来的汉子,宗泽便上前假装问路,然后拉着那汉子聊了起来。 也是宗泽一身的庄稼汉模样,那一口龙游这里的方言讲得又像模象样,那汉子对他没什么警惕心,就对他们两人说道: “你们也是想来找点活干?换个地方找吧,这里的码头就只雇这本地村里的人,外人是不会用的。” 宗泽却是个极善攀谈之人,于是顺口就说自己叔侄俩出来找活找了好几天了,从来没听说哪里干活只找本地人的说法,便拉着那汉子套近乎,说能不能想法个法介绍自己两人过去。 那个汉子见宗泽是一脸的老实人模样,又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便压低了声音说:“我跟老哥你说实话吧,我都打算明天也不去那干活了,这码头上搬的货不对劲。说是用木箱子装的瓷器,可是之前江东人运瓷器的木箱子我也搬过,份量不对。还有要是瓷器的话,是最怕摔的。而这些天里,倒是有人不小心摔掉过箱子,却没见那东家发火,反倒是前天一下雨,那东家就十分紧张,又是让我们全停下搬运、又是要给木箱子上加盖油布,看起来却是更加怕水!你明白哦?” 宗泽听了后,立刻心里有了数,于是赶紧谢过了那汉子,带着随从立即往回赶。 “装货的木箱子不怕摔,却怕水。”随从却是听得明白,在回去的路上对宗泽说,“说明他们运的肯定不是瓷器,我是觉得,八成会是贩的私盐。” 宗泽点点头道:“饶州那里不缺瓷器,反是缺盐,盐价高,如果从衢江逆流把浙盐贩过去,再高的成本也是能赚大钱的,这样子的话,就能说得通了!” 私自贩盐,可是大罪,宗泽可不敢怠慢。回到县衙就叫来的县尉,让他调集人手,要去突击查抄东村的码头。 县尉一听此事,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出去时却对着宗泽身边的县丞频频使着眼色。 果然,县尉一出去,县丞就开始劝解宗泽:“汝霖啊,你可能有所不知,建这个东村码头的沈掌柜,当初可是拿着两浙转运使家的胡衙内手信来过,我知你素来不喜这套,可是再看他们手续也齐全,就没多说。这次的这件事,你看……” “你既然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这套,这次又何苦讲这些!”宗泽却是断然开口道,突然他又想起什么,急道,“你的意思是,县尉他也是知道这东村码头的胡衙内背景?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 说完,宗泽不顾县丞的苦苦劝阻,立即叫手下另行点些人手,要赶去监督县尉的执行。 果然,当宗泽的人赶到东村时,这里的仓库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里面原先存放的大部分木箱都已经不见,码头上的各式船只都尽数驶离,县尉犹自还在那里辩称自己带衙役来时就已经是这样。 而正在现场的沈大,却是一副完全不将宗泽放在眼里的态度,极其嚣张地质问宗泽,说自己依法行商,为何会遭到县里衙役的无故盘查? 宗泽冷笑一声,一边叫人将现场散落着的那些木箱都拆开来细细检查,一边又叫人到码头附近的河段里分别勘查并舀取水样。 听得宗泽的这些安排,沈大的脸色明显大变,也不再敢多开口叫唤了。 果然,先是从这些木箱的内壁里刮出了大量残留着的盐渍盐粒,显然就是这些木箱长期包装着盐包所致。 “看来沈掌柜贩运的瓷器都是要用盐来腌制保存的啊!”宗泽不无讥讽地说道。 接着,宗泽手下从码头四周舀取的水样,都显示出极高的咸度。甚至还在某处离岸不远的河底直接舀出来一堆未曾融化完毕的盐泥——显然,一定是码头上的人接到了消息通报,将大量存盐倾入河道之后的残迹。 虽然未能完全地人赃俱获,但是就凭现在找到的这些证据,宗泽相信自己已经足够给眼前的沈大及其从众定罪了。于是,他立即下达了封禁码头、拘押沈大等人的命令。 “宗泽,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你可知道这商行的大东家是谁?”沈大一看宗泽来真格的了,禁不住有着发慌,跳将起来大叫道,“要是胡转运使、胡知州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宋刑统明文规范,任是王公宰执,也不得违反!” 第333章 天生的悍兵 沈大也算是有了准备,包括他在龙游召集来的一堆跟班,心里有底,都咬牙不肯承认贩运私盐的事情,而除了他们的一些东村村民也大多是被蒙蔽或者只是单纯的过来干活,也知道不了什么情况。 没过几天,龙游县里突然来了两浙路转运使司的公差,还带着公文,言称沈大的商籍在杭州,此案卷宗及嫌犯等人将要全部转至杭州处理。 手续完整,且又是上司的命令,宗泽无奈只能交人,但却扔下了一句话: “只要我宗泽在龙游一天,这私盐就别想从衢江这里过境!” 再说杭州的胡涛,他倒不是多么非要在意沈大等人,而是重视他们帮他运作的衢江走私浙盐的这条黄金通道,因为这条线路就在之前正常操作的那段时间里,已经为他赚取到了惊人的收益。 因此,他在向自己父亲胡宗哲求助捞回沈大等人时,才会有着充足的底气。 而胡宗哲为了维持他在京城里结交的重要关系,眼下的花销实在是巨大,所以对于衢江这么一条最佳的走私盐路,哪里会轻易地放弃呢? 只是眼下,人是被捞出来了,但是现在龙游县的每一处码头,都被这宗泽加派了人员,对于进出的货物,都开始实施了严格盘查。 这便是明摆着要切断他胡家刚运营好的了一条财路啊,这可把胡宗哲父子俩气得不轻: “王八蛋!不就是个小小的县令,连个知县都不是,还敢跟我斗!” 大宋一朝,县里的官员有的是知县,有的是县令,他们的区别就在于:知县是中央下派来的官员,也就是朝廷派出来“知某县事”的意思,更有监督、检查地方政事的意味。所以,知县的任命、以及业绩的考核考察权并不在州府,也不在路,而是由朝廷中央直接掌管着的。所以,有些背景强硬的知县,极有可能不会把上面的州府直至路一级的官员不放在眼里。 但是县令却不同,县令虽然也可以掌握一县之事,但他却属于地方官员,他的推荐、任务以及日常业绩的考核考察权,都在地方官府手里。 宗泽虽然是进士出身,由于他的名次不高,又没有背景,还不会拍马,所以初期授官只是县尉,之后虽然代摄县令且业绩优秀,可是由于个人太不会来事,一直就得不到地方上级官员的重视与认可,连续两三任下来,一直就只能是不同地方的县令打转。 当然,胡宗哲的底下心腹也会向自己的主子提醒:“宗泽此人向来便是如此,同僚们都称他是宗铁头。大家都不待见他,但也轻易不会去触惹他。现在的麻烦是,因为没人动他,所以至少在任期内,他都会在龙游县一直做下去,那我们的这条赚钱之路也就会一直中断于此。” “爹爹,就不能把这老东西给免了职吗?或者你这里下个令,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去?反正就是不能再让他继续待在龙游县啊!”胡涛向他的父亲求助。 “轻浮!”胡宗哲训斥儿子道,“这宗汝霖好歹也是个同进士出身,更何况,此人极不讨喜,当年把他安排到龙游县,原本就是想让他待在这等偏远之县。如今你一句话,又要把他调往他处,岂不是升迁了他?反倒是涨了他的底气?地方官员的任命,自然会有不可违背的惯例,哪里可以这般地随意变更?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件,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胡涛闷闷不乐地回去,却遇上了前来感谢的沈大。 “回禀大衙内,要让这宗泽卷铺盖回家,其实也未必一定要动用官府这里的手段。”这沈大被胡涛捞回来后,一直因为自己事情没办好而忐忑不安,一看有立功赎罪的机会,就赶紧进言道。 “你个狗东西能有个什么样的手段?说来听听,不中听的话,赏你几板子!”胡涛很没有好气地说道。 “这宗铁头是个孝子,他的娘今年已经六十多了,住在义乌老家。朝廷不是有过规定,官员至亲去世,必须回家丁忧三年……” “丁忧?”胡涛先是一愣,转而立即明白了沈大的真实用意,立即转怒为喜,“你小子的想法挺毒啊!不过我喜欢,又可以搬掉这颗铁头,还能帮我出一口恶气,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办好了本衙内有重赏!办不好,跟前面的事一并找你来算!” “大衙内放心,不过就是乡下的一个老太太嘛,我有一百种方法……” “哈哈哈哈!就看你的了……” 建中靖国元年【注:此非历史上的1101年,而是赵煦的1100年】五月。 辽东的形势一片大好,耶律齐在秦刚的指点下,在完成了与渤海国的和谈后,不仅圆满地解决了困扰东京道的流民问题,还在私下里接纳了中京道与上京道的数万流民,一边把他们充数抵给渤海人充作退兵费,另一边还私下里向中京道与上京道收取了一笔安置费,居然还就将最初自筹的八万贯的退兵费补回了大半。 东京道的官员一致上书,要求大辽朝廷将耶律齐正式留任。 而辽东流民的加快转交,虽然大部分都去了流求,但就算是坚持留在北方的人数比例极少,但总量还是迅速地增加了。 而此时驻守倭国九州岛的雷雨也在向流求反映:一方面,太宰府对于九州各地的控制力度正在不断的提升,但是流求来的南方士兵对那里的水土气候并不太适应,从而导致在岛上的兵力十分地成问题。 对于这件事,胡衍则建议,可以在留在渤海这里的辽东流民中募些北兵。秦刚认可行,于是便由陈武出面,招募了一批强健、单身、年轻的丁口,直接组建成了流求北军,直接前往九州岛驻守。 在流求,陆陆续续的辽东流民到了后,同样按照之前的策略,先是分置安排在了原先的三座州城里,然后再从这三城中进行人员分流,在唐州与汉州之间的嘉义平原上,兴建起了流求岛的第四座州城。 这座城,便由秦观主持,取其城基形似桃状而将其命名为桃州。 从南洋归来,赵驷目前更关心的是东南水师的后续兵源问题。 其实他还是怀念当年绿曲兵里的最具战斗力的义乌兵,在西北的那几年中,他已经发现,大凡是立功升职的,八成都是来自于义乌。 义乌,正是此时婺州下辖的一个县,自古以来,民风便十分彪悍。 若是没有秦刚、赵驷他们的到来,世人对于义乌兵的认识还需要再推迟个五百年。也就是要到了明朝末年东南沿海倭寇为患时,抗倭明将戚继兵慧眼识宝,从义乌招募了四五千人,组建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的军队之一:戚家军。虽然其中有着戚继光本人无法替代的先进军事思想,但也是得益于义乌士兵不惧生死、中怕吃苦的基本素质。 而东南水师的驻地明州距离义乌并不远,他便计划着想去义乌当地募兵两千。 “去义乌?正好,这义乌知县正是我科举那年的同年岑彦休,我也想着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呢,近来衙门里也无甚要事,便与驷哥你同去好了!” 岑穰岑彦休,绍圣元年毕渐榜的榜眼,先是授官知颍昌府长葛县,一任任期结束时,却是因为经常与一些苏门弟子一起交往吟诗结社,便被新党所不喜。历经两任,却只是升了一阶宣义郎,再转到了两浙路知义乌县。 廿三里镇,是义乌县城外通向各乡都十分便捷的一个地方,毕竟出入县城的城门还需要各种的盘查,四乡八里的人便都喜欢在这里进行各种商品交易、信息交流。久而久之,这里的客栈、酒楼以及商铺越来越多,甚至要比县城里还要热闹上几分。 秦刚与赵驷带了二十名亲兵过来征兵,目的地是义乌下面的各个乡,也就懒得进县城,而选在这里包了一座客栈。 秦刚等人来得很快,他写给岑穰的书信,只提前半天到达,岑穰接信后,却是喜出望外。 且不说现在秦刚的东南海事院治所设在明州,两浙路也是属于海事院可插手管辖的范围,就说是他与岑穰同年进士的这一层关系,也让接到书信的岑知县立刻感觉腰杆子又粗了好几分:“快!快随本官去廿三里镇,去迎候秦龙制、秦巡使!” “秦龙制能来我义乌县选兵,实是我义乌百姓的荣耀!”岑穰见了秦刚,虽然抑不住内心的欢喜,但还是循礼以下官之礼参见,并开口感慨。 “哎!彦休兄你我都是同年,不可用这官场虚礼,你我兄弟相称便可,小弟此次前来,却是因征兵一事,要好好地麻烦你了!”秦刚却是亲热地执起岑穰之手,其熟络之劲,很让义乌的其他官吏动容。 看到秦刚并没有朝自己摆出上官的架子,岑穰则更为感动,在两三次推辞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改了称呼:“徐之兄说得太客气了,海事院能来义乌征兵,真是帮我等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见秦刚以为他只是恭维,岑穰又急忙补充道,“我义乌境里多山少地,但是人口却多。乡民们为了生存,大多以宗社抱团。一旦遇上争水争地争出产,便结群而斗。历任地方官员对此事往往是束手无策,非常头痛。” 赵驷却是奇道:“这些人这么喜欢争斗,那你们就没想过把他们送去从军么?” “哎呀!别提了,义乌人的彪悍好斗,就连各方军队里的统领们都是头疼,哪怕他们从了军,在军中也不安份。一旦发生争斗,立马是父死子继、兄亡弟上、裹伤再战、不死不休。哪支部队里,只要有了义乌兵,便就是进了……”当地的县尉没心眼,直接就说出了实话,不过在被岑知县连连暗示之下,才意识到多嘴了: 眼前的两名上官是来此征兵的,这样子说,岂不是要把对方说吓跑了嘛? 所以县尉赶紧改口道,“便就是,便就是,多了些能、能打仗的强兵嘛!” “无妨!”秦刚听出了这些人的担心,摆了摆手道,“本官就是看中了义乌人的这股凶悍劲,至于这帮兵招来后,听不听指挥,这件事便交给赵都统去辛苦调教了!” 看到了赵驷认可地点点头后,义乌县的这帮官吏顿时喜出望外:以往县里的这些悍民待在乡里没有出路,推到军队里也无人接收,留在境内便成了他们最为头痛的负担,一旦地方出现了械斗之后,连这些衙役也只敢躲在一边,只有等到双方打完了,才会出来做做善后之事。 而这次,他们只祈祷这海事院来的秦龙制与那赵都统,真的能如他们所说,将下面那些争勇好斗之徒尽数带走,也是帮他们去掉了这么多年来的心头大患。 接下来,岑穰便特意叮嘱手下的这些官吏,一定要将秦刚一行的出入细节尽数安排妥当。虽然都明白这里的民风彪悍,但也不要过于大意,别因一件小事触动了上官们的安危。 所以,接下来,县尉竟然是将义乌县里所有的衙役都调到了廿三里镇来,前前后后地细心检查周围的环境以防有意外发生。 不出意外的话,意外还真是被检查出来了! 县里的洪都头,在带着五六个衙役提前检查秦刚他们出入廿三里镇的两旁支道时,意外地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关键问题是发现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摆弄着一辆破马车,经验丰富的洪都头一看现场的情形,立刻意识到,这帮家伙的目的,一定就是想在特定的时候、将这破马车赶到主道上,以造成一起意外撞人事件! 乖乖了不得了,这是要谋害朝廷重臣的大案啊! 洪都头不敢大意,一方面立即将这几个人全部拘押,一方面便赶紧上报了了县尉与知县。 第334章 蹊跷的案子 审出了这样一起令人震惊的大案,这县里的洪都头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一方面立即将这几个人尽数关押好,一方面便赶紧上报县尉知晓。 县尉听了哪里敢作主,忙不迭地再报到知县这里,却是把岑穰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之前他安排人手进行排查,原本也只是想作作姿态、表表心意,以示自己对于上司来到义乌本地的重视程度,最多也是希望能震慑一下义乌乡的那些刁民们,别在这个阶段里面惹事生非,会让自己会没面子。哪里能够想到:就在他们身边的这个镇子上,居然还会有着这般的重大隐患,这要是让这帮贼子得了手,自己对不对得起昔日同年好友还是小事,而且他眼下的官帽还能不能保住,就成问题了。 于是,岑穰立即亲自提审这几名胆大包天的贼子。 那几人,一开始还浑然不当一回事,咬着抵死不认的态度,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巷子里摆弄旧马车,就算有各种合理的推测,也不太可能给他们定罪,毕竟并没有任何被抓到现行的证据嘛! “啪!”岑穰怒不可斥,一拍惊堂木,咬牙切齿地下令:“在我义乌境内,竟然胆敢谋划袭击朝廷命官!尔等逆贼可知这次来的是几品大员?莫不是连灭你们九族都不怕的么?来人!给我上刑!上重刑!” 底下的贼子先是听着这话慌了神: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就成了要谋害朝廷命官的人了呢?而且啥证据也没有,怎么就开始动了刑了呢? 反正就是没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两旁如狼似虎的衙役便冲上来,皮鞭、夹板、水火棍、这些刑具先不管他们是哭爹喊娘地求饶,就每个人都轮流来了一遍。 即使是有开始喊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岑穰也咬着牙道:“打!继续打!现在知道招供也晚了?至少要等到过完了这轮大刑之后再说!” 衙役们一是知道这次事情要紧,二也是难得看到知县动怒,用刑下手便是毫不留情,直打得这些家伙六魂出体、七窍升天,连连讨饶不止。 “好!先停一会,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看看有没有说实话的!”岑穰冷着脸说道。 “知县老爷明鉴!”为首的一人近似于五体趴地,更是不住地磕头道,“我交待,我坦白,我们弄的那辆马车,的确是想害人来着,但只是镇上的一位老太太,绝对不敢是想动官府里的任何一位老爷啊!我们真是冤枉啊!” 岑穰先是听到他们肯招供,还算开心,再一听这个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的结果,于是更怒了,喝斥道:“死到临头,还敢诓骗本官。要想对付一个寻常老妪,尔等随便一人便可行了,又岂是如今像这样地费心阴谋,分明是就想抵赖重罪,给我再打!” 于是又一顿棍棒伺候,这些人又是鬼哭狼嚎,连连高喊:“知县饶命!小人真没撒谎!真没撒谎!这老太太不是普通人,她的儿子是官,所以才要我们费心设计的啊!” “停!”岑穰终于听到了关键的地方,叫停了行刑的衙役,眯着眼问道:“你们说清楚点,这刘老太太的儿子是谁?你们为何要设计害这位老太太?” “小人该死,主要是财迷心窃!”还是那个为首的家伙,终于经不住轮番地刑讯,在生死大计之前,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江湖信誉了,决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供述出来,“是杭州来的大商人找到小的们,他说他们有一笔赚钱的买卖被龙游县的县令拦着做不了,他们没办法,就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个龙游县令离职。正好刘老太太就是这位县令的母亲。所以,小的们只能想到办法,让这老太太出个意外去世,就可以让那龙游的县令丁忧回家。” “千真万确啊!”另一个同伙赶紧补充,“这刘老太太的儿子毕竟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想不被查到,就要想法办让这事看起来像一起意外,所以,我们才想了这么一个用马车去撞人的想法啊!” “我们也不想为了一点点钱就要去坐牢,所以才想了这个主意,能够制造出个马车失控的意外,撞死了老太太后,委托主家还愿意帮我们出赔偿的钱,所以我们也才愿意去做这件事!” “这委托你们事情的杭州商人是谁?在哪里?”岑穰冷静地问道。 “这个商人我们也不认识,也是江湖上的朋友介绍的。”为首的这个人想了想,又赶紧说道:“前天此人还找过我,小人我多了一点心,之后跟了他一下,知道他就住在县城里的客栈里。这几天应该还没走!小人可以带你们去抓他,他住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岑穰一听,这个线索很重要,便立刻让这个人将功赎罪,带着洪都头,去城里客栈去抓人。 还好,沈大为了这件事情能够办好,是亲自己来了义乌,这两天正在房间里做着美梦等着好消息的回音呢! 却不想,等来的是县衙衙役的铁链。 沈大要比那帮混混强多了,他一上来自然又是摆出那副很有背景的样子,嚣张地警告岑知县他们不要惹了他背后的人,赶紧把他放了为好。 沈大在龙游被抓后却是没受过刑,这主要是宗泽为官相对算是本份,一板一眼地照规矩来,只是连续讯问了他几天,他咬咬牙不开口,顶住之后便就被杭州那里的胡涛给救走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在义乌这里碰上了岑穰,岑穰岂能掼他?原本自己就是一个不怕事的主,这次的事情,又是关系到上司秦刚在义乌本地的安全,为了尽快弄清真相,立刻招呼大刑伺候。 于是,沈大终于尝到了重刑的滋味,他哪里能受得了这个,立即求饶要招供。 岑穰却是不听,任由一轮重刑结束之后,才冷冷地说道:“本官最讲规矩,先问你你不开口,刚才这顿惩罚就是针对你前面说的话。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一次把话讲清楚,如果胆敢有隐瞒、有欺骗,本官自然会继续给你教训!”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这沈大却是一个色厉内荏之辈,一受了刑,便怕死得要命,立刻将自己在龙游帮胡涛贩运私盐、之后被龙游县令宗泽查处、再之后胡涛为了将宗泽从龙游县赶走便派他来谋害宗泽的母亲。 “谋人性命,这是重罪!尔可知你所说之事的严重性?”岑穰要再三确认一下。 “所以小人花了大价钱,请了当地人,让他们一定要把事情做得像一起意外,而且小人也许了不少的赔偿钱,大不了到时候让人认错,多赔些钱,便就可以了事了。这样子的话,这宗县令死了老娘,他就必须要回家丁忧,胡大衙内那里也就满意了。” 这沈大一点儿也不怕自己吐露的这些实情。因为这胡涛贩运私盐的事情,在杭州与浙西的官场里,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只担心自己什么都不说,会被眼前的这个愣头的知县给打死。反正都把胡涛都牵扯进来了,下面的事情,他们这些知县也得是自己掂量掂量的。 的确,岑穰虽然不齿于这种官衙内的违法乱纪之为,但发现情况越来越越复杂,里面又牵扯出谋害老太、报复官员、贩运私盐等等的事情,他不敢擅自作主,立即带了这些人的所有口供来向秦刚报告。 秦刚初听时,也是觉得颇觉荒谬:大宋朝堂,几乎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政治暗杀,哪怕是最顶级的斗争,更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谋害家属制造官员丁忧的传闻。 “这个叫沈大的人,会不会有什么妄想症吧?” 当然,岑穰虽然没听过“妄想症”,但是字面上也能理解它的意思,只是他也随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下官倒是觉得这沈大所说的事情,确有几分可信。一则若不是这次碰巧被我们的人撞见,按照他们的计划,失控的马车撞死一个乡下老太太,的确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是赔钱了事,这个计划的确可行。二则朝廷里的确是有此规定,如遇至亲去世,官员必须回乡丁忧三年,这事发生之后,这龙游的宗县令也就只有回家丁忧的选择了。再则,说到这件事背后如果是贩运私盐的事情,这私盐的利益之大,让人能想出这样的阴险之法,也是不足为奇的!” “嗯,经年丰兄这样一分析,的确是有几分的道理。那么,我们倒是可以先联系一下这刘氏的儿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宗县令,他是叫什么来着?又是在哪里为县令的?”秦刚若有所思地问道。 “回徐之兄,这刘氏之子,乃是是龙游县县令宗泽。”岑穰恭敬地回道。 “哦,宗泽,那……什么?你说的这龙游县县令的名字是叫宗泽?”秦刚突闻这个名字,竟然浑身一震,竟是差一点要跳起来,“那,那这宗县令的表字是何?” “哦!”岑穰也不知秦刚的反应这么大,好在都是同路同僚,彼此的表字都是清楚的,“宗县令表字汝霖。” “宗汝霖!义乌人,就应该是他了!以他宗铁头这脾性,有人拿这个法子对付他,一点儿也不出意外……”秦刚坐在那里喃喃自语道。 一旁的的岑穰听到后心里便是一惊:“这秦龙制居然连宗铁头的外号都知道?难不成与这宗家还有着什么样的特别关系?” “这件事情我要亲自过问。”秦刚思索片刻,立即对岑穰说,“年丰兄,麻烦立刻将这几个歹人交给我的手下。” 岑穰赶紧应下。 “再让县衙立即多派些人手,去这宗县令的家里守护,以防歹人还另有安排,一定要护得他的家人安全。” “这个请龙制放心,下官在确认此事之后,便就已经有了安排。” 岑穰看到秦刚略有赞赏之意,便立即挺胸补充道:“下官以为,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等皆是为官之人,设身处地想想,谁都不想自己的家人出此意外。” “正是!”秦刚赞许地点头道,转而站起身说道,“莫名其妙地要给宗家派了保卫,也别吓坏了家里的老人,年丰兄,你我一起去看望一下,也给他家里作些解释。” 岑穰立即应诺。 宗泽的家境并不算是太好,但是其父宗舜卿却也是一个读过诗书之人,历来遵循着“耕读传家”的传统。这天,先是家中突然来了县里的衙役,说是奉知县之命前来加强护卫安全,然后没多久,就又听说岑知县还要陪同时更大的官员来家里探望。 若是一般的家庭,早就不知要慌乱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宗舜卿却是不慌不忙,先是让老妻带了长媳抓紧将家里家外收拾了一遍,然后在听闻了外面人传报之声后,但就叫了长子宗沃陪着自己走到门外,郑重地迎接秦刚一行。 秦刚却是特意没穿官衣,也没摆仪驾,便服前来,上前以晚辈之礼对宗舜卿口称“伯父”。 宗舜卿与宗沃也是连忙见礼之后,再将几人恭敬地请入家中,并奉上了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好茶水。 秦刚一见宗舜卿的举止与仪容,但在心里感慨:能培养出宗泽这样的千古正臣的老父亲,的确也不是一位寻常的乡下老农。 坐下后,秦刚也未作过多的隐瞒,直接讲明县衙查获一帮歹人,企图要对他们两位老人中的一位下黑手,然后制造出让宗泽丁忧回家的机会。所以,县衙这才派人前来保护。 “大家都是朝廷同僚,令郎为国尽忠,恪守职守。本官身为义乌之地方官,便有职责护得一方安宁,保得辖境平安。”岑穰虽然不知这秦刚与宗泽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看到他如此重视,自然也是不敢大意,当即作出了慷慨表示。 宗舜卿这才明白了前后的原因,却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汝霖受朝廷任用,便是以忠字当头,更以恪职为重。奸人阴行,当不得大白于天下。小老儿虽然携大郎一直在家务农,但也晓得邪不压正之理。只是家中琐事,却要累得……秦、龙制还有岑知县如此关切,惶恐不安呐!” 秦刚却摆摆手道:“谋命之罪,便是大案,发生在义乌境内,便就是本官与岑知县的查处职责。今日前来,唯怕差衙有所惊扰,特意来看上一看。” 秦刚与岑穰也就象征性地坐了坐,又去探望了一下宗母,倒是发觉老太太气色略有些不佳,心思敏捷的岑穰立刻便安排人去请了县里的良医过来帮着瞧瞧。 走时,秦刚则让手下放了一些临时购来的米粮用品,虽然是尽量地普通简单,但依旧是看得宗舜卿与宗沃对此狐疑不止,一直猜不透这位年轻的朝廷高官与自己在外为官的小儿子是何关系。 第335章 头铁的县令 这次秦刚来义乌,跟着他的近卫队队长已经换成了虎哥,四名倭卫留在明州,两名去了军营负责训练,两名跟了李纲那边帮着处理蕃民司里的倭商事务。 虎哥原本有着在童子营里的专业训练基础,到了明州之后又一心跟着长门徐退学习了不少查探情报、警戒守护方面的特别技能,他的成长性非常之强,极快地就适应了这份工作要求。 在进一步检查并调整了县衙对宗家的警戒护卫之后,他便直接接手了秦刚吩咐的对那几名泼皮审讯的事情。 虽然是他首次的正式练手,但是要想从这几人嘴里挖出可靠的实情,对他来说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他还同时派出了人四下里摸查了这几人的对外交往与底细。 这些工作,也差不从另一个侧面来验证了岑知县之前的审讯结果基本还是正确的。尤其是这个沈大,之前并没有在义乌有过活动,的确是这次冲着宗哲的家里而来的。 而在沈大的背后,他与杭州的最直接关系便就是胡涛胡衙内,然后再是他的父亲胡宗哲。 前后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虎哥就向秦刚呈上了一份详细的调查结果。 “胡宗哲!”秦刚看到了这个名字,眉头一挑,“我倒是把你给忘了好久。不过你个老小子也是挺争气,担心我不与你算旧账,自个儿就急着带新账过来了!” 当年,这胡宗哲还只是两浙路转运副使时,就是一心想踩着已贬在处州的秦观而升迁,最终处心积虑地捏造了个“私写佛书、诋毁朝政”的罪名,促成了秦观再贬郴州。而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地转了正职,如今还得得以再兼知了杭州,成为了一方大员。 光看着虎哥目前讯问出来的情况,这胡涛在两浙路的境内,直接就已经控制住了浙西范围内的所有盐场、还畅通于多个州县之间,公然贩运私盐,这已绝不是仅凭他衙内的身份就能走得通的事情了,他父亲的默认、甚至是纵容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而这次,他们为了恢复龙游县的私盐通道,居然能够干出买凶杀人的恶行,并想通过这种方法迫使宗泽名正言顺地离开龙游县,要说这么大的事情背后,没有胡宗哲的明确支持,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龙制可是想要对付这个胡宗哲?”一旁的赵驷已经看出了秦刚此时刻意压制下的怒气,轻轻地提醒道,“此人在两浙路经营多年,如今也已经是从五品之职,要是动手,须得用心谋划一番!” “驷哥提醒的有理!不过,”秦刚冷笑道,“你也说了,他胡宗哲已经官至从五品,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其实早已经无须再用真实的是非曲折来评定、决定他们命运的,唯有朝堂势力之间的权衡与博弈。这次与你在这征完兵后,章相公那里,我得去拜访拜访了!” 秦刚回头再看了看现在听得一头雾水的虎哥,便继续问:“这沈大只是个办事的狗腿子,而那胡涛可有参与的罪证?” “沈大经不起一点讯问,才抓进来就全盘招供了,而且他还交出了胡涛写的亲笔信函,幕后指使的罪名是逃不脱了。”虎哥递上了另一份卷宗,并说道,“只是这里关系到他们合伙在龙游贩运私盐之事,里面还有不少东西还没来得及补充详细的证据。” “嗯!”秦刚对虎哥的做事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用担心,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在这里缺的证据,宗县令那里都能补充得出来,所以,他们才会出此狠毒之策。” “龙制,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这么明显的案子,这胡涛完全可以去直接抓了。”秦刚想了一下,“去问问岑知县,案子发生在他的辖地上,他愿不愿去抓人?愿意的话,我来配合他。” “啊?让岑知县去抓人犯,不是可以直接吩咐的么?为何还要问他愿不愿意?还有为何龙制要去配合他?”虎哥却有些不解。 “唉!不是你审的这个案子吗?”秦刚摇摇头,但还是耐心地给虎哥解释,“这胡涛是什么人?是两浙转运使、知杭州胡宗哲的长子,去杭州城里抓他,既需要讲究策略与手段,也得要看抓人者的胆量与眼光!” “哦!”虎哥这下子算是明白了,但他立即又有了担心,“岑知县只是义乌的知县,如果他要是不敢得罪转运使,肯定是不敢去的,甚至,他会不会去通风报信啊?” “无妨!我现在就是要‘打草惊蛇’!”秦刚敲了敲桌子道,“胡涛到底是不是此事最大的幕后主谋?他那个爹到底参与的多少?这条大蛇躲在草丛里,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现在必须要使劲地打打草,抓不抓到人都不重要,关键要让大蛇动一动,蛇一动,我们才能找得着七寸!” 虎哥明白了后,随即便去找了知县岑穰,向他转述了秦刚的意见。 岑穰却没有一丝犹豫,当即表态:此案事关重大,又在他管辖的县境内,自然要下决心一查到底,不管这胡涛是何人之子、又在天涯海角,他都一定要将基捉拿归案。 岑穰坚定地选择站队秦刚,原因非常明显: 其一,于情,他是秦刚同年,秦刚之事便就相当于他之事,况且大家都有苏门渊源; 其二,于理,此事因他而发觉,最早的人也是他抓到的,现在更得索性一站到底; 其三,于势,权衡各方利益,他也坚信秦刚实力强过于胡宗哲,也是值得他选择的强者; 而且,这些年在官场虽然不顺,但他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榜眼进士出身,在义乌是知县而不是县令,所以就算是硬扛胡宗哲的话,他也有着自己的底气。 这边虎哥带了人与岑知县的衙役去杭州捉人,而去龙游寻那宗泽之事,秦刚觉得如果自己亲自前往有点过于隆重,考虑再三,则召来了胡衍,让他代表自己,带了沈大等人的口供与义乌这里的情况,去龙游县拜会宗泽。而他则利用这段时间,与赵驷好好地把征兵的事情办好。 胡衍早就听谈建讲过之前胡宗哲阴谋对付四海银行、之后又举报秦观并逼迫监视其再贬郴州等事,也是知晓秦刚之前一时找不到好的机会去对付此人才放了这么久。 眼下的沈大案子发生,自然是一个对付他的极好由头。 出发之前,秦刚也向他再三强调:虽然胡衍目前已经是东南海事院的权发遣同提举市舶司,其正八品的寄禄官也高于宗泽此时的从八品,但是此行一定要极其尊敬并重视对方,不可有任何的言语怠慢。 胡衍则把此事理解为秦刚要全力对付胡宗哲的万全准备,当然是满口应诺下来。 带着岑知县的书信,胡衍非常顺利地就见到了宗泽。 让他屏退他人之后,便将沈大一伙人阴谋加害其母、意图迫其丁忧回家的毒计告之,并递上了沈大等人的供词证据。 宗泽是个孝子,一听这事,惊愕不已,再接到沈大等人的供词细细看后,立即起身向胡衍表示感谢: “胡贤弟来此报信,宗泽对此事感激不敬,家母能躲过此劫,全赖秦龙制的出手相助,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当面致谢。” “汝霖兄不必客气。”得了宗泽的感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胡衍继续很随意地说道,“胡某此次来此之前,听我大哥提过,说汝霖兄之前在大名府为官,便就名声在外,深得百姓爱戴。此次来龙游县以来,兴事肃纪,政绩斐然,当为我两浙路之官吏楷模。我大哥也是在义乌办事,偶然遇上,当然得要出力,为汝霖兄解决后顾之忧。” 胡衍却不知道,他这随意的一番发挥,却令宗泽听得心头疑云大起。 当然,原因还是出在了秦刚那里,他以后世之人对于宗泽的评价与印象,很自然地得出了宗泽无论是在大名府的馆陶县、还是在衢州的龙游县,都一定是名声高扬、政绩卓越的结果。 可事实并非如此:即使是宗泽自认为做事勤恳、无愧于心,但是在当时的官场环境之下,他的诸多努力,总是会不时地触及到一些同僚、甚至是上司的隐藏利益之处,所以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外在名声,不过也就得了一个更有贬义的“宗铁头”而已。 更不要说,他已经是第二任了,却依旧还是非京官的县令,又是在龙游这样的下县,哪里会有所谓的“政绩斐然”之评价? 宗泽虽然个性上不通人情世故,但是对于胡衍这样信口就来的“吹捧式赞赏”,却是天然地生起了一番警戒之心。 胡衍却心里不知,他一心想为秦刚着意拉拢这位颇为看重的县令,感觉前面的开场进行得不错,便顺着沈大这件事,聊起了目前已经确定的涉案者胡涛,再聊起了在胡涛背后的两浙路转运使兼知杭州的胡宗哲,更是透露出了他所领会到的“秦刚想借由此案,将胡宗哲的相关罪行挖出来,并且要绳之以法”的想法。 其实他没有关注到一个细节,也就是他时不时地将“我大哥”这样的用语挂在嘴边时,总是会引起宗泽的眉头一皱,再加上他自己并无功名在身,却又做着高过于宗泽的官职,简直就是一个裙带关系下的典型! “汝霖兄,沈大此案,绝非一起普通的贩运私盐案。深挖一下,极可能就是一起廓清两浙路官场政治的大案啊!秦龙制对于汝霖兄的期盼甚重啊!” 哪知宗泽听完此话后,脸色突然一变,冷冷地说道:“下官受教了。胡提举此行前来,一路定是辛苦了,下官还是着人安排好驿馆住处,请胡提举先行好好休息吧!” 宗泽对胡衍的称呼,一下子从贤弟变成了“提举”,甚至还口称“下官”,这样的态度大变很令胡衍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也无法作出更多的回就,只得看着对方傲然离开。 原来,宗泽于官场之上不受人讨喜的一个关键之处就在于:他极其反对朋党之风,既明确厌恶那些结党营私之人,更是旗帜鲜明地拒绝任何带有朋党性质的政治派别的拉拢。 而他当年在参加殿试的答卷中,不顾考试对于字数限制的规定,洋洋洒洒写了万余言,力陈时弊,还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这不仅是宗泽第一次在政治上亮相,更是充分反映出他革除弊政的强烈要求,以及与反对朋党政治风气的观念。 当时的主考官看到这份试卷,既认可其中的文采,又担心其有忤旨之嫌,于是就将宗泽置于“末科”,这才是他只是获得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真正原因。 由于胡衍对秦刚所讲之言的绝对信任,导致他今天开口后说的所有话,听起来都成了帮着秦刚来刻意拉拢宗泽的意味。 胡衍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驿馆,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在哪里说错了话。 不过,胡衍作为东南海事院的官员身份来到龙游县,宗泽不愿意去巴结,可拦不住其他想巴结的官吏的脚步。 胡衍一回到驿馆,便收到了七八份求见的当地官吏手本名刺,他在里面稍稍挑了挑,陆续接见了县里的县丞、县尉与两名押司,这才大致从他人口中了解了宗泽的脾气秉性,然后再听了听宗泽以往的从政经历与外人评价。 “哎呀,这宗泽不就是个‘走头六怪’的‘楞怂’吗?”胡衍脱口而出了一句高邮方言。 还好,此时他喊出的这两个略带贬义的称呼在这里没人能听得懂,前者是指性格怪僻,后者是指做事不计后果罢了。 关键是,他终于大致明白了宗泽刚才与他聊天时情绪变化的原因。 对此,接下来的他也没什么心情再与拜访者多聊了,简单地寒暄了一会儿,便客气地将他们送走。 “嗯,确实怪我心急了一点,也把这宗泽想得太普通了。”胡衍对自己反思了一下,却也心定了不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胡宗哲哪里会待见于他,没有我大哥给他作主,我就不信这宗泽在龙游县自己能够混到什么程度。大不了明天一早,我的态度再客气一点,再想法和他多多叙几句。 一起对付那个胡宗泽,就是与他方便、与已方便的事嘛!” 胡衍再想了想,觉得这事没有什么问题。 哪知第二天,宗泽却是派人送来了一份卷宗,里面是之前他处理沈大私盐案的所有内容,另外还附了一封信,信中写的大致意思便是: 其一,沈大私盐一案,所有的东西都在卷宗里,他也没有什么其他要多说的了; 其二,义乌阴谋之案,他作为当事人之子,对秦龙制等人的援手及处理表示感谢,但他更相信大宋刑律高悬、相信义乌县官公正,所以他不便表态,静候结果便是; 其三,对于秦龙制的高看与重视,他个人自觉才疏官微,当不得高看,眼下也无想去海事院谋职的意图,在此谢过! “楞怂!楞怂!”胡衍看完后,气得当即就把手里的卷宗摔落了一地。 自从他大哥秦刚出道以来,光是找他来想攀关系、拉近乎的帖子、条子就不知会有多少,但是像这次他找宗泽,却是第一次有了把自己的热脸贴在了对方冷屁股上的感觉。 今天的这副样子,却是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好意,全部都当成了驴肝肺嘛! 不过,有了前一天他所了解的情况打底,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是完全不可理解。 胡衍定了定神,又自己将宗泽送来的卷宗捡起来,前后研究了一会儿,便给前一天来拜访的当地官吏去传去了话,结果很快便有了三四人前来表示,愿意为此案作证。 反正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胡衍立即带了这些宗卷以及他在当地找到的证词与画押,赶回义乌来向秦刚复命。 听闻了宗泽的反应,秦刚却没有胡衍料想中的惊讶或者是动怒,在愣了一会儿后,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这宗县令今年多大了?” “据说是四十出头,但看着像有五十!”胡衍哼哼道。 “四十不惑了啊!”秦刚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倒也确实很难去改变一个人的脾气习性了,反倒是我对此事忽视了,无妨,无妨。” “大哥,我是觉得这次找的这个人不妥当,听这名字就不太好。”胡衍犹在抱怨。 “怎讲?” “你听嘛!一个叫胡宗哲、一个叫宗泽,听着像一个人一样!” “胡扯的话!” 第336章 生乱的盐民 虎哥带着的人,先是悄悄地在杭州城做了一番功课,最后才果断出手,一举将胡涛缉拿归案,立即马不停蹄地带着人尽快赶回义乌。 “老爷,老爷,大郎被人抓了!”胡涛的跟班率先跑回去报信。 “什么?何人如此大胆?”胡宗哲大惊之下,还是保持了他惯有的谨慎。 “说是义乌县衙的捕快!拿了义乌县的捕文。还有,还有……”报信的人正在努力地回想。 “还有什么?”胡宗哲不相信小小的义乌县敢动他的儿子,立刻明白这个“还有”才是关键。 “……好像说是什么什么东南,海事院的人!” “东南海事院?!秦刚!”胡宗哲立刻感到了一丝寒意。 “老爷,他们现在走不了多远!应该还出不了杭州城的范围,我们赶紧派人去把大郎救回来吧?”手下人急着催促他。 “慢着!既然是有海事院的人插手,这义乌知县敢下捕文,说明他们对大郎这事是有了证据。我们贸然出面,别把自己牵连进去了!”胡宗哲果然是老谋深算,一下子看到了关键。 “可,可是,大郎就不管了吗?” “大郎的事,不需要我出面。他们不是想来碰私盐的案子么?我就要让他们后悔踩进了这里面来。这样子,你通知盐场那里的人,说义乌那边想要查禁私盐,大郎被他们抓过去了,要想大家都没事,他们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小的明白。只是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吗?” “要做点事的,你再替我送一封信给义乌的岑知县,请他放心地依法审理、秉公办案,我那逆子如果确实有违王法,自当接受惩罚,本官也会向皇上递折请罪!” “啊?这个……哦!高!老爷这一手果然是高!” 虎哥在将胡涛押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有些不太正常。虽然一路上都会有人紧紧地跟踪,但是这些人却又没有任何的举动,而他为了保证押解顺利,也没有轻易去对跟踪的人采取行动。一直等到顺利地进入了义乌境内,那些人才离开。 回到了义乌,对于胡涛的审讯并不是特别地顺利。毕竟他是胡宗哲的儿子,虎哥他们也没有一上来就动刑,结果这小子傲气地什么也不说,对于沈大等人的证词一概不认。 正当虎哥向秦刚汇报了这些情况,想问问可不可以对他开始动刑,以煞煞他的气势时,岑穰却火急火燎地赶来:“徐这,徐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盐民要起乱子了!” “莫急,慢慢讲!”秦刚出言稳住岑穰,然后才问,“哪里的盐民?起的什么乱子?” “是越州,越州的盐民聚众前往义乌,还给我们县衙递交了他们的请愿书!”岑穰先是递过来了一封书信,才稍稍喘息了两下,再细细地把前因后果讲来。 宋时两浙路的盐民甚众,不仅在东部沿海的秀州、明州、台州、温州等地广泛分布,就在偏西的越州、杭州也有大面积的盐场以及相应的盐民人口。 朝廷严格的盐政,在实际操作中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执行。 主要原因便是盐民众多,官府人手与力量根本就不够。 于是,盐政官吏便将盐民根据出产能力分为了上中下三级,针对上等盐户,由于他们垄断了大部分的生产资源,也是向官府输纳盐产的主力,于是便与他们合作,由他们去管理其余的中下等盐户。 这些上等盐户,便成了盐头,相当于没有正式官职的盐业事实管理者。 在垄断的资源下,盐头们一面与朝廷的盐官合作,共同瓜分盐业专卖制度下的巨大利润:原先的盐业政策下,朝廷会向盐户定期支付一定的购盐本钱甚至是出产奖励。但是,这些费用便就被盐头与盐政官员合起伙来进行了贪污瓜分。 另一方面,这些盐头还会与盐政官员串通一气,公然走私贩盐,并一同分享私盐所产生的惊人利润。 所以,在胡涛所架构的浙西私盐贩运网中,杭州与越州的盐头,同样是核心参与者。 胡宗哲让人传递的消息就是:义乌县得到了东南海事院的撑腰,想要借着查处胡衙内私盐一案,要对杭州与越州的盐头们进行清理与重罚。这事该怎么办,就让他们自己琢磨去了。 其实,自古以来的统治者并不太害怕真正的农民起义。 想一想就能明白原因,多数农民之所以一直贫困潦倒,除了外在地主与官府的压迫原因之外,多半还是因为自己的胆小与懦弱。以至于即使是到了最后因为实在活不下去而揭竿而起,但他们依旧摆脱不了根本的软弱特征,聚在一起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但凡训练有素的官兵一来,大多都会迅速镇压平定。 但是如果是盐民起义,则完全不同了! 盐民群体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的江湖社会,为了加强控制这些人,处于顶层的盐头往往都会以家丁的形式,建立起自己的武装力量。这些家丁除了用来威慑与镇压中下等盐民之外,平时还会经常参与到同行不同势力间的地盘与资源争夺中,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平时官府对他们也是忌惮三分。 唐末的起义军中最强的两个,王仙芝与黄巢都是盐贩; 而在后世元末的起义军中数一数二的张士诚,同样也是盐贩出身。 至于普通的盐民,要么是被盐头们的故意煽动所欺骗而鼓动起来、要么就是被盐头们的家丁直接胁迫着共同参与,哪里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与诉求。 这次发难的越州盐民,主要来自于当地钱清场与石堰场这两处盐场,核心便是盐头们的数百名家丁,另外又裹胁了大几千名的盐民。 为了壮大声势,一路上对于要求加入的地方流民及地痞也是来者不拒,在经过会稽、诸暨之后,队伍的人数规模已经超过了万人。 当然,他们的真正目的并非是造反,而是想通过这种示威性的举动,逼迫义乌县衙以及他们身后的东南海事院低头。 因为在习惯上的认知里,大宋的地方官员,多是欺软怕硬,更是害怕这种大规模的近似于“民变”性质的行动,一旦朝廷前来问责,怕是自己的乌纱帽都无法保得住。 因此,浩浩荡荡的一万多人的盐民“请愿”队伍,在经过了会稽县之后,便放慢了脚步,先是在诸暨县城外驻扎了一天。当诸暨知县胆战心惊地派人前去问询时,他们便顺势向对方提交了一封请愿书,提出了要义乌县停止对越州盐民的合法利益侵害、立即释放正直守法的越州盐商胡涛以及赔偿越州盐民此次请愿开支等等一系列的诉求。 诸暨知县只怕这些盐民会滞留在自己境内,一面派人以最快速度给义乌的岑知县送信,一面还送了些粮食酒肉慰问一下这些盐民,希望他们尽快启程。 “请愿书啊!”秦刚却将这封书信丢在一边,带着讽刺的口气问道。“那这万余的请愿盐民现在走到了哪里啊?” “按送信的捕快称,盐民因为队伍变得庞大,从越州带出来的口粮也不多了,现在走的速度很慢,估计会在后天下午以后也能到达义乌县境内。”岑穰先是答道,接着又赶紧提出建议,“为从安全起见,徐之你们是否可以先行离开义乌,绕道温州回明州呢?” “他们不是要请愿而来的嘛!本官又岂能一走了之呢!”秦刚摆摆手,再转向赵驷说道,“至于安全问题,自然有赵统领负责。” 但是赵驷却是一脸的严肃,皱着眉头,似乎有所为难,并没有及时搭话。 “啊!下官看赵统领这次前来,手底下也没带多少兵士,所以,来之前,我已经让县尉将义乌县里所有的衙役、壮班都征集来了,能凑个大约五百多人。”岑穰倒是想着能为赵驷解一解围,也想提供一点法子,“还有,就是不知道赵统领这次征兵,已经征来的人能有多少?倒也可以拉出来抵挡一下!” 赵驷听了先是大笑,最后却是收住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让岑知县费心了。实话实说我与龙制来此,本已经带了亲兵二十,之后胡提举来时担心有事,又带过来了三十,所以我手下有了这五十名亲兵,又都是在西北打过西贼、沧州战过北虏,全是舔着刀尖鲜血过来的好手。所以这万余盐民,在我眼中,皆是土鸡瓦狗,我并不是担心与他们交手的事情。” “哦,赵统领是西北名将,手下也俱是以一当百的好汉。只是,下官不知,既不担心打不过之事,却又能因何事而为难?” “西贼北虏,都是外敌。可是这些盐民,实则非贼非匪,大多又都是受蛊惑而来,对他们哪能简单地刀剑相向,所以我是在发愁除了与他们打斗以外的解决方法!” “驷哥考虑得越发周详了!”秦刚拍着手赞道,“盐民无辜、盐头居心不良,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才是其心可诛!为大将者,确实要时刻记住,打仗只是解决问题的最后一个选择!” 岑穰却在一旁自行感慨道:“孙子兵法有云: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下官曾以为是句空话,今日闻秦龙制与赵统领所言,实受教诲,为官者当如此也!” 一直在秦刚身旁沉默的虎哥突然开口说道:“方才听得这些闹事盐民对于沿途的流民及地痞都是尽数接纳,属下倒有个想法,现在就带三四个人装成流民,守在他们过来的路上,到时候便就混进去,也好及时掌握他们的动向与情况!” 虎哥的这一建议,却是听来颇好,秦刚便点头道:“此计可行,且事不宜迟,你就挑几个人现在去吧!” 待得虎哥出去之后,秦刚便说道:“此事也无须惊慌,刚才彦休兄称义乌能征集衙役壮班近五百人,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可以把这些人安排一些在县城的各处维持稳定,再部署一些在四周的城墙作好防御,以作万全之策。” “下官谨遵指示!”谈及公事,岑穰依旧还是以“下官”自称。 “至于赵统制,既然能有对付闹事盐民的实力保证,那本官也就不担心了。立即给盐民领头的人回信,就请他们在义乌城北三十里驻脚,本官两日后亲自前去听取他们的请愿!” “啊!龙制岂能以身犯险?万万不可,使不得啊!”岑穰惊叫起来。 “无妨!我身边有赵统领带亲兵保障。更何况,虎队长还预先带了人混进去能接应我们。此事哪来的什么危险!”秦刚微笑着说道。 夏罡,越州的盐头,他是近年蹿起速度最快的一个。 之前他也是普通的盐工,祖辈三代都在晒盐。但他却及早地发现,像父祖那样只是每天辛苦地晒盐是没有出路的。于是,便拉出了一群亡命之徒开始去争夺好的盐场、控制各种晒盐物资的流通,并不断与其他竞争者进行厮杀争斗。 重要的机遇在胡涛想介入两浙路私盐生意时出现了,拥有官府背景的胡大衙内,急需要一个听话的、且毫无根基的盐民代理人,于是便与夏罡一拍即合。 在胡涛的扶持下,夏罡终于做成了浙西最大的盐头,掌控了杭州与越州这里一半以上的盐场。他幻想着再拼搏几年,能够攒到足够的钱,便可以带等自己长大的儿子,去京城附近的地方买一块地,然后再做个普通的生意,再在子孙里培养出来几个读书人,那他的人生目标就算是圆满了。 但是,前几天胡宗哲派人传来的消息,却是让他这一梦想有了半途破灭的风险。因为对他而言,胡涛的被捕则意味着他最大的后台坍塌,先不说此事会不会追究到他身上,光是盐场里那些昔日的死对头们的复起,就够他受的。 于是,他把越州两个盐场的其他四个盐头都叫过来,把胡涛的事情加油添醋地与他们讲了一遍,而这四个盐头,一是势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二也习惯了跟着他后面做事,再听得这次如果不能将胡衙内救出来的话,连他们的家业都得被查没一空,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分头回去召集家丁,纠集盐工,同时还少不了搜罗兵器、聚集口粮等等工作。 夏罡之前在有了钱之后,也多了点超越他人的心思。他还请了一个屡考不中的读书人做了自己的军师。而这次,无论是对于胡宗哲送来消息的分析、还是对其他盐头所讲的话术,多半都出自这名军师的谋划。 而且,这军师还为他撰写了那份像模象样的请愿书,力图要证明他们的此次生乱与谋反一事无关。 盐民在刚从越州出来的时候还好,各个部分都有相应的盐头及家丁头目们在约束,开始几天的口粮也都有保证。 但是在过了会稽之后, 又吸纳接收了不少的沿途地痞流民。而且各家出发前的准备不一样,口粮带得不多的人开始吃完了,带得多的人又不愿意拿出来平均,队伍就开始有点乱了。 以至于在到了诸暨县时,已经开始有抢劫沿途村庄的事发生了。 夏罡本来只指挥过盐田滩头的械斗,带着这次的这么多人也只是头一回,缺乏各种管理的经验与手段,只能把几个盐头叫过来训斥一顿,叫他们各自回去严加约束。至于效果怎么样,也就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尽快把大部队推进到义乌城下,让这巨大的阵势彻底吓趴那边的知县以及那个什么海事院的头头,从而被迫答应他们的要求。 在他军师的判断下,大宋的地方官员,哪里能挡得住他们这样的大规模民变的压力? “当家的,我们还是加快行军,只要到了义乌县,就是我们的胜利!” 果然,就在他们刚踏入义乌境内之时,就接到了据称是东南海事院与义乌县衙的共同回复:大宋龙图阁待制、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秦刚,将会于一日后,携带慰问物资过来和他们谈判。 “当家的,看见了没有?这朝廷的大官什么时候愿意跟咱们这些人谈判过?”军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同意来谈判,就说明他们真的害怕了。” “那军师你看,到谈判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稍稍再提高些价码?”这夏罡在出发前估计不足,这几天为了防止底下人生乱,他只能忍痛拿出了不少自己的钱去采购口粮、安抚手下,所以很是肉痛。 “非也,我们当初提了四个条件,其实核心就两个,一是释放胡大衙内,二是不得对我们浙西卖盐一事进行干涉。”军师只能耐心地劝导,“当家的你要明白,只要这两个目的能达到,那就意味着咱们赚钱的根没断,这次出来的花费,总是能赚回来的,是不?” “……军师说得有道理!” 第337章 诱人的银锭 第二天申时,在义乌城北三十里外,越州盐民的大部队便依约在这里驻扎了下来。 秦刚此时带着赵驷与亲兵一共三十六人,正站在盐民营地南面的一个小山头上。 从明州来的五十名亲兵,让虎哥带走了六人。而由于对义乌这里的衙役壮班们的不放心,赵驷又留下了十人负责监督县城的防御,以防后院不稳。 “的确是一群乌合之众。”赵驷看着眼前杂乱无章的营地,用着极其可惜的语气说道,“这么近的地方,居然都没有警戒。而且这个营地选的,前后就一条路,两侧还都是山地。只需要等到天黑之后了,我派二十人绕到他们的背后埋伏下来,再带余下的十四人从正面突袭放火,估计能把他们杀得家在哪里都找不着!” “所以说他们是民而不是兵嘛!”秦刚轻轻说道,“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糊涂人中更是混入了不少可恶之人,自越州一路过来,这帮人的恶事也做了不少,再加上从一开始策划、指挥这场闹剧的人,还是必须要用正确的方法进行惩罚,可不能像你那样随意砍杀!” “刚哥训斥的是!”没有外人的地方,赵驷便换了称呼。 “我可没训斥你!”秦刚笑道,“好在这次的恶人也不难寻:首恶便是那几个盐头,帮凶帮就是他们的家丁,等会儿进营之后,只需要注意他们,其余就不成问题。你可明白了?” “没有问题。”赵驷一挺胸,其手下亲兵也俱是单手击胸,以示信心。他们都是跟随秦刚多年南征北战,早就形成了对于他的决定与命令绝对服从且完全信任的习惯。 “打出旗号!入营赴会!” 对于秦刚只带了三十几人过来,夏罡及其他盐头非常震惊:之前他们路过前面两个县时,当地的知县老爷过来说话时,怎么着也要带足了两三百的衙役在身后列阵壮胆。原想着这个东南什么海事院的大官员,就算是自己带的卫兵不多,那怎么着也得要把义乌县的衙役小吏们统统都拉出来壮胆吧? 当然,当秦刚的这一小支卫队走近之后,他们才感觉到之前的判断有失误。这些卫队士兵虽然人数极少,但却都是全副盔甲,甚至脸上都戴着银色的面具,极具震慑感与威吓力。 不过,在最初的恐惧之后,他们很快又恢复了自信: 就算这些如铁塔一般的全甲卫士再厉害有如何呢?不过也就三十几人嘛,他们这里足足能有万余人,就算是用一百个人来对付一个人的话,还能余下一大半人手呢! 夏罡等人正在想着这些念头,秦刚等人已经走近。 “呔!朝廷龙图阁待制、东南海事院巡阅使、中大夫、颖县开国子秦刚驾到~!”赵驷的气场实在是强大,再加上虎眼一瞪,“尔等还不上前跪见?” 夏罡等人听着便不由地吓得一哆嗦,膝盖也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个个地跪下来称道:“草民拜见、拜见秦,秦大老爷!” 刚才赵驷宣告的那一大串头衔听得他们头皮发麻,更是没法记住任意一个,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们,反正是个官就喊老爷,这个官最大,那就叫一声秦大老爷,总是不会错的。 秦刚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几人,心中大致便有了印象,也没与他们客气,哼了一声道:“起来吧!”便带着其他人走进了营地。 看着这批衣甲鲜亮的官兵走过去后,几个盐头才敢站起来,都聚在夏罡的身边,紧张地问道:“夏大当家,怎么说?” 夏罡此时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珠,眼中却又闪过了一丝凶狠:“官大又能怎地?老子手里有一万多人呢!用牙啃都能让他们尸骨无存。你们也别忘了,要是彻底低了头,我们现在的一切都将被这些狗官们全部夺走!” 夏罡的鼓动又起了一点作用,几人紧接着便简单地议论了几句,又是相互鼓励着,一溜小跑地跟上了秦刚一行人的后面。 秦刚走到了营地中的一处空地,停下了脚步,并向身后招了招手,他的亲卫兵立即回过去,催促着夏罡与几个盐头赶紧过来听训。 秦刚没有正眼去看他们,但却用着极其严厉的口吻开口道:“尔等虽非我大宋官吏,但也是一直蒙受皇恩,代为治理盐民。只是看看你们这次,劳师动众,拉了这么多人来此,越州那里的盐场如该何管理?本月的盐务计划又要如何完成?耽搁的两浙路的输盐供给又该找谁问责?” 秦刚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极具压迫力,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盐头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还得是那个夏罡有些准备,此时尚能阴阴地回答:“回秦大老爷,我越州的钱清场与石堰场两家盐场,何止只有这一万盐民!这些也只是来了半数之人,家中自然还是有人留守着工作,不敢耽搁了朝廷交待的盐事。只是我等盐民人微命薄,又屡受奸人坑害,逼不得已,只能来此向大老爷请愿喊冤,恳请秦大老爷为我等作主,严惩奸人贪官、释放蒙冤入狱的胡掌柜、放我盐民一条生路。我等自然都还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 夏罡的这段话说得是不滴不漏,而且听起来,还多有了一些威胁之意在内,不由地让秦刚对他高看了几分: “这个……想那胡涛触犯了王法,自有本官代表朝廷依律审理,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指手划脚了?尔等未经许可,聚众闹事,而且近日接报,沿途村庄多有被抢盗之案发生,本官身为东南海事院之巡阅使,这沿海各路军政大事,皆有可问之职。所以,本官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来找出并惩罚这些做了同不法之事的害群之马!” 夏罡听到这般强硬的回答,倒也没有被吓住,反而是理直气壮地一昂头道:“秦大老爷,我们盐民的命贱,却也不会是有意来违反朝廷的律法,老爷们坐在高堂之上,总得要给我们一条活路!盐场的事也要给一个说法才是!” 另几个盐头看着夏罡如此强硬,也有了底气,此时趁机异口同声地说道:“请秦大老爷给活路,请秦大老爷给说法!” 眼看气氛有点僵,赵驷便开口假意劝道:“龙制莫生气,他们这些人说话随便惯了,不懂规矩,但是应该不是有意冲撞龙制。待我回头好好说一说他们。” 夏罡却是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别有用意地强调着:“我们这次来了一万盐民,背后还有好几万张吃饭的嘴,大老爷总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要说法?好啊!”秦刚扫视了一下周围,冷冷地说道,“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错,中间高,四周低,场地也挺空旷,你现在去把大家召集过来,本官这就来表态,给你们一个说法。” 夏罡听着一愣,但是他与另几个盐头相互对视了一下,立刻想到,秦刚的卫队虽然模样唬人,但人数却摆在那里,全加起来不过三十几人。现在又都进了自己的营地中间,被他们的人团团包围了好几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和盐民见面?他就不相信这个年轻得有点不像样子的文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现在回去再特意安排一下,把那些模样凶神恶煞的都排在前面来,就等着看他被吓尿裤子的样子吧! 想到这里,夏罡的脸上多了几分狞笑,别有用心地说道:“草民这就去把大家召集过来,认真来听秦大老爷的训诫。” 目送夏罡一伙人走远,秦刚转头问赵驷:“感觉如何?” “一帮乌合之众!”赵驷鄙夷地说了一句,“别看另几个盐头对这姓夏的唯命是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这几人立刻便会散伙!” “我看到的,是几只土狗,带了一群羊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秦刚意味深长地说,“驷哥你习惯了如何面对恶狼猛犬,这次却是要好好琢磨一下接下来如何制服这群土狗傻羊。” …… 半个时辰后,营地里的盐民几乎都被动员了出来。 但是他们明显缺乏一定的编制与组织,多数都是按照相互之间的熟悉程度,这边一堆、那边一伙地,并且闹哄哄地往着秦刚他们所在的中间这处高地聚集过来。 不过,赵驷还是注意到了,绝大多数的盐民都会站在相对稍后面一点的地方,而主动靠近他们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有人在刻意地带领安排,他们的身形也相对魁梧得一些,眼光中的敌意也是毫不掩饰的。 赵驷冷笑了一声,示意性地举了举手里的马鞭。 “全体~立正!”亲兵中的指挥官立即响起了高亢响亮的口号,并在口号的带动,虽然只有三十四个人,但是却迅速地响起如爆豆一般地金属盔甲的相互撞击之声,然后就是“咵!咵!”两下整齐有力的立正并脚之声,显示出了惊人的气势与威慑力,立刻令全场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四个指挥官分别响起了同样响亮的口令,带出了四支七人小队,向高地的四个方向列队走出,逼近到了距离这些盐工非常接近的地方。 这一番的列队,三十几人甚至走出了数百人军队才有的气势,令那些原本想着给秦刚来一个下马威的强壮盐工们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了几步。 高台中心之处,只留下的六个人,但是他们与赵驷一起,同样威风凛凛地立在秦刚的身后。 看着此时气度不凡、英气四溢的年轻官员,夏罡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来之前,听军师打听来的一个消息:这个秦大老爷,据说与别的官员并不一样,是上过战场真正打过仗的。当时没怎么相信,可是现在看到的,却让他有点后悔这次的准备不太充足、或者说这次来的行动过于草率了。 但是现在后悔,却显然是来不及了。 留在台上的一名亲兵此时迅速地支起了一个架子,上面安装了一只前大后小的圆筒状物体,盐工里有人会吹打的,觉得那形状有点像是唢呐的喇叭口,但又绝对没这么地大! 秦刚走到这只土喇叭前,对着它的扩音口,提起了嗓门,极其严厉地开口了:“本官!生平,两大爱好!喜欢的人,发银子!不喜欢的人,砍头!” 他刻意使用了短促的句子,声音通过这只常人从未见过的喇叭,在这寂静下来的空场里显得格外地清晰与响亮,而话语中刻意加入的凶狠劲,也显得更加地震人心肺! “绍圣元年,永城禁军哗变,本官带十人,夜袭破三千,勇士们何在?” “在此!”他身后的赵驷带着四五名亲兵高声应道,这些便是最早跟随秦刚的亲兵! “绍圣二年,处州山匪攻城,本官领三十人,一战破万人,将士们何在?” “在此!!”响应这句的已经占到一半的亲兵了。 “绍圣三年,鄜延路土门一战,本官以七千精兵,破西贼二十万,儿郎们何在?” “在此!!!” 秦刚身边的这些亲兵,最少也是参加过土门大战的。所以,全部的三十多人一同迸发出来的响应吼声,震得全场盐民有点胆战心惊! 营地上空除了回荡之音外,再无其它的声响。 至此,秦刚所想要的的震慑效果,已经完全达到。就连夏罡本人,也未能料到,形势会如眼下的这般情况。 “本官麾下,为何尽是百胜之兵?!” 秦刚此时说话已无需提气,便已传遍全场。 “那是因为本官言出必行,说一不二!凡立功者,不吝重赏!怎么个赏法?不妨给你们开开眼界。来人,拿赏银!” 随着秦刚的一声令下,身后走出两名亲兵,每人解下原本背在肩头的包袱,打开摊在了地上,竟然每只包袱里都装着十几枚雪亮的银锭。 “这里一共是三两一枚的银锭三十只。本官用它来犒赏立功之人!” 底下的盐民立刻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寻常百姓哪里能见到这样好成色的银锭? 虽然在名义上一两白银折算成一贯铜钱,实际上像现在所看到的这种成色上佳的银锭,一两都可以兑到一贯半甚至两贯的铜钱,难怪要让底下的这些盐民有点跃跃欲试了。 “……你!对,就是你,过来!”秦刚环视了半圈,直接对着一位原本冲着他做出各种凶狠表情的前排壮汉招手道,“很简单,本官问你三个问题,每回答一个,就可拿一枚银锭,全部答完,还会加赏一枚。但是,答不满三个问题,则一文钱也没!明白了?” 这个壮汉原本被叫出来时,显然十分地意外,不过以他对银子的热爱之情,显然已经高于了此时的任何疑惑:“明,明白!” “本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陈,叫,叫二丫……”想不到如此威武凶恶的长相下面,居然是一个女气十足的名字,他后面有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赏!”秦刚说完,第一枚银锭便直接丢在了陈二丫的脚下,陈二丫激动地不敢去捡,而那些正在讥笑他的人却全呆住了:这就算第一个问题了? “第二个问题,陈二丫你可知道贩卖私盐是重罪?”秦刚慢悠悠地问出这个问题后,又及时补充说明,“只须回答本官,知道或不知道!” “……嗯,知道,小人知道的。” “再赏!”第二枚银锭也丢过去了,陈二丫满脸的横肉都开始激动地抖动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本官得再次强调,这个问题答出后,一共会有四枚银锭,全都归你。但要是答不出的话,那就一只也拿不到!” “小,小人一定有什么就说什么?”陈二丫已经跪了下来,而丢在地上货真价实的银锭也让他感觉到,自己与人生中最大财富的距离几乎触手可及了。 “指出一个你知道的,贩私盐的人!” 问题说出后,场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尤其是前排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陈二丫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陈二丫却没有一丝的犹豫,立即跳起来,手指身后一直紧紧盯着他的一个中年汉子喊道:“别人我不知道,但他李大勺是贩过私盐的!” 被指出的李大勺正大怒,想要冲过来搧他的嘴巴,立刻离他最近的两名亲兵迅速上前,一人闪电般地先是一脚踢中他的膝弯,将其击倒在地,另一人上前抽出一根绳索,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其反手绑了起来。 “很好!赏陈二丫四枚银锭!” 说完,秦刚根本就不理一边捧着银子一边向他拼命磕头的陈二丫,以及此时已经被绑起并堵了嘴的李大勺,重新回到扩音的喇叭前,再次清了清嗓子道: “本官做了这个示例,就是想告诉你们,赏银是怎么可以拿到的。不过,接下来却不想这般地麻烦了。浙西贩私盐一案,已经惊动了朝廷,主谋胡涛已经交待:你们越州盐场里,有他的同谋从犯。本官原本就在发愁,你们这么多人,应该怎么才能把你们都找出来呢?找到你们后,又怎么能够从里面把这些同谋从犯查出来呢?” 场上人鸦雀无声。 第338章 沉默的羔羊 “只是没想到,你们还敢自认其罪!”秦刚将手向后一伸,接过赵驷递过来的盐民请愿书,在空中一抖,厉声喝道:“这份请愿书,便就是你们自证其罪的证据,说明你们自己都承认,与那胡涛是一伙的,是共同贩卖私盐的共犯!理应全部治罪!” 秦刚在前面的一句句话说出后,都能令夏罡感到浑身发冷,感觉到正在坠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好在,他又突然从秦刚现在的这一句话中抓住了爬出来的最后希望。 “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夏罡自言自语道,而他看向身边另几个盐头时,也得到了同样的判断与反应。 是啊!法不责众这句老话是白讲的么? 接下来,他们倒是要看看:眼前的这位秦大老爷,将要如何对他们这一万人进行共同治罪? “朝廷不允许卖私盐,你们卖了!朝廷不允许聚众闹事,你们聚了!朝廷要严惩明偷暗抢的事情,你们也做了!所以,不要和我喊什么冤枉,你们这些人,个个都触犯了我大宋的刑律,没有一个是无辜者!”秦刚的话飘荡在整个营地上空。 但是,在随着聚集众人眼中的恐惧越多时,夏罡等人的眼中凶光便越明显。 他们太了解自己手下的那群屁民了,面对官府、或者像秦刚这样的官员,他们一定是恐惧的、一定是害怕的。但是恐惧到了极点、害怕到了尽头,便就只有死亡了! 死亡之下,屁民便就无所畏惧、无所害怕了。所以他很定心,默默地看着秦刚发挥、发威,也期待着秦刚最终下达抓人的指令! 他深信,面对只有死路一条的局面时,屁民的勇气就会在一瞬间而恢复,只需他振臂一呼,大家便就会一拥而上,这些全盔全甲的士兵又能怎样呢?拼着死一百个人、死一千个人,还不是一样可以把他们这三十多人杀得干干净净? 只要人都杀完了,谁又会知道今晚的真实情况是什么?大不了就把杀官的罪名安在一些现场死掉的屁民身上呗!而他夏罡,完全可以说是在镇压屁民的中坚力量嘛! “本官一直是喜欢奖罚并重的,刚才拉了陈二丫来作了一个示范。”夏罡的思索顿时又被秦刚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怎么还不下令,又在废话什么呢? “只是,本官海事院的监狱并不大,关不了太多的人。所以,接下来的话就非常地重要:整个越州盐场里,本官只需要抓出一百个从犯就够了。换句话说,在场的一万人中,每一百个人中,需要找出一名从犯,而其余的九十九人,都会得到本官的赦免。至于这个从犯是谁?在哪里?我就需要你们能像陈二丫这样,勇敢地站出来、指出来,这样的话,不仅你可以明确指出你的九十九名亲人、朋友一起离开,而且离开的每一个人还能得到一贯钱的奖赏,作为回家的路费。更重要的是,今天以及以前的事情,本官承诺,一律既往不咎!” “哗!”地一下,底下人立刻炸开了锅。 秦刚讲的这番话非常简单、更是直白,绝大多数人都听懂了,稍远一点的人也听得明明白白,他们正在相互交头结耳地开始商量。 “本官先给出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时间内,率先举报的,不但可以自己选择可以赦免的九十九人,还可以多得一枚银锭的额外奖赏!一炷香后,额外的奖赏结束,但赦免人数与路费都还照旧。” 赵驷以及几个亲兵队长本来还担心夏罡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规则逃脱制裁?但是此时再看去,明显是夏罡等人的神情最是慌乱: 他们出身底层,自然清楚在秦刚这手非常漂亮的软硬两手之下,绝大多数的盐民,既无法抵御住金钱奖励的诱惑,又无法敢于站出来直接对抗朝廷与王法。 如果明知道最终的结局一定是百分之一的人被抓,另外的九千九百人平安回家,那么是不是可以现在搏一搏由他们来指定一百名替罪羊呢? 不过,这样的问题就出来了,这次的行动是他们牵头组织的,现在却找别人来背锅,这种率先逃跑的行径,如何让他们回到越州之后继续服众呢? 要不,再坚持一会儿?底下的这群刁民未必就敢举报他们吧? 夏罡的基本判断是正确的,的确没有普通盐民敢举报他! 但是,那只是普通盐民罢了。实际上此时几个小盐头的心理活动最挣扎:夏罡要是被抓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越州盐场的格局可以重新洗牌了吗?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所以,其中的一名盐头突然跳了出来,冲到台前,大声喊道:“草民举报,草民举报夏罡,他就是贩卖私盐的头头,草民愿意作证!” 夏罡大怒,又感觉此时离自己最近的士兵也是有一点距离的,而他身边还有四五个死忠跟班,于是决定先拼个鱼死网破,唰地一下子抽出事先藏在衣服下的铁棒,大叫着就往秦刚那边冲过去。 哪知就在他们几人的身后,也立刻闪出两三人,更是直接以一个极其漂亮的擒拿反骨手势将夏罡及其另外两人一个招式之下就完全地控制住了。 原来,这就是先行混入盐民队伍中的虎哥等人,他们在集合时,便刻意地带了其中两人站到了夏罡的身后。此时一见其有歹意,便以雷霆之势,迅速出击而得手。 只是夏罡的死忠跟班不止三人,还有两人却是哇哇叫着继续对着秦刚冲去。 秦刚由于之前的煽动演讲,刻意地靠近了盐民,却是拉长了与身后亲兵之间的距离,突发之下,已经有一人的铁棍转眼就挥到了他的眼前,却令赵驷等人大惊失色,连忙冲上来。 只是,练习周侗所授内功心法已有多日的秦刚这才发现,自己面对近在眼前的铁棒时,已经不再有往日的那种慌张,只感觉自己体内的真气此时自发鼓起,他只是稍一运力,就已控制着身形瞬间向右平移了半尺距离,别人只感觉眼前一花,他的身形姿势都没有改变,就堪堪地避开了眼前铁棒的致命一击,然后顺势一脚蹬在那人的膝弯之处,对方惨叫一声,整个人就扑倒在赶上来的赵驷面前,被其一把擒住,而另一个稍远的人,也被另两名亲兵拦住。 整个变化就如闪电一般,而现场也只有赵驷看出了秦刚刚才的身手,终是松了一口气。 秦刚却是面不改色,瞥了一眼这几个被控制住的人,继续镇定地宣布:“奖励此人银锭一枚,再让他去认领九十九人,现在就可以去那个方向领取回程路费。” 这时场中众人顺着秦刚所指的方向看去,就是营寨外面,通往县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标指示作用的旗帜。而那旗帜下面,却是隐隐约约地有着不少身着官衣的衙役。 “义乌县的岑知县,亲自在那里给大家发放回家路费!绝无欺骗!” 原来,就在他带人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向岑穰交待好了现在的这些后续安排。 小盐头的率先倒戈,不仅一下子扳倒了最大的夏罡,也迅速击破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盲目信心。胆大的盐民便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直接指认那些平时欺负他们最多的人,然后便是跑到原先的队伍里,又是喊叫、又是招手,将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个个地接出去。 甚至还有一些呆站在人群中,被秦刚之前严厉的斥责与威吓而有点吓傻的人,在被率先举报过的亲友拉出去后,竟然控制不住那种“劫后余生”的情绪而相互拥抱在一起。 在秦刚的亲兵指挥下,当第一批的盐民开始有序地向县城方向去登记领取返家路费的时候,接到消息而赶来的岑穰,正带着一百多名衙役,赶来进行基本的秩序维护。 秦刚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被举报出来的一百人,夏罡极其亲信,几乎无一人漏网——举报者比他们更清楚“斩草除根”的道理。 而至于这一百人里有没有被冤枉的,则并不重要! 正如秦刚公开讲过的那样:凡是跟从来到这里的人,本质上都已触犯了大宋律法。而且盐民被盐头裹胁着,基本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参与过贩卖私盐,能被举报的,自然都是中间参与更深更多的,没有一个能算不上是被冤枉。而要如何量刑,那是抓回去后再审理的事了。 一百个被举报的人,除了开头的几个还有反抗,但是再被秦刚的这些全甲士兵干净利落地制服之后,后面一被举报的,大多都是绝望地瘫倒在地。 甚至还有一些人,是直接被他们身边的盐民直接控制着推着过来的。 要抓的人不少,秦刚却是让人用绳索将他们反绑着,再十人串成一串,拉了十串,再让岑穰带来的衙役们一起帮着,将他们先押回县城里的牢房关起来。 剩下来的盐民,则更加老实地排着队,随着亲兵与衙役离开这处营地。 当务之急,就是要尽量将这些人分散,能回去的人,最好现在就动身,而相应的奖励路费,都只是小问题了。 直到这时,一直守在秦刚身旁的赵驷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更是佩服地说道:“刚哥你真是好手段!竟然能将这万人的人心玩弄得如此服帖!” 秦刚却定心地笑道:“早先就让你多没事要多读些兵书,兵法所讲‘围三阙一’,讲得便就是这个道理。你要把敌人所有的生路都尽数堵死的话,再弱的人也会生出要与你拼命的心理。所以,这里盐民原本过来时的基本心理就是:这里的一万人,他们都明白,都从越州跑到了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已经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他们只有一条路,就是团结在一起,逼我让步,逼我同意他们的条件。所以,哪怕是我们动手要打他们、甚至杀他们,他们都会坚定不移地与我们对站。” “是啊!这也是我来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想着总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可惜了在那个时候要杀那么多条的生命!”赵驷感慨地说道。 “所以,他们既然都没有出路,或者认为只有逼我让步的这一个出路。那么我就想办法多提供给他们一个新的出路。所以我告诉他们:既然大家都知道‘法不责众’,那么我就责罚一下最该责罚的人吧!一百个人里面罚一个,然后赦免另外的九十九个。你要知道,不管人有没有念过书,九十九比一的这个概念都是有的。只要主动站出来,就可以做那绝对安全的九十九个人中的一个,而万一自己落在那个被举报的一个那里,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呢!” “可是,刚哥你不担心夏罡他们先选择举报而逃脱吗?” “不担心!道理很简单,夏罡他们一定会选择顽抗到底,他们不会支持我提供的规则,因为这个规则对他们不利。”秦刚哈哈笑道,“我的规则让被他们裹胁的人看到了可以全身而退的希望。而且这些普通人更清楚,应该首先举报谁!” “是啊!盐民们一定清楚,只有把这些不支持规则的人举报出去,大家才会安全!”赵驷自悟般地说道,“夏罡他依靠着往日的积威,还有他凶狠的手下爪牙,相信花了不少的时间、又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搏杀,才建立起了他的规则。但是却没想到,刚哥你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段话,就让这里九成九的人认同了你的新规则,而且还自觉地成为你规则的维护者。而谁想破坏你的规则,他们就会一起把他举报出来!” 秦刚总结道:“所以驷哥你须记住,未经军事训练过的民众,他们的心理便似胆小懦弱的羔羊。不论环境与条件多么恶劣,只要有能活命的选择,他们一定是毫无例外地选择可以活命的选项。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封堵掉羔羊们的所有活命机会,把它们逼上绝境。走上绝境的羔羊,便只剩下以死相拼这唯一的选项,从而才给自己制造出来了一群以死相搏的最麻烦对手!” 赵驷听着深以为然。 不过,想了半晌之后,赵驷却是转念却是想起一件事来,便对秦刚说道:“刚哥你讲的这个道理甚对,可是某在西北时,却经历过另一件事,似乎却与刚哥讲的这番道理相反。” “哦?驷哥可以讲来。” “西夏人曾对平夏城有过一次突袭,来敌足有十万之多,当时守城的郭将军【注:郭成,字信之,北宋西北名将】及折将军【注:指折可适】仅有不足万名守军。西贼却是势在必得,便是日夜围攻,城防甚是吃紧。当时某受孙经略使之遣,带环庆兵前去支援,到了附近便就受种朴将军节制。当时众将都要求尽快出兵,哪怕不能击退围城的敌军,至少能够有一些援军能够进入到平夏城里实现支援也好啊!但是,种将军却坚持带领援军只在外围呼应,但却迟迟不愿发兵进攻。他认为:郭折二将在城内明白援军已至,必能凝聚人心死守孤城。而我们实际上已到达的援军并不足够多,如果真的发起进攻的话,未必能够实现解围的目的,而到了那时,城中士气必然瓦解!平夏城则危矣!” “种将军真乃是懂兵法之大将也!”秦刚赞道。 赵驷虽有疑惑,但还是继续说完了事实:“后来,的确是西夏兵攻城乏力而被迫撤退。这时,种将军才命令我们全军发动,与城中冲出来的守兵一起内外夹击,终于将西贼击败,取得了此战的大胜。事后郭信之也与我等表示:他当时在城中时,最担心的就是为数不多的救援部队过早地出击。某当时听了,确实觉得郭将军与种将军的看法极为正确。只是,今天听了刚哥您所说的羔羊效应,那岂不是正好相反吗?因为按此效应之说,城中守军既然是知道有了援军,那便就是有了活路,岂不应该是没有了斗志了吗?为何事实却是越战越勇。而无论是种将军、还是郭将军,反而都以援军不出击,而誓死抵抗不溃?” 秦刚笑着说:“羔羊效应,自然是对羔羊有效。百姓便如羔羊,如果城中没有军队,皆是百姓,只要听闻有了援军过来,必然便会就地坐下,全靠援军来救他们。而只有在确信无人可救他们时,才会被逼出现自救之行为。” 赵驷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然而何为士兵者?当千锤百炼、猛如虎、凶似狼。士兵作战,唯求有希望,战场上,所有的生存希望,都不会坐而待之,都会是拼尽全力以作争取,这便是兵与民的根本区别。因此,羔羊效应无法用于军人身上。兵法之学,并非只是表面的教条,运用时决不可因循守旧,当视不同的时、势、人,方可真正地运用!” “啊呀,原来如此!赵驷受教!” 赵驷历经这些年的磨炼,思考的东西越来越多,对于打仗作战中的领悟力,也远远非普通将领能够比拟,当然,有一点却从未改变过,那就是对于秦刚绝对的信任与忠诚。 理解的,他会迅速去执行。 不理解的,他会在率先的执行中继续去让自己理解。就如这次的三十几人轻身入营。 第339章 站队的官员 盐民的事情,麻烦看起来解决得非常迅速,但是后续的善后处理都并不简单。 夏罡等人的收监与初步审讯,剩余的近万余人还需要进行拆解,再分批次地让他们离开义乌,回往越州,这里的安排,也足足花费了近三天多的时间。 在这两三天中,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的那几个小盐头,都悄悄地分别来拜见过秦刚,并表达了自己回去后,将下决心投靠东南海事院,一切以顺从、听从秦刚调遣的意愿。 而从头至尾目睹秦刚如此轻松自如地化解了这场罕见的盐民之乱的岑穰及手下官吏,也都是惊讶不已,心服口服。 而看起来有点头疼的盐民安置遣返费的事情,其实不过区区一万贯左右,早就有义乌本地的大户富商主动认捐解决了——若是盐民没安抚住,倒霉的一定是他们这样的家族。 外面的麻烦解决了,接下来便就是对于胡涛的审理了。 这胡涛起先在县衙的监舍里,却是在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欢起落。盐民生乱的消息,却是被看守狱卒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他,立刻给了他无比嚣张的底气。他在里面狂妄地叫着,若不是尽快释放了他,到时候这义乌县城里,将会血流全城、鸡犬不留。只有现在开始对他尊敬并用心伺候的人,到时候才能得以幸免。 很快,秦刚带人入营解决了危机。狱卒故意隐瞒了这个消息,再逗弄着让胡涛好好地继续表演了两天。直到他亲眼看到夏罡等人,由于实在关押的人太多,都关满到了他旁边的所有监舍时,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彻底完蛋。 在这个时候,岑穰还非常诛心地将他父亲胡宗哲原先故作姿态写来的信件带给他看,一下子便击溃了胡涛所有的心理防线,他立即跳了起来,大骂其父丧尽良心,居然对自己“见死不救”、“枉为人父”,进而又痛哭流涕,言称自己愿意全部坦白交待,甚至他还声称要“大义灭亲”,要举报自己父亲贪赃枉法的诸多罪行。 不过,最后,在真正开始审讯了之后,他总算是理智了一回,只是老实交待了自己的各种罪行,但是一旦要涉及到对他父亲的指控,便就推说之前只是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自己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最基本的智商也在提醒他,即使自己的罪行逃不过去,能在台上继续做官的父亲,远远强于一旦倒台的父亲,到了后者那种情况,自己才真的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秦刚听了岑穰的汇报之后,却不以为然:“无妨,就按照当下实际审讯的结果来判案吧。我们立案定罪,向来都是看事不看人。而且,要从解决麻烦的角度出发,你们要看到,这样的一起案件,其实如果就只关系到胡涛及其他的那几个手下,那反倒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几个人,他们既无士子功名,也没蒙荫官身,可以直接速定速判,以免夜长梦多。” 几句话,立刻也让岑穰明白了过来。 说得也是,就这几个人,的确可以让他判得毫不费力。反倒是,万一案情要涉及到了像胡宗哲这样的地方大员,就连两浙路也不是适合审理的部门,这个案件则必须不断向上汇报,一直到了朝廷那里,再经协调交给大理寺排队。甚至,一旦对于胡宗哲进行更多的审理,就连大理寺还得要反复向皇帝汇报、申请,再根据相应的御批方能够做下去。 “太可惜了,其实我们手头已经有了不少关系到胡宗哲的证据了。”虎哥却是有点遗憾。 “不可惜。有了的证据可以都先收在手里,我们等一下,先判了胡涛之后再看情况。我就不相信了,治了他儿子的重罪,他还能继续稳坐得住?” 没几天后,岑穰快速审定了此案: 指使他人故意杀人,原本也算得上是重罪,只是最终结果未遂,衙役们是事先发觉并控制住了的,所以这一项罪名判罚得并不重。 但是,接下来的“贩卖私盐罪”可就不一样了,这在大宋是一项极难查处、可是一旦查实却会处罚极重的大罪。说白了这项罪就是比拼后台: 后台强的根本就查不到,所以才会吸引许多人铤而走险,大发横财。 而后台弱的就要倒霉了,一旦能被查实,此罪就是流千里起步直至死刑。 胡涛一案,查实的走私盐量极其惊人,胡涛、沈大、包括夏罡及其亲信,这些核心的人员都按律例来说,都是够得上处以死刑的标准了,即使是其余的从众,那也都是至少流放两千里起的重罪。 只是在此案上,依律判了胡涛等人死刑的岑穰,也算是横下一条心跟着秦刚走了。 因为在大宋刑法中,所谓的死罪还要分成“真犯死罪”和“杂犯死罪”两种: 只有像谋反、袭官、弑父母等十恶四杀的恶性重罪,才会被判为“真犯死罪”,并且会加上“立即执行”的字样,上报到所属知州或知府那里,只要得到确认,也就可以在当地进行执行处斩了。 秦刚之前对付过的明州冯家案,还有沧州的张徕案,便都是典型的“真犯死罪”,一经审理定刑之后,只需要走完了流程,便难逃一死。 而贩卖私盐,在宋刑中虽然是超过十斤便就可判死罪,可即使是贩卖的数量再多,却仍然还是归属于“杂犯死罪”之中。 而在一般情况下,只要是“杂犯死罪”,即使初判了后,在上报到了州、路一级中,无论是知州,还是路提刑官,都可以在收到死刑申请后,有权直接改以替代刑或减等为流刑,从而并不会被实际执行死刑。 也就是说,这次的岑穰明知道胡涛犯的只是“杂犯死罪”,最终大概率是不会被处死的。但是他还是坚定地来做这个坏人,先行判处胡涛等人死刑。 哪怕接下来在报到婺州知州、以及再报到两浙路的提刑官时,任意一个地方会出来做好人,将其改成免于死刑处罚的其它流刑罪,他也决不退缩。 很简单,这是他在向秦刚表示自己的官场站位立场的机会,更是他表达决不向胡涛这种势力低头投靠的坚定决心。 杭州,两浙路转运使司兼知州衙门,后宅。 胡宗哲正与悄悄地来杭的女婿陈举两人,在一起秘密地商议。 由于盐民请愿失败、夏罡伏法,最终他的儿子胡涛便在义乌县被判了死罪。 当然,前面讲过,这个死罪一般到最后是判不下来的,所以在从婺州报到两浙路提刑司后,便被改判成了刺配三千里。 而令其头疼的却是,义乌知县直接判了胡涛死刑,尚可以推托是秦刚正在那里,迫于他的压力而不得不为之。但是随后的婺州知州,居然竟没有站出来先做改判的“好人”,竟然是直接签了同意之后,再报到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司。 全靠是他没敢大意,提前好好地托请了路提刑官,这才能够拦下来,改成了现在的流配之刑。 这便充分说明了,婺州知州与义乌知县都是在站队,他们虽然明白这样的死刑定罪,无论怎么样,哪怕是两浙路同意,还要上报到朝廷,在复奏后,一样还是会被改为刺配流刑的,但是他们依然还是判了,其实也就是明白无误地在官场中,清晰表明了自己“挺秦”的政治立场。 毕竟,谁都知道,他胡宗哲今天的官位,就是靠了举报秦观而扶正的。而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秦刚,又曾有着为陪同恩师秦观不惜两次辞官之盛名。 所以,秦刚并不在意胡涛最终的生死,他实质却是非常满意于目前整个两浙路官场对其的态度——包括那位两浙路的提刑官,在表面上给了胡宗哲的面子之后,一转身便将胡知州向他托信的书信在私下里转交给了秦刚,并特别解释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就差想说自己其实也是想要直接判胡涛死刑的。 秦刚收下了众位官员的好意,也进一步知晓了自己在两浙路与胡宗哲对决的实力情况。 而胡涛一案中,他与几名从犯都是刺配三千里,已经是此时仅次于杀头的重刑了。接下来,只要能彻底扳倒胡宗哲这棵背后的大树,这些人渣喽啰们,也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而此时,与胡宗哲一起悄悄商议的陈举,正是他的女婿,同时也是荆湖北路转运使司转运判官,此时,他准备回京参加述职,而特意绕道过来看望自己的岳父。 陈举能够走到今天的地步,岳父对他的提携以及耳提面命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当初他就十分不理解:已经身为两浙路转运副使的胡宗哲,为何还会对一个在处州监酒税的从八品小官秦观那么上心,可是当他得知岳父却是因为举报秦观而得以转为正职后,便对此钦佩不已。 只是,他从江陵府开始出发的时候,却意外地得知:黄庭坚与秦观居然在这一次的朝廷大赦中北归,而且一个移到了他所在路的鄂州,一个是在紧邻的潭州,他都是专门派了人去切切实实地查实过。 当然,无人知晓的却是,移潭州安置的秦观,却是目前假扮得几无破绽的一个替身。 所以,此次他特意绕道到杭州,除了给自己的岳父带上一份厚礼,更是要来看胡宗哲虚心求教,为何朝中前些年一直喊着斩尽杀绝的蜀党中坚,却能够在这次触底北归?任谁都能看出来,在这其中,至少是有着皇帝给秦刚面子这样的一个因素。 “去京城走走蔡承旨的门路吧?”陈举提出了他的建议,这是他对于京城里各方势力进行过仔细分析并权衡之后的判断。 “不行,蔡元长之前与那秦刚甚是交好,而且那厮又有什么能量?还不如他兄弟蔡卞,多少也是一个执政。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去找章相公走走路子更有把握。”胡宗哲总是认为,自己一直追随着章惇,这么多年来又是忠心耿耿,总不会不给他一条好出路吧? 而对其判断不以为然的陈举却下了决心,自己这个岳父,有点越老越糊涂了。他这次进京之后,还是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寻蔡京,才是真正寻出路。 义乌县这边的赵驷,顺利地招满了两千名的士兵。 秦刚与一直陪同征兵的岑穰在不远处的一处凉亭里,看着赵驷正在对新来义乌兵整训。 “彦休兄,悍民从军,对于此地的乡间械斗陋习来说,不过只是扬汤止沸,收效一时而已。要想根治,必要另寻他法!”秦刚启发式地说道。 “徐之兄所言,甚是有理。只是此地民风向来如此,乡间利益复杂,但有纠纷,官府管辖难以服众。即使小弟到任之后,想着能做几个模范强管的范例,认真去处理裁定了几起纠纷。可是总是没办法让每一方的乡民心里真正服气。前脚你刚裁定下来,后脚他们那边的锄头棍棒就又抡起来了。械斗争执总是难以根除啊!”岑穰摇了摇头,感慨地说道。 “民众纠纷,无非就在一个情理的定性与裁决。统统都指望官府派出吏员一一处置,既不现实,也极难做到公平服众。说白了,你是不能指望老百姓去相信一两个官吏的判定。你更无法信任每一个判定所官吏不被背后的贪赃枉法所影响。”秦刚也是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但是却提出了他的分析重点。 “不管又不行,管了又没效果,那徐之兄可有什么高见?”岑穰却是听出秦刚话里有主意。 “你看这义乌乡间再乱,可有一处地方不乱,那便是宗族内部。大至家产分割,小到邻里斗嘴,宗内判定,立即遵守。就算心有委屈,也只能低头服从,同样是这批人,这是为何?”秦刚突然点出了一个常见却极少思考过的现象。 “对啊!老百姓总是听宗族内部的话啊,这是为何?”岑穰也懒得思考,便知秦刚会有答案。 “宗族虽有族长,但并非族长一旦独断乾坤,而是有族老、有议事会。族内参加议事之人,既非随意选出,也非平均分配,而是根据分支分脉的丁口、影响、对宗族的贡献大小而定。所以,宗族内的商议决定一件事情,不会是哪一个人说了算,也不会是拿着死理不变通,而一定是代表着族内各方利益的这些议事族员反复商讨、甚至是相互妥协下来的结果。”秦刚说的便是时下大多数宗族里的实情。 “说的倒也是。但是我也听闻有些宗族,也会陷入族长任人唯亲,拉帮结派,打击弱支的现象,这又如何解决?” “彦休兄可曾听说过蓝田乡约?”秦刚却是突然问起了另一个话题。 “可是蓝田吕氏四兄弟所创的乡约?”岑穰当然知道这个乡约。 所谓蓝田四吕,便是指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吕大临这四兄弟,其中吕大忠和吕大钧分别是关中大儒张载的弟子,而吕大防更是元佑年间的朝中左相,地位声名显赫。他们四兄弟,由老三吕大钧为首,率先在家乡丁忧时提出了这个乡约,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由民间倡导、并以书面形式固定下来的乡约,便称《蓝田乡约》。 蓝田乡约引用“周礼”,倡导邻里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四大宗旨,由乡间小地方入手,乡民信服,管理有序,一时间名扬天下。 “世人皆称蓝田乡约多赖吕相公的威名加持,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刚见岑穰知晓,便不再赘言细则,直接剖析要点,“蓝田乡约两大关键,其一,‘其来者亦不拒,去者亦不追’,讲究利益自析,由乡民自己决定去留。其二,民主推举,值月轮更,共议更易。实质就是以多人议事之则,制约并规避徇私之弊。” 看见岑穰若有所思,秦刚则进一步点拨道:“乡约的本质,就是将原先乡间行之有效的宗族族内管理优势扩大到整个乡间;同时,以成文形式约束推行过程中的走形与偏移;更以自愿出入的原则平衡乡约的公平与公正。彦休兄如有意愿,不妨可以义乌乡间尝试推行。此乃止斗、息争、安民、宁境之创举也!” “徐之兄一言点醒梦中人。吾等读书士子,皆有听过蓝田乡约,但多数都止在纸上评论,心中景仰,都只以为那是吕氏四贤回乡张罗之事,但却未曾想过,可闻而效之、效而行之,以助治地之政,实是惭愧啊!”岑穰却是诚恳地说道。 第340章 皇帝的家宴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秦刚奉旨回京述职,顺便还押解上路了东南海事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的半年海贸税款,共计两千两百万贯。 大宋在元佑年前,由于一味“反新党”原则,瞎打误撞地增设了好多处的市舶司,一年的海贸税收也曾创纪录地达到过二千万贯。但在绍圣年间,新党裁撤了大部分的市舶司后,海税一度下降到了一千两百万贯。 而这次,东南海事院重新整合沿海各地的海贸才半年,在这次押解的海税中,仅仅是由自治之后的浡泥总督府主动缴纳的,就有足足六百万贯。远在海外的宋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大宋朝廷依旧还能承认他们宋民身份,并给予天朝的庇护与支持的感激之情。 两千两百万贯的海税清单,已经早一步递送到了京城,再一次地令赵煦为此喜笑颜开。这样看来,自秦刚主持海事院之后,这首年的海税收入就要达到四千余贯,那么建中靖国元年,大宋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富足的一年,这点还不包括去年年底因为攻打浡泥而意外发的一笔横财呢! 赵煦特旨,命宰相章惇代表自己,携百官由万胜门出城郊迎。 万胜门为京城正西城门,民间称其为“得胜门”,此城门平时并不打开,只有在迎接得胜回朝的大将时才会正式开放。 秦刚此时自明州乘海船至沧州的路线,再由东北方向而来,但却要为此专程绕到西门进城。皇帝特意如此的安排,便有嘉奖其海外作战的赫赫战功之意。 万胜门外,此时彩帐层叠,威武的禁军分列守护四周。 而因年前秦刚的丰盛缴获而频繁获得朝廷发钱福利的京城百姓,也闻讯自发前来迎候。 自大宋立朝以来,除上次收复青唐后,极少有过开疆立邦的机会。而青唐开疆对老百姓的意义并不大,甚至多嘴之人还会抱怨如此一块苦寒之地,却是拖累了朝廷要付出不少的驻军开支。而那个京城中几乎没几个人能去过的南洋浡泥,不仅让京城里多出了各种奇珍异宝的交易,还让整个京城的百姓都过了一个满意的富足之年。 所以,沿途百姓可不管朝廷并不希望提及“对浡泥城的事实占领”一事,而是站在道边,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口气,激烈讨论着东南水师在休整之后,下一站应该再去打下一个什么样的自治总督府来。 当秦刚的随行亲兵队旗帜在远方出现时,道旁的百姓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欢呼起来。 彩帐最前方,宰相章惇站于官道当中,在他的身后是宫中代表老宦官梁从政。再后面,便是按照平常上朝顺序而站立的百官。 对于今天以如此的礼仪来郊迎秦刚这样的一个当红的年轻官员,众人的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各不相同。 只是如今皇帝的心思,又有谁敢当面违逆呢? 秦刚一马当先,待到了看清章惇面目之时,便立即甩镫下马,单身快步向前,远远地便向章惇高声说道:“下官回京,不敢劳动章相公远迎!惭愧惭愧!” 章惇却是高兴地哈哈大笑道:“秦巡使远下南洋,佑我宋商,扬我皇威。陛下令我等在此郊迎,以彰海事院众将士之熠熠之功!” 章惇自拥护海事院开衙一事以来,已经显着地感受到皇帝对他信任的恢复,尤其还有秦刚明显对他释放的善意。 有些事情,的确要经历了即使失去的风险后,才会深感到其可贵。 在坚持“凡是旧党便绝对反对”的态度与优先保证自己手中主政的权力这两者之间,章惇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而且他还进一步地不断强化自己的心理暗示:蜀党并不代表旧党;黄庭坚、秦观、甚至再加上二苏,也未必就代表整个蜀党等等。 于是,方才有了之前对于黄秦二人的第一步赦免、更有了今天他心甘情愿地带领百官前来郊迎秦刚的行为。 秦刚走上前来,已经关注到立在章惇身后,手捧一块红缎包覆的托盘站立着的梁从政,便立即解下随身的仪剑,轻轻地放在托盘之上,然后便退后一步,冲着红色托盘躬身口宣:“臣、龙图阁待制、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秦刚奉旨入京奏对,如仪解剑。” 朝廷这次作了一番考虑,秦刚既非宰相也非执政,百官郊迎必须得符合礼制啊!想来想去,就找了个东南水师远征获胜的理由,依照大将回京的标准设仪。 那么,秦刚则以远征大将的身份,要在城西的万胜门外解下佩剑,而他身后的亲兵们也随即在二十步开外下马解甲,将身上的刀剑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布囊之中、长枪也在枪头裹上布套,以此表示“非以兵戈惊扰圣驾”之意。 这些都是提前一天赶去的礼部官员对他们进行过多次的排练。 梁从政赶忙提起苍老却尖锐的嗓子道:“诏命赐酒!” 秦刚则带领身后亲兵,躬身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章惇则是刻意地上前牵起秦刚的手,举止亲密地一起同行步入万胜门,这是向着此次前来的百官展示自己与秦刚的良好关系。 当然,秦刚走过那些或是谄媚、或是羡慕、或是友好的文武官员身边,当然也是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张阴沉着的脸:御史中丞赵挺之。 当然,借着须得给其一点面子的理由,秦刚还是稍稍停了一下脚步,双手向前虚虚一揖,道:“见过赵中丞。” 赵挺之一楞,他没想到秦刚会单独给自己打招呼,脸上既想微笑一下,却又一时来不及变换表情,只得露出了一副极其古怪的神色,僵硬地回复:“秦龙制辛苦,本官有礼了!” “有礼!有礼!哈哈!”秦刚同样刻意地回应,便又若无其事与向其他人打招呼了。 赵煦虽然没有自己亲自出迎,但他却找了个要为海宁郡王庆祝周岁生辰的理由,叫了几个重要的宗室,中午在后宫中摆下了两桌酒宴,这样便可以叫上刚进京的秦刚随即入宫赴宴了。 “徐之啊!这可是皇家的家宴,也是后宫之中多传你有药师佛的因果,圣人【注:此指刘皇后,宋代称皇后为圣人,与称皇帝为官家而对应】特意向陛下请求,海宁郡王的生辰宴必须有你在才好。”章惇边走边说着。 “药师佛?这是何由?”秦刚惊讶道。 “哎!徐之你前有牛痘治天花之术,后又献上甘霖针之仙药,却一直坚持自己不通医术,如此这般,那也只有仙佛之说可以解释了!所以啊,”章惇先是摇摇头,又说道,“有些事情,也不必非得坚持否认,可能越否认出来的结果越离奇呢?” 秦刚听得出章惇的话中另有所指,但也只能默默听着了。 赵煦原本生性节俭,但是毕竟刘皇后给他生下了这个儿子,如今朝廷不管是内外库的钱袋子都算是鼓起来了,因此这一次的生辰宴虽然只是摆在后宫,规格与标准也是提高了不少。 参加的人,有宫中的向太后、朱太妃、刘皇后以及王妹庆国长公主,而且还十分难得地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九弟申王赵佖、十一弟端王赵佶、十二弟莘王赵俣以及十三弟简王赵似与十四弟睦王赵偲。 赵煦自己的年龄就比秦刚小一岁,他的这五个王弟,最小的十四弟赵偲是去年二月出阁、五月才进封为睦王,这次倒也是十分难得地聚在一起。 赵煦本来还有两个王姊,冀国长公主与潭国长公主,都已出嫁,此次便没能回来。 秦刚进宫,席间也就端王赵佶与宗室代表里的楚国公赵令勔是熟悉的,此外便只有之前见过一面的刘皇后,其他人则都是第一次见面。 宴前,向太后则将秦刚叫到了跟前,说了几句话,又提到此前曾见过了李清照,今天再来看秦刚,直夸两人确实称得上是才子配佳人、天生的一对。然后又说那日已赏过了李家小娘子,所以接下来,会在两人成婚的日子时,一定会叫人送去厚礼一份。 秦刚连忙拜谢向太后的圣恩。 一旁的朱太妃却是极其温和,也就简单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而再跟着的刘皇后,自然也不会在太后太妃面前多表现什么,只是看向秦刚的眼神里,多有些刻意表现出来的友好表情。毕竟,她赖以升任为正宫的儿子,便就是托了这年轻臣子的养护之方与仙药治疗,这才健康地活到今天啊。 不过,这顿家宴吃得并不轻松,不仅秦刚深感拘束,就连几位年轻的王爷,也都正襟端坐,举止谨慎,虽有赵煦的屡次开怀劝慰,但是谁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下失了礼数。 秦刚却是悄悄地关注了一下那位申王,这才发现,传说中申王瞎了一只眼睛的说法并不准确,他只不过是眼神有些斜视罢了。而在今天的这种场合,申王更是刻意地双目低垂,不加注意的话,却是根本就看不出来。 倒是赵佶,难得在这里见到秦刚,中间还找了个机会向他隔空示意敬酒。 最后,便由皇后的侍女抱出了海宁郡王赵茂,大家都纷纷送上了各种的祝福,秦刚在关注到赵茂此时红润健康的脸色后,终于也能放心地随着众人齐声称颂。 宴后,众人皆先后散去,赵煦终于能留下秦刚面谈了。 “朝堂入对的规矩太多,为了早与秦卿说上话,却是累得你得辛苦参加这场酒宴了。”赵煦看得出方才吃饭时秦刚的吃力,所以带有歉意地开了口。 “臣得蒙陛下看重,能为海宁郡王恭贺生辰,却是难得的圣宠与荣恩,哪里来的辛苦。”秦刚立即回道。 赵煦摆了摆手,表示客气话到此可以了,接着便直入正题:“去年此时,卿为朕提出了‘出海’之策,此后又一手建成了东南海事衙门,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富国之举,已经明证于朝野;强兵之势,朕亦有所闻;仙药之说,更是于救治大哥性命之时如神迹降临,卿之功劳,实在可用‘居功至伟’四字形容!朕甚是欣慰啊!” 秦刚却是并未被赵煦的这番赞颂而带偏了方向,而是开口提醒道:“臣当初所提之‘出海’一策,乃是有着所谓‘青蓝互补’之大局前提。出海为青色之补充,补的却是希望陛下施以严谨稳重之蓝色大计,亦是指向朝政大势的由红转蓝之趋势!” 其实,无论是前番浡泥战利品的上缴朝廷、还是这次上半年海税的超额押解,秦刚已经成功地用实际结果给予了赵煦搅动朝局的最大信心保证。 “当然,所以接下来,朕有意再拜右仆射!”赵煦此时缓缓地说出的这句话,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力一般,在这后宫偏殿之中慷然落地,掷地有声。 左右仆射【注:射字读音为“叶”】之官职,是在神宗元丰改制时确定: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朝廷的左宰相,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朝廷的右宰相,这样的双宰相之制,既有相互配合工作之利、更有相互牵制之功效。 而这一制度到了绍圣元年时,那时的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粹先后被贬,此后赵煦召回了章惇时,便就最终任命他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之后,为了表示对他的信任与重视,虽然曾经将门下侍郎一职单独拿出来任命其他官员,又曾单独任命过中书侍郎一职,又更换了好几轮的尚书左丞与尚书右丞,但却一直没有再任命过右仆射。所以,章惇便就顶着左仆射之职,实则成为了朝廷之独相这么些年。 “章相自为相以来,勤勉有加、鞠躬尽瘁,亦为朕之肱股,所以,其左仆射一职不仅保留,而且将会重新兼任门下侍郎,以恢复左宰相之故事。”赵煦却是开口先给了章惇的肯定。 虽然他要恢复双相制,等于是从章惇的独相手中分出了一些权力,但是在表面上,他还是给章惇加了官,并且保持其所担任的左宰相之位,还是双相中的尊者,同样是表达了皇帝对他的绝对认可,“但是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一职,朕却一时多有犹豫、难以定夺,不知秦卿可有见解?” 秦刚却是退后半步谨慎地回道:“宣麻拜相,此乃国是要政,当为陛下独断之权,臣不敢妄议!” “哎!今日非正式议政,朕许你畅言无罪!” “嗯,那就恕微臣斗胆直言了!”秦刚见赵煦是真心求问,便略略思考了一下说道,“陛下既言是‘难以定夺’,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赵煦微微一笑,示意秦刚可以接着说。 “曾枢相执政多年,心思缜密,其知枢密院事以来,确能独当一面,且能弥佐朝政不足,本也该是右相之上上人选。”中国人说话,多有规律,这“本也该”一词说出,实际的意思就变成了“不该”。而秦刚的这番话倒也是说中了赵煦的心事,“只是陛下‘建中’之心已明,这右相一职,还是要从新党之外的人选择为好。” 赵煦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一个前提,就基本上把如今尚在两府中的如蔡卞、黄履等等其他一众人等尽数排除在外了。 “知大名府的韩师朴【注:即韩忠彦,其表字师朴】,曾任户部尚书,知枢密院事,诗才盛名、家风名望皆足,而且其父韩琦乃是旧党中坚,想来陛下也曾考虑过任他为右相,以示朝政权衡。” 秦刚的这一猜测,其实就是历史上宋徽宗即位后第一次拜相时的选择。只不过那时作此决策的人却是垂帘听政的向太后,不仅直接任命韩忠彦为左相,还任用了曾布为右相。但可惜的是,韩忠彦虽然一心想要恢复自己父亲当年的诸多旧党主张,但自己却在政治手段方面连曾布也斗不过,最终还是被排挤出京。 “韩师朴虽在旧党之众中享有名望,但其生性柔懦、以其君子之心,恐难敌朝中势力攻讦。尤其面对章相之强势,恐终成摆设之位,难成就陛下的平衡之实意。” “然微臣所想:陛下之‘建中’之心,并非朝纲的朝令夕改,也非重引新旧党争再起波澜,而是意图居中调和,两相制衡,合以群臣之力,恢我大宋盛世之景。须引众言、集众议,富府库、强边军,对上祈得风调雨顺,对下施以政清事明,以避朝中尽是一堂之言、一党之众。所以,这右相之位,虽可在旧党人士中选择,但须得是个威望服众的当朝君子之臣,且能有着清晰完善的施政思想,坚定持不移的政治立场,这样子方能既实现真正的政治平衡,而并非是无休止的朋党乱争。” 秦刚的这一番论述,却是令赵煦的眼光愈发明亮了起来,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秦刚所说的那个答案,正在不断地与他内心的某个想法越来越接近,令他的呼吸也不由地加重了几分,忍不住地开口问道: “秦卿所言之君子之臣,可是指苏学士……” 第341章 默契的词句 赵煦在午宴之后,留着秦刚议事,居然足足用了近两个时辰。 也是感觉到赵煦此时的政治认知处于少有的清醒阶段,秦刚仔细权衡过自己此时的地位与位置,认为这是他不容错过的一个影响赵煦的极佳机会——因为倘若他在之后能够再进一步,升入四品以上官职,自己便就有了进入两府执政的资格,那时则无法能够像今天这样地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因为那时的他,必须要有各种涉及自身的避嫌考虑了。 “今日所议,朕甚有所感,只是兹事体大,未可轻言,卿当守口如瓶,待朕稍候细细体量,以定乾坤。”赵煦最后叮嘱道。 “臣谨遵圣谕!” “哎呀,差点忘了,皇后想让你在出宫前去她那一下,说是有关大哥的看护之事,总是要问了徐之才得放心。我是答应了,却不料把你留到了此时,想必要被她埋怨了。你快随殿外内侍去一趟吧!”赵煦这才想起另一件大事。 秦刚立即起身告退。 而在偏殿门外,刘皇后派来的内侍却是已经来了三四趟,当然他们也不敢在秦刚面前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小心地请他快快一起前往慈元殿——刘皇后被册封后,便搬来了这里。 刘皇后原本倒是真心要见见秦刚,为了赵茂的健康恢复当面向他感谢。中午家宴的时候,毕竟太后与太妃在那里,不是她单独表达感谢的好场所。 只是时间等到了此时,多少还是让她坐在自己的宫里颇有些不快。 底下人又不好详细说是天子一直留着他说话,而即使是说了,在此时的她看来,也就是这个秦刚仗着天子看重他,多少是有点自恃功高的意味,并不把她这个新晋皇后放在眼里。 毕竟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别的臣子与官家谈事,最长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今天的两个时辰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要不是后宫里一直有着这秦刚有着药师佛菩萨弟子身份的传说,她估计此时就该使点脸色下来的。 当然了,秦刚进了慈元殿后,还是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倒也不是他能隔着垂帘看到刘皇后的脸色,而是从站在帘外的一个内侍宦官的脸上看得出明显的信号。 “臣秦刚拜见皇后娘娘千岁,恭祝娘娘圣体安康,万福金安。” 秦刚的恭顺态度,倒也缓和了刘皇后的几分不悦,她先暂时收起不快,将先前一直留心的关于照料赵茂的一些疑问一个个地问出。 这些问题倒也没有突破后世的各类育儿常识的范围,秦刚倒是都可以给她一些明确的解答,说得也算是深入浅出,让刘皇后听得颇为满意。 “秦龙制年纪轻轻,却是如此精通医学养生之术,就算是这太医局也是能坐镇掌管得了的啊!”刘皇后原本是想表达的赞赏之话,却是让秦刚有点眉头直跳。这大宋的后宫,既有如先朝真宗的刘皇后、英宗的高皇后一般懂得理政的女中诸葛,当然更多一些如眼前这刘皇后的一窍不通之人,他虽然相信赵煦不会昏头想着把他调到太医局,但毕竟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宠信皇后乱吹枕边风,也不是一件好事。 秦刚立即口气稍硬地回说:朝臣任命,要有天子宰执的指派,他身为臣子也会任听差遣。当然言下之意就是,不劳皇后您操心啦! 刘皇后却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女子,饶是做了宰相的章惇,都免不了要向当时还只是婕妤的她主动示好,还不就是因为她一直倍受赵煦的恩宠吗? 而眼前的这位年轻臣子,虽然说不出什么,但就凭少了其他人在她面前的恭敬及谄媚状态,就已经令她感到很不适应了。 于是,刘皇后也失去了接下来继续说话的兴趣,便就简单地勉励他要继续为天子用心做事,继续多关心宫中大哥儿的健康等话后,就让其拜谢离开了。 秦刚走后,之前站在垂帘外的那个内侍宦官则忍不住忿忿不平地说道:“圣人对他如此礼遇,可这秦刚却多有恃功而骄之势,简直是太不识抬举了。” 刘皇后却说:“秦龙制的确是有功于本位,郝都知却是言重了。” 被斥的郝随赶紧低头道:“圣人宽仁,臣知错了。” 出宫时的秦刚,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太监背刺了。 这个郝随,原本是这刘皇后还是婕妤时的随侍宦官。那时,刚刚执掌相位的章惇,急于要铲除后宫之中高太后死后仍然残存的影响,便刻意地选择了此时正值得到赵煦宠爱的刘婕妤,而帮着进行内外传递消息的便就是这个郝随。 再之后,郝随又在废除孟皇后一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在他所服侍的主子顺利升为贤妃后,他自己也终于升到了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的位置之上。 如今的郝随,外有宰相撑腰,内有皇后信任,眼中自然也开始变得有点不可一视,看着既年轻却又不肯表露过多奉承的秦刚,多少是有点不顺眼了。 此时,走出皇宫的秦刚,望着眼前如此熟悉的御道,却还是思考着今天赵煦与他所讲的那些内容。他确信:这个已经完全开始偏差的历史走向,却是值得他为此而奋斗的。 因为,大宋的文明,大宋的风流,岂能就在他眼睁睁地注视之下,注定走向几十年后那场令人无法接受的惨痛浩劫呢?换句话说,不改变的结局是如此地糟糕,秦刚他又有什么担心不全力以赴地推动着历史车轮的偏向呢? 事实上,方向正在转变! 或许,这便是穿越者最大的成就感之一吧! 此时,已经略有下沉偏向西面的夕阳,不仅把金色的光辉洒满了热闹非凡的御街,更是直直地刺着秦刚抬头看去的一双眼睛。 “报龙制,”在宫门外守候着的虎哥却是迅速地靠近过来,汇报道,“那边的街角,有个女子一直盯着这里,已经快有一个时辰了。” “女子?可是那个?”秦刚转眼看目视前方。 虎哥一扭头,却见到那个就是被他所察觉的小女孩,半是急忙、半是欢喜地向他们跑来。 “姑爷,姑爷!” 跑来的却是李清照的随身丫鬟阿珠,到了跟前,赶紧边施礼边急道,“我家小娘子从今天晌午前就在这儿等着了,我是好生劝说,才让她坐在那边茶楼里等着,由我在这下边帮她看着,可是把姑爷你等着了!” 听着阿珠的称呼,虎哥脸上有点尴尬,立刻退了一步整理马车去了。 秦刚听说李清照就在旁边的茶楼里,心头不禁一热,转头对虎哥说:“我随她去一下,你让其他人先回,你留下来跟着我就可。” 于是,他便跟着阿珠前往几十步外的一间茶楼,虎哥则对手下人简单安排了之后,自己也跟着过去了。 茶楼并不大,里面随了一个四五张桌子的大间,另外也就只用屏风隔出了三四间半隔间,阿珠指了一下方向,便乖巧地等在了门外,正好虎哥也赶过来,便与她一同在那里候着。 秦刚快步上去,转入靠里的一间隔间,入眼便见此刻正凝眉沉思、温婉如水的李清照正静伫于座位上,听得走进的声音,抬眼瞧见是秦刚,眉间瞬时一松,便是展颜一笑: “你出来啦!” 简单的四个字,并无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却仿佛如一壶温暖的热茶,瞬间便熨平了秦刚有些颤动的内心。 “坐吧,正好我想了一首行香子的词,还在斟酌着最后的几个字眼。”李清照笑着说着,伸出纤纤左手,在面前铺开的一张白纸上轻轻地抚平了几下。 秦刚坐下,触眼看见正在自己面前的这只小手,不由地一时心动,竟是一把就将其左手捉住,并握在了自己手中,柔声问道:“听阿珠说,今天等得久了吧?” 李清照脸颊微红了,稍稍用力抽了两下,见秦刚坚持着便就放弃了努力,任由他的大手温暖着自己,轻声说道:“这半年多来,见你信中最远已经是南洋数万里之外,又有海上风雨、刀剑凶猛。爹爹只说徐之你战无不胜,百官也惊叹于运回的珍宝财富无数,唯有我和娘亲才是总念叨着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归来。到了今天,我却是已经知道你就在前面的那处皇宫之内,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差别呢?正好在此想些闲词,打发打发时光也好。” “清娘口中的闲词,定然便是一篇佳作。” “那你松手,别影响我写字……” 秦刚一笑,便松开了手,看着李清照继续抚平纸张之后,又轻轻执起手中之笔,在纸上迅速写下了数行隽秀无比的字迹,虽然是反着来看,但却一点都不影响秦刚的同步轻声诵念: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这首《行香子》虽然稍稍有些冷僻,在李清照的诸多作品中并不太为常人所知,但是对于几乎熟读过她的几乎每一篇作品的前世重度易粉(易安居士的粉丝简称)秦刚来说,并不陌生,其实他只是随着李清照在纸上写出的字数,根本就不用去识别每一个字,便可轻松地背诵着念出。 待此词最后一字写罢,秦刚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今天正是七夕过后第二天,这应是李清照在七夕之夜有所感悟,从而写就。这首咏七夕之作,其用语灵活多变,而其中蕴含的情感却十分真挚,勾勒出一幅极其优美的七夕意境。 敏感的李清照却分明察觉出,秦刚坐在她的对面,看到她手写的文字都是倒着的,按理说,常人看着倒过来的汉字总是有点不习惯,可是秦刚却能跟着她的落笔而毫无差错地准确念出,这样的速度明显不太正常,几乎就是她方落完笔划,便就随即诵出,难不成他擅长于识别倒过来的字吗? 甚至,她在书写最后一句时,还故意在写完了“霎儿雨”三方后,突然地有意停顿了数息,然后才慢慢写出了最后三字,但是,秦刚却是没有改变诵念的速度,明显是在她的落笔之前便就念出了“霎儿风”这三字。 李清照抬起一双慧目露出了质疑之色,秦刚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不过他却满不在乎地指了指纸上的词句,笑道:“‘霎儿晴,霎儿雨’这两句之后,总该就是‘霎儿风’了吧!要是我的话,也是这样子来填!” 秦刚的这句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由此,李清照也由不得细眉轻挑,秀目抬凝,目光中也是包含着说不尽的“知已难得、情郎知意”的复杂情感,一时间也让秦刚瞧得有些痴醉了。 两人正在共同诵读交流、情意绵绵之时,却忽然听得茶楼外起了争执之声,似乎是有人被虎哥拦住了。 很快,阿珠便来到了隔间外,隔着屏风急道:“小娘子、姑爷,来了一位元随,说是章相公府上的,急着要见姑爷,被虎爷拦着没让他过来。” 章相公?章惇有何事?居然还会找到这里? 秦刚心头疑惑,便抱歉地让李清照等会儿,起身随阿珠走了出去。 待到了门口,见到了被虎哥拦住的人,一问才知,原来他家的章相公并不是宰相章惇,而是枢相章楶。 章楶自从西北回朝任同知枢密院事之后,还是第一次遇上秦刚回京。 今天白天的郊迎,他一则年纪大了,二则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便嘱咐了自己的元随在宫门外候着,一旦看到秦刚出来,便就把他请到自己在京城内的府宅去坐坐叙叙旧。 哪知秦刚在宫中被留得时间太久,章楶派出来的元随中间溜了个号,结果也就正好错过了他出来的时间。待得向守宫门的人问到了情况,便一路问到了这茶楼这里,不过,却被尽职的虎哥给拦住了。 见是章楶的邀请,秦刚倒也不便推托。一回头,却看到了已经跟着出来的李清照,她却嫣然一笑主动提道:“章枢相的邀请,徐之你不可不去哦!” 秦刚心头一阵感动,正想要对自己刚与她见面却就要另行赴约而表示歉意时,李清照却继续说道:“而且也正好了,我也想见一见与你一起威震西北的章老爷子了!带我一起去吧!” 这,这行吗?章楶府上的元随有点犹豫。 秦刚却笑了:“走!前面带路!” 第342章 睿智的女娃 章楶在京城的府第也是皇帝所赐,但按后世的说法,这种钦赐宅第都只有居住权,却没有所有权。意思就是,皇帝只是赐给你居住,而不是把这宅子就给了你。这也不是皇帝小气,而是京城里的房子原本就是稀缺资源,好的、连片的宅子更是不多。这朝局时常变来变去,换个宰相就得送出一套房子,皇帝也没这么多资源啊。 所以,一旦宰相离职或者年老致仕,这些府宅还得是还给朝廷,然后再赐给新一任的宰执。 而章楶现在住的宅子,秦刚并不陌生,正是之前赐给李清臣的那一套。 门外的巷子里,自然还是少不了排队求见章枢相的车马人员,在看到是相府自己的马车回来,这些人慌忙站起避让。看过车窗外的一张张脸,虽然这些府宅里的主人各不相同,可在院墙之外,巷子之中的这些人们,都总是上演着一幕幕极其相似的故事。 章楶正在家中等着秦刚,虽然看到随他一起过来的李清照时略略有点意外,但立即就提起了旧事笑道:“三年前,就在御街之上,把徐之从我手里抢过去的,就是你这个女娃儿吧!今天,我不过是还你一次,再把徐之抢到我府上来,哈哈哈!” “朝中皆言,若论边功,章老爷子便是‘为西方最’,小女子平素总是听闻大名,今天正巧能有这个机会,便就跟着徐之过来了,章相公不会不欢迎我吧?” “哈哈,欢迎,当然欢迎。早就听说过李家小娘子伶牙俐齿,老头子我也一直很为徐之有所担心。所以,今儿倒要好好地帮他把把关!再多出出主意!”章楶却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揶揄起李清照,“小娘子到时候可千万别哭鼻子哦!” “哼!徐之的主意太大!就怕章相公帮着出到最后却是出不起!”李清照却是一点儿也不见生地,轻轻拎起裙角在屋里子四下走着并看起来,“你们先聊,莫管我!” 秦刚也是看得出,章楶对于李清照并无反感,反而却是有着一见如故式地宠溺式喜爱,也才没有加入到他们刚才的斗嘴之中,此时才一拱手道:“秦刚还未来得及恭贺章枢相回朝高就,荣登宰执!” “莫说这些虚头八脑的话语!老夫已经连上了好几道的札子请求致仕,估计也没几天便就可以如愿了,趁着还能在朝中的这个位置上多坐两天,就想听听徐之你对接下来朝局的看法,也看看老夫是否还能发挥点什么作用!”章楶也不客气,让秦刚坐下来之后,直接点明了这次请他过来的用意。 “官家今年的改元,章枢相如何看待?”秦刚的开口也更是干脆。 章楶先是用眼光瞥了一眼正在屋内四处查探阁架上摆设物品的李清照一眼,却见秦刚微笑着回应意指无妨,便知其对小丫头的绝对信任,于是也不再遮掩,直言道:“前有太宗以‘太平兴国’而明大兴文治武功之策的类似年号,今便就有圣上欲以‘建中靖国’来平息党争伐异之风,老夫甚以为然,也是认为建中之政,宜更进一步方好!” “哦?老枢相以为,怎样的更进一步才好?” “徐之刚从宫中出来,却以此问题相询,莫非是从官家那里得到了什么重要的口风么?”章楶听得秦刚前面这两个问题逼问得有点紧,似乎背后意有所指,便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想来缓和一下气氛,却没有想到,秦刚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却并没有半点想要反驳之意,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 “啊?”这下轮到章楶大吃一惊了,“官家果真与你就此事问策了!” 即使在这朝堂之上,再也没有比他章楶更对秦刚有信心与认可了,但此时的他,却仍然不太敢相信皇帝会与秦刚谈及这样一个几乎是拜相前奏的国策问对的话题。 “过刚易折、欲速不达。少游还是给你起了个好字,徐之,要徐之啊!”章楶看似在回答问题,却是一语双关地在提醒秦刚当下面临的风险。 “谢章枢相关爱。秦刚一是并无问权中枢的野心,二是东南海事院这一两年却也少不了我的一番折腾。而且想必官家对此事也会是看得更清楚吧!” 章楶听了他的这话,才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有点多余了。再说了,皇帝之所以能够与秦刚谈论这样的国政大事,大约也是先行排除了让他位列宰执的可能,否则的话,光是自古帝王一脉的猜忌之心,也不至于会有类似的结果啊。 “以老夫之见,陛下若真心欲行建中之策,就不能还是如眼下这般,仍由新党一派处于独断专言之境,朝堂终究需要容纳更多的不同声音。”章楶虽然自己也是新党的成员,但他却是少有的能够看到新党执政弊端、且还敢于对此提出批判观点的人,“但是,也不能立即演化成旧党一派的东山再起。党争之害,在于任何矫正之举,都容易陷入到另一场党争之害中。由此而来,冤冤相报何时了?” “章枢相说的好见解,只是如何施行为好呢?” “既为建中,那便要多给中间之臣一些空间。而所谓中间之臣,并非是指在朝堂之中那些不肯主动表态、爱做墙头草的投机分子。而是指那些能够容得下异己之见之臣,是指那些决不会用仇恨与迫害对待同僚之臣!” “吾可不纳汝之言,然必扞汝言之权!”秦刚听得心有感触,顺口便将一句后世的名言用文言文说了出来。 章楶一愣,随即却是大笑道:“徐之总结得甚好,‘吾可不纳汝之言,然必扞汝言之权!’可以成为中间之臣之言行标准。中间之臣,可新党、可旧党,也可任何非投靠及划分党派之人。有此中坚形成,建中之策方才不会落入一纸空谈。” “若是从朝局改制入入手,恢复重设左右仆射的话,章枢相以为,何人可为之?”秦刚眼光灼灼地把这一颇有些爆炸性的话题抛出,章楶听得呼吸一下子都开始急促了,一旁的李清照也被这个话题吸引住跟着坐了下来。 他们都明白,这样的话题,秦刚决不可能是兴口胡说,更由于在此之前,他又在宫中待了那么超乎寻常长的时间,在这句话的背后,它所带有的天子倾向的意味便浓重了几分。 “朝局虽亟须改制,但仍需注意平稳过渡!”章楶略略沉吟一二,便开口说道,“左相宜从当今宰执中选定,右相倒是可以从中间之臣中擢拔。” 章楶的意见虽然有些隐晦,但是观点也是非常地明确: 所谓的当今宰执中选定,那也基本是锁定了章惇。因为左相毕竟是执政之首,要是从眼下的宰执时找出能名望、能力以及代表性都强过于章惇的,除非是彻底倒阁,那便就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他所说“右相要从中间之臣中选择”的意见,却是和秦刚之前与赵煦之间的商量意见不谋而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秦刚也不再藏着掖着,便直接开口道:“苏学士可否?” “子由?嗯,子由的能力资历虽足矣,但若由其与子厚【注:指章惇,其表字子厚】分任左右相,恐会因元佑年间的纠葛往事而频生冲突!”其实章楶在刚才提出“中间之臣”时,首先就想到了过去旧党中的蜀党及其成员。 相对于洛党和朔党,蜀党的成员更加温和且务实,而他们名义上的领袖虽然是苏轼,但在朝堂中扛大旗的却是一直是苏辙苏子由。 在元佑初年司马光当政时,苏辙曾作为旧党的右司谏,亲手将一帮新党中坚弹劾出京,自然也包括对于章惇的外贬。所以,当秦刚一提及“苏学士”时,章楶便极其自然地想到了苏辙,也就是他口中的苏子由,并由于苏辙与章惇之间极难调和的严重矛盾,而立即作了否定。 “噗哧!”李清照却笑了起来,毫无顾忌地插嘴笑道:“章老子却是自己糊涂了自己。前脚说过中间之臣不以党派划分、仅看为人。若说可被称为中间之臣的苏学士,哪里会是苏子由,分明应该是坡翁苏子瞻嘛!” “啊?苏子瞻?对啊,苏子瞻!”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章楶此时却才是哑然失笑。 由于苏轼天生的淡泊与豪迈风格,常常让人会把他排除在各种政局势力角逐的联想之外,只会当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文豪。但是,平心而论,之所以蜀党的领袖,却终究会由苏轼来担纲,这便就是与他在政治上的耀眼才华与强悍无比的治政能力,所分不开的。 在此前,无论是他知徐州、知杭州、还是知定州,甚至已经是在贬谪到岒南的惠州时,都在各个地方留下了受人景仰的绝佳政绩,而他在屡进屡出的朝堂之中,无论是礼部、吏部还是翰林院,其旺盛的精力、蓬勃的才华,以及在朝政大事要事上毫不保留的战斗力,又绝非其弟苏辙所能比拟的。 所以,李清照插嘴的意思就是想表示:如果按照你们所讲的这个话题以及前后的逻辑点来看的话,要说能够担任朝中右相的“苏学士”,自然只能是“苏轼苏子儋学士”啊! 章楶此时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李清照,却是不以为忤地问道:“徐之可是之前向你透露过什么么?” “他能向我透露什么呀!更何况,我也不高兴听他讲这些!”李清照笑吟吟地说道,“我们正在讨论我新作的一首词呢,结果就被你的手下人叫到了这里来。我也是刚听你们提到这朝中的左右相之事啊!” 章楶闻听这个小女娃并没有更多提前的获知,而只是同他一样刚听了这些政治背景与朝局发展的形势,就是纯粹依靠着个人的政治敏感性而能猜出如此准确的答案,别说是个女孩子,就算是换成他目前的几个子侄,估计都是难有此认知。 当然,再重新确认了秦刚所提的人是苏轼之后,章楶略略思考了几下,却是连连点头道:“子瞻倒是不仅曾与子厚有旧,而且与朝中大多数人都能交好。其性格直率、风格飘逸,思虑全面,又极尽责,说来倒也确实是个右相的极佳人选。” “秦刚多谢章枢相之高瞻远瞩。”秦刚则起身向章楶行礼相谢。 章楶却是像意料之中的一样,坐在那里坦然受了他一礼,然后便转过身笑着问李清照道:“老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这小女娃儿如此地聪慧,可否能够帮帮老夫分析分析,看看这秦徐之今天和我讨论如此重要的消息,其用意何在呢?” “首先我不叫小女娃儿,我有名字。但是咱们不算太熟,我自号为易安居士,所以章老子你接下来可以叫我易安。”李清照先是气鼓鼓地回道,“然后,徐之是我未过门的夫婿,我凭什么要帮着你来分析出他的想法啊!” “哈哈哈!好个易安居士,反问得很好,让老夫想想啊!”章楶手抚白须,却是开口说道,“兴许你猜得准,老夫也就答应了徐之的请求呢?” “好,这可是章老子你自己开口说的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清照拍拍手笑道,“徐之他是具体怎么想的,我倒不敢说一定能猜不准。但是我可以按照我的思路来想啊。苏子儋是他的师公,他想推荐师公入朝为右相,但是关键点一定会在左路相章子厚那边是否能接受。这建中之策,不能再像从前那里你死我活地争斗,需要协商、需要理解。老枢相您为人睿智、又和章相公是堂兄弟,徐之如果去章相公那里不太好开口说的话,要是能够获得您的认可,经您之口说出来,还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啦!” 李清照的一番话,说得是井井有条,就连在一旁听着的秦刚,也禁不住连连点头。由她来捅破自己与章楶之间的这层窗户纸,那自然是比自己直接说破要强上许多。 所以,接下来就看章楶如何接招了。 “哈哈哈哈!妙极妙极!”章楶乐得大笑道,“京城有人传言那两首‘浯溪中兴颂诗’乃是令尊李文叔为你代笔。可是他们哪里知晓你的才华与见识。老夫若是有如易安你这样的睿智女娃,恐怕连我自己的诗词奏章都要反过来找你代笔喽!” 章楶这是变着法子夸李清照的聪慧机智。 而一旁的秦刚也由此确认了自己传递过去的所有信息已经被其全部接受。那章惇那里的态度,就全看章楶这边的沟通了! 第343章 北归的苏相 不日,朝廷再次下旨:准许雷州别驾苏辙、琼州别驾苏轼二人北归,且可自行选择地方居住。而苏辙选择了京西北路的颖川县,而苏轼选择了两浙路的宜兴县。表面理由都是,这两个地方分别都有他们在南贬之前所买下的田产。 但是朝中众人的解读却完全不一样。 首先,二苏的赦免北归非常地突然——即使是有黄庭坚与秦观的北归为前兆,但此时对于二苏连象征性地先选择中间地方过渡一下的步骤都没有,一下子就完全赦免放回了,这显然是出乎绝大多数新党官员意料的。 其次,苏辙自己选择返回居住的颖川县很特殊,它是颖昌府下面的一个县,距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苏辙在颖川县的田产虽然是一个极好的理由,但是正因为这里距离京城如此之近,难免不会让人浮想连篇。 而且,绍圣元年,苏辙是从尚书右丞守门下侍郎之位贬出,象他这类的高官,在政治风向一旦变化、瞬间官复原职的可能性之大,令一众新党官员为之忧心忡忡。而颖川县的苏辙旧宅那里,也平白多了不少窥探的眼睛。 反倒是去了两浙路宜兴县的苏轼,却少了很多关注的目光。而且他还没有走寻常路线,先是搭乘了海商的海船一路行至明州,然后从这里改走内河路线,虽然是要比他的兄弟更早到达了目的地,但却没有人在意他的行踪。 包括更没有人在意,从明州一路送苏轼过来的是海事院的官船,而且在到达宜兴县后,竟然并没有返程,而是一直静静地停在太湖边的码头上。 建中靖国元年十月初三,又是一道敕令的发出,却是彻底地震惊了朝野: 琼州别驾苏轼,复任朝散郎,即刻回京听任! 虽然朝散郎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寄禄官,但是这却是他于绍圣元年在定州被南贬前的寄禄官职,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自喻。 而最后一句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即刻回京听任!有什么重要的任命不在这里明确?却是要回到京城才重新任命呢? 原来,大家对于二苏关注的重点都看错了啊! 正当朝中众人都在追悔莫及地埋怨自己的判断失误时,太湖边上的那艘官船已经迅速拔锚启航,快速驶出江南运河、过长江、入高邮湖、走汴水,以这个时代无法想像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驰进入京城。 十月的汴水,虽有早晚的萧瑟寒意,但在日头一出之后,便就立即恢复了秋阳高照的大好风光。 尤其是水上船只,都要抓紧这段最好的时间,在冬日河道封冻之前,多运上几趟的货物。一时间河面船行如梭,两岸热闹非凡。 而在码头附近,无论是出行送行的,还是归来迎接的,城中的各色人等,多有迎来送往,河边也有着各式的帘幕围垂,那都是一些有钱人家的临行搭建之处。 也正是因为苏轼回京速度出奇地快,所以在城东汴水码头迎接他的,也就只有真正在安排这一切的秦刚以及身边的几人。 随着远远可见高悬着东南海事院的特制船幡官船的接近,秦刚等人立即精神百倍地站到在码头上恭候。 官船行近,却已经看见苏轼顶着一头花白的须发,站在此时上下起伏的船头之上,黝黑的面色,那是常年岒南生活的见证,但是矍铄的神色与笔直的腰板,却依旧彰显出一股说不出的伟岸与镇定的气场。 而随其立于身后的苏过等人,也皆是一副微黑的肤色,但在他们的脸上,则更多地显示出对于久别的京城的特别感慨神情。 “师公一路辛苦!秦刚(秦湛)在此恭候多时了。”秦刚今天特意穿了便服,他与秦湛此时在码头上郑重地拜倒,倒也没有引起旁边任何人的注意。 “徐之,快快请起,何须多礼!”苏轼等船只靠稳,船工将船板搭上后,便快步走上岸来,伸出双手,左手拉起秦刚,右手拉起秦湛,并介绍起跟着他一起走过来的另一名中年人,“这是我家大郎苏迈,表字伯达,这些年来,一直辛苦留在了惠州照料一家人,此次也随我一同回京。你们之间要多多亲近亲近,就以师兄弟相称便好。” 苏迈是元丰四年的进士,当年赴饶州德兴上任时,曾与父亲经齐安湖口考察石钟山,留下了千古传诵的《石钟山记》。 之后苏迈先后曾在酸枣县、西安县、雄州、河间等地就任。绍圣之后,便因为苏轼被贬,他身为长子,先是求职南下,之后更是无法上任,索性就将自己与弟弟苏过的家眷都搬到了惠州,以便能够随侍父亲。 在苏轼继续被贬至海南之后,经过商量,便由弟弟苏过去海南岛陪着父亲,而他则留在了惠州,挑起养护一家人的重任。 看到苏迈之后,秦刚这才想起自己确实缺漏了对留在惠州的苏迈等人的照顾,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但苏迈却不以为然,而是为秦刚在这些年里一直帮自己照料父亲而再三致谢。 而旁边的秦湛则是赶紧亲自拉来了准备好的马车,请苏轼父子几人一同登上去。 马车一路前行,苏轼对于京城依然十分熟悉,而且他很快就察觉出,现在前往的方向并非是城南官驿时,亲自驾驶的秦湛却笑而不语,只是示意到了再说。 时间也没有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几人下得车来,却是令苏轼瞬间为之动容: 原来此处乃是内城的宜秋门内大街,此处往北便能看到辽人的使馆都亭驿。 而他们几人站着的地方,正是苏轼的父亲苏洵于嘉佑六年所购置的南园旧宅门前。 这处房屋虽然不大,但也有一处小小的园子,寄托了他与弟弟苏辙年轻时在京城的所有美好回忆。 在后来“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辙为了搭救兄长,不惜变卖了这处宅子,再之后兄弟二人便先后被贬出了京城。几年之后再回到京城时,此处已是他人宅产,他们也只能是四处在他处寓居而已。 秦刚则笑道:“还是湛哥提醒,我才访得了这处师公往年住过的旧宅,正好当时的宅主人也想着要出售,我便赶紧把它买了回来。所以这次回京,伯达、叔党两位兄长就陪着师公在这里住下吧,既是亲切,也是方便!” 苏轼不仅感动于秦刚的用心,更是知晓,经历了这几十年,京城里的房价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水平,现在再买下这处房屋,断然不是一笔小钱。 但是,苏轼却并非一个迂腐之人,他知道现在与秦刚之间再去论及钱财已经没有了意义:无论是在从宜兴开始,还是惠州、一直到昌化,这么多年接济的账要如何去算呢?他也只能豁达地将所有的感谢之语浓缩成了一句真正的肺腑之言: “徐之,你用心了!” 接着便带着两个儿子,走进了这处让他感慨万千的京中旧宅。 看着苏轼父子进去的背影,秦刚却是更有一番思考。 秦刚的记忆里,历史上的苏轼,应该去世于原来历史时空里的建中靖国元年。虽然那时的苏轼也是同样等到了赦免并可以北归,但却因为之前长年在岭南的艰苦磨难,摧毁了他身体的基本健康,在回到宜兴老宅之后不久,六十四岁的他便撒手西去。 而现在,一是苏轼北归的时间提早了一年,二是之前无论是在惠州、还是昌化的那段时间,秦刚刻意提供的基本生活物资的保障,让这位老人终于能够避免了残酷生活的摧残。眼前的苏轼,不仅比想象中健康了不少,而且更是增添了说不出的精神气度。 秦刚从浡泥带着战利品回程时,就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已经具备了诸多与朝廷甚至是皇帝谈判的有利条件,并且基于他对赵煦改元为建中靖国的诸多考虑,推动苏轼回归朝堂的基础条件已经相当成熟。 当然,他必须首先要去征求一下苏轼自己的想法,看看这位历经人世间诸多打击、磨难以及起伏之后的睿智老人,是否还愿意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光,再次为民、为国、为理想而出山。 就在他经过昌化并上岸后的那个晚上,苏过不止一次地以添加茶水的名义进屋,并将担忧的眼色频频投向自己的老父——作为儿子,他自然不愿意父亲再次踏足进入残酷、无情且不可预知的朝堂最高层的政治风波之中。 但是苏轼却是极为认真地听着秦刚的想法,也思考着他对于这几年里天下形势的细致分析,包括年轻皇帝眼下思想动态的重大变化。在他的意念深处,似乎早已沉寂多年的雄心与人世间的职责又一次地重新燃起。 按理说,绍圣以来的连连贬谪、从英州到惠州,再到昌化军的一路南放,悲天悯已的老人早已抱定了“出世”的基础彻悟,其潜心所作《和陶“归去来辞”》便是例证。 然而,超级浪漫的苏轼却始终有着在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更在惠州祈愿“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而到了昌化,依然还会有着“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的浪漫情怀。 苏轼的一生,从未对于人生放弃过期待,也始终未放弃过为民请命的“入世”之决心。 而在这次秦刚的反复鼓励与用心策划之下,苏轼则彻底燃起了复出济世的坚定决心。 事实上,在赵煦的“建中”决心之下,足以调和章惇、蔡卞等人政治路线的名望之臣,如今也仅剩苏轼、范纯仁等硕果仅存的一两位,而苏轼更是有了一股“舍我其谁”的雄壮信念。 所以,在终于接到最初的北归赦令之后,苏轼便按照当初与秦刚定下的策略,由弟弟苏辙前往靠近京城的颖昌县,以吸引朝臣的主要注意力,而他却以最快也最不为人所知的海路快速北上,先一步回到了宜兴等待。又在进一步的赦令中,极速地回到了久违的京城。 次日,朝廷再次来人到宜秋门南园宅子宣旨: 朝散郎苏轼,再复翰林侍读学士与端明殿学士! 同一日,城南,中太一宫。 秦刚来到这里时,倒是一下子想起了绍圣元年那次正月里的士子诗会,当时诗会的组织者赵期,后来也考中了那榜进士,官授机宜检校文字,留在京城为官,如今已经在秘书省内做了秘书郎。 但是无论是秦刚初时辞官的落魄之时,还是之后长短的飞黄腾达,这赵期但凡听闻其入京,都会及时送来过拜帖、或者是亲笔的书信问候,前无冷落嘲讽、后无攀附巴结,倒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而那时的岑穰,虽是考中了榜眼,但却仕途不顺,幸好这次因为义乌一事重逢,在解决了胡氏父子之后,秦刚有意提议让他在义乌乡间试行“蓝田乡约”的推广。这实质也是他在海南岛与苏轼夜谈大略中的重要一步。 如果岑穰真能不负他的榜眼之才,能在这一步中展示出他真实的个人才华的话,秦刚自然会对其另有大用。 秦刚正在出神之际,却是有一个道童走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道:“请问来者可是秦居士?贵客在东三殿里厢房等您。” 秦刚点点头,便请这道童走在前面带路。 在东三殿里厢房等着他的,是便是当今宰相章惇,他于上午带着家人来中太一宫焚香敬神后,便就在这东三殿里暂时休息了。 而秦刚却是下午去南城外郊游,然后回程时也“非常凑巧地”在中太一宫里临时歇脚。 偌大的中太一宫,光出入的宫门就有好几处,在如此悄悄地刻意安排之下,秦刚与章惇的这次会面,几乎不会被外人知晓。 赵煦想恢复左右相的想法,秦刚提前通过章楶传递给了章惇,也是以此释放最大的善意,而关于拟由苏轼出任右相的意思,也让他们堂兄弟之间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与沟通。 其实对于今天的章惇而言:继续坚持所谓的“新党至上”的大旗,已经变得十分地虚幻且不切实际。 在新党内部持续多年的内斗中,吕惠卿被他们联手打压抛弃,蔡卞、蔡京早就与他貌合神离,更不要说曾布已经自成派地始终与其针锋相对、判若水火。 “子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堂兄的这句奉劝,终究是让章惇下定了决心。 其实,他投注于秦刚身上早已不是第一天了,按理说,从最早对秦观等人继续南贬一事的网开一面,再到后来主动对海事院开衙的支持,包括前次大赦名单里又特意加进了秦观、黄庭坚起,他就已经为自己接下来的政治路线想好的轨迹。同时,面对着日渐有着自己主意的天子,他也明白:终究会有苏轼回到朝堂这一天的。 其实,相对于目前还在世并也已经内迁的范纯仁,他还是更倾向于接受苏轼的回朝。 “世人对老夫与子瞻的关系多有误会啊!”章惇在秦刚坐下来,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政见终有不合,相交向来莫逆!” 嘉佑二年,二十二岁的他、二十岁的苏轼,都考中了这一年的进士。 但章惇却因当年的状元是其族侄章衡而心有不甘,毅然放弃了这次的敕封,两年后再次重考,终于考了个一甲第五名; 而苏轼也是因为母亲去世,在中了进士出身后便回家守丧,四年后又通过了宋代极严苛的制科考试而名列第一。 于是,就在嘉佑七年,两个同样才华横溢并不拘小节的旷世才子同时受任于陕西路,一时惺惺相惜,视彼此为至交好友。 “师公也曾说过,当年他受‘乌台诗案’一累,朝中重臣多欲置他于死地,唯有章相为其仗义直言。”秦刚站起身向章惇致礼谢道,“此后师公出狱被贬往黄州,‘亲朋多畏避不相见’,却唯章相多次来信送药并作安慰,实为他在黄州时日的一大支撑。” “元佑元年,老夫身为贬官出京,上书乞谋一闲职以求能回苏州去奉养父亲,但朝中多有宿敌阻梗。好在无太久时间,子瞻来信,曰:‘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吾便明白,此事当是他周旋而成啊。”章惇的这番话,却是无意中解开了一桩历史迷案: 苏轼写的这封信被章惇一直保留在身边,然后因此书法之价值,一直流传到了现代,并保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信中被章惇此时复述的这段话,翻译过来的表面意思是:关于“退隐田园”这件事啊,早年我们俩可是都说过有这样的梦想,只是没有想到兄弟你却先实现了,实在让我羡煞啊! 从常理而言,苏轼当时受到高太后重用,从小小的汝州团练副使,火箭式地上升至翰林学士并几乎要进阶宰执,而章惇却是相反地从知枢密院事一路下撸,直至提举洞霄宫这样的闲职,如此人生之水火差异,而苏轼却写了这段话,表面上看来岂不是有点幸灾乐祸吗? 但是这么一封信,却被章惇珍藏于身边,并且还将此视为恩情的象征而记到如今,唯有一个可能: 苏轼之所以会有信上这样的玩笑话,实际是隐晦地向章惇暗示:兄弟,你想要任闲职去苏州奉亲的事,我帮你办妥了,你就踏踏实实地过去吧! 否则按有人理解,这算是苏轼说的风凉话,那么以章惇的性格,早就将这封信撕个稀烂了,哪会一直放在身边呢? 秦刚看着此时须发皆白的章惇,突然有点钦佩这位被后人诋为“千年奸相”的老人了。 平心而论,像章惇这样“科举考中却因名次低于族侄而回去重考”的人,其一生都在争强好胜中度过。毕竟在绍圣之时,他是作为当年新党遭受打击与迫害之后所剩余的中坚人物,一旦得以机会翻盘,自然是立场为先、报仇整人开局,这也是他借以凝聚人心,重整旗鼓的重要手段。 而随着对夏战争的顺利推进、新法施行的渐收成效,尤其是在秦刚所介入后的各项朝政的顺利推进,如何可以真正地施展自己的文韬武略,如何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远远胜于廓清政敌的单纯政治手腕。 冷酷、孤傲、铁血、凶悍……等等这些贬多于褒的一系列标签之下,章惇实际上最大的标签还是“务实”。 就算是他在朝中独相至今已有六年,他的四个儿子也都以真才实学全部科举登第,但他却坚持让其中三个儿子都外放州县为官,只将幼子留在京城里的身边,但也只给了他一个校书郎而已,对比一下前后世的那些官员,其清廉的行止,就算是政敌想从这里攻讦也觉无从下手。 而在这次,又有了已经决意致仕的堂兄章楶前期对他的沟通说服,在天下子暗示下,章惇便默许了苏轼回京并最终出任右相的计划。 先前传到宜兴以及今天早晨的两道诏令,也都是在他的认同下才顺利签署发出。 但是,即使是要冒着被弹劾为私下结交的风险,章惇仍然坚持要在今天将秦刚约出来面谈一次,一是为了能够亲耳听到此次苏轼的复出,决不在背后夹带旧党翻盘的私货;二是想要看一看这件事情的实际操盘者秦刚,到底瞠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意外回报? 这两点非常地重要,远超过今天见面所冒的风险。 更何况,他章惇,一贯就是个不惧风险的人! 第344章 分裂的新党 “君子不党!坡公乃真君子也!”秦刚斩钉截铁地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并且率先抛给章惇一个绝对的定心丸,“章相如果不放心,坡公此次回朝为相,可给一诺:凡苏门子弟,但求赦免北归,决不入京任职!” 秦刚的这一句话,却是令章惇久无表情的面容瞬间为之变色。 无他,这政坛的无情,让人无法信任于各种同党、同派、或者是同盟关系,往往只会去寻求叠加于其上的其它一些深层关系,比如说师徒! 毕竟,士人还是非常重视自己的名声,叛师、背师的代价终究会是巨大的。所以,以师徒关系结党合力的现象,屡见不鲜。 更何况,苏轼的弟子众多,尤以“苏门四学士”中的黄庭坚、秦观等人的才华更为突出,如果这次都能被苏轼召还回朝,并成为他左膀右臂的话,这样的对手,不仅仅是章惇,任是任何一个党派,都会忌惮三分的。 但是章惇绝对没有想到,秦刚竟然告诉他苏轼竟会作出如此承诺,所以他还是十分冷静地表达了质疑:“我对子瞻之人品向来笃信,却又何以至此呢?” “章相眼中的范文正公如何?”秦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是问了一个另外的问题。 “百年名相,文正公当为第一!”章惇非常干脆地表示。 “范文正公一生光明磊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文公称其为‘一世之师’,坡公赞其‘出为名相,处为名贤’。其所倡导的庆历新政,多有遗泽今日。然而大宋之朋党之争,也是始于庆历,终成其弊,且为害至今!”秦刚最后的话锋一转,便转到了他真正想要评述的话题。 “小人因利为朋而祸国民,君子同道结党而利国民。”章惇却是不动声色地用欧阳修对于朋党的观点来反驳秦刚。 “欧阳公忠公此言甚为正确!”秦刚拍手而赞道,“但却是一句正确的废话!比如:章相一定认为自己人便是君子之党吧!” 看到章惇没有异议,秦刚却是又跟上了一句:“昔日的司马相公也是如此认为的!” 章惇听着便是一呆。 是啊,如今的朝堂之中,又有谁认为自己是小人,而别人是君子呢? “所以,朋党之本质,并非君子小人之分,而为观点立场之别!”秦刚趁胜追击,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凡我朋我党者,皆为君子正道;凡对手对方者,全是小人奸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年河西,十年河东;赞我说者,鱼龙不论;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自熙宁以来,凡历经元佑更化、绍圣绍述,党争之手段,无论旧党新党,又有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秦刚对于今天的这场见面早就做了充份的准备,他以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引出朋党政治的话题,并深谙章惇内心的固执与骄傲之点会在何处,在挑破“君子小人”之说的虚假基础之后,直接指出:党争之害,便就是无关是非,只关立场! 章惇至此,愈加沉默,似乎有点已被说动。但是,当他的目光重新对上秦刚的眼神之时,便似恍然大悟一般,突然冷笑道:“子瞻当下既已有徐之你的助力,又何须其他弟子!”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秦刚脱口而出这句后世的流行诗句,却是迎着章惇凶悍的眼光,更加坚定地说道,“那我就再许章相一个诺约:只要坡公在朝堂,秦刚便不入两府!” 秦刚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但是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却是重重地砸在了章惇的心头: 真会是这样吗? 他秦刚真是如此想的吗? 难道终究是自己猜错了对方的意图吗? 要知道,以秦刚此时的年纪,已经是执掌天下海事一衙的五品之官,又有最高级的龙图阁待制贴职在身。但凡能够与此时为右相的苏轼相互倚撑,不出一两年,便可身入两府,再来历练几年,那就是妥妥的未来宰相人选。 但是若错过了这次的机会,多走上好几年的弯路不说,但凡有个未来的党争派别之见,也是有可能从此一步错位,最终便被排斥出局。 章惇向来清醒无比的思维此时难得地陷入了停顿,他喃喃地说道:“徐之你这又是何必呢?” “息党争!正国是!外御狄虏以拓边疆,内修朝纲经强民生!这些事情不是何必、而是太有必要了!”秦刚坚定无比地郑重表态,的语调渐渐有点激昂:“坡公于此时寻求复出,并不愿看到再起党同伐异之势,再让久已平静的朝堂重新陷入到清算报复的旧日漩涡之中。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又岂能让国是之重,陷于个人恩怨之泥淖之中呢?” 所谓国是,俗人偶会误读为国事,就是读得小之又小了! 国是者,国家政策方略之总则。大宋皇朝,自绍圣以来的国是,自然便是恢复了当年王安石与神宗皇帝定下的“维新图强、富国强兵”的大略。 正是这样的国是,与保守派所遵循的“韬光养晦、轻赋息兵”针锋相对,所以这才引发两党不惜生死的搏杀:很简单,国是既定,反对或不遵守的一方,便成国贼,人人皆可诛之。即使是在大宋的宽容式的政治斗争中,也免不了被远徙岒南恶地、身死他乡之难。 所以,秦刚抛出来的最大善意就是:苏轼的出相,不会涉及当前国是的否定变更,这既是从另一个方向消除了党争的弊端,更是对章惇进行最大程度的示好。 为何要向章惇示好?这是因为章惇既是当前新党名义上的领袖,同时他与其他一帮或是钻营谋私、打击政敌的宰执所不同,却是大宋朝廷中少有的治事之臣,而且是能臣! 这也是秦刚与苏轼所取得的共识。 “坡公常道章相乃是一代异人,功名将相,不在话下。朝政有章相,何虑召门人弟子来滥竽充数。而秦刚不入中枢,却有私心不敢隐瞒:拓海谋疆,兴贸增税,上安陛下之愿,下慰黎民之心,此事没有个三年五载,也是难有成就,所以却也容不得觊觎两府之心啊!”秦刚更是以轻松的语气,化解了横在章惇心中的最后一大疑问。 “哈哈!徐之你是过谦了。”章惇的脸上也露出了今天难得的微笑,“以你的功绩与才干,老夫早有谏议,要招你入枢重用。但还是陛下惜才,唯恐反有捧杀之害,却不曾想徐之在外放时,犹为国之栋梁。尔之心意我已明白,不入两府之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其实章惇是不明白历史的大势,以他现在的认知来看,赵煦正值壮年,虽然身体不佳,但毕竟有着当今最好的医疗条件,只能能像神宗那样再活个十几年,总该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此时皇子已诞,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是挺有信心的。 而对于苏轼,要是继续留在岒南那是另说,但如今北返,宋时宰执多有长寿,从文彦博到富弼,还有至今在菱川书院的苏颂,都有七十多岁的高寿。即使再有政治风波的变动,他觉得自己与苏轼的这个左右相,稳定个五六年还是有可能的。 而五年之后,秦刚将步入而立之年,累以这几年的功绩,恐怕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在那个时候步入两府的步伐。所以,他还不如自己说句漂亮话,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但是,秦刚今天与章惇所讲的这些,实际上都是他的超前历史眼光与苏轼丰富广博的政治敏感共同推导出来的严密计划。 包括承诺苏门弟子不入朝为官,既有当前流求的发展根本就离不开秦观等人的原因,更有他向苏轼描绘过了自己希望能够自下而上,从乡村的乡约自治开始,逐步撼动并改变大宋积弊多年的政局朝局的宏伟计划。 恰恰是这些表面上的大幅让步,让章惇看到并感受到了秦刚的诚意。 事实上,在之前堂兄章楶的劝说下,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四分五裂的新党已经难以再次凝聚成一个可以一致对外的团体,且不说这次是天子之心的变化在前,朝中曾布、朝外吕惠卿,说不准哪个人就会抓住某个机遇,而摇身一变成为天子眼中最合适的“建中”重臣!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自己率先变身。 政治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一个严格的定义。所有的结果,都是留给胜利者书写的,别人指责他章惇背叛了新党,而他却可以提前站出来,声称是他在今天的紧要关头,站在了独擎新党大旗不倒的要点高地。 这便是先机! 正事谈毕,两人缓步走入一旁不远的正殿之中。 殿中便是东皇太一的高大神像,自下向上看去的像身已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 在香案之前,先由章惇上前敬香、随后便是秦刚,再之后,两人一同跪下行礼,似乎很是心诚,又似乎只是在走一个过场。 当朝宰相来此敬香,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及附近自然已经被清场,既不必担心会有外人打扰,也没有闲杂的道士随候盯着他们能随多少的香火钱——虽然中太一宫的道士们根本无须在乎这点小钱。 两人拜完太一神后,出了正殿,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仿佛是在这宫观中偶然相遇的两个普通香客一般。 秋风萧瑟而起,落叶随风飘散,已经沉向西面的夕阳似乎又透出了更强的几分力度,竟然照射得整个中太一宫沐浴在了一片金色的余辉之中。 八月十二,中秋将至,一轮已经几无挑剔的明月挂于天际之时,皇宫之中突然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天子驾临东门小殿,翰林学士院锁院——这是天子要拜除宰相的规矩了。 更进一步的消息,这次翰林学士院不仅把当前的翰林承旨蔡京召去,还把学士院目前的另两名翰林也召了去。这便意味着,天子这次一定是要拜除多人,因为一个翰林可能来不及同时撰写多份的诏书。 于是,整个京城的文武百官,都在屏息以待。 次日,宣德门外正式张榜而出的结果,虽然是章惇、秦刚他们早就商议认同过的结果,但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朝廷官员、尤其是新党官员,不外乎是惊雷一般地震动! 拜资政殿大学士、左仆射章惇,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并赐特进,封申国公; 拜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苏轼,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赐资政殿学士; 罢端明殿学士、太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章楶,赐资政殿学士、充中太一宫使; 拜翰林学士兼侍读蒋之奇,为同知枢密院事,赐观文殿学士; 难怪要叫了三名翰林进院,这一夜,竟是连续四份诏书出来。 其实另外三份都不重要: 章惇原本就是左仆射,表面上加了职,赐了特进,还加封了国公,但是实际上的实权却是严重缩水了。 章楶的致仕本来就是时候到了,官员要求告老还乡,这上书必须要连续请个五六次,皇帝必须要再三挽留、最终无奈之下才得勉强准许,当然还能升一级贴职,再给一个中太一宫使这样的高级荣誉官职,那是只拿钱不需要做事的。 而蒋之奇的接替同知枢密院事也并不意外,翰林学士兼侍读的身份,本身就具备了随时入府拜相的条件,况且蒋之奇擅军事,又指挥过西军,接任章楶之位也属正常。 令京城文武百官真正惊慌与震动的,却是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轼的上任。 其一:朝廷恢复左右相双相执政的格局了,章惇的手中独权被化解开来了。 其二:旧党要打回来了吗?谁都知道苏轼苏子瞻是旧党的精神支柱之一,蜀党的唯一大旗,由他出任右宰相,表面上是与代表新党的左宰相章惇分庭抗礼,但实质上却是旧党翻身上台的标志象征。 当然,这是普通官员们的看法,到了两制两府这里,大家的问题会看得更透一点: 新宰相的拜除,原宰相不可能不知情,而且一定是事先进行过沟通,并且明确得到过认可才可能进行锁院宣麻的。因为大宋无论是拜相是必须要经过现任宰相同意并签押的。 在宋朝早期,太祖皇帝就曾做过一件昏头的事情,他先是一口气把后周留下来的范质这些宰相统统免了职,然后等到他想拜赵普为新宰相时,才发现:麻烦了!没有宰相可以签押了,这赵普就算是做了宰相也不合规矩啊! 还好,万幸之前他给弟弟赵光义封了一个节度使兼同平章事,这也被称为使相,算是宰相之一,并明确是有签押权的,这才让赵普顺利做了他的宰相。 话说回来,今天的赵煦无论是想拜苏轼为右相、还是要拜蒋之奇为枢相,不提前与章惇商量好,章惇要是甩起袖子就是拒绝签押,这也是极其麻烦的事情。 于是,在蔡卞、蔡京兄弟俩这么多年极其难得地再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之后,终于得出了结论:章惇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叛变了“革命”! 是的,宋朝也有革命的说法。最早是在《周易》中提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有人说,这里的革命就是指“改朝易姓”,其实有点偏颇。古人所讲的革命,变革的就是天命,而天命未必一定就是指改朝换代。 当年王安石变法,就曾提出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其门人党徒私下偶尔也就会用革命来称呼自己所坚持的变法。 “当初改元的‘ 建中靖国’年号就是这个章老匹夫埋下的暗招。”蔡卞恨恨地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曾子宣打的调和小算盘,没想到却成了他的手段。” “我们之前都小看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是,我们对这个人争取的手段也太晚了点。”蔡京不无遗憾地说道。 “你又提那个秦刚!哼,难不成这次的这事也跟他一个外放的幸进之徒有多大关系?”蔡卞一直是瞧不起那秦刚,就算是如今的他在朝中势头正盛,也一直免不了被他以“幸进之徒”而评之。 “七月初八,秦徐之回京,百官郊迎,当日,天子以海宁郡王生辰家宴为由,召其入宫。这家宴为午宴,但秦徐之约摸申时才出宫。”蔡京淡淡地说道。 郊迎这天,蔡卞不愿参加,找了个理由推了,却没想到还有后面的故事,中午的家宴,到了傍晚申时才出宫,这里面的时间,的确是值得蔡卞琢磨了。 “七月初八晚,前同知枢密院事章质夫邀秦徐之作客。随后,章质夫连续三天去了章子厚家里。”蔡京继续用着平静的语调说着。 原本这章楶与章惇既为堂兄弟、又同为宰执,平素多交往也属正常,但是前面多了秦刚对章楶的拜访,再联系后面宣苏轼进京的诏令之事,就值得玩味了。 “八月初二,苏子瞻进京,乘坐的官船是东南海事院的内河船,城东码头迎接的正是秦徐之。” “八月初三,秦徐之去城南郊游,下午回程在中太一宫休息。” “中太一宫每天去的人那么多,他去一下又有何异?”蔡卞有点不明白最后这一条的意义。 “章子厚八月初三一早陪夫人去中太一宫进香。”蔡京放低了声音,却是极其严肃地说出了他所掌握的情况。 “嘶!”蔡卞这时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这个秦徐之,果真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此夜,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知枢密院事曾布。其实,“建中靖国”的年号,的确是他精心揣摩了上意之后所提拟的,却没想到,会被看似坚定激烈的章惇捡了个便宜在手。 在这改元后的大半年里,他一直感觉自己已经坐稳了这“建中”之臣的位置,无论是坚持激进维护新法的蔡卞,还是顽固把持新法路线的章惇,包括那个首鼠两端,一直找机会抄近路的蔡京,都远远比不上他的居中调和之功。 甚至在前一段时间,赵煦私下还曾向他请教过如今恢复右仆射的可能性与程序方面的问题,他甚至都理解成皇帝要对他进行提拔的暗示而激动地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却从未想到过,最终等来的,竟然是今天的这个结果。 “章夔精!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第345章 清醒的奸臣 陈举是借着回吏部述职的机会来到了京城。 他这荆湖北路转运判官也是个朝官,一般是做过地方通判并有较好的业绩者方可充任。但是当初他之前只是做过两任知县,不过就是靠着岳父胡宗哲的关系去投靠了章惇,而那时正好是新党在大规模地整肃旧党,地方上空出来了不少的位置,亟待一些头脑灵活、能够充分理解上司要推进新法意图的官员去充任,这才得到了一个机会,就按照原来的资序,去了荆湖北路转运使司,先是任了一个勾当帐司。 而他在就任期间,的确也学得了其岳父的升职密技,寻了不少当地的旧党官员的麻烦,并也作了些不痛不痒的举报,算得上就纳了对新党的投名状,之后便顺利地升上了转运判官一职,这次便就是他在判官任上的第一期述职。 实际上他这次进京最主要的任务,却是因为知道了黄庭坚北归、以及到了杭州后知道的小舅子被流放等一系列极其糟糕的迹象后,需要重新去探明今后朝堂的政治走向,再设法为自己寻找一条更加可靠的大腿来抱抱。 他是八月初到的京城,手里虽然是拿着岳父书写的荐信,却是一直没有去找章惇。 一是章相的府门并没有那么好登,就算是胡宗哲自己来也得老老实实地递名帖排队。二是陈举在来到京城的第一天起,就听闻了苏轼回京并被恢复为学士衔职的惊人消息。 苏轼是谁? 蜀党的领袖!黄庭坚与秦观的恩师! 他陈举是靠什么上位的?他的岳父又是靠什么上位的?这样的一个结果,无异于如晴天霹雳一般,任是将他在离开杭州前与胡宗哲的所有商议全部作废! 老师被复职重用,那么对于那些曾经迫害过他弟子的人将会如何地出手?陈举不了解苏轼,但是他会用自己的思路去想啊! 所以陈举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觉,动用了他在京城所有的关系去拼命打听消息,而打听到的消息更是令他后脊梁发麻:这苏轼回京,极有可能会被天子拜相! 完了!章惇的这一条线,肯定是没有指望了,更不要说,这章相公会不会帮他们。如今这个关头,必须要当机立断,重新选择山头。 陈举在惶恐不安中先是去吏部报了个到并等候述职排队后,便赶紧去了如今还不算太热门的蔡京府上递了手本,并且还十分用心地在这手本里备注了他的礼单,开始在客栈里耐心地等待求见。 果然,陈举的礼单以及他同时给蔡府门人的红包发挥了作用,就在五天之后,也就是苏轼被正式拜相,蔡京从他的弟弟蔡卞府上回来的那天,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看着底下人排在他桌上的一叠拜帖,而陈举的手本,就被特意放在了最上面一张。 荆湖北路转运判官陈举字为民叩见。 展开这份手本,第二页是这陈举的大致从官履历,以蔡京的锐利眼光,一眼瞥去他先是知县,后是转运司勾帐,再原职升为判官,便就明白这小子是走动关系的老手。于是便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而他的瞳孔,却是在一瞬间便放大了: 这一页只简单地写了一行字,两小句:恭以四海银行存单两万贯、杭州临安县田契一千亩,恭贺承旨生辰。 蔡京的生日在二月,此时却是八月,不过这并不重要。虽然蔡京进入两制官后,巴结他的官员甚多,但是毕竟他还未最后进入两府执政,能够像陈举这样下血本重贿的人并不多。 要知道,如今四海银行已经在大宋东南几路几乎重要的州城都开设了分行,它的存单不仅支持在任意一家分行里足额兑出现钱,而且如果不兑现的话,还可以享有每年一分息的利息。这两万贯的存单是大半年前存下的,也就是说,稍等两三个月去兑取的话,那就是两万两千贯啊。 然后,杭州临安的一千亩田契,也是令蔡京看得心情大悦,从福建出来的他,骨子里依旧是对于丰腴的田地有着无法抑制的那种渴求与拥有欲。 看来,这个陈举定然是有要事所求,对于求他之人,蔡京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他在官场经历过起伏,如今又已入翰林,深谙官场之上,无非就是各种利益之间的交换,各种得失之间的博弈,不怕别人求自己办事,事情越难,收获就会越大。相反,他倒是已经不太在意那种顺手而为之事,甚至更是无法忍受不被人所求之日。 “这个陈为民,就让他下午过来吧!” 陈举在被蔡府的下人带去的过程中,仅仅只是看了几眼府里院中的景致,以及客厅四下一些摆设的精致考究程度,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走蔡京这条路是走对了: 章惇虽然也有袒护党人的名声,但是他自己的个人品行却十分爱惜,从不接受他人的贿赂。所以,他的袒护手法更像是一种单纯由他来把控决定的赐予,实在让下面人没有安全感。也就是说,他想护你就护你,但要不想的话,随时都会放弃。 贪官寻求恩主,自然希望恩主也贪。因为只有恩主想贪,自己才有机会去行贿,才能通过行贿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就为自己的依附找到了更加可靠的保证。 而陈举在蔡府里所看见的情况,却是让他定心了许多。 “下官虽然地处荆楚偏地,却是早就十分地仰慕蔡承旨,一直就想着找机会前来拜访,这次来京城投帖,却想不到蔡承旨如此礼贤下士,着实要让人感动啊!”这陈举一进入客厅,纳头便拜,一边说着,一边戏精上身,竟然说得哭了起来,“只要蔡承旨能够给下官机会,下官一定跟随左右,听候使唤!” 蔡京此时还没能正式进入到两府,还一直被他弟弟蔡卞压着,所以并没有人会像陈举这样夸张地向他表达忠心,所以在这一瞬间,令他的内心十分地受用,他暗自在想:“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如果自己周围的官员,都能像眼前的这个人这样围拱着自己,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人生巅峰啊!” 蔡京是一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他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期待着某一件事情发生的话,就一定要给接近于这样的事情以正向的反馈,比如说,像眼前的这个马屁精,你给予他一些他想得到的好处,那么大家就会明白,就会有更多这样子的人出现在身边。 蔡京微微一笑,他的态度十分地受用,但说出来的口气却是十分地谦虚:“是陈运判吧,大家都是同朝为官,都是为天子而用心做事,哪能让运判来听我的使唤呢!” 陈举却是一条心要走到底了,他继续保持着伏地大拜的姿势,更加讨好地抬起头道:“哪岂能是一回事?蔡承旨高居翰林之位,那才是天子的贴身之人,是真正为天子做事情的人。下官只是一个愚笨得很的人,但是也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一心一意地跟着蔡承旨做事,听蔡承旨的吩咐,也就是相当于为天子做事了啊!” “哈哈哈!陈运判快快免礼,快快落座吧!”蔡京听得甚是高兴,看来这个陈举真是会说话,不过,他还是有要用考验一下他,于是便随手拿起桌上的那张礼单,故作不悦道,“不过,大家也是同朝为官的同僚,陈运判送来这个是作甚?这可是要向本官送礼?陷本官于不廉不义之地?” 蔡京不是不收礼,而是从来不收来路不明、没有把握的礼,所以现在也就是要看陈举是如何应对的了。 起身之后,却在下首的座位上简单地挨了半个屁股的陈举早有准备,立即很正经地说道:“蔡承旨是误会了。下官生平有一个爱好,就是专门四处求购收藏名家字帖,早就听说过蔡承旨之作‘冠绝古今,鲜有俦匹’。民间求购本就趋之若鹜,却又多有他人模仿之伪作。这次能有机会见到承旨本人,就想厚着脸皮,向承旨求一件墨宝,而这点小钱只是下官出的润笔费而已。” 哟!此子可嘉,这个理由太强大了!既将行贿一事掩盖得毫无痕迹,又突显出不惜重金求购蔡京墨宝的虔诚,着实是让蔡京对陈举刮目相看了。 “哎呀,这京城的天气说凉就凉了,陈运判请入内再谈。”蔡京微笑着便将陈举请到了内室的厢房。 “蔡承旨救我!”一进了厢房,陈举便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蔡京连连磕头。 蔡京前面看到陈举的重礼,就知对方必有所求,见面之后的几番话语试探,立刻判断出陈举这样的人是一个好党羽,头脑灵活、态度谦逊、意向明确、行事果断,所以这才将他引入到更加保密的内室。 “说吧!你有何难处?需要本官为你谋划?” 待到陈举将自己早年一直跟着自己的岳父、而自己的岳父举报了秦观得以升官的先前情况讲完,然后便提到,这次却是看到了黄、秦二人已经北归,而且岳父胡宗哲在两浙路又被秦刚盯上,再加上进京后,还再次听说了苏轼回京重用的消息。 “苏子瞻已被陛下宣麻拜相,现为朝廷右相了啊!”蔡京听完后,再次将今天早晨的这一消息给陈举重重一击。 因为陈举这两天一直待在客栈等候蔡府的消息,竟然没有接到这则今天上午传遍京城的重大新闻。此刻听完,顿时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 “不过,也不是没有脱身之计!”蔡京转而却这样说道。 这句话让陈举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再次拜道:“肯请蔡承旨救下官于水火之中,下官必将视承旨为再生父母!” “本官也是于心不忍,这才指点于你。你可知,此时黄秦二人北归、还有那苏子瞻拜相一事,背后都是何人策划?”蔡京说完便停了下来,再看到陈举一脸茫然之色后,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啊,你连自己是在何人身上栽了跟头都不清楚,也难怪你要走进死胡同了!” “请蔡承旨指点迷津!” “这些事情背后的谋划之人,也就是你岳父胡运使真正得罪的人,龙图阁待制、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秦刚!”蔡京轻轻地却又十分清晰地说道,然后又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所以,这件事,对于陈运判来说,既好又不好!” 陈举听得如鸡啄米一般地不断点头,此时又指路紧紧盯着蔡京之口。 “所谓‘既好’,便是这秦刚所针对的,或者说是他所关注到的主要报复对象,并非是你,而是你的岳父!所谓的“不好”,那便是,你与你岳父之间的关系,却是不好脱开,更不要说到现在还拉拉扯扯地,含糊不清,这事指不定再过几天便能牵连到了你的头上。所以,眼下的情况,唯有一个方法……”蔡京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陈举。 陈举其实在听到前半句时,就已经有了一个判断,此时再看蔡京盯着他的眼神,心里更是明白了大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蔡承旨但有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壁虎尚知断尾求生,陈运使眼下,这岳父那一边的尾巴,却是不得不断了吧!”蔡京却是压低了声音,一边说一边看着陈举的反应,“这苏右相虽然也是一个护犊之人,但他却有一个宅心仁厚的毛病。所以,陈运使如果能够大义灭亲,提供可以弹劾胡宗哲的关键证据,你就不是把自己的身份洗干净了么?” 果然是要放弃岳父那一头。其实这样的想法,陈举在入京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眼下被蔡京这么一提,他立刻意识到这也是自己向蔡京投靠并表示忠心的最佳时机,于是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站起身来再次向蔡京行礼道:“蔡承旨指点的甚是,我等为官,当凡事以天下大局为重,为效忠吾皇万岁为准。胡宗哲他虽为下官岳父,但其在两浙路任职多年,的确多有不轨之举、贪腐之为,下官得承旨之指点教诲,已然明白。昔日卫之石厚,助纣为虐,轼君作乱,其父石碏,大义灭亲,以成纯臣之范。下官得承旨点拨,愿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果真算得上是一个狠人!一下子就能将背叛岳父一事,面不改色地说得出了个深明大义的意义,蔡京不由地对眼前的这个陈举又高看了几分。 当然,蔡京怂恿陈举举报胡宗哲,除了有通过这一手来设法脱身之外,其实也是有着自己临时想到的一个算计。 就在上午与弟弟蔡卞的密谋分析之中,蔡京已经感觉到他俩在这一轮的朝堂风波里的风险相当之大。以他的判断与经验来看,与其明知道下一步极有可能被政敌赶出京城,还不如提前布局,寻找一个更加有利于起复的地方外放为官。 只是,因为蔡卞并不认同他这么悲观的看法,讨论才没有进行下去。 而在接见陈举时,突然听到了他的岳父胡宗哲的官职时,蔡京不由地心里一动,这不就是一个极好的外放之地么?如果趁此机会,直接将这姓胡的废掉,空出来的知杭州一职,不就最有利于自己的主动外放吗? 于是蔡京顺势就给陈举出了这个“断尾求生”之计。而陈举也中一拍即合,反正这断的“尾”也不是自己的尾,坑了老岳父,换得自己的更好生存,这绝对是一个合算的买卖啊! 蔡京略微沉吟了一番后,说道:“这件事,我给你写个帖子,你去找御史中丞赵正夫。” 看着陈举还没有反应得过来,蔡京进一步解释道:“弹劾正五员的大员,必须要让御使中丞亲自出马了。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这赵中丞与苏右相的关系不是太好,所以这事也算得上你给了他一个机会,一并把你俩都摘得干净些。对了,为民这次进京是述职而来的?” 蔡京转而又顺口问了一句,但是因为是唤了陈举的表字,一下子令陈举感动不已,连声称是。 “放心好了,吏部那有我的人,为民的述职不必担心,只须把眼下这件事办好,也算是给了这新上任的苏相一个大面子,料想他也不至于再与你为难的。” 陈举连连点头。 第346章 预定的帝师 南讲堂胡同,李格非家。 李格非的脸色已经好几天没有正常过了,这朝堂的风向说变就变:年初的黄庭坚与秦观突获大赦一事暂时不提,近期的二苏从岒南北归,便就是突然地在整个朝堂投下了一颗轰天雷一般,炸得普通的官员开始晕头转向,新党的附从们也一个个地忐忑不安,而像他这样本想安定求生的人,则是一下子也没有了安定从容的心态。 是人,总是会不断地“想当初”的: 想当初,他因受苏轼牵连,而被外放到了广信军,算是被打上了清晰的蜀党印记。如果从那时起,便能与黄秦诸人一样坚守立场,今天也就算是熬到了苦尽甘来的一天。 但是当时的他,看着随其受苦的妻儿于心不忍,最后还是去托请了早年在韩琦门下的同学关系,这才得以返京重任。 只是这样一来,他便是主动将自己的身份从苏门转到了韩门。而且,从此之后,他也刻意地开始回避再与苏门中人的来往,与过去的邻居陈师道,以及继续留在京城的秦湛等人,几乎便就隔断了来往。 当然,宋时的师门之见并没有后世那么严重,单纯只是改换门庭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大家也都清楚,此事背后的真正意义,却是政治派别的站队: 相对中立的韩门,可能会更加适合李格非的判断,而且当时的他,还一心与新党中的赵挺之拉关系、而且还曾寄希望于和他结成亲家。 对,秦刚!秦刚可是蜀党的死忠,自己之后不是阴差阳错地把他招为女婿了嘛! 想到这里,李格非便匆匆叫来自己的女儿,却被告之:清娘下午就出门去了——自从秦刚这事一定,他对女儿的管束也只能放开,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放养状态。 等到了傍晚,清娘才由跟着侍奉的丫鬟阿珠陪着回到了家。 “又去哪里了?”李格非故作生气地责问道。 “南园苏家,和坡翁谈诗去了!” “南园?苏……苏家?”李格非大吃一惊,顾不上自己的话语都有点结巴了,“可是、苏、苏老、苏相公家里?” “父亲为何不像以前那样,直接叫坡翁老师不好吗?”李清照却是大大方方地说道,“坡翁可没有不认你这个弟子,今天回来,他还让女儿带给您一封亲笔书信。” 说着,李清照便将信件递给了他。 李格非一时不太能够接受这种意外的事情,接过信件后,连着两下都没拆对封口,只得故作掩饰地说道:“那个,你先回房去吧,你娘说一会儿就会将晚饭准备好了。” 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镇定了一番之后,李格非这才重新打开了这封书信。 信纸展开,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语气,回朝拜相的苏轼只是简单地写道:回京之后,这次见了清娘,认为李格非把她培养得非常好,才华横溢,也相当配得上秦刚。他现在因为回京复了相,身份敏感,就不再单独邀请他过去了。但是,日后大家一起同朝为官,都是尽心尽力地为朝廷做事,不必太生份了! 正是因为苏轼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在指责他,也没有一个字抱怨自己在岒南的受苦,更没有一个字在炫耀自己如今的风光,信中都只是一位慈祥的老师与自己弟子之间的谆谆家常,这才看得李格非眼睛湿润,整个人都有点哽咽了。 “笃笃。”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李格非赶紧擦拭了一下眼睛,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说道:“进来。” 进来的正是李清照,她偷瞄了一眼父亲,便知情况正如她所料,于是开口说道:“大人这几天心里忧愁,女儿在旁边看得很是明白。其实,此番坡翁回京拜相,女儿一个月前便就知晓,只是受人之托,不得吐露而已。” “一个月前?”李格非初听,惊得快要跳起来,不过他也是心思聪慧之人,一下子便就想到了一个月前回京的秦刚身上,可是,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小子在背后策划的吗? “徐之回来的当天,我便跟他一同去了章枢相那里,徐之那天便就是托枢相去劝说章子厚,同意并接受坡翁回京拜相。那时的时间甚早,他们两人也对女儿再三嘱咐,当天所议之事不得泄露外传。”李清照简单地说道,“到了今天,一切尘埃落定。我也去过了南园,坡翁待我甚好,又带了信回来给大人,却又有何可担心的呢?” “唉!你是无法体会为父此时的心情啊!”李格非摆摆手道。 “大人是为当初没有能够坚守在蜀党这一边而后悔吗?”李清照却是发出直击灵魂的一问。 “你岂能如此看待为父?”李格非却是两眼一瞪,很是不满,“政治判断出错,愿赌服输,我也不会做那反复小人,只是看了苏相公此信,情真意切,为父心中有愧啊!” “大人您也不必多想。徐之也有过话让我转告:朝政之乱,乱在党争。党争如覆巢之难,安有完卵?这次他向陛下进言,请坡翁回朝,又进言朝中两位章相,便就是希望能够平息党争,调和内斗,让朝堂之上更多一些如大人这样的中间平和之派!”李清照却是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说出了这么一番令李格非绝对意想不到的话。 接下来,李清照便把从那次在章楶府上所听到了一些对话,以及其后与秦刚在一起两人相互探讨的观点,一股脑地都告诉了李格非。 也的确是李格非一直以来便十分重视自己的这个女儿,尤其是在这几年里,眼见着她的诗词才气甚至是政治眼光都已经不亚于自己时,他并没有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父亲那样,急于去否定或打压她,反而会引以为豪,极其尊重并以至于直接采纳她的建议与观点。 听完了之后,看着有点发愣的父亲,李清照却是十分奇怪:“大人平时不就极其反对党争?可是认为徐之的此策不可行?” “哦,没有,没有。”李格非随口敷衍了一句,在心里想到的事情却是:“这个徐之,也真是看得起我家清娘,如此重大之事,居然也不避着她去商议!” “阿嚏!” 秦刚突然打出了一个响响的喷嚏,他来到京师御拳馆找周侗,却得知师父去了河东军营不在,回头就遇上了跟着一位地字级拳师在学习的李迒。 “姐……夫,受凉了么……”李迒一开口,才想起秦刚嘱咐的不要泄露他的身份之事,一下子有点傻愣在那里了。 “没事!”秦刚面不改色地又向那位拳师拱手道,“在下林冲,表字介甫(姐夫),与这位小兄弟之前是认识的。” “哦,原来你就周师父收的入门弟子林介甫啊!”那个拳师倒也没往别处想,“一直也不见你过来,都说周师父的这个新弟子很神秘!” “哪里,老师说我根骨不错,先不用练拳,而是要先练气,所以便是一直是在家里自我练习,所以来得少了,也不少了向各位师父请教的机会。”秦刚也半是认真地回答,“这次是来找老师请教些问题,没想到他外出了。” “既是周师父的亲传弟子,在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既是认识就聊聊吧,我去后院看看。”说完,这位拳师便拱手离开了。 “都怪我,下次我保证,不随口乱叫了。”待只剩下他们两人,李迒赶紧认错。 秦刚自是瞪了他一眼,转而问道:“你倒一直来这,可曾学了多少功夫?” “我学得可多了,这里的师父又多又热心,我都学了十几套的拳脚!”李迒一脸的小得意,却是听得秦刚一愣。 不过,在看李迒演示了几招后,如今的他便是能看出几分门道了:李迒学的只是一些拳法套路,也就是俗称的花拳绣腿。拳馆的挂名弟子,可以找这里的任何一位师父去学习各种拳脚刀剑,不过只有招式,并不会被授以心法。 秦刚在南洋一行的来回程中,的确也是无杂事干扰,极其顺利地达到了心法第二层的八九成境界,可就是从回到了明州开始,先是去处理义乌县的招兵与盐民生乱一事,接下来又是回京,便一直卡在了这个地方过不去,本想这次来找周侗当面请教,却不想没能见着面,也就只能作罢了。 过了两日,秦刚接诏,可以入宫向天子陛辞回明州了。 进得宫中,赵煦正在桌案上详细研究着这次他进京时献上的南洋海域图。 当时的南洋海商已经凭借经验画出了南洋的主要航线图,秦刚就在它们的基础上,依据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修正了主要海岛位置、大致海岸线的走向,已经非常接近于真实地图了。 当然了,在这张海域图上,秦刚刻意地将流求缩小为一个比海南岛还要小的小岛,以避免被朝中人所关注到并惦记。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海域图,对于些时的赵煦来说,就已经非常地震撼了。 而在海域图的另一侧,则堆放着他让内侍从历年奏章中翻出来的南洋诸国的朝贡卷册,正在饶有兴趣地一一对应寻找着交趾、占城、真腊、三佛齐、浡泥、麻逸等等这些南洋诸国的各自位置所在。 “秦卿你来得正好,就这海图上的这些南洋诸国,你可都曾去过?” “微臣受陛下重托,巡阅南洋,震慑百国。其实也就是去了交趾、占城、三佛齐与浡泥这几地。而此海图也是历经了南洋海商两三百年以来数代人的积累,方才绘成,尤其在这三佛齐以西,经过马六甲海峡,便为西洋,那里的真腊、驻辇等国,都是幅员万里,拥有不俗的实力的大国。” “哎呀!”赵煦感慨道,“天下之大,的确让人大开眼界。” 其实,大宋一朝虽然也保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传统观念,但是宋朝的皇帝,更加尊重于非中原地区的各地政权,不仅仅愿意与北方的辽国结成兄弟之邦,更是对类似于高丽、倭国、大理以及交趾等诸国以各种更加平等的外交待遇。 关于秦刚在浡泥城所实施的宋商自治总督府模式,赵煦也并不反感,甚至还相当地感兴趣。他还借由着这幅南洋海域图,也进一步地与秦刚探讨起了哪些地方是重要且关键的,哪些地方还可以沿用浡泥模式,进一步去推进宋商的自治模式,实际上也就是用最高效的方法,建立起大宋的对外辐射与影响能力。 而且,由于这次海事院成立后第一个半年,就向京城上缴了远超往年数倍的海税收入,赵煦对于海事院的既定政策更是信心十足。 赵煦直接许诺:让秦刚可酌情视海贸情况的发展情况,在东南沿海各州随意增设市舶所,反正只要是在原州赋税不减的情况下,再新增海税的收入,这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赵煦在即位之后,无论是开始在高太后管束之下,还是之后亲政,都是一如既往地过着非常俭朴的日子。但是自从去年年底,秦刚向京城送来了关于浡泥之战的丰厚战利品后,赵煦就真正体验到了大把花钱、大把赏赐、大把地同意底下各项预算请求的爽快之处。 有道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如果接下来,再让赵煦回到之前的那种节俭日子,估计是是极难再适应了。 所以,引苏轼入京为右相的主意,除了反应出赵煦本身逐渐调和的政治倾向以外,同样也是有着这方面的“私下算计”:只要苏右相在朝堂中的位置稳上一天,秦刚的这只东南钱袋子就不必会有任何的担忧。 君臣二人正是议论得起劲,有内侍来报:“皇后娘娘求见。” “快,请她进来。”赵煦转头笑着对秦刚说,“皇后也说今天要再见见你,大哥儿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她还是当面问问你,才会心安。” 大哥儿便就是赵茂,他是赵煦的第一个儿子,皇宫之中,也都是以大哥儿、二哥儿这样子来称呼皇子,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刘皇后此时进来,这才是秦刚第一次瞧见她的正脸容貌。 或许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在心,秦刚瞧她虽然长了一副俏丽明艳的容貌,但是眉目之下,却总是掺杂了太多过于明显的算计之心以及几分肤浅的骄纵神情。 “唉!一国之君,怎么就连身边人的面相都看不出呢?”秦刚的内心也在为赵煦感到悲哀。 “臣妾听说秦龙制近日就要离京,心里想着是一定要见上一面。就算是只为大哥儿讨几句安康成长的福气话也是极好的。”刘皇后今天一开口,却不知为何这般地和善可人,难道只是因为天子也在场吗? “圣人还是相信宫里下人们所传的不靠谱说法。”赵煦显然是知道大家私下对秦刚是药师菩萨弟子的传说,不过他责怪皇后的口气却是宠溺多于反对。 “臣妾就是一个女子,同时也更是大哥儿的母亲,民间便有‘进庙烧香、见佛礼拜’的习惯,更何况,官家的身边就有着这样的一位现成菩萨弟子呢?”刘皇后更是借势撒娇了。 “回皇后娘娘,市井传说,多有不实,微臣只是凡夫俗子一名,当不得菩萨弟子的头衔。”秦刚自然不敢应承,而是出言先行否认一番。 “官家,臣妾虽在后宫,却也常常闻听秦龙制在外,文能治事、武能统军,又是杏林圣手,这次倒也有个和大哥儿相关的想法,不知道官家能否应允呢?” “哦?和大哥儿有关的。你且说来听听。” “臣妾看着大哥儿这些时日长得越来越聪明听话,看着便是与官家更像了几分。又听闻太后、太妃说过,官家九岁登基,便能听取朝政,那是与小时候便有多位名师教导有关。所以臣妾却是奢望着想为大哥儿提前求取一名好老师呢!”刘皇后嗲声嗲气地说道。 却是听得站在下方的秦刚心里不由地一紧。 “哈哈,大哥儿才满周岁,圣人你这也是太心急了吧!嗯,不过……”赵煦转念一想,立刻便明白了刘皇后的想法,“莫非圣人是看中了秦卿,想要提前预定他来做大哥儿之后的老师么?” “官家圣明,臣妾也不是心急,就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就过来说说,也想看秦龙制是否愿意!”刘皇后说完,意味深长地便看了秦刚一眼。 高手!出这个主意的,一定是个高手! 秦刚默默地在心底评价道。 赵茂虽然只有一周岁,但当今天子只有他一位嫡子,而且又是长子,不出意外,那就是接下来的太子,未来的天子。 所以,从表面上来看,让一位大臣来做赵茂的老师,那就是妥妥的未来帝师啊!都是无法推辞得掉的恩宠与荣誉。 但是问题却出在当今天子的年纪上。赵煦此时方才二十四岁,正当壮年,哪怕他的体质偏弱,按前面几任皇帝的平均数,皇位上再坐个二十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且,赵煦一旦决定让秦刚来做赵茂的老师,那么他越是看中秦刚的才华,就越不可能再重用秦刚了——因为,这是他给儿子留下的宰相! 从正方向说,如果赵煦就现在开始重用秦刚,等到了赵茂可以继位时,新皇帝将如何驾驭这个前朝的权臣呢?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选中了太子李治之后,为他挑选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大将李积作为辅佐重臣,但却先找了个理由贬谪李积,再嘱咐李治一旦登基后就立刻召回他并加以重用。因为只有这样,李积才会对李治感恩戴德,从而甘心效力。 这样的招术,被后来的多位帝王反复运用,屡试不爽,相信对于赵煦并不陌生。 但是,从弄权对手的眼里,想出这样的一条计策,那就是存心坑害秦刚了: 至少目前为止,没有人会认为当今的皇帝会短命。那么,一旦赵煦认定了秦刚会是辅佐自己儿子的最佳人选,那么从帝王家的利益出发,秦刚在本朝的政治前途也就彻底结束了——赵煦一定会冷藏他,至少不会让其轻易回到中枢。 如此的妙计,定然不会是刘皇后这等简单清澈的大脑能够想出来的,再结合不想让他回朝进中枢、以及与刘皇后关系密切之人,秦刚基本就锁定了章惇。 “看来,章相公对于那天我的承诺并不是十分地放心啊!”秦刚暗想。不过也难怪,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什么诺言、发誓,都是极不靠谱的。相信他人诺言的政客,才是最不成熟、最没经验的政客。 “此事再议!”赵煦虽然没有立即应承,但从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一定是听进去了。 也许,帮着刘皇后出主意的人,正是这样的想法。 接下来,刘皇后又是对秦刚大加赞勉,并且在她的建议与提醒下,赵煦立即表示,应该给秦刚的父亲秦福再升一级官,同时还要给秦刚的已故母亲再次追加诰命。这些事情,他还安排了宦官必须要专程前往高邮去宣旨。 对此,秦刚只能再次拜谢皇恩。 第347章 对决的铁头 胡宗哲被御史院弹劾的消息传来时,秦刚颇有点意外。 要求章惇放弃对于胡宗哲的庇护,的确是他俩在一系列利益交换谈判中的条件之一。可问题是,章惇虽然是同意了,但秦刚还没有安排好动手,居然就有人抢着帮他把这件事情做了? 幸好,京城里有秦湛帮他安排的情报网,半天之后,所有的情况便清晰地浮出水面: 弹劾胡宗哲的御史并不是很有名气,明显就是一个代人出声的,而提供出那些足以致胡宗哲于死地的证据的人,居然就是他的女婿陈举。 知道了答案,再分析原因也就不难了:陈举是在自保。之前他跟在胡宗哲后面,也做了一些针对旧党成员落井下石的事情,现在发觉朝堂风向变了,天要塌了,立即把自己的岳父推出来顶着。 当然,对于像陈举这样的小角色,秦刚犯不着去揪住不放,胡宗哲一事已经有了结论,罢免他的官职并即刻押回京城受审的诏令已经发往两浙。但秦湛同时查出来的一个细节却令秦刚有一点没想明白,那就是,这件事的背后主使者居然是蔡京。 蔡京虽然与胡宗哲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同样也没有仇怨,这次他来出手指点陈举,并共同搞掉了胡宗哲却是为何?如果说他单纯只是向秦刚示好,那他至少要事先和秦刚通个气,以示是他帮了这个大忙,否则就此事的表面来看,谁会知道他蔡京在这里面出力立功呢? 很快,在秦刚回到明州之后,这件事的结果便浮出水面: 翰林学士兼承旨蔡京自请出京,知杭州,兼两浙路都转运使。 原来,秦刚想多了,蔡京的出力不是为了他,而是这了杭州的这个官缺。 由于蔡京之前已经是两制官,所以他的这个转运使之职的前面还多了一个“都”字,平时可以简称为“都漕”。 朝堂中的局势目前应该比较清晰了,原先的新党内部分出来个左中右,分别代表人物是蔡卞、章惇与曾布,外加一个左右逢源的蔡京,因为属于同一大阵营里的具体路线区别,大家争争斗斗,倒也能够共存共处。 但是,当苏轼入朝拜为右相之后,这形势就完全发生突变了。 当然,眼下的人,除了章惇,大家并不知道苏轼为相有着不召门生回京任官的承诺,大家只是依据常理开始分析判断各自的前途与处境。 蔡京则自然清楚自己要受到左派与右派的共同抛弃了,为了避免出现前一次被发往成都府路这等偏远之地的情况,所以精于谋算的他决定主动出击,先行自己提出外放为官的请求,并在他与自己党羽的共同谋化之下,非常自然地就被指派到了刚刚空出来的知杭州这一位置上。 “蔡承旨的小弟看来是不少,从御史到吏部,这一套的安排有如行云流水嘛!”秦刚对这样的结果点评道。 不过,他虽然明白蔡京的能量以及他日后极有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在缺乏足够实力的前提下,他还无法却做到现在就将蔡京所有的发展出路都掐断。 相对于对这位未来的奸相进行阻击,可能比不上提前将宗泽这样的未来名相挖掘出来并推上政治舞台更重要吧! 由于在京城一时无法回去,秦刚便给明州的李纲去信,让他再去一次龙游县,帮他试试招揽宗泽。 因为秦刚有一种感觉,对待宗泽,李纲可能更有办法。 李纲接到书信后,又与曾经与宗泽打过一次交道的胡衍细细打听了一番,听闻了胡衍对此公的诸多抱怨之后,总算对于这个宗铁头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伯纪老弟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不是太难,你看:这个宗泽在龙游县混得实在是不怎么地,他的进士虽然考得早,但听说名次不高啊。所以如今都做到了第二任的官,却连个知县也没混到。而且我回来后也打听了一番,全两浙路都知道他四处不讨好,更没有上官赏识他。我那一次,也是提前没做好准备,一时大意了。伯纪你口才比我好得多,而且也是读书人,你只要过去把大哥对他的青睐说说清楚,他还能不被感动吗?” 李纲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却说李纲到了龙游,先递去了手本,毕竟是海事院的官员,宗泽在这场面之上也不敢大意,便是在县衙公厅里见面。 只是见到了李纲时,却被他如此年轻的样子吓了一跳。 李纲也不会托大,而是以后辈之礼见过宗泽,开口道:“在下不才,因为师从海事院秦龙制,侥幸得以在此滥竽充数,现在蕃民司腆为知录一职。今天来见汝霖兄,除了沟通一下浙西私盐案的后续处理之事以外,也是因为海事院在两浙地区,多有与地方相杂相关之事,便想借此机会,向汝霖兄多多请教一二。” 李纲此言,把自己的身态拉得很低。官场交往,不称官职而以兄弟相称,便就是期望拉近彼此间距离的举动,而且李纲以后辈身份向宗泽提出请教之语,料想对方怎么着也会客气几句。谁知宗泽却如木头一般,极其冷漠了嗯了一声后,也没有想和李纲就此话题展开后续交流的意思。 无奈,李纲也只能继续把后面的话明着说了:“今上极其重视海事,近来降旨要扩大海事院的行事职权与范围,所以秦龙制此时便是求贤似渴。在下此次前来,也知汝霖兄才学出众,特地前来相邀,不知汝霖兄意下如何?” 宗泽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硬梆梆地回道:“下官微末之才,当不得秦龙制记挂。况且我等官员,只当谨守职责、用心做事即可。升贬迁转,自有朝廷依照法度施行即可。” 咦?!这个宗铁头,果然是铁头得很。 但是李纲心细,遇上了如此强硬的回复之后,却是判断出:对方的冷漠定然会有特别的原因,所以当下心中有数,再次开口,也不再有之前的恭敬了:“宗县令所言确是。不过,我家秦龙制为朝廷开海拓疆,今上特赐选贤拔能之特权,所以此番当面征询,也当得算是依照朝廷法度了!” 宗泽眯了一下他那执拗的双眼,再一次好好地看了一眼之前并不瞧得起的这位年轻人,如此年纪轻轻,还没有参加过朝廷的科举考试,虽然现在担任的是选人之官,但在品级上还是已经达到了从八品,想必要么是背后的身家背景强硬,要么就是与那传说中的秦刚一样,也是一个幸进攀附之徒。 于是,宗泽抬了抬双手,敷衍地虚拱了一下,继续强硬地说道:“下官比不得李知录年少才高,更不敢高攀秦龙制,还是踏踏实实地在这小地方做事才是紧要。” 好了,李纲基本确定这个宗泽一定是对秦刚有了成见,而且是极深的成见。 而面对这种成见,李纲心里更清楚,必须要直面。所以他决定继续出言试探,以设法捅破大家面子上的遮掩,直接找出导致这种成见的原因才行,便微微笑道:“宗县令说话有些偏颇啊,吾师秦龙制,才华冠绝、政绩斐然,出为良将、入为能臣,更是朝中近年少见的栋梁之材。秦龙制虽然升迁极快,但是每次都无人能比的功绩佐证。别的不提,只说他在绍圣三年知保安军时的鄜延大战,仅以万余兵力大破西贼二十万的惊人战绩,便是我大宋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迹!” “哼!”不提西北战事还好,一提之后,宗泽的表情更加不屑了,“好个万余破二十万,这么大的牛皮,也有人敢信!” 李纲则立即反问:“朝廷邸报、诏书封赏,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宗县令质疑的?” “鄜延大战本是吕相公一手部署指挥,只恨朝中被奸人打压、朝外被小人钻营,从中窃取功劳,据为已有。只恨宗某人轻言微,无法向世人揭示真相!” 吕相公?吕惠卿? 问题难道是在这里? 李纲却是心思极快,他在京中办报,对朝中重臣的相关履历烂熟于胸,立即脱口而道:“绍圣元年,吕相公出知大名府,此时正是宗县令在其治下的馆陶县为官之时啊。” “没错!吕相公识人重才,爱民贤能,于宗泽有知遇之恩。日前曾与宗泽有书信往来,也曾谈及鄜延大战之事,却是与你等所言之事出入甚大!” 原来,绍圣二年冬天,知大名府的吕惠卿命令时任馆陶县县令宗泽巡视御河修建工程,天寒地冻,宗泽在巡视中发现不少民工僵于道旁,立即上书有司,建议推迟工期,待明春天暖时再动工。 一般而言,这样的建议不太会被采纳。 但是,当时的吕惠卿因为对宗泽十分赏识,便力保其意并表示届时“当身任其责。”最终,朝廷同意了延期施工的请求。至次年春,河终成,许多无辜民工的生命得以保全。事后,吕惠卿还亲自召见宗泽,并对其多有勉励。 之后吕惠卿曾想召宗泽为其幕僚,但宗泽的铁头性格自然不愿以此而委身走捷径,自然是推辞了。但是吕惠卿却是宗泽为官后少有的对其认可的上司,也让宗泽对此铭怀于心。 在吕惠卿一直滞留西北之时,宗泽也会时不时地去信表示问候。而由于最近一次的信中提到了秦刚,收到信件的吕惠卿,此时已经被困在鄜延路上足足快有四年,其中原因,虽然主要是新党中的章惇、曾布、蔡卞等人联手阻挠,但是他的内心却对当年鄜延大战中让自己颜面扫地的秦刚耿耿于怀。 所以,原本他根本不会多看的这封宗泽的问候信件,却是触动了他那骄傲而又敏感的神经,让其忍不住专门写了一封回信,大加春秋笔法、极尽各种暗示与曲解,让看了回信的宗泽基本认定了鄜延大战的功劳是被秦刚在朝中奸人支持下而窃取走的,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打压吕惠卿,让其回不了朝堂,因此才会有了今天的这番僵局。 不过,正是因为找到了症结所在是鄜延路的吕惠卿,李纲此时便就轻松了,他微笑着对宗泽说道:“想不到宗县令居然会因一封错误百出的故人之信,却来否认朝廷已有定论的大事!不知可否听过《汉书》所云‘百闻不如一见’乎?” “哼哼,百闻不如一见!难不成李知录小小年纪,却是见过鄜延大战?”宗泽很不屑地反问道。 “正是!”此话却是正中李纲下怀,“在下不才,因家父就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司勾当文书,所以于绍圣三年至四年间,正在当时保安军秦知军手下为书记官。这鄜延大战之中,无论是当时的秦知军于顺宁寨夜袭火攻破敌、还是之后千余人孤身直入金明寨,包括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土门寨一役,九千破二十万!李纲虽非亲身经历,但也算是旁观之人,尤其当年秦知军之神谋鬼略,可以说是尽知于胸!” 宗泽听得前半段之话时,脸上还略有惊讶之情,但是越听到后面却越是不再相信。因为他所看到的这个李纲,此时连二十岁都不到,却口口声声说是上过西北战场,并亲眼目睹了鄜延大战、还对此战战略部署排布“尽知于胸”,这种幼稚无比的吹牛之语,鬼才会相信呢! “哼!宗泽虽是一介书生,但也略知兵事,这鄜延大战之中,无论是顺宁夜袭、还是金明突围、尤其是那土门大捷,多有不符常理之处,可知其谬误与粉饰之多。既然李知录口口声声亲历过此等大战,那宗泽却就有言请教了!” “但问无妨!” 宗泽咄咄逼人、李纲寸步不让! 两个人的铿锵对话,句句都是火星四溅,原先还能守在旁边的龙游县吏们,从前面就开始慢慢地借故溜走了,这宗县令想得罪海事院的人,就让他一个人去得罪吧! 宗泽一副成竹在胸之势,立刻从面前的桌案上拉过白纸一张,执笔添墨,在纸上刷刷落笔示意,将他之前根据朝廷邸报中的相关信息,对鄜延大战中各场战役的疑点开始一一提出。 李纲年轻的脸庞却是镇定自若,对于宗泽问出的每一个问题,起初的他都是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嘲讽之色迅速回答,并且时不时地还拿起另一支笔,在这纸上的关键部位,添加一下标记并且加以说明。 随着一个个问题的提出,两人的神情都开始变得有点凝重。 李纲神情的凝重,并非出于对于问题的犹豫,而是他感觉出对面的宗泽的确是对此深有研究,而且提问的多是关键之处; 宗泽神情的凝重,恰恰是对于自己原始观点的不断动摇: 第一,眼前的这个李纲,看似乳臭未干,但真的可能如他所言,是那场大战中的这些战役的亲历者或观察者; 第二,随着问题的一个个被清晰解答,他甚至开始发现,至少自己原先对于这场大战的各种质疑,都快要站不住脚了! 大宋虽然是重文轻武,但是士子皆爱研究兵法。 绍圣三年的鄜延大战,不仅是大宋面对西夏多年战事中的少有大胜之战,同时更是大宋对夏整体战略形势由守转攻的关键点,更是无数好言兵事者热衷的话题。宗泽认为自己饱读兵书,平时便就对此战研究甚多。只是由于邸报所登信息有限,又缺乏各种细节,而民间的传说更是五花八门,并不可靠,于是让他生出了诸多的疑问,也因此在得到吕惠卿的刻意误导之后,对于此战产生出极大的质疑。 当然,李纲毕竟还是年轻,他今天能就此战与宗泽针锋而论,甚至还能占得上风,主要还是托了他是此战的亲历者优势。 其实,在此战之中,由于秦刚要想向朝廷规避一些不想奏明的细节之点,比如俘虏战利品的私下瓜分、比如与贝中撒辰的妥协商定、还有与西夏国主李乾顺的非正规约定等等,却是在宗泽的一番抽丝剥茧的质问中,都有所触及。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方才大约能够明白秦刚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宗泽了。 虽然说,宗泽带着了强烈的否定与质疑的主观情绪而入,但是他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的角度与切入点,显然都是十分刁钻与深入的。 当然,李纲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更是精彩,有理有据、有点有面,令宗泽凌厉的质疑攻击迅速瓦解。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宗泽此时的语气已经明显弱于开始,突然问出了一个与前面似乎毫不相关的一个问题,“李知录的表字既为伯纪,那么是否与《东京时报》的主笔‘不急’有些联系?” “惭愧!”李纲虽然对此问题有点意外,但也继续不亢不卑地回道,“在下受恩师指点,曾在京城担任《东京时报》的主编及主笔两年,‘不急’便就是在下撰文时的笔名!” 这个答案显然早已被宗泽猜到,但在得到了真正证实之后,他显然要对这样的结果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式的震惊! 而且,他在非常努力地深呼吸了一下之后,后退一步,面对李纲长揖一拜道:“宗泽久仰东京时报主笔‘不急’之大名,今日之争,多有得罪!” 李纲却没想到宗泽会向他如此郑重地行大礼,一时间表情稍稍有些错乱,但很快他的直拗脾气便占据了上风,恢复了刚才争论时的冷峻之色:“久仰之话多说无益,李纲追随秦龙制,奉其为师,今天与宗县令之辩论,一为事实之争,二为老师正名,所以不必客套!” 李纲这便是拒绝了宗泽的示好,令其一下子显得无比尴尬。 不过,李纲却还记得秦刚所托,于是转而相激道:“宗县令也不必纠结与我的口舌之争。其实在这龙游为官也好,还是在海事院做事也罢,都是为天子尽忠、为朝廷分忧。秦龙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宗县令为何不敢来我海事院呢?还是那句话:‘百闻不如一见’,远观更不如亲为!如何?” 宗泽却是被李纲最后这几句说得先是愣在了那里。 一时间,却是让李纲此时稍稍有了一点后悔,感觉自己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好在他向来年轻,性格直爽,想到什么也就说什么,于是又转口改了口气:“在下既是代表海事院而来,相邀之事当是公事,还是可以给宗县令一点考虑的时间,也不必当下就要说给出个意见……” “不必了!宗泽并非胆小怕事之辈,也非是非不分之人。既然龙制有邀,只要合乎朝廷法令,宗泽倒也无惧调任!”一下子,这宗泽的铁拗脾气同样也是上来了! 好嘛!铁头遇铁头,居然也就成事了! 第348章 用心的都漕 秦刚回到明州的同时,朝中对于胡宗哲的案子很快就出了结果。 由于没有了章惇的护短,外加上蔡京刻意地踩上一脚,仅仅只是其女婿陈举提供出来的证据,就足以查实其各种的贪腐违法行径。 赵煦久居宫中,哪里见得了此等恶劣行径,立即批复了将其革去官身,抄没所有财产,发还原籍为民的判决。 没有了钱、更没有了权,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恶贼便如抽去了骨头一般的落水狗那样,彻底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更不要说他的儿子胡涛更是因为新增的罪名而改判为了流放沙门岛的流放极刑——虽是流放,但几乎等同于死刑。 只是这些,现在却都不被人所关心了。 几乎于同时,蔡京作为新任的知杭州,兼两浙路转运使,南下履任。 蔡京一到杭州,便就立即给同样回到明州没多久的秦刚去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信中的大致意思是: 之前在京城之所以没有联系,那是朝中局势微妙且多变,不便沟通。如今他蔡京也算是出京到了地方,杭州与明州又是如此之近,大家一定要经常往来、走动走动。 他原本在朝中就是对于拓海政策的积极支持者,这次到了杭州,一定会继续推进地方政策与海贸经营之间的紧密联系。 蔡京还在信中提到,苏相昔日曾两次为官杭州,作出了疏浚西湖、赈灾救民等诸多善举,流下许多佳话,他来杭州,一来仰慕苏相风采,决心悉心膜拜,效仿学习,便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二是感觉得益于前面的诸多益事,要在当地多寻些文人雅士,共同发展这座城市的文化与风流。 其实,这便就是蔡京的精明之处,他的这封信,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政治倾向,却又在每一个字上透出与秦刚的亲近之感。 而且不止于此,蔡京也展现了自从他入京之后,苦心经营的关系网的巨大力量。 之前因母亲去世而回家丁忧的晁补之,正好服除,原先的安排是要派去江南东路的信州盐酒税。而其老师苏轼复相,吏部的人正犹豫着如何改派地方呢,蔡京稍稍使了一点劲,便就将晁补之的服除差遣,改成了任杭州通判,来到杭州与他一起搭班子。 秦刚之前便就与章惇约定过,虽然不会谋求苏轼的这些门下弟子回京任职,以重建甚至扩大蜀党的实际群体。但是,他也是需要想办法,帮助这些师伯师叔们在完成平反后,都能够有着更好的安排。 而蔡京的这份举动,的确是令其不得不对此承情。 就在秦刚的桌案上,有着秦湛从京城情报网里专门搜集而来的蔡京的势力网分析报告——这是秦刚离京前安排下去的,而且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蔡京这厮,还真是在这方面的独有天赋。 首先是他的眼光极准,一开始都只是拉拢一些京城的中下层官吏,这些人都并不出名,也少有大臣关注,但是却又都是各个领域里的富有潜力之人。 其次是他的这一思路非常独特,这些人的确是因为不太有前途,所以才会选择抱团或者依附于他。但是他们又多在各部院里处理中下层的具体事务,免不了就会在各个关键时期相互通气、巧作配合。而拉拢并协调他们的蔡京,更是这方面的高手,一来二去,这张关系网里的大部分人,都随着慢慢的升迁,进入了各个地方的中心关键之处。 再者就是他的社交手段,如同他对秦刚的这种刻意友好,其待人真诚、和善的名气,要远远地强于地位可能比他更高一点的弟弟蔡卞。 “这蔡元长的手段,的确是不凡啊!”秦刚敲了敲桌案,“眼下他来知杭州,倒的确是比之前的胡宗哲卡在那里好了许多。只是衍哥、建哥你们与他打交道,还是要多留些心眼,多多提防此人啊!” 这也是秦刚与谈建、胡衍难得地相聚的时间。 自高邮出来,他们三兄弟却是极难共同聚首:先是胡衍留京城,然后又是谈建留两浙。这次海事院组建时,胡衍是跟着来到了明州,谈建却是奔波于流求、九州还有沧州这一带安排各项商贸以及银行之事,直到这次秦刚从京城回来,才再回到了明州。 就在前年,谈建就说服了自己的父母,把他们接去了流求,在那里买田置地,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还正式迎娶了楼员外的女儿,算是稳稳当当地成了家。 当时秦刚还提醒过他,这不比胡衍娶涩川氏是妾室。谈建这次娶楼氏可是正妻,秦刚不需要他为了生意过多影响个人。 倒是谈建到了此时才扭扭捏捏地讲,由于生意上的往来,他与楼员外交往甚多,去其府上的次数也多。这楼氏小娘子虽未出阁,但却在家里一直帮着父亲管理账目,时不时也会与他有着生意上的接触。这时间一久,两相倾慕,方才有了此事。 “我家大郎已经快要落地走路了,又听得衍哥家的也有了身孕。就是不知道大哥的喜事什么时候可以办啊?”谈建用手摸了摸他已经蓄成的胡须笑问道——自从成婚后,他便按当时习惯蓄起了胡须,这样也更加符合他此时的巨贾豪商的身份。 “唉!我那岳父能应允了我这亲事就算不易,结婚的时间总得依着他说吧!我算算,清娘的生日是在三月,那么差不多明年下半年,总该可以去迎娶回来了吧!”秦刚并不理会谈建的炫耀,却是在自己的掰算中感受着自己的幸福感。 “李提刑也是矫情得很!”胡衍知道秦刚不便去抨击自己的岳父,便代其发出了这番的抱怨。此时,李格非从礼部员外郎位上又授了一个实职,提点京东刑狱。“大哥给他做女婿,那是他面上有光,怎么还搞个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刚只是摆了摆手,作了个阻止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也多少有点这样的想法,经由胡衍的口中说出来,多少的确是让他舒服了不少。 当然了,让李清照到了十八岁再出嫁,也是他自己认可的,这样的日子,他已经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着无数的美好遐想与期待。 “对了,建哥你就不想在大哥这里谋个官职?”胡衍又把话题转到了谈建身上。 “我可不是做官的料。”谈建很干脆地讲,“再说了,大哥现在的生意这么大,总得要有人帮他来管着生意这摊事,我自己又是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我那浑家也说我是天生的商人。官场那头,还有衍哥与驷哥你们帮衬着,不多我一个!” 三人闲聊着,突然传报:李纲求见。 “老师!”李纲进来后,一脸地严肃,“义乌那里来了消息,宗汝霖的母亲刘氏因病去世,汝霖兄依律回乡丁忧了。” 大家都愣住了! 尤其是胡衍更是清楚,上回李纲去龙游,已经成功地说服宗泽前来海事院。只是逢上两浙路主官换了蔡京,调任的手续还须等到他到任后签署后才能成行。 而这蔡都漕刚一到任,前任主官又是突然被免的,少不了千头万绪的事都堆在一起,所以还没能等到像龙游县令调任的这种小事。 之前胡涛等人苦心积虑地企图制造意外,想让刘老太太去世以实现让宗泽回家丁忧的目的,最终却让自己都彻底翻了船。 而现在,已经没有奷人的刻意陷害,宗县令却依旧没法摆脱丁忧的命运安排。 其实秦刚却有一点隐隐的后悔之意:“说来上回在义乌探望刘老太太,就觉得她的气色不佳,那时便应该多多关照,再请些好医生的。” 李纲却是安慰秦刚:“叫龙制知晓,上回岑知县的确是按龙制安排,派了县里最好的医生去给刘老太太诊断。只是乡里风俗,不见明症,都不以为病。医生给开了滋补养气的药,这老太太又因为担心花钱太多,只吃了几副便停了药,之后突发病症,却也来不及救治了。” 父母去世,官员必须回乡丁忧,在宋时已为成律。而且如果有官员为了贪恋官位,匿丧不报,一旦被发现或被举报,轻则免官,重则还会勒令自尽。 秦刚一开始还曾想过后世所知的“夺情”,也就是上司以其职责重要、不可缺少为理由,从而下令免除官员的丁忧。 在问了李纲之后才知,虽然的确也有“夺情”之说,但是极少有人应用。一是此时的整体认知都还是“孝”字当头,极少有重要性能压得过“孝”的重要官位职务;二便就是宗泽的官位低下,从未有过这些低级官员“夺情”的先例;三是宗泽自己更是一个极重孝道之人,即使秦刚想夺情,估计其本人也也不太可能接受。 “天意如此吧!”秦刚叹息一声,又道,“我现在也知道这宗汝霖的脾气,义乌那里我就不方便去了,还是由伯纪你代我撰副挽联、再备份唁礼去一趟吧。去时转告汝霖,让他安心丁忧,待得服除再说。” 李纲自是领命而出。 秦刚想起了最初所议之事,想了想后再对留下的两人说道:“这个蔡京,非同常人。你们二人,一个在杭州的市舶务中免不了要与他接触,一个是在两浙整个商贸事务中绕不开他。现在的表面上,他在与我交好,但实际做事,必须要留有三分余地,再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千万莫被他给圈了进去!” 胡衍与谈建自是言称晓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蔡京就任之后,其刻意表现出来的对秦刚示好的态度,却着实让胡衍暗自腹诽:“大哥是不是小心过头了么?如今苏相公在朝,海事院又屡在圣心,这蔡京又是一个京城里待不不去的外放官,对于我们还是不奉迎讨好为主吗?哪里须得小心他呢!” 杭州的市舶务,之前受限于胡宗哲的刻意为难,一直没能开得出来,现在蔡京到了之后,大笔一挥,一切放行。 此时的海船可以直接开进杭州城外的港口,再与钱塘江的河运以及江南运河相通。所以,即使是明州的海贸再怎么发展,也取代不了杭州这里应有的地位。更何况,此时杭州经济繁盛,纺织、印刷、酿酒、造纸等百业发达,同时也是两浙人口最多的州城,还是有大量的海商倾向于直接将货物运到杭州进行交易。 所以,杭州市舶务开设之初,胡衍必须得经常亲自过去,以确定一些重要的工作安排与事务决定。 蔡京的消息非常地灵通,像胡衍这个从高邮之初就随着秦刚入京,之后又到西北,再回到两浙的生死兄弟,早就落入到了他的重点关注之中。 而且,在老谋深算的蔡都漕的眼睛里,胡衍无疑更是重中之重。 杭州市舶务的办事衙门选在了城南龙山门内,这里不仅仅地价会便宜许多,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龙山门外便就是钱塘江,那里扩建出来的码头如今停满了过来抽解的商船,更是看得出杭州市舶务开设之后的必要性。 从市舶务这里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六和塔,忙完事务的胡衍听得杭州这里的官吏讲:这六和塔是先前的吴越王钱弘俶为镇压汹涌的钱塘潮水所建,取自天地四方并称“六合”之名,在塔下还建有六和寺,寺中的香火很是灵验。 涩川香是四个月前怀的身孕,这也是胡衍的第一次要做父亲,不用说,他自然是希望头胎便能为自己生一个儿子。所以,在听到说六和寺的香火很灵验时,他不由地心念一动,便让那官吏带自己去瞧上一瞧。 寺和塔都修建在钱塘江边的山坡上,沿着台阶上山,远望高塔有拔地参天之势,待得走近进了寺庙山门,只觉此时所见的六和塔庄严而又雄伟,令人心生敬畏之心。 寺里的僧人知道来的人是官员,不敢怠慢,引着几人进了主殿敬香礼佛,再许了愿,胡衍自然是施舍了大笔的银钱,让僧人激动不已。 “胡提举,这六和寺的素斋向来有名,下官来之前就已经着人进行了安排,眼下也是到了用膳的时间,便请赏脸去品尝品尝。”便是那个建议胡衍过来的官吏,原本在两浙转运使司里做事,因为原先就负责与市舶相关的业务而一并转来任职。 胡衍瞥了瞥他,于是便明白了今天这事是事先有安排的。不过,自从他从沧州开始,身边就不缺这样的用心者,他也都习惯了。 待进了寺庙里专门精心安排的用餐厢房,刚刚坐下,还未等到上菜之时,突然就听得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嗓音:“六和素斋,每日一桌。我今日虽然来得晚了,却听说是被胡提举给订了去,不知道我这里想凑过来,会不会不方便呢?” 胡衍听得声音有点熟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士者,虽然只是身着青衣小帽,但却掩盖不住一股不凡的气度,此时手摇一柄描金小扇,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此人,不是蔡京是谁! 胡衍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也只是衙所就在附近,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却是无心抢了蔡都漕的席面,蔡都漕要是愿意并席,着实是下官的荣兴,请坐请坐!” “哎!我与徐之便就是忘年之交,一直是以兄弟相称。胡提举又是徐之的兄弟,那我也就仗着年齿稍长,叫你一声沧海贤弟了,你也直接叫我表字元长为好,切莫生分了!”蔡京却是笑眯眯地一把拉起胡衍的手,那副亲热的举动,竟然也是让胡衍的心头一阵阵地感动。 “元长兄有命,小弟莫敢不从。我来此尝这素斋也是偶然,正愁没有好友相聚。元长兄是不是还有朋友?一并请来入席吧!” “沧海贤弟也是个爽快之人。”蔡京拍了拍手,就站在厢房的门口,侧过身子招了招手对那边说:“也算是你们的运气实在是好,今天不仅能混上了这顿素斋,还能见得了胡提举!” 门口很快便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人,老的年纪约摸五十多岁,少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的衣服都是光鲜富贵的模样,但就是有一股让人说不出的土气及不协调之感。 还没等到胡衍细细体会,蔡京带着那两人已经踱到了桌前,胡衍连忙要让蔡京上座。 可蔡京却是不由分说地将胡衍按在了上座,自己就在他的旁边坐下,再招呼那两人坐在下首,笑道:“这顿素斋宴,可是我们来蹭了沧海贤弟的,所以得要这么坐才妥当。” 胡衍想了想,也就没再坚持。 “不过,正是因为有了沧海贤弟的面子才有这顿素斋。”蔡京却是用合起来的扇柄指了指那两个人,“所以这桌子席,那却是要你们俩个去把账给付了的啊!” “那是那是。”那两人头如捣蒜一般地应承着。 胡衍这时却发现,早先带他过来的那个市舶务小吏已经不声不响地退下去了,在这厢房里面,也就剩下了他与蔡京那边的三人,于是心里顿时清楚:这哪里是什么偶遇?不就是这蔡京刻意安排的嘛! 不过这番操作倒也安排得细致无比,不去细想还未必感觉得出来,所以,他也不会点破。 第349章 懂事的侄子 蔡京自然明白胡衍已经看穿,不过这也无妨,看不穿才会更显尴尬呢! 他哈哈一笑,指着带过来的那两个人道:“这两位,便给胡贤弟介绍一下。这位是朱冲朱员外、旁边是他的儿子朱勔。说来也巧,他们都是经商出身,却只是一直在苏州这样的小地方里折腾。他们一直都跟我说,想要来杭州见一见真正做过大生意的商人。今个儿还真是他们二人的运气,要说大商人,从淮南到京师,从西北到两浙,哪里还有比胡贤弟的生意做得大、做得成功的呢?哈哈哈!” 要说蔡京此人特别清楚如何说话说得让人舒服,他的寥寥数语,就点出了胡衍最为得意的经历,又是很好地把他提前精心安排的这场相遇掩饰成一次偶遇。 然后,那对朱氏父子便就点头哈腰地将各种直白粗暴的马屁之语轮番送上,再借着已经开始上桌的酒菜,不住地向胡衍敬酒。 这蔡京实质是一个博学多才之士,各种传闻典故是信手拈来,但是他去刻意地只把话题往胡衍最为擅长的经商领域去引,无论是当年京师的物价风波、还是此前《东京时报》所刊载的风物传奇,他都是恰到好处地提起一个话头,外加几个疑问,便引得胡衍对此滔滔不绝地予以展开阐述。 那朱氏父子一开始应该是礼节性地奉承,也许他们瞧着这胡衍年纪甚轻,之前也听说他是靠了自己的大哥秦刚才到了今日地位,所以并不是太相信蔡京对胡衍的推崇之语。 但是,随着胡衍的渐渐放开,谈及到的各种商场经历,朱氏父子是越听越是觉得名不虚传,再三地向他敬酒并反复表达钦佩之感,已经完全地心悦诚服了。 蔡京看在眼中,他在品尝了新上的一道素鸭之后,微笑着放下了筷子,对朱氏父子说道:“还是胡贤弟说得好啊,这行商也分三六九等,跨州县者经营国内数地之商者,实为下者;能参与边境榷场跨国之贸易者才为中者;至于这上者,自然便就是朝廷对胡贤弟委以重任所掌管之海贸市舶业务。” 胡衍虽然被蔡京及那朱氏父子反复恭维,但他毕竟也是久经世故,今天也尚能控制着入口之酒,并未完全昏头,赶紧笑道:“在下哪里有什么才能,不过是承蒙我家大哥提携,又得朝廷信任,才能在这市舶司中勉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胡贤弟谦虚了!要说秦龙制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今天的地位,以我蔡某一路看来,要是没有了胡贤弟在背后张罗操持这些商贸上的各番事务,那也是不可能的。再看胡贤弟对于秦龙制的忠心,更是朝野之间的一段佳话啊,所以,蔡某提议,为胡贤弟的兄弟之情干一杯!” “对对对,兄弟情深,情比金坚!干杯!干杯!” 蔡京的一席话,实际上还是不断地说中了胡衍的一些心事:比如他这些年在秦刚背后的功劳,比如他这些年自认为对于秦刚的忠心,比如他这些年逐渐取得的商场与官场上的声名地位。 “胡提举之名,早就在江浙一带流传啊。我们父子俩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来杭州,一大幸是能得到蔡都漕的点拨,再一大幸就是今天遇见了胡提举,往后,一定是有很多事情要向胡提举学习,也要望胡提举多多给小人一些提携。”朱冲一直躬着身子,满脸的谄媚之像,倒是让胡衍听着略略有了点犹豫之色。 蔡京是什么人?他一见此状,立即开口斥道:“朱员外你平素和我随便也就算了,但你哪里知道海事院里做事的规矩!什么点拨、提携的话以后少说。这胡贤弟的大哥,也就是海事院的秦龙制,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胡贤弟又是要在他大哥手下必须要作表率的典范。所以,我在这里要特别提一个醒:要是想与我胡贤弟结交,首要之事,就是得守法令、守规矩,绝对不可做违法犯纪之事。其次就是,凡事要站在胡贤弟的立场上,不得给他增添麻烦、不可拖累坏了他的名声。否则的话,我蔡京先拿你们问罪!” “是是是!是我该死,平时讲话太随意了,是我的错,我罚酒!我罚酒!”那朱冲也是心领神会,赶紧站起自认罚了一杯酒,便把这番话给搪过去了。 胡衍此时的脸色才稍稍有所好转。 这朱冲讪讪一笑,却另起了一个话题道:“小人原在苏州是经营药铺起家的,后来攒了些本钱,便渐渐涉及了一些本地盛产的丝绸、粮食等生意。算是老天眷顾,有几年之间,恰好是粮食丰收年多进了些丝绸、又在蚕桑扩增时多囤了些粮食,总算都是挣得了不少的钱。可是小人心里清楚,多半都是祖宗积德,没有踩错脚步。可是要回到生意之上,这种全靠运气的事情,总是不可长久的,就是不知胡提举对此可有高见妙招教我?” “要是如此说来,那朱员外前几年的运气可真谓是不错啦!”一旦回到生意经的请教上,胡衍便放心地侃侃而谈,“生意之道,无非就是对于买卖价格的判断,判断对了,低进高出便是赚钱,判断错了那便是赔本。这道理虽然人人皆懂,关键点却在于,高明的商人会选择那种自己可以控制的价格因素。” “那是,那是。”看得出,朱冲父子还没有听明白这里的真正意思。 胡衍微笑着继续分析:“就拿丝绸与粮食来说,朱员外既然做了这么多年,可知影响它们的最大因素是什么?” “江南田地多已开垦完毕,种粮的田地多,粮价就要下来,种桑的地方多,丝绸价格就要下来。”朱冲回答道。 “的确,丝绸与粮食若是只在本地售卖,便会受到这个原因的影响,而农民选择种什么,商人却又很难直接影响到,便只能靠猜测与下赌注而决定。所以,我便说,朱员外这两年的运气不错。” “可是,如果能够跳出江南小地方,站到了海洋这块大市场。就会发现,江南的丝绸一旦运到南洋,价格直接翻几番!而南边的占城稻,即使是收成不好之年,运来江浙的成本,也不会超过这里最低价格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江南稻桑之间的比例多少因素,便就小得可以忽略,而决定这些价格利润的因素,便就是海船买几艘、一年跑几趟等等。后者的因素,朱员外觉得是否更好控制否?” “妙极!妙极!”蔡京却是率先拍了拍手中的折扇,赞道,“蔡某原先以为,海贸只是能运来海外珍宝,又或只是靠居奇囤货的手段来赚钱,经胡贤弟这一番解说,才明白真正的原因在于价格因素的可控制啊!” 而原本就基本听出了大概意思的朱氏父子,经过蔡京的这一番提炼,也是完全明白了胡衍在这其中所要表达的意思。 虽然这只是大市场商业流通规律的一小点,但是对于习惯了小农经济与区域小流通环境下的传统商人而言,这些道理却是显得高明无比,瞬间便就征服了这房中的三人,敬酒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热烈了几分。 前面得了蔡京的提醒,朱中父子接下来的话题,便不再提及帮忙照顾之类的事,而是一心一意地向胡衍请教商业操作上的一些手法,并极其虔诚地表达着自己的敬仰之情。 蔡京也十分恰当地问起了胡衍在杭州开设市舶务的情况,胡衍也就随意说了句“抽解的船太多,扩建码头的木料实在是来不及采买。” 哪知朱中听闻,立刻拍着胸脯说,这木料也是他在苏州的各种生意中的一种,他立刻就叫人调运个几千根过来,价钱多少、何时支付,都随胡衍而定,一切好说。 胡衍真没想过对方会如此爽快,一时之间却也不好推托,只能举杯感谢朱中的慷慨与仗义,这时看他的模样,竟然也顺眼了许多。 而正是由于胡衍对自己的态度的转变,在几轮敬酒之后,朱中却不知为何捂着杯子竟然小声地哭了起来。 “朱员外,你这是为何?”蔡京先是表示惊讶,胡衍也不明就理,一同劝说。 “没事,没事,我只是突然感到有点高兴,高兴得想哭。”朱中充满感情地说道,“小人我自幼既没有读什么书,从来没有想到能够结交到像胡提举这样聪明睿智的朋友,所以我这辈子过得实在是‘窝囊’。不过,就我来说,也就认了。但是今天却能带着我家的勔哥,跟着一起认识了胡提举。而且还能听闻到像海贸生意这样旷世奇妙的新学问,我这是为勔哥感到高兴啊!” 在朱中感染情绪的话语中,他的儿子朱勔也跟着一边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连连向蔡京与胡衍表示感谢。 蔡京却是抓住了此时氛围极好的机会,笑道:“朱员外舐犊之情令人感动啊!这次得遇胡贤弟这位良师益友,本官倒是有一个提议,何不就让令郎拜认一下商贸学问的老师,以后也可有机会能够多多请教啊!” “啊!”胡衍却是一惊,这朱勔看起来,年纪应该比他还大个一两岁,岂能来认自己为老师?他习惯性地就要婉拒,“使不得,我何德何能,可为人师啊?” “嗯!胡提举也是朝廷命官,地方要员。我等草土之身,也是高攀不起。我倒也理解胡提举的难处。”这朱中听了蔡京之言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凝眉郑重地说道,“我也腆着老脸,跟着蔡都漕的口,称呼一声胡贤弟,那么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便就顺着这层关系,称呼提举一声‘胡叔’总是可以了吧?” “这个……不好吧!”胡衍想要推辞,哪有收个比自己年纪大的侄子呢? “哪有什么不好!”蔡京却是笑眯眯地说,“勔哥也叫我一声伯伯,我与胡贤弟的关系在这里,让他叫你胡叔那也是理所当然之声。” “胡叔在上,请受小侄一拜,望胡叔平时多多教诲,小侄愿鞍前马后,奔波效劳。”朱勔却是察言观色,赶紧上前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却是把这事情给坐实了。 于是乎,胡衍也就稀里糊涂地收下了这么一个现成的大侄子。 胡衍原本以为,这次素斋宴只是蔡京引见朱氏父子刻意结交一次而已,却没有想到,这一天只是开始。 宴会之后,朱勔在看到胡衍在杭州还临时住在驿站后,隔天便就在六和寺不远处置下了一处独户庭院,怕胡衍不肯住,便说是临时借给他在这杭州休息暂住。 接下来,这个大侄子便开始了隔三岔五地过来早请安晚问好,顺便也就开始三天两头地往这庭院里添置起家丁、佣人以及苏杭地区精致无比的家具家什。而这朱勔也讲得非常巧妙,因为这座宅子毕竟是朱家的,他往这里添加东西,只是为了之后他们正式过来居住使用,胡衍不过是提前沾光,也就没有了去劝说的理由。 只是他的心底里清楚,这座庭院的实际使用人,却只会是他一个人。 不过,朱氏父子最出力的,还是对于杭州市舶务在南门外码头的扩建。 这厮果然是有点实力,之前市舶务的人折腾了一个月,采购来的木料还不到一半,朱中却是三天过后便开始调来了大批符合要求的木料,还跟着之前一直没法找齐的工匠。于是,差不多十天左右,码头扩建便顺利完成。 市舶务的工作进展顺利,胡衍的心情也是大好,而且这朱中也是实在,胡衍派人和他结算工钱,既不刻意提价,也不故意放水,一是一、二是二,这就让胡衍的心里没有了太大的负担。 这天,胡衍从衙门那回到住处,却是看见朱勔领了一名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女在等着他,那名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头低着看不清长相,但粗布衣衫却掩不住曼妙的身姿。 “勔哥,你今天又是作甚。”胡衍有点警惕,口气也不是太好。 “胡叔,侄儿遇到这事,不敢自己作主,特等在这里请示。”朱勔却恭敬地回道,然后指了一下身边的这名少女,“侄儿今天过来,在东城那里遇见这名女子卖身葬父,听得也是苏州口音,侄儿念在同乡情份,就给她安葬了亡父,然后又想着胡叔这里的下人多是婆子粗汉,倒是缺一个手脚勤快的丫头。所以就带过来给胡叔瞧瞧,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勔哥你行善倒也不错,只是,”胡衍听得这样,口气也只能放软,“我在杭州也只是偶尔过来,哪里需要什么使唤丫头!你带回去吧!” “奴家也是苏州的清白人家,只是家里为兄长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钱,父亲来杭躲债却也感染了风寒,不想就去世了。”那女子一开口便是吴侬软调,听得让人心生怜惜,“苏州还是家里债主,奴家是万万不敢回去的。胡大官人若能收留,奴家愿做牛做马,用心伺候。否则,也只有追随亡父的薄命了!呜呜!” “这……” “胡叔,您也发一下善心,就收留了她吧!”这朱勔见胡衍一犹豫,就赶紧对那少女说,“还不赶紧谢了胡大官人的恩典,快去后院找丁婆子换了衣衫吧!” 两天后,胡衍也是心下清楚,哪里有什么来杭躲债、卖身葬父的事。这名重新取名为“司琴”的婢女,既是能文识字、还会弹琴唱曲,就是内外屋子的收拾料理,也是做得手脚麻利、滴水不漏,明摆着就是苏州那里专门为大户大家专门培养的婢女。 而且,这些婢女的培养,同样也包括像司琴这样有一整套完整的所谓身世故事。 别说现在的涩川香人在明州,而且还有了至少三四个月的身孕。朱氏父子的这一番安排,可谓是用心良苦,也的确让胡衍对此难以拒绝。 不过,令胡衍稍稍有点心安的是,朱中父子倒是一次也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特别的要求。甚至有时,他也会叫过朱勔,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朱勔却只是说,他能够经常过来向胡衍请教一下生意上的知识与经验,也就足够了。包括他父亲,在听了他的话之后,正在开始尝试接触一下海贸的生意,但是他们一定遵纪守法,不会给他这个叔叔惹麻烦的。 胡衍听了之后,很是感慨,拍了拍朱勔的肩膀说:“我知道了。” 第350章 蚕食的边境 李纲离开了京城之后,《东京时报》由他原先安排的副手接任,而且由于报纸名气的增大,订阅用户非常充足,早就不需要秦湛那里的补贴,反而能够自己挣钱了。 正是有过这样的经历,到了明州,在将蕃民司的工作初步理顺之后,差不多在半年前,李纲提议可以创办一份《东南海事报》,并得到了秦刚的赞同。 这样的一份报纸,直接便办在了蕃民司下面,正式成为东南海事院对外宣传海贸政策、推动海事管理的重要宣传阵地。 有李纲这支主笔,便有了关于前次随军前往占城、三佛齐以及浡泥国各种风土人情的文章。在此带动下,下南洋的海商中也不乏有些擅长文笔之人,秦刚对于这份报纸开出的润笔费又十分大方,报上的内容也迅速地丰富了起来。 在秦刚的提醒下,不同海商之间,如果有货物中转、置换、转售等等信息发布,还有水手招募、船只租用,大型海贸生意之间的合伙招募,等等这些信息资料,都可以付费刊登在《东南海事报》上,先期尝鲜的海商们发现,在报纸上刊登信息,能够给他们的生意带来巨大的价值。 以前在办《东京时报》时,就有很长的一段时期,办报亏空都需要找秦湛来支出,而这次,这份《东南海事报》却是在创办之初,就名正言顺地得到了蕃民司的专项经费支持。不过,恰恰就是这份报纸的官方身份,以及报纸所面对海商群体的高度认同,李纲却惊奇地发现,这份报纸居然从出版的第一期开始,便开始正向盈利了。 不仅普通的海商都会订阅一份,更有出行的海船在出发前,会成批买下库存的报纸,带往目的地,去加价卖给那里的人们,滞留外面的海商、宋人以及当地心慕中原的人,都无比欢迎这份报纸。 而此前东南水师远赴浡泥为海商撑腰,也随着浡泥自治总督府成立之后,经过这条航线的海商开始慢慢地传播,进而传遍了整个南洋,令大宋的海商为之人心振奋。 为此,《东南海事报》上正式宣布,关于对海商的所有案件诉讼,统一归属于海事院蕃民司管辖,各地官府不再受理。而原先在其中占比最大的“举报逾期不归”案件,一旦到了蕃民司,便统统以“证据不足、不予立案”尽数驳回。 老百姓是最讲究实际的,你空有律法在那里,立了不案,谁还会当这种得罪人又受不了益的二五仔? 之后,东南海事院再次出台了允许外出海商可有条件回国归籍的细则,最主要的条件,就是要在申请归籍地里投资一定数额的教育、养老、医所这三个领域设施或产业,满足了这些条件后,便由地方官府出具祖籍证明,重新入籍。 中国人,原本就有“落叶归根”以及“回报家乡”的双重情结,做海商的人,老了之后并不缺钱,把这些钱投到家乡,办学兴医外加养老,这更是满足自己人生追求的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沿海区域的这些地方官府,眼见着回归的海商带来的惊人投资,以及这些投资对于当地经济民生环境带来的巨大变化,一个个地惊呼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好方法呢? 当然,除了时代的局限以外,在大宋传统官场体制之下,任何一州一县的官员,是远远不可能有秦刚此时所能调动到朝廷中枢的信任、以及更关键皇帝的信任,这些也就不再提了。 而随着三佛齐人被东南水师舰队在海上打服了之后,宋人海商的腰杆子终于直起来了,他们甚至敢于在每一个港口理直气壮地教训当地人:“大家好好做生意,不要想什么歪门邪道。惹恼了我们,当心,回去调我们大宋水师派兵打你们!” 还有在浡泥城的宋商,一百多名家丁拿下一座城,陈实忠还做了这座城邦的首任自治总督,这样的故事,听在不同人的心里,起到的作用与反应也各不相同。 三个月前,一支宋商的船队在麻逸【注:即今天的菲律宾北部地区】被当地人打劫。 在以往,经历此事的宋商大多也就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但是这支船队的张掌柜,却是陈实忠的福建同乡,此前经过浡泥时,曾得到过陈总督的热情接待,并对他大力宣传过东南海事院的实力以及他今天得到扶持后的情况,印象非常地深刻。 张掌柜带着两艘船逃回浡泥,央求陈实忠借给他五十名自治军与一艘战船,陈实忠还非常大方地赊给了他一百枚轰天雷。 于是这名张掌柜便带着武装后的自己家丁水手,以及五十名浡泥自治军,一共三艘船,带着复仇的怒火重返麻逸港。 一夜之间,麻逸国,这个号称能有千户之民的小国,便立刻臣服于复仇军十枚轰天雷的轰炸之下。 原本只为一怒之下想要抢回之前被抢走的货物就行的张掌柜,如今看着匍匐于自己脚下的当地酋长,以及他的那些底下人为自己赎身的大笔珍珠、黄蜡与玳瑁的财富。张掌柜脑筋一动,便对手下的船长说:“把这些东西全部打包,挑选出最好的一半,运去明州的东南海事院,就说我们在麻逸也成立了自治总督府,我们这个地方虽然要小一点,但是愿意比浡泥那里向海事院多缴一成的税收,希望能够得到朝廷的册封以及海事院的庇护。” 就在麻逸港自治总督府的代表押着贡品向明州赶的时候,朝廷里出现了双相执政后的第一场激烈争执,原因还是秦刚新委任的制置司司马参军兼两广舰队指挥使张中所引起的。 张中到了广州之后,发现举着海事院的大旗,又有知州王古的关照,做起事情来是又快又高效。当他把东南水师两广舰队的框架给搭起来了后,正好又接到了由于浡泥收复而下拨而来的丰厚军费。 你说,有背景、有靠山、还又有钱,这什么事情不好办啊! 这张中被憋屈了十几年的才能一下子得到了释放之处,而且他再极其明智地将水兵训练之事,尽数交给了秦刚留给他的二十名流求士兵全权负责,因为他竟然也非常清楚“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人士”的道理。 两广舰队成军之后,就在他们前往珠池海域的一次例行训练中,竟然意外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边境真相。 根据计划,两广舰队在昌化港的海事院基地完成休整与补给之后,便就准备回广州了。但是,舰队刚驶出昌化港,却遇上了一艘求救的宋商海船,言称他们在钦州海边遭遇到了交趾人的抢劫,而且据此船上的人声称,现在钦州西面的安远县,似乎都已经被交趾人霸占了。 张中听了大惊,之前他被贬在雷州之时,虽然向西还隔了一个廉州,但也是听闻交趾人会采取趁夜暗动界碑的方式,不断蚕食边境土地,甚至会去拉拢边境线上的蛮族部落与村寨,引诱他们去投靠,以此结合,暗暗地已经把熙宁宋越大战之后所确定下来的边境线,不断地向大宋境内延伸侵占。 但是当时的张中,一是无权、二也无心,只能独自感慨。但是今天,他手头有了可以一战的舰队,又遇上海商求救,于是立即让舰队北驶。 舰队在钦江入海口的东岸停靠,发现原先在岸边的宋民村庄几乎败落,好不容易问到人,都说交趾人已经将势力推进到江对面了,而且还时不时地纵容一些蛮人过江抢劫,当地官府不闻不问,他们大多都逃到州城所在东面灵山县去了。 张中又派战船过江,再派人上了西岸查看时,发现情况更加严重,虽然由于他打着宋军的旗号,未曾遭遇到明面上的攻击,但是还是受到了不少当地人质问:质问宋军为何会侵入所谓大越的地界。 由于事关重大,张中没有轻易制造冲突,只是帮着那求救的海商寻回了被抢后丢弃在江边的货船,就迅速领兵回了广州。 回到广州,张中也和知州王古讲了此事,两人一商量,这事与东南海事院、广南西路都脱不了关系,一面分头报告,一面分别向上递送奏折。 而广南西路的官员也是知道王古的执拗脾气,一见此事瞒不住了,才事后补救式地也追递了奏折,好歹是揭开了熙宁宋越之战后所谓“三十年和平”背后的真相。 熙宁九年,大宋派郭逵领兵十万,一直打到富良江,交趾求和,而宋军因伤病过半、补给不易,最终同意了议和。 此战本来是交趾战败,并以交还掳掠宋民为条件,乞还被宋军占领的广源州等地。而大宋也因控制不易,至元丰四年主动后撤,将边境线恢复到了战前的状态。 此后,朝廷所知的广南西路与交趾之间,便开始了所谓的长期和平状态,甚至与其交界的邕州、钦州官员时不时还上书宣称边境之民自发贸易恢复,呈现出了国泰民安之状。 事实上,正如张中在雷州就已经知道的情况那样,交趾在安份了没几年之后,尤其是在元佑年后,发现宋朝又恢复了保守、忍让的外交策略,而广南西路也再无激进强硬作风的官员。于是他们便再次故技重施,明着策动边境蛮部投靠、暗着不断挪动界碑、制造劫案恐怖手段等等的手法,逼迫边境线那里的宋民纷纷内迁。 事实上,真正与交趾交界的邕州境里,从西边的安德州、归化州,一直到石西州、思明州这些县一级的二类州之地,早已被交趾一步步地蚕食干净。而钦州的安远县被占,只是最近一年交趾进一步东侵所发生之事。 广南西路这里,地广人稀,甚至报到朝廷去的人口,都是当地官员随便口估个数字,再加上这里蛮汉交杂,极难管理。派到这里来的官员,要么是被贬的,要么是不重用的,再加上元佑年间,对于熙宁宋越之战多持否定观点,无论是引发此战的沈起、刘彝,甚至领兵战胜的郭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处罚,这就导致了这里的官员更是不敢擅起边衅,对于交趾的这些行为,基本是采取对外退让、对上瞒报的态度。 经久积年,在王古与张中的联名奏折中,广南西路被交趾蚕食侵吞的州县已达十几个,边境线竟然已向北向东推进了一两百里之地,地方官员对此的失职与漠然简直令人发指。 对此,赵煦闻知后自然是大怒。 他自亲政以来,边境之地,向来是宋军外拓、外夷求和,再差也是在北境与辽国相安无事。再说,此时朝堂对于之前的宋越之战看法早已改为积极肯定,哪知今天的这番局面竟然是如此地不堪。 对于广南西路及邕州、钦州官员的问责自然没有任何异义,但是如何解决边境之地被交趾侵占一事,左相章惇与右相苏轼产生了意见不一。 以章惇的铁血性格,他表示:没什么好说的,如今大宋已不同往日,立即整军备辎,兴兵讨伐,这交趾人不打一顿是不会老实的。 苏轼却以他在广南西路的多年经历,明确地指出了前次宋越之战的血淋淋教训:南兵不堪战,当地的军队肯定打不过交趾,但是要如上回那样大幅调集西军参战的话,战斗力是有了。但西军在南方的水土不服与病患损失,却也是明确已知的教训。 “兵者,凶器也!”经历过了贬谪之后,苏轼此时的政治观点愈加成熟了,“老臣非执意反战,但闻诸葛武侯有曰:‘欲思其成,必虑其败’。宋越熙宁之战,已有前例。劳师远征,所倚者何?所争者何?所胜者又为何?” 苏轼的意思就是:我并非固执地反对打仗,但前面已经打过一仗了,虽然是打胜的,但是三十万人,死伤却有一半,最后争回来的地方又守不住,过了几年又全部还给了对方。咱们这一次又想要动兵打仗了,总得要先把这些事情都说明白吧? 章惇哪里能听得进这样的意见,他只是展开他的雄辩之才,列举西北对夏、对青唐、以及目前对陇西诸地的坚决用兵之略与当下取得的煌煌战绩来支撑,坚决要求给交趾人一个教训。 而在此时,原属新党阵营的知枢密院事蒋之奇,却罕见地表达了偏向于苏轼的观点,他认为:与其劳师远征,不如先行派遣使臣,问罪交趾,先行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努力。 这个蒋之奇虽然是个文臣,但也是此时继章楶之后少见的知兵之文臣。他曾在元佑年间知广州期间,讨伐过岑深之乱,用过南军,知道过当地作战之难。他非常清楚,无论是调集西军中、还是北方禁军,再去打一场宋越之战的残酷代价。 这样一来,赵煦便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了: 从内心来说,他是支持章惇的观点,他父亲神宗皇帝当时就想借宋越之战,一举收复故土,重设交趾郡,他自然是想去完成父亲未曾实现的梦想。 但是,苏轼也是在他的支持下复相的,才第一次大事分歧,他就拉偏架?再说了,这件事情,连蒋枢相也与苏轼一个观点,他还真是有点犹豫。 看到下朝后焦躁不安的赵煦,老宦官梁从政不失时机的提醒了一句:“官家,这件事东南海事院也上过折子嘛,何不也问问秦龙制的想法呢?” “对啊!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快,快去急信。” 第351章 招工的广告 朝廷的急信与麻逸的代表是同一天到达明州的。 在此之前,张中在发现了此事后,十分尽职地向邕州与钦州派出了若干密探,相对精准地确认了目前全路被交趾所侵占或控制的地方,还大致查探清楚了交趾在这些地方的驻军与防备情况,同样也送来了明州。 秦刚为此召集起了海事院的主要官员,首先是非常郑重地接待了麻逸来的代表。 麻逸代表恭敬地献上了这次前来进贡的礼单、还有象征着要向大宋请求庇护的海图。 秦刚接了看过后,就分别转交给李纲与赵驷,然后非常满意地说道:“本官一贯提倡:宋商在南洋的地位,首先需要自己去努力争取。所以,对于你们敢于自我抗争的举动非常地满意,并要予以表彰。所以,关于麻逸自治总督的委任状,本官可以签署,并交给你带回,而且请带话给张总督,海事院不需要你们多缴纳一成的税收,麻逸地方小,维持一支自卫军的压力很大,所以你们还是一定要注意确保军费的保障吧。本官承诺给浡泥的条件,同样也对麻逸有效!” 过来的代表没想到,事情竟如此地顺利,便欢天喜地地拿了委任状走了。 而李纲却拿着那份进贡来的礼单,对着估算出的价值感叹:“南洋真是到处都是有钱呐!这小小数点的麻逸岛就能贡奉这么多的礼物!” 秦刚笑笑说:“麻逸岛嘛,就是盛产这些珍珠、玳瑁什么的,不过是现在的人稀罕,其实这些东西多了后,价值就会有大的跌落,所以伯纪在处理他们时,要注意点节奏。不过这些出产,都算不得什么。我却是打听到,就在麻逸附近一带的海岛中,会有很大的铜矿存在,只是具体位置还不太好确定,需要花点人力去探查。之前一是腾不出去探矿的人手,二是没想好一旦探查到之后将如何开发?现在倒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就让这张总督在前面替我们看好大门,然后写信给流求,请他们先派探矿师过去,并做好后续开矿的准备。” 赵驷看着海图,这麻逸正好处于浡泥前往流求的航线中间,尤其是从唐州派人过去,相当地方便。而他向来就完全相信秦刚的任何决定,所以也不会去问秦刚是如何知道麻逸附近的岛上有铜矿——刚哥说那里有,那就一定有,他现在关心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要说开矿的准备,那就一定离不开充足的劳力与人手。看看这麻逸的位置及气候,自然也只有是南洋的人更加适应。我得想办法去这些地方招工啊!”赵驷自言自语道。 当然,都是经历过西北那里的事情,秦刚看着赵驷眼睛在南洋地图上来回地搜索,自然是知 道赵驷口中“招工”的真实含义——既便宜、又听话的工人,除了战争俘虏,还有什么呢? “哈哈!知我者,驷哥也!”秦刚拍了拍手道,“麻逸这样的小事,当然用不到今天把大家都召集过来。今天要议的大事,就是对于交趾明占暗吞、侵我大宋广南西路数万顷土地一事,朝廷中有了分歧,章相主张派兵讨伐,苏相建议外交讨还。圣上不决,来信找我问策!” 秦刚一边说着,一边虎哥就将提前准备好的材料给大家都分了一份,抄录了张中最早的汇报、两广的奏折、之后的情报、还有朝廷的邸报、两府的公文以及最后皇帝的来信。 其实关于这件事,张中最早向海事院汇报时,大家多少也知道些,只是现在有了详尽的材料,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当然,最重要的便是朝廷中,章苏二相发生了严重的观点分歧,大家对此有点拿不定主意。 “龙制可是想支持苏相的意见?”还是赵驷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对事不对人!这是我们永远的准则!”秦刚敲了敲桌子,强调了一下,“叫大家来讨论,就是想听听大家自己的想法。” “要是真想听我的想法,那我倒是支持章相的做法!西军曾打过交趾人,他们与西贼一样,都是畏威而不畏德,外交什么的,谈了就反悔,不讲信用不守规矩,没什么用的!”赵驷率先开口表示。 “以我的理解来看,苏相的意见也并非是完全反对出兵!熙宁之战虽胜却是惨胜,一战死伤那么多的精兵强将,那么这一次出兵,是不是也要准备死伤那么多的人?是不是钱粮耗费还将那般地大?”黄友多了几年的经历,看问题的眼光却是更深了许多,“苏相还明确提出的南兵与北兵的现实问题,那么有谁能提出解决的办法吗?而且,关于外交谈判,本身就是解决边境问题的方法之一,为何一定要放弃?这交趾小邦,前次战败的记忆还未消去,要再来一次的话,他们一定承受不了,谈判使者要是让对方明白这一点的话,也未必就拿不回来自己的地方。” “就算是谈判顺利,能把广南西路的那些地方拿回来,但我在麻逸那里的采矿工人怎么办?”赵驷抱怨道,“我看这交趾北部的人口众多,打他一仗,好歹也能抓个几千人的俘虏嘛!” “那赵统制你到底是为了收复失地、还是要去抓工人嘛?”黄友立刻反问道。 “失地也要收,工人也得抓!”赵驷也是毫不含糊。 众人也不禁被他的话给说笑了,堂里的气氛也松弛了许多。只是赵驷能在秦刚面前如此随意,其他人倒也不会轻易如此,毕竟现在讨论的可是朝廷中悬而未决的国略大政,是战?还是谈?这也是考验他们的眼光与判断能力。 “我是一直做生意的,在这市舶司也是负责海贸事宜,所以我就只说说生意上看到的事。”胡衍选择的角度倒也让他的发言多了几分自信,“这交趾郡盛产稻米、硬木、玉石还有一些比、极好的铁矿石。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太重,要想运出来,非常地不易,车马运输会被岭南诸山所隔,成本巨大。但是留在本地,便卖不出价钱。在我眼里,陆上的几十里地,根本就比不上海边一个港口的价值。所以,他若从陆上占我广西百里地,我便海上掠他交趾一座港;而且这交趾东面一整条的海岸线,我东南水师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打下来后就开商埠做生意,还比不过他陆上占的那些荒废山地?” “沧海兄,国事可不能用生意经来比,我广西虽然地荒人稀,但一里之地也是王地,一人之丁也是王臣,可不能像这样子来随意交换的。”李纲却是听不下这些话,出言批评道。 “哈哈,我说我只懂做生意嘛!”胡衍笑笑道,心里却暗道,“可我大哥不是总以生意之道来比喻打仗与国事么?” 听了几人都开过了口,秦刚知道,大家还是要等他来拿定最后的主意。 他便示意虎哥将这南洋地图挂在了堂中,引得众人都看着它后,便拿起桌上的一支细木杆,轻轻敲击了两下郑重地说道:“朝政多争本属寻常,就像刚才大家说出了不同的意见一样,是因为大家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与角度不一样而已。但争而不决、议而不定,那就是因为缺乏了最终获取共识的判断标准。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回来了这个判断的标准!” 众人的眼光都盯着秦刚,是啊?这个标准会在哪里呢? “先看第一个问题,这交趾能不能打?打的理由是什么?驷哥说想多招点便宜工人,算是个理由,但说服不了人,甚至明着说了后,还会被御史抓住小辫子参我一本。” 赵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那我来说一个理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秦刚说的这句乃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匤胤的名言,基本可以用来针对他想对任何一个边界地方开火的万能理由,而且身为大宋臣子,没有人敢于质疑太祖皇帝这句话的政治正确性了。 “而且,民间有叫它越南国,他们妄自称为大越国,这些都不规范,也极不正确。”秦刚点了点地图上的这块地方继续说道,“我大宋对高丽、西夏的国主都封过国王,也明文承认他们是藩国。但对这交趾国主的册封,一直却都是‘检校太尉、交趾郡王’,也就是说,这里一直都是我大宋的‘交趾郡’而已!所以,大宋当年是如何打南唐、南汉的,今天就可以如何讨伐交趾,这便就是我们可以出兵的法理!” 诸人之中,黄友与李纲的典籍知识最丰富,看到他们二人都在不住地点头,其他二人更是信服。 “再说一个理由:‘僭越不轨,当诛而平之’。这小小交趾郡,不思如何偏安一隅,却是屡屡妄称自己延承了汉唐衣钵,是中华文化的南朝继承者,其诸多文书将我大宋称为北朝,他们自称南朝,之前的丁氏国主自称‘大瞿越’,今下的李氏国主自称‘大越’,妄图与我大宋分庭抗礼。其蠢蠢欲动的兵乱,便是久按不住的妄图北伐、一统天下野心!” “真的?”赵驷一听便是大怒,“鸡屎大的一块地,也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所以,既然主战,那就必须将此两点标准晓予朝堂、告于天下。这方面,就要有赖于《东南海事报》以及与京城中诸多报纸努力了。” “属下明白。”李纲迅速便理解了秦刚的观点与意图。 “第二个问题,打此仗的目的点在哪里?是一直打到昇龙府?将交趾收归为大宋一路吗?”秦刚提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立即说出答案的意思。 “早该这样了!”赵驷还在刚才的愤怒状态中。 “真要是打下来,如何管制倒也真是难题!两广之地都一直少有官员愿去赴任,何况这更南的交趾路呢?还有大战之后的民怨何解?初定之后的余乱谁平?当年的广源州最终不也是还给了交趾么!”李纲熟知史料,说的便就是前次面征之战后的事实。 “所以我们要回到海事院的本职,掌控东南沿海的秩序,死死掐住这交趾人的脖子即可!”秦刚便说出了自己的意思,“而这也牵出了我们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打?龙友说得极对,苏相并非反对出兵,而是在询问更好的出兵方式。而刚才衍哥也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不必勉强使用南兵,更不必折腾西军,用我东南水师即可。” 胡衍的脸上需出了半是惊讶、半是兴奋得意的神色。 “我东南水师可以从海上出发作战,不必担心长途奔袭之遥;而广州及昌化等处的港口皆在,更不愁后勤补给之难。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此战我们专攻其东部沿海区域,若有适合之处,可自行建港,以控制通商命脉,便可逼其回到谈判桌上,以拿回我们所想拿到的东西!” “如若这交趾蛮子能下鱼死网破之心,不管我们攻打的港口,就是一味从陆地再次攻入邕州、甚至进犯宾州、象州、桂州等地呢?”赵驷思考了一下,提出了这个担心。 “昔日郭太尉视富良江为攻越难逾的天堑,而今对于我们来说,此江以及北部的白藤江等,都是我们水师可以直抵到达昇龙府的坦途。他们进攻我广西,就算是能够顺利推进了一千里地,不还是在我们广西路境内么?但是,我们只要在江上西进两日,就可以在他的昇龙城下摆酒赋诗了!”秦刚毫不客气地指出。 “龙制高见!”黄友心悦诚服地说道,“下官在西北时就曾领略过龙制与西夏谈判时的手段。其‘以打促谈,以谈代打’已是之后西军将领的必学之典!” 胡衍自然不再说话,而赵驷与李纲也都已信服。 “既然如此,此次给天子的回复之信,我看龙友理解颇深,就劳烦你去琢磨行文回之。苏相那边,还是得我来亲笔写信。”秦刚回头又看了另外三人。 赵驷一挺胸道:“我来整军。” 胡衍道:“沿线的军港的物资,由我安排商船先行悄悄调配。” 李纲:“报纸一事,尽是属下之责。” 很快,《东南海事报》出了一期交趾郡专刊,集中刊登了一系列文章,有在追述这块唐汉故土的渊源传承,有在反思那场南疆大战的惨烈往事,还有的在介绍交趾境内各种丰富的物产,更有讲述这块南部土地上独特的风土人情。 而且这期专刊,竟然罕见地印了足足六个大张,折叠起来,也能赶得上一本书册了。 尤其是其中的一篇文章,刊载了一位大宋海商在交趾郡的昇龙府里,亲眼目睹了一场据说源自上古时期的杖鼓乐《黄帝炎》演出,文中先作了知识普及,这“炎”也会写作“盐”,乃是一种远古的杖鼓曲调。《黄帝炎》在中原地区早已失传,却想不到能在这里听闻,而文中对于该古曲的演奏乃歌词的记录却是令人神往。 实际上,并不存在有这样一位海商,此文的幕后写手却是秦刚,他不过是借助于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所记录的“顷年王师南征,得《黄帝炎》一曲于交趾”之句而刻意发挥编撰。 不过此文在交予李纲去编发时,由于描写过于生动,李纲读后,竟然十分神往地向他索要这位宋商的联系方式,秦刚也只能以此人已出海且归期未定而敷衍了过去。 这份专刊一经登出,便从明州开始,因目前各个开设市舶业务的港口而迅速在宋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以《东京时报》开始转载,进而风靡京城。 许多读了报纸的宋人这才知道,在他们印象中已经是极南之地的南岒再南边,居然还有着这样的一片中华文明的继承与追随者之地。 而众多朝臣,也从中读出了这交趾人念念不忘窥探北境、进而梦想着北伐入主中原的狂妄企图。之前曾经认为“交趾不过只是南境疥癣”的声音渐弱,而力主强力惩戒、甚至收复这块汉唐故土的声音也能强大了起来。 原本赵驷是很瞧不起报纸这一回事的,可是这次他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在海事院里的议事,他所代表的主战思想还是蛮受人认同的,但是要真的拿出来的话,不管是京城,还是西北、以及他们所在的两浙,这交趾郡在哪里?交趾人说自己的越南,那个这越南是两浙之南吗?两浙之南不是福建吗?为什么要出兵打福建人?打那里有必要吗?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能把你逼疯。 但是报纸出了之后,这风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报纸像是……,像是……,对,就像是为他赵驷登的“招工广告”! 而由黄友代笔,秦刚提议的自海路围攻交趾港口甚至都城、以逼其和谈退地的海战方案奏折,也由赵煦拿到了小朝会上交由两府合议。 应该说,原本在这个问题上针锋相对的左相右相之争,却从秦刚的这一方案中,都找到了自己观点的基本支撑面: 章惇坚持的出兵、惩戒、收复失地、一展大宋国威的关键诉求没有改变; 苏轼要求的惜兵、避乱、节省民力、彰显宗主风范的诸多观点同样得以保留。 “陛下可将此事交由秦徐之去处置,但有一点,其水师军费开支,由其自筹。朝廷这时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呢!”苏右相哼哼了这么一句,他倒不是纯心要坑自己的弟子,而是对这个少游的弟子有着充足的信心:东南水师的交趾一战,也不大会是件赔钱的买卖! “老臣则奏请陛下,准许海事院从征越之战中沿用浡泥之旧例,留取战利四成,自补军费!”章惇却是站出来替秦刚索要了这么一个条件。 “准!”赵煦答应得颇为爽快,毕竟战利品还是没影子的事,应了又有何妨? 只是这苏相像是在坑自家的弟子,章相倒是卯着劲在帮秦刚争取权益。 眼前的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352章 迟钝的交趾 对于出兵交趾的方案,秦刚很早就有过周详的考虑:只是他并不会无脑地有着扩张占领的想法,哪怕交趾这个地方原本就是标准的汉唐故土。 秦朝大将赵佗奉命南征百越之后,在此设立象郡,基本统一了红河三角洲这片区域。秦亡后,南方地区短暂地独立成了南越国,再之后便向汉王朝投降完成了统一,而汉朝便在这片沿海狭窄区域开始不断地南扩,最远能接近于中南半岛的最东南端。 其实国家疆域这种事情,并不是坐在家里想着越大越好,能是自己的就全是自己的! 因为这并不是到了二十世纪以后,能有飞机、铁路朝发夕至的便利交通,还有着电话互联网实时通联的信息沟通手段。 试想一下:作为一个皇帝,如果你下面有这么一个地方,向那里派官员上任,过去就要花上一年;然后等他到达后,向你汇报平安,等你收到这个信息就是两年后的事情了。那么这样的地方,你只能对这个官员放权,说:大大小小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决定吧! 一来二去,凡是边疆偏远的地方,则一定是这种羁绊自治的模式,这也不是当地的官员想要这样子,而是中央政权唯一的选择。 羁绊自治久了,你就无法阻止当地官员想着称王称帝的野心,这时双方就会相互试探并进行实力拉扯了:厉害点的就成了西夏、大理,再狠一点的就是北辽。 当然了,交趾还是嫩了一点,他们的名将李常杰在二十几年前跑到广南西路打下过两三个州地,又烧杀抢掠了一把,最后还是被郭逵率精锐西军一直打到了富良江边,被迫重新低头称臣。 但中央政权就算打赢了也没有新的好办法!这么远的地方,就像李纲问赵驷的那样,官员将怎么派?派过去后将怎么管? 即使如后来无比膨胀的蒙古帝国,势力一旦突破中原地区,必然先行分成四大汗国,再之后同样庞大的元帝国,也是维持不了太长的统一时间。 好了,秦刚的思维立即拉回来了,眼下自己的东南水师,打得了浡泥、打得败三佛齐,能不能趁此机会,将交趾重新纳入大宋版图? 太麻烦!而且太没有必要! 麻烦的原因便是上述两大困难,即使是秦刚有心不让京城里的天子赵煦操心,他自己光是在流求开发了四个州城,又有自己绝对信任的老师、师叔们帮着治理,他都感觉到人才不够用、诸多之事来不及做。 而且交趾更不比流求,这里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开发,虽然此时的交趾人仍然认同自己是汉人族群,但是这种强大的认同感甚至还让他们更多了一分试图北伐扩张、问鼎中原的野心。 对于这样的一块地方,秦刚觉得,有这份精力,还不如花在几乎是一张白纸的流求那里,更有收获的价值。 而且,为什么要帮着宋朝廷收复这块地方?收复回来也未必是自己去治理,自己去治理了也未必是自己持续拥有这块地方。 所以,秦刚从一开始之初,就把交趾定位为中南半岛的重要特色物资贸易出产地,他只是看好了在白藤江或者是富良江的出海口选择一块地方,建立起贸易海港,并通过此处的内河江道,伸出影响并控制他们的内陆地区,这才是投入最小,风险最低且收益最大的方案。 于是,在内部思想与战略方向高度统一之后,征交计划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先是兵力这一边: 东南水师的班底从浡泥回来后,训练热情高涨,一是见识过流求水师的战力,也知道自己的差距与不足在哪里了。二是浡泥之战的封赏刺激,直接到位的奖赏,让再苦再累的训练也没有人会轻易放弃。而且军官们保证,接下来的的每一战,都将执行同样的赏赐标准。 因此,原本有些缺员的兵额,在水师回到明州名气大涨后,吸引了大量优秀的青壮水手积极报名,于是便迅速地满员,甚至还扩增了不少。 而从义乌招来的两千士兵,按秦刚的嘱咐,编组成了一支水师陆战队,为了可以准确彰显这支部队的特殊战斗能力,将其命名为“飞鱼兵”。 此次攻越,虽然主要是靠水师海战,但最终还是需要上岸占领重要的城镇据点,所以飞鱼兵的作战能力仍是关键。 接着是后勤保障: 早先只是因为关照苏轼父子在昌化军的生活而开始扩建的昌化港,此时因为它最接近交趾的地理优势,而成为了最重要的前沿仓储重地。 当然,为免打草惊蛇,此时的胡衍只是不动声色地分批派去了足够的民夫在岛上先是扩建仓库,再适当地开始运送一批并不敏感的普通物资物品。而真正重要的军械军资,目前都只是先大量向广州集中并暂存。 谈建那个老丈人楼员外,则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次的商机,他也不客气,直接去找了胡衍,多少也是从中分去了一部分的运输生意,甚至他还听从了胡衍的暗示,积聚了手头的资金,积极进行着即将进军交趾的商贸准备。 这次秦刚还动用了一支准备已久的特殊部队:医患队。 这也是熙宁宋越之战最为惨痛的教训之首,在那场战斗中,真正的战斗死伤并不多,绝大多数的减员都来自于西军士兵在进入交趾山林之地后,受当地的瘴气影响,因此患病伤亡的士兵最终是十倍于前者。 最终,在交趾朝廷坚持不住想要止兵和谈的时候,实际上当时的郭逵也基本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才会有他一句“愿以一身活十余万人命”,同意了撤兵。 秦刚心里清楚,所谓的“瘴气”,其实只是受当时医疗认知的不足,对于在热带雨林气候之下易生的疟疾、痢疾、脚气、沙虱、出血热、黄疸等等各种疾病的一种统称,而其中核心病症为疟疾,根本原因主要是出于北方士兵骤然南下,休息不足,潮气侵袭,从而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 所以,秦刚为此作了三手准备:其一,流求唐州格致院医药所,早就开始了对于南方疟疾的治疗研究,并从历代中医典籍及经验中,总结研制出了极高效的治疟药方,并完成了足够的战备准备;其二,也是从格致医药所的研究中,总结并制订了南方行军的生活要则,其中包括不喝生水、普及打绑腿、营地灭蚊虫、厕所挖制条例等等,尽数下达到水师部队的官兵之中,详加介绍,要求严格执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组建了专门的医患队,除了从格致院里专门抽调了一些医生之外,有些以往参加过战斗,加上一些轻伤不便再上战场的老兵等组成。以往的战斗中往往也会设有此营,但大多只是因战而设,没有具体的编制,更不用说是部队营号。 但是,秦刚自此战准备之初始,就反复强调过对越作战的伤病管理的重要性,明确建营,并正式命名为“火凤营”,象征凤凰浴火重生之意。 而火凤营的负责人,既让大家意外、又想想当然,便就是赵驷刚娶回家的秦婉。 原本赵驷是不同意的,他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娇妻去上战场,又是去处理此等血肉横飞的场景呢? 但是秦婉却说:“驷哥你在外领兵打仗,婉儿在家也是坐立不安。若是随军而行,便是离着驷哥你更近,若有意外,我也能第一时间在旁;再说了,刚哥自西军设立伤患营起,便就是我在打理,要说管理,我比任何人更合适,也更能让他放心。你要再加阻拦,我便直接去找他告状去!” 赵驷无奈,只能从自己身边挑了四个亲兵,调他们也去火凤营,专门负责帮他照看并保护好秦婉。 在武器装备方面,秦刚还是刻意对朝廷隐瞒了流求的火炮研发与应用进展情况: 火炮兵并没有在东南水师中设立,战舰的装备以及战法仍然是以床弩与抛石机远程攻击,旋风炮加轰天雷近身轰炸为主。而对于装备了船载火炮并进行火炮作战的流求水师,一旦有人关注并议论起时,也对外统一解释为,这些火炮只是用巨响威吓敌人,或者是在海上用巨大的声响进行大范围的沟通联系所用。 所以,此战同样也是以兵力不足的理由,再次向流求方面租借了一支舰队共十二艘装备有火炮的战船。 在东南海事院频繁的军令与混迹于南来北往的商船调度中,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此时已经进入建中靖国元年的十一月。 而冬季,无论是风向、还是天气,都是最适合向南洋一带行军用兵的。 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在秦刚看来,已经是拖延已久的节奏,令他对于此时南征之战的保密性以及是否会意外被交趾方获知的担忧又增加了几分。 事实上,秦刚的这份担忧是根本没有必要的。 此时的信息传递速度,远非后世所能相比,而任何一方的谍报工作,也远远未能达到后世的百分之一。 熙宁那次的宋军伐越,朝廷是在熙宁八年冬月接到钦州、廉州被越交趾军队攻破,邕州被围的消息,然后邕州在被围四十二天后终被攻破。宋朝廷这时才于次年二月发布《讨交趾敕谕》,宣布调兵南讨。但是为了聚集起十万大军,并妥善解决背后的粮草、物资,一直等到郭逵带领西军主力赶到广南西路,正式与交趾军交手时,已经是近八个月后的十月份了。 所以,依照以往的惯例,从交趾这边来看,即使是他们的谍报人员打探到了宋朝廷已获知了广南西路大量地方被他们蚕食的事实,但是他们认为,宋朝一定会在内部展开激烈而漫长的“是战是和”的争论。即使是这场争论是以“主战派”胜出而决定要讨伐他们的话,至少还得要有大半年的时间,所以交趾觉得,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战事的快速到来。 比如可以去装样子朝贡一下,力求说明这只是一场误会,在不重要的地方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再象征性地退让一两处的地方,那么兵戎相见的局面就不大会出现。 而即使是双方谈不拢条件,将大宋彻底激怒,那就可以先去看着所谓的再次讨伐的敕谕出来后,也一样还会有着七八个月的备战时间。 所以,在磨刀霍霍的东南海事院上下一心,完成了一场要对数千里之外的不臣之地进行讨伐前的所有准备,并且在明州百姓的景仰与欢呼声中,列队出港之时,交趾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意识到这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交趾此时,还是李朝的李乾德在位。 顺便说一下,交趾的李乾德,与此时西夏的李乾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当然,这位死后被称为李仁宗的交趾国主,的确算得上在文治武功方面都大有作为的君主,文这一面,他模仿宋朝,在交趾首开科举考试,又设国子监,选士建立翰林院;武这一头,他南伐占城【注:今越南南部,曾经的南越之地】,逼其割让三州之地,东平牛吼蛮【注:今老挝境内部分地区】等地,开始在整个富良江流域称霸。 不过,虽然是在他在位期间所发生的那场对宋大战,记在了越南史册之上,但实际上并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因为这场战争进行的时候,他才九岁,主政的是当时的太后,发动并指挥作战的,是当时身边的辅政大臣宦官李常杰。 是的,没错,越南历史上的这位所谓千古名将李常杰是一位宦官。 当然,最终李常杰主导的这场战争战败,但毕竟成功挑战了北方的巨无霸,和议的条件也并没有失去什么,这也使得交趾的文武官员不再把大宋看成是不可侵犯的对象。 而让李乾德的个人声望与影响力在国内达到了顶峰,还在于这个年轻的国王对于中原王朝政治体制的深入研究与真正的消化。 否则你想想看,一个六岁登基的国主,先是先王王后杨太后垂帘,然后生母联合大内总管也是辅仁大臣李常杰登位继续垂帘,这个李常杰还又在对宋作战中赢得了空前的名声与声望。在这种情况下成长起来的李乾德,最终却还能顺利亲政,并将国内的所有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必然是有其独特的政治手腕与朝堂智慧的。 可以说,交趾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是从李乾德时代开始的,这也从根本上提高了交趾统治机器的效率,这也是他能够对外不断征伐并取得胜利的重要保证。 对于在国内几乎要成为民族英雄的李常杰,李乾德巧妙地运用了中原帝王惯用的明升暗调手法,陆续封其为太尉、兼内侍判首都押衙、行殿内外都知事、遥授诸镇节度、同中书门下上柱国、天子义弟、辅国上将军开国公等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官职与封衔,以表示朝廷与自己对他的尊崇。但是,实际上却是将其先从主力军队中调离,再又转而指挥南方不重要的战役,再调任不负责军事的职位、再渐渐做成了一个没什么职权也没什么作为的虚衔,以被高高地架起,再也无法去影响真正的朝政大事。 但唯一让李乾德无法释怀的,就是他的子嗣问题: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作为古人早已不再年轻,但是即使是他已经娶了第二个皇后,宫中却是一直未诞子嗣。 这便让他那个名叫李乾明的亲弟弟很是雄心勃勃。 刚刚步入中央集权的交趾,还是保留了一点部落蕃国的习俗,兄终弟及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这李乾明一方面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颇受到兄长的重用,另一方面也在积极地谋取功绩,以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国内的声望,以及在朝堂里的地位。 他便如当初的李常杰那样,决定还是得从大宋的身上去积攒名气。 战争,肯定是轻易不会去启动挑衅的。但是,利用大宋的迂腐、南方官员的胆怯以及各种刻意的手段,身任交趾武官最高职都统的李乾明,精心策划了这几年的蚕食吞并计划,不仅仅将前次为了和议而献给大宋的广源州乃周边地区尽数收入囊中,还越来越顺利地开始推进到了钦江之口。 至于宋朝会不会反击,李乾明一点儿也不担心。原因就在于他根本就不相信宋军今天的实力,不相信宋朝有胆量与能力主动对其发起进攻。再说了,即使要动手,他也绝不会相信会在这一年的冬季。 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交趾的君臣,还是太迟钝了! 第353章 谨慎的左郎 明州舰队主力出动,流求水师的南洋舰队再次出航。 与此同时,广州港出港海船的比例则明显增多,已经开始正式将大批的军事补给往昌化军海事院基地直行运送。 当然,除了“出发时满载、回程却空船”之外,它们与趁这个季节跑南洋的那些普通货船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楼员外几乎调集了自己所有的海船都参加了这次的运输,哪怕胡衍给他的运费还不足以补偿他放弃其它航线生意的损失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对于自己错过了上次浡泥的机会而追悔莫及,这次明显就是瞄着交趾而去的泼天富贵,他可千万不能落下。 由于交趾也拥有实力不俗的水师舰队,张中所带的两广舰队也已经到了珠池海域进行警戒护航。 果然,日渐频繁的海船进出昌化港还是引起了交趾水师的注意。 交趾仿照大宋,也建立起了路与州的二级行政体系,其太祖李公蕴分全国为二十四路,下面则设了州,开发不够的名曰寨,重点的地方则叫府。 临近珠池海域的海东路与长州路,因为分别有白藤江与富良江入海,于是,便在入海口修筑水寨,作为了其国内的两大水师驻地。 虽然交趾人的水师船只都是模仿大宋福船的样式建造,但是由于他们真的是时时操练,不断维护,所以在张中的两广舰队成立之前,也是算得上是珠池海域这里的霸主。平时驶向钦州与廉州的商船,偶尔也会在半路上被他们的水师强行登船检查,并敲诈勒索一些而去。而大宋的水师对这些事情则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中是这件事的始发现者,如今在频繁的军令发布之下,虽然他并不清楚海事院及朝廷那里的具体态度与详细规划,但也基本明晓,对交趾的大战一触即发。所以对于护航运输以及昌化港的守卫一事,极其上心。 张中虽是进士,但因年少时好兵事,爱读兵书,在组建两广舰队时,不仅极其信任秦刚留给他的流求士兵,直接任命他们为水师军官,并在训练的过程中不断虚心请教,用心揣摩。 在看到昌化港的物资运输已经接近尾声,而秦刚所率领的大军即将赶到之前,张中便想起了“师出须有名”的问题。虽说,钦州西部及邕州南部的大片土地被侵占,便是极好的理由,但是对于海事院要发起的这次海战,可能海面上的理由会更加充足一些。 于是,张中便安排了两艘普通的货船,特意寻来了一些最吸引交趾人的丝绸与瓷器的货物,连遮盖都没有,便慢吞吞地在海面上,向着钦州港的方向驶去。 自然,这两艘货船很快就被在这一带横行的交趾水师盯上了。这次出来巡逻的是稍南边的长州水师,他们二话不说,十几艘的战船就围了上去。 谁知这两艘货船并没有像从前那里选择加速逃跑、也不是乖乖地原地等待检查,而是在船上看似慌乱地大喊大叫之后,船长与少数几个水手,分别跳到船尾系着的两艘小艇上,换个方向逃窜了。 交趾水师的大船要是去追击小艇的话会很不方便,而且也没必要,眼前装满货物的货船才是他们最关心的呢! 等到靠上船再派人一看,乖乖不得了,发大财了! 这两艘船上都装满了丝绸与瓷器的硬通货。虽然他们很不明白船长与水平为何会弃船逃跑,但是送上门的这两船货,他们自然是乐得没收并拖回长州港口庆祝去了。 远远的,在交趾水师所看不见的海面上,接到了“逃”回来的小艇,张中在船上的最高处,收起了看了许久的千里镜,冷冷地说道:“马上给海事院及两广安抚使司分别发去公文:我大宋商船在珠池海域,遭遇交趾水军抢劫!” 富良江入海口,交趾长州水师大营。 这里的江面入海口极其开阔,富良江的淡水冲入海中,与海水相混合,构成了独特的水质条件,从而也成为了后世极佳的渔场。 只是,交趾北部这里的自然条件太好了,大片肥沃的土地,在上面种什么就成活什么,丰富的出产让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根本就不担心什么生活,也不会有人愿意跑到这海边来吹海风,更想不到还需要出海去谋生存。 于是,这么一块在后世看起来是风水宝地的地方,如今也唯有水师部队能够看中,沿着入海口修建了长州水师大营营地。 长州水师大约能有七八十条战船,但是只有一半左右的福船,是可以出海作战的,而另一半的船,则是用来在内河里进行巡逻。 前一天在海上意外拦到的两艘货船很让长州水师的巡检官兴奋不已,由于珠池一带并不是主要的航道,一般的大宋官船,他们也不会去轻易拦截。而平时被他们借口检查的海商也都不大,运送的货物油水一般,拦住后,稍稍勒索一点买路钱就放行的,哪有过能像今天这样俘获整整两船的货啊! 两艘货船拖回长州水营,光是这般上的东西搬进水寨里的仓库,就让他们的士兵累个半天。然后水师巡检决定,一面派人与向北边的海东水营通报一下,一面就摆开了酒宴,让众人痛饮庆祝一番。 于是,这一夜,水营中的大多数人都喝多了。 直到天亮了之后,整个水营都还保持着完全的宁静,未能参加酒宴的值勤士兵,经过了一夜的郁闷不满之后,又等不来因为喝多而来了不了换岗士兵,竟然骂骂咧咧地直接扔下岗位回去睡觉去了。 秦刚率领的东南水师主力、流求南洋舰队,在张中的两广舰队指引下,一共三十余艘战船,在日出前夕就已经抵达了长州水营的东侧海面十里地左右。从这里,借助于千里镜,便可以直接看到交趾水师的水营入口。 可是,居然这里没有任何人警戒,更没有人理会他们! 尽管他们无法相信,但直到他们派出六艘先锋船队径直驶入了对方水营里后,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想像中的阻挡与异常反应,他们终于确信:这是一座不设防的水营。 好在,由于深知在这个时代,信息差异情况下的突袭战,常常都会遇到此类情况,秦刚要求手下军队在训练中就有过针对于类似眼下这种情况的快速占领课目。 于是,秦刚命令再派出十艘战船入营,其余舰只进一步逼进水营入口处进行监视。 当这十艘战舰进入水营之后,里面的行动也逐渐地放开了手脚,终于开始听到了有轰天雷开始爆炸的声响,终于有了对方士兵在惊恐中奔跑、哭喊以及在绝望中纷纷投降的各种慌乱叫喊声。 不过,从头至尾也没见到交趾长州水师发出任何示警的信号。 最终,水师大营全部被宋军控制,而最后报上来的损失数字只有五人轻伤,还是因为部分后续登岸的士兵,想抓紧多抢功,过于激动而自己摔伤的。 经突击审问得知,交趾水师的主力却是在北边的海东水师大营,那里共有超过一百多艘的海船,以及更多的内河战船。 而在海东水营领军的是交趾水师提举,左郎大将军陈皓。 陈皓当年在李常杰的手下,参加过富良江大战。因为陈皓那时是最早赶来的水师将领,他从一开始就坚持要利用富良江天险,将宋军阻隔在对岸,以拖延时间来取得最后的胜利。 为此,陈皓在战前就开始部署将富良江上下游的所有船只尽数征空,并在昇龙府这段的如月渡口列阵四百余艘船只,不仅从气势上直接碾压当时根本就搜集不到船只的宋军,更是利用快艇在夜里频繁渡河偷袭的方法,令打到这里来的宋兵叫苦不迭。 如果不是李常杰最后中了郭逵的诱敌之计,最终要是按照陈皓的计划坚持下来了的话,估计宋军到了最后,也只能是自己主动撤军,而交趾也就可以真正改写那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了。 而李常杰也算是一个能容人之将,战后并不避讳自己的失误,而是大力提拔了陈皓,任命他为左郎大将军,提举全国水师,并亲自驻守在最大的海东水营。 而陈皓的警觉性是完全不同的。 在前一天,他接到了长州水师在海上拦截到两艘大宋货船的消息后,就感到很不对劲,今天一早便派出了快船过去,想询问进一步的详情。 按理说,两处水营距离不远,传递军情的快船就算上在那里现场等待写回信的时间,也应该在中午前便可回来,但是一直过了午后仍不见回音,他心里觉得更加地不对。 陈皓当即立刻,下令营中水师全体动员戒备,更是从水营中至少分出了一半、大约四十艘的主力海船,要求他们立即驶出水营外进行部署。 交趾之所以将最大的水师营地设在海东州,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白藤江的入海口,而且就在这入海口的东北方向,有一个非常大的海岛,当地人叫它婆湾岛,帮着阻挡了大部分的洋流与海风,使得入海口这里成为了非常优越的天然海港,足以停泊大量的水师战船。 但是它的缺点也十分明显:水营面对南方几乎没有可借助的天然阻挡。 因此,在南边的长州水营便是承担了对它的拱卫作用。 高度警觉的陈皓担心南面长州水营已经发生危险,于是将主力海船调出了大半,让自己的副将指挥,带领这批海船绕到占婆岛的东北一侧隐藏起来,一方面严密注意有可能会来自于东北方向的威胁,另一方面就要可以悄悄观察水营以及南面海面的相关动静。 “平时训练时就告诉过你们,海战时的关键点在于,要始终让自己处于各种有利条件的优势地位,包括风向、洋流这些因素”陈皓特意对自己的副将交待,“这两天,水营这里都是下午未时之后开始涨潮。所以,敌人要是这个时候过来,就会利用水流与风向的优势,顺势进攻水营,而待在营里的我们,虽然有营栅保护,但就会非常地被动。所以,你们这四十艘战船在占婆岛那里的意义就在于:如果敌人来自北方,你们就要立即示警并先行迎敌,我自会带领其他主力出营从南边包抄到他们的水流上方。” “左郎还是更担心敌人从南面过来吧?”这个副将也是有一定作战经验的。 “嗯,长州水师那里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太妙。要是那里出了问题,你们的作用就更大了。他们自以为可以顺流而攻,一定会非常大意,我自然会领兵前去拦截。一旦我们正式交手,你们就可以从他们背后突然杀出,一是可让敌人出其不意,并与我形成两面夹攻之势,二是你们又占据了涨潮时最有利的水流优势方向!” 副将听了非常服气,于是立即带领船队前去部署。 很快,海东水营这里的海面上也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状态。 事实上,海东水营过来打探情况的快船一到长州水营,就被已控制这里的宋军俘获了。 经过审问,秦刚与赵驷就意识到了打海东水师不会这么顺利了,为了避免对方进一步加强防备,他们当即立断:留下实力稍弱的两广舰队驻守,其余战船迅速启航,直扑海东水营。 而再次领衔指挥的流求南洋舰队舰长徐淼在仔细地观察了舰船两边的洋流水情后,十分欣喜地向秦刚汇报:“执政,我们按此速度行驶,便可以继续利用这股涨潮的洋流,一股作气,攻入位于西面海岸边的海东水营。请允许末将打这个头阵!” 秦刚点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两处水营之间的距离大约五十里左右,随着大宋水师的全力行驶,很快,前方巨大的占婆岛边缘已经可以看见了。 同样,处于高度警戒中的海东水营也从岸边高地上建造的了望塔上发现了宋军的舰队。 随着响亮悠长的号角声,水营里迅速驶出了二十艘的交趾战舰,这些交趾战舰从形体上并不比宋军的战舰逊色多少,而且他们从之前与郭逵的军队交战之后,也学到了抛石机的制造工艺,虽然射程很普通,但在攻击力上还是比之前的弓箭强多了。 此时的陈皓,正站在水营中最高了望塔上,但是他的眉头却更加地紧皱起来:这批大宋水师舰队的出现,基本证实了长州水师那里至少是遭遇了极大的战败,否则怎会任由这些宋船从那个方向驶来? 当然,正因为提前猜对了敌人的入侵方向与意图,陈皓对于自己的预先安排也极有信心。更何况,在观察了一会儿后,他又松了一口气,眼前的这批大宋战船在数量上根本就不占有优势,他立即让手下在了望塔上升起了两面特殊颜色的旗帜:一面示意已经出水营的战舰继续迎战宋军,另一面即要求占婆岛那边的战舰注意隐蔽,还未到最佳出击时刻。 “对方也有旗语信号,小心周围会不会有埋伏!”赵驷经验丰富,立即下令。而他手下的东南水师的战舰也很快就关注到了正北方的占婆岛一带水面。 徐淼当头阵的战舰虽然只有七艘,但是在面对迎上来的二十艘交趾战舰时,却毫无压力。相反,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的神情:“传令:丁字阵型开始,各舰提早调校炮口!首舰过中线后正式开始射击!各射两轮!” 交趾水师还在遵循着最原始的海战原则,出营的二十艘战船开始在水营入口前面横开,并呈首尾相连的紧密队型,希望以此有效阻挡住进攻的宋军舰队攻势。在这种防御状态下,即使是侥幸能够冲过去的宋舰也一定会是零星的几艘,根本就挡不住接下来水营里准备出击的第二波战舰。 “这么密的草,简直就是送到爷的手边让我痛快地割啊!”此时已经在最前面前锋战舰上亲自指挥的徐淼,冷酷而无情地向指挥桅杆顶部的旗语兵作出了三息之后开火的手势。 此时,交趾战舰上的投石机开始发射了,但是它们明显还是着急了一点,大部分都只是抛射到了宋舰前面的海水里,而在看到偶尔能落在宋舰上的石块砸出的木屑与尘土时,交趾将领感觉有点奇怪:宋舰甲板上的士兵极少,似乎根本无意准备接下来双方接舷后的短兵战。 而已经列队站满甲板的交趾水兵,此时已经能够看清楚这些在他们面前突然转向横转过来的宋舰船身侧面,却是比他们的舰船多出来了六七个二尺见方的小窗户,而在每一只小窗户里,此时都伸出了一只黝黑的厚壁铁管,搞不清这些是什么?又想作什么用?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厚壁铁管突然就闪现出了令人心悸的火光,随后巨大的爆炸声音开始在宁静的海面上响起,而伴随着阵阵的硝烟,已经完成转向的流求战舰在一艘艘地开过企图拦截的交趾水师的船只面前,毫不客气地开火了。 由于此处海面平静,双方船只的距离又不远,再加上对方密集排列的阵型,久经练习的流求战舰打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实战射击成绩: 居然有大约八成的炮弹成功击中对方的船身,甚至最中间的两三艘交趾战舰,每艘都被轰开了四五处的巨大洞口,甲板上的士兵更是死伤一片,直接被轰死者、砸入海水者、崩溃逃跑者、踩踏倒地者,乱成了一团,而这些舰船的船身都因为外侧海水的大量灌入,而开始倾斜与下沉。 关键是交趾的将士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都彻底懵了,根本不知道他们遭受到的是什么样的进攻,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第354章 无知的廷议 徐淼一看首轮攻击如此顺利,立刻下令:“二轮火炮暂停,分左右两列,突前进入水营,遇抵抗再行精准射击。通知东南水师舰队,随我们之后攻入!” 旗语传递过来后,秦刚赞许地点点头:“徐淼可以的,这种情况下,的确没必要再浪费我们宝贵的火炮炮弹,也是可以让东南水师得到了锻炼!” 东南水师的舰船上虽然没有装备火炮,但是目前装备可发射石弹的旋风炮以及铁制标枪的床弩角弩,却有着更加精准的杀伤力。 在穿过被火炮彻底打瘫没有了反击能力的交趾战舰时,又以一轮更加密集与精准的石弹与标枪,将仍在甲板上的交趾水兵进一步地清理干净。 而尚能漂在海面上的交趾战舰则逐艘被最后殿后的战舰用绳钩进行俘获控制。 海面上的战况突发如此的剧变,留在水营里的交趾水师第二波战舰根本就没等到可以出击的机会,就眼睁睁地看着出营的那些战舰在巨大的霹雳爆炸声中,几乎在一瞬间就丧失了行动能力,又被那些在巨响中喷吐着火光与烟雾的宋舰直接穿透而过。 当再看到宋军战舰毫无阻拦地冲进水营之后,竟然有一半的战舰就放弃了抵抗。大部分交趾水兵直接选择跳到海水之中——毕竟这里离岸边不远,只要能够游到岸上,那就会有活命的机会啊! 进入水营后的流求战舰分成两列,沿着水营两边的栈桥码头而行驶,对于少数或是因为对外面的火炮感受不是太强烈、或是还想作一番最后挣扎的交趾战舰,徐淼毫不客气地下令进行了一番精准炮击。 随着一声声的霹雳爆炸声响,交趾水师的官兵开始体验着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恐怖战场: 船板如脆弱的纸片一样,变成飞溅的碎屑,岸边的木质建筑同样不能幸免地纷纷被轰倒。随后进入的东南水师战舰则瞄准士兵,开始发射各种石弹、标枪以及神臂弓的弩箭,水营里是一边倒的惨烈情景。 此时还在营地了望塔上的左郎大将军陈皓,同样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算是久经沙场征战,再惨烈的场景也曾见过,但是却从未见过眼前的这幕:让他无比绝望及毫无办法的战场形势。 对于水营这里,他已经完全地放弃了,眼下他心中正在进行着激烈思想斗争的是:埋伏在占婆岛那面的四十艘主力战舰,该不该调动过来反击? 最终,陈皓的理智战胜了侥幸,面对眼前这支他从未见过的恐怖舰队,就算是那四十艘战舰调过来的话,也等同于飞蛾扑火。 于是陈皓命令手下燃起了带有青绿色的一种特殊狼烟——这是表示“放弃计划、迅速撤退”的信号。 在水营入口外的秦刚等人同样看到了这股特别的狼烟,赵驷皱了皱眉头说:“如此古怪的狼烟,不像是简单地示警,一定有其它的意思?” 这时,之前为了防止有埋伏,向占婆岛东北那侧放过去打探情况的快艇正好回来,正在急急地向旗舰这里发回旗语: “发现交趾水师,三十艘以上,已向北逃跑。” 果然如此! 但是,考虑到现在的舰队主力都已经突入水营之中,留在外面的战船不多。更鉴于占婆岛那边的敌舰已经开始逃窜,现在再去追赶的话,估计也难追得上,赵驷想想,也只能遗憾地放弃。 秦刚却是正色说道:“没想到这个陈左郎,心思竟如此缜密,若是我们没有火炮这样的大杀器,一旦被前面的那批交趾战舰拦住,然后埋伏的舰船再一举杀出,我们岂不就是腹背受敌、尽落下风吗?传令前队,让飞鱼兵快速登岸,看看能不能抓住这位左郎大将军!” 旗语传令,东南水师的几艘战舰已经清理出一片栈桥,首上战场的水师陆战队、也就是飞鱼兵,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快速离舰登岸,重点向水营陆地营寨中心的了望塔那边攻去。 一般的交趾士兵早已无心恋战,遇上飞鱼兵后,基本就是一触即溃。 但是,在进入营寨中心区域之后,飞鱼兵还是遇上了相当顽强的拼死抵抗,一直到解决了这批抵抗者之后,才知道背后的原因:他们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水师提举、左郎大将军陈皓更加安全地撤退——陈皓并未能抓到。 “算啦!不重要了!”秦刚一挥手,“立即以我东南海事院的名义,发布开营公文,再挑选一名有点身份的俘虏,让他直接将此公文送至昇龙府,本帅就在此大营驻守,静候他们的回复!” 这篇所谓的开营公文写得挺有意思,自然是由秦刚授意,他手下的第一笔杆子李纲所撰: 公文首先明确交趾本是中原旧土、华夏子民繁衍生息之地,理应奉我大宋正朔,恪守君臣之礼。然毕竟蛮夷之地,鼠目寸光,自熙宁一战,视朝廷之恩宠为纵容,待边将之善意为懦弱,蚕食我大宋疆土,抢劫我大宋海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现龙图阁待制、中大夫、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秦刚,奉天子诏令,巡阅天下之东南,为保此偏地平安、百姓乐居,特决定在白藤江口、富良江口两处分设镇越、宁南两营,并将持续以雷霆手段,追查凶徒,扫恶除奸,廓清郡政。 文中称呼李乾德为李太尉,意在提醒对方只是大宋朝廷册封的检校太尉而已,理应对于此事持欢迎之态,并应及时回复祝贺,并从友好相处角度出发,自觉向这两处营地按月供给驻军钱粮若干云云。 当然,如果李太尉不能够很好地理解这封公文的话,他秦巡使不介意会“兵临白藤江上,与太尉会猎于昇龙城下!” 这便是秦刚威胁他会进攻昇龙城的一个文雅的说法。 都知道交趾的昇龙城处于富良江南岸,但就在其北岸又分出去一条江道,转向正东方向,并汇聚北部的一些支流,形成了白藤江,最后从占婆岛这里入海。所以,秦刚从白藤江一样可以溯江而上直至昇龙城下。 前面说过,对于占领控制整个交趾,秦刚并没有兴趣,那样的难度太大,以后维持统治及治理的成本更是无法预估。 如果通过适度有效的打击,让交趾当前的小朝廷彻底臣服,到时候心甘情愿地送上他所想要的东西,其实才是最合算的做法。 当然,眼下的关键便是得对交趾有所拿捏,因此,在两条都可以抵达昇龙城的江水入海口处设营并筑城据守,也就基本扼制住了交趾的国门命脉。 秦刚放回去的俘虏,一路急跑,将交趾水师主力基本覆没、两江口水营尽数落入宋军手中的消息带到昇龙府时,同时北逃的陈皓,也通过海东路北方的军营将同样的消息传了回来。 交趾小朝廷开始懵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大宋的军队就这么快地打过来了吗?怎么也没见他们发布敕书、发布诏令呢?关键是更没听说大宋那边有调兵遣将的动静啊? 而且,这个发布公文的东南海事院到底是个什么衙门?他们如此不按规矩出牌,不从陆上进攻,而是从海上过来,占领了我们的水师大营,又还要设什么镇越、宁南之营,听听这名字,摆明了就是要欺负我大越国嘛! 短暂的慌乱之后,交趾小朝廷的最高军事廷议开始了。 交趾国主李乾德端坐于龙椅之上,下面的几人,便就是此时小朝廷里的决策宰辅: 太尉兼内侍判首都押衙李常杰、殿前都指挥使崇贤侯李乾明、礼部尚书黎伯玉以及兵部尚书何于、还有国师枯头法师。枯头法师是一个僧人,却是因为李乾德崇佛,经常会以国事咨询于他,所以这样的决议,他也是一定会在场的。 “这海东及长州两地水师大营遭到北朝水师的偷袭,除了海东水师有四十艘战舰目前撤退到了横蒲县外,其余兵舰据称全军覆没,宋贼占据了这两处大营,甚至向我们发来了此等荒谬至极的文书,声称要在那里建什么镇越、宁南两营,简直是岂有此理!”李乾德敲了敲已经在众位宰辅手里传了一圈的宋军公文,“诸位觉得该如何应对?” “宋贼无道,贸然兴兵,欺我水师不备!臣弟愿尽起王师十万,夺回两处水师大营,将这群北寇尽数驱越下海,以挽我大越之脸面!”崇贤侯李乾明率先慷慨发言,说话间,他还拿眼光斜看着太尉李常杰。 因为这水师提举陈皓正是李常之前杰提拔并依赖的将领,而此战水师尽败,他的言下之意,便就是这李太尉的人丢了大越国的脸面了! 不过,李常杰此时却是面色如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由李乾明讲话中夹带着暗讽之意。 黎伯玉是礼部尚书,专门处理外交以及朝贡等事,李乾德亲政后,不断完善并强化李太祖时的“中夏”概念,认为华夏确是天下之本,但交趾正好占据了位于天下四海“正中”之处的昇龙城,便是“中夏”,而与周边各地的“四夷”相对。 当然,他们也不敢把北面的大宋称为北夷,但会称为北朝,而自称为南朝相对。所以,身为礼部尚书的黎伯玉自然清楚自己发言的政治正确方向: “我朝与北朝接壤之境,多是所居蛮部主动向我投奔,此乃受陛下仁政之感召。我朝太宗有诏曰:‘是四海兆姓之民,均如赤子,致异域怀仁而欵附,殊方慕义以来宾。’正是此理也。而宋主不思修仁政以聚人心,反欲加罪于吾身,何其糊涂!臣愿为陛下出使,问罪于这北朝所谓东南海事院,斥其不宣而战,残害我大越军民,并当面指出其无道无理及无耻之行,责令其必须退兵、赔偿、罪责,缺一不可!” 李乾明见黎伯玉并未直接支持他所提的出兵之道,反而却是要求亲做代表去谈判,心里便极为不爽,立即出言讥讽:“黎尚书所言甚高,当可做得了我大越的武信君,一张雄辩之口,便能抵得上十万大军,令那北朝乖乖地退兵还地啊!” 李乾明说的武信君,是指战国时期在秦国两度为相的纵横家张仪,的确是一个能以口舌之利,便为秦国拿下千里之地的外交家。但此时说来,却是在嘲讽黎伯玉夸夸其谈。因为大家都明白,在如今这个时候,根本就不可能通过谈判说服得了宋将。 兵部尚书何于,是李乾德所信任的亲信,从武捷军指挥使开始,一步步地做到了少尉、以及知殿前诸军事。在一年前,又找了个机会,在给李常杰加封了新的虚衔,拿去了他的几个实职,其中就让何于来接替了兵部尚书。 何于本人还是相对稳重并较有见地,他缓缓地开口道:“论国与国相处之间,自是外交谈判当为正道。但是军事实力却是谈判的资本。以臣之见,黎尚书遣使谈判的前提条件,乃是崇贤候所言必须先行遣兵给予入侵宋兵以真正的教训,如此这般,才能在谈判中有所斩获。” 李乾明却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何尚书这句话说好一个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这谈判有必要,打仗也需要打。只是,不知何尚书对于迎战宋贼有何高见?” “高见说不上,但是此战我大越必胜!”何于却是对李乾德拱手说道,“据臣所知,这宋国的东南海事院乃是最近新设之衙门,究其主责,主要还是沿昔日王安石之邪计,以钻营海贸,资扩国库。因其获益所多,也多圈养水师,故其偶尔偷袭得手,却也不敢沿江直入我大越腹地,只敢据营而守、遣文恐吓而已。况且我中夏山林之气候,多为宋兵不习,如再以精兵阻击,宋贼必退,那时再谈判,便可趁势将邕钦二州之诸多地界正式收诸我朝,岂不快哉?” “李太尉乃我大越之名将泰斗,对于崇贤侯与何尚书之观点有何见解?”虽然对于李常杰的名气与影响十分忌惮,但是一旦涉及这种作战的大事,李乾德还是希望能够听到这位老太尉的真知灼见。 “兵将莫轻言战事,若言必知彼。何尚书所言这东南海事院的军队,确实都为水师,也都为这一年多来新建。但是这东南海事院的主官,却非常人,而是前两年在西北的宋夏战争中屡战屡胜的年轻名将秦刚!此人虽只有弱冠之龄,却是名震西北,是不可小视的对手。” “李太尉近年少有出征,太喜欢听风就是雨了。”崇贤侯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弱冠之龄的进士之官,多是纸上谈兵的夸夸之徒。宋夏战争,靠得乃是大宋精锐西军,正如上回郭逵带来的部队一样。但此次过来的水师却是南兵而已,本侯愿立军令状,率领精军五万,不将宋贼赶下大海,誓不还师!” “唉!”李常杰在内心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将决定的权力交给了国主李乾德。 一则这些年来,他已经明白年轻国主的想法与担忧,二则他也行将迟暮。身为一名宦官,他既无在名誉与地位上再进一步的可能,同时也缺乏任何其它方面的想法与诉求。目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尽早致仕,并能够让他的弟弟或侄子来继承自己的爵位,也就算得上是这一生的圆满了。 “国师以为呢?”李乾德最后问向了枯头法师。 “宋行火德,然火畏水。宋兵南战多不堪,此战又自水上而来,必将亡于水而归!”枯头法师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显然却是支持对宋强硬出战的。 这句话对于李乾德的迎战决心显然是有着根本性意义的。原本他就是一个不甘退缩的君主,上回对宋作战的和议,那是面临着大宋精兵已经兵临昇龙府下的严峻局面了,这次虽然一开始惊闻两处水营被占,但毕竟这时对于水师还是不太重视,更是不清楚这个秦刚的底细,若是就被这一封文书就吓得低头前去谈判,他显然是于心不甘的。 “诸卿的意见都挺有理,朕亦有同感。”李乾德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着兵部即日调集禁军精兵三万,沿途再补两万,成五万东征大军,拜崇贤侯为主帅,东征讨伐宋逆。另,黎尚书可派使前往广南西路,就其东南海事院挑动边衅,占我水营一事提出质询。” “臣弟遵旨。”李乾明却是应承得最快,前些年在与大宋广南西路的边境蚕食中虽然得利甚多,但毕竟都是暗地里的小动作,拿不上台面的功劳。但是,这次明知进攻水营的宋军一非西军主力,二只是水师新军,他岂能不抓住这次的天赐良机,堂堂正正地通过正面战斗击败宋军! 何于也躬身领旨。这交趾模仿宋制,禁军大部分都在京城及附近,所以让拥有调兵权的兵部尽快调集出足够的兵力,也不算太难的事情。 黎伯玉也因自己的提议并没有被完全否决,而更无所谓。 毕竟这个时候,还是没有人敢于在国内挑战李乾德的威信。 即使是李常杰,犹豫了半天,还是站出来提议了一句:“水师提举陈皓正赶往京城请罪,老臣建议由其以戴罪之身再领内河水师,以立功赎罪,同时也更能发挥我大越水师的实力。” “准!”这个提议也没什么,李乾德非常爽快地就应下了。 李乾明却是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真是个护短的主,吃过败仗的人,非还要再给他机会,真是不容易啊!” 第355章 胆大的十三 秦刚让俘虏送去了文书,实际上也是相当于在保证“在未收到昇龙府回信前,他并不会主动发起陆地上的进攻。” 所以反过来,他也不会担心交趾军队会过度反应,并对他眼下的这两处水营展开反攻。 毕竟,秦刚这次带来的,不过是三十几艘战舰,大部分都是不善陆上作战的水兵,而且人手有限,两处水营在没有得到城墙的保障之前,其防御力量是极其脆弱的。 所以,筑城便就是眼下秦刚的头等大事。 好在筑城的人手是现成的,长州水营是被突袭的,大约两千多名俘虏,基本都是在睡梦中被抓,身体倍棒,几乎没伤,都是直接可以拉出来干活的好手。 而海东水营因为有了一些像样子的抵抗,又因为有了陈皓的提前部署,死伤以及跑掉了一些人。不过也是因为这里的总体驻军规模稍大,最后还是抓住了大约三千名身体健康的俘虏,也是立即被编入了工程队。 让他们干的活,自然就是筑城。 虽然宣称两处水营都要占据,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自然是要集中人力与资源,优先建设更北一点的海东水营,也就是新命名的镇越城,这也是后世的海防市所在地。 而长州水营离昇龙府更远些,估计不会先受到攻击,只留了张中的两广舰队警戒驻守而已,嘱咐他们,万不得已时,可以临时放弃。 长州水营与海东水营的五千交趾俘虏,立即被驱动起来,按照规划,在原先的水师营地向西推出十里后,分别在其西面与南面快速建起各长十里的防御栅栏,而北面与东面,则是正好利用了白藤江面与海面,由水师舰队负责守护。 就在秦刚成功地控制了两座水营之后,昌化港那边的运输船队就迅速开动,大批的水泥砖石,包括军粮补给,便开始源源不断地运过来。在西面与南面的栅栏树立成后,有了基本的屏障,在其内侧,便严格按照大宋边境的城墙标准,开始挖壕取土、夯土砌砖,修建城墙了。 为了追赶工期,甚至原本人口就不多的昌化军里可用的百姓也被动员到了这里,当然主要还是秦刚承诺可以给他们支付非常可观的工钱,他们也是成为了在交趾军营这里指挥并督促俘虏们用心干活的主力。 这海东水师大营,原先都建有完善的营房、粮库以及兵器库等等一些建筑设施,而且交趾这里的气候温暖,直接搭起的帐篷也可以住人,工地的进展非常顺利。 为了尽可能给镇越城的城墙建造留出足够长的时间,赵驷便给义乌兵组成的飞鱼兵下达了最重要的任务,将他们分成若干的小分队,沿着白藤江以及通往北面、西面与南面的各条道出发,进行侦察。首要任务是发现并消除任何有可能会影响筑城进度的因素;其次希望能将镇越新城的警戒与隔离线,确保向外围推出一百里之外,尽可能地隔绝交趾小朝廷对这里准确情况的掌握。 幸好,此时的交趾,一直都不太重视沿海区域的发展,甚至还因为这里被选为了水师驻地,便进而提前清理并强制迁走了附近原有的居民。所以负责警戒的各个小分队从白藤江河口撒出去后发现,最初的侦察与排查工作非常地顺利,因为离河口越近的地方,就越没有人烟,偶尔只会在丛林里的一些野兽有点威胁。 飞鱼兵花了差不多五六天的时间,就将侦察范围向外顺利地扩到了五十里以外,并且有选择性地设置了一些隐蔽的、并且适合人长期驻守的警戒点。 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最先遇上交趾军队所设立的驿站,是由方十三所带领的一支小分队,他们共有七人,是沿着海东水营通往昇龙府的主驿道向西前进的,因此整体速度要比其他小分队更快一些。 其实方十三并不是义乌人,他的老家在睦州。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叔叔出来做雇工,落脚在了义乌的方村,因为与村里人同姓,便攀了个同宗。在好几次与邻村的械斗中,他敢打敢拼,凶狠劲丝毫不差于村里的年轻人,很受族长看重。 方十三的这个叔叔比他只长了八岁不到,五年前去了婺州后便应征参加了绿曲兵,之后便跟着秦刚、赵驷一起去了西北,中间曾经写过信回来,说是在那里立了功,升了职,还在西北讨到了老婆成了家,很是令方十三羡慕。 这次听说来义乌征兵的就是之前的绿曲兵长官,方十三立即就去求族长给他出了个担保,与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同报名后,也被幸运地选中了。 新兵训练中,方十三虽然非常地用功与刻苦,但运气并不是太好,考核时的表现一般,所以也就没能选中为第一轮的什长。 但是在这次随舰队出海之后,他却因为自己不怎么晕船,经过长途跋涉后,在海东水营登陆战中的表现就非常突出了,并记了功。 这次赵驷需要将飞鱼兵拆得很细,分兵撒出去侦查清楚周边的情况,原来的什长就不够用了,这才临时提拔了他。 与他们搜索侦察范围相距不远的还有另一支小分队,彼此是按驿道为界线,方十三带的人负责搜索北面,而那支小队负责搜索驿道南边的区域。 交趾也仿照大宋在全国建立了驿站系统,只是他们驿站的驿卒不像大宋那样,可以由朝廷供养发放俸禄的,而是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于是,这些驿卒便带着家人,靠着驿站两边建一些竹木屋子,并在附近种点粮食、林里种些水果,河里再捞些鱼,倒也勉强可以维持生活。 大多数驿站里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要养两三匹马,好在豆料是由官府供应,平时主要接待长州水师与昇龙府之间传书递信时的信使换马或休息。 所以,这样的驿站如果没有人特意介绍,就像道路边的普通民居一般。 一开始,方十三他们即使是再小心,也以为眼前看到的一排竹木结构的房屋只是一处临时聚集的居民村落。 方十三等人之前在也曾在驿道附近经过类似的零散民居,只是那些交趾百姓,要么远远就躲出去了,要么也会紧紧地关上房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但是,没想到眼前最大的一间屋子居然主动打开了门,出来了几个人,看到了身披甲胄的他们也不慌张,反而非常热心地询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原来此时的士兵在披甲后的区别都不大,而更因为方十三他们的甲胄精良,使得来人心里猜测:如此精良装备的士兵,不会是长州水师的,搞不好是京城里难得外出的御林军办事路过。 方十三先被吓了一跳,然后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一座驿站,而这些穿着普通布衣的人都是驿卒,立即不客气地出手将他们乃至其家人全都控制了起来——要是跑掉一两个,让他们发出示警信息就不好办了。 很快,根据审问而得知,在这条驿道上,从这里开始,大约每隔三十里左右就会有一座驿站,一直到达昇龙府。像他们这种小型普通驿站,一般不带军事功能,只负责接待与换马传递信息,大约安排五六个驿卒,加上他们的家人,不会超过二十多人。 而每三到四个驿站中会有一座较大型的驿站,在里面会驻扎相对正规化的驿兵,兵员会上升到三十多人,但是却不允许他们在附近带着家属,是带有较强的军事属性。 据被俘虏驿卒交待,前方三十里左右的那座驿站就是这种有军事防御力量的大型驿站。 方十三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他立刻让人将与他们不远的那个小分队的队长请来商议:按这些驿卒的交待来看,沿着这条道路的下一个驿站不仅规模与防御性能要大得多,而且也正好处于赵驷要求他们警戒的最外沿。 毕竟有了俘虏的口供,他们便基本明确,从这里开始,真正需要注意与关注的,就只是三十里外的那一个大型驿站而已。因为昇龙府如果要派兵来进攻被占领的水师大营,那么基本上就应该从这条驿道经过,所以他想将两支小分队合并在一起,尝试去拿下那座大型驿站。 所谓义乌兵胆大的名声的确并不虚传,两名队长一拍即合,立即决定只安排两人将这驿站里的所有俘虏、包括他们的家属都押送回镇越城营地,一则传回消息,二则利用好这些人手加快修城。 剩下的共十二人,便从这座驿站里搜罗出了一些交趾兵的衣着装备,将自己化装得更像是交趾士兵。 交趾这里的气候真是又湿又热,哪怕此时已经是一年中最冷的冬月,也只是在清晨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些不多的寒意,而一旦中午太阳出来后,便又会很快让人热成了狗。 方十三说话不多,他也深知这次随他一起出来的几人训练时的成绩都不错,基本的行军、侦察、警戒等操作都无须他去操心,他更多地只是在关注沿途看到的一些特殊地形与地点,并且会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掏出随身所带的炭条笔与纸头作些记录。 “方队长,你还能识字啊!看不你以后一定会被多提拔的!”另一个小分队队长朱言,由衷地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我也就念过几年私塾,会写几个字罢了!”方十三摇摇手,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记好的纸头小心叠好收起。 由于有明确的目标,这一天的行进速度要比前面的快多了,只是到了最后,他们才有意地放慢了速度,一是快要接近那座大型驿站了,怕遇上意外,二是希望能将接近目标驿站的时间尽量控制到天色开始发暗的黄昏。 在再三确认了前面的情况之后,一行人便打着从前面驿道搜出来的交趾军队旗帜,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那个驿站前。 果然,这处的驿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更像一座关卡堡垒,驿道在这里开始上山到了最高处,便被两侧的山峰卡住,而它就顺势在两峰之间前后建起了两道城墙,形成了一座关隘。所有的通行者,必须要通过驿站的前后两道大门,一旦这两道门关闭,便就彻底封闭住了这条要道。 按照前后的地形与山势来看,除了这条道,要么就得从更远的北面白藤江走水路,要么就得从南边的山脚底下走,都必须要绕行更远的距离,并且山道也都比不上这条开辟修好的道路好走。 为此,这座驿站的墙体,都使用了大量的石头与砖块,厚厚的石墙建起了足有丈余之高,在上面还建有了望塔、箭楼之类的附属建筑。 实际上,驿站上负责警戒观察的人很早就已经发现了他们。但却是因为他们的服装与旗号都用了前面驿站里交趾军队的东西,所以他们这十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警惕,还有几个驿卒提前到了驿站的大门口来迎接他们。 “拿下!攻进去!”方十三看到大门敞开,守兵全无防备,立即拔刀相向。 这里已经是他们奉命打探的最远距离了,另外也说明距离交趾人聚集的城市太近。 方十三明确知晓自己的人手少,也就不适合留下太多的俘虏,更是要为自己行动的安全而考虑,所以他们的出手非常果断与坚决,但凡遇到想反抗或者逃跑的人,便就尽数斩杀,绝不犹豫。 很快,整个驿站里的三十几名驿兵,除了最后完全投降的四五人之外,迅速被全歼。 也就是对这投降的几人审问后,方十三等人便立即得到了最新的情况: 这次交趾昇龙府那边的反应极快。在结束了廷议之后,也是因为崇贤侯李乾明立功心切,在他的再三催促之下,第一批三千人的先锋队居然能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调集完毕,而且还提前统一给沿途的驿站发出了指令,要求他们作好所有的接应准备,为先锋部队的路过提供必要的补给服务。 按照之前送指令的内容来推测,昇龙府的东征先锋队基本会在三天后到达这里。 按理说,方十三他们这次担任的只是侦察与警戒任务,目前也已经成功地抵达了最外围的位置,并且获得了非常重要的敌军来袭情报,他们只需要立即返回,并报告这里所获得的情况也就可以算是立功了。 但是方十三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座刚刚占领的驿站,立即发现了它的优势:不仅非常坚固,而且正卡在两座山的山隘处,而即使是要通过白藤江绕行到这驿站的背后,也要多花上一两天的时间。 “出发时,赵将军虽然说过,我们此行的任务是收集并预警任何有可能会影响修建新城的情报。”方十三对其他人说道,“但是我们在训练时的教官也强调过,任何行动都会有表面目的与根本目的,而根本目的将远远大于表面目的。所以,我们此行的表面目的是收集情报,但根本目的却是要尽一切的可能,来确保镇越筑城的顺利完成。” 其他队员听了后,都默默地点着头。 “出发前说过,镇越城的西城墙,至少需要二十天时间才能建起。到今天为止,才过去了一半多的时间。三天后,敌人的先锋就会到这里,倘若我们只是现在回去汇报的话,敌人一定会在我们的城墙修好之前到达那里。诸位兄弟,你们不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吗?”方十三的发言有点慷慨激昂的味道了。 “方队长,你作决定,我们听你的,跟着你干!” “我同意方队长的意见,我的人也留下来!”另一个队长朱言也发表意见表示支持。 “那好,我先说说我的意见,大家看行不行?”方十三信心十足地分析,“这个驿站更像是一个关隘,不利用一下它真有点说不过去。我们今天已经成功地控制住了这里,消息也没有走漏。所以我们完成可以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在这里设伏,等交趾的先锋军过来时,直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至少会在这里滞留一两天的时候。之后,我们便可悄悄撤退,在过来的路上,我也看好了好几个地方,可以继续在那里设埋伏,持续阻击他们,一定要把这批敌军到达镇越城的时间,拖到十天之后!” 听到方十三的计划只是阻击并拖延对方的行军速度,并不是在这里死守驿关,大家的信心立刻也都被调动起来了。 虽然他们一共只有十二人,而且眼下还必须安排一人回去传递情报。但是,在他们训练时所学过的标准教材里,永城之战十人败三千、处州之战三十抗万余、土门大战七千破二十万等等案例,都成为了标准的经典案例,被教官拿来,仔仔细细地一条条地给他们剖析清楚所有的原因、道理与过程细节,先让他们熟记于胸,再让他们举一反三。 因此,对于义乌兵来说,以少战多,并不会让他们有多担心,关键还在于具体如何准备。 当然,回去报信的一人,让他带了两匹驿站马匹,一主一备,希望他加速报信,还乐观地估计他能从镇越城营地那边带回一定数量的援军。 当然,尤其是眼下,他们就只能先依靠自己的这十一个人了! 第356章 突来的伏击 踌躇满志的李乾明自认为熟读兵书,只是感慨生不逢时,错过了李常杰当年所遇到的那场机遇,否则,大越国第一战神的头衔一定会落在他的头上。 廷议结束之后,他便反复以“兵贵神速”为理由,催着何尚书加快给他调兵遣将。 在首批的三千御林军到位之后,他便立即任命自己最信赖的侯府管军阮天为先锋大将,带领这三千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打探一下宋军水师的虚实。 阮天虽然是李乾明的私军大将,但在之前也曾经在广源州亲自策划过好几次的蓄意挑衅,结果他所遇到的宋军,虽然号称都是广南西路的当地禁军,但是就连点兵列阵相抗之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起。没有哪次不是望风而退,事后连个发函质问的事情都不敢做。 而那些被他们许以高官的当地蛮族在过来时,提起大宋禁军也是一脸的不屑,声称他们的蛮兵对上宋兵,至少是一个挑二个,绝无败绩。 因此,阮天在拿到了兵部调集过来的这三千名京城精锐士卒之后,信心更是百倍,在接过李乾明的兵符之后,慷慨激昂地表示:“属下就率领这虎贲之师,直捣河口。料想那批宋贼不过是仗着船高水急,趁乱偷营,让他们侥幸得了手。只待我这王师开到,那小小的河口水寨,指日可下。侯爷还是作好从陆地再攻邕州、钦州的准备。屇时,属下便带上重新整顿后的水师船只,尾随宋贼败军,从钦江进行会合!” “好气魄!好思路!”李乾明拍手称快,不愧是他手下的第一大将,如此清晰无比的作战思路,正与他这次派阮天领先锋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为李常杰坚持要他等到先前吃了败仗、丢了水营的陈皓到来时再出发,这也是国主应允了的事,他没有办法,只能在昇龙府等着陈皓率剩余的舰队从白藤江上更北的支流绕道过来。 按照李乾明的情报显示,大宋的广南两路,近期都没有任何调兵的迹象,就连本地禁军也都在原位。这些年的经验也让他们知道:大宋这头猛兽也只是看起来唬人,因为它们的朝廷在万里之外的东京汴梁,地方军队的一举一动,都需要等待朝廷里的具体指示,真正要出兵攻打他们的话,没有个半年八个月,是没法完成调动与准备的。 那么这就说明:攻占河口两处水营的,就只是那个所谓的东南海事院的水师部队,而水师不堪陆战,便是此时的定律。 而宋军在占领了两处水营后,又没有急于溯江攻来,这也进一步验证了他认为对手兵力不足、战力不堪的判断。 所以,李乾明心里透亮,急着让阮天率领这三千的先锋部队先行出发,实际上他也觉得,这三千部队,足够可以将宋军赶出大越营寨了。 而正因为宋军的这次不冷静攻击,也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可以再次针对邕、钦二州开始兴师问罪,从而正式将边境线再次向北、向东推进,最好能够完整地吞并一两个州,由此证明他李乾明才是超越李常杰、是威震这中夏之地的大越国真正的战神! 率领先锋部队的阮天,之前还曾经率军参加过平定西部牛吼蛮的战斗,在他看来,广南西路境内的蛮部战力弱于牛吼蛮,然后宋朝禁军又弱于宋蛮,宋朝水师再弱于禁军。 于是,在他的眼中,这次东征便应该是他一战成名的最佳机会了! 在领完任务之后,他便派人给沿途驿站传去了消息,吩咐这些驿站做好沿途接应的诸多准备工作,然后这三千御林军开始迅速整队、准备辎重、祷告天地、宣誓出师,继而信心百倍地从昇龙府开拔东去,妥妥的一支王师强军的面貌! 昇龙府至长州水营有一条整修完好的驿道,全长约四百三十里。因为是先锋部队,兵部把京城里约一半的骑兵共计五百名尽数都派给了阮天。所以阮天便让这五百骑兵打头阵,自己率领其余的两千五百人,从后面行军跟上。 当然这五百骑兵的概念不要说与北辽、西夏的相比,就算是西军的骑兵也无法相提并论,只不过前进速度比普通步兵脚力强些,所以他们的作用也就是利用马匹先行到达下一座适合休整的驿站,提前准备扎营等事,便等着后军汇合。然后下面再如此提前行动而已。 所以,也正是在这支“打前站”的骑兵的催促之下,从昇龙府过来的驿站都不敢大意,一路加速递送的信息,在到达距离海东水营的最后一个大型驿站时,足足提早了三天,从而让方十三他们好歹也有了一定的准备时间。 面对三千先锋军,这十一个人并没有太多的慌张与担忧,因为在他们进入训练的第一天起,亲任教官的赵驷就告诉他们:打仗,从来就与人数无关,如果是那样的话,战场上直接清点双方人数,然后宣布人数多的一方获胜好了! 赵驷首先给他们建立了一个“有效战力输出”的概念:无论一方有多少士兵,都有一个能够直接与敌军交手的人数,简单来说,就是第一排的人数,因为只有这排可以对敌人形成最直接的打击。善于布阵的将军,在兵力占优的时候,尽可能扩大第一排的人数,以突出自己“以多打少”的优势;而在人数偏少时,就要利用地形特点,限制对方的第一排人数,这样的话,就能弥补自己的短处不足。 而现在方十三他们就拥有了一个最有利的地形优势: 眼前这座关隘型的驿站,是建在山路中间,无论是哪一边,都需要仰头上行,而且山路限制了并排最多只能上来五到六人,驿站的大门一旦关闭,来人还需要考虑如何突破足有一丈多高的石筑高墙。也就是说,守军居高临下,又有高墙阻隔,敌军就算再多,同时也只能有五六个人以下攀墙进攻,在墙头的防御就变得非常轻松了。 唯一的担心,就是敌人的数量足够多,可以采取车轮战的方式,轮流休息、反复进攻,直至将人数不多的他们的体力精力彻底拖垮耗光。 所以,方十三与队员们的商量对策就是,最大限度利用对方信息不对称的弱点,一是提前在前面设伏袭击,大范围制造对方的混乱与恐慌,从而使得这些交趾骑兵到了驿关之前不敢轻易发动进攻;二是在驿关这里迅速制作并准备全面的防御措施,以便最尽可能地强化并提升这里防御能力。 料想如果成功将大队人马拦在驿关这里,对方在遭遇挫折后,肯定会选择分兵从山后或河道那里绕行,而绕行的时间至少得两天。因此,方十三给大家确定的防守时间就是两天,也就是在被对方前后合围之前,撤出这处驿关。 但是撤退之后,他们还是会依照计划在过来曾经勘探好的路上的一些地点设伏,不断骚扰并打击对方,以完全拖住这支部队,为镇越城的西城墙、甚至是南城墙的修建留出足够的时间。 就在控制住驿关的第二天,方十三带了三四个手下,在驿关前方三里左右的地方,选好了一处极适合进行伏击的地点。并根据对方是骑兵的特点,仔细按照训练课中所传授的,精心选择并布置了绊马索、陷马坑等机关。 这些机关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杀伤敌人,而是要惊乱对手,所以它们的布置相当有讲究,哪里用绊、哪里用陷,包括还得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安排人进行突袭发动,需要最大范围地将对手扰乱起来。 像是骑兵这样的队伍,一旦乱了,坠马踩死踩伤的、惊马掉落山崖的、甚至还有过于慌张相互之间胡乱砍伤的,都可以相互影响并扩大成最实际的伏击战果。 方十三唯一感到有些为难的就是人手,为了确保伏击效果,他至少要带出去九人,这样只能剩下两人留守在驿关那里。尽管伏击得手后,他们将会迅速撤回关内,但是毕竟过于单薄的留守人手,总会让他感觉不是特别放心。 不过,第三日一早却等来了意外的惊喜,不仅前面回去押送俘虏与报信的三人都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另外两支侦察小分队。 原来从驿关这里赶回去报信的人,在向赵驷汇报了这里的情况后,赵驷非常认可方十三的判断与决定,但却表示,镇越城这里的所有人手,都得用于加紧修筑城墙以及准备最后的防御。他只能授权他们可以拿着他的令牌,在回去的路上,调动任何可以遇见的其它侦察小分队。 于是,报信的士兵与先期押俘虏回来的两人,在往回赶的路上,好不容易遇上了两支正回来报平安的侦察小分队,从而才能前来支援。 不过这样一来,驿关这里的守兵便就一下子增加到了完整的四个小分队共二十八人了。 方十三感到非常有安全感,立即调整了安排,新来的两个小分队,其中一队随他前去增强伏击人手,另一队留在驿关这里,加强防御准备,这样前后便都放心了! 太阳逐渐过了正午当头的高度,也进入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分。方十三他选择的这个地方,正好是在驿道山路上一个转弯口的正上方。 好在南方的植被非常地茂密,他们所躲藏的地方,既可以不受日头的暴晒,又很好地被树干草丛隐藏住。 按理说,过来的交趾兵好歹也是骑兵,这个时间点,就算天完全亮后再出发,怎么着也应该能到这里了,但是,眼前的驿道一直延展到了最远的前方也没有看到什么动静。 方十三在一棵相对粗大的树枝顶部,在用千里镜观察了一会儿没有收获后,正用心仔细地抚摸着这柄神奇的东西。 千里镜目前是东南水师里身份的象征,正常水兵中,只有到了舰长这个级别才会配备,但由于飞鱼兵的特殊性,千里镜能够配备到什长一级。但是因为他是临时提拔,这次出任务前还不能领到,这次送信的士兵报信后,细心的赵统领专门给他带去了一副。 纯铜打制的筒身,简单刻了一些增加手感的纹路,还有唯一的铭记编号,握着这支千里镜,方十三表面淡定自若的神情下面,却是不断翻腾着激动心情。希望这一战,能够立下响当当的功劳,回去后,让自己的临时队长可以名副其实。 远处突然传来了几声奇怪的鸟叫,又带着山间的风吹来了一阵阵凉气,以方十三这些天在这山里行军的经验,前面一定是有动静了。 果然,远远的山脚驿道那里,开始出现了一些黑点,起先是五六匹马,走得比步行快不了多少,隔得那么远,都能感受出他们的那股懒散劲。在他们之后,又隔了百多步,开始有了军旗以及相对排得整齐一些的骑兵队伍。 方十三将千里镜重新对准了开头的五六人,这东西简直太逆天了,原本只能大致分辨得出人数的敌军,连他们此时的眉目表情都能看清楚。这样更可确认他们对于山上的埋伏,根本就毫无防备。 只是最前面的五六人与后面骑兵主队之间的距离是个问题:他们辛辛苦苦设好的机关,一旦被这五六人触发,后面的大队人马便就有了警觉,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方十三又看了看在快到机关埋伏处前面的一条小岔路,立刻有了主意,他迅速小心地滑下树来,悄声对其他人说: “我去把前面的几个人引开,你们守着等后面的人马到了后再突袭!” 一同前来执行突袭的朱言迅速明白了他的用意,点了点头又犹豫着说了一句:“保重!” 方十三猫着腰,小心地穿过自己人布置的机关陷阱区域后,又扎进了路旁的树林与草丛之中。他待的那处距离驿道大约能有二三十步的样子。 很快,最前面的五六个交趾骑兵已经过来了,方十三理了理自己身上的交趾军服,便从那处站起身来,假装正从那边的山上下来,突然看见了前方的情况后,吓得大叫了一声,转身便往山上路。 方十三的叫声以及他的身形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开头这几人,他们原本就是走在前面打探情况的,结果还真看见了情况,不过因为方十三这里也就一个人,也没引起太大的意外,很快他们留下了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后面的大队人马,其余人骂骂咧咧地下了马,便往岔路那边追上去看个究竟。 方十三迅速地往山上跑,但却要控制好速度,要给身后的交趾兵留有可以追上的希望。 而驿道上的骑兵终于汇在了一起,听了前面留的一个人的汇报,骑兵领头的指挥转头瞥了瞥岔道那边,显然非常不以为然,再看了看前面,眼看离驿关这里不远了,便示意部队继续前行。 方十三继续跑着,他几乎能够听到身后交趾人的咒骂声,以及让他站住的叫喊声。他只是用余光再看了看驿道那边在骑兵大队马上就要进入伏击区了,他长了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脚步放慢了下来,并且从腰前取下了短弓,又摸出了一支箭,扣在手上。 这时,驿道上突然响起了马匹的意外嘶叫声,方十三心里明白,走在最前面的战马踩进了陷马坑,按照计划,接下来,在他们后方布置的绊马索就会突然拉起,骑兵队的前面一定大乱。 说明迟,那时快,方十三立即定住了身形,站直了身体,转身便拉弓搭箭,眼神死死盯住了追他最近的一个交趾士兵,“嗖”地一箭奔去,正中其胸口,因为距离不远,力道足够,对方哼都没哼出来,便就仰面倒地。 驿道上随即更多的马叫声乱起,那是绊马索起来了,更多的马匹被绊倒,前半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轰!”“轰!”“轰!!”几只轰天雷扔进了交趾骑兵已经乱了的前军之中,猛然爆炸之后,那一片的交趾兵与战马不仅死伤惨重,巨大的声响、骇人的火光与漫天的烟雾,更是这些人与马所从未经历过的。 外围的许多战马不可控制地受惊崩盘了,并一如宋兵所愿地,将混乱与冲击一波波地向着后军传去,更多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四下逃散,前面不敢再去,后面堵得死死的,更多的人向着驿道两边的山林那里没路的地方乱爬。 方十三身后的四个人,一个已经被他射死,另外三人已经傻了,不知是继续追他,还是向回赶去。方十三可不会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已经搭起第二箭再射出,又是一箭中的,第二人惨叫着倒地,这时再剩下的两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开始调头逃跑。 就在伏击点的前方四五个地方,不断地飞出一支支强劲的弓箭,准确地让任何试图继续前进的交趾士兵尽数倒地。然后,陆续又响起了两声轰天雷的爆炸声,继续炸倒并炸惊了更多的骑兵。 方十三在心里一面冷静地再射出一支箭,再度收割一人的性命,一面默默地数着轰天雷的爆炸声——他们带在身上的轰天雷数量不超过十只,只希望在这种令人恐怖的爆炸杀伤效果面前,以他们不曾暴露的实力,彻底摧毁这批骑兵的进攻意志。 第357章 冒险的一箭 在方十三的计数中,最后一枚轰天雷也成功地引爆,混乱已经蔓延至了交趾骑兵的一大半。此时,两边树林的上空,连续不断地响起了对空射出的响箭,发出了令人恐慌的尖厉啸叫之声,似乎在那里的后方埋伏着千百人的兵马,正在这些统一的响箭提示之下,即将发动对于驿道交趾骑兵的包抄与总攻。 交趾兵终于掤不住了,原本在尽力收拢人马并控制队形的最后几排骑兵以及那里的军官,率先开始了调头逃窜,迅速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溃逃。 方十三终于松了一口气,等到眼前的这批骑兵中还能够行动的,都基本上跑没影了后,树林里面那些同伴才真正地现身出来。 “快!拉一些没啥问题的马回去!注意现场别留活口!” 很显然,不能让交趾兵知道他们现在的虚实。 打扫完战场,他们十四人便带着一批未能跑远而且没什么大问题的战马迅速撤回了驿关。 这次伏击战的结果非常完美,不仅成功击退了首批到来的五百名先锋骑兵,更关键的是,并没有暴露出自己的虚实。因此大家在回到驿关之后,对于将对方挡在这里足够长时间的目标,又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而在另一边,后方随步兵而行的阮天突然接报,前方骑兵遭遇宋军伏击,大败而归,逃回来的骑兵头目赌咒发誓:他们遭遇了宋军的主力伏击,对方不仅有庞大的伏击兵力,更有恐怖的不知名杀器。 对此,阮天并不完全相信,他觉得骑兵头目报来的数目都超过了他所判断的宋兵全部兵力了,他于是先下令让手下的部队在山脚的位置便开始扎营,然后亲自带了亲兵前往骑兵被伏击的地方查探。 在小心地到达现场之后,首先的确是发现了骑兵头目所称的恐怖杀器留下的痕迹,阮天之前也接触过宋军的火药武器,现场那些被炸死了的马匹与士兵身上留下来的伤害痕迹的确如此,但是其表现出来的威力却比他之前见过的厉害了数十倍,的确很惊人。 但是,骑兵号称的大规模宋军围攻的情况是不存在的,经验丰富的阮天甚至还进入两边的树丛中找到了宋军伏击的位置,他甚至准确地得出了“伏击人数并不多”的最终判断,而且这些人对现场仔细打扫的痕迹,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阮天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自然也知道就在正前方驿关的实际情况:那里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宋军既然已经拿下了那处驿关,却为何还要冒险到这里伏击? 显然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兵力不足! 想到这里,阮天扭头看了看周围的山势,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第二天,阮天带领的先锋军主力还是来到了驿关面前,面对大门紧闭的关墙,他尝试派出了几十名士兵接近,立刻便被墙头强劲的弓箭射杀打退。 于是,这些士兵便开始在周围砍树伐木、建造云梯。 一直折腾到了下午,终于有新造好的云梯了,又是一批士兵带着它们冲到了关墙下面,但是搞笑的事情发生了,这些云梯搭上墙之后,结果发现它们的高度不够,造得短了,于是在墙上的宋兵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反击,死伤了一批人又退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晚,交趾军这里便鸣金收兵。 第一天的守关并不觉得太吃力,都是一边倒地从关墙上对下面的交趾挺不错进行射击。相当于连胜了两仗,大家都很兴奋,也在吐槽像这样的先锋队,只要确保箭只不被耗光,都可以考虑死守在此,让对方无法再进一步了。 “对方今天没尽全力!”朱言倒是看出了一点问题,“明天他们要是下决心轮番上阵,全力进攻的话,别忘了我们就二十几个人,一直拉弓放箭的话,没几个人的胳膊会受得了的!” 方十三也是觉得对方今天的攻势潦草了一点,至少与他们的接受训练时所了解到的东西不一样,不过他也没有更多的实际作战经验,与交趾兵也是第一次接触,只能点点头道,“重要的是,我们还是要按计划,守到第三天就撤退!” 果真,到了第二天的一早,意外便出现了,驿关的另一面,也就是向东的后方,突然出现了交趾军队——他们被前后包围了! 原来,阮天在意识到宋兵在这处驿关的兵力可能极其不足之后,便立刻派了得力的手下,分兵五百人,从他所知道的一处绕路不多的山道出发,连夜绕向驿关的另一面。 夜里走山路虽然危险,但却胜在“兵贵神速”。所以,方十三他们判断交趾军要是绕路,至少需要两天以的时间就不太准确了,阮天的手下,实际就花两夜一天的时间就绕过来了。 绕过来的越军在听到西边进攻的鼓声之后,也选择了擂鼓进攻,驿关里的宋军顿时两面受敌,形势立刻变得吃紧了起来。 直至这一天两边收兵回营,虽然进攻方又死伤了不少士兵,但是中间也能偶尔成功地爬上来几人,并与宋兵开始有了近身搏斗。 尽管近战是守关的飞鱼兵的强项,爬上墙的交趾士兵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毕竟刀剑无眼,一天下来,关内还是有两人受伤,顶在最前面的方十三,也挂了一点轻伤的彩。 “是方某的错,累及兄弟们被困在了这个险境!”方十三惭愧地说道。 “无妨,都是大家自己的选择。”朱言还是出来帮他说了两句,“其实我们明天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东西两边,各派一队人守着就行,另两队人先休息,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去轮换。只要我们能够再多坚持一些时间。相信赵统领那边很快就会有支援过来的!” 的确,这里距离东边的镇越城八十里地,赵驷虽然没有同意从城里派出援军,但也是已经清楚昇龙府三千先锋军从这条路过来的消息,这个方向的情报侦察工作不会降低,相信两三天之内一定会有增援过来的。 而阮天虽然派出人手包抄成功,但此时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也曾想过不要管这驿关里的宋军,带领其余的人继续通过山路绕过去。 可是如果驿关里的宋军不解决掉,他要去对前方海东水营的宋军发起进攻时,也担心自己后面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前面骑兵败了一阵,这两天的攻关也没有占到便宜,先锋军的士气大受影响,现在他也基本确认了驿关里的宋兵不多,唯有拿下这处驿关,才能重振自己的士气。 第三天,两边的交趾士兵继续抓紧进攻。 在同时三四部云梯架上墙头之后,宋兵们已经无法阻止交趾士兵陆续攻上墙头了,所幸这里的墙头狭小,非常有利于他们三人一组地结阵抵抗,绝大多数情况下,上得了墙头的交趾兵都是送死来的。 但是毕竟这是从昇龙府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不乏还有一些凶悍之士,临死之前还是能给宋兵们造成一点伤害的。 这一天结束收兵后,交趾兵死伤超过了百人,而方十三他们虽然没有战死的,但是受伤无法继续作战的人数也接近了七人。对于接下来一天的战斗,也只能调整为两队作战、一队休息再机动轮换的方案了。 而进攻的阮天却更加地烦躁。按照他之前与宋军对战的经验来看,当他的五百名手下绕到驿关后面的时候,他以为这场战斗就该结束了,前后被围的宋军就应该会开门投降。 但是,加上佯攻的第一天,现在已经攻打了三天,最早骑兵五百人中就损失了近百人,再加上攻驿关中死伤的人数,总的兵力损伤已经超过了五百,这让他还有什么信心靠着这支先锋部队继续去攻击登陆海东水营的宋军? 但是,他却没有其它的选择,眼前的这个驿关必须要拿下,否则就算不考虑士气的事情,他现在更是担心眼前如此凶悍的宋兵要是跟在他的身后,造成的威胁会有多大! 再说了,目前如果攻不下这个驿关,万一之后接近水营之后进攻不利,到时候再撤退到这里的时候的麻烦,就会更加大了。 “驿关明天必须要拿下来!”阮天恶狠狠地说,“通知下去,明天一早,擂鼓不停,全力进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拿下此地!” 天亮了之后,又一天的残酷血战开始了。 驿关上方,尤其是面对交趾兵主力的西墙这里,防守中烧毁烧坏云梯的烟火一直未能熄灭,四处散着着刺鼻的血腥尸臭之味。 方十三大口地喘着粗气,今天一早的开局就十分严峻,不仅仅是因为发现交趾兵的攻势要比前一天更猛了许多,而且也的确是因为激战了数日,关墙下堆积了大量的对手士兵尸体。开始时,对方还会想办法拖回去,之后由于死伤太多,而且对方也发现尸体堆着,再加上烧坏的云梯器械,可以将进攻通道抬高。 所以,现在的交趾士兵只需要冲到墙下,再搭一块板子就足够上来了,整个防御线全靠他们前一晚拆了驿站内建筑的砖木在墙头又垒高的一排障碍了。 此时是进攻中难得的一个间歇时间,由于压力持续地增长,原本休息做后备的队员也都分到两边墙头上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后备兵力可用了。 方十三的眼睛死死盯着阵地前方的一个地方:由于久攻不下,交趾军方面要比他们焦躁得多,他看见的应该是对方的指挥官,从今天一早开始,就亲临第一线直接指挥。 方十三正在估算着此时那个军官站的位置距离,他的心里已经呯呯地跳动了起来,于是,他轻轻地将朱言招手叫了过来——伤员增多,他们两队已经并成了一队。 “看到那个指挥的交趾兵军官了吧?那个位置,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他再近个二十步左右,我有九成的把握用神臂弓解决掉他!” “二十步?这个人也像是懂兵的,他肯定清楚我们神臂弓的射程,他站那个地方也是有讲究的,肯定不会再向前面来了!”朱言也看明白了。 “他不过来,我可以过去啊!”方十三坚定地说出了他的想法,“我发现了,交趾人一波进攻不成,退回去时基本不回头看的,我就趁这个时代混进他们的退兵中,我只要向前多走二十步,就可以到了能解决他的位置!” “嘶!”朱言听得方十三的思想很清晰,但计划极其大胆且冒险。 “擒贼先擒王,毙了此贼,交趾军必退!”方十三坚定地说道。 朱言回头看了看身边基本个个带伤的同伴,又看了看方十三,艰难地点头道:“你小心,一击不中,立即回来,我们还有机会!”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终于,交趾军再次进攻了,这次进攻的时间更长,墙头这处的搏斗更是惨烈,方十三与朱言的身边都出现了两人阵亡,这两人在临死之前都拼尽全力用自己身披盔甲的躯体死死地顶住了新出现的一处缺口。 交趾军这次又丢下了十几具尸体,消耗掉了一波进攻力量,余下的人也撑不住开始调头撤退。就在此时,早就有过准备的方十三,迅速甩掉了自己身上最有标志特征的披甲,露出了里面事先换上的与交趾士兵一样的衣服,就地向前方一滚,转而就像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一个退兵一样,拿着一张已经上好弦的神臂弓,跟在了撤退的越军身后,从关墙上退了下去。 朱言紧张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好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并没有人关注这个细节的出现。而不远的地方,那个指挥作战的交趾将军,正在转头训斥身边的两个人,应该是对于这一轮进攻还是没有能够成功而非常地不满。 十步……十二步……十六步…… 朱言盯着混在交趾兵后面的方十三身影,默默地数着步数。 十八步,十九步,二十步! 此时,只见方十三已经看好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再是一步跨出,镇定自若地立直了腰身,抬起了手中的神臂弓。 朱言立即在墙头使劲地用手里的刀剑拍打着面前的墙砖,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吸引到了那个将领的注意,正当他抬眼看向关墙这里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嗖!”方十三手中的神臂弓响弦了,一支乌黑箭身的破甲箭呼啸而出,就在一个闪念之间,箭头已到那个将领的眼前,正中其面门,箭身没入其头部竟然有一半之深! “大将军死啦!” 方十三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立即原地大声地叫起来,而中箭的那个交趾将军竟是哼都没来得及哼,就直直地身体向后倒地,一旁的亲兵在慌乱之中,有人前去搀扶检查,也有人立即注意到了持弓而立的方十三,开始带着悲愤的神情冲过来! 方十三见势拔腿就往回跑!跑出了几步之后,身后开始出现了醒悟过来的交趾兵的陆续弓箭响声,就在他成功地跑回关墙下,并拉住了朱言从上面递出的绳子开始往上爬时,终于感觉左腿一痛,应该是中箭了。 “拉我上去!”上面两三人一用力,终于把方十三拉进了掩体之内,几个有点发狂状的亲兵在冲到了附近的地方时,还是被冷静的宋兵一个个地弓箭了结了。 被方十三偷袭得手而击毙的人,正是交趾先锋军主将阮天。 就在他的亲兵七手八脚地将其往后抬运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士兵都看到了正中其面门的破甲箭尾及其毫无反应的躯体。 “阮将军阵亡了!” 退回营地的交趾军队直接开始撤军,并发出了悠长的撤退号角声,示意驿关另一面的交趾军也同步撤退。 “阮将军阵亡了!”东关墙那里的宋兵也在大声传递着这个消息,再听到撤退号角的交趾士兵们也无心恋战,纷纷沿来路而后撤。 当然,此时驿关里的宋军也没有了任何可追击的力量,不过他们正用着最后的力气,在墙头上用力地擂起了象征着最后胜利的战鼓! “我军共二十八人,阵亡三人,重伤四人,轻伤十八人!”赵驷讲述完飞鱼兵的损失之后,却是语调一高,“驿关一战中,击毙敌军大将阮天,斩首三百二十人,彻底击退敌方三千先锋部队,确保我镇越城城墙安全完工!” 此时,方十三与朱言正站在下首处,这次他们入伍以来,首次得以见到海事院巡阅使,同时也是在他们这批新兵中带有神一般传说的秦龙制,大宋朝廷中当前唯一的三十岁不到了正五品大员。 “方十三、朱言,不愧是我东南水师的勇锐之士,任是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你们成军之后的首战战绩啊!”上首传来的声音异常地温和,却带有着一种难以抵抗的魔力。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都未曾让方十三慌张过,但此时的他却感觉自己的膝盖有点发颤,竟然有一种想下跪的感觉。 正在此时,低着头的他突然感到臂弯被有力地托了一下,耳旁更是传来秦刚赞许的声音:“方十三吧?此战你能临场决策、又能舍身杀敌,关键之时一箭奠胜局,果真是个英雄般的人物。哈哈,也就是你这个名字,太普通随意了点。” 方十三听着秦刚对自己的称赞,早就激动得不得了了,此时闻听之后,壮着胆子回道:“启禀秦龙制,小人其实是有学名的,是村里的夫子专门给起的。” “哦?有学名甚好啊,报了来,记功颁奖以及之后的彰榜都用它,才是最好。” “小的是腊月里出生的,村里的夫子给小的学名便是用了一个‘腊’字!” “方腊?!你是方腊!” 第358章 郁闷的战神 虽然秦刚的心里瞬间翻起了一阵波澜,好在如今见得也多了,并未在脸面上表现出什么来,而只是继续简单地好好勉励了方腊好几句话,同时还有另一个队长朱言,这可把对方两人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连称谢,最后再告辞而出。 方腊,睦州人,因在家族同辈人中排行十三而一直被称为方十三。 当然,历史上的他,在做工挣了一些钱之后,便就回家开了漆园,慢慢地置办成了一些家业。之后却因童贯、朱勔等人在两浙路穷凶极恶地搜刮之下,再也无法忍受,最终一怒而起,聚众揭竿,领导了北宋末年最大、最具影响的一次农民起义。 这充分说明了:方腊是一个极具领导才能、实干精神以及的战略眼光的人物。 秦刚既然知道并已经在改变着这一段的历史,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重用眼前的此人呢? “这个方腊,可以任都头以上的职务。”秦刚随口对赵驷说道。 赵驷有点惊讶地看了看秦刚,不过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下了。 平时秦刚极少干预军队这里具体的事项,不过既然是他开口提出要提拔这个方腊、也就是方十三的军职,那自然是去安排好了。原本在此战之后,真正要对方十三进行论功行赏的话,记功升职也是不会缺少的。 虽然说这方十三直接提升到都头有点快了,但毕竟这一战的功劳实在是不小! 李乾明及其部将阮天的性急,差点让秦刚的缓兵之计没能奏效。 不过,交趾三千先锋军到了驿关这里却嘎然止步,主将阵亡、余众大败而归,昇龙府那里的李乾明大军未动,便遭此重挫,一时愕然。 这一战也有不少的俘虏,秦刚从中挑了一人让他带去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质问函,痛斥交趾人不讲信誉,悍然派兵来攻打自己。因此,他指出:“来而不往非礼也!即日起,本巡使将遣兵沿白藤江西进,盼与李太尉在昇龙城下泛舟把酒,以释前嫌!” 这也是秦刚再一次称呼交趾国主李乾德为李太尉,并且明确地告之:自己要进攻了! 事实上秦刚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海东水营这里的镇越城虽然已经基本成型,但大批的俘虏工人此时还要调往南边的长州水营进行宁南城的修筑。在两处的城防未形成之前,他并不急于进攻交趾内地的城镇。 不过阮天所率的先锋军这次进攻,还是给了秦刚再次动兵行动的最佳理由。 在攻占海东水营时,同时也俘获了不少内河船只,秦刚便让飞鱼兵再次出动,沿着白藤江溯流而上,但凡沿江所发现的较大城镇与村庄,便立即进行扫荡,当然,他还是给这次行动冠以一个好听的名头,叫作“物资收集”,也就是允许他们在交趾境内进行公开劫掠。 毕竟,目前在镇越与宁南两城,有了那么多的工人与俘虏干活,都需要足够的粮食与补给物资,在此之前都是从流求与广南那里用海船运来,这些成本,也就只有秦刚财大气粗,才能够承担得起。 不过,此时对飞鱼兵下达了“就食于敌”的命令,表面原因像是想节省一些后勤开支,但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如果要对飞鱼兵进行专门补给的话,那么他们行动的机动性与灵活性就荡然无存。 与上一次的分散侦察行动不同,这次的“物资收集”采取了集中行动的模式,两千人的飞鱼兵,主力乘坐五十艘缴获的交趾内河战船溯流而上。利用同样缴获而来的近百匹滇马,分别组建了两支二十人左右的斥候队,沿江两岸进行预警打探。 他们行动的地方,在离开了水营的军事禁地之外后,便就是后世富饶的红河三角洲地区。 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一直就是交趾的主要人口聚集地区,虽然不会像大宋那样会有成熟发达的大城市,但是四处都会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寨与小集镇。 交趾模仿宋朝的体制也建立了禁军制度,将全国的主要兵力都收编到了昇龙府周围,在北边靠近大宋的边境州府里,也不过每个地方留置有一两千的驻军。而在靠近东北部的这些地方,由于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敌情,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军事防御力量。唯一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只会是一些地方蛮部的寨兵。 最初,飞鱼兵的斥候在发现了蛮部的寨址之后,都会谨慎地选择回去报信,再引来大部队,将这个蛮部寨子平掉,再将寨中的所有积存都劫回船上。 后来,的确是因为蛮兵的战力实在低下,斥候们有时也懒得回去报信,直接利用自己战马的冲击能力,一个冲锋就将寨内能战之兵先行搞定,然后便定定心心地回去通知队友,直接过来搬运战利品了。 也正是在这次的行动中,赵驷及几个老兵指挥才真正地感受到大宋西北与北方的狄虏在入侵中原时能感受到的那种一马平川、可直接推平一切抵抗的体验。 而此时的昇龙府,交趾国都,东城门外,由于先锋失利,朝廷再次接到秦刚带有战争威胁的警告函后,李乾明不得不加快了准备的节奏,终于提前数天开始挂帅出师。 而他们唯一可以令自己的心安的是,在详细听取了败回来的先锋军中副将与亲兵的汇报之后,经验丰富的大越太尉李常杰判断:这支自海船登陆而来的宋军总兵力绝对不会超过五千人。 而由殿前都指挥使、崇贤侯李乾明所率领的大越禁军足有三万人,又都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之部,按此时的习惯,再加上后方运输粮草辎重的民夫辅兵,也是可以号称十万大军的。 同时,从北方支流绕行而来的水师提举陈皓,也从沿线各处调集了内河船只两百艘,除了留下了一半驻防昇龙府这里的江面,也率领另一百艘,沿白藤江而下,从水路进行协战。 “侯爷也是军中宿将,此战虽然先锋出师不利,但是我大越依旧还是占有天时、地利,更有兵力上压倒性的优势,只须吸取教训,做到稳扎稳打,不急于求胜,这宋贼远道而来,必不敢长期僵持,我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自己的手下吃了败仗,这李乾明此时也只能对李常杰作出一副虚心听取的模样,但在他的心底却是冷笑道:“现在大家不过扯平而已,看本侯此次亲征,大胜那宋贼便就是了!” 大军出发,站在国主身后的李常杰却只能在心里长叹,他看得出李乾明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可国主李乾德对他不信任,令其除此之外却无能为力,只有祈祷上天保佑大越了。 果真,出了昇龙府后,李乾明便立即下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而在江面上本是同步行动的陈皓急忙遣人提醒:太尉不是刚嘱咐过我们要谨慎行事、稳扎稳打吗? 李乾明一听,顿时将脸色一板:“宋贼不过区区五千,本帅手握十万精兵,此行便就是在前面稳打,陈提举如果害怕也无妨,可以继续殿后稳扎嘛!哼!” 说实在的,李乾明就是疑心李常杰故意忽悠他,让他慢慢行动,转而让陈皓从江面提前过去摘了果子。既然宋军兵力不过一万,这次据说又已经分兵四处出击,那么他只要选择一处有利的平原地区,充分展开阵形,三万对五千,他的胜率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败的啊! 自诩对交趾各处地形都了然于胸的李乾明,都已经想到了在白藤江向东去两百里地左右,会向南分出一条太平江,就在那个地方,太平江会对西进的宋军形成一道天险阻隔,而在两江夹住的西南一块区域都是平原地形,非常适合他的大军展开,所以他急于命令部队加速行军,便就是想抢占这一有利地势,与来犯的宋军在此展开决战。 在李乾明率军到达他预设的战场区域之处时,前方斥候回报还未遇到宋兵主力,他便洋洋自得地下令在此驻营,并要求陈皓的水师控制北面与东面的江面,以配合他的阻击战。 不过,大约一天过后,就在李乾明大营前方五六十里外的县城传来的求救信息:他们遭遇了宋兵的突袭,县府仓库以及所有的大户尽数被劫掠一空。 “好!宋贼果然是残暴不仁,下令全营戒备,等候宋军渡河,到时便与其在这全力一战,以显我大越军威,敢叫宋贼有来无回!”李乾明听到了对方行踪后反倒兴奋地下令并部署。 半天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只是五六十里的距离,即使宋军用着最慢的行军速度,那也应该早就到达太平江对岸的啊! 焦急万分的李乾明不断向前派出斥候去打探,却发现至少有一半的斥候都无法回来,好不容易回来的人里,也有一半人根本就没看到宋军的影子,而剩余的斥候好歹带回来的消息,却几乎要令他气得发疯: 宋军似乎根本就没有派出主力部队继续西进攻击昇龙府的意思,而目前在交趾的东北部地区四处进行武装抢劫的,只是人数不多的一些小股部队,而那里一整片的县城村寨,几乎都快要被他们抢遍了。 “北蛮!强盗!”李乾明怒骂道,因为宋军的如此行径让他陷入了两难: 因为从昇龙府出来,大军就一直保持着强盛的士气,并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严防死守,并叫来犯的宋军有来无回。 谁知对方不按套路出牌,只在对岸那里四处抢劫,根本就没有过来决战的意思。所以,此时如果再临时改变战略,手下士兵的士气一定会受到影响。同时再往前去,便就是进入了他们并不占优势的未知战场上作战,胜算便就立刻少了几分。 但是要是继续驻守在这里的大营,又无异于守株待兔,而且人家宋兔此时正在前方四处打劫,然后再一船一船地将战利品往海边大本营运去,忙得不亦乐乎,根本就没有过来撞一撞他们设好的树干株的意思。 面对着太平江对岸四处起火求救的局面,李乾明也无法继续待在原地啊! 于是,李乾明在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启动大军,怒气冲冲地向东推进。 在过了太平江之后,李乾明更觉得郁闷,因为他此时再派出去的斥候,竟连一半也回不来了,而到了最后,交趾士兵都已经知道,一旦被选为斥候,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差事,甚至有人虽然不敢当面违抗军令,可是一旦出去后,便就脱掉军服、扔掉兵器,直接钻进丛林装成老百姓逃生去了。 对于李乾明来说,没有了能够回报情报的斥候,他的大军就像一个没有了眼睛的巨人,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向着最终海东水营的方向前进。 “不管你们玩什么花招,我这三万人平推你一万不到的兵力,总是能把你们推下大海去吧!”李乾明咬着牙齿,恶狠狠地想到。 即使是沿途看到一些被宋军劫掠一空的村镇惨象,他也只能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将这支来犯的宋兵尽数从水营那里驱逐下海,最好再抓住几名宋将,这些区区的损失就都不在话下了。 而也是因为没有了斥候的回报,李乾德的大军在一路行军之中,不时地遭到宋军的骚扰袭击,使得他的行军速度变得异常地缓慢。 在前半程的两百里地,他们只花了三天左右的时间,而现在的这两百里路程,却让他走了近十天的时间,关键是他还几乎没有遇见任何宋军大部队的影子,却是在各种埋伏、偷袭以及侧翼骚扰中,损失了千余人的兵力,就算是在白藤江上比他还谨慎的陈皓,也因一个夜晚不慎,被火攻了一次,烧掉了十余艘的战船。 不过,宋军却始终没有正面出现,就算是他们经过之前先锋部队遭遇败仗的那处易守难攻的驿关时,宋军居然也没有在那里设防,而是让他们极其顺利地就通过了。 交趾的大军终于还是推进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附近,按照计划,再有半天不到的时间,他们就能够接近之前的海东水营了。 一座水营而已,自己即使是减去这一路上的折损,李乾明还足足拥有二万八千余人的精锐禁军。而且,对方在前些天的各种骚扰与偷袭,也进一步地证明了他们对于自己的大军并无有效的应对之策。 或许再下去,便就是这些宋朝的水贼们仓皇登船逃窜,任由他李战神一举收复水营的高光时刻了吧! 正在马上的李乾明一直在浮想连篇,这时突然听到前军传来一阵惊讶甚至是惊恐的喧哗之声,然后那里行军的步子也停下来了,很快便有亲兵非常惊慌地过来报告:“报,报侯爷,您,您赶紧去前面看一看吧!” “看什么?”李乾明一脸狐疑,便随着那亲兵的带领,一打马,便迅速地来到了大军队伍的最前方。 这里是驿道的一处稍高坡顶,原本这里距离海东水营还有十里左右的距离,但是当李乾明打马来到这里时,他也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所惊呆了: 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气势不凡的城墙,虽然不能估算出它的确切高度,但仅凭经验看去,未必就比他们昇龙城的城墙矮多少,城墙左方一直延伸到江边,右边似乎一下子还看不到尽头。按照此时建城多按四方形的惯例来估算,这里距海边十里地,那这城墙的南北向也应足足有十里之长。 李乾明是知道宋人筑城的厉害,但他却根本也想不到前后仅仅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宋人居然就在这海边水营的基础上,硬生生地修筑好了这样的一座城池。 而此行,他们根本就没有作过任何攻城的准备,手头原本觉得充沛无比的兵力,如果要对上最擅于守城的宋兵与眼前这座城池,李乾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与主张。 正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些动静,李乾明回头一看,原来是陈皓带了随从前来求见。 陈皓过来是要向他汇报:江面上大越水师却是在更远一点的江面上就止步了,他们遭遇到了宋军水师的封锁而无法前进,只能从那里上了岸赶过来。当他来到这里时,也同样震惊于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侯爷,还是先扎营,再从长计议吧!” 陈皓的这个建议,李乾明倒是听进去了。 当交趾军刚把营地建好没多久,秦刚的使者便已经过来了,提出的建议也非常直接简单:此时交趾军想要攻破已经建起城墙的镇越城,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宋军想要一举打退眼前的三万强军,也似乎有点不现实。 既然双方有一种势均力敌的感觉,而接下来的交战,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极不愿意看到的情景,那么为何现在不坐下来谈判呢? 第359章 炮轰的和平 这世界上有许多的道理虽然非常地浅显,大家也都几乎都懂,但是还有一句更有道理的话,叫作“不到黄河心不死”。 李乾明现在的心态就是如此。 他非常清楚对面宋军主帅提出的谈判建议是当前的最优选择,但是他就是不甘心。 因为此时可是他距离自己的“战神梦想”最接近的时刻:手头掌握着大越国最精锐的禁军部队,又成功地推进到了宋贼入侵的营寨前沿,只需要将对方打退十里地,对方就只能回到海上,退出了大越国的疆土,也就意味着他成功地实现了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目标。 而且,刚才他也叫来了副将,问到了军中也有会打造云梯与投石机的军匠——熙宁年间的那场战争,的确让交趾从中增长不少的实力,不仅仅是从邕、钦等州抢回了不少的财物与人口,而且在这些人口中,就包括有大批有手艺的工匠。即使是在和谈之后他们向大宋遣还了主要的人口,但实际上还是刻意地悄悄扣下了其中有技术的匠人。 但是眼下有点麻烦的就是,在河口附近,由于宋人建城,几乎将这一带可以成材的树木都砍伐一空,他只能派人往回去稍远的地方去伐木再运来,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所以,他一直没有对宋军的和谈建议作出明确的拒绝。 城里的秦刚,自然十分清楚对面李乾明的心思与想法,甚至他在城头,都能看见忙忙碌碌的交趾军队进行着攻城前的各种准备。他同样也不着急,等着再过几天新的形势会给这个侯爷带去的冲击与影响。 差不多双方僵持了五天的时间,李乾明接到部下汇报已经顺利打制了云梯数十架、投石机二十部的消息后,便立即下达了要与宋军决战的命令部署,在安排好了之后,他突然觉得,此战应该要有观众,便让人把陈皓叫了来。 “本帅已经给宋军下了战书,约他们明日城外决战!” “宋人奸猾,又极擅守城,恐不会如侯爷之意,愿意出城决战!”陈皓还是刻意地称呼李乾明为侯爷而不是大帅,也是极不认可他的军事能力。 “哼!本帅下的战书上引用了春秋大礼之圣言,这宋人自诩礼仪之邦,倘若拒绝,必将被天下所耻笑,本帅便将再获道义之优势,必能再鼓三军之士气!对宋之新城一攻而下也!” 陈皓低头不语,心里却是不住地吐槽李乾明这是从哪里来的弱智想法,如今已经是什么年代了,汉人春秋时期的那套做法早就不知要被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正在此时,突然帐外走入一名亲兵回报:宋军对挑战书回信了,同意明天一早出城迎战! 陈皓一时愕然,李乾明却是哈哈大笑,并得意地对他说:“兵者,诡道也!关于兵法之事,你还是得跟本帅多学学!” 陈皓自然无法对眼前看到听到的事情作出什么评价,但是以其对那天进攻水寨的宋将指挥能力与作战手法的感受,他的心里,对第二天的决战隐隐地充满了极度的不安。 第二天一早,李乾明安排了五千最精锐的士兵们出营列阵,因为根据他的仔细分析与精心部署,对面宋城前面的旷地有限,并不适合太多的士兵进行拼杀,为了引诱宋兵同意出城决战,他还得稍稍收敛起一些兵锋。 小半个时辰之后,只听得对面的宋城里吹响了出兵的号角,稍顷,便见城门大开,立即从里面列队走出了一支铠甲鲜亮、步伐整齐的宋军。其军容、动作与气势,走得便是李乾明也不住地赞叹: “这北朝的军队果然还是挺有精神气的,要不是这人数少了点,本帅还真的要三思而行之了!” 赵驷亲自率领出城列阵的便就是飞鱼兵,但只有全部兵力的一半,差不多一千人左右。分成四个方阵,左右翼各两百五十人,中间两个方阵共五百人形成突前的中军,阵形也是中规中矩,稍稍有点特别之处,就是每一个方阵的第三四排后面,跟着的是经过西军改良之后的旋风炮,还有已经是流求火器所革新之后的第六代行军炮。 这第六代行军炮,由于铸铁技术的进步,炮身重量已经降低到了一千斤以下,结合新研制的炮车,完全适应常规地面的战场移动。 当然,眼下这种行军炮的产量不足,秦刚此战也只带来了四门,全部部署在了中军,两翼便都以发射石弹的旋风炮来充实远程打击力量。 李乾明这里早就列好了阵,由于自身兵力占优,他便不慌不忙地看着宋军布阵,对于三四排之后那些车子,火炮车上因为覆盖了蕃布看不明白,但那些旋风炮的外形却是与他们同样打制出来的投石机非常类似,但过于小巧的体型却让他不由地发笑了:“宋军怎么推这些小玩意出来?过家家吗?把我们的投石机推上去!” 一声令下,交趾军打造的投石机也从后军中推到了最前面一排,他们学会的便就是大宋地方军队里常用的旧式投石机,模样很是笨重,看起来虽然极能唬人,但实际发射能够致命的石弹最大距离却只有八十步左右。 而此时,双方军阵的最前面相隔一百步。 见此情况,赵驷一挥手,第三四排的火炮与旋风炮同样也推到了最前沿。 并没有到达正常认知的射击距离,所以交趾的军官并没有行动,意想等宋兵继续前进。 谁知,除了正中间的四辆小车上面掀开了蕃布,露出了非常奇怪的黑色圆柱,以及两边的士兵忙些更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在阵形两侧的那些小巧投石车旁的士兵们忙碌的事情,却都是他们所看得懂的——他们已经开始发射准备了。 “一百步的距离就可以投射了吗?”交趾的军官们有点不愿意相信。 随即,空中便开始出现了呼啸而来的石弹,仅第一轮射击,就有四五颗石弹准确地击中了交趾军第一排的投石机与士兵,立即砸坏了一台机子以及好几名士兵。 紧接着,有了这轮参考,调整后的宋军投石机将数以百计的石弹更加准确地抛射过来。顿时,石弹击中机身的“咵咵”声以及击中士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眼间,交趾军就损失了三成的投石机。 “反击!发射!发射!”李乾明所站的地方虽然不会被石弹射到,但是他仍然惊恐地后退了好多步,并慌忙命令投石机立即反击。 手忙脚乱的交趾兵冒着不时地划空而来的石弹,勉强地开始了反击,也发射出了自己的石弹,但是非常可惜的是,他们的士兵即使是使出了最大的拉绳力气,抛出去的石弹的最远落地点,依旧是在宋军阵地之前的十五步以外。 战场变成了一边倒的形势,石弹如雨。但是在这一边,交趾的投石机正一台一台地陆续被砸中砸倒,不时地还有交趾的投石兵被石弹砸中而亡。而另一边,勉强从交趾阵地抛出来的石弹,却只能毫无作用地抛射至距离宋兵依旧还有一段距离的阵地中央。 随着交趾军的最后一台树立着的投石机被彻底砸毁,赵驷在阵中一举手中长剑,宋军阵地上立刻同时爆发出动人心魄的口号:“威武!威武!!威武!!!” 宋军的旋风炮这才停止射击! 不过,这只是旋风炮停下,而中军却开始向前走出了三排弓弩手,每人一张已经上好弦的神臂弓,开始走到阵前,蹲身,瞄准,发射! “唰!”“唰!”“唰!” 三排箭雨腾空而起,准确无误地飞入交趾军前沿阵中。神臂弓如果用在守城中,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最大射程能到两百步,而现在进行阵地射击,又由于交趾这里的天气潮湿,弓身威力减弱,但是一百二十步以内准确射击却是完全保证的。 “全军前进!”就在第一排箭雨射出来之时,拥有一定作战经验的交趾阵前指挥官就意识到了危险。而此时正值两军阵前的对垒,是绝对不可以掉头撤退的,所以唯有立即强行进攻一条路。 但是刚刚启动前冲的交趾军,立刻就被这一轮的三排箭雨收割走了百十条人命,他们还得勉强绕过前面已经被旋风炮砸得东倒西歪以及砸死的投石兵的尸体,勉强冲出来的阵形也已经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攻击!前进!冲垮宋贼!”交趾的阵前指挥官唯有拼命地下令攻击,希望能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来扭转眼前已经严重不利的局面。 唯一令他们有点庆幸的是,刚才形成巨大杀伤力的旋风炮并没有继续发射,而只有略有间隔的轮射箭雨。而冒着每冲上十步会被射倒百十人的损伤代价,还是他们感觉可以承受的——不过一百步的距离,最多损失千人左右,仍然还可以以压倒多数的兵力进入肉搏战——交趾兵的凶悍,也是他们自认为可以最终击败宋军的一大倚靠。 交趾军的队形虽然有点乱,但很快就进入了八十步的范围内,李乾明看着,嘴角已经扬起了微笑的弧度,心想:都说宋军主帅都迂腐,我一句依礼而战,就把他骗出来野战了。眼看这一轮冲上去,就能获得阵地战的优势,我得准备好预备队,最好一口气就能冲进城去,拿下这一战的最终胜利! 他向后招了招手,一个亲兵上前,正准备听其传达指令。 就在此时,阵地上的宋军前沿,突然间先后响起了四声如霹雳落地、震人心肺的巨大声响,就连隔着如此远的他们都感觉大地都在这四声巨响中颤抖着,甚至队伍中还有的马匹开始受惊乱跑了起来。 就在他们将惊讶的眼光投入阵地之中时,那里已经被弥漫的烟雾所笼罩,里面传出的却是交趾士兵发出的大片的、此起彼伏的痛苦惨叫之声,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在镇越城的城墙上方,从秦刚站着的方向,却是可以相对清晰地看到这一轮火炮所收到的极佳效果。 这四炮发射的都是霰弹,精心安排的炮位,发射出去了四个扇面,完全地覆盖了阵地前方八十步以内的大部分进攻战线。 少数当场被霰弹弹丸击中要害毙命的交趾士兵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要感受到恐惧感了,也没有什么可以持续的痛苦,只是死得有点稀里糊涂。 但更多的是被散布的弹丸不同程度击伤击倒的人,先是在恐怖无比的天地巨响中丧失了思想,接着便被身体感受到了巨大疼痛拉回到了残酷的战场上,这些弹丸以极高的速度击中他们的身体之后,还以各种形式保持着内部的搅动,因此形成的伤害,是之前他们可能遭遇到了箭只或冷兵器所不曾有过的。 极少数侥幸躲过这轮射击的士兵此时也大多呆立于原地,看着前后左右血肉模糊的场面继而吓得寸步难移。 只有相对更后面的士兵,虽然还继续保持着向前机械行走的步伐,但是眼前的惨象开始让他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向着死亡越走越近的感觉。 应该说,这种感觉是极其正确的: 宋军里的炮兵,正按照操作典范,非常迅速地完成了第一轮的降温、清膛,再次塞入了新的弹药、瞄准校正之后,四门行军火炮再度咆哮了起来! 如此,三轮火炮射击之后,交趾军队彻底崩溃了。无论是亲眼看到的、还是未曾看到的,都已经彻底明白了阵地前方的宋军是极其恐怖的存在,向前一步是死亡,唯有向后。 向后者,得生存! 就在第三轮火炮响起的时候,李乾明已经将原本在嘴边要调集后备队进行冲击的指令改成了“扶我回营!” 万幸的是,在大营留守的陈皓总算不负重任,在接回了仓皇回来的主帅李乾明一行之后,果断地命令立即关闭营门,并丝毫不顾那些溃退回来的败兵在寨门口的苦哀求,以避免再后面的尾随掩杀的宋兵能够趁乱攻入大营。 此战,两军并无实际的接触,宋军只有追击过程中的自己摔伤的少数几人。 而交趾军中,所有的投石兵几乎随着投石机全队覆灭,而仓促间发起进攻的最强悍的中军主力两千人,直接现场丧命一半以上,在之后溃退时又被宋军掩杀并俘虏了数百人。 而赵驷爱惜自己的兵力,不愿逼得太急,以让交趾军产生出太强的反抗。所以,在溃败的交趾兵后面适当地掩杀了一阵子之后,再看到对方营寨已经有了防御准备后,便鸣金收兵,带着俘虏撤军回城去了。 这才让那些逃散在战场四周的交趾溃兵最终能够回到寨中,勉强又收拢了千余人。 首战就是三千多的战损还不算,紧接而来的消息更是给李乾明当头重击: 就在他们进军过程中一直骚扰他们的宋军小队,如今趁着交趾主力东进之机,已经开始渗透到了白藤江与富良江的中游区域,那里正是交趾最富庶、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区。 但是,由于李乾明带走了京城昇龙府的禁军主力,那些地方原本的驻军也就被抽调去守卫京城,几乎没有了防御力量的这些州县,便在宋军派出来的这些小分队的袭击之下,根本就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而且宋军的这些小分队神出鬼没,从不在一个地方待超过一天的时间,就算是皇宫里的李乾德暴怒之下,勒令何杰拼凑出了一支千人的剿匪部队,但是跑出去累了个半死,却连一个宋兵的影子都没抓着。 但是富良江流域的交趾内腹却已经是县县烽烟燃起,处处求救之信不绝。 大越皇帝李乾德也会连发三封金牌急脚递,怒问李乾明带着精锐禁军在前线究竟在干什么? 李乾明彻底没有了脾气,他明白自己皇兄的脾气,如果按今天的样子再打下去,大越战神他能不能做到还不清楚,但大越侯爷肯定做不了了! “来人,给对面送信,本侯愿意谈判!” 第360章 双赢的和约 谈判是一门学问。 一家哭一家笑,不能算是成功的谈判,而只能是以强凌弱的逼迫!形成的所谓和约一旦没有了武力的保证,便就会形同一张废纸。 只有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占到了便宜的和约,才会获得持续维护的长久动力。 带着必死之心、面若死灰般地亲自入城进行谈判的李乾明,在一天之后,却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并与送他出城的秦刚频频互动,临行之际,更是一番依依不舍之情: “徐之贤弟留步吧,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愚兄这次回京便上书王兄,以国礼相邀贤弟入朝作客,以期能在昇龙城内之西湖,与贤弟把酒泛舟,共赏南朝明月美景。” 李乾明口中所说的西湖,便就在昇龙城内。传说中昔日仙女下凡,在回天庭时抛落人间了两面镜子,其中一面落在了杭州,而一面则落在了昇龙府,便就是这两处的西湖。 秦刚拱手笑道:“让侯爷记挂了,秦刚也盼侯爷此番回京,早日将约文加盖国宝。为表诚意,小弟已决定将此镇越城之名改为友谊城,南边宁南城之名改为长青城。以此祝愿我等友谊长青,万古不渝!” “好好好,说得好,友谊长青,万古不渝!” 时间回到一天前,城中临时建起的市政大厅,都是新伐的木头所建。 秦刚便在这里与前来的崇贤侯李乾明进行正式谈判。 李乾明十分吃惊见到了这位年轻得让他无法相信的宋军主帅,尤其是听了他官名、以及馆职、爵位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两次败于他的手下。 “罪将李乾明,拜见秦龙制。”交趾沿袭宋制,对大宋的官职称呼礼仪非常清楚,这崇贤侯亲身经历了败仗,对于秦刚是十分地服气。 “侯爷言重了,大家在战场上都是各为其主,不会手下留情。不过今天大家既然都坐到了谈判桌上,就相当于在谈生意。”秦刚却是和颜悦色地请李乾明坐下来,“这生意一旦能够谈成的话,那么大家就都会是朋友,而且会是相互照顾的朋友。” 嗯?谈判,他李乾明十分清楚的,打仗如果没打赢,的确是可以通过谈判来讲讲条件,花点钱财或者是其它的代价,请对方撤兵回去,这点他是懂的。 但是这谈判又怎么就和谈生意是一回事了呢?他实在是没有反应过来。 “对了,侯爷其实不知道,我这个东南海事院最重要的衙门,其实并不是领兵打仗的制置司,而是专门负责海贸生意的市舶司。而我们这次的事情起因,也就是我市舶司为了保护在这珠池一带经商的海商安全而引起的。所以啊,大家打来打去,最后发现,还是不如放下争端,好好地商量商量,好好地做生意最重要啊!” 李乾明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是吃不准秦刚的真实意图,所以也只能笑着点头道:“那倒也是啊!” 见对方现在的态度,秦刚也不计较,索性便直接了当地先提出了这次他的谈判诉求:“此次之战,起因便是贵军水师劫掠我大宋海商,所以,我的要求之一:严惩劫掠水师将领。关于这一点,我军现在收取了他们的两处水营,也就算是代替你们郡王处置过了。要求之二:为防止今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这两处水营就由我大宋水师接管了!” 这两点其实已经是既成事实,李乾明听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要求之三:这次我本来是带着诚意来解决矛盾的,但是贵邦却大肆兴兵,累及我不得不增兵防守,又是运兵又是筑城,耗费甚巨。因此须赔偿我方军资军费共计五百万贯!” “五百万贯?!”李乾明听到了这个数字后,腾地一下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龙制莫非是说笑?我大越一年的赋税也不过是一百万贯而已!” “哦?是这样啊?”秦刚一副刚刚得知的神情,转而似痛下决心地说道,“那就按侯爷所讲,这个赔偿的军资军费降到一百万贯吧!” “哦!”李乾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立即又醒悟般地连忙否认,“我什么时候同意赔偿一百万贯的啊?不是啊!我只是说我大越一年赋税才有一百万贯!” “没关系啊,这只是我提出来的要求嘛!侯爷的确还有机会还价,我们毕竟是公平地谈判,然后还得自愿地签约,可不兴那种强迫嘛!” “还价?”李乾明苦笑了几下,十分为难地开了口,“不怕龙制见笑,您的三个要求,也就第一个没什么难度。这第二个,两处水营毕竟在我大越境里之地,还盼龙制及早退兵,还予我朝。而这第三个就更不可能了,若是我大越赔了整整一年的赋税,可叫我们君臣上下、还有文武百官在这一年之中靠什么吃饭呢?” 秦刚一听这话,瞬时变了脸色,不悦地斥责道:“这谈判按说便是有商有量的,怎么本帅也就只提了三个小要求,而侯爷这里却是:这也不可、那也不行。是不是当我大宋的兵马都是吃素的?是不是想要把这张谈判桌搬到昇龙城下去再谈么?!” “龙制息怒!”李乾明第一次看到秦刚发威,心里顿时有点慌,赶紧解释道,“罪将这次领兵外出,却是大败而归,回朝面对王兄,已是活罪难逃了。如果再带着龙制提的这‘割两地、赔巨款’谈判条件的话,那真是自寻死路了。罪将原本负责我大越北疆防务,之前与大宋在边界之事多有摩擦,此时如蒙龙制开恩,和谈退兵。愿谨遵元丰划界,约束士卒,决不再犯天朝一寸之土。” 通过进攻交趾沿海,逼迫其在内陆疆界上让步,这便就是秦刚实际的策略,而他却不把它作为自己的条件提出,而是反过来逼李乾明自己来提,却是掌握了更大的主动。 秦刚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点点头道:“侯爷这个态度是极好的,我大宋也是礼仪之邦,既然得了侯爷的这句承诺,那么我的第二个要求也可以让一步,这镇越城与宁南城就不提割让了,改成我军向贵邦租借吧!” “什么?龙制还是想占着不还啊,这租借和割让我大越领土有什么区别嘛?” “当然区别大着啦!”秦刚便开始了他的“循循善诱”,“这两个地方我只是租借,首先,它的所属权当然依旧还是你们交趾的,并没有改变!其次,我会给贵邦支付租金,之前你们这里都是军营,肯定收不到一分钱,而现在,我一个地方每年会付十万贯的租金,按我所了解,基本都会超过你们的大州税赋了吧?” “十万贯?两个地方二十万贯?” “对!每年都交!至于名义上的管辖权,想我宋越同属华夏之地,我也不介意交趾郡王给我在这镇越、宁南两城任命个节度使之类官职,这样一来,不就皆大欢喜嘛!” 租借地方、收取租金、任命节度使……这些想法在此之前可是闻所未闻,但是被秦刚这么一讲,却又感觉似乎是解决眼下麻烦的最好方法。 李乾明想了又想,越来越觉得这个思路可行,然后,他就很自然地跳过了这一点,开始思考秦刚的第三点要求:“可是龙制所谈的一百万贯赔款之事……” “可以商量,而且我们不是已经开始商量了嘛!”秦刚见对方很上道,也很欣慰,“你看第二点我让步了后,不就将这一百万贯里减去了二十万贯么?我索性再大气一点,允许从中直接抵扣三年,去掉六十万贯!” “真的?那就只剩下四十万贯了!”李乾明不知不觉掉进了秦刚给他预设好的思维方式里,莫名地就对现在这四十万贯的结果而高兴了起来。 这套心理战术当年秦刚就传授给了胡衍,让他以此在渤海人与辽人的谈判中大胜而归。 “其实,我也不想让侯爷为难,更不想这笔赔款给交趾的君臣百姓背上沉重的税赋负担!” “龙制深明大义,令人感动……” “你莫感动,我这大军,从万里之外的明州远道而来,开拔费、出海费就是一笔大开支,然后进入交战后便要发双饷,军粮还得要有加餐,这次南下作战,还要列支特别的防疫医疗费,再看这南方的鬼天气,就算是不打仗,这兵器、盔甲都很容易生锈,又是一笔军备损耗费。你说说,我这一笔笔的开支,可都是实打实的花出去了,我不忍心加重交趾君臣百姓的负担,但侯爷就忍心让我海事院自己亏本破产吗?” “龙制的意思是……” “筹不到这些现成的银钱,那么就看看在交趾有没有什么本地不太值钱的东西!我海事院有市舶司,用海船把它运出去卖给商人换钱不就行了吗?”秦刚终于说出了一个听起来十分不错的建议。 “本地不太值钱的东西?”李乾明喃喃自语道,迅速反应了过来,直接开口问,“龙制可有什么看中的东西?” “铁矿石,硬木料,还有你们这里的玉石,都可以按照你们当地的价格来抵算!而且我的采购需求长期有效,一旦抵够了四十万贯之后,我还会分文不少地足额支付采购费用。”秦刚不动声色地说道。 “龙制此言当真?”李乾明激动地声音都打颤了。 交趾这里盛产品质极好的铁矿石与上好的硬木料,但是这两种东西运输极其不易,所以在本地一直卖不出好的价钱,他们也就只能是自己开采了使用一些,剩余的也就是任由放着,根本就感觉不出它们有太大的价值。 但是,对于秦刚就不一样了,流求那里,已经在宗阿四的带领下,提升了好几代的冶铁锻钢的新方法,眼下正是缺乏优质的铁矿。在后世,东南亚一带虽然总体并不富产铁矿石,但是在越南这里的铁矿质量却是极高的。只是当前的交趾人并不懂得正确的冶炼方法。 至于玉石的价值,主要依赖于富足且有巨大需求量的中原市场,仅仅就交趾本地的那少数贵族的消费,也根本卖不出好价格。 所以,秦刚的这个建议,不仅仅在一瞬间就解决了李乾明对于剩余四十万贯赔偿的担心,而且还因为他对这三样东西持续充足的产量信心,又燃起了可以从中大赚一笔的念头! “千真万确!我也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真正解决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如果能够得到认可与理解,我自然也不希望侯爷在交趾郡王面前交不了差,更希望侯爷在这里的地位长长久久,大家打交道总是觉得熟人最好嘛!” “那是那是!龙制宅人仁厚,胸怀万民,在下着实钦佩。只是不知可否有此荣幸,能与龙制以兄弟相称,以慰吾景仰之情?”李乾明听得出来秦刚的意思是,只要他能充分认可这一和谈方案,说明大家的利益被绑在了一起,他一定会全力确何自己在交趾国内的地位,他赶紧不失时机地提出了一个这个时代常见的捆绑利益的高效手段——结拜兄弟! “哈哈,侯爷如此看重小弟,那乾明兄就先受小弟一拜!” “徐之贤弟免礼,还是愚兄今后要多多仰仗于你啊!”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便就是李乾明又叫来了自己身边的幕僚,与秦刚这里的谋士一起,就谈判和约的正式行文用语进行字斟句酌的推敲。 因为不管他与秦刚之前的商谈结果如何地愉快与顺利,最终却是要让交趾此时的皇帝以及朝廷重臣都要接受这份和约里宋军提出的三大要求:惩罚水师将领、租借两大水营、支付战争赔款,都是需要有巨大的智慧与政治手段的。 当然,这样的智慧,便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的谋士所不缺乏的。无非是在既定的规则与标准之下,为自己的恩主去选择最漂亮的说辞而已。 很快,第一篇草拟的是李乾明给交趾小朝廷回报的战报: “臣弟亲率三万大越禁军,循白藤江东进,与北朝宋军两万对阵,但因海东水营失陷,两百艘战舰于江面合围于我,大战一触即发。为免数万生灵涂炭,两强两败俱伤。臣弟亲率亲兵数千,诱宋帅决战于海滩,凡身边忠勇之士,死伤十有八九,臣弟亦多处负伤,死战不退。宋兵折损亦有数千。由此视吾大越之军为不可胜之百战雄师。遂阵前求和,以缔盟约。” “好文采!”秦刚读之而拍案叫绝。 “见笑见笑!”李乾明却有点小尴尬,这战报牛皮吹得有点大了。 “也唯有这样写,和约一事才能顺理成章,小弟甚是理解,理解!”秦刚笑笑,不以为然。 然后,第二篇草拟的便是对于这次双方盟约的由来说明: “我大越之君,本为中夏之帝;四海兆姓之民,均如赤子!臣弟谨记皇兄教诲,凡事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忍士兵手足相残,遂以前战相持为契机,孤身入营。以雄辩之言,说服宋帅,约为兄弟,两下息兵,终成和平之约。” “约一,今有提举陈皓,纵容水师劫掠,徒增越宋间隙,是为此次兵祸之源。且其所率水师一战即溃,耗费国帑所造舰船尽成资敌之器,其于国无益,宜削去官职并入狱究责。” “约二,海东、长州水师营寨,既兵戈止息,亦无恢复必要,遂于原址建友谊、长青二城,租借于宋人经营海贸。二城每年收租金计二十万贯。” “约三,宋越分歧尽解,永约和平,为弥补宋兵回师之费,免收约上述租借二城三年之费。另以越地铁矿石、硬木料等盛产物相赐,累计四十万贯。超此数外,宋人应另以银钱即时结算。” 这几份东西都是李乾明回朝后须解释说明的底稿,秦刚不会对里面所谓的“中夏”、“大越”以及“皇帝”等字眼吹毛求疵,就让他们自娱自乐好了。 只要最终的和约能够得到国主李乾德的确认就好! 为配合李乾明的回报,秦刚在命令富良江流域四处游击的陆战小队陆续撤回的同时,对白藤江口的陈皓带来的拼凑下的水师发动了致命一击,不仅再次重创这批多是民船的临时舰队,并且还成功地俘虏了陈皓,再把他转交给了李乾明。 于是,回到昇龙府后的李乾明,成功地将最大的责任甩给了陈皓,同时还塑造出了自己英勇无畏、舍身为国的英雄形象。自然,在此基础上的和约内容,获得了除李常杰以外的绝大部分大臣们的认可。而李常杰的反对,也没有影响李乾德对他王弟的充分信任,同意了这份重要的和约。 李常杰为此怒而吐血,转日递上致仕请求,而这也是李乾德求之不得的,在象征性挽留了两次之后,便顺势同意了他的致仕要求,在免去了他的“太尉兼内侍判首都押衙”实职之后,另外封了他“同中书门下上柱国”、“天子义弟”、“辅国上将军开国公”等虚衔,以示对其昔日功勋的尊崇。 第361章 病倒的父亲 秦刚在更名后的友谊城度过了建中靖国二年的新年。 这一次的对交趾用兵,虽然不能与之前的战争缴获相比。但是,相对顺利地控制了交趾境内两座非常重要的河口港。 而且,又利用交趾人对于海洋价值的无知,顺势解除了交趾水师在海面上的作战能力,从而将其活动范围严格地限制在了内河区域。 而关于这战提出来的一百万贯赔款中,有六十万贯折算成了两座港口前三年的租金,看似只玩了一个数字游戏,让交趾并没有实际付出什么,甚至他们还能指望三年之后便可以收到同样巨大金额的租金收入——原先这两处水营对于他们而言,只有开支而没有收入啊。 但实际上,对于大宋的收益才是深入且长远的。 谈建的老丈人楼员外作为此战后勤最大的功臣,立即得以带着商队率先进驻两城。 而为了尽快凑足剩余的四十万贯赔款,李乾明在秦刚的指点下,一回到昇龙府之后,便立即亲自主持查处了数起贵族巨贾贪污违法、偷逃税赋的重案,并在皇帝的强力支持下,迅速地查抄没收了几座大矿山、大木场家族的资产,同时接收了他们所有的奴隶、工人。然后全力开动,将大批的铁矿石、硬木材以及玉石原料开始从白藤江顺流运去。 毕竟这些货物眼下都可以用来充抵巨额赔款的,在运输的过程中,李乾明也不忘利用船只多余出来的舱位,同时运去了交趾内地盛产的犀角、象牙、名香等商品。而正是这些无心捎来的东西,却是令楼员外喜出望外:因为李侯爷为了打开销路,开给他的价格足够有极大的惊喜,而他及时爽快地全部收购也让李侯爷欣喜万分,这便就是海贸的巨大魅力。 而最开始充抵赔款的铁矿石与硬木料,则直接作为流求水师参加此次作战的战利品分红——它们折算为总赔款一百万贯中的四成,让流求接收,无可厚非,也只有流求才是消化这些矿产原料的最佳之处。 很快,唐州的流求格致院传来好消息:交趾的这批铁矿石所冶炼出来的钢铁,品质又足足提升了两个档次,更小型、更威猛的行军炮即将可以出产。 秦刚最后决定委任张中为友谊、长青两城的代理总督,并将友谊港作为两广舰队的基地港口,留守这里。 这次,楼员外还带来了他的儿子,也就是谈建的大舅子,说是去年在明州考取了贡试,只可惜最后省试未过,现在则是一边跟着父亲跑生意,一边也准备下一次考试。 秦刚自然知道楼员外带儿子过来的意思,便直接亲口询问了他一些海贸中的问题,发现这小子比起那些只知道死读书的书生强多了,再看看仪表堂堂的面相以及一旁充满了无数希冀的楼员外,便叹了口气道: “都说举贤不避亲,再说我和楼员外也算不上有什么实质的亲戚关系。说来眼下朝廷中,科举考试虽然是最主要的做官之路,但如今就算是考中了后,也未必就能得到好的授官,而我见令郎头脑灵活,又是熟悉海贸的好手。目前这海事院正是用人之际,在友谊城便有设立交趾市舶务的计划,有个主事的职务,虽只是从九品,但也是可主持一方事务的职务,不知令郎是否看得上?” “啊?真的吗?看得上!看得上!哎呀,快快谢谢秦龙制的提拔!” 交趾的战事之中,徐淼与张中在此战中个性相投,相交甚密。张中也亲眼目睹了流求水师的优秀战斗能力,在他的请求下,徐淼非常慷慨地为他留下了二十人帮他进行两广水师的训练。 正月底,秦刚率师回返明州,才到广州进行补给时,却看见谈建守在码头焦急地等待。 秦刚甚是诧异,连忙让其上船,询问缘由。 谈建却是言辞闪烁,先是递给秦刚一份邸报,上面刊载的是“因西北战事平息,童贯调回京城,晋升为入内内侍省都知一职”的消息。 秦刚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厮回京,你们知道要关注那就够了,建哥你守在这里等我,肯定不是只为了送这份邸报,快说是为何事吧?” 谈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稳住情绪说道:“刚哥你听了可别着急,高邮几日前送来消息,宣义公老爷病重,婉姐当天便就启程回邮了,差我赶紧在这里守着,以及时传信!” 秦刚初听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之前经刘皇后提议,给他父亲秦福又加封了一级官职至宣义郎,这谈建口中的宣义公老爷便就是指他,可这秦福近几年一向身体健朗,怎么就突然地病重了呢? 谈建见秦刚脸色剧变,又赶紧安慰道:“来信就只是说病重二字,具体情况也许没有那么严重,而且婉姐也已经先过去了,你现在到的时间也不晚,我们现在去也来得及!” 秦刚却知此时他家在高邮的地位,更不用说前几个月里,宫中天使又是去宣旨封了赏,这秦宣义老爷一旦生病,淮南东路附近的名医都会被立即请去会诊,而此时送信所言的“病重”二字,绝非随意所写。 “建哥你此来前来,定然是有快船准备吧?” “就在港口,随时可出发。”谈建又补充道,“我们可直驶秀州,那里我已安排内河车船及水手候命。” 秦刚感慨地拍了拍谈建的肩膀,立即安排让赵驷按原计划率水师回明州,他则不作停留,只带了虎哥等几名亲卫便换上了谈建安排的快船,直奔秀州。 谈建在秀州安排的小型车船是此时内河行驶速度最快的船只,由人力踩动船身两边的轮桨旋转划水,只要水道畅通,在水面上行驶如同飞奔一般,在水网密布又缺少桥梁的南方,要比单纯骑马的速度快多了。 谈建花了重金,安排了四班桨手轮流踩桨,日夜不息,急奔扬州,再入运河,赶到了高邮县城时,正值深夜。 但一行人都未曾停留,立即上岸,直奔北窑庄而去。 秦刚虽然没有带多少人,但是全副盔甲的亲卫跟着他一路疾行,却也是惊动了东城的值更役卒。当然,看着这一群人的前进方向,却是非常机灵地赶紧去县衙那头去报信了。 秦刚回到了久离未回的北窑庄,也顾不上感慨如今已经整修一新、占据有小半街面的秦宅院墙,却是急急直奔大门而去。 而家中也是预知他会赶回来,大门便就是一直常开着,从秦家庄过来帮忙的庄丁也轮班守在门口日夜守候,远远瞧见了秦刚一行人,便立即忙不迭去跑进去: “龙制大爷回来了!” 率先跑出来的是秦婉,她快步上前,却是忍不住双眼一红,泪水早就流满了脸颊,小声哭泣着说道:“大哥你可回来了,老爷他这两日又昏迷了好几次,全靠大夫开的参药吊着一口气,说是怎么着都要见你一面。我回来之前,盼姐可是日夜不休,身体也快垮了,今天也才刚歇下不久。” 秦刚一听,却没想到自己父亲的病会如此之重,他看了看了院中的情况,便挥手示意虎哥带着余人去偏院安排,他则拉着秦婉安慰道:“我也回来了,其他人暂不去惊动,咱们先进屋细说。” 于是他、谈建与秦婉三人进了正厅的厢堂。很快,秦规便带着一位医生也赶了过来。 自秦福病倒之后,盼兮跟在身边忙着伺候,而家中的诸事,都是靠了秦规带了庄上数人过来帮忙料理。 大家简单客气了几句,却是由秦规与医生讲了秦福的病情之事。 原来,秦福自秦刚进京赶考之后,偶尔便就有头疼的毛病,也曾叫县里的医生看过,却都没看出什么毛病,只是开了些宁神安脑的药吃几付,也因为不常发作,便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去年去京城见过了未过门的儿媳一家,又将秦婉认了义女,纳了女婿,秦福回到高邮之后,甚是高兴,各方结交宴请的场合也去得多了些,便就是几杯酒吃出了问题。 年前宫里又派了天使过来,给秦福加封了从八品宣义郎,给过世的张氏从七等宜人的外命妇封号再升为了六等恭人。 天使走后没多久,正好高邮换了新的知县,这新知县一上任,为了巴结秦刚,专程设宴邀请秦福。老头子又不会拂了知县的面子,便去参加,也就是在这场宴席中,喝了几口酒后,突然昏迷倒地。 跟着秦规的这位大夫是扬州那里的名医,也是知县专门托人请来。高邮这里的医生看了秦福的情况都说是头风,而他却精准地确认是“瘤病”之症。 “拜见秦龙制,宣义老爷的病症,与《灵枢·九针》上所载十分相近,‘四时八风之客于经络之中,为瘤病者也。’确因发现的时间太晚,瘤之为义,留滞不去,时时压迫经脉,便易昏迷也。眼下诸多消毒散结之剂,收效甚微,还盼龙制体察。” 秦刚听了,却是一阵默然。 他是从现代穿越而来,自然知道这脑瘤之症的凶顽。要是发现得早,这中医也能配合针灸降压、药剂消瘤等手段,有所作为。但是,眼下自己父亲的病症已经发展到了脑瘤增大,直接压迫头部血管导致昏迷时发的阶段。即使是在医学昌明的现代,也只有通过开颅切除手术一招,而且还有一定的手术失败率。 可是,他的父亲明明只有五十不到的年纪啊! 只是,许多病症,对于不同年龄的人,却都是一视同仁的。秦刚却是对医生多加感谢,更劝其大胆用药,并以“尽人事、听天命”相勉。 宅外却又是一阵动静,原来是刚才瞧见他们的值更役卒立即汇报到了县衙,知县惊闻秦刚回家,立即连夜赶来,并在宅门外求见。 秦刚前面知道了这知县担心被他怪罪,此时心中虽然有些郁闷心烦,却也只能耐下心来,让其进来。 这知县姓黄名绘,进来拜见了秦刚便连声请罪。秦刚便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本官已听医生诊断,家父乃是旧疾累积而发,黄知县何罪之有啊。倒是家父生病以来,黄知县前后多番请医送药,多有关照,却是本官今天要向你多多感谢的。” “那是下官该做的事,该做的事。”黄知县见没被怪罪,立刻感动地无以复加,“今日一睹秦龙制之风采,果然是朝之重臣,百官楷模;再听龙制教诲,如沐春风,如食甘饴。下官有幸能在龙制家乡为官,实属三生有幸,愿能多有机会,聆听教诲。” 秦刚却是因一路赶来,疲意顿生,摆了摆手道:“黄知县还是当以县里民生政事为要,本官今日刚到家中,却是有些疲惫了。” 黄知县总算是放下了心,赶紧起身告退。 这时,已经再去瞧看秦福情况的秦婉却是急急地走来:“大哥,老爷醒了,他听见了外屋的声音,便问是不是你回来了,却是要叫你进去。” “好,好,我来了!”秦刚一听父亲醒来,声音便是有点打颤。 秦福住的房间,还是原先的那间,只是里面的家具物品尽数更换了新的。正月刚过,寒气未退,厚重的布帘之内,却是燃着好几只的炭炉。 秦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也小心了嗅了嗅,却也看到了炭炉那里安装着的烟囱,看来,此时的人们也是懂得冬天取暖的炭炉须加通风手段的道理。 的确是生活条件的富足,更是盼兮与秦婉的细心照料,秦福的这间屋子里,除了稍稍浓重的草药味之外,并无其它的异味与寒气。 秦福已经在秦婉先前的搀扶下,半个身子倚坐在了床头,一看见秦刚走进来,一双原本浑浊无力的眼睛中,顿时闪出一丝光彩。 “嗲嗲在上,不孝儿秦刚回来迟了!”秦刚快步赶到床前,纳头便是拜倒。 “不迟,不迟,能看到你就不迟了啊!”秦福的声音很虚弱,但是却是掩不住的高兴,“年前就听京城来的天使说你又领军去南洋打仗去了,说是要有一万多里路的远方,怎么就这么快赶回来了呢?我还在想这次要等不到你了呢!” “建哥接了信,专门坐了船去广州等大哥,然后都是一路的飞船接应,建哥和大哥这边是连着行了七八日的路,就没停过。”秦婉在一边将她刚听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唉!你也是朝廷的大官了,要为朝廷爱惜自己的身子,我这里还撑得住,早几天晚几天没什么重要的。”秦福此时的状态似乎挺好。 很快,由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盼兮也起来了。 听说哥哥回来了,她急急地起床穿衣,也赶紧来到秦福房中,同时看到父亲的精神也好了不少,便半是开心半是伤心地坐在了床边,一边拉着父亲的手,一边拉着哥哥的手,便是不肯放开了。 秦福看着眼前的儿子、女儿,还有另外一个义女,神情中多了几分的满足,却也不忘让秦婉在一旁坐下来,口中却是絮絮叨叨地说道:“当初我让刚哥去读书的时候,有多少人还劝过我,说这铺子总得有人帮着看,刚哥会识字算数就行了,小铺子养不出读书郎的。现在这些人是不敢在我面前出现了,我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啐死他们。” 秦盼兮笑着说:“那还是嗲嗲有眼光,一直讲大哥以后会有出息的,现在还真就是咱们家里、不对,是咱们整个县里最有出息的人了!” “盼姐也不错的,我让刚哥腾出时间去读书,却是叫你年纪小小地便就跟着我做事,你却也不吵不闹,真是让我省心啊!”不知为何,秦刚看到,父亲此时看向盼兮的眼神里,多了一种他却几乎未曾感受过的那种温情,或许,这是父亲对女儿的一种独特感情吧。 房间里很暖和,秦福的声音平缓而温和,他开始回忆着此前儿女们的各种成长的故事。这里面,有秦刚依稀还能够有印象的,更多的是他已经记不起来的前主各种旧事。 只是秦刚一直保持着微笑听着,却总是发现父亲时不时地会多瞥他几眼,他再定睛看过去,似乎又好像是自己看错了。 “按理说,这全高邮的人,都比不上我秦福有福,儿子做到了五品大官,我还又去了京城,看到将来的儿媳、未来的亲家。唉呀!也不知道刚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那可是不得了哟,可是宰相的外孙女啊!”秦福说到这里,却是摇着头。 秦盼兮却是笑了:“别人就担心儿子找的媳妇不好,你却是担心这媳妇找得太好!” “你懂什么?”秦福却是把眼睛一瞪,“我一撒手就走了,这个家便就是你大哥当家,管家的大嫂……” “嗲嗲你真是多操心的,清娘是一等一的好嫂子。再说了,有我哥在这里,怎么会对我不好呢!”秦盼兮笑眯眯地说着。 秦福却没有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说着:“婉姐是嫁了个好人,是刚哥你花了心思帮她选的好夫婿。所以,这盼姐这边你是更不能省心,可不能委屈了她,也不能敷衍了他,这可是老头子我最后交待你的事情。” 秦刚听着,原本还想笑着说“自己怎么可能不重视”的话,却突然感觉到父亲此时的话语非常地客气,还带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就像是对着一个远房的亲戚、又像是对着一个外人的朋友说着各种拜托的话一般。 他心里莫名地一跳,再深深地凝望着父亲的双眼,这一次,秦福却没有避开眼神,同样深深地凝望着他,让他的心不由地快速跳起来,只能艾艾地回道:“盼姐的事,是儿子的头等大事,决计草率不了的。” 秦福深深地看了他几眼,终于是非常满意他的回答,然后,反倒催着几人赶紧去休息吧。 第362章 释然的心结 第二天,秦刚回来的消息传开,知军、军判、县丞以及高邮的几大望族都纷纷递来拜帖。当然,他们也明白秦龙制此次是回乡的原因是为父探病,也都仅仅只是递帖表态,并不指望能够立即接见他们。 秦刚则让虎哥帮着简单作了回复,往后推了两天约着他们统一见一下面。 白天里,他便让这些天里多有劳累的盼兮、秦婉都多休息休息,而他则真正来担负起孝子的责任,亲自守在床前端汤送药,甚至还不顾秦福的反对,每隔一天都为他擦身清理。 谈建在回家见了父母后,也被家里人催着过来看着帮忙。 北窑庄这里的邻居、街坊则没有太多的讲究,抽个空也会上门借着问候秦福的病情,见一见如今鼎鼎大名的秦龙制。 尤其是黄小个的父母,虽然也曾接到过自己儿子偶尔的来信,只说自己现在是在一个叫流求的地方,虽然没有继续跟在秦刚身边,但是自己已经不再是奴籍,还参加了书院学习,并且考取了当地的吏员,也算得上是当地的选人官了。 这好消息虽然是好消息,但是他们既不知道这流求在哪,也不清楚这选人官又是怎么一回事,便央求着秦盼兮带着他们来拜谢秦刚,更是希望多知道一些情况。 秦刚便详细地告诉他们,流求在福建路再过去一些,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他在两年前就帮黄小个办了脱除奴籍的手续。黄小个在流求现在当的是秦州商务总办的官职,这是相当于淮南东路转运司里管勾账司的官职。而黄小个也计划着要在流求多攒一些钱,趁着当地的房价不高时,置下一处宅子,再把他们老两口接过去一起住呢! 老两口虽然还是没有搞清刚才说的福建路具体在哪里?但是这个所谓管勾账司的官名听着就是不小,而且又是秦龙制亲口说的话,就一定不会错,便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如此两三天下来,秦刚也抽着空把送拜帖的人都见了一遍,剩下来的时间就一直在父亲伺候,外加陪着他说说话,竟是要比平日里还得累上几分。所幸他目前每天还坚持着练习周侗传给他的心法内功,倒也很适合眼下的节奏。 而秦福在此期间,又昏迷过两次,都是靠了医生施针之后,方才清醒过来。 医生已经多次暗示,可以按着老人的心意,提前准备后事了,盼兮听了后,更是抱着哥哥放声大哭了几次,终究也是自己无法忍心去准备。 而这件事情却是在秦规过来时,说不必担忧了:他之前就曾得过秦福的嘱咐,专门去过一趟扬州,选了最好的寿衣寿材等物品,只是悄悄地放在了铺子里的一处仓库里,刻意没拿回到家里,就怕惹得盼兮伤心。 同时,双方都算得上是联宗入族之人,关于秦福身后的安葬之地,也是提前为他在秦家庄后山那里寻好了。 这日晚饭后,秦刚与盼兮服侍着秦福吃完汤药之后,正想让他早点休息。 秦福却突然开口道:“刚哥,今个儿我想定一件事情,你把堂屋里的祖宗牌位请过来吧!” 秦刚心中一惊,却是笑着说:“好好的请什么祖宗牌位啊?嗲嗲过两天身体好了,我扶您亲自去跟祖宗们说嘛!” “唉!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估计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如就趁着今天,劳累一下祖宗了,否则也就没有机会了。” 秦刚还想劝着,不想秦福把脸板了起来,只得照着他的意思,去堂屋里的供桌前敬了香、拜了礼,再把秦家先祖牌位请到了秦福的房里。 “盼姐,今个儿我要把秦宅的当家人位置传给刚哥,你先回避一下吧!” 待得盼兮出去了以后,秦福便让秦刚对着祖宗牌位跪下,行大礼叩拜。 “刚哥,你能认咱秦家的祖宗,我便就是放心了!”秦福此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秦刚大惊失色,他虽然是躺坐在床上,但此时的语气却是无比地坚定,“你莫急,接下来你就先听老汉我把话都讲完。” “按理说,咱们秦家这个小门小户,当家人算不得什么。你又这么有出息,从你考中进士的那一天起,就应该让你来当秦老爷了,我则应该该是安安心心地做个老太爷享清福算了。可是我为何还是舍不得这么个秦家当家人呢?也就是老汉我有所担心,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孝心,对盼姐的爱心,但就是吃不准你能不能最终承认秦家的祖宗。” 秦刚半张着的嘴还想辩解什么,但终究没有发出声来,而来继续听秦福后面的话。 秦福稍稍喘了喘气,闭了闭眼,突然吐出了一句绝对让秦刚震惊无比的话语:“我的刚儿是很聪明的,但他绝对比不上你的聪明!我的刚儿是能成大器的,可他却是绝对成不了你现在的这般大器!” 老人家这是完全地看破并说破了吗?秦刚头脑中一片纷杂。 “我秦福就是个不成器的小商人,我也看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你的这个身子,还是我刚儿的身子,我若能看着你为我秦家娶妻生子,诞下一男半女的话,老汉我也就情愿带着这份秘密进到棺材里,至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只是,老天给不了我这个命啊!”秦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将希冀的眼神投向秦刚,“当然老天却同时给了我太多从来不敢想到的东西,我也是个将死之人了,我只想问你一句,我把这秦家当家人给了你,你能向我保证当好这个家吗?” 秦刚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态,他看着秦福,自己的嘴巴张了张,想多说几句,却又不知更适合说什么,只能简单地点头吐了两个字:“我能!” “那就好啦!”秦福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欣慰地说道,“小妹从小就喜欢你,崇拜你,现在更不用说了。我走了后,长兄为父,你得好好地待她,为她找一个可靠的夫婿,让她不枉一直叫着你大哥。” “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您也是我的嗲嗲!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永远都是!”秦刚忍不住泪如雨下,他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向前挪动了两步,距离秦福更近了一些后,坚定地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但是嗲嗲您相信人死后有转世吗?您相信转世之人一定是与托生之家有着前世的因缘机遇吗?” 秦福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他那苍白褶皱的脸上多了一丝似乎要看破天机般的兴奋,却是不自觉地冲着秦刚点了点头。 “可能有的人,是在离开母体呱呱落地的一刹那转世投胎而来,而我却是在落水求生的那一刻才来的。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定是上天安排我来成为您的儿子,成为盼兮的大哥,成为咱们秦家的这根支柱,是不是?”秦刚知道他是无法向眼前的这位老人解释什么是穿越,什么是他到来前的二十一世纪。但是他现在所解释的这种转世托生的说法,显然更加能够让这位老人相信与安心。 “我不知前世曾受过您什么样的恩惠,但是我却分明地感受到今生您给予刚儿最好的父爱;我也不知前世与秦家有过什么样的机缘,但是我却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身上的这份秦家血脉。所以,嗲嗲,您尽可放心,我就是您的刚儿,也是这秦家的刚儿!” “哎!刚儿,你快起来,让嗲嗲我抱一抱!”秦福伸出抖颤的双手。 秦刚抬腿站起,两步走至床前,想要再跪下来,却是被秦福用尽全身的力气拉起,抱入怀中,像是终于释尽了心里所有的担忧与疑惑一般,紧紧地拥着他。 很快,秦刚便感觉父亲似乎用尽了力气有些脱力一般,他赶紧安抚老人,并扶着他放松躺下,嘱咐他切莫过于激动。 但是,秦福却是摇摇头说:“无妨,今天我的精神不错,你去我的床尾,那里靠里的地方,有一个暗格,你把那里的一只盒子掏出来。” 秦刚便依其言找到了那只盒子。 秦福接过来,轻轻地打开它,里面却是一些金银首饰以及一叠银票,老人有点自嘲地笑着说道:“这些都是这些年你陆续让人带给我的体己钱,还有我城里那铺子里赚来的一点点积蓄。你莫怪嗲嗲我偏心,我是知道你不缺钱的,所以这些便都是我给盼姐攒下的嫁妆钱。” 秦刚眼睛又湿了,原本这几年,他想着给父亲捎去的这些钱,却又被他一文一文地攒在了这里,说到底,还是出于对他的不放心,以及对于盼兮将来的各种担心。 “现在嘛,刚才也说了,我走了后,便是长兄为父,这些就交在你手上,盼姐接下来的事,就都拜托你了!” “嗲嗲!” “好啦好啦!你去把盼姐叫进来吧!我也得跟她说几句话。”老人突然拍了拍秦刚的肩膀,慈祥地吩咐道。 秦刚擦好了眼泪,便出了门,将在门外一直担心着的盼兮叫了进来。 老人此时的气力已经不多,便叫了女儿凑在自己的身前,轻轻地对着她进行叮嘱。 盼兮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地抹起了眼泪,然后又被老父亲不住地劝止住。 待得与盼兮讲了许多话后,老人终于疲惫了,并在盼兮的安慰下,慢慢地睡下了。 之后秦刚便拉着盼兮轻轻地退出了房间,那边却是秦婉过来,说是今夜由她在外屋值守,并让他俩早些各自去休息。 三天后,或许是真正地放下了心思,秦福在又一次地昏迷之后,再也没能够醒来。 秦宅发丧,应该是高邮城这些天最大的事情了,并非因为秦福有多重要,而是因为如今秦刚的地位摆在那里。 秦刚也并非刻意要大办,只是一切依着秦规、谈建等人,按照当地习俗操办。 好在秦规之前便有准备,如今的秦宅甚是宽敞,正厅便设成了灵堂,宅内宅外都挂起了白色的帷帐,并换上白灯笼。 保长王麻子很有是出力,立即拉着主要的街坊一起帮忙,借着临街的路面也临时搭起了白色的灵棚。 秦家的这场丧事,高邮地面上的所有知名官员士人都必然会来吊丧,随行的车马人员,都得要有可以安排停放的地方。 好在秦福为人本份,儿子做了高官,家里又屡受圣恩,却从不霸凌乡邻,谁家有个什么事,也都乐于帮忙。关于他的丧事,邻里街坊也并非慑于秦刚的官威,而是多出于自愿帮忙的本心。 灵堂内,秦盼兮与秦婉在里接待前来吊丧的女眷,而秦刚则穿着白色粗麻重孝服,跪于灵堂帐外的火盆之后,不时地往里面添放纸钱。凡是遇了进来吊祭的宾客,他便要相应地给予还礼,这却是一件十分考验体力与耐力的事情。有些儿孙兴旺之家,可以几个儿子轮流,但秦福就这一个儿子,只是苦了秦刚了。 而在堂外的大门口,原本应该由秦福的女婿赵驷在那里迎送宾客,只是丧讯于前一天才发往明州,估计等他回来还需要不少天,此时却只能由秦规这个所谓同宗侄子来承担了。 谈建则与王麻子的儿子,在宅里跑前跑后,帮着安排做法事的和尚道士,还有这段时间里,家里众人的吃喝、休息安排等诸事。 好在临中午时,又来了好几位秦刚昔日在学堂里的同学,在例行的吊拜之后,他们也留了好几位下来,说是要跟着谈建在这里帮忙。大家也都明白,在这个时候过来的帮忙,的确能称得上是“雪中送炭”,也不会显得有任何巴结攀附的意思。 知军衙门、县衙门,几乎所有的官吏,都在第一天里登门拜祭,这里就包括有如今是县学教授的马夫子等人,一并劝慰秦龙制要节哀顺便,尤其是黄知县,还在第一时间,派出了诸多的衙役,直接就在北窑庄的街头轮流驻守,以维持秩序。 秦家庄的秦三太爷也亲自带了一帮宗族代表上门拜祭,徐夫人过来后,也特意说要留上几天,好陪护着盼兮,怕她过于伤心,别累坏了身子。 第二天,菱川书院还来了好一批人,领头的便是乔襄文及苏携。苏携特意向秦刚说明:开年后,苏颂的身子也不太爽利了,这次听闻了秦福的丧讯,也是乔襄文极力劝说,才没让他同行,但苏颂还是坚持亲笔手写了一副挽联让苏携带来。 秦刚再三拜谢道:“苏老山长乃学界泰斗,又是朝廷的宰相,让他老人家费心手书挽联,先父泉下有知,当倍感荣耀。” 第三天起,附近的宝应、兴化县、还有扬州、泰州、泗州等地衙门里的官员虽然没有亲自过去,却都是派了代表,带了祭礼祭辞过来吊唁慰问。 第五天,赵驷却是意外地赶到了。原来他倒不是接到丧讯才出发,而是在明州先接到秦婉的信件,信中说秦福的病情已经不容乐观,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还是立即过去为好,结果还真被他赶在了头七之前。 赵驷急急赶来的原因,除了要为他的老丈人尽孝之外,还有李纲在明州提醒他的一件事,尽管他觉得秦刚不会忽略,但他来再说一下,总是不会错的。 “刚哥!”看到立于灵堂之前才十几天不见就已形容枯槁的秦刚,赵驷却是吓了一跳,在看到从堂内迎出来的秦婉,却是禁不住埋怨自己妻子,为何不照顾好大哥。 “驷哥莫去责怪她们,这等事情,没人可以轻松。好在两天过后,便可下葬,也算是可以告一阶段了。”秦刚却是反过来开导赵驷。 还是赵驷有了主意,他径直走到秦刚身旁,伸出了原本像要拍拍他肩膀的右手,此时突然变掌为爪,瞬间便是一下捏住其颈椎的一处要穴,口中轻声用着秦刚才能听到声音说道:“刚哥,得罪了!” 秦刚如今也算是日日练功,耳力目力以及个人反应都不同以前,突然遇袭,身体也会有着自然的瞬间反应。但是,一是对赵驷不会防备、二也是这几日精力消耗过多,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拍,随着赵驷的手部一发力,顿觉眼前一黑,竟连问话也没问出,直接倒了下去。 “刚哥你怎么了?快,刚哥昏倒了!快去叫医生过来!” 孝子守灵,不眠不休,这是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的。 如果有哪个人会过分先考虑自己的身体,动不动就中途回去休息,然后在宾客前来吊唁的时候却不在场,就要被外人责难的。 但是像现在的秦刚这样,守灵一直守到了昏倒在地、再被抬进去的程度,那么这时来的宾客听说了,即使在灵堂前没见到孝子,也会竖起大拇指猛赞这种至孝之行,回去后要在四乡八里进行颂扬的。 灵堂这也没几个人,只有里面出来的秦婉看到了赵驷的小动作,却是配合地叫来了医生为大哥搭脉开方,并没有太多的慌张。 秦刚醒来,便是赵驷有点歉意地轻轻解释:“得罪了,刚哥方才在灵堂前已经累得晕倒了,医生也开了方子,嘱咐一定要多躺,不要日后落下个病根子。现在索性就多躺一会儿吧,任谁也是没法多说什么的。” 秦刚原本也只是自己努力提气硬撑着,还不觉得什么,但是这一躺下,却也真觉得四肢百骸的阵阵疲乏,便也就依着赵驷之言,微微地半闭了双眼,自己也开始作些气息调整。 “岳父这一走,刚哥可是得要向朝廷请旨丁忧了?”赵驷问出了他最担心的事情。 “嗯!”秦刚半闭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第一天我便写了折子递交上去了。” 第363章 丁忧的诱惑 经历过之前宗泽的那场风波,秦刚自然明白,至亲去世,请旨丁忧,事关此时官员的基本操守品德,至少在宋时,是不可轻易逾越的政治底线。 至于后世经常操作的“夺情”,也就是皇帝认为你担任的官职重要,特意下旨要求你不要回家守孝,是以“忠大于孝”的名义来避开这一影响的操作,在宋朝虽然也有,但并不被士大夫们所认可。 当年富弼做了宰相后,遇到母亲去世,便立即回家丁忧。当时的仁宗皇帝觉得朝廷中的政事离开他之后很麻烦,于是便下旨夺情。但却被富弼坚决地拒旨,并依旧回家丁忧。富弼的这一举动也受到了士林的一致赞誉。 相反的一个例子就是,王安石变法时,曾有一个非常得力的手下叫李定,旧党想攻击他,一直找不到好的入口。突然有人发现:在好几年前,李定的生母去世时,他却没有回家丁忧,于是立即以此来弹劾他。不过,李定却出来辩解:他的生母原本是父亲的小妾,已经被休多年,又另嫁了他人。而他一直都不知自己生母的情况,包括到了她去世为止,这才未曾丁忧。按理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强大,又有当时的宰相王安石与神宗皇帝为他开脱。但是,都没有用,政敌们就抓住一点: 你生母去世你不知道?你不孝! 你生母去世你不丁忧?你不孝!! 于是,最终李定在变法最需要他的时候,只能被迫辞官回家补丧以应对。 在这种政治环境下,秦刚又岂会在这一点上授人以柄呢? 毕竟有着超前的历史眼光,无论是宰相章惇、还是皇帝赵煦,秦刚从来就没有把超过三成的希望寄托在他们配合的前提之下。 这么些年的精心布局之中,他凡事皆是“未谋成先虑败”,先想好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去推演所有的可能与方法,再从中找出最合适的对应方法。 西夏已经折腾不出太大的水花,从童贯都已回京就已经看出; 辽国也被日渐成型的渤海国牵制得毫无脾气,同样的理由也成为遏制女真人迅速从东方崛起的一个重要保证; 新成立的东南海事院已经顺利地征服了浡泥、麻逸与交趾,不可一世的三佛齐也只能低头伏小,南洋这里的形势已经完全不必担心。 所以,即使秦刚现在开始丁忧,只要朝廷派来接手海事院的官员不是一个事精,哪怕蠢一点、笨一些,都不太会影响接下来的整个大局! 不过,就算来一个事精又怎么样?海事局现在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秦刚一手安排好的,新主官就算想安插些亲信都左右不了大局,。何况,海事局最强大的背后倚靠实际上并不在这个衙门里,而是在目前大宋朝堂几乎一无所知的流求岛上。 嗯,这历朝历代的名臣高士,大多都有退隐钓鱼的桥段,像姜太公的钓鱼、严子陵的钓鱼、司马懿的钓鱼、袁世凯的钓鱼…… 呸!不对,怎么后来的钓鱼者都多了一点阴谋家的味道? 当然,在此时的高士钓鱼,已经成了中国数千年来政治手段的最高级表现。放什么饵?钓什么鱼?其背后都大有含义。 更重要的是,钓者往往会坐在那众目睽睽的明处,却一直保持着俨然不动的状态,谁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有反应,又会在什么时候会有动作…… 时间一长,原本感觉到自己在暗处隐藏得非常安全的一些宵小们,就会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越来越耐不住性子想要跳出来,想去抓住眼中看到的似乎是大把大把的机会。 而在此时,钓鱼的人就可以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收竿了! 第二天便是秦父下葬的日子,到这天晚上,该来吊丧的人也基本来得差不多了,喧杂繁乱了这么多天的北窑庄这时终于安静了下来,无论是府上的自己人、还是庄里过来帮忙的人,经历了这场的折腾都有点疲惫不堪的感觉。 安排完了各项准备事宜,大家难得地聚在了后院。盼兮突然很无意地问了一句:“哥,清娘家的信你写过了吧?” “清娘?糟了,我把她家的信给忘了!”从来就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万事从不慌乱的秦家新当家老爷秦刚,在这一刻,却一下子有点慌乱了! 虽然还未过门,但是却是定过了亲、议过了婚、问过了八字的亲家,去世的又是李清照的未来公公,这从任何道理来说,都应是要第一时间去报丧。而且按照此时的习俗,至亲父母去世,影响的不仅仅会是三年的辞官丁忧,同时也包括这三年中的嫁娶之事——原本在这一年,李清照年满十八岁,是双方议定的过门成亲时间。 “莫慌,大哥现在赶紧补写这封信,我现在就去协调得力的人,多带两匹备马,日夜兼程送到京城的话,估计能比大哥前些天走普通驿道的丁忧折子还能快上一天。”赵驷倒是稳稳当当地出了好主意。 秦刚一边点着头,一边立即钻进书房里去现写书信:一封给岳父报丧,一封给李清照解释。 赵驷也是手脚麻利地找来了可靠、信得过的人,再安排马匹,并且非常细致地交待,到了京城后,必须讲明是发丧头天就从高邮出发的,只是路上遇上种种意外才导致送信送晚了。 盼兮却是对秦婉无奈地摇摇头道:“大哥也只有遇上清娘的事情,才会像这样失了分寸!” “不好说啊,大哥与清娘的婚事也要推迟了!” “是哦,真是难为了大哥与清娘了!” 就在秦家的报丧信使在淮南入京的驿道上奋力追赶前几天官驿的时候,在河北前往京城的驿道上,却是有一支规格及级别都高出不知多少倍的报丧队伍——辽国的国丧。 大宋建中靖国二年、大辽寿昌年,正月十三,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薨,终年七十岁。其孙耶律延禧于柩前奉遗诏继承帝位,群臣奉上尊号曰天祚皇帝。 二月初一,耶律延禧改元乾统,大赦天下。正逢耶律宁回上京述职,新皇帝非常看重这个年轻的宗室才俊,便派其为告哀使赴宋朝告哀。 天子之丧动四海,又尤其是像大辽皇帝这样的人物。告哀也绝非字面上的报告丧事这么简单。一般来说,在先行派出“告哀使”,告知邻邦本国的皇帝、太后或皇后崩之丧事后,还会陆续派出“遗留使”,向领邦赠送本国已故皇帝、太后或皇后的遗物,再派“告登位使”,告知邻邦本国的新皇帝登基即位之事,意在表明自己这里的皇位过渡稳定,以令邻邦不要暗生轻视及觊觎之心。 耶律宁担任的便是最先过来的“告哀使”,他率领使团,按部就章地在雄州关隘递交了国书,又在宋军的护送下,一路南行,到达了东京汴梁。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来到大宋的国都,所见所闻,竟然是比他先前所见过的大辽上京还要繁华、还要雄伟,更是在街市的热闹与富庶程度上高出好几倍。 辽国在东京城内有着自己的使馆,便是位于内城西南崇明门内大街西的都亭驿。 当然,此时的使馆性质不同于后世,一是这外邦的馆驿是全由宋朝廷出资建造,二是馆驿的日常管理也都由宋朝官吏负责。只是,辽国由于其特殊的地位,以及与宋之间的邦交关系的重要程度,都亭驿的规模已成京都各国驿馆中之最。 耶律宁第一次过来,到了驿馆正门也要惊叹一声,高大的门厅足有普通五间房的宽度,而且建在了两重台基之上,要想进入,须拾阶而上。由此看去,其后映衬着高低错落的各式房阁,若不是大宋对于京城中的各种建筑的用色、飞檐的弧度、门楣的纹饰等等均有严格的限制,同样的建筑,搬到辽国上京,都赶得上皇宫的气势了。 耶律宁作为大辽使臣,却并非由专门负责外交的门下省以及鸿胪寺接待,而是由枢密院的礼房专掌。神宗皇帝对此还强调:“辽使人不可礼同诸蕃,付主客掌之非是,可还隶枢密院。”之后,礼房又改为北面房,现在又改称往来国信所,专门负责对辽交往。 耶律洪基的死讯,大宋早已收到,耶律宁代表大辽前来告哀,这也是不小的事情,国信所官员早就已经守在都亭驿这里,先行安排耶律宁他们住下休息,稍后一两日中,便可尽早给他安排时间,上殿向大宋天子递交告哀书。 耶律宁在驿中住下后,便就将日常驻留在这里的负责人叫来,向他打听起宋朝廷这段时间内的故事,其实他的本意,却是想要了解一下秦刚的近期动向,自从他从宋朝传来的邸报中知道他另任了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之后,两人便是中断了很长时间的联系。 在都亭驿驻守的辽国人员,自然便就承担了此时最主要的谍报任务。这名官员不敢大意,便就从大宋皇帝的喜得皇子讲起,到南方水师巡阅掌握了对浡泥、麻逸的管理;从朝中两府人事前后多次的变动,再到这次苏轼北归就任右相之后的政局震荡,不仅把这事情本身讲得头头是道,却还能讲出了许多既生动又详细的背景根源。 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的工作有多努力,而不过是亏了如今订阅的京城所出的报纸,自《东京时报》从政论报道中获得成功之后,便又多了好几家刻意模仿这类风格的报纸,专门四处打探了各种朝堂秘闻内幕,再高薪聘请那些科举不中、怀才不遇的士子高手执笔。倒是让他们在这方面的工作显得轻松了不少。 “对了,今天这南朝又传出另一件大事。”辽国的这名小吏突然想起早晨看到了一份小报,虽然这张报纸上的消息多不靠谱,但人家却是敢说敢登,时不时却能在大新闻上抢到先。“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秦刚因父亲去世,上旨请求丁忧,南朝多人觊觎海事院主官一职。” “此事果真?”耶律齐一改之前听着消息的沉稳,突然提声问道,只是因为这件事说到了秦刚。 “千真万确!而且有人已经确认与秦刚订过亲的京东李提刑家已经换了素灯,而且还有人因李家小娘子头戴白花,而交口夸赞呢!” 这秦刚与李清照的事情,在天津寨之后也曾找了个机会向耶律宁解释清楚了。而耶律宁其实在意的是秦刚已经心有所属,从而可以让自家妹子断了不必要的念头,安心等着出嫁和亲就行。至于当初的那个女子到底是高丽长公主、还是大宋才女,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而按宋时礼仪,未过门的媳妇,虽然没有义务为去世的公公戴孝,但是为对方在家里更换素灯,包括李清照这几日装扮上加戴白花这样的行为,都属于知礼重礼的行为,一方面让外人对此夸赞,另一方面也是佐证了秦刚父丧的事实。 耶律宁点点头,秦刚因父丧而丁忧,这朝中一定会有很多人盯住了东南海事院的位子。而都在传说是借助其力才回朝任右相的苏轼这里,也一定会有不少的麻烦或变化。这些又都是他身为大辽臣子,需要关注并思考的。 “对了,按这南朝人的习俗,秦刚在家丁忧三年,那他与那李家小娘子的婚事,岂不是也要推迟三年?”耶律宁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一个想法,转而便是形成了另一个担忧,“这个消息,可不能让南仙知道,按照约定,再过三个月,她也该出嫁夏国了。” 耶律宁更多担心是却是他妹子的事,而更多大宋官员此时关心眼热的,却是位子的事。 大宋冗官严重,更集中的问题其实在于“想干的官职没空位,有空位的官职没人去”。像两广、荆湖等八路,因为条件艰苦、多有兵乱,那里会有大量的官员空缺,但就是没人肯去就任,甚至被任命了之后都会找出各种理由不愿上任。而一些富饶之地的肥厚官职、以及容易出政绩的好职位,却成为大家严密关注的焦点。 东南海事院虽然是新设的衙门,但是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治所在富裕的明州,更是由于前后运往京城巨额的战利品以及超乎寻常的赋税,让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是一个极其有钱途与前途的好衙门。 而且还有一点,据说目前海事院底下的各个司房里的官员都没有配备齐全,那么就意味着,一旦谁能够在秦刚丁忧期间上位,哪怕只是代理这巡阅使一职,也能为自己在下面安插大量的亲信之人。 正五品的巡阅使之位,就算是两府中的执政,也说不准是有心去外放几年做做的。 因此,这些日子里,左相章惇、右相苏轼,还有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韩忠彦这三人的家门前,更是排满了求见的人车马。 反倒是之前一度活跃无比的知枢密院事曾布,却在门庭冷落的家里生着闷气。 就在年前,虽然并没有出现右相苏轼将蜀党众人相继调回朝廷充实自身力量的举动,甚至许多之前对苏轼有过不友好举动的官员,都没有遇到想像中的报复。而这也进一步让苏轼坐稳了右相的位置。 当然,苏相不行动,却不能影响天子的安排,之前已经调回京城权知开封府的范纯礼,因为做事公正沉稳,甚得天子此时的心意,便将其拜为礼部尚书,进擢尚书右丞,也成为了朝中执政之一。 在这样的政局之下,无论是章惇、苏轼、蒋之奇、韩忠彦,还是范纯礼,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新党与旧党官员之间的对峙,由此便就显得过于原先一直以偏中调和着称的曾布,变得最没有价值,反倒不如一直死站新党激进派的蔡卞显得更引入注目——尽管此时的蔡卞只保留了一个参知政事的差遣,但依旧尚留在两府之中。 一直不甘寂寞的曾布,还在想着挑事显大眼的机会。眼下,辽国皇帝新丧,告哀使来京。这事便就落在了他的手上,这样一个极好的机会,不去折腾折腾,显然是不符合他的性格的。再说了,以他曾布纵横朝野这么多年,前面一直被章惇压着,现在又斗不得更加老资格的苏轼,而一个范纯礼,不就是仗着他的哥哥范纯仁年纪偏大,天子有心想用却又用不了之后,心中有点亏欠,才落到他的头上么。 曾布好歹现在也算是朝中的第三号人物,但是为何大家在眼热即将空缺出来的东南海事院的位置时,却没有人想到要走一走他的路子呢?还不是因为他的影响力日渐衰落了么? 一定要恢复自己的影响力! 第364章 曾相的使绊 天子接见辽国告哀使的时间已经确定下来,定在了两日之后。按礼,枢密院理应在这几天安排馆伴使陪同,必要的时候,还得安排一场正式的宴请。 馆伴使名为使者,一般都是临时任命,也要与对方来使的身份地位相当。耶律宁在大辽的正式官职是东京府留守使,又是宗室,曾布就推荐由原权知开封府、现礼部尚书兼尚书右丞范纯礼来担任这个馆伴使,这也恰当,很快便准了。 曾布的推荐有着自己的私心。 范纯礼,表字彝叟,是范仲淹第三子,宰相范纯仁的弟弟。范纯礼虽然只是因父荫补为官,但在各地任职期间,勤政爱民,为人沉毅刚正,历任各职均政绩显着。在元佑年间,做到了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在绍圣后受新党排挤,被外放知亳州。 范纯礼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旧党,他的外放多少还是受到其兄范纯仁的影响。 而建中靖国元年后,赵煦调其回京任用,却是立刻发现了这位老臣务实耿直的优秀品质,便一路迅速提拔至执政,这自然会让曾布大为忌妒。 曾布现在以知枢密院事的身份,亲自设宴招待辽使,而范纯礼作为馆伴使,自然要负责主持,这便是有心要在宴席上想办法让范纯礼难堪了。 辽使此次使宋的目的是告哀,所以范纯礼安排的这次宴席也就摆得简单庄重,没有什么豪华奢侈的菜肴,更没有歌舞助兴,一切以知礼尽礼为标准,倒是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 辽人以兵马得天下,遣使来宋多是武人,时时会假借语言不通的理由,刻意刁难或者肆意妄为,很令宋朝官员头疼。既不能硬碰硬地扩大矛盾,也不能一味地忍让退缩,否则这接待的官员很快就会被朝臣、御史给盯上弹劾。 但是这次的范纯礼的运气极好,他遇上的告哀使却是耶律宁,光看面相,便知是一文臣,一交流便发现对方精通宋语,直接免去了以往舌人的翻译。而且在他开口之后,就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了极为不低的儒学教养。 “本使此次南行,欣闻大苏学士被贵朝天子拜为右相,不知这次能否有机会,一睹其颜啊?”耶律宁开口的这句问题却没想到会让曾布非常郁闷。因为他好歹也是枢相,虽然比不上右相的地位,但是自古文人相轻,他却并不认为自己的名声就比苏轼低多少。 不过,从辽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认知极其正常:元佑年间,苏辙曾代表大宋出使北辽,辽人听说是苏学士来使,便以为来的是苏轼,纷纷幕名而来,但当知道这个苏学士只是他们以为的苏学士弟弟,便立即脚步都不停地调头而去,让那时的苏辙比今天的曾布要郁闷上百倍。 不是亲历,你都不能理解此时苏轼在大宋周边列邦的影响。 曾布只能故作淡定地拱拱手回道:“苏相有公事烦扰,但大使日后殿上面圣时,应有机会一见!” “那就好,那就好。”耶律宁可不管曾布的尴尬,只顾自己的喜形于色,“之前大苏学士被贬往岭南苦地,令我辽人已许久不闻学士的诗词新作。如今学士回朝,拜相执政,天下又将再闻天音啊!” “想不到大使也喜爱我大宋之诗词啊!”范纯礼看出了曾布的尴尬,好心出言解围,“契丹百年,尽习汉风,典章文物、饮食服玩,也是在走殊途同归之路,此乃圣贤之道、文明之理,天下大同也。只是诗词歌赋之字句优美只为形,诗章深韵仍需常年积淀,北朝崇文之路,也算是走得对啦!” “是崇儒!”耶律宁先是纠正了范纯礼的说法,继而正色道,“吾朝大行【注:这里的大行便是指刚去世的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一生崇尚儒学,专门设学养士、置国子监,还屡召翰林讲五经大义,诏谕学者,穷经明道。方有‘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之实也!” 耶律齐最后说的这句话,便就是耶律洪基在听儒臣给他讲《论语》中的华夷观时,表达了自认大辽同样也是华夏之地的观点,事关华夷之辩,所以他的回答语气颇有些激烈。 曾布在此宴席的本意就是想寻机给范纯礼挖坑,让他这个馆伴使出丑、甚至是出些大的差错,一听此语,立刻便不失时机地出言拱火道:“范学士的意思便是提醒贵大使,诗词正统,还在大宋。北辽末学,不足挂齿啊!” 其实在宋辽外交中,一般遇上类似的话题,由于不会关系到领土、岁币这些关键敏感的部分,双方大多都是一触即离,不会纠缠在具体的问题上形成冲突。因为大家也都明白,这类问题,就算是辩论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有双方都信服的结果。 但是像曾布这样,刻意挑出话语中偶有的火星子,再把它刻意放大,双方也就有进无退了。 就算是耶律宁的脾气再好,那也是立刻回击道:“范学士缪矣,南朝虽有苏右相此类绝世文豪,更有昔日之司马相公、令兄范相公、刘相公(刘挚)、吕相公(吕大防)等等诗文大贤,可惜偏好人事斗争,竟然都会将其尽数贬谪岒南苦险之地,长此以往,贤良终有离世之际,文脉终有断绝之日。而我大辽,广开胸怀,包容百家,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所以,这正统不正统之说,也就看着苏右相还在位的这几年了。” 耶律宁表面上似乎也承认大宋目前在诗词文学上的领先,但是他却极其刻薄地指出:像你们这样大搞党争,内部缠斗,疯狂互击,也就等着苏轼致仕或者再次被打倒,基本也就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范纯礼此时皱了皱眉头,他其实一开始就听出了曾布的不良居心,但是眼下却是外交场合,曾布的做法虽然可恶,但是他说的一番话却难以指责,是可以理解为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丝毫不能让步的意思。 而此时的对方耶律宁显然已经被激怒,而他现在又总不能说自己人说的不对,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拱手说道:“大宋雄踞中原,既承华夏之天命,掌富庶之中土。凡治下二十五路之地,处处皆是人杰地灵,历数风流人物,如泉涌江流之势,绵绵不绝。这绝非是你们开了几年科举,选了几个林牙【注:辽国的翰林之称】就能赶得上的。” “范学士好大的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人杰地灵的中原之地,可能挡得住我大辽十万铁骑的脚步几个来回?!”跳出来叫嚣的是此次的副使,同时也是南院宣徽使、汉人行宫都部署萧常哥,他是武将,一直便有点看不惯耶律宁文质彬彬的士人习气,辽宋来往了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倚着强大的武力与蛮横不讲理的态度获得最终所需要的东西呢! 耶律宁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出言制止,一是这萧常哥虽然是副使,但却并非受他这个正使管辖,相反辽国的副使还有监督、制约他的权力,并且在一路之上,萧常哥会有自己的渠道不时地向上京发回他独立的报告;二也是每个契丹人的骨子里都有着崇尚武力的基因,在关键时候,他也不介意通过炫耀与展示武力来令南朝宋人低头。 “哈哈,我大宋文脉悠长,新人倍出。纵是读书士人,却也是下马治民、上马领军,以文御武,百胜于外。”范纯礼可不是那种能被契丹人凶巴巴的几声恐吓就能吓得住的文臣,越是这样,他倒越是镇定,“绍圣三年,这西酋梁太后也是持凶兴兵,纠兵五十万来犯我境,我朝仅是派去了一名新晋进士的知军,仅仅数千之兵,便叫其大败回逃,梁太后无颜苛活而自绝于军中。贵使对此事不会不知吧?” “……”萧都哥却是一时语塞。 西夏便是在绍圣鄜延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更是在横山一片尽失战略要地,处处被大宋控制住了咽喉之地,宋军进而南定青唐、西进陇右,被死死包围的西夏从此一蹶不振。 辽国一直对西夏与宋进行相互牵制,在西夏狂妄自大时不忘敲打敲打它,但是要是被大宋压过的时候,北辽总会及时跳出来,给西夏撑撑腰,甚至也不介意下场帮一把。 只是没想到西夏就这么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后知后觉的北辽最后才开始关注起秦刚,只是这时,秦刚却是南下掌管海事院了。 不过,也正是提到了秦刚,耶律宁放开了刚才已经快起冲突的话题,假意不了解情况地问到:“不知当年立下大功的这位年轻知军,可否就是贵朝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秦刚秦徐之?” “正是。”范纯礼对秦刚的印象极佳,不仅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回朝,便是秦刚运作的朝堂靖中、苏轼拜相、政治调和下的结果之一,更是因为秦刚的从政治事风格,更是深得他的认同,“秦龙制何止西北建功,其南巡一年,便在南洋击败三佛齐与交趾,先后建立浡泥、麻逸等自治领,南洋诸藩,举国拜伏,此正是我朝之文臣名将之风彩也!” “可惜啊!秦龙制正值大展拳脚之盛年之际,听说却要为母丁忧三年啊!”萧都哥忍不住出言说了一句,有点幸灾乐祸之感。 而耶律宁却对他瞪了一眼,意思这话说得太冒失,失了礼仪不说,反倒露出了他们一直关注宋朝官员动向的底子。随即却是故作惊讶道:“是么?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为母丁忧,此为人伦至孝之举,不贪恋高位而不去,这便是士人高洁之行。” 曾布开口道:“我先前只知贵朝南面官多守丁忧之礼,大使身为北面官,对此也十分看重吗?” 耶律宁此时才觉察出对面曾布的极不讨喜,却是淡淡地说道:“北面南面之官,皆是辽臣。大辽臣子,尽守华礼。曾枢相所知所言,莫非是对我大辽的轻视么?” “哈哈,哪里哪里,大使言重了,不知者不罪嘛!不知者不罪!”曾布却是滑头地闪过。 耶律宁也不想继续纠缠此事,便将曾布抛在一边,继续与范纯礼攀谈起了方才说到秦刚时所提到的南洋诸蕃的话题。 范纯礼如今是礼部尚书,即使是之前不太关心这些,但在他到任之后,也曾极其负责地查阅过相关文件文档,现在早就相当地熟悉。 曾布今天的原意是想在一旁拱火挑拨,找到机会能给范纯礼使绊,让他这个馆伴使成了一个馆“绊”使。 现在使绊不成,却看到耶律宁反倒是与范纯礼一见如故,他也只能竖着耳朵,看看能否从范纯礼的说话中揪出点“言行不慎”、“空泄机密”的外交失仪之错。 可惜范纯礼是什么人,他一生稳重,又是做过枢密都承旨的人,当然明晓自己说话的边界线在哪,与耶律宁之间,只聊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甚至是奇闻异事,决不涉及到一些军事、政治包括到一些商贸方面敏感的事情。 席间也只见两人言来语去,包括那萧都哥虽略晓汉语,但只能勉强讲出完整的一两句,有的话还要去询问旁边的舌人才能全部听明白,当然就无法参与进去了。 就在都亭驿这里的明面刀光剑影进行的同时,大宋朝堂关于秦刚的丁忧之事的背后运筹之争早就已经展开了。 虽然,皇帝还会留驳回秦刚的申请,以“国事重要,海事院还离不开秦卿操持”为由,下诏要求进行“夺情”。 不过,此时正是大宋,请不要把这“夺情”当成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而且,夺情只是权变,甚至你也可以理解为你向皇帝请求辞职后,前几次收到的挽留,这就是一种客气。真的挽留必会是不论多少次不变坚持,而真正的夺情同样也会是如此。 所以,秦刚会选择“封诏以还”,以示自己坚持“丁忧”的决心。甚至此时会有大臣在风闻之后,同时也会向皇帝递交申请收回“夺情起复”的奏章。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这事情一定会折腾上一阵子,最终的结果却是确定的:秦刚丁忧,准确的时间其实不是三年,是二十七个月,两年出个头。 在这两年出个头的时间内,东南海事院这么大的一个衙门,他的主官之位是不可能一直空在那里。而且海事院成立没多久,未设贰官,其下面的司部官员的资历都浅,并没有从中提拔的可能。于是针对于新任海事院巡阅使一职的各方争夺力量,却早就开始在京城内部各处涌动了起来。 当然,不管前期的方向、基础、手法、路径如何,最终所有的候选人,都将贴上终极政治标签,呈现在皇帝的御案之前。 如今,赵煦面前摆着的是秦刚自高邮发来的第三封坚决要求丁忧的奏章,作为纯粹只是礼仪的表达——该死的礼仪,不知京城到高邮来回的驿站为此要花费多少。这一次,赵煦也该回诏同意他的丁忧了,与此同时,他也将会针对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的继任者人选,专门询问一下秦刚的意见。 对此,赵煦还是相当在乎秦刚的意见。 各路竞争者,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到达赵煦面前的是三个候选者: 中书舍人张商英、知舒州黄庭坚以及御史侯蒙。 张商英自然是章惇推荐的,他原本是在绍圣初年作为章惇的急先锋,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为人过于急躁,之后便因诬陷执政一事被贬监江宁酒税。之后才从江淮荆浙等路发运使,召为工部侍郎,再迁中书舍人,以他目前的官品、资历甚至是能力、背景,无疑都是担任海南院巡阅使的最佳人选之一。 黄庭坚却是朝中多位大臣揣摩上意,本着讨好右相苏轼的想法,却是目前呼声最高的一个。当然,从资历而言,就在之前,黄庭坚已经被赐朝奉大夫、知舒州之任,加上之前早就任过的起居舍人等旧职,权巡阅使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侯蒙却是一个新人,表字元功,是密州高密人。元丰八年的进士,初任宝鸡县尉,然后知柏乡县,再知襄邑县。 这里就多说一句,看得出在大宋县令与知县的含金量区别了。宗泽也是科举身份,受累于是最末榜的赐同进士出身,他先任了县尉之后,便是连续两任县令,始终停留于基层官员,若无长官看中,几乎没有提拔的机会。历史上的他要不是遇上金兵入侵的重大历史机遇,也就只能被埋没而无绽光的机会。 但是侯蒙却不同,他在一任县尉,两任知县之后,直接就因为所任知县时的突出业绩,而被推荐并拔擢到朝中为监察御史。 就在皇帝的这些意见到达高邮的时候,秦刚也收到了黄庭坚与苏轼的来信。 黄庭坚已经到达了舒州,有好事者将推荐他去接任海事院一职的消息透露给他,他因没有接到朝廷正式通知而不宜去婉拒,想来还是特意向秦刚打招呼,说他对于在有生之年,能够再次起复使用已经十分满意。并且依他本性,更钟意知舒州这样的地方治理之职。海事院诸多之事,他恐自己不能胜任,望秦刚在合适的机会里,能够为他挡掉。 苏轼的来信也是如此,他位居中枢,行事都要从大局出发,他自己承诺不去提拔昔日蜀党成员,但也不宜阻拦其他人的推荐,只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也不建议黄庭坚去竞争这一职务。 秦刚看完后,再看看剩下来的两个人,这张商英他是极不喜欢的,过激冒进,并且为人还有点夸夸其谈,更不要说他没有支持自己的师伯,但也犯不着去支持章惇的死党成员啊! 剩下来的就只有侯蒙了。 侯蒙,字元功。秦刚在心里念叨着这个颇为陌生的名字,突然发现,这个名字怎么就有点熟悉的感觉呢? 第365章 县城的布局 秦刚在与京城再次前来高邮宣旨的舍人闲聊时,对方倒是讲了一则关于侯蒙在之前被举荐的故事。 当初他在知县任上,凡是涉及到百姓的诉讼案件,都会堂堂正正地拿到县衙上公开审理判决,所以,哪怕是受罚者都对结果不会另生怨意。 河北西路转运使黄湜听说了他的名声后,好心准备推荐他,便召他到转运司来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按理说,普通人一听能有这样的机会,还不立马跑去? 结果,侯蒙却回复,自己正在任上,不得无故离开县境,因此婉拒。 当然,这里自然会有一个背景原因,那就是前面说过的,县令是路转运使的下级,而知县并不是,的确是有权拒绝。不过,黄湜因此大怒,之后他正好要下去巡视各县的公务,在来到伯乡县时查阅当地的文书,便有心想要在里面寻找一些差错来治他的罪。但结果是,查了一天下来,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以指责的地方。 黄湜由此深知侯蒙之贤,就以宾客之礼相见并称:“真是朝廷的干吏啊!”之后,黄湜便成为了诸多推荐侯蒙的朝官中最坚定的一人。 秦刚却是想起来,黄庭坚有一个五十七岁时科举考中进士的祖父也叫黄湜,所以还专门问了一下,知道只是同姓同名,年龄什么的都对不上,并不是一人。 不过正是因为这么一聊起来,秦刚这才最终想起来,为何侯蒙在他的印象里会有点熟悉! 在真正的历史上,献策招安宋江等人并用其去平息方腊之乱的人,正是这个侯蒙。他也是之后位居执政之位,并且始终与蔡京坚持斗争的诤臣之一。 既然知道了这些情况,秦刚的决心也就下来了:推荐侯蒙吧! 就在等候朝廷最终批复自己丁忧的这段时间里,秦刚与谈建对于接下来的自家事务,进行了一番细密的商议与安排: 之前,秦刚南征北战,重要情报与信息传递,往往依赖于朝廷的驿站体系,实在要紧时,便就不惜成本地专人专递,一直却是忽略了自己的信息传递网建设。 现在他在丁忧,朝廷资源无法再使用,自己的信息传递网则不得不要提上正式议程了。 作为四海的大掌柜,谈建对外宣布回乡居住,并名正言顺地将四海的总部迁往高邮。 其实,此时总体的交通与通讯手段都不佳,所谓的商业总部的功能并不太重要,具体业务与生意,大多还是依赖于各地机构具体自行掌控。而且,此时高邮所处的江淮地区,却是有着四通八过的水网交通便利,所以,除了高邮这个县城的规模小点以外,这总部从明州迁过来,问题也不是很大。 正好趁这个机会,秦刚让谈建好好地梳理一下银行与商社底下专门用于通联与运输相关的所有资源。由于在大宋境内的一些经济发达地区,四海银行开设了不少的分行,四海商社更是到处都有分号,为了保证过去业务的开展,各自建起了不少专门传递账本货单的快运渠道、更有转运银钱与商货的商队仓库。一经梳理,就发现这里耗费颇多,而且不少地方的确存在着重叠、浪费的现象。 在秦刚的提议下,这些资源可以从原先的银行与商户里单独拎出来,直接按地方分列,建立起一家专事于信息传递与小件寄送的速运行,并与大宗货物运输相区别。而其中有一条最核心的主干通道优先建设,也就是从高邮分别通往京城、扬州、明州的三条快速路线。 谈建问及这家速运行的名字,秦刚随口说:“叫顺丰吧 !” 不过,谈建却是依着这时的理解,直接听成了“顺风”,他便直接去找了名家书写好了行名,又手脚麻利地将金字招牌做好了,在拿给秦刚看的时候才发现,不过他愣了一下之后随即便道:“顺风也好,直白易懂!就它吧!” 在明州的时候,黄友曾经向秦刚提过几次西北童子营的事情: 这两年来,西北地区的局势与社会环境逐渐稳定,更是由于大宋与西夏之间的战事基本平息,营子营已经两年没怎么新增收留过孤儿了,而最早的学员也渐渐长大,有些直接出去自食其力,而留下的一批,也没有了继续照顾培养新进营孩子的必要。黄友觉得这些老营的孩子们,读书与训练的底子都不错,如果还是留在西北,不管是就地解散、还是维持原状都太可惜。 这件事原本说是在南征交趾后再来商量的,这次秦刚到了高邮,索性就通知西北那边,愿意来高邮的,就全部跟过来,因为高邮有一块特别适合安置他们的地方——神居水寨。原来的寨民们大多都去了流求,这里都空了下来。 再由于顺风行的新成立,秦刚还需要从童子营里专门挑选一些素质较好的年长孩子,直接进入核心关键节点负责信息安全方面的管控,相对来说,这些孩子的忠诚度与责任心无须担心。而其它商务上的事则由谈建安排各地商社里分别派驻,这种结合,恰恰便成了这个时代最强大的物流速运的管理体系。 这次秦刚从明州赶回高邮时,对于乘坐的车船印象极深。他当时就让谈建去联系船厂,进一步研制改进体积较小的几人乘坐的小型车船,只要漕运水网能够到达的地方,通过这种小型车船,能够达到这个时代最快的传递速度,外加上他又是大宋朝民间最不缺陆上快马的人。 因此,新成立的顺丰行,它的送信小件运送速度足以超越正常的官驿,甚至都能媲美于急脚递,但它的收费却会由于大量聚合的业务,而将成本降到了比普通官驿还低的水平。 在顺风行的组建过程中,秦刚让谈建放心,最初的所有建设成本,直接让四海银行与商行来投入,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有着这方面的需求。但是,一旦运行起来,只要优化其中的管理,合理拓展更多的业务,再加上能够有几次好的口碑打出去,这运量就能够上去,赢利赚钱也是肯定的。 而在高邮的赵驷,身为女婿的探丧义务尽完,便带着秦刚的最后一次指令回到了明州: 首先,赵驷作为目前海事院的最高职位的长官,同时更是因为他手握海事院最重要的兵权,由他暂时在过渡期内代表掌印决策。 而东南海事院诸司部与他秦刚关系紧密的官员,无特别的原因与理由,不建议他们离任,希望他们各司其职,静候新任主官的到来。 尤其禁止任何官吏以效忠秦刚为由,离任前往高邮。胡衍、李纲、黄友等人均表示遵从。 而按朝廷法度,可以例外的是他的亲兵队。 除了虎哥已经先行带去的一部分之外,剩余人员有一半则继续去高邮。在剩下的一半里,“进退有度”四名倭卫带了一些人去京城帮秦湛充实力度,再有的人则分别去流求、倭国与高丽等处,负责这些地方的沟通联络。 到了四月,朝廷的正式诏令下达,正式批复秦刚辞任丁忧,而原监察御史侯蒙,权发遣东南海事院巡阅使。 而这侯蒙倒也本分,只带了两名幕僚前来上任,并在第一时间召集众人见面时就声称,自己十分仰慕前任的秦龙制,又因对海事工作不太熟悉,所有原有岗位的官员他都不会随意任免及改变,也请大家一切遵照之前的规范与标准来做。而他本人,也承诺尽量做到“萧规曹随”,努力不去生出或制造麻烦。 如此一来,东南海事院这头也就算是安定了下来。 高邮,秦家庄,后山。 这里是最早的水泥作坊所在,很快,后山这里并不太多的石灰石都被采完了,原料便基本依靠外地运输而来,所以就在码头附近重新修了新的水泥作坊,这里被闲置之后,后山也很快恢复的绿色,树林草地倒也显得非常地生态。 秦福最终安葬在了这里,在他生前,就很满意秦家庄为他提供的这处地方。 而秦规也知道朝中官员的丁忧规矩,早在为秦福确定这处墓地的时候,就让庄上人赶紧对原先作坊里的屋子都整修了一遍,正好这次用上来,给秦刚兄妹俩以及亲卫队在这里居住。 古礼中曾经要求:丁忧之人必须居草棚、睡草席、枕砖头、不食酒肉、不闻丝竹等等,这些规矩其实在这时也基本不那么苛刻要求了,一般只要不住在原来的家里,只要在去世亲人的坟地附近即可,具体的生活条件也只是不要过于铺张浪费也就行。 这天,却是乔襄文专程过来了。 之前乔襄文曾过来吊丧,那个时候,大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单独说话。而这次,两人面前各是清茶一盏,还有秦盼兮坐在一旁为两人烧水煮茶,四周只有轻风鸟语,全无打扰。 “我们认识到今天,该有八年了吧!”乔襄文感慨道,“八年前,任是当年的我,对你有再强的信心、再多看好,也是不可能想像得出今天的秦徐之啊!” “今天的秦徐之?有什么不同寻常吗?不又是布衣士子一个了吗?”秦刚虽然明白乔襄文的语意所指,但是仍然还是故意调侃笑道。 “布衣士子?恐怕你现在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布衣士子!”乔襄文并不认为这是一句笑话,“八年前,我与你一起讨论这座书院的目标时,你曾告诉过我,在格物致知的背后,却有另外一句话、四个字,而且还嘱咐过我,只须记得,勿需多提。这八年来,我便看着一位又一位的名士贤师在这句话的吸引下接踵而来,又看着这一批又一批学员在这句话的言传身教之下成熟成长,更是看着你在这句话的亲身践行中开创着前所未有的各种奇迹,我便由此而信服,这四个字,便是菱川书院永恒践行的唯一标准。” 乔襄文说的这句话、四个字,便就是“开启民智”。为了遵守与秦刚的约定,但又能真正秉承到这句标准的真正核心,乔襄文煞费苦心地将它分拆成了“不盲从、不服输、不信邪、不唯上”这四句信条,交予书院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去遵照执行。 实际上,这四句信条也为所有的学生及老师,指明了一条破除迷信、破除思想禁锢的个人学习成长之路的指导原则。 菱川书院里,号召不搞任何个人崇拜,从在任的荣誉山长苏颂开始就以身作则,进而对于书院的精神领袖秦刚也是一视同仁,鼓励并要求学生们敢于质疑、敢于颠覆,最重要的是,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当然,在质疑前人成就与观点的过程中,自然是有很大一部分还是以失败告终,而此时,书院的老师们则会带领这些学生去回顾质疑的过程,总结其中的经验与教训,真正地触及到格物致知的本质与内涵。 因此,在成功中能够获得成长,这是天下所有学院可以做的事情,而在失败中同样可以获得成长,这就是菱川书院独一无二的特色优势了。 突破了这一层认知的学子,甚至可以突破的时人狂热追求的科举成材体制。 他们并不排斥科举,许多人在学成之后,同样去投身于这一时代的科举考试。不过,正是由于他们对于学习方法、学习规律甚至是学习本质的掌握,往往极易在各级考试中脱颖而出。绍圣年后的几次大试中,菱川书院学生的登榜比例极高,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授官就任后的政绩又极其突出。 更有不少的学子,在学成之后,直接受着书院精神领袖秦刚号召,先后前往西北、河北等地官衙里直接出任吏员,再以极其优秀的干事能力直接晋身选人官职,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会怀揣着平步青云,入府为相的远大理想,就有相当多的现实学子,想的便是学有所用,不必苦熬科举之路上的补缺磨勘,而菱川书院在这方面的优势,则是此时全天下任是再出名的书院也无法相比的。 “苏老山长在这方面,实在是居功至伟啊!”乔襄文提到了苏颂之后,更是无限地感慨,“只是去年开春之后,他的身体便就有了许多的不便,我是强压着不让他再去带课教授学生,但是也拦不住书院的老师们隔三岔五地去向他请教啊!” “对啊,季升兄【注:指一直服侍着苏颂的苏携】之前参加先父的吊唁时就曾提到过,我正想过几日要专程去探望一下老山长呢!”秦刚连忙与乔襄文约好了过去的时间。 因为秦刚一旦过去,还需要专门安排好时间,还要与书院的其他老师、尤其是现在的学生都能有见面、交流以及指导,各方面的安排都需要提前做好。 “流求格致院的事情,徐之你还是和我多讲讲呢!”乔襄文特意与秦刚说起了这个话题。 在菱川书院,流求并不是一个秘密,但却又因为太多的语之不详,而让人感觉到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 自从李峰带领第一批优秀学子先赴处州成立了处州格致院,然后又将其整体搬迁到了流求唐州,后续建成了流求格致院之后。流求便成为了菱川学子除了参加科举、从政之外的第三大去处。 在总体上,大家只知道它建在福建东南部的一个海岛上。 传说中的那里,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关键是,那里拥有比在菱川书院这里更多的试验设备、更大的试验场所,而且聚集了更优秀的格致学研究人才。 包括曾经获得过皇帝御赐金匾的邹神医,菱川书院最知名的机械专家、大食语专家赵梧、还有这几年书院里涌现出来的学术好手,大多都选择了去流求深造,并继续在那里推进着各自领域里的深入研究。就连书院中最知名的生灵学专家,也是书院目前第一位获得专家勋章认证的女子秦盼兮,也曾经在流求格致院逗留学习过月余,回来之后的见识水平,更是令众人惊叹! 流求格致院,似乎成为了菱川学子在这一生中,终归需要去朝圣一次的地方。 乔襄文便是感慨,若不是菱川书院这里离不开他,他真想要亲自去流求看一看。 秦刚便开导他:“时间便如丝棉里面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下定决心,来回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罢了,如今我在高邮,书院里有事我还能帮你照应一下。” 乔襄文听了后,若有所思,而且他也觉得,秦刚刚才的这个说法非常地形象且有趣。 秦刚丁忧守孝的这处地方,极其符合它的功能:一是地方足够大,原先因为是用作小泥作坊,每一间房屋的框架大小都是远超当时住房的空间,却是方便改造了之后在这里招呼待客。而数量不少的房间,更是方便秦刚的亲兵队在旁边的驻扎居住。 二是外观简朴,秦规在整修这里的时候刻意注意了这点,尽量把精力花在了室内,外墙屋顶只作了防漏加固等等细致的处理之外,尽量保留了粗糙甚至有点残破的外形,以示秦刚在这里守孝的清苦——表面文章该做的还是尽量要做; 三是这里非常清静,外人前来,必须要通过前庄,庄内又不太会人前来打扰; 最后这里的交通其实更方便,快速交通的车船可以直接驶到庄上码头,那里便就有日夜值守的亲兵把守着,不会耽误任何重要消息的进出。 第366章 可疑的商人 乔襄文离开了之后,下午还会有县城里夏崔两家家主的拜访。这些年过来,这两家都也能算得上是与秦家同生死共患难的忠实伙伴,秦刚自然也给了他们不少的合作生意的机会。 这次秦刚要在高邮丁忧这么长的时间,前些天谈建又宣布将四海的总部迁至高邮,两家立即表示可以出人出地,出了不少的力。 就在中间尚还没有来人的空隙,虎哥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道:“禀先生,高邮城内的最近两个月以来的生人全部都排查了一遍,倒还是真的给查出了一个可疑的商人:此人之前去过明州、再之前甚至还待过沧州,时间都是先生在那里的时间重合,所以其中一定有问题!” 秦刚丁忧后,所有的官职都已经辞了,秦刚便让跟着他的人统一称呼他为先生即可。 秦刚一听,眼神里的光芒便是一紧,点点头道:“远远地盯着便是,小心地查探,注意不要被他察觉出来就行。” “先生放心,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只是在外围查探,而且在高邮城盯人,又不需要靠得很近,派去的,都是极小心的人。”虎哥低头道。 自上次高丽回来之后,秦刚潜意识里被人窥探的感觉就有增无减,尤其是发现了长公主身边金掌柜的身份秘密,更让他确信这股未知的、暗中窥探他的力量,极可能会与契丹人有关。 所以,先是由长门徐退负责这事,之后便由身份更加方便的虎哥接手。 先前,虎哥在沧州、京城以及明州等地,也大致地发现并圈定了一些可疑对象,但是这些地方,原本就是人口众多、关系复杂之地,保不准其中有些对象,都只是他们疑人偷斧罢了。 不过这次秦刚因为要丁忧而意外地回到了高邮,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官职一下子去掉了,还因为将要在这里守孝两年多的时间。秦刚便就感觉到,正是一个可以反过来好好清查身边可疑对象的好机会——再多的巧合也不可能一直会延续到高邮吧! 果然,它们终究还是未能忍耐得住,迅速在这里露出了自己的马脚。 倒也不是说秦刚在高邮能有多么通天的手段,而是在这样的一座小县城,但凡有张陌生的面孔,无论你能找出什么理由都会显得过于牵强,无论你如何解释要来的原因,这个时间也会显得过于巧合。因此,技巧高明、行为小心,都无法避免自己暴露在了虎哥的监视之下。 应该就是这人了,虽然目前还未能进一步摸排出他的背景,但既然已经确认盯住了,之后的事情也就不那么难做了。 秦刚自然不会去打草惊蛇,就像上次在保州的江北岸,对方那招壁虎断尾的果断风格,还是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虎哥发现的这个商人,倒还是与崔家有关。 崔家的车马船队在到了高邮以外的地界上时,会有一家在泰州的合作伙伴。 宋时的泰州除了今天的泰州地区以外,还包括了盐城的西半部区域,至于盐城东半部,那时还全是大海。所以,泰州在东侧便是海岸线,虽然那里都是沙质浅岸,修不了港口,但是因为南边就是长江,沿着长江会有不少自然形成的江边码头,小点的只能聚集一些江上打渔的船只停泊,或者形成可以载人渡江的渡口,而条件稍好一些的,可以停靠较大的做生意商船甚至是海船的,则演变成了私港。 宋时的扬州港之所以还很发达,主要还是长江入海口的秀州还没有发展起来,那里的长江江道正处于入海前的大量泥沙不断沉积的过程中,不太具备较好的建港条件。当然啦,更重要的还是扬州的繁盛经济未曾衰落,大批的海船便选择了从长江口直驶进去,至扬州港停靠。 在扬州港停靠,上下货方便,进出货也容易,只是不低的官府海税,比较适合一些利润较高的海贸商品,而如果运的是相对利润偏薄的商品,那么这些船主就会考虑在接近的泰州沿江私港靠岸,从中省下一大笔海税,虽然会增加一些从这里运输的成本,但是总体还是会更加合算一点。 私港装卸的货物的价格很具有竞争性,也十分吸引人,崔家很愿意接这类的货,只是这样的商路带有不合法的走私性质,他们也不敢自己去干,于是就选择与泰州当地的车船行进行合作,这里面最大的,就是李氏车船行。 李氏车船行,不仅在泰州这里关系深厚,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更重要的是,他们经过了长年的经营,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默许,自然干得是轻车熟路。而且,他们在做这种生意时,经常会不定期地到外面招徕一些陌生面孔的人来操办,一旦要是出了事,直接让对方远走高飞,实际帮他们背了出问题的锅,这都成了惯例了。 所以,对于这次来高邮的车船行掌事又换了新人,崔家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来的人也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特殊。 但是他就是被虎哥给盯上的那人。 虎哥盯上他,起初只是因为他是高邮城里新出现的陌生人之一而已。 身为秦刚身边的亲兵队队长,清楚秦刚这次是丁忧回乡,头上没有了官衔,极其担心会有一些不明势力会借这个时机出手,所以,虎哥对于安全隐患排查的原则便是:宁可错认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更何况,虎哥又是一个天生善于记人面孔的人,当他在去崔家回送拜帖时,正好见到了崔三本接待泰州李氏车船行新来的掌事,对方的那张脸,便在他的心里立即挂上了号:有点眼熟,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一定是曾经见过的那种眼熟。 虎哥经过长门徐退的亲手培训与技能传授,早就练就了不动声色的基本素质。在回去之后,他迅速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将对方前一次出现的回忆基本固定在了明州。 于是,他立即让人去调查这位车船行掌事的底细。 很快,去泰州调查的手下便回来汇报:此人姓唐名礼,还真的是一个月前从明州被招到了泰州。更重要的是,这个唐礼在明州之前的记录,都是空白。 来路不明,明州经商,一个月前,改行入泰,再到高邮,这些因素聚集在一起,你还要说这个唐掌事的没问题,虎哥都可以自刎谢罪了。 这也就是秦刚在高丽梦中所记起的一条刑侦法则:“想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盯上!” 因为我们大多数时候的所谓“安全”,只是因为混迹于芸芸众生之间。无论你的面容是陌生的、熟悉的、怪异的、相像的,总是有一千种理由可以来解释。 但是,当秦刚已经明确意识到在他的身边会存在着刻意接近并有其它预谋的因素存在,然后再要求虎哥他们用排查比对的方法进行针对性的筛查后,一切便变得清晰而透明了。 …… “唐掌事是做过大生意的人,来我们这小高邮城有点屈才了啊,上次来时我不凑巧,没有招待好。这次可以多待几天,好好尝一尝咱们这里的淮扬菜。”崔三本客客气气地对泰州过来的唐礼说道,“只是今天下午我要去秦家庄拜会一下秦老爷,就只能让您先歇着,明天我再来陪您。” 在听到“秦老爷”三个字时,唐礼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两下,不过幸好此时崔三本的眼睛已经转向关心起院中正在准备好的马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唐礼赶紧低了低头,尽量不让人发觉他内心的波动,寒暄着道:“崔掌事客气了,唐某也就是到处跑跑,哪里的生意好就会向哪跑,这不就是咱们高邮地杰物宝,我也才是想着在这里发财嘛!您先忙,您先忙!” 崔三本客气了几句,就回头跟着他们当家崔老爷去拜见秦刚去了。 等到偏厅里的人都走了,唐礼这才把自己的眼睛抬起来,望了望外面的天,却是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 进入高邮,联系上与秦家庄关系密切的崔家,这原本就是他精心计划的结果。 才第二次来高邮,他便就已经直接听到了合作的崔掌事要与秦刚见面的消息,这就说明他离着想接近查探的目标是多么地接近。 只是,这种出乎寻常的顺利,却并未让他有太多的高兴心情,反而会令其有些深深的担忧。就像在这些年里,一旦遇上进展过于顺利的生意,往往就会在之后发现,要么最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要么就是在表象之下埋藏着各种不为人知的麻烦或者是陷坑。这次,他也吃不准接下来面临着会是什么后果。 做生意的道理,放之天下诸事都是说得通的。 其实,原本高邮这件事,他是不应该自己来的。 五年前,他做生意亏光了本,被逼得几乎要跳河,然后被一个同行拦住,并介绍他加入了一个看起来都是生意人的互助会。互助会帮他还了债,又借给他本钱重新开始,并许诺只需要帮着做一些小事,就可以抵偿借款。 唐礼头脑灵活、做事实在,很快就完成了一些简单的任务,并开始被委派一些复杂的难事。直到他的借款几乎就要还清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极不利于大宋的事情。 就在这时,互助会的幕后管事人出现了,他很干脆,真正给唐礼看了已经帮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列表,并指出,只需要把这张表交给当地官府,唐礼面临的就是至少流放沙门岛的判罚,所以在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正式加入他们,继续为他们做事。 管事人继而换了口气劝导他,接下来每做成一件事,他便会有功劳的积攒,积攒够了,他就可以拿着互助会奖励的大笔财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角落里安享余生。 唐礼没有退路,只能答应。 这两三年,他先在瀛州立了些功劳,后来又被派到沧州开始监视新来的年轻知州秦刚。 应该说,唐礼一直坚持的策略是极有成效的。他并不心急,也不会做出任何冒进的举动。所以他在沧州的所谓“潜伏”也相当成功,也是他能在先行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终于认为自己可以获得回报的时候,秦刚奉旨调往明州就任东南海事院之职。 他有点上头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距离成功非常近的时候,突然被这些意外给打断了,因此极不甘心作出的努力会白费,于是,他化名为唐礼,跟上了秦刚的迁任计划,极其小心地在明州落下了脚步。 在明州时,他又接到了非常具体的特级任务:明确查探出秦刚手中掌握的一种名曰“火炮”的神秘武器。因为这种武器的存在已被证实,凡是在秦刚出现过的战场上,无论是北边的辽人和倭人,还是南边的交趾人,无一不被其巨大的威力所震慑。主家希望能够搞到这种武器的图纸与生产工艺。 唐礼可以不关心这个火炮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明白,如果他能完成这个特级任务,就可以提前实现自己功成身退的目标,从而摆脱如今的所有烦恼去享福了。 他在沧州的经历非常地干净,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问题,而从沧州来明州的铺垫也非常自然,因为生意的原因搭上了一家海商,又随着他们的船队南下进入了明州。 明州要比沧州、瀛州大多了,虽然对他接近东南海事院的努力产生了不小的难度,但同时更符合他“安全第一”的原则,可以在进入这个地方时不会引人注目。 在原本的计划里,他完全可以从容地先接近于市舶司,然后再慢慢地渗入海事院中的相关官员,最后再悄悄地接近秦刚。 可惜,意外的消息传来:秦刚因父丧须回淮南东路高邮军丁忧。 再跟去那个不熟悉的小军城高邮么?光是想想,就觉得这里面的难度太大、风险同时也是极高,他几乎都已决定要放弃这个任务了。 却没有想到,此时竟然在明州遇上来过来拉拢走长江私港生意的泰州李氏车船行的人。而且,由于他们最近需要更换一批主要商路的掌事,便有人看中了颇有能力的他。 在反复确认了这次机会的真实性与可靠性之后,唐礼还是动心了。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就像正瞌睡时被人递了一只枕头过来一样,唐礼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在对方提高了月俸的情况下,正式答应加入泰州李氏车船行。 更令他惊喜的是,李氏车船行居然就是高邮军的崔家车行的重要合作伙伴。在他只是简单地刻意引导了一下,便非常顺利地负责起泰州至高邮、及泗州这一线的地方客户联系。 “做私港生意,原本就是隔两三年就要换新面孔的。”唐礼这样安慰自己,这也是李氏车行拉他入伙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第一次进入高邮后,他却一直有一种总是被别人盯着看的感觉。但是在经过了很多次的刻意试探之后,还是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这样的一座小城市,任何外来的新面孔,总是要被人多看几眼的,这本身不应该是什么问题。当然,他也不会幼稚到,因为刚接待他的崔掌事马上要去拜见秦刚,他就能够冒失地现在就去接近。 唐礼有着自己的计划与节奏,高邮这边,他已经顺利地进来了,崔家又是秦刚在本地重要的合作伙伴,他只要加强与崔家的往来,以后想要接近秦刚的机会多的是,不急在这一天两天。 只是,秦刚这边既然已经发现了他,自然还是希望他多有所作为,而不是像一条冬眠的蛇那样,如果不愿意出来多走几步,那就不介意去捅一捅他。 在崔、夏两家家主的拜访闲聊中,秦刚自然地提及了四海总部迁到高邮之后,他希望在最通常的扬州到高邮的水路通道之外,再新增加一条泰州到高邮的备用通道,计划利用泰州在长江边的私港,来运送一些量不大的货物、或者直接就是传递一些重要的消息。 崔三本自然也就邀功似地推荐了他们在泰州的合作方李氏车船行,还告诉秦刚,李氏在当地的人脉与关系深远,他们所掌控的长江边几处私港,都有当地官府的背景,绝对不会误事。 秦刚则顺势拍手道:“此事甚好,从泰州江港至高邮这一线,我便交予崔掌事负责吧!之间专设的货栈、人员以及所费银钱之事,你直接去找谈大掌柜结算即可。对于崔掌事,我还是极放心的。” “谢秦老爷信任!”崔三本大喜,这可算是他在自己家主面前极为露脸的一次了。 崔三本回去之后,便立即叫来了唐礼,十分欣喜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唐掌事,你可真是运气好。我跟你说,这位秦老爷,可是我们高邮古往今来最有名的一人。可不是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五品官位,而是跟着他的那个谈大掌柜,实际上负责的都是秦家的生意。而我们全高邮所有的商人生意全加起来,也抵不上他的一根手指头啊!” 唐礼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很好地表现出了合适的欣喜表情,连连向崔三本致谢:“唐某的好运气都是崔掌事带来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好,让您放心,让秦老爷放心!” 紧接着,唐礼由崔三本带着,便去拜会了谈建,介绍了自己所负责的李氏车行在泰州地域的能力与运输方面的优势。 虎哥在秦刚身边所有调查的事情,都是独立进行的,所以谈建并不清楚唐礼的背景。 因为目前,他最主要的精力还是在调动整合高邮到扬州以及京城这两条最重要的路线资源。而且,即使是扬州这里的路线,直接联络明州以及南洋那里的明面事务还行。他们的海运,更重要的便是与流求、倭国及高丽一线的联系,出入扬州官港,多少都会有些限制。 泰州那里的私港,本来就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现在却是有了崔家的推荐,而泰州李氏车行的能力与当地影响,他也是听说过的,这件事可成,不错! 谈建拉着唐礼闲聊了一番,更是发现这位掌事也是跑过海贸的,大家在一些问题的沟通与对接上,都是一谈就明白的,于是心中甚喜,具体合作的事宜便谈得非常愉快。 直到当晚,唐礼一人回到客栈,将房门紧紧关上之后,他都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呯呯地乱跳,心思细密的他,最担心的便是,千万不能在兴奋时乱了手脚,从而导致露出了马脚。 因为李氏车船行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们在泰州的江港都是私港,而利用这条私港到高邮的通道所建立起来的路线,就决不可能只运输或传递普通的货物与信息。而这对于他所接到的任务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幸福与机遇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做梦一样。 当然,经过了仔仔细细地回忆和分析,唐礼并不觉得自己会在哪里出现了破绽,他也再次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而最后则归结于他在明州所作出的判断与决定是及时且正确的:在最恰当的时候加盟进了李氏车船行,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个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一切以安全为准吧!”唐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第367章 山长的心愿 这个唐礼,甚至都没有给自己安排过任何助手,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然后,再通过专门的渠道,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发回去。所以,从情报信息的丰富程度、以及部分消息的及时性方面,他在各条线上并不是显得突出。 但是,就最近一年以来,在沧州所在的北方地区,应该是大宋也加强了对于谍报人员的防范。他会发现一段时间后,某个地方的人员代号就会变了,从这里大约就能明白,基本就是那个地方原有的人暴露了、被抓了。所以这也让他的行事风格变得尤其地小心。 而对于这一点,正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虎哥也是感受尤为深刻: 在高邮,跟了这么多天,几乎没有发现这个唐礼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每天就只是与崔三本他们对接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而在泰州、明州等地的调查,也并没有查出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也就是说,除了他从沧州到明州、再从明州到高邮,这两段时间与三个节点上与秦刚的变动同步这点之外,几乎看不出这个老老实实的商人有什么问题。 一直等到唐礼离开高邮,回到泰州那里开始商路上的各种准备了,虎哥都没能找到一点在最初的怀疑猜测之外的证据。 “莫要否定自己!”秦刚却安慰虎哥,“就我看来,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这时的商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到在外面跑生意时,不带个妻妾或婢女在身边呢?他不带人,就是害怕会在身边人面前出差错。他太自律了,这就是他的最大破绽。不要急,耐心守下去,他会自己跳出来的。” 的确,秦刚都放出了一条商路这么大的鱼饵,是条鱼,能忍住不吞吗? 鱼不来咬钩时,秦刚便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秦刚在高邮守孝,虽然说不至于必须要在父亲的坟前寸步不离,但是真有实际的外出时,还是需要保持低调、不宜张扬,更不宜参加当地任何的娱乐庆祝活动。 所以,乔襄文最终只能在秦刚回菱川书院的安排中,去除了他与学生们见面的环节。只是安排了他先行看望老山长苏颂,最后再与书院中的几位少数老师代表们小范围地见一面。 而且,秦刚回书院的消息也不能提前传出去,否则按照他当前的名气与在书院学生中的地位影响,想要低调也做不到啊! 这天,秦刚带了几名护卫,悄悄地到达了书院。 在苏携的搀扶下,苏颂离开了已经躺卧十几天的病床,坚持在客厅里接见了秦刚。 见到老态龙钟的苏颂后,秦刚却是有点惊讶,虽然他是知道老山长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是此时难得的高寿之龄,但与前几年曾见过的样子相比,这一次也的确是苍老了太多。 秦刚赶紧上前给苏颂行以大礼,苏颂却是笑呵呵地接受了,并不无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位他所欣赏的年轻人,连连说好。 于是,乔襄文在一旁陪着,四人都坐下了讲话。开口之后,秦刚才发现,如今的老山长,耳目虽然开始有些不清了,不过他的思维还算敏捷,在座的几位,只需要将声音放大、语速再放慢些,相互交流便也不成问题。 “外人只是看见菱川书院的繁盛与人才倍出,可只有我们这些待在书院里的人才会知道,若是断了徐之你长年不停的经济资助,这一切又会如何存在?”苏颂感慨地说道,“僖老是专门操持这一切的,他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老山长说得是,我是见一次徐之就要感谢一次啊!”乔襄文点头道,“表面看起来,菱川书院每年收了不少学生的束修,还有各方人士的捐赠。但是真正维持书院能够一直运作的,却是徐之陆陆续续买在书院名下的数千亩田地,这些田地租放给本地的百姓耕种,每年的产出与田租才是大头啊!” “当初我还未致仕时,就在扬州听说了这一切,我也在想,这世上多有那些花钱买名声的人,又尤其是成名之后回报乡梓、又或者是收获人心,做这类善举的人不少,亦也不缺你秦徐之一个。”苏颂缓缓地说着,“只是,这这菱川书院的奇妙之处并不仅仅只是有人资助,而在于让人耳目一新的学刊,所以,老夫也就按捺不住寂寞,就想着要来这菱川书院好好看一看,却不曾想,这一看就是这么些年在这里住下不走了啊!” “也确实是老山长来了菱川后,书院才真正地从淮南之地而声名远播啊!”秦刚心悦诚服地感谢道。 “你莫恭维我,老夫做了一辈子学问,自知哪些地方有长、哪些地方有短。”苏颂一摆手,更加严肃地说道,“说句实话,初时老夫还有点不是太相信这格致之学是你这个未冠之人提出,来菱川书院的另一个想法,就是想来真正琢磨一下你说的这门学问。毫不夸张地说,要论这格致学的学问学习,老夫亦是这书院的学子之一啊!” “老山长虚怀若谷,是为我等楷模!”乔襄文道。 接着,苏颂便谈及了他这几年,在书院里对于格致学各种方面的研究心得,当然,还包括对于秦刚总是能在各门学科极其关键的地方提出重要推动的疑惑与不解。 秦刚微笑着,认真地听着老山长似是絮叨的讲述,不争辩、亦不解释,似乎如同当年初次拜见时的那样,不亢亦不卑。 “老夫既然是担任了这菱川书院的荣誉山长,也确实参与了书院中大大小小的专业设置、前前后后的教师培育,更是亲眼目睹、亲身体会了一整套完整的格致学说在这里的起步、发展与成型。总是要给这书院留下一点什么吧!”苏颂说得很慢,说着便示意苏携去里屋捧出了两份东西,一份稍薄,大约三册的书稿模样,另一份却是分成几撂、扎得紧紧的、但却依旧高出一倍的信件。 “这《格致之学》的书稿,算得上是老夫对于书院的最后交待吧!徐之你可打开看看。” 秦刚接过最上面的一册书稿,打开封面之后,竟意外地在扉页上看到了与苏颂并列在一起的自己名字。 “这个?” 见到秦刚有点惊讶,苏颂便不出意外地笑着道,“这书稿中的主要内容,均是来自于这些年来,你与书院中各位老师的书信往来。最主要的也就是旁边的这些信件,当然啦,其余的还有很多。也正是对于这些信件里的内容的汇总与整理,才真正清晰地展现出了你对于格致学的整体架构、关键观点、核心思路方向的天才思维。所以,老夫这次不过只是做了一回捉刀匠,而却是冠名其上,更多的还是想让这格致之学发扬广大啊!” 秦刚当然明白,苏颂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他的前面,这并非是想争走秦刚的功劳。先不说这本书本来就是苏颂主笔所撰,就算是其中的思想内容都是出自于秦刚,而苏颂只要愿意能在这本书上署名,那就是以天下闻名的学识名声以及前任宰相的显赫身份来为此学术作背书,以更快地让格致学赢得天下学子的信任与追捧。 “格致一学,秦刚不过只是倡议在先,又略有思考其中。此书为老山长在书院这些年来的历年积累,当不得恬以姓名而居功。”秦刚却是将书稿恭敬地奉上以谦道。 “你当得!而且我还说个让你更是当得的理由!”苏颂说道,“此书稿还请徐之你带回去再审之,如有不妥之处及还须修改润色之处,便要一一正之。如此一来,你这署名也就不要再推托啦!” 秦刚略一思考,也是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便收回书稿道:“恭敬不如从命,秦刚谨遵老山长之嘱!” “若是徐之你不在这丁忧期内,也断然不会拿校稿一事来打扰你的。老夫也是知道:你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格致学的种子,你早就是一路疾行向前,随意就在身后扔下。因为只要你还在继续前行,你的身后,就不会缺乏去整理、去养护、以及最终将这些种子栽种成活、回馈天下的诸人!”苏颂说到此处时,略感用气过多,长长地喘息了两口,一旁的苏携赶紧给父亲递上了准备好的茶水让其润润嗓子,并担忧地多看了他两眼。 苏颂喝了口茶水,眼睛中又恢复了几分神采,继续说道:“只是,我等都是研学之人,既知这格致之学的博大精深,又能如何不想让其早一日通行于天下呢!” “我本来建议说,既然此书主要观点都是来自于徐之与书院中各位老师的通信往来,何不将各位老师都聚集起来,各领一块,一齐来进行,岂不会更省力些,可惜却是被大人狠狠地说了一通。”一旁的苏携此时却是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说你不懂事还不承认。这书院这么多的学生,各位老师原本就很繁忙,哪里还有时间来弄书?再说了,这是格致学的提纲挈领之着,还必须得由一人来主笔,方才能保证质量。”苏颂却是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知道大人说得有道理,只是着书一事,着实劳神,我是看着大人为编此书,前后忙了近半年的时间,每天都要用上七八个时辰时间。身子累了,眼神也坏了,我的劝说,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书没写完之前,还不让我对外人去说。”苏携便趁着秦刚与乔襄文都在,把这些话算是都讲出来了。 “哎,老山长可不能这样啊!”乔襄文赶紧说道,“我让老山长免去教课之务,原本就是想着您好好休养,保重身体,哪知却是忙着这件更累人的事情啊!这是襄文的失职啊!” “无妨无妨!你们可知老夫对《格致之学》一书有多看重么?”苏颂却是从前面拿起了书稿的另外两册,细心地在手中抚摩着,却是露出了一脸的得意之色,“要说着书劳神,先前在朝廷,却也编着过《嘉佑补注本草》、《图经本草》等书,它们的工作量、耗费时间,都远远超过此书。但是,你们可知,在老夫的心中,它们就算是再乘以数倍,也远远比不上这本《格致之学》啊!” 乔襄文先是拱手道:“格致之学乃是菱川书院立院之本,老山长亲纂此书,若能问世,当是为书院后来学子所谋之福祉!也是天下愿修习此学的士子之福音!” “徐之首倡格致,更有播种之意,是因所谋者事大,无意于立学着书之小事。而吾等闲散之人,恰有笔墨之力,衔字之识,以其成书面世,乃是为天下大道之行、大义之循、大治之至而所谋取,此为老夫之终愿也!” 厅中听着的三人,苏携虽然对格致学的认知尚还达不到如秦刚、乔襄文的程度,但是他毕竟是日夜服侍在苏颂身旁,在苏颂编着此书时,也曾帮着校看字词,整理草稿,听着便同样是有些感同身受,并以至于情绪高涨。 “格致之学,非奇技淫巧,非旁门左道。圣人之言为日月之辉,格物致知为朝阳之道。一人之悟,是为贤者;众人所求,为天下文明。此便为《格致之学》必要以成书而吸引天下学子而研习,以培养更多的继承者、发扬者,为实现文明昌盛而努力!” 老山长的语调逐渐富有力度了起来。 “格致之机械物理,让万力受人之所控,世人行事做百工,则无不事半功倍!” “格致之生灵农事,让万灵皆有律可循,生长繁衍兼平衡,则昌盛有序而存!” “格致之刀枪火器,让兵事应国力之争,四夷平复灾息争,则民安而盛世临!” “……” 苏颂一番言简意赅的总结,将格致之学在当今社会发展中的根本意义与核心价值逐一剥出,即使是如秦刚、乔襄文以及一旁的苏携等人也是听得精神大振,再次深感自己所做这等事情的重大责任,也更是被苏颂的这番认知与激情而感染。 “所以,老夫才深知徐之此事所谋者大矣!所虑者远矣!”苏颂最后则缓缓闭了闭眼睛,继而再说,“可惜老夫天不假年,难以一睹此愿终成之日呐!” “大人身体健朗,保养得当,必能长命百岁!”苏携在一旁急忙说道,但最后一句,却明显有点声音打颤,掩不住一丝哭意。 “生老病死,天道难违。吾能于生前,再一次完成了手中此书,便似能看着格致之学必能扩展于天下而光大,便已足愿矣!”苏颂却不以为然,“数日之前,吾已自撰遗表,只盼徐之、僖老你们,能将书院之事持之以恒,则大宋幸矣!天下幸矣!” 秦刚则赶紧安慰苏颂,说自己回去就立即校勘此书,又无其他杂事干扰,一定会很快完成。再加上如今菱川书院就有自家的印书社,别人家的新书刊行不知道会花费多长的时间,但是自己的这本书,一定会最快时间地出版。 此番见面也有了不少的时间,苏颂一番激动之后,也眼见得有些疲惫,秦刚与乔襄文相互看了一眼,便一齐站起来告退,嘱咐苏携服侍其父亲尽早恢复休息。 随后,秦刚则与乔襄文一起去见了书院里的老师代表。 菱川书院自声名大振之后,便成了全天下有志于格致学研究与发扬的士子圣地。虽然从总体比例来看,世人仍是以经义研修及诗赋才学为主,但是仍然是止不住一大批热衷于所谓“奇技淫技”的杂学钻研的学者们,他们最初受苏子容、沈存中这样的当代巨匠的吸引,又跟随着《菱川格致学刊》而来,在书院里竟然也都慢慢地扎下根来,成为了全天下培养格致学人才的最佳大本营。 就算是远在唐州的流求格致院,那也只是聚集成熟研究人才的所在。 秦刚来到这里,见到了迎接他的众位夫子老师一行,在这些人中,既有他曾熟悉的袁嘉、张夫子、李夫子等人的脸庞,更有那些热情、崇拜以及兴奋的陌生之脸,但是对于他们,秦刚仍然是发自内心地整襟长揖一记,并发自肺腑地说道:“为菱川传道、为书院拾薪、为天下立学、为学子指路,诸位夫子,辛苦了,请受秦刚一拜!” 众人连忙回礼,尤其是未曾与其打过交道的夫子们,更是觉得传说中的格致学创立之人,朝中风云一时的未来宰辅重臣,果然是不得了的气度、谦逊无比的风骨,实实在在地让服气啊。若不是秦刚是在丁忧期内,那一定是要召集书院所有的师生一起,再度开一次大会,聆听一番这位年轻的立学者从未让人失望过的演讲。 在菱川书院,一直有着三大演讲的传说:居为首位的,当于元佑八年秦刚首次在书院崭露头角时的“师说”之讲,其次为苏颂为前往处州的七名学子送行时的演讲,再者便是乔襄文在书院老师逾百名之际的一场演讲。 身为师者,他们都明白,一场鼓动人心的足以载入史册的演讲,对于学生的成长的意义何其大也! 当然,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想法还是不太可能。所以,他们也都是向乔山长建议,应该利用秦刚在家丁忧的这段时间,适当地派一两位夫子轮流随其身边,做些整理学说、廓清义理之类的工作。更不要说,书院最知名的生灵学专家秦盼兮,这段时间也是一直留在秦家庄那里守孝呢! 这个建议提得倒也是有几分道理,乔襄文便将眼光投了过来,秦刚略一思索,觉得这也是他这次来书院的目的之一,况且秦家庄后山那块的空闲房间还有不少,于是也是点头应允了。于是乎,众位夫子立即也激动了起来,纷纷就可以安排哪些科类的整理、又是哪些人可以过去、先后的安排顺序如何,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乔襄文也因此而更加兴奋。 秦刚在书院悄悄地待了两天,并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便回了秦家庄。 十五日后,秦刚亲手校勘后的《格致之学》已经交付菱川印社,又五日,带着墨香的样刊便已交到了苏颂的手中。 当夜,苏颂胸捧新书,带着满意、从容的表情于梦中长逝!享年八十二岁。 朝廷闻讯,赵煦为其辍朝二日,追赠司空,并遣使抚恤其家,嘱“葬事官给”。 第368章 四海的变局 唐礼最近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顺利地以崔家合伙者的身份进入了高邮,不仅在这里立住了脚,同时还以当前的身份与秦刚这里成功建立起生意合作,这个成果得到了上面的特别嘉奖。 因为秦刚及其身边体系一向非常严密,之前曾经会有多条线想进行渗入,却多是无功而返,甚至还会因为意外暴露惨遭上线断尾处理。所以,他在高邮的这次收获,乃是组织上非常突出的重大进展。 忧的是,正是基于他目前的成功,上面发来了密函,要求他利用泰州私港的有利渠道,迅速推进对于“火炮”情况的调查与刺探。 唐礼自己非常清楚,能够进入高邮城,既是自己优秀渗入能力的证明,同时也是巨大风险的同时存在。光是可以看到跟随着秦刚及秦家庄周围的那些亲兵警卫,就能远远地感觉到寒气与杀意。所以他在高邮城里的行为非常地小心,唯恐一着不慎,露出了破绽。 其实,他还是有点后悔在明州所做的那个决断了:组织里的人多是北人,在南方缺乏基础与优势。而他能够从沧州成功地潜入到明州,就已经是相当不易的成就了。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明州再多待一段时间,在那里的潜入也能算是不俗的成绩了。 秦刚从明州再回高邮时,他完全可以像组织里的其它人一样,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又或者要求组织上另派其他人,由其推荐前往泰州。而且他留在明州,也未必就会一事无成,或许秦刚离开后的海事院,他便会有更大的机会慢慢渗透进去,然后从那里获得的情报,也许价值的并不会比别人差多少。 终究还是他的贪心战胜了理智,更是舍不得自己争取来的可以接近于这个特级任务成功的机会,于是便就这样进入了这福祸未卜的高邮城。 虽然上头在这一次慷慨地给予了丰厚的奖金,但是唐礼更是十分清楚一旦失败的风险:不是落在秦刚手中而生不如死,要么就是被自己的组织断尾处理,死无葬身之地。 唐礼在这里惴惴不安的时候,秦刚那边却是对他这个人有点佩服了: 不仅是他的身份与出现在高邮的原因与理由十分地完美以外,几乎也找不出他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当然了,如今怀疑他的唯一理由就是:一切太完美了。 对于虎哥的郁闷,秦刚却这样来开导他,别盯着同一个方向来找,换个角度、或者说换条路径,和京城的秦湛联系一下,从那里历年积累下来的丰富情报里面寻找寻找线索。 京城的情报网,秦刚在交给秦湛的时候,只让他搜集与汇总,并不要求他作任何有目的的排查或者说是分析,为了就是在今后的某个时候,能够让它的价值最大化。 或许,现在应该到了可以启用它的时候了。 虎哥的经历很单纯,不大会像赵驷、李纲他们过于受到当下各种现实因素的影响,又加上本人极度的忠心,对于秦刚灌输给他的一些未来趋势,会比任何人都能有效地吸收,因此,他在分析同样的情报信息时,得到的判断与结果,往往要比常人多一点。 很快,虎哥在看起来枯燥重复的大量商业情报之中,发现了一家不同寻常的商社。 “先生请看。”虎哥递给秦刚一份整理后的资料,“京城的商社,竞争激烈。外来商社就算是有专门的货源,也极难适应京城里频繁变动的物价,还有行市里各种进出货的规矩。所以,能立足的外地商社,极少有生面孔。” “嗯,确是这样,看来湛哥跟你交待得挺详细。” “但是最后却发现,还真的有站得稳脚的一家生面孔,就是这家关北商社。我仔细查看了他这几年的进京生意,做得极其一般,无特色、无专营、也无大买卖,明摆着一定会亏钱,但最后它的商号却是一直好好地开在京城里。”虎哥拿出这份关北商社的资料说着。 “会不会他们在京城以外的分号就很挣钱,可以养着京城里呢?”秦刚一边看着手头的资料一边提出自己的疑问。 “就是因为这样想的,所以就查了他们的生意往来。关北商社在京城登记的是专做河北两路的生意,按理说不可能少了榷场那边的生意,但我让杨机宜去查了,无论是榷场那边、还是天津寨那里,居然都没有这关北商社及其分号的交易记录。” “他们在四海银行有没有开过户?”秦刚提一个新的方向。 “京城里没有,他们走的都是现银。在沧州的分行倒是开过一个,但就是开户时存过一小笔钱,很快就取出来了,明显只是试用一下。”虎哥稍稍顿了顿,却微笑道,“不过,正是这个沧州开户的记录单子,我让那边送过来了,开户的人叫做吴友仁。” “无有人?有趣!”秦刚点头笑笑。 “重点不是这个名字,而是这个笔迹。”虎哥把一张沧海四海银行开户的单据放在桌上左边,上面填写的人便就是吴有仁;而在右边则放了一张拜帖,写拜帖的人却是唐礼。 秦刚仔细一看立即就明白了,这银行开户单上,不仅会有吴有仁的签名,还有根据规则必须要手抄一遍的承诺条款,这样写的字数多了,整体的字迹风格也就看得非常明显了,而且还能找到几个与右边拜帖上的字迹几乎重合一致的,明显就是同一人所写。 “也就是说,这个在沧州为关北商社开户的吴有仁,就是现在泰州李氏车行的唐礼?!” “百密一疏,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把这相隔数千里的两张纸放在一起来对比!”虎哥显然对于自己的这一手发现非常满意。 “嗯,依这唐礼的性子,他在我们身边这里一定是万分地小心。所以,我倒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就把监视他的人手全部撤回来。倒是可以通知湛哥那边,对京城那头的关北商社进行重点盘查,看看那里能不能找到一些底细的情况。” “是。” 虎哥出去之后,谈建却是赶过来,和他要对一对四海这边的现状情况。 四海总体是分银行与商社两块,银行管钱,商社管生意。 银行是谈建一直抓在手上,包括各处分行里的人,都是委派的心腹以及绝对忠诚的人。 而四海商社这一块,在生意所涉及的地方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之后,秦刚便让谈建在总体可控的前提下,可以尽量选择把生意份额让给可靠的合作伙伴。 高邮的生意不用说,主要就是秦家庄的秦规在打理,四海只保留了秦刚最早的一份股份; 京城则是一直由秦湛打理,其主要的生意份额一直是扶持着赵子裪; 西北一块原先做的规模已经不小,不过在胡衍回去时都转给了刘延庆,只保留了单纯的两成股份,倒也是变得非常省心了。这刘寨主每年交上不少的股息与分红,之前大部分正好用于童子营的开支。 河北那边的生意,是由胡衍留在那里的蔡小七在打理,大头也渐渐地让给了李禠; 两浙路这里,以明州为中心,包括杭州、处州等地的生意,原本都是谈建一手经营,却也在秦刚的督促下,让了不少的生意份额给他老丈人楼员外。 而在到了高邮之后,秦刚让谈建分别给各地的合作伙伴去信询问,对于他们剩余的生意份额有没有兴趣,可以都让给他们。 “大哥,按您的吩咐都去了信,现在的回复都是愿意的。”谈建看了看他,有点抱怨地说道,“他们当然都是愿意的啊,这些都是明着可以赚钱的生意,我们为什么要都退出来呢?” “进和退都是相对的,我们退,就意味着合作伙伴的进。”秦刚突然抬头问了谈建一个问题,“建哥觉得我们做生意只是为了赚钱么?” 谈建愣了一会儿,这才有点回过思路来,赶紧说:“的确是小弟我糊涂了,大哥和我说过很多次,赚钱只是我们为了实现目标的手段。可是,这个手段也不能随便就丢下啊!” “不是说能赚钱的事我们都要去做。像大家都看得明白的,你去做了,别人也想做,就会产生竞争,接下来便会压缩利润。很累,也很不值得。不如我们就让给合作伙伴去做。他们会更加积极与努力,而最关键的便是,如果他们赚到的钱,会不存在我们的银行里吗?”秦刚笑着提醒谈建。 “也是,生意是我们让的,而且存四海银行还会有利息,他们没理由存在别的钱庄。” “所以啊,他们赚来的钱却存在我们的银行,不就相当于他们在为我们赚钱吗?” “可是,存在银行的钱,他们总是会取走的啊?更何况我们还会支付利息!”正是这一点,谈建还是有点没想明白。 “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让四海银行接下来发行一种叫作‘钱引’的东西。用纸印制,要防伪,大面额,和我们合作的生意伙伴可以直接使用,任意一家四海银行都能通存通兑。” “大哥你说的便是在成都路那里有过的交子吧?”谈建一下子听明白了,“可是交子出了四川就不认,而且在用的时候,经常不能足额抵算。大家都不喜欢它。” “所以我们不能叫交子,我就叫它‘钱引’。”秦刚立即说道。 其实,钱引在真实的历史上很快就会出现了:蔡京当政之后,为了帮宋徽宗敛财,借鉴了四川交子的功能,而以朝廷的名义开始大量印制钱引。百姓与商人一开始还以为这东西是朝廷发的,会更加有信用。但在兑换使用了后,却没料到蔡京等人的无耻与无信,随意增发,最后还不让方便地兑现,最终成为了一张张的废纸,那是后话。 而秦刚决定自己提前使用这个名称,一是认为此名不错,出现在这个时代,必然有其初期吸引众人的原因,二也是期待通过自己的严谨操作,让钱引最终回到良性金融货币的正途上。 “钱引这个名字自然是比交子好很多,可是光改个名也很难让大家相信并使用它啊!”谈建皱着眉头边说边思考着。 “不要忘了,我们可是有九州岛那里的银矿,而且上个月流求确认,麻逸那里的铜矿也找到了,储藏量相当地大。所以,我们四海发行的钱引,将会承诺,可以在任何一处我们的分行,随时可以足额兑换成现钱!” “这样啊!” “当然,发行钱引,并不只有这简单。最近调到总部来的人,都是熟悉钱庄里的业务、尤其是现在银票方面的工作的吧?” “那是当然。” “那好,明天把他们都叫过来,成立一个‘四海钱引筹备组’,筹备组的所有人,都必须要通过我的专门培训!” 第二天,就在这一旁的厅堂,谈建带来了日前被从明州调来的所有银行总部骨干,开始了非常特殊的培训课。 秦刚先是在讲堂上展开了他提前写好的一幅大字:货币! 然后开口道:“各位,我们首先要从根本上理解什么是‘钱’,什么是‘货币’,什么是‘金银’。不要轻率地以为这三者是相同的东西,更不要稀里糊涂地只认其中某个而不认另两个。” 底下的人都坐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大家的心里都好激动,能够在这里聆听朝廷龙图阁待制、前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给自己讲课,更不要说讲的东西,都将会是接下来四海银行要撸起袖子所推行的大事了。 秦刚花了半天,给大家讲清楚了原始货币的起源,讲到了贵重金属货币的发展。进而结合大家都了解过的现实案例,来分析了当前宋钱的钱息成因,又谈到了铜钱外流的内外原因,再共同讨论了解决钱荒的种种思路。 接下来的半天,话题就进入了四川那里出现了交子身上,从它产生的原因与过程来谈,接下来便就深入剖析出,交子的本质就是贵重金属货币向纸质货币的过渡。又从最后交子的滥发所带来的实际危害,再次谈到了如果四海银行要发行同类型的钱引,又要将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进行各种不利因素的规避。 然后,秦刚让他们回去后,好好思考一下,一旦四海的钱引发行之后,有可能遇到哪些不利的情况以及挑战。 在第二天,汇总了大家提出来的情况,秦刚便带着他们开始了逐一的分析与应对。在这过程中,秦刚才慢慢地讲解清楚了准备金的预防思路与方案,然后再通过不同实践与推演后的可能性情况的分析,再给大家讲解了有关通胀、通缩等等的概念与现象。 好在,大宋朝是经济以及金融活动高度发达的时代,尤其是七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的交子一事,更是给此时的商人们以足够的实践金融常识的洗礼。无论是自始至终认真听课的谈建,还是他所带来的这些手下,都是在商场上也是摸爬滚打了好几年至几十年。 虽然在秦刚的课堂上,会时不时地蹦出来他们从未听过的概念,但是这类已经经过未来上千年演化、积累的金融概念,却并不至于会有多难的理解,甚至会令他们时时产生“茅塞顿开”的感觉。 “钱引的发行,不仅是四海银行的一项重要业务,更是我们四海商行可以通过金融手段,更好更强地在市场上发挥更巨大的作用。将会是我们前所未有的大变局。”秦刚看了看这首期的“金融培训班”的学员们,更是郑重其事地拱手说道,“所以,要拜托各位了!” 第369章 德甫的醒悟 五月初二,宜婚嫁、安床、置产、动土,忌作灶、祭祀。 这原本应该是王氏悄悄告诉李清照,为她订下的出嫁日子。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秦刚父亲意外地离世,不仅让他那个风光无限的五员大品夫婿立即回家丁忧,更是将两人的婚期硬生生地要推迟到了丁忧期之后。 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原本随着出嫁时日渐近,对于未知的婚姻生活的紧张,而逐渐积累起来的慌乱与焦虑,如今又因为这不可预料的推迟,化成了无限的失落与寂寞。 但李清照又绝对不同于普通的少女,她很快就能明白,突如其来的丁忧,一定会打乱秦刚原有的种种计划与安排,而他们之间的婚期,只是那么多意外中的一环而已。 很快,她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有条不紊地帮着自己的父母撰写送往秦刚家的吊唁帖子、更换掉家中过去于张显的装饰,甚至在自己的鬓发上,也十分得体地加上了一朵素花。 虽然只是自己未过门的公公去世,她家以及她本人都没有戴孝的必要与义务。但是,在重情重礼的大宋,李清照的这番举动,还是赢得了邻里的交口称赞。 李清照在给秦刚的去信中,更是句句抚慰、字字深情,绝口不提对于婚期推迟的埋怨或者是失落,只让秦刚在高邮好好守丧,注意不要累到了身子。 秦刚的回信中,不仅感谢了她的善解人意,也同时告诉她,自己新建了一家叫做顺风行的速运商行,除了应用于生意上的消息与文书速递、还可以接受普通百姓的信件与商家的零散小件物品递运,四海在京城的主要商铺、包括一起合作的,比如城北三舅家的香水铺,都可以接受这类东西的投递。 李清照在这天写完了回信,便想着好长时间也没去三舅家的香水铺了,于是便带上阿珠,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就过去了。 三舅家的这间香水铺,原本就是个市口极好的地方,再加上只能是京城少数几家可以专营香水的店铺,开业的这两年多来,生意一直兴旺。一年下来,光是股份分红,王仲琓就拿得手软,更不要说自己大儿子王殆在这里当个掌柜,同时还可以拿着不菲的月俸。 而秦刚在与李清照订亲之后,便说这已经是亲娘舅家的表哥,于是又给王殆专门送了一成的股份,月俸再涨了十贯,可把王仲琓给乐坏了。 李清照带着阿珠进了店,里面的人甚是热闹。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有机灵的伙计认出了她,赶紧跑到她的身边问好:“李小娘子好,可是和迒少爷一起来的?” “迒少爷?他在里面?” “是哎,掌柜的陪他进去的。” “你忙你的,我自己进去!”李清照一板脸,这李迒跑到香水店里来做什么?肯定没好事。 李清照直接走到了后院,里面一侧是库房,一侧是掌柜理账商事的账房,却正好瞧见李迒一脸高兴地从里面走出来,右手还正揣在胸前口袋处没来得及抽出来。 “拿出来!给我看看!”李清照一脸威严的大姐样,一下子就把李迒给吓呆住了。 这天是他过来拿月例钱的日子,刚和王殆进了账房拿了银票,他还特意让准备了小面额的,数好了才揣进兜。 “阿姊,没什么。”李迒空手伸出来,还想狡辩一番。 那边王殆听到声音,走出来一看是李清照,也很吃惊,竟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李迒刚画过押的账本。 李清照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账本,上下一看,便对李迒道:“还不拿出来?” 李迒苦着脸,将还未捂热的银票乖乖地交出。 王殆一看李清照瞪向他,立即开口道:“不关我事,这是你家姑爷关照我的,我也是他伙计,我得听他的,是不是?” 李清照被他一句“你家姑爷”说红了脸,于是还是转头教训起了李迒:“上次断过你去银行里拿钱,现在手又伸到殆哥这里来。” “我姐夫愿意给我零花钱,你也管得着!”李迒不敢当面顶嘴,只会小声地自己咕囔着。 “你说什么?”李清照提高了音量。 “我说我不这样了!你管得好!”李迒看着刚到手的钱没了,一赌气就跑掉了。 “那个,那个,清娘啊,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啊?店里新到胭脂和香水,我安排人给你包两份走啊!” “殆哥你别客气,我来是想给徐之寄一封信,他说现在可以找你这里投递。”李清照便说起了正事。 “哎,是的,姑爷回高邮后建的这个顺风行,送信可真叫快,就前几天谈掌柜来信问我愿不愿意花钱再买两成的股子,我刚回信说没问题,今天他那边的契约就寄到了。”王殆说完,又讨好式地对李清照说,“这香水铺的生意这么好,姑爷还答应再出让股子,我知道这都是看在清娘你的面子上。” “哦!这样一来,徐之岂不是把股份全让掉了?”李清照若有所思。 “对对,就禠哥那里留了一成,那也是应该的,都要靠他那边供货嘛!” 李清娘留下了要寄的信,却也无心再与表哥多说话,只是带着王殆准备好的两份礼品谢了谢之后便回去了。 刚走出铺子没多久,却是遇上了一个熟人:赵明诚。 自从一年多前提亲失败后,赵明诚便不再往李家登门了。然后好像听说整个人有点一蹶不振的样子,今年在太学里的升舍试也没能通过,只能继续留在中舍再读,气得他父亲把他在家狠狠地骂了好几天。 此时应该是太学放学,赵明诚被一个叫做陆浩的同学拉着出来散散心,却不曾想能在这里偶遇上李清照,一时间,他手足无措,竟然有点傻傻地站在那里。 倒是李清照落落大方地上前行了个礼,并不见外地道了声:“德甫哥,近来可好?” “好……,还好,清,清娘好,伯父伯母可好?”赵明诚有点更慌张了。 “一切皆好,谢谢德甫哥挂念,有空也可来家坐坐。”李清照其实对赵明诚本人并无恶感,而且之前也是从小相识,又有着共同的金石爱好,只不过是她对秦刚先有了爱意,而随后父亲强行拉郎配式的有意撮合倒是起了反作用。 但是,当她与秦刚定亲之后,无形中也就失去了赵明诚这样的一位好友,令她多少还是有点惋惜的。所以,今天街头的偶遇,她的这几句话,倒也说得真心且诚恳。 不过,毕竟是在街头,彼此客气几句,便各自离去。 却是留下了赵明诚愣在了原地。 “她向我问好,她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赵明诚继续有点傻傻地待在那里自语道,转而又拉着同学陆浩的衣袖说道,“德夫,我不是在做梦吧?” “唉!真的是她。没错的!”陆浩与他同窗多年,却是知道他一直倾心李清照的事情,最后更明晓他功亏一篑的结果。在看到他在提亲失败后近似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一直也想不出有什么太好的方法来帮助他。 “你说她都已经要嫁人了,为何还会这样子对我讲话?”赵明诚继续有点魔怔般地自言自语。 陆浩担心他在街头失态,就赶紧把他拖入到了旁边的一家小酒馆里,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来,同时也一边使劲地想着如何去开导他。 突然,陆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便严肃地对赵明诚说:“德甫,对于此事,我却有一个分析与推断,你想不想听听?” “你说,你说。” “两个月前,你知不知道那个秦刚因父亲去世向朝廷请旨回家丁忧的事?” “他回去丁忧又与我何干?父亲去世,为人子者当报丧丁忧,这是朝廷律令,也是人伦纲常,又有何稀奇!”赵明诚一听说的是这事,便没有了兴趣,不满地咕囔着。 “德甫你是只看其一不看其二啊!你听我说,这父亲去世,为臣者当回家丁忧三年,而在丁忧期间,是不是也是不能婚娶啊?”陆浩如此一说,赵明诚便有点反应过来了。 “对啊!” “也就是说,他秦刚是与李家小娘子订下了亲事,而且原本就是要在今年嫁娶。但是刚才你才瞧见了,那李家小娘子还是未出阁的打扮,这就说明,她至少还有三年是嫁不过去的!”陆浩果然是看到了问题的关键。 “是的,是的。”赵明诚一听便就有点激动,但是想了想后,他又垂头下来,“那也就是三年啊,他们都订过了亲,三年后不还是要嫁过去吗?” “唉!所以我说你是朽木脑袋!”陆浩有点恨铁不钢的感觉,不过谁叫他是赵明诚最好的朋友呢,他只能耐心地开导,“三年呐!三年前,你与李家小娘子青梅竹马,可曾想过会被他秦刚横刀夺爱?是不是?你细想想?你和我讲过,在那三年前,他秦刚只不过是去了鄜延路的保安军,当一个边境的知军,不仅毫无政治前途,甚至还有朝不保夕的生命之忧。但是,谁又曾想,在那三年中,他可谓是不断努力地升官加爵、又终于能从边境回到了京城,成为了一方大员,这才在最终提亲时胜过了你啊!” “清娘不是那种人,她是爱慕秦徐之的才华!”赵明诚不太同意陆浩的观点。 “那就算你说的这点对,那他秦刚的才华也不是天生的,是不是也是在那几年里不断地提升起来的?”陆浩无奈,只能换一个角度来说服,“所以说,现在上天在给你机会,给了你三年的时间。你只要在这三年之内,苦读功名,把你的才华展现出来,再加上令尊在朝中不断上升的地位。谁能知道,三年后的赵德甫,将会比今天的你更加优秀多少?” “是的,你说得对!我现在又有了机会。”赵明诚听着听着,的确还是被陆浩说动了,“可是,德夫,我真的能超过秦徐之吗?他这三年,也只是丁忧啊!” “肯定能。”陆浩一看有戏,赶紧加码,“而且你听我分析啊,这秦刚少年得志,我听家中大人说,却是在朝中树敌无数。而且如今的章左相当初就是被他算计,无奈之下才让苏右相入朝。如今他一旦去职丁忧,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会趁机动手,他在三年后的未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对对,有道理啊。只是,我能这样子做吗?对清娘会不会不好?” “德甫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陆浩摇摇头,继续说道,“之前我听你讲过,李家小娘子是个性子刚烈之人,平生最厌男人纳妾,是不?” “是的,当时我听了后,便脱口而出,说我决不纳妾!还遭了她的抢白呢!”赵明诚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甜蜜的回忆中。 “那你更有胜算了!”陆浩一拍桌子,“他秦刚是什么人,年纪轻轻,官就做得那么高,同时都说他让自己的两个把兄弟做的生意又极大。所以,他即使是没有了官职,回到了家乡也是个大富豪。像这样的人,肯定会有不少的女人往他身边靠,也肯定会有许多别有心思的人,会把女人送给他为妾。要说这丁忧之制,只是禁止娶妻,却不会禁止纳妾。这秦刚又是血气方刚之龄,突然就被推迟结婚三年,你说他在家居丧期间,会不会偷腥?” “是哦,他若偷腥,岂不是对清娘不好,对清娘不忠?我要不要去提醒他呢?” “你是真的猪脑子啊!他要是自己做出来了不忠的行为,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再说了,你去提醒算个什么事情啊?他为人的好坏关你什么事啊?你要关心的,就是让李家小娘子不受伤害,在她被不忠之人背叛之后,立即展现出你对她的忠诚与保证!” “可是,君子不趁人之危啊?” “你哪里是趁人之危?你是对李家小娘子有情有义好吧!” 终于,在好友陆浩的苦口婆心之下,赵明诚终于明白了几点关键: 首先,他必须重新振作起来,一定要努力攻读,争取考中上舍,为自己争取到功名,在这个时代,一个男人如果连一个功名都拿不到手,又有何资本去获得任何一个女子的青睐呢? 其次,赵明诚也须得用这洗心革面之后的状态,重新去获得他父亲赵挺之的认可。毕竟,目前赵挺之在朝中的地位仍处于上升状态,而据陆浩所知,赵挺之正是朝中倒秦派中的重要一员,帮自己的儿子去撬了秦刚订过亲的老婆,相必也是赵挺之乐于见到的事。 最后,他更是建议赵明诚要放下包袱,利用李清照的大度与热情,想办法来组织一些金石好友的聚会,并邀请李清照前来参加。 “德甫你不能太老实,你一方面要积极改变你自己,同时,你也得让李家小娘子能够看到你的改变啊?还有你在金石学方面的成就,按我说,这满京城里,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年轻就能超过你的人呢?那个秦刚,不就是仗着少年得志,做得了高官,会吟几句歪诗。李家小娘子只要来得次数多了,必然就会发现你的特长、你的优点。”陆浩为了自己的朋友,真的是拼尽了努力。 “三年啊!如此好的机会,德甫你可不能错过啊!” 赵明诚的确被完全说动了,他两眼放出了从未有过的异彩,并且紧紧地握住了陆浩的一只手后,坚定地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不会辜负德夫的劝诫,我要让清娘明白,谁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 “这才对了嘛!来人,上两壶你们店里的好酒,今天,我要与德甫一醉方休!” …… 李清照没有想到,自己在街头随便的一句客气之语,竟然成为了颓废无比的赵明诚的救命稻草,并在他好友的一片苦心之下,开启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节奏。 远在高邮的秦刚也没有想到,被他艰难偷袭并成功撬了墙角的赵明诚,如今却开始雄心勃勃地反向想要撬他的墙角了。 第370章 奎哥的勋章 唐礼的耐心出奇地好,不过秦刚却也明白,那是因为目前的高邮还没有什么值得他冒险行动的东西存在。 因为自从要求京城那里对关北商社进行针对性排查之后,查出来的情况令他有点震惊。 之前说过,京城的情报网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收集却不调查,只积累不分析。因此,就连一直管理这块的秦湛都没有意识到,一旦需要在这里查找一些什么的话,真的只是需要一些耐心与仔细便就几乎可以获知一切! 关北商社的表面情况非常地普通,但它在京城的生意收入与它频繁出入京城的人员规模以及开销情况却极不相称,这就说明了它一定会有其它商社的收入支撑。 但是与关北商社明面上有往来的几家,既没什么特别的联系,收入规模也配不上。如此一来,调查就陷入了停顿。 秦刚听了虎哥的汇报后,想了一会儿道:“既然我们正面去查找,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情况。那么我们不如反过来查呢?” 看着虎哥并不是十分理解的样子,秦刚道:“你可以先算算,像关北商社这样的开销,在京城里经营着的外地商社中,能有几家能支撑得起。再从这几家身上,一家家地查嘛!” 虎哥眼睛一亮,是啊!这样子来看的话,能符合条件的,跑不出七八家,再简单排除一些根本不可能的,剩下来的就没几家了啊。 于是,他领了这个方向回去后,没多久时间,居然真的就排查出了另一家极为可疑的商社,而这家商社的背景,居然并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真人! 这也是令秦刚极为惊讶的结果。 虽然,女真人一直是他最为防范的对象,但是他也只是在防备未来女真人的凶悍战斗力,却从未意识到,尚未完全走出辽北山林里的女真人,竟然已经懂得了情报先行的道理,甚至以能把收集情报的手伸到了这么远的江浙之地! 很快,秦刚便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完全是可能存在的: 历史上的女真人,能够在数年之后便开始正式反辽,然后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灭掉了大辽、甚至只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再灭亡了北宋。在这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不仅仅只是军事力量的强悍无敌,同时还有在迅速吸引消化大辽各项政治资本及资源过程中的娴熟有序,应该就是在显示:自白山黑水而出的这些女真人,似乎一切都有着足够完善的计划与准备。 在意识到了自己战略上可能存在的判断失误之后,秦刚很快联想到了保州江边被灭口的项爷等人,想起了潜伏在高丽长公主府上的金掌柜。在此之间,他所怀疑以及去调查的方向都是对着契丹人,却唯独没有想过,在他们的背后,女真人的可能性会更大。 “女真人?”虎哥对于女真人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屡次从秦刚口中听说过他们的凶狠,“先生说过,他们生活在极北的山林,为何却要来针对先生?” “他们一开始肯定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契丹人,想要摆脱契丹人的统治。”秦刚此时才开始重新正确地理清思路,“他们谋划高丽,是想弄乱契丹人的后院;经营渤海,同样是想肢解契丹人的臂膀。只是正好在这个时候,我也在契丹人那里布局,于是便顺势查到了我这里。我确实没有想到,女真人在这方面的思维居然如此先进!” 虎哥消化着这一切,但是他还是有点疑惑地问道:“女真人只是想摆脱契丹人的统治,那他们的重点应该是调查契丹人啊?为什么还会不远万里地追到明州、再追到高邮来呢?他们是想调查什么东西呢?” 虎哥的这个疑问似乎也是提醒了秦刚,他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一定是我们这里有的东西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秦刚很快就在自己心里锁定了火炮,如果女真人一直关注辽国的军事行动的话,还是有可能发现一些端倪的。 “立即给流求去信,同时抄送沧州、渤海与倭国我们的人,重点防范女真人的谍报渗透。”秦刚想了想,又着重强调,“重点对象是从保州出来的辽东移民,重点防范的领域,自然是流求格致院!” 流求,唐州,流求格致院所在的一座新城。 “娘!我回来啦!” “哟!奎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说话的是一位年近四十岁的妇人,此时虽然是满目含笑,但是手头正在忙碌着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停歇。 “娘,梧哥今天告诉我,让我去火器所的推荐通过了,明天我就可以去啦!”被叫奎哥的孩子长得高高大大,只有看他的脸庞才会瞧出大约只有十几岁的稚嫩模样,“我虽然是去做最初级的匠员,但也有一个月九贯钱的薪水,到时候,娘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好,好,我们家奎哥能挣钱了,真好!”妇人一脸的幸福感,“娘不辛苦,娘这是要给奎哥攒娶媳妇的钱。” 这对母子便是之前神居水寨大当家刘雄的妻儿,水寨事发之后,赵驷一直将他们安置得很好。之后便跟着神居水寨的大多数人都迁移来了流求。 按理说,赵驷让人每个月都给他们足额的生活费用,还有过去水寨的骨干首领也会定期来看望他们,不时地给钱给粮,母子俩并不愁吃喝。 但刘奎的母亲挺有主见,认为刘雄的死就是吃了不念书的亏,所以立场要把儿子培养成材。于是她选择跟着格致院的发展而走,一路来到了唐州。刘奎入了格致院开办的学堂念书,而她则在李峰等人的照顾下,先是做些缝补浆洗的活,之后用上了新发明的丝织机,在家里织锦,倒也攒下不少的钱。 赵梧来了流求格致院后,刘奎因为小时候与他亲近,现在更是喜欢跟着在他身后,更是由此对格致院火器所里的研究十分感兴趣。 这一年,他已经年满十四岁,达到了格致院可以入职的年龄,这便在赵梧的推荐下,成功地加入了火器所。 “奎哥,我可是听说这火器所里总是折腾些会爆炸起火的东西,你去那里做事,可要小心点啊!娘可只有你一个指望了啊!” “娘,您别瞎担心了。您说的那是早几年的事情,现在火器所里的管理可规范了,而且安全措施也都非常强。再说了,儿子现在只是初级匠员,只会去接触到最没有风险的成熟产品。”奎哥不以为然地回应着,仍然沉浸在能够加入火器所的喜悦之中。 不过,更让奎哥感到兴奋的事,是赵梧在告诉了他被录取的消息后,又讲了另一件事:由于他们火器所研发出来的火炮威力巨大,敌人在战场上赢不了他们,就想着派人想偷走这里的技术,就在唐州,在火器所的周围,已经确认发现了一些不明身份的探子,正在穷尽一些方法想窃取火炮的技术。 所以,尤其是刚被录取的新人,一定会成为他们设法接近、甚至是打探的对象。 而刘奎是原来神居水寨大当家遗孤的这件事,在唐州这里几乎无人知晓。再加上赵梧对他非常信任,所以这才对他交待了一个新的任务,也就是让他一定要小心观察并注意自己的周围,防范各种可疑的人员对象,一旦发现情况,立即要向赵梧汇报。 “奎哥,我可跟你说好了。你只管留心,发现不对劲的情况,可不能擅自行动,一定要通知我。”赵梧特意向他嘱咐。 在唐州,能进格致院的人,都是当地特别受人尊敬的,哪怕只是在里面干些体力活的工人,更不要说像奎哥这样被推荐进去做匠员的,以后都是可以晋升为研究员与高级研究员,甚至还能像李院长那样,同时在地方官府里做官拿官俸。 所以,刘奎的母亲自然也不能免俗地为庆祝他加入格致院而邀请了左邻右舍来庆贺了一番。 光是这顿庆祝宴结束后,刘奎就在自己的心里悄悄地记下了名单: 那个卖杂货的柏老四有点太热情了,总说他也有个侄子在秦州想考格致院; 原来学堂里的二狗子也有点不对劲,居然要自己找机会悄悄地带他进格致院里瞧新鲜; 还有城东的杨家婶子也像转性子了,从前是看不起自己家的,这次却说要他有空过去坐坐,说要介绍自家侄女给他认识认识,这是想施美人计吗? …… 天呐!太刺激了!在此时刘奎的眼里,来参加这次庆祝宴的人里面,至少有三成的人,都被他想像成了具有谍探人员色彩的怀疑对象,让他对于自己所担负的责任倍感重大。 当然,在他正式进了火器所之后差不多半个月后,这些所谓的被怀疑对象里,基本都被慢慢地排除了,基本上都只是他过于敏感的怀疑,外加一些当天的巧合。 但是,也不能说过于敏感没有价值,就在绝大多数的嫌疑都在被渐渐排除掉之后,却有一个怀疑对象反而变得越来越突出了。 这个人姓穆,原本却是很早就进了格致院,只是因为干的是在机械所里的一些帮工杂活,只因为与刘奎是住得很近,便经常和他一起同去同回。 正是因为有了提前的警惕与怀疑,刘奎发现这个穆六叔和他相处得非常刻意: 一开始,他好像什么也不会提,就是和刘奎拉拉家常,经常夸他对母亲很孝顺,说自己没孩子,要是有个像他这样的儿子就人生圆满了; 在彼此熟悉了后,这穆六叔开始关心起刘奎,经常会给他带吃的,进而关心起他的工作累不累,然后便非常自然地关心起他在火器所里所做的事情; 在提前汇报了之后,刘奎便按赵梧的嘱咐,偶尔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他正参与的火炮炮身试验。很明显,这个穆六虽然看起来对这个内容漠不关心,实际对刘奎的后续联系则明显加强了。 终于,在刘奎有一次说自己每天都在努力学习,并随身都带着学习笔记之后,这个穆六终于出手了,也就在他伸手拿到所谓的学习笔记时,赵梧带的人迅速出现抓住了他。 经审问:穆六的身份级别虽然并不太高,但是因为他是从辽东过来的流民中的百事通,除了交待出了发展的一名上线之外,他还能提供出许多非常重要的关键线索,比如谁有这方面的嫌疑、谁又是从外面混进他们流民队伍中的。顺着他交待出来的上线以及相关的线索里,很快就查到了黑龙阁正式派入流求的一名高级人员,虽然此人在赵梧迅速带人抓住之后,突然吞下了暗藏的毒药后自杀,但是从他所居住的地方,查出了目前在流求岛上所有密探谍报人员汇总到他这里的情报资料,并详细标注了相关的时间——很显然,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由此,这些人背后的黑龙阁组织终于浮现在流求执政院的面前。 这还是得益于流求岛的封闭式管理制度。 在开发流求后,能够相对自由地离开此岛的,除了军队与极少数中高级官员以外,只有在当地州府里详细登记并经过严格审查后的海商。这些海商的几乎所有财产都存在四海银行里,出于对个人财产安全的考虑,他们的嘴,其实比任何人都严密。 而普通的民众,在来流求岛之前都签了契约,是不允许随意离开的。再说了,在此时的天下各地,又能有哪个地方能对眼下的流求更善待民众、更适合生存呢? 这也使得当初黑龙阁虽然在辽东流民中发展了一批的谍探人员,但却发现,这些人一旦到达流求之后,便如石沉大海,音讯皆无。 最终,他们派出了那名具有较高权限的高级人员,此人有权联系到岛上的每个内应,希望他能以最快速度收集汇总当地的情报,再尽快送回来。 很可惜,他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就因自己暴露而殉职了。 但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情报、联络方法以及更多的信息,不仅帮助赵梧他们迅速以此去逮捕了几乎所有的岛上内应,更是第一次知道了躲在暗处窥探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黑龙阁! 女真人操纵的这个组织,明面上由若干个经营商贸的商社组成、背后却更似组织严密的江湖地下帮派。 刘奎在此事中立了大功,经赵梧的推荐,不仅让他在火器所里升了级,而且执政堂帅司还专门颁布了嘉奖令,给他个人颁发了勋章与丰厚的奖金。 而在流求破获了黑龙阁谍探案后,便基本坐实了背后女真人的动作,这事也引起了帅司林剑等人的高度重视,他们一方面迅速形成了针对性的防范措施,火速派人前往倭国九州及渤海进行警示预防。另一方面,也将详细的情况,第一时间报到了明州赵驷那里。 自秦刚回邮丁忧之后,赵驷便是流求军事事务的最高决策人。 赵驷看到这一消息后,一点儿也不含糊,便连夜动身,亲自带了一批人,悄悄前往高邮,与秦刚面商。 第371章 极重的货柜 赵驷对女真人的警惕心,可能是秦刚身边人中最强的一个了。 除了他对于秦刚的完全信任感之外,还因为他在军事上对于女真人已经开始了的准备: 确定了在九州岛建立流求北军之后,赵驷就明白,这支军队的主要对手,不会是倭人,也不太会是契丹人,而应该是女真人。为了更好地了解与针对女真人,他从原本被抓去流求开矿的契丹军俘虏中,专门挑出了一些曾经与女真人交过手的人,给予他们免除劳役的机会,条件当然是帮他专门训练在九州的流求北军。 由此,他也从这些具体执行过程中的各种资料中,更进一步地了解了女真人的凶悍与野蛮。 流求这次破获的谍探案,更进一步让他领略了女真人的阴险与谋略:双方还未有可以正面对锋的机会,其谍报工作居然就已经将手伸到这里,这得是一个怎么样的可怕对手啊! 秦刚见到悄悄赶来的赵驷,对于他的判断也十分认同。 “刚哥,这黑龙阁下了不少的血本,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搞到我们的火炮。好在这流求岛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他们花费那么大的心思,只搞到了一点点皮毛,关键还没能够送出去,这次又被我们给一窝端了。只是我却担心,他们最后狗急跳墙,会不会对你边下手。所以,我就又带了一些人来,加强一下这里的防卫。” “驷哥有心了,其实黑龙阁确实已经把人派到我身边了。虎哥,把情况介绍一下。” 虎哥立即就把如何发现唐礼,又如何从他身上发现了女真人的线索,又如何才会通知到流求等地去的过程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赵驷却并没有显得有多轻松,“可是这个唐礼一直留着,也是个隐患啊!”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倘若我们防守得过于严实,他们索性缩回去了,我们倒也不太容易再找到他们。所以,我就想,既然他们已经对于我们的火炮发生了兴趣,不如就给他来一个‘送货上门’。驷哥你这次来的正好,可以先去泰州那里布置一下,然后再给我发一封明文信件,就说是有新款试制的火炮样品,近期要从泰州私港那里转到高邮来,还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刚哥你这是想引蛇出洞?” “是啊,我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大蟒蛇?还是小蚯蚓?”秦刚认真地说,“所以我们这回,前戏一定要做长一点,也给他们充足的准备时间。希望最后不要让我失望。” 四海之前对泰州那里的私港用了两三次,也走了一些常见的走私货品,双方结算也很客气。 在帮四海商行运货的内河船只回来后,而唐礼独自一个人钻进了船舱里仔细地研究了半天,最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点残留下来的粉末,用手捻起来嗅了嗅,他的眼睛迅速地亮起来了,竟然是与烟花爆竹里相似的那种火药粉味道。 而此时,港口附近的草丛里,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若有所思的唐掌事提着灯笼从船舱里慢慢地走出来。 过了几天,虎哥带了几个人来到这处最大的私港,说是要预先查看情况,又把这里管事的人叫来,详细地询问了这处码头之前运送过最大最重的货有多少份量,听了后直接摇头道:“不行,不行,差远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个码头一定要加固,承重份量至少得五千斤以上。另外,你帮我采购一些大的木料过来,过几日,我那里会派工匠过来,在这里修一座龙门吊。所有的花费列出来,都算四海的,但一定要都做好!” 码头管事的一听,心中大喜,这可是一件占得大便宜的好事,因为这些加固的工作是对方的要求,钱都由对方出,但是加固了之后又不会拆走,最后的实惠却着着实实地落在了码头上啊! 于是,连声答应,并表示一定会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 虎哥走了后,码头管事的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唐礼,后者一听,表面上虽然只是一般地赞许,但内心却是激动万分地翻腾了起来: 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要加固码头的,而且是五千斤以上的份量,还有要新建那么大的龙门吊,自然不是为了运卸一些普通的商品。如果巨重无比的东西,却不肯走设施完善的扬州官码头,避税只是个借口,更有可能的是,这种巨物东西,根本就不适合出现在公开码头! 唐礼极其罕见地向上级发去了最高级别的急信,在要求给予最大支援的同时,允许他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与手段谋划动手,因为他已经可以判断,这次运送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们朝思暮想要得到的东西——火炮! 虎哥的人正在严密监看着这里的一切,需要给唐礼一定的准备时间,但也不能给他太充足的时间,这个分寸是秦刚特意嘱咐过的。 “对了,那里毕竟是泰州的地界,去打听一下他那的知州、通判各是谁?”秦刚说道。 虎哥却是一躬身立即答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知泰州的叫张叔夜,字嵇仲,之前曾在西军任过参军。通判叫程述……” “张叔夜?”秦刚大惊,立即打断话头追问道,“可是伯叔之叔,日夜之夜?” “正是!”虎哥有点奇怪,“老爷去西北的时候,这张知州已经离开西军,难不成也能认识?” “嗯,虽然不曾见过面,但熙河路的王处道特意向我提过,当年兰州每逢冬天黄河冰封,便易被西贼侵犯,正是这个张嵇仲,发现羌人聚兵,必先到天都集中,然后经其谋划,一举夺下此地,建城为西安州,自此兰州再无患矣!”秦刚如此说道。 这件事的确是王厚与他讲过的,但是秦刚当时记忆深刻,却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这个张叔夜,却是北宋末年名气不亚于宗泽、李纲的朝廷柱石之臣: 张叔夜并非因科举为官,而是因为荫补成为官员。但在年轻时就崇尚军事,喜欢谈兵论战,所以便去了西北从军。在西安州的谋取与设立中,展现出了他过人的谋略与眼光。此后,他回到中原地区为官,虽然因为自己没有进士出身,而屡经他人排挤,但是幸好得到了目前同知枢密院事蒋之奇的赏识,得以向朝廷献上自己的文章,证明了个人的才华,这才得以陆续任命为舒州、海州、以及眼前的这个泰州的知州。 在之后的岁月里,张叔夜不屑与蔡京为伍,在被赐予进士出身入朝为京官之后,却被蔡京排挤,但是恰恰就是他在再知海州时,便就遇上了到处横行的宋江起义军,也只有到了他的面前,无往不胜的宋江中了埋伏、损失折将,被迫投降。 靖康元年,金兵围攻开封,满朝文武,也只有张叔夜与两个儿子第一时间带领三万兵马连夜入京、浴血勤王,并极其难得地在此时与金兵的交战中,屡获胜绩。 而最令人惋惜的,便是张叔夜的个人结局:他因勤王及时而被钦宗看中,因而便在钦宗坚持议和投降之后,只能陪同徽钦二宗北上议。在路上,因为痛恨二帝的无能与投降态度,一直坚持绝食以明心志,直至宋辽边境的白沟时,不愿继续北上,便自缢殉国。 秦刚心知,这些能够在历史上留下青名的忠臣,在太平盛世里却极易受到政治投机派的排挤与打压。所以,一旦能够遇上,他则不介意顺手拉一把或者推一把。 秦刚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让虎哥去一趟:“送我的名帖给张知州,说我有丁忧在身,不便上门,但因有密事相商,诚邀张知州至兴化县秘密一见。” 兴化县是泰州属县,但与高邮很近,秦刚从秦家庄过去,只要小心安排一番,几乎不会被外人所觉察。 张叔夜也是一个不循规蹈矩之人,他也早闻秦刚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次秦刚回高邮军丁忧,他也是知晓的,正想着何时能找个机会一见,却正好见到其下人送来的名帖,更是对其要求相商的密事充满了兴趣,于是欣然应约。 两天后,两艘带篷船,一东一西,在兴化县西边的一条河上偶遇了。 河面不宽,船头的人依礼客气地相互招呼了一下,大约是其中一艘船上的主人提出了邀请,很快,另一艘船里的主人也似乎正有此意,于是两船同在河岸停靠。 此处就是乡间常见的僻静河段,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往。所以,谁也没有看到西边船舱里走出来的人有几个、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这两艘船在这里足足停留了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 最后,西边船只的主人回去后就驶走了,东边的船停留了一会儿,也调头回去了。 河面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模样。 再过三天,就是约好在私港接应重要货物的时间,为此,虎哥专门再次来到这处私港,仔细检查了码头栈桥的牢固程度以及河边新修造的龙门吊。 有钱的确是好做事,也没有多长的时间,私港码头的管事者非常尽力,虎哥对这里的情况也非常满意。 码头管事的人赶紧问:“虎爷,到时候是否需要我来找些力气汉子,帮着搬货卸货啊?” “不用!我用自己的人。”虎哥摆了摆手,并嘱咐道:“到时候,你们就帮我把码头四周的情况盯一盯就行了!” “好咧!”私港接的货,大多都不愿外人知晓,这也是常理。 接货的时间终于到了,天还没黑的时候,虎哥就带了十几个人来到了码头,看着码头处的一只长旗杆上,升起了一串五只的灯笼。 这个应该是约好让江里的船只靠岸的信号。 时间一直等到了二更过后,终于等到了卸货的江船,船只不是太大,船身的吃水却很深,幸好这处私港的条件不错,这也是虎哥他选择这里的原因吧! 码头上的人立即开始忙起来,不过,他们居然坚持不打新的灯笼与火把,就着旗杆顶头似有似无的灯笼灯光以及黯淡的月色,忙碌着进行卸货。 他们先是从船上搬下来一堆的零件,其中还有两只硕大的车轮,并将它们组装成了一只不小的车架子。 紧接着龙门吊也运作了起来,开始从船中起吊起来一只长约一丈、宽不过两尺的木头货柜。乍一看有点像是一具棺材,但却比一般的棺材长,而且也没有棺材宽。随着这只木头货柜吊起来,江船的吃水竟然慢慢地上浮起了很多,可见这只货柜的份量极重。 木头货柜非常缓慢地吊起,然后再在众人用绳子的牵引下,慢慢地拉到了码头上刚组装好的车架子上面,并准确地卡进了该卡进去的位置,看来这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 从船身的吃水上看,江船上还有不少货,但是他们没有选择继续搬卸,而是立即起锚,重新离岸,驶入江道,看样子,是选择继续向西,至扬州官港。 原来,只是在这里半途中卸下这只货柜、或者说是现在的那辆木质大车,然后这艘船还是正常地驶至扬州港,正常地卸下非常普通的船上货物。这样,即使有人来查,也毫无破绽。 虎哥一挥手,带了两人在前面开道,大约七八个人一起拉着或推着大车起步,然后剩余的几人都手持着武器在车辆的两边以及后面随行警戒,更显得这辆车上的东西重要无比。 车队行进的速度很慢,主要是车身沉重,从私港码头到大驿道那里都是临时修筑的土路,路面并不很平,时不时会有人停下来吩咐两边的人先寻些石块硬土来垫平路面,以防车轮陷下去导致车身歪掉、甚至翻车。虎哥也在小声地抱怨:之前没有考虑到这点。 就在这段土路走到一半之时,前面又需要停下来填坑垫土整修路面了。就在众人低头忙活之时,就听得前方路边的树林里突然“嗖嗖嗖”地发出一阵声响,紧接着便是飞出一阵箭枝。不过,听着声音就知这些都是民间的土弓,弦力不强,准头也不够,大多数都射在了两边的地上以及车身上,但是毕竟是一阵齐射,队伍中还是有三人身上中了箭,虽不致命,但也足够让人痛得大叫着倒在地上。 还是领头的虎哥反应快点,立即拉着带有盾牌的两人挡在了前面,招呼着其余人一齐收缩退到了大车的周围。 见到他们有了防守阵势,前方的树林里便是一阵发喊,迅速冲出来了近三十名手持武器的强人,人数竟是大车这边的一倍还多。 一看到是这种情况,围在大车旁的那些没武器的拉车人便像慌了神一般,趁着护卫人的注意力在前方,便一齐向后面没命地逃走了。 这样一来,大车这里只剩下虎哥带着的五六人,还有先前中箭躺下的三人。 眼看前面强人的阵势强大,虎哥也觉得硬扛不住,他把刀一横,大声说道:“拉上受伤的兄弟,我们先撤啊!” 而对面的强人显然更加关注这辆大车,看到他们撤退,只是更加大声地拍打武器,弓箭手更是对着他们的头顶射出箭,发出令人心慌的呼啸声,更加加速了虎哥他们的逃跑速度。 很快,虎哥带人逃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发现对方并没有追来,这才收拢了自己的人,尤其现在才去关心那三个中箭的手下。 不过,这时去看,他们三人却都咧着嘴大笑,都说问题不大:原来他们事先都在外衣里面加穿了一件棉甲,再加上对方的箭力一般,都只是射穿了外衣,箭头勉强射破棉甲,最深的不过扎破一点皮肤,当时只是按照事先吩咐的要求演戏给对方看的。此时便拔掉了箭扔在了地上,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伤。 这也是得益于大宋对于弩箭的严格管控,普通乡民防身只能配备刀棍与一些拉力弱的土弓与猎弓,至于神臂弩,百姓私藏便就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虎哥便让他们自己用事先准备好的精酒液清洗处理一下伤口,然后一声令下,底下的人便像是换了一副模样一般,改变了队形,沿着刚才的路重新摸了上去。 这条土路通向驿道,大车又无法离开道路行进。在成功劫得了大车之后,这些强人又不可能回头去出发的港口,只能选择继续拖向驿道,再利用夜间的时间从那里进行转移。 而大车在土路上的移动又极为不易。 因此,虎哥带着手下人,很快就重新追上了。 不过虎哥还是非常小心地远远跟着,以不被对方发现为准。一直跟至看到他们快要上驿道的时候。 看看时间差不多,虎哥便掏出一支信号焰火,用火石点燃了它。 “唧——!”信号焰火带着明亮的红光,发出刺耳响亮的叫声,直冲入夜幕之中。 第372章 火炮的认知 唐礼就在劫了大车的强人之中,事关重大,他不得不亲自参加。 这辆大车如此沉重,即便是拖动它前行极其不易,但他的心情仍然为此极度兴奋。 只是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尖厉的声响,并在后方空中看到了传递信号的焰火,他便知坏事了! 前方的驿道上立即出现了大批全副武装的衙役与厢兵,甚至在驿道两侧稍远的地方都有火把点起,驿道上光是各色的旗帜,就亮出了几十面,看这架势,包围的兵力能有数百。 要说这些衙役与厢兵,要是真打起来的战斗力如何有点难说,但是如今的阵势摆起来确实很能唬人。 关键是他们为了将这辆沉重无比的木车推上这主驿道,就已经是累得个半死了,此时如果立即进入对战,几乎没什么胜算。 而就在唐礼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计划转身逃跑时,却发现,最开始那些被他们打跑的人,此时却是亮着明晃晃的武器,把他们的后路也给堵了。 此时,前方官兵稍稍向两外散开一点,当中出来一名骑马的官员,却是厉声喝道:“本官,泰州知州张叔夜,大胆贼子,还不赶紧下马受擒!” 我滴个乖乖,怎么就把知州都惊动了?唐礼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事完了! 唐礼见大势已定,无奈只得扔刀投降,其他人也都失去了抵抗的动力,全部被抓。 这时,从后面跟上来的虎哥等人,便说要打开车上的柜板,检查一下自己的货物有没有受损,刚被绑起来唐礼,此时也将期待的眼光投向车身:好歹也要看一眼,看看自己距离成功有多近吧! 要不是木柜钉得太结实了,唐礼他们在得手后原本也想先检查一下的,就是不容易打开,才想着先搬回去再说。 此时却看到,虎哥他们却是知道哪几个地方有暗榫,直接干脆利落地拔掉之后,便就非常轻松地打开了上方的盖板,再拨去最上方填充的稻草,露出了下面一根巨大的圆柱状物体,虽然在黑夜的火把光线下,看不清它的材质,但却肯定是金属铸就的。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火炮炮身了!”唐礼的心里是既激动又失落,眼看着已经抢到了手,却不知为何此事居然惊动了泰州知州,那真是无可奈何。 “敢问虎壮士,你们这次被抢的到那底是何物?我见这辆大车非常沉重啊!”张叔夜对眼前这大货柜里的东西也十分感兴趣。 “回禀张知州,此为我家秦老爷从南洋购回的药发傀儡【注:宋代对烟火的称呼】青铜大炮。将会安置在高邮县城里的东城门城墙之上,每逢年节或者庆典之时,便可用它对空发射大量的药发傀儡,以助民兴;平时更可替代钟鼓,鸣响报时!” “哦?发射药发傀儡居然要用到用青铜铸成的此物,这得需要多高的造价?又要花上多少的钱啊?”张叔夜有些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并下了马,靠近了观察这尊巨大的青铜炮身。 “知州果真是有见识。”虎哥笑了笑道,“我家老爷在远征交趾时,发现当地人非常喜爱各种药发傀儡,寻常百姓家里常用铁筒、铜筒发射,而贵族王侯相互攀比,火药烟花越装赵多,而发射它们的铁筒、铜筒也就越铸越粗。这支青铜大炮,一次可以装上几十支烟花,一旦发射,现场十分壮观。最关键的是,这炮身上的铸造花纹以及形制,极具富贵、吉祥之意。我家老爷非常喜爱,便花了大价钱把它买下,再万里迢迢地拉回高邮,算得上是为家乡父老祈福报答之意。却不意在此被这些贼子劫掠,幸好被张知州一举擒获,着实是幸运啊!” 张叔夜听了虎哥的解释,按照时人对这些物体的理解,也算是将信将疑,再看看眼前青铜炮身上的别样花纹,显然确是中原不常见之物,便点点道:“秦徐之果是一片诚心啊!” 这门青铜巨炮其实是流求格致院火器所最早试铸的一门,不仅造得过于笨重,而且经过几次试射,便发现铸造时的工艺不够好,炮身的强度严重不够,已经无法承受得起足够份量的新火药,于是只能闲置下来,用来发射一些普通火药灌装的焰火及空响炮弹之用了。 考虑到火炮已经在战场上多次露面并被不少人所看到,这件事情已经非常难以做到完全地保密,与其最终被人捅出来,还不如提前有所策划。这次为了完全破获女真间谍案,索性就安排流求把这门没啥大用的青铜炮运来——既然无法阻止更多人对火炮的好奇,不如就用这个“真真假假”的样子货来满足一下吧。 因为秦刚在京城曾经见过有大户人家在年节时用金属的管状装置来发射药发傀儡。当然此时的匠人已经十分清楚火药的燃烧、喷发时的力道,用金属管就是为了保证发射时火药喷力的安全性。他们也十分清楚,管里装的烟花份量越大,这金属管壁就得做得够粗够大。 药发傀儡的本意就是为了娱乐助兴,而且城市里宋人相互之间的攀比之心极强,你家的烟发一次发射二十支,我家的就恨不得能一支发射二百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秦刚从南洋那里大费周章地搬回这样一座庞然大物,虽然在用料方面过于豪横,但对于凡事都喜欢追求场面的宋人来说,也并不难以理解。 这一夜,抓住了唐礼等这么多的强人,而且是人赃俱获,而要来为他们定罪的标准,就要看他们所抢的这门青铜巨炮的价值。很不幸,先不说其本身的艺术与收藏价值,光是这近四千斤的青铜用料份量,也就足以判处这帮抢劫者千里流放的重罪了。 虎哥带人推着大木车回了高邮,张叔夜接下来对于这些强人的审讯也没有太多的收获与意外,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唐礼花钱雇来的,就是盲从听吩咐而做事。而唐礼与上面派来支援他的几人,又都是极其地嘴硬,只肯承认自己是见财起意。 张叔夜虽然感觉这里面有问题,但最后无奈,也只能按照这个来给他们判罚了。 随着唐礼的落网,同时也明确了黑龙阁对于火炮一事的觊觎与关注。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差不多明确了对方并没有拿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秦刚觉得,没必要再对黑龙阁客气了。 于是,加密快信迅速发出,从沧州到渤海国、再到九州岛,所有预先已经察觉、确认、并发现的黑龙阁探子,一举尽数收网。 黑龙阁损失惨重。 最终接到消息的完颜吴乞买也陷入了迷茫般的沉思之中: 应该说,包括成立黑龙阁这样的思路,都是他从读过的那些宋朝民间话本里学来,只是在他天才般的领悟力之下,才将这种“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成功的应用在了与其它各部落、甚至是与契丹人的一些冲突中,并在那段时间内获益匪浅,他的这些努力,更是得到了大哥与二哥的全力支持。 他也是在大辽南京留守事萧得里底身边布置探子时,偶尔地知悉了秦刚的名字与他所做的事情,又在其后的继续窥探中发现了这名年轻宋臣的独特之处。 而且,无论是在渤海国、还在高丽国、甚至是到了倭国,完颜吴乞买意外地发现,竟能不时的听到秦刚的名字,不可避免地开始与他相关的各种事情打交道。 更尤其,他手下的探子不止一人都汇报过:秦刚手中有一种叫作“火炮”的超级武器。 一度,吴乞买的黑龙阁有超过一半的人手,都在紧盯着秦刚以及他的火炮武器。他想,这样子的努力之下,总该有所回报吧? 如今,这超过一半的人手,却连番回报打探失败,就连曾经被嘉奖过、并成功潜入高邮的探子与增援人员也在最近一次行动中全军覆没,再想到派入那个叫作流求岛的人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完颜吴乞买就觉得极其郁闷。 “这个秦刚不一般啊!”当然,在想通了之后,吴乞买的内心却没有多少的挫败感,反而是一种遇上对手之后的兴奋感。 原因也很简单,此时的女真人,正处于一个积极进取的状态之中,自身并没有什么担心失去的东西,对于专心以求的东西未能到手的遗憾,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受。更不要说,在这场间谍战中,屡屡在面对南方大宋的交手中落败,也不算是太丢脸的事。 不过,万一要是有机会让他吴乞买能够赢上一回,那一定会有着不可限量的所获所得。 “他把火炮藏得这么深,肯定并不只是为了防我!这说明,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还包括他自己所在的大宋朝廷!这个秦刚,有意思!” 吴乞买又想到了他看过那些大宋故事话本,他记得有一个成语故事叫作“浑水摸鱼”,一旦你很难捉住鱼的时候,就不妨先把水搅浑,也许这样子之后,你下手的机会就会多了。 大宋东京,皇城,政事堂。 “苏相有没有听说?朝中有人在传说秦徐之在几次水师作战中,动用了一种叫作‘火炮’的武器,说是能喷发火焰铁丸,百步以内,无坚不摧,这才屡战屡胜。但是,老夫可以一直都未曾得过他关于这种‘火炮’的奏章报告啊?”章惇用着一句闲聊的语气问向苏轼。 “要说秦徐之的军国利器发明,确实有过不少啊!”苏轼没有正门回答,而是先给秦刚表起了功劳,“早在他白身之际,就曾向朝廷敬献过水泥神物,如今已成边境城防堡垒的最佳配置。其入西北之后,又有弓弩上弦机、改良后的轰天雷以及旋风炮等发明,这些他可无一例外的都呈报给了朝廷,如今可都收入了军器监之中,这点章相可是都清楚的啊!” “说来也是。老夫倒也未曾疑心过秦徐之的忠心,只是近来不知怎么,提到这个火炮的人很多,河北军中先是有过传闻,两浙路也有过上报,就连最近的淮南东路泰州张嵇仲也来奏报,再次提到了这个火炮。”章惇却是抽出了一份奏折,正是张叔夜查获境内一支劫匪的报告。上面提到了对方打劫的那种青铜火炮。 苏轼接过这份奏章,草草地看了两眼道:“关于此事,我早就问过徐之,他的确提到过。所谓火炮,大抵是两种东西的误传,一是用旋风炮发射的轰天雷,声如霹雳,炸有烟火,并可远距离伤敌,虽然比不上弓弩精准,但是用于守城时击退大股敌军,很有效果,这点也在好几次的战报中早就报予了枢密院。” 听到这话的同知枢密院事的蒋之奇也点了点头。而此时知枢密事的曾布由于心情不佳,经常以身体不佳为由告假,时时不见他过来了。 “还有一种便就是张知州这份奏章里所提的,以青铜铸成的巨大的筒体,内装火药焰火等物,点燃之后,可从筒口飞射而出,虽然可以飞出颇远距离,但是实际上却比不上弓弩,喷射出来的火药烟火,多只有绚烂之光,却少伤害之力,只能用于节庆娱乐时,可有极大的排场而已!”苏轼看着张叔夜奏折上所说的,却也是他之前询问秦刚就知道的内容。 蒋之奇此时插口道:“也不能说是只能娱乐之用,京城禁军之中,不就有一种可以伤人的火药武器——雷火鞭么?” “雷火鞭?它也好意思称为武器?”苏轼却是不屑一顾地反问道。 大宋禁军里的雷火鞭便是用铁铸成的鞭身,里面塞着火药混和后的铁砂,甚至还加有沥青、巴豆、狼毒、砒霜之类的东西,从后端点燃后,火药便燃烧喷发,将鞭身内部的这些混合物伴着火光一齐向前喷射出去,实际喷射距离能有三到五尺,在这个距离内,如果能够将滚烫的铁砂直接喷到对手的脸上,也能算是有一定的伤害力。只不过,要是到了战场上,需要这么苛刻的条件,然后实际的伤害又只是烫伤与皮肉之伤,这种武器的价值实在是有限。 “苏相批评的是,雷火鞭无非是图的它声如霹雳!十分热闹。”蒋之奇虽然被怼,却也心服口服。 “那么雷火鞭里多装一些火药,不就能喷射得更远吗?”章惇有心求教。 苏轼立即摇摇头道:“雷火鞭里的铁子喷射的距离,的确与鞭身装的火药多少相关。但问题是,火药一装多,这雷火鞭就容易自己炸裂,直接伤到发射之力。所以,禁军里持雷火鞭表演的士兵,每个月还需多拿几贯卖命钱!” 苏轼见多识广,一旦谈及这类事情,宰执们多谈不过他。 “所以,张嵇仲奏报中提到了现在运至高邮的那一门大炮是用青铜铸就的!” “是啊,要想牢固,自然是要用到青铜。不过,花上这么多的铜料铸成这样的东西,也只有徐之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啊!”苏轼淡淡地说道。 蒋之奇最后则说道:“侯元功如今主持东南海事院,东南水师里到底有无此物,去信问了便知。而且这次泰州张嵇仲即说到这秦徐之在高邮城运回了一尊,介时让兵部职方司派个人去看看实物,不就清楚了么?” 其实,章惇原本也是与苏轼差不多的看法,只是他天生对于秦刚有着那么一点不敢轻视的心态,所以对于这些传闻,他竟然却是多了几分愿意相信的心理,这才拿到这里小小地讨论了一番。 几天后,兵部职方司的官员到了高邮,先是在知军知县的陪同下,到了高邮东城门的城墙上,看了这尊被当地百姓称为“霹雳大老爷”的青铜火炮。 为了钦差视察,地方官员还专门为他演示了用这火炮对空燃放药发傀儡的效果,相比于平时只能直接在地上燃放来看,用这门“霹雳大老爷”可以射得更高、更好看。 然后,又在这炮膛里放置了一些与普通鞭炮一样的火药包,点燃之后,从炮膛放出来的声响,也确如霹雳,非常雄壮。 职方司的官员看了,也是赞叹不已,说这东西要是让礼部来仿制,倒也是个办大型仪式的好东西。就是这炮身要用这么多的青铜,除了京城里,其它州县也未必就能推广得下去。 关于这门青铜火炮的铸造方法,秦刚本人虽然在家丁忧,不便出来相见,但他也已经整理了一份手册,交给对方让其带回。 他一点也不担心,朝廷对这样的初代青铜炮进行仿制。 其实就像政事堂里议论的那样,单纯的鞭炮原理已经问世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古人只是摸到了这个门边,却无法真正明白其中关键的原理。 火炮的真正的关键点只有两个: 第一是炸药,大宋对此的认知与能力仍然停留在火药层面上,并且就算是火药也做不到配方精准,不仅不同的作坊出来的火药有差异,就是同一个作坊不同时期的火药,它的威力也不一样。秦刚从轰天雷制造开始,就要求对于炸药配方要极为严格地约束标准,这样才能在爆炸时能够保证其对铁制的外壳产生出统一、足够的破碎力。 第二便是火炮的炮身用料,如果想要用成本比青铜低的铁料,那得一定要选用优质铁矿石,比如现在交趾那里的铁矿。然后还要有极高的冶炼技术:在流求的冶炼所,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确定好符合要求的炼钢流程与标准,并还受限于优质铁矿石的不足,产量一直有限。而再看此时大宋的炼铁,数量虽然逐年上升,但是出来的这些铁料标准不一,质量参差不齐,根本就别指望它们能应用在火炮炮身上。 所以,秦刚便在这里采用了质量稳定、当然成本会巨大的青铜,然后只安排用这样的炮身去发射各类火药烟花以及空响的火药炮仗,也就是一种造价昂贵的礼仪用具,这倒也是符合大宋王朝一贯的风格。 职方司的官员回京复命的时候,东南海事院的回复也到了。 侯蒙汇报道:“关于东南水师,的确也有几艘旗舰上装配了此物。不过,绝非可以发射所谓铁弹丸的那种火炮,而只是在交战之中使用单纯的火药,以燃放出巨响,震慑敌人。又或者在海上,可以用这种巨大折声音相互联系所用。” 于是,关于火炮的这一轮质疑,朝堂中的意见很快也就平息下去了。与其相比,他们更关心轰天雷与旋风炮的装备以及普及。 只是秦刚这头,在这轮纷争结束后,对于这个黑龙阁,有了深深的警惕: “又是好一招借力敲打,对比一下我们朝堂对于火炮的态度,这个黑龙阁的确是不简单!”秦刚下了一个断定,“我朝不以为然,他们却甘愿孤注一掷,这些女真人,是骨子里刻着好战好兵的基因!” 虎哥一点不对秦刚口中偶尔蹦出的新名词奇怪,而且他觉得他能听得懂,这个什么“基因”,不就是所谓骨子里面的东西,生来就有的那种呗! “京城的关北商社那边,千万不要去动,我得留着一根线好能盯住他们呢!” 第373章 辽北的动荡 果然,朝廷基本认可了火炮是一种可以替代钟鼓的庆典礼器,正好这两年里手头宽绰,赵煦一时兴奋,便着拨款给了礼部与工部,命其合力铸照四门青铜巨炮,标准要比高邮城的那座还要再大上一圈,然后置于京城四方主城门上,年节庆典时,四门齐响,以振天朝之威。 苏轼虽然对此举不是太赞同同,但是在谏议了之后,皇帝仍然坚持,而且用的又是内帑的钱,所以最后也就任由其操办了。 此事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任何东西,一旦到了京城里的这些所谓官方匠作场,保密就成了一个笑话。当然,同样也在秦湛安排好的监视网之下,清楚地看着关北商社的人,通过行贿、收买的方法,拿到了他献给朝廷里的青铜火炮铸造方法。 其实这种方法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秘密,至少对于此时的铸钟匠来说,就会发现其流程基本差不多,只不过这火炮是一种更瘦长、更纤细的钟状物体罢了。 更主要的是,单纯就青铜炮身的铸造来说,目前的女真人,就算是拿到了它,也是没有实力去铸造的——青铜原料太昂贵了。更不要说这种青铜火炮的实际战斗能力,几乎可以忽略。 几次真正动用火炮作战时的亲历者非常之少,而且因为这类武器一出现时,往往会令现场者过于震惊及惊吓,事后的回忆也是残缺不全。所以,最终完颜吴乞买对拿到的这个结果也是半信半疑:火炮就是这种东西吗?它真的能有之前说的那般可怕吗? 而此时,完颜部正在加紧对于生女真部落联盟中的最后反对者进行平叛——位于布尔哈通河边的纥石烈部的阿疎与另一首领毛睹禄一起联合造反了! 完颜盈哥派了完颜劾者领兵前去将阿疏城给包围了起来,后者是前者的大伯。 阿疎知道自己打不过完颜劾者,于是他留了毛睹禄据守城寨,自己逃向南边向朝廷告状。 此时的辽朝,其实原本并不会太管生女真那里的事,既然已经任命了完颜盈哥是大辽国的节度使,又认可以他是生女真的部落联盟首领,那么在这个联盟里,大哥去教训小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不过,正好这时在上京接到这个状子的人是耶律宁,他却是想起了当时秦刚对他提醒过要提防北边女真人的要点,可不能让那里的任何一支部落一家独大。于是便帮着向朝中递上了这个状子,同时也说服了朝廷,派出使者,勒令完颜部退兵,不得改变辽北现在的势力现状。 耶律宁的存在,使得大辽朝廷作出了极其正确的决策,可惜执行的人却并不靠谱。 完颜盈哥看到大辽要过来拉偏架,就决定表演一出双簧:带着使者去了阿疏城附近,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派兵去围困,而在现场带着兵的完颜劾者则声称自己是纥石烈部的人,当着大辽使者的面,狠怼过来的完颜盈哥道:“我们纥石烈部自家的矛盾,大辽皇帝都说让我们自己解决,关你们完颜部屁事!” 完颜盈哥双手一摊,大辽使者更没有办法,只能无功而返。 之后,阿疏城被攻破,毛睹禄被斩首。 此时,完颜部最终占领了纥石烈部地盘之后,这事就混不过去了。大辽朝廷很生气,再派出了更强硬的使者前来问责,提出了要求完颜部退兵、放人、赔偿等等一系列条件。 完颜盈哥此时发现,问题有点麻烦了:如果答应的话,他们征服纥石烈部的所有努力就全部白做,部落联盟首领的意义名存实亡。但是如果不答应,目前似乎他们的实力也无法扛过强大的辽朝。 完颜吴乞买则给他出了一个围魏救赵的好主意: 契丹皇帝与贵族,嗜猎如命,而打猎则缺不了辽北的海东青,去捕捉海东青的道路被称为鹰路。而这条鹰路,一直有赖于完颜部的保障。他建议立刻安排自己人,假装当地的猎民,阻断了鹰路,导致海东青供应不上了。 海东青一断,尤其是辽国的皇帝立即就受不了,立即下诏:命完颜部速速派兵,讨伐猎民,恢复鹰路。至于那个什么阿疏城,还有活着的阿竦、死了的毛睹禄什么事,全部放一边去! 完颜部人马一到,鹰路便终于恢复了,大辽皇帝收到了最新的海东青后,立即降旨表彰完颜部的忠诚与尽职,随即也就默认了他们对纥石烈部的并吞。 然后,完颜吴乞买又建议,沿着流水两岸,将原先散居的各个部落的人口进行聚集,然后再像会宁城一样,在聚集地兴建起了三座城池。 修城池的钱,不仅有着上次完颜粘没喝通过驼门江入海口至倭国劫掠而来的收获,正好还有着这次对纥石烈部的占领收获。 有了更多城池后,完颜部从南边招募甚至是抓来的手工匠人便有了用处,在这些城里陆续开出了作坊、商店,放满了黑龙阁贩运来的丰富商品。渐渐地,这三座城与会宁城一起,竟然也越来越兴旺了起来,那些被征服的部落首领们,也开始习惯于在城池里的富足生活,并安心于完颜部的统一指挥。 完颜部的这几座城市,规模自然无法与辽朝、宋朝的那些大城相比,但是毕竟有了坚固的城防、稳定的人口,以及拥有秩序的商贸环境,整体经济、文化、及军事实力都增长起来。 当然,抓来的铁匠则全部集中在了会宁城,也没有让他们对外营业,而是统一为完颜部缓慢地积累铁甲与精良武器。 在此之前,生女真各个部落之间的战斗规模并不大,基本都只是几十人、直至近百人的冲突规模。而一直到了平定纥石烈部的战斗时,参战一方的士兵已经达到了五六百人的规模。 完颜乌雅束和完颜阿骨打兄弟俩都是天生的军事天才,他们已经敏锐地发现到,一旦士兵增多,战场上的调度与指挥就会存在问题。于是,他们便开始将所统领的士兵分成了三个谋克,他们俩人以及粘没喝三人,各领一个谋克,固定统领并进行日常的训练。 此外,对于已经归顺了他们的其他部落士兵,也是按照原先的归属,以最低一百人、最多三百人的原则,分别任命了一个个谋克。出征时,谋克为各自部队的指挥官,回家后,谋克便是他们的日常管理的首领。 正是通过这样的编制,完颜部开始从最早只设了七八个谋克开始,不断地扩大,开始有了二十多个、三十多个谋克。 在谋克多了后,完颜盈哥开始提升了乌雅束、阿骨打等人为猛安,每个猛安各自统领若干个谋克。 这便是日后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制度的最初雏形。 而完颜吴乞买在秦刚的身上吃完了苦头之后,便十分明智地暂时收回了对他的所有图谋,并将此次耗尽大部分资源而得回的这份青铜火炮图纸锁入了木匣之中,要求黑龙阁所有的商社开始调整方向,专心于商业利润的赚取。 其实,黑龙阁的生意利润不错,倒也不是他们擅长什么经营之道,而是背后销售的商品,大多都是完颜部通过各种部落征战而掠夺来的战利品。包括这些具体的商社,在辽北地区行走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走路贩运的商人,可是一旦抓到机会,也不会放弃沿途任何可以抢劫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们销售的商品,大部分都是没有本钱而来的,又怎会不赚钱呢? 此时的完颜家族,大多没有什么私人财产的概念,黑龙阁可以调用部落里最主要的力量,而它赚取到的所有钱财,也名正言顺地归入到部落里的统一收入里,最主要的,就是应用于不断增长的军事开支中。 自然,女真人的军事能力,才是他们获取所有财富的最重要来源。 只可惜,对于这里所发生的所有变化,此时的大辽朝廷中,只有耶律宁等少数的几个人能看得出一二。 新帝耶律延禧登基的同时,下诏对于遭耶律乙辛所诬陷者,恢复其官职爵位,被没收了家产且没入各宫为奴者,一律恢复了身份并归还其家产,所有被流放者悉数召回。 而对于奸党,新皇帝率先处理的是制造“十香词”案的张孝杰,不仅瓜分了他家族所有的产业,还对其进行剖棺戮尸。 此时,虽然对于乙辛党人的处理还未开始,但这开头的架式就已经令其党人瑟瑟发抖。头脑清醒的人就已经开始频繁的活动,四处寻找可以依靠的新权贵,比如:刚被加封于越【注:辽代最大的官职,无具体职掌,可视为首辅】的北院枢密使耶律阿思,还有北面林牙【注:辽国的高官,掌文翰,类似于宋朝的翰林,但权力还要大些】、同知北院枢密事萧得里底,他已经从知南京留守事回上京升迁了,这些都是耶律洪基临死前任命的顾命大臣。 而耶律宁在出使大宋回来后,被任命为了签书北枢密院事。 他在回家后,无意中讲到了秦刚回乡丁忧、并因此推迟了婚期的消息。谁知妹妹耶律南仙竟然从中得到了启发,立即上书给此时的大惕隐耶律何鲁扫古,言称她身为先帝赐名的成安公主,便就是先帝的皇孙女,所以她决心要以孝道为先,为先帝守孝三年,以示不忘君恩。 此时大辽接受汉化已经数十年,刚逝去的辽道宗耶律洪基又是极度倾慕中原文化的皇帝,辽朝对于儒学中的孝道之说,其接受程度相当高。不仅仅是汉官们会执行丁忧之制,就连许多契丹官员也会在父母去世时请求丁忧。 身为主管宗室事务的大惕隐,耶律何鲁扫古对于耶律南仙请求守孝一事大加赞赏,由此同意将南仙出嫁西夏的时间向后推迟三年,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因为辽朝下嫁公主,本身就是政治联姻,而此时的西夏表现实在是糟糕,这婚事后推也无须考虑他们的脸面。 也只有耶律宁明白南仙的真实想法,他对妹妹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也未必知道!” 耶律南仙却道:“我也并非是为了他,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哥哥你也放心,若是三年后他仍是娶了清照姑娘,我也会死心踏地去嫁去西夏。只是,这三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各种的可能,我总得要留一个念想吧!” 耶律宁摇摇头,长叹一声。 耶律宁现在为签书北枢密院事,已经成功跻身进入了大辽的最高权力机构。当然,他原先所在的皇室旁支影响力已经微不足道,也就是先托了妹妹被选为出嫁西夏公主的光,之后又在南京道、东京道接连立下了功劳,这才得到了新皇帝的青睐。所以,他如今在上京的地位,既是许多人眼要巴结投靠的对象,同样也会成为一些自认为更有资格、更有能力的贵族元老们的忌恨对象。 这其中就有一位,大国舅帐郎君萧海里。 辽国萧姓在大辽被称为后族,其实是来自契丹人的好几个部族,但都以萧为汉姓。近百年下来,这同名同姓的也就多了。这耶律洪基有一个姑姑,曾嫁过一个丈夫萧孝先,他的表字就是海里,也会有人叫他萧海里。 而今天的这个萧海里,却是本名,年龄也就三十岁出头,未曾有过什么功绩与能耐,但是靠着后族的血统出身,便就得了个大国舅帐郎君的头衔。 辽人的郎君,类似于汉人所称的公子,本意是王公之子,是对于他们贵族身份的尊称,之后便被大辽皇帝作为一种蒙荫的官职,只是赋予这些皇族、后族子弟一些高贵的地位,当然并不会给予任何事实上的职权。因此,久而久之,契丹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借用这个名称,对成年男子进行尊称,就像汉人后世到处都称人为公子一样。 萧海里的这个大国舅帐郎君,当然也就是一个空空的名头,只是仗着他无人敢惹的后族身份,还有家里累积了好几代的财富,又因为平时喜欢听族里汉官讲的春秋战国故事,便按照那时王公贵族的行为,招养了大批的门客,并自诩为大辽孟尝君。 只是他与他的这些门客,却是糟蹋了孟尝君的名号。因为他们除了聚在一起寻欢作乐、喝酒生事,就是干一些横行霸道,欺家敛财的事情。大罪没有、小恶不断,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目空一切的习惯。 这天,这个萧海里又带了几个跟班在上京城里乱逛,正好逛到了白陀寺,也就是当年那慈云法师所在的寺庙。 如今,慈云又在东京道立下了功劳,还加封了都僧录的僧官官职。而更由于他与耶律宁之间的关系紧密,所以在耶律南仙想要寻一个僻静的守孝之地时,耶律宁便安排她去了慈云之前管过的白陀寺,一则这里是被耶律洪基钦点的皇家寺庙,二则虽是僻静,但也还算在上京城中,生活较为方便。 萧海里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说要进白陀寺进香,大门口的知客僧就过来提醒道:“各位贵客进去上香是可以的,只是最近大惕隐司下了诏令,寺庙的后院为成安公主为先帝守孝之处。所以,如今只能进到大殿为止,不得再入后院了。” 这大惕隐司是专管契丹皇族之事的管理机构,萧海里自然听得明白这里的份量,便收敛地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进了庙之后,萧海里便皱了皱眉毛问跟班的:“成安公主?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位公主的名号?” “是那新进北枢密院的耶律宁妹子!”有一跟班知道情况,“其实他们也就是一个旁支啦,只是先帝在的时候,那西夏国主来求了好几次,想尚公主。咱大辽国哪能让真的公主下嫁?就从旁支里选了这么一个族女,赐名叫的成安公主!” “对对,但这个成安公主本名叫作耶律南仙,的确长得是貌美如仙,如今以守孝为由留下来也好,省得便宜了西夏那等羌人!” 这萧海里一听这守孝的公主长相如此美貌,便是心痒不已,开口淫笑道:“我听说南人有句俗话叫:要想俏,须戴孝!说明这女子一旦着了孝服,便就更添了几分风情。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瞧一瞧这戴孝的公主啊?” 这萧海里色胆包天,底下人也尽是些无知加无畏的家伙,一看人多,就起哄道:“同去!同去!我们萧大郎君也算是后族之人,看望一下她这个公主也是人之常情嘛!” 大门口的知客僧,一直就觉得他们这帮人不对劲,从门口处开始就悄悄地跟着,此时听得他们吵闹着要去看望公主,便知要坏事。他自然知道自己直接前去阻拦是没有什么用的,便立即拔脚就去找住持报信求救。 这边,萧海里带着跟班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后院大门口,这里有耶律宁派来的两个手下在此守卫,于是立即上前拦住了他们。 萧海里是个蛮横惯了的人,两眼一瞪:“知道你家爷爷是谁吗?大国舅帐郎君萧海里就是我。听说成安公主在这里守孝,爷爷我体谅她有孝在身,就不麻烦她出来迎我了,我自己进去看看她就行了!” 耶律宁派来保护妹妹的人也不是普通的手下,而是他从军队里挑出来的好手,两人一见情况不妙,立即拔刀相向,喝令这帮人立即离开此地。 萧海里一看对方来真的,不由地大怒叫道:“居然有人敢向萧爷爷我挥刀!给我上,把他们两个都剁了喂狗!” 他身旁的那些跟班也都是随身带有兵器,立刻便争先恐后地冲上去。 耶律宁的手下虽然是以二敌多,但是真的打起来之后,却并不落下风。只是他们也是听到了萧海里自报过家门,心知这等后族贵人得罪不起,所以两人也未敢施以杀招,都只是以自保为主,并小心拦住院门不让他们进去。 但是,几招交手之后,也正是被这群小人看出了门道,而他们便就放下了自己的防御,专门出刀猛砍两人。形势便就立即陡转,两名守卫只能背倚大门,拼命抵抗。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大门内传出一声清脆且不容轻视的娇叱声:“住手!佛门圣地,岂容打斗胡闹!” 第374章 郎君的谋算 随着一声娇叱声,后院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站的便是一身白素孝服的耶律南仙,此时她那原本就洁白如玉的脸庞上,却有了因恼怒而微红的脸色,更显得多了几分妩媚。 萧海里的手下先听了这声音,便就已收了手,此时又见到耶律南仙的面容,顿时都失去了主张,都提着兵刃傻傻地站在了那里。 萧海里更是将耶律南仙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他大嘴一咧,哈哈笑道:“公主说的是,佛门圣地,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我萧海里今天来庙里进香,听闻公主在此为先帝守孝,甚为感动,特地带了人,前来看望公主,以示慰问。但是这两个不懂事理的家伙,居然胆敢阻拦我等,所以才要给他们一点点教训!” 耶律南仙是听着大门这里的声响,又听到了守卫有点抵挡不住的声音,这才立即现身,并喝止住了正在打斗的众人。 两名守卫也不辩解,只是收刀后继续拦在了耶律南仙的身前,盯着不怀好意的门外众人。 此时白陀寺的住持以及其他一些僧众都已经闻讯赶来,也尽数赶到了后院门口。住持连忙上前,看到萧海里是这群人的头,便立即开始上前好言相劝。 萧海里一看场面闹大了,只得哼哼说道:“那个,萧某本来就是想见见公主,打个招呼而已。你们却是搞了这么大的场面干什么?惊扰了公主的休息,实在是太鲁莽了!现在嘛,既然公主也见到了,萧某也问过好了。所以,接下来我们也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便带着手下人,匆匆离去。 住持看着他们离开,这才赶紧过来给耶律南仙请罪,南仙却是反过来好生安慰了他们一番,这才关上了院门。 住持则安排人将今天的事情赶紧报给耶律宁。 而此时,出了白陀寺之后的萧海里竟然有点出神。还真是应了他所说的“要想俏、一身孝”,就是刚才的惊鸿一瞥,却让他一下子便对看到的耶律南仙动上了心思。 只是他也并非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自然知道即使是后赐的公主之名,那也毕竟已经是公主了,像刚才那样只是闹了一闹,对于他而言,也不太会有什么麻烦。但是如果说是像他现在想的这样,有点要更一步的歪念想法,却是有些难度了。 身边的跟班里,却是有一个眼神与心思都会看得很准的家伙,在陪着萧海里回到家里后,就瞅了一个空,凑上来说道:“萧郎君可是瞧上了这个成安公主?” “是啊,只是可惜得很啊,我堂堂大辽如此多的好男儿,却是便宜了西夏那个窝囊国主!” “萧郎君说得是,其实西夏小邦,这种婚约不履行也罢。要知道,咱们大辽之前,可并无公主需要守孝一说,所以我看这位成安公主如今在白陀寺里的守孝只是一个借口。她的本意应该就是不想出嫁到那个鬼地方去。因为这一守就要守三年,三年的时间,估计小娘们的内心里一定会有着别的什么打算!”这个跟班的分析的确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嗯!按你这么讲,的确像是那么一回事!那你所说,这个成安公主会有什么样的打算?” “世间女子,自然希望嫁的是顶天立地的有志好男儿!譬如就像咱萧郎君这样的!” “哈哈哈,你说的话很中听!但是我的问题就来了,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成安公主的青睐?” “小的可以为萧郎君策划两种计谋,一条快的,一条慢的,不知道萧郎君想听哪一条?” “某向来喜欢快马挥快刀,你直接讲快的那条计策!” “这女子么,别看她们挑婿之前扭扭捏捏,但是其实啊,只要一旦夺了她的身子,让她感受到萧郎君的不世雄风,估计第二天就会上书陛下,要求更改赐婚了。而这个成安公主不是住在白陀寺里么?咱们白天看到的是一副样子,估计晚上看到的,就有可能是另一副样子……嘿嘿嘿!” “哦!你是说晚上……”萧海里眼睛一亮,里面淫光四起。 “小的可以选一个合适的夜晚,到这白陀寺前面去放一把火。然后,萧郎君便就可以悄悄去后院行事……” “哈哈哈哈!有道理!” 此时的耶律齐,在听了白陀寺住持派人来说的情况,又找人了解了一下这个萧海里的底细与日常所作所为,便觉得此事不可小看,立即派人前去劝说耶律南仙先回府住一段时间。因为像萧海里这样的契丹贵族大多生性野蛮,又目空一切,他觉得若在没有通过惕隐司的司事或都监等人去正式警告他的话,保不住这种狂人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耶律南仙起初并不以为然,但禁不住哥哥对于此事非常地坚决。而且耶律宁还专门安排了一名侍女,穿成她的模样,说是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代替她留在寺里,这样也可掩人耳目,避免让人指责她守孝不诚心。 其实耶律南仙在这里守孝,并非真的是对先帝有什么孝心与忠心,只是她为拖延出嫁西夏之事而使的手段而已,于是也就顺从了兄长的意思,悄悄搬回了府中。 这件事也没有告诉白陀寺,住持则加强了在寺院四周的看护,不过几天下来,并无异常与可疑人等出现。于是,大家都想,或许那个莽夫萧海里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甚至,就连耶律宁也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紧张了。 但是就在这天的夜里,白陀寺起火了! 这场火起得很突然、也很意外,而且这一夜,风也竟然是意外地大。火借风势,一下子就席卷了一条边的寺舍,一时间,所有僧人全都慌乱无比地去救火了。 而在此时,却有五六个蒙面歹人悄悄地接近了后院耶律南仙的住处,这里距离前面起火的地方有不短的距离,而大部分的僧人们全部都在前院部分救火。 好在,在耶律宁的叮嘱下,后院的护卫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迅速就发现了这些歹人并发出了警示。 虽然此时待在里面的并非是真正的公主,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从他们的眼前,闯进公主的休息处,那也是极其丢脸的事情。因此他们一样是拼死拦在前面,竟令这些蒙面歹人一下子就被堵在了院外不得而进。 随后,耶律宁带了更多的士兵火速赶到,并将现场团团围住,企图进入后院的那些蒙面人于是便全部被擒。 但是,此时白陀寺前院的大火却越烧越大,耶律宁见状,便吩咐两名手下先将这些歹人绑好关入后院仓库里并看守住,他便带领着其余人赶往前面救火。 耶律宁到了前院,一看整个火势已非常大且难以控制,便当机立断,制止了持续往大火中倒水的无效举动。而是让现场的人尽快在大火还未烧到的地方拆出一排没有可燃之物的空白地带,再把目前能运到的水尽数浇湿在这里。 终于在天亮之前,等着大火烧到这里时,才停下了继续扩散的脚步,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 但是白陀寺在这场夜火中却是损失惨重,主殿之前的房屋几乎全部烧光。光是未能从着火的房中逃出来的僧人、帮工就差不多死了十几人,此后在救火过程中更有四五人被烧着的木梁砸中等意外身亡。 耶律宁有点发怒了,从后院那里遭到偷袭的事实来看,前院纵火的必为其同伙,而且就是为了配合其行动而为。就是为了这一个“配合”,直接枉送了近二十条人命,还有寺庙里如此大面积的殿堂被烧的损失。 他怒气冲冲地带着人回到后院,要当场提审这批歹人。 谁知,当临时关押他们的后院仓库大门打开后,大家一下子看呆了: 被绑在这里的歹人,竟然全部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了。 四下一检查,应该是众人都在忙于前面救火的时候,此处有人从窗户潜入,利用这些人都被绑着的便利,直接下手灭了口。 “签枢!这两人就是那天跟着萧海里一起过来的,我当时就和他们交过手!”后院护卫从死掉的人里面认出来。 耶律宁铁青着脸,叫人带了这几具尸体,一起去了上京留守司。 听闻是北院签书枢密院使亲自来递状子,上京城的留守司使不敢大意,立即前来处理,听闻了情况之后,就命人立即前去传唤萧海里。 很快,这萧海里却是大大喇喇地过来。 听了耶律宁的指控后,萧海里竟然一点也不慌张,直接尽数予以否认,并说自己今晚一直在家里喝酒,有下人以及酒友可以作证。 而当耶律宁的手下指出今晚偷袭并死亡的人里面就有两人是那天与他一起到寺庙闹事的人。 这萧海里此时便故作惊讶地上前辨认,然后,竟然出乎意料地承认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也的确是前几天随他一同来过寺庙里。 “萧郎君这是承认你与此事有关了么?”耶律宁冷冷地问道。 “可以说有关!但也可以说无关!”萧海里却是话风一转,“说有关,是因为这两人我都认识,所以我因为认识他们,才对他两人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表示极大的愤慨!说无关,大家的腿都长在自己身上,他们俩昨天跑来寻死,又与本郎君何干?” 原来萧海里如此自信满满,他的逻辑却是等在这里了。 确实,耶律宁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就是夜晚袭击的人中,这两人是曾经与萧海里在一起过的。倘若他今天对此矢口否认,耶律齐还能再找出白陀寺的僧人补充证据,以萧海里否认这一点的心虚,继而提起对于他参与白陀寺火灾一事的质疑。 但是,现在对方却非常爽快地承认认识。接下来便表示,他认识这两人,并不代表着他需要承担他们的非法行为的责任。而且,萧海里又有昨天晚上不在现场的人证证据。所以,留守司的官员就很为难,却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将萧海里送了回去。 “呯!” 耶律宁恨恨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却又无可奈何地对接待官员道:“昨夜,白陀寺近二十人因此丧生,后院成安公主守孝处又遭遇这些歹人的袭击,此案非同小可,你们须得用心查案,尽早破获!” “签枢有命,下官岂能不尽心!一定日以继夜,用心破案!”留守司的官员硬着头皮如此承诺道。 耶律宁也知在这里多留无益,只能带着手下人回家。 而出了这样一件事后,耶律南仙自然不能再出去了,而是只能留在了家中。 另一边,离开留守司回到了家里的萧海里,更是火冒三丈,既是生气昨夜的行动不仅未能得手还折损了好几个人手,又是生气今天被耶律宁当成嫌疑人的质问。 “不过是个枢密院的签书而已,他要没有这么个妹子,哪里能做到今天的位置?”萧海里恨恨地说道。 “萧郎君莫恼,我们之前的确是没提防这个耶律宁。现在看来,他一定是在寺庙里提前做了防备。也是亏了郎君留了后手,接下来,我们还是得小心一段时间,要避开这段时间的风头。”还是那个事先提主意的家伙,也是他在萧海里被叫去留守司前特意提醒,万一问起被杀死的那几人,有一说一,不要否认。因为萧海里本身就是一个在上京交往极广之人,光是认识,是无法给他定罪的,反倒是刻意否认的话,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本郎君自会小心。但是,”萧海里心里还是放不下对于耶律南仙的垂涎,“好在这成安公主守孝得有三年,这回我得多点耐心,去找找族内长辈的支持。这耶律家与萧家通婚,才是我大辽的正道。哼!等到耶律宁来做本郎君的便宜大舅子,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前面说过,这萧海里为非作歹的资本,第一是他的家族身世: 辽人一向遵循耶律氏与萧氏的通婚,双方互娶对方的女子,且不在乎于辈份。 就像萧海里,他的堂姐萧坦思是耶律洪基的后妃,而他的堂兄萧霞抹却娶了耶律洪基的女儿魏国公主,所以这萧霞抹既是辽道宗的女婿,也是辽道宗的大舅子,这里面的关系一时半会是理不清的。而萧海里还有其他不止一个的堂兄弟、甚至是侄子,也是娶过耶律洪基的亲生公主。 第二是萧海里家里的财力: 萧海里的父祖两辈既无意于战功获取,也对入朝为官并无兴趣,只是一直醉心于财富的积累。而耶律洪基对于这种只愿挣钱、不想争夺地位的外戚是十分宽容并支持的。所以到了萧海里这一辈,他所获赠的这个国舅帐郎君头衔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而两辈先人不仅给他积累起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甚至还建立起了一整套不需要他操心的经营管理班子。 所以,这萧海里只有立志做“大辽孟尝君”这唯一的爱好了! 如今,耶律宁强硬的态度,却是激起了萧海里的好胜心。他决定,从惕隐耶律何鲁扫古、到于越耶律阿思、再到北面林牙萧得里底,立即用上钱财开路,不断去他们那里刷存在感,以努力建立起自己是个契丹大好男儿的优秀形象, 此时,新皇帝耶律延禧刚刚处理完自己祖母萧观音的平反追封一事,并顺手好好地惩罚了张孝先一族,接下来开始要为自己的父母进行昭雪平反。 当年几乎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曾不同程度地依附于奸臣耶律乙辛,所以这事要是较真追查起来,还真是满朝文武,极少有能逃脱干净的。 耶律延禧主要关心的是对于耶律乙辛及其族人的最严厉惩处,而其他大臣,谁是奸人附逆?谁是被迫挟持?他是没有精力去管的,只能依赖于皇帝目前所信赖的几个顾命大臣的认定与判断。 这也造成了目前上京的主要权力中心极速向着耶律阿思、萧得里底这几人集中。 在接受贿赂方面,契丹人要比宋人更加直接。当然,在贿赂可以选择的情况下,他们自然也会考虑受贿的成本与风险比较。 相对那些希望通过行贿来洗脱自己是乙辛余党身份的朝臣,目前只是单纯地要建立自己的良好形象的萧海里的行贿,则显得更加容易被接受。 最直接的第一个效果就是,白陀寺的纵火案调查很快就不了了之,而且根本也不可能会再牵涉到萧海里的身上。 甚至已经开始有大臣在议论,反正耶律南仙需要在大辽守孝三年。那么,随着西夏的战略存在地位的不断下降,在三年过后,是否值得将这么一位公主远嫁过去,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拿出来再商量商量? 本来,耶律宁对于这样的议题也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但是,经历了眼前的这些事情,他立刻敏锐地联想起了萧海里,并及时果断地指出:耶律南仙的婚事是先帝同意并定下来的,现在提出这个意见的人,到底想干什么昵? 新皇帝耶律延禧难得地发声:“此事已定,不容乱议!” 第375章 童贯的赴任 新皇帝即位,攘外比不过安内,自然首要任务就是清除昔日仇敌、之后提拔自己重臣、再整顿一番足以被自己所掌控的朝政。 所以,耶律延禧即位,至少能够给大宋三四年的北线边境平静。 大宋百年以来,虽然最折腾的是西北,但是始终倍感压力都在北边: 雄兵百万并随时可以铁蹄南下的大辽,一直是悬在大宋君臣头顶上的利剑。更由于之前的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一任就是七十年,在他在位期间,一共经历了大宋的仁宗、英宗、神宗以及如今一共四任的皇帝。而大辽难得的政局稳定,也使得在边境的辽军,时不时地就会制造一些彼此紧张以及有可能恶化的事件,令大宋的北境防御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年初,在西北已经取得足够军功的童贯,之所以被赵煦调回京城,就是想充分发挥这位难得的“将才宦官”的能力,计划把他再度派往河北或河东,以在对辽的相关战略中起到作用。 童贯的入内内侍省都知一职已经做到了此时宦官的次高一级之位。在此之上,就唯有梁从政目前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是的,就是比他这个“都知”多了一个“都”的“都都知”。 梁从政目前很受赵煦的重用,所以童贯升职之后则必须要外放。 但是,大辽的皇位更替,立刻使得北线暂时用不着他了,而西北那边也因为刚刚安排好,更不需要他回去,那么剩下的唯一有可能会有战事的,也就只有东南海事院了。 更何况,侯蒙过去了几个月,赵煦总觉得朝廷还是要加强一下对东南海事院的控制能力。因此便迁童贯为东南海事观察使、兼东南水师监军。 观察使为武臣的寄禄官。武臣的正任官,从高到低分别为节度使、节度观察留后、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这六级。正任官不列入平常的磨勘序列,每升一级都需特旨才可升迁,素有“贵官”之称呼。一般它们会带有观察州的州名,但是由于东南海事院的特殊性质,便就直接以东南海事观察使命名,所以这是一个正五品的官职。 当然,大宋直到此时,给宦官除授的都只能是武臣之职,童贯的这个正五品观察使亦然。虽然听着名头像是二把手,但是真正到了东南海事院,不要说并没法能与侯蒙平起平做,就算是遇上胡衍、李纲这些官员,也是得要客客气气地协商着办事,这便是大宋的文武之别。 当然,幸好童贯还有一个东南水师监军的职务,所以他在水师那里的话语权,还是会强上几分的。 不过童贯在从京城南下赴任前,特意先去皇帝那里请了旨意,希望能够特意绕行一下高邮,以能去拜访秦刚。 秦刚在守孝的秦家庄后山别院里听到通报时,立即招呼道:“赶紧有请!” 快步进入别院的童贯,毕竟是历经了西北多年的战事洗礼,哪怕现在是便服在身,但在举手投足之间,早已不在再有过去在皇宫中的那份小心谨慎,而更多了几分大将风范。 一见到秦刚,童贯便抢先两步上前,双手一揖,朗声而道:“童某拜见秦爵爷!” 童贯果真是个人精,秦刚此时丁忧在家,已经没有官职在身。所以他自己先行换上便服,以方便双方能够平等相见。而秦刚目前唯有开国男的爵位在身,他便以爵爷之名相称,妥妥地摆明了一个以下见上的姿态。 秦刚却是不好摆大,而是客气地说道:“童大官实在是多礼了,秦某孝事在身,不便出迎,却是怠慢了。不知大官怎么想起又来我这高邮小地方了?” 童贯的任命消息虽然已经由京城第一时间传了过来,秦刚却仍然还在装作闭户在家不知天下事的状态。 “令尊去世,童某理应及早过来拜祭,但是某这身份,想必爵爷应该能够理解。此次是因为得了圣上的差遣,要去明州担任东南海事观察使,兼东南水师监军,所以路过高邮时,特地前来求见,想要就任职一事向秦爵爷好好地求教一番。”童贯一边小心地说出这些话,同时却是关注着秦刚听到后的反应。 “哦?好事啊!”秦刚的反应极其正常,有初听消息的惊讶感,也有为童贯高升的由衷高兴劲,“秦某在此还得先要向童观使祝贺呐!只是秦某如今在家丁忧,求教一说实在是不敢当啊!” 童贯却是笑着道:“于公,爵爷是东南海事院的创办者,童某要去海事院做事,自然从这里得到的请教嘱咐最为重要;于私,童某向来敬仰爵爷的见识眼光,每次请教都能受益良多,此番得圣上恩准,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啊!” 秦刚结交童贯的最主要目的,并非想要多改变他的秉性或是行事原则。因为影响一个人成长的因素极复杂,而最终形成的性格也极难改变,就连很早就跟在他身边的李纲都是如此,更不要考虑想去改变童贯这样的天生奸雄之人了。 而从历史大势来看,童贯的成功更像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当前的朝廷体制,决定了皇帝必须会在任何一场大的战争前线,安置一个负责监军的太监,不是童贯、也会是张贯李贯。而秦刚也不可能想要抑制童贯的升迁,而去刻意改变他所参与的战争结果,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在童贯从西北回京的消息收到之后,秦刚就已猜测到他极有可能会被派往东南海事院,其实这个结果也并非是不可接受的: 童贯还不算是一个糟糕的监军,并且之前也曾与赵驷共事过,多少也不太会过于肆意妄为。再加上秦刚早就已经确定,在其丁忧的这段时间,东南水师尽量便以训练与巡逻为主,基本不会主动发起新的战事。 因此,对于童贯此时专门来邮的请教,秦刚自然还是如同上次请教西军战略之事一般,除了流求水师的情况继续保密之外,对童贯提出的各种问题,一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了最后,童贯更是非常郑重地再次向秦刚行以大礼。 当然,基于童贯的宦官身份,秦刚的爵位也依旧在身,这个谢礼他还是经受得住。 童贯离开高邮去往明州后,秦刚便分别给赵驷、胡衍及李纲等人去了信件,交待了关于童贯到了后,他们与其相处的基本原则以及相应底线。 不过,童贯在到达了明州之后,事情却有了极其戏剧性的变化: 童监军在到了的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要求亲自跟随水师舰队出海训练。谁知,童贯在一出海后便严重晕船,不仅在船上全程地上吐下泻,就算是回到陆地上后,其不良反应还能持续大半天。赵驷原本跟他说,一般人都会有晕船反应,比他还厉害的都有,但是只要坚持着再出几次海,便可慢慢地适应。 却不曾想,童贯第二次的反应竟比第一次严重,然后第三次比第二次更严重。童贯直吐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如此三次尝试之后,他几乎便是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 最终,童贯便再也不提出海的事情了,而且还直接对赵驷讲明:“东南水师,治军有千里兄在,童某何须担心。监军每旬之奏报,悉由千里兄酌情撰之。咱家就不留在明州添乱了,索性就将行署迁去杭州,安心做我的观察使好啦!” 童贯要去杭州,不仅仅因为那里比明州更加繁盛安逸,还因为有他的一个老朋友——胡衍。 胡衍目前大多数时间都在杭州,除了杭州市舶务的业务确实是与日俱增、非常重要之外,他在杭州龙山别院这里也是乐不思蜀——那个叫司琴的使女毕竟是苏州那里专业调教出来的,其独有的琴棋书画修养与歌舞擅长,这都是胡衍之前从未在同一个女子身上所遇见过。即使他体验过像涩川香这样温柔的倭女,却仍然无法拒绝江南才女的别样风情。 涩川香自从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之后,便一心一意地留在明州哺育孩子,她原本就是妾室,生了儿子,便就有了立足的资本,再加上倭国的传统习惯,她也不可能对于胡衍在杭州的行为有任何的干涉或不满。 胡衍则在龙山别院里盛情招待了童观使。 由于负责安排宴席的是朱冲父子俩,一起参加的,还有欣然前来的蔡都漕蔡京。 说起来,蔡京却是这一次才正式地结识童贯。一来,童贯在去西北之前,虽得皇帝身边的宠信,但却是一个不会引起重臣们注意的宦官。而在童贯之后立下诸多军功时又是人西北。直到这次好不容易回京的时候,蔡京又已提前离开了京城,这便就一直未得以谋面。 这次见面,蔡京则是非常地热情,频频举杯对童贯道:“尊师李忠敏【注:是指李宪,其死后得赵煦累谥为“忠敏”】能恢斥疆土,降其渠率,又能置阵行师,大有名将风烈。然,今日之童观使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收青唐、复陇右、威震西北、拓土千里,诚为千年未见之帅才也!” 童贯却是赶紧回礼道:“蔡学士谬赞,童贯诚惶诚恐。军事之得,全赖圣上英明,决策于千里之外,又有将士用命,奋勇于沙场建功。要论及对朝廷之贡献,童贯难及蔡学士的十之一二,惭愧惭愧!” 这两人开启了马屁互吹的节奏,一旁的朱氏父子立即开足马力立即赶上,同时也不忘了顺便再带上胡衍。反正拍两个人也是拍,拍三个人也是拍,更主要是的是,雨露均沾之后,再肉麻的马屁都不再显得难以接受了。 听说童贯将观察使行署迁来了杭州,蔡京先是拍着胸脯说,可以直接安排在州衙那里,一切应用开支都由他来负责。 而胡衍也对童贯提到,他目前一人住在这龙山别院,也就只占了一个院落,空着的院落还有好几个,不如邀请他搬来同住甚好。 而朱冲父子更是求之不得,立即表示,马上就会安排人整理出一个僻静的院落,日常用品、婢女帮佣,一应俱全,童观使只需要直接入住就可以了。 童贯却是喜道:“非为其他,住在这里,只要沧海兄弟莫怪童某有事时时过来打扰就好!” 胡衍哈哈笑道:“胡某求之不得!” 朱冲今天还特意请了一支歌舞班子来给酒宴助兴,而且这支班子并不是杭州本地的,是他从老家苏州请来的,领衔的女子艺名叫作“白小小”,其唱歌之声软糯无比,舞蹈时的身子更是每一分每一寸都展示出说不尽的柔媚。 原来朱冲提前知道这次的招待对象是京城来的童贯,居然还能被他想办法打听到了这童观使的爱好:童贯是成年之后净的身,所以不仅面上保留有胡须,而且平时也极爱看歌舞。 而他寻来的这支歌舞班子,尤其是白小小的媚态表演,竟是将蔡京、胡衍二人,也是看得有些神不守舍,整个酒宴的气氛由此开始不断地高涨。 在朱冲的眼神示意下,白小小在表演之后,便乖巧地来到童贯的身边跪下后侍候着敬酒添茶,而另外的两名主演也分别坐到了蔡京与胡衍的身边。而其余的歌女们,则各有分布地分别围坐在三人的周围,开始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爱好,进行一些针对性的表演: 童观使的兴趣还是在吴侬软语式的曲调演唱,白小小此时便就坐在距离他不足一臂之处,在两边的乐手伴奏下,低声的演唱则更多了几分醉人心肺的妩媚味道。 另一边,蔡京左右各有一位歌女直接为其夹取食物、并喂其饮酒;而胡衍的面前,则有舞娘如蛇一般扭动着腰肢,为他单独表演着一对一的近身舞蹈。 朱冲与儿子朱勔早就已经让之前随侍的下人都下去不要再进来,而改由他们两人亲自担任起了里里外外的服侍照料工作。 此时,这座树荫掩映下的别院正厅,不再有其他人等可以进来。 于是乎,厅中的三人越发地放浪形骸了,歌女们独特的娇软嬉笑声,悠扬曲折的丝弦乐声、不时可以听着的婉转演唱声,还有一些明显就是三人之间低沉的相互交流声,外加上一阵阵的各种花香、脂粉香,以及浓郁的好酒酒香,迅速弥漫在了整个厅堂之中,并让这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暧昧。 在这温柔乡中,却有一个难得清醒之人:胡衍。 胡衍之前已经接到了秦刚的密信提醒。不过,对于结交童贯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优势: 首先,他认为自己足够了解童贯。当年从开始谋划攻取青唐起,他便开始与童贯朝夕相处了数月之久,包括到之后正式开战,那时的童贯,进攻全赖王厚赵驷的指挥,他基本插不上话,但是在后勤与胡衍的配合中,还是能够说得上几句话。因此,胡衍认为,他与童贯之间的关系,自然要比与赵驷他们亲近得多,也不是其它寻常人可以相比的。 其次,胡衍却是有点腹诽秦刚做事有点双重标准:当年这个童贯,可是他相当地重视并刻意进行了结交,无论是在京城里的逢年过节时的送礼,包括在攻打青唐前在高邮的特意关照。当时他可是觉得秦刚这么看着一个宦官真有点看不懂。 而且,听说着这次童贯从京城过来时,又在高邮待过两天,大哥秦刚也对他视之甚重。那么,为何他自己可以如此地做,把与童贯之间的人情关系拉得如此密切;但是到了明州与杭州这里,却是要求自己要与童贯相处的过程中扮黑脸呢? 最后,胡衍还特意想到了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既然大哥认为这个童贯如此重要,目前他还拿着皇命明明白白地介入到海事院内部,那么与其把他关在门外不理不睬,还不如对其委以虚蛇,表面上做成极好的相互关系,这不就是兵法上所讲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所以,他专门对此详细地写了一封长信给秦刚,坚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观点。没几天得到了大哥的回信,信中只有三个字:“可!谨慎!” 所以,这才有了这一次对童贯的盛情招待与入住相邀。 第376章 空白的官告 别院里的正厅,表面上已经沉浸在温柔乡里的三人,其实都是拥有着八窍玲珑之心。望着忙前忙后的朱冲与朱勔父子俩,童贯客气道:“这次某来杭州,麻烦了二位啦!” “哪里哪里!”朱勔正好离他近,便赶紧回话道,“说起来,还是胡叔能给小侄机会,这才能够认识到童观使这般的大英雄,着实是福份匪浅啊。” “是啊是啊!”朱冲也赶紧补充道,“要不是小儿的这个机会,哪能轮到像在下这等草民给三位老爷侍候酒水啊!” 朱勔认胡衍作叔,这点在一开始入座时就曾介绍过。然后胡衍也是对这个年纪相差不大的便宜侄子有心提携,蔡京同样也是一直对朱氏父子俩刻意拉扯,这些都已经被心思细密的童贯看在了眼里,他笑着说:“我与沧海贤弟也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也托个大,算得上要比朱家大郎长一辈,而我这长辈今天初次见面,不给件见面礼也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啊!” 朱冲自然是带着儿子赶紧说,童观使能有这份认了晚辈的心就是最大的礼物了,他们父子俩只求能够为三位做好服务,哪里会要什么见面礼。 而胡衍却是听了心念一动,这朱家父子的刻意讨好,他多少还是有点受之有愧的感觉,之前也曾问过他们需要什么,却是一直只讲能带着朱勔做事就行,而他自己不过也是蒙受了秦刚的余辉,确实也一直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帮得了朱勔的事情,也是一直为此烦恼。 而这童贯是出自于皇宫之内,多少有些他所无法望及的资源与手段,如果能够借童贯之手,多少给朱冲或朱勔一两点的好处,那也算得上是他胡衍的回报了。 童贯借着酒意,笑着对厅里的众人说:“童某当初去了西北,之所以能够调动西军的骄兵悍将为国征战、万死不辞,除了有仰仗包括胡贤弟在内的众位兄弟的捧场与配合之外,还是因为某在出宫之前,便向官家求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恩典在手!” 独一无二的恩典?这是什么,大家都把探求的目光转向了童贯。 “一百份空白官告。”童贯得意地一摆手,“这些官告都是只空着名字与官位未填,凡是六品以下的武官、八品以下的文官,直接拿了填上去,再由童某签署公文转回吏部,那就是妥妥地拿到了一个官身!所以,某在西北,这样的官告,前前后后大约是代官家赏赐了四十余份出去!凡是领到官身的将士,无不感激涕临,用命征伐,由此以报答皇恩之浩大!” 一百份的空白官告,这可比秦刚从章惇及吏部那里拿到的要多得多。最关键的是,童贯刚才的话里,是说他在西北这些年,也只用掉了一半不到,那就是说,他手上还留有五十多份。 “这次来东南海事院前,童某也向官家请恩,说这东南海事之重要,绝不亚于西北沙场,恳请陛下恩推东南,准许童某也可用所余这五十份官告,专心寻觅国之栋梁。陛下也是准了!” 听到童贯说到这里,蔡京与胡衍也都跟随他的话语,十分郑重地面前西北京城的方向遥遥作揖,以示对皇恩的感谢。 “方才我听闻,朱家大郎是在胡贤弟的杭州市舶务这里行走,当得是一个勤勉可靠的可用之材。”童贯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胡衍,在得到了他的点头认可后,便转向朱家父子道,“像大郎这样的可造之才,某便引用一句秦爵爷秦徐之的诗句,一定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稍候我便派人送上一封从八品宣义郎的官告过去。” 朱冲与朱勔禁不住满心的欢喜,不过他们还是先小心地看了看胡衍,在得到了同样高兴与赞许的神情后,便立即面对童贯双双跪倒在地,连称感谢。 胡衍开口道:“勔哥精于商贾,善长数算,他在我这杭州市舶务里,干的是‘主管抽买舶货,收支钱物’的监官差遣,但却是总限于没有功名,得不到官身的这一限制,只能做个手分的吏员之位,我是有心提拔,却总是无力安排啊!今个儿勔哥能获童观使厚爱,得了这份官告,赶明儿我便可以把他提到监官正位上去了!说起来还真是要感谢童观使啦!” 童贯却是笑笑道:“原来我这官身只有品级、没有差遣,在那西北,那帮子军汉在军中都各有实际军权,却是非常地稀罕它。而我到了杭州明州这里一看,大多是官职冗多,一般官吏们都不太看重我这些单单的品级官告。所以这事,你们父子俩还是要好好感谢胡提举!” 朱冲与朱勔自然是明白这里的道理,于是又转过来拜谢胡衍。 不过,一旁的蔡京却是推开了此时正腻在他身上的歌女,拍着手掌笑道:“童观使的官告,要是没有具体的差遣,便在这江浙一地难受欢迎;而胡贤弟这边的市舶司业务在不断扩大中,虽是可以按照各地市舶务的开设安排各样的实际差遣,又因为没有官身品级,难以吸引到足够好的人才;所以,蔡某倒是想来做个牵线之人,将两位的资源都联在一道,直接应用这朝廷的捐官之法,倒也是不失一条可以生财的独特之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其实,不论是童贯、还是胡衍,此时都已经意识到了两人手头资源的互补特性。童贯原本赠送朱勔一张官告,也是因为感觉手头这批官告在两浙这里的市场不大,但是立刻便发现,一旦结合了胡衍的差遣资源,那就立马升值百倍。 胡衍同样是大有感触,他目前虽然掌握着在东南沿海可酌情开设市舶务的大权,但可任职官员却是个大问题。原有官身的,不过是想来他这里来补个官缺,这样对他既没多大的忠心,也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而愿意做事的人,他却无法帮他们解决官身品级的难题。 “元长兄之提议,确有几分道理。”胡衍皱了皱眉,却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只是如今海事院百废俱兴,凡是要新开市舶务的沿海州地,都缺干练可行事之人才。若是捐官,怕是难以寻得可用之人。” “哈哈!”蔡京却是大笑道,“胡贤弟一心为人公,的确让人钦佩。只是这公事要想做好,却也得讲究方法策略,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愿闻元长兄指教!” 蔡京挥挥手,屋里的一众歌女舞女十分识趣地尽数退下。待到此时,蔡京方正色道:“如果一地真的要开海贸,自然是需要干练之人。但是,如果这个地方本来不需要开海贸呢?” “不需要开海贸?那为何要设市舶务?”胡衍先是没听懂,但是转念一想,立刻就理解了蔡京的意思,“元长兄的意思,就只是为了安排官员?可我大宋不就已经冗官严重了吗?” “胡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蔡京手抚长须笑道,“其实大宋的冗官,并非真的官员太多,而是想去好职位的人太多。而像是东南海事院的位子,那些已考取过功名的人,恐怕是情愿继续在家里候补,也未必肯来吧?” 胡衍点了点头:的确,海事院刚成立时,李禠、秦湛也曾推荐过一些待授官的往年进士,但却有一半人听闻了海事院的名字便退却了的。 “所以愚兄建议,童观使的官告、加上胡贤弟的市舶司差遣,可以把捐官价格提上一倍!” “这是为何?”倒是童贯先开口发问。 “童观使的官告有限,所以卖得过于便宜不合算,只有卖得高了,才会有大收益!”蔡京的这个理由当然极其正确,“而市舶司的差遣,实际上想买的人只有一种,而且是不论价格高低都会买,那就是海商!” 还是胡衍的反应快,立即就明白了蔡京的意图,他点点头道:“价格一提高,普通人自然望而却步,便是拦下了不适合在市舶司任职的那批人。而海商在市舶司任职的能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正是如此!”蔡京继续道,“而且海商不缺钱,他们捐官花得起,做了官之后,想着的,必然是将海贸继续做大,所以他们做事必然会尽心尽力!这便就是一件利国利民,且利已的大好事啊!” 蔡京将最后的“利已”一词的声音拉得极长。 其实,蔡京的这一套逻辑还是有问题的,就说最后一点,海商做了市舶司的官员后,从大局上讲,当然是尽心要发展好海贸。但是毕竟捐官花的都是自己的钱,这样的主事官员,手头有了权之后,必然会将自家的生意放在首位,各种暗箱操作,必然是少不了的。 不过,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大家只不过是想用这种场面上的交流,推动一个场面上的共识形成——通过市舶司卖官是一件大好事。 “早就听闻蔡运使的治政眼光非凡,却是提个好思路!”童贯早已经听得是两眼放光,顺势也来劝导胡衍:“沧海你何须多虑!其一,朝廷本就有捐官之法度,我们依律而行之;其二,童某的这些官告,都是陛下亲赐,吏部备案的,完全合法合规;其三,市舶司如今的确求贤若渴,今又能有元长用心推荐,兼代把关,也就是为沧海贤弟选拔人才。此便为一举三得之大好之事也。” 胡衍的心里的确有点复杂。因为他十分清楚,方才蔡京的表述,以及现在童贯的强调,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面子理由罢了,他们现在想做的事,就是一件挺赤裸裸的卖官。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就不能参与。 但胡衍却还是犹豫了。 首先,蔡京的说法极有可操作性,东南海事院已经被皇帝赐予了可根据实际随时新开地方市舶务的权力,倘若对买官的人不放心,大可把对方安排在没啥海贸业务的州城,这样便无伤大雅。 其次,要是将价格提高的话,便就只会有具备经验与专业能力的海商来捐买。的确是可以在多赚一笔钱的同时,还有可能招聘到有用的人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官告都是童贯的,同样也是朝廷所认可的。倘若他胡衍要是不参与此事的话,童贯必然会在蔡京的谋划下,另外想办法,一样都是可以卖出去的。 那么,反正这卖官就是一件阻止不了的事情,还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直接主动参与进去,这样也符合自己当初确定下来要和童贯接近的目的与原则。 胡衍还在这里仔细思考着,那边的朱冲却是非常机灵地开口道:“蔡运使讲的道理极对,我家大郎受童观使与胡兄弟的厚爱,今天能够得到了这份官告,那便就是天大的恩惠。所以,小的觉得,这买官告的钱,则不能破坏了规矩,所以我们也是一定要给,而且还得按蔡运使说的那样,得加倍给!这钱,我回去就如数奉上。所以啊,胡兄弟你也就别再多考虑了,你看看,童观使要做的这生意的第一笔,不就是你帮我家大郎买下的么!” 胡衍听了后,也不由地哑然失笑了,心想:“是啊!我这么纠结又有什么呢!的确也是,捐官也是合法的从官路径之一。而且,再说了,这童贯的身上,总共也就五十多份的官告,卖完也就算了!如此小节,无需多考虑啦!” 于是,胡衍这才再次端起酒杯,对着蔡京、童贯说道:“小弟承蒙二位兄长帮忙提携,这海事院的诸多事宜,接下来还是有得麻烦了!” “大家都是兄弟,说那么客气干嘛!”蔡京再次摇起了手中的纸扇,却是对朱勔道,“刚才的几位都叫进来吧!我还想再听两首苏州小曲呢!”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龙山别院里,再次响起了淫靡不断的丝竹吟唱之声。 谁能知道,胡衍却是小觑了童贯的能耐。 在蔡京的精心策划之下,童贯发现这些官告居然能够在这些海商中卖出那么令人咋舌的高价之后,眼看着大笔的银子赚得如此地轻松,就算是现在需要与另外两人一起分钱,那也是比在西北那里多出来极为可观的收入。 那么,他又岂会满足于只发卖这五十几份的官告呢? 毕竟他在京城也精心运作了多年。在他有了一定的地位之后,也模仿自己的师父李宪那样,在皇宫里的小宦官中,收了好几个徒弟。 其中最机灵、也最能干的一个叫杨戬。 杨戬的机灵表现在,他非常清楚,在宫里要想有着光明的前途,就必须要尽可能地出现在皇帝的面前,这也是他的师父,童贯的发迹之路启发他的。 此外,同样是在皇帝面前多出现,而不同的地方的价值又各不一样,有人认为在寝宫最好,因为那里接近皇帝的隐私之地,更容易受到信赖;而有人认为御书房不错,皇帝在这里处理朝政、接见臣子,常有大事发生。 杨戬唯独选择了后花园。他的理由很简单,身处宫中,他更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寝宫、书房里的机会固然是大,但是出错遇麻烦的机会也同样大,还不如环境优美的后花园,皇帝来这里的时候,往往都是心情最愉快、情绪最放松的时候。在这里,实际上才是付出与收获比例最好的地方。 事实也证实了杨戬的这个决定。 赵煦听了秦刚的建议,但凡睛好之天,都会按时在后花园处练习太极拳。而杨戬同样也是事先对太极推手的练习下了极大的苦功,在他与皇帝的推手练习中,喂劲的力度总是掌握得最好,时间一长,便深得赵煦的宠幸。 而且,杨戬并不避讳自己就是童贯徒弟的身份,既大大方方地享受着童贯之前留下来的好印象红利,同时也老老实实地用自己的努力,帮着老师继续维持在皇帝面前的热度与挂念。 所以,童贯便找了蔡京代笔,将他在东南海事院面对海商群体捐官授职、同时还能利用他们的特长将东南各地的海贸交易不断管理妥当的成绩,专门通过杨戬的通道交到了皇帝的手中。而且还特意提及,海事院今年的海税收入,必将比去年还有大涨,这些都得益于上下官吏的一致用心。只是,目前海事院里,尤其是市舶司这块,在沿海各地的开拓发展中,受限于管理人才的缺乏,好在这次正好用上了他当初在西北节省下来的五十余份官告! 这些报告同时还随着童贯通过胡衍搞来的一些海外新奇玩意,一并都送到了赵煦的手中,这些东西的特点就是成本并不高,但却是胜在极奇地新鲜与稀罕,却很是适合赵煦拿它们备在手边用来赏赐手下,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这时再看到童贯的汇报内容。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再赐空白官告三百份,由童卿酌情处理!” 第377章 岳父的麻烦 童贯在观察使衙门的用人有点麻烦,宋人对于宦官,还是有着骨子里的轻视,所以除了普通做事的人以外,童贯却是一直找不着用得很顺手又能让他省心的人。 这个时候,童贯却发现,因为那次在别院里讨论计划时,朱勔就在旁边,于是后续凡是与捐官相关的事情,都是朱勔在三人之前来回协调,他原本就机灵,而且很勤快,又能用心讨好童贯,于是他索性就向胡衍开口,直接将朱勔调到了他的观察使衙门那里,很快就成了他心腹干将。 这天,胡衍在和过来的朱勔对接完了这个月可以安排的具体新官差遣后,随口就问道:“童观使那里的官告应该快要用完了吧?” “哪能呢!”朱勔却是不以为然地回道,“陛下新近新批给了童貂珰三百份的官告,胡提举你尽可以放心!” “什么?三百份!”胡衍吓了一大跳,心道:难怪这段时间看这童贯卖官的手速就没有放慢的打算,原来竟是手头补货充沛啊! 只是,原本他的想法是,捐官的事情虽然有点出格,但是因为总数不多,他目前已经分别在杭州、秀州、扬州、温州、福州、泉州差不多新增加了十多个地方的市舶务,五十份官告,其实也就是每个地方消化两三人而已。既不需要向新的巡阅使侯蒙汇报,甚至也不需要和自己的大哥去打招呼。 但谁能想到这童贯这么有手段,一下子竟弄来了三百份的官告,虽然说是合乎朝廷的法度,这些皇帝亲赐的官告也是真实有效,但是规模变大了就不太好交待了,他在一阵后怕之后,决定还是主动向秦刚坦白清楚这件事。 当然了,在写这封信时,他还是在前面特意强调了总体情况是能够把控得住,基本原则也是利用主体工作的推进,从而极力向秦刚解释说明要做这事的合理性。 信发出去之后,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次他虽然擅作了主张,不过好在现在也是主动坦白、及时补报了,就算是被大哥骂几句也无妨。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尤其是眼下,在绝大部分参加捐官的海商里,总体的能力水平还也算不错。 在信发出去十天后,没有收到大哥的回信、又一个十天过后,依旧没有,秦刚似乎是在默许了他眼下的做法,胡衍不由地一阵欢喜与得意。 实际上,此时在高邮的秦刚,却因为一件事漏看了胡衍的这封信——李格非出事了! 李格非在去年年初被外派,就任了提点京东路刑狱司使。 这京东路本来已经拆分成了东西两路,但在元佑元年时,将天下所有分拆两路的提点刑狱司都合并成了一处,合并后的京东路提点刑狱司,治所在南京应天府【注:是指今天的河南商丘】。 因为离京城并不是太远,李格非便就只带了几个家丁下人去应天上任去了,而李清照则与母亲、弟弟等人继续留在了京城。 李格非却不知道,这次自己的离京就任,背后立即就被一双眼睛盯上了,正是赵挺之。 赵挺之这段时间忍得特别辛苦。 他自从绍圣之初回到京城,虽然没有如张商英、刑恕那般暴风疾风似的斗争风格,但好歹一直都是态度坚决的新法拥护者,更何况他一表人才,一直入得了赵煦的青眼,所以也就不紧不慢地一路升迁,好不容易熬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上。 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御史们的主官,更加是一块随时可以进军执政的最佳跳板。赵挺之的性格还算是小心,并且也因为这份小心,在前次海事院设立前对于秦刚的弹劾风波中侥幸躲过,之后面对苏轼的回朝拜相,他更是小心翼翼,充分发挥了他在新旧党之间游刃有余的风格优势。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遇上了像苏轼这样心胸开阔,眼中始终是对事不对人的君子。 所以,赵挺之的御史中丞一直做得还算稳当。 但是,赵挺之的内心却一直有着一股怨气,尤其是关于他小儿子赵明诚的婚事。其实原本他并不太赞成这场婚事,只是自已儿子一往情深,而且在一开始时,李格非也对此事表示赞同,甚至为了促成此事,还不惜努力向自己讨好。 于是就在他这边终于松了口、同时向李家去提亲之后,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一个秦刚,然后还弄出了个“三试择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儿子赵明诚则成为了一个映衬他人才华的一个笑话角色,自然也累及他赵挺之成为了一个笑话父亲! 赵挺之不会认为是自己儿子的不行,以其敏感气狭的性格,甚至会认为这就是李格非的一场阴谋——或许是这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事先得到了苏轼有可能起复的信息,这时又想着要回头给师门示好,上赶着想把女儿许配给蜀党的门生秦刚,否则怎么会有那样让人意外的比试结果呢?只要是他李格非事先漏题,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如今的苏轼已经是朝廷的右相、秦刚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而那个他视为死对头的黄庭坚,此时却躲在了淮南做官让他鞭长莫及。所以,眼下唯一能够让他泄愤报复的,应该也就只有李格非了。 自李格非出任京东路提狱官后,赵挺之便一直努力关注着这一带的动向,寻找可以出手的机会。 建中靖国二年的二月与五月,京师及京东西路数个州县连续遭遇了两次大雨雹,导致这一年的庄稼几乎无收,八月之后的饥荒便就如期而至。 朝廷虽然有赈灾手段,但却最多能够盯得住京师一带的情况,一旦到了京东西路,其效果可想而知。活不下去的百姓,除了卧以待毙的人之外,便有胆大不要命的,拉起十几号人,便行劫掠盗取之事。 以往这类强贼时有发生,人数多在几十人、甚至只有几人,他们多半都是生活所迫,铤而走险恶。事发之后,若是官府懒得查处,便避入家中,装回良民继续生活;若是行事中不慎露了马脚,索性便聚入山林,明着做个山寇。而也由于规模不大,也无甚野心。官府中人大多都会装作看不到,大家相安无事。 只是一旦遇上荒灾,强人贼寇的数量多了,各家之间的地盘不够分,时不时就会有强大一点的贼人会频繁骚扰州县城镇,那么越来越多的这些案件也就积累到了提刑司这里。 然后,上任不到一年的李格非在这种情况下就免不了要被御史弹劾了。 在御史弹劾的推动下,朝廷给京东提举刑狱使李格非下了一份措辞极为严厉的斥责诏书: “京东诸地,盗贼频生,其残害良民,犹稂莠之害禾稼。国家严盗贼之法,重告捕之赏,正为是也。着京东提刑司,速纠纵驰不察之过,尽遣兵力,督捕贼酋。若三月不获,即许不以资序见任及待阙得替官对移。” 也就是说,眼下京东路的盗贼抓捕一事,若是三个月内处理不好的话,那是要影响到日后的升官迁转的。 李格非无奈,只能一边命令手下人加紧行动,一边自己寻找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朝廷里的执政们都并不太清楚地方上的实际情况,这京东路各地的盗贼,规模都不大,又十分分散。无非在这灾荒之年,显得数量稍微多了一些。而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实力,如果遇上了少数衙役与保甲,他们才会跳出来对抗一二,而一旦听说来了大队官兵的消息,便立刻早就开始逃之夭夭。 李格非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说服并调集到了地方上所有能动的厢军兵力,终于将最大的一股贼匪追赶到了一处叫作石垛寨的地方,并将其团团围住。 哪知这些贼匪到了这时,却依仗着山势险要、山寨坚固,拒不投降。同时声称山上储藏有大批粮食,不怕官兵的围困。 李格非见劝降不成,便催促官兵攻打山寨,这时才知贼人所言不虚:这山寨易守难攻,官兵进攻了两次,却是损失了不少人手,根本就攻不上去。 眼看着朝廷给的三个月期限快到,李格非急得头发也都快要白了。 这天,山下的官兵营寨这里突然来了两名打扮怪异的道士,说是懂得画符追踪、点豆成兵等等神奇的法术,可以助其剿灭贼兵。 李格非“病急乱投医”,立刻将这两人迎入营中,奉为座上宾,不仅依其所言,花费了不少钱财,为其作坛施法,又根据他们的要求,重新布置并调整围困山寨的兵力。 于是,五天之后,这两道士便说要登坛施法,并说他们将会调来五甲神兵,直接上山捉拿匪兵,并要求李格非与官兵将领当晚不得擅自走出营寨,以免惊扰到神兵。 四更之后,军营中的神坛之上鼓乐大作,并伴有各种怪异之声,之间似乎的确听到兵马行动之声,李格非他们都只以为是神兵下凡了,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留在营帐之中。 五更之后,外面声音渐渐平止,李格非等人未得道士招呼,还是不敢出帐。 直至天亮,仍未见外面有动静,这时才出帐一看,竟然不见一人,这时又感觉山上与平常很不一样,再派遣士兵上山打探,竟然得知,贼人已经尽数逃脱。 而且,山上还发现:实际这帮贼人在山上几乎没有夏粮,尤其是最近几天,山上留下了这些贼人一直都在食野菜、树皮维生的痕迹。 李格非也是一个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上当了:这山上的贼人粮草已经用尽,先前的放言都是虚张声势。而后来过来的两名道士,一定就是这伙贼人的同伙,他们故弄玄虚,实际把围困山寨的官兵进行调整,放出了利用他们逃跑的缺口,再利用前一天夜里的作法仪式,实际上就是他们逃跑的时间。 如今,贼人都已逃跑,即使是再去查寻踪迹,不但说避免不了要花费更为巨额的钱财,仅这要解决问题的时间,也至少又得再来三四个月。 更重要的是,这伙贼人利用李格非的围剿心切,不仅成功逃出,还卷走了这次多方募集而来的大部分军费。 李格非实在无法,只得向朝廷自书罪过,请求处罚。 按理说,剿匪不利,最多就是能力欠缺、坐失职守,按大宋的习惯,轻一点下诏斥责几句,就算是要重罚,一般也就多罚几个月的俸禄而已。又或者说,三个月的时限到了,那最多也就是按之前诏书上所称,影响一下李格非接下来的升职调转而已。 但是,御史中却有人站出来质疑李格非的“中计”之说,指出:朝廷花费了巨大的军费,调动了近一路的所有兵力,结果还是让已经被完全围困住的贼人逃脱,关于李格非“轻信‘道人’并被其设计,而最终功亏一篑”的说法存疑,希望朝廷能派人彻查。 御史这么一提,事情便严重了起来,兵部职方司的人一到京东路之后,原本就并不太情愿参加这次剿匪的禁军将领立刻纷纷抱团甩锅。他们全部都否认自己与那几名道人有过正式接触,声称一切都是李提刑一人接见、一人商谈,又是一人决定采纳他们的计策,包括那天夜晚,他们也都是遵循着李提刑的命令才按兵不动的。 甚至,在调查人员的刻意引导下,许多人为了推卸自身责任,都开始有意无意地作出了李格非极有可能会与这些所谓“道人”暗自串通、最终是刻意放走贼匪的证词。 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好在秦湛在兵部职方司里安排有耳目,最初调查结果对李格非不利之时,就将此消息及时送往了高邮。 而秦刚一看到弹劾李格非的那名御史的名字就立刻敏感起来:此人正是赵挺之的狗腿,此事的背后谋算不会简单,而且他在简单看了一遍李格非在处理此事的经过之后,便断言道:“文叔此事必要遭难!” 左右思考一番之后,秦刚便叫来了虎哥,道:“文叔是我岳父,这事我不可不管,你须尽快安排,其一,庄子里要有布置,对外称我静休不见客。其二,须安排五六好手,随我要悄悄进京,之后还可能需要在京东走一趟。在此期间,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离开了高邮!” 虎哥一愣,不过他也不会多问什么,立刻领命出去安排了。 秦刚再想了想,又提笔给在京城的李清照写了一封信,信中他明确指出:李格非目前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而且接下来面对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不过,他在信中也安慰李清照说,自己决不会袖手旁观,这件事情,可能需要借助于非官府里的力量,他已经安排好,会悄悄北上处理此事,并嘱咐李清照遇事决不要着急或慌张。 “一切有我!”秦刚在信件的最后一行,郑重地写上了这么一句。 幸好有了如今日益完善的京城快线,尤其是这些标注为三根羽毛的特急快信。 就在大理寺以“涉嫌勾结乱匪”的罪名将李格非去职拿回京城受审的消息传到家中之时,李清照同时也收到了秦刚从高邮加急发来的这封信。 在全家上下为这个消息而慌得不知所措之时,唯独她却能够淡定面对,并且安慰母亲说,父亲一向忠心为公,所谓“勾结乱匪”一事,必然不是事实,而且苏相在朝,父亲还会有些朋友相援,眼下只是暂受冤屈,此后一定能查出事实,还父亲以清白的。 这些说辞,当然会让王氏稍稍安心一点。 李清照并没有告诉母亲关于秦刚要来处理此事的情况,虽然要是说了此事会让母亲更加安心。但是她的心里却是更加清楚:秦刚目前正在丁忧,他在此时间擅离家乡,一旦被政敌所知,其风险不可小觑。秦刚为了帮自己父亲洗刷冤屈,不惜冒险外出,她虽然不能为此帮上什么忙,但是力所能及的保密工作却是可以做到的。 就在她在京城焦急地等待着北上的秦刚时,突然却收到了一封极其奇怪的信件。 打开来后,里面的信纸上只是简单写了一句话:“欲救令尊,请来西北外城单将军庙。” 单将军庙,是纪念隋末名将单雄信的庙,很奇怪,老百姓一直传颂单将军的忠义,实际上他却是投降唐王李世民之后被斩的。而且很多地方都会说是他的墓在那里,然后绝大多的墓前会有一株据称是由他留下的槊枪化成的枣树。 东京城内的单将军庙还有两座,一座在是内城的旧曹门那里的枣冢子巷,那里人流繁盛,又离皇城司很近,自然不会在那里。另一座就是这封神秘信件里所写的地方,在外城的西北角那里,那座单将军庙,则显得幽静僻静了许多。 李清照既担心去的话会不会有危险,却又不甘心放弃这么一个有可能救得了父亲的机会。犹豫再三,她还是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四海商行,差人带话给秦湛,说她有急事找他相商。 李清照在商行的后堂等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抬头一见正是秦湛。 正待她要开口之际,秦湛却是将手指在嘴边一竖,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将身形一闪,让出了身后一人: 那不是秦刚是谁?! 第378章 庙里的道长 “秦郎!”原本就算在母亲兄弟面前都是镇定自若的李清照,从一见到秦刚的第一眼起,眼泪就不由地夺眶而出,多日以来无人可倾诉的担心、委屈、迷惑、无助等等的情绪,瞬间涌至口边,她再也忍不住地扑进秦刚怀中,抽泣了起来。 秦湛立即知趣地退出门外,将里面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秦刚本来就知道李格非一事给家里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对此王氏肯定拿不了主意,李迒虽是儿子但年纪还小,一切也就只能由李清照来扛下。但是面对这样的问题,就算是她聪慧过人,在这个年代也无法妥善处理。所以他才冒着容易暴露身份的危险,入京亲自处理。 秦刚也知道此时的李清照,只是内心压力的瞬间释放,也无须他过多地劝慰,只是怜爱地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再辅以手巾偶尔帮她擦拭一下不断流出的泪水。 “好啦好啦,再哭的话,妆都要花啦!” “……瞎说……我哪里化了妆?” “哦?让我仔细瞧瞧……”秦刚故作惊讶,用手轻轻抬起李清照的下巴,看到的便是一张清澈无比的丽容娇颜,如今挂着一些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泪水,更是显得娇艳动人,“哎,还真是,真没想到清娘没有化妆都还这般地美!” 秦刚这番非常现代式的赞美,既令李清照心情大悦、又是说得她满脸羞红,却是一下子将先前的伤心情绪赶了个精光,迅速推开了秦刚托她下巴的手,佯装生气道:“我这心里难受,你却说着这些不着边的话来轻薄于我!” 秦刚见其情绪渐渐稳定,却也随着自己刚才半真半假的举动,看向她的眼神也有点痴了,此刻的李清照,与他靠得是如此之近,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房间里也迅速陷入了难得的沉静之中,两人都无比享受这份难得的亲昵状态。 良久,秦刚才轻轻地问道:“还难受吗?” “嗯,不那么难受了!”这时,李清照才意识到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了,立即很不安地站起身,红着脸问:“湛哥,湛哥什么时候出去了?” “哎呀呀,我那边终于忙完了!”门外的秦湛此时却一推门走了进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清娘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啊?” 秦刚也微笑着看着她问:“是啊,我刚到京城,才见着他,就闻听说你这里有事来寻。怎么了?不是说凡事等我到了后再处理么?” “哦!这封信你看一下。”李清照便将她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拿出来。 秦刚接过打开来,秦湛也站到背后,信内很简单,就那几个字。 秦刚皱了皱眉头道:“岳父他出了事,按正常情况,要么会联系岳母,要么也是联系迒哥,但是对方却独独写给了你,说明他们对你家里情况是有一定了解的。” “的确。”秦湛也说了他的看法,“信中只说在外城单将军庙见面,却没有说在庙里哪里,以及见谁,似乎单将军庙是他们的地盘,只要人去了就行!” “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人已经开始盯着清娘,只要一去那里,他们便就会有反应。” “可是,他们说有办法解脱我家大人之罪,我总得去看看才行吧?”李清照担心他们两人不让自己过去,便有点着急。 “不管真假,去还是要去看看的!”秦刚点点头道,“这样子吧,我陪你一起去!” “十八叔你这次回京,身份可不能暴露!”秦湛提醒道。 “是啊!”李清照也这样说,“还是让湛哥派个人陪我去吧,我原本找他就是这样想的。” “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我陪你去。”秦刚坚持道,“身份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我那几个倭卫不是一直留在湛哥这里帮忙吗?你今天过来寻他,我便装成倭卫模样陪你去,就当是湛哥派给你身边临时保护的!” 乔装改扮的重点在于头发,古人对头发过于看重,舍不得“下本钱”,从而才会导致改装有破绽。之前说过,秦刚没有这种情节,而且他折腾自己的头发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故伎重演,很快就剃修盘整,梳成了时下倭人常见的那种发髻,再换上倭人武士的服装,最后还给自己粘上了一副胡须。 等他走出来时,就算是李清照直勾勾地看着他,都一时很难看出眼前的这个倭人竟然就是他。 “哈咿,瓦他西哇,源之秋!”秦刚行了一个非常倭人化的鞠躬礼,而他所模仿的倭人口音也是学得惟妙惟肖。 竟是一下子把李清照给说笑了。 当然,虎哥还是跟着一起过去,秦湛还加派了一个熟悉东京城街道的伙计为他们赶车。 外城的单将军庙,最早是建在开封城外供城外居民去祭拜的。后来周世宗扩建外城时,便恰恰就沿着它的庙墙外围建起了高大的城墙,被包在了城内。 秦刚原本以为,对方之所以约到那里见面,大约应该是外城的地方地处偏僻,人员稀少,便于对方的隐藏与行迹的保密。可是马车一路行来,直至庙附近的路口,竟然发现这里的人员密集、热闹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御街那里,只是来往的人员的衣饰、叫卖的生意东西更加平常普通了一些。 因为马车进去极不方便,赶车的伙计留在了外面,李清照三人便下车步行进入。只见这里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的摊头,来来往往的行人,竟就依着这庙门口形成了一处热闹不已的集市。 秦刚按住内心的奇怪,他与虎哥两人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比李清照落后半个身子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向庙门口走去。 从四海商行出来到现在,秦刚已经仔细观察了,并无发现有人跟踪。 而李清照一进庙门,立刻就有一名庙祝迎上来,唱了个喏道:“是李家小娘子吧?我家真人在后院有请!” 对方居然能认得出李清照!而且对于跟在她身后的两名护卫也不在意,直接就在前面带路。 单将军庙并非佛家庙宇,乃是大宋民间寻常的神灵供祀之庙。看这庙祝的打扮,再联想到他口中所称的真人,原来这处竟然是道士当家。 过了两三道院门,却到了一处有人把守的院门前,门上贴着谢绝寻常香客进入的字条,在看见了庙祝后,守卫便让开了门,允许他们几人继续进去。 里面倒也是曲径通幽,只是李清照与秦刚都无心观看这里的风景,直接跟着庙祝进了一间大殿,又从旁边转到后堂,来到一间书房前时,庙祝这才转头对着李清照说:“我家真人就在这里候着李小娘子了,只是烦请这两位护卫随我在门外等候吧?” 虎哥听了后倒是有点犹豫,而秦刚却是面无表情,依旧是紧跟李清照,不会放慢半步。 李清照眼珠一转,笑道:“这位源之秋是秦掌柜派给我的倭卫,他是倭人,不懂宋语,但接了任务是保护我,便就是不会离开半步的,所以还是让他一人跟着我吧!” 庙祝愣了愣,再看看似乎极难沟通的秦刚面上的表情,也就只能让步同意了。 李清照进了书房坐下,秦刚便在他身后站立。庙祝说道:“李小娘子先请稍坐,我去请我家真人。” 谁知此时书房内侧立即传出一声洪亮的声音:“哎呀!没想到李小娘子胆识过人,是贫道失礼了!” 立即后面那道门处青衣一闪,便是走进来一位气度不凡的道士。 李清照因为身后有秦刚的陪同,所以显得一点儿也不发怵,只是抬眼平静地开口道:“小女子见过道长,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无崖子,乃是落魄天师座下弟子。”这名自称无崖子的道士行了个礼后便坐下,便让那庙祝立即上茶。 李清照虽然既没见过这名道士,也对他所提到的落魄天师毫不印象,此时也只得耐住性子,静静等候庙祝将茶水上好,再看他带着虎哥退出了门外。 无崖子微微一笑道:“京中之人,素来敬仰李小娘子的扫眉才子之名。此次适逢有机会知晓了一些有关令尊入狱的隐秘之事,想来贵府之事,也只有请来李小娘子相商更妥,这才有了冒昧去信之邀!” 一听无崖子谈及正题,李清照不敢小视,立即起身盈盈一拜道:“家父蒙冤入狱,小女子心急如焚,奈何不解实情,无计可施,今得道长遣信,言有可救之计,今登门拜访,忘道长不吝相教!” “李小娘子快快请坐!”无崖子伸手虚托一下,便继续说道,“令尊此次乃是立功心切,中了石垛寨贼人的脱身之计。只是这些贼人用计甚诡,又托了我们修道之说,事后难寻证据,而放跑贼人之罪名,则就只能成为令尊的罪过了!” 李清照回到座位上后,听着无崖子讲的话语,像是甚知内情之人,也没有开口,继续听他讲出下文。 “此事也算是缘分,恰巧助那伙贼人逃脱、诓骗令尊的两名道士,乃是吾师的叛门之徒,我们也是在追查他们下落的时间,知道了这件事情。倘若能够将这不法道徒绳之以法,不仅是对他们的惩诫,更是有机会还令尊以清白啊!” 李清照却是一个极有心智的女子,她听了此言之后,并未一时头热便就问起这无崖子关于那两名道士的下落,而是极为平静地开口:“先生既然遣信相邀,又甚知此事内情,只是不知需要小女子为此做些什么?” 秦刚一直站立于她身后,保持着垂目低首的姿势,似乎除了李清照的动静以外,根本就不关心他们之间的对话。 无崖子瞥了一眼,便不再关心这个倭人,笑道:“所以说,与聪明人说话最省心,贫道也是在为家师结善缘。家师向来敬重秦爵爷,一直无缘结识。倘若此次能为令尊帮上一点小忙的话,还望李小娘子能够给写信引荐就是了!” 李清照没想到对方的要求居然只是这个,虽然秦刚就在她身后,但此时也不便回头询问,她略一思索,便道“先生气度不凡,尊师定然也是修道有成之人。更何况这次若是救得了家父,小女子写信之事,定然是不敢有辞。” 这番回话便很有技巧,看似满口答应,但答应的只是写信,至于秦刚会不会见他的师父,这并不保证之内。 “哈哈,李小娘子爽快!贫道也说过,此事只为结善缘!”无崖子却对这一回答很满意,“此事便一言为定。贫道已经加派人手,料想很快便有好消息。” “那就辛苦先生了!”李清照见无崖子让人进来点汤,便就随即起身告辞。 无崖子笑着点头,却是对送汤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持汤在经过李清照身边时,突然像是脚下一滑的样子,身子一歪,手里的陈汤眼见就要倾倒在她的身上。 秦刚此时的听觉、视觉早已不同常人,这次过来,又早就进入李清照护卫的角色之中,先前就已经感觉这人脚步在作调整,似有意图,此时一见意外,当即身形晃动,瞬间便闪至两人中间,一手抄起滑落的汤碗,一手把住歪斜的送汤人的肩膀,竟让他立刻歪不下去了。 “阿布那依!八嘎牙路!”秦刚故作恼怒地用倭语骂道,但是心里也是立刻明白了对方是故意试探的用意。 无崖子顿时对李清照身边的这个倭卫不敢小瞧,立即上前斥责手下人太不小心,转而又向李清照道歉。 秦刚还是一副面无表情之色,放手之后,依旧躬身跟在李清照的身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无崖子的眼光,却是一直停留在了他身上。 出得门外,那庙祝还是陪着虎哥等着,于是引得三人一起出了单将军庙。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厢外面的虎哥突然用很低的声音对秦刚说:“好像这道长对我们不放心啊,一直都有人跟着。” 秦刚面无表情道:“由他们,回去再说!” 几人回到四海商行,秦湛却是一直在那里焦急地等着。 先是由李清照讲了今天见无崖子的经过,之后秦刚便问秦湛:“这个无崖子自称是落魄天师的弟子,他们这两人的情况你可知晓?” “哎!先前我只以为对方选在单将军庙只是挑个地方,却忽视了他们就是在那里的人。”秦湛拍了拍大腿道,“京城里的僧道之事,俱由风字部负责,我去叫人过来。” 京城里的情报网日趋完善,秦湛将其按八卦代表分成天地风雷等八部,其中负责僧道之事的风部负责人,便是最早与他们合作的罗掌柜。 罗掌柜在因为最早合作银霜炭一事赚得了不小的身家,更是看到了秦刚在朝廷中惊人的升迁地位,他在商行里的地位上升后,便就向秦湛表达了要死心塌地投靠的意思。 而秦湛也是经过多轮考验,才把这风部诸事交在了他的手上。 罗掌柜被叫了进来,向秦湛与李清照见了礼,却是没有认出此时已作倭人打扮的秦刚。 “无崖子?”罗掌柜躬身回道,“此人的确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道士。他们这一派人很有意思,平时既不修行、也不炼丹。而且也不执着自建道观,常常寄寓寻常庙宇,四处为所。这无崖子一直自称为淮南异人落魄天师的二弟子,以掐算预言、探知祸福而知名。京城里也有一些达官贵人,如遇家里走失人口、遭遇重大变故之时,如果去寻这无崖子来预测福祸,指引行止,据说倒也十分灵验。” “那这落魄天师又是何人?可曾见过?”秦湛问道。 “这落魄天师,也称落魄真人,原名叫张怀素,乃是舒州【注:今安徽潜山】人氏,自号为落魄野人。据说有一千七百多岁,悉过去、知未来,却是僧道双修,有通天晓地之术,其本人在淮南、江南、两浙一带,结交甚广。而其大弟子在京东两路传道,二弟子,也就是这个无崖子,便在京城传道,京中权贵多有相识。最近偶听其有宣扬,称天数已定,其师落魄真人将于近期入京讲道。”罗掌柜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全部都讲了出来。 秦湛让罗掌柜先行离去后,这才转头对秦刚道:“若无十八嫂家中之事,还不觉得这无崖子在京中有无异常。但是现在放在一起看来,这无崖子师徒的每一步都似乎有所谋划,尤其是这次之事,却是算到了十八叔身上,其背后必有所图!” 李清照正是关心此事,一时未曾觉察到秦湛对她称呼为“十八嫂”,倒是秦刚一下子听清楚了,瞟了一眼秦湛,眼神似有赞许之色。 “我们去时没发现有人跟踪,倒是从庙里出来后,便被人跟上了!”虎哥道,“也不知道这些道士在不放心什么!” “先不管他们。不过,这次见了无崖子,倒是可以让我们明确了一个方向,只要抓住那两个诓人的石垛寨道士,岳父这头的死结也就可解了。”秦刚如此安排道,“所以,虎哥你去找一下你师父,不能就指望他们自己人的内讧,我们自己这里也要开始进行追查,双管齐下,以保稳妥!” 虎哥的师父,指的自然是长门徐退,他们四人这段时间一直留在京城协助秦湛。 “十八叔。”秦湛想了想,还是要提一下,“文叔伯这事,按朝廷里以往的惯例可重可轻,我派人去问过坡公,说这次是御史院那里纠住不放,极有可能是赵正夫此人在背后指使。” “赵挺之!”秦刚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讳,“这账先记着,待岳父能出狱之后再说!” 李清照却是皱了皱眉问秦湛:“湛哥此消息可有确切?我见德甫为此事还来关心过几次,并言回去要请他父亲帮忙。” “哦?德甫最近还常来家里啊?”秦刚听了,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酸意问道。 李清照却是白了他一眼。 第379章 忠心的倭卫 这里的事情既然已经结束,李清照便要准备回家了。但是,此时的她却转头问秦刚道:“你这倭卫,可是湛哥说过要完全负责我个人的安全?” “是啊!”秦刚一时没反应过来问的是何意。 “那我回家后的安全怎么办?” “哦,对对,眼下是非常时期,我要负责到底。这样,我随你一同回去,并亲自与令堂说清楚。”秦湛却是先反应了过来,连忙拉了拉秦刚。 虎哥要带人与长门徐退去追查石垛寨道士的下落,留下了一名叫马平的护卫,再加上此时是倭人装扮的秦刚,被秦湛带着,一起随李清照回了家。 秦湛先是陪着李清照专门去见了王氏,简单说了一下在单将军庙那里的事情。听说李格非极有可能会因此证明无罪,王氏不由地喜出望外,接着又开始埋怨李清照怎么能不与她商量,就独自去见这帮极其危险的陌生人。 秦湛便说:“王夫人也勿担心,清娘并未鲁莽行事,她不是先去找了在下嘛!十八叔走之前有过安排,我这店里正好有他留下来专门负责护卫的人手,便就是他们护着清娘去见了那道士。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将此两名护卫留在您这宅中,不知可否有下人住的房间安排他俩?” “有,有!”王氏对此事正是求之不得,“既是徐之安排留下的人,那一定是极为可靠的。老爷当时去应天,正好带走了几个下人,前院空出来的房间就让他俩去住吧!” 秦湛便将秦刚与马平叫来见过王氏,秦刚的这副打扮,王氏自然是看不出任何破绽,只道是有了这两个放心的护卫看门,家里的确便是感觉安全了许多。 李家的这处宅子虽然不大,但也是分为前后院两部分,前院是下人居住及待客之处,后院则是李家家人居住的地方。 李迒最近因父亲出事,也很老实地住在家里没敢外出,见家里来了两名护卫,尤其还有一个倭人,甚是好奇。只是看到阿姊时常会去前院找那个倭卫聊天,就很奇怪:阿姊何时懂了倭语?又或者那个倭人能讲宋话吗?他便也想偷偷跟在后面去听个究竟。 但是不知为何,他这个已经习武一年之久的“高手”,总是能被不懂半点武功的阿姊第一时间察觉,又兼以不讲武德与招式套数的暴雨疾风拳狠揍一顿结束。 这天,正好他趁着阿姊午睡之际,一个人溜到前院。 “哎!那个……源,源护卫,是吧?跟我出一趟门!”李迒过来找秦刚。 秦刚只是向他行了个礼,对于后面半句话却没有什么反应。 一旁的马平则上前解释道:“迒少爷,源护卫不懂宋语,而且他只是专门负责守护李小娘子的,少爷如果要外出,还是在下陪您去吧?” “你?算了。”李迒瞥了瞥他,便说,“我特爱练武,你跟这个源护卫讲一下,让他教我几招倭人的武功。” “迒少爷鉴谅啊,源护卫他只做护卫,不懂教人武功的啊!” “迒哥儿,你跑前院这里来做什么?”后面突然响起了李清照的声音。 “我……”李迒只觉后颈一阵凉意,赶紧回头看去,嘴里还不服输地说,“我来前院找他们护卫来切磋切磋,不行啊?就许你整天来找他们么?” “你来切磋个什么?连我都打不过!”李清照一脸不屑,“你还不如回屋去读几句诗文,等爹爹回来,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哎!爹爹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一提起这事,李迒便有些惆怅。 “会回来的!所以这段时间,你给我在家老实点,别让娘分心!”李清照警告着李迒。 李迒怏怏不快地准备离开,但是他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便对着李清照道:“可惜姐夫不在京城,他要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 秦刚此时也抬眼看了看李迒,心中却是一阵暖意。 李迒看到他有反应,却很得意地说:“你这个倭人,瞧你那个发髻,可真是丑,哪里比得上我姐夫英明神武!而且,我听说你们武功很高,但是你们学的只是一人敌,我姐夫会的是万人敌,任你们一百年也赶不上!” 旁边的马平立即立身道:“秦爵爷文武双全,我们下属的确是不及他万分之一。所以,我等只望能够尽忠职守,能为爵爷免除些俗事烦扰也就足够了!” “就是啊!”李迒便对李清照讲,“阿姊怎么不给姐夫写封信呢?” 李清照瞪了他一眼,心道,你个傻瓜子,你姐夫就在你对面,你就是认不出! 长门徐退有了虎哥这边提供的方向,借助于京中的情报网,很快就有了一些进展,之后他们再去找了无崖子,提出共享情报,共同排查的想法。无崖子见识了一下他们的手段与效率,便欣然同意。 没过几日,石垛塞那两名道士的行迹在白马县出现,无崖子带人迅速赶往县城北部的黄河渡口设伏,长门徐退与虎哥也一同前去协助,结果成功地将他们堵在了渡口,并一举擒获。 按之前的商量,这两人由虎哥带回京城。半路上,虎哥也曾发现被人跟踪,他起先以为只是无崖子的人不放心派来的,也就没当一回事。结果一不小心,竟被他们给趁乱劫走了其中领头的那名道人。 而还在手中的那名道士,经过虎哥审问了好几次,却因为与他一起的人被救走,便一直保持着沉默,什么也不肯说。 到了这个情况下,无崖子告诉他们,被救走的那人,就是背叛他们师门的大弟子,同时也曾是他的师兄无量子。其在京东、甚至京师结交甚广,能够出面救他、包括掩藏他的人可能性很多。 而且,联想到这些人是从单将军庙出来时就已经盯上了李清照的事,他也善意地提醒,需要加强对李家这里的防护。 “主要的人手也空下来了,那就在这附近寻个宅子租住下来,最近多警惕这周围吧!”秦刚听完虎哥回来的汇报后先安排,“关键是要尽快查清楚,救了无量子的人是谁!” “师父当时已经跟着追踪下去了!”听了虎哥的话,秦刚也稍稍定心了许多,长门徐退的追踪术十分了得,估计一定能有所获。 虎哥离开时,李迒正跟着李清照过来,很疑惑地问他:“你懂倭语?怎么和我家这个倭卫讲这么长时间的话?” “会几句简单的,命令他一定要尽心保护好你们一家!”虎哥笑着对李迒说。 没多久,长门徐退竟然回来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真倭人,竟然让李迒有点害怕,他赶紧躲回自己屋了。 长门徐退先是看了看李清照,秦刚笑道:“无妨,你直接说吧!” 长门徐退说出来的消息有点令人吃惊,救了无量子的人,竟然在绕了一大圈子之后,最后躲进了京城东面的一处农家庄园里,而这处庄园的主人姓赵,名叫赵思诚。 “啊!”李清照惊叫一声,无它,这赵思诚,正是赵挺之的次子,也是赵明诚的二兄。如此说来,之前跟踪她、之后又去劫走可以证明她父亲无罪的无量子的人,竟然会是赵家人。 秦刚先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然后问徐退:“此庄的防卫如何?我们从里面把人抢回来的把握能有多大?” “他们抢人时,只是突袭,趁的是我们没防备。我跟着一路上,也观察过了,没什么过强的好手,只是人数多一点而已。如果是正面对战,我现在留在庄外盯着的那几个人就足够应对了。现在只有一点,庄园里的地方不小,需要想个办法进去,要先行查清这无量子的藏身之处才好。”长门徐退充满信心地说道。 “嗯!”秦刚点点头赞许道,“很好,你再去准备一下接应的人手,我和你一起过去!” “啊?你也要过去?”李清照惊讶道。 “是啊,此事事关重大,这无量子不能有失,我得亲自去盯着。” “那我也要去!” “胡闹了,你去能干什么?” 李清照一扭头道:“你不带我,我自己去找赵明诚,让他带我去!” “属下护卫李小娘子去!”秦刚立即改变主意,并叫了长门徐退一起跟上。 李清照知道此时赵明诚正在太学里看书,于是就带着两名倭卫,来到太学门口,等看了一个认识的学生,就托他带话进去给赵明诚。 没过一会儿,就见赵明诚急急忙忙地赶出来,并因为这次是李清照主动来找他,而激动得满脸通红:“清娘,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可有什么急事?” “还能有什么事?你前两天不是说帮我打听我家大人之事么?你父亲怎么说?他能帮忙吗?”李清照便以前几天的事开口。 “哦哦,这事是这样的,我已经回家向父亲求过情。你应该知道家严的脾气,他虽然是口头上骂了我几句,但是却并没有直接拒绝,所以我觉得他还是会去帮着找关系疏通的。原本我想等到有了消息与进展后再找你说说的。今天你既然直接过来了,我也就先告诉你吧!” 李清照虽然相信对方的诚心,但是却因为知道了背后事件的真相,便是极度看不起这赵明诚本人的迂腐与无用。 不过,这次她过来,也是想利用一下对方的这个弱点。便没有去提示这件事情背后的一些真相线索,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这件事,我娘也回去找了几个舅舅帮忙,他们也是像你这样子说过,都是也许、有可能,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清娘,你放心好了。”赵明诚极其担心李清照的这番质疑,赶紧拍着胸脯说自己父亲已经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只是没办成之前不会提早说而已。 跟在李清照身后的秦刚忍不住哼了一声,赵明诚这才注意到这两个倭人,自然认不出其中一个就是秦刚,只是十分疑惑。 “多谢德甫兄了。”李清照自从与秦刚定亲后,对赵明诚的称呼便从“德甫哥”改为了“德甫兄”,在看到对方关注到了秦刚后便道,“家父入狱,家中无主事之人,舅舅那里给我家请了几个保护安全的倭卫。” “哦!要的,要的。”此时京城里也有些家庭,会雇佣一些倭人护卫、高丽护卫,主要是由于这些人要价便宜、且做事极其认真负责。 “你家在城东是不是有座庄园,里面有好玩的地方吗?”李清照突然问道。 “是有一座,是由二兄导甫在那里打理。”赵明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庄园里面主要是一些庄稼地,也种了些蔬菜、果树,还有两片鱼塘养了点鱼,清娘是想……” “我被闷在家里好多天了,德甫兄能陪我,去你二兄的这个庄园里钓鱼散散心吗?”李清照突然提出了这个请求。 秦刚与赵明诚都吃了一惊。 “清娘想去,自然无妨。”赵明诚其实一直都在想办法约李清照出来却一直都未能成功,却想不到今天对方竟主动提出,一时还有点犹豫道,“只是不知令堂是否同意。” “他是个倭人,听得懂我们讲话,但不会说!”李清照先开口封住了秦刚的嘴,又说道,“他就是我娘派了保护我安全的,我们去,有他跟着,就没事了。源护卫,是吧?” 秦刚无奈,只能一低头道:“哈咿!” 于是,赵明诚赶紧把专门接送他上下学的自家马车叫来,秦刚与长门徐退作为护卫可以坐在车厢外的尾部。先是请李清照坐进车厢,虽然这里面还空,但是赵明诚犹豫了几下,见李清照也未开口邀请,便就只能与自家车夫一起坐在前面车辕的两边。 车子先是出了新曹门,然后向东驶了三里多地,再折向南,很快便到了赵家庄园的门口。这时,却发现庄园门口多了不少平时不太见着的守卫人手,并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赵明诚立刻很生气地跳下马车,大声说道:“没看见我是谁吗?赶紧开门!” 立刻有认识他的人站出来抱歉道:“三郎莫怪,这几天庄园有事,二郎交待过,不能放外人进来!” “我是外人么?清娘是外人么?还不赶紧开门!”不解释则罢,解释了后赵明诚更生气了!下人无奈,只能一边开门,一边让人赶紧通报赵家二郎赵思诚去。 “二兄也是,大人只是让他帮着管管庄园,他倒把这里当他自己的地方了,连我都不让进!”赵明诚此时在李清照的眼前被自家人拦住,感觉十分丢面子,比往常的火气要大得多,他气呼呼地回到车驾上,对赶车的人道,“别理他们,我们进去直接去南边,那边修过两处亭子,可以坐在亭子里,一边看风景,一边钓鱼。” 赵明诚的马车刚进了庄园,便瞧前面急匆匆地走过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人,长相与赵明诚酷似,不过神情间却多了几分赵挺之的阴沉,也年长了几岁,这便是他的二兄赵思诚了。 赵思诚伸手一拦马车,不悦地说道:“德甫!你来这里作甚?” “明诚见过二兄。”赵明诚嘴上客气,语气却不太好,“清娘想钓鱼,我请她来咱庄上不行么?” 听了此话,赵思诚却是仿佛松了口气般,他又转过去看了看坐在马车后面的秦刚与长门徐退,问道:“这是?” “清娘家请的倭卫。”赵明诚气呼呼地说,“也亏得她能这两人陪着,否则在门口就要被你的手下都吓坏了!” 赵思诚的眼神有着一分不太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狠毒与严厉,但秦刚与长门徐退又岂会被他的眼神吓退,反而挑衅性用着倭人惯有的眼光回视过去! 赵思诚于是回到了车头这里,却是立即换了一副很和蔼的语气,对着车厢里行礼道:“哎呀,不知道是清娘想过来游玩,哪里会有不欢迎的道理啊!只是庄园里这几天有重要的客人,你们别随便往北边走就行了!” 李清照此时便大大方方地从车厢里掀起窗帘,坐着向赵思诚行了一礼道:“谢谢导甫兄的提醒,清娘一定不会乱跑!” 秦刚却分明发现,赵思诚在看似很随意的回礼中,眼光锐利地已经向车厢里扫了一圈,看了里面除了李清照外并无二人后,这才转身不忘再次叮嘱弟弟:“你就在南边陪清娘钓鱼好了,可千万别往北边去啊!那可是大人请来的重要客人,我先过去了!” 赵明诚听到他搬出了父亲的名头,虽然很不悦,但也只能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这边的秦刚与长门徐退却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北边! 他们的马车才往前走了没多远,突然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惨叫,秦刚与徐退坐在车后,看得十分真切,就是那个放他们进来的下人,正被赵思诚一鞭子抽倒在地,远远传来赵思诚凶狠的斥骂声:“……我怎么说的……任何人不得放入……我放不放是我的事……我没来就被放进来就是你的失职……” 车头的赵明诚、还有车厢里的李清照,想必是早就知道这赵家二郎的这种脾气,却都没当回事,一路驶向南边已经能够看见的塘边小亭。 第380章 精明的二兄 秦刚之前已知道,赵明诚的长兄赵存诚在今年的科举中刚考中了进士,正在家里待授官职,而二兄赵思诚既非像兄长那样有能力参加科举中榜,又不愿像赵明诚那样,去走国子监升舍之路,却是一直闲散于家中,以结交各类市井江湖之士为爱好。 今天一见,却感觉并非那么简单。 或许这正是赵挺之的养儿之道:长子赵存诚读书科举走仕途,日后支撑起家里的门面;次子赵思诚行走江湖,解决各种台面上不方便处理的各种麻烦事;最后剩下个小儿子赵明诚,也就富贵养养,不求大成就,以后倒是可以留在身边作个老来伴! 而且事先已经查明,无量子被人救出后,正是藏身于这处庄园之中,而眼下又是赵思诚带了一批人手在园外严加戒备。刚才还亲眼目睹了这个年轻人前恭后倨、瞬间变脸的脾气手段,不由地让秦刚对他看重了几分。 到了地方,赵明诚请李清照下了车,前往亭中先行休息,他便与车夫一起去亭边的房舍里去搬拿桌椅钓具等物。 趁着这个时间,李清照轻轻对秦刚道:“现在进了庄园,你可有把握寻到人?” 秦刚先冲她伸了一下大拇指,再圈起拇指食指,翘起了后三根手指示意。 李清照明白,之前秦刚与他说过这个手势,告诉她这是他带兵时的手语,表示“完全没有问题”的意思。 长门徐退接口道:“这里地方不大,既然重要‘客人’在北边,那里也就五六间房,我一人过去就可以找出。而且刚才庄外我们自己人已经看见了我。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片刻之间就能冲进来!” 秦刚考虑了一下,道:“这里情况不明,为防意外,还是我和你一起去。清娘,待会儿你找个理由把我们赶远一点!我们一旦得手,就会尽快赶回,还得请你注意帮着遮掩,莫让赵明诚起了疑心!” 李清照还想说什么时,那边赵明诚已经拿着一堆东西过来了。 这次李清照难得地向他主动提出要求,而且是愿意来他家的庄园散心,所以他的态度非常殷勤,为了体现出地主之谊,除了拿过来各式钓竿、钓饵之外,还尽可能找出一些零食、点心以及茶水、茶具,将小小的亭子摆得是满满当当。 秦刚两人退到了亭外站着。 李清照便拉开了架式开始钓鱼,而且看样子极像个老手。 赵明诚原本还想招呼她先饮饮茶、吃些点心的,但是看到她那么迫不及待地开始垂钓,也就自己另外拿了一副钓竿,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开始放线陪钓。 秦刚站了一小会,故意与长门徐退在亭外假装巡视而来回走动,同时让身上挂着的刀鞘与一旁的树枝灌木不时地碰撞,发出了一些“哗哗”的声音。 “啪!” 李清照将手里的钓竿拍在了亭子里的栏杆上,开始发飙了:“你们两个,能不能离远些?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我们,要保护小娘子的安全!”长门徐退开口辩解。 “走走走!到那边去等!”赵明诚立即开口了,他正想让这两个讨厌的家伙离远些,“李小娘子在我这里很安全,没看见庄里庄外都是护卫吗?我负责安全,我负责!你们去那边,远一点去!对对,再远些!” 秦刚与长门徐退似乎很不情愿地向后退去,直到相互都看不见后,两人相视一下,便一猫腰,潜入旁边的草丛中,急速且小心地向北边奔去,直至快接近那几间屋子后方慢下来。 长门徐退凝神细听,对着秦刚摆动出了几个手势,用手语示意这片屋子,除了正门处看到的两人把守外,其余地方并无防守。 秦刚点点头,同样用手语回复:让长门徐退从后面窗户进入,去寻找无量子的下落。而前面的这两个守卫则由他盯着,万一有情况变化,双方发信号相互招呼。 长门徐退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这处房子的后面。 前门的两个守卫看着有点懒散。 不一会儿后,里面的房间那边,突然传出了一些动静,似乎像是有人摔倒的声音。眼看着守在前门的两个守卫站起身来,要转身进去查看。 早已经接近门口的秦刚便突然暴起身形,急速出现在他们的身后,直接挥起手中的腰刀刀鞘,迅速敲击在他们两人的后脑部位,两人哼都没哼一声,便立即倒在了地上。 秦刚此时再看看周围,发现并无其它人员发现。于是他便向屋内发出了门口安全的信号。 很快,长门徐退便扛了一个昏迷不醒的道士从正门走出来,简短地向秦刚汇报:此人正是无量子,他进去时发现对方居然正在睡觉,轻松地就被他拿住了昏睡穴位,再缚住。只是当时没注意另一个房间还有一个守卫,意外撞见后被他迅速击倒,刚才的声音就是这个意外。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而且而顺利地就抓到了要找的人,至今为止都没有惊动庄园里的守卫,秦刚都觉得有点侥幸。或许也是他们这次进来的理由充分,而且庄园对于自己在外部的防守过于自信吧! 根据眼下的情况,秦刚稍稍思考了一下,便对长门徐退道:“把无量子给我,我扛回去藏马车上。你留在这里,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后开始放火,再发信号召来自己人,只需要他们对这里持续引发一段时间的攻击,然后我们那里可以趁乱脱身!” 长门徐退点点头,开始现场进行准备。 “这三人搬到屋外吧,别伤了他们性命。你布置完之后,必须及时回来,以防那赵家二郎生疑!”秦刚接过昏迷着的无量子时不忘提醒。 秦刚扛着人,便迅速从原路返回,此时的马车那里并无人看管,他便将无量子藏在了马车尾部的行李厢中,关进去前顺便还检查了一下绑缚他的绳子:长门徐退的手法非常专业,这无量子即使醒来,也是动弹不得且发不出声来。 秦刚做完此事,才悄悄地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差不多就在此时,就猛然听到北边传来一阵尖锐的铜哨之声,而且有长有短,应该是长门徐退吹出来,那是他的护卫之间商量好的传讯之声,大致意为“目标在此,迅速支援!” 此时再看发出声音之处,已经隐隐看到了升起的烟雾与火苗,说明长门徐退已经布置妥当,秦刚便心定了大半。 立即,随着庄内被惊动了之后,就在庄外不远处,立即也响起了回应的哨音,而且那声音,正极其迅速地由远而近,说明是长门徐退安排在外面的人手开始往庄园里移动了。 这些动静一起,庄园内部也是大为紧张,先是听到门口那处一阵的骚动,紧接着便开始有人向着火的地方跑去。就连李清照与赵明诚也放下了手里的钓竿,开始走到亭边,关切地向北边望去。 很快,赵思诚那边已经带着五六人,却是先赶到了亭子外围,大声叫道:“德甫!德甫!莫再钓鱼了!庄上出了贼人,你快带李家小娘子离开吧!以免那里生乱被贼人误伤到!” 秦刚原想着,这位二兄还算是心善,庄园里出了事,第一时间却是先过来关心弟弟与李清照。 但是,赵思诚在看到亭子里面只有赵明诚、李清照以及在旁边侍候着的车夫之后,立即脸色一变,质问道:“李家小娘子,你的两个倭卫呢?” 李清照心里虽有些慌乱,但是此时她却清楚,只要能够拖延一些时间,秦刚他们便就有可能及时赶回,于是冷静地反问道:“你这庄子里乱了,我的护卫自然是第一时间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危险了,没有危险他们自然可以回来!” 赵思诚立刻感觉到不对劲,但是一时也不好对李清照说什么,转而责怪起赵明诚:“你们进来时我就关照过,不得随便乱跑,你为何不约束好?” 赵明诚更委屈地说道:“他们哪里乱跑了,一直就在旁边嘛!” “在旁边?那两人在哪里?”赵思诚追问道。 “小娘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吧!”就在这时,突然就看到长门徐退正急急忙忙地拉着马车过来。 而另一边跟上来的秦刚也在连连说着“哈亚库【注:日语“快点”之意】!哈亚库!” 看到这两人只是第一时间去牵马车,这赵思诚的脸色才迅速缓和了下来。 这倒也是,身为护卫,一旦发现周围的危险发生,第一时间自然是去准备车辆,赵明诚这时却转头小声责怪自己的车夫反应太慢,然后赶紧对李清照抱歉道:“清娘,实在不好意思,这庄子里出了事,打扰了你的钓鱼兴头,改天我再另外向你请罪!” 李清照看到了秦刚他们也就松了口气,装作很害怕的样子道:“罢罢罢!你家的庄园好吓人。导甫兄,你莫关心我们了,还是赶紧报官吧!我先回家去了!” 然后,她便装作慌慌张张地样子上车进了车厢。 车厢帘子掀开时,赵思诚仍然地不忘朝里瞥了两眼,当然里面什么也没有看到。 李清照上了车,这赵明诚也叫上车夫,还是来的一行五人,急急忙忙地向门口赶去。 秦刚与长门徐退很自然地坐在了车尾,看着赵思诚带着人急急地赶向起火的地方。 庄园外围的防卫果然挡不住长门徐退安排的人手,他们已经冲到了起火的那排房子附近,并与庄园里的人交上手了。 这一顿忙乱,想必赵思诚一时也搞不清房子里的无量子状况,更关键的是,那边已经开始的打斗冲突,也是让赵思诚对李清照这边暂时排除了怀疑。 马车很快就出了庄园,先是一段专供庄园人车出入的小道,然后才转上了入城的驿道,开始有了络绎不绝的进出京城的车马行人。 “清娘,今天没吓着你吧?”车厢外传来赵明诚惊魂甫定后的声音,上了驿道,一是行人变多,二是很快就可以到达新曹门,到了那里后,就算是真正的天子脚下,并且能看到巡逻的官兵身影,他那脆弱的内心才能够安定下来,这才想起来安慰在车厢里的人。 李清照自然回答是无妨,随口倒是反过来说担心庄园里出了乱子,赵思诚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明诚知道刚才他二兄有点得罪了李清照,便用着很不屑的语气说道:“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平时就一直结交着各种江湖人士,没事也是打打杀杀的,这处庄园里也没给家里添什么收入,都花在他那帮庄丁朋友身上了,今天出了事,的确也是需要他好好去收拾的了。” 就在他们隔着车帘聊天时,马车经过了一处路边的休息处。长门徐退已经看到了守在那里负责接应他们的马车,于是立刻开口询问李清照是否口渴了? 李清照立即心领神会,便应道:“也是,刚才忙着钓鱼,之后便匆忙走了,竟连一口水都没喝,现在却是口渴得很!” 赵明诚一听,立即让车夫把马车停在路旁,他说:“我这就去买几碗茶水去!” 此时,前面等着的那辆马车,却是晃悠悠地开始起步,就在与他们的马车错身经过的一刹那,秦刚与长门徐退迅速动作,以极快的速度打开车后的行李厢,两人同时发力,一下子就将昏睡中的无量子抬出来,转手一抛,瞬间就扔入了经过的那辆马车刚刚掀开来的后面车帘,而那车里的人则干净利落地伸手接住,并顺手再落下了车帘。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算是有路过的人看到,甚至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 而赵明诚这辆马车的车夫只是感觉自己的车身晃了一下,等他再回头查看时,错身的马车已经走出了半丈远,却是什么情况也没有看出来。 喝完水后,他们再次动身。 此时走出了两里地,已经开始看见京城城门时,却见赵思诚带了两人,气急败坏地从后面骑马赶上来,一下子就叫住了赵明诚的马车,问道:“你们出庄时,车上就五个人?” “是啊?不就是我们五个吗?怎么了?”赵明诚却是一脸的迷惑。 秦刚与长门徐退却是十分清楚,攻入庄园的他们手下领到的信息就是佯攻起火处一段时间,之后肯定就撤退了。等到这几个人退去,赵思诚肯定会发现房间里的无量子不见了,而三个守卫都被打晕在屋外。这个情况,则说明无量子应该是被人事先劫走的。而在这个时段里,离开庄园的,就只有赵明诚这辆马车,所以他必定还是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那个,能否麻烦清娘下一下车,我想检查一下车子!”赵思诚板着脸说道。 “是怀疑我偷了你们赵家的鱼、还是拔了你们赵家的菜?”李清照一脸不悦地掀开了车帘怒视着,在看到秦刚垂在身边的手里摆出的“欧开”手势,更是气势十足地从车厢里走下来,顺势板起脸吩咐道:“长门护卫,给我另外叫一辆车,我们自己回去!” “哎呀!导甫你搞什么啊?清娘,你别生气,我二兄不是那个意思!”赵明诚却着急了,一边埋怨自己二兄,一边跳下车,去劝李清照。 因为是驿道,很快就看到一辆进城的空马车,长门徐退上前一拦,问了个价就直接要了下来,而秦刚便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了赵明诚,两眼一瞪:“八嘎!” 赵明诚吓得退了一步。 李清照则冷冷地对赵思诚道:“你们自家的马车,自己好好检查吧!” 三人便上了新雇了马车,扬长而去,而把原来那辆马车与赵家兄弟留在了原地。 眼看着李清照生了气离开,赵明诚急得要跳脚,忍不住冲着他二兄发火:“查查查!我的马车你也要查,现在好了,清娘被你气走了,你满意了,去查吧,查吧,看看我偷了自家的什么了!” 闹成这样,显然也出乎赵思诚的意料之外,但他依旧不为所动,让人仔细检查了一下马车的内外,包括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行李厢,确实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你也别聒噪。原本我是不该让你进庄园的。”赵思诚没有理会弟弟的抱怨,冷冷地说,“现在庄园里走丢了重要的客人,大人要是怪罪,咱们都免不了处罚!” “什么?什么重要的客人?”赵明诚听得一头雾水,可是他却立刻想明白了其它的道理,“赵思诚!我可跟你说,庄园里有没有客人,我可不知道!就算是重要,那也是父亲大人安排给你的事,你自己看管不严,可别赖在我的头上。” 赵思诚也不管弟弟由于生气了后竟对自己直呼其名,而是叫过跟在身边的另一个人,问道:“这次有没有看仔细?” “回二郎,这次小的看清楚了,那两个倭卫都不是普通的身手,尤其是那个不会说宋语的,是个内功修为极不一般的人。”跟着的人立即回道。 “啊……高手……”赵明诚也听到了这话,立刻大声反问,“高手又怎么着?人家舅舅做生意赚了钱,多花点钱雇高手护卫又怎么了?怎么就跟你的那摊破事有关系了?” 赵思诚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只是对身边人说:“那辆车盯紧了么?”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下令道:“我们回庄园,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第381章 囚徒的困境 秦刚等人的马车走出了赵家兄弟的视野之后,车后的两人很容易地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一匹马,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也装作不知道,马车进了城门后,路上车辆行人变多了,速度也就变得慢下来。有街头玩耍的儿童,看到坐在车尾的这两个倭人,便相约着凑上前来,拍着手唱起了童谣:“倭倭人,倭倭头,吃个窝窝就磕头!” 长门徐退反正已经习惯了,秦刚却是感到有点好笑,他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铜钱,使劲地抛了出去,那几个调皮的孩童一见到落地的铜钱,立刻不再跟着,而是哄笑着去捡钱了。 雇的马车直奔南讲堂胡同而去,远远跟着的那人一直跟到了胡同口才下了马,假装在一家茶水店门口要了茶水,眼睛却是不住地看向他们这里。 秦刚先下了车结算车钱。李清照随后出了车厢,看着已经回到了家,正想开口问些什么,秦刚低声说了句:“有人跟踪,进屋说。” 于是,长门徐退留在了门口,秦刚便与李清照进了大门。 院内闻声而来的却是李迒与阿珠,他们两人对于李清照最近与这个叫做源之秋的倭卫一直混在一起的行为很有看法。 李清照却不由分说地对他俩说:“回后院去,我和源护卫有要事商量!” 他们进了前院的房间后,而得令的马平则立刻站在了门外,并请李迒与阿珠离开。 “我会告诉我姐夫的!”李迒直着脖子叫着。 “我也要告诉姑爷的!”阿珠也小着声嘀咕着。 进了屋的李清照可没心思关心门外的两个活宝,立即抓住秦刚的手,急急地问道:“如何?我看你对我打过两次手势都是没问题,到底情况如何?” “你且放下心来,我和徐退在庄园里的确抓到了无量子,也把他藏在马车上顺利带出来了。就在你让赵明诚去买水的时候,就已经转移给了接应我们的人。所以之后赵思诚带人来搜查时,才不怕出问题的。”秦刚简单地把情况讲了一遍。 “老天保佑!”李清照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是一直不敢问,现在终于放下了心,那个道士现在被关的地方安不安全?现在两个人都抓到了,他们是不是就会交待了?” “嗯!肯定要好很多,只是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刚才回来的路上,一直都有赵思诚派来跟踪的人。长门徐退会在外面看着,一旦安全了,我们就去看那个无量子被审后的情况。只有拿到了他们两人的口供,才可以放心地把他们交给大理寺。” 紧张了大半天,到这里才算是定了心,此时无比放松的李清照,再抬眼看向秦刚如今的扮相,突然就想起了街头孩童所唱的童谣,不由地顽心顿起,轻轻地拍着手唱道:“倭倭人,倭倭头,吃个窝窝就磕头!” “你三岁小孩啊!”秦刚笑骂道,一伸手,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李清照却没想到他会作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一下子先是呆了一呆,转而立即羞红了脸,啐他道:“你做什么啊?” 幸好门外传来了马平的声音:“长门护卫回来了!” 两人这才停止了尴尬,李清照抚了抚自己的脸,说道:“都进来吧!” 长门徐退报告:赵思诚的手下在巷子口等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去了,他也仔细检查过附近,应该没有可疑的人。 秦刚想了一下,说道:“那个迒哥和阿珠不是闲得没事么?马平你去找他们,让阿珠装成清娘的样子,你们三人先出门,在外面晃一圈,可以带迒哥去御街那里吃点东西。” 马平暗叫是个好主意。 李迒听了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他听到了要去御街吃东西便就兴奋起来了,立即催促阿珠赶紧去换衣服。 等马平他们三人出了门一段时间后,发觉门外的确没情况,长门徐退便去叫了一辆马车,带着李清照、秦刚,便向外面南门方向驶去。 那里有四海商行的一处存放贵重商品的仓库,所以原本的守卫就很严格,地方又不小,先抓到的道人与这次抓来的无量子,都是被关在了那里。 秦湛居然亲自等在了仓库的门房里,在看到秦刚他们过来后,立即上前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自己过来。人早就醒了,虎哥在里面审问着呢!” “好!”秦刚点点头,便带着李清照跟着他往里面走。 一连过了三道门,每道门都有守卫,检查非常严格,虽然他们都认识秦湛,却依旧要求他出示了可以进去的令牌,核对今天的口令。 “湛哥这里管理得非常好!”秦刚随口肯定道。 进入仓库内部,走过一长排的走廊之后,才进了一间看起来与两边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房间。在里面,虎哥正愁眉不展中。 看见秦刚与李清照,立即站起来:“先生!李小娘子!” “在场的都记住!”秦刚止住他的话,“只要我还是这副装扮,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定要叫我源护卫!” “是!源护卫。” “好的,情况怎么样?肯画供作证吗?” “回源、源护卫,这个无量子极其狡猾,他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希望他为李提刑作证,便说我们不敢杀他,杀了他,李提刑就坐实要坐冤狱了!”虎哥极其无奈地回答道,他这次审讯时,的确是投鼠忌器,反倒被这个无量子呛到了现在,却也仍旧是无计可施。 秦刚正在考虑自己如果亲自去审问时,现在的倭人装扮并不利于交流,但要恢复原装,却又担心身份暴露的风险。 “让我去审问吧!”李清照突然开了口。 “你?你以前审问过人吗?”秦刚笑道。 “当然审过,迒哥儿在我手里,就没有我审不出来的!”李清照自信地说道,“包括你给他设的小金库!” “哦哦!”秦刚掩饰地笑笑,“今天这事,可是关系到你父亲的平安……” “我知道,所以我想试一试!”李清照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 秦刚想了想,现在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不妨让她试一下吧! 无量子的这一两天,可谓是大起大落,几度悲喜啊: 他身为落魄真人的大弟子,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师父的真实面目与背后一直想要谋求的所谓“大富贵”。既然大家的目的都不单纯,那么这种师徒关系就变得相当地脆弱。就在他在京东、河北等地进行了三四年的传道布局之后,他很自然地就选择了自立门户,自然也就被落魄真人及其他弟子宣布为叛徒。 叛徒的事情根本无所谓,京东地区、尤其是河北地区,他已经有了众多的追随者,而且他还极有眼光地把自己的信徒发展到了辽国的境内。 聚集在石垛寨的起事饥民中有不少他的信徒,尤其是其中还有两名首领,能不能救得了他们,关系到未来他在信徒心目中的信用与影响。于是他决定冒险亲自策划了这次的计谋。幸运的是,迂腐的李提刑中计了! 但是石垛寨一事之后,他却被一直追查他的无崖子等人盯上了,这些同样有着庞大信众的昔日同门,可比朝廷的衙役、禁军更有威胁。 在不断的逃离过程中,朝廷御使中丞赵挺之的二儿子赵思诚却派人找到了他,提出可以帮助他逃往自己更有势力保障的河北地区,因为他们也是希望李格非坐实串通贼匪的罪名,而且即使无量子万一被抓,只要咬死李格非的罪名,他就承诺其父会帮其运作、免除死罪与重罪的处罚。 无量子非常清楚,这是身为新党的赵中丞对于旧党李格非的算计,这些矛盾与他无关,他乐得利用这点为自己的安全谋求一些额外的保证。所以,他便接受了这个条件,并确实在赵思诚的帮助与安排下,躲过了无崖子的多番堵截。 哪知,最后在到达黄河渡口时,却功亏一篑,被无崖子等人抓住。 不过这赵思诚确实很讲信用,又派了人把他给救了出来,带到了京城附近的赵家庄园里藏身,并承诺过几天看情形宽松了后,会再次送他过黄河的。 好梦没过一天,一觉醒来,居然再次身陷危境,在虎哥对他的审讯中,他已经明白,这是想保李提刑的那一派,抓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给李提刑证明无罪。所以,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却定心了下来,并噎得审问他的人哑口无言。 无量子现在的心里非常地清楚,李提刑的有罪无罪,其实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但是只要他保持沉默、决不表态,才是他可以继续活命下去的真正关键。 正在这时,关押他的黑屋子突然再次打开了门,进来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点起了烛火,不过放置的地方却有讲究,照亮了是他现在所坐的位置,但是令他极难看清对面的各种细节。 点灯的人出去后,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了两人,前面的身形偏小,并且先在对面坐了下来;后面的人身形偏大,却是站在坐着人的身后,像是一个随从。 “道长显然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就声音而言,年纪极轻。不过语气中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峻之气,“小女子还是愿意与道长核对一下:我们希望道长出来作证李提刑无罪,所以道长及同伴都活着,对我们更加有利;而朝廷里的赵中丞希望你们不要出来作证,以确保李提刑被判有罪,所以他们之前一直在帮助道长逃走,我说的没有错吧?” 无量子听着,心想:既然你也清楚,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道长有没有想过:要想你们不给李提刑作证,除了让你们逃脱,更保险的做法应该是……让你永远地闭嘴,或者是直接消失吧?” 无量子心底冷笑一声:老一套,我当然清楚这些。只是赵中丞只想让李提刑定罪,既然让自己逃走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他又何必冒险杀人呢? “当然,道长肯定是想过!而且道长都能肯定:赵中丞那是什么人啊?即将晋身两制重臣、未来的执政相公,哪里会冒险去打打杀杀啊!”李清照对无量子的反应早有准备,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可是他不敢杀人,并不代表别人不敢杀人!” 无量子依旧不为所动,现在的他,可不会轻易相信对面的人敢杀自己。 “如果我只抓住了你一个人呢,还真是不敢杀!”李清照轻笑一声,“不过谁叫我运气好呢!渡口那我抓住了一个,赵家庄园又抓住你一个。所以呢,现在的我,可以选择杀其中一个!” 无量子头脑一嗡,这叫什么逻辑?得让我来理理。 “道长一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帮你分析一下:你们两人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如果你们俩个人现在开始能够找个时间商量一下,共同保证,坚决不会证明李提刑无罪!那么,我既不敢把你们送官,也不敢杀你们,只能继续关着你们,留着你们的性命。时间一长,说不定赵中丞的人还能找到机会来救你们,是不是?” 无量子心中一惊,这正是他刚才在内心快速想到的对策。对面的这个年轻女子,从一开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步步踩在他的内心所想,难不成她有读心术? “可惜啊,我不会给你们两个人还有商量的机会!”李清照冷笑一声,“所以,你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作证,虽然这单个证词弱了一点,为了防止另一个人作反证,我一定会立即将另一人杀掉!对不对?” 无量子的头上开始流汗了! “所以说,道长当然可以继续选择不作证,但是你的这个选择,是建立在绝对相信你的那位同伴也不出来作证的基础上。同样,你的同伴也可以选择不作证,而他的这个选择,一样是要建立在绝对相信你不出来作证的基础上!”李清照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发问,“可是,你们真的会如此地绝对相信另一人吗?” 无量子此时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说,而此时正在李清照身后的秦刚,却是快要惊掉了下巴: 难道大宋此时就已经有人总结出了“囚徒心理”吗?更难道李清照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到了这样的经典心理原理了么? 当然,听着李清照有条有理的分析与表述,他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两名道士在当前涉及李格非一案中的真实处境! 只是,即使是有聪明的人在理性的权衡判断下,能够想清楚在这里的各个角度的矛盾、关联以及冲突之下,两个人注定要陷入到的最终无奈选择的结局,却极难能够站在当事人的真实心理角度上,如此精准地剖析并指明他们所处的困境。 所以,这更应该是李清照本人的聪慧、她对于想解救父亲的急迫,从而让她终于能够从中发现了可以击破对方心理防线的唯一关键。 而且,一定是在李清照提出由她来审问无量子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的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才女?! 无量子额头的汗滴开始不断地流淌到他的脸颊上,继而从他的下巴开始继续往下流入他的脖子,他却毫无知觉,正在迅速地重复思考对面女子的上述分析,想从中找出漏洞、更是想找出自己的能够活下去的新机会。 “道长不必着急,还有时间可以先考虑一下。”李清照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是刚抓到道长。所以,刚才的这一番道理,我还没来得及跟另一位去讲。待会儿,我就可以去问问他!” “别!别!”无量子瞬间就崩溃了,“我,我愿意作证,我愿意画供!” 无量子根本不敢去赌他的同伴会选择不作证,自然对方也一定会这样子想。 当然他也可以决定在得知对方同意作证后自己再屈服,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权就不会在自己手上了,而是在对面的女子手上,在于对方相不相信那时自己的想法是否真诚? 所以,他必须抓住眼前最好的机会,率先同意选择作证!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多了,无量子如此聪明之人,自然知道对方想听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交待重点,一五一十地交待完毕,记录口供的人就拿过去给他自己检查核对,然后亲自签字画押。 “道长记住哦!等去了大理寺,你和你的同伴,也都是分开来审讯的,除非你能保证,你们会一起翻供!”李清照看了收上来的口供后,不忘再次警告一下。 “不敢翻供,不敢翻供,小娘子请放心!”无量子冷汗涔涔地说道。 就在李清照准备起身离开时,无量子突然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小娘子,是否就是李提刑家的千金,享誉京师的易安居士么?” 李清照略有意外,但也觉得没有必要否认,于是便淡淡地说:“正是!” “输在易安居士手上,贫道三生有幸!”无量子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好的理由。 第382章 清娘的孝心 不出意外,另一名道士在听完了自己的处境分析时,比无量子更干脆地选择愿意作证。 除此以外,无量子手头却拿不出赵挺之指使他的实在证据,唯一与他接触过的只是赵思诚,而且两人之间只有口头交流,没书信、没凭证,包括他自己被救了后送去赵家庄园,同样也不会有人为他作证。秦刚这次是秘密回到京城,根本不会公布自己的行踪,另一个目击证人长门徐退又只是一个倭人,他的证词在大宋法律体系里的作用不大。更重要的是,即使是能够证明无量子曾躲在那里,赵挺之完全可以用“自己管束不严,次子滥交江湖人士”的理由轻松摆脱。 “这笔账,先给他记下便是!”秦刚冷冷地说道。 无量子在被要交给大理寺的前一天,突然要求再见一次李清照。 见面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在渡口,贫道见过无崖子与你们一起,相信你们一定是有合作!若只是为给令尊脱罪,倒也就罢了,就怕居士应了他们其他托请,为其引见结识未来夫婿秦爵爷,只怕因此为他带去无妄祸端。” 李清照眼神一挑,回问道:“此话怎讲?” “贫道之前与其同拜落魄真人为师,后察觉其人一众极善妖言蛊惑,常假借窥探天机、指点福祉,实质乃有不臣之心。今知秦爵爷正在淮南丁忧,而江淮之地,正是其根基所在,也是其谋划重地。还盼居士与爵爷慧眼常明,切勿落入奸人局囿!贫道今日,已是获罪之身,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望莫要错过贫道的一番肺腑之言相告。” 李清照却是用余光瞟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秦刚后,又奇怪地再问无量子:“你既知悉这些情况,为何不向朝廷举报落魄真人他们?” “道不同,不相与谋。但并非是要与其与敌,落魄真人毕竟于我有师恩。所以,他尽可出手对我清理门户,而贫道却没有理由要弑师忤逆啊!” 秦刚看了看此人,倒是有些骨气与气节。 三日之后,大理寺关于李格非勾结贼匪一案了结,查无实据,无罪释放,但因其轻信贼人中计致使贼匪逃脱,减一年磨勘、罚俸六个月,仍回原职处理余事。 无量子等人因阴谋作乱等罪,发配西北。 李格非从大理寺放回京城家中,妻子相见,不胜唏嘘。 王氏便说起此次事情发生之后,家中全赖女儿清娘权衡决策,家外便就是靠了秦湛的鼎力相助。同时提及到秦湛派来的护卫后,便立即又叫了秦刚、马平前来相见。 李格非自然认不出眼前已是倭人装扮的秦刚,却是一番温言以待、真心感谢。 此案虽然最终脱身,但是背后到底是谁在陷害于他?而最终又是靠了谁才抓获那两个关键的道人?还有过程中的各个细节,李格非其实都不是特别地清楚。现在既然知道自己在狱中之时,家里的事情都是女儿清娘进行斡旋沟通。于是,他就劝说让老妻与小儿先都去休息,独独留了女儿下来,想再细细询之。 李格非抬眼再一看,房间里除了女儿之外,还有方才的那名倭卫却是没走,便和气说道:“我与小女还有话讲,你且退下,待明日我会对你重重酬谢!” “扑哧!”李清照却是先笑了,“我倒要看你,会如何地谢他!” “这个,我许以湛哥付他的五倍酬金可好?”李格非极其认真的表示。 李清照此时却是先走到门口看了看,见到在门外警戒着的马平后才放下心,转身关紧了房门,便笑道:“徐之,事情的原委还是由你来讲吧!” “徐之?”李格非听了这个称呼之后,眼睛重新上下打量起那倭卫,甚是惊讶。 只见眼前的这名倭人,小心地撕下了粘在嘴唇上下方的胡须,又解开了头顶太过于倭人特征的发髻,这才让他得以重新辨认出他的面容长相,这不是他的准女婿秦刚是谁? 秦刚此时长揖行礼:“小婿秦刚,贺岳父平安归家。之前乔装隐藏,实属无奈,望岳父恕罪。” “哎呀呀,你是何罪之有啊!”李格非也是个素有急智之人,三两下之间便明白了大致情况,“这么说,整个这件事情,都是徐之你入京来所办?唉呀!你也太冒险了,不应该啊!不应该!” “怎么个不应该?大人你身陷牢狱,娘亲只能以泪洗面、女儿束手无策,也就只能求于徐之了。”李清照此时说来,却是眼泪汪汪,委屈至极。 “当然不应该啦!为父自己不慎,就算是判了罪,最多也就是贬官外放。”李格非此时上前一把抓起秦刚的手道,“徐之此时奉旨丁忧,若是被人发觉入京,岂不要耽搁影响了远大的前程!为父是担心影响到你们俩人的未来啊!” 李格非的这番话,倒是有很为秦刚着想之意。 “岳父爱护之意,小婿心领了。但是此案之事,除了京东贼匪狡猾,还有朝堂奸人构陷。非有小婿亲自前来调动非常手段,恐怕是很难帮助岳父洗清冤屈啊!” 秦刚接着便简明扼要地将此事的原委与内情一一道来,包括背后有了赵挺之的阴谋指使,赵思诚的出面布局等等,都全部告诉了李格非。 秦刚也知多谈这点会令李格非极没面子,毕竟当初他亲近、讨好赵挺之的目的,却是想和他做个亲家。所以,只是希望能够让他认清赵挺之的小人面目,不要再对这奸人抱有幻想便就行了。 很快,他便将话题转向了清娘身上,对于她在审问无量子陷入僵局时,以雄辩且不可质疑的逻辑分析令对方屈服并甘愿作证一事,大加赞扬,一直说得李清照自己都娇羞不已,更是让李格非甚为满意。 为免李格非过多担心,关于无量子所言无崖子师徒那边的事情,秦刚却没有细说。 最后,李格非还是特别嘱咐秦刚这几天里,还是得要小心掩饰好身份,然后京城里的事情结束之后,尽快赶回高邮,以免横生意外。 秦刚也是一一应诺。 李格非理应尽快回到应天府,只是朝廷考虑他蒙冤入狱的情况,给他多许了几天的假期,可以在京城陪陪妻子儿女。 由于事情解决,秦刚已经准备返回高邮,考虑到京东路还会有些残余的匪众,他决定把马平留给李格非,马平之前曾是顾大生的手下,万一如需需求,可以让他向顾大生求援,哪怕没法调派兵马,但支援一些好手还是能做到的。 就在秦刚计划动身前一天,秦湛突然神情恍惚地拿了一则加急信件过来,信是从流求发来的,里面的内容很简单,但却让人震惊: 秦观病倒了! 秦观怎么就病倒了呢? 秦刚是知道历史上秦观的死因的: 由于连续南贬,从郴州至横州,再至雷州,越来越忧郁的心境、越来越艰难的生活、越来越恶劣的条件、还有越来越绝望的处境。 秦刚虽然无法做到彻底改变秦观在大势上的屡屡受挫之人生际遇,但是自京城受贬开始,无论是在处州、还是在流求,他是全心全力地为老师打造着无可挑剔的良好物质条件,甚至连戚老夫人的健康,都有着极大的改善。 更重要的一点是,就在朝廷要将秦观从处州贬向郴州之时,秦刚果断地出手,采用替身调包的手法,将老师偷偷引向流求。 自此,秦刚相信自己已经成功地帮助老师完成了命运的迁改,事实上眼下也是熬过了秦观在真实历史上的去世之年。 所以,尽管他刚看到急信内容时,也是同样地震惊,但还是比秦湛先行镇定了下来:“莫慌,可能就只是生病,流求那里有邹神医,料想不会有大问题。我们明天就启程!一切等过去了后就会清楚了。” 秦湛在他的安慰下也定心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十八叔,我想今天就动身,但是想先回一趟高邮,将我娘亲接过去!您看如何?” 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便道:“也好,正好接徐夫人过去,令堂与老师分居的时间也太长了!” 听闻秦观病重,李清照不由分说,拉了他就去找李格非。 “爹爹,阿翁去世甚急,女儿此前未来得及嫁入秦家尽孝。这次听闻少游师叔病倒,他与徐之情同父子,女儿便想这次随徐之同去,望能为师叔端汤持药,以表孝心。”李清照一进门,便向李格非拜倒请求。 李格非初闻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在之前听到的消息是:秦观在建中靖国元年后再被移至潭州安置之后,就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那里,并拒绝了之后朝廷的两次任官诏令。他看了看眼前的女儿与准女婿,又回忆起了之前与秦观等人在京城里的点点往事,不由地长叹一声:“也好!难得你一片孝心。再者,为父这边,确实也无法随你们前去,你就算是代表为父前往探病。但愿少游吉人有天相,阖疾转无恙。” 李清照闻听父亲准许,便立即再拉了秦刚一起拜谢。 “徐之,此去荆湖虽然路途遥远。但是我是知你本事的,所以将清娘托付给你,我甚是放心。”李格非转而对秦刚嘱咐道,“但是你还是得要向我保证,多多关照,多多包容,切莫让她受了委屈!” 秦刚便当即作出了坚定的保证。 由于此时秦刚的身份在李家唯有他们父女俩知晓,所以这次李清照的外出行程只能假托是受李格非之命,回山东老家处理要事,然后便非常自然地顺便再委托源之秋这位倭卫进行随行护卫。 当晚,王氏却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忙着给女儿准备行李:“你说这是什么事?说回老家就要回老家,家里这边出了事情的时候那边倒也帮不上忙,等到家里事情好不容易解决了,又折腾出什么破事还得要跑一趟……” 秦刚带了李清照出了京城,便迅速改走北线,而原先计划过想顺便走访一下浮阳寨、养马寨、甚至天津港的计划都全部取消了,秦刚一直保持倭卫的装扮,直至船行至大海之上,这才散开头发,恢复原先装扮,为的就怕节外生枝。 或许是有过了上次出海晕船的经历,或许也是这次行程之初对秦观身体的担忧分散了不少的关注力,李清照这回的晕船反应却是轻多了,只有在第一天时还有些不适,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后,竟然也就好多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还能够上到甲板之上,一边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尽头,一边听着秦刚向她细细地讲述关于流求宝岛的各种情况。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秦刚笑着问她。 “马上就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眼睛,再多的疑问,到时候不都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吗?”李清照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 “嗯,也是。只是这流求,之前一直都是海外之地,尚未归属朝廷任何一路所辖,也从未有人去开发。眼下岛上所建成的四州之地,便就是我和老师、还有昔日众多同伴自绍圣年间开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六七年间,陆续从两浙、福建以及辽东等地招募流民三十余万人,才有今天这般光景!” 终于,即使有过之前的诸多铺垫,秦刚现在所讲的这些话,依然还是让李清照开始有点咋舌了:“徐之,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在瞒着我的?” “不是存心想瞒你,只是许多的事情,没有到需要知道的时候,先行知道的话只会单纯地担心……哎!清娘,你在干什么?”秦刚还在故作深沉地摆弄道理时,他的耳朵就痛了起来! 李清照气势汹汹地掐着秦刚的耳朵宣布:“那现在就到了需要我全部知道的时候了,从现在起,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海船到岸之前告诉了我的话,算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听到了吗?” “哎!听到了!你轻点!轻点!”秦刚连连讨饶。 “我家大人这次同意我随你出来,便就相当于把我直接托付给了你,可你!”李清照说到这里,眼圈竟然一红,眼泪便开始成串地落下来了,“却有那么多的事还瞒着我!” 李清照的手已经松开,不再拧他的耳朵了,但秦刚反而比刚才被拧的时候还要慌张,先是哄她说“掉眼泪的话会更容易晕船”,然后又连连保证,一定会把所有没讲过的事情,一件不落、一点不差地都告诉她。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秦刚便从从流求岛上的最初开拓谈起,再到倭国九州岛的经营,还有辽东渤海国的布局,以及最近南洋诸岛的谋划,一点点地讲出来。 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秘而不宣的内幕诸事,李清照才能将这些年来,她与秦刚在漫长通信过程中所知道的处州生活、西北战事、沧州风云以及高丽外交等等片段串联在了一起。 由于她本来就对于天下时局有着常人所不及的眼光与高度,更是深知当时大宋朝政之时弊短板。虽然,对于秦刚贯穿始终担忧的来自辽北深林中的所谓终极危机,她还缺乏具象的感觉,但基于她对于情郎的无条件信任,使得她更进一步地理解了秦刚布局至今的所有苦心! “清娘,我说的这些,你真的都能够理解吗?”秦刚却是有些没把握。 “虽说有些离奇,但是都应该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李清照的理解力的确让他惊讶,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更令秦刚心惊肉跳,“只是你这个人,才是最难以理解的根本。甚至我都在怀疑,你是否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 “清娘!”秦刚被这句话一下子惊到了,他不由地深深看着眼前这双泪迹未曾干透的慧眼。 “是吧?被我说着了吧?”李清照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在六岁开始便学会填词,八岁开始试着写赋文,爹爹那时便就说我,一定不是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是上天神界某处偷偷跑出来的某个小精灵。但是,与你相比,其实你才像是哪个神仙老祖未曾看牢的一个大妖精,懂着那么多未卜先知的知识,跑出来祸乱这个世界,更是,祸乱了奴家的心事……” 听到这里,秦刚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精灵粘丫头的话,说的却是这个意思! 秦刚定了定神,笑道:“佛家说人有六道轮回,道家说有修行之人神魂不灭,民间更有传说,人在死后,会走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便忘却了前生的恩怨情仇。清娘,那你说,有没有那些坚持不肯喝下忘情之汤,带着执念再来到这个世间的人呢?” 秦刚的这个话题确实很快吸引了李清照的注意,她想了想道:“世间难见这些人,应该就是人生的苦难多于恩情,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到了那时,大多都会选择喝下孟婆汤。因为与其不放下执念,不如忘记一切!” “倘若相爱相知的两人,一人可以长生不死,记忆不灭;而另一人经过一生便忘却前世,转世便不再相识,到底是谁更幸福一点?谁更痛苦一分呢?” 这个看似极好回答的问题,却在答案快出口时,又在犹豫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清照,秦刚便给她讲了关于“秦俑”的千年爱情故事: 第一世自然是在秦始皇的年代,蒙天放将军与童女冬儿的真挚爱情故事婉转动人,但是被人发现后,蒙天放被强行喂下了长生不老药来试药,然后便被封成了人俑,而冬儿却在此生无望的绝望中毅然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第二世,时间被他改成了三国时期,曹操的摸金校尉进入秦始皇陵墓,转世的民女冬儿被逼在前面探路,无意触醒了长眠的蒙天放。在这个故事结局里,民女冬儿既为了反抗贪婪无度的摸金校尉,又为了保护自苏醒后一直对她深情不忘的蒙天放,最终与摸金校尉同归于尽,再一次地死在了蒙天放的怀中; 第三世,时间便来到了大宋,长生不老的蒙天放一直在皇陵附近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石碑雕刻匠,终于等来了此时为家中修建宗祠而来选人的第三世大户人家的女娘冬儿。 秦刚讲到:此时在蒙天放的眼中,懵懂无知却灿烂如花的三世冬儿笑脸,却与当年为他而毅然转身投入大火的身影不断地重合,不断地相融,他不知道,这一世的故事是否已经开始,也不知道这一次的故事该到何处为止。 继而,秦刚用低沉的嗓音为她唱起了那首动人的《焚心似火》: 焚心以火 让火烧了我 燃烧我心 颂唱真爱劲歌 人不顾身 让痴心去扑火 黄土地里 活我真挚爱的歌 情浓写我诗 让千生千世都知我心 万载千秋也知你心 同享福祸 …… 李清照的眼睛湿润着,渐渐地蜷缩在他宽厚的胸怀中,意识中早就与那为了真爱不顾一切的冬儿融为了一体,她啜嗫着、含糊地说道:“忘记了的人,同样失去了真爱的眷顾;所以,日日承受一切痛苦与思念的天放,才是日日经受烈火考验的真男儿!” “记得一切,未必是真幸福!忘记一切,未必是真的痛苦!” “我若是冬儿,我来选择永生,用千万个日思夜想的执意,换取与你共知共爱的不论多长的任意一刻!” 第383章 流求的依赖 海船进了秦州港,船上的普通船员,会被严格限制在港口、甚至只能在自家船上活动。这也是流求开发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宋依旧对它不闻不知的主要原因。 即使是常年跑这条航线的海商、船员,他们也只知道流求就是一处专做转口贸易的海岛港口而已。 秦州港的管理方反复警告他们,流求岛只有这一处可以靠岸的地点,任何敢于尝试在其余地方的人或船,会没有活命的机会。事实上,在这些年里,曾经也有过好几艘船作过相关的尝试,只是他们去了之后,便迅速人间蒸发了——当然这些人实际上都只是被流求水师抓去岛上进行开矿作业,且终生不得离岛——再也没有人去作这种无谓且恐怖的尝试了。 秦刚则在早就等候之人的簇拥下,迅速离港进城。 即使是因为秦观生病而极大地压缩了迎接仪式,但是在众人心甘情愿、诚挚无比地神情与态度中,李清照还是十分震惊于秦刚在流求的威信与地位。 同时,即使是有过秦刚在前来途中的各种详细介绍,她仍然惊讶于秦州城市的庞大规模、繁荣市面以及井然有序的面貌。 在执政院,李清照更是见到了她曾十分熟悉的张耒、陈师道、林剑、黄小个等人,更是第一次见到了与秦刚在通信中反复提及的李峰、宫十二等人,他们如今都是流求执政院的核心官员、也是在流求岛各地封疆大吏,如今却因为秦观的病倒,尽数聚在秦州。 当然,在这些人中,秦刚最想相见的,还是邹放。 “执政莫要紧张,秦右丞只是操劳过度,累疾而发,按老夫诊断之意,只须从此安心静养,调理数月,便能康复!”邹放的这一席话,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邹先生,您老来给秦右丞诊断也有五日了吧?这结果是不是前两天就知道了?可是为何却是要等到执政前来才宣布呢?害得我们多担心了这两日!”宫十二却站出来表示不满。 “呵呵,这也的确是老夫出的主意。只是当时右丞生病的消息已经发给了执政,我见右丞也是思徒心切,想着先按下这个好消息,等到执政到了后,再与大家一起高兴一下嘛!”邹放如此解释道,又继续说道,“而且,右丞此病,乃是劳累所致,此前老夫多有劝诫,无奈他总是不听。所以,此事还须借助执政此次回来的机会好好地相劝才能有效啊!” 秦刚闻听后点头道:“流求一地,四州之城,数十万军民,重担悉数压在老师一人身上,同时在座各位,也多是一人多职,身兼数任,费心操劳,此乃身为执政之我的责任!此事待我看望完老师之后,另作商议!” 众人皆称:执政言重了。 秦湛虽然提前从京城出发,但是却因为要先绕道高邮,再带上母亲过来,而据他到达高邮送出的快信中所称,差不多两三日后才能赶到,秦刚则带着李清照先去秦观的住处探望。 秦观见到秦刚时非常高兴,对于李清照的到来更加是意外加惊喜,他坐在床上,竟是难得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易安啊易安,我这徒儿配你,可满意否?” 原来,李清照之前与他们这些师叔师伯们在一起时,大家都是非常喜爱她的才华与聪慧,有时便会拿自己的子侄向她半真半假地推荐,但都是被骄傲的小丫头毫不留情的逐一贬斥,甚至直言他们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能够配得上她,要想有机会做她的阿翁,就看哪位有办法,去收一个才华出众、远超自己的徒儿了! 却想不到,当年小丫头的话,竟然在今天一语成真,而秦观在此时,便成了所有人最志得意满的那一位,所以也难怪他此时兴致盎然。 而在李清照的眼中,此时倚坐在床上的秦观,两鬓早已斑白,再加上脸颊瘦削,虽然如今的面色经过邹放的药食调理,稍稍还能见点血色,如此苍老萧瑟的形象竟然与当年京城中的风度翩翩、潇洒肆意的模样判若两人,任是她的性格再为孤傲,此时也忍不住喉间一酸,恭恭敬敬地向秦观行了一个全礼:“清娘在此感谢少游师叔收的好徒儿,更是感谢师叔为清娘选到的好夫婿!” “你……这个……”秦观先是一愣,转而竟激动地拍着床板,向着房门外大声叫喊道,“文潜!履常!你们在不在啊?快来看看,咱们的小易安居然也有如此温柔可人的一面啊!哈哈哈哈!” 也就在这一瞬间,曾经意气风发、不拘一格的秦少游似乎又回来了,李清照也深受感染地故意跺脚生气道:“您好歹也是清娘的长辈,我跟从了徐之后,也要奉您为阿翁的,这哪里有自家的阿翁唤了外人来看家中晚辈笑话的道理!” “啊呀呀!有道理,是我的不对!门口拦好了,不要放人进来!”秦观大笑着认错道。 秦刚此时赶紧上前为老师抚背笑道:“清娘也是带了岳父文叔的问候,专程与我过来看您。只是邹先生方才说过,老师的身体需要静养,不要过于激动!” “唉!也是他们过于紧张了,邹先生也说过,我的身体实际上在几天前就好多了,也就是想要见你,才没有对大家真言。”秦观高兴地说道,“现在可好,你也回来了,还带了清娘过来,为师的身子就全好了。所以,再过两天,我便可以工作,执政院里定然积下了不少的事情。” “老师你何苦如此着急?对了,湛哥这次可是回了高邮,专程要带师娘过来!”秦刚怕他还在惦记公务,便立即支开了话题,“我到港口时,听过消息,差不多就在这三四日间。” “哦,真的吗?好啊好啊!”秦观一听到徐云美要来,眼神顿时又变得温柔了起来,这个发妻,也是他一生亏欠最多的人,同时也是他在岛上思念最多的人,“这些年里,我也写过好几次信,让她搬来流求,她却总是放心不下庄子里的那些事情,总说再过点时间、再过点时间。这次却也好了,让她能过来了啊!” 秦刚、李清照陪着老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后,秦观这才关注到了在门口一直探头的宫十二等人,便道:“你是这流求的执政,你一回来,找你的人定然要排成了长队,你就赶紧过去吧!正好把清娘留下来,文叔兄那里的情况,还有吾师在朝中的情况,我得好好地问问她!” 于是,秦刚告罪,离去前,又嘱咐李清照须得注意秦观的精神,切勿谈得太多。 的确,既是因为秦观的病倒,又是因为秦刚的到来,这几天,全岛的主要官员,都集中在了秦州的执政院中。此时,他们中还有很多从未见过秦执政的人,都充满期待地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亲自接见。 “有多少人?” “总共三十八人!我们这些老班底占到四成,然后有两成是从菱川书院推荐而来;再有的四成,便就是这几年来,从迁往流求的耕民中,专门挑选了一些读过书、甚至还有中过贡士的人,先把他们吸收到了各个衙门里做吏员,再从其中一步步地择优选拔出来的。”宫十二一边跟着走一边介绍道。 “既然人也不多,那就找一处都坐得下的厅堂,大家一起来聊聊!” “是!属下立刻去准备!” 执政院议事大厅,此时坐着的人,却远远不止三十八人:因为帅司司监林剑听闻后,也带来的此时也在秦州的十几位帅司部的中高级军官,大家都坐在这里,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翘首以盼的秦执政的会见与勉励。 厅后屏风转角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很快,在张耒、宫十二的陪同下,出现了身着流求执政官袍的秦刚身影——这也是秦刚到了执政院后,才发觉短短三四年里,就在秦观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一片空白的流求执政院中,一条条的法规制度、一项项的标准规范,从公文的格式、流程,到这官服的形制细节,俱是秦观亲历亲为,逐渐得以成形。 此时站在执政席前,身着华美章服的秦刚,自左向右扫视一眼,不威自怒的气势顿显无疑,厅中众人,都不由地顿生拜服之心,一齐躬身高颂:“参见秦执政!” 秦刚看着厅中众人,虽然这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类似的场面,但是今天的情形,却让他多少有些微微的激动: 因为这是在流求,一个不受如今朝中党争之弊困扰、一个不受长年权贵门阀把持、一个更无冗官繁职拖累的地方,尽管这里的掌政之臣稍逊经验,尽管这里的执事众吏多嫌稚嫩,甚至秦刚也不敢保证,在同样慢慢积聚权力的一片新兴官场环境之下,也会暗生滋长着无法避免的贪腐之人、恋权之士、枉法之徒以及不称职者。 但是,这个班底的气息却是清新的、这个团队的心劲却是凝聚的!更何况,这里还有着秦观、张耒、陈师道这一众秉承儒学正道、舍身取义般的楷模之样站立于前。所以,这也是这两三年来,秦刚并不会过于担心流求政治局面的最主要原因。 可是,秦观的病倒却警醒了他:流求的政坛已经渐成气候,为官者、当政者、掌权者、获利者,正在缓慢地在流求这块富贵的土地上慢慢地显现出来。即使是,这里由于初创者的大公无私、由于先行者的公正廉明,暂时还没有出现严重的利益分化。还有流求岛上充足优越的自然资源与秦刚带来的先进科技生产力,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这其中的大致平衡。 只是,是人,必分三六九等; 是社会,必分团体阶层; 就算是最基本的聪明与愚笨、勤劳与懒惰的区别,就已经渐渐地在第一代的流求居民中开始出现了最起码基本的贫富分化。 秦观、张耒、陈师道等人,原本就已经是誉满天下的名士,在这流求,几乎拥有着不可质疑的名气与地位; 再者,苏轼门下的弟子,一贯秉承了蜀党人士“洁身自好”的高度道德自律,如秦观的勤勉、张耒的刚正、陈师道的耿直,以及他们如出一辙的廉洁公正的品行,便就是给如今流求的各级官吏树立起了可以打样的模板与范例。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新的朝代初立时可以做到的标准。 只是,初创者的自律情怀作用有限,长不过百年,短不出两代。人性的自私、贪婪、以及腐化的力量足以消蚀一切,而回到了最基本的政治权力的维护层面之上,既然缺乏足够的信仰,那么唯有依赖于贵族、之后的门阀、今时的士族,或结党诸人的。 秦刚自然十分清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真理,他不会幼稚地尝试在现在就去创建信仰之路,而是最务实地采用了利益捆绑的思路,让目前所有在流求这里拥有了权力、拥有了财富、拥有了安逸生活、甚至只拥有了一个可想像中美好明天的人们,都能够通过一种制度,捆绑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能够为自己发声、为自己争取、也为自己而奋斗的机制。 现在,应该是要认真地推行这一切的时候了! “各位!秦刚此次从京东路过来,因为春夏分别发生了两次雹灾,到了八月,便引发了两路几十县的百姓饥荒,倘若此事发生在我流求,各位如何处置呢?” “禀执政!”宫十二率先站出回道,“右丞屡有教我,曰:三年耕必积一年之食。官之赋税,国之储粮,便应于灾时开仓赈灾,助民渡难应急也!” “可惜中原官吏,多谙雁过拔毛之理,乡里富户,常行趁火打劫之道,所谓赈灾,便就是朝廷出钱,官商分赃,至于百姓到手,十不存一。饥民无活路,自然多有结伙行乱。朝廷无奈,兴兵剿灭,花费的却是原本可让百姓安定的赈灾费用的数倍乃至数十倍!”秦刚叹道。 此时,靠得稍近一点的一个年轻官员禁不住问道:“中原朝廷不明白这个不合算的道理么?” “其实原因都在贪官身上!”宫十二对此却是有过耳闻,“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赈灾如果到了位,那么官员们还能贪什么?富户们又能赚什么?就算认真赈灾,那也是用掉了朝廷仓储,做得再好也没有功绩能傍身。但是一旦饥民生了乱,那就是另外的事情,到时候出兵费可以克扣,军粮募集能够刮油,多抓了乱民便能记功,反正是去镇压一批只能拿着柴刀杈棒的寻常农民。至于朝廷的损失,那与他们这些人何干?” “那这样的事情要在我们流求,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有人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呢?大家说说看!”秦刚很满意现在大家的反应。 而屡屡插话的年轻官员也得到了这种气氛的鼓励,更加放得开来地参与到讨论中来。 “秦右丞心怀万民,他从自身掌管的执政院开始,就给各级官吏制订了严格的为政规范,大家都得要按规行事,如有懈怠,便有相应责罚。所以大家做事无不用心用力!” “张中丞执掌监察,上至官吏举止,下到百姓诉求,无不悉心听取,并责令解决。如果要是有灾情发生,定然第一时间就有监察令下达,再有官吏赈灾措施不到位,必被督促指正,就算是秦右丞的小小差错,都不会被他放过!” “流求各地官衙,都打开大门,定时迎乡老入衙,指点政事,畅谈民生。别说要有饥民生乱之事,就算是偶有孤寡之户,也早被知晓,责成里正援助。定然不会让乱事生起。” “就算是有心怀不轨之徒,妄想借乱生事,残害百姓,在流求也是没有什么机会。”一边的林剑难得地开口说道,“民间的所有能战之民,基本都会在我天雀与伏凤二军里面,他们哪里会去参加什么叛乱,要是平乱的话,他们倒却是实实在在地可以第一个站出来!” 之前说过,流求的正规军队是水师海蛟军,步兵飞虎军,而天雀军往往会在城市驻防,是从当地民众里选拔训练,渐渐有了与通常军队不一样的模式,更像是后世的警察。而伏凤军多在乡村,平时务农,定时训练,类似于后世的预备役军队。这两支地方武装,一直便由地方官府与帅司共同管理,也是目前维护流求本岛稳定的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秦刚点点头,从这些讨论中,也基本收到了他想得到的所有反馈。 他郑重地站起身,走到了众人的面前,沉着地说道:“几位说得都很好,所以我总结一下:秦右丞的公正勤俭,这便是彰显了我等为官之本!张中丞的刚正不阿,这是监察监督的必要原则!各方官衙里的乡老共议之路,这便保证了民意的畅通!而我们流求这里的天雀军和伏凤军的特有模式,更是消除了地方生乱的最后一丝可能。此乃我流求之福啊!” “流求之福,俱靠秦执政之高瞻远瞩!”不用听声音,一听此话,便知是如今民司司监兼知汉州宫十二,“当初若无秦执政的远航开拓,便无此宝岛之地;若无秦执政的坚定不移的移民之略,便无今日流求人丁兴旺之势;若无秦执政的英明感召,也更无秦右丞、张中丞、陈知州这些天下闻名之士前来治理!我们只要跟着秦执政走,流求之未来必不担忧!” 宫十二这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把马屁拍得特别感染人,他自己自然是说得言辞有力、情真意切,却也能感染得周围之人个个点头。 “唉!我正是担心这一点啊!”秦刚也就正好借着这番话说起自己的本意,“此番秦右丞病倒,我一路赶来,心急如焚。除了担心他的身体,却更是担忧,若他老人家万一有所闪失,这全流求的政事,却又托付谁人更好?由此再想,方才宫司监对我的诸多美溢之词却更又是更令我有其他的担忧:倘若流求真的是将所有的未来托付于我一人之身,在我之后,这一方之土又将何去何从呢?” 秦刚的这几句话,顿时也将众人说愣住了。 “秦执政难道是想放弃我们流求吗?”李峰小心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秦刚赶紧声明,“我的意思是……比如说……秦右丞致仕了呢?……又比如,我也想退休了呢?” “哦,执政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李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下官其实在菱川书院时就是执政的学生,但是无论是从那开始,还是到了之后的处州格致院、以及今天的流求格致院,执政过来的次数极少,时间极短,但却并不影响这些地方的蓬勃发展,全赖执政给予了正确的指引与严格的发展规范。所以,下官以为,流求的明天,只需要能有执政的英明指引便就足矣!” 宫十二此时瞥了瞥李峰,心道:平时不怎么吭声,关键时候一出手,就是高水准嘛! 秦刚叹了一口气道:“为流求谋划,我责无旁贷!之前因各种原因,全靠我一人独断;但今天之流求,数州之地、几十万民众,水师之威,更是南北万里海疆之霸。所以,已经到了需要在座各位共谋之阶段。此次右丞抱恙,却是最终促成令我下定了决心,要在流求推行大议会之制!” “大议会?” “对!大议会!” 第384章 议会的召开 “议会者,议事之会也!便如你我当前这样,凡与会者,皆为议员,皆可就所议之事,发表个人看法,提出个人意见,并在最终的事情决议之时,表达个人的态度与立场。” “那这议会与执政院有何区别?又或者说它们之间,会是谁管谁?”陈师道则立刻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大议会,乃是流求的最高权力机构;在它之下,设执政院,由右丞负责,处理日常政务事宜;所以自然是大议会管执政院。除此以外,在大议会之下,还会另设监察院,由中丞负责,管辖弹劾岛内百官;再设军事院,统管全岛军事行动。执政院、监察院、军事院,从此并列独行,但均由大议会统一领导。”秦刚继续解释道,“大议会虽然权力最大,但是它不会常年开设,一般一年固定时间召开一次,平时视具体需要的情况,可以临时增开两至三次。” 秦刚说这几句话的语气都很平静,但是厅内的众人听着都有点动容。无他,这是对流求当前的执政格局的重大变动,先不提大家还没有什么印象与感受的大议会,就说把监察院、军事院从原先执政院的内设机构中拎出来单列,这便就是极大的一个信号。 “大议会里的议员产生规则或者说是标准如何?”还是陈师道,他问得非常仔细且关键。 “议员不是官职,是一种资格,凡是能够参加大议会的人被称为议员。我们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基础的雏形,就是刚才大家说过的,在地方官衙的乡老议事。实际上参加议事的,还有目前的读书士人,加上听取他们意见的官员,那就是一个完善的基层议会。至于我们今天所讨论的大议会,应该需要能够代表到全流求的官府、军队以及地方名望。我看了看,今天出席的各位,已经代表了流求的官府要员、军队将领。而秦州是流求首府,通商要地,所以,全流求的名望之士以及巨贾商族,都会定居在这里,诸位可以议个章程出来,能够让他们自行推举出足够的代表,那么,我们这个大议会的模样也就可以十有八九了!”秦刚对此侃侃而谈,厅内众人一时无人接话,只是彼此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张耒、陈师道都在中原读圣贤书多年,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君臣之礼,他们首要的反应就是,在这样的体制之下,各级官府并不再是对朝廷、对皇帝负责,而是转向这个所谓的“议会”负责,这样的方式,终究还是需要他们细细体会、再三思索着。 对于宫十二、李峰以及林剑这些秦刚的忠实拥趸来说,只要是秦刚所说的,便就是他们应该支持的,别说是让百官向大议会负责或效忠,就是说要让流求百官向他秦刚效忠,在他们的眼里与耳中,那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对于厅中更多的流求本地的官员来说,中原朝廷原本对于他们就是可有可无的概念,更不要说前面讨论京东路饥荒之事时,在他们的心里又多了不少鄙夷之情。而恰恰如此,让流求的官吏重新找到一个可以准确对应的效忠对象,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而且,秦执政刚才的话的确有点令他们深入其心:议会便就是所有流求人的代表,流求的官吏们对流求人负责,多好的口号啊! “集众议事,古已有之。”胖胖的张耒一开口,便吸引了大家的关注,“大汉立朝之初,便多有集议。既有列侯公卿、众臣大将集议否决皇帝偶尔的轻率决定,也有皇帝召开集议以此扭转权相重臣的不利决策。此,为治政之良策也!” 张耒身为中丞,在流求的威信不亚于秦观,而他的博学也让众人对他的表述非常地信服。 “不过集议之法,还须得解决效率与制约的问题。多人集议,容易让问题悬而不绝。众口铄金,议员容易干扰寻常理事。”张耒迅速也看到了这项政策的弊病,“议员之中,有在职官员,也有巨贾大族,但凡触及到各自的利益,难免会动用议会之力,横生干涉,此不可不虑啊!” “中丞说得好!”秦刚拍案先行赞同,又道,“凡事绝无‘只有百利而无一弊者’,反之亦然,必是利害相间,而我等则是需要寻找一个利多弊少之策,再辅以必要的条陈规范,以便能够趋利避害也。” 议会之制,实际上秦刚在明州时就曾想过,只是奈何皇权之下,议会一事,若是务实之人闻之,还能理解其对基层管理的诸多好处,但要被宵小之辈听到,非得要给他安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因此,在义乌他与岑穰交流时,只能是托了一个践行蓝田乡约的名头,让岑知县在义乌先去尝试尝试。 而在流求,皇权天生在此空缺,官僚主体尚未形成,乡老议事风气正浓,再加上秦刚本人在这里说一不二的影响力,倒也正是一个推行议会之制的好时机。 执政院里的议事结束,张耒与陈师道按照秦刚的思路回去起草关于大议会的诸多规章与细则,而宫十二与李峰则牵头去排查、通知并组织在秦州的有关大户、商贾以及民间士人,来推举可以参加首次大议会的议员代表。 秦刚在回到秦观的住处,却发现屋外的院中,坐了十几个秦州本地的士子名流,一问才知,今天秦观的兴致非常高,在与李清照的闲聊中,由于谈到了诗词之道,这一对老小,竟然在几个问题上各不相让,最终决定两人各填词作、合作一首,但不预先公布是谁所作,而让众人评定高低优劣。 原本等候在屋外的就有一两个学生,闻讯便立即外出摇人。 秦观的文采与才华在这流求当属第一,这次却是听说秦执政的未来新妇敢于挑战,立刻引来了这些人等,他们大多都还看好大名鼎鼎的秦右丞。 “秦执政,您是如何看待啊?” 秦刚一时语塞,倒也不是他惧内、或者说是他更加偏向于老师,如今他的立场却是太过于微妙,一位是爱侣,另一位是恩师,关键两人都是他在诗词文学上无比仰慕的偶像,着实难以表态。 “哈哈,我看好李易安!”回首一看,却是匆匆赶来的陈师道,他素以诗痴着称,一听说这里有诗词比试,哪里还按捺得住,便抛下张耒,说自己前去看看就回。 大家便一起坐在院外,没过一会儿,便有在屋里的学生出来,举起第一张纸,上面写着“鹧鸪天”的词牌名,并说道:“秦右丞与李易安共同摸出的词牌名便就是这个鹧鸪天,稍倾便由他们两人,轮流写两句,不示作者,请各位举牌评点,以示公正。” 哎哟,这种比试之法,却是闻所未闻,在场的众人更是兴趣盎然。 稍倾,便有第一联出来了: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在场的人初闻便赞,继而都在细细咀嚼这两句的韵味与意境,只有秦刚一人,半是惊谔、半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首同样是他所熟知的《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在后世曾经陷入过“作者到底是秦观还是李清照”的争论中,多少文学家与史学家对此反复考证、争论,终究未能统一意见,却想不到,事实的真相居然竟然却是今天这样! 第二联很快就举着出来了: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这时,院内众人便有点动容了,词句本身的精妙自然不提,关键是这两句与前面两句接得是天衣无缝,若是没有前面规则的宣布,你又怎能猜得出这四句词句竟是分别出自两人之手? 而第三联同样没有等多少时间: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 这时,陈师道却挤在秦刚的身边,轻声说道:“依我之见,这句很有你家新妇的风采!” 是啊,后世也是有人凭借这两句的氛围与风格笃定此词出自于李清照之手。 不过,院内众人还在等待着最后两句: “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院中众人禁不住为之喝彩了,也非只是为这最后两句,而是为的这首从头至尾、浑然天成的词作而喝彩!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 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这首词的起句便就描述了思念远方丈夫的新妇醒来时的悲伤气氛,虽然站在女子的角度,但却更有秦观常年的婉约情怀,难以分辨是谁起笔; 然后便以鱼鸟之口叙述了远行出征的丈夫音讯皆无,令人伤感无限的情愫。众人多在猜测,如今还能远行打仗的人不多,这自己的执政便是一位,是否这两句能证明是李易安所作呢?而只有秦刚暗笑道: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写信狂人,而他要真是“一春鱼鸟无消息”的话,易安居士早就扛着十八米长的大砍刀“千里关山欲追魂”了! 更是在之后,“无语、芳尊、黄昏”的环境,就如陈师道所猜中的那样,对酒寄相思,这分明便是李清照这个小酒鬼的举止嘛! 之后灯油熬干、雨打闭门,整篇词作,由声入词,再由音离调,通篇宛转流畅,环环相扣,起伏跌宕,一片情殇,你根本就难以相信,这居然是两人合作、或者说是比拼而成。 更尤其这结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动静交织,令人回味无穷。 抄录的学生将此词左右两边放置,众人议论纷纷,一时竟也莫衷一是,却是把眼光都投在了秦刚的身上。 而此时,秦观也是听闻弟子回来,却是在屋里笑着说:“徐之,你来评定,我不生气!” 李清照却也盈盈笑着,走了出来道:“徐之评定无妨,我也不会生气!” “好词好句,整首词便浑然天成,岂可分开评定!大家说是不是?”秦刚一头是汗,立即转向大家寻找支持。 “我等的确难以分辨,但秦执政乃是右丞与易安居士亲近之人,定能独具慧眼,辨识高下,我等愿在此洗耳恭听!”陈师道却是存心要想坑他。 再一看笑眼盈盈却暗藏杀机的李清照,秦刚却是打定了主意躺平应对:“看不出!评不出!百年好词!浑然天成!” “秦执政素以急智出名,既然评不出此词中各句的优劣,那么任选一句来当场填词一首如何呢?”李清照眼珠一转,提出了一个新要求。 这个便就难以拒绝了,毕竟文人当场作诗填词都是常事,更何况,现场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流求士人,他们也都期盼着能够亲眼目睹也有诗才大名传回的秦执政的急智才华。 “呃……”秦刚狡猾地一笑,借着思考的样子,对李清照轻声说道,“话可说在前头,今天可不算我显摆啊!” “哼!能不能算显摆,得看你作出的词怎么样了!”李清照昂头不屑地说道。 “好!这首鹧鸪飞,末尾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甚有情调,我便以它起头,填写一首《一剪梅》,以博诸君一笑!”秦刚便胸有成竹地回到院中说道。 那边,早就有人铺开纸墨,准备听录。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这上半阙一旦诵出,在场诸人皆是变了脸色。 因为,一开始有人觉得秦刚以“雨打梨花深闭门”起题作词,看似用了佳句,实质给自己平空增添了难度,因为首句非常优美,但却是他人所作,假如整首词作完,还是此句最佳,岂不就是表现出了自己的无能? 却想不过,秦刚的这首“一剪梅”,同样的佳句起头,却是一扫前面“鹧鸪天”的哀怨悲切之情,虽然仍是闺怨,但却更多了几分自信与自爱。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下半阙更是深化了这首词在文字运用上的叠进之巧,无论是负青春、还是下销魂,再是点啼痕,也思君,竟然上下句中的四字能有三字相同,只用首字的不同,将内心的愁苦,在空间上扩大、在时间上延展、在程度上加深,上下阙交叉互补、回环往复,却将一个思君之女的形象,刻画得灵动无比。 “好词!快将抄录好的予我看看!”房间里却是先传出了秦观惊喜不已的声音,他却是先得意于自己爱徒的这首佳作。 “臭显摆!”看着陈师道等人竞相向秦刚致敬并赞赏的李清照嘴里虽然啐出了这三个字,但是她看向秦刚的眼神里却掩不住满心的欢喜。 秦刚却是心生惭愧,转身之际,却也在心中默念:“桃花诗仙在上,着实是清娘才华盖世,不借尊驾大作,着实过不了这一关呐!” 待得众人散去,秦刚这才得以机会,将今天在执政院里所提的大议会之制的事情,详细地说予了老师一听,并道:“流求昔日之昌荣盛景,多赖老师事必躬亲,此事虽是流求幸事,但决非可持续之计。所以弟子想以这大议会之制,可集众人之智,可聚制度之力,确保无论后继者是谁,这流求之清明政局都能一贯行之!” 秦观听后,却是本着对于弟子的一贯信任,甚是喜道:“流求之地,毕竟你是执政,这大议会之制,吾听之就觉不错。而且今天又经过众人讨论商议,自然甚善。为师老矣,又经此病患,正好可以从此激流勇退啦!” “老师不可!”秦刚赶紧劝道,“弟子的确不忍恩师继续如之前那般操劳,但是今日之流求尚还离不开老师的掌舵之手。以弟子之规划,这右丞一职,事繁任重,正好老师先前已经多在规范,可交于更加年富力强之辈多加锻炼。而眼下大议会筹建在即,弟子属意,想恭请老师出任首届流求大议会之议长之职!” “大议会议长?” “正是,议长一职,需德高望重之人担之,而且平时无琐事烦神、无案牍劳形,正是最适合老师。”秦刚认真说道。 “好吧好吧!我也不去烦忧这些选择,一切便任由徐之你安排!”秦观却是笑道,“只是方才你的那首‘雨打梨花深闭门’,着实是接得甚好甚妙,你和清娘,果真是一对甚好的姻缘。为师可是盼着你丁忧结束,早日成婚,到时候,流求这里的婚事,可一定得是为师我来主持啊!” 李清照正好从外面为秦观端来了新煎好的药剂,却不防正好听到了这么一句,禁不住羞红了脸,正准备转头要出去,却是被秦观看了个正着,便道:“哎哎,我的药呢!” 李清照无法,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红着脸端了碗过来道:“请师叔服药!” “哈哈哈!”秦观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大好! 十日之后,正好秦观的身体也已恢复,流求第一届大议会正式召开。 流求的特殊环境,使得议会制度可以由上而下开始,先行在秦州召开了这次大议会:一共有高层官员四十五名,军队高级军官二十六名,名士望族代表十一名,商贾代表八名,后两类都是这几天在秦州的这些人中推选而出,一共有九十名议员参会。 在秦刚的授意与规划下,张耒、陈师道对于今后大议会的召开频率、召开时间,召开形式,以及这一届的议员任期,下一届的议员推举方式等等,俱是详细列出了章程与规定,通过在大议会上的宣读,再征询大家的意见后,一一通过。 同时,大议会还宣布,将会改组流求执政院,也就是按之前秦刚所提的,右丞只管理新的执政院,中丞则掌管独立出来的监察院,流求四军也归属新独立出来的军事院掌管。 秦观将辞去原先的执政院右丞之职,就任新一届大议会议长,而新的右丞,则在众位议员的选举推荐下由宫十二担任;李峰也辞去了唐州知州,专心于格致院科研之工作,并兼任军事院廷尉;陈师道改知秦州,而汉州、唐州、桃州的新任知州,也都将从原先的官员中另行选拔。 更重要的是,秦刚表示,身为流求执政官的他,目前同样也是大议会员的议员之一,由他提案,根据流求当前的财政收入状况,将会在各级官衙之中扩展公职人员,同步大幅提高官员待遇。这样的提案,自然是令大家极为振奋。 只是,就在大家都要一致同意通过之际,却有一名商人议员怯生生地提出:“按执政所言,此次官府扩员涨薪之理由,乃是流求财税收入增长,自然妥当。但是,假使将来经济萧凋,财赋困难之时,是否也会相应减员降薪呢?” 这名商人的担忧非常自然,否则到了那时,官府唯有不顾经济现状,一味强征加税了。 只是针对执政官的提案而提出质疑,有许多人都想看这名商人议员的笑话了。 “甚善!”没想到秦刚却是赞叹道,“此便是议员集议之效,总有我们想不到又或者自身原因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提议甚好,可以作为前提条件加入到吾方才的提案中。有扩必有减,有增必有降,这应该是总体前提与原则。” 这一届大议会,实际上开得有点磕磕绊绊,但执政秦刚说了:“这就叫作摸着石头过河,摔个跟头、呛口水都没关系,河道摸清了,下回就知道怎么走了!” 大议会在确定了几件重大事务之后,其余的事等,一律转交给执政院去执行。在陈师道的提议下,而凡是要提请大议会讨论决策的,必须至少要有八名议员联名,并事先提交议长审定。非特殊情况,大议会只在每年的上下半年各开一次。 更重要的是,大议会的河摸着过去了,接下来,四个州议会便就可以像模像样地学着样子搞起来了。 流求的政局面貌便就由此耳目一新。 第385章 北辽的危机 秦湛陪母亲徐氏过来后,庆幸秦观的病情虚惊一场。不过徐夫人终是借着这次的机会,看到流求的环境后,甚是喜欢,便就下定决心在流求住下了。 秦湛这次过来,初是担心父亲身体,眼下又见父母已经相聚,终是放下了两边的心,同时也记挂起在京城那里的一大摊事情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秦刚也不能在流求多待下去,必须要抓紧时间回高邮了。 他们一并从秦州港启航,海船行至秀州港补给时,秦刚便要在此与李清照作别,他将会从这里换船进入长江,而李清照则由秦湛陪同着继续北上。 秀州的码头之上,有情人终须一别。 秦观的这一次生病,无形中却给了秦刚与李清照二人再一次难得的独处良机,仅是来时海船上的耳磨鬓厮以及共同体会传说中《秦俑》故事里的那份代入感,就足以让二人终生难忘。在到了流求之后,在得知秦观身体并无大碍之后,二人欢喜之余,之间的情感又再度升温,直到此时却要分别,却是愁煞了一对多情的小儿女、洒落了一地的相思泪。 “秦郎,我不想与你分开,我要与你一起回高邮!”李清照此时紧紧地抱住了秦刚的身子不愿意松手。 “傻丫头,你得回京城,别让你爹娘担心,也别让这码头上的人看了笑话!” “他们谁都不认识,我才不在乎!而且,若不是阿翁的丧期,我早就是你的新妇了!” “所以啊,我这还不是在丁忧期内么……” 也正是秦刚提到了自己的丁忧,李清照这才意识到了此事的严肃性,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要先行离开的海船。 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只,还有站在船尾不肯回舱的少女,秦刚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比划出了大大的心形手势,却惹得船上的少女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流求此行,李清照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知道了秦刚那么多的秘密,但是却又总是隐隐地感觉,自己先前对他的了解又非常地不够。 回程所搭乘的这艘海船是专门跑河北航线的,船上的都不是一般的海商。 因为河北只有两个海港码头,一个是浮阳港,那是纯粹的军港;另一个便就是他们要抵达的黄河南流入海口的滨州港,这里可以停泊货船,卸货之后再由内河船只运往大名府。 这两个海港在官府并没有登记,都是由浮阳寨水师以军事理由管控。 之后浮阳寨水师并入了东南海事院,指挥使顾大生也成了制置司的北线副统领。这两处实际上都是在海事院的管辖之下。一般来说,只有被海事院认可的海商,才能从这里转运货物。 秦湛带着李清照便在滨州港这里下了船,他是知道李禠在大名府的商行主要就是在跑这个港口的货物,正想在回去时找一艘他家的内河船来蹭坐,却意外地直接就在码头看见了李禠本人! “至德兄!” “哎!处度兄,怎么会是你?还有……清娘姑娘!你们怎么会到了这里?”李禠初是一愣,转而大喜,连忙上前招呼道。 李禠在码头是有自己的商行接待地的,他转念一想,这个码头上的海船都是自流求而来的,自然大致猜到了对方两人的来处,立即招呼他们进了屋详谈。 只有三人在时,秦湛便不隐瞒,说了自己父亲生病,他与秦刚还有李清照一起前往流求探病一事,而且现在秦观病愈,他便送李清照回京。 “哦哦,少游师叔能康复自然甚好。”李禠说着,看着一旁的李清照,心直口快地说,“也是难得清娘的一片心意。哎!若非徐之丁忧,我今天可是要称呼十八嫂啦!” 李清照却是哼了一声道:“湛哥倒是已经叫了我好几天。只怕禠哥这个四叔是当不成了!” 她说的便是李禠曾经代自己大哥李祥为侄女青娘提亲的事情。 “哈哈哈!就是就是,当时我就认为此事极为地不妥。”李禠只能用大笑来掩饰尴尬。 “对了,至德兄怎么自己亲自来码头看货呢?”秦湛赶紧找了个话题岔开。 “也就是你们,我才会讲真话。”李禠却是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北边有人找我买武器,这生意不敢叫别人处理,我得来亲自盯着。” “北边?买武器?”秦湛吓了一大跳,“至德,你可别糊涂啊!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哪会开玩笑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这事我是联系过顾统领,卖的武器都是他帮我从流求调来的,他们拿大头,我赚一点点小头。”李禠讲完后,又安慰秦湛道,“其实你也多担心的,北边辽人私下找我买武器,自然都是他们内部窝里斗,之前徐之不是与我们讲过嘛,这辽人的内斗越多,我们的北边也就越安全嘛。” 其实秦湛也是想到了这点,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道:“找你买武器的人是什么人?对他调查过吗?” “此人之前一直与我们在天津寨有常规生意往来,姓萧,叫萧海里,据说还真是大辽的皇亲国戚。听说最近是在国内可能受了什么气,就说是要多搞点武器武装加强自己的家丁!” “萧海里。”秦湛记下了这个名字。李禠这次的贸易,既然浮阳寨的顾统领也是主策划者,想必情况也会被秦刚掌握的。秦湛只是计划着回到京城后,得从自己的情报网里联查一下,预先了解并掌握一下此人的其他动向。 不过,正如李禠所讲,给辽国的这种皇亲国戚卖点武器,而且都是一些刀剑盔甲之类的常规武器,并不是什么大事。 流求在满足了自身部队的装备之外,一直在向高丽、倭国搞这种武器的出口贸易,并且由于在冶铁技术上的领先,利润收获一直不小。 而像是轰天雷这样的火器,自然是严格限制、禁止贸易的。 李禠则热情地将自己过来时的专船让给了秦湛与李清照,说是这次是第一次的武器交付,他得亲自押送到天津港,所以回去还需要一段时间,正好可以让这船先送他们去大名府,而且到了大名府之后再去京城的马车之类,都会由他一并安排妥当。 就在秦湛等人离开后的第三天,辽国那里采购的一批流求武器终于到港了。因为毕竟是非常敏感的武器,需要在这里卸货,然后打包伪装成粮食、布匹以及酒水等货物的包装。 为慎重起见,在外围还要放置一些真实的常规货物,再重新装船,运往天津港。 时值冬月,离渤海封冻的时间不远了,此时这里的海船要比往常更多了一些,大家都在趁着这最后的时节,再多运一两趟的货物。 由于秦刚之前所打下的良好基础,天津港已经成为北方宋辽边境上大家心照不宣的特殊市场。彼此官方的地图上,从来没有它的身影与标识,而进出这里的商人与商行,都与彼此的官府以及边境军队有着深厚关联的特殊群体,尤其是辽国那边,若不是与南京道留守府里有着足够的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进出货物。 李禠尽管在这次交易协议签订之前,得到了对方对货物进入天津港时绝对安全的保证,但是在海船开始靠上码头,并看到栈桥上辽国的官员与士兵时,还是有一些的紧张。 就在辽国士兵上船检查货单时,李禠连忙让人递上,同时还在里面夹上了一片成色十足的金叶子。 辽国士兵一看货单,却是变了脸色,居然立即将货单连同金叶子都退还了过去,十分客气地说了一句略嫌生硬的宋语:“萧郎君的货,直接卸吧!” 于是,辽兵等人立刻下船转而去检查其它的进港货船去了。 稍顷,便有契丹人拿着萧海里的印信前来接货,这些人甚至就在码头上公然打开货柜,直接检查了混装在里面的刀枪与铠甲等物,一点儿也不顾忌就在不远处的士兵。 至此,李禠才相信了这个萧海里在天津寨的势力影响。 对方甚至在检查完了后,直接对李禠道:“下次运货过来,没必要这么麻烦地进行混装,直接就粮食归粮食、布匹归布匹,这些东西归这些东西,这样也方便我们运回去!”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李禠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家郎君说了,这次李掌柜来天津,没什么可送的礼物。便赠送一只我家的手牌,执此手牌在这天津港中,可以采购一些你们寻常宋商采购不到的好货。” 李禠接过对方送上的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镔铁手牌,上面花纹繁杂、制作精巧,而且入手沉甸甸的,便知应是好东西。 交接完了货物,对方付款也相当爽快。李禠正好就在这天津港中四处转转。 天津港实际是在辽国境内,是由辽国南京道三司使李宁一派遣自己的心腹士兵在这里管理,成为了一个辽国特区,许多辽国的大商贾将一些在国内不便正常经营的生意也搬到了这里进行交易,只是这些交易原则上是不能让宋商、高丽商以及倭商参与的。所以萧海里这次送给李禠的手牌,就是给了他一个可以参与这些交易的资格。 李禠凭着这块手牌,得以进入了港口中一些被辽国士兵把守着大门的特别市场中,进去后才知道里面经营的,竟然会是契丹人的特色奴隶以及名马交易。 所谓的特色奴隶,便就是指非汉人奴隶。在辽国依旧保留着的奴隶制中,汉人以及高丽人、卜阻人、渤海人等被征服的民族自然是最主要的来源,但也少不了相当数量的契丹本族奴隶。只是随着大辽王朝统治制度的日渐成熟,便有一些官员提出要禁止外族人使用契丹籍奴隶,当然由于难以执行,最后则演变成,禁止向辽国以外的人出售契丹族奴隶。 不过,由于出售对象受限,这些年,大辽境内灾荒不断、纷乱不止,越来越多的契丹奴隶反倒不容易卖上好价钱。于是,一些动了脑筋的人,就把契丹奴隶搞到天津寨这里,通过特别授权的方式,让像李禠这样的异族人可以出钱来购买。 不过,对于李禠而言,大宋对于奴隶的限制条件很多,这些契丹奴隶买回去也是相当地麻烦,所以他也只是看看新鲜,并不会出手。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名马交易,这里的马匹与天津港公开市场上可以买到的那些普通战马不同,它们都是契丹境内多年培育出的优秀品种,并被辽国法律禁止向外销售,最多可以销售一些被骟过的公马。 而因为有了萧海里赠送的手牌,李禠得以在这里可以直接购买到各种名马良马,所以他左挑右选,根据自己回程海船的限制,购买了五对良马,虽然花费不菲,但要是运回大名府后,这些都将是境内改良马种的抢手货,转个手至少能赚上数倍的价钱。 这一次在天津港转下来,李禠有个非常直观的感觉:至少大辽的南京道这里,日子很不好过。不仅仅是他看到了奴隶交易与名马交易的兴旺,而是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南京道的粮食供应已经高度依赖于运到这里的流求大米,而且整个辽国贵族,也越来越喜欢这里供应的丝绸、瓷器、糖霜、手工艺品、硬木器具以及宝石金饰物品,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奢侈且不实用。而为了维持他们对此的巨大采购需求,各种明面上、暗地里的马匹、铁矿及奴隶的交易,便显得非常畸形地繁盛。 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这里的交易,几乎完全使用了宋钱,而且里面已经有超过三成以上都开始采用了四海银行新发行的纸质钱引。 李禠在商场上经营了多年,他立刻就从中嗅到了之前秦刚曾与他所聊到的“经济战”以及“贸易战”的概念。他更是清楚地感觉到,在这场交易之中,辽国所需要的货物,几乎都是秦刚所控制的流求出产的;辽国自己的战略资源,比如战马、矿石,却在源源不断地输往了流求;而双方在这些交易中所使用的货币,不管是普通的宋钱,还是新式的金银币与钱引,又都是秦刚所控制的四海银行所发行。 李禠几乎可以从中看到了秦刚正在逐步掌控辽人未来命运的惊人趋势。而他,原本身为李家原本最不出众的一子,却是因为与秦刚的偶然结识,此时竟然也正身处于这个惊人的趋势之中。也正是在此时,他才真正理解了父亲在离京外放时曾感慨地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我们李家接下来的运势,便要指望老四这一头了!” 与历史上仅仅只有一年的建中靖国不同,这个时空里的建中靖国,不仅提早了一年开始,而且在平稳渡过了二年之后,更是顺利地进入了建中靖国三年的时间。 皇宫里的赵煦,由于皇子赵茂的顺利成长,而想着再接再励,在后宫之中努力耕耘,力图再诞龙脉,却不想由此白白损耗了先前多方调养之下才渐渐康健起来的身体。 最近几次去宫中把完脉之后的钱乙是愁云满面,但是这件事情事关官家的个人隐私,他虽屡加暗示提醒,奈何赵煦对此不以为然。 钱乙将此事报给了两位宰相,左相章惇对此态度十分暧昧,表面理由虽然是说这是官家个人私事,他也无可奈何,但实际想法却是,目前他已经不断地巩固自己与刘皇后之间的联盟关系,早已将未来的筹码押在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赵茂身上,说句不好听的,此时真的是赵煦驾崩的话,只要能够确保赵茂的继位,再去促成刘皇后的依例听政,那他章惇就能妥妥地重新执掌朝中的大权。 因此,此事却是害了耿直敢言的右相苏轼,他在听了钱乙的担忧之后,不仅先后几次上书或出言直谏,奉劝皇帝要爱惜身体,减少房事,终究是触怒了已经日显皇威的赵煦,以至于好几次在身边宦官面前大骂这个不懂规矩与身份的苏老坡。 这些信息,也被童贯留在宫中的徒弟逐字逐句地传到了杭州。童贯也在私下里找到蔡京悄悄地商量:“蔡都漕可有回京任相之意?” 蔡京十分谨慎地对此表达了一定的兴趣。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他与童贯联手卖官的过程中,双方的交集也渐深,唯一的担心、同时也是他认为不可缺少的关键,便是对于胡衍的深入拉拢——毕竟,对于尽管已经是在家丁忧的秦刚,他却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依旧在东南海事院里的强大影响力。 而在北辽,此时便已是乾统二年,也是西元的一一〇二年。 耶律延禧十分顺利地巩固好了他的皇位,惩治当初参与迫害他父母的所有仇人行动都已经进入了尾声。对于他来说,似乎身为大辽皇帝的最主要责任已经完成,而他终于可以真正地开始享受起大辽天子的最大快乐——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巡游打猎事业中去。 于是,大辽朝最喜爱捺钵的天子开始出现了。 原本曾受到他接见并重用的耶律宁,也曾抓住几次机会,尽责地向这位少年天子进谏了他的忠言。只可惜,耶律延禧却连半句也没听进去,反倒是笑着对他说:“朕正是有了像尔等的肱股之臣,才有机会可以外出巡猎啊!” 耶律宁一时愕然。 而在此时,大辽的南京道内,连年灾荒,就连契丹贵族圈来放牧的牧场也开始抛荒,大批的优质战马,却在李宁一的私下操作中,从天津寨贩卖到了沧州与九州岛。李宁一虽然仍然还是南京道留守府的三司使,但他已经彻底成为了萧得里底的私臣管家,毕竟他效忠的主子此时已经升官到了同知北院枢密事,所以才会一心一意地为他疯狂地圈敛财富。 而留在南京道的萧奉先,也就是在最初的小南河寨中被秦刚俘虏的那位,正是萧海里的远房族兄,私下里早已经被萧海里的轮番贿赂拉拢在了一起,从而在天津寨那边,为了自己这个族弟的生意,大开各种方便绿灯。 而他在回上京的时候,得到了萧海里的热情招待,酒足饭饱之时,不止一次地向他吐露了大辽地方上兵力松弛、战力急剧下降的现状。 说句实话,即便如此,萧海里也未曾会头昏到想要主动起兵反叛的念头。 只是,他那坑人的手下弟兄,一个个地都不是省油的灯,隔三岔五地就会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司案件,报到他这里来时,却又为了能够推卸责任,便被描绘成了以耶律宁为首的一众大辽年轻臣子对于他们这类后族子弟的刻意打压。 于是,在手下人的极力怂恿之下,他开始注意加强自己的武装。为了避免被察觉,他便通过之前一直做生意的宋朝商人李禠的关系,商量采购武器,这些刀枪盔甲在通过天津港运进来之后,被他悄悄地在乾州【注:辽代州城,今辽宁省锦州市北镇市】武装起了两千多人的家丁队伍。 第386章 辽北的转折 终于,在积累了太多案件之后,面对再也无法被容忍的萧海里,上京留守司下定决心签发了对他的缉捕令。 而萧海里又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 前后权衡了一番,他带着众多的门客公然拒捕,逃出了上京,迅速回到了乾州老窝——在那里,有他早已准备好的两千军队。 萧海里便以这两千军队为本钱,并在门客的建议下,亮出了“清君侧”的大旗,正式掀起了叛乱。 起初,也是乾州这里的辽军实在是垃圾,萧海里本人以及手下的门客里也有几个颇有武力的家伙,带着这些训练多时的家丁军队,一下子就打了本地守军的措手不及。并凭借着从李禠那里采购来的精锐武器装备,连战连胜,基本控制了乾州的全境,一下子令萧海里的自信心爆棚,此时再想起之前萧奉先说过的大辽如今地方军队的腐朽与不堪时,他便决定乘胜出击,向东进军,希望能够拿下大辽的东京辽阳府。 不过,萧海里之前最多接触过的大多都是街头斗殴,而不是真正的战斗。 首先,面对高垒深沟的辽阳城墙,萧海里的军队缺乏任何有效的攻城手段与经验,面对城门紧闭的辽阳城,他们只能在城外无计可施; 其次,镇守辽阳府的军队,自然与乾州那里的军队素质完全不一样。在经历过了最初的慌乱与不安之后,便就有将领在城墙上看出了围攻他们的这支叛军的弱点。于是,便有选择性地找了几次机会,派了骑兵出城与萧海里的人对战了几次。结果,在这种非常正规的列阵对战中,辽阳军队居然都能尽数取胜。 于是,萧海里有点慌了,他意识到了眼头的这块骨头的麻烦,于是,趁着对方还没能完全醒悟过来,他便决定,尽快要带着自己的队伍进行“战略转移”! 往哪里转移? 萧海里让自己的门客们来出主意。有人提出,我们现在是在反大辽,但是又打不过眼前的辽军,那就去找找,去投靠能够打得过这些辽人的人不就行了么? 那么,最近谁能够打得过辽阳城里的辽军呢?一找,还真有,正是目前辽阳东面的渤海人。 在之前的谈判之后,渤海人也就是除了没有光明正大地宣布复国之外,其实已经控制了大半个辽东半岛,足有七八个州县。现在,他们的头领大辛青受封为辽东节度使,却是对大辽听封不听宣,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割据势力。 萧海里派人去联系渤海人,虽然大辛青有点动心,但是高元伯却是立即拒绝了:渤海人原本就痛恨契丹人,而且是所有的契丹人,自然包括如今野心勃勃的萧海里。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在这里并不存在。而且,就以萧海里目前手底下人的战斗力,在如今陈武所训练的渤海军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有用的价值。 被拒绝后的萧海里东去不成,唯有向北逃窜。 因为有一个叫斡达剌的门客推荐了另一个可以投靠的对象:生女真人。 而且在极北的方向,辽国的兵力更显单薄与孱弱。萧海里在北逃的过程中,对于前来拦截他们的辽军,竟然又连胜了四场,中间还夺取了沈州附近的一个武备库,加上中间搜罗与归队的人,他的叛军规模不减反增,居然扩充到了三千多人。 惊闻叛乱有扩大迹象的耶律延禧大怒,这可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叛乱,而且还是自己人起的兵,于是直接命令由北面林牙郝家奴从上京领兵一万,令其一定要将叛乱平定,将叛首萧海里捉拿回京。 按理说,上京兵的主力,实力自然要强过辽阳那里的部队。想不到的是,两军相遇的第一仗,还是那个出谋划策的斡达剌,让萧海里提前设好伏军,然后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辽军诈败撤退,待其进入伏击圈之后,却一举击败了对方。 郝家奴无奈,只得再度增兵两万,以绝对的实力逼迫萧海里只能继续北逃进入了陪术水【注:今吉林东部浑江流域】一带的女真阿典部。 不过,阿典部的实力太弱,斡达剌继续向萧海里建议,就在更北面的按出虎水一带,正是实力最强大的生女真完颜部落,而且目前的部落首领完颜盈歌正任女真节度使,如果能与他达成合作,共同反辽,则一定会扭转眼前的不利局面。 萧海里闻听后,大喜,随即任命斡达剌为他的特别使者,前往完颜部落求见完颜盈歌。 而斡达剌到了会宁城之后,首先去的居然是完颜吴乞买那里——原来,斡达剌竟然是黑龙阁的成员,是吴乞买安排在上京的一个探子。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萧海里收为了门客,却不想一下子就卷入到了这场叛乱之中。 而斡达剌之所以一直想方设法将萧海里引向北面的完颜部,倒也不是希望女真部与他真的合作,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萧海里,更加准确地试探出如今大辽的真实实力。 完颜吴乞买高度赞扬了斡达剌的智慧,并带他去见了首领盈歌,他们共同商定,对于萧海里的请求,自然是予以拒绝,同时借此机会向大辽表忠心,然后以自荐前去平叛为理由,向辽廷索要铁甲装备。 吴乞买说:“首领,这次郝家奴新败,虽然又增兵前来,但却是丧失了作战信心的。所以一旦我们主动请战,对方一定会应允,这便就是我们可以借机扩充兵力并向大辽索要一些装备的最佳时机。” 原来,此前辽人是一直拼命限制女真人的实力发展: 第一是限制他们的铁制武器数量。这方面,完颜部只能通过其他的手段与方式,悄悄地私下生产并积蓄,当然却是一直不会对外表露; 第二是限制女真部的正规甲兵编制数量,不得超过两百人。 换句话说,就算完颜部目前实际已经拥有了能装备七八百人甲兵的实力,但也无法在明面上对这些甲兵进行列编、以至于公开训练并扩大对外扩张的举动。 于是,完颜盈歌先是对外宣布扣留了萧海里的特使,并向辽将郝家奴表达了愿为前锋平叛的意愿,同时也希望朝廷能够同意他们再多招募一些正规甲兵。 郝家奴原本就分析过萧海里叛军的动向,非常担心他们会与女真人联手,此时得到了完颜盈歌的请求,便大喜过望,便代表朝廷立即同意了这些请求。 更为重要的是,为了能够让这些女真人一心一意为自己卖命,郝家奴还特意为他们送去了一百具精制铁甲与一名专门负责修理的工匠随行。 在接到这批铁甲后,完颜部才发现,这些年来,他们为突破辽人的技术封锁,自己虽然也打制了不少的铁甲铁器,但是与眼前的这批装备相比,仍然还有很大的距离。所以,这批铁甲虽然珍贵,而随着装备一同前来的匠人则更是珍贵。 完颜吴乞买则亲自接见了这名匠人,并赐予他丰厚的财物甚至是女奴,邀请他在部落里留下来,帮助部落现有的铁匠快速提高打铁与武器装备工艺。 同时,完颜吴乞买强烈建议这次参加平叛的勇士,不必急于穿上这批精制铁甲,他说:“我们获得这批铁甲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可以研究学习今后自已打制出如此精良的装备方法。而这一次的战斗,仅仅只是这一百具铁甲,并不能带来多大的优势、而且,如果我们的勇士是因为披着辽人赠送的铠甲打了胜仗,这场胜仗的功劳,又到底算是谁的呢?” 完颜阿骨打同样支持自己四弟的看法,他看着身后已经整齐列队的一千名女真士兵,不无感慨地说道:“我们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勇士,又有什么事不能去图谋呢?有甲无甲,又不在乎这一两天的时间!” 在郝家奴的催促下,一千名女真士兵便由完颜阿骨打率领,沿着混同江边南下,前往正在堵截萧海里辽军大营会合增援。 女真士兵赶到时,辽军大部队正在对萧海里的叛军对峙。 这处战场的开阔面不大,辽军由于前面输了好几场战斗,士气普遍低落。而另一边虽然人数偏少的叛军,却反倒斗志昂扬。 两军的前锋先是接触厮杀了一阵,却是人数占优的辽军阵脚率先出现了一些动摇。 站在后方山坡上的完颜阿骨打看到后,叹息道:“都说这大辽是征战强国,但是眼前的这些士兵怎么会是这般地软弱无用呢?” 完颜阿骨不屑于与这样的辽兵共同作战,便带人前去见过郝家奴后说:“禀林牙大将军,阿骨打看到今天的战事已经这样,两边暂时难以分出胜负。不若请大将军下令先行收兵,再由我女真战士单独前去挑战!” “哦?你等为何不现在直接前去增援啊?” “让林牙大将军知晓,我女真战士打仗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战法也多有不同。末将现在看来,这萧海里若还敢上场,取其首级,当如探囊取物一般!” 郝家奴的手下后将已与萧海里缠斗多时,根本就无取胜的把握,正好顺着阿骨打的话,赶紧地召回了兵马,巴不得让女真人单独出战,心想着,这也正好消耗消耗他们新募的兵力,等到两败俱伤之后,岂不正是他们辽军可得渔翁得利之利么? 这萧海里在战场上也算是一条汉子,多半都会亲自出战,虽然未必冲在最前头,但是身为主将参与冲锋对战,也是相当有利于己方士气的提高。 之前毕竟面临的辽兵兵力众多,他带着手下人,也都是凭着一股气硬顶着,此时看到辽兵退下去,他们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随即,战场对面便开始出现了列阵的女真人士兵,只是人数要比辽兵少了许多。 萧海里提前做过功课,认得出女真人的装束,他便在阵前大叫道:“吾之特使何在?” 完颜阿骨打一抖缰绳,纵马上前,大声喝道:“无知叛贼,胆敢蛊惑吾家首领!今日特取尔狗命,与尔那使者相聚!” 阿骨打体型彪悍、声若洪钟,几句话后,将手中的镔铁大刀迎风一举,其身后所率的女真士兵立即便是气势如虹,骑着战马如同一阵斜刺里卷起的狂风一般,呼啸着便开始了冲锋。 起初萧海里还能镇定,因为对面冲来的女真骑兵的数量明显十分单薄,都不像是辽兵可以聚成大股的洪流。于是在他的指挥着,更多的叛军骑兵迎了上去,以更加强大的数量优势与女真人战在了一起。 谁知,萧海里却民轻视了这些女真战士的实力,他们虽然只是三两匹马聚在一起,却更似是一支支锐利无比的利箭或尖刀,迅疾无比地刺入叛军的队伍之中,人马到处,刀光剑影晃起,一阵冲杀,便就立刻杀得叛军人仰马翻、哭爹喊娘,而自己的队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 萧海里立刻便就知道眼前的这支队伍不是他所能敌得了的,他心里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鲁莽地冲在最前面,于是开始拉起手里的缰绳,想着要趁着女真骑兵的攻击还没到自己面前,先不声不响地逃跑再说。 完颜阿骨打却是一直盯着他,看到此景,立即催动座骑冲杀而来,手里的一柄镔铁大刀挥舞得猎猎生风,几个尝试想要挡在前面拦住他的叛军士兵,几乎都是一个回合没能挺住就被砍落马下,接下来,在他的面前已经无人可挡,而他开始直奔萧海里而去。 萧海里此时才意识到,刚才的犹豫是最大的错误,此时再逃已经是来不及了,他只得大喝一声,硬着头皮举起手中的铁枪,决定与迎面而来的完颜阿骨打正面相迎——毕竟他对自己的武力值还是有一点的信心的。 阿骨打见对方迎了上来,更是一阵冷笑,当下大刀拍向对方面门,萧海里一个闪身避过,手中的铁枪也进行了反击,枪尖破空,也挑向对手几处要害。 哪知完颜阿骨打根本就不担心对手的进攻,他们女真人打仗的要诀就是: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所以,他对于自己要害可能要遭到的攻击一点也不在乎,也不作任何防御动作,而是将手里的大刀一转,立刻以刀背砸向对方,招式凶猛而直接。 萧海里不得己,只能撤枪回挡,但是就在双方兵器甫一接触之后,立即感到一股大力传来,双手竟连铁枪差点都握不住了。 阿骨打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他手中的镔铁大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破风之声,似有千斤之力。萧海里在阿骨打的攻击下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阿骨打的刀法大开大合,如猛虎下山,又似蛟龙出海,气势磅礴,让人不敢直视。那镔铁大刀在他手中如若无物,时而劈砍,时而横削,时而挑刺,每一招都蕴含着无尽的威能。 刀光闪烁间,阿骨打如战神降临,无人可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自信,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即使是萧海里的身后先后跳出来三四个试图救下他们主将的士兵,也在两三招之下,被其直接劈死或击伤,剩下来的人不禁一阵颤栗,哪个还敢上前? 萧海里此时,对于北上靠近女真人的决定无比地懊悔,只是在这战场上生死攸关之际,他还分心这点,已成致命之错,一个闪念之前,刀锋已至面门,便是避无可避,萧海里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完颜阿骨打飞身下马,从容地割下萧海里的首级,旋即上马,将其高高举起,再度大喝道:“叛将萧海里已经伏诛,尔等还不俯首投降!” 这些叛军原本就只是萧海里的私人家丁,家主毙命,其余人等再无主心骨,于是尽数缴械投降,轰动一时的萧海里叛乱,就这样被完颜阿骨打所带的一千名女真士兵轻松快速地平定。 只是此次前来的郝家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背后的意义,只是为这次平叛的顺利完成而心怀欢喜,他不仅爽快地同意了此次叛军的所有武器装备都归属女真人的要求,同时也默认了完颜部由于此战胜利后对于阿典部的吞并管理。最后他还答应要上书朝廷,要求对完颜部在这次平叛过程中的功劳进行嘉奖。 阿骨打带着从萧海里叛军中缴获的大量装备,其中就包括数量占有多数的从李禠那里买来的流求铁甲,却是让在家里看到了吴乞买心里暗惊:这萧海里还勾结上了流求人? 之后不久,完颜盈歌在耶律延禧北巡行宫时前往晋见,辽帝想起上次对方立的功劳,便大方地赐予了他升任侍中。 辽代学习并借鉴了不少大宋的官职体系,完颜盈歌原本就是女真节度使,此时再兼侍中之职,便就可以被称为使相了——尽管辽代的这类高官一不给钱、二不给俸禄,就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但是有了虚名后的完颜部,在辽北地区的威名渐盛,其影响力也就日渐强大了起来。 谁也没有意识到,强盛大辽的关键转折点,竟是由于一个小人物的不起眼反叛。 更没有人关注到,在完颜部里,完颜吴乞买默默运作的巨大作用。 【卷八 完】 第387章 落魄真人 卷九 生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望。 ——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第387章 落魄真人 建中靖国三年开春。 在年前李格非一事的顺利解决,终于以无量子正式被送入大理寺并彻底招供而为终结,这也意味着李清照代表秦刚与其师弟无崖子之间的合作正式达成。 虽然无量子的落网与同意招供最后都是依靠了秦刚的努力以及李清照的智慧,但是毕竟这一思路的提供以及前期的线索,都是无崖子等人提供的,所以同意引荐其师父落魄真人张怀素与秦刚见面的书信,李清照还是在离京之前交给了对方。 好在对方也只能依赖于自己人的递送来传递这一重要的消息,等到身在苏州一带的张怀素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秦刚在流求张罗着召开大议会的时间。 这段时间在秦家庄假装孝子秦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秦盼兮。 秦盼兮在这两年中,一是因为家庭条件的改善,饮食水平的提高,又逢上了她生长发育的最关键时期,二是因为在菱川书院里研习生灵学,一直与同学都是频繁地上山下河,各种的锻炼,居然让她的个头一下子蹿起了不少,拥有着那时女子难得的高挑身材,再加上原本就是精致出众的面容,早已成为书院里众多同学暗地里倾慕的对象。 由于身材与长相都与哥哥相仿,在秦刚悄悄赴京的时候,秦昐兮索性便散开发髻、重新盘头束冠,然后再穿上哥哥的衣服,每天留在他的房间里,却是专心进行着自己的研究。而就算是此时秦家庄的人过来看,似乎也是认为秦刚的确还是留在后山那里的院子里守孝。 前一段时间,秦盼兮也是从之前京城赶来接母亲的秦湛那里,知道了他们还要去流求看望秦观,高邮这边,还需要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 幸好秦刚此时是在丁忧,所以闭门不出便是常态、谢绝见客也并不以为奇。 就算是同样时不时要来后山院中的一些书院老师,因为秦刚在走之前,留给了他们自己在这两三年中偶尔思考并积攒下来的随笔笔记,仅仅就是这些笔记,对于这些老师来说,却多是如获至宝,在这些天里,大多都沉浸于其中,竟然那边院中的秦刚已经是盼兮所替代的情况一无所知。 尽管京城无崖子给师父传信的效率很慢,但是最终信还是送到了。而落魄真人显然对于结交秦刚一事相当地重视,他在得到推荐信后大喜,便立即从苏州动身向高邮赶去。 落魄真人到达高邮之后,便向秦家庄上投递了自己的拜帖,同时还有李清照所写的荐书。 此时秦盼兮只能杜撰了一个“自己正好要为亡父在进行一段超度仪式”的理由,需要独处四到五天的时间,才将双方见面的时间往后推迟了数天。 幸好她很快收到了顺风行从江南传来的“秦刚将于第四天晚上到达”的消息。 第五天一早,洗去一身尘土,调整好状态的秦刚,正以一身守孝之装,在庄中后院接见了前来拜访的落魄真人。 落魄真人,倒却没有一丝落魄的迹象,反倒是神采奕奕,气宇非凡的模样,尤其是一直非常正式的锦衣道袍,倒也显现得出几分仙气势态来。只是他在见到秦刚的第一眼起,便立即显露出极其吃惊的神情,随即便控制了一下,先行进行了一些见面时的客套话。 待得双方都坐下,奉茶的卫士都下去之后,落魄真人却是让跟在他身后的道童退出厅外,又抬眼看了看秦刚身后的虎哥。 秦刚明白他的意思,便挥了挥手,虎哥躬身退下,于是厅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恕贫道冒昧直言,秦先生不应该是当世之人!”落魄真人这一开口,当真是惊到了秦刚。这叫什么事啊?自从这次回了高邮之后,先是自己去世前的父亲看穿,然后是小丫头的锐利眼光差点儿就要触及,这两人都算是日积月累,可能看出点什么,可是怎么这次才第一次见面的道士,也能如此直接的看出?! 不过,秦刚的面部表情却是控制得极好,既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惊讶与意外,也没有过分地慌张与不安,而是直接反问道:“道长何有此言?” “秦先生之长相,与贫道的一位老友几乎是一模一样,而且更胜其年轻时的风采!” 老友?难道这位道人也穿越过来的人士?秦刚继续疑惑地问道:“我与道长初次相识,却不知是与哪位老友长相相似?” “刘邦刘季!” “啊?”秦刚到了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遇上了一个江湖骗子,但是他还是要继续装傻问下去,“不知是哪个刘邦刘季?” “这世间,除了大汉高祖皇帝刘邦,还会有哪个刘邦的表字为季呢?”道人却是很满意自己的这句话给对方造成的震动,并言之凿凿地继续肯定道。 秦刚立刻作出夸张的惊讶之色,竟稍稍有点结巴地说道:“大汉,大汉高祖皇帝,他,他不是千年之前的人么?道长又缘何说他是你的老友呢?” 这个道士此时傲然而立道:“贫道俗家姓张,名怀素。并非本朝生人,乃春秋之晋文公称霸之时出生,至今已经一千七百多岁!说起来,孔丘也是吾之后辈人也,这孔丘在上任鲁国大司寇才七日,就要去诛杀曾与他争夺风头的少正卯,贫道当时就曾劝说过他,说杀得不是时候,恐会累及其之后的名声,可惜他终是不得听进去。后来贫道游历江淮,便就结识了沛县的刘季,与他相交甚深,便结为好友。其后这刘季果然是个英雄人物,他与西楚霸王相争,两军相持于成皋,当时贫道心忧其不胜,便急急赶去,在战场之外登高一观,却看这刘季阵营上空却有真龙相护,便知其此战必胜,于是放心离去。其后便就闻其是一统天下,建立起了威震四海的大汉王朝啊!” 就在这个叫张怀素的道人一顿胡诌海吹之下,秦刚却是心里暗道:难怪此人非是要把旁人都支走,这顿牛皮吹得,实在叫他很是佩服。不过此人还算是有几把刷子,他说自己出生在春秋时期晋国称霸的时间,算起来的确是公元前六百年左右,到了如今的建中靖国三年,应该就是公元一千一百零二年,这样一算,这与张道士一千七百岁的年纪也是相符的,再想想孔子诞生于公元前五百多年,那么这样说来,他的年纪大于孔子也是吻合的。 至于这张道士与刘邦之间有没有友谊,还有他所声称的自己的长相酷似刘邦的说法,倒也只能再听他细说了。 “刘季虽是布衣出身,却是生来一副天子之气、王者之相。贫道当年与他相识之初,就曾点破言之。”张怀素此时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刚道,“当时他的面上神情,便就与秦先生现在这般,一模一样,既有豁然大度的沉稳,又无惊诧不已的轻信,实非常人也!” “真人过奖了,实在是难以相信啊!再说这什么‘天子之气、王者之相’,也是幸好我这屋子地处偏僻,外人不会过来,离了这里可别再拿出来开玩笑。”秦刚此压低了声音,故作有点紧张地说道,“这种话要传出去,却是要有杀头抄家的罪名!” “哈哈哈!秦先生尽管放心。我落魄真人当年既然能够看明白那刘季的天子之气。那今天……”张怀素稍作停顿,眯眼瞧向秦刚之后才继续说道,“自然也能看清秦先生的王者之相!” “呵呵,道长请用茶!”秦刚便如寻常人那般,想避开这个话题。 “贫道不喝凡间寻常之茶。”没想到这个道士却是摇手婉拒了,然后右手抽出腰间的拂尘向着左前方一甩,顺势搭在左臂之上,左手却是捏了一个手诀,口中默念了几声没听清楚的字音后,右手松开拂尘后,向空中一抓,瞬间却是出现了一盏青色茶杯,并且他左手揭开茶杯后,里面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好了,这张怀素露了如此一手之后,秦刚基本明白这个张怀素是个什么货色了。 宋时之人,哪怕是高官名士,见识大多有限,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根本就没瞧过类似于张怀素这样的民间彩戏手法,再加上他前面那番神乎其乎地吹牛,两相一结合,到了这一地步,便就会基本相信得差不多了。 但是在秦刚眼里,这个张真人,并不比后世那个空盆抓蛇的江湖骗子王林强多少,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地说道:“真人好手段,能有仙茶可喝!” 而秦刚对此的淡定,却又被张怀素赞为“王者气度”又加以继续一顿鼓吹。秦刚便想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企图,于是假意不再拒绝相信,而开始转而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刘邦当年的事情。 而这张怀素果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才过来的,关于刘邦的故事,这后世流传的有很多,但是他却以自己当年与刘邦私交甚好为由,单单只是强调这刘邦在日常生活中重视情谊、善待兄弟以及关照乡梓等等地方,实际却是在明里暗里地故意暗示出各种与秦刚身上有着极其相似的细节。 不过,这张怀素自然也没有指望通过自己今天这一次的忽悠就能令秦刚信服。所以,他便在自认为恰到好处的时候提出:今天虽然一见如故,但是打扰过多,先行告辞,改日再来! 秦刚非常客气地起身送客,两人一同走到了院子中间,正好双方的随从都在那里等候。 这时,这个道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而抬头,紧紧看着前方院墙之上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果真,院子上空突然就出现了几只鸟雀,而且竟然开始围绕着张怀素的头顶上空开始盘旋飞舞,甚是神奇。 张怀素却是笑骂一句:“你们这些畜生,可识得真贵人否?”说完便用拂尘向秦刚的方向挥动了一下。更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这些鸟雀一下子便变了方向,转而在秦刚的头顶上再次盘旋飞动了一番,看得虎哥、盼兮等人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秦刚心里明白,这个张道士的那把拂尘八成会有问题,这些鸟雀也定然是他事先带来,并由手下人在附近放飞的。不过,他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揭穿对方,又或者对方的手法还不止这些,所谓真是要去揭秘也未必有什么明显的好处,所以他只是同样故作意外地看着这些鸟雀的飞舞,并露出了一些似有触动的神情。 看着哈哈大笑中飘然而去的张怀素,一旁的盼兮却是先开口说:“这个道士不像个好人!” 虎哥则相对比较慎重地看着秦刚,等待他下的结论。 “走,都进来说。”秦刚的招手,自己先回到了大厅里。 三人坐定,秦刚便把这落魄真人张怀素所讲的话,以及其在厅中空手来茶的神通都说了一遍,包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鸟雀飞聚的神奇现象。同时,秦刚还提及了这个张怀素已经叛门出去的大弟子无量子在移交大理寺前对他所说的一些话。 “秦先生,若是这样的话,这个张道士的用心与用意,也就太明显了!他就是想撺掇先生行不臣之举啊!先生请三思!”虎哥毕竟是念过几年书,如今一直跟在秦刚身边做事,却是把这些话说得一板一眼。 “哥,我倒是在想,这个张真人好像还是真有点本事的!” “哦?”秦刚略有点惊讶地看看她,“你居然会相信他的那些法术吗?” “哪里噢!”秦盼兮却撇撇嘴道,“我们修习格致学的,哪有信鬼神的道理。只是飞禽鸟雀,极难驯养,这个张真人一定是用了某种香料或饵食之类的东西,差不多应该是藏在他的拂尘里,然后手柄上会有机关,按下后会释放这类东西的气味,然后来吸引鸟雀飞聚。所以我是在佩服他为了实现这种效果而苦心琢磨的手段!” 秦刚这才赞道:“还是你观察得仔细,我也只是猜到了他的拂尘会有问题。” “所以这个道人装神弄鬼,便就是让哥哥你相信他所说的话,相信你就是他所说的那什么‘王者之相’,哼!他要不摆弄这些,我还觉得他是有眼光的人,一摆弄了,就知道他用心不良了!”盼兮同样是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却想不到,在我大宋此时的环境下,还会有人在做这种春秋大梦。你们放心好了,我没那么昏头,小小的把戏骗不了我的眼睛;荒谬的说法,也不会让我头热。”秦刚转头先对虎哥讲道,“虎哥你安排人再去好好查一查这个张怀素的底细,包括与他结交的所有人!” “是!”虎哥立即领命而去。 “盼兮,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啊!”秦刚转头看向盼兮,眼神里充满了怜惜的情绪,“我虽然名义上在这里守孝,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一直顾不上关心你。不仅如此,前段时间我去京城与流求,还要你代替我来守在此处,应付各种麻烦事情,实在是辛苦!” “哥,你怎么会跟我说话这么生分呢?”盼兮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哦!哥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嗲嗲走了以后,家里就剩咱们兄妹两人,可是我又没能起到照顾好你的义务,有点自责呢!” “哥,你真的不用自责。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其实非常明白,你的胸中,怀着是天下的大家,而我们自己的这个家,只不过包在这个大家之中,一样子都是被你所保护着的!” 秦刚倒是一下子被说愣了,他笑着对妹妹说:“其实我也没你说得那么伟大!只是,这世间有许多的事情,被架上了,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其实,嗲嗲还在的时候,尤其是从京城回来的之后……”盼兮说着便有点吞吞吐吐了起来,“有时会很奇怪地拉着我,神神叨叨地会说,万一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后,该如何是好。” 秦刚心中一紧,但是他却依旧平静地看着妹妹,柔声问道:“嗲嗲有时太紧张你了,他还没说些其他什么么?” “他还会说哥你可能不是以前的刚哥了。”说到这里时,盼兮却立即嘟起了嘴,“当时我就数落了嗲嗲,我哥可没有像有些人家的少爷,一旦发达了、做官了,就不认家里的人了,我哥只是太忙了些,而且对我还比以前更好了些呢!” “是嘛!”秦刚笑笑,宠溺地看了看现在个头已经和他差不多的这个妹妹,盼兮却是顺势蹲在了他的身前,并把头依靠在了他的双膝上。 “有些人他们会说哥你现在变得好厉害,但只有我知道,哥你一直就很厉害!从小你就是我心目中什么都能做到的人!” 此时秦刚的心中,正被盼兮的这些话说得柔软无比。他深信,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信任、且绝对崇拜他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不会是别人,而应该就是他的这个妹妹。 秦刚突然饶有兴趣地说道:“那么,你看我这么厉害,会不会真的就像刚才那个道士说的那样,我可能真的不是一般的人,会不会真是他所说的刘邦转世呢?” “别说我知道那个就是骗子的说法啊,而且就算你真是,那你也得先是我的亲哥哥!”盼兮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这话,“他们也许觉得,把你说成某某过去的英雄豪杰,就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做一些他们图谋想做的事。但是我却知道,你根本就不需要是过去的某个大人物,你已经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了。” “真的是这样子的吗?”不知为何,虽然这两三年来,秦刚听到了奉承话数不胜数,但是唯有妹妹的称赞,会让他非常地舒心与满意。 “当然是啦!你看,这菱川书院虽然是乔山长在打理、之后又是靠着苏老山长的影响力,可是他们都说过,真正带给菱川书院发展的主心骨,一直却只是你!我去过沧州、又去过流求,在那里的百姓心中,你是他们的父母官、是他们的执政官,那么多的人崇拜你、信任你、又无比地感谢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又何必会是谁谁谁的转世呢!” “哈哈哈!说得太有道理了!” “而且,我还觉得我也不笨,够得上成为你的妹妹!对了,你等一下哦!”秦盼兮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完就转身跑进去了旁边的厢房。这段时间,装成秦刚的样子后,她便一直就住在那里。 很快,秦盼兮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本册子,其实在你刚回家时,我就想先拿给你看看。不过先是嗲嗲的过世,然后又是苏老山长的过世,之后,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就想着还是先继续完善它。正好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没有旁人与杂事的打扰,又好好地修订了一遍,今天正好拿给你看看!” 听得妹妹说得如此郑重,秦刚便接过了这本厚册子,拿到手上一看,映入眼帘的五字书名,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生灵学分类》! 第388章 生灵纲目 这个“生灵学分类”,其实就是后世的“生物分类”,的确就是秦刚曾经建议秦盼兮在生灵学研究中应该优先解决的问题。 翻开这本册子,最开始的序言部分讲的便就是当年在沧州以鸭治蝗之后,秦刚与盼兮讨论,研究生灵万物,不可没有头绪,更不宜只看局部与个体,而是需要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俯视天下芸芸众生,对于一切的生灵,进行科学的分类区别,从中归纳出它们之间的共性、特点、区别与相互关系。为此,则非常有必要给它们进行正确的纲目分类。 关于后世的生物分类法,秦刚其实只有中学时《生物》课中的一点基础知识。不过,即使只是那样的一些皮毛,但也已是人类数百年生物科学研究的成果沉淀,从中回忆出一些基础的概念与记忆,也足以领先当前的时代了。 沧州时,他曾简单地把这分类基本思路及原则向盼兮讲解过,并直接建议她可以按界、门、纲、目、科、属这六个层级先行尝试进行分类。 实际上,秦刚是记得在属以下还会有第七层种的分类,在它们中间还会有亚门、亚纲的更细层级划分。但是,一则秦刚对其中细节不可能记得如此清楚,二则这门学问尚处于探索初期,也别指望它能够一蹴而就。其实就算是他当时提出来的这六层,就已经让研究生灵学好几年的秦盼兮感受到极大的挑战了。 从那之后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秦刚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却想不到妹妹居然从未放弃过,并且能够在现在交出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这样的一项成果结晶。 翻过了序言,便看到:在最开始,盼兮将生灵分成两个界,分别是动灵界与植灵界。虽然秦刚知道,除此两界以外还会有真菌、微生物等其它界,但他觉得并不重要。因为在此时还没显微镜的前提下,微观世界里的这些可以暂时忽略。而像蘑菇、食用菌之类的东西,在植灵界里单独列出一个门,暂时也是说得通的。 到了门这一层,盼兮将植灵界中分出了树门、草门、藓门以及菇门,而动灵界里,则被分成了兽门、禽门、虫门、鱼门、贝门。 这些分类,当然与后世完善之后的生物学类的差别不小,但是,生物分类原本就是一个人类用来观察并认知这个世界的工具与方法。事实上在十七世纪以后开始的现代生物分类,一开始也是有着许多错误认知与暂时性看法,然后便历经着不断的修正与改变,许多具体生物的分类,也曾在不同的纲目属种里有过多次的变更。 秦刚翻看着这本册子,心里满是欢喜。这本手册里有没有错误、有没有缺漏,其实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秦盼兮已经率先迈出了对于生灵万物进行科学分类的第一步,它预示着宋人由此开始,可以在生物学的研究以及其中大量资源与价值的利用上,有了质的飞跃。 “这些真的都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吗?太了不起了!”秦刚发出的赞叹,与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惊喜之色,终于让秦盼兮紧张的神情得到了释放。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书院里还有赵夫子、鲍夫子与我一起参加,他们分别在植灵门与动灵门里分担了两三个纲的编撰,我除了其它剩下来的研究与归纳之外,还负责最后的汇总与规范编写。”盼兮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得到了苏山长的关照与帮助,他还让季升师兄从润州那里带来了许多丰富的书籍来参考。说实在的,有许多的生灵我都从未见过,那些书可是帮了大忙了!” 秦刚听了后也是肃然起敬,苏颂博学多识,而他最擅长的三个领域,除了机械与天文之外,便就是药物,这里其实便就已经占据了生灵学中极其大部分的一些知识。 秦刚翻看着这厚厚的册子,心里明白,在界和门这两层,种类的划分还算是可以列得清楚、看得明白,再往下到纲、目、乃至更细的分类下去,每一层都会有着几何级别的增长,即使是如此,要想穷极归纳,包容下这个世间所看到的所有动灵与植灵之物,又何尝会是秦盼兮一人、或者是菱川书院的两三个夫子能够完成的呢!一切都只是开始,也就只能一边研究、一边整理,再一边完善了。 层级分得多了,翻看到后面,就必然性地会看到其中存在的前后矛盾以及难以避免的重复或错误,这便就是这种逐页编写的书籍所面临的难题。 秦刚闭起眼睛,好好地想了想,盼兮也没有去打扰他。 “这样!”秦刚突然睁开双眼,对盼兮说,“你去找两张最大的条幅纸来!” 盼兮应声去寻找时,秦刚便自己去准备笔墨。等到条幅纸找来后,便就叫她在厅堂一侧的墙上挂好,秦刚则执笔蘸墨,在左边条幅纸的最底端写着植灵界,而右边的条幅底端则写着动灵界。 然后,秦刚便从这底端开始,先是画出了一小段粗线,然后便像树干分枝一样,立即向上分出好几个分岔,每一个分岔旁,都抄写了一个对应的门名;然后,写着门名的树干,继续弯弯曲曲地向上向两边延长,并再度分出更细的分岔,一旁则象征性地填写了几个纲名;纲名分岔再延展,再分岔,这里便就是科名了,一直到最后的属名。 实际上,尽管看起来贴在墙上的条幅纸相当地大,但看样子,两张分别表示植灵与动灵的条幅,也就基本只能展现到纲目这两个细分层级。 “可把它贴在墙上,两边都空出空间,然后往上若是发现纸不够写了,就可以在两边再拼上新纸。”秦刚一边在示例用笔划着,一边详细地解释道。 而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的秦盼兮则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急促了起来,尽管哥哥的这些举动里,并没给她更多新的知识与内容,而抄写在墙上条幅里的每一个字词,也都来源于她所编写的册子里。但她却分明发现,原本在册子里,被她费尽心思也难以避免的混乱及繁杂的不同动植物之间的联系区别,在这两张条幅里的关系,开始变得异常清晰与明了。 “哥,你画的这个叫作什么?” “有没有觉得它们像是两棵大树?” “像!非常像!” “所以,左边的这棵就叫植灵树,而右边的这棵就叫动灵树!”秦刚指着这两张条幅已经完成的部分,提醒道,“你看,有的分岔下会有空白,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棵树的大致框架已经搭建了起来。而且,如果在大树之上,某一个纲目下的东西太多又太过于详细,你则可以考虑为它单独分出一棵小树。” “我明白了!”盼兮欢喜地说道,“这样的树枝分岔,不必担心它们会有缺漏,只要想到了,就可以新画上去;而且也不必担心中间的空白,但凡确定了,就可以填写上去。天哪,哥,你是如何想到这样的方法的?” “其实也不是我发明的,当时朝廷在编制天下各地乃至于县镇乡村地名时,就曾受到这地名万万千千,极难管理的困惑。”秦刚便现编了一套说法,“有睿智之人,便想出了这种地名树的好主意,大宋便就是这粗壮的树身,先是分出了东西南北四根的主枝,每根主枝上再分出每一区域里的五六个路的枝干,这就包括全了天下的二十五路;接下来每一根路的树枝上,再可分出各自包括的州府军监之地;然后在这些州府军监的枝干之下,便可分出他们所管辖的县寨之地;县寨之下则有乡,乡之下便是村。这样一层之下是一层,一片枝干分岔之后再是枝干。而天下任何数以万计的乡村,无论它的地方是多么小、名气是多么不为人所知,但是它总是会归属于某个县寨,而这个县寨也必归属于某个州府,州府归属于路,这样的一棵天下地理树,便就囊括全了天下之地名。” “哥,你的这个法子甚好。其实我今天将这册子拿给你看之前,就有过一个困惑想请教:就是我在编写的时候,越往下,尤其是到了科属这里时,就越发地感到力不从心,甚至我都开始觉得,以我个人之力,有生之年,如果能将某一两个纲目完全考证编订完成,就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只是那样子的话,这个《生灵分类法》的完成,岂不就是遥遥无期了吗?但是,现在你画出了这两棵生灵树后,我便知道了接下来该如何推进这个工作了。”秦盼兮此时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曾经弥漫着的雾气似乎在这两棵大树的照耀下,瞬间散去: 生灵树不仅仅只是两棵树,更应该是像南方的榕树林那般,从同一株母体之中,落地生根出更多的树枝,形成了大小不等、互相联系、但又自成体系的一片片树丛。整个生灵学的研究,便可以依托这些相对独立的小树丛,精细地分头开始进行研究。长错了的树干树枝,完全可以整体砍下直接移至正确的地方;而所缺少的分类,也是可以在相应的地方增添新的枝条树干而全新地生出。 当然,盼兮所领悟到的还有一点,有了树状的结构,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的力量,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能力与精力,选择相应的某一个具体区域里的小树丛进行深入地研究。 盼兮便要起身去墙上取下秦刚示意画出的这两棵生灵树,欢喜地说:“赵夫子最近正好就在后庄这里,我这就去找他去!” 秦刚本来还想去帮她去拿,猛然却发现如今的妹妹的个头已经长得与他一般高,也用不着他的帮忙。难怪前段时间,她可以穿上男装冒充他在这里了。 “那个,这两张图我也只是随手示意画画的,你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必再拿它,可以另外仔细重新来画嘛!” “那不行!哥你亲手画出来的这两幅图,它象征着我们生灵学研究的一次重大突破,我得保留好,这可是极有意义的一件东西!”盼兮一扭头,无比认真地说道。 “这样啊!”秦刚突然受到了启发,赶紧说,“这样,这两幅图,哥我答应给你作保存,但是你先别取走,在我这里先放几天,我得留它一用!” “你要留下它作何用?” “这个张怀素今天只是第一次上门,他还有许多话都没有说完,更没有说透彻。但是从他装神弄鬼的那一套来看,我但凡扛出‘格物致知’的大旗出来,他便知道我心是与会与他走一道的了!而如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表示为这面大旗呢?” “哈,你是想用这两张图上的生灵树?”盼兮立即一笑道,“那就再挂在这里等他下回来看看,不过这两天哥你可得帮我在这两棵树上多添点东西!” “放心,正好借这两棵树,检验检验你已经研究出来的这些东西!” 秦盼兮于是改变了方法,索性跑去将与她一同研究生灵学的赵夫子叫到了这里,对照着挂在墙上的这两幅图,讲解了生灵树的图示作用,看得这位同样是当今的生灵研究大家对此叹为观止、喜不自胜。 另一边,虎哥的效率着实是快,当然也得益于他的多手安排,一人被安排去高邮的道观寺庙里去打听,一人去县衙军衙寻访消息灵通的老吏,再从所知这张怀素的籍贯、游历之处而迅速派出了继续深入打探之人。在已去外地的人还未回报之前,他便已经大致拼接出了这个道人的大致情况: 在淮南西路颇有盛名,弟子众多,信徒遍地,都传说他能呼风唤雨,可喝令飞禽走兽,能隔空取物、穿墙瞬移等诸多神奇法术;而且更是能够知晓前朝秘事,可预测未来祸福。 不过佛家之人对其风评不佳,大约是因为其早年曾落发为僧,好插花怪癖,自称插花和尚,其行径不被佛门所喜,之后索性自称佛道相通,又转为道人。 秦刚便知,各朝各代,都少不了这类假托佛道的野心之徒,一旦成事那就是张角黄巢,若是败了也就消声匿迹。自己这些年,名声在外,又因为年轻,被他们这类人盯上欲加以拉拢利用,也不足为奇。 第三天的时候,虎哥却是急急赶来,说是赴江南打探情况的人传回了重要的消息。 秦刚见其神情有异,便说:“急事慢说,讲讲清楚!” 虎哥匀了匀气,定下心来说道:“这个张怀素最近一年都是在江南一带活动,尤其是苏州、杭州等地的士大夫以及主要官员,都非常相信他。” 秦刚点点头,江南一带,宋时已经富足起来,求道问仙之人甚多,张怀素这样的投机分子,自然是哪里能骗到就往哪里去。 “我们的人查到,与这张怀素相从甚密的官员中有两人是我们非常熟悉的。” “哦?哪两人?” “一个是现任两浙路转运使、知杭州蔡京。” “嗯,蔡元长乃两浙官员之首,又曾是京中翰林承旨,被其巴结钻营,也属常理。那还有一个人呢?” “是,是东南海事院……提举市舶司胡衍!” “衍哥!”秦刚一惊,“怎么会是他!他怎么没有和我说起这事?” “此事都怪属下疏忽,请先生责罚!”虎哥突然跪下来,不待秦刚再问就说道,“先生离开海事院后,属下遵嘱在海事院安排了交通信息的眼线,就在冬月时候,他们发过两封关于胡提举与蔡京相从甚密的报告,但,但属下将此消息疏忽了!是属下的失职!” 秦刚皱了皱眉,道:“衍哥结交蔡京,此事他可不应该瞒我。这个时间点……你先去将这段时间的信件都取来。” 虎哥立即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过来厚厚一叠信件,便都是从他与秦刚去京城前后这段时间里的。 秦刚从中开始细细翻看,果然,很快从里面翻出了两封便是胡衍寄来的信件,而且都是漏拆开,他当即拆开查看,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衍哥这信是年前寄来的,当时因为京城有事,也就漏看了,在信上他的确说了‘蔡京及苏州的朱氏父子对他有所拉拢’一事,他想‘虚与委蛇,以观其目的’。” “哦!那说明胡爷没有瞒您。先生日理万机,错过此事,还是要怪属下同时漏报,导致未能查知。”虎哥本来还是担心胡衍这里会有问题的,现在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封信……”秦刚又拆开另一封信看了看,眉头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又问虎哥,“你手下的两次报告又是分别什么时间发来的?” 秦刚拿着手头胡衍的两封信与虎哥手下发来报告的时间一对,立即就发现了问题: 按理,胡衍是主动汇报,虎哥手下的报告相对会滞后一些,可现在看到的时间却仍然早于胡衍的来信。而且,胡衍在第二封信里却是用心地写了一些十分空洞的东西,更是没有提及与张怀素的交往。 “胡爷在信里没说真话!”虎哥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有一种谎言表现为表面上把事情都说了、但是实际却是刻意漏失一些关键的细节。就像胡衍的第一封信,讲了他要与对方虚与委蛇,以探听并套知一些有用的情况。而在第二封里,却没有任何与重要二字相关的内容,这里面的问题也就大了。 更何况,这张怀素又是何人?既然之前已经与胡衍结识,却没有通过他来认识秦刚,反而是舍近求远,让远在京城的二弟子去求李清照。这种情况,就极不寻常了。 “衍哥那边,你得重新安排靠得住的人,再小心摸些情况。”秦刚此时的吩咐,语气极为缓慢且沉重,实在是他心中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胡衍有过西北那里的事情,他又不得不要防着一些。 虎哥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大家都知道胡衍与谈建,都是秦刚最早最要好的兄弟,这种事情,极其地微妙且重要,当即表示此事,他一定会做最周密的安排。 “只是回过头来,目前的这个张道长,倒是不太合适直接回绝掉他,留着他的联系,多加小心地对付吧!”秦刚说完,再看看厅里的那两幅生灵树的图,叹息了一声,自己过去把它们摘下来,卷了起来,并说道:“正好这两幅图是盼姐要的,就给她那边送过去吧!” 第389章 兄弟情深 好在秦刚的丁忧身份,为他免去了一些日后容易留下来的麻烦。 张怀素毕竟是在江淮地区极有声望的道长,他在高邮这里,同时也接待了不少地方上的士者、望族以及官员的拜访。而且此人极好面子,搞得场面与声响都还不小。反倒是秦刚这里,由于丁忧的缘故,每次都只是与他单独见面,别人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些什么。 事实上,张怀素在之后过来拜访时,却已经敏感地感受到秦刚态度的变化: 第一次见面时,秦刚一直保持着较高的陌生感与防备感,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客气气,基本只是在听他的讲述,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 第二次见面时,秦刚的话明显稍微多了一些,甚至有时还会主动询问张怀素对于天下时局的看法,不过,在听完之后,依旧是十分谨慎地并不表露自己的观点与倾向; 到了第三次见面时,张怀素决定大胆一些,直接从星象之学说起,甚至十分露骨地谈到了就在江淮,尤其是稍南一点的金陵之地,最近几年以来,王气渐盛的奇异景象。 “黄旗紫盖,本出东南,金陵王气,古已有之,不足为奇!”秦刚淡淡笑道。 “然五行轮转,相生相克。这木克土,故宋以代周,然金又克木,故辽终为大宋之北患。只是自楚威王在金陵埋金之后,却是极少有人注意到此地已转金性。”好嘛!这张怀素就差直接要说金陵要出一个可以取代大宋天下的新皇帝了。 “天机有泄漏,莫看眼下多有太平。但不出二十年前后,便会有大变化!”张怀素念念叨叨,一副天机了然于胸的模样。 但是他刚才的这一句话出口后,却又是不由地让秦刚多看了他几眼,关键是这“不出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实在是“靖康之耻”太过于接近。要不是在后面的话语中,依旧还是各种虚无缥缈的胡说八道,秦刚倒还是真要是高看他几分了。 不过,秦刚的表情细微变化,在张怀素的眼睛里看来,那就应该是自己这几次的一系列组合影响收到了效果。毕竟,他这一次来到高邮,在秦刚面前所施展的一系列手法与组合表演,都是在其他地方屡试不爽的绝招秘术,极少会有不奏效的时候。为了确保对于秦刚的影响,张怀素决定,在这次拜访结束前,再故作神秘地留下了一段偈语: “插花易衰,落魄常在;风起东南,徐以云扬。” 张怀素念完之后,更是对秦刚施礼道,“莫道道人话难解,只是未到百花开。贫道此行便是续缘之行,续缘之后便是聚缘,只要有缘,必能相聚!贫道先行告辞!” 秦刚却是早就看明白对方这招不过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拙劣手法,对于那四句露骨得不能再露骨的偈语,他既不去点破、也不会装傻装听不懂,而是在座位上开始默不作声不再开口,并挥手让身边的虎哥代自己去送客。 张怀素目的已经达到,离开得也极为爽快。就在出了秦家庄,跟在他身后的随侍弟子忍不住开口道:“真人,我等真的明天就离开高邮?我瞧真人见这秦刚三次,一次比一次顺利,此次又有如此突破,何不多留几次,再趁热打铁呢?” “凡事过犹不及!秦徐之何许人也,点到即可,接下来便就坐待良机了!”张怀素转而又狡猾一笑道,“再说,狡兔三窟,为师岂会把完全押注于他一人?此处不过一窟而已!” 正如张怀素所说,他其实真正经营的主窟并不在高邮,而是就在和州,所谓的“金陵王气”最初想要说服的对象,却是在江宁府极有地位的吴家吴侔、吴储这堂兄弟俩。 这吴侔似乎没有什么名气,但是他的祖父吴充却是神宗时的宰相,他的外祖父更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尽管吴充与王安石是政敌,但是到了孙辈时,大家已经不再争论政治观点,只是关心自己家族的经营状况。毕竟之前有过两位宰相的底子,这吴家好歹此时还能在各个叔伯辈上保留有不少的高官名流,绝对是金陵江宁府当地的望族大户,这才是张怀素苦心经营的第一窟。 然后,吴侔的父亲是王安石的大女婿,而蔡卞则是王安石的另一个小女婿。 蔡卞位列宰执之后,却不如自己的哥哥蔡京聪明,懂得变通,在建中靖国年后,因为坚持强硬的昔日作风,被皇帝降为了少府少监,分司江宁,到池州居住。 张怀素却是注意到了提前自请外出的蔡京,到了杭州就任,从而使得自身实力几乎毫发未伤。于是,他借由吴家的关系,拜访了蔡卞,再由蔡卞这里推荐去了苏州、再去杭州攀结上了蔡京,同时也就与此时常在一起的胡衍相熟。 对于张怀素来说,与蔡胡二人的结识,那算是他在两浙一带的官场之中,再为自己个好了一座可以保命的第二窟。 结识蔡胡二人的还有一大好处,就在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接近秦刚的途径。 因为一直在江淮一带活动,他对于最近这几年声名鹊起的秦刚秦龙制早有耳闻。说句实话,若是再早几年,他也不想去游说吴家兄弟了,而是索性想把所有赌注都押在秦刚这个布衣出身的士子身上了。不过,由于对秦刚的重视,张怀素特意将胡衍的关系作为后续的备手,而只是从他那里打听到了秦刚在京城里的各种亲友关系,又安排自己在京城那里的弟子设法寻找攀结关系,以显得更加自然。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怀素在之前见到和州知州吴储时,说是对方像极了十六国时后秦高祖姚兴,具有帝王之相,而在见到秦刚时,索性升高了不少的等级,直接便说秦刚与当年他所结识的汉高祖刘邦长得极像! 张怀素的手段,便就是先行在对方的心底,埋下一颗可以萌芽生长的种子。要知道,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只需要告诉他自己的与众不同,再给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绝大多数的人,便会自行对号入座,进而开始自我麻醉、自我相信,甚至还有走火入魔之症状。 张怀素研究过秦刚的经历,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一套“高祖转世论”是不太会出问题的。现在,他可以先去和州,去巩固巩固他的备份第一窟,而不会过多长时间,秦刚就一定会主动来找寻他这个当代的张良与萧何。 而此时的“转世汉高祖”却是在忧心于胡衍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系列情况。这些事情,除了正在高邮的谈建之外,却也无人可以商量了。 “建哥,坐。”秦刚让人上了茶水后,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包括虎哥,“近来四海的钱引发行一事可还顺利?” “大哥请放心,四海银行的兑付能力一向极强,我们的钱引发行又十分谨慎,开始使用的都是我们的老主顾,尤其是长途贩货结算,用了我们的纸印钱引,既方便又安全。再说了,如果与他们交易的也是我们的老主顾,还省得去争论以往交易的银钱成色问题。所以最近几个月,我们四海钱引去银行兑现的比例是越来越低,只要是用过一段时间的商人,都已经习惯直接用我们的钱引来交易结算了!” 钱引还不算是最正式的纸钞,但它是客户将现银存入银行之后才换得的可支付交易的一种纸印凭证,并可以随时在任何一家四海银行里兑现。所以,更多的钱引在市面上流通,也就意味着有更多的现银留在了四海银行中。 最初,四海银行筹集而来的大多数现钱,都用在了流求岛的城市开发以及军队建设上。之后随着九州岛的银矿开采,银行的兑付能力不断增强。只是,之后又被对渤海的援助以及九州岛的北军开支占用了不少,而流求的财政平衡一直到了浡泥赔款以及交趾之战之后。 “再告诉大哥一件好消息,麻逸那里的铜矿已经正式投产,按第一个月的产量来看,只要它能稳定出产一年,这四海银行所有的钱引兑付就不成问题了!” “也是,交趾两座港口城墙建完了之后,那些俘虏,正好就可以去开采这麻逸的铜矿了!”秦刚点点头,转而问谈建,“令岳在交趾的生意可好?” “正好要说这事,家岳来信,说交趾的市场极大,特产丰富,又有两广水师坐镇,交趾人不敢偷奸耍滑,他在那里的生意是好得不得了!” “无妨,楼员外做事稳重可靠,我放心!转告他一句话,市场大了,可以再引些海商共同开发,钱是一家赚不完的。” “谢大哥提醒,家岳已经这样做了,犀角以及南洋珠宝的生意,他让给了温州的海商;硬木和林产的生意,也找了一家杭州海商一起合作。”谈建说得极为认真,“家岳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大哥这里的首肯,还有当初照顾他、引他过去的衍哥。” “嗯!”既然话都说到了胡衍身上,秦刚便提起这个话题,“咱们兄弟离开高邮闯荡,也要有好几年了吧?” “要是从去扬州开始算起的话,都要有十年了!” “是啊!都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们跟着我,走南闯北,一直都是我身后最信任的人。确实也是多亏了你们两个啊!” “大哥说这话实在是太见外了,我谈建一直知道,若是没有了大哥,哪能有今天的身家?又哪能有今天的地位?要说这些年辛不辛苦?那自然是有一些,但这些辛苦相对于我自己得到的,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更何况,大哥给了我今天的地位,我现在这好歹也要想着,怎么才能更多地帮上大哥!” “哎,也是难得建哥你能这么子想。不过,你就没有感觉到,比如说,我可以给你们,另外一个更好的机会,或者是其它的某个位置?”秦刚此时才真正地看着谈建的双眼,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哪怕是昔日说过“生死与共”的兄弟,在形势发展变化之后,许多人的想法都是有可能会发生变化的。 谈建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有点激动,他涨红了脸,大声对秦刚说道:“大哥可是听了哪种不靠谱的传言?我谈建有自知之明,更是清楚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多大的事情。所以,今天能够管得起四海这一摊子事情,我根本就不可能会去抱怨大哥,更不可能会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秦刚摆摆手,示意谈建不必激动,而是用更有力的眼神看着他道:“我不是说你一个人,你能确保其他人也是和你一样子的想法?” “其他人……”谈建一时有点犹豫了,想了想后,他也下定了决心说,“既然大哥都这么问了,我也只能在这里说,衍哥可能雄心会更大一些、想法也更多一些。他不像我,从高邮出来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两浙这里打理生意,别的地方虽然也跑,但所占的时间不多。衍哥的确要辛苦得许多,从京城到西北、从沧州到九州、之后又跟着南下南洋。他胆子大,做过商场,也上过战场,的确是比我辛苦得多,更是用心得多!” “那么建哥你是听到他有过抱怨的了?” “海事院成立之后,衍哥负责的事情多了。尤其是南洋回来之后,衍哥一直觉得自己提举市舶司前面的那个‘权发遣’是可以去掉的,哪怕是改个‘权’也是好的。我也劝过他几次,说这是朝廷的法度,大哥必须要为亲者避,不能强求的。他则说,倘若顾忌朝廷这边的事,他也可不考虑这些,可以去流求接替秦大官人……” “衍哥说过这话?”秦刚眼神一凛,打断问道。 “衍哥自小性格好强,也许总是有着想帮大哥多分担一些的心思吧?”谈建说了前面的一些事之后,想着还是得帮着胡衍找补两句。 “建哥你能告诉我实情是最好的事情。其实后面的话不必多说,我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的。衍哥的这些抱怨,本身并不算是什么,他能跟你说,却不跟我却是不对的!你应该明白,一直以来,我这里都是人手不够的形势,若只是想多做事,哪里还愁没有机会!只是,个人心气太急的话,多做事就成了要做错事了!”秦刚神情严肃地说着。 “可是衍哥那里,现在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谈建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现在在杭州,整日却与蔡京那帮人混在一起,还和京城派去的童贯一同合作,在沿海几路大肆卖官。”秦刚先翻出了最早胡衍写给他的信件递给谈建,“这封信是他最早写给我的,可惜我当时忙着去京城处理李文叔的事情,没有及时给他回复劝止。” 谈建看了那信,却是松了口气道:“从信中看,衍哥也是知道这蔡、童二人并非善类,他不是说了只想‘虚与委蛇,以观其目的’么?” “这是他自己说的而已,再看这些。”说着秦刚又递给谈建一份材料,正是这次虎哥派人调查后送回来的报告。 谈建看着这份报告,脸色却是变得厉害了,这里却是详细记录了胡衍与朱氏父子之间的交往、与童贯的卖官规模、还有他帮着蔡京在两浙路以外的福建、广南等地安排亲信的事情,最关键的是,胡衍此间所疯狂聚敛起来的财富,却没有存进四海银行,而是选择了其它钱庄,并假托了名字存起来,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衍哥他……”谈建也觉得这事情做得很难再解释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蔡京也好、童贯也罢,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奸险之徒,其蛊惑人心之手段,非同寻常。‘虚与委蛇’这四个字,哪有说起来这么轻松!一不小心,不就将自己掉入了进去?” “衍哥也是知道这二人并非善类,在他信中所言,一开始也应该是希望能够帮到大哥,想尽点能力去套路他们。想不到确如大哥所言,那两人都是老奸巨滑,反过来倒将衍哥他自己套路了进去。我愿担保,衍哥只是一时头昏,身陷局中。所以这个时候,就是需要大哥能够给他当头棒喝,叫他清醒。要不,大哥你现在就立即修书一封,好好地斥责于他,让他能够幡然醒悟、回头是岸!”谈建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他还是希望能够拉胡衍一把。 “唉,衍哥这一步的走错,有点过于自信了。他以为,只是与蔡京喝喝花酒,与童贯卖几份官告,他根本就是小瞧了这两个人,就连那是据说是认了他做叔的朱勔与其父亲,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你再看看这份材料。”秦刚说着,又甩给谈建第三份东西。 这里面便就是朱氏父子在蔡京的默认下,又在童贯的支持下,利用胡衍的配合,在两浙路一带垄断了海贸转内销的绝大部分生意渠道。而在这些表面之下,却是在各地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设局作套、肆意并吞他人资产。可以这么说,两浙路一带的小商户,只要有被他们看中的,就几乎没有能逃脱的。 谈建接触的都是一些较大的商户,包括他的岳父楼员外,也是蔡童二人刻意避开的,所以才没有明显感觉到这些情况。但是现在看着这些材料,却是禁不住感觉是触目惊心、甚至有点义愤填膺了:“衍哥他怎么能够这么糊涂呢?我们当初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哥家不就是这样的小商小户么,却是用了这些阴险的手段,令他们家破人亡,这种昧良心的钱财,又怎么能够赚得下去呢?” “虽然说这些具体的事情,都是那朱家父子行的恶,但若是把事情闹大,衍哥绝对脱不了干系。甚至朝中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再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所以,衍哥的这件事,急不得、也不宜过于张扬地处理!” “哦,大哥你的意思是?” “这事唯有你最适合出面。你回去找个缘由,尽快去杭州走一趟,与和衍哥谈一谈,也不要说我知道,以免让他太慌张,到时候再被蔡童二人算计。你就说这是你的看法,先给他提个醒,让他明白这件事的利害,尽快从这个烂泥潭里抽身出来。至于以后的事情,等这段时间过去后,我再找他谈谈。” “大哥的确是为衍哥考虑甚多,谈建此去一定会好好劝说,要让衍哥明白大哥的一片苦心。”“唉!但愿如此吧!” 第390章 固执已见 四海商行兼四海银行大掌柜谈建,到了杭州。 敏感的谈建,在杭州的市场上立即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氛。 起初他也说不出什么,很快终于反应过来了:活跃着的都是大海商、大商贾,而原本应该占据最多数的中小商人,都极难见到。 谈建立即私下里去联系了一些之前有过合作的小商户,结果并令他十分震惊:居然他们里面破产的占了大部分,有的沦为了其它商行里的伙计工人,有的则逃去了其他地方谋生。 细究原因才发现:童贯与蔡京一起在杭州弄了一个江南市易局,表面上施行的是当年王安石变法中的市易法一策。 虽然由于苏轼在朝中强力地制约,已经将绍圣之后开始复起的市易法进行了极大地改良,尤其是在沿海地区,市易法最主要就用在于海贸生意之上,与市舶司在各地的业务布局共同结合,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少对于常规商贸的影响。 其实,市易法的本意是想实施国家垄断,通过规范化的官府管理,平抑物价、控制大商人的利益盘剥。 市易法在王安石变法时的地位颇高,但是最后会成为所有变法中效果最差的一项,并成为导致他首次被罢相的最主要因素,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王安石忽略了人心在这个新法规中的关键影响。 简单地讲就是:一心为公的人去管理实施,市易法就会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法;而若是有私心之人而推行的,则成为贪污害民的恶法。 所以,当初秦刚在处州以及江淮发运司推行青苗、保马等新法时,功绩斐然,之后在主持海事院时,也一应吸收过市易法的相关条款,基本都能兼顾官府、海事院以及众多海商之间的利益均衡,这样的市易法也就不存在什么问题。 等到了童贯与蔡京这里,眼睛要么盯着上缴朝廷的利润以作为自己的功绩,要么看在可以进入自己口袋的实际钱财多少。江南市易局虽然只管海贸生意,但是在江南一带,由于海贸非常发达,早就已经和市场上的几乎所有业务都息息相关了: 举个例子,曾长期困惑江南一带桑稻种植比例的问题,由于海贸运输的南方稻米供应极其稳定,如此两三年之后,再不会有人担心本地产米不足的问题。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尽数改稻为桑,这时的江南市场,稻米完全依赖于南方的调节,此外也会成为南方的糖霜、水果、酒类最主要的倾销地。 反过来,江南大量出品的丝绸、瓷器也可更加依托于海贸,大量地、稳定地销往南洋,为江南带来了充足的财富。 官府控制的产业,如果是为了民众的富贵与产业的发展,那么自然是锦上添花;但如果要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那么一定就会横生各种阻拦与障碍,逼迫着商贾们将自己的利益贡献出来,以换取官府的支持。 于是,大海商、大商贾,由于自已获利比较充足,哪怕是缴出绝大多数的所获,但是因为可以保住了可继续经营的资质,尚还可以发展。但是本小利薄的中小商户,在这场横生的利益掠夺之中,就只有破产与逃亡这一条路了。 听说四海商行的谈大掌柜在关心了解这事,立刻便就有六七个人通过各种渠道,将自己所遭受到的冤屈与不公写成了状子,递交到了他这里。谈建仔细地看完后,着实有点动容。 身为提举市舶司的胡衍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谈建忧心忡忡地去见了胡衍。 走进胡衍在南门龙山的别院,谈建便感受到了这里的奢靡气息,因为他知道胡衍的妾室涩川香住在明州,在杭州的理应只有他一人,但光时现在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佣人使女,就不下三十多个。 “哈哈哈,建哥来杭州了?”胡衍远远地就迎了出来,他看了看此时身材微微有些发胖的谈建,亲热地打趣道,“谈大掌柜可是越来越有掌柜相啦!哪像我们终日忙碌得都来不及长肉!” “哎!衍哥的确是清减了不少!”谈建此时看到胡衍,却是由衷地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不比以前,凡事都有大哥在前面顶着。如今的海事院,驷哥他只需要训练士兵,十件事里倒要有七件事都堆在了我市舶司这边。”胡衍看似抱怨,但更多的却是自傲。 “衍哥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学堂时的理想么?”谈建坐下来之后,突然问起了这么一个问题。 “理想?”胡衍显然愣了一下,不过的确也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的我们,哪里会有什么理想?我只是在想,能够自食其力,多赚些钱,不再在舅舅家吃闲饭就好了。倒是你,好像一直想着能考取个功名,以后做个大官,可以治理天下。” “是啊!不过现在好像咱们两个人倒是反了过来。”谈建微笑着接话道,“我整天围着着钱眼子转,总是在那里算计着钱财进进出出的事情。而你,现在倒是身居正八品的市舶司提举了……” “从七品,承议郎。”胡衍打断了一下,并略略有点得意,“朝廷刚下的诏令。不过,比起大哥八年前就任的从七品,那是没法相提并论的了。” “哦!恭喜恭喜!”谈建嘴上说着,心底却已经发现:如今的胡衍,对这些看得有点过重,所以他禁不住多说了一句,“我们哪里能与大哥相比!” “噢!是的是的。”胡衍也意识到自己多说的话不妥,赶紧道,“再说我能有今天的地位,说到底都是有赖于大哥的提携、栽培与教导。对了,建哥你从高邮过来,大哥近来可好?” “你好歹也算是关心到他了!”谈建淡淡地说了句,“大哥与福叔感情深厚,伤心的情绪花了不少的时间才算是调整过来。最近一直都还在秦家庄的后庄守孝,我来前还看过他,一直不太过问外面的事情,精神气色还算是不错。” “大哥的精神能调整过来就好。”胡衍讪讪地补充道,“大哥这次丁忧,的确也是太突然了,这海事院原本多好的开局,现在却是被那姓侯的白白得了便宜。我们也只能在底下帮着大哥多挣点面子,好歹也要让朝廷明白,这大哥之前在这里布局、安排的重要之处。” “难得衍哥能有这份心。我们都是大哥带着出来做事的,今天的地位、所得、所能看见的未来,可都是来自于大哥,自然是要凡事都得考虑着他。千万别等到一年半后,大哥丁忧结束了回来,却还要为我们做错的事、不妥的事去忙前忙后地擦屁股,你是说不是?” “道理自然便是这样的。只不过,建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可是有着什么特别的意思?”胡衍有点意识到谈建是有话要点他了。 “也没什么!可能事情也不大。”谈建决定也不掩藏,直接掏出来几封杭州小商户给他写的申冤信,示意胡衍可以看看。 胡衍直接接过,大致地快速浏览了一遍,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是非常轻松地说道:“我当是能有多大的事呢?不就是这几个人么?既然建哥今天发了话,我立刻安排人去处理,该退的退、该赔的赔,一定会给建哥你一个满意的回复!” “差矣!我的意思哪里是让你来退赔这几个人。”谈建有点不满地反地道,“朝廷管理自有法度,这几人只是到我这里喊冤而已。我让你来看看,也是希望你能依着法度而来,该维持原判那就得维持,该平反错误那就得平反,岂能是因为与我相熟而要让我满意呢?” “你看你,还与我较真起来了,我说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更相信建哥你,能拿到你手边的人,一定是你信任的,也应该是真有冤屈与不公的。我这市舶司,如今管的可以是东南沿海一带大大小小数十个机构,下面的人处理事情,难免会有不公正、不妥贴的地方,我不就是保证要给你一个好的交待么!” “衍哥,咱们可都是从底层人家出来的,而这些小商户们,便就是过去咱们所处的位置。可不能一朝我们当了权、管了事,却不顾他们的发展与死活!我想说的,并不仅仅只是这几个人,而是他们所代表的这大一群人。”谈建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胡衍的眼睛。 胡衍却并不以为然:“建哥,你有点太过于古板了。这商场便如战场,竞争起来,难免会各有损伤。做商人的,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靠别人的关照。小商户为何非要照顾他们?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做成大商户不就一样好了吗?” “衍哥,难道你忘了大哥当初教我们的吗?并不是每一家小商户都有机会与可能发展成大商户,而且小商户又多半都只是一个家庭外加一两个雇工组成。他们数量巨大,分布极广。而他们的稳定,便就代表所在的城市、地方的民生稳定。我们若是身在其中,便要设法与其共生共存;若是能够有能力帮助他们,便须考虑更多的措施与方法,引导他们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谈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可是大哥对此有什么具体的意见?”胡衍突然开口问道。 “不是大哥的意思。”谈建先否定后说,“是我到了杭州之后,发现这市场上小商户减少了很多,绝大部分的生意,都被大商贾们以及官府里的市易局所垄断了,这种情况是极不好的!” “怎么会不好呢?”胡衍摇摇头说,“建哥你也是做过大生意的人,眼光为何总是看着那些个小商户,他们其实就是一些小鱼小虾,无论是朝廷的税收,还是赈灾时的募捐,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建哥你莫怪我去关照那些大商户,我现在坐在这提举市舶司的位置上,每年时间一到,可是得真金白银地给朝廷缴上足够的海税市税的,这些都不是小数目,你说我得靠谁?靠那些一年到头只能挣几两银子的小商户吗?” “衍哥,你现在变了!” “不是我变了,是我们所处的环境变了!”胡衍摆摆手,“你可别拿大哥来说我。大哥他两手一摊,自己回家丁忧去了。可曾知道朝堂上会有多少人盯着这海事院想分权?又可曾知道仅在这两浙路又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混日子?侯巡使来了后,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后里还不是拉起了自己的一帮人?我们总不能靠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旧资本过日子,怎么着还是要多多谋划、快快发展,这样才能在大哥回来时,交给他一个更靠谱的结果,是不是?” “所以这就是你要和蔡京联手、与童贯合作的理由?” “是啊!有不什么不对吗?蔡京他是两制官,朝中势力甚大,到处都有朋友,他在不顺利的时候到了杭州,我拉他一把,他对我感激,这叫患难之交!那童贯,我与他在西北有旧,而他来到海事院,原本就是皇帝利用他来制约侯巡使的,我们合作,便就是各取所需!” “衍哥,你才入朝为官几年!而这两人都是道行深厚的官场老狐狸,与他们交往,那是与虎谋皮啊!”谈建只能苦心相劝。 “我也谢过建哥的提醒。不过,古人也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局势不大一样,我们做事情,也得多靠自己,我也想穏穏妥妥地做事,可是不行啊!机会就在这眼前,我们不得不要冒上一点小险,却是能给自己博得个快速成功的未来!”胡衍向谈建虚致了一礼,言语中便很有点不以为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事大哥会怎么看?” “我年前给大哥去过信,讲过我的想法。” “大哥怎么说?” “他没有回信!” “那他一定是忙着处理其他事情,忘了回、或者是没有看到啊!”谈建决定提醒一下。 “也有可能是看了信后,认同我的做法!但是事关敏感,不便给我回复呢?” “就算都有可能,为何你就坚持自己的做法呢?” “因为这也事关我自己的机会!”胡衍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更何况,无论是蔡京、还是童贯,我心里都明白,他们都不是好人。可是一旦到了官场之上,好人也好、坏人也罢,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我们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上,最终会不会有帮助!” “你入魔了!”谈建对胡衍说道。 “非也,是我入道了!”胡衍压低了声音说,“大哥从西北到东北,从两浙到南洋,关键还有在那流求的布局,你以为他想做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谈建因他的这个话题吓了一大跳。 “我这么多年,可是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大哥的志向,非同常人!大哥的眼光,更是非同寻常!只是,大哥却有一个缺点,就是太过于宅心仁厚。远的不说,就说这次的丁忧,皇帝都已经下旨三次夺情了,何不顺势推托个两次后,便就应允下来呢?虽然外面会有点非议之声,但什么都比得上这三年的时间与发展时机啊!” “大哥远非那咱贪恋权位之人!”谈建虽然说不过胡衍,但却坚持这一点。 “这件事先不争了,就按大哥决定的走。但是,接下来,有些事情大哥不方便做的,可以由我胡衍来做!将来还会有些事情大哥更不好去做的,我们作为他最贴心的兄弟,更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做!” 谈建见其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也是有点受感动,却说:“能有什么样的事情,他自己做不了,却得让我们兄弟俩做呢?” 胡衍站起身来,先是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左右查看了一番,再关紧大门,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这番动作却是让谈建更是狐疑不已。 “将来要是有这么一天的话……”胡衍轻轻摆了摆手势,声音已经压得极低,“若是能再有个陈桥兵变的机会,大哥的身边,总得要有人站出来把黄袍披在他的身上吧!” “陈……桥……黄……”谈建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斥道,“衍哥你疯了么?说的是什么话!” “我没疯!你也坐好,镇定一点。”胡衍镇定自若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先听我分析:自古以来问鼎天下者,所需者有三:一曰人,二曰钱,三曰兵。” 谈建被胡衍的话有点惊到了,但是这几句话确实是有道理,他也只能点头。 “先谈人,大哥为何会资助菱川书院?可能当初你我都没看明白,可是今天你看,菱川书院出来的,可都是可以治理一方、解决民生的治世之才啊!”胡衍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 “再说钱,建哥是你一直在帮大哥打理生意的,我是没有机会去算过,但你心里一定会有数,假如要是不管外面那么大的摊子,四海这里赚的钱,可能应该是我们几十辈子都花不完的了吧?那你说,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钱,大哥他却一不吃喝、二不玩乐、三不置产,却是想在追求什么呢?” 谈建欲言又止,可确实是没有办法反驳这个疑问。 “最后就是兵了。在我大宋,朝廷为了防范地方拥兵自重,可谓是苦心积虑、层层限制、各种控制。可是即使是如此,你可知道大哥手头能有多少兵马?”胡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然后伸出了一只手,“至少五万,而且尽是一些可在南洋灭国的精兵悍将!更不要说,流求岛三十万安置流民,至少还能再拉出五万的人马……” “衍哥你别说了!再怎么着你都不能替大哥做决定!”谈建已经冷汗直冒,开始阻止道。 “好,我不会替他做决定。但我提前做好准备总没问题吧?” “……”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一定得大哥自己定,咱们就算想到了,也不能乱问!”胡衍胸有成竹地说道,“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可是像大哥这样又太在意小节的人,怎么办?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帮他去把小节抹平了,不就行了么?” 谈建都要被他这番高论绕晕了,但是他还是决定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上说:“你既然比谁都关心大哥,又怎么能够与蔡京、童贯这样的奸臣相交,你就不担心会给大哥那边带来麻烦吗?” “你放心,我有数的。而且,蔡都漕与童观使如今都是朝中重臣,乃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大哥爱惜名声,不适合去结交他们,所以我才是最合适的人,我这还是在帮助大哥嘛!” “这……这……这两人在杭州狠狈为奸,坑害百姓,你可知这数月以来杭州乃至两浙路,有多少中小商户破产?又有多少行商百姓家破人亡?”谈建跺着脚埋怨。 “商场上的事由商场去说,赚了赔了、发家的、破产的,这里太多的原因都是自身的,又何苦非要怪到他人身上?” “你这是铁石心肠!” “你却是妇人之仁!” 这次谈话,却只是得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谈建感觉事关重大,这里的许多事情,又极不合适在信中写明,却只能连夜再出发,赶回高邮向秦刚复命。 第391章 苦口婆心 秦刚听到谈建汇报的情况后,也是大吃一惊。 他没有料到,自西北回来之后,一直在他身边本分守己、言听计从的胡衍,在他离开之后,竟然会如此地自负及固执。 “衍哥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只是在你面前,才会变得收敛些!”谈建还是提醒道。 原本以为是胡衍对蔡京、童贯的本质没看清,而目前又不想过早惊动后者,只是希望通过谈建的提醒,能够让胡衍不露声色地逐渐退出或远离,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却没有想到,过度自信的胡衍,却是按照自己的一厢情愿,把蔡童二人当成是未来发展之路上的帮手与助力,反而是试图不断地靠近。 可这蔡京与童贯又是何人?他们之间的交往,到底是谁拉拢谁呢! “大哥,当务之急,一定要让衍哥醒悟过来,别再受那两个奸贼的蒙骗了!”谈建着急地说道。 只是秦刚在仔细听了谈建此行的汇报之后,却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说过,衍哥在杭州所住之地甚是豪奢,所以你再仔细想想,衍哥到底是被蒙骗了?还是心甘情愿呢?” “心甘情愿?大哥你的意思是……”谈建一下子又愣住了,被秦刚这么一提醒,他的确是想起了在胡衍住处所看到的一些细节,便陷入了一些思考之中。 “蔡京此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精通琴棋书画,博古通今,乃是京城第一玩主。童贯,极善奉迎,且精通人情世故,他能在皇宫中做到入内省都知的级别,自然是洞察人心的功力不凡、境界不低之辈。所以,衍哥的内心,但凡要有贪逸好权的欲望,就会被他俩所胁持并加以利用。蔡童二人,更是深谙此处的高手啊!” “大哥,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衍哥这事,我们还管不管呢?”谈建被秦刚说得顿时也没有了主张。 “管,怎能不管?只是方式方法得要好好想一想!现在的问题在于,衍哥这次与你讲的一些想法太过于危险,更何况是与蔡京、童贯这些人处在一起,我担心会惹出祸端,必须要当面与他讲讲清楚。可正是如此,目前这样的形势下,我也不适合冒险在杭州露面,还是把他请到一个不起眼的其他地方才行。” 谈建想了想说:“半年前,蔡京觉得晁师伯的性子过于直板,在杭州通判的位置上不太顺他心事,当时他也不好明着挤兑,正好因为海贸的发展,朝廷改嘉禾郡为秀州【注:今嘉兴区域,但当时临长江出海口,其实是今上海的前身】,就推荐他去知秀州。那里相对僻静,驷哥又分了东南水师一支舰队在那里驻扎 训练,是一个极安全的见面之地。” 秦刚听了后便同意道:“也好,那你去安排一下,叫衍哥去一趟秀州,我们便在那里见面好了!” 秀州的海贸多是高丽商人,秦刚便轻车熟路,带着虎哥他们,改作高丽人的装束,假装成了一支高丽国海商,悄悄来到了秀州。 另一边,谈建则不辞辛苦,再次来到杭州,寻了个理由,硬是拉着胡提举要去巡视一下秀州市舶务的业务。 秀州原本是在后晋时,由吴越王钱元瓘之奏请设州,领嘉兴、海盐、华亭、崇德4县。而华亭县也就是后世的上海所在地。只是此时的华亭,还是由长江口大大小小的各种冲积沙洲构成,除了小小的县城之外,倒是非常适合水师驻扎,于是就成了东南水师的长江舰队营地。 胡衍与谈建到了秀州,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被他引着前往华亭,立即猜到了情况:“可是大哥过来了吗?” “你去了便知!” 华亭的水师营地旁,这里都是军事重地,停着一艘看似非常普通的内河商船,船头却是几名高丽人护卫警戒着,而一旁经过的水师巡逻舰船却又对它视若无物。 胡衍被引入船舱之时,却是十分惊喜地一眼认出了高丽人装扮的秦刚,连忙上前,纳头便拜:“大哥!想煞小弟了!” 胡衍的这份发自内心的感情,倒也一下子影响了秦刚,令他一瞬间便想到了他与自己从出入高邮天花营开始、下扬州、去京城、奔西北等等一系列事情。尤其是相对于谈建略有发福的身材,这胡衍却是一直清瘦至今,往日兄弟间的情谊,此时却也表露无疑。 于是,他连忙拉起了行大礼的胡衍,责备道:“衍哥现在也是朝廷命官,我却是白身在家,何苦行此大礼?” “胡衍的一切,都是大哥给的,哪敢谈什么官位!除非哪天大哥不认我这个小弟!” 秦刚此时再认真看向胡衍的表情,似乎毫无做伪之色,便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也并非你的上司,但是你能认我这个大哥那就好。接下来,那就是咱们三兄弟在此说话,那我也就摆出我这个大哥的身份啦!” 胡衍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与用意,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哥冒险来此,定然是小弟举止有所妥,请大哥尽言、责罚!” “好,既然都明白道理,那下面的话也简单了。这些话,不需要多说,只需再讲一遍,建哥也在,一并都得记住!” “愿听大哥训话!” “我兄弟三人,虽然未曾桃园结义,但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有一些话,算不上是什么微言大义,但是我想大家彼此心底都会存有正义良知,又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都经历过被他人欺凌、被盘剥以及被压榨的生活。所以,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管将来我们走到哪一步,成为什么样的人,千万别忘了本,千万别活成了我们曾经最痛恨的那一类人!” 胡衍听着,便知道了此话便是针对他而讲,只能低头认错:“小弟知错!” “第二句话,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个人的认知,有时往往会不值一提。须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们二人随我从高邮出来,一路皆因机缘巧合,又有我在关键之处临时决策,所以不论是建哥如今做的生意之大,还是衍哥你做的官位之高,都是常人都难以企及的。但是,这并非真的就是我们能有此本领与能力。这里只有我们兄弟三人,我把话说得难听一点,谁也不能把自己看得多厉害。不管是面对任何一个合作者、竞争者还是敌对者,都要有足够的敬畏心、千万别自骄自满!” “小弟记住了,一定以此自律自省!”谈建多了一个心眼,也不能让今天的场面像是专门批判胡衍的,所以这第二点,他便抢先着自己先认下来。 “第三句话,这天下最大之事,非是一国一家之事,而是民族存亡、百姓生计。我不止一次地讲过,未来几十年间,华夏之地可能面临着灭顶之灾的威胁。而我无论是在流求、西北,还是在九州岛与渤海国那里的布局,都是为此而准备。所以,旁人若是以为我有窥探赵家天下之意,倒也任他们猜之疑之。但是咱们兄弟之间,这件事情却是要在这里说得明明白白:无论这天下形势变化如何,我,秦刚,绝无称帝之心。再说得明确一点,非不敢不能,实不愿不为也!你们可曾听得明白?” 此话一出,如斩钉截铁一般,铮铮之言,落地有音。谈建与胡衍只能连说明白。 看了看二人,秦刚想了想,再加上一句:“所以我有言在先,日后无论如何,什么黄袍加身、拥立劝进之举,你们想都不要去想,若有此非分之念,你我兄弟便恩断义绝!” 秦刚说得如此严肃,慌得二人连称“知道知道”。 寻常人等,但凡拥有如秦刚这般的穿越者视野与积累至今天的能力,很难不会生有“问鼎天下”的心思。只是秦刚对于君主制的实质有着超越常人的认知与理解,至少在当前的这段历史背景之下,自己来称帝并夺取天下的手段并非是最优之解,甚至反而会有诸多弊端。 只是他由于防范女真人而进行的军事、经济方面的备战积累,着实让人很容易想偏,以至于会像之前胡衍向谈建分析过的那样,目前他在“人、钱、兵”三者上的惊人实力,怎么着都像是一个事实上的大军阀: 在北边,无论是与辽国、高丽还是倭国,甚至最近起来的渤海国,他都有不同的手笔介入,若只是用做生意、交朋友等理由是完全说不通的; 在南边,浡泥、麻逸以及刚刚打服的交趾,表面臣服的是大宋朝廷,实质遵从的,还是他秦刚的个人号令; 就说远在西北的、目前大宋最强的西军中,目前执掌军权的那一大批中层军官中,倒有一大半,可都是他当年在泾州演武堂时的学员啊! 所以,就秦刚斩钉截铁式的表态之后,身边最亲近的这两个兄弟,谈建终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作为兄弟,他可以无条件地支持并服从于秦刚的任何决定。但是毕竟深受赵宋朝代君臣理念的深入教育,对于改朝换代,终究缺了几分底气,并不希望秦刚能走上那条前途未知的冒险之路的。至于最后若能封王拜侯,便就是谈建对大哥最真心的祝福了! 而胡衍的此时,却是无比惊讶:他前面的情绪有多高涨,如今的心境就有多失落。在他看来,秦刚的“不臣之心”已经是昭然若揭,唯一欠缺的便就是在当今朝堂传统势力的支持或跟随,因此他才非常自信地加强与蔡京等人的结交,以帮助自己大哥好好地补上这一块短板。 但是,刚才秦刚毫无任何回旋余地的表态,则彻底浇灭了他在这方面的所有幻想与热情:相对于谈建,他的性格更愿意冒险,更愿意追随一个“成王败寇”的大哥。哪怕为此赌上他眼下已经获得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而对于秦刚所说的“民族安危”、“华夏命运”的话,其实在他的理解中,这些都只是对外的一种站位高度的表态,他之前也有过理解:成帝王者,掌得天下者,总得要高举起一杆大义之旗,总得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说辞,这是夺取天下之前的极好借口而已。 可是,对于刚才秦刚义正严辞地表态自己“决无称帝之心”的结果,胡衍非常地失望。 那个口口声声要“匡扶汉室”的刘备,最终还是自己称了帝;同样前脚在大周先皇塌下痛哭立誓、一定要扶佐好幼主的宋太祖,后脚便就直接夺取了孤儿寡母的后周江山;这种誓言在立下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极不重要。政客们但凡不愿意遵循某个誓言,一定会有无数的办法去自圆其说。 当然,胡衍的脸上并无半分不悦与不信,他与谈建一样地真心认错,并表示,决不会再去讲任何与大哥今天所说的不相符的言语。 看到两人都能如此表态,秦刚这才请他们两人入座,主要便是针对着胡衍,细细地讲述了蔡京、童贯两人不足以信任并合作的种种理由。 “衍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丁忧之后,会在朝中失势;又想着要在这段时间帮我多多稳住影响。”秦刚明白,对于心高气傲的胡衍,还是需要一定的认可与激励,“只是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同僚李纲、黄友,皆是君子,可同心做事;上司侯蒙,也是直臣,尽交心以待;而你所负责的市舶司之业务,往寻常生活去看,乃是沿海生民谋生养家之新手段,往朝廷大局去想,却是改变经济模式的新变局所倚。还需以人为本,尽心而为。” 胡衍连连称是。 既然能够将这些情况讲得如此清楚分明,原本秦刚还想针对朱勔负责的江南市易局一事,对胡衍多作些警示提醒的,但是考虑到今年对他的思想打击已经比较重大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希望他在想明白大事情之后,能够自己明白是最好,于是最后便也放弃了更深入的劝说。 见完了兄弟,秦刚本人自然还是不适宜在秀州本地露面,还是委托胡衍与谈建在结束后,便就代表自己再去拜访正在秀州的晁补之。 而他自己,则只能悄悄地回往高邮。 从表面感觉来看,秦刚还是感觉这一次的劝说,应该是能收到一定的预想效果。却哪里知道,脑子早已进了牛角尖的胡衍,却始终绕不过去最初想到了那几个字: 大哥不相信我! 大哥不相信我!!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经过了青唐收复战、再经过了在渤海国与契丹人的谈判,以及之后从九州岛到交趾国的一次次的历练,胡衍也自己一步步的成功面前感受到了自己自信心的快速复苏。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与大哥秦刚之间无法缩短的差距,但是他更清楚自己对于时下大宋官场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的领先。 朱冲与朱勔父子对他的巴结让他感受到了地位的价值诱惑,而与童贯一起合作卖官的经历,却是向他展示出无与伦比的权力春药般的快感。 而他也从中发现,所有这一切的根源,正是来自于秦刚不同于常人的神奇眼光,种种足以逆天的妙手布局,他开始坚信自己的大哥秦刚乃是不世出的真命天子,是足以改朝换代的盖世英雄。 甚至胡衍都曾想过,只要秦刚一旦举起号令天下的手,他就一定会做率先响应的第一柄利剑;只要秦刚明确哪个是阻挡他前进的绊石,他一定会穷尽一切手段将其摧毁或搬离。 之前秦刚曾不止一次向他提醒过蔡京的阴险以及童贯的狡猾,但是这两人权势与影响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衍自认为自我牺牲地与他们开始打交道,尽管之后的发展令他很是享受,但为依旧改变不了,他是为了大哥而入此局的初衷与原因。 包括他在年前给秦刚写信却没有收到回音,他不是没想过有可能是这段时间太忙漏看到了,但是他却宁愿更相信是得到了大哥的默许与赞同。 还有他在与蔡京、童贯结交过程中的那种纸醉金迷的腐败体验、以及他内心十分清楚搜刮钱财中的不法手段。只是当一切都可以冠以“为了大哥的未来发展”这样的表面目的,他便很快地就会深陷进去,并时时会为自己的这番“伟大奉献”而感动! 是的,历史上诸如此类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总是会为自己的不堪行为,找足各种各样的理由;然后再以自己寻找理由的伟大,转而忘却自己行为的不堪! 只是,今天秦刚的这番话,却将他伟大理由的根基彻底击碎了! 秦刚不想称帝! 秦刚不想争夺这个天下! 他说的什么为了华夏文明的延续、为了什么百姓生民的日子平定等等,胡衍都不愿意去记住、更不会去理解以及相信——多么扯蛋的理由! 真相只有两个: 要么,秦刚是个虚伪、骄傲却无情的家伙,固执地不肯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忠心如他这样的昔日兄弟,从而不肯在水落石出之前透露半点的迹象; 要么,秦刚是个虽有大才、又有大略,但终究却是在雄心与勇气方面欠缺,终身也就只能止步于天下并不缺少的忠臣、大将的高度,纵使众多才华,不免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这两种可能,无论是哪个,对于此时的胡衍来说,其结局都是相同的: 秦刚不再有资格成为他胡衍敬重、相信以及要终身追随的大哥! 因此,在离开秀州回往杭州的路上,胡衍却比过来时心定了不少! 是时候,他得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考虑一点什么了! 第392章 龙山密谋 回到杭州龙山别院的胡衍却被迎上来的司琴告之:蔡都漕很早就过来了,一直就在童观使所住的那边院子里,并留了话,说一旦胡衍回来,就请他过去。 胡衍立即换了衣服,便赶了过去。 在杭州,他们三人时常会在这里小聚,或者是他的院子、或者是童贯的院子,这也是常事。 胡衍轻车熟路,进了童贯专门用了招待重要客人的一处内厅,引路的使女带他进去后,便识趣地退出去,并远远地出了院子再关好院门。 而厅中除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之外,只有蔡童二人,也无下人服侍,胡衍便知,今天是有重要的事情了。 “胡贤弟风尘仆仆,赶紧入坐,先饮两杯酒歇歇。”蔡京先是哈哈笑着打着招呼,而一旁的童贯却是板着脸,似乎有所不悦。 胡衍很惊讶,他这次去秀州是被谈建临时拉了去,回来的时间也是临时决定。眼下这情况却似乎都在蔡京的掌控知晓之中,难不成,对方一直在监视自己? 蔡京自然看出了胡衍的疑惑,继续笑道:“秀州也是我两浙路辖境,贤弟去那里办事,也不和愚兄说一下,我好歹可以帮你安排安排。” 童贯却是坐在那里阴阴地说:“元长你是把人家当兄弟,可是人家心里却只有自己的大哥,这悄摸摸地去见面谈事,却把我们当作局外人!” 胡衍一时惊愕不已。 “童大珰莫生气嘛!这胡贤弟的担心与考虑也是可以理解的。”蔡京却是一副要做和事佬的模样劝道,“这秦徐之的确是在丁忧期间,他悄悄出来到秀州,胡贤弟为他大哥考虑,自然是不能对外声张,一定要保密的嘛!” “保密是对!那徐之就不是我等的好友么?他把我童贯看成了什么人?你胡沧海也把我童贯看成了什么人?”童贯却依然一脸的不爽,“敢情喝酒时都讲得是空话,住在隔壁隔院的,也不是走在一路的知己人!” 这蔡京与童贯一红一白,一下子就把他们暗地里盯梢胡衍的事带了过去,变成了胡衍不把他们俩当自己人的不是了。 胡衍也只能端起酒杯来给两人赔罪:“二位兄长多担待,实在不是我胡某自己的事,事关我大哥名声,所以这事能不能透露,也不是小弟能作主的,我在这里给二位赔不是了!” “说来我们也是猜出来的。”蔡京却是解释道,“这秀州毕竟是我两浙路之地,水师驻地突然就加强了警戒,要不是来了要紧人物是不会如此的。而随后胡贤弟你又匆匆赶了过去。所以这既能调动得了东南水师,又让胡贤弟闻召就去的,除了秦徐之,又会有谁呢!” 胡衍这时也感慨蔡京的精明,只是凭着这表面的一两线索,便能推断出事情背后的真相,的确是眼光独到。 “徐之此时丁忧,果真是可惜啊!”正好借着这个话题,蔡京便提了起来,“他早在江淮发运司时,我就一眼看出了他的能力与才华。后来去了西北便就立功,他的那个提举天下学政使一职还是蔡某进言推荐的呢!” “哼!要谈识人,你们谁也比不过官家。当年徐之未中进士之前,官家就曾微服瞧过他,刘都知那时就投注于他,京城那处宅子,便就是他送的。咱家那时便时常帮着刘都知跑腿送些东西,也算是与徐之走动最早的人了吧!”童贯忆起往事,又斜眼看了看胡衍,“所以胡贤弟你别把我们当外人,我与你家大哥的交情,那也算得上是倾盖之交了。” “那是那是。”胡衍连忙应承说道,“小弟也是常听大哥提及大珰,乃是皇城里一等一的可交之人!” “徐之可真的这样说过咱家?”童贯倒是对此有点意外。 “真的如此,否则小弟哪有机会与您结识啊!”胡衍为了平息一下对方之前的不悦,只能如此说道。 蔡京还是刻意地再把话头扳回来:“徐之乃是不世之才,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唯一欠缺的,也就是他的年纪。所以,原本来说,他这丁忧三年,也是无大妨碍,却反倒会是一个以退为进的好时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这事,却是有些可惜了……” “如今……哪件事?”胡衍顺口问道。 “元长!这事你也说得?”童贯却是出言阻止。 “此事事关重大,何况对于徐之也是至关重要,我们还是不能对胡贤弟隐瞒啊!”蔡京却是一脸的仁慈宽厚之色,童贯听后便默许了。 就在胡衍的急切眼神中,蔡京压低了嗓音,轻轻说出了一句令他震惊无比的话:“官家龙体不豫,只恐时日不多。” “怎么可能?” “童大当有徒弟在御药院,此事当然绝密,官家忌病,此事连对宰执都在极力地隐瞒。”蔡京轻轻解释,并进一步说明,“若是官家身体无恙,以其对徐之的看重,只须撑过一年,待其结束丁忧,便可回朝重用。到时候,哪怕是以其三十不到的年纪便跻身执政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只可惜,可惜官家的身子大约是撑不到那个时候……” “撑不到?那会怎样?”胡衍确实非常关心。 一直保持沉默的童贯终于开了口道:“官家忌病,不肯提前安排后事。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那时再想要用徐之,只怕鞭长莫及。而如今皇子年幼,就会让皇后依故事进行垂帘听政,而皇后却是一向交好于章惇,那这朝中,可能就会地再次重回章惇独相的局面,你那大哥,可能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其实,童贯这话是在欺负胡衍不太懂朝中大事,故意拿这可能性不大的事来诓他。 赵煦如果一旦驾崩,先不说而未成年的皇子赵茂的登基可能性会打折扣,而即使是赵茂顺利继位,那么刘皇后却只是说有“垂帘听政”的机会而已——因为前任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向太后仍然健在,论资排辈,还是向太后听政的概率更大一些。童贯不过只是拿这其中的一点点可能性的事来恐吓胡泛起而已。 “这可如何是好?”胡衍脱口而出的慌张令蔡童二人看在了眼里。 秀州一行,虽然让胡衍对秦刚十分失望,但是在眼下,他的利益毕竟还是与秦刚捆绑在一起,对于涉及到这根本大计的问题自然十分紧张。 “眼下这一切也只是推算。若说有没有变化,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蔡京却是皱眉踌躇了起来。 胡衍却是一下子明白了,这才算进入正题,当下他也不再含糊,立即起身道:“前面都是小弟的错,小弟能与二位兄长相识相交,自是视为知已。此事重大,还望二位做兄长的能够不吝指导。” “唉!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这事事关重大,胡贤弟可否立个毒誓,保证绝不泄露半个字?”蔡京却是如此说道。 胡衍只闻后,竟无半点犹豫,立刻走至桌前空地,对着屋外双膝跪下,当场立誓道:“我胡衍在此对天发誓,今日对这厅里所言听闻,当守口如瓶,如无二位兄长所同意,决不对外人泄露一字!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好啦!好啦!元长也是想试探试探你,胡兄弟你还当真立个什么誓呢!”童贯此时却又扮起了另一个角色,却是叫胡衍坐回来,“我等三人早就荣辱与共,休戚一体。更何况,这事又关系到你家大哥秦徐之的未来命运,所以不管如何,还是要说与你听听才是!” 胡衍不再言语,便极认真地听他们两人说话。 “这官家固执,本属小事,但是最后导致朝政大权落入了章惇那个奸相之手,可却是关乎天下的大事了。我等皆为皇宋子民,当以朝堂稳定为已任;当以天下太平为所求,殚精竭虑,再所不辞!”蔡京却是铿锵有力地先铺就了一段高调,转而便说出了一段令人震惊不已的言论,“越王赵茂,虽然是当今官家的唯一皇子,但是,年齿太幼,如登大宝,虽然法理无碍,但毕竟无法处理政务,却是给了那奸相有机独揽大权的根本机会。” 怎么就讨论起皇帝继位的事情呢?胡衍的心里顿时怦怦跳了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好话题,不过也正是如此,才理解了眼前那两人在说之前要求他先立毒誓的原因了。 “实际上先帝神宗之子,到目前为止,除了官家以外,还存有申王赵佖、端王赵佶、莘王赵俣、简王赵似与睦王赵偲这几个兄弟,大势之下,兄终弟及,也是我大宋皇嗣延续的法理之一!”童贯接口说道。 “你们……”胡衍惊讶无比,“……可是……想要改立新君?” “眼下皇帝并未立储,所以哪来的改立?我们只是拥立而已!”蔡京立即出言纠正。 “是哪一位王爷?” “端王赵佶!” 胡衍原本对此事并无研究,他也只知道当今的皇帝有几个弟弟,年纪也都不大,所以也只能勉强提了个问题:“不知这端王王爷年庚几何?” “二十一岁!”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蔡京便不再遮掩了:“立越王【注:指赵茂,此时已由原海宁郡王进封为越王】,章惇等人必会主张由其母刘皇后听政,而立端王,听政之权将会回到向太后手中,而向太后素来不喜章惇,此事后宫便就有了向太后的绝对助力了!” “当年官家赏赐端王府宦官数名,咱家原来也是在那名册之列,只是临时更换,换的那人却是咱家在宫中的好友,这次也是拜托于他,联系上了端王,并得其亲口允诺:若能成事,咱们几个可都算是立下了从龙之功啊!”童贯更是讲清了这里的原委关系。 “后宫之中有向太后主持,那刘皇后若无章惇依靠,便是无足轻重;端王素有文采,在宗室这中也极有声誉。届时为国计,立成人之君,朝廷内外必得响应。而今的关键,便是我等在京外的重臣要员,到了那个关键时刻,能够一举呼应,至此,天下可定矣!”蔡京的声音说得非常之低,但却逐字逐句咬得非常清晰,在这小屋子里,也是令另两人听得非常清楚。 “若说重臣要员,二位兄长当仁不让,只是,小弟,小弟……”不要说,此时的胡衍尚还有自知之明。 “胡贤弟可不要妄自菲薄啊!”蔡京却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胡贤弟的身后便就是徐之兄弟。他虽在家丁忧,但谁人不知这东南海事院仍还是听他的号令行事?再说了,今天也是跟你把这事情都摊开来说了,说句实话,这东南水师的实力,还有你家大哥在那东南与流求水贼之间的联系,我都略有耳闻。届时,如能借助东南水师的船舰,还有目前占到朝廷赋税三分其一的各处市舶司的海税收入,咱们这事成功的概率也就十之八九了啊!” 童贯进而补充道:“也就是我们一开始所讲的,官家若无此病重,你大哥自当前途无量,可要真是因为如今待在高邮而错过了这次的新君登基,只恐怕连你这样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得累及贬谪,再无出头之日了!” “那……要是我大哥,不愿意参加呢?”胡衍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后,但脸上的决然之色,却是被蔡京捕捉得一清二楚。 “时势使然,其实现在徐之人在高邮,前期之事,无须他参加与否,也不必让其知道。我知沧海贤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大哥的事情,便就是做兄弟要尽心尽力去做的事情。所以,不妨我们先期多方努力,一旦时机成熟,到时候,却只是要他最后拣个现成的结果享受而已。今天的东南海事院,我相信胡贤弟的手段与水平,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 一席话,的确说得胡衍是怦然心动。 他在秀州之前,所有的志向与努力的目标,便就是紧跟大哥秦刚的步伐,一直到拥立他取代赵宋天下,登基为帝,而他便可成就了自己扶佐帝王、成就大业的远大梦想。 想不到,秀州与秦刚的一番见面,竟把这个梦想粉碎了,以至于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开始有点犹豫接下来的人生目标会在哪里? 而现在,蔡京与童贯的一番谋划与劝说,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另外一条通往梦想目标的全新道路: 拥立端王赵佶继位! 而且,这是一条明显风险极小的路。因为继位不是夺位,拥立不是造反。同样还是赵宋的天下,拥立的赵佶也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再加上巧舌如簧的蔡京一番游说,他们的行为理由也变得极其高尚且正当: 为天下择明君,为百姓求太平! 胡衍的态度一转变,三人的讨论便就变得自然且热烈了起来。 胡衍提出,鉴于他们接下来的接触,肯定无法完全瞒得过秦刚的耳目,所以最好得有限度地向秦刚主动汇报一点有价值的情况,同时也为最后关头去争取他的参与打一个基础。 蔡京点点头道:“你可以把童大当这里得到了‘官家身体不豫’的消息告诉徐之,正好顺便判断一下他对此的反应与态度。再过上一段时间,便也可以继续透露说朝中有人想从几个王爷里找继位者的消息,如此一来,这徐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也能大致有个数了!” “元长兄高见!”胡衍赞道,“这样一来,便能很好地掩饰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了!” 胡衍提出的这点,看似为了能够对秦刚的特别吩咐有所交待,并确保他们接下来紧锣密鼓的为端王上位所做各种准备,但从另外一面来看,又岂不是还想在蔡童二人与秦刚之间各留一条退路呢! 蔡京其实看得很清楚,也明白胡衍的那一点小心眼。 说句实话,不想玩心眼的人其实才不好对付。类似于像胡衍这种等级的心眼子,却是每一步都会走在他所设想好的算计之内。 实际上,如今的大宋朝堂,表面上消除了以往那种新党旧党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互相打击之风,但是却又在无形之中形成了新、旧、中间党及投机党相互混乱,各种扯皮对挠、明争不止、暗斗不绝的胶着之状。 对此,蔡京之所以提前抽身出来,是因为他既不愿意掺和进章惇那种急风骤雨却又后患无穷的强硬手段之中,又不屑于苏轼那种以德报怨却让对手几无损伤的迂腐之法。在他看来,政治就是政治,你不做初一,却根本影响不了别人坚持做十五。 对于今天在龙山别院里的密谋,实际早在一个月前,他与童贯就已经开始仔细筹划,而这个阴谋的核心,一直只有他们两人,胡衍只不过是他们整体阴谋里的工具人之一: 拉拢胡衍,目标还是在于秦刚,而对于秦刚,他们自然会有两手准备。 第一手,就按如今的这个思路行事,先将胡衍拉下水,再利用胡衍的身份,先是确保能够利用好东南海事院里的力量,为端王增添成功的筹码。待到关键时刻,还可利用胡衍这个兄弟向秦刚摊牌,左右他最终的判断与态度。 第二手,他们也曾判断过,秦刚无论是哪个节点与时间下,获悉并了解了这个计划后,极有可能会拒绝加入。其实无妨,胡衍的入局,就已经注定了秦刚无法与此事脱离关系,都一样会被蔡京与童贯拉入到安排好的后手之中。 因为蔡京与童贯明白,当今皇帝身体堪忧,万一驾崩,其留下的皇子便成为阻挡端王赵佶上位的唯一障碍,赵茂必须要除去,而顺便再把谋害皇储的罪名扣在一个他们同时想根除的关键人的身上,这便就面了一件可以“一箭双雕”的妙计。这个替罪羊,秦刚则是他们想到的最合适对象。 很简单,以蔡京的精明,如果拥立端王成功登基,功臣队伍中可以有童贯这个阉人,可以有胡衍这个蠢人,但是却非常不合适有秦刚这个聪明人。 所以,一旦大事起来,以他蔡京这些年来在朝廷中所经营的党羽从众,再加上童贯在皇宫之中结交罗织的跟随势力,秦刚注定无法置身事外,而且一旦被卷入其中之后,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卸磨杀驴,或者是混水摸鱼等等,总之他们是有一百种方法来保证自己一直会站在渔翁得利的位置之上,关键只要先把胡衍拖下水就行。 可怜的胡衍,哪里知道自己正在主动穿上了蔡京与童贯想要钓到秦刚那条大鱼的鱼钩之上,并心甘情愿地成为人家的诱人鱼饵。 第393章 刚愎自用 秦刚回到高邮之后,先收到了杭州眼线关于胡衍依旧与蔡京、童贯厮混在一起的汇报,同时也收到了胡衍发来的对此事解释: 因为他从童贯那里得知了皇帝身体出现问题的消息,他觉得这个动向非常重要,为了进一步掌握并得知更多情况,他不得不继续与他们保持交往。在这封加密信件里,胡衍再三表示:他完全听明白了大哥上一次的苦心教诲,但实在是眼下形势变幻,他只能不得不如此。 秦刚先是对皇帝身体的消息有些意外:因为京城里的情报网对此一无所知。他立即发急信让秦湛设法联系上了钱乙,虽然钱太医恪守职责、绝不泄露宫里情况,但是从他的表情、反应等细节之处,基本上还是可以印证胡衍传来的说法。 对皇宫如今的情况,秦刚很是无奈。 赵煦的身体底子就在那里,太极拳起到的作用还是有限,上天多给了赵煦这两年多的寿命,估计也是快透支到头了。 好在,他还成功地帮赵煦保住了儿子。按古人的计岁方法,出生后即一岁,逢新年长一岁,那么,今年的赵茂该有五岁了。想到这里,秦刚决定要给苏轼写一封信,适当的时候,可以提议赵煦尽快把赵茂立为太子吧! 京城,皇宫。 赵煦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 天道轮回,他的问题依旧还是出在了房事过度方面。 其实倒也不是赵煦贪恋女色,而是身为皇帝要为自家血脉开枝散叶的伟大责任感召。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皇后在册封之后,再也没有了从前那般地温柔、体贴,反倒开始时不时地给他找气受,甚至动不动就拿儿子赵茂这事来恃宠邀功。所以他想:这不是就因为只有一个儿子才闹得吗?假如自己加加油,让后宫多生出几个儿子出来,刘皇后不就会消停点了么? 于是,从前年开始,赵煦又纳了几个美人和婕妤,有段时间里,夜夜轮流征战不休。只可惜,这种事情,反倒是欲速则不达,不仅几个美人的肚子毫无反应,反倒是自己的身子却是由此累坏了。 刘皇后更是以此为借口,趁着每一次赵煦身体出恙之时,便以“狐媚惑上”为由,顺便处置了前一晚侍奉的这些佳人,令赵煦却是有苦说不出口。 但是,越来越自负的赵煦,却不肯承认自己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 之前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咳血、发热等症状常年皆有,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而他在练了太极拳之后,身体素质有所提高,加上药物调理,各种症状开始减弱甚至消失,也曾稳定了几年。而这段时间再重现这些症状,赵煦的内心就根本没有把这些事当回事。 皇帝的心思与想法都写在了脸上,一众太医们,也不敢胡说八道,都是认认真真地出诊,战战兢兢地书写药方,开口闭口都是:“吾皇洪福齐天,福寿万年。只需静养调理,遵方吃药,便可贻养天年!” 赵煦对自己的寿命也有过一些预期,从他的父亲、还有再早几任的皇帝来看,长命百岁肯定是不会奢望的,但是想着自己怎么着也能活个四十岁、或者三十多岁,那样的话,也是可以看着自己的儿子赵茂长到可以顺利接过皇位吧! “今天的小朝会上,苏老坡这个执拗老头,居然跟朕提什么可以考虑册立太子的事了,说什么只有皇位传承稳定,才可朝堂稳定,朝堂稳定便可天下稳定!搞这么大的理由,简直是岂有此理!”想到这里赵煦就有火冒,真是把他当四五岁小儿哄骗了! “对的,要说这茂儿,现在不就是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啊。朕这皇位,百年之后当然就是留给他来继承的,可也不需要急到现在这个地步吧?哪有如此急切地就册立太子的事情呢?再说了,现在的刘皇后便就已经骄横得不得了,在这关头再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这个女人还不知要疯到什么样的程度!”赵煦心头的这些想法却也是没法对着苏轼等人明说,也就只能对这一奏折不予理会。 此时他的心里,此时不由于想起了正在家乡丁忧的秦刚,“是啊,朕还想着,等秦卿丁忧结束,便即刻宣他进京,直接就来担任茂儿的老师。册封太子,事关重大,怎么着也得等到他学业有成之后。岂能在他那么小的时候,随便就糊弄了呢!” 应该说,赵煦的这些想法都没有问题,也相当地正确与合理。但是这一切的基础,都是要建立在他的身体健康、更确切地讲,是性命无忧的基础上的。 只是,最近太医们开出来的药方越来越长了,御药院里熬出来的汤药也越来越苦了。都说“久病成良医”,在赵煦严厉禁止底下任何人议论自己病情的前提下,他终于也有点意识到自已健康问题的严重性,也非常艰难地放弃了再能努力生出个一男半女的想法。 “还是在茂儿身上多花点心思吧!” 这天,他则非常难得地去了刘皇后所在的慈元宫,确实想念了自己的儿子。 “爹爹!”宋朝皇帝在宫中走动,没有什么太大的规矩,又是到皇后这里,来得比较随便,所以宫人们还未发现过来的皇帝,反倒是小皇子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赵煦,欢喜无比地扑了过来。 “哎!大哥儿真乖!”赵煦同样喜出望外地伸手去抱。 而赵茂则是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虽然只是五岁的小儿,但冲过来的劲儿还是让赵煦瘦弱的身体晃了几晃。 刘皇后在屋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连忙走出来,正巧看见抱着赵茂亲热的皇帝,鼻子里却是狠哼了一下道:“官家今天倒是有空,想起了我们母子俩啦!” “圣人说得哪里话,我再是没空,也不至于没时间来看大哥儿吧!”赵煦忙着逗弄赵茂,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 “大哥儿这几天可是开了窍,自己玩着房间里的扇面就开始认起了字。臣妾让会识字的宫女随便去教了他几个,居然很快都认识了呢!”刘皇后今天的心情很好,也就没有与赵煦斗气,而是说起了令人高兴的事。 “哦,我家茂儿现在居然就能认识字了吗?”赵煦听了甚是开心。 那边刘皇后便叫宫女拿了赵茂认字的扇子过来,让他念给父皇来听。 而赵茂则用肉肉的手指,指着扇面上的文字,一个个奶声奶气地念给赵煦听,四个汉字居然是念得一个不错,听得赵煦是心情大好。 “官家,大哥儿这么聪明,先前臣妾说的给他定的老师,可不能忘了哦!” “圣人请放心,先前那秦徐之尚在东南海事院有要务所任,这不年前父亲去世,回家丁忧。等他丁忧之期一结束,正好宣他入京,不就赶得上给大哥儿发蒙嘛!” “臣妾谢陛下如此周全的考虑。” 刚满五岁的男孩却是精力旺盛的,认完了扇面上的字之后,赵茂还是挣扎着要到地上去跑着玩,赵煦放下了他之后,却又不放心,转而便跟在他的身后追赶。 一来二去,赵茂便感觉到可以与跟身后的父亲进行玩耍的乐趣了,他便开始起劲地四下里开始跑动起来,并以能够躲避开父亲伸手的阻拦为开心点,不断地在房间里、院子中一边奔跑一边大呼小叫起来。 赵煦好久没有这么舒畅地运动了,就算是陪着孩子在这不大的地方来回跑动着,也是超过了以往他一天好几倍的活动量。 身边的太监原本还是想着劝阻的,但是看到他与皇子赵茂玩得那么开心,也没有敢前去扫皇帝的兴头。 “哎呀!茂儿太厉害了!”赵煦终于自己感到了疲惫,只能坐在一旁大口地喘气了。 “爹爹累了,茂儿来给爹爹捶捶。”赵茂却是赶紧跑过来,用小拳头给赵煦的腿上轻轻敲击,一下子却是哄得赵煦龙心大悦,却也忘却了自己跑出一身汗之后,该及时换身干净的衣服。仍然是只顾着拉着儿子继续坐在这园子里吹吹风、说说话。 这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让守在屋里的刘皇后更是看得心满意足,这个茂哥儿,也不枉自己这些天的苦习教导,真的也能够哄得皇帝如此地开心。 借着儿子的功劳,刘皇后又安排人让御厨准备了一些酒菜,硬是把皇帝留了下来。 皇帝前段时间努力耕耘、想再诞龙子的心思,刘皇后心里十分明白,在被身边的郝随等内宦提醒以及宫外章惇的劝说下,她也的确反思了自己对待皇帝态度变化的不妥,要想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终究还是要拉得住皇帝的心才是。 所以,今天的她,打扮得格外妩媚,整个人的态度,似乎让赵煦又重新看到了昔日的刘婕妤。于是,在皇后刻意的奉迎安排之下,赵煦决定,吃完晚饭后便不回宫了,就留宿慈元宫。 哪知,这赵煦的身体原本就已经不行,今天白天出了一身汗,再被冷风一吹。到了后半夜,赵煦但开始浑身发热,继而开始口水不控,意识模糊。 刘皇后大惊,立即让宫女去叫太医。 所幸这天是太医令钱乙当值,带了一众医官立即赶来,确诊是受了风寒,又加上当晚房事脱力,便立即施以金针针灸,再加了药剂灌服,总算是有惊无险。 皇帝当晚犯病,又是在刘皇后宫中,此事便惊动了向太后与朱太妃。朱太妃只是关心儿子,待得了太医的回复说已无事,便就嘱咐了几句之后回去了,但是一直就对刘皇后极为不满的向太后,却是借此机会将刘皇后狠狠地进行了一番训斥: “老身也时常闻听,后宫的那些妃嫔们只顾自己争宠,争相诱惑官家,常做些不齿之事。而你身为正宫,对于此事,不但不加以管束,甚至还自甘堕落,简直是成何体统?如此行径,不仅是弄坏了官家的身子,还带坏了后宫的风气,长此以往,我看这大哥儿的教导之责,也该委派他人为好了吧?” 一听此话,刘皇后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她再糊涂也会明白,即使自己贵为皇后,但她实际最重要的依靠就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赵茂,若是向太后借机将赵茂的抚养权夺走,这宫中如今的朱太妃就是她未来地位的写照。 “臣妾知错,臣妾糊涂!必当谨遵太后旨意,洗心革面,用心侍奉官家,抚养大哥,决不擅作妄举。” 这向太后也并非如昔日高太后那般的霸道好权之人,此行也无非是给刘皇后一个警告,让她今后的行事稍微收敛些就行了,于是便收起怒气,又指点了几句,再吩咐太医们用心诊断治疗之后,方才带人离去。 这刘皇后经此一吓,却是眼泪连连地跪坐于赵煦的床前,不由自主地轻声哭道:“官家,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意外啊,可千万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 刘皇后在榻前守到了天亮,终于也支撑不住,便被宫女劝着回去休息了。 赵煦在迷迷糊糊间终于渐渐地完全苏醒了过来,此时守候的却是当晚临时抽调的给事掖庭太监李彦,他却是为人警觉眼尖,立即上前询问皇帝需要什么。 赵煦问太医还在么?外面的钱乙却是一直没走,一听到里面皇帝有召唤,立即便进来请安。 赵煦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钱卿近来说话。” 一旁的太监宫女都知趣地退出了床榻的外屋等候,内屋只剩皇帝与钱太医两人。 “朕这次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你说实话,朕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钱乙坚守在殿外没有离去,就是在等皇帝的亲口询问,赶紧上前叩拜后说道:“恕臣直言,官家的身子伤到了根本,这次又意外遭受风寒侵袭,导致体内阴阳失调,内寒气虚,精本不固,着实有些严重啊!” “哦!”赵煦却是对钱乙的诚实告之略感意外,他喘定了两口气后再问,“苏相于前几日上折要朕早立太子,你说,他就不就差着明说朕将不久于人世么?咳,咳咳,钱卿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就连等到茂儿长大成人都不成么?” 其实钱乙刚才等在殿外,也是下了好几次的决心,想要把赵煦的真情病情坦然相告,也好让皇帝好提前安排妥各种事情。但是,他自其幼时便就随身侍候,自然也是十分清醒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气习性,本来就着刚才的话题,他几乎就要准备如实而述了。 可是,就在现在,赵煦这句充满着浓浓求生之欲的问话几乎就已经表明了他的内心所想。而且,更要命的却是,现在又把“要否立太子”一事牵扯了进来。 简单来说,如果他现在坦言赵煦的时日不多,也就是赞成立太子的话,那皇帝万一命硬,挺过了这一关,以眼前这位的多疑性格来看,自己勤奋努力一辈子,可能最后便要交待在这件事之上。 而如果他放弃讲真话,安慰皇帝说没事,便可维持眼前的原样。皇帝龙心安慰,甚至会有赏赐。哪怕等到最后,皇帝没能挺住而薨,其实此时的政堂,绝不会出现什么拉着太医去陪葬的荒唐事。而因为没有立太子的缘故,朝堂上可能会因确定继位者的事情多出各种分歧与争议,其实这也是与太医院无关。 几番权衡下来,钱乙只能违心地回答:“陛下虽然这次病情发得太急且有些严重,但幸好发现及时,从现在起,只需安心静养,固气生精,外加臣等用心施药调理,必能转危为安。” “哦!那就好,那就好!”赵煦听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尔等须得用心。” “臣等一定尽心尽力!”钱乙伏地再拜,不过此时他却想起一事,便再道,“臣还有一建议,前海事院的小秦先生,虽其称不通医术,然实已悟医学大道,更在疑难重症中屡有建树。其回家丁忧已近有年余,纵使不便夺情,但眼下非常时刻,陛下可下旨赐服召见,无论国事、医事,均可问之,以为妥当!” 钱乙说的赐服召见,就是指丁忧期间的大臣,只能身穿孝服,而他们要是在此期间被皇帝因急事召见的话,穿着孝服又是不允许进入公门宫殿的。所以便会由皇帝亲自赐下入宫的衣服临时换上,便为“赐服召见”。 钱乙最终想到了秦刚,如果他能回京,要么指望他的政治智慧,化解苏相所烦恼的立储之事,要么就期待他神鬼莫测的医术,能免帮皇上妙手回春。 “对呀!夺情是被他拒绝了,但是眼下宫中有要事,我来召其回京入对,不是极好的安排么?”赵煦也对这个提议非常感兴趣,“钱卿此言有理,去通知众人,送朕回宫。” 钱乙立即退下去安排。 就在他匆匆走出外堂之时,却没有注意到,紧贴着内堂垂帘的那处地上,趴伏着一个太监,似乎在那里等候着随时的召唤,而他所处的位置,实际上是对于内堂里的任何一句对话,都能清晰地听入耳中。 在在钱乙完全离开之后,这个太监才慢慢地抬起他的脸庞,原来正是刚才守候着皇帝的那个李彦,他之所以冒险趴在这里偷听皇帝与钱乙之间的对话,正是因为他已是童贯先前在宫中成功拉拢的党羽之一。 之前,同属一党的杨戬为杭州的童贯既送去了不少的空白官告,还送出了为数不少的重要情报,而他因为长期被安排在掖庭处这样的地方,难以获得有价值的情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立功的机会与他无缘。而这次的意外,让他距离生病的皇帝如此之近,又因为他的胆大与冒险,竟然将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尽数听入耳中。 当然这个冒险无比值得:这里所获得的信息量及其价值极大、也极其震撼。 就在宫中小太监李彦的密信紧急发往宫外的时候,病榻上的赵煦签发了他的密旨——考虑到自己健康问题的保密性质,他还是决定采用密旨的方式召见秦刚。 第394章 奉旨回京 高邮,秦家庄。 回到这里的秦刚担心于赵煦的病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本来他觉得:为赵煦保住了赵茂这个骨血,便足以扭转原来历史的走向,即使赵煦驾崩,那也一定是赵茂继位。 但是今天看来,突然发现这里面有大问题了: 当年神宗赵顼去世时,赵煦已经八岁,而且已经提前被立为了太子,是正宗的皇储,但即使是这样,也并非就能铁定地继承皇位。赵顼的弟弟雍王赵颢就在一旁蠢蠢欲动,还有朝臣提出,为国家稳定着想,不宜立少主,当立长君。而这一关键的选择权,则掌握在了赵顼崩后垂帘当政的高太后手中。 幸好高太后的政治眼光坚定,没有选择自己曾最宠爱的幼子赵颢,而且选择了孙子赵煦。 而今天,历史将再一次重现: 此时的赵茂,一则年纪太小,尚不满五周岁,而且还未能得到太子之实;另一边,赵茂还将面临着赵佖、赵佶、赵俣、赵似与赵偲这五个皇叔的强有力竞争。 能够决定这一关键的选择权,则落在了此时的向太后手上。 对于向太后的政治判断能力,却令秦刚大为担忧。更何况,还有过在历史上她曾固执而坚定地选择了端王赵佶的阴影。 此外,在通知秦湛关注宫中皇帝健康的同时,并要求强化一下对于端王府的注意。结果,却是传回了一些端王府极有可能会与目前在杭州的童贯相勾结的蛛丝马迹。 眼下在秦家庄,赵驷、李纲都不在身边,大多数的事情,也就只能与虎哥进行商量了。 “本来还觉得这衍哥不要再与蔡童二人多有交集,眼下来看,留着这条线,似乎倒也有些必要了!起码可以察觉他们那里会有什么动作。”秦刚思考着说。 “先生,属下有话,只怕多有冒犯,但想着又不得不说。”虎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找你来就是与你商量,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好了!” “属下以为,胡爷先前说过要与那两个奸人虚以委蛇,打探情报。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这里不问,他那里却是从来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传过来。这次再提这个理由,我们是否应该要有点防范呢?” 其实秦刚心里原本就有这个想法,听到虎哥也是如此认为,便是更确认了几分。 “而且,属下最担心的是,我们以为留着这条线可以探知对方的动静,可实际却成了对方探知我们动静的一条线!”虎哥进一步提醒道。 “你在怀疑衍哥他么?”秦刚反问道。 “先生曾教导过,凡事未虑胜先虑败,属下是在考虑各种有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虎哥坦然说道。 “很好!”秦刚拍了拍虎哥的肩膀,“你能冷静看待问题,又不会因我的言语逼迫放弃观点,提醒得甚好。衍哥这边,的确风险极大。接下来与他的联系,便由你亲自负责。” 望着虎哥转身回去安排的身影,秦刚很是感慨,这个小伙子的成长的确让人欣慰。 看了看时辰,便到了秦刚每天炼气修习的时候。 虽然他一直卡在了心法第三层的九成之处一直未能过关,但是坚持每天不停的炼气却带给他极其明显的自身收益——气力越来越长,各种反应越来越敏锐,而且他在之前去京城的几次实战之中,分明感受到自己根本无须去练习什么拳脚套路,就是最顺手的太极拳的几个招式,也能使出见招毙敌的威力。 秦刚所待的院落除了虎哥与盼兮之外,不会有外人能进来,所以他便安心在这里按照心法炼气的要求循环吐纳了三个周天,正准备收气结束。 突然,已经灵敏了许多的听觉便察觉到了院墙之上似有不一般的动静,来人在那里应该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似乎并无恶意。 “可是京城来人?”秦刚也懒得猜了,直接开口问道。 “好小子!果然进步不小!”院墙上立刻响起了一声豪爽的声音,却是秦刚未曾猜对的一个人——师父周侗。 就在周侗起身飞落院内之时,听到声音的虎哥已经旋风般地冲进了院中,却在秦刚的伸手示意下停止了举动:“莫慌!这是我师父!” 虎哥于是放心地退了出去。 秦刚便赶紧过来给师父请安,周侗却也没有先阻拦,但在秦刚要拜下去的时候,突然伸手一拉,结果秦刚用力相抗,却是坚持拜了下去。 周侗却是开心地大笑道:“你的气力进展神速,我不使用全力的话,竟然拦不下你了!” “禀告师父,徒儿自得此心法以来,日日练习,不曾中断。只是一年多前,便已到今天的境界,之后便一直停滞不前。所以此后的吐纳炼气,一直只能感觉气力增长与听力眼力略有提高。不知该如何突破,上次在京城没见到您,也只能留了书信在那。” “嗐!御拳馆那破地方,我也就是只在那挂个名。这两年我到各地去游历,倒也接交了不少的朋友,只是像你资质这么好的徒弟,却是一个也没再见过。这不,这几天正好路过高邮,想着你就是这里人,却是路过来瞧瞧,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周侗大大咧咧地说道。 听到他并非是刻意过来,秦刚赶紧便说:“徒儿的父亲去世,便在此丁忧!之前一直未曾有机会侍候师父,不如这次就在我这里多歇息几日,徒儿也好多多请教!” “嗯,也好,按你留言所说,你卡在了第三层的最后一步,到现在差不多要一年多吧,那也再正常不过了,也就是你前面练得太快才奇怪。不过,你卡在这里之后,居然还能坚持每天炼气,这份恒心与耐性却是难得。让我来试试你的气息……”说着,周侗“啪”地一伸手,竟一把搭上秦刚的右手手腕。 秦刚已经反应到对方的动作,不过周侗这次也是全力出手,竟然还是在速度上抢了先,一把就将他的手腕牢牢地扣住。而秦刚转念之间便放弃了正面的挣脱,而是顺着周侗催吐出来的气力于手腕处默默地发力相抗,三两次的试探之后,竟然借力运劲,一举便将周侗的五指弹开。 “咦!你这气息竟然已经炼得如此醇厚?”周侗却是吃了一惊,又笑道,“所以说,傻人有傻福。普通人在境界突破不了时,大多便会懈怠而放松了练习,而你不同,居然坚持不止,而这正是本门心法的妙处,境界不破,根基愈厚,你的气息基础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第四层之末的程度。所以,今天为师先助你突破第三层,而之后不需要几天的时间,便能够再助你突破第四层了!哈哈!百年难遇的连连破境之才,居然是在我周侗的手上!” 之后,周侗却是二话不说,当即带着秦刚开始周身运气,而他则运气于手,助他运转冲关。仅仅一炷香的功夫,秦刚便觉丹田所出之气,已经顺利冲破原先一直在后颈之处的障碍,回旋于周身之间,此时再出手一些普通寻常的招式,却是隐隐然地暗含裂砖破石之力。 随后,秦刚赶紧叫人来给周侗安排住下,趁着这几天的时间,他便在师父的帮助下,迅速揣摩并练习心法,趁热打铁,一举突破了第四层境界。 周侗因为他如此气力灌臂、膂力大增的情况,又传授了他一套刚猛无比的枪法。 秦刚学得此霸气十足的枪法之后,又问其枪法之名。 周侗摇摇头道:“枪乃百兵之王,真正的枪法无名,由在战场上展现实力之人命名吧,你若能上阵杀敌逾百,此枪便可名曰‘秦家枪’!” 传完之后,周侗却是耐不住在一个地方久居的性子,给他留下第五层的心法册子后,就再次动身向南游历。。 而就在此后没两日,京城突然来了密旨太监:皇帝要求秦刚接旨后即刻起身,入京面圣,有国之重事相商,不得有误! 秦刚心中一凛,也知眼下非寻常之时,立刻叩首接旨。宣旨太监读完旨意之后直接当面焚毁了密旨,却是另留一封赵煦亲笔签写的手谕交给秦刚道:“秦爵爷,官家特意嘱咐,此次进京,事关机密,沿途不可张扬,如遇万不得已之时,可持此手谕为证。” 秦刚再次拜谢,并道:“请阁长去偏院稍事休息,秦刚立即便去准备行李。” 对方点点头便离去。 秦刚立即叫来了盼兮与虎哥道:“我接天子密旨,须即刻入京,盼姐你依前例,还得辛苦做我的替身,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虎哥带护卫四人随我出行。” 如此这样的安排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感到意外,但都不会多问,都是各作准备去了。 秦刚一个人留在房内,思索再三,想到了这次入京后所面临的复杂局面,临时决定写了三封书信,分别是给秦规、乔襄文以及赵驷,写完封好后,正好秦盼兮换了男装进来。 “哈哈!哥这才知道,盼兮装扮后,还真是一眼难辨啊!”秦刚看着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妹妹,笑着打趣完,便将手中的三封信递给她,“这三封信留在你这儿,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必拿出。” 秦盼兮原本听了哥哥对自己装束的夸赞时还带着笑容,但听着秦刚这句“不到万不得已时”的话出口,却心中一惊,再一看这三封信的收信人,更是忧心忡忡地问道:“哥,你这次入京,很危险吗?” “哦!”秦刚倒没想到妹妹会如此敏感,便笑道:“说什么呢?要说危险,哥去西北、去南洋,哪次不比这危险!只是京城里乃是朝廷中央,各方势力复杂,我去那里总得多留些后手手段,这些信便就是以防万一的。也许我很快就能回来,多半是用不上呢!” 秦盼兮这才稍稍有些心安,将这三封信收好道:“那我就希望这三封信都用不上。” 此刻,京城里的端王府。 李彦自己是没渠道送信的,他的消息只是先送到端王府,再由这里转而发往杭州,而端王赵佶与他的智囊团,自然是首先接到并开始分析了这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 其一,皇帝赵煦的身体已经极其糟糕,但其本人还是一厢情愿地要对宰执们极力隐瞒。其实这样的情况十分有利于他们,赵煦一旦驾崩,情况越突然,就越有利于他们的努力。而要是让朝廷里的那帮宰执大臣们多些准备时间,他们必然是倾向于选择此时的赵茂; 其二,那个要死不死的钱乙居然说动了赵煦用密旨召回秦刚。这个突发的变数实在令他们慌乱不已。 在童贯最早与赵佶勾结上,并让赵佶萌生了争位念头之后,对待秦刚的态度与手段就成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首先自然是秦刚当时在朝廷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是风头最健的新生代官员,没有比他更年轻、更权重的朝官了; 其次,他又是传说中说动皇帝召回苏轼为相,又与章惇达成合作意向,同时交好于新旧两党的建中国是的关键人物; 最后,便是宫中已经得到明证,皇帝有意在皇子赵茂开蒙读书时拜秦刚为师。 这样的一个关键人物,一旦赵煦驾崩,他对于皇位继承者的态度至关重要,不得不重视。 对秦刚,到底是尽力拉拢?还是提前打压并排斥?两种意见在赵佶这里都有支持者。 建议拉拢的,以高俅为主,他认为秦刚与诸位王爷中,曾与赵佶有过交情,也更应该认同赵佶的才华。而且高俅也自认为能与秦刚说得上话,包括童贯、蔡京,都与他有过不一般的关系,只要是能在合适的时机,进行合适的游说,还是有着极高的可能性让秦刚站到他们这一阵营中来; 而建议防范并尽量排斥的,则是以宫中的杨戬力主,包括蔡京也是部分认同,他们认为:秦刚与当今天子的感情不一般,再加上一旦皇帝临终托孤,以托孤辅臣的巨大诱惑,必将成为他们前进路上的最大阻碍。 不过在秦刚回家丁忧开始,拉拢派的意见就占了主流。在他们看来:赵煦并不是十分有诚意的夺情,一定让秦刚很失望。而对赵茂并没有及时册立太子,这也是对于之前预定为皇子老师的秦刚的一种不认可。 尤其是在苏相提出册立太子之后依旧无动于衷。 “皇兄太自信了,他觉得他都病了二十几年,就一定还会再病二十几年!”赵佶却是道破了这个道理,而赵煦日渐形成的帝威,也使得太医及身边人,都不敢坚持告诉他“命不久矣”的真相,反倒是让他们这些外围之人提前对此可以蠢蠢欲动。 表面上来看,赵佶是所有王爷中最无权力欲望的一个,他自小喜好笔墨、丹青,还有骑马、射箭、蹴鞠等,对于奇花异石、飞禽走兽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似乎从来不去关心政治权力那一块。 但是,所有人都忽视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一点:赵佶的这些爱好都是费钱的,而且不是一般地费钱、是极其地费钱! 这么说吧,就以收藏名画古董来说,这种事情是没有止境的。你买了一件就想着两件,你收了绝品就念着孤品;没有王羲之的想着王羲之,有了一件就想着凑双,有了多件就想着收全;更不要说奇花异石这种,都是没有个准确的数量尽头。时间一长,仅凭朝廷给端王府的供给是远远支撑不了的。 身为富贵王爷,赵佶可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甚至在皇帝赵煦的关心、向太后的偏爱之下,可以多得一些赏赐,但是这些东西,对于他的那些爱好的帮助来说,可谓是杯水车薪。 早在几年前,蔡京出于多拉关系、多备后路的想法,时常以欣赏字画、交流同好为名,前往端王府作客,不仅因为他的一手好书法甚至得赵佶的喜爱,在出入端王府的期间,蔡京更是以各种借口,给赵佶送上各种名贵字画、传世古董,让两人的“友谊”由此愈加深厚。 童贯在从西北回到京城之后,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在赵煦那里的失宠,于是他以极其敏锐的政治观察力选定了赵佶作为新的投靠对象,并通过之前替代他进端王府的宦官兄弟郑远进行勾连。待得彼此亲近并建立起信任感之后,便鼓吹端王多去亲近宫中的向太后,以谋求极有可能的皇位。 童贯在离京前就不断地给赵佶灌输当了皇帝之后的好处,尤其是在左藏库、内藏库先后由于秦刚的浡泥城缴获、麻逸城缴获而日渐富足之后。童贯指着端王府获赐的七八件珍品对赵佶说:皇宫收获的这些,何止百倍千倍?当个王爷,能拿到眼前这几件,还得要感谢官家的大方。但是如果自己做了官家,那宫内的千万件宝物,还有全天下无比富足的财富,不就都成了自己的钱包,而且今后所看中的奇珍异宝,岂不就是想要什么买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赵佶终于心动了! 对他而言,做皇帝的好处还不仅仅只是那一点,因为他的爱好,除了书画、珍宝之外,还有一个更受普通王爷身份的限制:女人。 赵佶极好女色,几年前迎娶了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为妻,虽貌美贤惠,但不受其喜爱。后来他在进宫问候向太后时,因其身边两个宫女貌美多才,他甚是喜爱,于是向太后便特意送给了他。但赵佶却并不以此满足,一有机会就微服游幸京城的歌馆,但凡有喜欢的倡优,就会将她们乔装打扮后带入王府中,长期包养。 不过,毕竟他是一位王爷,就算是纳妾,无论她们的数量、还是身份,都会受到宗正府的监督与约束。童贯便更是从这一点向他灌输:如果登基成了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可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赵佶闻之,无比地向往! 尤其,还有那个令他心念不止的才女李清照!在他已经迎娶了正妻之后,就算他贵为王爷,也不可能将朝廷大臣的女儿纳为妾室。可是,一旦他能登位为天子,那他大可以封她为嫔、为妃,这不就有机会了吗?! 第395章 立储密诏 秦刚的此次进京,更确切地说是“非官方回京”,也就是做到不公开宣扬、不高调行动即可,远非前面两次离开高邮那般地保密,因此也无须乔装改扮,只须便服低调即可,尤其是跟着宣旨的宦官回程,沿途还是可以歇息官驿,享受较高级别的接待。 马车进京前,秦刚依例在城门以外向皇帝再次上书一封,言称自己孝服在身,虽领命回京,但不敢穿此入宫。然后这封上书也不必真的递到皇帝手里,直接就由传旨的宦官现场按照流程向他御赐吉服,凭皇命易装,再正式入宫。 秦刚所不知道的,此时滞留在京城城外的,居然还有他的两个老熟人:蔡京与胡衍。 蔡京是明着以三年一次述职的理由回京,当然,他在进入京城之前,还需再次递信询问,在得到了吏部的许可之后,才能正式入京。 而胡衍却是按照他在杭州与蔡童二人的精心谋划,悄悄地混在蔡京的贴身随从人员中。而此时在京城外与他已经开始接上头的,正是今年年初从倭国九州银矿期满回国的钱贵。 对于和蔡童二人的合作,胡衍一直是有着自己的整体打算。 从根本而言,他的确是将秦刚的警告听进去了,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两个人。所以关于秦刚的真实情况,他并没有透露多少,只是说秦刚在西北、在沧州以及在最后的东南海事院中留有不少的亲信与势力残留,而这些大致与蔡京与童贯所掌握的情况相符。胡衍也强调,这些地方势力中,由于自己长期帮着秦刚运作,实际还是有他可以直接控制的一小部分,比如说钱贵,就以要回家照顾父母为由,担任了四海商行京城分行的主事,明着是在秦湛手下做事,实则是听他胡衍的暗里指挥。 当然还有一点,胡衍也没有向此次同行的蔡京透底,秦刚在京城经营有一张颇大的情报网,表面上看是在为四海商行的生意经营而服务,实则什么样的情报都在收集。而由于早期曾在他手上管理过,其实还是有少数几个人视他为救命恩主而始终表示效忠的。这次,他让钱贵在京城期间,已经暗暗地将这些人收拢在了一起。 更核心的,关于流求岛、九州岛以及渤海国那边的情况,他还是视为自己的底牌一直没有向蔡童二人摊开过。 合作,是需要拥有足够的自我实力,这胡衍历经这么多年奋斗而感悟出来的真理,同时也是他敢于作出甩开大哥开始自我放飞决定的底气。 的确,在钱贵来过之后,他所掌握的京城内秦刚势力最新状态的详细情报,还是极令蔡京刮目相看的,他不无感慨地讲:“宗室内有端王、朝堂内有我的人,朝堂外有胡贤弟,此次大事,何愁不成啊!” “我们可说好!最终起事前,一定要再给我大哥一次选择的机会!”胡衍非常郑重其事地向蔡京强调。 蔡京自然满口承诺:“胡贤弟说这话就见外了,秦徐之是你大哥,也是蔡某的兄弟,他若襄助端王,当尊其为首功之臣,蔡某甘居其后。此话若违,天诛地灭!” 像蔡京这样的人,对于赌咒发誓之事的破解也极简单:我只“尊其为首功”,最后认不认的事,到时候再说,便不算自己违誓。 自以为是的胡衍听了后却大为感动,同时他也感觉:为了这个大哥,他实在已是用心良苦,目前所做的一切,虽然都是瞒着他而为,可一旦时机成熟,便就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并按蔡京现在所言,把拥立新君的首功直接送给了他。而如果那个时候,秦刚还是不肯接受的话,那他这个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了! 想到这里,他面朝京城方向,顿觉心中一股豪气而起,在他现在看来,无论是大哥秦刚是否接受,他距离自己的梦想,就像是现在他距离这京城的距离一般,近在眼前了! 秦刚更换了吉服之后,由那个宣旨宦官带着径直直奔皇城,见了前来迎接的入内内侍省的宦官便交了旨,此时再由对方带着他,直接去了赵煦所住的寝宫福宁殿。 进了殿室,虽然是在白天,但是殿内两侧一株株插满蜡烛的灯柱却尽数点亮着,将四周照得透亮——自天子这次发病之后,更加在意室内的明暗程度,不论日夜,总是喜欢这种亮堂堂的感觉。 走到了这里,一路上盘在秦刚心头的担忧情绪终于能够安定了许多。 虽然天子生病,而且病情不轻,但是自己毕竟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就具备了能够直接影响接下来的总体局面发展的机会,一切则不会显得太过于糟糕。 秦刚明白,在封建帝王制度没到完全被世人抛弃之前,皇帝必须还要有,赵煦之后的这个皇帝无论是谁,可千万不能是端王赵佶。 所幸,虽然强烈忌讳自已健康问题暴露出来的赵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还是记起了他,一纸密旨将他召到了这里,秦刚就有可能会将所有脱离轨道的情况拉回到正常范围。 “皇帝有旨,宣秦爵爷至内殿面议。”出来的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从政。 但这声宣告,却是令秦刚再松一口气:是面议,则说明皇帝还是清醒的,是可以见面说话的。秦刚深呼吸了一口气,便跟着进了内殿,最正中的地方便是一张宽大的床帷,如今前面的垂帘都被拉起,天子赵煦正躺坐在床头,露出了他那张苍白且几无血色之脸。 也是因为见了面,秦刚倒也忆起了这些年来的相识相知之情,不禁心头一酸,快步上前叩拜:“臣秦刚未出孝期,本不敢惊扰陛下!今日蒙恩赐服,得见天颜。然见陛下清减消瘦如此,微臣心中……心中、着实有些难受。” 秦刚这两名话说得极不合宫廷礼数,同时也不是赵煦日常所喜爱听到的,一下子便令老宦官梁从政甚是紧张。 但是,秦刚说话时的表情与情绪却是发自内心、极其真挚,反倒是令赵煦听在耳中时,心中一片暖意。 说句实话,赵煦十岁登基,便一直被祖母高太后当成傀儡;一直隐忍至亲政。之后便是斗旧党、压宗室、平西北、安北邦,一路兢兢业业而来,诸臣之中,要么是与其相互扶持的章惇一党,要么是曲意奉承、企图投机的奸猾之臣,却是从来没有一人像秦刚这样,能够给他一种至亲至诚又至暖的温情感受,尤其是刚才这两句,发自内心的关心询问,甚至让他都没感觉到自己一直十分忌讳的健康问题冒犯,一下子便是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秦卿,快快免礼。朕也是对你多有想念。今日见面,非廷对、也非议事,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朋友相见,找你来说说闲话而已。来,给秦卿赐座。” 梁从政惊讶之下,更是手脚麻利地亲自给秦刚搬来一只坐榻,置于皇帝的床前。 秦刚谢过之后,便坐在了那里,这个位置,也的确让他们俩之间的状态更像是一种亲密的交谈状况。 也正是赵煦平时不愿意与太医以外的人谈论自己的健康与病情话题,所以他便极其缺少这方面的交流。正好又加上秦刚原本就在医术方面神奇的名声,赵煦便就主动与秦刚谈及了自己的病情,甚至还提到了苏轼上书提出的册立太子之事,吐露出了自己极度讨厌别人催促自己安排这些事情的态度。 “难道,他们就如此笃定,朕无法守护并看到我家茂儿长大吗?” 看着赵煦看往自己的热切眼光时,秦刚感受到深深的挑战压力: 赵煦几乎不肯接受自己健康恶化以及寿命不长的心理态度,在这句问话中显露无疑。如果秦刚坚持从事实出发,肯定这一结果,无人可以预料赵煦接下来的反应,但是双方信任关系由此转弱的结果却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如果要秦刚违背事实骗说皇帝身体无恙,定然会在此时获得赵煦的最大信任与欢心,但是却对大局无益,更是对朝政稳定有害——自知无性命之忧的皇帝自然不会急于册立太子啊! 对此,秦刚在入京的路上,就已经想到了一个更加稳妥并容易被皇帝接受的方法。 “陛下既然是找臣来说说闲话,臣正好有一点家事可以拿来聊聊。”秦刚的回答虽然不是正面回答,但显然还是引起了赵煦的注意。 “臣所在的秦家庄,有一户人家家主叫秦老实,生有三个儿子,兄弟之间的关系以及对秦老实的照顾都非常恭敬。因为他不像其它人家,早早就指定了哪个儿子做继任的家主。所以这种情况之下,三个儿子觉得自己都有机会,侍候父亲也就都特别地用心,都试图表现得出比其他人更出色,从而使得他家里显得比别的人家更加齐心、更加努力。” “这个秦老实,倒也是有几分心思!”赵煦笑着点评道,心里却清楚,秦刚这是在暗示自己,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就仿佛是这位秦老实。 “但是族里也有人提醒秦老实,都说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虽然秦老实家现在的情况非常不错,但是万一秦老实撒手去世,家主之位没有指定好,这三个儿子之间,必然要起争抢斗争的乱象,那可就是要出大问题啦!可是,秦老实却对族人一笑,说:无妨也,老汉我自有妙计安排!” “哦?这老实汉有何妙计?”赵煦十分理解那秦老实的想法,同时也有其族人相同的担心,所以十分关心他的做法。 “秦老实其实在一年多前,就把三个儿子叫来,再请了族长与族老作证,对于自己死后指定的家主以及财产分割方案先行写好,但是并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内容。而是直接放入了一只铁匣子里,上面有四把锁,三个儿子与族长各拿一把钥匙。铁匣子交祠堂保管,约好在自己去世后,大家一齐打开这匣子,按上面写的内容来行事即可!” “嗯,这个秦老实不是老实,而且是老于世故。”赵煦听完后,赞许的同时,也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 秦刚所讲的这个故事自然是编的,不过原型却是出自于后世的清朝皇帝雍正,他在自己经历过“九子夺嫡”的惨烈过程中,创立了“生前秘密立储”的制度来安排皇位传承,确实保障了他之后的多任皇位的稳定传递。 这一制度中最核心的好处,就是不会因为继位人的提前确定,影响到在位者的权威——毕竟在他去世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 对于这一点,秦刚不会明着说出来。但是,赵煦细细思量了一会,立即就体会到了。 “秦老实在此之后,还对三个儿子讲:你们也别以为我现在指定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未来的家主,如果他不是一如既往地对大家好,不为我们秦家利益着想,我就会再请来族长,重新写一份新的遗嘱,更换掉匣子里的那一份!”秦刚继续补充说道。 遗嘱在遗产分配中占据最高决定权的规定并非是现代《遗产法》的首创,早在唐代《丧葬令》中就明确规定“若亡人在日,有遗嘱处分,证验分明者,不用常规分配法”。表明遗嘱继承的效力明显优先于法定继承。 而《宋刑统》基本沿用了唐代令条,甚至还有《遗嘱法》,规定“所以财产无多少之限,皆听其与也”,明确了遗嘱对于遗产继承方式的全面保障力。 皇帝贵为天下之尊,但同时也算是万民表率,所以皇帝家的事情,理应也要依照《宋刑统》而行。那么赵煦以此为准,来确定自己的皇位继承人,也是有着最强大的法理支撑的。 更何况,秦刚最后按照现代《继承法》中关于“多份遗嘱中以时间后立为准”的介绍,也是打消了赵煦对于这种方法的最后担忧。 赵煦果然对此颇为心动,但是他却提到:“以遗诏确立皇位继任者,本朝也确有过先例,当年真宗皇帝还有英宗皇帝都是这般,但是他们也都是到了确实感到不久于世之前才如此啊!”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秦刚在心底腹诽道,但他却不敢真这么说,于是还是耐心地引导到他早就准备好的点上: “陛下就没有注意到,这两位皇帝的遗诏恰恰就是因为立得十分地仓促,真宗皇帝立遗诏时,已经不能亲自书写,只能向宰执们口述,正因为如此,诸位大臣最终还曾就‘皇太后权听断军国大事’中的‘权’是否要去掉,引发了一场不小的争执!而英宗皇帝虽然能够自己手书遗诏,但却因为身体疲弱不堪,只能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这堪堪的七个字,可光这七个字却无法极其明确,恐被奸人钻了空子,幸好当时的韩琦相公发现并坚持要求英宗皇帝加以注明,好不容易补上了‘颍王顼’之后才罢手。其实遗诏一事,关乎军国重事,早晚确立并无分别,如果凡事都能做在前头,既可从容思量,又可随时发现问题予以纠正,何必一定要拖至仓促得不得已之时呢?” 是啊!经秦刚这一细细分析,赵煦立刻便觉得说得极有道理。 “善!秦卿果是朕之知己,亦是国之栋梁也!”赵煦内心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却还在言语上请教秦刚,“依秦卿之见,朕若确立茂儿……” “臣不敢妄议国事!”秦刚赶紧打断赵煦,并道,“假若陛下就是那秦老实,却想将家主之位传于幼子,当然是以遗嘱的方式最妥,未曾公布,便不担心幼子受扰!也不担心长子早生异心也!” “然!确实如此!”赵煦立刻明白其意并连连点头,终于真正地下了决心,拉动了床头的绳头,老宦官梁从政轻轻地走了进来。 “殿中人尽数清退,备纸笔,待用玺!” 偌大的福宁殿只留下了他们三人,赵煦养足了气力,便在床头的桌案之上,运笔写下了一则密诏。写完之后,却直接叫梁从政当场宣读给秦刚: “朕受天命,嗣守丕基。然体疾疢,恐有大渐。子越王茂,因在冲年,未立太子。若遭大事,当柩前登极,登皇帝位!秦刚徐之,勋重心忠,又为茂师。当持本诏,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梁从政念罢,秦刚却是大惊: 此诏极为简洁,前半部是明确赵煦身后继位者当为越王赵茂,这本就是秦刚今天想要劝谏的目的,但后半部却是明确他为辅政大臣,当是意外之事,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是谢恩还是婉拒。 “茂儿年幼,徐之丁忧,此皆为非常之因,故此密诏非寻常诏书,望卿接之!”赵煦却是一脸真诚地望着,秦刚心头一热,伏地谢恩:“陛下肝胆相照,微臣万死不辞!” 赵煦大喜,便让梁从政帮他取出皇帝玉玺,加盖在了密诏的日期上后,郑重其事地交到秦刚手上后道:“此等大事,也只有交予卿手,方可让朕放心!” 秦刚接过后更是表示:“臣深谙密诏本意,誓将依旨行事,决无二心。” 赵煦又问:“秦卿如今未有官职在身,这周身安全之事可有保证?” 秦刚非常实在地回答:“臣有几名家丁,为西军退役士兵,皆是上过战场的百战余生之士,有其护卫安全,当胜过寻常数十禁军之勇。” “哦,那就好。不过自今日起,卿身负重责,当有备无患。”赵煦说着,便将一只手伸向床外挂着的他的外衣,梁从政非常地警觉,立即上前将此衣递了过去,赵煦拿着衣服,却是将衣服上挂着的一枚金色腰牌解下。 “这枚金牌,如朕亲临,你随身带之,关键时候,可通行皇城外围及京城各处关卡,禁军之中,可随意调动百人以下兵力。” 秦刚听了却是被这话吓了一跳,心道这么厉害的一件东西,这可得接好了,入手才知,这枚金牌并非单块铸造的那种俗物,而是用了至少有鎏金、掐丝、累丝及錾花等精巧工艺后,才在手心大的牌面上形成了精美饰纹及“如朕亲临”四个文字的金牌。入得手后,便知要是想伪造或仿造它的难度是几乎不可能了。 做完了这些,赵煦便觉非常疲倦,便挥手让秦刚问安请退了。 梁从政弯着腰,将秦刚一直送到了殿外,并郑重其事地向其行了大礼后却没有讲任何话。秦刚却是明白这名老宦官的内心想法,同样回了一礼。 在这个时代,同样是宦官,有人视之为自己通向个人成功的一条特别路径,有人却视为在神圣皇权之下完成死忠历程的人生全部。秦刚并不知道真实历史上这位大内都都知梁从政的最终去向。但正因为这样的不知名,让他觉得足以担得起自己的这一礼! 第396章 清明之图 这次秦刚入京,虽然低调,但是出发之初,便由虎哥安排将消息提前发送给了秦湛。待他面圣出宫时,秦湛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左掖门外。 在入宫之前,秦刚就已经预判了此行可能的几种结果,并以此让虎哥提前预备了多种防范方案。待他一出了左掖门,便对着虎哥伸出了示意最高级别防范的大拇指。 虎哥脸色一变,迅速下达了指令,另外四名护卫以及他本人迅速迎上去,将秦刚围在了中间,然后待他脱去了外面的御赐服后,宫门的守卫才发现,里面露出来的服装与另五人居然是一模一样,不看脸部,几乎无法分辨。 一转眼,中间一人迅速分出六张铁质面甲,各自戴上,再穿插走位了一下,此时就连从头到尾连眼都没眨一下的宫门守卫竟然发现,他们已无法再找出哪个才是刚才出宫门的那位了! 接下来,六个人两人一组,各上了一辆马车,三辆马车便起动往南而行了。 实际上,秦刚与虎哥上的是最后一辆车。 车厢内,他简明扼要地向虎哥讲述了进宫后的情况,虎哥身为他的安保负责人,必须要无条件地清楚内在细节,这样才能够准确地把握接下来的情形处理以及应对。 只是虎哥越听脸色越紧张:身藏皇帝的传位密诏,又是刚与重病中的皇帝密谈结束。只恨刚才他临时安排的遮掩手法还不够周全,便念叨着一定要尽快地安全到家后,再去联系京城的师父加派些人手才好。 “千万别在这路上出个什么差错!” 秦刚瞥了他一眼,一是不满他的这点慌张,二是警告他别说这种容易成真的话! “何人拦车!”最前面传来的喝斥之声,马车都停了下来。 不出意外的意外果然来了,虎哥一脸愧意地迅速凑近车窗处略略拉开车帘的一条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别凶巴巴的!是湛哥告诉了我,让我在这里等人的!”前面却传来了秦刚熟悉无比的声音,正是李清照,“徐之!徐之!你真的进京了么?” 而且秦湛派来驾驶这三辆马车的车夫都认识李清照,也就无人阻拦她。而李清照则没管身后丫鬟阿珠能不能跟上,却是径直来到第三辆马车前,一掀帘子便上了车。 秦刚与虎哥在上车后都是摘掉了面具,此时看见李清照,秦刚是满脸的欢喜,虎哥却是一脸的愕然,他甚至不顾礼仪,开口便问:“李小娘子,你是如何知道先生在这辆车上?” “哼!不就是虎哥你自己暴露的么?三辆马车虽然一模一样,但我当街拦车,前两辆车的车帘毫无反应,就你这辆的帘布立刻便有抖动,不就是告诉我徐之在这辆车上么?”李清照毫不客气地指出来,“你这护卫有点沉不住气啊!” 虎哥此时更是大窘,秦刚看他摇摇头道:“幸好如清娘般聪慧之人不多!” 正在此时,起步还未走出多远的马车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虎哥为避尴尬,立即道:“我出去看看!”说完便掀开帘子出去了。 应该是前面的马车又被人拦住了。 很快,虎哥又进得车来,面色有点严峻:“拦车的人自称高俅,说奉端王殿下之邀,请先生过府一叙。” “端王找你?他怎么这么快知道你回京的?糟了,他们是不是跟踪我过来的?”李清照一脸懊悔地说,“湛哥嘱咐我要小心的,说你这次回京不好对外人说,我这一高兴就忘了。” “没事!端王他在宫里一定会有眼线,与你无关!”秦刚笑着安慰她,并说,“要不你先去麦秸巷家里等我,我便随高俅去一下!” “不行!我也一起去!端王也是经常请我的!”李清照一把抓住秦刚的胳膊就不放了,虎哥赶紧把眼光移开,低视自己的衣角。 秦刚本想说“就是端王经常请你,我才不放心带着你去的!”,但是转念一想,今天情况特殊,不便把事做得太刻意,但对李清照说:“高俅也是老朋友,咱出去见面说吧!” 出了车厢,高俅却是已经站在了车前,看到了一同出来的李清照,意外的神情却是一点儿也不假:“没想到李小娘子也在啊!” “是啊!你家王爷请徐之,欢不欢迎我也去啊?”李清照怕秦刚不同意,抢先来问高俅。 高俅略一迟缓,但其心思极快,便立即说道:“李小娘子如能赏光,王爷必然高兴!” “听到了吗?王爷必然高兴的!”李清照得意满满地对秦刚说。 于是便由高俅骑马在前面引路,三辆马车皆往端王府方向而去。 进王府时,另两辆车上的四名护卫下来,他们与秦刚、虎哥一样的装束倒也罢了,但是未曾取下的铁面甲却是引起李清照极大的兴趣,就连走在前面的高俅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清照还想要凑到护卫面前去仔细观察,秦刚便只好将自己的一副面甲直接交给她把玩。 端王出来时,李清照正将这副铁面甲戴在脸上,并透过两只眼孔观察正在走过来的赵佶。 赵佶虽然看着很奇怪,但很快明白一起来的便是李清照,却是笑着开口道:“如此诡异的装束,莫非是徐之下南洋时寻来的异域风情么?” “异域?怎么可能呢?这样的面甲可是标准的中原魏晋之风啊!王爷请看它的边缘线条,是否有那种放荡不羁的美感?再看它外观的金属色泽,是否有那种冷峻从容的气质?”秦刚忍不住要对自己刻意的设计来解读一番,“昔日兰陵王因嫌自己容貌过于秀美,不利于战场上震慑敌人,便给自己打造了面具戴起,便就是这样的风格。后人常以为可以吓住敌人的面具应该是各种鬼面怪脸,但是那些或者怪异、或者滑稽,哪里及得如此硬朗与威严?” 赵佶原本只是随意一讲,却被秦刚这一解说,却是入了神地看着这种铁制面甲,的确从中看出了其中蕴含着的相关风格气息。 此时,就连戴着玩的李清照,也同样摘了下来,自己开始好奇地研究着这副铁面甲。 “徐之的护卫,得此面甲之饰,倒也的确有了沙场之上百战之士的气质!”赵佶指了指跟在秦刚后面的几人。 “他们原本就是百战之士!”秦刚淡淡地肯定道,“都是跟我在西北战场死人堆里冲杀过的!” “果真?那便就是国之勇士啊!本王今日得见,甚是倾心。来人!请这几位勇士去隔壁休息,好好招待!” 见赵佶有支开他们之意,虎哥及那四人都不置可否地看着秦刚之意。 秦刚点点头道:“你们去吧!” 赵佶便让高俅陪着,引着秦刚、李清照一起进了眼前的待客大厅。 王府的随从使女们却是一阵眼花缭乱的穿插来回,很快便就安排好了茶水点心,尽数退下后,,厅中就只剩下赵佶、秦刚以及李清照、高俅这四人。 秦刚这次入京,虽然没有刻意隐蔽,但同时没有公开,秦湛、李清照若非得到提前通知,也不可能会知道。而秦刚从皇宫出来,回家的半路上就被高俅拦住,其在皇宫内外的眼线安排,自然已经是不言不喻。 赵佶却是没有入坐,而是直接对秦刚说:“这次算是无巧不成书,本王最近收到了一幅年轻画师的绝佳之作,又是听闻徐之入京,所以便让高俅去请来一同欣赏,没想到还能一并还能请到了李小娘子,这便好似是应了天意一般啊!” 秦刚听着赵佶在说到了“天意”二字时还特意加重了字音,却是微微一笑置之。 李清照闻听要赏画,却是走在了秦刚前面,看着高俅在最里面的一条长案之上缓缓地展开了一幅长卷。 李清照在前面,自然看得最为真切,她原本以为,既是当今的年轻画师之作,未必能有多佳,但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却就移不开了眼睛,呼吸更是重了几分。 秦刚在她后面,心想是什么样的佳作能让小丫头如此重视呢?随即自己的一眼看去,却不料自己的反应会更加明显,一下子竟没能忍得住叫出了声来: “清明上河图!” 而且眼前的这一幅,可是与他后世曾在博物馆、或者是电视、电脑屏幕所见到的那种历史文物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首先,它的质地很新,最突出的便是眼前的这幅长卷绢布还十分白晰,只有微微一点的淡黄底色,从而使得绘在上面的淡墨内容显得更是形神毕备,毫纤俱现。 其次,就秦刚此时所能看到的这部分,画上的房屋、行人布局长而不冗,画上各处细节繁而不乱,并没有像后世曾经看过的一些仿作那样刻意画得密不透风。 更重要的是一点是,就在展开的卷首之处,此时正空着,并无后世所看到的由赵佶亲笔题写的“清明上河图”五字。 也正因为如此,秦刚才立刻意识到自己把这个名字叫出来确实有些不妥。 不过,赵佶却是对这五个字非常地满意:“清明上河图?当真是个好名字!正好此画作献来之时,画师请本王题个名字,让我一直很是发愁,却是徐之这一声便有了好名字!” 说着,赵佶便提起案边一直备着的毛笔,直接就在卷首空着的那处位置上,用他独有的瘦金体题上了“清明上河图”这五个字。 而李清照却是未管他们的题名这事,因为她已经看完了展出来的这前面一段,继而自己开始缓缓地向左一边展开一边观赏接下来的部分。 秦刚也就随着她一点点地一直看到卷末。 “二位,观此画如何?”赵佶的话是在问他们俩,实际却是看着李清照。 “此画作,一眼望去,便觉其场面浩大、气势恢弘!竟然以一幅长卷便绘尽我朝京都汴梁的人情风俗、市井场景。”李清照先是开口,“若是从细处端详,又可发现,这幅画中,一街一舍、一人一车、一草一木,竟然都是一般地笔触细致,线条遒劲。然后它们之间却是区块分明、有条不紊。所以,此面无论是立意、布局、还是记事、写景,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佳作。恭喜王爷,这次可是收到了一件宝贝啦!” “哈哈哈哈,此画能得李小娘子如此评价,着实说明它的不俗啊!”赵佶听着便觉高兴,却是转向秦刚说道,“此画极善写实,街景市情,俱是刻画生动,却是不知徐之是否能从这幅长卷所绘的一处处场景之中,看到了东京城的什么?” 秦刚一听这问题,却是心中暗暗吃惊,在原先的历史时空中,由于得到此画的赵佶已经贵为皇帝,掌控天下至尊之权。所以在现实主义画家张择端献上这幅繁荣市景之下掩不住各种危机与隐患的“盛世危图”时,心里却是极大地不喜欢,勉强题写了一些文字之后,便就将其束之高阁了。 但是在今天,由于身处位置的迥异,赵佶竟然也能够看得到这幅画作里面除了绘画技艺之外的一些细节么? 秦刚脸上却作郑重状,对赵佶说:“敢请王爷指点明示!” 赵佶再看了看秦刚,没有看出他的作伪状,便就上前轻轻指着画卷中的某些地方说道:“正是因为此画绘制精细,画中东京城内的百业之像妙趣横生,本王于仔细把玩之间,却也在这百业兴旺的商业繁华之处,发现不乏各种乞讨丐民的身影;在那些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的脸上,更可细察到疲惫不堪的神情。徐之,你说这绘画之人,是否也会有点‘托物喻理’的想法?又或者是说,他会不会在这里想表达一些‘居安思危’的意思?” 哈哈,真有意思,果真是屁股所坐的位置决定了眼中能够看到的东西。倘若是个坐镇天下江山的皇帝,如何受得了对时下鼎盛之世的明贬暗讽。但是换成了一个坐观其局的富贵王爷,居然也能说得出这样的一些极正观点了。 “这些,都是王爷自己的想法?”秦刚突然一句反问。 “哈哈!果然是秦徐之,看得清楚,猜的极准!”赵佶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一把打开手中的折扇,踱步回到座位,端坐下来之后笑道,“本王确实先是喜爱此画的工笔与技艺,不过在收入此画之时,却闻售卖画社言称,有人看出此画中多有隐喻现实、揭露时弊、更有揭示当下朝局动荡、劝谏清明政治之用意,所以导致最终无人敢收。不知徐之如何看待?” 秦刚摇了摇头道:“王爷怎么会认为此画会是劝谏之画呢?所谓劝谏之画,便如朝廷谏文一般,当得开门见义、观点突出,对于其想要劝谏的依据,无一不想极尽渲染之意,唯恐其不被人看清。真正借画劝谏的例子,就在本朝,便如……” “流民图?!”赵佶一下子就想到了。 “正是!当年的开封府的城门监郑介夫,亲手所绘的那幅《流民图》,画中尽是各地流民饥寒交迫、背井离乡之惨状,据说让当年的神宗皇帝看得为之落泪不已,从而成功攻击了新法,直接导致了王文公的第一次罢相。但是,试问在书画之界,可曾有此画落足之位?” 赵佶默然,皇宫内为神宗皇帝修了显谟阁后,他曾借机去阅看过这幅着名的《流民图》,说句实话,画技实在一般。应该是为了强化并突出流民的惨状,画中人物的表现手法单一雷同,反复叠加重复,毫无艺术价值可言。 “奴家虽然从未看过‘流民图’,但也能想像得出那是一幅怎样的图画。但就眼前这幅,清明……上河图来看,作者所遵的应该是写实之风,而且从其画作写实的年份来看,也不可能会是对当今朝堂以及官家的劝谏!”此前一直未曾发声的李清照却开口说话了。 “哦?李小娘子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王爷请看这里。”李清照先是手指画卷开端城外汴河堤岸道,“奴家年纪较小,却是听说如今城外汴河的堤岸护墙并非建造很久,乃是元佑中期的御史方蒙建提请修筑,而此画中的河岸并无防护墙,可见画的应该是元佑中期之前的汴河。” 秦刚与赵佶一看,果真如此。 “再看入城道路之上的牲畜,王爷可曾看出点特点?” “嗯,似乎是驴多马少,还有些骆驼夹在其中!”赵佶仔细观察了一番。 “王爷好眼力!”李清照赞许后解释道,“自熙宁保马法之后,京师马力渐多,赁马之价也渐低廉,假赁鞍马者,不过百钱,若是元佑之后的京城,又怎可见到这么多的驴呢?” “有趣有趣,还是清娘的眼力独具一帜,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能看出一点。”秦刚也忍不住提出一个他刚发现的观点,“我自来到京城,就发现这汴河之上多有水车水磨。但在此画中却无一可见,想必也是画的水磨兴起之前的河岸。” “徐之说的没错,水车磨坊也是元佑年后开始时兴。”李清照点点头,继续展开这幅长卷,手指城门附近那一段坍塌的城墙说道,“此处的证据最为明显,王爷提及,有人认为此画有劝谏之意,劝谏内容即包括有城防松弛、官兵懈怠之点,再看画上这处,城门洞开,没有箭垛,一段坍塌之处显示出土墙质地,仿佛确有警示意味在内。” 赵佶点头道:“确实,不知李小娘子对此作何解释?” “敢问王爷,如今京师,到底哪一城门之段,还有土墙?到底哪一城门附近,还有坍塌?假如此画作者意为劝谏,所画之地在如今的城墙一周并无实景,此画若是传到官家那里?岂不是就有了欺君之罪?若说画的是元佑年前之景,那么又谈何劝谏呢?”李清照盈盈笑道。 “啊呀!李小娘子这番妙论,最后却是为了支持徐之驳本王的观点啊!”赵佶突然恍然大悟道,语气中虽有玩笑成份,内心却是略略酸意,此时见李清照与秦刚立于一起,却似一对才子佳人,相映相照。 “哪怕与王爷相驳,只是画友讨论,各抒己见。却想那张择端乃是一醉心画技之画师,哪里会与郑介夫那等政客相提并论。” “有理有理……咦?徐之你是如何知道此画作者便是张择端的?” 秦刚一听,糟糕,说嗨了!此画的画卷之上并无作者题名,后世判断的依据也是到了金人张着的题跋处才注明是由张择端所画。而此时的画卷之上,这些题跋自然还未出现。 第397章 谁来听政 秦刚脸上不动声色,脑中却是飞速转动,微笑着反问道:“王爷先前听到秦刚脱口而出这‘清明上河图’时怎么就没有感到奇怪呢?” “也是!”赵佶这才有点后知后觉,“你是如何能够想到这个名字的?” “正如清娘所言,此画非近期所作,秦刚也是爱收罗字画之人,之前曾有京城画商找某来推销过此画,当时就曾听其详细介绍过画师及其内容,也一同议过好几个名字,只是那时心有犹豫、又被其他杂事打扰,下手晚了也就错过了。所以今天在王爷这里第一次见到画作时,便脱口而出。自然也是知道此事的作者之名。” “哦!”赵佶却是相信了。那也是他的本意只是以此画为工具,想要探知秦刚对于朝政局势观点的用意便就落了空,他转头看了看高俅,后者连忙上前请秦李二人入座品茶。 于是众人皆入了座。 高俅便连忙奉迎道:“也是秦爵爷才华横溢、李小娘子眼光独到,我家王爷自收藏此画以来,请过京城数位大家前来赏玩,却属今日与二位聊得更为开心啊!” “哦?不知都有哪些啊!”秦刚心里明白,高俅此话绝非随意而讲,实际上这幅画已经成为了赵佶对外探知大臣立场观点的一件工具了。这高俅既然递出来了话头,他便随意接过,也想听听赵佶目前的实力如何? “其实也就是寻常与王爷交好的一些朋友。”高俅一边忙着给他们调膏续茶,一边看似很随意地絮絮而言,“曾枢相是最喜欢这幅画的,此外便是两位国舅爷向子发、向景弼,他们都是对这幅图画爱不释手,前后来看了好几次。此外,尚书左丞韩师朴、御史中丞赵正夫、起居舍人邓子常【注:指后来建议赵佶绍述的邓洵武】等皆来观过此画。” 秦刚心里明白,高俅刚才说的这几人,实际便是通过赏画来表明态度,曾布看来是想押宝赵佶,而向子发、向景弼两位国舅的站位,便是代表了后宫主事的向太后之立场。然后再看过来,甚至是韩忠彦、赵挺之以及邓洵武等人也是支持端王的。 “对了,当年蔡元长在京任官之时,便与王爷交好,时时谈书论画,甚为亲密。这次听说元长要回京述职,小的也给他去信,邀其入京之后便来赏画,元长乃书画大家,如若见此,定然会有高论!” 蔡京就要入京?秦刚一听顿时心中警惕。虽然提到的理由是述职,但为何早不述晚不述,却是选择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时刻?回京城显然是他的真正目的。 其实没有高俅现在透露的信号,秦刚也清楚,蔡京必然是站在端王这一边的。 如此看来,即使在秦刚的努力干预之下,赵煦继续多坐了两年多的皇位,原本会早夭的皇子赵茂也顺利地逐渐长大。但是,历史车轮走回覆辙的惯性却是分毫不减。 甚至,由于赵茂过于年幼,更由于他的生母是刘皇后,在无法回避的各种政治考量之下,来自于目前的后宫之主向太后那里的“立长”倾向,也变得无比地强烈与明确。 而这种倾向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朝堂中诸臣的立场。 尽管章惇与苏轼分别是坚定与温和态度下的共同力挺皇子,但也正是由于担心这两位宰相持续把控朝堂,在野心家曾布的明挑暗搅之下,目前朝堂之上,原属旧党的韩忠彦、范纯礼,更倾新党的赵挺之、蒋之奇等人,居然也能不可思议地在偏向于端王赵佶这一点。 其实身处于眼下局势之中的秦刚也感觉并不奇怪: 大宋对于皇位传承并非遵循严格的“嫡长子”之策,主要是太宗赵光义的“兄终弟及”开了一个坏头。再加上之后有好几个皇帝子嗣艰难,像真宗就生出一个长大的儿子赵祯。然后这个赵祯也就是仁宗最终都没有儿子,只能挑了一个堂兄的儿子来过继。 为了掩盖这种皇位传承中的混乱与无奈,大宋皇室常常会以“议位”的方式强调最终挑出来的皇帝是众望所归的。 因此,当年神宗皇帝驾崩之后,因为没有遗诏,虽然他自己有六个皇子,但他的兄弟雍王以及曹王当时都曾不同程度地对皇位有窥探之意,最终还是依靠高太后的一言九鼎,将让皇位重归幼子赵煦。实际上换个角度来看,假如高太后偏向一下自己的任意一个儿子,这皇位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也并非赵煦过于自负,不觉得册立太子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实际上当年在他父皇去世前,他自己就已经被立为太子了,但也未必就是能够十拿九稳地拿到皇位。一切还是有赖主持后宫的太后态度:当年是高太后,如今却是向太后。 向太后的立场选择的利弊非常明显:如果立赵茂,她垂帘听政的权力就会有争议,而且会是她绝对不喜欢也看不起的刘皇后来竞争、甚至是共享,这点是她所不可容忍的。 如果是从赵煦现在的兄弟中任意选择一人的话,听政大权也就十拿九稳地在她手上了。 只是要立谁呢?神宗所余的五子中,赵佖眼疾可以排除了,赵似与赵煦同是朱太妃所生,更得要排除。所以接下来自然也就是赵佶排在她心目中的最前面了。 更何况,秦刚还发现,原本以为只会醉心于艺术与享受的端王赵佶,却在如今的这个重要关头,表现出了对于皇位的极大兴趣。 一旦赵佶开始用心了,无论是频频前往向太后宫中的各种讨好,还是他在外界刻意传出的才华横溢的名气,都极能迷惑人。按此时的通行标准,一个懂礼节、擅长丹青书画的王爷,通常应该算是一个能够坐好皇位的好皇帝。 从端王府出来后,秦刚显得有点忧心忡忡。 “徐之,端王与高俅这次好奇怪啊!”李清照已经看出了问题,“我总觉得他们邀请我们来看画的目的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是自然,端王是想告诉我,他并不是只喜欢花鸟虫鱼,同样也是心系天下民生,也是拥有远大抱负的赵家贤王!” “啊!端王他是……”李清照是何等的聪慧,一经秦刚提醒,立刻意识到了这个答案,却是吓得她自己咽回去了已到嘴边的答案。 “正是!”秦刚直接肯定了李清照的说法,进而安慰她道,“自家的马车上,还是放心的。高俅与我所讲的京城赏画的大臣们,便就是支持端王问位的那些人。” 李清照原本就胆大洒脱,一经秦刚鼓励,却也不慌不忙地掰起了手指头:“向太后、曾枢相、蒋枢相、韩左丞、赵中丞,还有蔡学士,乖乖不得了,咱们这个端王爷如果今天再如愿以偿地拉到了秦龙制,那岂不真的就是‘众望所归’了么!” 秦刚笑着去戳了一下她的鼻头:“没什么龙制啦,眼下就只是一个布衣,但也很可惜不能如端王之愿了!” “徐之你婉拒了,万一这端王要是问位成功,你可就成了最大的罪了啰!” “所以不能有万一!”秦刚淡淡地说道。今天王府一行,他已经十分清楚赵佶的野心,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稀里糊涂地被推上皇位的风流皇子,而明显已经是一个处心积虑、谋求皇位的野心王爷,而且在他的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群实力雄厚的支持者。 如果赵煦的身体不能够熬到他丁忧结束起复,又或者不能够在此之前对于这些阴谋者予以有效的打击及压制的话,秦刚很难保证,他手上的那份秘诏能否起到应有的作用,甚至都难以阻止历史会重新回到赵佶登基的老路上。 “清娘最近可曾去过苏相那里?” “前阵子去过,叔党师叔已经去了颖昌那里,说是帮着照顾那里的一处产业。京城里侍奉苏相的就是伯达师伯了,我去的时候不巧,苏相正在值朝,就没遇上。” “那好,赶着不如撞着,咱们现在就去一趟!” “啊?我感觉,端王府一定会有人跟着咱们的车子,会不会有问题?” “都到这个程度了,我不找苏相才不正常呢!大家都打明牌啦!走,去宜秋门。” 秦刚的马车大摇大摆地便去了宜秋门那里的苏相府。 在宋朝只有宰相以及皇亲贵胄的家才能称为府,像秦刚无论在京城还是高邮的家,都只能称秦宅,然后普通百姓的房子就只能是家了。 眼前的南园虽然还是原先的房子,但毕竟今天已经是右相府,所以按朝廷礼制配备的守卫、门阆的数量、规格都不会低,更不要说整天排在府门口排队等候接见的求见者。 秦刚在决定前来时,就已经让人提前快马送去了自己的拜帖。所以,他的马车一到,苏府的正门便就打开,出来的却是苏迈,直接将他们二人引入,并直接关闭了大门,以示今天不再见客,却是惊得门外那些人议论纷纷,都弄不清刚刚进去的两个年轻男女是什么来路。 苏轼正在府上,对秦刚的到来非常地意外。 “徐之啊徐之,你怎么来京城了呢?你这……”苏轼还看到与秦刚一同过来的李清照,当然更是意外。 秦刚与李清照随着苏迈进了内室,见到只有他们四人时,这才轻轻地回道:“官家秘旨以召。下午入宫面圣结束,半路上又被端王邀去赏画。这刚结束了就直接过来了。” 这短短的三句话,却是包含了极多的元素与内容。苏迈为人极为稳重,他虽然一下子听到了诸多的疑问,但因为父亲在场,便一声未出,等待苏轼先行发问。 但是苏轼又是何许人也,他本身身居右相之位,皇帝的身体问题早经秦刚提醒,前些日子又刚进谏过册立太子之事。所以对于皇帝这次以密旨秦刚入京一事只有意外、却没有不解。 “端王邀人看画一事,老夫早有所闻,只是徐之这次入京如此隐秘,他却了如指掌,看来极不简单啊!”苏轼果然一下子就关注到了重点。 “苏相高见,端王藏画,多为名家花鸟,此次看的却是一幅普通画师所作的民生市景。”秦刚点头回道。 “清娘也是一起去了嘛,看看此画如何?”苏轼却是呵呵一笑,把问题问向了李清照。 “回师公,清娘只会看画本身。”李清照却是之前随秦刚如此称呼苏轼惯了,“此画虽是一位无名画师所作,然工笔绝佳、立意颇高,大有描绘清明盛世之意。徐之给此画取名为‘清明上河图’,端王也欣然以此名在画卷之首题了款。” “哦?清明上河图,好名字啊!清明之世,上河风景,不知徐之赏得如何?”苏轼口中话语说得轻松,脸上神情却是毫不放松。现在房中并无外人,他倒不是担心秦刚的立场,后者能在端王府出来就到他的府上,立场早已明白无疑,他只是简单地听听所说的观点。 “天命不于常,惟归乃有德。”秦刚说的这句话,出自于王通的《中说·王道》中的一句,并补充道,“端王为人过于轻佻,并非有德之人。” 苏轼眼睛一跳,瞥了一眼秦刚,他很明白对方讲出此话,乃是对他及室内另两人的绝对信任,只是一旁的苏迈则是听得冷汗直冒,他啜嗫着道:“嫡父,孩儿出去守在门口吧!” 苏迈倒也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为刚才秦刚提及的这个话题而害怕,尽管这里是自己家中,但凡事小心一点,则不过份。 苏轼却是毫无感觉,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怕犯忌之人,而且自海南回来,总有一种再生为人的感觉,所以秦刚此时的态度,却是极对了他的性子。只是自己的长子,又哪是一时半会能改得了脾性? “唉!也好,你在门口守着,我与徐之他们多聊聊。” 苏迈忙不迭地告退出门,眼观鼻鼻观口地在门口守定了。 “前些日子你来信提醒了官家的身子,太医院那帮子医官显然是得了官家的禁口令,但老夫又非不懂医道之人,只要调阅了御药院的药方,便就知道大概了。”苏轼说的是之前的事,“官家的身子这样,册立太子一事却又总悬而不决,的确难免就要让有人动了心思。” 秦刚接口道:“皇位之争,非皇室一家之事,实乃朝政之争的投射。端王动了歪心思,究其根本,乃是朝臣中有人撺掇、有人投机。这次端王府邀人看画,曾子宣、蒋颖叔、韩师朴、赵正夫、邓子常,还有即将入京的蔡元长,可都是明白无误地站队了!” “原来是这样。”苏轼对于听到的这些名字都还算淡定,因为他们本身的立场倾向就是十分明显的,他唯一只是对于他们能够通过看画在端王面前明显表态还稍稍有点吃惊,看来端王的势力眼下已经到了不可阻挡的一种强势状况了。 “徐之你还漏了向家两位国舅爷,他们的背后可是向太后啊!”李清照不忘补充了一句。 苏轼在室里来回踱了几步,眯起眼道:“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不过五岁。以宫中前例来看,皇子不出六岁都不敢说能养得活!所以天子不在现在就立太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皇帝的身子情况却是摆在那里,群臣之中,想着‘立长君’的声音是一定会有的!更何况,还有向太后的原因在这里。” 苏轼为右相这么长时间,皇宫内外的诸多关系矛盾,自然是了如指掌。 对于向太后而言,一旦赵煦驾崩,是立皇孙赵茂?还是从几个皇子里选一个出来,对她的利弊之分,便如天壤之别。 “秦刚有一言,愿苏相纳之。其实眼下皇子过于年幼,是否册立为太子,并非根本。甚至就算是皇子成功继位,都不算得上是让人放心。”秦刚当然不能透露他手中已有传位秘诏一事,因为他也知道,如果大局不保,一个五岁的孩童,就算继位为帝,深宫之中,还不是任由他人掌控命运?大宋皇嗣活不到六七岁的比比皆是,随便弄一个理由,到了最后意外死亡了,还不是成了为他人做嫁裳的二传手? “徐之以为,何为根本?” “新的皇帝继位之后,何人权听国政!” “难道……哎呀呀,真是当局者迷也!”苏轼猛拍自己的脑门,他们久居朝中,已经想当然地认为,不论是谁继位,都应该是向太后为为唯一垂帘听政之人。 但是,如果继位者能够是皇子赵茂,那么,其嫡母刘氏也将会晋升为了刘太后,两个太后中便就有的一争了: 听政之人是向太后,纵使赵茂继位也难保最终不落他人之手! 听政之人是刘太后,赵茂的一切便就有了根本性的保障。 苏轼对于皇权正统的执着,显然要强于绝大多数朝臣。更何况,对其有过知遇之恩的高太后,当年就在是立自己喜爱的小儿子雍王?还是立正统的最年长皇孙赵煦的问题,坚定地站在了赵煦这一边,这显然也是让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赵茂这一边。 当然,现在的问题转向了选择谁来听政,问题就来了! 向太后,她的政治观点是遵循高太后一路,只是赵煦亲政之后,她选择了隐忍蛰伏的态度,又或者说她并没有高太后那么强烈的控制欲,但是一旦给她以机会,却是明显会是有利于苏轼的权势地位提升的。 而刘皇后,且不说政治能力,听政的太后也有没想法的,譬如英宗时的曹太后,但问题却在于刘皇后却一定是依附于章惇的人。一旦如此,之前由于赵煦制衡的建中之策,必然会因刘太后的听政,转而成为章惇的再次独权! 这个选择的艰难之点在于,苏轼对于向太后听政、端王即位的巨大危害毫无概念!所以,他能够想通其中的区别点之后,还能够把自己对于何人听政的观点押在刘皇后身上吗? 秦刚虽然心急如焚,但他的表面上却无法表露任何,只能将问题摆出,交由眼前这位年近古稀之年的睿智老者自行判别。 第398章 孤注一掷 不得不说,苏轼的大局观还是令秦刚佩服的。 极短的时间之内,苏轼就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即刻书信一封,联络子厚。哪个太后听政,对我而言,只是地位的高低上下之分,但对他来说,却是生死荣辱之别。我愿意与其联手,以备朝局之变。” 苏轼的判断理由也很明确,如果他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向太后,就会让曾布、蔡京这等与端王绑定更深的伪新党人上台,这两年的执政过程中,他已经相当清楚这些人对朝廷与国家的祸害,远大于之前他曾反对过的王安石等人。 而他敢与章惇联手,还有一点依靠,那就是眼前的秦刚。 所以秦刚并没有向他透露出今天面圣之后的任何一点情况,但是恰恰就是因为如此,反而让他笃定秦刚一定会从皇帝那里得到过重托——不言即有大事。 更不用说,他与章惇都已经过了最年富力强的年龄,转眼之间,这朝堂之上,就不再是他们一争高下的环境,也不会是曾布、韩中彦的阵地。对于苏轼而言,他能有秦刚的助力,就不必担心章惇借力“刘太后”听政之后的一家独大。 大策虽然已定,而且对于章惇而言,但凡清楚眼前的形势,只恐苏轼不愿与其联手,那他真就成了最弱势的孤家寡人了,形势甚至要比真实历史上赵煦驾崩之后的还要坏上十倍。 但是所要努力的目标却异常艰巨,即使众人一起努力确保赵茂能够顺利地继位,而那时的“刘太后”要能获得听政的可能性,依旧有着巨大的难度: 大宋王朝为因为得位不正,所以一直大力强调“以孝治天下”来转移国内士人的注意力。当朝的历代皇帝都以“孝”字为先。所以,一旦赵煦驾崩,此时向太后还在,即使是刘皇后成了刘太后,却依旧只是是第二顺序的听政人。 就像当年赵煦登基,那时的她作为神宗皇帝的正室皇后,已经是向太后了,但却因为神宗皇帝的母亲高太后依然在世,那就必须要把听政之权让给高太后。 要想排除掉向太后的听政之权,必须还得要有充足的理由。 一直很乖巧地听着两人谈话的李清照此时却突然开口:“师公,都说是‘忠大于孝’,倘若找出向太后以及端王对当今皇帝的不忠之举呢?” 苏轼与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句话的价值,立即让她继续说下去。 待得李清照把她的想法详细说完,苏轼与秦刚对视一眼:可行! 于是两人便就着这个思路又是一番细细协商。 傍晚,马车离开苏府,秦刚略有歉意地对李清照说:“清娘,没想到会把你牵入到这场极为凶险的朝堂之争里了!” “秦郎,你我俱为一体,何必如此生份?”一旦说起私事,又只有两人在场时,李清照便对秦刚改了称呼,“当初爹爹入狱,还不是你不顾危险,出手相助么?况且此事又是天下大事,倘若有失,又岂是一家一户所能避得开呢?” 秦刚很是感慨地说:“以清娘的眼光与才华,若是允许女子为官,你在朝堂之上的成就,决不亚于当年的我啊!” “扑哧!”李清照睁着一双大眼睛笑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呢?” “他们不是都在说我是百年难遇之才么?”秦刚如此解释道,“我是觉得自己是占了不少难得的机缘,可清娘你却是完完全全都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啊!” “承蒙秦郎如此看重。”李清照却是狡黠地一笑道,“那你则更要让我参与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了,否则就算是你嫉妒我的才能,不愿让我有所表现!” “哎呀呀!小生着实是不敢呐!” “哈哈哈!” 此时的车厢之中,不会再有任何人打扰,李清照轻轻地依偎着秦刚的身子,进而又伸出了双臂,略有拘谨地环抱起他的腰,却是抱住了之后,再也舍不得松开。 秦刚闭起了双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以及传入他鼻息之中的少女清香,竟然令他不由于一阵心神俱醉,惟愿马车不再停下。 可惜,天不遂人之愿。虎哥他们已经让马车走得极慢了,但依旧却是已经走到了南讲堂巷的李家宅前。虎哥又犹豫了三四息之后,才轻轻地立在车厢之外,小心地通报:“先生,李小娘子家到了!” 李清照满脸通红地走下马车,却在走进大门之后,却又扭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马车车队离开了门前。 李清照所出的主意,在第二天的小朝会上就迅速显示出了效果:应该是接到苏轼书信的章惇作出了自己的正确选择,突然上了一道奏章,声称: “天子身子时常抱恙。这几年来,国泰民安,天下万民都纷纷自发给圣主祈福。但是论到祈福之效,却是非至亲不以见效。近来京城多说绵州供养药王菩萨的千佛寺香火灵验,屡有人家派病人至亲前往祈福,结果竟都能痊愈。因此建议皇家不妨一试!” 皇帝之家,虽是家事,更是国事。章惇身为宰相,自然有权建议,只是听与不听,便就由皇家至亲们自己决定了。 在成都府路的绵州药王菩萨庙自然是名气大得很,京城每年去那里为亲人祈福的人也不少,所以要说祈福后真能灵验的例子其实也不难找。 而谈到了皇帝的至亲,自然就是嫡母向太后,生母朱太妃、正妻刘皇后、嫡子赵茂,以及他五个正在京城的兄弟。 太后、太妃、皇后还年年幼的皇子,都是不太适合离开京城的,所以这个所谓的“至亲”人选,便就落在了几个王弟的身上,而且一定要说年幼,未到二十岁的莘王及另两位王弟也可排除在外了,剩下的就是申王赵似与端王赵佶二人。 换句话说,谁都明白,章相在这个时候提出让这两个成年王爷出京去给皇帝的健康祈福,理由无比充分、道义无比正确、但用心也就无比“歹毒”! 要知道,如今的成都府路,还是那种偏远艰险之地的代名词,京城去那里的人家,为了亲人的安危,自然可以什么也不顾,可是要让养尊处优的王爷、尤其是那个野心勃勃、蓄势待发的端王在此时离开京城,无异于釜底抽薪啊! 所以当时李清照提出了这个计策,就连苏轼都不由地叫好! 只是,这样的奏章在小朝会上一提,哪怕是早就已经向端王那边投靠过去的曾布、韩忠彦等人,却也无法开口了——亲王为皇帝出京祈福,此事既是忠、又是孝,全看皇帝与他自己的兄弟怎么看了,大家也只能沉默以对。 紧接着便是苏轼施施然地站出来道:“《左传》有载,卫国公子姬汲、姬寿二兄弟,由于知道出使路上有危险,却不顾自己危险,而争相代死,可谓兄弟情深、君子大义也!” 其实苏轼讲的这个“兄弟争死”事件中,还有这二人的父亲及后母在其中的阴谋算计背景,而这样的典故拿到这个场合来说,表面上讲的是兄弟情深,背后是暗有所指,却是令众人不禁有点面面相觑。 赵煦原本对这样的事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是毕竟前天刚与秦刚有过交流,别人的话他不一定听得进去,但秦刚提醒的事情还是让他上了心。 更何况章惇所提的这事于大面上并无甚不妥,他自认自己对于几个兄弟、尤其是端王赵佶一直都是非常仁义的,让他们出京祈福,不就是路途上的辛苦一点么,倒是也可以从这看一看这些兄弟对他是不是还有真情了。 “梁从政!” “臣在!” “章相的这个奏章,交给宗正府去拿个细则方法出来吧!” “臣遵旨!” 苏轼听到此话之后,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清娘这个小丫头,出的这个主意还真是入木三分,既狠又准。 宗正府自然不敢拂了皇帝之意,经过内部商议,又觉得申王有眼疾,远行不方便,最合适去绵州去祈福的人选自然就是端王了。 更何况在这两天的京城里,还传出了“吉人利于亲”的童谣,这“吉人”合在一起,便就是“佶”字,所以端王赵佶对此事应该当仁不让。 接下来就要看端王怎么反应了。 倘若遵旨而行,从京城到绵州,路途遥远,去一趟至少三四个月的时间,到了那里再耽搁一下,然后还得挑个好的天气回来,那就差不多就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按照当下官家的身体情况,那就极有可能在半路上就要接到其驾崩且新官家登基的消息了。而按章惇的心性与手段,说不定直接那个时候还会直接安排一道诏令,把路上的端王顺路安排到哪个地方就藩,那也就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倘若宗正府的安排下来后,端王却想玩个心眼、动个心思不肯出京祈福,那更好,就算是自己的野心与贼心直接暴露在现在皇帝的眼前,生了气的皇帝,提前安排你出京打发个偏远封地,都算是仁心大发的表现了。 左相提议、右相附和、众宰执无语、然后再经皇帝认可,当宗正府拟出来的意见递到向太后面前时,这位久居深宫的老太后此时却也无可奈何。 虽然她相对喜爱那个聪明恭顺的端王,但在当前皇帝依旧在位的时间里,却是不敢表露出任何自己的倾向。 “官家对这王弟向来甚是爱护,这次也是应该他辛苦一趟的。”向太后脸色虽有点发青,但也只能如此说道。 消息传出来后,先不说端王,就算是本来就不用去的其他几个王爷们也是有点慌乱的,有的直接找来幕僚、有的悄悄寻些可信的宗亲,都在合计着,这事情要不要自己也得在台面上表个态想去,但也要评估一下要是真的让自己去时又敢不敢走这一趟? 无他,大宋一朝,王爷们留在京城里,只要安分守己,基本就能安全一生。而要是到了京城以外,尤其还要去什么偏远的地方,这行程之中,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后再联想到如今的皇帝身体不好,唯一的皇子还很年幼,这里面的味道就越想越不对劲了。 反正据说年纪最小的睦王最初以为自己是一定也要去时,在府里头都要吓哭了。 其他的王爷们都只是担心,而端王那里则是灰心。 赵佶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有如被雷击了一般,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转而才咬牙切齿地埋怨高俅道:“你说你会盯着那个秦徐之的,可是光盯着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苏相府上串联,结果就串出了这么一招绝户之计!怎么办?怎么办?” 一旁的高俅也是满面愁容:“都怪小人没用,但小人也是无计可施啊!想必朝堂议事之际,曾枢相还有其他几位执政,也都是明知此计用意,却也无可奈何啊!” “莫急!”赵佶还算比他冷静了许多,“蔡学士如今就在城外,立即传信给他,他一定会有办法!” 还没等端王府派人出去,却说城外蔡京已经派人前来。赵佶大喜,立即传其进来。 待得来人进到王府内室,行完拜见之礼,高俅却是一眼认出了来:“胡、胡提举……你怎么来了?” 原来,蔡京他们人虽在城外,但胡衍事先通过钱贵联络上的京城情报网却起到了作用。这张情报网原本最早就是他负责建设,第一层的四个骨干中,却有两个都算是他的心腹。后来秦湛接手管理后,却无胡衍当年的拉拢手段,以至于对于钱贵回京之后的诸多动作竟无半分知晓,更不用说胡衍之前的时间里又进行了相当力气的渗透。 宗正府的决定刚出来,胡衍他们在城外就已立即知晓。 蔡京起先也是慌了一阵:“这可如何是好?虽然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这皇帝的身体,像是随时都可能要归天,但也保不住那些太医们使力,再活个两三个月啊!端王在京城,一切皆有机会,可这一旦离开京城,那可就无力回天了呀!” “在京城?有机会?”胡衍却是听出了门道,他的眼珠一转,问道,“元长兄,是不是我可以理解为:只要端王没离开京城的时间,皇帝驾崩了,咱们就能成事?” “那是当然。只是……哎!沧海,你可不能瞎想啊!千万不可乱来!”蔡京突然听出了胡衍的话中有话,立即有点慌了,他再怎么权欲熏心,也是万万不敢去尝试弑君之举。 但是胡衍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想想万一端王倒台之后,他将面临着难以收场的尴尬局面,反倒是显得更加胆大包天:“元长兄,再瞎想的主意我们都想过了,再乱来的准备我们都准备好了,都到了这么个时候,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那,那你想怎么做?” “先得把时间拖下来。我这次立即进京,说服端王,必须第一个出面请旨出京祈福,先得彻底打消皇帝的疑心!”胡衍眼睛一转,迅速说出了他的第一个判断。 “确是!一旦犹豫就会被圣心揣测,弄不得还可能会被提前赶出京城!” “端王的忠孝之心表露出来之后,这王爷出京,总是得要留些时间作各种出行的准备吧?” “于情于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应该会有。” “那就好,胡某马上进城,一是入端王府,说服王爷同意;二是联络京城里的人手;待到王爷准备妥当,就在假装出发之际,必然会有机会入宫陛见天子。胡某到时可与端王同行,串联童大珰在宫中之人,一举以定乾坤!” “啊!这个?胡贤弟可要三思而行啊!”蔡京听着心里一惊,胡衍此话中暗藏有他们之前曾经讨论过的一个最终计划,只是这一计划实施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元长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一番谋划到了今天,你也已经到了京城之外,前后就差这一步之遥,要知道,一旦端王被迫离京,我们就前功尽弃啊!”胡衍不由地再度催促起蔡京来。 “那端王……” “端王那边,我来说服!你放心,他比我们还心急!”胡衍信心满满。“端王也是计划多时,京城里必有准备之手。我大哥虽然此时也在京城,但你放心,他手下之人,却至少有一半已在我手上,两三天的时间,足够我来安排人手了。” 蔡京被胡衍这么一说,也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好,我也通知吏部那边,明天一早就发文让我进京述职,曾子宣那头我立即拜访。京城之中,有我布局;皇宫之中,有端王与太后,只要胡贤弟你突然发力定局,之后之事,都不在话下!” 胡衍的这一计划便就是让端王率先承诺出京,以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然后便借助于端王出京前入宫陛辞的机会,趁机发动宫廷政变。 一旦皇帝不虞,前有太宗皇帝的“斧声烛影”先例,相信向太后一定会作出支持端王继位的正确决定! 而在此时,胡衍便在赵佶面前,将他与蔡京商议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赵佶盯着他看了看后道:“孤知你是秦徐之的结义兄弟,而你大哥正是这次策动‘亲王绵州祈福’的幕后之人,如今你为孤做事,就不怕你们兄弟反目、兵刃相见么?” 胡衍十分郑重地叩头道:“王爷应该知道,我家大哥受天子之托,有为越王【注:指赵茂】师约,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也是我家大哥的秉性。如今,胡衍知王爷乃是天命所归,新君之人,愿为驱使,断其后路,并以拥立之功,换一个给我大哥再次选择的机会。” “孤也欣赏徐之的不世之才,若能如你所言,幡然醒悟,孤自然会给其机会,不过,倘若到时他还是一意孤行呢?” “臣既追随王爷,当忠字当头。如有任何人胆敢阻挡王爷登临大宝,无论其为何人,就算是亲为大哥的秦徐之,胡衍也必大义灭亲,绝无半分犹豫……”胡衍跪地起誓,见赵佶看他的眼神之中还有些不信之色,便自怀中一把掏出护身匕首,刀锋对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朗声说道,“如有违誓,当如此指……” 言罢,赵佶还未反应过来,胡衍手中匕首刀锋一闪,便“嚓”地一声,削断了左手的小指,并崩出了一条血线。 高俅却是先有反应,连忙上前掏出身上的手巾,连忙帮着捂紧胡衍正在冒血的左手伤口,一边帮着进行止血,一边嘴里不住地埋怨:“哎哎,沧海你这是何苦呢!” 胡衍强忍着手中巨痛,却是仍然保持着长跪的姿态,继续说道:“事关重大,胡衍不敢轻视,立下血誓,以示忠心!” “好,好汉子!”赵佶却是不能见血之人,脸色早就吓得苍白,但也确实从内心深处相信了眼前胡衍的决心与示忠,忙说道,“能有胡提举如此的忠义之士葙助,孤之大业何愁不成!” 第399章 长发及腰 秦刚这头,眼见着李清照所出之计奏效,宗正府也表了态,意料之中的就京城里各个王爷最初的慌乱与沉默,意料之外的却是率先站出来表示愿意前行的居然会是端王。 秦刚自然不会相信端王府就此认输投降,根据那天在苏相府中商议的结果,朝堂这里几位重臣的动向由苏轼盯着,端王府及城外蔡京的举动则由秦刚监视着。 大宋一朝,尤其是北宋时期,极少有过政变,这不得不说是太祖皇帝对于军权收拢以及近似于变态式的官员设置架构方面的功劳:从总体上来说,重文轻武,就断了那些能够掌握并指挥军队的武官念头,自己折腾是折腾不出什么劲头的,就算是冒着杀头风险去支持谁,到头来,还是听由文官指挥,武官们对于政变实在是收获太少,不愿意参加。 难得地有过几次朝中势力的对决,武将与军队都冷眼旁观:你们互掐,谁掐赢了我听谁的! 从细节上来说,大宋朝的官制极度复杂,常说层屋叠架,目的就是想互相掣肘。在正常的时候自然是造就了大宋的机构臃肿与政事低效的问题。但是在关键时刻,这好处就出来了,任是谁也调动不了太多的资源,折腾不出大的水花与动静。 苏轼与秦刚都排算过,如今端王那一边,最危险的人是蔡京,此人谋算多年,朝中党羽众多,但是只要他不进京城,或者盯死他进了京城之后的联络之人,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朝堂上最危险的当然就是曾布,不过有曾布的地方,必会有章惇,后者的压制之力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失手,便可不担心。 京城官府,只需要注意开封府,以及目前知开封府的温益,这个家伙是蔡京的死党,自范纯礼升任尚书右丞之后,他先是权发遣开封府,如今已经转正。开封府在京城所掌握的衙役及捕快力量,是除了禁军之外的最大威胁,自然便是苏轼与秦刚所关注的重中之重。 苏轼利用右相的权力,安排人手加强了对京城各方资源调动的监控,秦刚则让秦湛全面启动京城情报网的相关人员,做到每日三报,全面掌握京城全方位的情况。 而端王府与城外蔡京的动向,则由虎哥及长门四倭卫分别监视。 这几日,李清照有时会由阿珠跟着,有时会在李迒陪同下,来麦秸巷坐一会儿。 经过了前次事件,李格非彻底接受了秦刚这个准女婿,王氏也在事后知道了准女婿在其中的功劳,对于李清照和他的事情,再无任何的意见。 阿珠来时,一般都会在外院等待,而李迒稍稍有点麻烦,需要想点法子支开。 秦刚与李清照仔细分析过眼下京城里的形势,在细细想来也找不出什么过份担心的时候,他俩却更加担心了:因为如此重大的谋划,对方绝无一经挫折就放弃努力的可能。就算是李清照出的这个主意打中了他们的死穴,但无论怎样也应该会有一些挣扎的。除非一直等到端王顺利离京上路,这才基本上可以算是胜券在握。 难道,此事就会这么顺利吗? 可是,如果说不顺利,又会在哪里出现问题呢? 皇宫?端王府?暂住在城外客栈里的蔡京? 皇宫里,向太后定然是有着自己的人手,只是这些人无论怎么折腾,必须还得借助于朝廷里宰辅重臣的响应。 当年太宗皇帝病重,李皇后因为不喜欢太子赵恒,就勾结宦官王继恩,企图拥立新君。但是却因当时的宰相吕端警觉,只是简单地控制了王继恩,未能让他与宫外之人联络上,便就挫败了李皇后的阴谋,让赵恒,也就是之后的宋真宗顺利登了位。 好在北宋的皇宫,像苏轼与章惇这样的宰执是可以方便出入的,甚至在一些认为比较重要的时期,宰执们还可以决定轮流在皇宫内宿直,也就是在皇宫晚上闭门之前留在皇宫的南部区域值夜班。 苏轼与章惇可以保持着至少有一人留在宫中的状态。 端王府这边,虎哥亲自带了人在周围监视。自从宗正府的通知出来后,端王府便似换了一个面目似的,甚至连门口的守卫都变得无精打彩的。原先每天还有一些人固定外出打探情况的,现在却几乎都懒得派出去了,似乎是他们对于目前的现状,有了一种认命的感觉。 “假象!”秦刚如此判定,“太平静了就极不正常!” 按照这种标准,唯一显得比较正常的,只有在城外的蔡京。在他的活动之下,吏部给他排定了述职的具体日期,于是他便接到通知,正式入京并依惯例住进了城南官驿。 以蔡京这样昔日在京城有着极为广泛的人际交往之人,一旦回到京城,那种人来人往的拜见与会面,立刻是络绎不绝。 秦湛早在最容易收集到各方消息的城南官驿里安插有足够的人手,而虎哥对于端王府那边的监视也是不会疏忽。所以,蔡京自从进入京城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有效的监控之下。 因为从现在开始,赵佶但凡想有新的谋划,一定会在这时想方设法地与蔡京联系上。只要能盯牢端王府与城南官驿这两个点,就不怕错过他们的任何勾结行为。 谁知,蔡京果然是会使出神之妙手的——他突然让手下人去东角楼街南的桑家瓦子那里,在抱月楼订下了一处阁楼包厢,时间是从第二天傍晚开始。 桑家瓦子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是因为这里除了有各式各样的演艺场所,更有着京城里规格最高的妓院。像抱月楼这样的场所,能够进去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它的保密措施做得极好。这便让秦湛的人手难以判定接下来进去的人,到底只是真的寻花问柳?还是与蔡京会进行秘密串联。 “蔡京此厮虽然狡猾,但他选的地方却是百密一疏。”秦湛说道,“因为这抱月楼中,却是有一位十八叔可以说得上话的相识熟人!” “哎!湛哥,可不能随口乱说,我在抱月楼这种地方哪会有什么……” “……湘月姑娘!”李清照清晰地报出了这个名字,立即让秦刚咽下了话尾的“熟人”二字。 想起来了,就是七年前他在汴河边赠送《送别》歌曲、之后又因赵佶之邀教唱过现代版《明月几时有》的那位头牌歌伎,她似乎正是因为这些而成为了抱月楼的头牌。 “咳!咳!是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只是这瓦舍之人,多半都是在吃青春饭,这么些年了,湘月姑娘还在啊?”秦刚已经感受到李清照灼灼的目光,犹自镇定地问向秦湛。 “李大家就是因为十八叔所赠之歌,成为了京城闻名的演唱大家,又多有达官贵人捧场,最后便做了这抱月楼的执事掌柜。所以,借着这层关系,我去找了李大家,想拜托在蔡京所订的包厢隔壁能订上一间。只是……”秦湛说到这里,却是犹豫着停了下来。 “可是她不曾同意?”秦刚问道。 “李大家说,其实京城里的官员之间,常有这类相互监视的要求,她们做生意的,一般情况下只能互不得罪,一旦知道用意了便无法答应。不过,十八叔予她有恩,若能当面亲口说一下的话,她自是另当别论了!” “人家其实是想见你。”李清照笑吟吟地盯着秦刚,“而且这次机会抓得这么好,你没有选择,只能去见她!” “你也这样认为吗?”秦刚尴尬地回看她问道。 “嗯!” “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李清照却是一脸的小傲骄,“只是你还在丁忧期,进了桑家瓦子,若是被朝廷官员知晓,难免会被御史揪出来大做文章。所以如何进去要仔细考虑!” “这倒不难!我可以改装,以掩人耳目。” “那好,带我一起去!”李清照突然说道。 “你,一个女孩家,怎好进这个地方!”秦刚却是吃了一惊。 “你不是说改装吗?一个改也是改,两人改同样是改,那带上我一起改装不就行吗?”李清照却是说得极为认真。 秦刚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这次我还是要改装成倭人,你要随我一同去,自然也是需要装成倭人,而且还得是男子,你可愿意?” 李清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秦刚想了想,却是叫来了一个亲兵,一边开始帮自己改装成倭人模样,一边却是给李清照介绍这里的门道: 其实关于易装改装在中国古代显得有点难的原因,主要是在头发的处理上。比如秦刚曾经装扮过的党项人、契丹人,以及倭人,他们都会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殊发型,需要进行不同程度的剃剪处理,这对于具有现代人意识的秦刚而言,没有什么,但是对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却是极难逾越的心理障碍。 因为宋人对于头发非常地看重,正常情况下,他们是能不剃就不剃、能不修剪尽量不修剪,于是乎,便最容易在这个方面露出马脚。 反之,秦刚则是根据情况需求,该剃就剃、该剪就剪,表现得更像是他所改扮的那类人,自然便不会引起怀疑了。 秦刚的倭人发式搞完之后,便要轮到处理李清照的发式了,他的亲兵十分知趣地退下,改由秦刚亲手为她操作了。 理论上,男人女人的头发并无本质上的直观区别。所以有人对于古代小说里“女扮男装者因帽子掉落,从散落出来的头发看出来是个女子”的桥段很不理解,非要说“女子长发是青丝、男子长发是黑丝”那是胡扯,真正的原因却在于: 古代男子虽然也留长发,但并非从不修剪,那样的话古代就没有理发匠这个职业了。男子修剪头发的通行标准就是不能长过腰,一旦超过就会进行修剪。而女子则会一直留着,所以女扮男装在头发上暴露出的原因之一便是,散落的头发长过了腰! 其次,男子的长发只是在头顶中间一把束起再盘扎,然后戴上头巾与帽子,而女子的长发会分成若干股,并有着花式多样的发髻编扎之法。改男装的女子,如果为了图省事,没有完全地打散发髻,而只是把多股头发塞入帽子里面,此时一旦帽子掉落,出来的发式一定也会出现非常明显的这处破绽。 “改装一事,重点便在细节。而且这次我们进入抱月楼,事关重大,必须容不得丝毫的马虎。”秦刚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摘下了李清照头顶上的几样简单发饰,再温柔地帮她将一头青丝完全地解开打散。 果然,已经十九岁的女子,最长的头发部分,因为此时坐着,都已经接近于地面了。 “我需要按照男子的标准,将你超过腰部部分的头发全都剪掉,可否?” “剪吧!就如你所说,细节容不得马虎!”李清照十分干脆地说道。 秦刚用剪刀先给李清照的头发进行了修剪,看着不断掉落于地的绺绺青丝,再看着最后发不及腰的李清照,果然便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 在帮李清照修剪头发的时候,两人相距甚近,且不免有各种肌肤接触。初时还觉尚可,但是随着后来两人不再言语,房间里的空气便开始变得暧昧了起来,两人都开始听到了彼此开始有点沉重而紧促的呼吸之声。 尤其是秦刚,正在帮李清照梳顺打散开来的头发,偶尔遇上一处发结,便温柔地用手指穿进头梢进行轻轻地捻动,生怕弄疼了她的头皮。其细腻无比的手法,也让小丫头的脸上逐渐升起了一朵朵的绯云。 “清娘。”秦刚突然轻轻地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 “嗯。”小丫头的回应低不可闻。 “古人所说的‘青春华韶,长发及腰’,大约指的应该便是清娘现下的状况吧!想来若非造化弄人,此时的你我,早已是琴瑟合弦、举案齐眉了。如此看来,今天为你剪去了这么些的头发,倒也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在内!”秦刚的声音同样低沉而深情。 “呸!谁与你琴……那个了。”李清照羞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却又被他后面的话而吸引,“你说的那个别样的意味又是指何?” 秦刚感受着李清照倚靠着他的柔软身体,触手轻抚着渐渐顺滑的一头青丝,感受着彼此从未有过的接近与亲昵之情,后世曾在互联网上流行一时的无数“长发及腰”体诗句便在这一瞬间涌上了他的口边。 “待你长发及腰,少年娶你可好?经年燕子回巢,梦里嗅梅偷笑。 藕花深处误入,军歌声声缭绕;相思才下眉梢,闲愁却上心窍。” 这种“长发及腰”体在后世流传极广、版本非常丰富,用的又是非常容易的韵脚,秦刚一经忆起,就有成批的诗句涌在嘴边待用。 “待你长发及腰,我正策马逍遥;提亲三试笑傲,熟记中兴碑草。 人言江南春好,少你何度良宵。浮槎来去难逢,岂在暮暮朝朝。” 秦刚此时吟诵的特点,却是用心地将李清照与他相识以来的经历以及其中的一些诗词之句,都精心地嵌入其中,却是极大地掩饰了这些句子本身的粗糙与生硬毛病。 “待你长发及腰,与我泛海迎涛;不惧万里孤寂,共听水手说笑; 雨打梨花飘摇,花月销魂多娇;许下三生印烙,同唱秦俑歌谣。” 而这样的句子,又恰恰对应了李清照的胃口——你若是走词句工整之路,少不了会被她从中硬生生地挑出一堆的毛病,但却像现在这般近似于大白话的表述,却把她不由地听痴了。 “待你长发及腰,让我娶你可好?十里红妆铺道,百里乡邻共邀; 不羡鸳鸯仙老,红尘世事皆抛;鸳鸯被暖春宵,与君执手相老。” 秦刚越说越深情,最后双眼直直地盯住了眼前的可人儿。 “待我长发及腰,秦郎娶我可好!”原本就是热烈性格的李清照,此时捡起剪落在地的一绺秀发,大胆地凝视着秦刚问道,“此发秦郎亲剪,缕缕青丝不老,风吹过,闻号角,年少不负韶华,你我犹记今朝!” 秦刚瞧着眼前的佳人如酒,眼中柔情无限,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进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用左手抬起李清照的下巴,却发觉小丫头有点微微地向后避让。于是,便大着胆子用右臂将其紧紧揽在了怀中。 她略挣扎了一下,秦刚便再紧抱一下,如此三两下后,她便被他紧紧地锢在了怀中,竟然丝毫不得动弹。 李清照的少女之心早已纷乱不堪,口中嘤咛了一声,眼睛再也不敢如之前那般直视秦刚,继而低声埋怨:“你,你可是要欺负于我?” 秦刚此时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作“温香软玉抱满怀”,更不要说怀中的这位,恰是他曾经梦中高不可攀的女神偶像。而在耳边如梦似幻的呢喃抗议声中,他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可以回应少女埋怨的词句,索性低头,直接便就对着那双红唇温柔地吻了上去! 两唇甫接,小丫头所有的反抗都在一瞬间失去了,便似软泥般地瘫在了他的怀中,渐渐地恢复出来的一点点气力,竟然尽数集中在了唇上,居然也能微弱地作出了一些回应。 就算是如此微弱的反应,却给了二世初男的秦刚以巨大的震撼与冲击,他只觉得两人接触的嘴唇那里,似乎产生出源源不断的魔力以及电击之感,开始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脸庞、他的全身! 让他开始忘却了这个世界!忘却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穿越到了眼前的这个大宋,就算是让我献出一切,也值了! 第400章 湘月知恩 秦湛自秦刚叫人给他梳发之时,便就已经出来守在了后院的大门之外,并在后来梳头的亲兵出来后,更是亲自把守住了大门,接连劝退了几个想要进去找秦刚汇报事情的人。 不过虎哥寻来时,虽被拒绝后,却不肯离去,说是有了端王府那里的重要消息。 秦湛一瞪眼睛:“重要?再重要的事有十八叔现在的事重要?” 虎哥却不想与他争论,直接站在院门外大声地叫起来:“先生!先生!属下有要事汇报!” 秦湛急得想去捂虎哥的嘴,可他的身手又怎么能够靠得近,都被他三下两下晃过,又接连着叫了好几声。 “你,你,唉!”秦湛只能连连跺脚。 “进来吧!”院内的厅堂里传出了秦刚的声音。 “哼!”虎哥一脸不服气地便进了院子,再去推开厅门进去,秦湛摇了摇头跟着。 一进厅堂,便连愚钝的虎哥也瞧出不对劲了: 李清照此时的头发正完全散落着,一旁却已经是倭人装扮的秦刚便解释道:“清娘也想装扮成倭人样子,我正在帮她梳理发式!” 可问题是虎哥与秦湛进来时也没有对此提出疑问啊!秦刚这一番解释可谓是太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不论是李清照、还是秦刚,此时两人的脸上,都是令人生疑的羞红之色。李清照就不提了。而连秦先生都红着脸,这种情况便极不寻常了! 虎哥终于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了,在他偷偷看向秦湛的时候,得到的反应便是:“看吧?闯祸了吧?” 不过,已经这样了,虎哥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半低着头立即汇报道:“属下禀报先生,端王府昨日派人向宗正府提出了要求:此去绵州,路途遥远,因为无人对那里熟悉。却因听说楚国公府的赵子裪那里,有支一直往来那里的商队,他愿支付一点费用,让这支商队陪他去走一趟!” “哦?他倒是想得挺周全!”秦湛先插嘴道,其实他也是急于找着话说,以摆脱进门之后的尴尬感觉。 因为说上了正事,秦刚也极快地恢复了正常,正色道:“能想到借用赵子裪那里的商队,这倒似乎是端王存心要去绵州了?” “真真假假,说不准也是他们的障眼法。”李清照适时地也说了一句。 “那我可以去赵公子那里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况,端王他是真心想去、还是故布疑云?想必也就容易搞清楚了。”秦湛却是想好了现在脱身的办法,说完后他便拱拱手出去了。 “属下再去打探情况!”虎哥也忙不迭地告退而出。 厅堂内再恢复只剩下两个人,李清照低头嗔怒道:“都怪你!为什么那么快就叫他们进来?” “你没听虎哥在外面叫得那么响?若是拖的时间太长,那才显得奇怪嘛!” “可,可,你没发现,他们进来之后的表情都很古怪?这样的场景多尴尬?” “不!”秦刚笑了起来,说出了一句后世的经典语录,“只要我们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一定会是他们!” “……”李清照一时谔然,再想了想刚才厅堂内的场景,似乎正是如此这般,一时间不禁觉得秦刚的这番话说得极其有趣、也极有道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我们继续吧?”秦刚便顺势再把她拉到身边。 “继续?你想继续干什么?”李清照大惊,又极力地挣扎,而她的脸颊却迅速再度羞红。 “继续帮你梳头啊!”秦刚一脸地无辜样,并举了举右手拿着的木梳,再看看李清照的羞涩窘像,再作出似乎刚明白过来的样子,“难道?难道你是以为我……哎!你真是……都想到哪里去了呢?!” 李清照也回过了神,又被秦刚最后一句的捉狭之话弄得无地自容,当然她更清楚这是对方的使坏,于是便直接流下了委屈的泪水,继而跺着脚哭道:“你,你欺负我!” 秦刚一见她的流泪却也慌了,连忙道歉道:“清娘别哭,是我错了,我没讲清楚才让你误会,是我的错,该打该罚!你说罚什么都行,好吧!” 诚恳的道歉还是起到了作用,直至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道:“好吧,让我想想,该如何罚你?” “好,好,你先想着,我帮你把头发发式梳好!”秦刚尝试着看能否转移话题,“你长得如此秀丽,装成倭人男子,也必是极年轻的美少年。我就帮你梳一种他们叫作‘美豆良’的常见发式。” 秦刚一边说着,一边将李清照的头发从中间开始一分为二,然后再在两边的耳朵旁束起来,像极了在头脑两边打出的竖状蝴蝶结。这种发式自倭国的大和时代就开始流行,目前在贵族少男中极为流行。它的好处就在于,无需进行剃发处理,自然对李清照之后恢复原来的发髻更加有利。这也是秦刚去九州岛时所注意看到的。 果真,又是关注于发式、又是要去试穿倭人的服装,接下来的忙碌,便让李清照将开始说的要责罚秦刚的事情,都抛在了后脑勺。 改装完毕,两人便戴了加纱的帽帷悄悄地从后门出去,再从后巷出了大街,叫了一辆马车后,便直奔抱月楼而去。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抱月楼,秦刚向门口的小厮递上了秦湛的手卡,又用带着浓浓的倭人口音说:“在下源之秋,受秦大掌柜引荐,求见李大家。” 秦湛的手卡果然有用,当然主要原因在于:秦湛的这张手卡上除了他的名讳之外,还加注了一句歌词:“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聪明的李湘月再听得求见之人是两个倭人,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立刻让人引入。 秦刚二人在使女的带领下,直接穿过前院,进入一座写有“星月坊”的彩楼,外部是圆形二层的木楼,中间的大厅却是形如六角星状,正中便是可容纳十几人起舞的舞台,一楼围了一圈的半敞开厢座,只用屏风相隔;而二楼则是一间间独立的包厢,面向舞台的一面则是由包厢里的客人自行决定是否打开的窗户。 一楼舞台的演出还未开始,零星只有一些愿意赶空喝些茶水的客人。 在这种瓦舍里,像秦刚这样的倭人、高丽人、以及契丹人也时常会见到,客人们也都见怪不怪,倒是因为李清照所扮的倭童过于清秀,偶尔有人会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微笑。 使女引着秦刚两人上了二楼,进了一处中等偏大的包间,几年未见的李湘月正是盛装候在了那里。 虽然她也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秦刚二人时,还是略略愣了一下。但在看清秦刚的身形与面容之后,还是带有惊喜地叫房中的其它下人尽数退出,并叮嘱今天不再见客,此间也不得再让任何人进入。 随后她便快步走至秦刚的跟前,毫不犹豫地行全礼致歉:“奴奴本是与秦大掌柜开个玩笑,不想累及先生冒险来此,着实是奴之错!奴在此给先生赔罪了!” 李湘月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因长年经历风月场所的历练,此时声音的悦耳动听之外,又多了几分的娇柔狐媚,听着便是要让人顿生几分怜惜,更不要说她眼下的恭敬态度。 而她此时称呼秦刚为先生,想来也是得了秦湛的事先嘱咐。 而且人还未近身,却已是一股香风扑面,光闻其味,至少用了三四种名贵的香料,端的一股华贵气息。在她俯首行礼之时,乌黑发亮的头发是插满了精巧华丽的银饰珠钗,轻轻晃动之下,一阵细微的叮铃之声入得耳中。再待她抬起脸庞,更是展现出细嫩滑腻的皮肤、精致无比的五官以及恰到好处的粉妆。 距离绍圣二年在潘楼的见面已经过去了七年,但在李湘月的脸上,似乎这七年的时间都停滞了一般,一点也与秦刚想像中的抱月楼执事掌柜——古人的“老鸨”、现代人所称“妈咪”——不相符,所以秦刚一时之间看得竟然有些失神,只能赶紧伸手虚扶一把说道:“李大家太客气了,那是某的不是,确是应该前来拜会。” 秦刚小小的失态却在李清照眼中看得十分真切,她小嘴一撇:“也是,若不是朝廷法度在那里,应该是一到京城就该过来拜会的呀!” 李湘月本来就关注到秦刚身边这位过于俊俏的倭童。在这瓦舍之中,常常传说倭人喜唐风,有好龙阳的习惯,所以倭人常有带着娈童的风俗。本来还在暗叹秦刚这次假扮倭人竟然会如此注重细节,不过此时一听此倭童开口的声音,她又是个七窍玲珑之心,竟然在闪念之间便就猜对了答案。 李湘月却是转身一把抓起了李清照的双手,亲昵地说道:“我说是这倭人小郎怎能生得如此可人,让我顿是心中好生喜欢!却想不到真是应了今早窗前听到的一对喜鹊齐鸣,原来便是预言今天来我这的贵客不是一人、却是一对儿呢!啧啧啧,早就听说过……妹妹……在京城里的才名四扬,却想不到几年不见,竟然长得又是如此标致,快快随我坐下来,让我细细看看才好。” 李湘月既然能做得了抱月楼的执事掌柜,其待人接物的手段自然是娴熟老道,在刚才的话中,“妹妹”一词的发音还特意压低了说,一段话里,左一句夸赞“可人”、右一句“一对儿”,一下子便哄住了李清照的脾气,反而让她低着头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秦刚也在一旁坐了下来,除了感慨李湘月的话术手段外,便直接提出了来意:“这次来访之意,之前秦大掌柜想必已经是说过了,不知李大家能否行个方便,具体之事权当不知可好?” 李湘月在落座之后,除了注意李清照的反应之外,却是盯了秦刚好一会儿,虽然初觉他的这身倭人装扮有点不太习惯,但在多看了后也算开始适应了。 此时听了秦刚的问话后,莞然一笑道:“按理说,先生对奴奴有过大恩情,前番派了秦大掌柜过来,说了此事后,便就该一口应承下来的。只是,京城乃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加上这次想要窥探的对象乃是蔡京蔡元长,他虽已出京为官,但毕竟是做过翰林承旨之人,昔日结交遍布京城,个中风险,不言而喻!奴奴却是在想,就算是想要舍身报恩的话,总须得要见到先生之面,听一听亲口之托,才能下定决心吧!” “这个道理,某自是晓得!”秦刚点头,想到了此事的确需要让李湘月承担不小的风险,心中便是多了几分歉意,“却是让李大家为难了!” “原本奴奴只是想着自己的风险,多少的确是有点为难之心。不过后来细细一想,先生已经返乡丁忧,如今却亲身赴京,这里所冒的风险着实之大,却也能瞧出所托之事的重要,既然如此,奴奴也是识得轻重之人,这事便就是必须应下来的。”李湘月却是三两句话挑明了自己观察入微的判断力,不由地让一旁的李清照也对她高看了几分。 “李大家的仗义,某在此先行谢过!”秦刚立即拱手道。 “你先莫谢过,幸好是你亲自来了,奴却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李湘月却是掩口笑道,“蔡元长订的厢房说是明日傍晚见客,但他付的钱却是要从今天便要开始为他空着。换句话说,从现在开始,若是他随时来这里,都是不奇怪的……” “哦?”秦刚知道蔡京此人狡猾,凡事必留后手,原来秦湛只是打听到他订房留的信息,却不曾想他付钱时的细节,“如此说来,蔡元长必然今晚便来,而且极有可能要见的正主就是在今晚。” “奴也是这样想的。” 秦刚担心地估算了一下时辰,问道:“如此看来,李大家可否直接就带我们去他所订房间的隔壁呢?” “先生为何如此心急?”李湘月却是不慌不忙地起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奴今天见到二位旧友,甚是欢喜,我且叫来一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秦刚此时虽然有点心急,却也只能无奈地坐在那里,任由李湘月开门叫来使女吩咐下去。但是李清照却是眼珠一转,也是起身走到房中面向大厅的那扇窗户前,轻轻打开了一道缝隙,像是好奇地从这里看向外面。 待李湘月安排好了坐回来时,李清照却已回到了座位上,却是笑眯眯地说道:“李姊姊早就答应的事情,怎么可能没安排好呢?源桑,你心急得实在是没有道理!” 秦刚看着李清照的举动,再一听她的话后,迅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转而向李湘月求证:“劳烦李大家的费心安排了,不知此间何名?不论费用高低,今天就算在某的名下吧!” 李湘月却是感叹李清照的聪明,抿唇笑道:“此间名为‘折桂’,乃是我抱月楼星月坊里第二好的包房,说它第二好,那是因为就在隔壁的那间‘流云’才是第一好,却是贵客早就订好了的!” 原来如此! 秦刚感激地起身便向李湘月行礼。 李湘月却是敏捷地起身让过,以示不肯受礼,并说:“折煞奴家了!稍待酒菜上来,奴也只能陪二位浅饮两杯。店中里外些许事情,到了那时间,却是要奴过去,得不了闲了。” 李清照此刻倒是对这位本家没有了什么敌意,却是关心地拉着她道:“李姊姊待会还是先吃些点心垫垫,酒水可先不吃,只怕你一晚上转下来,后面的酒可少不了吃。要不,我告诉你几个躲酒的好法子……” 李清照虽然年少,但却是酒场老将,她先说自己有躲酒的好法子时,李湘月还以为只是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小把戏而已,但是细听几点之后,却是极其惊讶地看着对方: 李清照随口说的这些方法,每一点都是建立在极其熟悉酒桌文化、又深谙酒客的种种心理,从而巧妙地实现“让对方多喝、自己少喝”的根本目的。居然还会是她这么一个久经欢场酒桌的人所不知道的,而这些法子,的确对于她极有帮助。 “啊呀!姊姊可是要好好谢谢你,真想不到还能有这么些个好法子!” “一只小酒虫而已!”秦刚摇摇头自语道。 “你说什么?”李清照似乎听到了,示威性地质问道。 “卡马依马赛,多依它细马细帖(日语:没关系)!”正好门外开始有使女端着精致菜肴酒水进来,秦刚便随口说了几句倭语来掩饰,李清照也就只能放弃继续追问。 酒菜上齐,三人开始相互举杯。 因为有了前面的说话,李湘月与李清照显得更加地亲昵,此时若是有外人进来,还以为是执事掌柜看中了这名俊俏倭童了呢! 趁着秦刚起身出去解手之际,李湘月却是悄悄对李清照耳语道:“李家妹妹,千金易求,郎心难得。我知你俩婚约受他丁忧之期推迟。所以你陪他来此之举却是极对的,男人大多靠不住,就算人好也须得看得紧些!” 李清照由于此时是单独面对李湘月,却是毫不羞涩地点头道:“多谢李姊姊提醒,这次过来,我便就是如此所想的!” “对啦!来我们这种地方,一是可以看紧他,二是……”说得投缘,李湘月却是凑在李清照的耳边开始私语。 “要死了!我不听!”饶是奔放大胆的李清照,也要掩起了耳朵。惹得李湘月“吃吃”地笑起来。 “说得什么好听的事情?”秦刚正好走了进来,笑着问道。 “哎!奴奴还是先行告退!二位可以自便!”李湘月没有回答,直接起身,走起路来的身段却是扭动得摇曳多姿,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奴在门外留个使唤女听候安排,若是隔壁来了贵客,也会与二位知会一声,可得小声说话,莫惊扰了人家。” 最后这句便就是说:只要隔壁来了人,门口的使女就会来提醒。 秦刚点点头道:“谢过李大家的辛苦安排。” 第401章 隔墙立耳 虽然这蔡京极有可能今晚就会在隔壁会见重要之人,但也只是秦刚的分析。若是就这么无聊地干等着,未免不会让人会有过于焦虑的感觉。 秦刚歪头看了看李清照,联想起之前李湘月说过的话,以及他们进来时曾遇到过的旁人眼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无事生笑,非奸即盗!”李清照极其不满地斥责他。 “不是不是,我是在想,这抱月楼乃是风月场所,你我两个倭人男子,包了一个房间,却不叫舞娘前来助兴,岂不是正应了李大家先前说的那话嘛!” 李清照自然明白“那话”就是李湘月一见面时所说的“倭人多有好龙阳之风”,不过此时却是因为与秦刚独处,她倒是毫无羞色地反讥道:“哦?就是不知道我们的源大爷,到底是希望叫几个舞娘进来助兴呢?还是希望我这个‘小娈童’好好地伺候你呢?” 嘴上说得笑吟吟,底下掐住秦刚胳膊的手指却是下了狠劲,顿时掐得秦刚张口却又不敢出声叫痛,只能连连说道:“牙买代!牙买代!” 果真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手头松了劲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倭语求饶时说的,意思就是‘不要啊!饶命啊!’”秦刚一看缓过劲来,立即出手呵向她的腋下,并笑道,“比如这样,你要受不了了就可以说‘牙买代’!” 世上果然是没有不怕痒的女孩,秦刚的反击立即奏效,李清照一下子溃不成军,拼命抵抗着滚入到秦刚的怀里,并且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要求他住手。 秦刚哪会停手,却是一连继续进攻,一边笑着说:“小倭童,说倭语才行!” 无奈,李清照只能屈服细细地叫道:“牙买代!牙买代!” 秦刚的恶趣被满足了,他大嘴一咧:“吗噶,卡哇伊!”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觉得屋里多了一人,连忙一扭头,却看见了张大嘴巴站在门口发呆的一位使女,她看到的这两个倭国男子正拉拉扯扯地抱在一起,虽然抱月楼本就是一个欢场之地,客人在这里的丑态处处可见,但是那都是男女之间的事,可是现在看到的却是“男男”互动,年轻使女的心里翻腾起了阵阵浪花:这些倭人果然玩得很“花”! 当然,此时的她立即跪下解释:“源先生恕罪,奴婢奉李执事之命,因为隔壁‘流云’的客人已到,奴婢赶紧来这里报信,在门外轻敲数次未听到回应,又怕声音再大会误事,不得已就直接推门进来了。奴婢自幼眼神不好,进来后什么也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秦刚赶紧神色一振——隔壁真的来人了——赶紧用特有倭人腔的宋语问道:“隔壁的人,来了几个?什么样子?” 使女见倭人没有顾上责怪她,赶紧答道:“先是来了一位四十多岁之人,着青衣小帽,多以扇遮脸,奴婢瞅空盯了两眼,似是朗目疏眉,细形长耳之相。稍候未得数息,却有一位先在一楼的客人突然起身跟了进去,长相甚生,不似熟客。” 秦刚边思虑边点头道:“索噶,你的,辛苦了。再有人进去,敲三下门。”说完甩手掷了一块碎银在其脚边。 “多谢老爷赏赐!”使女原先担心进来过于莽撞会被责罚,没想到还能领的赏,立即手脚麻利地捡起来并退出房间,掩紧了房门。 使女出去后,李清照这才狼狈地责怪秦刚之前的胡闹。 秦刚却笑笑说:“无妨,越是胡闹越显正常,反正她们腹诽的是倭人荒唐。” 李清照这才略显心安,想到使女讲的话,道:“隔壁先进去的必是蔡京,后进的却不是何人,只是不知这房间隔音如何?可否能够听到他们的讲话?” 秦刚在她说话之间已经起身,走到靠近隔壁的那处墙边,用手按了按墙面上,发现这抱月楼果然是下了大本钱的,这座星月坊的楼体虽然是木质结构,但是为了提升房间的私密性特点,隔墙都用了砖石砌就,并以灰泥覆平,白粉墙面。这样的话,屋内人只须注意不提高音量,几乎难以被房外之人听到。 不过, 这样的事情却又如何能难倒秦刚。他回到桌前,挑选了一只大小合适的薄胎瓷碗,再到墙边,将其倒扣在墙上,然后再将耳朵贴近碗底,一下子,隔壁房间的动静便相对清晰地收入其耳中了。 李清照见其操作之法颇有些古怪,也如法炮制,找了一只瓷碗同样扣在墙上贴耳一听,果真便听到了隔壁人的言谈之声,一双美目看向秦刚,多有钦佩之意。 现在门外已经有了那个使女把守,两人在屋中尽可专心倾听隔壁的动静。 隔壁确是两人,蔡京之声,秦刚一听便知,但是另一人的声音似乎也有点熟悉,只是此时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好在秦李二人开始仔细辨听到具体内容时,发现隔壁两人似乎还在寒喧闲聊之中,还未进入真正的主题。 蔡京的声音大抵是在感慨离京这段时间,京城里似乎更加繁华了,杭州虽然富足,但总是比京城少了一点华贵的气息。 另一人则是有点神叨叨地讲了些天人归一,大势所趋的玄乎道理,好像是在奉承蔡京这次回京也是恰到好处的意思。 两人便由此谈到了关于京城里的市井民议之事,虽然讲得都是琐碎小事,但是却让偷听着的秦刚眉头逐渐皱起:蔡京这是在未雨绸缪,想预先布置舆论民情啊!那么这个被他如此重视邀请到这里的人会是谁呢?而且声音还有那么一点熟悉? 京城之中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几十万禁军大都会在此安家在京,还有数千的皇室宗亲,数千的京官吏员。所以这京城的市井,绝非其它地方可比。之前端王被迫成为要为皇帝远行祈福的王爷代表,有一个因素就是秦刚安排人在市井中传出的“吉人利于亲”童谣。 蔡京在与那人的交谈为中提到:尽管在这里输了一着,但是却是可以利用这一点,从这里再扳回来一着。他让对方好好布置一些人手,一旦形势有变化,由他通知,就可以在京城里四下散布“吉人安天下”的说法,为赵佶的登基继位而造势。 随着两人讨论完这个重大的正事之后,便开始相互敬酒说些闲话了。 秦刚便小心地从墙上拿下扣碗,看了看距离他不远,也正同样操作的李清照,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地发现了彼此眼中对于正在说话之人的猜测之意,更是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说话之人,他俩应该都认识! 更是在一闪念之间,秦刚已经猜出了这个人是谁——单将军庙里见过的无崖子,那个装神弄鬼的落魄真人张怀素的二弟子。一经猜出,便对他与蔡京的勾结原因就全部想通了。 这张怀素近来一直活动在苏州、杭州一带,以他那付见人就巴结、逢事就撩拨的手段,怎么可能错过蔡京这棵大树?蔡京又是个心思缜密之徒,类似于张怀素这等在民间极有鼓惑之力的神异人士,要让他完全相信是不太可能,但是虚以委蛇拢在身边、就等着什么时候有的需要时就把以坟请出来用用的手法,却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所以,这次京城有事,一进城便直接联系上了张怀素在京城传道经营的二弟子无崖子,这种操作,可以说“很蔡京”! 接下来两人的谈话内容却是在秦刚的意料之中,这无崖子借着师父的名头,还有他们那套装神弄鬼的招术,在京城及周边地区也招揽了不少的信众,更重要的是,与各类达官贵族、包括一些皇亲宗族都有联系。蔡京找他来运作这民间的舆论影响,不可谓之十分到位。 就在二人的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又听到门外走廊上使女的招呼送行的声音。 隔壁的主人送客,应该是那个无崖子告别离开了。 李清照又闪至窗户那边,透过挂着的多重纱帘,仔细地看着楼下的大厅。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她能认出的身影从楼梯口走出,虽然此时是俗装打扮,但是却能看得出正是那天见过的无崖子。只是他到了大厅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空桌子坐下,似乎还要在这里等什么人。 “无崖子见过倭人打扮的你,虽然他只以为你是我的护卫,但在抱月楼这般敏感的地方,无论是看见你我,都十分不妥!”李清照担忧地对秦刚说道。 “所以,他不离开,我们一时还走不了!”秦刚同意她的判断。 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那是与使女约定的信号,示意隔壁又来了新的客人。秦刚立即作出噤声的手势,再次拿起瓷碗,覆在墙上倾听。 李清照也如法炮制。 隔壁新来的客人进门之后就直呼蔡京表字,像是熟识之人。 来人与蔡京讨论的居然是京畿路——也就是开封府下辖各县的人事安排。要知道,开封府的下辖各县均为等级最高的赤县与畿县,这两类县的知县不仅品级往往会超过一般知州,而且担任过赤畿知县任满之后极易升任中央官员,向来是钻营跑官者所青睐的位置。此人与蔡京的讨论中,似乎这些知县、县丞、主簿等等的位置,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一般。 毕竟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还是有点吃力,秦刚便用手势示意,让李清照可以先去休息,过会儿再来替换监听,如此这般,还是可以省点力气的。 隔壁的蔡京在见完了这位客人之后,便是结束了今天的见面,两人便是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也离开了这座星月坊。 这时,秦刚又去窗边观察了一下大厅里的情况,坐在那里的无崖子仍然未走,他似乎是直接就在那里约到了人。理应也是先后来了好几批,每次两三人,都像是些江湖人士,坐在他的那一桌上,看起来像是偶尔凑成了一桌观赏舞台表演,实际却是借机商讨一些话题。 大厅里的无崖子不走,他们两人就没有必要冒这个险离开,反正也在这里了,不妨也就多坐一会儿吧! “清娘有没有听出来一些问题?”秦刚先提了问。 “找无崖子去散布谶言、操纵言论也好,还是刚才在这讨论京畿路的知县安排也罢,似乎今天的蔡京认为他们已经胜券在握了?”李清照一语中的。 秦刚点点头道:“我也深有同感,蔡京在这里见的两人,谈的固然是相当重要的大事,但却都有一个前提,也就是他确认端王能够顺利地继位登基。可是,眼见得这个轻佻王爷就要被你的那一计给调离京城,他们又哪里来的机会呢?” “如此说来,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端王在出京之前会迎来新的机会;第二种,端王虽然出了京,但没走多远就能够迅速地回到京城!这两种情况,实际上都指向同一个条件,那就是……”李清照思维敏捷,三言两语就理清了思路,提出了一个大胆却明显的可能。 秦刚眼皮一跳,立即接下话:“要说这同一个条件,那就是……当今陛下意外驾崩!只有意外驾崩,才有可能来不及指定继位之君,也才会有他的染指可能。”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更集中了,蔡京他如此笃定,如何能确认这种大事的发生?是宫中有确切关于皇帝身体健康的消息传到他这儿了?还是他有某种手段可以确保这样的结果呢?” 秦刚就差点儿就想提出设问,这蔡京有没有可能会选择政变、甚至是弑君呢? 当然,最终还是被他自己打消了这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以蔡京的性格以及此时文官的通常行为准则来看,这种可能性极低。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秦刚想了想又道,“那就是蔡京这次并非是最核心的指挥者,也许他就是只负责端王登基之后的一系列安排,而之前的事情,另有人负责。” “那会是谁?童贯?他还在杭州。端王?他能有这个能力?” “也许端王身边还有高人呢?” 秦刚与李清照在房内来回推演了种种可能,只是目前手头的资料实在是有限,实在是看不出对手为何到了眼下,却还如此乐观行事的真正原因。 “无论如何,让端王尽快出京是我们保持优势的关键。”李清照道,“湛哥不是说他去找赵子裪了解情况了吗?回去再问问看,说不定赵公子那里还能出到一点力!” “也只有如此了。”秦刚若有所思地说道。 再去看看大厅里的无崖子,还在那里,似乎是想要在这里待上一个通宵了。而这时正好李湘月过来瞧瞧他们,便问她这二楼有没有不经过大厅的出口。 李湘月笑道:“多备出口,便是我们这等地方的必要安排。” 秦刚暗道惭愧。 于是,他便向李湘月告辞,带着李清照从指示的二楼隐蔽出口离去。 李湘月瞧着他们俩离去的身影,不觉口中滑出了一句羡慕的话语:“好一对可人儿!” “嘻嘻!”一旁原本负责把门的贴身使女掩口笑道,“这两个倭人,的确是一对可人儿!” “你懂什么?”李湘月却是正色一瞪手下,转身脸上又是一副无限落寞的神情。 时间不早,秦刚回到宅中,听说李迒已经在前院急得团团转,说他和阿姊再晚些回去,恐要被母亲责骂了。 于是秦刚加紧时间为李清照草草地恢复了原先装扮,便让她与弟弟先行回家了。 这时,秦湛也正好也结束了今晚约赵子裪的酒局回来了。 “哎哟!今天晚上是喝了一晚上的酒,听了赵公子大半晚上的抱怨!”秦湛摇着头说道,“宗正府一纸公文,就让楚国公家出钱出力,赵公子原想着,这也就认了。谁知道这个端王实在是难以伺候,光是在路上的生活安排,就列出了十几页的注意事项。里面从端王需要在不同时间喝的茶、三餐的不同进食习惯、住下洁面洗手再到洗浴的种种物品,哪样都不能缺、哪样都不能少。” 秦刚听着,心里却并不意外,这的确就是赵佶的作风。 “赵公子最火冒的地方在于,宗正府就只是象征性地出了一点点钱,他却要搭上一整个商队陪他走这趟。原本他是想,能有一半的车辆正好顺路带一批货物走,可以补贴他这趟的损失。结果端王府列出来的注意事项,恨不得还要再多安排十辆大车才能装满伺候他的东西。这一趟,他已经在一晚上翻来覆去了算了好几遍要贴进去的钱呢!” 秦刚笑笑,经商后的赵子裪的确是越来越像是守财奴了。 “那子裪兄就没有考虑过,通过这次送行可以攀上端王这棵大树么?” “我当然会拿这话试他了。”秦湛点点头,“我还劝他说,‘好歹人家还是王爷,皇帝的亲兄弟,补贴就算是投资了吧!’这赵公子还继续向我吐苦水道;‘要是说只是多花点钱也就算了,你要知道,所有准备好的东西,都还要拿过去让他们一一过目,一旦看了认为买的不合适、不满意的还要被他们臭骂一顿!’他当时的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声泪俱下。” 秦刚听了后,只以为秦湛说得夸张了,又或者是赵子裪和秦湛描述时夸张了。 赵子裪与秦湛合作了这么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实力也是京城的皇室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宗正府里让他们在这一次的事情里出点钱出点力,也不是什么太过份的事。 “十八叔,这赵公子还开口找我借两个人,我当然知道他的想法,这趟跑绵州,是倒贴钱的事,他自己的人是能省则省。我想想,也可以能及时得到那支商队里的情况,所以我也就答应了,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手下。” “也好。”秦刚觉得这顺手的事情可以安排,“眼下确认端王尽快出京是大事,只要他能出京,事情就顺利了大半。有人进商队,也可以关注得更及时一点,叫他们本份做事,多听听多看看就行,不要去节外生枝。” 秦湛答应了后下去准备了。 第402章 行棋落子 建中靖国三年五月,这是一年中京城不多的多雨时节。 只是雨水的频繁到来,让整个天气也变得忽冷忽热了起来。好在京城不比南方,也不会一直下个不停,只不过以是阴天为主,间隔地会落几场雨,对于此时的农事却是极好。 从抱月楼回来的第三天,京城里的形势变得有点微妙了起来。 原本已经与苏轼达成共识的章惇那里,似乎有了一点反复的迹象。原因大约是眼下的形势过于顺利,章惇开始有点担心这番合作之下对于自身实力的影响。所以,原先他曾答应的要调整并清除一些明确是蔡京党羽势力的措施,竟然搁置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至少在表面上,蔡京还是新党阵营中的一员,打击蔡京,无异于在削弱新党的实力盘,章惇的身边,不乏会有各种声音在反复地提醒他。 而且这两三年以来,身为右相的苏轼虽然刻意压制着原有蜀党阵营里的旧人起复,以身作则地以“不结党”为政治表率。但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毕竟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右相,各种怀着不同目的、不同诉求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投奔并聚集在他的身边,以“不结党”为特点,最终形成了一个被其他人称之为“建中党”的全新党派。 这点像是后世的“不结盟运动”,为了更好地提倡并坚持这一政治原则,所以大家有必要加入一个圈子,结果最终共有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国家加入,成为一个最庞大的国际组织。 “建中党”虽非苏轼的本意,但这个结果却足以让章惇警惕。 在此之前,彼此虽然在“端王谋位”的大局上达成了要严密防范的共识之外,到了具体的防范措施上却终究还是有了分歧:章惇并不是真的相信蔡京及其党羽会投向端王,他认为真正需要压制与防范的,应该是抱舔向太后的滑头精曾布。 秦刚因为自己目前特殊的身份与处境,只能坐在家中,依靠秦湛的情报网、依靠与苏轼相府中的来回信息传递判断当前局势的推进与变化,自然在效率与反应上严重地不足。 “端王离京的时间定于明天巳时,今天午后依例将会入宫向皇帝辞行。”秦湛一早就来向秦刚汇报,“十八叔您预测过,端王离京一事,当是越快越对我们有利。我记得当时说的便以十日为安全时限。今天是第九日,明天就是第十日,还算是在安全时限以内!” “所谓的安全时限,自然需要一个具体的数字,所以我才提了这十天的概念。如今却是足足地走到了这个极限之处。”秦刚苦笑了一下,“就像一根最多可吊五百斤的绳子,可要真是足足吊满了五百斤,你觉得它的安全性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不过,最近几天,京城里的情况还算是平静如常。”秦湛想了想,如此安慰秦刚。 “越是平常就越不正常啊!”秦刚皱着眉头,不过他很快便觉得如此紧张不妥,还是故作轻松地反过来安慰秦湛,“兴许是我杞人忧天了,正如你所言,明天一过,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在淅淅沥沥地又下起来的小雨之中,李清照又雷打不动地过来了,有她过来作陪,秦湛也就安心地出去了。 李清照过来,照例是由弟弟李迒陪同,但这几次过来的小伙子多少有点郁闷,其实他的本意也是想和姐夫多说几句话的,只是前面几次,他已经明显感觉到阿姊与姐夫两人一定是在谋划某件大事,关键是这件大事居然还不让他参与,着实让他很是生气。 只是这种生气,在天然血脉压制的阿姊面前毫无作用。他在到了秦刚宅子之后,便化生气为胃口,直接吩咐刘三,为他去附近的几家铺子多叫几份美食外卖回来。 是的,大宋朝就已经有外卖,而且非常发达。 只是宋朝的外卖只有条件富贵的家庭叫得起。首先你得要有家丁帮你跑腿去饭店或铺子那里点单,因为这个时代除了人腿,没有任何可以传递你点单需求的工具。然后店里便会立即制作,并在做好后,会有专程送到家里去,所以这里会有双倍的配送成本。 当然,在秦刚这,再多的费用也不需要李迒考虑,等到这些美食送到了之后,他便在前院摆开了桌子,开始好好地享用。 不过,今天的秦刚与李清照两人,却没有往日那般地神秘与忙碌,反倒显得有点无事可做,两人默不作声地踱到了前院,又默不作声地在桌前坐下,不约而同地直接尝起了桌上的美食。 “你们……”李迒刚开口想抗议,转念一想,这里花的可都是秦刚的钱,便立即笑道,“……你们早说啊,我就直接帮你们多叫些了啊!没关系,你们先吃,我让刘三再去重新多叫一些。嘿嘿嘿!” 秦刚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他道:“今天迒哥有进步啊!不护食了!” 李迒难得被秦刚肯定,有点小兴奋,他说:“关键要看自己怎么想的嘛!我要是一直纠集这桌东西都是我自己叫来的,肯定会不高兴。可是,我却可以这样想:这桌好吃的都是姐夫你的钱会账,我就当成自己还没有点,现在重新再点一桌,说不定还能换些更好吃的呢!” 秦刚微笑着看着李迒,感觉到这个小吃货有点成长了,但突然他又似乎被李迒的这一番话给触动到了,他凝眉自语到:“是啊!凡事都可以换个方向来看,患得者必然更患失!”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忧心忡忡尽被李清照收入眼底,以至于今天过来的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心疼,甚至会有一点刻意的小心,并默默地陪着他走到这里来“抢夺”李迒的吃食。 其实,秦刚之前经历过很多次比今天更加惊险与严峻的时刻,之所以他永远会以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形象出现在身边人面前,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深知历史大势的本来走向,以至于他会提前知晓可以影响走势的一些关键点。 只是,如今却是真实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建中靖国三年,在从未有过的左右相平衡的朝堂局势下,在甚至如今已经捉摸不透的端王赵佶本人的心思面前,秦刚一直以为自己的焦虑来自于这种穿越者优势的丧失——此时的他已经无法预知接下来有可能的局势走向了。 但是今天,李迒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在一瞬间打开了他的心结: 真正让人焦虑的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在此之前,他看待眼下所有事情的角度,都是在接受历史本来事实的基础上,再去谋求尽可能的改变。比如在鄜延大战中,不管是与贝中撒辰的对杀,还是与小梁太后以及李乾顺的博弈,虽然面临和局面要比眼下的形势凶险数倍数十倍,但是他的心态却是:看着历史的原点,能改变一些是一些。先是守住顺宁寨、后是救出金明寨的将士、最后才是尝试一下追着西夏退军,能杀一点是一点,最终才会赢得土门寨前的大捷! 只是之后,随着他个人实力的不断增长,影响朝政局势的能力不断提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眼前形势的判断基础,已经从站在历史原点,变成了预设自己的目标。而他也渐渐地成为了“贪心版的李迒”,默认为桌上的美食就应该是自己已经拥有,任何他人对它们的索取都会被视为不友好的侵犯。 幸好,今天他却受到了“清醒版的李迒”的提醒,两句浅显的道理,反倒是点拨到了秦刚,他这才发现:自己过于自负对历史大势的改变,并在潜意识里把赵煦的皇位继续、赵佶的避退出局,当成了理所应当的发展主线。 却不知,历史具有着常人难以彻底扭转的巨大惯性,就在眼下的这个关口,在赵煦之后,继位之人到底是赵佶还是赵茂?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计算与势力博弈终究让人难以判断。说一句最根本的话,谁把自己的想法视为理所当然,谁就必定陷入无边的焦虑之中。 也就是说,秦刚一旦想明白,赵佶身为背负历史惯性的未来之“宋徽宗”角色,即使他能在这一次的阴谋中得手成功,那也是自己把他继位登基的时间已经向后硬生生地推迟了两年,更不要说眼下还有一个对方绕不过去的正宗皇储越王赵茂。 正所谓,站位不同,看到的事实也不一样,假如视赵佶的继位是顺理成章的结果,那么此时发现,真正焦虑的应该是蔡京、童贯他们一伙。因为他们必须要解决横在这一结果面前一个又一个的巨大障碍。 “哈哈哈!迒哥果然是我的小福星,你且让刘三再叫些酒菜过来,我们三人可以好好地喝上一顿!”想通了的秦刚顿时觉得心境无比地舒畅,言语间又恢复了过去的那般意气风发。 李清照虽然不知道刚才这短短一瞬间秦刚的心理活动,但对于他走出之前的那种焦虑状态却是心宽不已,此时斜眼瞧了一眼傻傻的阿弟,嘴上却说:“他能有什么福?无非是傻人有傻福罢了!” 在吃完了午饭之后,李迒因为难得有秦刚对他的搭理,于是便兴趣盎然地要求拉着他与李清照一起玩打马。 打马是此时流行的一种博输赢的棋艺游戏,习惯上会把棋子叫做马,桌子中间是棋盘,两边还有各种驿关之类的名号。然后大家按照一定的规则、格局和图谱,用这马棋来布阵、设局、还有进攻、防守、闯关等等。 秦刚表示惊讶,是因为他知道,李清照是整个大宋最精于此游戏的高手,之后她还会写出一本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赌博“专着”——《打马图经》,详细介绍这类游戏的规则、玩法以及技巧。她就算不是“女赌神”,也应该是一位“女赌王”。 李迒居然想与“女赌王”一起玩这个游戏? “不是,不是!”李迒赶紧声明,“我不和阿姊玩,是我和你玩,或者你和阿姊玩我观战也行。因为我从来没有赢过她!” 哈哈!秦刚也想见识一下“女赌王”的技术,于是让人拿出打马棋,开始了游戏。 秦湛派的人中间过来报告:“端王一行已经入宫!” “哈哈哈!我过关了!姐夫你给钱,我赢了你一局!”李迒大呼小叫地庆祝。 很快,掌握了玩法关键的秦刚便迅速赢回了两局。 开始愁眉苦脸的李迒数了数手头的钱,央求李清照出手,帮他教训一下对面过于得意的秦刚。 于是李清照上场,轻松地直下三局,轮到秦刚愁眉苦脸。 “这样子,三人一起来!”秦刚下了决心,并鼓动李迒说,“我们两人联合,就不信对付不了她。” 于是,三人大战,秦刚与李迒明着联合在了一起,李清照虽然面露正色,但依旧是应对自如,几经缠战,依旧是以一输三赢的战绩,让自己面前的铜钱垒起来好高。 秦湛的人再来报告:“皇宫里出来了人,让守在宫门口的端王府人先回去,说是官家留宴,让这些人稍晚些再来迎候。” 秦刚听了没有什么,倒是李清照的手一抖动,原先还在考虑的马棋却误掉落在了棋盘之上。 “落子无悔!不准拿回!”正看到了好机会的李迒叫嚷着,按在了棋盘之上,这一下子可以让他有扳回当前局面的好机会。 “好吧!我输了!”李清照却是淡淡地收手,并从面前的一摞铜钱中随意划拨了一小堆至李迒的面前,这些钱数明显远远多于他之前输了的钱数。 “啊!你自己说的认输啊!”李迒可不管这点,乐滋滋地抓回这些钱,这样一算,他今天总算是回了本。 李清照没有理会他,而是关切地看着秦刚:“徐之,情况有些不对啊!官家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心软啊!” 秦刚叹了一口气道:“官家原本就重手足之情,之前章相的奏章他虽然批准了,随后便一定会有对端王有些愧疚之心,所以对于今天的辞行,留以宴请,也是人之常情。” “身为帝王者,哪能如此看重私情,必是有人事先对官家作了工作。”李清照却是看得非常清楚,“想必对于端王来说,今晚的这次晚宴,也一定是他预谋之中的事情。” “现在的这一局,我们的马已经打完了,现在就看对方手头还有哪些厉害的马没亮出来!”其实到了此刻,重新摆正自己位置的秦刚,差不多已经明白自己之前的错误在哪了: 他太想掌控局势了! 以至于当李清照出了那个“至亲祈福”的计策之后,再结合成功说服了章惇,还有本来就支持他的苏轼,左右相联手合作,他的手里还有着最后能够定心的密诏。所有这些王牌在自己手里,他实在是想不出,赵佶这个王爷,还有什么可能可以再进中国帝王名录? 秦刚在这时便就像是最自信的考生,无论再怎么仔细检查自己的考卷,也会对那些可能是非常明显的错漏之处视而不见。 不过,现在开始,至少他的心态已经转变过来了,不就是看一看赵佶他到底能够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扭转大局嘛! 天色已黑,京城由于间歇的落雨,上灯也不如平时那般地密集。李迒有点发困,被刘三直接带到客房安排休息,秦刚与李清照便回到后院房那里守候消息。 在皇宫门口打探消息的人回报了两次,一直不见端王出宫的消息。 秦刚此时突然想到一点,便问:“今天轮值宿卫宫掖的宰辅是哪两位?” 听到是曾布与韩忠彦时,秦刚便知道这一要点之前被他忽视了。 “端王的确挑了一个好日子!”李清照也意识到了。 不过此时皇城四门都已落了锁,内外消息都被隔绝,一切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李清照轻轻地走到了秦刚身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那只略显冰凉的大手,坚定地说:“没关系,我陪你等。” 秦刚这才看向她,拍了拍她的手背,略带歉意地说:“清娘,没想到把你卷入其中,却还要与我一起担惊受怕。” “秦郎,你我早就同心同想,却又如何说出这番见外之话。” 三更过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杂之声,随即,一直在外居中调度的秦湛急急地冲入到了后院,一进房内,就喘着气叫道:“宫中出事了!皇城里突然派出了数匹快马,去向竟然分别是朝中宰辅以及翰林知制诰之家,包括苏相、章相,他们现在都应该是得到消息,要求连夜入宫!” 果然是出大事了! 第403章 海棠承雨 宰辅夜间突然收到入宫的诏令,必然会详问原因,如果没有过得去的理由,甚至有可能会被他们明确拒绝:有什么急破天的事情是不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呢?这种事是有过先例的。 当然,不能拒绝的标准也是明确的:要么是边境出现了十万火急的军情,而且至少得是敌军突破边关连下数城的那种危急情况!要么是天子或太后之体突发不豫! 而今天夜里,传召入宫的不仅仅是所有的宰辅重臣,还包括了几位负责起草诏令的翰林知制浩,这里所意味着的原因与深意,就差最后一根稻草的揭开了。 而在麦秸巷这里,听闻这一消息的秦刚与李清照都十分清楚这根稻草是什么——端王赵佶可是自下午入了宫后一直都未出来啊! “稍等等,苏相可能会派人来!”秦刚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一直很僵硬,他内心却十分清楚,苏相那里过来的消息只会是对他心里猜测的证实,而不太会是推翻。 一刻之后,赶来报信的居然会是苏迈,他的身上竟被小雨打湿了大半,而且是未带雨具而来,在一看房内都是自己人时,都来不及喘匀气息就说道:“徐之,大人让我转告你,召集宰辅的诏令出自太后,明确事关天子健康大事,他让徐之你速作决定!” 果然是天子的健康出问题了!虽然从此话中听出,天子理应未崩,但是就这深夜传召的急切之状,谁又能知晓宫里的真相与结果会是什么呢? 秦刚谢过之后,待苏迈转身回去,书房里便就剩下了原先的三人。 秦湛所知的消息最全、也最明白苏迈这一消息带来后意味着什么?他急切地看着此时默不作声的秦刚,忍不住率先开口道:“十八叔,不管接下来情况如何,趁着京城还未宵禁,还是由我带你先去隐藏行踪,待得明日一早再看形势。倘若是真是那个端王继位了,那我还要再想办法把你送出京城!” “出京城?去哪里?”秦刚反问道。 “回高邮、去流求、甚至直接北上去渤海、倭国都可以!”秦湛一边劝道,一边看向李清照以寻求支持,“清娘你得劝劝十八叔,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端王一旦即位,哪能容得了如今反对他的那些人,章相、苏相都还有着宰辅身份在那里,大不了最多被罢相夺职。十八叔现在可是无官在身的布衣,随便找个理由就可能性命难保啊!” “你能想得到的事情,对方会想不到?”秦刚淡淡地说道,“估计这麦秸巷周围,早就已经被盯上了吧!” “啊!”秦湛先是一惊,再看看秦刚的态度,转而一喜道,“我知十八叔凡事都会预留一手,所以你一定提前安排有其他的脱身之计吧?” “没有!这次没什么留手。”秦刚先是很平静地承认,“只是,事情远没到要考虑脱身的地步。宫中只是有了情况而已,苏相、章相等宰辅漏夜入宫,仍有诸多变数。这个时候,假如我们先行自乱阵脚,反倒是正中对手下怀,岂不是让他们可以借机有所指责么?” 李清照也开口说道:“湛哥还是定心些,现在的形势也就集中在皇宫这头了,我们只须耐心等待那里传出来的最终消息即可,一切以不变应万变。” 看到他们二人都如此镇定,秦湛这才松了一口气,便说自己还是继续去商行那里去盯着各方消息为好。 秦湛离去之后,房中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寂。 没过了多久,外面街上突然传出了一阵子急促的梆子声,还夹杂着几句听得很不清楚的吆喝声。而此时并未到更点,很显然,这是京城开始实施宵禁了! 宋时的宵禁作用甚强。 唐时的长安较少宵禁,因为长安城被划成了若干个坊,每个坊都会有坊墙,入夜坊墙一关门,城内便如同一块块被禁锢起来的城寨一般。 而宋时的东京,各坊则不再有坊墙,除了内外城的城门关闭,里面的各个地方,都是四通八达,再加上大宋市民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习惯,所以刚才秦湛的提议也不是没有道理:秦刚那时若是要想藏身起来,就算是麦秸巷附近有端王府的耳目,只要他们不敢出面强行阻拦,趁着宵禁未行,强行出巷,再在京城里各处进行一番进出腾转,要想摆脱盯梢隐藏起来,也不算太难。 但是,现在宵禁一起,一切就免谈了。因为宵禁期间,城内街道严禁行走,尽管禁军做不到控制住每一条街巷,但只需守住主要道口,再加上一定频度的巡逻,京城里就算是完全控制起来了。 在稍稍远去的梆子声中,李清照走近了秦刚的身旁,却是一反常态地紧紧抱住了他。 秦刚稍觉意外之下,却是柔声问道:“你也是猜到宫里的结果了?” “宵禁前我就猜到了,你不想走,只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李清照眼中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也不完全是吧!”秦刚极其平静地说,“我一逃匿,便就是主动认了输,宫里得势的那方,就可以给我随便确定罪名,你们自然会一并受到牵连!但是我如今留在了这里,却是可以赌他们的赢面未必有那么大。等天亮吧,如果有诏令让我入宫,我想一切还会有转机!” “不要!”一听到“入宫”二字,李清照便条件反射般地紧箍着秦刚,力气大得不像是平素柔弱的她,“秦郎,京城这边你已经尽力了,我们改变不了朝廷里的事情。你带我走吧!我们只要逃出京城,便可以去流求,一切就会都有转机。” “傻丫头!这样不行的!我这次来京城,却是在大方向的预判上出了差错,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把你们大家都牵扯进来了,这是我的问题,所以现在必须要我来收拾残局,我怎么能够就这样一走了之呢?相信我,也相信苏相和章相,他们都还在,我就算进了宫,他们也没那么轻松定我的罪,大不了赶回高邮罢了!”秦刚用手轻抚着李清照的头发,温柔地安慰着她。 李清照默然不语,却用继续紧紧的拥抱表达着她的抗议。 “再说了,我们俩个就算能走得了,你父亲母亲怎么办?迒哥怎么办?还有湛哥以及商行的那么多人怎么办?”秦刚说出了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可是,你留在这里,一旦宫里真是端王继承了大统,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还不是一样糟糕吗?”李清照眼泪汪汪地问道。 “不一样!其一,宫里并未撞钟,说明皇帝未崩。而端王一直没有出宫,情况看起来的确十分严重,可是苏相他们一定会据理力争,胜负还很难说。话若说回来,真是最坏的情况。我秦刚不过犯了朝廷官员都容易犯的错误,没有拥立他而已。就算是再重的处罚,也只会在我一人身上,不会殃及到你们。”秦刚定心地说道。 “那秦郎你若受诏入宫后,无论是谁做那个皇帝,你便就低头认了便好,如何?反正都是他赵家的江山,谁当皇帝还不是一个样吗?”李清照突然换了一个说法地央求他。 “……好,你放心,我听你的……”秦刚却是再也不忍心让小丫头伤心,便顺口答应了她。 “真的么?你答应我了……”李清照的欢喜溢于言表,一直不放的双手从环腰相抱换成了吊揽着他的脖子,四目相对,难分难舍。 入夜已深,四周寂静如水,再也没有任何人与事打扰到这里,小小房间里的氛围却是持续地不断升温。 无论是由于起先的担忧害怕,还是之后的难舍难分,两个紧紧相拥的年轻身体纠缠了那么长的时间,难免让两人开始心猿意马。 “最难消受美人恩……”秦刚逐渐泛红的双目将那双如水如珠的美目瞧得羞然而闭之后,却是凑近了她的耳边,轻轻说出了这么一句后世名句。 不知是这句独有意境诗句的渲染、还是秦刚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可见的绯红便从这只如玉似琢的耳垂开始泛起,渐至整个脸庞。 李清照的双眼此时再度睁开,却是充满了迷离的色彩,望向近在眼前的情郎,却是再一次更换了对于秦刚的称呼: “官人,要了奴奴吧!” 秦刚闻听,浑身一震,一股电流之感通畅全身,仿佛此时的灵魂都已开始颤栗。突如其来的幸福之感还不容细咀,前几日初尝未忘的香唇却已重重地贴上,令他所有的理智与思想从这一刻开始消失,留下的便是他不可抑制的、毫无保留的对于小丫头的挚爱! “清娘!” “官人!” …… 屋内,无人理会的烛火很快便熄灭了。 窗外,雨声骤密,阵阵地从空中落下,在临近地面时,化作了一串串热烈且饱满的雨珠,尽情地洒播在屋顶的瓦片间、地砖上,以及庭院中那株就在这一两天含苞待放的海棠花上。 看似柔弱不堪的海棠花儿,却在这样的雨夜里勇敢奔放地展开她细细却坚韧的枝条,朵朵花骨朵儿迎风待放,宛如一个个粉红的宝石镶嵌在翠绿叶丛中,贪婪地吮吸着这空中的每一滴雨珠,在每一颗的花骨朵下凝结成更加晶莹剔透的珍珠一般,令人心动神摇。 在海棠花的鼓励之下,雨滴的降落仿佛化成了一个神奇的精灵,却似京城最知名的弦琴大家的手指,在夜色中弹击着最美、最奔放的乐曲。 一些急切的海棠花瓣再也不愿错过雨中精灵的呼唤与撩拨,竟然悄悄地、急切地、伸展出她迷人的内在娇艳,似乎就要化身为雨滴精灵的迷人翅膀,又似在雨中与风共舞的舞者,正在欢庆这次天地之间最美的邂逅。 或许看到了雨中绽放的海棠花朵,夜雨也变得分外地温柔了起来,他落在叶尖上,在夜空中划出了一圈圈浪漫的涟漪;他洒在枝条间,倾注着温柔醉人的迷雾氛围;他打在花瓣边缘,更是拉起了诗意一般的梦境。 雨水在骄傲地高歌,以最肆意的挥洒向天地间展示对于海棠的无限真情; 海棠也在幸福地呜咽,以最美丽的夜空盛放证明自己对于雨水的毕生忠贞。 在最激烈的一阵急雨过后,片片海棠花瓣迎风尽绽,混和着雨丝的缠绕,在渐渐快要破晓的东方天空之下,竟然意外地发现,小小的院落之中,已经悄悄染成了一片红粉色的世界。 激情过后的秦刚,竟然并未就此昏昏睡去,出于对此时身处特殊形势的重视,他却在黑暗中全睁着双眼,努力整理着接下来可能需要应对的每一步的思路。 李清照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不堪承欢的身子,却是在黑暗中起身,先是穿起了自己的衣服。 “官人!”对他的称呼居然就此改定了,“天色欲晓,宫门待开,随时会有诏令前来。让奴伺候官人梳妆准备吧!” 李清照此时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冷静、清晰,秦刚却是立刻明白: 原来聪慧无比的她早就已经清楚,自己对于端王谋位一事的对抗立场不会更改,真要轻易改变也就不是他秦徐之了。天亮后入宫的风险更是九死一生。 她们两人,自青城送行比心开始,历经凡此种种,终得姻媒之约,原想便能就此可以共守一生、白头偕老。谁知造化弄人,先是父丧丁忧,眼下又是宫门谲象,谁知下一步会不会就有个无法料及的万一等在前面? 是夜,两人更是情浓意蜜之际,热烈奔放的李清照竟然是毫不犹豫地主动成为“秦家之妇”!虽为此时代女子的罕见之举,但是论及她个人大胆果断的性格、却又是极符合她在这关键时刻不想留下任何遗憾的心境思路。 黑暗中,李清照动作轻柔却又娴熟无比地帮着秦刚梳理起头发。的确,由于先前假扮倭人,秦刚的头发有过一定的剃削,也就只有李清照事先清楚,可以通过将一些旁边的头发散开来进行遮掩定型,既而固定发簪,正冠易服,做得是有条不紊、细致周全。 “官人,奴虽非须眉,但却尝闻‘道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之理。这天下之治,虽是他赵宋家事,亦是万兆黎民之生存所托,端王轻佻、好奢、喜谄,绝非良君所选。官人乃是不世之才、天命之帝师。虽非宰辅,却应在此危急存亡之秋,独擎大义,力挽狂澜。奴便在这里静候官人的佳音捷报传来!”李清照此时站在秦刚的身后,她的这些话说得却又是如此地沉稳、笃定与坚定,却是与她昨晚的担心、犹豫以及慌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刚的心头一阵暖流走过,他明白,这是小丫头已经将自己的身心俱以托付之后的变化。站位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便不一样。 他一把伸手捉住了对方的纤手,略略使劲一拉,小丫头低低惊呼了一声,便被他从身后拉到了前面,并跌落于他的怀中,秦刚此时深情地凝视着眼前之人,低语道:“清娘,此生有你,吾无憾矣!”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却一把堵住了他的嘴:“呸呸!莫说这等不吉利之言。官人,你我来日方长,有足够多的时间共守一生,切莫辜负了奴的殷殷之望。” 两人仍在屋内柔情蜜情、如胶似漆地缠绵之际,突然听得外面似是一阵子的忙乱之声,转而便是秦湛慌张不已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十八叔,宫里来人了!” 李清照正抓着秦刚腰间的双手猛地一紧,甚至不惜用她的指甲在那深深地掐出了印迹。 秦刚咧了咧嘴,却依旧温柔地在抚摸着她的发际示意她可宽心,转而淡定地对院中的秦湛回道:“请天使稍坐,秦刚更衣后即来!” 秦刚感觉李清照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并无半分想要松开的意思,十分明白她现在内心的想法,却是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双手之上,柔声说道:“放心吧,你不是相信我能左右局势的吗?” 李清照的双手逐渐松开。 不一会儿,秦刚身穿上次面君时的赐服出现在了前厅。来人是宫里的一个小黄门,宣的是向太后的旨意,诏命秦刚即刻入宫。 “烦请阁长带路。” 第404章 雨夜宫变 既要入宫,多带人手也无用,秦刚于是只让虎哥带了两人跟着,一同上了宫中小黄门带来的马车。 出发时天色尚未完全转亮,虽然宵禁在五更三刻之后已经结束,但此时的街道上,明显要比往日的行人稀少了许多,尤其是走上内城的御街之后更是明显,至少那些原本要做上早朝生意的小贩都推迟了出来的时间,他们也坐在家里各自猜测这次京城宵禁的宫里原因。 秦刚一行人等来到皇宫,虎哥等人被留在宫门外,只有秦刚一人由那小黄门引着,继续进宫。 看到带着他去的方向是福宁殿,那是天子的寝宫,秦刚便稍稍有所定心。 进殿的时候,天已基本大亮,但是宫内外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殿内两边遍插着小孩手臂般粗的蜡烛,配合各个角落里的各式灯盏,将里里外外照得是透亮清楚。 小黄门将秦刚带进殿里后,便是恭敬地请他在这里稍待,由他先入内殿回报。 秦刚迅速将这里扫视一眼,寝宫的外殿里此时待着的人着实不少:东西两府的宰执,还包括守卫皇城的几名殿帅,一个不落,全部在这里了。不过,他们却是东府一拨、西府一拨、殿帅们一拨,剩下的便就是在福宁殿内外有差事的内侍宫女,四拨人,聚坐在四处。 秦刚对此不需要纠结选择,直接冲着苏轼那拨过去,先是对他施了一礼,并道:“学生见过坡公,宫中有事,坡公与其他几位相公一定是辛苦了!” 然后,再向章惇等人依次行礼。 秦刚这样是有讲究的,他现在是白身,见苏轼是依弟子之礼,所以把章惇放在后面,也不算逾礼。包括外殿这里的各个重臣,他就不需要再纠结于礼仪次序,一一相见了。 苏轼等几名宰辅都有座位可坐,不过,也是因为半夜就进来,一直熬到了现在,虽然神情间依旧是紧张着,但疲倦之色还是十分明显的。 “徐之,你来。”苏轼直接将秦刚叫至身边,赶紧趁这个时机低声将殿内的情况告诉于他,“我等四更时分入宫,说是陛下在御花园为端王践行晚宴上突然中风倒地,昏迷之后,至今不醒。向太后震怒,内侍梁从政关照不力,已被押下问罪。” 章惇神情木然地看向秦刚这头,皇帝的身体说不行就不行,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古人对于中风之症鲜有良方,就算是太医院,也就只是针灸、汤药之方,却又不敢承诺疗效。 一个多月前,天子已经是在皇后那里中风过一次,算是抢救了过来,这次已经第二次犯病,光看这间隔的时间,就觉得凶险异常。在这个时候,不知这位坚毅果决的宰相会不会对于之前与苏轼合作不果断、不坚决而感到后悔吗? “太后召集我等连夜入宫,原本想要商议,万一陛下难以苏醒,该立何人监国?” 秦刚闻听立即皱起了眉头,赵煦有子,虽然年幼,监国之责并无问题,反正都是由向太后垂帘,这样的事情有何需要商议?但是现在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向太后的立场便就十分值得怀疑了。 “内殿现在有何人!”秦刚却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关键的。 “向太后,朱太妃,还有皇后、皇子,太医令钱乙带着几个医官,还有……端王!” 果然,最大的变数便就在这里,秦刚听到后,抬眼再看了一眼章惇,两相的位置坐得相当近,章惇应该能听到苏轼与他交流的内容。在如此关键的时机,要说端王只是因为要辞行正好在宫中,也就算是巧合,但是皇帝中风昏迷,但是他这个成年王爷不是回避出宫,反而是一直留在宫中,而且是在内殿之中,要说是“居心叵测”,那也算是轻的。 反过来讲,皇帝昏迷不醒,如今宫中做决策的,也就是向太后了,她不出言让端王出宫,却是一直带在身边,又召宰辅来商议监国的人选,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半个时辰前,陛下突然醒来了一阵,虽难以言语,但幸好章相强行进殿,连续问了陛下几个人的姓名,只有说到了徐之你的名字后,陛下才点了头,但随后又昏了过去。” 原来如此!秦刚此时因为丁忧,早已没有了任何官职,若非此突发原因,哪里能来得了这里。 “太后有旨,诏秦刚入内殿。”刚才进去的小黄门出来宣道。 秦刚立即向苏轼、章惇他们点首示意后,便跟着小黄门走进了内殿的大门。 内殿里的汤药味甚浓,估计应该是皇帝昏迷后无法进食而反复煮晾所致。当中是宽大的床帷,里面躺着的就应该是赵煦了。 床边分成两堆,靠着床头的是向太后、朱太妃,前者仅仅面有忧色,后者却已哭得不行。而床尾之处,则是刘皇后怀抱着不足五周岁的赵茂。刘皇后更是哭得不行,赵茂则一时看不到具体动静,或许大半夜熬下来,撑不住便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再远些的圈子,最显眼的,便是在向太后身后两三步站着的赵佶,那处难得会有一块相对稍暗些的阴影,赵佶便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表情,也猜不出心态,但是一直站在这里,就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心态。 向太后是神宗皇帝的正宫皇后,也是赵煦名义上的母亲,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对于眼下的局面,确实是会将更多的考虑因素放在朝堂与政局方面。 “秦卿,你虽在丁忧期,但也是我大宋忠臣良士,如今官家身子不豫,乃是非常时期,召你入宫,也是国事需要,望你勿要推托,勤事应对。”向太后的声音过于冷静平和,若非她在之前对秦刚颇有好感,刚才的语气可能还会更不客气了。 而如今的这个态度,也与一个时辰前所发生的事情不无关系。 就在前一晚,二更不到的时候,她便突然接到了赵煦再次昏迷的消息,身为太后,的确颇为紧张,一半是对皇帝身体的担忧,一半便是对之后皇位继承人的复杂态度。 她并非像自己的婆婆高太后那样醉心于权势,但更是不想放弃目前已经成为后宫之主的重要地位。 早在几个月前,自己的两个兄弟进宫来说闲话时,就在话里话外提醒过她,当今的官家身子很是不好,万一又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主,假如是让那个未成年的赵茂继位,这垂帘听政的大权,还真不一定会在她在手里拿稳。现在的刘皇后是他亲妈、现在的朱太妃是他的亲奶奶,万一这两人联手,再加上朝堂里那些不省油的宰执们,背后问题会很大。 更不要说,就在她亲眼所看的这些年里,赵煦在所做所为,直接就可以用“胡作非为”来形容。身为太后,她自然不会与已经亲政的皇帝较劲,但是如果给予她垂帘听政权力的话,她倒不会放弃行使“拨乱反正”的责任! 当她急急赶来福宁殿时,意外地看到了守在现场的端王赵佶后,当时便是心头一亮,心道:莫非这就是天意? 说实在的,端王赵佶一直甚得她的喜爱,最关键的一点是,端王虽然也不是她所生,但端王的母亲陈氏不过是个美人,元佑四年便已去世,若他继位,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便会一如既往地稳固。 所以,她召来宰辅商议各种应对措施时,刻意让赵佶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身后,诸位大臣又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 赵煦的失误,当然源自于他对自己身体的过度自信,尤其再加上他的政治手腕日渐成熟,这几年里已经完全把控住了朝堂中的各派臣僚势力。 秦刚此时的心态也是复杂,哪怕是极其清楚在原来的那个历史时空中,赵煦就是因为突然去世,未对身后皇位继承人留下片言只语。但是想到自己毕竟已经改变了历史走向,既帮助赵煦保住了儿子,又给了他这么长的时间,没想到还是败给了皇帝的自负性格。 赵煦但凡只要能够保持清醒,哪怕再也不能上朝,包括不能去参与政议,但是只要能够当着太后宰辅们清晰地表达出让越王赵茂继承大统的真实意愿,那么这件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章惇与苏轼对于赵茂的支持是没有任何异义的,韩忠彦、范纯礼虽然在感情上会相对偏向于年长些的赵佶,但毕竟他们一直以君子自诩,决不可能主动站出来直接反对赵茂的正统地位。剩下来的,就只有曾布、赵挺之这样的投机分子。 只是,投机分子之所以是投机分子,自然是缺乏足够的魄力与胆识,他们只会在动议条件成熟的时候,才会跳出来表示各种支持与赞同。 一句话说,哪怕是赵煦卧床不起,但只需能够清醒,可以自己表述观点,那就无碍于他将皇位顺利地交给自己的儿子。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他对于确定皇储的事情变得犹犹豫豫,总觉得过段时间、等赵茂再长大一些才是更好的时机。 谁能知道,一场普通的家宴之后,自己居然昏迷不醒了,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当所有的决策权,都自然地到了目前宫中最有地位的向太后手里后,而向太后的背后又跟着亦步亦趋的端王赵佶,各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可能性就出来了。 正如朝中群臣无人敢于否定“立赵茂为皇储”,一旦向太后提出“立赵佶为皇储”的观点时,反对的人也不见得会有多少。 不过,向太后见了宰辅们,提出来的问题却是:“天子持续昏迷,何人监国为宜?” 这个问题相当有技巧:因为相对于皇储人选而言,监国人选,必然要考虑到能够承担起必要的理政责任,不足五岁的赵茂显然劣势满满。再加上拉偏架的听政太后,那不是皇储却甚过皇储了。 此时,曾布已经蠢蠢欲动地想跳出来发言。 章惇眼急口快,立即提出:“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老臣请太后册立太子!” 这便是强行将“监国”的话题转成“册立太子”一事。 向太后不悦,道:“大哥年幼,册立太子一事为时过早。” 这下子,大家也都明白了向太后的胳膊肘子是歪向哪里了。可是,她所说的又是事实,接下来再发言的,可就是明白无误地站在端王的对立面了。 眼见其他人不吭声,苏轼则坐不住了,正想起身表态。就在此时,内殿里的太医突然惊叫了一声:“陛下动了!陛下醒了!” 一下子,外殿里的人由章惇带头,苏轼紧跟其后,其余的宰执辅臣们也都不管不顾地一起冲了进去。 这个时候,可以不顾礼仪、不管形象,同样也可不理会各种规章,关键是要表现出自己对皇帝的一片忠心。 进入内殿之后,却发现在太医们的一阵忙碌之下,赵煦只是微微地半睁了几下眼睛,偶尔能够看见的眼神之中,却没有什么让人放心的神彩。 走在最前面的章惇,扑在床榻之边,也丝毫不顾另一边的皇后等人,急切地对着赵煦道:“陛下!臣章惇,右相苏轼,携东西两府所有宰执都在这里,陛下若有什么要交待的,老臣等人一定照办!” 章惇经验老道,根本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向皇帝讲明了形势与立场,就差直接希望他讲明立赵茂为太子了。 赵煦努力睁开的眼睛里,透出的气势微弱得让人着实担心,一开始,他应该是在尝试着动弹身体,继而尝试想张嘴说话,但是看得出,这些努力都失败了,也只有在脸上可见的一些动作反应可以让人意识到他已经醒过来了。 章惇灵机一动,立即对床尾的刘皇后说道:“让越王殿下来看看陛下。” 内殿里之前的一阵慌乱早就惊醒了刘皇后怀里的赵茂,他虽然还有一些迷糊,但也是听明白了众人惊喜的原因是“父皇醒过来了!” 无须母亲的指点,他已经滑到了地上,径直来到了章惇面前,有点怯怯地站在床头,待看到了赵煦的眼光后,竟然也不慌张了,开口笑道:“爹爹快起床了,茂儿又认新字了!” 章惇心里一阵欢喜,这个赵茂起关键作用了!紧接着便紧张地看着赵煦。 “……召……召……”赵煦的额头泌出一些汗珠,终于能够聚起力气,发出了两个能够辨听出来的字。 章惇连忙发问:“陛下可是想召见某个人?如果是的话,不必出声,您的嘴巴动一下即可。如果不是的话,您就动两下!” 只见赵煦的嘴巴抖颤着动了一下,然后便就停着了。 章惇大喜,他急切之下想出的点子居然有效。于是便趁热打铁地问道:“陛下,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还有翰林院的知制诰都在这里了。陛下想见的人,是不在这里,需要另外再召见吗?” 赵煦的嘴唇快速抖动了一下。 章惇更是高兴,其实此时他的心里应该有了答案,但为保险起见,他又加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眼下是否有确定的官职?” 赵煦的嘴唇连续抖动了两下,这是否定。 于是章惇便直接说出这个名字:“陛下是想召见秦刚秦徐之吗?” 确定! 只是还没有等到章惇完全高兴起来,一旁的太医却再次惊叫起来:“陛下又晕过去了!” 于是,几名太医赶紧再次上前手忙脚乱起来,只是这次又是扎针又是号脉,却是与之前的努力一样,也没有能够出现奇迹。 “哼!”原本就已经极看不惯章惇行为的向太后,此时便有充足的理由发飙了:“章相公,你现在满意了?陛下之前的身子,还不是就这样被你们给折腾坏的?!” “老臣有罪!老臣恳请太后下旨,召秦刚入殿!”章惇却是认错不认输。 向太后皱了皱眉,刚才皇帝短暂地醒来后与章惇的这番交流,是殿中这么多人都亲眼听到并看到的,倒也的确是皇帝的本意,她无奈间只得叫过一名内殿的小黄门:“传旨,请秦刚立即入宫。” 于是,众臣便继续回到了外殿等候,这才有了当下秦刚的入宫。 向太后也是想看看,在外殿东西两府那么多的宰执辅臣都已经无言以对的情况下,这个虽然之前曾立下无数奇功的年轻臣子,在如今已经丁忧去官的情况下,还能折腾出什么样的水花来。 第405章 落入圈套 秦刚此时面对着的,既有向太后好奇大于敌意的眼光,更有来自于她身后赵佶敌意大于好奇的眼光。 当然,眼下他只需先应对向太后就行。 “臣屡受皇恩,愿肝脑涂地,尽忠报国。太后有嘱,不敢推托!”秦刚恭恭敬敬的回答,这样的态度还是让向太后有点满意的。 “陛下之前短暂地醒来过一会儿,唯一想见的人就是秦卿。只是之后再度昏睡。秦卿自己可知陛下之心意?”向太后问道。 秦刚在外殿时就已听苏轼讲过梁从政被太后问责,现在进了内殿后,看了一圈,的确没有见到这位老内侍的身影,而且此时留在寝宫内殿的内侍们,居然多是生脸,秦刚便在内心打定了主意:密诏一事,至少眼下根本就不是拿出来的好时机。 一则皇帝未崩,密诏生效的前提未到;二则亲眼看着密诏拟就的三个人中,赵煦本人如此昏迷不醒,关键的老内侍梁从政如今明显是被向太后打压,甚至都有可能直接被会被除掉了。所以就算是秦刚此时拿出来,其效果与价值就严重地打折扣了。 “陛下天选之子,所思所虑,非吾等可以猜测的。”秦刚低头回道,说得中规中矩,虽然没能让向太后惊喜,但也让她对秦刚的状态足以放心。 “你便是爹爹给我选的老师吗?”一声稚气十足的问话一下子打破了内殿里的沉寂。 秦刚惊讶地抬头,看着此时走到他眼前的赵茂,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已经会自己走路、自己讲话的皇子。 “回殿下,正是秦刚。”赵茂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被授开府仪同三司兼中书令,又于一年前再次升为越王,按照所封王号的大小来看,已经远远高于此时的端王、简王、申王等诸位皇叔,这样的地位,不要说秦刚须得毕恭毕敬、就算是其他宰执见了,也得礼而敬之。 赵茂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却更是对秦刚十分地好奇,此时还做了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一个弯腰施礼的举动,并口中说道:“大娘娘讲过,见到老师要有礼貌,那茂儿在这里见过老师了!” “殿下过礼了!”秦刚此时却偷瞄了一眼向太后,刚才赵茂口中的大娘娘便就是指她,不知她见到如此懂礼早熟的赵茂,内心想法是更担心了呢?还是更后悔了呢? 不过,根据他在进宫一路上的所思所想,以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还是早有定策,此时便顺势转而对向太后说道:“臣日前蒙陛下赐服召见,所谈多是关于越王殿下的开蒙教育一事。原拟于微臣孝满服除之时,便委以重任,为殿下开蒙授学。不知这次召臣入宫,是否与此事有关?” 其实在这个时刻,向太后的心里最是担心这个赵茂,能否会与章惇、苏轼等宰辅重臣扯上联系,而秦刚现在不过一个白身士子,就算是因皇帝病重托付,夺情起复,在她的刻意压制之下,不过赐个皇子老师的官职,最多顺便恢复一下馆职,寄禄官,至于差遣什么的,到时候是能拖就拖,又或者在大宋的那种冗官体系里随便找个位高权少又管不了事的职位就可以打发掉了。 这样的一位皇子老师,对于她内心的计划与安排来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威胁。 而秦刚来到内殿之后的表现,也令稍稍有点紧张的赵佶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的确是担心这小子会不会手里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此时都没说到拿出来,那也就让人足以放心了。 虽然此时他有向太后的支撑,外加在宫里已经一切进展顺利的布局,即使按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眼前躺着的皇兄生前会有密诏相托,不过在眼下的这个格局中,也未必就能翻盘对付他们。只是会成为一个麻烦。不过现在连这个麻烦都已被排除,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皇兄一直挂念着大哥儿的学习,昨天的家宴上还曾提及过此事。以儿臣之见,不若太后便直接下旨夺情,请秦徐之起复为大哥儿开蒙罢!这也算是遂了皇兄的一番心愿!”赵佶十分难得地在一旁开口说了这几句话,却是巧妙地暗示了赵煦方才醒来要求召见秦刚的原因,只是为了托付儿子的教学而已。 “善!秦刚,这茂哥儿的学业诸事,就得交给你啦!”向太后点点头,便让身边的内侍去将外殿的宰执、翰林们都叫进来。 向太后先是向大家讲,眼下皇帝发生这样的意外,皇子赵茂的教育之事便迫在眉睫,所以她刚才也问过了秦刚的意思,今天便要下诏,对其夺情复用,任其为资善堂翊善,辅佐越王赵茂开蒙念书,并言称这是皇帝刚才短暂苏醒时的意思。 如果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就可以让现场的翰林可以酌情草拟诏书了。 资善堂便是皇子念书的地方,秦刚这次被授任的官职是翊善,而不是侍讲,那是因为赵茂目前还不是太子的缘故。 就在大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时,之前一直没捞到机会的曾布却是快步出列,在向太后面前跪下道:“陛下龙体欠安,老臣乞太后权同听政,以定天下之心。” 曾布在此前已经看出向太后在政治上的不成熟,那时没有先来确定听政之权,却是过早地探讨监国人选,那还不是被权相章惇直接给硬顶了回去么? 所以这一次便就是他来亲自出马,先行议定向太后的听政大权。 这件事情一旦确定后,整个大殿里的形势都会为之一新的。 果然,这个关键点被曾布找出来后,章惇、苏轼则在内心开始暗骂这只老狐狸的可恶了。之前他们一直不提这事,主要是要看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种情况是能尽快地醒来,另一种情况就是很快地就此驾崩,这两种情况一旦发生,他们都可以尽力促成将赵茂立储甚至是直接继位。一旦如此地话,刘皇后也就拥有可以听政的资格。尤其是当赵茂继位后,刘皇后也成了皇太后,向太后则晋为太皇太后,大家都是太后,可以比一比手腕子的。 但眼下的情况却不一样,赵煦只是昏迷不醒,赵茂连太子的身份都没明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刘皇后都没有参政的机会,所以他们便是一直在想,如何能躲过对于垂帘听政一事的讨论。 而向太后一旦明确了权同听政的名义,那么如果赵煦从此开始一直未能清醒,她便是事实上的君,任是左相章惇与右相苏轼结成了再牢固的同盟体,那也只是臣子对君上的进谏,力量对比,不言而喻。 微微躬身站在向太后身旁的赵佶,只觉得周身的毛细孔都在舒服地张开。他十分满意曾布的神助攻,走到了这一步,他几乎已经赢定了眼前的一切。 甚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不一定非要去强行争夺监国以及皇储的位置。因为只要皇帝继续躺在那里无所作为,他的对手就是那个才不满五周岁的侄子。在这后宫之中,他还有着童贯帮他提前安置下去的那些人手力量,相信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宦官以及宫女,在朝不保夕的未成年皇子与羽翼丰满的成年王爷之间,都会做出极其正确的选择。 换句话来讲,只要向太后能听政,五岁的侄子,就算是被立为了皇太子又能怎样?甚至就算是被众臣推上了皇位又能怎样?还要有十年左右的亲政前时间,他能保证活到那一天吗? 章惇与苏轼显然更是十分清楚眼前的被动形势,但是却是无可奈何。 说起来,之前寄希望于秦刚的到来,会有什么样的逆转风向的奇牌也是可笑,秦刚不过一个丁忧官员,他能翻出多大的水花呢? 秦刚自己更是明白,那份密诏,眼下根本就不是拿出它的最好时机,除了生效时间未到以及证明它真实可信的证人不在之外,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端王未能在这之前被成功送出京城,甚至反而借助于外出前辞行的机会,进了皇宫、待在了眼下的现场。 假如秦刚把这份作用不大的密诏拿出,赵茂能不能当上太子不好说,端王则肯定是坚决要赖在皇宫里不出去了! 封建王朝,哪怕只是父子兄弟之间的皇位交接,前任皇帝驾崩之际,继位王爷能不能顺利进入皇宫,往往都会成为关键。 最着名的例子便是:宋太祖驾崩之际,孝章皇后派了内侍王继恩,想召四皇子赵德芳入宫继位。只可惜这个王继恩却因事先已被晋王赵光义收买,先跑去了晋王府,结果先进宫的晋王便声称按照“金匮之盟”成为了宋太宗。 而在真实的历史时空中,宋哲宗突病身亡,向太后则是专门派人前往端王府,连夜将赵佶接入宫中,硬生生地阻止了当时的权相章惇在立君问题上的不同意见。 其实在入宫之前,秦刚就已分析清楚了宫中的基本形势: 一夜慌乱直到凌晨都未鸣钟,这说明天子并无性命之忧。 而宰辅连夜入宫,至天亮后还一直未出来,那说明天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皇帝意识清醒,大形势就不会差,章惇、苏轼就能控制住朝堂大局;但是一旦皇帝的身体状况堪忧,包括无意识及昏迷,局势就会完全转至向太后与赵佶那一边,而隐藏在朝堂深处的一大堆野心家、投机者以及之前被打压的对手,也就会群涌而出。 进入福宁殿后,端王的赢面就赫然而现在眼前,秦刚清楚,正面对抗没有任何的出路。在这样的严峻现状面前,实际上能够尽可能地保住越王赵茂的实力盘,才是一个给高歌猛进中的端王添堵及增加难度的好办法。 越王赵茂能稳住,一旦就有翻盘再来的可能。 此时的时间已经不早,所有宰辅都是连夜被叫入皇宫,满京城的文武百官估计没有人会睡得安稳,一定都在猜测着皇宫里发生了何等重要的大事。因此,今天的早朝也一定是万众瞩目,至关重要。 所以,已经确定会权同听政的向太后还需要和宰执们具体商量一下如何在早朝上安定群臣之心,以及同时需要在早朝上当众宣布的几件重要事情。 而此时向太后身边的端王、刚刚任命为资善堂翊善的秦刚,以及刘皇后等人则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便被内侍们分别请出了福宁殿。 在出殿门的时候,赵佶与秦刚走得十分地近,后者都几乎能够感受到前者溢于言表的那种兴奋。 “秦翊善慢走。”最终赵佶还是没能忍耐得住,在彼此就要分开的时候开了口,“我那皇侄就要多多拜托了!” 看似诚恳托请,实则里面的恶意满满。 “太后与皇上之命,秦刚理当尽心尽力。”秦刚却是不露声色地回道。 赵佶却是看着秦刚离去了身影冷笑了几声。自己则是轻松地走向慈德宫——向太后已经明确,从今天起,他将搬到这里,在她的庇护之下,静候皇宫里的一切变化。 但是,他的谋划之路,却绝非向太后认为的“静候”那么简单。 赵佶回到为他安排的住处,立即便有一名等候多时的宦官过来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说话宦官的声音略有异样,赵佶瞥了他一眼道:“那就去吧,本王在这里静候佳音!” 那名宦官便转身出去,出了门后便抬起了头,却是剃须乔装下的胡衍。 昨天白天,他就假扮成王府里的宦官随赵佶入宫,并迅速与宫里的杨戬取得了联系。 赵佶将要为皇兄祈福出京远行,赵煦心知这是两位宰相为巩固赵茂的地位而未雨绸缪的计划安排,深知此举的必要与重要,所以便立即准了。不过在此之后,他又念起了兄弟情深,总觉得对这皇弟有所亏欠。所以,不仅欣然接受了赵佶的入宫辞行请求,并决定还要在御花园里为这位皇弟举办一场家宴来饯行。 按胡衍之前与蔡京的商议的计划,这场家宴将会成为他们整个计划中的关键: 胡衍从宫外准备了一味药物,此药正常人吃下并无影响。所以即使是事后有人怀疑,也极难从食物中查出异常。但是它却与赵煦当前服用的几味草药相冲,轻则中风昏迷,重则性命难保。所以,酒宴既然安排在御花园中,杨戬将它下入主要酒菜的机会便就随手可得。 对于这一计策,赵佶一开始还假模假样地表示“于心不忍”,不愿“手足相煎”。而胡衍址到走到这一步后,早已无法回头,当时便苦口婆心地再三恳求、反复劝说,并称此事涉及天下大局,又是大势所趋,哪怕现在是他大哥秦刚挡在面前,他胡衍也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以“图谋大业”,所以希望端王也能同样决定! 于是,是夜,一切顺利地进行,赵煦只饮了少许酒后,就突然心悸吐血,继而昏厥。 赵佶依计立刻请来向太后,并在皇帝的病榻之前心忧似焚、进而伤心不已、悲怆难以自持。之后借着这种情绪,趁乱大肆诋毁皇帝的贴身内侍都都知梁从政的监护失责。向太后在震怒之下,立即将这老内侍下狱待审。 立刻,手持太后手令的胡衍与杨戬、李彦等人大肆串通,立即将宫中梁从政的心腹人手尽数撤换,换上的都是昔日童贯的党羽以及眼下聪明、敢于立即投靠的那帮太监宫女。这些人便迅速安插进入到了宫内各个要害部位。 也就是说,哪怕是中间赵煦曾短暂地醒来了一段时间,他也没有想到,让自己陷入到了这个必死困局中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平时一度认为最手足情深的那位皇弟。 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赵煦,又怎能深知“自古皇家无亲情”的道理,自小在祖母高太后那里严重缺失了关爱,之后却一厢情愿地用在了他对几个皇弟的关照身上,尤其是与他年龄接近的端王赵佶。却根本没有料到,只是因为皇位的觊觎,他自己、还有他唯一的儿子,以及与此息息相关的无数人等,都会卷入到这次涉及最顶层的权力争夺之中。 此时,秦刚在内侍的带领下经过了垂拱殿,准备从这里的垂拱殿门走出后宫,便是要进入到前面的办公区域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呼:“秦翊善,请留步!” 秦刚停下来回头一看,却正是一早去他家里传信的那个小黄门,正急冲冲地赶过来,神情十分地焦急:“秦翊善,太后有急事召,请与我速回去!” 秦刚听了,心底却是一惊:难不成是皇帝又出事了么?现在这个时候可是经不起的啊! 他心里虽慌,脸上却没显现出什么,立即便随他转身而去。 小黄门带的方向虽然还是方才离开的福宁殿那里,但是走的路线却有不同,边走嘴里还在解释:“太后嘱咐过,见着翊善后,回头可抄近路回去,越快越好!” 秦刚虽然不熟悉宫里的路径,但他方向感极强,看着绕来绕去了几下,的确是比刚才从那里过来的时间省了不少,也就没有生疑,而是紧赶着步子,唯恐落下来。 小黄门带他连续穿过了几扇无人把守的殿门,却是进了一间侧殿的内室,看着方位,的确应该是进了福宁殿的建筑里面,只是这里却是空无一人。 “秦翊善请在这里稍等,太后马上就来!”小黄门回头对他说完,就转身推开侧边一扇门走了进去。 秦刚此时便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了,走了别的路,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太后却是还让他在这里等候,他便开始细细打量周围。 这处应该是大殿侧边的一间厢房,除了他走进来的那面有门之外,就是靠内侧刚刚小黄门走的那个方向有门。只是看着那处的门,秦刚却觉得越看越怪异,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向太后一行会从那样的一扇极为普通的大门里走出来的样子。 就在此时,他的心底突然一荡,莫名其妙地就想起“林冲误闯白虎堂”的故事,更要命的是,他还真用林冲给自己做过化名。 想到这里,他也坐不住了,立即走上前去,小心地拉开刚刚那个小黄门进去并关上的门,里面却是一条长廊,里面却很安静,也看不见一个人。 秦刚这时已经基本确定那个带他过来的小黄门有问题了,居然还是之前就与他已经熟悉的人,说明这个设计是精心安排的,而自己到了这里,基本应该是落入了局中,该如何破局呢?他的脑子里急速地运转起来。 幸好秦刚现在的耳力极佳,他已经听到了走廊有一头传来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步伐虚浮,像是两个女子。 脑海中电光闪转之间,秦刚觉得设局者一定是设计好让他在这里与那过来之人相遇,于是,他不敢犹豫,立即施展身法,两三息之间,便就急速穿过走廊,迎着那脚步之声,瞬间便出现在她们面前。 “皇后殿下?!!” “秦刚?!” 双方对看到的人都极其惊讶! “你(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双方竟然又异口同声地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太后那里来的小黄门,说是太后要召见,带我至此等候?”秦刚先是解释了一下。 “太后那里来的宫女也说是要召见我等,半路却又被别人叫走。本宫是认得福宁殿后殿的近路,于是便带着大哥儿自行走过来。”刘皇后说得十分淡定。 秦刚瞄了瞄身后,觉得自己提前发觉不对劲,提前来到了这里,应该是能争取到一点的变化时间,便以不可商量的语气急道:“我们已中圈套,皇后若信得过微臣,请随臣回头走,寻个可暂避之处,再听臣来解释如何?” “圈套?”刘皇后大惊失色,不甘心地说道,“我是皇后,我来这里,又会中何圈套?” “若是只有二位殿下来此,应该没有大问题,但现在不是又出现了微臣了么?这便就有了大问题啊!”秦刚苦笑一声,他也是刚刚才大致想明白了布局者的用意方向。 刘皇后原本也不会如此反应敏捷,只是她自昨夜以来就小心谨慎,并时刻保持着高度敏感的警惕之心,一下子就明白当下处境的风险在哪里。 她立即看了四周两眼,迅速拉起赵茂的手,便带着秦刚回头快走了几步,但是并没有选择从走廊尽头走出殿,却是在这里打开了一旁不仔细查看还看不出来的一扇门,先是拉着赵茂走了进去,并对秦刚说道:“先来这躲一下!” 第406章 亡命宫城 秦刚跟进去后,迅速关上了这扇门,只见这里却是一处空荡荡地如过道一样的房间,似乎就是一间因为分隔其它房间而多出来的这么一块用处不大的地方一样。 “大娘娘不是让我们再去看爹爹么?为什么又不去了?”被刘皇后牵来牵去的赵茂已经是一头雾水了,而且他也是被折腾了一夜,精神并不是太好。 “大哥儿听话,这不是遇见你老师了么?娘和他说几句话,你可以靠着娘先睡一睡。”刘皇后一边安慰着,一边将赵茂抱在怀里。 “皇后殿下,你说是太后那里的宫女传信,不知那宫女你可认识?” “这次传诏的宫女倒确是眼生,这有问题吗?” “眼生的话,问题也就更大了。”秦刚也不想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皇后说这是福宁殿的后殿,换句话说,刚才那条走廊,走到底应该便就是陛下休息之处吧?” “正是!” “倘若二位殿下刚才一直走过去,应该正好遇见同样稀里糊涂被带去的微臣,更重要的一点是,那时所谓带着你我而来的宫女太监却又极其蹊跷地都不在了。而如果说在这个时刻,万一寝殿里的陛下遇上一点说不清楚的不测之险,正在现场的我们三人,可就是自投罗网、百口难辩了啊!” “不测之险?百口难辩?”刘皇后大吃一惊,“你是说会有人加害陛下,再嫁祸到我们的头上吗?不可能,吾是当朝皇后,怎么会加害于陛下?会有什么样的荒谬理由呢?” “理由很简单:会说殿下是想让大哥儿立即继位为新帝!” “胡说,就算是陛下百年之后,这皇位本就该大哥儿继承,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殿下莫要忘了,就在刚才的早晨,宰辅们刚议定是由向太后垂帘听政!今天早朝,必然会有人提议让端王监国。这整整一夜,端王可是时刻都跟在向太后身后的!”秦刚一步步地分析,“所以,若陛下一直卧病,太后便一直听政。时间一长,再加上一旦端王监国成功,别说大哥儿能不能继位,就说能否活到成年,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刘皇后却是被秦刚的这一番话说得冷汗直冒,她不由地说话开始打结:“我来福宁殿可是太后差人叫来的,到时候可以与她对质啊!” “叫臣来的人也是说太后派来的,可是这两人现在在哪里呢?甚至更狠一点,这两人要是都不存在了怎么办?” 刘皇后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局势,她的整个头脑都是乱的,她不禁自语道:“是太后和端王安排的么?她们为何要这样?” “陛下若正常驾崩,众臣势必拥护越王殿下继位登基。章相甚至还会力主皇后殿下权同听政。向太后至少要被分了权,端王更是失去了登上大宝的所有机会!”秦刚立即给她分析,“但要是陛下如今出了意外,而且你又与我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那不就做实了你我动手谋害陛下的罪名了么?如此一来,越王自然没有了继位资格,向太后自然会力推端王登基上位!” “不可能,只有他们想谋害陛下,妾身与陛下情深意重,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也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事情的!”刘皇后手足无措,自称都改了,心里着实慌得不行。 “这不是有没有人相信的问题!而是在向太后听政的情况下,便会以朝廷的名义如此宣布,大家不得不相信它!”秦刚更进一步地戳破刘皇后的幻想,“难道殿下没发现这一夜以来,宫里许多地方的人手都换了吗?” 刘皇后一时愣住:“可是,可是他们说的是陛下病重,宫内加强防卫啊!” “加强防卫,会连陛下身边的梁都都知都撤换了吗?”秦刚更是指出关键的地方。 “妾身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里还会注意这样。天啊!他们,他们这是想要置我们母子俩于死地啊!”刘皇后基本相信了秦刚的分析,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抱着在她怀里困得已经完全睡着的赵茂。 秦刚看了看四周,无奈地说道:“在下也不知这里能够躲避多久。但是,殿下与臣都已被骗入了这福宁殿中,只要一露面、或者是被他们查找到,加上无人作证我们进来的理由,那就做实了行刺或加害陛下的罪名,理由与动机,前面臣已说了,关于罪证么,估计对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 “秦翊善,哦不,秦龙制!”刘皇后很快便回过神来,此时秦刚便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改回了对他从前的称呼,“吾知你有大本事,所以陛下才让你做大哥儿的老师,又说是你是将来辅佐他成为明君的重臣,你一定能有办法救我们的吧?对吧?只有你才能救我们啊!” “臣,臣此时也是身陷绝境,自身难保啊!”秦刚说的是实话。而且,外界关于刘皇后恃宠而骄、浅薄无知的传闻很多,所以之前对她也是一直敬而远之,从未刻意结交过。这次阴差阳错地因为共同的敌人,一同被困在了这里,秦刚也吃不准对方到底是担心未成年的儿子、还是丢不下自己到手的权力与富贵,“不过,臣倒是提议,我们必须要分开行动,以彻底打破想要陷害我们人的设计,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分开行动?秦龙制是说……可!你带大哥儿离开吧!他们连陛下都敢下手,大哥儿一个孩子,留在宫里,必然是保不住性命。你带他出宫,哪怕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做个普通人过一辈子也好!”刘皇后的反应与决断却令秦刚很是意外。 “殿下真的确定?” “确定!”刘皇后此时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是那种“为母则刚”的神情态度,“茂儿刚出生就遇大病,那时便是龙制从海外寻来仙药救活。如今尚还垂髫,又遭此大劫,所幸还能再遇龙制伸手援助。今天之事,妾身也想明白了,他们的目标是那个皇位,所以大哥儿必然是他们要下手的目标。恳请龙制念在陛下关爱的恩情、念在天下苍生的正道,一定要救大哥儿离开皇宫。为此,哪怕需要妾身舍了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 言罢,生性骄傲无比的刘皇后竟然不惜为此向秦刚屈身行礼。 秦刚大惊,连忙伸手拦阻,刘皇后却也顺势便将怀里已经熟睡的赵茂递到了他的手上,并恳切无比地说道:“大哥儿就交给你了!” “殿下勿过于忧虑!”秦刚接过赵茂之后便安慰刘皇后,“只要臣能将越王带离京城,那帮窃国贼子就必然有所顾忌!”。 秦刚先是仔细讲了自己准备从中脱困的想法,又向刘皇后询问确认了一些关键的事情,终于让她为此舒展开了久蹙的眉头。 “如此甚好!”刘皇后此时再三地看着已在秦刚手中的赵茂,心里便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她伸手入袖,却是拿出了一枚玉制印玺,塞入赵茂的怀中道,“此乃皇后之玺,他们要对本宫动手,此玺便无大用,放在大哥儿身上,以后便算是个凭证。大哥儿既是陛下骨血,又是天家龙脉,只要能够长大成人,将来有机会回宫,没人否认得了他的身份!大哥儿极聪明,又是知道你是他的老师,必会听你之言!只是,望他长大成人之后,莫要忘了,他亲娘的冤屈……” 说到最后,刘皇后也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秦刚此时却是真心实意地跪下立誓道:“皇后有此重托,秦刚莫敢不从。在此立誓,当穷极全力、粉身碎骨,力保越王安全,为陛下与殿下护此唯一血脉!若有违背,天雷同击、诸神共惩!” 刘皇后听了后,却是神情大振,便于此时对秦刚行了全礼拜道:“行此礼者非皇后,而是大哥儿之亲娘,在此拜谢秦龙制义薄云天之举!” 秦刚对皇后回礼之后,说道:“事不宜迟,臣以为,端王带入宫中的人手不多,此时应该尽数都在寝殿那边设伏。所以,臣这就带越王出宫,请殿下再赐可取信于随从内侍的信物。” 刘皇后立即拔下发簪上的一枝嵌珠金钗道:“此钗我极少离身,后门外候着女官见之必然听从龙制吩咐!” 秦刚接过金钗之后再不犹豫,先是细听门外走廊无声之际,便怀抱赵茂,急急赶向后门之处。 出得门来,看到正有两付辇舆在那里,一旁候着的,正是慈元宫的宫女,尤其看见秦刚所抱着的赵茂,立即就有女官上来相问。 秦刚以皇后所赐金钗示之,并道:“越王殿下突感不适,皇后命吾速带其出宫问疾!” 女官是认得秦刚的,并也知道当年越王差点夭折,就是靠这位年轻的大臣寻来的仙药救活,所以根本就没有怀疑,赶紧将赵茂接上辇舆,与抬舆的两人随同秦刚一同而行。 在来到标志后宫禁中的皇仪门时,秦刚走在辇舆旁,却是一手拿出并举起之前皇帝赐给他的金色腰牌,喝道:“奉陛下口谕,送越王出宫问疾!十万火急,不得阻拦!” 守门军官却是认得这块标有“如朕亲临”的特制金牌,不敢大意,立即放行。 而抬辇舆的宫女与女官见到秦刚手中有此金牌,更是不敢有疑,更加紧张地从横街上快速赶向西华门。 到了西华门处,秦刚手里的特制金牌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里守卫的天武军军官虽然坚持要求亲手验视金牌,但在仔细看了后更是肃然起敬。 在出门前,秦刚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急急对那女官道:“差点忘了,皇后在我出发前特意交待过,一定要报至太后宫中知晓才好。你现在就去,千万不要误了事情!” 女官稍一犹豫,却是不敢违背这一指令,只得转身再向慈德宫赶去。 秦刚带着抬辇舆的两名宫女出了西华门,虽然是松了一大口气,却是不敢停留,向着南北向的启圣院街方向而去。 仍是等在福宁殿后殿内室中的刘皇后,按秦刚所讲,稍待了一刻之后,十分淡定地按照原路而行,前往赵煦的寝宫休息之处,镇定自若地“自投罗网”! 随着走过走廊的拐角,正式进入了前往赵煦寝宫的后门之时,有过提醒的刘皇后分明可以感受到角落里正在注视着的一双双目光兴奋却又疑惑的目光: 兴奋的应该是,终于等到了皇后来钻圈套了! 疑惑的也应该是,怎么就只有皇后一人? 赵茂在不她手上倒也算了,那个特意被引来的秦刚怎么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秦刚出现,他们埋伏在这里的人又该如何行动?或者说该不该行动? 终于,就在刘皇后准备踏进天子寝宫后门之时,指挥这次埋伏行动的杨戬只能带着两人从一旁出现了:“何人?擅闯天子寝宫后殿?!” “吾来探望陛下,不行么!”刘皇后如今拿起架势来,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 “小臣见过皇后殿下!”杨戬无奈之中,只能过来给皇后行礼,嘴里却还想做一番努力,“不知皇后殿下为何出现在这后殿之中,又为何却是一人独自而行?”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吾想去哪里,想不想带着下人,岂是你等该问的问题!”刘皇后经秦刚的指点,立刻就找到了与这些人对话时掌握主动的要点,“还不赶紧把路让开,不要影响了我去探望陛下。” 这杨戬内心暗暗叫苦,这可是与端王之前安排的不一样,现场不知为何,却就只有皇后一人,任是如何泼脏水也是无用。他只能孤注一掷,突然对着后面的走廊那处一指喝道:“那里是什么人?” 说完,暗中埋伏的另外几名内侍宦官立即出动,沿着走廊便追查了过去,杨戬这是寄希望于秦刚此时跟在后面的某处,能够被他们一下子给搜查出来,这样也能勉强给皇后安排一下“勾结外臣、图谋不轨”的罪名。 刘皇后知道对方在虚张声势,倒也不慌不忙地等着看对方的手忙脚乱。 很快,冲到走廊那里的人都灰溜溜地回来,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杨戬也就只能故作镇定,声称是奉了太后之命,严加护卫皇帝寝宫安全,刚才的行为,是担心有人尾随皇后。 刘皇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你们这帮东西怎么当差的,天子的寝宫,都弄得这样子不安全了吗?” 杨戬无奈,只能连连告罪,却又说太医有嘱,皇帝未醒,此时不宜前去打扰。 刘皇后哪里会听他的这些话,却是大怒道:自己看望皇帝,怎可说是打扰?杨戬前面阵脚已乱,和她对扯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拿出太后的手谕为证,好不容易才将其劝说回头。 望着刘皇后极不满意地回去的身形,杨戬擦着额头的汗,自语道:“不对啊,什么都不对啊!”随即他转身进入另一处地方,先是悄悄地叫来了之前派出向刘皇后传信的宫女,确认了之前带她过来时,越王赵茂的确是在其身边,可是为何不见了却不知而知。再带人去检查了将秦刚带过来的地方,发现那里面也是空有一人。 “越王突然不见了!秦刚也不见了!皇后又突然变得那么有底气了!这事绝对不对劲!”杨戬感到事情有点失控了,他让手下人继续守好这里,转身便赶往慈德宫向端王汇报。 “蠢货!”赵佶听闻汇报后第一次发怒了!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开始行动之后的第一次受挫。原本算着时间,此时应该是手下人顺利地将秦刚与皇后引入圈套之中了,按照最初的计划,杨戬会在现场将他们一举擒获,顺手结束掉他那个倒霉皇兄的性命,至此便可实现他“一石三鸟”的高明计划: 皇帝驾崩,众臣必须推举新君人选; 因皇后是弑君行动的主谋,她及她的儿子越王将失去继位资格; 因秦刚是弑君行动的共谋,他的性命也将握在自己掌中,除非李清照自荐枕席来换取…… 近在眼前的皇位、唾手可得的天下、还有梦寐以求的才女美人,却在眼前的这个糟糕的汇报中灰飞烟灭,赵佶怒不可斥,那只原本善于挥笔泼墨的瘦弱胳膊在桌案上“蓬蓬蓬”连续砸了好几下。 “王爷息怒!”一旁的胡衍立即站出来,“秦刚此人生性警觉,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一定是他在之前就已经有所警觉,倒也不能一定要怪到杨大阁身上。只是,现在他与越王同时失了行踪,也未必全是坏事,我们还是有了新机会!” “什么新机会?” “他与越王同时失踪,必然是带了越王潜逃。那么,我们就可直接宣布‘秦刚劫走越王’的消息,进而便可调动禁军在皇城内外全面搜捕!而在此过程中,但凡有人表示不满,便可统统以同党同谋而抓起来!” “只是,章相、苏相必不相信,他们若是质问秦刚这样做的动机呢?”赵佶问道。 “秦刚在丁忧之前的官职已经正五品,此次太后对他夺情封赏的翊善一职却只有从七品,而此人恃功自傲对此不满便铤而走险!” “理由有些勉强,而且还‘莫须有’啊!”赵佶有点犹豫。 “有太后的支持,‘莫须有’便够了!”胡衍却是更进一步提醒,“其实值此关键时刻,王爷可劝说太后,就用这一个理由去试探朝堂群臣,看看谁还会支持秦刚?更可看出谁会真正地支持太后?这岂不又是一条‘一箭双雕’的好计策么?” “有理!”还是沧海考虑周全!”赵佶大喜道,“大业若成,沧海你属头功!” “王爷过奖,臣请殿下即刻下令,由杨大阁在宫内组织搜索;下官带人出宫在京城布控。料想在这天罗地网之下,秦刚与越王便就是插翅也难飞走!再者说,全城通缉之下,就算秦刚侥幸能逃出皇宫,他到了外面必然会动用他的暗哨人手,实际上,在下早已在那里布好耳目,就等着他主动上门。” 胡衍说到这里,又把声音稍稍压低了后说:“但凡能够抓到他们俩,属下必保越王活不过第二天,而杀害他的凶手之名,便就是秦刚。‘一石三鸟’之计,继续在此生效!” 端王听了之后愈加满意。 杨戬与胡衍一同走出来后,不得不对拱手相谢:“咱家谢过胡爷刚才美言相助。” “好说好说!都是兄弟,都是为了王爷的大业!” 看着杨戬匆匆去找皇城司的人安排宫内搜捕,胡衍却是冷笑了两声,没多作半分停留,便急急出宫而去。 以胡衍对秦刚的了解,既然他敢于进入皇宫,必然会有出宫的准备后手。所以他表面上帮着杨戬说了几句话,实质却是拿他作了垫脚石,等着作为自己在宫外立功的比对呢! 第407章 全城搜捕 皇宫之外,秦刚却是指挥着抬辇与的两个宫女不断加快脚步,虽然里面只是一个小孩,但一口气走了这么多的路,两个即使是特意选出的抬辇宫女也是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秦刚带着她们转入一条小巷,说是神医就在此处,进了巷子后,两个宫女却有点发晕,这里面怎么是一条死胡同? 正愣在那里时,却是两眼一黑,两人均被秦刚用手法击晕。 不想此时,辇舆中的赵茂一路颠簸着却是醒来了,他一掀舆帘,正好看到两名宫女歪歪地倒下,不禁睁着两只溜圆的大眼睛好奇看着站在那里的秦刚。 秦刚不慌不忙地对赵茂说:“她们累了,先不管她们!大哥儿,认识我吧?” “认得,你是茂儿的老师!” “那么,平时玩过什么游戏没有……”借助于赵茂对他天然的信任,以及宫中实在无聊的生活对比,秦刚没费多大多大劲就让这位小王爷相信并认同了: 他们将要开始进行一项极其有趣的游戏。 首先,他看到的那两个宫女玩的是“原地睡觉”! 接下来玩的将会是“变装”,秦刚先将他身上所有过于显眼的各种衣饰以及锦缎外衣都除下来打了一个包带着,然后又在辇舆里寻了一块衬里的素布,在赵茂身上前后设法围成了一件临时的外衣,反正是小孩,好歹也算是能看了。 不过,赵茂却对这一切感觉十分地有趣。 “最后一点,玩这个游戏,我们必须要记得改名字与称呼。从现在起,我就叫你为金哥,而你则要叫我三舅。” “三舅好,我是金哥!”小皇子深感自己的老师太有趣,如此的游戏简直妙不可言。 “好的,金哥、三舅、去哪啊?” “去上街!” “好的!金哥、三舅、到家呐?” “没有呢!” …… 秦刚将赵茂扛在肩头,就像一对寻常的父子或叔侄一般,一边走路一边逗弄着赵茂唱这种现编的儿歌。实际上,他却是在通过儿歌里不断重复的内容,反复加深着他对新的名字与新的身份的认同熟悉。 当然,秦刚的心底,也在计算着他们离开的时间,皇后前往寝宫的时间,以及他对端王等人反应时间的估计。 借助于内城西北区这里的相对偏僻,却是有惊无险地出了离此并不远的内城天波门。只是出去走了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远远传来若有若无的官兵呼叫声。秦刚耳力不错,稍加辨认便听得出是: “皇城司有令,所有城门严加盘查!核对影像,捉拿钦犯秦刚,不得有误!” 嗯,不错嘛!这个反应算是够快。 秦刚立即拍拍肩头的赵茂说道:“金哥,三舅带你去吃好吃的!你绝对没吃过的!” “好哎!”赵茂开心地拍起了巴掌。 一时间,皇城司迅速发布了“秦刚宫中作乱”与“劫持越王潜逃”的消息。 这一消息虽然只是最先发布在早朝上,却是立即通过这些朝官的元随、跟班,还有宫城内外的多嘴吏员们迅速传遍了全京城,并如一阵巨大的风暴,迅速席卷各处。有震惊的、质疑的、愤怒的、八卦的、还有早有预感的、忧心忡忡的、幸灾乐祸的、甚至落井下石的。 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它所引发的争议与关注,甚至都会超过了对皇帝健康的担忧。 而在左掖门门口等待着的虎哥、麦秸巷秦宅里的下人,却都是在第一时间就被迅速行动的禁军控制。不过之前秦刚就有过交待,无论他在宫中发生任何事情,他们身为随从下人,只要不在现场反抗、事后又没有确凿的同谋证据,很快就会释放的。 秦湛在四海商行那边,也被开封府的人带去喝茶审讯。而且还累及了全城各家四海商行的店面都纷纷打烊停业,这便闹得所有人不想知道也都知道了。 已经回到家中的李清照,表面镇定地安慰了震惊不已的父亲之后,回到自己房中后,却是默默地流下了不可抑制的泪水。 其实大宋一朝,鲜有连坐的惯例,除非有确凿证据显示为同谋,哪怕是像李格非这样与秦刚有着姻亲之约的官员,只要秦刚最终被定的不是那种可诛九族的重罪,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影响到李家的。 当然,出于政见政党争斗因素的各种打击报复方面的调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城司的缉拿通告、开封府的海捕公文先后发布,一拨又一拨的禁军卫队,还有衙役捕快们,来回疾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时地执行着来自皇城司以及开封府随后下发的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京城各处的城门,关键的交通要道,还有几乎所有的客栈旅店,在半天之内,都被发到了绘有秦刚画像的海捕公文,一些重要的军官与捕头的怀中,还藏有赵茂的画像,当然,后者是相对保密且较高级别的人才掌有的信息。 一场风暴已经席卷京城,对准秦刚等人的天罗地网似乎已经完全布置完毕。 此时已经到达外城的秦刚与赵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最近的新酸枣门只有一刻钟的距离而不敢接近。毕竟,此时的他与赵茂,即使作了一些伪装,但是当前的外部特征也实在是太明显了,没有外人的帮助,他们极难离开京城。 而且,还有一个麻烦的事情是,一早便被秦刚从皇宫里带出来的赵茂,今天却是没有吃多少东西,经历了这么半天的奔波,已经抱怨了好几次“肚子饿了”,以及“想吃好东西”了。 秦刚只得祭起“望梅止渴”大法,绘声绘色地向“金哥”描述了将会给他带来的一些京城地方美食果子,比如说“水晶皂儿、生腌水木瓜、药木瓜、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这些美食,光是听着这些名字就会觉得一定是口感极佳、回味无穷。 此计果然奏效,赵茂自此变得极乖极听话。 无论是接下来,秦刚背着赵茂,在外城尽可能地避开大街与要道,半凭记忆半靠试探地穿过各种胡同小巷,实在不行时,不惜也做一次梁上君子,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带着赵茂翻墙越屋,前往他所知道的一处情报联络点。 赵茂却对目前所进行的这个“游戏”深信不疑,只会偶尔开口向秦刚确认一下今天晚上能够吃到他所说的那些美食小吃后,便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在这过程中,终于也被秦刚顺到了一套可以让赵茂换上的普通人家小孩的衣服,还算洗得干净,赵茂换上了也没什么意见。 距离目的地不远的时候,秦刚意外看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寺庙。 考虑了一下,秦刚还是决定进庙商量借宿。好在这间寺庙香火不旺,在收到了一些香火钱之后,爽快地借给了他们一间客房住下。 安排好了赵茂之后,秦刚便出去了一趟,他先是到了那间情报联络点——姚记米糕店的附近转了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又找了几家店铺,终于买到了想买的“赛八鲜果子”便返回庙里。 买来的“赛八仙”一经打开,香味扑鼻,其实一直生在皇宫里的赵茂,由于最早体弱多病,在各个太医的叮嘱之下,饮食非常苛刻,任是谁也不敢让他去吃任何乱七八糟的食物。所以他在见过这些五花八门的街头小吃时,眼睛都直了,再一品尝,瞬间对于秦刚之前的描述深信不疑:“三舅,你真没骗我,太好吃了!” 吃饱之后,累了一天的赵茂,倒头便睡。 安顿好了他的秦刚,却并无太多的睡意。 的确,世间万般烦恼,皆出于莫名的执念。 或许穿越过来的时间太久,周围的环境还是在不断地影响着他,让他在这几年来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宋人,越来越像一个所谓的“士人忠臣”。 以至于他在这次入京之后,居然花了更多的心思与精力在考虑如何帮助赵煦“立储立嫡”。秦刚觉得,自己似乎患上了一种“穿越者焦虑症”,具体表现为: 虽然始终是以改变历史关键结局为目的,但在一些重要关节点被改变之后,却又因具体进程被改变,穿越者的优势不断缩减而感到各种焦虑,同时对任何有可能会返回历史轨迹的趋势与力量更加担忧紧张。 秦刚之前就十分清楚,一旦赵煦正常去世,而且那时膝下又无子嗣的话,皇位便不可避免地会落入到赵佶的手中。 而这位不学无术、只懂吃喝玩乐的荒唐皇帝即位之后,大宋江山必将在一帮宵小群丑的挥霍之下破碎衰亡。因此,他不惜提前传授太极拳让赵煦强身健体,也更是积累多年研制出青霉素在关键时候救得了赵茂一命,之前更是西平西夏青唐,南宁浡泥交趾,推以海贸布局,缓解大宋经济财政之困,进而也成功地改变了苏轼、秦观等人的命运,争取到了大宋朝堂中的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现实。 只是,任何的政治结果都不会只是一两个独立的现象存在,大宋立朝到了今天,无论是众所周知的尊文抑武、还是有目共睹的武备松驰,直到朝堂中的百官的贪腐奢侈、好大喜功,再到官员之间的党争对立、抱团倾轧,还有充斥一时的投机钻营、颠倒黑白等等现象,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所以,秦刚在一件件顺利的局部成功面前,变得越来越“贪心”: 他既想成为未来扭转乾坤、拯救万民的民族英雄,又想成为当下众人景仰、有口皆碑的贤官名士; 他既想成为昔日偶像、今日亲人身边永远的守护神,又想成为以他们为圆心辐射关联到的所有人的坚实倚靠; 秦刚也曾反问过自己,是否渐渐地也暗暗滋长出了要命的“圣母心”,可是反思之下,他更惭愧地认识到,自己还不如那种迂腐可笑的“圣母”,毕竟,所谓的“圣母”只会追求自己内心的感动,却远远胜过自己在此之前所形成的“既要、也要、还要……” 身为一个穿越者,他所要面对的历史本来面目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端王赵佶、奸相蔡京、巨宦童贯等等一众昏君宵小所共同织就的“丰亨豫大”金迷幻像。 因此,无论他想让尚有励精图治之心的赵煦继续延长他的政治生命、还是布局拥立垂髫之龄的赵茂为傀儡之帝,这些在原本历史时空线中就不存在的事实,根本就不是他该去保卫的目标,也不是他纠结放不下的关键点。 所以,一切皆只是手段,还不是目的! 定位出了错,秦刚势必被卷入进错综复杂的朝堂角力之中,被迫与朝令夕改的各方政客博弈相斗、甚至时不时还要顾忌着那位不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弃手中权力的赵煦的想法,进而一步一步地陷入到了今天这只政治泥潭之中。 其实,真正感到委屈与焦虑的,本应该是端王赵佶以及围在他身边的那群投机者。在无法看清的未来面前,他们至今还在为了各自梦寐以求的帝位、相位以及权位,而挖空心思、处心积虑、更兼是阴谋诡计、外加竭尽全力,包括如今的穷凶极恶、昼夜难寝! 确实该感谢小吃货李迒,他的一句话惊醒了秦刚:既然历史的本来走向就是要向着端王赵佶得位的大方向而走去,也就是说,桌上的那盘美食原本就不是他的,那么为何还要如此纠结于它们的归属,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重新再去叫一桌而已。 其实,相对于已经改变的历史现状,哪怕秦刚只是如之后福宁殿中所议的那般,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资善堂翊善,那也足以成为端王走向帝位之路上的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更是会令其寝食难安,一样子会成为他无法忽视且难以撼动的前进阻碍。 只是,秦刚这一步醒悟得过晚,他所没有料到的是,此时端王在宫中势力的雄厚,远出于他的预料。相对于按理说的无心插柳,这一世中端王的有意蓄谋,却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除了有向太后毫无遮掩的偏袒帮助,同时也有赵煦自己的失误——老而无用的梁从政,一个回合就被向太后拿下,从而被暗中投诚的童贯党羽借机纷纷上位。 大宋皇宫里的力量相对单一薄弱,所以才会有庆历八年那次荒唐无比的坤宁宫事变,戒备森严的皇宫突然在半夜里遇到叛军攻击,仁宗皇帝初时慌乱不已,全靠现场的曹皇后临危指挥,最终侍卫长王中正携援军赶到,击毙挫败作乱之贼,而所有的叛军居然只是四名崇政殿侍卫而已!皇宫防卫之力的软弱与混乱,由此可见一斑。 有鉴于此,秦刚深知刘皇后与越王继续待在宫中的巨大风险,再加上大宋皇子多是体弱多病,几年之中,随便什么时候搞一出因病夭折,都是外界难以质疑的事情。于情于理,他也只有选择带赵茂逃出皇宫一策。 当然,这与入宫前一天晚上秦湛等人建议的逃离京城完全不同。 其一,之前的逃离是完全认输式的逃跑,尽管可以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一旦逃跑,随时会被对手冠以“做贼心虚”、“阴谋败露”等等的污名栽赃,并且对端王接下去的篡位举动毫无制约之力。更不要说,赵佶、蔡京一党,便可以此为由,随时对于与秦刚相关之人以同党之名,牵连打击。 其二,赵茂与刘皇后的分开,无形中大大提升了两人的存活机率。一位是皇后,一位是皇子,作为阴谋篡位者的赵佶在没有把握将他们一并解决的前提下,必然只能对其中的任何一位有所忌惮而收手; 其三,毕竟越王赵茂是当前皇帝的唯一子嗣,更是当之无愧的最正统帝位继承者。把他带在了身边,一旦可以逃到安全区域,这张威力巨大的王牌也足以震慑任何朝堂内外的政治对手。 最后,秦刚是在章惇、苏轼以及向太后等人的面前正常地离开,其后的事情无人知晓,因此在无法抓住他们二人的情况下,绝对无法强行给他定罪。 这便是秦刚当前处境中的万幸。 入夜三更,庙外传来了宵禁的梆子声与巡逻禁军的吆喝声。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秦刚嘱咐还在赖床的赵茂,可以继续睡觉,万一醒了后也别出房门,安心在这里等他带好吃的回来,赵茂自然答应。 秦刚又拜托了寺里的小和尚后,便就出门去找昨天已经观察过的姚家米糕店。 刚走入米糕店,便有一个机灵的伙计过来问他想买什么。他说想家里想办宴席,想跟店里的掌柜谈一谈。于是,里间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商人模样的人,说自己就是掌柜。 秦刚对着他扬了扬右手,露出了手上戴着的一枚玉面戒指。 掌柜脸色一紧,立即恭敬地说道:“原来是贵客光临,请至后院说话!” 两人到了后院内室,掌柜却没有先说话,而是拿出了印泥请秦刚打开了戒指玉面上的盖子,用露出来的印章面在纸上盖出了印鉴,然后再拿着一本册子仔细地核验后,这才带着歉意解释道:“贵客此鉴是甲等鉴,在下是泽部十四号,也是因为是首回见到甲等鉴,依例必须要小心核验。如今核验无误,贵客有何要求,可随时嘱咐!” 秦刚也不客气,问道:“店里现在可还能正常出得了外城城门送货?” 掌柜的不带犹豫地回道:“ 我这里每日都得出一趟外城去拉回那些农村庄院磨出来的米粉,所以看守这新酸枣门的禁军都是平日里熟识的兄弟,一直孝敬不断,到时候准备一辆拉货的车子出城,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好,那你就先准备一辆出城拉货的车子,过一会儿之后我会再来,到时候你可有办法安排我们出城?” 掌柜的连说没问题,立刻就会去准备。 秦刚出门前为显自然,顺手就在他这里买了一份刚出锅的米糕。 回到寺庙时,负责打扫他们那处院子的小和尚合十说道:“施主回来啦,小施主还未醒来。” 秦刚自然是谢过,只是小和尚一眼瞥到了他手里拿着的米糕,却是有话要说了。 第408章 豆箕燃豆 寺庙里的小和尚看到秦刚手里拿着的米糕时,便随口说道:“姚家米糕店昨天中午被禁军封了小半天,我还以为他们今天开不张呢,能开就好啊!” 秦刚闻听之后,心中大惊,但他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淡定地谢过了小和尚之后,便就进了借宿的房间。 此时赵茂还在浅睡中,却是闻到秦刚带回来的米糕香味而睁开了眼睛,并欢乐地从床上跃起来:“三舅,这是什么?这么香?” “哦,姚家米糕,你先吃。”秦刚却是在仔细思考着刚才的事情。 其实在米糕作坊那边时,他就曾稍稍有过一点怀疑。 自己昨天在宫中的事情一出,秦湛那里必然会受到影响,虽然他深信绝大多数的情报点不至于就此生乱甚至于暴露,但是在如此严峻的局面之下,这位自称是泽部十四号的米糕作坊掌柜,居然在接待像他这样持甲级印鉴的人时,却能够做到冷静如常,丝毫不受这两天的形势变化而影响,甚至对于秦刚提出的要出城的要求没有半点在口头上的风险担心。 原本秦刚还想赞赏这位掌柜的专业与严谨,而经庙里的小和尚的随口一句话才应该明白,这个联络点已经出了问题,这位掌柜今天的表现,只是过分地假装保持了正常状态。 这种正常,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秦刚此时都不敢肯定自己这庙里是否也会被盯上了,他趁着赵茂在吃米糕的时候,快速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走!金哥。我们出发。” 不出意外,他们刚出了庙门,就被人堵上了。 对面一辆马车,五个人,当面的两人却都认识,一个是那掌柜的,一个却是从九州回到京城的钱贵。 钱贵见到秦刚,却是面露喜色,并且立即上前解释道:“泽部看见了甲级鉴,便立即汇报到了属下这里,这两天京城出了大事,属下料想到,这应该就是秦先生,便急急赶来。幸好能够遇上,所以现在这出城一事,就由在下来安排。” “哦?”秦刚看到了钱贵,刚才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却是一下子扫空了刚才的大部分怀疑,但是,心中另一份的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不过,眼下出城却是大事,秦刚便问道,“我从内城出来后,就发现已经开始封门盘查,如今外城城门那里估计更是严格,你是有何良策?” 钱贵一拉身边的米糕店掌柜解释道:“姚记米糕店每天都要出城两三趟车子去拉米粉原料,与新酸枣门的守兵都是熟悉的。我这里又有一份和申王府的宴席契约,到时候再把契约给他们看一下,就说王府宴席催得时间很紧,料想一定不会细查。” “绝对不会。”那掌柜的赶紧补充说道,“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出去过一辆采货的马车,车上的笼屉竹篓,他们一概都没检查就放行了!所以,属下建议,这位小哥可以蹲坐在最角落的竹篓里,贵客可以穿我米糕店伙计衣服,断然是不会被检查的。” “确定?”秦刚再看看钱贵的神情。 “确定!”钱贵却是一脸诚恳地说道,又指了指他身后的三人说道,“此三人都是我找来的好手,我们就跟在后面。就算实在不行,出了意外,我与他们必然会拼命护得先生夺路出城。想那京城看守城门的家伙,突发之下,未必就能挡得住我们!” 秦刚再看看钱贵,心里迅速地衡量了一番,想着眼下情形已是如此,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当下出城还是首要之务。于是,便带着赵茂来到马车之前,安排他去车上躲藏。小孩子倒是最喜欢这种躲迷藏式的玩法,让他在角落里坐好,先盖上一只竹篓,然后在外面重新堆好一些空的笼屉,确实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秦刚直接穿上了掌柜带来的伙计衣服,与他一左一右坐在了马车前面。 然后钱贵便与那三个人保持着落后十几步的距离跟着,一行人出了几个路口,便上了新酸枣门大街,这条大街笔直地向北,正是通向外城的新酸枣门。此城门在京城西北方向,旧称咸丰门,却是有着三道瓮城的一座外城城门,只要能顺利出得这道门,那便就是真正地离开京城了。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城门附近。 原本这里也就只有象征性的三两个士兵把守城门,其余人等都会躲在门洞里喝茶休息。但是今天却是十几个人整整齐齐全部都站成了两队,除了正经的商人车队之外,凡是出城的单人男子,尤其是带着小孩的,都会被拉到一边去仔细核对画像——看来,这便是专门针对他俩的核查。 秦刚坐的马车经出城门哨卡时,掌柜的果然与这些守卫的士兵十分熟悉,打了招呼之后,又赶紧地递上了刚才钱贵带来的那份契约,叹口气道:“申王府的活,催得太急了,还得抓紧去给他们备货啊!” “姚掌柜的这一单活可是要发财了啊!”看门的小头目调侃道。 “哎哟,快别说,就怕要出错,只要不出错,王爷满意,不赚钱都高兴。” “那是那是,多久回来啊?” “我是想着快去快回,一定要赶在天黑落门前回来,可不敢耽搁了晚上的活!” 检查的士兵草草地扫了一眼车上,看是已经看熟了的笼屉、盒子等之后便就挥手放行了,从头至尾都没顾得上多看现在是车夫打扮的秦刚一眼。 马车这便顺利地出了城门。 随后,钱贵等人骑着马也快速地跟了上来。 行至完全看不见了城门之后,看到路上又没有了别人,秦刚就停下车,将赵茂从藏身的笼箱里拉出来,顺势夸奖他刚才这么长的时间,一直都在那里躲藏得极好,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所以这次游戏的任务完成得极棒! 秦刚的夸赞竟让赵茂欢喜得有点手舞足蹈起来。 钱贵却是刻意地避开看向赵茂的眼光,对秦刚说道:“此处刚刚离开京城不远,还是让属下再护送先生一程吧!” 秦刚点点头,看着马车跟随着钱贵离开了大驿道,进入了偏西方向的一条林间小道。按钱贵的说法,这条小道却是往北去的商旅人常走之路,不易被官府中人所追踪,一样是可以通向往北去的黄河渡口。 秦刚坐在车上,闭起了双目,心里却是有了一阵波涛汹涌的思考与判断,对于接下来会遇见的人也有了清晰的判定。 说是林间小路,但确实像是常有商旅行走,路况也不算太差,一行人走得速度也不慢,差不多走了快有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却是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秦刚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两片不同的树林交界之处,相交的空旷之处却有了一排此地常见的木屋建筑,前面带路的钱贵此时来到马车前,客气地说道:“秦先生,行走了不少时间,这里离东京城也算有了不少的距离,不妨在这里歇息片刻吧?” 秦刚笑笑,没有动身,却是问道:“在这里休息啊,可是要见你的老大啊?” 钱贵的眼神却只敢往地上躲闪,啜嗫着说道:“秦先生神机妙算,只是没什么‘老大’的说法,钱贵为先生做事,所谓的‘老大’就只有是先生您啊!” “都走到了这一步,再遮遮掩掩地有什么意思呢?”秦刚说着话,声音却是提高了几度,却已经不是再对着钱贵,而是冲着前方木屋那里虚掩的大门。 果然,在有点逆光的照射下,那扇门却是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个人,迅速走到马车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伏地拜道:“小弟拜见大哥!” 此人果然是胡衍! 秦刚猜中了眼前的这个结果,但是他的心情却是无比地沉重。 本来理应更早些时候就能发觉这一事实,但却终究还是克服不了自己内心不愿相信的本意。 秦刚的这次入京,犯了两个关键性的错误! 战略上的错误,就是前面已经认识到,他摆错了自己的位置,也做错了一直努力的方向。说句实话,谁来当这个皇帝,不应该是他去关心的问题,扎扎实实地留在高邮、甚至直接撤去流求才是他最早最稳妥的方案,这个已经放下不提; 而在战术上,他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错误,就是忽视了对于胡衍野心膨胀的防备。 胡衍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比谈建还爱讲义气。但他也好虚荣,做事急于求成,一旦做成了事后还喜欢炫耀,对于奢侈享受的事情又比常人更加看重。 原本以为,这些都是一些具体的小毛病,并且秦刚平时一旦看到并指出来后,胡衍都能立即认错并表示听从去改正。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保州的那次,胡衍一听他有危险便就舍身阻拦,却因此而受了不轻的伤。之后秦刚总是觉得:毕竟有着这么深的兄弟感情,同时也确实觉得胡衍的头脑聪明,办事果断,尤其是到了东南海事院之后,又比赵驷更善于应对官场中的各项事情,于是便逐渐也给了他更大的自主权。 只是不曾想到自己遇上了回乡丁忧,就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防备让胡衍与蔡京、童贯混迹在了一起。 正是在带上赵茂的这两天深夜,无法轻松入眠的秦刚在重新进行复盘时,已经注意到了他这次入京后,京城情报网并没有发挥他预设下的作用,不仅如此,甚至感觉这张情报网似乎还有了一些反向作用。 之前,他还想着会是秦湛的经验不够,还想着此事结束后,是否要花点精力与他再重新将这一块梳理一番。但在突然想到这张情报网的建设初期,便就是胡衍所负责,而胡衍此前又因为在杭州与蔡京、童贯之间的交往联系而与他意见相左,再加上这次京城的对决之中,端王那头的主力便就有蔡京的身影; 一想到这里,许多细节上的被动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姚记米糕店的这位姚掌柜,或者原来就胡衍已经控制了的人,又或者是在前一天上午被胡衍另行派过来的人,这些都不重要了。关键是,一旦秦刚会在京城里的任何一家还能运行的联络点里现身,消息都能迅速传递给胡衍。 钱贵则更不用说,从京城到西北、再到九州,秦刚知道他一直跟随着胡衍,是他的心腹。这原本也没什么,其实谈建、赵驷手底下都有不少类似于钱贵这样的亲信,让他们做事,总得需要一些各自指挥得力的人,重点只是在于指挥的人有没有贰心。 胡衍没有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人在京城里抓他与赵茂,却是安排钱贵先帮助他们逃出京城。这应该不是胡衍还想站在他这边想做什么,而是在他自认为已经可以掌控住局势的前提之下,想要在端王那里立更大些、更彻底些的功劳而已。 “说说你的想法吧!”秦刚淡淡地对着眼前拜倒在地的胡衍说道。以他现在的功力,已经发觉在这处屋子的四周,应该都布置有人手。 胡衍此时在原地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大哥你还不知道当前京城里的形势吧?昨天太后已降旨,授端王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宰相之上。苏相反对无果,愤然提出辞职,这第一道辞呈虽然被太后驳回了,但依着他那性子若是再多递几次,也就难说了!”胡衍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秦刚的反应。 “蔡京也回朝了吧?”秦刚没理会这些话,反倒提了一个新问题。 “回大哥,蔡元长已经恢复为翰林承旨,太后有意拜其为知开封府。” “蔡京好算计啊,知开封府一职极为重要。章相若不反对,京城局势便在其一手掌握之下。可章相一旦对太后此意反对,接下来必然会有人再荐蔡京进入两府,到那时,可就是无法再行反对了!实在是厉害啊!” “大哥明察秋毫,他们确是如此谋划的。” “那给了你什么个承诺啊?” “蔡承旨建议恢复熙宁时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届时荐小弟入该司为检详文字。”胡衍回道。 这个检详文字之职全称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看似极为普通,它源自王安石首次变法之时,为了让手底下一些官品与资历不高的变法成员能够快速进入朝廷核心,其中这个条例司检详文字就是用来掌握财权的,另外还有中书检正公事,是用来掌控政务的。蔡京许了这个位置,一是十分符合胡衍的身份与管事特点,二也是暴露了他急于依托故事,快速插手朝堂事务的野心。 “大哥能否听小弟一言。”胡衍为了摆脱当前被问一句答一句的被动状态,下定了决心道,“如今大势已明,陛下已经不能理事,宫中乃是太后听政,而端王深孚众望,拥者甚众,相信很快就能继承大统。大哥你若现在回头,也能算是没有错过拥立之功,小弟仍愿意如从前一样,为大哥驱使,于大哥帐前听调!” “哦?城里不是已经开始对我画影捉拿了吗?如何还能立下拥立之功呢?”秦刚反问道。 “城中人多口杂,就怕一时说不清楚,所以小弟这才作主,先送大哥出城,并在此处好好劝说。”胡衍一看秦刚态度有所松动,立即加紧劝道,“谋事之初,小弟已向端王讨得恩典,在定策之前,须得再给大哥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胡衍啊胡衍,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吗?”秦刚冷声喝道,“皇宫里是端王的手笔,京城里是蔡京的杰作,也只有到了城外,才有你胡沧海的功绩展现。我若能听你所劝,自然是皆大欢喜。我若不听所劝,这里或许就是我们兄弟情义断绝之地,亦是你胡检详立下大功的福地吧!” “小弟不敢!恳请大哥成全!”胡衍听得秦刚有翻脸之意,口中虽然还保持着恭敬的语气,但身体已经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 “抱歉!成全不了!”秦刚伸手对车厢里招了招手,让一直躲在身后的赵茂过来,并将其牢牢地护在自己怀里并道,“这就是我的重新选择!” 赵茂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小小年纪的他虽然根本就听不懂他们之间所说的意思,但是自始至终地却是完全折服于秦刚的气势与态度,此刻便是拍着手笑道:“三舅是大英雄!金哥也要做大英雄!” “小弟觉得,大哥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胡衍脸色发白,此时已经退到了一旁,他抿了抿嘴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高兴,直接对身边人迅速出现的几人手下令道:“恭请秦翊善下车!” 周围的那些人迅速向中间靠近,尤其是原先与钱贵一起过来的三个人,都拔出了短刀,逼迫着马车上的秦刚。 “胡衍!你这是要对我动手吗?”秦刚皱眉问道。 “小弟不敢,一路多有辛苦,请大哥与越王下车稍事休息!”胡衍却是在外围面无表情地说道。 秦刚拉着赵茂,镇定自若地下了车,缓缓地走向那处木屋。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他却大致判断出了,木屋四周大约明着暗着会有十几个人,但是却都只是一些身手平常的士兵,唯有钱贵一路带来的三个人,都还算得上是有点身手与武功的。 此时方才感慨当初赵驷让他隐藏自己武功的决定是多么明智:一直以为他只是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士子的胡衍,这次显然是托大了,自以为手头有三名有身手的手下,外加十几个士兵,就足以能够掌控这里的一切。 秦刚暂时还不想动用自己武功的底牌,目前的情况还不算糟糕,他还需要对周围的环境再作些判断,以防胡衍会不会在附近再留有后手。 毕竟,要逃离的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还有这两天以来倒是越来越喜欢的赵茂。 胡衍见秦刚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带着赵茂进了前面的木屋,于是立刻指挥手下人将他们带进去,并在外面加上了锁。 “老大,接下来怎么办?”钱贵十分关心地凑上来问胡衍。 “端王还是有点看中大哥的,所以他还是要送回京城的。不过那个小王爷不能送回去,要在这里解决掉!”胡衍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过会儿,让姚掌柜去办这件事!” “姚掌柜?他行不行?”钱贵有点担心。 “秦刚他不过是个读书人,直接进去打晕他再绑起来,很难吗?然后再杀一个小孩而已。这种事情难道要让我自己来动手吗?”胡衍不满地说道,“关键是,等这事做完了,那个姚掌柜,也一并解决掉!” “啊?姚……掌柜,也要解决掉?” “秦刚和越王怎么会到城外的这个地方?这事总得要有个可信的解释。米糕店的伙计可以证明秦刚去找过姚掌柜;城门口的士兵可以证实姚掌柜赶着这马车出城;所以,姓姚的必须得死,他死了我们就可以证明他就是带秦刚出城的同伙。越王也得死,这个我们不要操心,端王会把罪名安在秦刚头上。是他劫持了越王,被我们围捕,狗急跳墙,便杀了越王!懂吗?” “属下明白了!” …… 他们自认为只有两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却没有料到秦刚眼下的功力已非常人所及,此刻他虽然已经进了木屋内,但是在那里聚起内力于耳间,竟然大致不差地将他们的计划尽数听到。 越王要死、姚掌柜也要死、甚至,秦刚猜测着,该死的人应该还不止这两人。 只是,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各种可怕的后果就会以谁也无法控制的速度竞相跳出来。秦刚不相信,以胡衍自以为是的能力,就能控制得住! 唉!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他还要为胡衍担心什么! 这可恶的圣母心!这可恶的兄弟情! 第409章 出穴入窝 对于秦刚,今天一早,先是去情报联络点时就已经发现了异常,然后便是来了钱贵等人;之后他决定先行按照钱贵等人的协助安排,躲过了城门口的画影严查,总算是出了京城。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因为钱贵的原因,他也基本猜准了在他的背后,便就是他那野心勃勃的兄弟胡衍,一定想着要拿着他来获取最大的收获。 秦刚不动声色,一则目前的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二则他也吃准了自己与赵茂的价值,一定不是让胡衍太简单地拿他们去请功,他还有机会,利用胡衍的自以为是,等待最有利于自己的机会出现。 而对于赵茂来说,以他的年龄,自然无法看到每件事背后的复杂因素。不过,对于自幼在后宫里长大的他来说,这两天跟随着老师秦刚所东奔西走的,却是能够吃到许多从未吃过的好东西,看到各种从未见过的地方与景观,而且居然还是比过去任何的游戏所不同的,有着各种秦老师所讲的惊险情节、还能乘坐奔驰于野外的马车,这可不是昔日的他在皇宫里,处处被人看管、时时行动受到限制的生活可比拟的。 所以,虽然是现在与秦刚一同进了这间简陋的木屋子里,他却兴致盎然地四处研究着里面的木桌木凳,以及角落里偶尔会爬过的虫蚁等物。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今天他所经历过的、以及即将要面对的任何生死考验! “金哥,想不想再回去做茂哥?”秦刚突然想起来问了他一个问题。 “不想!我要做金哥,一直跟三舅在外面玩!”赵茂一点都不犹豫地回答着,并专心地对付他刚刚发现的一窝蚂蚁。 秦刚笑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说道:“喂!有吃的吗?送点吃的过来吧!” 稍后,门从外面被打开,却是姚掌柜端了一些吃的东西进来,而他的神情却是十分紧张,腰间鼓鼓的,还揣着不知名的东西。 秦刚自然知道他是进来是想干什么的,却是招呼着赵茂坐到桌上来吃东西,并随口说着:“金哥啊,三舅待会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好呀好呀!”赵茂拍着小手开心着坐到桌前。 放下这些食物之后,姚掌柜却是刻意绕到了秦刚的身后。 秦刚对此却毫不在意,反而继续对赵茂说:“金哥可别眨眼睛,三舅待会儿就要变戏法了!” 已经绕在秦刚身后的姚掌柜也不管赵茂是否是看着,感觉他的机会正好,于是不再犹豫,一把抽出藏在身后的一根短棒,对准秦刚的后脑,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下。 他哪知现在的秦刚是什么样的身手,他虽然没有转过身,却能将身后姚掌柜的一举一动听得仔仔细细,一听风声响起,却是身形微晃,瞬间向右滑回一尺,左手闪电般地伸出,一把击在姚掌柜的手腕之处,不仅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劈的木棒之势,进而还让它反向跳回,“啪”地一声,却是击在了自己的脑门之上。 在赵茂的眼里,就觉得眼前一花,那个做出“力劈华山”姿势的姚掌柜,不知为什么,手中的木棒就突然改变了行动轨迹,一下子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脑门,然后两眼翻白,“扑嗵”一声便就躺到了地上。 “哇!好好玩!”赵茂虽然不理解秦老师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看到的情况太好玩。 而在屋外的钱贵没看到屋里的情况,只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音,以为姚掌柜已经得手,但是随即又听到传出赵茂欢喜的声音,便觉得奇怪:“都解决了大的,却还解决不了小的吗?” 于是示意跟他一起来的人中进去一个,如果能够确认姚掌柜得手,那就要顺便将他也在里面一并灭了口。 哪知,这个人进去后,屋里却是一片安静,似乎石沉大海一般,转而却又是听到了赵茂欢喜地拍巴掌的声音。 钱贵甚是疑惑,再叫剩下的两人也进去。 这两人已经有了一定的防备之力,其中一人还拔出一把短刀,小心地走了进去。 这一次,里面却还是如之前一般地寂静,就像是里面没有人一样。稍后才微微传出不大的一点摔倒的声音,转而再次继续恢复了平静。 这下子钱贵的心底有点发毛了,他先是叫了两声后面进去的两人名字,却没有回应,他又叫了两声“秦先生”,也没有回应。 只是这时,房间里又传出了赵茂的几声笑声,如此诡异的现象,让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而原本在对此不是太在意的胡衍,此时也是一脸紧张地走过来,试探着叫了几声“大哥!” 房间里没有反应,房门却仍旧是虚掩在那里。 胡衍立即确定了里面的情况不对,而且此时,这次他让钱贵带来的三个好手,居然就这么都折在里面了,包括最先进去的姚掌柜,也定然是凶多吉少。 此时的胡衍,再也不敢派人进去冒险,而是立即招手,让他从京城里的带出来的十几名端王府家丁站了出来,这些人虽然比不上那三人,但却是带着后来从禁军中调出的神臂弩,一起张弦搭箭对准了那扇房门。 “大哥!小弟决无恶意,就是希望您能仔细想清楚,何必要和太后、端王他们作对?不过,如果您若实在听不得劝,小弟也绝不会与大哥为难,您出来便是,咱们喝一杯水酒,从此大路两边、各走一边,互不干涉、再不勉强!您看如何?”胡衍紧张地开口说道。 秦刚在屋里连续解决了四个人,三个好手中的后面两个虽然稍微费了点事,但也算是有惊无险。关键优势是,到目前还没向屋外真正暴露出自己的实力。 此时却是听到胡衍还想在蒙骗他,便不再保持沉默,笑着在屋里回道:“水酒就不必喝了,大家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与谋。你也说得不错,大道两边,你回京城,走你的升官发财大道。我自然会继续赶路,走我的羊肠小路!这样如何?” 听到秦刚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他在里面是怎么做到的,胡衍的脸色发白,但却不甘心让已经到手的功劳飞掉,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大哥离开,小弟自然不会阻拦。只是恳请能把越王留下,太后对他甚是想念,也好让小弟回去交差!” “这里哪有什么越王?只有我的外甥金哥罢了,既然是我外甥,他自然是跟我一起走的。”秦刚冷冷地拒绝。 “大哥,我这可是有十几个人,手里拿的都是强弩利箭,真要是再拖下去,您可是走不掉的!而且,您就不怕我一个指令回去,马上再召来大批的官府援兵吗?” 秦刚确实也担心这点,此时便开始评估如何才能安全突围,便就不再费口舌与他啰嗦了。 双方正僵持在这里时,突然听到旁边的路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竟然是一支带有护卫的商队经过,而这支商队所打出的旗号上却是标着“楚国公府”的字样。 因为看到这里有人骑马搭箭,因此商队那边也很紧张,已经有护卫头领过来问话。 胡衍看到商队的旗号,却并不担心,却是拿出了端王府的令牌道:“在下奉端王殿下之命,在此办事,尔等路过之人,速速就此离开!” “端王府的人吗?本公子怎么不知道啊!”对面的商队里却是出来了一人,一看胡衍却是吃了一惊,“胡沧海!你怎么成了端王府的人?” 胡衍一见此人,却是又惊又喜,道:“原来是赵公子,在下现在确在为端王做事,并有王府的令牌以及手谕为证!” 来人自然就是楚国公府的赵子裪,他看了看胡衍,啧啧奇道:“这京城形势一天三变,端王殿下拜相,秦徐之被张榜通缉,却想不到他的拜把子兄弟却能在关键时刻弃暗投明,已经在端王府下做事了,不知今天在这里所办何事呢?” 胡衍却是满脸通红,毕竟赵子裪熟知他与秦刚之间的关系,再说今天他在这里,却是要代表端王来缉拿秦刚,遇上了老熟人,这点面子上的尴尬却是难以回避的。 “子裪兄别来无恙啊!这胡沧海所办的事情嘛,也就是要抓我回去啊!”秦刚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先不管怎样,赶紧提气露个声音。 “啊!秦……徐之……你,你是在这里……”赵子裪听出了屋里的声音,再一看围在屋外张弓搭箭的胡衍一众,一时头脑里有点转不过弯来,伸手指着胡衍,十分地惊讶。 “赵公子明鉴。”胡衍见状,赶紧把话说明,“如今天子不豫,太后听政。秦徐之身为大宋臣子,不思忠心报国,反而生出异心,挟持越王潜逃。胡某也是一片忠心为国,特奉端王谕令,捉拿秦徐之、解救越王回京,赵公子正好经过,不如这个功劳我们便一起拿下如何?” 赵子裪一听这话便就有些头大,却是一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赵公子若是不想沾惹这样的事情,那也可以继续行路即可,此地便由在下处理即可。”胡衍却是知道赵子裪一心只爱赚钱、不愿触碰政治的心理,又换了一个说法劝道。 “罢罢罢!既是端王下的命令,还是以朝廷法度为准,我来助你捉人。”赵子裪却像想明白了一样,立即招呼车队那边的自己人手,叫他们赶紧过来帮忙。 胡衍正微笑着想叫赵子裪手下的人主要去包围住那几间屋子就行,却突然发现这些人过来的方向与目标却是极有问题,正感觉不对,想要喝问之时。 赵子裪却是大喝一声:“全部都围上!” 一瞬间,楚国公府的商队里面也亮出了十几张硬弓,更有另外的十几名护卫,亮出来的兵刃,尽是对准了现场胡衍的手下。 胡衍手下人持的虽然都是更厉害的神臂弩,可惜现在对准的方向正是木屋,而他们却一下子被楚国公府的人瞄准锁定。 “赵公子,你可是对错了目标?”胡衍脸色有点发白。 “没有错!”赵子裪此时却是鄙夷地说道,“你胡沧海可以大义灭亲,但我赵子裪却还明白兄弟情深。所以,为了不伤和气,不如请胡贤弟就此罢手回去?” “赵公子,你就不担心得罪了端王殿下吗?” “胡沧海,我赵子裪是个商人,向来信奉的是:多个朋友多条出路,退一步海阔天空。秦徐之毕竟是你大哥,大家何必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呢?我提个建议,今天这事,卖我个面子,就都当没发生过。反正过了今天之后再要遇上,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如何?” 眼见得自己的人手占了劣势,胡衍不得已,只能恨恨地让手下人收了弓弩,拢了回来,隔着门对屋里的秦刚说道:“大哥保重!莫要逆势而为!” 门里的秦刚却是懒得理他。 待得胡衍的人尽数走远,秦刚这才带着赵茂走出木屋,赵子裪赶紧上来相见道:“愚兄听得京城传言,却是打死也不会相信那些。只是没见到徐之贤弟,却也懒得与外面理论。这次正想带着商队外出走一趟,不料在这里阴差阳错地遇上了贤弟,实是天意啊!” 赵茂却是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赵子裪道:“我见过你,你来宫里给姐姐请过安!”他所说的姐姐,正是他对自己母亲刘皇后的称呼。 赵子裪闻听,却是正色上前见礼:“赵子裪给越王殿下请安。” “哈哈,我现在不是越王了,你得叫我金哥!”赵茂却是很入角色。 赵子裪这时才醒悟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徐之请上我的马车,我们边走边谈。” 秦刚看了赵子裪车队的人马,问道:“如今跑商队,居然还要带这么多人手?” “没办法啊!跑北线最不能少人,契丹人打草谷太狠,你人手带得多,他才跟你正常交易,人一少,他们便立刻变土匪,玩明抢!”赵子裪叹气道。 上了车后,先是问及秦刚何以如此。秦刚便简要地说了那日宫中生事,端王阴谋设局被其看穿,之后受皇后之托,他才带上越王逃出皇宫与京城,却不想在此被胡衍缠住。当然,细节之处则不会多讲。 “我就说这端王居心不良,前几天还吵吵嚷嚷着装作要外出祈福折腾我的手下,暗地里原来是做着图谋篡位的大事!”赵子裪忿忿不平地说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宗室里的人,都是胆小怕事之徒居多,本来还有一些人会站在越王与皇后这边。但是自从听说越王被你劫走的消息后,却是基本上都转投了端王与太后那边。宫里的皇后那里,早就没有了什么声音。所以徐之,接下来你却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先带越王逃到安全之地再说!”秦刚却是一脸的忧虑。 赵子裪却安慰秦刚,传令让车队加快行动。此时已经出了小道,上了驿道。从这里开始,全速行进的话,今天傍晚之前便就能到达渡口,而若过了黄河,料想京城那边再是派出援兵过来,也就不太容易追赶了。 赵子裪转而看了赵茂几眼后,却是忍不住按案而道:“越王殿下继位,本就是正统大道,却被端王阴谋窃之,还被迫亡命于外。徐之,你拿个主意吧!我可是听说你在河北还有旧部?你若振臂一呼,我们共同拥戴越王,天下之人自然能看得清孰正孰邪!朝堂中的忠臣之士也必能明白是非的啊!” 秦刚看了看他,却是忍不住连连摇头道:“子裪兄,前面你就说过自己不谙政治,还真是不假。这种事情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你也知道,如今太后听政,端王拜相,现在我与越王只是孤身两人,别说举旗之事,今天也就是因为遇见的是你赵公子,换一个人,说我和越王都是假冒宗室,阴谋叛乱,我们又能如何呢?” 赵子裪听得一愣,发觉秦刚说得的确有理,此时却也叹气道:“你说这陛下也是,为何不早立太子?又或者发病之前也不多坚持点时间,倘若能给这越王留下个遗诏、信物什么,又何惧赵佶这等野心图谋之辈呢?!” “说得也是!”秦刚瞥了赵子裪一眼道,“不过,天佑皇宋,陛下仍存气息。所以眼下我也不必与京城里的那些宵小理论争执,只要能够逃到安全之地,我自然会有证明越王帝胄之后的关键之物。甚至无须这般麻烦,只要陛下一旦醒来,越王也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京啦!” “那是那是!徐之你既然有如此大的把握,那我就放心多了!” “对啦,子裪兄,现在京城局势如此不堪,你这次出手救了我俩出来,就不担心回京之后,受到牵连甚至降罪吗?” “这倒无妨。你那个兄弟胡沧海是个聪明人,我从他手上抢的人,他哪里会自曝其失?就像你刚才讲的,我不懂政治,也不会与他们相斗。这次我就是将徐之你们送过黄河,也算是我为我们赵家积德做件善事。其余之事,也就只能听天由命啦!”赵子裪叹气说道。 秦刚拍拍他的手道:“子裪你也是不容易的!” 这时,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手下人过来说:“后面来了清道的人,说是辽国使节队要经过,所有车辆行人,一律靠边停下让道。” “辽人!”赵子裪皱了皱眉,“我们做生意的,以和为贵。这个时候,更不好随便惹他们,就听他们的,都避到路边,我再出去盯着点。” 秦刚等到赵子裪出了车厢之后,若有所思地掀起窗口布帘的一角,待看到后面慢慢上来的辽国使节队伍中的主官员时,突然眼中一亮。便转头对赵茂说道:“金哥,又要玩新游戏了!记住,待会儿两只手都要抓紧我哦!” 赵茂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十分兴奋地期待着。 秦刚眼看着辽使车队已经到了眼前,便摸出一枚铜钱,直接运劲发力射出,铜钱如箭矢一般,急速穿过车厢前的布帘,余力不减,正正地打在前面的马臀之上,拉车的马匹吃痛受惊,一下子跳起,直接将车夫摔出,再拉着车子便冲向路中间的辽使车队。 车内的秦刚与赵茂都是早有准备,在这车厢剧烈晃动过程中,却是牢牢地抓住车厢里的着力之处,没有受到什么撞击。 车外的辽使车队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辆失控的马车,早有两名骑术了得的辽兵拨马迎上,一左一右,行到马车身边,毫不留情地拔刀刺进受惊的马颈,两柄刀几乎同时刺进去,惊马惨叫一声,瞬间失去了力量,咵啦一声便喷血倒车,累及整个车厢一歪便停在了路面之上。 整个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商队这里,包括赵子裪都没能反应得过来,也亏得是一直处于戒备状态的辽使卫兵才有这么迅速的反应能力。 就在此时,更令人诧异的事情又发生了,只见秦刚从歪停在路面上的车厢里爬了出来,双手叉腰指着辽兵便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砍了你家爷爷的马?赔钱!快赔我钱!” 第410章 渡口突袭 自己的马车惊扰了辽国使节的车队,结果还敢跳出来对着大辽使节叫骂,秦刚的这一波操作,看懵了现场几乎所有的人,然后却是有一个人却看明白了——辽国正使耶律宁。 耶律宁这次是作为祝贺向太后的生辰使前来大宋。 而辽宋之间的互派使者实际上就是公开的谍报人员,通过这种正式的外交活动可以到对方国境内、甚至是都城内进行合法的情报收集。耶律宁这次就是基于对大宋朝堂中太后力量逐渐抬头的判断而未雨绸缪地前来,哪知歪打正着地得知了“大宋皇帝病危、直至不能理政”,“向太后正式听政”、且“端王极有可能会继承大位”等一系列重要的消息。 同时,耶律宁自然也是收集到了“秦刚疑似反叛”、“当今大宋皇帝唯一的儿子越王被劫持”的这些最新消息。于是,深感大宋极有可能会发生重大动荡的他,便匆忙地决定回国。 谁又曾想,竟然会在快要渡过黄河前,遇上了如此戏剧性的场面:此时站在倾倒的马车上,肆无忌惮地叫骂的,居然会是大宋已经通缉、辽人正感兴趣的秦刚。 耶律宁不仅迅速地认出了秦刚,并且由于和秦刚的眼神有了一次十分清晰的对视之后,立即确认了他正是在向他求助,并想借助于这个机会逃脱。 也许是为了更加加大筹码,秦刚一弯腰,将小小年纪的赵茂从车厢里拉了出来,继续叫骂道:“你们还吓坏了我家小爷金哥,得要给金哥道歉!” 耶律宁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从年纪和长相来看,这个小孩不应该就是大宋目前最正牌的皇子赵茂么?秦刚抛来的这只绣球,他必须要接住。想到这里,他面色一沉,喝骂道:“此宋贼好生无礼,冲撞了本使座驾,还口出狂言!去给我拿下他,带到本使座前!” 旁边立刻便有四五名辽军亲兵应声而去,纵马疾驰至秦刚的车前,唰地几柄刀尖就已递至他的胸前,终于让他住了口。此时,在秦刚身后的那些商队护卫们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那边便有两人迅速跳下了马,一左一右地揪住了秦刚的衣服,顺带拎了赵茂,连拖带拽地就将他们拖至耶律宁面前。 另一边的赵子裪却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时也顾不上许多,想要带人赶过来解释,却一下子被已经警惕起来的辽兵拦在最外围,并对他大声进行警告。 耶律宁再与带着面前的秦刚对视了几眼,确认正是对方心意之后,立即一挥手道:“押下去带着,全队继续前行!” 辽使队伍继续开动,赵子裪此时却看到被押送着秦刚与赵茂两人正经过他的面前,而秦刚却分明地向他露出了一丝颇有玩味的嘲讽式微笑,他才知道,自己今天与胡衍演的戏,被对方识破了。 “赵公子,你太心急了!”秦刚远远地丢下了一句话。 赵子裪这才明白,正是刚才自己问他有没有“留下个遗诏、信物什么”的这一句话,让自己暴露了目的与立场。 看着辽使队伍走远,这时后面却是赶上来十几匹马,领头的正是胡衍,他在远处应该看到了个大概,一到赵子裪身边就急急说道:“赵公子,你怎么能放任秦刚逃去这支辽使队伍中呢?这次辽使的正使叫耶律宁,他是秦刚在辽人中最好的相识知己!” 赵子裪却哀叹道:“你以为我愿意放的啊!这秦徐之太聪明了,我就说错一句话,居然就被他抓住破绽,又突破使诈被对方捉去。你是知道辽人的霸道的,我知道了又能如何?” 原来,这赵子裪实际上在一年前就已投靠端王赵佶,并由此从向太后那里拿到了许多经商中的特权,同时也利用外面收罗的一些宝物,不断向赵佶示好。 不过,赵佶却让他在表面上继续保持独立行事的状态。以成为他在京城暗地里经营的自己的一条势力。这次,便把他派去配合胡衍。 胡衍也是事先安排,由他在明、赵子裪在暗,两人关键时候可以打配合、唱双簧,就是想利用秦刚的信任,搞清楚他的身上,有没有皇帝赵煦给他的密诏、遗诏之内的东西。 却没想到,信息没套到,自己却暴露了身份,还让对方逃进了他们无可奈何的辽人队伍之中。 “我早就说过,还是先抓回去再说!”胡衍恨恨地说道。因为他的内心却是对于秦刚的逃脱十分忌惮。他深知,一旦秦刚活着离开,无论是海事院、还是北方、西北,都有着秦刚非常深厚的势力影响,这些资源不仅不再是他的可借力之地,而且还会令他的处境变得十分地危险。 要想最大限度地保留自己的所得成就,唯有不能让秦刚活着离开。 想到了这里,他也不再理会赵子裪这边,而是单独把钱贵叫到了一边,嘀咕了好一会儿。 辽使的队伍有一定的排场,而且所行之路,又是宋朝官员所规定的折来弯去的复杂线路,据说目的是不想让辽国使员搞清楚实际到达京城的正确路线。 总之,他们最后到达黄河渡口的时候,天色已黑,已经不太适合再渡河。于是,就在黄河渡口这里扎营,准备休息一夜第二天再渡河。 耶律宁深知秦刚与赵茂身份的敏感与重要,只是在扎营时过来看了两眼,假装训斥了秦刚几句,说道等过了黄河之后再与他好好算账,意指到那时再来细说其中缘由。 等耶律宁走后,秦刚悄悄对赵茂道:“金哥,刚才这个人是宁叔,其实是我们自己人,现在我们只是在演戏给别人看,等明天过了黄河,他就会请我们吃大餐!” “真的吗?太有意思了!”赵茂喜不自胜,就连现在与秦刚一同被关押在小房子里,也觉得极为有趣。 在耶律宁这里,虽然是被关押的状态,但是秦刚却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感觉放心与安全许多。 大宋的要臣与皇子,居然只有在辽人队伍营地里,才感觉比任何一个宋人控制的地方感觉到安全! 这的确极为讽刺。 这一夜,秦刚也得睡得比较安稳。 第二天一早,辽人开始准备动身。前面便是由陪同的大宋国信司吏员先去封锁了渡口,宣布这个渡口上午半天只会专门用于渡送辽使。所有想渡河的宋人,要么另寻其他渡口,要么在外围耐心地等待下午再走。 而护送的大宋禁军,则在渡口外围拉出两条警戒线,不允许等待的宋人越过此线。 秦刚与赵茂终于可以随着辽使成员们一同登船了,他此时的眼神掠过了在警戒线外侧的那些大宋商旅、行人,除了大多数的畏惧与无奈的眼神,还是有少数人会愤愤不平地盯着他们,估计内心更有不少的咒骂与埋怨。 只是,人群中却突然看到了一张甚是熟悉的脸庞,虽然他作了一定的伪装,但毕竟是太过于熟悉的脸,秦刚只是往那里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化装后的胡衍。 此时的胡衍,早早地守在了他之前细致观察并精心选择的一个位置,并如愿以偿地在这里守到了秦刚与赵茂的到来。 看到胡衍嘴边露出来的微笑,秦刚心头警铃大作。不过,还没有等到他有所反应,胡衍却已经站直了身体,立即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黑乎乎的圆疙瘩,而他旁边的一个助手的手里却是已经燃起的火折。 “是轰天雷!”秦刚暗道不妙,一下子顺手拉起赵茂,便要躲避。 谁知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胡衍极其娴熟地将已经点燃的轰天雷准准地对着他们抛了过来,就在这个黑东西在空中急速飞来过程中,他又从怀里镇定地掏出第二只。 应该说,胡衍投掷的准度还是相当地高,只是第一保很不幸地砸中了在右边看守秦刚的辽兵盾牌,一下子又反弹出了四五尺远。然后第二只飞过来后,却被秦刚眼疾手快地抬腿飞踢击飞。 正在这时,第一枚轰天雷已经在不远处“轰”地一声爆炸了,巨响及气浪影响了秦刚接下来的判断,就在腾起的烟雾、声响以及混乱中,秦刚突然便瞥到了第三只轰天雷已经准准地扔到了他与赵茂的脚下,并且“滋滋”地燃烧着即将烧尽的导火索。 秦刚已经来不及再多作反应了,再一眼看见的是赵茂对他信任无比的神情,一定认为现在的情况也应该是游戏中的一个环节,他只能一弯腰,将其尽可能抱护在怀中,再急速向另一个方向倒地翻滚。 “轰!轰!”他连续听到了两声爆炸声,前一声稍远一点,后一声却是极近,同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更兼有重击之感分别击中了他身体、肩部以及头部,他便觉眼前一黑,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胡衍将所携带的仅有的三只轰天雷都点燃后扔了过去,而且他极其肯定至少第三枚是准确地命中秦刚及越王所在位置之后再爆炸的,一定是命中了目标。 于是,趁着现场的混乱,他与助手迅速跟着逃跑的众人快速撤退。 渡口这里的混乱立即引起了辽军的强烈反应,突然遭袭的辽使卫兵迅速向耶律宁那里靠拢,在发觉那里并没有危险之后 ,耶律宁却意识到了刚才的这次袭击的真正对象却应该是秦刚他们,立即命令手下赶紧过去查看,却发现现场那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血迹,甚至还有一些被炸碎的人的肢体组织。 “徐之!我对不起你啊!”耶律宁心神俱碎,悔不当初。 已经开始逃遁的胡衍,却是在各种救命与惊慌失措的叫声中,听到了他的这一声惨痛叫声,脸上露出了终于得逞之后的阴毒式微笑。 大辽生辰使车队在白马渡口遭遇不知名的袭击,当场死亡四人,有两名辽兵,还有据称是半路抓住的一长一幼两名宋人,另还还有数名辽兵轻伤,所幸并未伤及军官与官员! 不过即使如此,辽使官员依旧十分地震怒,严令大宋立即追查凶手并予以严惩。 不过,也许是在这里受到了惊吓,致使辽使不愿在黄河以南过多停留,只是对当地官府勒索了几万贯的抚恤金后,便扔下了“要从重、从速追查”的话语后,大辽使者队伍便火速渡过了黄河回去了。 随后,胡衍却是拿了端王府的令牌,以协查此案为名,再次来到了事发现场,并在最后一颗震天雷爆炸的现场附近,找到了确定是从秦刚以及越王赵茂身上炸碎的东西,尤其还找到了一截带有玉面戒印的断指,这枚戒印,恰恰就是曾在姚记米糕店用过的那枚,至少这便证明了秦刚确已被炸死! 与胡衍一同确认这些证据的赵子裪,在先是佩服于胡衍行动的果断与坚决之余,又是不禁对于秦刚的死讯唏嘘不已。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为了演戏而斥责胡衍的那些话,突然却在内心反问自己:那些话不应该是对的么?而自己今天所走的路就一定正确么? 而这些证据在送入了京城之后,赵佶叫来了蔡京,在听完了胡衍与赵子裪所有的汇报之后。 蔡京沉思了一会儿,却是对着赵佶拱手道:“恭喜王爷,秦刚与赵茂两人,无论死活,已经不足为患!” “哦?何以认为?” “其实这秦刚自以为是,逃入辽人队伍之中乃是一着昏招。辽人虽会护他,无非只是想利用他们二人。所以这两人倘若未死,这辽人回国之后,必然会拿他们二人大作文章!这几日静候消息便可知晓。但若悄无声响,则说明这二人已经被胡沧海在渡口那里除掉!” “如果辽人真的拿他们作文章呢?” “哈哈,辽人者,蛮夷也!秦刚赵茂即使苟活,却被蛮夷所利用,必为国贼!当举国之士人共讨之!” “蔡相公高见也!” “殿下缪赞了,臣还未入两府,何敢以相公称之。” “蔡相公不必谦虚,我今日从太后那里过来,已经将提议元长为尚书左丞的诏书送去了,这次再看看那帮着老贼们敢不敢再来驳回!” “全靠王爷殿下力荐!而且此事,沧海确是立了大功!” “嗯,再等几日,辽国那边若无动静,我们便可安心庆功!沧海你的功绩一定会有重赏!” “胡衍谢过王爷与蔡相公厚爱!” 建中靖国三年六月初十深夜,皇宫里钟声长鸣! 赵煦在重病昏迷大半月之后,终于撒手西去。只是此时,后宫诸事,皆由杨戬、李彦一党把持,具体的细节真相,恐怕再也无人所知。 皇帝驾崩,向太后召集宰辅重臣再次连夜入宫议事。 因皇子赵茂此前遭秦刚劫持,且至今下落不明,向太后则明确提出:“神宗诸子中,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且陛下弥留之际,也曾偶尔清醒,当时与我说过,端王赵佶可继位。” 这话说得极其突然,在场诸臣都颇感意外。因为这种说法实在是荒唐,越王失踪一事,大家可都是瞒着重病中的皇帝,所以,赵煦就算是醒来,想到要安排继位之事,他在有自己儿子的情况下,怎么会提出让端王继位?就算是担心越王太小,那也是会提自己的同母兄弟简王。 所以,性格耿直的苏轼立即站出来,询问在场的朱太妃,可有此事? 只是性格懦弱的朱太妃,虽然心里是希望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简王上位,但在目光犀利的向太后怒视之下,只敢轻轻地说:“太后说的是。” 苏轼长叹一声,转而对着向太后躬身道:“老夫年老体衰,怕不能辅佐新君,以误国事,今日再乞骸骨,望太后恩准!” 面对屡次作对唱反调的苏轼,向太后原本就已愤怒异常,见其在议新君的关键时候再提辞呈以作公然地抗议,她便冷冷地说道:“不要着急,今晚翰林会有的忙呢!重要的诏书一封封地写,写完之后自然就轮到了你!”这居然便是口头应允下来了! 独剩下来的章惇依然一身傲骨地表示:“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向太后则搬出神宗曾经的话反击:“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于诸王。” 章惇不甘失败地再次提议大家谈谈是否简王赵似更合适。这时已经迫不及待要拍马上位的曾布跳出来喝斥:“章惇!听皇太后安排。” 其余众人也对向太后的提议发出一并的赞颂之声。 于是,端王赵佶正式继位。 随即,向太后便就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虽然她并非是贪好权力之人,所以在新皇帝明确之后,她便礼节性地表示,想要交还听政之权之后,按照道理,新皇帝对这件事总是会再三推辞一番的,却没料到,赵佶竟然一下子就应允了! 继位并掌握大权的赵佶,迫不及待地连续发布一系列重要的诏令: 拜章惇为山陵使,负责赵煦的丧葬诸事。虽然名义上他的左相之职还在,但依惯例,担任山陵使之后的宰相,实际上就已被被排斥在政事堂诸事决议之外了,除非他在做完先帝丧葬之事之后,再次被新皇帝召回; 为赵煦议定下了谥号为: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 准右相苏轼致仕之请,授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并封崇国公,同意其先去许昌与其弟苏辙团聚; 拜尚书左丞、翰林承旨蔡京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赐端明殿大学士,便就是新的右相了; 而宫中诸事,则是童贯立即回京,补上了梁从政空出来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之位,至于杨戬、李彦等出工出力者,自然各有升迁赏赐。 而一心在这其中上下跳动、活跃无比的曾布,原本以为,苏轼致仕之后空出的右相之位,自己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最佳的接任人选,却没防住被火速回京之后的蔡京捡了个便宜。 不过,蔡京深知他的心意,却是私下里带话给他说,这章惇做了山陵使后,势必不可能再让他回政事堂,大家现在可以再接再励,齐心协力地将他搞下去,只要蔡京能去接了他的左相之后,右相之位不就可以顺利地让给他曾布了吗? 官迷曾子宣再度雄起,开始在朝中对于章惇的余党势力开始了连绵不断地攻击。 曾子宣再次立下的一大功劳,就是在他的主动上书与鼓吹之下,大宋朝居然首次出现了一年两个年号——此前,新帝继位,哪怕是在年初,为表示对于前任皇帝的尊敬与推崇,都会继续沿用之前的年号直至这一年结束,第二年才会启用象征着自己的新年号——但是,曾布宣称,此前的哲宗皇帝由于身体的原因,在建中靖国三年里已经基本不再理事,此时新帝即位,理当气象更新,建议朝廷在这一年的年中就可议定并启用新的年号。 而这个建议深得继位不正的赵佶一党之心,而在他们早已预谋的一番假意推让中: 七月初一,正式改元崇宁元年,也是西元的一一〇二年。 历史的车轮,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路线,再次回到原位之上。 第411章 权力真空 朝廷对秦刚的态度,却是陷入了一场更为诡异的失语状态之中。 因为在赵熙开始昏迷后的第二天的早朝,公布了由太后口谕、翰林撰写,门下省签发的正式诏书,先是公示了对秦刚夺情起复,任其为资善堂翊善。 然后当天下午突然爆出了“秦刚心存不满、挟越王出逃”的消息。这时,由端王一伙开始在京中散布,秦刚正是因为上午的起复诏书中对其恢复的职务过低极其不满,竟然会因此而铤而走险。 此后按蔡京的判断,辽使团队在回国之后,对于渡口遇袭一事,除了当天从白马县拿到的抚恤金赔偿之外,却没有提出任何其它方面的要求。这也恰恰是从侧面证实了胡衍回来汇报的真实性:辽使原本是想悄悄把越王与秦刚带走的,却没想到最后却在渡口现场被炸死。辽使对此事心虚,这才如此罕见地赤有强硬的姿态。 于是,这才就有了之后赵煦的“顺利”驾崩,以及赵佶的成功登位。 至此,赵茂与秦刚,便成了当前朝廷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 他们当然不能还活着,如果前任皇帝的亲生儿子及辅佐大臣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认为此时坐在大殿上的那个皇帝还会觉得他的位置安稳吗? 可是他们又不能明确宣布这两人死了:因为要是说他们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死因又是什么? 而且无比确认自己刺杀成功的胡衍,此时也只求新上位的皇帝给他记上大功,却绝对不要对外宣扬他的所谓“功绩”,因为他还企图继承秦刚所留下来的政治遗产。 于是,赵茂与秦刚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一种“不死不活”、“既死又活”、以及在公开场合下绝对不要去触及、去提及的存在。 千年之后,这种状态有了一个新名词,叫“薛定谔的猫”! 赵佶登基,大赦天下。 秦湛、虎哥、以及四海商行的一众骨干,都一古脑地被宣布无罪释放,甚至开封府还十分慷慨地向他们发放了一些补偿费。 这点赔偿杯水车薪,但是前后这些天的收押却对四海商行的生意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影响:本来供货的不敢再供货了,本来想合作的也纷纷取消合作了,然后,催款的更是加紧催款、退货的更坚决地退货,即使是关系再好的,也大多都停下了节奏开始进入到观望状态。 一脉相联的四海银行更是受到影响严重,这一个月里几乎就不可能有新存款进来,而且小储户们都纷纷要求提现,大储户的挤兑趋势也开始显现。 在这个时候,顺风行的作用立即显现出来了:谈建于第一时间接收到了京城剧变的消息后,立刻就未雨绸缪地开始从江南调集了大批黄金白银,紧接着就亲自押送入京,非常及时地顶住了京城里对于四海银行的第一波挤兑风潮。 紧接着,胡衍也声称从杭州赶来,还带着杭州、明州的几位大海商,并且请出了京城里的赵子裪,再加上大名府赶来的李褫,这几家一是正式宣布会在四海银行里加存资金、二是表示将会持续扩大与四海商行之间的合作,以及愿意接手其它商行要抛出来的相关业务。 有了这些支持,四海这样总算才稳住了阵脚。 现在,他们这些人,还有李清照姊弟,都聚在了在麦秸巷的秦宅,名义上是在为脱身出来的秦湛与虎哥等人接风洗尘,实际上都是在关心一个共同的话题: 秦刚有没有死?如果没有死,他到底可能会去哪里了? 来的人都希望,只是自己掌握的信息有限,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有价值的新情况。但是,讨论的结果却令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所有坚称他没有死的人,都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唯有一遍遍重复表示着内心固执的信念,这样反倒让认为他已经遇难的人,再度生起无尽的悲伤与无语。 当然,坚称“秦刚不会死”的人中,还有还有别有用心的胡衍与赵子裪。 “大哥不会死!我跟他这么多年,好几次大家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但他却毫发无伤!”胡衍慷慨激昂地表态,“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我们要把大哥这些年所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耽搁了的赶紧恢复起来,还能正常开展的要做得更好。否则的话,万一有一天,大哥突然回来了,却发现我们把事情做得一团糟,那时的我们,又怎么有脸去面对他呢?” 赵子裪跟着说:“徐之乃福大命大之人,我是觉得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倒是非常像是他刻意躲起来了。关键原因就在于他当初并不支持如今这位陛下的登基,倘若此时露面,重则治罪、轻则远逐。倒不如借着失踪的名义躲避一段时间。等到新天子在位的时间长了、心底之气消了,再加上我们帮他把这些生意打理好、海事院的事情处理好,陛下看在这些事情的面子上,一定会想起徐之的治世才干,或许一道敕免诏书一下,他也就哈哈一笑出现了呢!” “衍哥说得对!”同样不愿意接受秦刚会死的谈建却是很被这个观点所打动,他也是对最近的忙碌成果深有感触,“大哥创办的四海能够走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了,我们都得守好自己的本份,做好自己的事情,一切都要比大哥在的时候做得更好。” “可是他要真的是躲起来的话,总是可以悄悄地给我们递个消息啊!”李迒极为不满地嘟囔着嘴,“至少不能让我阿姊如此地担心啊!” 李清照如今的脸上,几无血色,整个人的状态让人极为担心。而且即使李迒说了这些话之后,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大家的话。 李禠却是说了另外一个观点:“徐之不联系我们也是有他的道理的。至少在朝廷还没有完全宣布他无罪之前,一旦与我们联系,就会让我们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要说去报官的话,这事我们做不出;不去报官,我们就会被归入同谋及包庇的范畴。确实还要再观察观察局势。” “朝廷这里,我会去再想想办法的。”胡衍挺了挺胸,“毕竟我在东南海事院所负责的市舶司,马上就要到了向朝廷上缴上半年海税的时间了,新天子继新位,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朝堂里的人都很在乎市舶司的这笔收入,我这次来,也是想着借此机会去各个地方走动走动,或者还能够找到一些有用的关系或是机会!” “是啊!徐之现在不在,朝堂里的事情,也的确只能靠沧海你去多走动走动了!”赵子裪接口说道。 不过李禠却是注意到了一直没有开口的秦湛,赶紧问道:“处度,你的精神很不好啊,是不是在开封府里的时候,受到了什么委屈?” “哦,倒也没有。”秦湛勉强地笑了笑,这才开口道,“听了大家的话,我是感觉非常地惭愧啊!虽然我认为大家说的话很有道理,但可能是因为我的能力实在有限,之前帮十八叔打理这些事情就一直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不要说现在他下落不明,我总像是失了方向与依托。像这个样子,恐怕是做不起像衍哥说的那样帮到十八叔。所以我就想,索性就把我手头现在的事情都交出来,只是要辛苦建哥与衍哥了。” “啊?湛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想先在京城里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去父亲身边服侍几天,还是尽孝为先吧!” 秦湛说出了这个理由后,大家也都沉默不语了。毕竟在当前的社会中,“孝”还是远大于兄弟情中的“义”的! “胡爷、谈爷、秦爷,还有其他几位老爷。”同样一直未开口的人虎哥此时开口了,“虎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之前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跑跑腿、传传话。现在先生不在了,虎子自认为人笨才疏,不敢继续留在这里给诸位增添麻烦。所以,借着今天各位老爷都在的机会,想跟大家告个别,就想从明天开始,自谋出路算了。” “虎哥你这是干什么呢?四海又不是付不起给你吃口饭的钱。”谈建却是有点着急。 “若,若只是吃饭的钱……”虎哥扭扭捏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实的想法,“之前跟着先生时,经常都会有补贴,可现在这样子……” “原来你……”谈建却是一下子被他的这几句话给噎住了! 虎哥终究还是拉下了脸,说:“当年先生带着我时,曾经给过虎子我许诺,说离开时会给一笔安家遣散的费用,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否还能兑得了现?” “……”室内的一众人等都不太愿意去回应他的这句话了,倒不是想赖这笔钱,而是实在气得无语。 最后还是李清照开口道:“徐之若是说过这句话,那虎哥辛苦了这么些年,这笔钱怎么着也该付的,就由我来给兑现吧!” “这钱怎么能让十八婶来出?还是我来处理吧!虎哥你待会留下来与我来结算。”秦湛板着脸开口道,“也不至于让外面人来说,我们秦家会亏待得了下人。” 虎哥却是不语,转身就出了大厅,没过多长时间,就从偏房里背出来一个小小的包袱,独自一人去拣了个墙角的台阶坐在那里等着了。 “哼!原来是行李早就打好了!”赵子裪却是讽刺道。 众人散去之后,秦湛便陪着李清照,让虎哥留下来一起商谈要补贴他多少安置费的问题。 事实上,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谈论任何与安置费相关的话题。 “湛哥的稳重、虎哥的忠心,徐之和我说过,是根本都不必有任何怀疑的事情。所以这次我想是二位有意想要留我下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于我?”李清照开门见山,直接开口问到关键之处。 “十八婶慧眼如炬,秦湛哪敢隐瞒!自当坦白以告。”秦湛先开了口,“十八叔此次入京之事,秦湛有罪!自从开封府关押出来之后,我反复思虑分析过,这京城的情报网肯定是出了大问题,而且必定与十八叔的失踪极有关联。只是秦湛亦是被谋算之人,若是还像从前一样,必然始终会被谋算此事之人所防范,不如先行藏拙,退出他们关注的视野,或许能够有更好的机会寻出真相!” 虎哥此时也是正色而道:“属下视先生为再生父母,不查出背后真相,誓不为人。这次也是受湛爷指点,又去寻过几位师父,他们因为都是倭人,既不受重用,也不太被防备,却是给了我不少线索,只是他们自己同样不便于继续追查。因此属下便想与湛爷打个配合,过几天就去京城的一家镖局权作镖师,就是为了方便在这京城内外随意走动!” 李清照却是起身向他们二人盈盈一拜,慌得两人连忙起身再回礼,李清照却是非常大气地说道:“莫推辞,徐之的事,能有二位不惜声名受损如此相助,清娘这是代徐之相拜谢,你们自是当得起的!” “实不相瞒,此事背景极其复杂,而且关联牵涉很大。非我夸大其言,就说刚才在家里聚会之人中,恐怕除了我等三人之外,再无可信任之人!”秦湛郑重其事地说道。 当晚,外人所知的这次商谈结果是: 秦湛骂骂咧咧地差点儿要拍坏了桌子,虎哥气呼呼地扛着一小包行李与一大包银钱出了秦宅大门,还不解气地冲着门口吐了好几口唾沫。 据说是虎哥最后狮子大开口,秦湛咬牙出了血还不能令对方满意,然后便是吵得不欢而散,就连李清照也是对此无可奈何。 听闻此事的众人,在不甚唏嘘之时,心里却是更有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共同感觉:没有了秦刚,大家之间便开始慢慢地疏远了。 赵子裪在帮了四海商行的事情后,也得到了不少的回报,拿下了四海的近三成的合作业务,开始专心致致地开拓与巩固自家在京城周边的市场。 李禠在大名府那里的生意规模一点都不小于赵子裪,这次还承接了有的合作商行退出后的一些业务,回去之后,必是需要好好地消化一番。 最忙碌的还得是胡衍与谈建,秦湛交出来的京城事务有明暗两条线: 明的是四海商行的事情,这些都算是越直成熟定型的事情,而且秦湛手底下毕竟还有几位经验丰富的掌柜,留在这里继续打理,总体的协调安排工作,也就由谈建一手接下来了。 暗的便就是京城的情报网的管理,这一块,谈建虽然知道,但他却是一头雾水,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管理、如何发展?于是他便建议这块还是由最初来做过这事的胡衍接起来。 胡衍却以自己现在身负官职,不便管理,便推荐了钱贵,他不仅是当初秦刚初入京城熟识的钱老六的小儿子,更是之后经历过了在倭国九州岛的历练,也得到了谈建的认可。 朝廷这边,赵佶上位之后,自然要和蔡京一起,对支持过他的官员给予足够的回报。 两浙是蔡京这次逆风翻盘的风水宝地,他也在杭州的时候,就深深感受到秦刚在东南海事院里的影响深厚。若不是他有心将胡衍拉拢了过来,这海事院就是一块水泼不进的独立衙门,对于他一直想要在海贸赋税上给予赵佶足够政绩的想法,一直是难以搬开的拦路石。 再加上要与他现在正积极筹划成立的苏州应奉局的职能冲突重叠,于是他便建议,索性将东南海事院拆散成三块: 负责海贸的市舶司独立出来,还是胡衍直接管着;东南水师暂时也不动赵驷的官职,只是管辖权就地划给荆湖江浙四路的禁军;还有海事院的其余部门就相应并到两浙路及下面各州的衙门,反正这种拆拆分分的事情一弄,官职位置只会多不会少,正好方便他将那时在杭州时对自己阿谀奉承、大拍马屁的一些官员顺势一一提拔。 至于这一任的巡阅使侯蒙,也就调回朝廷御史院待用。 对于东南海事院的分拆,赵佶与蔡京给了胡衍足够的交换利益: 蔡京为相之后,立即高举变法派大旗,仿效王安石变法之初设立三司条例司的故事与经验,在尚书省新设讲议司,由他自任为提举,并任用了胡衍、吴居厚、王汉之等人为详定官与参祥官,以讲议为名,针对朝堂诸事随时制订决策、并迅速实现影响。 原先给胡衍定的是低一级的参祥官,然而赵佶提出,胡衍能力不错,而且功劳也在那,蔡京不得不把他提为详定官,同时直接任命为掌管商旅一事的主官,包括继续兼任着市舶司。 讲议司听着名字挺普通,实质却是极为关键的核心部门,简单来说,就是觉得朝廷哪一块的工作不如意,便就制订一个新的规定来改变它,而关于这个新规定的制订、解释、甚至是初期的实施,便就是由讲议司来推进,而详定官就是推动的主手。 说白了,这是一个原始的立法机构,直接掌握朝政的核心命脉,看着哪里的事情需要动一动、改一改的话,直接就推出一项新法规,然后还有这项法规的解释权。 所以,胡衍能够得此官职,便就已经几乎是宰相蔡京之下专负商贸一线的最高官员。这个一步登天,哪是什么过去的他的升职速度所能比拟的? 蔡京私下对他的交待就是:扶持了这么一个好玩乐的皇帝上去,没有大量、充足的财力支撑哪里行?胡衍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一定要搞好商贸,要给皇帝好好地、大量地挣钱才是关键。同时,这也是在考验胡衍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的能力。 最后,蔡京还把眼光投向了秦刚最后留下的一个有影响力的地方:河北的浮阳水师。由于海事院分拆,这里也重新划归高阳关路禁军。 浮阳水师不仅仅管自己的浮阳港,还实际管辖着滨州港,那可是整个北方海贸交易的中心港口,通过胡衍之口,蔡京还知道那里同时也是北方对高丽、倭国交易的中心之地。 新任的高阳关路安抚使兼知沧州,却是一位老熟人,当年在处州弃城而逃的张康国,靠着他献给蔡京的一大半家产,终究得到了偏袒,以城未破为由,只罚了三年磨勘,换了一地任职。之后他便死心塌地地追随其身后。 这次张康国得了这个差使,立即心领神会,一到任便去收了滨州港的管理权,又向浮阳港派去了自己的心腹进行监管。除了宣称要严查军中走私之事外,而直接在滨州港提升了一倍的商税,这里的商人虽然心存不满,但是一方面北方也就只有这一处海港可用,原有的生意不能不做,海税虽然把绝大多数的利润都收了去,但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而张康国确实是一搞钱好手,之前待的几个地方太穷,没能发挥出他的能力。 沧州这里,由于秦刚在任时打好了底子,再加上两个海港以及北面贸易的带动,沧州境内的商人乃至普通百姓的富足,竟然都在河北这里首屈一指。 民富则膏脂易刮,张康国先是搞了一遍清查,然后便开始借由整军整备,推行新政,玩起了工程摊派、役差折算、赋税火耗等等手段,收获颇丰。就是沧州河道疏浚一项,名曰不扰民生产,改为每家每户出两人的差役钱,但是钱收上来之后,却只安排了两只小船在城池周边晃几天做个样子,实际巨额的差役钱尽数入了他的口袋。 除了这些不算,他的幕僚发现浮阳水师以及新沧军这几年居然是足饷发放,这显然不符合大宋朝的惯例啊,于是很不客气地直接扣了三个月的军饷,宣布今后开始,依照各处的惯例,都是延后三个月发放,而且只发半数。 新沧军率先炸了窝,他们比不上水师,之前都有海事院的供给,还有海港的补贴,本来就全靠军饷养家。由于他们中间有过亲友曾悄悄出海去倭国的九州岛应募,于是就派出代表来找顾大生,建议直接去投奔那里。 顾大生自然清楚九州岛那里的情况,自然不可能直接答应。只是海事院已经被分拆,他也不敢擅自作主,而是先行尽力控制局面,并给流求那里发出急信,说明了眼下的情况,并希望能够得到明确的指示。 与此同时,胡衍却派了心腹钱贵,带着他的亲笔信来到了浮阳寨,声称他到了京城,刚知道河北这里的事情,他已经整合了原先在海事院的影响力,正在与蔡京谈判,并希望顾大生能够配合他,一起来为自己人争取更多的空间。 顾大生对胡衍的这些举动狐疑不止,不过在流求的回复没来之前,的确倒也可以用胡衍给的方法拖拖时间,于是还是答应了。 很快,浮阳水师宣布:由于中断军饷,水师官兵生活没有着落,于是他们立即派兵控制了刚撤出去没多久的滨州港,扣没港口所有的海税用来养家。而先行投奔他而来的新沧军也因获得部分补贴,决定沿港设立营寨聚拢而来,隐隐地有了自立对抗的迹象。 此消息传到京城,却是令蔡京等人大惊——偷鸡不成反蚀米啊! 第412章 特别议会 流求,执政院。 今天,却是一场极其特殊的会议,参加者是执政院右丞宫十二,然后监察院中丞张耒、军事院廷尉李峰、监司林剑,以及知秦州陈师道。 这些人,都是当初与秦刚最亲密的人,这场会议的主题也是因为秦刚的消息——浮阳寨最早传回了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消息: 秦刚涉嫌宫中作乱、胁持越王潜逃,眼下下落不明。 还没等到他们完全消化完这条消息之后,更震惊的消息又自京城情报网传来: 秦刚极有可能丧生于白马县黄河渡口,朝廷开始分拆东南海事院,浮阳寨被迫出现哗变。 “不可能!执政一定是迫不得已藏匿了行踪。此时,我们唯一的应对就是出兵!我流求水师天下无敌!可以分兵两路,南路有明州的驷哥接应,可以直进长江,拿下扬州。北路有浮阳寨的大生控制局势,可以直接进占大名府,让朝廷里的那帮奸党贼子,还我秦执政的清白!我相信,只要诏令一下,执政就一定会带着越王现身的!”经过了大家对于所知情况的完整分析与交流之后,宫十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且大声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的反应。 在场的人,没有人相信“秦刚丧生”的消息,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因此,宫十二的这个意见,听起来极其大逆不道,但却都引起了众人的思考。 “流求之前远征都只用了水师神蛟军。但是这次若是按右丞的想法,伏虎军也得尽出,军需装备的调遣不是小事,之后还需准备后手。这样的计划,就算最快,也须得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李峰说的是担心,表达的却是与宫十二一样的观点。 “师出须有名!我们出兵的理由是什么?”张耒应是众人中最稳重的一人,他并没有正面反对宫十二的意见,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兵谏!”宫十二也是读过书的人,他有自己的思路,“朝中新皇方立,奸贼当道,诬陷忠良。我等上应天命、下承民意,为执政鸣冤,让朝廷收回通缉诏令。” “朝廷之前可是不知有我们这支兵马的存在。只怕我等起兵之后,却是坐实了执政私建军队的谋逆之名啊!”张耒却是叹气说出了实际情况。 “那……你们怎么说?我们就坐视不管?”宫十二忿忿不平道,他虽回答不了张耒的问题,但却将问题重新丢给了众人。 “在下觉得,执政的下落是首要之事,在下愿意尽遣飞鹰军精锐,并亲率其中一支,赴京畿查访寻踪。”林剑说的飞鹰军,也是在秦刚的建议下,将流求四军中的斥候尽数集中,并施以特种作战思路统一训练而成,虽然只有五百人左右,但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精锐,训练完成后,在具体作战时,会分派成小队随同各军而行动。 林剑所提,带飞鹰军去京城地区查访事件真相,关键还是找寻秦刚。这样的行动虽有冒险,但是可以隐秘行事,显然要比宫十二所说的直接出兵要靠谱得多。 “要是查得真相如何?”宫十二追问道。 “执政若在,迎执政回岛!执政若已不在……”林剑的浓眉一挑,杀气顿显,“飞鹰军所擅之事,就有暗杀锄奸。所有阴谋为乱者,定会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是执政之事的原意,是出自于当今新天子如何?”陈师道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执政告诉过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林剑淡淡地说道,他出身湖匪,脑子里没什么君臣之道,唯有秦刚与他曾讲过的一些简单道理,并被他一贯奉之为神明。 但是,此事对于张耒、陈师道他们而言,却是不太容易接受。 “话虽如此,然匹夫之死,血溅五步;天子之死,浮尸百万。不可同日而语。”张耒这是欺负其他人读书少,他的话出自《唐睢不辱使命》,原文“匹夫之死,血溅五步”的后面,却是被他刻意隐去了“伏尸二人,天下缟素”两句。 “没什么不一样的!执政若死,那也是值得天下缟素的!”李峰此话是在暗示他是知道原文的,虽然没正面反驳张耒,却是借此话题发挥,进一步支持了林剑的观点。 “哼!当真若是如此,光是杀掉那几个奸贼又算得了什么?两浙、福建还有两广的海贸得全封锁了,如此昏庸的天子皇帝,凭什么稳坐在皇宫里收取这东南地区巨额的海贸赋税?那可都是我们神蛟军出生入死,平定了海盗的功劳。依我看,陆地上的事情,我们不管,但这东南沿海的规矩,也该变变了。至少这些海贸的赋税,可都得我们收走!”宫十二却是想着如何才能平息心中对此的愤恨。 “正好让这次出航的战舰,试一试格致院最新的一代火炮!”李峰淡淡地说道。 张耒、陈师道一是无法说服另几人,二也是都担心着秦刚下落不明之事,胸中自然是郁闷不已,却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阻止那几人的报复行动商议。 “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议事厅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神色严峻,语气冷静,但却十分镇得住厅里的众人,原来正是秦观。 “见过秦议长!”宫十二立即率先行礼问好。 其余几人也立即上前见礼。 “都免礼!说正事。”秦观不客气地一摆手道,先是质问宫十二,“今天的会议可是宫右丞主张召开的?” “呃,正是。”宫十二却是有点意识到不妥之处,赶紧加以说明,“主要是中原传来的消息关乎秦执政的安危大事,在下情急之间,的确也是忘了通知议长了!” “忘了通知?应该是根本就不把大议会放在眼里吧!”秦观重重地哼了一声后,说道,“若是本议长再晚来一些时间,你们是不是都已经开始点将起兵了?” 听了此话,宫十二与林剑这两个最激进的主战派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们的执政院右丞、军事院廷尉等职,原则上,都是由大议会选举推荐后才得任命,而且大议会还曾通过决议:凡是涉及到两支舰队、指挥以上的军队调动,必须要报经大议会同意。而他们刚才所讨论的行动,早就过了这一标准,甚至称得上是要举全岛的军力而出了。 不过,不仅仅宫十二没有去想到这条大议会的核心决议,就连在这里开会的诸人,都也没有去细细想过。原因则在于,他们一直就没有把这个大议会当一回事。 秦刚当时在流求这里力主成立了大议会,大家除了对他决定的盲从以及信任之外,更多的认知,似乎认为这只是给秦观安排了一个脱离琐碎事务后的一个合适位置。 反正宫十二就是这么认为的,而现在的惭愧,也并非因为其他,只是感觉今天的会议没有能够邀请秦议长来听一听而已。 但是,关于大议会的职能、目的甚至原理,秦观却是与秦刚有过深度的讨论与交流,他已经非常清晰地理解为何要在传统的执政院之上叠加这个大议会,它决不仅仅只是宋朝官僚所推崇那种层叠堆架的掣肘政治,而是希望由此改变流求岛依旧完全中心化的权利机制,哪怕这个中心就是他秦刚个人的绝对威信。 而且,流求也并非就铁板一块,在总体共识之下,还是小小地分出了三大流派: 一派是以赵驷为精神领袖,林剑等军人所代表的神居派,他们出自高邮神居水寨,对秦刚的任何决定是无条件服从,他们的倚靠基础是军队里的士兵; 再一派是宫十二与李峰为代表的苍梧派,李峰虽然出自高邮,但是却是在处州格致院成长起来,与宫十二等人有充分的共同识,也是一起最早来到流求岛进行最初的垦殖开发,内心一直以流求的开发者自居。在目前汉化后的本地土着以及最早的江浙流民中极有号召力; 再有一派就是以秦观、张耒等人所代表的中原士子派,他们胸怀大志,知识层次最高,崇尚君子政治与远大的理想。他们虽然来得较晚,但是由于宣扬民本思想,照顾底层穷人,又有强烈的中原情怀,所以最晚从辽东等地大量迁来的流民便以他们为自己的代表人。 但是,在上次秦刚过来之前的流求岛,还只是按照中国千百年来的士官体系在运作,官员都是老爷,可以有爱民的情怀,但没有重民安民的义务。 所以这三派人在逐渐开始有的一点点冲突中,曾争执过谁能够更能代表秦刚、争执过谁能够更能代表权威、但就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谁能够更代表流求的百姓。 这也是秦刚在心底里一直想要改变的。 在流求刚成立的第一次议会中,虽然许多官员也很自然地成为了第一批议员,但是它的最重要意义,却是通过基层选举的方式,让一批地方商人、乡绅甚至是只是有点声望的普通人,也晋身成了议员。他们与过去的官员不同,无须考虑执政做事的能力,只需要他们能看得明白事情,能张口说得清事,敢监督官员做事,更能为自己代表的利益群体表达观点即可。 所以,虽然在执政院、监察院以及军事院以及各个州官府官员的支持下,各自动员了一批符合条件的商人、乡绅以及平民去竞争到了议员。但是这些议员,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政治抱负,更没有太多的其他奢望,要叫他们开会时发言,基本三句离不了本行,就是希望流求的各级官府能多考虑考虑他们的生计、生意,能多开拓一些可以赚钱的市场。 秦刚已经看到了流求发展中的危机:孤岛高悬海外,又因为这些年卓越的开发,具备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社会环境与经济形势。那些跟随他一起过来的当下官员们,对于大宋原本就没什么认同,甚至还有像宫十二这样蠢蠢欲动的“拥立派”,假如一旦流求与中原王朝之间发生些不愉快,这里就很容易就会成为自立之地。 秦刚并不是宋江,总想着要让流求接受招安! 秦刚更不是李元昊,只会顾及着自己可以做个皇帝! 流求是他为了积蓄文明力量而开辟的重要基地,是为了实践能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民本政治的样板。未来,倘若真的能够扭转历史的局面,或者抵抗住北方野蛮力量的侵略,他希望,新的文明与风流,能够从流求开始,再塑一个完整且全新的中华。 所以,流求绝对不能独立。 官员们可以抛弃立场与根源,但百姓们不会,他们都有根,流求岛上九成的人,都来自中原。虽然在那里,他们曾经经历过种种的剥削、甚至是压迫,经历了失地与饥饿,但是,只要有可能,他们的心中却永远不会忘掉“回家”的梦想。 还有商人,骨子里对于市场与利润的追逐,会让他们的心变得无比地广阔,此时中原的巨大市场,几乎是这时世界的中心,哪怕为了运货走到最远之处的海商,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要回到大宋的国土市场。 所以,在大议会成立之后,虽然大多数议员都有自己的生意与事情要忙,但是出于对于这一头衔与身份的重视,隔三差五地还是有不少的议员会定时来到议会向秦议长问好,顺便再坐下来一起就眼下流求的大小事情作作评头论足。 在秦观的刻意推动下,今年的大议会陆陆续续地就流求官府征税、各州教育补贴以及军队士兵抚恤等等这些大家都有共识的问题,提出了几项新的法令,并且最终正式讨论通过。其实就是想以这些法令的出台过程,慢慢积累起大议会的威信与权威。 不过,习惯仍然是难以打破的。所以,在突然收到秦刚的不利消息之后,宫十二等人还是自以为是地作出自己认为合理合法的应对措施。 “徐之安危,不是他个人的小事,乃是我们流求的大事!”秦观先说了自己的观点,“新帝登基,朝堂局势大变。需要考虑的事情,非常之多。从个人情感上,我倒是很认同宫右丞的想法。但是,我想问的是:一旦派出了舰队与士兵,一旦正式燃起战火,就一定能找回徐之吗?而这些措施之后引来的各种问题,又将如何应对呢?” 在座的几人都沉默了。 “我也是提出我的问题,对此,执政院、军事院都可以提一提方案,我觉得可以启动一次特别大议会的动议,一起来商议一下我们现在的应对方略!要多听听议员们的想法!” 秦观最后说的这个建议,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对! 毕竟,这也是秦刚之前定下来的规矩。 很快,流求岛以极高的效率首次启动了一次“特别大议会”的召开。由于大家都听说了,这次讨论事情的中心,是围绕着秦执政的生死下落之大事,几乎所有的议员都没有犹豫与推托,除了确实因生意之事出海而无法收到消息的,其余人等都尽数地赶来。 流求首府秦州这里的绝大多数市民,在这几天里也都在关心着这一问题,甚至还有人守在大议会署衙的门口,关注着这件事的应对与进展。 “你知道吗?现在有说法,秦执政因为反对现在的这个新皇帝登基,而被秘密囚禁了,所以执政院与军事院都主张出兵,逼着中原的新皇帝放了我们秦执政!”流求人远离了中原,对于皇帝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敬畏。 “不过,也有议员表示对于这个消息真实性的质疑,在问:如果出了兵,开了仗,却找不回秦执政的话,怎么办?我们流求不过只是一个岛,中原可是有着百万大军,一旦他们要来围剿的话,我们怎么应对?”朝廷的权威以及庞大的国家机器,依旧令即使是雄心勃勃的流求人心存畏惧。 很快,便有新消息传来,流求军队的老监司,一直传说会被任命为大元帅的赵驷赶来了流求,并带来了据说是秦执政事先留下的书信。 “你们知道吗?秦执政是天上的神宿,能知身前身后五百年之事。所以他早就算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劫,便提前留下锦囊一只,让赵元帅依计而行!秦执政的妙计能抵百万大军!执政无忧、流求无忧也!” 实际在这封书信中,秦刚只是预判到了一旦自己在京城遇上麻烦,以蔡京为首的这批人肯定会率先对海事院进行分拆。 分拆的方法、方向以及各种可能性都很多,秦刚在信中没有能具体去提。他只是要求赵驷:一切以保持对东南水师的控制权为优先原则。 因此,赵驷这才十分定心地等到了朝廷下发的水师安置诏令。 朝廷目前驻守两浙路的禁军为宣毅军,一共在这里设了十一个营,当然都是步兵,满编五千人,实际人数不满三千人。 而东南水师眼下仅飞鱼兵就满编两千人,编成四个营;另有战舰二十艘,水兵满编两千人,按每舰一营共编成二十个营。在诏令中,朝廷便让在明州的东南水师的这二十四个营尽数归入宣毅军中。 一则新并入的水师规模更大,二则大宋也缺乏熟悉水师的将领,前有浮阳寨的事情,朝廷更担心这么一支曾征服过浡泥与交趾的水师再出乱子,所以便谨慎地继续任命赵驷为水师的统领,并明确任命了一个沿海水师都指挥使的职务。 不过,作为他的上级,荆湖江浙四路都巡检司也将要另派三个都虞侯,前来企图分去下面的管辖权。 在这几个外派都虞侯到来之前,赵驷以巡海为由,赶来了流求。 第413章 挺进宰执 赵驷此次前来流求,还带着浮阳水师与两广水师归属地方禁军之后立刻出现的欠饷、扣饷的问题。其实在明州这里的水师,情况也差不多。 好在水师一贯是足饷发放,各级军官军纪维护尚且到位,眼前刚开始拖个一两个月,士兵还能约束得住。再加上背后有着流求的暗地支撑,对于整个军营这里的暗里补给一直进行着,否则整个水师早就开始乱起来了。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跟随着蔡京一帮党羽上台的官员们,有的为了短期的政绩飞升,不惜在地方横征暴敛,对于没什么地位的商人直接罗织罪名,进而直接夺去他们的家产。 “现在尤其是沿海的江淮、两浙、福建三省的地方官府和胥吏已经开始形成了一股风气,大家纷纷谋夺中小商行商户的财产,一则中饱私囊,二则进贡朝廷捞取政治利益。”赵驷告诉流求这里的众人,“而且,看着新皇帝与蔡京的态度,东南的形势还会继续恶化下去。他们的观念里面,农业是米袋子,能吃饱就好,而商业不过是钱袋子,能抢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被抢光毁掉,也问题不大。” “荒谬啊!东南各省,商业已经是主体,种稻米的农民要靠把它们卖出去才能补贴家用,种桑麻的农民也要靠丝布交易才能吃上饭,还有大量烧瓷器的、铸铁器的,搞石刻的,都需要靠商人才能外销到需要的地方!商人要是都破产了,江南的农业和手工业怎么可能还会好?”李峰忧心忡忡,毕竟江淮是他的家乡,还有处州那里的瓷窑等产业,都是他这些年来悉心扶持的心血,可惜大宋这帮官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认知。 赵驷带来的这些情况,立即正式通报给了正在召开的大议会,让议员们加入讨论。 议员们来自于各行各业,有些消息很快也就传了出来:流求商人最多的生意合作对象就在沿海各路,这些变化他们其实也已经有所察觉。因此,就有性急的人来到议会门外请愿,希望大议会督促执政院、军事院拿出应对的举措。 流求目前的风气正是在鼓励百姓关心军政大事,而且由于岛上独特的环境制约,他们也不担心有会有任何消息外传出去。 当然,宫十二最早提出的“兵谏”建议还是一下子就被大多数议员否决了,同时传出后也遭到了流求民众的反对。他们倒不是不关心秦执政的死活,而是觉得这是一条两败俱伤的馊主意:先不说流求人对于中原政权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心理,关键在于,两边一旦正式开仗,商贸就会立即中断,局面一下子就会难以收拾。 中原不仅能向流求提供源源不断的廉价精美商品以支持对外海贸,而且也是他们从自身以及交趾、浡泥等地生产或转运而来的稻米、珠宝、香料、木料等商品的巨大销售市场。 这些潜在的损失,可是关乎流求全岛人的未来市场。 “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沿海贸易的正常进行,但是却又能免受这些地方官员贪婪手段的染指!”这是大多数议员们的建议。 于是,大议会很快通过了第一项决议:物色一些蕃商出面,由他们出面去收购沿海各路破产的中小商户的相关产业,以确保这里的商业环境不会中断。这样的话,这些地方生产出来的产品还能有销路,同时流求贩运过去的东西也能有市场。 当然,有人也提出:这个决定还缺一个保证,那就是如何保证蕃商的利益不被这些地方的贪官胥吏们所刮取? “海盗!海贸能兴盛,那是因为我们流求水师与东南水师剿灭了海盗。既然现在海事院解散了,东南水师的饷银又扣发欠发,不如叫他们直接反出一批人跑到海上,以海盗之名给那些官员们一点厉害瞧瞧!” 这项建议非常有智慧,立刻得到了大议会的认同,并顺利地通过表决成为第二项决议,建议赵驷、顾大生等人先行挑选三成左右的精锐之兵,让他们以饷银不足为由,直接出海“逃亡”,实际交接给流求的神蛟军进行控制指挥,直接列为一支独立舰队,可以海盗的名义袭击沿海各港口,并逐步控制从北至南的主要航线,不仅仅是现在就给这些沿海官府一点颜色看看,而且也将逐步改变海上的控制局面。 而如果大宋朝廷对此依然无动于衷的话,可以考虑让剩下的水师士兵继续再“逃亡”一至两成,这样留下一半不到的士兵,这军饷一事也能算是有个解决之法了。 这个决议,既解决了赵驷的大问题,也算是大议会对于宫十二与林剑建议的一个积极回应。 当然,对于秦执政的下落,大议会仍然是十分重视,最后通过了一项并不公开的决议,授权飞鹰军动用不超过二十人的规模,并预批了一笔极为宽裕的预算,赴中原查探真相。 赵梧已经快两年多没有见到哥哥了,此次闻讯也从唐州赶来。 看到如今已经在流求格致院里有所重任的弟弟,赵驷自然也十分地高兴,同时告诉他:“秦先生信中说到,考虑到局势有可能恶化,他同时已经安排高邮那里的人尽可能地都要迁往流求,既包括秦家庄的人,也包括菱川书院。所以,这次过来的人不会少,可得在流求这里做好安置!” “菱川书院都要搬来?”赵梧倒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想了想道,“那我最好还是现在就动身去一趟高邮,那里千头万绪,又不能拖延,须得越快越好,而且沿途之事,我正好一路过去可以安排好!大哥你看呢?” “我看什么?”赵驷面对自己的弟弟,难得地笑了,“你想去你就去呗!” 看着赵梧忙不迭地转身就要去准备的样子,赵驷又突然叫住了他,然后却是卡了半天之后,才开口说:“有些事情,想清楚了就大胆地去说,别学我。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秦先生照顾帮着,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像你嫂子那样地主动……” 赵驷的前半句说得很突然,最后一句却是把话说得极为明白,赵梧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啜嗫着道:“大哥,你说啥呢?” “说啥你不知道吗?自己记住就好,谁也没法帮你!”赵驷有点小生气,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弟弟的肩膀,“都这么大的人了,长点心好!” “只是,现在秦先生下落不明,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提这事?”赵梧却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越是这个时候,女孩子才是最需要关心的啊!”赵驷却仿佛一下子在这件事上很有经验的一样,“算了,你也别刻意去讲,只是注意对人要付出真心。只要你付出的是真心,别人一定会感觉到。” “这个我会做到的,大哥你放心!”赵梧使劲地点头。 赵梧先启程出发后的第三天,赵驷也与林剑他们商量好了水师相关士兵如何“逃亡”、以及流求水师这里将要如何接应以及后续的管理事宜后,立即返回明州。 回去之后,他还要继续关注此时留在京城里的胡衍的状况。 胡衍最早在秦刚出事之后,就第一时间为带着为大家查明真相的重任赶了过去。 但在他最先传回了秦刚下落不明的消息之后,就一直没有具体的进展。 然后又过了没多久,居然就传出了他在京城留了任,并且还是在蔡京的新设的讲议司担任了详定官一职的消息。 由于蔡京动手分拆东南海事院的动作极快,李纲表现得极为激烈,直接辞官回了无锡老家,说是静心读书,准备重走科举之路。其余人等,由于蔡京安置得地方还不算苛刻,也都随遇而安,相互间草草告别,各奔东西了。 不过胡衍随后就迅速写来了书信,诚恳地表示:在这在京中,他联络到了当年一起支持大哥以及认可大哥的官员,大家都不想让秦刚的政治遗产就这么被蔡京等人全盘侵占,所以他们才推举自己站出来,与蔡京一党进行了艰难地博弈,从而总算才能进入到了眼下最重要的讲议司里面。 胡衍同时还指出:新天子肯定会推行新政,讲议司便就是下一步的朝堂中枢核心,他拼尽全力能够在里面占据一职,不仅可以实现对蔡京等人的制约能力,而且也是能够更好地庇护海事院中被分拆到各处的一些兄弟。 言语间,俨然已经是当前大家的靠山与保证了。 赵驷在最初收到信后,当时还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 但是在到了流求之后,在与岛上众人商议大事时,当提及胡衍的表现时,心细的李峰提出了他的疑问,之后也在众人的商议下觉得这里面的问题很大。 宫十二更是要求林剑在安排向京城那里派出的飞鹰军一事,除了他们几人之外,绝对不能再向中原那里的任何人透露一二,哪怕就是在京城里,也绝对不能与胡衍发生联系。 对于赵驷而言,这次的流求一行,不仅是基本解决了出发之前所担心忧虑的种种具体问题,更是让他亲眼目睹了大议会在岛上政治生态中的明显地位,由此,他也不再担心后方再会出问题。 所以,直到这次回到明州之后,赵驷这给胡衍写了一封拖延已久的回信,信中先是解释了拖延这么久的原因:东南水师以及南北的两支分舰队在这次朝廷重新划分归属权后,遇到的种种问题。 胡衍当然十分清楚这里面的真实原因。秦刚自从在处州编练绿曲兵开始,就一直遵循着满编足饷的标准,这也是再到西北、北方以及流求诸地的军队士兵保持着极高战斗力的重要基础。一旦回归地方,再以此时大宋禁军中的种种惯例,显然是无法保证军队的稳定。 同时,赵驷在祝贺胡衍成为了讲议词的商旅业详定官之后,还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在沿海几路出现的各种盘剥、掠夺商人的风气与趋势,也算是提出了一个难题,希望他这个新晋的胡详定会如何兑现他的诺言! 赵驷的回信没有走顺风行,而是通过普通的官驿定定心心地发到了京城。 此时在京城里,与忙碌的胡衍对比,秦湛近来的颓废状态,却是因为那天虎哥的事情,变得更加地严重: 他既无法接受秦刚失踪了的事实,更像是无法接受当下大家因为离开了秦刚之后的一盘散沙状态。因此,他整天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状态,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在京城各处游手好闲着,穷极各种消极面世的状态。 京城明面上的生意事情,都由谈建接手,暗里的京城情报网只能由钱贵尽数接管。 另一边的虎哥的行径也极让人不齿,他口口声声找秦湛索要的钱是遣散安家费,但是在拿到钱之后,却并没有如其所说那里回西北安家,而是一转身就在京城的一家镖局里做了镖师——原来却是早就找好了跳槽后的下家。 就连跟着李清照前后只去了秦家几次的丫鬟阿珠都在私下里议论:真是白瞎了秦姑爷对他们平日里的照顾。 不过,还没有轮到阿珠去吐槽别人家的事情,就在她自己伺候的小主子这里,却是出了更让她烦心的事情:赵家三郎赵明诚最近过来得有点勤快。 要说赵明诚,则不得不提一下他那个如今官运亨通的爹爹赵挺之。 赵佶登位之后,自然是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一阵子的人事调整: 由于苏轼请求致仕,蔡京得以继位右相;章惇虽然仍是左相,但已经被打发着去做先皇安葬的山陵使诸事;同时,曾布却像一条疯狗一样,派了大批手下,恨不得就盯着章惇此后走过的每一寸路、做过的每一件事,开始一丝一毫的复查,但凡要有个遗漏缺失的,一定就会跳出来进行大肆攻击。 还好,赵佶尚能守得住方寸,迄今为止,对于弹劾章惇的奏章尽数留中,不过还是派了人给这位老左相递话,意思是:朕这么着一直护你也不是个事啊,你自己做事可得要上心啊! 曾布暂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左右相之位,但他还是积极努力地想办法拉拢建立自己的人手势力,在他的大力推荐建议之下,赵佶提拔了赵挺之新任吏部尚书,而空出来的御史中丞则安排给了回朝不久的侯蒙。 赵挺之担任吏部尚书,不仅意味着他就此掌握了提拔任免朝中官员的实权,而且还是在新帝即位的关键时刻,所以赵挺之非常清楚天子的用意,于是开始力主绍述之说。 因为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赵佶十分认可他的皇兄哲宗对神宗皇帝的绍述之为,只是因为绍圣新政乃是章惇一手实施,他刚坐稳皇位,自然不希望身边有这么一尊前朝宰相大神来掌握这一切。 所以在此时,朝堂上突然站出来了一个力主绍述的赵挺之,而且这个赵尚书又是长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还与那之前刚致仕的苏老相极不对待,真是合适得不得了的人才。 于是在亲自接见了几次之后,赵佶便十分大方地又给他又加上了尚书右丞的职位。 在北宋一朝,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枢密使、枢密副使、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还有参知政事这九种职位统称为执政,俗称副宰相,加了“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便就是宰相,此时不设宰相,以门下侍郎前加左仆射为左相,中书侍郎前加右仆射为右相。总之,这宰相加执政一起统称为“宰执”,都可称为相公。 因此,赵挺之历经多年的奋斗,终于“挺”起来了,挺进了大宋宰执行列之中! 一方面是父亲的升职荣耀,另一方面又是秦刚被“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宋禁名词,一片痴心的赵明诚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春天要来临了。 所以,这段时间,赵明诚频频来到李家拜访,来时总是携带一些新近去他们家拍马屁者送来的一些金石印本,名曰“同好交流”,倒是不太好让李清照将他拒之门外。 只是赵明诚的眼里只有李清照,却是不会在她的身边人那里多花费心思,而他的好友陆浩也就最多能指导他下决心去撬墙脚,同样无法知道提醒他在撬墙脚的时候要收买人心的诸多技巧。 而在李迒这个秦刚小迷弟的带领下,阿珠也成了秦刚小迷妹,他们俩总是在赵明诚走后,极尽各种可能地在李清照的面前,啰嗦着各式各样的暗示提醒,搞得李清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绝顶聪明的李清照不可能不明白赵明诚频频过来的用心,按理说,她原先也没有这些心思来应付他。 但是这两天,就快要到她与秦湛约好的见面沟通时间,她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还得有更加合适的地方。这时,赵明诚无疑也就成了最好的工具人。 李清照只是在两天前随意做了点简单的暗示,赵明诚就立即心领神会地组织了一场京城里的金石爱好者聚会,并顺利地邀请出了李清照一同前去参加。 而秦湛眼下的生活状态算是非常纨绔的那种,毕竟前些年做生意挣到了大笔的钱,大宋朝的京城,绝对不缺可以让他享乐的地方。 秦湛与虎哥之间的接头,可以随便选在蹴鞠场、相扑场以及各种演艺瓦子,那里人多眼杂,却是极地地掩饰住了他们之间的来往。但是要与李清照见面联络的地方,却是没法继续在那里,需要费点脑子设计了。 所以这才有了赵明诚组织的金石同好聚会,秦湛自然也容易去找个足够的“附庸风雅”理由,混了个参加的资格。 第414章 惊闻噩耗 “湛哥,可有新的消息?”其实在一进入聚会的现场时,李清照就已经瞧见了秦湛。但是毕竟她是跟着赵明诚一起过来,还会有着京城诸多对她颇为仰慕的同好纷纷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攀谈,她也只能按下性子,先行应付完了一众人等之间的相互问候之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机会避开了大家,在一旁与秦湛接上了话。 “十八婶,真的是查到了线索!”秦湛稍稍有点激动,“城北的姚记米糕店是京城里的一个重要联络点,但是就是十八叔被通缉后的第二天,店里的姚掌柜就失踪了。而且店里用来印证重要客人的印证图册里留下了十八叔的一枚新鲜印鉴,这就证明在宫里出事之后,他去过城北米糕店。而且更关键的证据显示:就在接待过出示印鉴之人后,姚掌柜是带着车子出城运货后,才失去了踪影。” “那米糕店附近可曾查问过?”李清照按捺住激动不已的心情追问道。 “查了,就在附近不远处的一座小庙里,问到过当时曾有一位带着小男孩的年轻男子借宿过一晚。无论是具体时间、还是两人人长相,都与那十八叔及那个小王爷极为吻合。” “那就对了,一定是他们!”李清照的眼中已经有了一点点泪水。 “虎哥已经顺着这条线,沿着北城门出去的一条线继续追查下去了!” 李清照还没顾得上再多问两句,那边的赵明诚就已经眼巴巴地跟过来了,看到了秦湛,既意外也不意外地应付客套了两句后,就催李清照说:“清娘,那边有两位李伯时的弟子,说是对你慕名已久,想邀你过去一谈。” 李清照只得向秦湛打了个招呼,便跟着赵明诚过去了。 伯时就是京城的书画大家李公麟的表字,同时他对古器物和古文字颇有见识,之前咸阳农民献上的古玺便就是由他率先指认疑似秦始皇的传国玉玺,竟也无人敢以公开质疑,可见其声望之高。前两年,他因病离京返乡,但他的几个弟子倒也各有所长,今天来的两人便就是擅长古器物及金石研究的年轻人。 李清照原本来这里,只是为了有机会见秦湛了解情况。刚才知道了调查也有了明确的进展,可是这个进展却让她的心中无法感觉高兴,更是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得发泄。 现场这里的人又挺多,再和几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话后,她更是觉得不适,头脑一阵晕眩,竟然有点站立不稳,却把赵明诚吓得不轻,连忙把在门外守着的阿珠叫过来,叮嘱着送她回家去休息了。 再说虎哥那头,既是找到了城北姚记米糕店与小庙那里的线索,自然也就把方向集中在了从这里出城的一条路线上。 因此,没花费几天的时间,就很快地关注到了在那一天之后,从北城门出去,一直到了白县的黄河渡口,那里居然发生了一起非常奇异的爆炸事情。 宋代的烟花爆竹虽然很普遍,可是那里的火药性能都很一般,民间较少会有剧烈的爆炸事故,所以渡口那里的爆炸案中还炸死了人,自然非同小可。 普通人只是描述那天在渡口,发生了极其恐怖的巨大爆炸声,有人也说不会是烟花爆竹,很像是军队里才有的震天雷。 而虎哥在亲自寻访了渡口附近亲眼看到现场混乱的商贩等人之后,立即意识到:现场爆炸的也决非是普通的震天雷,而应该是他们在西北推广应用的轰天雷。 而这轰天雷由于威力巨大,属于军事重器,普通人等根本无法获得。 而虎哥在现场了解的情况越多,内心就越惶恐:被袭击的是辽人的使者队伍,而辽使恰恰正是秦刚所认识的耶律宁。 按正常的推理,耶律宁在这个时期正好出使大宋的京城,秦刚一定会假借他之手而北逃。据虎哥的知道,耶律宁于公于私,都会出手帮助秦刚。所以,推断秦刚一定会由此进入了辽使的队伍之中,而这起原本极其奇怪的爆炸案才会显得不那么奇怪。 同时得到的极为糟糕的消息是:在这起爆炸事件里,明白无误地死了四个人,其中被炸得尸骨无存的两人便就是宋人,而且是一长一幼!此事因为涉及外交大事,又有当地县衙的处理记录为证,不大会有误差。 虎哥虽然不愿接受这一切,但也不敢耽搁,立即便将消息传给了秦湛。 秦湛得知了这个消息,更是有些六神无主。他实在也拿不出更好的想法,也不敢擅自瞒下这个消息,于是也顾不得太多了,直接让人给李清照送信,约其尽快出来一见。 李清照在家里本来就是心忧不已,度日如年。在接到秦湛的消息后很是意外,不过更是明白如此匆忙且急促的传讯,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于是她这次连阿珠都没让跟着,便匆匆忙忙地出门而去。 这天正好赶来寻她的赵明诚,还没走到李宅,只是在街角看到了李清照匆匆忙忙的身影,连喊了两声都没叫住。他先是一脸的疑惑,之后便就立即从后面跟了过去。 李清照走得很急,去的地方是离她家不远的一处茶馆。秦湛在那里订了一个包厢,李清照急急地便走了进去。 赵明诚随后就跟了过来,还好这个茶馆并不太大,他也只是正常地关心李清照,想了想,就在离那包厢不远的大厅里找了一张桌子坐在那里等着。 “有新消息了,却不是太好!”秦湛也不隐瞒,直接先是讲了虎哥开始的调查方向,之后便是查到了黄河渡口那里的一次爆炸事件,最后索性就将抄录到的白马县关于爆炸案记录的副本交给了李清照看。 这份记录里面写得非常详细,包括当时现场目击者的证词,现场发现的一些物证以及检查到的各种情况,还有事后辽使队伍对此事的态度,还有处理结果,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键点在于,记录中不仅明确标明了死亡的两名宋人乃是一长一幼,甚至都记录了现场收集的炸断肢体手指上的印鉴戒指。 当看到这处时,李清照的手一哆嗦,差点没能拿稳手里的记录:“湛哥,这个印鉴可曾见过并查验过?” 秦湛默认了,他哑着的嗓子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这件事情当然不敢错过,虎哥花了钱买通了白马县的忤作,请他去卷宗里取了这枚戒指鉴的印样,……,就,就是十八叔带着那那枚,同时也是两天前在城北米糕店那里验过的那枚……” “咣当!”李清照身子一软,竟然一下子在椅子上晕倒了。 “清娘!”一急之下,秦湛竟连十八婶的称呼都不喊了,慌忙一把扶住了她即将要从椅子上晕倒的身体,发现她只是突然地昏迷,被叫了两声后,脸上微微还有点反应,但却一直无法醒来。 “来人啊!掌柜的!”秦湛急得也顾不上什么,赶紧冲着包厢门外叫人帮忙。 一直在大厅里等待着的赵明诚,在秦湛第一声大叫时,就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包厢门外,这时再听到秦湛慌忙的大叫声,立即按捺不住,却是第一个推开了包厢房门,冲了进来,大声急问:“怎么了?” 秦湛却也顾不上问他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像突然抓住了一个熟人一般地急道:“德甫,正好你在这里,清娘晕倒了,能不能赶紧去帮她找个郎中?!” 此时茶楼掌柜也闻声赶过来,见晕倒的是个女子,立即先是叫来了自己的浑家,又说自己知道后面的巷子里就会一位医术不错的老郎中,便自告奋勇地说带赵明诚过去请。 这边,秦湛请掌柜的浑家找来了靠垫帮着李清照半躺在座椅那里,好歹帮她喂下了一些热茶,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但是仍然脸色惨白,全身无力,眼睛也几乎睁不开来! 很快,掌柜与赵明诚就请来了一位老郎中,三人急急赶到茶馆里。老郎中先是瞧了瞧李清照的气色,便问房内几人,这位小娘子在晕倒前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秦湛只能含糊地说是听到了亲人的不好消息。 老郎中点点头,先告了一声罪,便就给李清照开始搭脉诊断。 不一会儿,老郎中脸上面露了一丝异色,却是重新仔细看了看李清照的装扮,又是闭上眼睛仔细重新搭脉,然后睁开眼睛再看了看室内的几人,思考了一番后,开口道:“这位小娘子只是身子有点虚弱,又受消息惊吓导致的昏厥,倒无大的问题,稍稍休息一下,便可回家了。” 听了这话,掌柜的与他浑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便与秦湛说了一声,转身回店里处理事情去了。 此时,老郎中再看了秦湛与赵明诚两人,又说道:“二位可否回避一下,老夫有些话须得与这小娘子细说。” 这李清照却是何等聪慧之人,此时她的气力恢复了不少,再看这老郎中的吞吞吐吐之语,却是淡然道:“此二人皆为我家中兄弟,不必回避,有话但请当面直言,无妨!” “无妨否?”老郎中再次向李清照询问。 “无妨!” “啊!对对,老先生直言无妨!”赵明诚也是真心关心李清照的身体,便应道。 老郎中只得揖了一礼道:“小娘子方才定是突闻关心之事,急火攻心,短时昏厥,并无大碍。只是这诱发体弱之因,却是……小娘子有了身子,所以自此时起,须得时时小心,用心调养方可!” 有了身子?什么身子? 这样的一句话听在秦湛、尤其是赵明诚的耳中,犹如一声霹雳,两人皆是一时之间无法反应得过来。 只是李清照一听,却像是早有所料一样,脸上露出的却是极其欣慰的笑容,问道:“老先生刚才既然已经诊到,只是不知吾这胎象可稳?” “医者不隐言,小娘子的身子略嫌弱了些,这喜脉尚浅,料想时日不久,所以须得用心调理。切忌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大悲大急……” 两人一来一往,相互说着什么“身子”、“胎象”、“喜脉”的,却是将旁边那两个人唬得是张口结舌。 不过,却是秦湛先行醒悟过来,按这老郎中所言,这清娘是有了身孕,身弱气虚,刚才一下子受了刺激,才导致的昏晕。而要说这身孕之事,不是他十八叔的又会是谁?换句话说,清娘这个十八婶却真的是做定了。 只是可怜的赵明诚却是始终没能从这里面想明白过来。 直到老郎中提笔留下了一副安胎宁神的药方,秦湛便立即上前付了他的出诊费用,又千恩万谢地将其送出门外之后,赵明诚才似乎渐渐地想明白了过来。 “清、清娘,你,你可是,可是……”赵明诚结结巴巴地,却是一句话都说不连贯。 “是的!你应该听清楚了!我怀了孩子!是徐之的!”李清照坚定无疑,却是充满幸福地说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也不必总是过来找我了。” “那,那,可是,可是这秦徐之如今是下落不明,而且,而且你们还……”赵明诚都是急得满头大汗,口里的语言仍然还是组织不齐。 “刚才湛哥给我带了消息,徐之的下落应该是清楚了……”直至此时,李清照才表露出一丝凄凉无比的表情,“本来听说他已经撒手西去,按理说我会伤心欲绝,甚至还想过会随他而去。可是,上天怜我,居然就在这个时候告诉了我,他给我留下了这个孩子!所以,湛哥也好,德甫哥也好,你们都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做傻事的。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希望!为了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秦湛却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苍天有眼,我十八叔虽然英年早去,却也留下了骨肉血脉。却是苦了十八婶您……” 这下子赵明诚算是彻底听明白了,这一句句话,都似雷击一般,轰得他是六神无主——他倾慕已久的清娘,非但从来没有属意过他,一直就喜欢着那个秦刚,甚至居然还与他未婚先孕,又怀上了他的遗腹子,这!这个!怎么也没想到啊! “德甫哥,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所以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瞒你,刚才才让你留下来一起听的。所以,以后你也可以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李清照淡淡地说。 赵明诚面若呆鸡般地转身走了出去,此时的他,需要单独地好好静一静! 秦湛却是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就经历了大悲与大喜,极快地从十八叔的遇难一事中,转到了清娘这里确认已有了身孕一事,只是他却立即想到了接下来李清照必须面对的大难题:“十八婶,虽说你与十八叔定过了亲,但是毕竟还未过门,若是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就不知文叔那里,还有令堂那里……可都是极其棘手之事啊!” “无妨!”李清照却微笑着抚摸着腹部说道,“我与徐之既定终身,便为夫妻!老天见怜,赐我此子。此后余生,便无憾矣!至于他人看法及言语,尽浮云也!” “话虽如此,其中细节处理,却是由不得随便。十八婶你这次回家,莫要着急漏了口风。此时还有点时间,我得帮你好好想想说法。”秦湛皱着眉头。 “却又能有什么好方法?我心意已决,家里大人总也得听我的想法。”李清照的神情却是极为镇定。 秦湛还是劝说先拖延一段时间,只是开方抓药他可代劳,但是喝药等事须得让他琢磨琢磨。却是李清照反过来劝他不必如此伤神。 “非也!非也!”这赵明诚在外面转了一圈,头脑却是像清醒了过来一样,此时他又转身跑回来,赶进门来之后便就说道,“清娘你若是坚持生下这个孩子,这可不是简单的一个‘未婚先孕’的名声之事。更是因为众人皆知你与徐之的婚约,而徐之眼下仍是朝廷钦犯,令尊定然会因此事而深受其害,进而累及你的全家及族人!” 李清照听了后默然不语,这事显然是她考虑到的。 “听德甫之言,似乎会有良策?”秦湛却是听出了赵明诚的话外之意。 “冒昧先问一句,这秦徐之果真已经不在人世?”赵明诚却是先问了这一句。 李清照的迅速眼红、秦湛的莫名悲怆,都在无声地向他确认了这一结果。 “清娘节哀!处度兄节哀!”赵明诚也非常郑重地立身致礼,并且极其认真地说道,“在下一直仰慕徐之兄的才华与能力,愧自己不能及其一二,常道若有时间机缘,也能像处度兄一样,执弟子礼,听其教诲,也算一偿平生所愿。谁知此前京城一别,如今却是阴阳两隔,悔不该当初年轻气盛。清娘失之佳婿,处度失之贤叔,吾失之师长也!” 见赵明诚的言辞恳切,秦湛便起身代表秦刚以谢之。 “话已至此,实不相瞒:在下自幼与清娘相识,不论清娘心意如何,在下却始终是一心倾慕,从未更改。当年提亲比试,在下输于徐之手中,心服口服,也真心祝愿徐之能与清娘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只是造化弄人,徐之兄竟然撒手西去。为清娘未来所计、为徐之遗孤所虑,在下愿向清娘提亲,并愿自认腹中胎儿为在下所生,此计当可平芸芸众口!也可解清娘家中忧患,更可慰徐之泉下之魂!” 什么?!提亲?认子? 赵明诚的这一番话,却是惊呆了秦湛,更是惊住了李清照。 不过秦湛显然很快听明白了这里的意思,他却是觉得此计不错。只是犹豫了一番之后,觉得这件事还需要看李清照的态度才是。 李清照的反应自然不会比秦湛慢,她一下子便就明白了赵明诚之意,只是对于这样的想法,她却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淡淡地回道:“多谢德甫哥的一片苦心,只是吾心已随徐之而去,再也不会另托他人!” “清娘莫要误解。我赵明诚也是读圣贤书长大之人,并非是想趁火打劫。只是想到清娘你眼下面临着的诸多困境,此为唯一可解之法。在下唯一的私心,便是对清娘你一往情深,虽然不可得以垂青,便退而求能有一点夫妻名份,也算一偿平生夙愿!却别无他求!”赵明诚此时却是像上了头一般,执意相劝。 “若我事先言明,你我只结夫妻名份,不付身心。而吾所怀的徐之此遗孤,若能平安诞生,虽可人前呼你为父,但最终势必还会认祖归宗。这样的条件,你也能够答应?”李清照却是双眉一挑,言辞之间竟然不留半分情面。 “吾能答应!”赵明诚斩钉截铁地回答。 “令尊已贵为宰执,他能同意?”李清照再度逼问。 “眼下只须他同意我来娶你,至于其他的事情,或者只是你我之间的约定,或者又会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在下都能够想办法解决。只求清娘此时可以授首!” 李清照此时再看看秦湛,尽管后者的内心已经有一万只蛤蟆张大了嘴巴,但是眼下听来,赵明诚的这一提议,的确是李清照最好的出路,同时也是能保证秦刚的这个“遗腹子”平生诞生且安全长大的好办法,他也只能点头示意可行。 “那我会有三约:一约同意嫁入赵家,可尽媳礼侍奉公婆,但不尽夫妻敦伦之礼;二约腹中之子可先行姓赵,待其成年后须许其归宗姓秦;三约此事,仅在场的你我他三人知晓,即使是令尊令堂,绝对不许吐露一字!此三约,还请德甫哥回去好好思量清楚,若是真无异议,我便在家敬候聘礼!” “清娘,你放心,我这就回去说服家中大人,改日就会上门提亲下聘!”赵明诚欣喜若狂,转身便出。 却是留下了李清照与秦湛二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能从何说起。 旬日后,赵家三郎迎娶李清照,一时引起京城众议。 赵佶听了后,也是一阵怅然若失:继位大事,让他好一阵忙碌,为了能让向太后爽快地向他交接听政大权,他不得不努力维持了一个多月的勤政爱政形象,竟然也就推迟了纳妃选妃大事,所以也就在李清照一事上,让赵明诚捡了个便宜! 好在,当了皇帝的好处实在太多,赵佶只是稍稍郁闷了一会,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第415章 木雕女子 时间回到一个半月前,大辽乾统二年六月,也是大宋建中靖国三年最末一月; 大辽,上京城。 出使大宋的耶律宁回来了,而皇帝给他的封赏敕令早在他回到辽境时就已经宣布。 不仅是由于他带回的情报,让大辽提前掌握了端王赵佶即将继位的情况,更是因为他前往黄河渡口时遭袭遇险,得以向大宋再讹得一大笔赔款,又为大辽获取了更多的外交主动权。耶律延禧还是决定要给他再升一升官以示安慰。 正好萧得里底升任了北院枢密副使,于是耶律宁便顺利地升为北面林牙、同知北院枢密院事。同时由于耶律延禧想要大力扶植宗室力量,竟然一下子越过国公一级,直接封赐耶律宁为混同郡王,一时令大辽朝堂为之侧目。 而意气风发的新晋郡王耶律宁却似乎有点飘了,这次他回上京,居然还从南京那里带回来两个特别的人: 一个五岁不到的男孩,据称是他五年前在南京私纳的一个汉女所生。半年前这汉女因病去世,临终前托付自己的弟弟拿着信物带着儿子在析津府拦住了回程的他; 另一个自然就是带男孩而来的这个便宜小舅子。 耶律宁的父母早逝,家族里近亲不多,但近来因为这兄妹俩的地位迅速提升,也是敬畏之情大于亲情,自然是无人敢对此出言诽之。不过有心之人还是提前透露给了耶律南仙,希望通过这个妹妹,能对耶律宁有所敲打。 其实族人们对于耶律宁在外偷吃、玩玩女人的事情也无所谓。但是他在正妻未娶的时候,却将那个汉女所生的孩子带回来,这可是关系到族里今后的大问题的。 果真,耶律南仙对此事极为生气,并怒气冲冲地带了自己的卫兵在回上京的城外驿道那里早早地候着了,在先看到了与兄长同骑一匹马的小男孩时,她的怒火已经达到了峰值。正待她就要发飙之时,耶律宁却是突然向她招手道:“南仙,你来与我去看一个人!” 说完便先跃下马来,再从马鞍上抱下那个小男孩,带着同样飞身下马的耶律南仙,直接走到随后的一辆马车前,并嘱咐道:“看到时,千万不要惊讶!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一定!” 耶律南仙一脸狐疑地掀开了车厢布帘,却一眼就认出了里面躺着的一个人。 她惊讶无比地回头,见耶律宁正在示意自己可以靠近点看看仔细,索性便直接上了车,此时待她真正仔细看清躺着那人的脸庞并确认之后,饶着被反复叮嘱之后的她仍是禁不住地紧紧捂住了自己之口,眼中的泪水更是不禁潸然而下——躺着之人,竟然会是昏迷不醒的秦刚。 “他,他到底怎么了?”耶律南仙转而紧紧抓住兄长之手着急地问道。 “你记住,此人是金哥的三舅,姓徐名三,他护送金哥过来的路上受伤昏迷,中途苏醒过,经医生诊断,只是失去了记忆,但无生命之忧!”耶律宁特意再次强调了重点,“金哥是我在外所生的儿子,这次自然是要接回府中抚养。徐三护送王子受伤,我们理应要带他回去好好休养!” “啊!上天保佑。”此时的耶律南仙根本就不再关心不管是叫秦刚还是叫徐三的此人,是因何为何能与兄长一起回来,而只是喜极而泣地看着躺着之人,不胜欢喜。 “你认识我三舅?也是我三舅的朋友?”此时的金哥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向耶律南仙。 “你三舅?对啊,我是他的好朋友。”耶律南仙此时却在瞬间改变了对这小男孩的态度,柔声说道,“我不仅是他的好朋友,还是你姑姑。” “走,一起回家去!”耶律宁拉着妹妹,重新上了马,一行人迅速入城。 在白马县的黄河渡口那里,耶律宁一开始自然是明白秦刚想借助他能够脱身的用意,可惜未来得及私下见面详细询问情况,便就遇上了明显是追踪他们二人而来的爆炸袭击。 实际上,身手矫健的秦刚抱住了赵茂之后,下意识地就迅速向外滚去,从而躲过了最致命的第三枚轰天雷的爆炸。只是被巨大的气浪冲击到,头部更是被周围建筑撞击致晕。 亏得耶律宁心思缜密,看了一下现场情况,担心对手还会再来,便借势布置下了秦刚两人已被现场炸死的疑阵,然后连夜将他隐藏带在身边,快速过河并返回辽境。 唯一始终清醒的赵茂却是入戏太深,针对耶律宁的询问,一心想要延续这场难得的探险之旅,所以便完全确认自己就叫金哥,而秦刚,是他口中所称的三舅。 对此,耶律宁也深受启发,在途径南京析津府的时候,直接声称金哥就是自己数年前在南京的私生子,而在马车上昏迷不醒的这个汉人徐三,便就是他的便宜小舅子。 在回家的路上,耶律宁再告诉妹妹:路上秦刚曾苏醒过好几次,但是受到爆炸时巨大冲击力的影响,他对于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都记不起来,包括看到耶律宁时,也全无印象! 好在他对金哥尚还有点熟悉的痕迹,并在金哥的唠叨中,确认了自己就是他的三舅。 “南仙,你哥我可是做了最大的牺牲,都把金哥认作我的私生子了。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这个三舅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我们的府上。” “小妹谢过兄长的安排!”耶律南仙脸上虽然保持镇定,内心却如惊涛拍岸一般地无比狂喜与激动,转而对金哥的态度,也无比地温柔与友好。 在王府诸人及耶律南仙的悉心照料下,徐三除了往日的记忆之外,一切都在渐渐地恢复好转。 而对于赵茂而言,自京城出来之后,他就不愿再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皇宫之中,再加上秦刚最初对他的叮嘱,他便一直牢牢遵循着游戏中对自己“金哥”的设定,包括“三舅”让他绝对信任耶律宁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在上京的郡王府中,所有的人都将金哥视为王府里的少主人,各种需求满足、还有伺候的程度并不弱于他所习惯的往日。而且辽人贵族的生活习惯要比汉人放开得许多,包括可以时时带他出城去骑马射猎,这种开放自由的生活很是让他开心与享受。 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很快就完全投身于金哥的这个角色,在“爱赤哥”【注:契丹语父亲之意】耶律宁的刻意引导下,他也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就是在析津府的汉女徐氏,而徐三,也就是秦刚,就是他的“纳合丑”【注:契丹语舅舅之意】,在母亲去世之后,带着他来寻找耶律宁,并在投靠的半路上遭遇强人打劫,摔昏后失去了记忆。 金哥的辅助,同样也让徐三接受了这一切。 而除了记忆没恢复、其他各方面都快速恢复的徐三,也渐渐地成为了郡王府里众人不敢小瞧的一个角色。 从身份上,他是郡王事实上的小舅爷,尽管只是一个汉人,可不仅是郡王对他相当地看中,甚至王府里的奴婢甚至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就连成安公主,都对这个汉人男子另眼相看。 从能力上,这个徐三居然还是个文武全才。王爷喜欢汉学,时常会有一些上京的文人士子来王府聚会,看到跟在郡王身后的这个陌生面孔,有好事者会与他对对子、比诗词,哪知来了大半上京才子,竟然无一人能够胜得过他;然后便有一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叫嚣“契丹人只尚马上夺天下”,要与徐三比试武功。只可惜在座的这群早已经虚弱无比的契丹纨绔,自然也无一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 甚至有细心的人会发现,就连郡王也对此甚为惊讶! 不过这位徐三的性格却极为孤僻,平时只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甚至还谢绝了王府给他配备的使女与下人,只留了一个有点聋哑的看门老人。 而平时出入他这个院子的,除了他的外甥、现在的小王爷金哥,就只有郡王爷以及成安公主二人。 郡王耶律宁对这徐三甚是看重,这点并不难以理解。 首先是他舅爷,天生的姻亲关系,值得信任;其次便是已经在上京传开的文才武功,大辽的官制虽然沿袭汉唐、仿照大宋,但是在具体的任官方面,却多有随意。所以不用多想,这徐三之后一定会是前途广大之人,若不是他的孤僻性格,估计早就会聚集起一帮子想投靠及奉迎之徒了。 “纳合丑!纳合丑!”这天小王爷金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着。 徐三正在屋里用刀在一块木头上面雕刻着,此时皱了皱眉不悦道:“我说什么了?叫我三舅!” 金哥不以为然地说:“爱赤哥和我说了,在王府里得讲规矩,就得叫你纳合丑。” “出了我这个院子可以,进了我这个院子就得叫我三舅!否则你就不要过来了!”徐三毫不留情地说道,“不想叫三舅,就别来找我玩。” “好的,三舅!别生气嘛!”金哥很快就认输,因为他发现了徐三现在手里刻的这件东西很有意思,“三舅,你刻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徐三很坦然地将手里刻了一大半的木头展示给金哥看,“应该是一个女子,我的脑海里一直想着她的样子,但却一直想不起来她会是谁?你看看呢?会不会是你母亲、我的阿姊呢?” 金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块略略显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轮廓的木头雕像,他先是看了看,感觉也没看出什么,不过他却鼓励道:“三舅再刻刻,也许我就能看出来了!” “金哥今天上午去干什么了?” “爱赤哥派了他的侍卫队长带我出城去骑马了,我们今天骑的马好高大啊!你知道吗?”金哥一被问起,就兴奋不已地讲述今天骑马的经历,他年纪虽小,却是对马猎之事极感兴趣,却也应对了契丹人的脾性。耶律宁有空时会自己带着他骑马,没空时就让侍卫队长带着他,并承诺一旦到了他十岁那年,就会专门送他一匹骏马,并让他独立骑行。 徐三点了点头,金哥的体格有点偏弱,多骑马并进行户外运动,应该能够促进他体质的提高。当然,这些知识他缘何会知道却也是搞不清楚,眼下他便对金哥说:“正好你过来了,我记得有人特意嘱咐我,要做好你的读书老师,虽然想不起来是谁,但料想应该你的母亲。所以,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过来半个时辰,我来教你认字。” “嗯嗯,好的,三舅。”金哥并不排斥和徐三一起学习认字,相反,以徐三的饱熟学识以及充满故事性的讲述,却是令他对这样的学习更加期待。 而徐三用来教他的,却是拜托耶律宁在上京城里买回来的大宋版的《三字经》。这本书上面的几个作者名里,有一个叫“黄友”很是令他熟悉,不过除此之外再多的东西,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但这却是大宋最流行的孩童开蒙书籍,拿他来教金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金哥从徐三这里出来后,正遇上南仙公主经过,他恭恭敬敬地给公主行了礼并打招呼:“金哥见过姑姑!” 南仙公主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刚从徐三院里走出来,却是柔声地问道:“金哥可是刚从那边出来的?你三舅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金哥很开心,这个姑姑很好,不会逼他用契丹语去称呼人:“回姑姑的话,我去之前,三舅正在用木头雕刻一个女子的头像。” “哦?刻一个女子的头像?会是谁呢?”耶律南仙果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我觉得,应该是我三舅的相好女子!”金哥人小鬼大地说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那你见过三舅的相好女子吗?” “我没见过。”金哥摇摇头道,“三舅说他也不知道刻的是谁?可能刻的是我娘亲,但是我看了,一点都不像,所以应该是他相好的女子。” “金哥!”耶律南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心说道,“下次等你三舅把这个头像刻好了后,找个机会带出来,给姑姑瞧一瞧如何?” “姑姑你要瞧这个干什么?” “姑姑好奇啊!而且,你也知道,你三舅现在很多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也许他刻出来的人会是我认识的,我也可以帮助他想起来呢?” “好咧!不过,要是被三舅发现了,他若骂我,姑姑你得帮我啊!” 和金哥说完了话,耶律南仙却是去找了耶律宁。 如今,距离耶律宁当初将徐三、也就是秦刚带回来已经快四个月了,刚回来的时候,上京城还有着一年中难得的暑意,但是到了眼下,却已经是落过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了。 耶律南仙先是说了刚才金哥提到的事情:“兄长,徐三他刻这个木人的事情已经有了快一个月了,金哥说今天已经能够看出大致的样子,并肯定不是他的娘亲。你觉得会是谁呢?” “你觉得会是谁?” “唉!必定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位吧?”南仙和哥哥其实都明白他们所指的会是谁。 “其实也不必担心!”耶律宁淡定地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把他带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他若能恢复记忆,到时候想做什么事,只要是我耶律宁能够做到的,我必然去帮助他去实现!但是他若不能恢复记忆,我看看南朝那帮对他忘恩负义的皇帝臣子们,真的也没有让他回去的必要。所以,不如一同帮他忘却掉那些烦心扰人的事情,在我们大辽,有我的照顾,必以脂给他一片施展才华与抱负的天地!” 耶律宁再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向皇帝请求守孝之时,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思。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还能怎么办呢?但凡有一点机会,我必然会为你争取。眼下这个机会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最终的成败还是攥在老天的手里。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你的孝期即满,他也必然会在我的助力下在大辽朝堂上崭露头角!届时,如若老天真的让他无法忆起任何往事,为兄便就为你请求皇帝取消你与西夏国主的婚约,再亲自代你向他提亲!” “兄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时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耶律南仙听得芳心乱跳、满脸通红,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吗?那就是为兄想多了吗?好好好,那在一年之后,我就麻烦一点,另外再为徐三兄弟再去选一门好女子如何?”耶律宁捉狭般地笑道。 “兄长!”耶律南仙气恼不已,却是跺脚扭头而去。 但是,没等一会儿,她又旋风般地跑回来,气鼓鼓地对着哥哥说道:“兄长可是你说的,一年之后,为我请旨取消婚约,再为我去提亲!可不许你反悔!” 说完,不待耶律宁再说些什么,竟又是一阵风地跑开了去。 耶律宁却是更开心地放声大笑不已。 随后,耶律宁来到了徐三的院落。后者赶紧过来见礼,却被他摆手制止,并道: “贤弟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多谢王爷的照料,早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今日朝堂议事,西边的阻卜人耶睹刮部起兵叛乱。这些阻卜人在先帝的时候被朝廷大军打服了才十几年,现在又不老实了。只可惜眼下朝堂众人,要么目光短浅,认为阻卜人难成气候而建议不必理会;要么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虽然赞成平叛但却无人愿意领兵。本王实在看不起这帮人,便站出来接下了这件事。只是缺少一个内能谋事、外能带军的幕僚之人,眼下却是属意贤弟,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本王一同出征?” 徐三听了后,却无一点犹豫地抱拳拱手道:“徐某蒙王爷收留,一直无可报答的机会。若是此行能够用得上徐某的话,自当于王爷鞍前马后效命听用。” “哈哈,本王此次出征得你所助,必当凯旋。贤弟此前未有军功,暂且委屈在本王帐中做个挞马【注:辽人军队中的扈从官名】,只要能够打了胜仗立下军功,即刻为你授官加赏!” 耶律宁走之前,却是斜眼看了看放在桌案上的刻刀及那只快成形的木像,心中不由地一动,问道:“贤弟这是雕的什么?” “哦!应该是我的一个故人吧!一直在记忆中,却怎么也想不起。闲着没事,就把她雕了出来!想着多看看,也许能够想得起来!”徐三一边说着,一边将这快雕完的人像递了过来。 耶律宁一瞥,心中便是一个咯噔,虽然雕像只是大致成型,但他却是一眼认出,这雕的分明就是他在天津寨见过的李清照模样。再看看徐三现在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本王也是看不出来。不过你放心,待你刻完之后,本王可以帮你留心,看看有没有与这相似之人。” 说完拍了拍徐三的肩膀,出去的时候却在心里说:“为了我家的那个妹子,我可千万不能放你回南边去啊!” 第416章 自顾不睱 大宋,东京汴梁城。 对于李清照的突然出嫁,京城里原先秦刚的那帮朋友,除了已经先期“背叛”的秦湛与虎哥之外,多是有些义愤填膺的,进而纷纷表示要“抵制”、决不出席这场婚礼。 不过,人家可是新晋宰执赵挺之的儿子大婚,上赶着拍马屁的人都要排队了。而且,无论是赵家、还是李家,也都不可能给他们发送请柬,所以也没人会在乎所谓拒绝出席的人。 李迒却因为这件事罕见地对他一向畏惧的阿姊发了飙、抗了议,并表示决不承认赵明诚为自己的姊夫,甚至要在李清照嫁去赵家之后,就会与她断绝姊弟关系。 李清照却无比温柔地看着这个弟弟,没作任何辩解,而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也不枉你姊夫白疼你一场!” 李迒却愣住了,等到李清照走了后,他才跳着大叫着:“说什么昏话?他就是我姊夫,我也只认他一个姊夫!我会一直等他回来,我会……我会让我娘重新生个阿姊嫁给他!” 李清照出嫁前的两天前,有一个人却悄悄地来到了京城——秦盼兮。 秦盼兮最初收到京城剧变、秦刚失踪的消息后,简直快要疯了! 这时想起哥哥出发前的嘱托,她在才泪水中明白一切早有征兆。于是她立即拜托谈建火速进京去处理当下的局面,然后再请来了秦规与乔襄文,但没有吐露京城此时的变化,只是把哥哥留下的两封信交给了他们,再把要给赵驷的第三封信通过顺风行的最高级渠道送了出去。 在给秦规与乔襄文的两封信里,都说当前的局面已经相当地严峻,希望他们能够考虑将秦家庄及菱川书院整体迁往流求的方案。 秦规与乔襄文早就明白秦刚是个思虑严谨之人,他所指出的形势严峻,一定不会有误。 秦规当场表示,自从知道七哥秦观在流求之后,他与三叔秦察就曾讨论过这个想法。去年徐夫人先行过去后,还曾来信介绍过流求的富饶,他们也就更有这方面的倾向。所以,现在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现在就回庄去着手准备。 而乔襄文见此也说:流求格致院早成了菱川书院学子及老师心目中的圣地,他在高邮也没什么牵挂,也是回去先行宣布,愿意一起去的就一起去,不愿意的就地解散。 就在高邮这边忙碌着搬迁之事时,赵梧却是从流求闻讯赶来,并告诉众人,此行路线,是从高邮至泰州私港,然后至秀州换海船,再至流求,一应事情,他来赶来的路上已经安排妥当,众人放心出发即可。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忙碌的众人,心底里都大致清楚秦刚那头已经出了大事,却是相互默契地绝口不提此事,众人怕引起盼兮的伤心,盼兮怕引起众人的担心。 赵梧默默地陪着盼兮将高邮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一直看着秦家庄及菱川书院的主要人员都尽数出发之后,这才问起盼兮接下来的想法。 “我要去京城,我哥的下落,可能只有我才能找到!”秦盼兮轻声且坚定地说道。 “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赵梧并无半点意外地接口说道,“大家出发去流求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中间秀州的中转之事也都有我哥安排人的接应。我也觉得盼姐去京城寻秦先生更加靠谱,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护好盼姐的安全,却是我大哥的嘱咐!” 盼兮瞥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现在能保证让她去京城的事情她都不会反对。 去京城的半路上,盼兮才明白为何赵梧要坚持陪她过去了: 秦湛与虎哥的行动,都没有向赵驷隐瞒。为以防万一,赵梧才被他哥及早从流求派了出去。之后,虎哥查明了白马渡口的情况后,也是第一时间送到了赵驷这里,而那时正巧赵梧也在明州。 而赵梧又接受了哥哥及嫂子秦婉的拜托,一定要确保秦盼兮的安全以及知道消息真相之后的情绪稳定。 秦盼兮此时听闻:虎哥查找到在渡口爆炸现场的断肢手指上,有着哥哥的印鉴戒指时,不禁一阵头脑眩晕,几度想哭都哭不出来。 赵梧却是吓坏了,连连劝说:“盼姐,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啊!哭出来才会好啊!” 秦盼兮只有默默流出的眼泪,却是喃喃说道:“不会的,只有一个戒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的。它会有很多种的可能,比如说,他的戒指丢了,被别人捡了;又比如说,他故意让别人戴上呢……”她却是坚定了必须要去京城亲眼查看、亲自查找事实真相的决心。 到了京城,自然是先在麦秸巷的家里见了秦湛,除了他们已知的事情之外,秦湛还单独告诉了秦盼兮关于李清照嫁人一事背后的隐秘真相。 至于那天李清照说的三约中的保密一事,那是对赵明诚而言,对于秦盼兮,秦湛不忍让她再次伤心。 “清娘怀了我哥的孩子?!”秦盼兮几乎要跳起来,心中又惊又喜,竟无以言表。 南讲堂巷,李宅。 在对外宣布了她要嫁给赵明诚的消息之后,李清照谢绝了几乎所有的约见、拜访等等之邀。羡慕的、嫉妒的、嘲讽的、愤怒的、不解的、惊诧的……她一概不予理会。但在看到了秦盼兮送来的拜帖之后,她却立即接受了。 “嫂子,盼兮来见你,第一个就是要向你拜谢,为我哥承担了如此之重的重担。”秦盼兮开门见山,直接便向李地清照伏地拜谢。 “妹妹快快起来。”李清照急急拉起盼兮,却也无比真诚地说道,“徐之出事,我原想过要随他而去算了。谁知老天知我心意,竟然能让我怀上了他的骨血。所以,此后余生,我便以此子为重,无论男女,都也算是我为秦家所尽的一点义务。” “嫂子,你永远都是盼兮的嫂子!”这对姑嫂不由地相拥而泣。 最后,盼兮送给李清照一套金制手镯脚镯,道:“也不知是侄子侄女,这是我作为姑姑先留下的见面礼。后天我就不参加你的婚礼了,因为我打算明天就北上,去一趟辽国。” “去辽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李清照大为惊讶。 “去找耶律宁!”秦盼兮坚定地说,“虎哥的调查中,我哥应该是投奔了他的使者队伍,想要借他之力逃往北方。却是在渡口之处遭遇爆炸袭击,而现场的第一处理人应该是耶律宁的人,白马县衙的人却是第二手了。所以,白马县衙里查出来的事实未必就是真相。我必须要亲自去找耶律宁,问个清楚才行。” “耶律宁!”再次提起了这个名字,李清照却是心头一动,立即想起了耶律南仙,在她的心底,却是突然地腾起了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想,却又是她最期待的一种可能。于是,她立即拉住了秦盼兮,把她的这个猜想细细地讲了出来。 “会是这样么?”秦盼兮也呆住了。 “之前我们曾想过,倘若徐之躲过了那场爆炸袭击,如果能够借助于任何外力逃到安全地方之后,必然会给我们发来信息,断不会像现在这样杳无音信。所以,我们才会默认了他的遇难。可是,现在想来,却有另外一种可能,”李清照此时却是越分析着,眼中越有光亮,“可是,现在再想想,那可是耶律宁所在的使团队,再想想还有他那个契丹妹妹。我可是听说,这个女子在听说徐之因丁忧推迟了我们的婚期之后,居然也借故要为他们老皇帝守孝,同样推迟了出嫁西夏的时间。耶律宁又是她的哥哥,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是他们故意阻断了徐之与我们的联系呢?” “你的意思是:我哥有可能会娶你说的那个契丹女子?”秦盼兮也是非常佩服李清照的新奇思路。 “假如对方提出把这个作为救他与越王的条件,也未尝不可呀!”李清照此时却是淡然一笑,“只要能够探得他还存活于这个世上,就算是他娶了那位契丹公主,做了契丹的驸马,我又有何遗憾呢?” “他敢!若真是如此,我就去杀了那个什么公主,把我哥抓回来向你认罪!”秦盼兮此时却是突然变得极其凶巴巴的。 “好啦!我知道你是向着我的。”李清照突然有了这样一个猜想,整个人似乎获得了新的希望一般,却是反过来安慰秦昐兮,“世事无常,旁人所见之事,往往只是表象。就如今天,若无湛哥透露,在你的眼中,我还不是背情弃义、贪慕富贵之人。所以,就算他做了辽国驸马,又有谁能知道其中真相呢?” “嫂子!也难怪我哥对你如此倾心!”盼兮却是对李清照无比地心悦诚服。 “只是,辽国乃是虎狼之国,你一弱女子,此去须得多加小心。若有可能,一定要向我报个平安之信。” “嫂子你放心,我哥留下了四个倭卫,都是极为忠心的高手,他们已经决定随我一路北上。还有虎哥,他也决定随我们一起,你不必为我担心!” 门外的阿珠因为听不到里面她们所谈的话语内容,只是在外面非常地不解。 家里这个小娘子的确是太不寻常了,之前为了那个有才华的姑爷,不惜与家中老爷对着干。你要说她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吧。这些日子里,更是荒唐,前脚就以之前那个姑爷失踪为由,吵着要让父母去废了婚约,后脚就寻了个朝中新任相公的儿子嫁了,竟然丝毫都不顾忌京中的纷纷议论。 想见着离出嫁时间没两天了,这前姑爷的妹妹突然寻来,原本想着一定是拒不相见,因为真要见了面,免不了会是一场鸡飞狗跳地相互斥骂争吵。 却没想到,两人却是立即见了面,而且还聊得如此亲密投缘。最后等到对方走时,两人却还是一副依依不舍之情。 阿珠都在怀疑,后天出嫁时,前来上门迎娶的会不会就是之前那个秦姑爷了?! 第二日,秦盼兮在赵梧的陪同下,离开京城,北上沧州,四个长门倭卫却是在沧州那里等着他们汇合后一起出发。 而在朝堂这里,赵佶稳定接下了大局,有了蔡京在朝中把持大局,又有了赵挺之这样的强将四处出击,终于开始腾手解决各种遗留问题。 在赵挺之授意的凶猛弹劾火力之下,赵佶装模作样地对章惇表示:实在是没想到,你这个糟老头子居然做出了这么多的坏事啊,朕虽不是绝情之人,却实在是想保你也保不住啊! 于是,章惇被夺去特进、申国公,直接被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 而先期去了许昌与弟弟苏辙相聚的苏轼,依旧没能逃脱这帮人的穷追不舍。 只是蔡京觉得,眼下重点先清除章惇的影响为重,暂时先把弹劾苏轼的东西都压下来了不少。 当然,放过苏轼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目前他们基本已经确定秦刚被炸死在那天的白马渡口。没有了秦刚在背后的支持,眼下又已经致仕的苏轼,对他们的影响也就不大了。 对于先后立下大功的胡衍,蔡京这时是想压也压不住,更何况在赵佶的身边,还有已经与胡衍结成同盟的高俅帮着说话。 进入讲议司任详定官的胡衍,还被赵佶特意赏赐了同进士出身,并提到了正七品的朝散郎。因为东南海事院分拆之后,除了直接辞官回家的李纲,已经被分到禁军及各路官衙任职的赵驷、黄友、甚至是岑穰等人,在胡衍的请旨之下,都直接晋升了一级本官,又赏赐了一些财物,以示安抚。 通过胡衍之口,还非正式地表达了新天子对于秦刚失踪之事的关切,透露了他无意清算秦刚及其昔日从属的本意,勉励众人还是要在新的职位上尽忠职守。 此时,正好遇上沿海各港口的海商船队纷纷受到海盗攻击,而据说有不少海盗就是因为水师舰队被扣欠军饷后逃走的士兵。 已经得到流求议会授意的赵驷、顾大生、张中等人,更是表示:如果朝廷不能解决欠饷的问题,水师逃兵现象还会进一步加剧。 同时由于海盗侵扰与官府盘剥的双重打击,那些过去商税富足的港口,立即陷入了市场萧条、交易停顿的局面,进而影响到了当地农产、手工产品滞销,外面的粮食进不来,地方民生一片混乱。 蔡京私欲深重,但却决非是一个糊涂虫,他立刻发现了自己党羽在之前的施政方面出现了偏差,同时这里加上会有秦刚遗留势力的强力反击。所以,此时的他既不能表示支持,也不能对此事无动于衷。 深思熟虑之后,蔡京还是将此事交给胡衍,同时承诺他在此事之中可较大尺度地便宜行事。 拥有了更多政治资本的胡衍,在与蔡京、童贯的交结以及之后向赵佶的投靠过程中,还是有所保留的:对于大宋境外的天津寨、渤海国、倭国九州以及流求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透露过一字。 因为他觉得,在这场政治投诚中,光是他在京城所做的事情,再加上这次配合解决东南海事院一事,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话语权,在大宋以外的这些,都会是他未来某个时候的杀手锏,又或者会成为他最后关键时刻踏上全新地位的后手依靠。 关于海盗一事的真相,他的心中当然是明白无疑,而沿海港口的一批无知官僚在商贸政策上的胡闹也令他内心冷笑。既然蔡相对他委以重任,他便施展起自己目前在朝廷讲议司以及秦刚旧僚的双重身份,先是果断地处理了相对比较过份的几个港口城市的官员,并且立竿见影地恢复了这些地方的部分经济活力——当然,他也必须要给赵驷面子,在这些恢复海贸交易的港口城中,海贸生意都被流求派来的蕃商陆续蚕食或直接控制。 胡衍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在流求与朝廷之间左右逢源的结果很是得意。 与此同时,他手下的钱贵已经完成了对于京城情报网接收后的重组工作。 于是,至此一帆风顺的胡衍便派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悄悄地去一趟九州岛,代表着他,以秦刚最亲密的兄弟名义,与此时驻守那里的大宰港总督雷雨进行联络,希望能够与自己合作。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岳父家、当地涩川家的影响力,这样的合作,一定能够让九州岛、或者至少是大宰港成为自己在海外的重要根据地。 哪知,当钱贵过去找到雷雨之后,却是着着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雷总督表示:他十分尊重胡衍是秦执政的兄弟身份,也知道他娶了当地涩川家女后的巨大影响力,只是年前的流求就实行了大议会制,他们作为流求属地,只会听从大议会的决议与命令,甚至包括秦执政本人来了,现在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任何一个人表示效忠。 大议会制?得到回报的胡衍很是疑惑,大哥什么时候搞了这么一套东西出来? 之后他还是找了个机会向谈建请教,谈建说他也不是太了解,只是在高邮秦刚身边时,在聊到年前去流求的经历时,听他讲解过一些,便就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部转述给了胡衍。 胡衍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尽管谈建转述得比较简单与模糊,但他很快还是明白了秦刚实施的这种所谓“大议会制”的精髓所在:这个管理制度,把任何一个具象的人、包括他秦刚自己都从流求政权中剥离开了,但是却绑上了今天流求岛上最主要的利益群体。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个人敢于在无视利益群体的前提下掌控住流求。 胡衍突然感觉很可怕:大哥难道是预知了他自己有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他提前设计了这套连他自己的权力都会被充分制约的大议会制?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又能从哪个角度来理解这套制度的存在逻辑性呢?毕竟像他这样开创了流求乃至南洋格局的执政官,居然会在没有任何外界压力要求的前提,主动设计了一套能够限制自己权力的制度,这种思维在这个时代是无法被理解的。 而眼下,胡衍虽然感觉这套“大议会制”也并非是无懈可击的。只是目前的他现在还无法离开中央朝廷,毕竟这里才是他最为看重的核心权力与地位所在。 原本他是希望派出钱贵作为他的代理人,可以先行去控制一下九州、继而再设法提前染指于流求,只是这样的一个计划,明显是无法突破大议会制的限制。 “没关系!流求不过一个海外孤岛而已,只是有点钱、有点兵而已。只要等我在朝廷中枢彻底站稳脚跟之后,我便设法再次恢复东南海事院,更多的钱和更多的兵还不是会再次掌握在我的手中?这远悬海外的流求还不是很容易就会成我的掌中之物么?!” 第417章 上京寻踪 当下,胡衍心中最大的倚靠,还是成功与高俅结成了同盟。 他之前就已经判断,蔡京与童贯的成功上位,一定会对高俅形成巨大的威胁。而高俅作为赵佶身边最忠实也是最看重的玩伴,一定不会忽视这种威胁。 此时,胡衍他既有高俅旧友秦刚的兄弟标签,又有当下讲议司分管商旅事务的重要职权,他与高俅之间的结盟,既符合两人利益的考虑,又非常吻合在赵佶那里异相相搅的帝王之略。 所以,一方面,是他们一伙人利用这次新天子登基朝堂大换血的机会,拼命对原有官员进行无差别地攻击,以便能够腾出更多的空间与位置。另一方面,也就是亮出各自的旗号,招徕同党、安排亲信,以拼命扩充自己的实力。 在这方面,千万别小看高俅与胡衍两人的实力与影响。 并且,这种事情,其实也未必就要自己先前有多大的实力。在政治格局中,一旦能够看到你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就必然会有一大批墙头草迅速依附而来。 唯一需要用心去做的,自然是要在这里面进行精心挑选: 哪些人的确是有着一定的真材实学,真的可以为已所用。而且用了这些人,在具体做事的时候,才能够起到如虎添翼的正向效果。 而哪些人,却是一些只会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纯粹浪费自己的资源,还会给自己增添需要时时帮擦屁股的麻烦。 对于后者,胡衍的戒备之心远远大于童蔡之党,却也是高俅对他十分佩服并认同的优点。 早年,胡衍的那个无能表弟夏木曾到京城来找过他,胡衍倒也不是不认这个亲戚,但他直接明确告诉夏木,人太笨、又无学识,根本帮不了他,所以做官是不用想的,想拿点钱发点小财没问题。夏木被教育后也认了,从他这里拿了一笔钱回家,买了不少的田地,租给佃户后就可以躺着吃租子,倒也省心。 几年后,胡衍在杭州时,得了朱家父子关了不少苏州的田地,他便把表弟叫来,让他卖了高邮的地,带着舅舅舅妈,让他们举家搬去苏州享福,这事也就算有了了结。 之后在西北、沧州,都曾有不少人依附于他,但真正能够受到重用的,反倒是那烧炭出身的钱贵,无他,为人既忠心、办事也麻利而已。 胡衍告诉高俅,眼下赵佶已经贵为天子,再也不适合像从前那里整天跟在身后转悠,应该赶紧趁着皇帝对他圣眷正浓之时,去谋个实在的官职才是。 高俅喜道:“某正有此意。这文官虽贵,可眼下朝堂中争夺甚烈,那帮子谏官也是整天吹毛求疵,某不去赶那个热闹。其实咱这身手不差,平素里三五个人未必近得了身,某就去求个武职好了!” 胡衍赞道:“高兄眼光独到,这京中武职,也是非富即贵之位。待过几年,可以考虑去西军那边去混点边境的资历,小弟在那里也有些故人,到时便可为高兄帮衬帮衬!” 高俅便再去了一趟宫里,回来之后,他便告诉胡衍:皇帝已经许了他一个官职。胡衍便问是什么官职,高俅一说出口,却是吓得胡衍下巴都要掉下来。 “殿前都指挥使?!” 难怪胡衍如此惊讶,这个官职就连高俅自己一开始听了也不敢相信。 因为在大宋朝,禁军的最高管理机构号称三衙,就是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三衙的最高长官名就分别是这三个都指挥使,其中又以殿前都指挥使为最尊。 高俅之前不过就是端王府的一个王爷玩伴,说破天去也就是王爷府中的一个吏官,这一下子就做到了天下禁军的最高职位,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过,高俅这次却是赶上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绝佳良机:朝堂之中各派之间的利益争夺正酣,各方力量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以期望自己推荐的各个官职人选能够得到皇帝的认可,而已经深得其中玄妙的赵佶便坐而不语,静观其斗。 赵佶也在想找个机会判断一下自己当下的份量。所以正当对他们感觉烦得有点焦头烂额的时候,遇上了高俅前来讨官,赵佶略略思考之后,便突然提名他来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当这个征询意见抛出来时,大家虽然对此提议非常地意外、并且对高俅这个名字极其地陌生,但是关键问题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务虽然听着极其高大上,但却又是大家都不稀罕的武职。既然这样的话,谁又会在这个问题上无谓地去得罪皇帝呢? 于是,这个提名竟然获得了群臣们一致的同意外加强烈支持! 大宋历史上最荒谬的这么一个高太尉就由此诞生了! 此时的胡衍,更是以无比的崇拜与巨大的迷信敬畏着距离他如此之近的皇权! 是啊,此前的秦刚,即便他认为再聪明,也不过只是高邮小城里的一个士子。在开始时,连胡衍都不看好他能不能斗得过城里的张少爷。但是之后,却是因为一篇贡试的文章,得到了当时皇帝赵煦的关注,竟然就掀起了一场勇斗宦阉的学生运动,并把秦刚推上了江淮名人的位置之上,这岂不同样证明了皇权的可怕? 之后大哥进京考中进士、在两浙被调往西北、又在西北做到河北,这每一步中,胡衍看到的,都是皇帝的垂青、破格的任用、更是皇权的无比重要! 时代变了,皇帝也需要变,只是那个太不懂变通的大哥偏偏不愿意跟进,甚至还成为阻挡着他胡衍继续前进的绊脚石。 所以,这也绝对怨不得他在那天扔出了那三颗轰天雷时的坚决与果断! 任是谁会拦在他前进的道路上,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而且他也想起了大哥之前曾经对他讲过的一句话:“当你已经是一匹骏马的时候,你还在意某只可能想拦路的蚂蚁吗?” 这些蚂蚁就该被无情地抹除,哪怕是大哥,也会一样! 的确,在他身居正六品官职,手掌全天下所有的商旅新规的修订、更改与颁布大权,就连蔡京蔡相公也会和他有商有量的时候,太多的事情,报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他都懒得去理会了。 而像秦家庄以及菱川书院的绝大多数人都搬去流求的消息,在之后传到他的耳中后,他突然地都有点感觉愤怒了。 当然,他的愤怒并非是他想要去为难这些人,而是觉得他们不告而别的行为对他实在过于冒犯——这些人当真认为自己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么?自己再怎么着,也不会拿家乡那里的人与事去开刀的啊!就是他们宁愿选择逃跑也不来求他,让他有了被冒犯的感觉! 胡衍对此很是生气!只是暂时他还不想针对做些什么。 大哥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更是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外人所知晓——与他一同前往白马渡口的那几人,早就连同这个秘密一起消失了。 胡衍对自己亲自出手的这个战果笃信无疑! 但是虎哥以及秦盼兮却不一样,他们从耶律宁的身上看到了秦刚能幸存的可能。并在这个意念的支撑下,重燃希望,一起出发前往辽国。 前往遥远且辽阔的辽国,需要足够好的马匹,他们一行的第一站便是悄悄地来到了沧州的养马寨,去找骑兵学校校长乌索董。虎哥在沧州时,曾与他有过不浅的交情,并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人。 秦刚不仅是乌索董的恩公,更是其所有族人的恩公。他们在沧州这里生活得既稳定又富足,这几年来,尽心尽力地在这里驯马、培养骑兵,然后再源源不断地送往九州,唯恐做得不够努力。 这次,秦刚失踪并被朝廷猜忌的消息,通过顾大生传到养马寨时,他们虽心急如焚,却也深知在大宋境内,他们这些人除了坐等消息之外都无能为力。 听虎哥说,他们此行就是要去大辽寻找恩公的下落,乌索董自然是喜出望外,不仅为他们每人都配备了双马,并且还强烈建议他们带上猪奴儿与查哥里兄弟俩,一则他们都十分熟悉辽国那里的情况,二则也可在随行中帮着照料好这些马匹。 北上之行于是就变成了九个人,二十匹马,顺势也就扮成了前往辽国上京收购货物的商队,从天津寨进入辽境,沿着辽西走廊一线从锦州向西,取道辽国中京大定府。 自天津寨之后,便就已经是典型的辽国北方风貌了。 原本这里的田地都被大片的草场所替代,沿途有许多契丹人的毡房,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各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周围散落着他们放养的马牛羊群。偶尔会有一些零星的田地种有庄稼,里面忙碌的却明显都是汉人和奚人。 辽国的道路非常地粗糙,也看不出会有什么明显的维护,全靠过往的行人与马匹的踩踏来夯实。尤其是经过锦州折向西行之时,风沙漫天的气候多了许多,甚至走到后来,直接便就是突如其来的风雪之天,也让他们一行人的路途变得异常地艰难。 在虎哥的建议下,更由于越往北去,气候越来越开始寒冷,他们在中京城时,就都改换了契丹人的胡服,穿上了毛皮外衣,以尽可能地避免沿途有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与意外。 而辽国境里的城市内外,就几乎是两个世界: 在城市以外,漫眼只有草原和沙地,尤其是进入了冬季的北方草原,一片枯黄,外加初雪一块块地显示在沿途各处,无比地荒凉。 当年苏辙出使经过这里,便就写下了“胡为独穷陋,意似鄙夷落。民生亦复尔,垢污不知怍”的感叹。 但是在沿途的一些城市中,却彰显出了大辽作为“中国”之地所能拥有的文明与文化,而且这方面的发达程度,绝不比更南方的大宋差多少。 过了中京之后,道路更加难走,而且时不时地还会遭遇北方的沙尘暴与风雪的袭击,在一起北行的商队的劝告下,盼兮他们这一行人,走走停停,一切小心为上,又因为对于前行之路的陌生与不熟悉,一直到达最后的上京临潢府时,时间竟然已经到了新的一年正月底了。 这已是大辽乾统三年、大宋崇宁二年的正月底。 从上京城的南门进城,居然发现这里的道路笔直而且宽阔,两边的房屋都排列得相当整齐,并如同棋局般一样规整。而且相对于大宋的京城来看,辽国上京的建筑更加高大,横面更阔,用材偏大、斗栱粗硕,就连显露在外面的柱子也更加地敦实,此时的城内更是布置着新年的气氛,同样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味道。 “想不到辽人的这些建筑居然都是汉唐之风!”赵梧看过许多书籍,很快就辨认出上京城建筑的风格。 而上京城分成南北两个部分,他们现在走的南部是汉城,要到北部才是皇城。 所以在这里,虽然最多见的便是契丹人以及各种他们都说不上来的各式胡人,但同样不乏有足够数量的汉人。甚至还发现,这些汉人中,也有着装华丽之人,想来也是城中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家。那也是因为在如今的大辽朝堂之中,汉官的数量不少,许多汉人通过十几辈人的努力,也算是能够爬上了社会的高层生活。 虎哥四下观察了一番,更对秦盼兮恭敬地说道:“盼姐,我看前方就有不少客栈聚集,此处也算是入城后比较热闹的地方,我们就先在这里住下,然后再设法去打听情况吧?” 盼兮点点头同意。 尤其在更换了胡服后,她的面容神情,又多了几分哥哥的神韵与风采在那,俨然已是这次北行之人的主心骨。 大家住下之后,考虑是在这辽人的首都,他们无论是宋人还是倭人,都不如猪奴儿与查哥里兄弟俩更方便,便就是他俩先南北两城去打探耶律宁的情况,其他人先留在客栈里。 只是盼兮人到了上京,哪能能在客栈里待得住?过了没多长时间,她便对虎哥、赵梧道:“反正这里是汉城,我们三人不如就在这客栈四周转转?” 虎哥还在犹豫,赵梧却已同意,反过来劝虎哥:“反正我们几人不走散,一起小心点就是!” “就听梧哥的!”秦盼兮已经开心地带头走了出去,虎哥无奈,只能赶紧跟上。 若说这上京汉城与大宋京城的最显着区别,那就是佛寺的数量了,不仅仅因为辽人信佛,更是因为前一任皇帝耶律洪基的尊佛,导致在上京城内,走不了多远,就必能看见一处佛寺,而且这些佛寺的建筑风格、各种装饰,更是有着浓郁无比的汉唐遗风。 虽然说南城是汉城,却只是指建筑风格。满大街的行人,容貌举止不一,总不可能随便就拉一个人去问事,就算是做生意的小贩,假装与他们攀谈,才发现他们不过只会一些简单表示价格的宋语,要想打听事情,还是极难的。 好在走了两座佛寺,却是发现这里的和尚还算容易交流,他们的宋语都很流利,尤其是赵梧在第二座佛寺施舍了整整一块银锭的香火钱后,管事的和尚告诉他们,他们想打听的这个耶律宁,如今已经被封为了混同郡王。只是他们来的时间并不巧:新年刚过之时,据说混同郡王就奉旨领兵去西北路去打阻卜人了! 不过,和尚继续告诉他们:目前郡王府里是成安公主当家。公主在为先帝守孝,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靠近皇城那边的白陀寺内。 盼兮一行立即兴致勃勃地赶往了白陀寺。 但在到了之后却很失望。由于白陀寺因为之前失火,烧毁了大半的房屋,半年前才部分修复好。只是受到之前失火一事的影响,修复好没多久的白陀寺只对普通信众开放了最外面的门厅与山堂两处,其余的地方都暂时不接待香客。 而且,这里的和尚都有点兴致缺缺,随便你给不给香火钱,都没有和你聊天搭讪的兴趣。 无奈,他们只能回到客栈。 天快黑之前,猪奴儿兄弟俩也回来了,他们便把查探到的信息讲出来与大家一起对一下: 耶律宁此时的确被封为了混同郡王,同时还是大辽的北院同知枢密院事。大约就在这个月月初,他被降旨任为大辽国西北路兵马都统军使兼征西大将军,奉命前去平定阻卜人的叛乱。 所以,他们在找到混同郡王府时,发现除了戒备森严之外,同时还大门紧闭,几乎无人进出。这点与盼兮她们了解到的:成安公主已经搬去了白陀寺守孝一事也是对得起来的。 不过,负责在皇城市井打听的查哥里却带回来一个更令他们更感兴趣的消息: 混同郡王从南京回来时,带回了一个五岁左右的私生子,说是他当年在那里做官时与当地的一位汉女所生。而这汉女目前却已病故,并让自己的弟弟带着这私生子来找到他的。 所以郡王不但收留了这两人,而且对这两人非常不错。尤其是那位便宜小舅子,经常被他带着出入上京城的各种社交场合。更重要的是,这次他去西北出征,居然同样是带着他。 而那位小王子,则是留在了上京王府,交由自己的妹妹成安公主照顾。 五岁的私生子!二十几岁的汉人小舅子! 在场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 “一定是我哥!一定是他与小皇子!我就知道他们没有死!”秦盼兮激动地大声哭了出来。 第418章 王子蒙学 听到查哥里提及他打听到的情况之后,赵梧等人也是激动地两眼放光,这应该是他们这几个月历经艰辛万苦,跋涉千里而来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消息了。 不过赵梧还是连连示意盼兮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道:“我也相信这辽国王爷从南边带来的两个人就是秦先生和小皇子,因为这时间、地方、年龄都能对得上。不过,我们毕竟都没有见过他们两,现在还不能这么肯定。否则希望越大,最后的失望也就越大。眼下还是要想办法进行确定。” 虎哥更是镇定,说道:“在下也是希望如此。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秦先生活着,那他为何不与我们联系?反而会与这辽国郡王去出征打仗?再多想一点,宋辽之间毕竟还是两国,这混同郡王又是高居大辽枢密院的高官,按你们的分析,连我大宋的小皇子都已经在他手里了,你说他怎么能忍得住,不在这上面做点文章呢?” “那你说,为何这耶律郡王从我们大宋出使回来,府里就这么巧地多了这两个汉人呢?”赵梧反问道。 “有一种可能是巧合,这辽国郡王有个私生子不稀奇,再有这个年纪的小舅子也正常。此外还有一种可能,这郡王也是担心会有人查到他这里,故意设个圈套,刻意安排这两个有如此明显特征的人出现在王府,也是能够说得通的。”虎哥皱着眉头,认真地猜测着。 “这个辽国郡王为何要安排这个圈套?” “我们谁也不了解这个耶律宁,我只是按通行的逻辑分析,这也是遵循先生之前的教导!”虎哥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却是把赵梧说得止住了嘴。 秦盼兮虽然没参与争论,但她的想法显然是偏向于赵梧的,不过虎哥的意见她也是听进去了,尤其是听到这里时,她也就开了口:“其实这件事,争是争不出个结果的。我们还是需要去见人,一旦看见后,也就能够水落石出!” “见了人?可是这混同郡王不是把疑似秦大哥的人,带去西北打阻卜人去了么?” “那我们就再去西北!”秦盼兮坚定地说。 一下子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她。说句实话,从京城一路走来,他们这些人都是极佩服这个丫头,更是打心眼里开始有些尊敬她: 本以为走了这么久,到了已是苦寒无比的塞北上京那就差不多了。却想不到,为了找寻哥哥,这个丫头竟然毫不犹豫地提出还要再去西北。 可是,敬佩归敬佩,再往西北,那不是苦寒更重的问题,而是那里会是战场以及无法把握的凶蛮阻卜人的地盘,各种未知的危险,恐怕是要上百倍。 所以,此时的赵梧与虎哥对视了一眼,便在要劝阻秦盼兮一事上取得了共识。 “各位可否听我一言?”却是长门徐退开了口。他们几个倭卫一般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但他毕竟是虎哥的师父,挺受大家的尊敬,连说可以。 “眼下去西北战场看一看,查证一下跟着这辽国郡王的人是不是主公,的确是好方法。但是西北太大,战场又实在危险,这个方法的难度着实不小。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想查实真相,还有一条路。”长门徐退说道。 “你说的是王府里的小皇子吗?刚才我也想过,可我们谁都没见过小皇子,真是见了后,也未必就能断定啊!”赵梧明白了长门徐退的所指,但是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不需要担心,到底是大宋的皇子、还是大辽的王子,只需要听听言谈、看看举止、大致也就可以判断了。毕竟我们已经在了这上京城,去想办法了解打探这个孩子,还是相对比较靠谱。当然,去西北的这个方法更直接,也不能放弃。所以我的建议是,兵分两路,一路留在上京,查探小皇子;一路去西北,只要确定主公在那边,也好随行保护他平安回来!” 也别说,长门徐退的这一建议,非常完美且可行。关键之处在于,解决了赵梧与虎哥最担心的问题——这起码可以让秦盼兮留在了相对安全点的上京城。 大家商量到最后的结果是: 虎哥与猪奴儿兄弟三人一起去西北,盼兮与赵梧留在上京设法寻找可以接近并进入王府的机会。然后四名倭卫则分头负责机动联络传信,包括与西北这边、还有要与大宋后方那里的联系。 次日大家便如约分开行动。 由于要做长期留在上京的打算,赵梧与秦盼兮扮作兄妹,在离王府不远的地方租了个住处。而倭卫则扮作倭商,也换到了皇城这里的客栈。 而机会居然很快就来了。 过了几天,郡王府突然贴出了招聘告示:招聘懂汉学的女夫子一名,任务是教习王府里的小王子。 要在上京找懂汉学的夫子不难,但女夫子却有点不容易。不过这个消息却是令他们几人兴奋。一旦能够应聘成功,不仅能够进入王府,关键是,就可以直接教习那位小王子,这岂不是瞌睡着便就接到了一只枕头。 秦盼兮立即收拾一番,便前去应聘。 以她的水平,先是简单的填报了一些情况后,立即就被带到里面去考试。而她也就是简单地默写了两篇诗经里的古诗,就立即在本来就不多的应聘者中脱颖而出。 然后府里的一位管家出来,询问了她个人的情况。她便按之前与赵梧商量好的说法,称是与兄长一起来上京做生意赔了本,无法回去只能想法在这里找些活计谋生,正看到这份招聘,才来此应聘。 管家听了后,感觉很满意,便就派了下人随她去了住处,见到了赵梧,也确认了这些情况后,就让她在住处候着消息。 次日下午,郡王府的管家却是亲自再次过来,说是成安公主想见一见她。 秦盼兮便被管家的马车接到了前两天去过的白陀寺,这次却是一直进入到了寺中的后院。看得出,这里并没有什么火灾的影响痕迹,一切都很幽静精致。 秦盼兮被人一路带了进去,便见到了一身素服的成安公主耶律南仙。 “这就是清娘姐姐说过的会抢走自家哥哥的那位辽国公主吗?”盼兮低着头进去时,也偷偷瞥了两眼,第一印象就是这位公主的确长得很美,而且还有一种冷艳的特别感觉。 “赵宁儿。”耶律南仙拿着盼兮应聘时写的东西在看,“你的字写得极好,古诗默的也不错,看得出受的教育很好,都读过哪些书啊?” 秦盼兮当然不会说实话,就挑了一些普通的经书典籍说了几本。被问及家庭出身以及为何会学这些东西时,便讲自己家原是南京那里的汉人大族,年幼时家中富裕,所以请了私塾先生在家读书认字,后来家道败落,如今只能与兄长一起跑生意。这次来上京做生意,却不幸遇上货物出问题、赔了本等等。 辽国这里,汉人有富有穷,而且像说的这种情况也是常见。 “原来如此。”耶律南仙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赵宁儿几眼,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对她便就生起了几分好感,“也算是有缘。王爷外出,让我要照顾好小王子。不瞒你说,这小王子的母亲是汉人,按王爷的意思,也到了要给他寻找合适的汉学开蒙老师的时候。只是因为王爷不在府里,平素都是由我来看管,所以便想着,是不是找一位女夫子会更加方便。今日见了你,便是感觉亲切,以后小王子的蒙学一事,就麻烦夫子了!” 秦盼兮见事情顺利,也是心生欢喜,赶紧应下。 耶律南仙便叫了领她过来的管家,当着面将秦盼兮的报酬、待遇、负责内容以及入府之后的住处等事都议好了,便就直接安排现场签了契约,再让管家带她回郡王府。 几人都走后,耶律南仙却在奇怪:“徐三他与兄长走了不过才月余的时间,难道我就这么地想他吗?竟连在今天过来的这汉女脸上,我都能够看出有几分与他相似的眉眼神情。果真是我夜夜所思,便日有幻觉了吗?” 想到这里,南仙的脸不禁便红了。 而秦盼兮便如愿以偿地进了郡王府。 不过,管家在把女夫子已经请来的事情报给小王子后,却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抵触。 原来,与绝大多数的小孩子一样,金哥到了这里后,更加偏爱于骑马与射箭等勇武之事,对于读书认字这样的事情,也就是徐三在府中的时候,还算好一点。现在,徐三与王爷都不在府里了,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是天天拉着王府侍卫队的几个人,要么是陪他出城去骑马兜风,要么就是在府里的演武场上看他们训练。侍卫队队长还给他做了一把拉力最弱的弓箭,却令他最是爱不释手,没事就会拉着人在后院那里练习射箭。 他现在的这股习惯与爱好,倒是非常对契丹人的脾性,很得侍卫们喜欢。 只是小王子要这样子玩的话,却是不符合耶律宁在临出发前对南仙的嘱托,包括徐三也拜托过,无论如何,要让金哥不能荒废了汉文方面的学习。所以耶律南仙便决定还是要聘用一位女夫子过来教习最为妥当。 此时的赵宁儿(秦盼兮)在管家的安排住下后,第二天一早,金哥便就主动找上来了。 “你就是赵夫子?你是女的怎么还能做夫子的?”金哥首先便来发难。 “女的为何就不能做夫子?”赵宁儿一见到金哥就有点小激动。倒不是能够认识,而是她想到了,只要能证明眼前这小王子就是小皇子的话,那么也就证明了另一个去打仗的人就是他的哥哥。不过这时她还是控制住情绪,一直警告自己要稳住,千万不能因小失大。 “因为夫子就应该都是男的啊!”金哥倔强地说道。 “你看啊,他们是怎么介绍我的呢?”赵宁儿决定先逗逗他,这样可以拉近距离,“是不是说我是你的女夫子?那就说明这夫子有男也有女,是吧?” “可是夫子都会是很厉害的人,你怎么会厉害呢?” “我当然会很厉害!你要不信,我给你出两道题看看?”赵宁儿笑道。 “不行,你别给我出背书认字的,你是大人,我比不过你!”金哥却很狡猾。 “我不出背书认字的题目,你过来看。”赵宁儿看了看周围,顺手从桌案那里挑出了一张用来书写拜帖的硬纸,将它对折了一下,再用剪刀剪出了一只展开了双翅向前伸出去的大鸟形状。 赵宁儿的手很巧,剪出来的纸鸟栩栩如生,金哥甚是惊奇。 赵宁儿又从头上抽下了两枚稍小的发簪,放在桌上,道:“给你这两个小东西帮忙,看看能不能让它能够腾空悬在桌上的水壶嘴上呢?” 原来这个题目竟然如此有趣!金哥顿时来了精神,看着赵宁儿给他的辅助东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先是用这发簪压在水壶嘴上,然后又是用它想将纸鸟的翅膀夹到水壶嘴上,但是显然都失败了。 赵宁儿嘻嘻笑道:“没事,你可以把这个带回去,请教王府里的其他任何一人,能够做出来,都可以算我输了。” “真的吗?你不许后悔!”金哥眼睛一转,立即就要拿着这些东西回去。 “别急!我给你多剪几只,防止你弄坏了。我们说好,到明天这个时候,你要是弄不出来,我能做出来,你就必须要叫我赵夫子!”赵宁儿笑眯眯地对他说。 果然,这一天里,金哥拿这些纸鸟,和两根小发簪,不仅去找了王府里的管家、府吏,甚至还把几个和他玩得最熟的侍卫长叫来,却都说想让这只纸鸟腾空起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是他被请来的女夫子给诓骗了。 第二天,历经了无数次失败的金哥开始信誓旦旦地认为这件事是不可能的,赵宁儿微微一笑,将两根小发簪一左一右的别在了纸鸟的翅膀前端,然后便说:“这样就好了!” “就这样?怎么可能呢?”金哥完全不相信。 赵宁儿就将现在的纸鸟的嘴部钩在了水壶的壶嘴尖部,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纸鸟居然晃晃悠悠地就挂在了壶嘴之上。 “咦!咦!怎么会呢?”金哥大叫了起来,并且用手去触碰了一下鸟身,只见它只是在壶嘴上晃来晃去,但就是不会掉下来。 其实这就是昔日菱川书院里,在研究清楚了物体重心之原理后,经常做的各种神奇平衡小实验中的一种。不要说现在刚过六岁的金哥,就算是当时研究其它方面知识的夫子们,都也会面对着这种些神奇的纸飞鸟的实验而惊呼“不可能”! 这还不算,赵宁儿正好看到了经过的下人正拿着一柄铁棰想是去修理什么东西的,便把那人随口叫来,再拿了一根筷子,然后再从头上解下来一根丝带,并对金哥说:“看好了啊!” 只见赵宁儿将丝带一头绑在筷子上,一头绑在铁锤的木柄上,并用锤子的柄尾抵住了筷子的一头,然后就将筷子的另一头,轻轻地搭在了桌子的边缘。 赵宁儿此时再回头看了看金哥,示意自己准备要将手松开来了,金哥先是盯着桌外的简单装置看了看,然后再与她对视,之后便坚决地摇头,表示不相信这样能搭得住。 赵宁儿自信地一笑,立即松开了手。 神奇的一幕再现了,这根悬着沉重铁锤的筷子,居然就靠着与桌边搭住的一点点位置,悬在了空中,并没有掉落在地上。 “啊!啊!赵夫子你会法术!”金哥大呼了起来。 “不是法术,这叫格致!想不想和我学?”赵宁儿抿嘴笑道,却又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金哥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看了悬在壶嘴那里的纸鸟,还有悬在眼前桌边的一把沉重的锤子,当下便不再犹豫,非常恭敬地向赵宁儿行礼并道:“金哥拜见赵夫子,给赵夫子请安。” 金哥! 赵宁儿在心底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虽然略略有点失望,不过很快也释然了,自己现在不也是叫“赵宁儿”么! 管家一开始也很担心这个新来的女夫子管不住小王子,一直还在远远地看着。此时一是惊奇于对方摆弄的这两个神奇小实验,二是钦佩对方能通过这样的方法拿住了高傲好玩的小王子,便就放下了心来。 同时也差人将看到的这些事情,都一一通报给了在白陀寺的公主。 公主耶律南仙听了下人的这番通报,却是笑道:“想不到这位招来的女夫子,还真是有些本事。都说南人们喜好钻研这种奇技淫巧,现在听来,果然不假。如此这般,金哥的学习一事,也就不再让人担心了。” 之后,耶律南仙随即再次想起:若说精通奇技淫巧的南人,又有谁能比得过秦刚呢?当年在西夏平西王府,他不就是靠着一个视觉错觉的实验赢了她一副金镯,之后又靠一个最终结果吓人的计算题赢了她数千匹的好马,当然,后面这个赌注却因为她当时被吓哭了而给成功地赖掉了。 此时,一想起当时她哭了鼻子后,秦刚便立即手足无措地道歉说是玩笑、不要赔的情景,南仙不禁“扑哧”一下开心地笑了。 一旁的使女却在想:公主今天是怎么了? 再说回王府这里,金哥虽然认可了赵宁儿这个女夫子,也被她的神奇手法所吸引,但是天生对于学习的畏惧,还是让他有点兴趣缺缺。每天总是要拖到最后时分才会来到听课的地方,而差不多下课时间一到,就赶紧想着要回去再玩。 第419章 毫无心机 赵宁儿发现,小王子金哥在听课的时候,也不知道这郡王府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两个陪伴的使女总是寸步不离,哪怕是对她讲课的内容毫无兴趣,也会从头到尾地陪听陪学。 而且王府里的管家,可能也是为了能够有具体的东西及时汇报给公主,也会时不时地过来听一听。 所以,赵宁儿只能按捺下要尽快查清这小王子真实身份的念头,而是努力先行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在菱川书院里的学习收获,并不仅仅只有她在生灵学领域的成就,同时因为她的细心揣摩,在教育方面同样深有研究。 她观察了太多的学生在书院学习的过程,十分清楚:有了兴趣而主动地学习与被迫地填鸭式学习之间,一直就存在着巨大的区别。 因此,在看到金哥目前开蒙时用的正是大宋版《三字经》时,立刻就有了新主意: 既然这本《三字经》,都是用着“三字一句,四句一段”的格式,而且从前到后,分成了人生哲理、经典传说、大千世界、格致原理等等的不同段落,那么她就让金哥在先行会念诵了之后,并不要急着去背诵记忆,而是可以拉着身边的使女下人,一起来根据这四句话表述的故事,模拟演示相关的剧情,同时也让他自己去设计彼此之间的对话。 比如说“昔孟母、择邻处”,就是要模拟表演一段母亲带着儿子搬家的故事;而比如说“融四岁,能让梨”,那就是在家里分配食物的时候,孔融是如何一直保持着谦让礼貌的举止的,这些都是可以编排成特别有趣的小故事用来表演的。 赵宁儿的这个建议,立刻激起了金哥的极大兴趣。而在他非常努力地完成了每一个剧情的设计及表演之后,这反映剧情的四句话,也就牢得不能再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如此这般,赵宁儿便在郡王府里教习了下来。中间在得了束修或者公主偶尔给的赏赐之后,便会以送家用回去的理由,回到赵梧住的那里,通报一下自己的进展与所获。 以赵梧的本事,在上京这里找个可以赚钱的活计一点儿也不难,他先在一家手工作坊里做帮工,很快掌柜的就发现他的本事远超原来的大师傅,所以很快就升了职,也加了薪。 赵梧听了赵宁儿近期的情况后,反复叮嘱她不要心急。只要能与小王子相处熟了,有些东西也就可以水到渠成,这样探听真相的过程也就更安全。 慢慢地,在教习金哥背诵“稻粱菽,麦黍稷”这样的相关段落时,赵宁儿会鼓励金哥四处去找人询问,再让人去市面上买来农书,找到六谷之物的图画本一起认真地学习。同时,还答应他,在春暖花开之后,还会带着金哥去观察这些庄稼的生长。 金哥很开心,转而在南仙姑姑回府的时候,跑过去问这些事情,也是得到了耶律南仙的点头认可,于是更加地开心。 耶律南仙了解了金哥在赵宁儿辅导下所学的内容与进度,却是非常地惊讶,也是对于这个女夫子非常地满意,特意把她叫过来好好地勉励了一番。 这天,由于天气过于寒冷,外面再次下起了大雪,金哥也不愿再出去射箭了,于是就赖在赵宁儿这里,而跟着他的使女可能是因为早晨出来时少穿了衣服,一上午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再加一件衣服,以防被冻着,而且这冻坏了身子,做不了事情倒也算了,影响到金哥怎么办?”赵宁儿便顺便劝那个使女。 使女听了,也是觉得很有道理,便就赶紧先回住处那里。 此时,在充作学堂的这处厢房里面,正好也就留下了他们二人。 赵宁儿意识到了今天这个机会的难得,她便故作轻松地问:“金哥,你在昨天表演孔融让梨的故事真的是不错,尤其这个融哥,演得是活灵活现,像极了!” “赵夫子你也这么觉得吗?”金哥自己的表现得到了肯定之后,当然非常开心。 “金哥演得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秘诀?” “哈,赵夫子你猜对了,这可是我纳合丑教我的!”这可是金哥与赵宁儿聊天中第一次主动地提到他的三舅。 “真的吗?那你纳合丑教的这个秘诀能不能让我也学一学?”赵宁儿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告诉你也没什么!纳合丑告诉我,做游戏、演戏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相信自己就是演的那个人!”金哥得意地说,“你只要在自己的心里相信了,然后你去演的时间就没有问题了!” 赵宁儿一看此时的聊天氛围挺好,立即装作随意问道:“原来如此啊!那金哥除了这个融哥演得最好,还有哪些演得最棒啊?” “其实吧,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金哥此时已经与赵宁儿很熟了,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演得最好的,就是现在这个金哥!” 这句话虽然说得极轻,但是听在赵宁儿耳中,每一个字都宛如雷击之声,让她的心境一阵激荡,但是她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正常的神态,继续与他说道:“哦?为什么说你这个金哥也是演的呢?” “纳合丑教的嘛!其实纳合丑也是演的,他才是我的夫子,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不过他这次跟爱赤哥去打仗之后,在这个王府里面,你就是最厉害的人,所以我才认作我的夫子!”此时的小王子正毫无心机地说着,“赵夫子,你也是演的么?” “啊……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秘密!”赵宁儿猝不及防,但是心中却是极其惊讶于事实真相会如此地简单,她此时的脑子里正在快速地转动着,声音有一点点颤抖地问道,“其实你说的事情,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秘密,但是在我们夫子之间都是相互知道的。” “真的吗?你可别骗我!”金哥眨着大眼睛说道。 “你不相信,那我,我来说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就知道,你在很久之前,还演过一个人,这个人,叫,茂哥!对不对?”赵宁儿使出了杀手锏。 “啊!赵夫子,你简直太厉害了,连这个你都知道啊!”金哥对此既是惊讶又是佩服。 赵宁儿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们夫子之间,都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不过,这个秘密我是会为你好好地守住,谁也不会讲。” “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茂哥的事情,千万不能对别人提!”金哥顿时便对赵宁儿完全放下了戒心,他转而长叹了一口气,“纳合丑之前和我讲过,万一让别人知道,就会让我回去继续做那个茂哥。我跟你说啊,那个茂哥可一点儿也不好玩,整天被关在几间屋子里,这个也不许做、那个也不让做,而且还没有什么好玩的游戏,我是绝对绝对不想再去了。” “哦,那时候,还是有人对金哥好吧?”赵宁儿继续试探他。 “也是,那时只是有一个娘亲,对我是极好的。是她给我找来的夫子,也就是我现在的纳合丑。反正我那个娘亲说过,只要没有见到她,夫子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要一定听话的人。” 金哥此时毫无心机的每一句话,都好似在敲击着一面无比响亮的银锣,咣咣咣地震得赵宁儿双耳震鸣、神不守舍。 就算是在她的内心,早就已经可以确认这个小王子金哥,就应该是自己哥哥冒着千辛万险,从皇宫里救出来的小皇子赵茂。但是毕竟总是隔着一层撕不破的薄纱。 今天,在她的刻意试探之下,这层薄纱终于被完全地揭开,金哥几乎明确承认了他就是皇宫里的赵茂,并且来终于明白了为何他却愿意待在这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而根本就不愿意回到大宋的皇宫去当那个受到各种限制的皇子。 金哥既然是赵茂,那么按他所说,纳合丑也就他的所谓舅舅,正是他在皇宫里时,由他的亲娘指定的夫子,这与秦刚的身份完全对应了起来。也就是从王府去西北的徐三,毫无疑问,正就是她哥哥秦刚。 此时,那个使女还未回来,眼下还有时间与机会,赵宁儿赶紧趁热打铁,来确定更为重要的事情:“我也觉得你别回去做茂哥,不过这件事,你的纳合丑会不会有别的意思?” “他?他不会!”金哥摇了摇头,他歪着头想了想,便再次凑近了赵宁儿,轻声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是我的爱赤哥一起保守的。纳合丑受了一次伤,他忘记了好多的事情。爱赤哥告诉我,不要去提从前的事,我就可以一直待在王府这里做金哥!” 果真如此,这个小皇子不仅不是糊涂蛋,而且还不折不扣地是个机灵鬼。他居然十分清楚自己的夫子失去记忆的事情,并且就此事与耶律宁达成了共识,目的就是希望可以留在这里过着快乐的王子生活,不必回去。 “哎!你这个算是什么秘密!赵夫子我什么都知道。”赵宁儿故意作出掐指计算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便道,“我知道,你们之前玩过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意外出现了打雷,打雷声伤到了你的纳合丑,对不对?” “对对对!你果然是厉害的夫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金哥非常服气地说道,“那次可是真的危险呐!纳合丑一下子把我压在了地上,他把我挡得紧紧的,然后外面就响起了极响的雷声,比我之前听过的任何雷声都响,一共有三声!我都感到地上一直在摇晃。我只有一只腿露在了外边,然后就受了伤!你看!”金哥还脱下靴子给赵宁儿看他已经愈合的伤口,“可是纳合丑他趴在我身子外边,他受的伤很重。” 金哥在讲这些的时候,还没注意到赵夫子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纳合丑那时就告诉了我一句话:去找宁叔,一定要听宁叔的话。之后他就睡过去了。后来宁叔来了,让我叫他爱赤哥,真的对我很好。还告诉我,夫子就是我的纳合丑。他躺在马车上,睡了好多天好多天,一直睡到了上京这里。爱赤哥让我保守这个秘密,说只要纳合丑想不起来,我们就不要去提,这样大家就都会开开心心地在这里。这里有吃的有玩的,还有对我极好的姑姑。现在纳合丑和爱赤哥出去打仗了,姑姑还又请了赵夫子你来陪我玩,我简直是太开心了……对了,赵夫子,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是烟灰迷了眼睛。”赵宁儿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现在还不是可以释放的时候,她得把这些信息尽快带回去与赵梧他们分享,再一起分析。 “赵夫子,我帮你吹吹!”金哥趴到赵宁儿的眼睛前面,努力地用小嘴替她的眼睛吹气。 “金哥太棒了!赵夫子我不觉得眼睛痛了!” 这时,那个使女换了身厚实一点的衣服回来,并且说,由于天太冷,王府里又加了木炭,并且给她还多备了一份可以带回家里。 赵宁儿趁机提出:“谢过府里的关照,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待小王子下课后,就带着木炭回一趟家吧!” 当晚,秦盼兮赶回了赵梧现在的住所,并激动万分地告诉他今天从金哥这里聊到的一切。 “那这就全对上了,秦大哥一定是因爆炸而失忆!”赵梧言之凿凿地判断道,“流求格致院的火器所在实验时,也出过爆炸的事故,当时有人直接受了外伤,还有人被爆炸气浪震晕后,醒过来时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以及之前的许多事情都会忘记!” “那他岂不是看见我们也不认识了么?”秦盼兮在白天已经基本认可了自己哥哥还活着的事实,如今却更担心起其他的事情来。 “这个还不好说。按你刚才所讲的,这小皇子因为是不想回皇宫里,所以他便听了混同郡王的话,便一直隐瞒了过去的事情。所以秦先生在失忆之后,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过去事情的提示。我在流求时,听邹先生讲过,这种失忆是有时间性的,就算是将过去的事情都忘得光光的,但是时间长了之后,还是能够慢慢地想起来!” “那从我哥来这上京到现在,也有了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呢?” “这个时间不能这样讲的。邹先生说过,失忆的人恢复的时间本来就有长有短,长的话有可能会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关键是要看有没有过去的人、还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去刺激并提醒他,这样才有机会会让恢复的时间更快。” “啊!被你这么一讲,我们这次来这里还真是来对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我哥,不管他能不能记得、认得,我们只要能够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就是有帮助,对不对?梧哥,我们还是抓紧去西北找他,好不好?”秦盼兮还是有点激动。 “盼姐,镇定!镇定!”赵梧有点哭笑不得,赶紧劝慰她,“你先听我来分析。其实对于秦先生来说,如今见到你、跟见到虎哥他们的区别不大。更何况,虎哥他们已经去西北了,秦先生是在大辽的西征队伍里,应该不难找,你得相信虎哥他们的能力。现在,我倒不担心那边,我却是担心王府的这边!” “王府这边,这边有什么可担心的?”秦盼兮表示不解。 “你想想,这耶律宁毕竟是大辽的王爷,他应该十分清楚金哥身份的重要性,但凡揭露他皇子的身份,这大辽怎么着也会与大宋之里讨得不小的好处!” 秦昐兮听着点了点头。 “可是他却没有揭露,反而把金哥认成了自己的私生子,这是为何?” “为了我哥!”秦盼兮一下子就明白了,“就跟现在的情况一样,金哥是他的儿子,我哥就成了他的小舅子,他们这三个人,谁都不希望他恢复记忆,让他安心地继续做王爷的小舅子……” “不仅仅是王爷的小舅子,这耶律王爷可能更想做秦先生的大舅子!”赵梧提醒道。 “对对对!清娘姊提醒过我,这耶律公主一直倾心于我哥,她的守孝,就是为了拖延并悔掉西夏那边的婚事。” “所以,你必须要明白,耶律王爷也好,耶律公主也好,她们最不希望秦先生恢复记忆。我们都来到了这里,接下来的所有行事都要谨慎,考虑都得周全,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两个关键人。否则,他们是会有各种手段,阻止我们接触到秦先生,那样,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 秦盼兮此时的心情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也是听着赵梧的分析,觉得挺有道理,便问:“那梧哥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如何做更好?” “稳定!保持现状。”赵梧冷静地说,“你现在好不容易成为了金哥的夫子,这个关系极不容易,你得好好维持好。关键时候,金哥会起到极大的作用。然后,西北那边,我们不宜去添乱,只需静候虎哥他们的佳音就好。” 赵梧的分析的确入情入理,秦盼兮也对此听了进去,不过她却提醒道:“现在其实已经确认了我哥就在这辽国。这个消息还是得尽早传回大宋那边的清娘姊和湛哥他们才好!” 赵梧也是点头认同,但是这个消息实在是重要的很,他不敢大意,而是由倭卫长门徐度取道辽东,再去倭国九州岛,以便将此重要信息传递回去。 第420章 簪花党碑 崇宁这个年号太有针对性了,这让帮着赵佶争下皇位的向太后很是不满。 向太后一心以为,自己看重的那个乖巧、谦顺而且对她极为孝顺的端王,在即位之后,一定会听从她的劝导,要将章惇这些新党干将尽数逐出朝堂,停止新党那一套乱七八糟的政策,让大宋王朝回归安定、平和、稳妥的政风。 所以,她尽管在交出了听政大权时有点心存不甘,但也没有什么犹豫。只是,一转眼,这新皇帝就抛出了个崇宁的新年号来! 崇宁,这不就是赤裸裸地表示要崇尚熙宁变法吗?这与前面他那个皇帝哥哥亲政后弄的绍圣还有什么区别? 的确没区别! 因为在赵挺之的撺掇下,朝中开始再次倡议“绍述”了。 更重要的是,自从即位之后,或许皇帝真的是忙得团团转,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天天会过来请安听教了。 遭此打击的老太后,此时再想起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孙,竟然一病不起,就在崇宁元年的腊月里驾崩,年五十六岁。谥曰钦圣宪肃。陪葬永裕陵,附太庙神宗室。 向太后的驾崩,更是帮蔡京清除了一个比较麻烦的对手:曾布。 皇太后去世,同样需要位高权重的宰相担任山陵使,而前面哲宗皇帝的山陵使是章惇,现在向太后的山陵使则旁无责贷地落到了曾布的头上,你还不能叫屈,给皇太后做山陵使,这可是朝廷给予的莫大荣誉啊! 之前,哲宗皇帝的山陵使章惇,在兢兢业业地完成了手头所有的工作之后,不出意外地接到各种弹劾,最终被罢免了特进,并出京贬为知越州。 守候多时的蔡京在顺利迁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时,却对于本来要提拔曾布为右相的承诺翻了脸:不好意思,皇太后薨了,只能麻烦您了。 眼下同样尽心尽力操劳着向太后丧葬一事的曾布来说,可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如今他的身份,令已经近在眼前的右仆射之位几无可能。 而中书侍郎一职,却落在了如今与蔡京沆瀣一气的赵挺之身上。 此时的赵佶,得益于此前哲宗皇帝已经实施了两年多的中间路线,又因向太后及时去世,他地朝堂之中的权力迅速地得以稳固,于是便任由蔡京、赵挺之开始肆意大搞斗争。 在蔡京的授意下,赵挺之大力主张的绍述,表面上看应该是恢复施行各种新法新政,但实质上的真实内容却是在整人。 蔡京告诉赵佶,事在人为,好事是好人做,坏事便是坏人为。要想做成太平盛世之事,首先就得清除掉奷人奷党,在位的要拉下位来、在朝的要逐出朝堂、已贬的永不录用、甚至他们的子孙也要戴上奸党的头衔,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因此,一块由蔡大书法家亲手题写的《元佑党籍碑》横空出世。虽然相对于真实的历史时空,这赵佶的继位晚了整整一年半,但是这块臭名昭着的石碑居然提早问世了! 元佑党籍碑的荒唐之处就在于,虽然它明明白白地冠以“元佑党”的名头,但在蔡京的刻意研拟之下,里面的人竟然会有三类: 一类应该是公认的元佑党人,即以司马光、文彦博为代表,并包括了范纯仁、?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这些人既在政治观点上与蔡京等人格格不入,也有着鲜明的旧党身份特征,列名在碑上,并不意外。 另一类则是新旧党派倾向不太分明,哪怕是还会相对偏向于新党的,依旧还是被毫不留情地列入,比如说:鲁君贶、王古、刘昱、徐常、吕仲甫等人。 然后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就是,一大批铁杆的新党骨干也被列入:如李清臣、曾布、安焘、陆佃、黄履、张商英、蒋之奇、郭知章、叶祖洽、张商英……。当然,他们与前面两类人都有一个共性:蔡京不喜欢! 最后最突出的列了三个注明“为臣不忠”的人名:王珪、章惇、秦刚。大约应该是意指此三人越权参与君王废立之事意。 到这里也就基本清楚:元佑就是一个筐,凡是蔡宰相看不顺眼的人,都可以往这里装! 元佑党人,说白了,就是蔡京想打击的各路党人: 司马光党要打!这是崇宁绍述的本义,其实这帮人早就在绍圣、元符年间就被章惇打得没什么气息了,不过是再去多踩几脚罢了; 苏轼的蜀党要打!是谁害得他蔡元长在建中靖国时仓皇出京的?就是这个死老坡,不过这老头自废武功,掌权时没把弟子们调回来,那现在就索性再统统打倒; 王安石一党也要打!一说新法就要提这个早就不在的领袖,这令蔡京感到极其地不爽:有王安石就没有他,所以即使是自己亲弟弟蔡卞,算是王安石的亲传弟子加女婿,若不是此时便有点心灰意冷并偃旗息鼓,被他大义灭亲也不是没有可能。 章惇一党更要打,盘踞朝堂这么些年,不清除不为快! 秦刚一党必打,最后惊险一关,若不是自己布局高超,甚至都会功亏一篑! 当然,算不算要被打击的各路党人,最终的定义权还是在他们这一帮人的手里。 比如在这块石碑之上,所谓的秦刚之党,就只有他一人之名,像李纲、黄友、金宇这些人,如果说是地位还不够格,而赵驷也没列其中,其实还是多亏了胡衍的运作。 胡衍当初打着关心大哥秦刚失踪一事的名义出现在了京城,结果在新君登基、蔡京复相、朝堂动荡等等一系列大事发生之后,他却居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飞冲天,直至进入“崇宁绍述”的最核心机构讲议司里,对外,他已成为朝堂之中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热门程度,不亚于他的大哥秦刚当年。 对内,也就是对于大哥的这些追随者们,他的说法就是:他不忍心大哥的政治遗产被不相关的外人夺走,而是明着与蔡京他们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暗着却是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大哥要保护原来能够庇护的大家不受太大的影响。 “之前都靠大哥护佑的诸事,请大家相信我胡衍,由我来想尽办法一应周旋!” 实际上,胡衍从高俅升职一事中,认为自己已经看明白了此时天下的官场真谛:什么规章法度?什么故事惯例?这些东西在皇权面前,屁都不是! 皇帝一言九鼎,宰执就算是权势滔天,却依旧顶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大宋之前的皇帝,都还是在太过于迂腐,诸如仁宗、还有之前的哲宗,对宰执们太客气。而当下的这位新天子,胡衍却是看得很明白,他不在意的事情随便你!但是在意的事情,你则必须要不折不扣地帮他完成。 即使是权势如同蔡京,也是一个样子! 所以,既然他已经成功地接近、并获得了当今新天子的初步信任。在接下来的余生中,他唯一可以参照并围绕的中心,便就只是赵佶了。 再来看心满意足的赵佶。 当初他想要做皇帝最大的动力就是:皇帝有花不完的财富与金钱。 而在他即位之初,还来不及等到新任入内省都都知童贯回来,就令杨戬带着他巡视检阅了一趟已经丰足无比的内藏库库藏。 前面说过,内藏库原本是太祖皇帝设定的封桩库,意思用这里单独存下来的钱,要么去向北辽赎买幽云十八州,要么用这笔去犒赏打回来这些地方的将领。只是到了太宗皇帝时改名为内藏库,之后便慢慢变成了皇帝的私人金库。 可惜,当朝廷缺钱之时,大臣们是不会放过这个库藏的。从仁宗开始,财政吃紧,大臣们天天哭穷说没钱,仁宗又是个软心肠,大臣们一哭他就给钱,直到神宗即位时,内藏库基本上就空了。 还是亏了王安石变法,内藏库里又重新有了钱,再加上哲宗的绍圣绍述,秦刚为他进行的南洋开边,今天的内藏库,不仅完全可以支撑得起灭了西夏、打回幽州。甚至在当时的大管家梁从政都表示过,这是一笔两三百年都花不完的巨大财富。 看得心满意足的赵佶却没高兴过几天,就被朝廷上下、纷至沓来的种种开支申请搅动得坐立不安。 这也难怪,如今的朝廷也算是一个多事之秋: 前任哲宗皇帝的丧葬大事简单不了,要多花钱;自己的登基大典一定不能敷衍,得多花钱;转而便是向太后的丧葬大事一样重要,还得多花钱; 旧臣老臣虽然看着他们没什么用,但是让他们闭嘴安份,也得要给他们赏赐花钱;宗室子弟还有自己的一些皇兄皇弟都得安抚,种种赏赐封号也得要花钱;那么多新晋心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这时必须兑现奖赏,那更是少不了要花钱;做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可不能缺少,得赶紧晋选美人婕妤册封妃嫔们,又要各种地花钱…… 还不消说吏部不断上报的官俸开支、枢密院递交的军饷发放、工部屡屡申报治河水利不可再拖延的开支、礼部不断接待北辽西夏过来恭贺即位的使者接待费用…… 刚刚坐上龙椅的赵佶就发现:这个皇帝还真不是太好做,照着眼前这个样子花起钱来,这内藏库就算是再富足,那也很快就要花光的啊! 怎么办?赵佶怕露丑,没有去召集宰执们讨论,而是叫来的高俅与胡衍给他出主意。 听闻皇帝的担心,胡衍暗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便立即提起了之前东南海事院的两次海外大捷,那可以是当时的朝廷多赚回了快一年的赋税。眼下,东南海事院虽然解散了,但是还是有一个江南市易局啊,如果皇帝能给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手谕,他便南下设法对市易局进行改组,别的不说,先把海事局能赚钱的能力恢复起来,在市易商贸这头给皇帝揽金;其次由他去收服沿海水师部队的掌控者赵驷,与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再找一下可以出海南征的机会,给如今的天子再带回一笔不亚当时的财富。 赵佶一听大喜,于是欣然同意写下了手谕,并再给予了胡衍在江南行事的专用金牌。 胡衍南下,首站便就先去了在明州的沿海水师军营。 东南水师并入了荆湖江浙四路都巡检司之后,虽然改名叫了沿海水师,也划属了宣毅军。但是赵驷却以水师训练等理由,一直在明州保留着军营军寨,都巡检司派来了三个都虞候,表面上是说协助他管理,实际却是想过来分权。但却被他三天两头地带出海去随行训练,直接是晕船呕吐吓回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看情况不妙,就在军营里整日喝酒不出营帐,以示自己决不惹事触惹赵驷。 胡衍却不需要理会这些,他与赵驷之间,既有着在西北共事的交情,尤其赵驷在青唐之战中受伤,还是他排除万难,将其安全护送回扫秦州,这才得到了及时的救治,算来也可以说是有那么一层的救命之恩。 之后两人在东南海事院里的共事,市舶司负责最大的税收、制置司负责最重要的军队,都算得上是秦刚的左膀右臂,关系更算是当时最能说得上话的两个。 这次过来的胡衍身上,还带着朝廷的重要职务,以及皇帝私下授予的各种特权。 所以,胡衍与赵驷便秘密商谈了一夜。 第二天,赵驷却是一身戎装,亲自陪同着京城讲议司详定官胡衍一路走访视察了沿海水师在明州水营的主要舰只。 众人却是看得明白,这是赵驷对外向胡衍表示忠心的象征。 虽然赵驷军功卓着,并在沿海水师里牢牢掌握着军权,连荆湖江浙四路都巡检司的官员也不放在眼里。但是眼下的胡衍已经获得了进士身份,成了大宋正六品的文官,同时还机缘巧合地顺着蔡京、童贯一线,攀上了新上位的皇帝。 所以像赵驷这样的地方武将官员,重新寻找并绑定了这样的一株大树,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在明州,赵都指挥使却是做了一件让整个东南官场都对他真正刮目相看的事情: 由于此次跟随胡衍过来的,还有朝廷负责落实元佑党籍碑的钦差官员。 元佑党籍碑是蔡京的发明,他不仅将所谓的奸党姓名刻石矗立在京都皇城的文德殿端礼门前,还要求要传谕天下,责令每一府州、每一重要衙门之地都要复刻这块党籍碑,并立于官署或府州学门前,意为要让这些奸党之人臭名昭着于天下。 在钦差官员的督促之下,一块新的元佑党籍碑很快就矗立在了沿海水师营寨正堂的大门旁,立碑的过程,赵都指挥使并未派人阻拦,落成之时,他还专程赶过来观摩,在看完了碑文上的所有名字之后,他却出人意料地从随从手中拿过一支早就准备好的朱笔,笔尖蘸有大红漆料,浓浓地在秦刚的名字右上角点了一笔红点。 众人看着都不知其何意,但是当点完红点的赵都指挥使转过身来后,大家却在他头盔的右上方,看到插了一支极为醒目的红花。 于是,众皆哗然,钦差也看得极为愤怒,但是却也说不出什么:因为此时的宋人插花,已成了流行全天下的时尚潮流。 宋初只有皇帝可以簪花,后来皇帝为示恩宠,开始赐花给大臣,少数功劳卓着的功臣也就有了簪花特权;庆历七年还有诏令规定:众臣获赐花,须戴归私第。于是,在皇帝和大臣们引领下,民间众人纷纷效仿,得不到御赐,也可自赏一朵。 自簪自乐很快成为全民运动,因此在此时,满大街都是男子簪花,连苏轼也有诗云:人老簪花不知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所以,此时的赵驷在头顶插上红花,无可厚非。只是他的这支红花,娇红似火,就如他刚才在那党碑上所点的那只红点一样醒目无比。 于是,谁都知道他的此举是何意思,但谁也不能就此说明他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很快,水师下面各营的指挥使,开始效仿自己的上司,在各自的头盔一旁插起了红花。甚至包括从都巡检司过来后,一直在水师里找不到存在感的那个都虞候,此时也有点自暴自弃,也跟在后面学着在头冠旁插起红花。 一时间,这种簪花官员很快竟成了明州本地官场中的一景,却令起初有点愤怒、想要就赵驷此举做点文章的两位钦差开始犹豫了。 他们转身去请教胡衍,而胡衍一听,便知这件事既是自己大哥的人格魅力遗留影响,也是赵驷等人以此表达内心深处不服情绪的表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地方官员簪花,此为寻常之事。这里的种种情况,先行记下便是,回京之后,本官自会向蔡相公禀明清楚。” 胡衍之所以要把这事揽下,一是他知道此时这是“人心所向”,不宜与众人的情绪正面冲撞;二是他此次来明州已经与赵驷达成了共识,大家大事都谈妥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在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上生出不愉快。 再说了,赵驷这样的行为,顶撞的只是蔡京搞出来的新政,他胡衍可犯不着为此事影响到自己的身上。 东南海事院拆分之后,原先的市舶司独立出来,新任的提举市舶司一职却是一个老熟人:原荆湖北路转运判官陈举。 这次的升职,却是得益于他对于朝堂形势的一次准确判断与出击。虽然他在浙北私盐一案中,请教了蔡京之后,断尾求生,通过举报自己的岳父胡宗哲而暂时安稳了两年。但是却一直在观察着可以升迁的机会。 这次,当他看到了赵挺之进入宰执,推行绍述之政,立即抓住了黄庭坚在荆州撰写的《荆南承天院塔记》一文中有“幸灾谤国”的言辞进行弹劾举报。此事在赵挺之的刻意渲染下,引得赵佶震怒,下旨革除了黄庭坚一切职务和功名,流放宜州【注:今属广西河池市】。 此事也与之后蔡京要推行的元佑党籍碑之述求不谋而合。 于是,总是要给陈举这条听话的狗一根肉骨头的,而他也通过这个官职,紧紧地追在了胡衍的身后,自然在接任提举市舶司一职上,得到了胡衍的认可。 而同样名列元佑党籍碑上的苏轼,却丝毫没有将此碑放在心上,他在告别了许昌的弟弟苏辙后,终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宜兴,并走过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 这位睿智通达的老人,早已将人世间的纷争、官场上的起伏、未来的所有之事看得无比通透。唯有放心不下的,便只是一位年轻人的下落。 五月,有顺风行加急专报,来人亲自来到苏轼的病榻之前在其耳边亲语:“徐之尚在,塞北待归!” 老人久无光彩的双眼,瞬间迸出了难以描述的光亮,转而哈哈大笑,再叫过了三子苏迈,给他留下了一首至今人们都无法解读清楚的七绝诗句: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随后,一代文豪苏轼病逝,享年六十八岁!比真实历史时空的他多活了两年。 第421章 应奉圣意 胡衍在明州与赵驷谈的条件是,沿海水师可以按赵驷的规划扩增战舰。虽然朝廷以及荆湖江浙都巡检司都负担不起这项新增的开支,但是胡衍可以让他所管辖的市舶司出面进行担保,再由谈建负责的四海银行来提供贷款。 而这笔贷款的偿还条件,则需要赵驷尽快启动在南洋的新战事。 当年胡衍就听秦刚讲过,占城国、狮子国、吴哥国、还有更西边的驻辇国,这些都是在南洋、乃至西洋那里等待着他们在准备完毕后,可以去征服的国家。 至于什么时候算是准备完毕,当时都是要听大哥秦刚来决定的。 到了现在,既然大哥不在了,一切的决定权就理由应放在了胡衍的手上。他觉得:有了新皇帝对于财富的巨大需求、更有了皇帝对于他来安排水师扩军备战的便宜行事授权,这个条件就应该算是成熟了吧! 所以,胡衍接下来提供的条件:赵驷一旦扩兵并训练结束之后,无需经过枢密院的同意,一切依照昔日秦刚所持有的巡视领海理由,领兵南下。而之后所有的战争军费开支,同样一律是通过海商赞助、银行贷款的方式解决。最后,等到战争顺利结束,所获的六成用来偿还这些开支以及之前的借款与利息,剩余的四成,便可上交给朝廷的赵佶就行。 一开始,赵佶听了胡衍的建议后,对于沿海水师要拿去战争所获的六成这一点很是心痛。但胡衍很快说服了他:分成比例的确是大了点,可是,想一想西北地区,为了防范西夏,哪一年不会投了上千万贯,可就算是那样,朝廷又何曾从那里赚取回一分钱的赢利利润呢? 再想一想,这次扩军的成本、巨额的出征军费,还有各种各样的风险,都没有要求朝廷来背负。而且最终的收获,不论其多少,对于朝廷而言,都是意外之财,更可以让赵佶可以按此理由,全部纳入到自己的左藏库中。所以,根本就不要把眼光盯着会被分走的六成,而是要真正地看到自己可以白白拿到手的四成嘛! 于是,赵佶终于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胡衍更不会白做此事,他非常明确地要求在水师扣下来的六成中,给自己预留这部分里面的一成,理由是他需要用这笔钱去摆平在朝堂中有可能的各种非议。 根据商议的计划,今年下半年就可以先行南下试探一下,条件允许的话,就可以先去占城国那里来一场行动。 明州这里的事情安排好了,胡衍再去了苏州,那里是朱冲与朱勔父子俩的大本营。 朱勔在童贯回京之后,总是感觉在那个江南市易局里做得并不是太舒心。主要是因为,市易局凭借的是新党的市易法,而正因为有着这么一条正式的法令,总是有着一定的条条框框约束,而在这法度里行事,就算是可以加入一些主官的调节理解,可毕竟还是要受到各方面的的牵制,尤其是对于朱家父子的贪婪之心,难以满足。 胡衍到了之后,便将自己的便宜大侄子叫来,先是分析了一番京中的形势,又指点了朱勔如何去迎合应对新天子的种种需求。 于是朱勔便开口道:“衍叔,我是这么着理解的。这江南市易局,担的是市易之法,无论如何,总是要背负着促进市易法的包袱与重担,折腾来去,受限太多。小侄以为,如今的生意,再怎么做,也比不过与皇家来做。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这些臣子的各种努力,归根结底,还是要为皇帝做事、为官家分忧!所以,小侄有一个想法,咱们要做的衙门,应该将方向与准则尽快地调整过来,就是全心全意地为官家服务,为皇帝尽忠,所以咱们的这个衙门,还得改一个名字,才能彰显与众不同的地位嘛!” “嗯,有理!你觉得该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咱们就是给朝廷就应对需求,给官家奉献好物,莫不如就叫应奉局如何?”朱勔建议道。 “好名字!”胡衍赞道,“我本来就有此意,而且又有贤侄你的才能与共识,这个应奉局我也就非常放心地设在苏州这里。有你们的辛苦操劳,又对这里的各方面情况熟悉,正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朱勔先是一喜,又是一忧,问道:“只是这应奉局放在苏州,可是要受苏州及两浙路的官衙约束?” “无妨,苏州应奉局直接听从我在京城的讲议司,与任何地方衙门没有关系,你们都直接听命于我,这点,朝廷政事堂会有说明,官家那边也会有圣谕。” 朱勔听了大喜,连声称这苏州应奉局一旦直通朝廷中枢,听命于讲议司的话,未来行事必然是如鱼得水。 “衍叔您放心!杭州龙山别院那里,还有司琴小婶,我都会立即安排到苏州这里。苏州太湖之边,一定会给衍叔你安排一处更加舒适的别院。” 胡衍点头,他很满意朱勔的贴心与用心。此时又丢给了朱勔几份官告文书道:“这些都是我向陛下为你父子俩请来的军功官告,给你的,是正六品的四方馆使之职,给你父亲的,是从七品的西上合门副使。这些可都是陛下特别开恩所授啊!” 朱勔一看,更是感动地是五体投体,立即先是面向北方遥拜,以示要谢过圣恩,再转头过来再给胡衍磕头拜谢。 胡衍给朱勔父子搞来的这些官告,虽然听起来已经到了正六品、从七品,但都是武职,这些官品的升迁,都只需要一些军功就可以。胡衍先是帮他们伪造了一些从军的经历,再随便把别人剿匪灭贼的一些军功都改到他们的名下,然后再去请功升职,这些动作,在流程上看起来毫无破绽,而且也是符合着朝廷的法度。 同时,就像赵佶直接把自己的王府玩伴高俅提拔到了禁军的最高位置殿帅之职一样,将朱勔父子提拔了之后,给他们的实际差遣,只是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苏州应奉局里的官员位置,也不会引起宰执们的过多注意。 胡衍与赵佶算是将大宋朝堂中的官制漏洞研究到家了。 “奇珍异宝、奇花异石,尽可搜之,宁滥勿缺。”这是胡衍临行前留给朱勔的十六个字。 胡衍一回到京城,就遇上赵佶提出了重建景灵宫的想法。 这赵宋皇族认黄帝是自己的始祖,并在曲阜寿丘修建了专门祭祀黄帝的景灵宫,只是后来却毁于仁宗时期的火灾。再之后的神宗、哲宗,都在过着拼命省钱的日子,也就没有顾得上重修之事。 一直到了赵佶时,想着库里的丰富税收,便就起了重修的念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胡衍立即快信指示,让朱勔按期征集四千余块太湖石。 一时间,苏州、常州、湖州这环太湖的三地,成千上万的山民石匠以及船户水手,尽被供奉局驱使,前往湖岸各处的危壁削崖,或者是在近湖岸的积淤湖底,遍寻各种有着瘦、漏、透、皱特点的太湖石,并开凿挖掘而出。这些太湖石不仅体量巨大,而且普通运输时又恐被破坏。 最终,朱勔还是强迫工人想出办法,用胶泥填充这些石头的透孔,再在外面裹以巾麻防撞,最后再尽数如期运往寿丘,成为景灵宫建设中唯一按期交付任务的一方,甚得赵佶的欢喜与满意,立刻嘱咐胡衍,再给他们父子俩的官阶各升一级。 从中得益的朱勔父子,看到了自己升官发财的捷径。于是,这番回去之后,更是在奇花异石的收集方面,全力而为。 从此,在这江南一带,无论中百姓、还是乡绅,只要在家中能有一木一石稍堪赏玩,朱勔就会率领局内衙役直冲而入,立刻便在这些东西上面贴上黄色封条,意为它们成为了被朝廷看中的御前贡物。对于这样的贡物,他会以采办购买为名,直接从库府中支取高额的钱财。而在实际操作中,或者是原物主迫于淫威,或者是根本无法应对应奉局的豪取强夺,几乎是分文都无法拿到。 百姓要是忍气吞声倒还好,但凡稍有怨言,则立即被冠之以“大不恭罪”,立即缉捕入狱,转而敲诈勒索,稍差一点的人家就会被逼得卖儿鬻女,倾家荡产。 仅此一事,这朱家的财富便就如吹气一般地迅速膨胀起来。 没有了大哥秦刚在头顶上的制约,此行江南又完成了与赵驷之间的合作,消除了私底下最大的威胁担心。回到京城之后,志得意满的胡衍,又收到了沿海水师即将于八月之后正式开拔,南下巡阅的消息。这也就意味着,不出半年,沿海水师必然能够为天子、同时也能为他个人带来滚滚不尽的财富!而他也会因为此事的立功,在官家的面前更进一步。 眼前的形势如此地顺利,让他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小时候大家一起玩游戏时,他也是曾经做过领头的主角,也曾有过叱咤风云的种种梦想,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人中逐渐优秀的秦刚成为了大哥,更是成为了他一直无法摆脱依赖及畏惧的一个人。 直到白马县渡口,他才感觉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三声爆炸声中回归了稳定。 再也没有人指责说他的想法正不正确、合不合理!再也没有人评点他的做法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他也从来没感觉过自己距离成功与峰顶如此之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对于身边所有人存在的作用会如此之大! 或许从这个角度及结果来看:大哥秦刚还是走了的好! 胡衍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水师的海外掠夺成果还需再多等几个月,不过市舶司的上半年海税收入显示了这一行业发展的巨大潜力。 同时,改组后的苏州应奉局更是喜报连连,除了圆满完成景灵宫四千余块太湖石的征集运输任务以外,在京城的汴水码头处,每个月都有苏州应奉局的花纲石船只开到,给宫中那位口味独特的天子赵佶带去一样又一样的令他欢喜不已的奇花异石。 蔡京与童贯虽然很早就已经关注到了崛起速度极快的胡衍,只是先前忽略得太多,又或者彼此还处于相互合作的阶段,也就看着胡衍与高俅在拉拉扯扯之间越走越近,结为了同盟,又无奈地看着胡衍以完全忽视官场规则的方式在赵佶的面前越走越受宠。 崇宁二年七月,胡衍因海税增长有功,升至从六品的朝奉大夫,并赐紫金鱼袋,又加直显谟阁的贴职。朱勔因进奉奇珍有功,升正六品的四方馆使。 前途一片光明的胡衍十分得意,以至于钱贵跑来向他提醒一条重要消息时,却也没有放在心上:河北顺风行在四月底时曾接了一项由北辽投往江南之地的保密消息急送业务,收费相当昂贵,而且无论是下单之人、接收之人以及传送的消息内容均无法搞清楚。 胡衍简单听了一下,却相当地不以为然:“如今天下太平,江南那里做宋辽生意的人也就多了,所以,花钱买一条消息,肯定是其中的利润足够。不过我看这条消息,虽然是从辽国传对江南,但是在中间连京城一线都不去走,就说明它重要不到哪里去。重点还是给我放在京城这一边!” 也是在这一年,宗泽的丁忧结束。由于有了之前的调令,现任的两浙路转运使对这个前龙游县令还算是多了几分看重,直接上报把他留在了两浙路,指派去了昆山县为县令。 宗泽能到昆山县为县令,除了上述原因之外。却是因为在这半年多来,苏州应奉局成立之后,苏州辖境之内的各地受害尤重。 而朱勔自从进贡了三株奇异黄杨进京,并还受到了天子赵佶的亲自接见,回乡之后,更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莫说对苏州下面的各县官吏都视若无物,就连苏州的知州、通判等人,也丝毫不被他放在眼里。 所以这昆山原有的知县与县令,先后都找到了各种关系与理由调任或转任,职位空下来之后,也无人再去,一直到这次宗铁头的上任。 铁头就是铁头,上任十天,昆山县衙役就和应奉局衙役对干了三架,而且战果是全胜,应奉局里长驻昆山的人手全军覆没,大多都被关进了昆山县的监牢里。 这应奉局刚成立之初,一直只在苏州城内以及辖下的几个县里活动,其自行招募的这批人手,多是地痞流氓、行的又多是欺人霸物之事,百姓乡绅多是敢怒不敢言。只是这次,昆山的百姓听说来的新县令素有铁头之称,从不畏惧豪强,所以第一天送过来状告应奉局的状子就有五六份,第二天的则更多,其中九成九都是控诉这应奉局的种种罪恶。 宗泽是个什么脾气?立即把县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召集在一起说:“朝廷有王法,大宋有刑统,这个地方能持刀枪棍棒的无非三种人:厢军、衙役和土匪。本官来之前问过了,昆山境里无厢军驻扎。所以从今天起,你们上街巡逻,看到拿兵器的不是我们自己人,就勒令对方立即缴械,不听从的均以土匪论处。你们只要敢抓,我就敢判!但是如果你们自己就软了,就别指望我再说什么!” 其实自从这苏州应奉局成立之后,整个苏州境内的衙役都在受气。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又拍不到应奉局的马屁,都是委屈了自己,只能给上官们多面子。 难得这次来的新县令明确他们可以和应奉局的人对着干,加上至少还有几个相对正直的本地人,早就对这帮横行霸道之人不满了。 于是,县衙里的衙役首次雄起了,他们先是宣布昆山境内唯有自己才有执法的资格,然后开始增加巡逻,主动外出收集百姓的投诉与举报。 而一旦出现了与所谓苏州应奉局衙役之间的冲突、对抗的时候,他们就立即宣布宗县令的判断与解释,首先否定掉对方的行事权力,然后明确发出警告。当然,一向蛮横习惯了的应奉局衙役自然不会理会他们的警告,接下来便就是真刀实枪的冲突与对抗了。 虽然说,昆山县的衙役本质上也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一直在县是摸打滚爬了好几年,在这三场群殴之中还是取得了全胜的战绩,一举将昆山地面上的应奉局势力尽数扫清。 朱勔听闻后自然大怒,立即派人拿着他开出来的公文前来昆山要人,此时的宗泽在表面上客客气气地承认这份公文,并表示他会立即通知放人,但是同时也表示: “向来只规定州衙、县衙才配衙役,禁军、厢军才有士兵,应奉局若是在昆山地界上有什么执法需求,还得像今天这样持公文来请本官出人出力配合才妥。否则,这些肆意妄为之徒要是再次出现,本官依然会再次下令抓捕!” 县丞私下担心地问他:“假如这应奉局真的就是下公文请我们去帮他们征收抢夺民间之物,我们怎么办?” 宗泽笑笑道:“他朱提举不还是天子之臣、大宋官员么?《宋刑统》的律令不是一样还得要遵守么?他们抢夺那些民间财物,不是还得要打着依法征收的旗号么?所以,既然他是发了公文过来,有了黑纸白字的凭证,咱们不就可以明码标价,见钱放物么?!你让百姓向皇帝进贡宝贝没问题,钱给足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我倒是看看这个朱提举敢不敢给本官发出不想给钱的公文!” 此话正中朱勔的痛处,盛怒之中他想点齐应奉局所有的衙役去昆山寻仇,哪知下面竟然无人敢应声。 原来,这宗铁头在家丁忧时,受海事院在义乌征兵的启发,这次来昆山,带来了十名专门从义乌征募而来的衙役,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士,而前面三次的群殴中都是这十人打头阵,已经打得应奉局的那帮酒囊饭袋胆战心惊,朱勔如果强令他们前去的话,他们是宁愿现在就辞职也是不敢再去昆山的。 不过,深谙大宋官场规则的朱勔却是眼珠一转:正面干不过你,老子可是京城里有叔的人! 立刻一封书信告到了京城。 对于胡衍来说,如今这苏州应奉局的确成了他手里的一张王牌,赵佶坐稳了皇位之后,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层出不穷。而在响应他的这些诉求方面,胡衍眼下做得是越来越得力,越来越优秀,这里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朱勔的做事得力: 皇帝想到的事一定会给完成!皇帝想不到的事也会提前想着完成! 因此,如此卖力做事的朱勔,眼下遇到了困难,胡衍自然是要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而且只是要去处理一个小小的县令,胡衍认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当他再看到这个昆山县令的名字:宗泽。 这倒立刻让他想起了当年去龙游拜会的场景,更是记起了秦刚对他的看重。 “这个宗铁头!”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事情搞得稳妥些,便给吏部那边的人写了一个条子,说手头有这么一个善于解决麻烦事的人才宗泽,查查北方有哪个县管起来相对有麻烦,就可安排把他调过去。 江南这里的事重要,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太过于计较。 很快,宗泽在昆山任上做了没有两个月,因京东东路胶水县闹匪患,吏部推荐宗泽有治匪手段,于是调任胶水县令。 昆山百姓挥泪告别宗县令,再次陷入苏州应奉局的噩梦之中。 第422章 神枪三郎 大漠,风雪,无边的营盘,在相对比较平缓的一片旷地处形成了密密的营寨。 这是大辽混同郡王、北面林牙、同知北院枢密院事、临时西北路兵马都总管、西征大将军耶律宁的治下部队,总共三万精骑,其中的一万是皇帝专门交予他的皮室军,此外又征集了一万的地方部族军以及一万汉军。 皮室军是大辽皇帝的心腹军队,自太祖耶律阿保机时就聚天下兵马精锐三万人,其中以鸷鸟猛禽名称为号,分称鹰军、龙军、凤军、虎军、熊军、铁鸽子军、鹘军等军,轮番入值宫帐。 这次听闻耶律宁主动请求平定西北阻卜人叛乱,但直接将驻守西京的一万皮室军给了他作为中军主力,并由其亲自指挥。 此外,一万部族军为左翼军,由朝廷这次指派来的行军都监负责指挥。再有一万汉军为右翼军,原本作用只是先行兵力试探以及后续打扫战场等等不重要的地方。因为不是太重要,耶律宁便就因徐三的汉人身份,让其以中军挞马之职兼顾指挥。 但是,让耶律宁没有料到的是,这么一支不抱指望的汉军,却在徐三的重新调度指挥下,在平息阻卜叛军的战场上屡出奇兵,进而频频斩功。 原以为,这徐三饱读诗书,懂些兵法也不足为奇,孰料自他执掌汉军之后,竟然是每战都是亲自披挂上阵,一马当先,率领着这些汉军骑兵冲杀掠阵,不仅一改汉军以往积弱胆怯的形象,更是直接杀敌建功,成为这次西征大军中立功最多的一支。 这徐三虽然能看得出他的马上骑术相对是短板,好几次冲锋中都曾从马上摔下,但他的身法却极佳,而且能以罕见的臂力挥动一杆镔铁长枪,纵使再凶猛的阻卜勇士,好几次以为可以趁机围攻他这个落马的将官,但却都一个个地倒在他的霸气枪法之下。 之后徐三的骑术迅速提高,更是成了可突入敌军,大杀四方的猛将!而在大辽西征军中,“神枪三郎”之名,开始在这茫茫雪原之上威名四传。 这次叛乱的阻卜人是耶睹刮部,其主力被他们连续击溃,主营地完全被端,残余兵力开始仓皇南逃。按照之前的辽国平叛惯例,叛军主力溃散,在这茫茫草原上要想赶尽杀绝的难度太大,一般也就在其四周巡游一番,对其他部族进行一番足够的威吓之后,便就得胜还朝了。 不过,这次耶律宁带兵出征虽然已经大胜,但却存心想拉着徐三能多立些战功,回去帮其能获得更好的官位。于是,他便力排众议,带着这三万大军,彻底咬死着耶睹刮部的残部,不断向南追击,大有要将其斩草除根之意。 “徐贤弟,你可知我们再往前面,这帮阻卜人的残部就要逃入西夏国的境内了。”耶律宁在自己的大帐内,单独留下徐三后说道。 “一切以王爷之命而为,若要求我们追击,那就不管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誓必把他们全部都抓还回来,回上京受罚!”徐三听了这话之后,却毫无过多的反应。 “徐贤弟可曾遇过西夏人?”耶律宁说这话时,也在小心地观察着徐三的反应。 “实在记不得了!”徐三木然回答道,“此次随王爷出来上战场,所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匹夫之勇。之前的事情虽然一直想不起来,但是料想应该是从过军,打过仗,所以脑子里一直还有着与敌对阵的一些自然反应。只是王爷所提的这个西夏,也是我们的属国吗?” “差不多吧!这西夏,却是自称大白高国,其君臣相当地狡猾,他们既对我们大辽称臣,也对南朝称臣,想着两不得罪,或者两边都得好处。”耶律宁如是介绍说。 “竟有这样的国家?留着他们做什么?”徐三皱了皱眉。 “主要是他们一直在与南朝打仗,一是不会在我们的后院生事,二是他们经常能打胜,所以便在西线长期拖住了南朝上百万的军队。所以,怎么着也是对我们大辽有点作用。” “谢王爷指点。倒是徐三短视了!” “不过你说的观点,朝上也有人这么认为。他们说这西夏人,外强中干,时间一长便撑不过南朝人。这不,前几年,西夏人和南朝打仗输了,他们的国主担心挡不住,就跑到我们大辽哭诉求援,还求先帝嫁个公主给他,他愿意做大辽皇帝的女婿。” “原来如此。”徐三却反应极快地说道,“这么说来,原来成安公主要出嫁的就是这个西夏国了!” “正是!”把话引到这里耶律宁便就说起了正事,“先帝仁慈,当时定下了这桩婚事。可是,公主是我妹妹,我自然是清楚,她的内心根本就不愿嫁去,只是当时没法拒绝。如今先帝已走,公主更是想求我妹个办法来回掉这门亲事!” 徐三立刻明白了耶律宁的意思,便道:“属下唯王爷马首是瞻!” “嗯,这些天我故意放慢了点速度,前面应该就是西夏国的黑水镇燕军司辖地了,就等阻卜人的残部逃进去之后,我们便以平叛为名,直接杀过去。这西夏人要是不吭声,我们就多占些黑水部的地方、,给陛下开疆拓土!要是西夏人硬气的话,正好就这个机会打一仗,把脸撕破了,也好帮着公主提出退婚。” “属下明白!” “徐贤弟啊,此功立下,朝廷那里的赏赐不说,光公主这边,少不得要对你亲自感谢的啊!”耶律宁生怕徐三不用心,特意拍拍他的肩膀强调。 “为王爷与公主做事,是徐三的份内之事,此话言重了!” 看着徐三离去的身影,耶律宁不住地摇头。 徐三回到自己的帐中,立即让人召集手下将领过来。他因一路不断立功,已经被耶律宁火速提拔为右翼军都统一职,成为汉军的实际将帅。 这次出征的汉军,因为徐三的因素,士气、战功均居高不下,身为右翼军在全军中的地位也提升不少,所以他们对于徐三极其服气,一闻召唤,尽数赶来。 徐三话不多,直接挑明接下来追逐的阻卜人将要进入西夏境内,商量如何打的问题,以及万一西夏人出面阻挠怎么办? “打啊!连这西蕃小贼一块儿揍啊!”说是汉军,实际上他们早就被胡化,说话脾气连同性格,早就与契丹人差不多了,他们对于西夏党项人的鄙视,却是因为自身实力在那里,比宋人还要更重上好几分。 “报徐都统知晓,这西蕃倒是一直防备着我们大辽铁骑,黑水镇燕军司长期驻守着三万的兵马,可是要小心应对。”倒是有相对谨慎的下属提醒道。 “这阻卜人向来与西蕃多有勾结,他们这次一路南逃,也是有投奔之意。所以,估计这黑水镇燕军司的人一定会收留他们。不妨建议耶律都总管,先礼后兵,先给他们一封信,要求把阻卜人交出来。只要对方不遵此意,不就正好有了出兵越境的理由了么?” “那要是对方同意交人了呢?” “不会的,要是这样,西蕃就不是西蕃了!” 由于耶律宁给的总体指令是徐三带着右翼军先行到达西夏边境线,中军与左军随后再到,于是他们就接近边境线后的部署细节又讨论了一会才散去。 “都统。”徐三回头一看,留下来叫住他的这个人姓郭,名啸,是耶律宁为他安排在军中的一名帮手,无论对契丹军、汉军都很熟悉,办事能力也强,在军中的职务是行军司马,此时便是有事要汇报。 “行军途中为弥补战损,也一直都在沿途收纳投军之士,其中便有三人身手、脑筋都是不错,屡立战功,两人升至百夫长,一人升至十夫长。尤其是一名汉人百夫长,虽然年纪不大,却说他与西蕃交过手,有经验。所以属下想着,不如把他叫来问问,看看是否能用得上?”郭司马说道。 徐三听了便说甚好,快快把此人叫来。 于是,郭司马便立即回去。很快,便领了一个汉兵而来。 进了徐三的军帐,司马郭啸便向上首引见:“快来拜见徐都统!也是你小子有运气,说打过西蕃!都统才答应见你一面。” 那名汉兵百夫长赶紧上前跪地磕头:“小人秦虎,拜见都统大将军!” 徐三听着这口汉话口音有些熟悉,便叫此人抬起头来,但是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便只能简单地问几句。 原来,这秦虎,便就是一路西行追寻而来的虎哥,他与猪奴儿兄弟俩寻到了西征大军主力,知晓契丹人有随战补充兵员的习惯,就找了一次大的战斗之后,声称要投军,于是便入了最容易有兵损的右翼汉军。 此时,他终于得到了机会来见到了已经在军中威名四扬的“神枪三郎”徐副都统。 虽然在此之前,他与猪奴儿兄弟已经在外围基本确定右翼军统帅徐三应该就是他们要找寻的秦刚,但是又哪里比得了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四五步的距离,饶是虎哥内心深处一时也是澎湃不已,激动的情绪反复按捺了半晌才敢抬起头来。 不过,此时与他简单来过几句问话的徐三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注意到了他那微微有点发红的眼眶,只道是下级军士见到他之后的激动,随口说道:“果然是有点年轻,听说你之前与西蕃打过交道?” “回大将军话,小人原是陕西汉人,父母皆死于西贼之手。小人为报仇,就参加了西军。绍圣三年的鄜延大战,小人虽然没有能够亲上战场,但也跟在后面守过城寨,往前线运送过粮食军械,更是亲眼目睹过当时的西军凯旋回师的盛景!”这秦虎将这此话说得是一板一眼,认真不已。 “鄜延大战?”徐三听得略略皱眉,似乎若有所思地说,“此战难道是南朝人胜了?” “大胜!南朝的保安知军秦刚,亲率死士九千,固守金明寨,智杀小梁太后,又趁着西贼撤退之机,在土门寨拦截追击,大败西贼二十万!”这秦虎却是逐字逐句,说得斩钉截铁,让人不得不信。 倒是带他来的那个郭司马此时插口道:“鄜延大战确有此事,此战之后,西蕃便一蹶不振。之后便屡战屡败,以致于横山要地,尽归南朝之手。” “南朝竟然也有如此善战之将!难得!”徐三却是由衷地赞了一句,转而对这秦虎说道,“你是个实诚之人!刚才若是吹嘘你曾参加过那鄜延大战,我也无法分辨。却是不如你现在这般实事求是。眼下我军即将进入西夏境内,便有可能与其冲突交手。你既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也属不易,既然还有郭司马的推荐,就从即日起,在我帐中做个参谋亲兵,听候指令!” 秦虎一闻,立即抬头,两眼竟然露出神往之光彩,当即跪下抱拳喜道:“大将军能有用得着小人之处,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司马带着秦虎出了帐后,却对他说道:“你小子也是邪门!本将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不到你一下子就能入得了徐都统之眼,这参谋亲兵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得了的啊!” 秦虎赶紧先向他致谢道:“司马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今后一定用心做事,用命拼杀!” 待回到原先所住之帐,秦虎立即去找了猪奴儿兄弟,正好看到周围无人,便轻声说:“刚才行军司马推荐了我入徐都统的中帐去当亲兵参谋,我已近距离见过徐都统,正是我家主公,千真万确,绝无偏差!” 猪奴儿大喜道:“主公见了你,可曾认得出你?” “主公的反应甚是奇怪!不仅没有认出我来,甚至我提起他指挥过的鄜延大战,他也似乎印象全无,像是完全忘记了一样!”秦虎皱着眉头说道。 “那也对了!”查哥里人小鬼大,插口说道,“咱们过来的路上,那个梧哥就分析过,主公不可能抛下我们不闻不问,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白马渡口的爆炸事件中,受伤忘了过去!” “那可如何是好?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主公,主公却不记得我们?”猪奴儿发愁了。 “无妨!现在我可以进入主公身边,那就多了机会可以接近他!”秦虎认真道,“记忆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忘了,但也有机会慢慢地想起来。我们眼下首要任务就是守在主公身边,确保他的安全,其次就是想办法让他想起从前的事情。总之,主公活着,这就是天大的喜事!” 猪奴儿此时因为骑术了得,几仗各有军功,已经在汉军最强的黑甲重骑里做到了百夫长,而查哥里则作为他的辅兵跟着。 秦虎与他们商议了后面的联络细节之后,便回去收拾了行装,自己改换了营帐。 第三天,徐三率领着征西大军右翼一万人,尾随着一路逃窜的阻卜人,从狼山与哈鲁乃山交界处的乌兰布拉格峡谷中穿过,已经进入了西夏境内。 阻卜人的残军不算,但这一万大辽骑兵的动静却是不小,不仅引起了最近的西夏黑水镇燕军司的强烈反应,就连稍远一些的黑山威福军司也派出了数拨斥候游骑前来打探。 对此,徐三则十分强硬地以“大辽追击阻卜叛军至此,望四方配合堵截,若有擒获,应该立即绑送而来”的回复示之。 很快,黑水镇燕军司派出了一千轻骑于前方示警拦截: “此处已是我大白高国领地,请上国将军勒兵回师!” “哼!既然知道我们是大辽上国之军,可知我们是追击一支阻卜叛军而来?”徐三目无表情地说道,“既然说这是你国境内,那就烦请把他们交出来,我们自然就会退兵!” 来人显然无法应对这种强硬要求,只能简单地表述:“我们不清楚什么阻卜叛军之事,只是想请将军不得越境侵犯!” “哦?”徐三摇了摇头道,“这么大一支叛军入境,你们居然告诉我什么都不知道?说明你们守军严重失职。既然如此,只能由我大辽宗主国出手清理了!” “将军切勿激动!末将只是奉军司都统之命而来。关于阻卜叛军一事,能否容末将立即回去禀报?”来人见辽军如此强硬,也只能先行服软。 “你禀报你的!本将军追击本将军的!”徐三却是一点都不理会对方,直接命令大军继续前行。 西夏的这一千轻骑根本就不敢正面阻拦,只能让出大道,一边火速派出快马回报请示,一边以保障之名紧随辽军左右行动。 徐三也不客气,既然对方声称是想为其提供保障之名,便立即提出了给大军提供粮草补给的要求,同时非常不客气地通知:他这支只是先锋部队,后面还有更大的军队随时赶到。 果然,就在这辽军迅速开始穿过狼山与哈鲁乃山交界处的乌兰布拉格峡谷,并迅速占据了这个重要的战略要地兀剌海西关口时,黑水镇燕军司统军使凌结讹遇匆匆率领军司主力,赶了过来。 实际上,早在很多天前,南下逃命的阻卜耶睹刮部首领就派人带了所剩的大部分财物前来黑水镇燕军司求收留。这黑水镇燕军司的统军使凌结讹遇,之前曾是小梁太后当政时的重臣,后因李乾顺亲政后失势,不仅被派到黑水城这种无人无财更无事的鬼地方担任统军使,而且还被站皇帝授意的监军使嵬名善哩跟在身边死死地看住。 对于这些阻卜人送来的财宝,他也看不上,更不会因为这点去触碰契丹人的霉头。所以他直接就把人和财物都送去兴庆府,是非决断,都由朝堂那里的人决策,他现在没追求、没思路、更没有任何具体的想法。 谁知兴庆府那头的答复还没回来,这辽人铁骑竟然马不停蹄地越过边境,直接问寇他的辖地。而这两天的连番烽火讯息,想必早就已经传到了兴庆府了。 当然,对于他而言,辽人的军队是一定要先拦下来的,至于是兵戎相见、还是委屈求全,这种手段的事情,则是需要他见机处理的。 凌结讹遇不仅带出了军司驻地的两万主力,还准备了一批粮草酒肉,面对辽国大军,摆出了足够的诚意。 当然,在这份诚意的背后,他也在第一时间发布了全军司的动员令,还有近三万多人的部族动员兵,预计将会在三日左右完成集结。尤其是当他看到率先到达的辽军只是相对最弱的汉军之后,心里的担忧也降下了不少。 虽然今天的西夏军队肯定无法比得上当年大帝李元昊直接力抗北辽时的战斗力,但是对上历来便有鱼腩之名的汉军,他还是多有几分信心的。 第423章 黑水军司 这些年,西夏国主李乾顺过得极不自在。 当初鄜延大战中的金明寨外,他自以为是巧借秦刚之手,除掉了一直压在他头上的母亲小梁太后,重新掌握了国内军政大权。之后虽在土门寨一役中损失惨重。但是他相信,只要手中掌握的大权回归,顽强的党项人,很快就能收拾起武器,再次聚兵向东,重新蚕食大宋的西北战线,他也必能再现太祖皇帝的昔日荣光。 但是谁能知道,那个令他在土门寨吃了大亏的秦刚,在章楶的配合之下,推动了西北各路的西军,开始改变了作战手法,竟然一面不断地主动出击,进行麻雀骚扰战,一面采取地面修寨筑城的平推战术,几年下来,竟然先行夺回了洪州、韦州、盐州等地,反而顺利蚕食控制了几乎整个横山地区。 绍圣四年六月,宋夏两国终于再订和约,西夏接受现行边界、大宋恢复对夏“岁赐”。 表面恭顺的李乾顺,一面对宋谢罪,一面对辽低头,终于求得大辽同意下嫁一位公主,同时也是以此承认并宣布了大辽对西夏的庇护意向。 只是,李乾顺认为的这种表面臣服、暗地蓄力的策略,却慢慢地总是那么不对劲: 首先,从大宋那里每年拿来的岁赐,最终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尽数都流回到了大宋,尽管他已经查明问题的关键出在边境的榷场贸易之上,可是榷场都是公平交易,宋商运来的东西又好又便宜,要么是西夏人无法生产的、要么是生产出来也无法在成本质量上相比的。你若拒绝,吃亏的只是自己。如果说在榷场贸易赚大头的,都是现在坚定支持他的堂伯吴王嵬名利德,其中大多数利润还是他的。所以,再加上西夏贵族们对于中原产品的痴爱,他根本就不可能叫停白酒、丝绸、瓷器以及各种精美生活用品的采购。 其实,这种后世才有专家研究明白的“贸易逆差”虽然在以前就一直存在过,但是一则没有如今这样明显,二则西夏人过去可以通过“打草谷”的边境掠夺来弥补。只是如今横山战略要地尽失,边境攻防形势尽反。如今的西夏却是要拿出一定的军事防御力量,来应付宋人时不时地会发动的“麻雀战”反掠夺。 元符元年大宋出兵平定青唐,对于西夏的西南方向形成了战略包围,同时还摆脱了西夏对于丝绸之路的商贸垄断,更是令西夏小朝廷的经济基础是雪上加霜。 更令李乾顺无法忍受的是,自从大辽前任皇帝耶律洪基去世之后,继任的耶律延禧开始对他爱理不理了,那位原本答应满了十八岁后就会送嫁过来的成安公主,却说要学习宋人的丁忧之制,要为她名义上的老皇爷再守孝三年。 西夏已经如此虚弱,李乾顺无法对大辽有什么显着的不满,也无法在表面上与大宋撕开裂痕,他只得另想他着。 自青唐归附大宋之后,原先两个赞普瞎征、陇拶先后投降。瞎征过了一年就去世了,而这陇拶则被哲宗皇帝赐了姓名叫“赵怀德”。 在原来的历史上,因为青唐地区一直无法安定,大宋无法实际掌控,最后无奈只能授赵怀德为河西军节度使,重新让他来管理羌地。只是如今,王厚的陇右沿边同都廵检使做得极好,哪怕同样被放回来的赵怀德,此时也只能是一个名义上羌人傀儡领袖,坐着他的虚位,而驻扎在鄯、湟、廊三州的西军则继续掌控着局面。 李乾顺想尽一切办法,也只是主动下嫁了一位宗室女给赵怀德为妻,并时常送礼示好,企图想在西南那里重新打破大宋的包围。 不过,作为坚定的亲辽政策的制定者,李乾顺更是十分清楚,只有让大辽公主顺利嫁到西夏来,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大辽朝女婿,才能够在关键时刻获得最重要的庇护资格。所以,他在这几年中,不惜每年都向大辽进贡驼马三千匹,屡屡遣使去上京问好,并催促辽朝能让成安公主提前结束守孝,尽快来西夏完婚。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被放逐到北边黑水城这里的凌结讹遇来说,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作为小梁太后时期的权臣,凌结讹遇曾经历过西夏对宋时期的辉煌过去,即使是面对着北方更强大的辽朝,他最多只会表示一定的尊重与重视。 尤其是在他以犒劳为名,带了一批粮草酒肉,在半路上拦下了这支气势汹汹的辽军之后,发现对方居然只是汉军,而且带军的将领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他的心里更是不痛快了。 “大白高国黑水镇燕军司统军使凌结讹遇,请大辽国徐将军说话!” 徐三听说对方的军司统军使来了,这才不慌不忙地骑马出来相见。 行至大军前面,立即看见了正前方地平线那端,正在不断地出现并涌出一波波的兵马,形成了正前方非常密集的一条散兵线。从中间开始,陆续展开了不少的将旗。 “报大帅知晓,正面最中间的便是西夏的铁鹞子,据看到的攻击面判断,估计会有整整两队六百骑!”此时紧跟着徐三的秦虎正在尽职地小声提醒。 这西夏的铁鹞子是其名震天下的强军,全身重甲、武器精良,战斗力极为强悍!但也正因为装备豪华,全西夏不过只有十队,三千人。而这凌结讹遇此次居然带出来两队六百人,应该是黑水城为防范北方的最雄厚资本了。 徐三此时的面色稍变,倒不是惊讶对方派出了铁鹞子,而是对这秦虎刚才称呼他为“大帅”感觉以很是异样。此前在辽军里没人会这么称呼过,他也从来没有听过,但是此时听在耳中,心底却是对此有种莫名其妙的特殊感觉,所以便多看了秦虎几眼。 这时,对面的西夏主将凌结讹遇已经提马赶了上来,双方只是相互一眼,便都觉得对方不好对付。 当然徐三是带兵一路追撵着阻卜人而来,气势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短处: “凌结统军,有何指教!” “徐将军,此处已是我黑水镇燕军司辖区,还望将军尽快约束停兵,返回大辽境内,以免双方产生不必要的冲突!”凌结讹遇面对大辽的汉军,还是很有自己的底气,直接提出了希望对方退兵的要求。 “哦?这里居然已经是黑水军司了?”徐三却是故作惊讶反问道,“莫非黑水军司眼下已经投靠阻卜人了么?” “徐将军请注意,我们非常尊重大辽上国,但却并不意味着会随意受到你们的污辱!”凌结讹遇的脸一下子气得成了酱色。 “本帅不会污辱人,只会讲事实!”徐三面不改色,用上了秦虎对他的称呼,继续说道,“我军一路追击阻卜叛部来此,斥候回报,其残部正在前方,预计这一两天内就可追上。如今却突然被尔等拦住,本帅刚才的疑问没道理吗?” “……”凌结讹遇先是一时语塞。因为阻卜人的残部的确于一天前已经投奔他这边了。虽然他挺不情愿接手此事,但是因为兴庆府那边的意见还没有回来,他也只能先硬着头皮先行安置了下来。当然,这件事却千万不能承认,“徐将军说笑了,我们大夏的辖境内,怎么可能会有阻卜人在活动!” “是么?”徐三却是一挥手,叫来了一名斥候将领,冷冷地说道,“你部报告阻卜人残部就在前方五十里处,但是这位黑水军司的凌结统军说决无此事!怎么说?是你的手下都是一些假斥候呢?还是这位凌结统军是位假统军呢?” 这名斥候将领对自家将军的质疑很是畏惧,立即下马跪倒道:“属下派出了三批斥候,轮番打探,一刻之前还有新报,对方已经扎营,属下愿用颈上人头担保,此消息绝无半分虚假!” “凌结统军,我看你手头的兵马虽然貌似强盛,好像也不顶事啊!”徐三此时眯起了双眼,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前方的西夏骑兵,“本帅给你一个选择:要么,痛快地认个错,然后带着你的这批人马,先回头帮着把这些阻卜人抓回来交差!这件事怎么处理,等我们的王爷来了后,本帅一定会为你多多美言几句!要么,你就把前面的路给让开五十里地,本帅今天夜里就把这帮阻卜叛贼抓来给你看看!” 徐三的这番话,极其不给凌结讹遇面子: 第一个选择,不仅是让他自己先认错,而且之后把阻卜人抓来后,相当于再次钉死了自己的错误,到时候,还不知辽人会如何地大作文章;而第二个选择,更是无法操作,因为他非常清楚,昨天的那批阻卜人又累又饿,而且极其狼狈,正是因为得了他的庇护,在他背后驻营之后,一定没有太大的防备。要是不声不响地就把这支气势汹汹的辽军放过去,还真的就有可能一下子被团灭了! “徐将军,你也太过份了!大白高国境内,哪里有叛众?再说了,即使如将军所言,那里出现了小股的匪徒,要不要去平叛?可都是得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凌结讹遇多作思考,只能煮熟的鸭子嘴硬到底! “臣下国不力,宗主国代劳!”徐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之后,却是放下了马鞭,将腿边挂着的铁枪缓缓地朝天举起。 在他身后的众多将领一见,立即带头喊道:“神枪三郎!举世无双!” 瞬间,整个大军也立即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神枪三郎!举世无双!” 凌结讹遇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支军队绝对与以往所见的不一样,一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气势,比契丹宫分军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二是他们的装备,竟然几乎已经是全员配甲。这也是耶律宁本身就对徐三领军有所偏爱,更是因此次率军屡立功劳之后,便就一路从各地库藏以及缴获中不断地补齐。 更令凌结讹遇吃惊的是,原本已经停在原地的辽军,此时在响彻周边的共同呐喊声中,整整齐齐地前进了十步。 虽然只是短短的十步,但一下子就突破了原本两军对峙时的安全距离,对面的西夏军队立即习惯性地紧张了起来,若是没有他们的将领纷纷出言约束,最前方的弓弩手都已经开始张弓搭箭了。 凌结讹遇一下子觉得自己站在火炉口上,他知道辽军蛮横,却没料到今天遇到的这个汉将却是更加地难以对付。包括现在这样,只是简单地举了一下手中的铁枪,就能令全军迸发出如此之高的战意,却是令自诩带兵不弱的他也自知难以同样做到。 而正是因为如此,缺乏战意的西夏军队,虽然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却立刻在这种瞬间被点燃的场面中落入了下风。 也只有那六百名铁鹞子,还在努力地勒住马缰、竭力控制住想往前冲的欲望。其余的大军,竟然已经在一阵骚动之中,悄悄地后撤了一两步。 “报~!” 就在如此气氛紧张之下,西夏大军的身后突然远远疾驰过来一匹快马,马上的士兵高举银质敕燃马牌,示意有来自于兴庆府皇宫里的最重要信息传递。 肯定是因为凌结讹遇没有留在黑水城,便就一路赶到这里来了。 马牌信使行至凌结讹遇的面前,立即翻身下马,并向他交上了一封密封诏令。 凌结讹遇不敢怠慢,立即拆开一读,顿时面色极其难看了起来。 然后,他又让送信士兵交出了所执的银质敕燃马牌:这种敕牌分为上下两片,送信人带的是上片,而他作为驻边大将,会随身携带着下片,两片合在一起,中间就形成空腔,各有西夏文字及复杂铸刻的花纹,形成严丝合缝的扣合连接,可供仔细查验。 在西夏,银质敕牌级别最高,见敕牌如见皇帝。所以此牌附带的指令,绝对不容质疑。 “臣谨遵圣旨!”凌结讹遇冷着脸说完后,便转身对着身后副将及铁鹞子将领下令道,“奉天子之命,着黑水军司铁鹞子所部,并一万擒生军,即刻剿灭侵界作乱的阻卜叛众!” 手下将领一听是领兵去打昨天见过的那帮落难而逃的阻卜人、而不是眼前气势汹汹的辽军,立刻信心大涨,并迅速领命而去。 这时,凌结讹遇也算是有了一个最好的台阶而下,转身对徐三说道:“徐将军,刚接到重要情报确认,的确有一伙阻卜叛军是从其它地方渗透进入我国境,此时是某的失误,岂敢劳动贵军劳师动众,不如就在此地扎营安歇,静候佳音。本将自黑水城大营也筹备了一些粮草,以馈贵军!” 徐三给对方的两个选择里,原本就是有这一选项的。 而且,此时他所带的军队目前所在之地兀剌海西关口,正是扼守了辽夏边境的一处险要峡谷的出口。原本这里也曾有过西夏守军,只是地处黑水镇燕军司与黑山威福军司的辖境交界之处,多是两地轮驻。近年以来,由于西夏东南线兵力紧张,便就各自都抽走了。而徐三此时带兵前来,正好占住的就是这个地方,自然也就趁势接收下了黑水镇燕军司送来的粮草,再迅速让人在此安营下寨。 此时,剩下的一万西夏兵同样也在他们对面不远处安扎营寨。 凌结讹遇带着亲兵站在一个高处,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的辽军营寨。 这时,原本一直守在黑水城内的监军使嵬名善哩却匆匆地赶来。 “嵬名监军,你来看看对面的营寨。”凌结讹遇一句也不问对方为何在这时赶过来,而是直接指着对面说道,“他们不过用了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就建成了这样。” “对方毕竟是汉军嘛,懂得汉人筑寨扎营之法,也不足为奇。”嵬名善哩却是心不在焉地回应道,“筑营再好,不过不怕被偷袭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非也!我只是担心,他们眼下的这个营寨就成了一个城池的基础。”凌结讹遇说出了他最大的担心,“这帮子辽人要是赖在这里不走了怎么办?” 听着这些话,嵬名善哩便向那边多看了几眼,虽然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依旧还是并不在意这些事,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凌结军使一心为国,的确忠心可鉴。只是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天子的心思,更没读懂方才圣旨背后的真正用意,这也难怪你被放在这里这么多年啊!” 凌结讹遇一愣:“天子是怎么个心思?圣旨又是怎么个真正用意?还请监军指点一二。” 嵬名善哩摇摇头道:“你我在这黑水城这些年来,彼此也算各给面子。今天之事,我是不忍统军吃个稀里糊涂的亏,这才急急赶来给你提点一二。” 凌结讹遇没有说话,却是保持着非常尊敬的姿势,向对方表示希望听取指点。 “眼前这批汉军只是大辽平定阻卜叛乱的前锋右翼军而已。而其随后统领全军的主帅却是叫耶律宁,统军可知他是何人么?” 凌结讹遇手头早就有过斥候的情报,立即回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这个耶律宁乃是辽国新封的混同郡王、北面林牙、还是目前的同知北院枢密院事,正是大辽皇帝信任的一名新晋权贵!” “统军就只是知道这些么?” “难道?这耶律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吗?” “唉!难怪啊!”嵬名善哩叹气道,“其实这耶律宁最重要的身份,并非是这些官职,而是他的妹妹就是成安公主,前大辽皇帝耶律洪基答应赐婚于我们陛下的成安公主!” “什么!他,他是成安公主的哥哥?” “阻卜人,该如何处理?兀剌海西关口,是谁占着?这些东西都重要吗?不重要!最关键的一点还有,据说这成安公主,一直拖延着婚期,不肯嫁过来。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给陛下去添加不自在啊!”嵬名善哩说完这一点后,就晃晃悠悠地回黑水城去了。 作为李乾顺派到黑水镇燕军司的监军使,他也尽职尽力的行使职责到今天。不过,确实也是看到凌结讹遇这个悍将却是一根死脑筋地做事,平时也未与他交恶,此时看着他去犯错,毕竟有点于心不忍,这才有了今天的点拨提醒。 被点拨明白的凌结讹遇此时却依旧在原地沉默不语。 小皇帝李乾顺的心思与国策,他一直明白。这事件所包含的道理,他也整理得过来。但他唯一感觉意难平的就是:元昊大帝的子孙怎么会懦弱到必须要仰承辽人鼻息而存活的地步了? 交好辽人,的确可以让其北方省却大量的兵力与防备资源,从而可以更加专心地对付东南的宋人,这也是符合大白高国一贯的外交原则。但是,交好辽人,真正依靠的应该是自己的实力,而不是一昧屈膝讨好的态度。 凌结讹遇决定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做个样子给兴庆府那里的小皇帝看看。 他最后又瞥了一眼对面的辽军营寨,立即带人回帐,安排人继续督促之前动员的地方部族军加快向这里集结。 是夜,西夏六百铁鹞子、另一万擒生精锐,连夜疾驰杀往阻卜人的营地。 也是活该这些阻卜人残部自以为到达了承诺他们安全的西夏地盘,加上之前连日逃蹿时的累乏,竟然在营地中毫无防备,就在睡梦之中,直接被西夏军尽数歼灭。 凌结讹遇已经提醒前去的将领对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不会让任何之前他曾有过默许的消息透露给辽人。 第二天一早,满身的血迹的西夏悍兵带着他们尽数斩下的所有阻卜人头颅,赶到兀剌海西关口,在两军营寨之前垒起了几座京观。 同时,正好又有了从兴庆府匆匆赶来的李乾顺的使者,声称带着大夏陛下的心意,要对辽军表示慰问,并对先前阻卜人一事表示道歉。 这次,徐三代表耶律宁先狠狠地打了西夏国左腮帮了一巴掌,正想等着对面跳起来后好大做文章。谁知,西夏却是连声叫着“打得好!”后再把自己的右腮帮子送了过来。 第424章 以攻为守 李乾顺此时对辽的姿态,并非简单地只用“要善待大舅爷”这个理由来解释,而是他所遭遇的内忧外困之下不得已的做法。 横山与青唐这两地的战略形势一直没有好转。当初,李乾顺刚掌大权时,以为自己对大宋转入战略防御姿态只是一个暂时的情况,却不曾想到,这种姿态一旦成型,竟然再也无法转回来了。 即使是前一年,他下嫁了一个宗室之女给青唐那里的赵怀德以示拉拢,但问题是现在的赵怀德也没什么作为,一直都只是在宋人的鼻息下毫无想法。偶尔被一些羌人部落欺负了,还会跑到他这里来讨帮忙。 原本西夏全国的五十万兵力中,就有六成多布置在东南与南面,这些年来,压到那一边的更是超过了七成。一则李乾顺根本就不敢想与北面的大辽产生什么纷争,二则就算是有了矛盾,他现在也根本腾不出任何力量去对抗。 只是,这却让想借机挑起辽夏边衅的徐三等人没有了发脾气的理由: 他们追击的阻卜人,已经被凌结讹遇尽数歼灭了,头颅都垒成了京观,此时就堆在他们的营寨之外呢! 西夏人的犒劳物资也都送了过来,甚至兴庆府那里还专门派出了特使,要真心实意地对这次阻卜人越境逃蹿一事向他们表示最真诚的道歉。 现在怎么办? 继续南下?没有了任何理由! 就此回师?如何向耶律宁当初交待的任务复命? 徐三此时站在营寨新修好的寨墙上,望着不远处西夏人的营盘,紧紧地皱起了他的眉头。 “大帅可是不甘心就此退兵?却又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此时跟在一边的秦虎找了机会上前说道。 “哦?你能看得出来?可是有什么好主意?”徐三略略有点意外,却是问道。 “其实南下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就算往南多跑五十里、一百里,最后总是还得要回师的。”秦虎弯腰致了一礼说道,“倒是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兀剌海西关口,正是从大辽向南走出峡谷的要道。这次是因为我们出兵突然,直接便杀到了这里,但如果再有下次的话,西夏军队只要吸取教训,提前在此地筑关据守,便就死死地卡住了我们南下的通道咽喉,那时再想拿下,所费的兵马时日都不会太少。所以,属下建议,既然不方便继续前进,不如就趁着这一次的机会,直接把这里改寨为关,再留下数百人据守,岂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好事!” “改寨为关?”徐三眼眉一挑,却是听得心头一动,“这是西蕃人的地方,就不怕他们翻脸么?” “大帅不正是希望和他们翻脸么?” “呔!你个小小亲兵,出什么馊主意?”旁边却是有别的汉军将领表示反对,“徐将军请看,剩余的阻卜人都是极其凶残之徒,我们追击了近一个月也没斩杀他们多少。而这一夜,就被对面这个凌结统军尽数歼灭,说明他们的战斗力不可小觑啊!” “将军若是怕了对面的西蕃人就明说好了!”秦虎却是丝毫不给对方留面子。 “你!”若不是徐三站在那里,那汉将就该向秦虎动手了,他怒道,“对方虎视眈眈,我们现在改寨筑关,不就是给了对面向我们动手的理由了么?” “我们从踏上这里的第一个时辰起,他们就不缺动手的理由!可是有理由又怎么样?昨天我们扎寨了,他们还是不乖乖地在对面看着吗?”秦虎继续说道。 “这里远悬山南,补给困难,就算筑成关城,也驻扎不了多少兵马,怎么守得住?” “关城若成,三四百兵马即可守住!这些兵马,三月一补就足矣。” 一直听着他们争论的徐三此时开了口,却是先问向秦虎:“若要筑关,我们可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很简单,就说耶律王爷还在我大辽境内清剿反叛的其余阻卜人,担心他们还会从这里窜逃,得要在此谷口驻兵把守。”秦虎随口就编了一个,“大帅就说此关是防北边不就行了?” “如此拙劣的理由,那西蕃人会相信吗?”立即有人质疑。 “拙劣是拙劣了点,但大帅要的只是理由,至于西贼相不相信,重要么?” “好!传本帅之令:第一队、第三队寨墙下戒备!其余队,全部进山采石,做好筑墙前的所有准备!”徐三终于下达了指令。 令行禁止,徐三带着的这支汉军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了遵从他的任何命令,便不再有争论,而是立即下去开始执行。 而与此同时,对于此举之后,对面的西夏军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徐三还是召集了主要将官一同回帐商议。 对面凌结讹遇带来的人马已经查清楚了,总兵力有两万人,其中六百铁鹞子,一万擒生军,六千步跋子,还有为数不多的强弩兵、泼喜兵以及相应的虞人杂役。 徐三手下只有一万人,如果要是能够将关城修起来,凭借峡谷出口的险地而守,自然是不用太过于担心。但是问题在于,现在辽军所凭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寨子。而对面的西夏军队,自然明白关城一旦修成的意义。所以,肯定不会让他们顺利修城,这其间,必须要做好双方有可能开战的准备。 “我们追杀的那支阻卜人,战力不弱,虽然是被偷袭加背刺,但是能够让他们在一夜之间尽数被歼,确实也说明对面这支西蕃军队不弱啊!”有人指出这点,倒非是怯战,而是希望要引起重视。 “我们先将筑城的石头以及材料全部准备好,然后突然行动,预计多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有足够的防御能力?”徐三看着自己桌上草绘着的战场形势图纸,出言问负责筑城的将领。 “兀剌海西关口这里的地形很有利于我们,眼下又已经有了木栅栏的营寨为基础,一旦我们全力动工,估计两天的时间,可以形成正面的坚固防御。接下来,其它地方的修筑可以慢慢来了。” “两天?”徐三皱起了眉头,“估计拖不了,凌结讹遇这个人,看着就不太好对付。估计只要能发觉我们有修墙筑城的意图,他手下的军队就会直接冲过来了!” “阻卜人的京观垒在哪里的?”还是那个郭司军想到了一个主意,并凑到草画的那张地图前,看着指出的地方道,“我们不妨把前锋军推到这里,就说要检验这帮阻卜人的人头,查验里面有没有会遗漏了的叛军将领。” 徐三看了郭司马点出来的地方,这里已经很接近西夏军的营寨的正前方,这个理由,可以通过这些兵马在前面拦住西夏人的观察视线,的确可以起到延缓他们发现自己营寨里动静的作用。 “这样子的话,一则可以给我们修筑关城多争取一点时间。”郭司马补充道,“另一方面,我们的前锋军前推,对方即使是最终发现不对并想要进攻的话,看到我们的兵锋在此,多少也会有些忌惮,更是给后方的营寨修建工作留下足缓多的空间。” “第一波的人不能多,五百人最多了,还是派我们的重甲步兵吧。一是不至于惊动西夏人,二是步兵可以有较强的防御能力。” “只怕那个凌结讹遇一旦看出了筑城的动静,晓得这事的轻重,直接就带着他们的铁鹞子冲过来,我们这五百人就算是重甲步兵也未必顶不住啊!” 的确,对面的西夏军可是有着货真价实的六百铁鹞子,即使是辽军这里的重甲步兵结阵,大概率也是挡不住一两个回合的冲锋,那样的话,前面的这番算计可就全部都落了空。 “以属下的建议,不要派重甲步兵,直接换成五百骑兵如何?”秦虎突然站出来开口道。 只是他的这句话一说,一下子引得周围众人摇头。骑兵攻击力虽然强,但是毕竟只派出五百,对面的西夏兵拥有兵力上的优势,一旦出营,兵力至少过万。辽军派出的五百骑兵,便如羊入虎口,几乎构不成多少伤害。而一旦对方反击,这五百名骑兵的防守能力,最多只能是重甲步兵的三成左右,直接就等着防线溃散吧! “不派步兵守住战线,反而是派出骑兵,难道想要让对方知道我们疯了吗?以为我们想要去强攻占领黑水镇燕军司吗?”有不太看得起秦虎的一个将领站出来说,竟也引得几声附和。 “既然大家都认为属下这个建议很荒谬且不可理解,那么我相信,对方的想法也会差不多。其实,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我们一旦派出骑兵,摆出的是一副要进攻的姿势,势必引起对方主将的怀疑与犹豫,这一犹豫,我们的时间不就多了吗?” 秦虎的话倒是先让徐三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故意派出骑兵以布疑阵,哪怕明知这五百骑兵挡不住对面西蕃的兵马出击?” “正是!”秦虎点点头道,“其实我们可以这样子想:假如对面的铁鹞子真的发动了攻击,那么我们无论是骑兵、还是重步兵,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都挡不住。但是,假如我们先行排开的是重甲步兵,就是明明白白的防御姿态,对方一下子就会明白,果断点的话,绝对会派出优势兵力冲过来查看状况。所以我们就索性放弃防守的想法,直接动用我们最强的黑甲重骑,这种情况下,对方肯定想不明白我们的真实用意,一定会采取相对保守的应对姿态,那么也就遂我们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的想法了。” 这样一解释,中军帐内的众人就都明白了: 步兵主防,骑兵主攻。自己一旦摆出重甲步兵,那么也就暴露出想要严防死守的意图,表示在这防线后方一定会有大问题。对方就越是会急于打破这一防线,而在这种情况下,调动最强的铁鹞子进攻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们的黑甲重骑并不是简单地摆架子,一旦列阵,就严密监视西贼的动静,但凡他们有所怀疑,想要陈兵出营的话,我们就要在第一时间立刻发动进攻,对他们进行迎头痛击,这样的话,不仅攻击效果最佳,而且绝对会出乎他们的意外。只要感到意外,他们就一定会再有犹豫。不管犹豫的是什么,只要犹豫了,他们派出铁鹞子的可能性就越低,我们就会有更大的胜机。” 秦虎的这一番推论与建议很有说服力,除了,这第一波出列的五百重骑兵的风险性极大。 “那,谁愿意领这五百重骑?”徐三扫视了一下帐中的众人。 “既是属下提出的建议,属下愿领命!”秦虎不待其他人有什么反应,第一个站了出来。 徐三的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色,这个新选的亲兵眼光不错,只是不知道勇猛如何,倘若这一战能立下个功劳,倒也不枉他的赏识,是可以提拔起来做事的。 “好,本将军就将这五百黑甲重骑交给你,到时只需你带兵冲杀一个来回,全身而退便是首功。倘若再能搅乱对方部署更是大功,我们只要能守出两天筑城的时间,你便是此役的第一功臣!” “属下定当全力以赴!”秦虎挺胸应下。 周围却有少数将领在暗地里想到: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骑兵对冲,自己五百,对方却是过万,就算开始有个趁其不备的优势,那冲进去之后也一定是凶多吉少,更不要说对方还有铁鹞子这样的大杀器随时会发动啊! 这时,突然帐外有斥候来报,说是刚才在西夏军营的后方,陆陆续续地赶来了一些黑水镇燕军司的地方军,据说都是被凌结讹遇临时征召过来的,虽然多是牧民与猎户,但是数量也有大几千人之多,预计很快就能超过万人。 见到众人的脸色略有些变化,秦虎却是一抱拳道:“大帅无须在意。若是这批兵未到之前,属下还在担心西贼会不会先用铁鹞子,现在看来,却是绝对不要担心了!” “哦?此话怎讲?” “西贼原先两万人,与我军不过二比一,双方贸然交手,的确会有担心他们会在一定情况下选择动用主力。但是现在对方又多了这一万的地方军,估计后面还会有新的增援,所以他们一定就会倾向于选择保守的应对方法!” 凡有战事,先消耗地方军,然后是步跋子、擒生军,最后逼急了再上铁鹞子,这应该是大概率的事。 虽然如此,但是带这五百骑兵去进行正面冲击,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于是还是有人用着怜悯的眼光看着秦虎。 “来人!端两杯酒来!”徐三一挥手,让人送了一杯给秦虎,自己端起面前的一杯,说道,“虎兄弟但且奋勇厮杀,一旦撕开西贼缺口,本将军将会亲率两千轻骑前往接应!” “啊!”众人大惊,就连秦虎也赶紧开口劝道,“大帅还是坐镇中军指挥为好,岂能亲身冒险!不妥不妥!” “哈哈!我徐三自领兵以来,又有哪一仗是缩在后面的呢?!来,干了这杯!”徐三不理会众人的劝说,一口将奶酒饮尽。 秦虎也是豪气顿起,大声说道:“秦虎愿护大帅左右,力逼西贼后退,以护关城建成!” 看到两人共饮完誓酒,却是要有人后悔没去抢做这件事了,这先不表。 话说徐三手下的辽军向营寨北边的山中派出大批人手忙碌了一整天,已经开始有大批石料往寨中运回,这时候的动静便就有点遮掩不住了。 这支汉军中的黑甲重骑共有八百人,秦虎持着徐三的将令从中调选了五百,特意还叫着正在军中的猪奴儿一起同行。 徐三便带了几名亲兵护卫,后面跟着秦虎、猪奴儿这五百黑甲重骑,开出了营寨,前往阻卜人的首级京观那里,用的理由,自然是要仔细检验首级。 但是,辽兵从白天开始,就已将战线不断向前突出,还是引起了凌结讹遇的怀疑,他再三放出的几批斥候,都被辽军突前的斥候远远赶走,无法探察到辽军营寨里面的具体动向,他的心中便已经开始有点不安。此时又听说辽军主将徐三带了人来到阵前,于是便派出亲兵前去询问交涉。 结果交涉的亲兵回报:对方徐将军答复是,他要亲自检验阻卜人的首级,查找那里有无漏网的头领,并喝令西夏兵远远后退,不得干扰。 这凌结讹遇原本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自己以大局为重,连夜斩杀了阻卜人,已经算是给了这支辽国汉军很大的面子,没想到对方现在依然还是这种狂妄的态度。于是,立即带了人来到自己营寨门前察看情况。 阻卜人的首级垒成京观虽然是在两军营寨的中间,但还是要更偏向于西夏军这边。凌结讹遇站在寨前高墙上,看到对面的辽军倒是只出了了几百骑,看起来也不是太多,像是徐三的护卫军样子。因为此时他们已经不断地靠近了西夏营寨,所以便几乎是遮挡住了看向他们身后营寨的大部分视线。 凌结讹遇先是看着在首级京观那里指指点点的徐三以及其随从,努力按捺着自己内心不断增长的怒气。同时也在有意无意地观看并评估着跟随他的这些铁甲骑兵的战斗力。不管怎么说,这支汉军的阵仗实力还是要远远大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意一支辽军。 突然,凌结讹遇的心里闪过了一丝不安,联想到今天一早的斥候被阻,而现在他站在这里,也几乎看不清远方辽军营寨的情况,使得他不由地脸色大变,立即下令道: “让昨天赶到的地方军立即出营列阵!试探一下这些辽军当会如何?” 凌结讹遇此时虽然有所怀疑,但也不太敢肯定。所以,如果调动正军出营的动静显得过大,而他正好可以让昨天刚刚增援赶到的地方军出营去活动活动,不但可以试探一下辽军反应,还可以留有足够的余地再作定夺。 于是,西夏人的营寨之中号角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最前方的营门迅速打开,大批的骑兵开始缓缓开出。 这些骑兵都没有制式军服,多是皮袄短装,还有少量人会穿着规格不一的皮甲,明显就是西夏的地方部族军。而他们的出列也并不整齐,多是按照原先的部族所属,打着杂乱不同的旗号,一批批地驰出列阵。 近万人的规模,便在营寨之前黑压压地一大片,渐渐地布满了整个西面的视野,非常具有压迫感。 第425章 黑色噩梦 面对西夏开出营寨的大军,挡在京观之前的五百辽军骑兵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只是缓缓地开始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却是因此慢慢变得有点横平竖直了起来。 远远站在营寨门墙上的凌结讹遇眯起了双眼,对于自己刚想到的一个结果表示极其地不屑,认为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然而,仅仅几息过后,他便惊讶地看到了眼前的这支辽军骑兵队形的调整,正是按着他刚才近似于疯狂的想法变化,所有的骑兵之间变得极其地相近,结成了一个非常整齐的四方阵形之后,竟然开始慢慢策动马匹,面对着他派出营寨的大军坚定地小跑了起来。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疯了吗?”凌结讹遇开始叫出了声。 “他,他,他们,是不是,想来谈判?”旁边的亲兵还是自我欺骗。 “胡说!哪有几百个骑兵过来谈判的?” “那,那,他们是想冲锋吧?!” “更是胡说,我们派出列阵的足足有一万人马,他们几百人来冲锋,是直接找死吗?” 但是,凌结讹遇很快就看到了这几百名“疯子”骑兵的不一样之处: 首先是这些辽军骑兵的装甲极其精良,不仅骑兵披挂了重甲,就连战马也极其奢侈地全置马甲,装甲程度比起铁鹞子,有过之无不及。 再者这些骑兵一反常态地让彼此之间的距离保持得非常紧密,每两名骑兵的中间,只有半人到一人的空隙,以留给马匹正常的活动空间,所以一排五十骑,其展面却只有平常二十人不到的宽度,前后总共只有十排。但是这样的队伍开始向前跑起来时,却仿佛是一整块的黑色铁块,缓慢却坚定地向前移动。在每一排的马头前上方,是这些黑骑齐刷刷地持着的银光闪闪的长枪枪头。 眼前这样的骑兵阵形是凌结讹遇从未见过的,甚至说是极不合理的。如果一定说有,那这分明就是重步兵的战术,一排排重甲步兵结成紧密的队伍,整齐地向前推进。只是这岂能如此生搬硬套地转变到骑兵的身上,难道真是因为这些汉军们骑术不佳,只能这样胡闹? 就在此时,这支辽军的骑兵队伍已经跑动了二十步左右,又听到了他们阵中吹响了一声的号角,他们居然立即开始提速了,小小的黑色方阵立即爆发出了阵阵的重甲相互撞击的声响,瞬间迸现出了无比的杀气与威力! 凌结讹遇终于看出了此阵的凶险,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先的骑兵对战,只要跑动开始了后,每两匹马之间至少会有七八尺的距离,这种距离既有利于有限的骑兵拉开足够宽的攻击战线,也留给了每一名骑兵在面对敌人冲杀时展现自己马术的足够空间。因此,双方骑兵对战,战线一旦相遇,便就是相互冲入对方阵中厮杀。大家一击不中,就会相互搅杀在一起。在对冲作战中,每一名骑手都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着高超的骑术还有不可忽视的运气去躲避变幻莫测的敌军攻击。 在这方面,他们党项勇士有着足够的底气:同样生活在草原上的契丹人虽然也可以称是擅长,至于汉人,虽然也会有善骑之士,但总体却不应该会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眼前的这些骑兵却是结成了如此密集的阵形,那就意味着,一旦两军交锋,所有自己的人是不可能从眼前的任意的两匹马中穿过去。一旦要与这样的铁甲怪物一般对阵,不管对方会不会死,自己却是必然要死的! 而且看到眼前这支辽军铁骑的装甲程度,西夏这边唯有铁鹞子可以与之一比。可是,铁鹞子更多倚仗的是:分散开来的单兵冲击,一旦遇上眼前的铁墙马阵,只会是自己吃亏,这种主动撞击找死的命令,是任何一位西夏将领都不会下达的。 饶是凌结讹遇身经百战,却是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的骑兵战术,他此时的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当然了,就算是他能想到应对方法,对于前方的战场也无能为力,一切只能依赖于那些地方军的临场军官了。 辽军的这种密集冲锋的战术,其实是徐三之前带兵与阻卜人对战时无奈之下想出的。 因为在此时的骑兵对战中,考验的多是骑兵个人的战术素质。对此,汉军与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阻卜人无法相比。尽管总体的兵力占优,可是一旦把阻卜人逼到绝境时,对方拼死发起反冲锋对战后,汉军这里的损失也相当不小。 徐三观战了好几次,最后他突发奇想,放弃了骑兵灵活的骑术,而是把全军的重甲都聚集在一起,拼出了三四百人的全甲重骑兵,并排出了这种密集式的阵形,全速向前推进冲锋。 阻卜人都是骑兵,只有射力不强的马弓,远距离的弓箭,对于披有坚甲的重骑兵几乎造不成什么伤害。最后两军只要相撞,阻卜人就面临着聚在一起钢铁重块,即使是拼上四五条命,也换不到打伤打死一个辽军重甲骑兵。 而对于密集排列后的辽军,只要战线一旦发动,就没有停止与后退的可能,左右两边都是夹得紧紧的战友,只能向前冲锋,才有唯一的生机,迅速帮助汉军们解决了畏惧冲锋的问题。 阻卜人却不一样,他们是草原上的勇士,却不是无脑的蠢士,眼看着全副铁甲的骑兵密集压上,即使他们也能怪叫着向前对冲一段时间,可是一旦发觉对面的冲锋势头不会减弱,前方也没有任何可以闪避的余地,绝大多数的勇士都会立即勒马调头逃跑。 于是,胜负立显! 秦虎与猪奴儿刚加入辽军之后,便经历过两次这样的冲锋,尽管这同样是他们闻所未闻的战术,却立即坐实了他们心中的猜想:如此伟大且天才般的战术思想,那统帅全军的徐三将军,定然就是他们的秦大帅。 这种骑兵战术,在十几年后,被崛起的女真人所采用,他们的重骑兵甚至在防守的时候会将同排相邻马匹之间增加皮索固定,便就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而在西方,要到了十六世纪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骑兵战术,并被称之为“墙式冲锋”,它通过强大的纪律来代替女真人的皮索,如坚墙一般的骑兵形成无法阻拦的冲击力和破坏力,其威力一直保持到了现代火枪成熟之后。 猪奴儿实际在养马寨骑兵学校,曾经遵照当时秦刚留下的来教学思路,尝试过把这种新式骑兵战术纳入到骑兵教学中训练纪律,所以他在进入大辽黑甲铁骑后,迅速成为优秀主力。在连续多场作战胜利之后,黑甲铁骑慢慢扩充到了八百人,猪奴儿也成为了其中的百夫长。 此时,猪奴儿与秦虎两人,分别列在骑兵第一排的最左右两翼,他们两人的长枪上缚着醒目的大红色布带,是作为两边控制冲锋速度的标尺,第一排的骑兵都以他们为参照,控制着座骑的速度,不太突出也不能过于缩后,以保持着冲锋的直线。 眼前的西夏军队虽然极多,都超出了两边的视野,这反而让第一排的辽兵再也不去考虑这种事。而且密集的队伍也彻底杜绝了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想要调头跑路的心思。 当看到正对面的西夏骑兵也同样发动了相对冲锋,所有的同伴都开始大吼,并把手中的长枪全力向马的前方伸出去——这就是密集冲锋的好处,左右的防御由自己人遮掩,他们的武器只需要直对正前方——所有人都在马背上弓身而起,努力将长枪向前探去。 西夏地方军同样没有专门的弓弩手,只是前面的几排人掏出各自的马弓,远远地骑在马上向着辽军抛射了几波弓箭,但是这些软弱乏力的箭雨,对于重甲骑兵根本无法形成伤害,只是一阵子叮当作响之后,哪怕极少数因面门被射中而受伤的,都在密集的队伍中避免了落马。然后井然有序地被后面一排的骑手替换填补,移动中的黑色铁块继续不受影响地挺进。 秦虎再次大幅摇动了几次手中的长枪,在他身后的号手便再一次吹响了新的号角之声:他们的速度立即开始加到最大,这便就是他们最后五十步的高速冲锋了,在沉重密集的铁蹄声中,黑甲重骑方阵展现出了极其恐怖的力量。 从现在开始,唯一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死亡!对方的,或者是自己的! 就在黑甲重骑最后提速的瞬间,原本正面对冲的西夏骑兵终于还是胆怯了,最开头的那些人,突然就拉动缰绳,拨转马头,在他们前方开始了极限调转,并以最大的力量再次催动马速,要从已经逼迫得十分近的黑色巨墙前面逃脱。 之后才醒悟的不少西夏骑兵甚至直接扔掉手中的刀枪,改用双手拉动缰绳,纷纷调头逃跑。 战场上的形势一瞬间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原先是一块古怪的方形小黑阵义无反顾地扑向大片黄褐色的海洋,似乎在它们冲进去之后不出多长时间就会被吞没并辗碎掉。 然后此时,这方形黑块在加速之后,它的外形没有丝毫变化,而在它的前方原本是针锋相对的黄褐色骑兵洪流却瞬间开始了回旋倒流,像是为这黑色方阵进行前驱开路一般,开始反向冲击西夏军的主阵地。 远处的凌结讹遇张口结舌,此时他也极为悲哀地发现:他最大的错误并非是没有派上最强悍的铁鹞子。因为铁鹞子的强悍不仅在于他们的铁甲装备,还在于这批骑兵个人高超的战术技巧。所以,越是实力超群的骑手,越是不可能面对眼前的黑色阵墙的整体冲击下以卵击石,唯一不同的只是,铁鹞子调头的时间会更早! 眼下战场上的形势立即变成了,近一千多名西夏中军骑兵打头,引领着后面五百名方方正正的黑甲重骑辽军,全力冲击着原本就缺乏一定纪律约束的近万名西夏地方军。 辽军黑甲重骑方阵虽然前进的速度并没有达到最快,但是先期逃路的西夏骑军在与自己人相遇之后,便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于是落下人的后背便无情地暴露在了他们的长枪之前。 每一个被阻挡下的西夏骑兵后背,至少会被三支长枪刺中,在无情地被挑落马下,再被无数马蹄踏过。更为惊慌的其他骑兵与空马继续高速向前逃跑,冲撞着前方任何可以阻挡他们逃命的队列。 原本的骑兵冲锋,大多会是一个中间向前突出的尖锐箭头状,这样越到冲锋的后期,前方的箭头越狭窄,而他们的两侧压力也就越大,最后一旦被人数众多的敌军彻底挤压之后,往往就消耗怠尽了自己的锐气,终结了这次的冲锋。 但是,密集冲锋的这支辽军骑兵却完全不一样,它仿佛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黑色铁块,无情地推进辗压着经过的一切。前方即使是体魄强壮、马术精湛的西夏勇士,但在亡命奔逃的过程中,只要稍稍回头望向身后整齐如初的辽军铁骑,无数把锋利的长枪枪尖闪耀着夺命式的光芒,心里就会明白,这绝不是任何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够抗衡的,回头应战必死、逃得慢了也必死! 因为是追击,辽军此时的伤亡数字比一开始时的冲锋还要低,反过来却是无数西夏中军的骑兵连番落马、惨叫、甚至还有恐惧的狂叫。 唯有远方的凌结讹遇心里清楚,此时唯有临阵统帅下达后军死命拒守的命令,并全力击杀任何调头逃跑的已方士兵,才可能挽回形势。可是这却是过去步兵防御的战术,从来没有应用在骑兵上面。骑兵历来的规矩就是,打得过就冲过去,打不过就回头逃走,逃得远了收拢整齐再来战过。击杀战略性回撤的骑兵,这是任何一个西夏军官都不可能下达的命令。 于是,西夏中军便不可抑制地溃散了。 而在西夏营寨这边,凌结讹遇只能硬起心肠下令关闭了营寨大门,任由逃到门口的这些地方军们如何叫骂,也坚决不开门,这里可是有他最主力的两万人马,可不能由着外面这批大量散军进来冲乱,尽管战场上的辽军只有数百人,他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新战术之后,对面的辽军身后是否还会隐藏着什么样的新花招。 由于营寨大门紧闭,忙着逃命的中军只能继续向营寨的两侧逃散——这一逃便是不会再回来了。 辽军黑墙方阵不断向中间突入,没有被直接冲击到的左右两翼虽然未曾溃散,也渐渐拖到了他们的后方,虽然这些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一直远远犹豫着,根本不敢上前包抄。但是此时还在后方的徐三显然是不会让这个风险存在在着。 辽军后阵那里擂响了阵阵鼓声,在西夏军扭头可见之处,迅速出现了更多的辽军骑兵,这是徐三安排的两千接应轻骑提前发动了,他们虽然也披甲,但要比黑甲重骑兵简单多了,而且他们冲上来后,立即分成了左右两波,开始杀向稍显拖后的西夏军两翼。 而与之呼应的是,正中突进中的铁甲方阵在长鸣变调的号角指挥下慢慢放慢了速度并停了下来,驻留在原地,西夏的中军压力顿感轻松,而两翼却开始紧张了起来。 细赏里罗是黑水城东南的部落长次子,这次他应征支援,带出了四百名的本族族兵,并因自己多年的勇猛之名,被周围的六家部落兵推举为领兵者。 此次出营迎敌,由他担任了整个右翼部队的指挥。 在进入阵地方之后,细赏里罗就已经看清了对面辽军的重甲装备,虽然对方只有区区四五百人的样子,但是他已经下令要求右翼部队注意整顿队形,切莫贸然出击。因此,在中军率先崩溃,左翼也开始受到严重影响的时候,他所约束的西夏右翼却尚能控制住队形,同时隐隐地对辽军黑甲方阵的左侧形成了不小的威胁。 因此,后续出动的辽军轻骑在稍稍判断了一下形势之后,当中的将旗突然指向他所在的右翼,立即分兵一半,迅速向其杀来! 就在此时,已经停在原地的黑甲重骑方阵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神枪三郎!举世无双!神枪三郎!举世无双!” 原来,此时率领一半轻骑直扑西夏军右翼的,正是辽军汉兵主帅徐三,他一身全黑铁甲,唯一突出不同的,便就是手中一杆比常人要长出数尺的铁枪,看似笨重,可一旦与西夏骑兵交手,其枪头如银龙吐信,疾似闪电,眨眼之间,就已挑落七八名阻拦之人,带着身后的十几名护兵,如狂风卷地一般,杀入西夏右翼大军之中,却是引得辽军全体士兵激动万分。 站在自己营寨寨墙上的凌结讹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就仿佛是做了一场黑色的噩梦一般。 第426章 凯旋回师 徐三率领着分出一半的轻骑,直冲此时防守最稳健的西夏右翼军时,右翼军的主将细赏里罗却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自己所部成为了对方主攻的方向,压力倍增; 喜的是从认旗看出来者是辽军主将,若能一举拿下,他就成了此役扭转乾坤的功臣。 于是,他便不再犹豫,大喝一声,挥动手中的狼牙棒,带了二十多骑部族亲随,摧马迎上。周边的族兵瞧见自家主将出马,更是不甘示弱地群起呐喊,其声音也因人数更多,竟然一度压过了辽军的呐喊声。 刹那间,细赏里罗带领麾下善战亲随,已经截住了徐三。尤其是他,挥舞一柄镔铁狼牙棒,连连发出攻招,全凭一身蛮力,竟然砸得徐三左右支应,难得地止步不前,凝神与其对战。 此时徐三带队已经深深地突入了西夏兵的右翼深处,因其队型狭长,自己又突在最前方,在遭到对面主动拦截后,不但需要应对他的攻击,还要小心一旁掠阵人的偶尔偷袭。 细赏里罗不愧是黑水的党项第一勇士,一柄狼牙棒挥舞得虎虎生风。徐三与其蓦然交手,试探齤强攻了数枪,却是连连被其大力磕开。 细赏里罗此时冷笑道:“兀那汉狗,不过如此!” 徐三面色一冷,手中铁枪路数立变,变刺为挑,枪头宛转成花,瞬间便不再与那狼牙棒头直接磕撞,却是旋转着搭上其棒头,双方一下子进入了闷声拉扯之中。 周围的西夏兵起初以为是细赏里罗用狼牙棒刺勾挂住了徐三的枪头,还在一阵地叫好,但看徐三的神色越来越轻松,而细赏里罗却开始大口喘气,马步错乱,这才知道二人高下已分。 此时徐三再次发力,却是转守为攻,利用对方招式变慢的空隙,连续两枪挑破了细赏里罗肩头胳膊处的皮袍,却是把他身后几名随从吓得立即一涌而上,拼着有人扛着被刺中的两枪落马,这才能够为细赏里罗解了围。 但从大一点的形势来看,徐三及周边护卫等人,还是因为攻入西夏右翼过于突前,身边兵力过弱,此时已被团团地围住,挑翻了几人并无关大局。 辽军中军的黑甲方阵中,靠向这边的猪奴儿看到此情,立即高声大呼:“左右变阵!左右变阵!” 此时停在原地的黑甲骑兵不再依赖号声指挥,而是开始全员使用手中的武器,有规律地击打着身上的铁甲,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震撼人心之声,并随着节奏开始原地转身。 只见黑甲重骑以中间划线,一半向左转,一半向右转。转向之后,每两排合成一排,进而向中间收缩阵形。这样的变阵听起来简单,但在战场上却属于高难度变阵,幸好在这一路的追击过程中,徐三坚持要求重骑兵多加操练,于是这次在整齐划一的敲甲声中,居然也能够迅速地完成。 见到变阵成功,已经处于左半第一排、直面西夏右翼军的猪奴儿,再次高举标有红色长带的铁枪,此时号角再起,辽国黑甲方阵开始一分为二,缓慢且坚定地向西夏军的两翼压去。 西夏军的左翼见到如钢铁洪流般的黑甲方阵迎面压来,早就散乱,并开始疯狂调头逃蹿。 而右翼这边确是细赏里罗先前指挥得当,防线先是挺住了一会。但是只是几息之间,黑甲重骑方阵继续前压撞上,就只听到咔嚓咔嚓的碾压之声与西夏兵被踏倒刺中后的惨叫声,战线没能维持几息,同样迅速瓦解。黑甲重骑很快便突入到了陷入重围的徐三等人的身后。 围攻徐三的西夏兵开始心慌手软,正被抓住破绽,一声大喝之下,先是一枪挑中一人左胸,令其惨叫着摔落马下,再一枪甩中另一人面部,将他击落马下。而细赏里罗的招式也明显变乱,纵使有身边多人助战,却已经力气用尽、招式散乱,只有防守,再无攻着。 徐三此时已经胜券在握,使出一招“大漠孤烟”,枪势自上而上,一股纯正的内力贯通枪身,就算是细赏里罗使的是重兵器,此时已经累得双臂发麻,棒头被其一挑,虎口一震,再也把持不住,狼牙棒便腾空飞起。而徐三的枪头却如鬼魅一般,随之后至,他急乱之中猛缩脑袋,躲过来迎面扎来的枪头,但自己的肩膀却躲不过随后重重拍下的抢身,他便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耳听肩膀处传来隐隐骨裂之声,一阵吃痛后的大叫声后,身子向后一仰,幸得骑术在身,双腿此时紧紧地夹住了马腹,总算未能摔下马去。 “救回少主!”一旁都是细赏部落里的勇士,一人抢身过来拉过缰绳,拼死将其向后拉回,再有两人挥舞着马刀拼死迎着徐三截住。 虽然没能一下子解决细赏里罗,但是徐三并不着急,他明白决定战场胜负的关键是什么:所以抡圆了铁枪,一招“长河落日”逼退眼前数人,纵马一跃,却是顺手用枪尾截住击倒了来不及逃走的对方认旗旗手,在其旗帜缓缓倒向地面之时,再用手中长枪枪尖将其划破挑起! 随后,徐三在马背上站直身体,长枪挑起被夺来的细赏部的认旗,所有的辽军再次发起震天动地的欢呼! 右翼主将的认旗被挑,西夏人最后的抵抗意志被彻底打破,开始全线崩溃! 而仅仅只有两千五百名的辽军骑兵,就如此这般地将战线紧紧逼至西夏军营寨之前,此时的令凌结讹遇也只能据门不出,不敢再有任何新的举动。 这一夜,就像做了一场黑色的噩梦一般。 如磐石一样几乎无懈可击的黑甲铁骑方阵,示威般地就在西夏的营寨面前来回作了多次变阵练习,却是让凌结讹遇看得胆战心惊: 看似极其简单的集体左转与右转,还有密集得几乎都要膝盖相撞的墙式队列,熟悉骑兵特点的凌结讹遇明白,这绝非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做到,更需战场上的生死实操才可练出。 而他之所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万地方部族军的溃败,而不敢开寨救援,就是他已经看清楚了这种阵形战法的特点,可是却拿不出任何可能应对的方法。他清楚,就算是把手头的六百铁鹞子派出去,最多也只是与对方撞个两败俱伤,却无必胜的把握,这才是他无法承担的后果。 他坚持紧闭寨门,从而导致溃兵只能在对他恶毒的咒骂声中绕开继续向西逃命。 很显然,这样的消息传出,就别再指望还会有新的援军能够赶过来。但是凌结讹遇却顾不得太多,只是力图确保眼前的情况不会再度恶化。 此时,辽军主帅徐三已经提枪勒马站在了营寨大门口,正在请他出面答话。 凌结讹遇硬着头皮走上寨墙,正好清楚地看到徐三一马当先,身后是随他冲锋的数十名护卫,竟然都是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明显都是斩杀了相当数量之人。而在他们的正身后,便就是更令人心惊的辽军黑甲铁骑方阵。其余更多的骑兵,又在其两侧以极大的扇面散开。眼下的形势,整个战场居然就被对方的这一点兵力给全盘掌控。 “凌结统军!”徐三此时提气向前喝道,“我军检查京观首级,为何会有此冲突?” 凌结讹遇心道,你这不是贼喊捉贼吗?但是,眼下却是实力说话,无奈的他只能先行甩锅,尴尬地说道:“徐将军明鉴,完全是一场误会,方才出营的正是附近赶来的地方族兵,他们平时便桀骜不驯、难以约束。今天是他们的部将擅动兵马,妄图立功。在下可是苦劝不止,幸得徐将军出手教训,对于他们的败退,在下可也是闭寨不纳。并且回去之后,必将引章弹劾,报我大夏国主,要求对其再作严惩!” 见到徐三依旧黑沉着脸站在那里不语,凌结讹遇只能继续说道:“徐将军可稍事休息。在下这就引兵后退五十里,并四下约束周围族兵,嘱其不得侵扰大辽上兵!” “哼!那就有劳统军说到做到了!”徐三将手中长枪一收,转身面对身后将士,“恭送凌结统军!” “恭送凌结统军!”身后辽兵立刻发出吼声,并伴随着铁甲敲击之声,直震得西夏军感觉营门这里的大地都在颤抖。 不一会儿,西夏军的营寨后方就已开拔,为表示诚意,先行回去的是铁鹞子军,然后是有攻城能力的泼喜军、步跋子,最后才是擒生军。凌结讹遇只敢在原来的营寨这里留下了一千不到的兵马,美其名曰“听候大辽上军差遣!” 而在黑水城的监军嵬名善哩听闻此事后,不由地顿足而叹:“气傲心急,却又兵败受辱!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此时的辽军占据峡谷出口,修筑关城,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至于凌结讹遇这次回去之后,到底是因为地方军的损失担责、还是关城地界的丢失获罪,都已经不重要了。 十五日后,混同郡王耶律齐率领此次西征大军的主力到达兰布拉格峡谷之北,不仅获知徐三此次已经全歼叛乱的阻卜人耶睹刮部残众,甚至还占据了峡谷南出口的兀剌海西关,筑成了一座坚固的石砌关城,不由地喜出望外。 “贤弟,这次你可真的是立了大功啦!”耶律宁在军帐中为赶来的徐三摆酒庆贺,“这兀剌海西关城能够占下,却是要比你杀进西夏境内上百里的价值都大。这西蕃的北面大门就算是关不上啦!” “徐三不敢邀功。但是此行,黑水城的将领太过窝囊,一说追杀阻卜人,他们就主动送上了首级;之后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开战,却是一打就趴,对方又主动撤军,没法继续打下去,所以只能先行占据这个关城,却没能为王爷拿下黑水全境。” “哪里!”耶律宁摆了摆手道,“前些时间,我派人去上京探听了皇帝的口风,最近南朝那里动作不断,所以却是不宜和西夏开战。本王原想先给你送信,却得知你的安排正合我意。拿下这座关城,就相当于我们今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再来!哈哈哈!” 言罢,耶律宁亲自为徐三斟满水酒。 此次他带徐三领兵西征,可与之前平叛不同。在这一路之上,却是死咬着作乱的阻卜耶睹刮部的逃军不放,一直杀到了西夏境内,硬是将其灭族除根。 这次徐三在前为先锋,他在后面也没有闲着,便就带着大军对周围其它的阻卜人聚居地来一一番扬威巡视,确是好生生地将大辽的声势与威名在这里重新树起。 再加上徐三这次突出西夏境内,占下了兀剌海西关城,发回朝廷去的请功簿上,早就已是记得满满的了。 对了,功劳! 耶律宁更清楚,这次带着徐三出征,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为他谋取功名。徐三目前虽然因为累积功劳,已成为西征大军右翼军都统,但是这算是出征时的军职,是因战事而临时委任。却就是与他的西北兵马都统、西征大将军这两个职位,一旦战事结束,回到上京交了兵权之后也就没了,他还是原来的北面林牙、同知北院枢密院事。 所以,他必须要趁着这次回去庆功的机会,为徐三争取到一个足够的、且之后仍有发展可能的朝中职位。 “贤弟,上京城内多是权贵争势,水深事多。其他四京中,西京、中京那边我也没有什么人手可帮上忙。倒是南京与东京两地,还是有些旧部,不知徐贤弟是否愿意这两个地方谋些发展?” 徐三虽然说话不多,但是明白耶律宁安排的苦心,却是一抱拳回道:“全凭王爷安排,徐三已是感激不尽。” “谈不上!就凭你这次立下的这些功劳,这两京之地,任意谋个州官都不是难事。只是我大辽崇尚武功,贤弟战力惊人,本王还是想法为你谋个带兵之职。日后也会多有晋升的机会啊!”耶律宁倒是想得非常地细致。 “全靠王爷费心安排!” 两人对饮了几杯之后,耶律宁便把话题引向了自家妹子身上:“我们这次出征,差不多也要四个多月了。前日收到家书,南仙倒是给金哥寻了一个懂得汉学的女夫子,说是教得很是不错。” “嗯,公主也是给我写的信中提过的,让金哥多读些诗书,日后也能帮王爷多做一些事情。倒是难为了公主,这了方便这段时间的王府管理,懂汉学的女夫子着实是不太好找!”因为提及到金哥,徐三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微笑。 “是啊!南仙来信,问到本王的话只有三四句,其余的可都在询问贤弟的情况。”耶律宁故意说道,并同时观察徐三的反应,“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王爷出征、威震四方,公主那是对您完全地放心;关心询问我等情况,那是公主殿下宅心仁厚,体恤下属,令我等感激不尽。”徐三认真回道。 “哈哈,算你说的有理。之前我曾说过,不想让南仙嫁给这个西夏小国的无能国主,你倒与我商量看看,本王该给她寻一个怎样的夫婿才好?”耶律宁突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徐三如今思维简单,但决不糊涂,当时在王府里,就能够受到耶律南仙诸多的照顾时,就已经感觉到其中必是有些不一般的缘由。 难道是,公主看上了自己? 他可是想都不敢这样想。自己虽然勉强能算是郡王的小舅子,可毕竟只是汉人,他那几乎都没有一点印象的阿姊也非郡王正式迎娶过的妻妾。所以有好几次,他都会扪心自问: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了?堂堂大辽公主,而且又会是未来西夏国的国后,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但是,他的确能够感受到南仙公主极其真挚细腻的情感。由于自己记忆的丧失,她会以无比的耐心,为他讲解如今大辽国的方方面面。无论他问出什么的问题,她永远都不会厌烦。而且,一旦遇上耶律宁要带他外出之前,她还会细心地为他准备好当天要见面的主要客人的详细资料,这便是他能进入上京权贵士人圈的重要保证。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公主也会向他吐露对于先帝赐婚的不满与不喜。当然,徐三明白,她不喜的并非是那个西北国度的自然或物质条件,而是被她多次提及的无能国主。 这次出征之后,路上又多次受到耶律宁的暗示,不仅谈及不想让公主嫁去西夏,还嘱咐他一定要抓紧机会,多立军功,回去就可帮他请功受赏。 徐三感觉,至少耶律宁这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了。 耶律南仙,是他这次苏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女子,也是迄今为止他在大辽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若说不喜欢,那是违心之言。 但他却更加清楚自己与对方之间身份的差距。虽然因为自己对过去记忆的丧失,只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自己能与混同郡王有那么一点姻亲关系。但是即使是再加上能够感受到南仙公主偶尔投向他的几分好感,但他也只能将每一个细节,解读为公主的善良、仁爱与对每一个人的尊重。 徐三却是绝不敢在自己的内心会有任何的非份之想。 在上京跟着耶律宁外出参加一些贵族酒会交际时,徐三还曾因为发现自己竟然极熟悉诗词歌赋的事,开始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只是析津府的一名普通汉民呢? 这次西征,徐三更发现:明明自己从未有过带兵的经历记忆,可是无论是在军帐中听着参谋属将讲解军情与军阵安排时,还是战场上面对变化的形势,他从一开始的一听就懂、一点就明开始,竟然开始做到无师自通地成功指挥了好几场的胜仗。更不要说,在关键的领兵冲杀之中,他能感受到那杆镔铁长枪在他手中如飞龙腾江一般杀敌破阵,他几乎可以笃定,失去记忆之前的他,绝非被告之的这些。 但是,让他最为无奈的事情便是,他的失忆与头脑中的某种隐疾应该关联甚密:因为一旦当他能够在定下心来,就着某个可能关联到的细节层层剥开、甚至感觉已经接近于某个结果的真相时,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便会立即打断这一思考的过程。 到了西北战场,广袤的的草原、激烈的沙场,让他的神经变得更加地坚强,让他也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时不时地尝试挖掘记忆深处的某些禁区,哪怕再多次的剧烈头痛,再多次的无功而返,也决不放弃。 偶尔,他也会有过自暴自弃式的想法,甚至也会想起南仙公主的美丽容貌。他会在想,窈窕少女,君子好逑!既然美丽的公主有情于他,为何自己就不能顺应地去做一回驸马呢? 很奇怪,只要想到这里,内心深处就会蓦然升起一股令人心悸的绞痛,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提醒:你忘了我吗?你忘了我吗? 徐三拼命地回忆,每一次都让自己想得精疲力尽、头痛欲裂,但他总觉得会好过那阵无法承受的心痛。模模糊糊之中,这个声音、开始慢慢地重合在了他在上京王府里就有过的那个陌生女子的记忆形象之上,也是他如今也一直带在身边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的女子木像。 这个木像的女子,已经被金哥确认过不是他娘。所以,能比自己亲姊都重要、又能如此清晰地刻在他记忆中的女子,一定不是等闲之辈,一定会是自己记忆的关键。 所以,他对南仙公主唯有剩下了尊敬,却不会有爱慕。 “公主殿下才貌双全,关键还有菩萨心肠。以徐三的浅陋之见,虽非一定要配王公皇族、高官贵爵,但所择之婿,也必须得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伟汉子!” “说得好!贤弟之言正合吾意,要娶我家这妹子,定要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伟汉子!”耶律宁先是大赞,又拿眼睛斜瞧着徐三道,“这次回去,若能为你在东南二京谋个实职,贤弟可要多多用心、多花些力气,也是要做成大丈夫、伟汉子的呀!” 耶律宁的后半句话,已经把话说得明白得不要了,而且说完之后,却是不容徐三回应,却是将杯中之酒自己一饮而尽,转而哈哈大笑道:“本王累了,今天便就到这,改日再喝。” 徐三只能起身告退。 数日之后,已经修建坚固的关城里,留下了三百守兵。在耶律宁的命令之下,附近北边最近的三个部族,将会定期为关城供应粮草补给,并由最近的州城,负责为这里提供军需运输与兵力轮换。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大辽西征军正式凯旋而归。 第427章 坦坦履途 此时,正是大辽皇帝的夏捺钵期。 大辽历任皇帝始终保持着这种自先人在游牧生活中养成的习惯,根据四季时分变换居住之地。一般春捺钵会去混同江那一带去放鹰捕杀天鹅﹑野鸭﹑大雁或者凿冰钩鱼;而夏、秋、冬捺钵则会选择在上京与中京附近的地方避暑、猎鹿。捺钵时,所有大小内外臣僚以及汉人宣徽院所属官员都必跟随从行。其余宰相以下的会留在上京居守﹐处理其余公务。 后人对于耶律延禧的诸多评价中有一点,就是明明整个大辽都开始衰败了,可是他这个皇帝还是依旧坚持着一年四季不停四处游猎捺钵的习惯,说他是最喜欢游猎的大辽皇帝,并把这点也定为导致最终亡国的罪证之一,其实是对契丹人的民族习俗有所误解。 一方面,大辽自立国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皇帝一直呆在都城里办公的习惯。而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整个大辽建立起了与捺钵制相适应的一整套政务处理机制。所以,捺钵游猎并不会影响到耶律延禧对于政务处理的效率; 另一方面,辽朝皇帝一年四季捺钵的习惯,恰恰适应了其广阔疆域的特点,通过皇帝每年固定的四方巡游,更加有利于扩大皇权的影响,稳定各处的统治; 而要说到耶律延禧的责任,他就是根本性的不喜欢处理政务、以及重用奸臣、办事糊涂,这与他是不是出去捺钵,并没有根本的关系。 换句话说,你让他一直待在上京皇宫,他不想处理的事,一样不处理;他想要任用重要的人,一样子还重用! 西征军在回师路过西京大同府时,一万皮室军及一万地方部族军本来就是从这里抽调的,耶律齐便就将让他们回往原来的驻地,然后再与徐三一起,带着剩下的一万汉军继续前往皇帝所在的中京捺钵营地。 一则汉军素来不受重视,带着他们不会被皇帝与朝臣猜忌;二则这支汉军已被徐三调教得当,他也是想着不管徐三最终能为他在哪里谋到官职,到时还可以从这里调用一些有用的人手以为他的倚靠。 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已经提前接到了耶律宁西征大胜的捷报,甚是高兴。 说句实话,他自继位以来,各地反叛不断,先是东部的渤海人,还有北边的女真人,现在又是西边的阻卜人,大辽昔日的权威正在受到不断的挑战。 此前他力排众议,坚持派耶律宁率兵西征平叛,就曾有大臣提醒,虽然说平叛成功的话,将会有力地重振大辽声威,可要是平叛失利呢?恐怕就会引发更多的烽火了! 所幸,耶律宁不辱使命,不仅全歼了次叛乱的阻卜人耶睹刮部,而且据称是一路胜仗,极大地震撼了西北草原各部。这次凯旋回师中,就有不少部落还派出了使者,带着他们的礼物,要一同回来觐见大辽皇帝。 而且更大的一件功劳就是,耶律宁甚至还能借着追击阻卜人的机会,南下占据了一处可直攻西夏的北大门关城,这可谓是他即位以来最大的对外战果,怎么能够不令他喜出望外? 徐三跟着耶律宁,一同进入了夏捺钵行营。 辽朝皇帝的捺钵规模虽然宏大,但却很少有固定建筑,大多都是可移动的帐篷。只是这种帐篷,无论是单体的大小、整体的数量,以及最终占地的面积,都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像: 耶律宁带着徐三自南面而进,先看到的地方是一处很大面积的高台,阶高二三尺,上面结着一处高约数丈的中心大帐,只是外形相对比较简约,帐内外皆铺了青花毡,这处便就叫作省方殿,有巡视四方之意; 此处为捺钵营外围,以省方殿为中心,设有不同的行帐区,那里都住着随捺钵一起过来的皇族与群臣的办公场所以及住处,并在最外侧设有鹿皮障。 契丹人以东向为尊,故所有毡帐均向东开,有毡帐、毡车,一路走过,似乎还能看到中书、枢密院、客省等等的字样。 再外侧远一些的地方,甚至还能听到一些难得的喧闹嘈杂之声,耶律宁告诉徐三,捺钵营区的人员上万,仅靠自带的物资难免会有不足。于是会在捺钵营外围的这里专设有市场,都是附近的民众携其物产前来交易。 两人由此一路向北,沿途都有依次的守军普通营帐。如此行走了约二里地后,前方路边有奚车数辆,植苇左右,各系有小绳。耶律宁立即叫徐三与他一同下马步行,原来,这便是大辽的太庙行宫,同样也是毡车,以便于随行而动。 走过这块地方后,两人便不再上马了。此时前方一中心大帐,建在了一座尺余高的基台之上。这顶大帐极为雄伟,都是用就近伐来的巨大树干竖起,再以毡为盖,彩绘韬柱,锦为壁衣,加绯绣额。又以黄布绣龙为地障,窗棂皆以毡为之,缠以黄油绢。如此不一般的巨帐,同样有着不俗的名字叫作寿宁殿。 在寿宁殿的两侧厢廊庑,也都是以毡盖之。 如此气势恢弘的连绵营帐,绝非想像中的简陋,足以看出大辽的实力强大与富足。 过了寿宁殿后,守卫的兵士便明显增多,他们都以标志性的长枪结为硬寨,用毛绳连系,每杆长枪下都张以一顶黑毡伞,白天遮阳挡风,晚上拔枪后原地结小毡帐一顶,每帐五人,轮流执兵仗为禁卫。 再往里面,就是大辽皇帝日常居住的长春帐了,耶律宁先行进帐觐见。 留在外面的徐三此时看去,感觉这处规模宏大的长春帐中,一定加入了一些砖木的半固定结构,只是屋顶、外墙依旧还是毡帐围之。帐外基台上的一些木柱,又似可拆下移动的,又似是已经固定在此处,加上了各自复杂且精美的固定饰件。其装饰的锦绢,更为繁密。 没多久,便有禁卫出来,宣徐三进去。 徐三走进这处富丽堂皇的大帐,由于是夏季,用了更加丰富与艳丽的彩布替代了冬天的毛毡,里面更是彩绘韬柱,锦为壁衣,加绯绣额,远远看见西向坐着的,便应该就是此时的大辽皇帝耶律延禧。 徐三遵照耶律宁先前的嘱咐,毕恭毕敬地一路低头行进到中间,先拜伏、行大礼,再口称:“汉臣徐三拜见天皇帝!天皇帝万岁!” 耶律延禧低头看了一眼,虽然耶律宁已经对他事先介绍过,但依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你就是徐三?怎么与朕想像的不一样嘛!”辽国的皇帝与群臣说话一直很是随意,“之前听混同郡王所讲,你勇猛超人,能征善战,却没想到一见面竟是如此地年轻!” 耶律宁立即在一旁说道:“徐贤弟擅使一杆镔铁长枪,此次征西,对阵单挑敌将六人全胜,西征军中早有‘神枪三郎’之美称!” “好男儿!好三郎!”耶律延禧赞道,“尔此次立下如此之多的功劳,可想要什么赏赐?” “在下微贱之躯,能为陛下驱驰,足以偿愿,立些微末之功,全凭陛下定夺,不敢要什么赏赐!”徐三按耶律宁事先的提醒,回答得滴水不漏。 “哈哈,尔诚心可鉴,不过,朕岂能做个有功不赏的糊涂皇帝!”耶律延禧便道,“朕已查阅,此次西征,尔率军八战,六次大胜,两次小胜,斩首阻卜叛逆六百余,又拿下了西夏北门户之关城。实在功高至伟。所以,朕便封尔为左武卫上将军、涿州刺史!赐金带、金盏、银各一千两。” 大辽一直有北南两套官制,南制官职承袭唐制,多用来赏赐汉人,而刚才皇帝许下的这上将军、刺史等职,都无没有什么实权,仅仅只是荣耀而已,反倒是那些财物赏赐更实惠。 耶律宁在一旁说道:“禀陛下,徐贤弟不仅武功盖世,而且熟读四书,当时在上京就曾以诗赋闻名于京都,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 “哦?!”耶律延禧喜道,“徐三,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瞧瞧!” 徐三先前的低头只是因为遵从礼节,此时便抬起了头。 耶律延禧看去,见其相貌堂堂,一脸正气,心中甚是欢喜。他在年幼时,就曾被爷爷耶律洪基教导过,汉人有不少治世之才,他们善于读书,精通儒术,对于民生、经济管理的能力,要远远高于契丹人;而且正是由于在大辽,汉人的地位低下,相对于契丹人,他们更好掌控,一旦发现这样的人才,一定要注意笼络。 耶律延禧想了想会便道:“说的也是,混同郡王推荐你去南京或东京为官。朕也想过,南京虽然有南院重职,但多为贰官或民政属官。而东京辽阳府那边,前因萧海里此贼叛乱,其东京兵马都总管及统军使都被问责罢免了,至今一直空着,为朕留守那东京府的越国王倒是先后上奏催促了好几次。那么,朕不如就封你为这东京兵马总管府的副都总管、再兼东京统军使,代掌全道军政大事,如何?” 徐三听着还没有什么感觉,而耶律宁一听,却是又惊又喜。 这辽朝置有东南西中上五京,又皆是所在道之首府,设有留守府,各置留守事一名,掌本府尹,最早曾兼任本道的兵马都总管及统军使。但是因为南京与东京两地多有战事,便将留守事与兵马都总管两职分开。留守事多为皇室宗族的王爷担任,然后兵马都总管会另选武人,既强化了两地的军事力量,也利于相互牵制。 秦刚在知沧州时,当时的知南京留守事是萧得里底,而南京兵马都总管兼统军使则是耶律郭三,之后耶律郭三莫名失踪,便由正好去那里的耶律宁暂时代任过。 此外,各京还会有副留守、副都总管、签留守事、留守少尹、同知留守事、同签留守事、留守判官、留守推官等职。因为徐三是汉人的身份,之前又没有做过具体的官职,耶律宁原本想着,能帮他求得一个两京的留守判官或留守推官就相当不错了,却没想到皇帝如此大方,一开口就封了一个兵马副都总管,而且因为兵马都总管空缺,这也就成了东京辽阳府里事实上的第二把手,他赶紧示意徐三要全礼叩拜谢恩。 耶律延禧摆摆手道:“五京重地,历来都是宗室中人主持。留守东京府的是朕的皇叔、越国王耶律淳。这两年,辽东那里总不是很安定,就是因为缺了一个能征善战之人镇守。尔既是混同郡王放心的人,便就是朕之放心之人。还望能携西征大胜之锐气,一举稳定辽东局势!若再有战功,朕定当不吝重赏!” 耶律宁今天的目的早已经超额达成,不过看着皇帝心情愉悦,趁此机会再帮徐三提一嘴:“陛下也是知道,之前辽东几番平叛,辽阳的驻军兵力早就不足,奏过多次也未曾得到增补。这次徐贤弟东去,能不能让他就从这次西征的汉军队伍里,多带一些用得惯的人手,过去后也好一同帮他安靖四方?” 本来大辽到了如今,皇帝也学会了诸多限制武将、钳制地方的手法。一般会有规定:武将若去异地任职,从原部那里能够带去的兵力,不得超过五百人。 不过辽阳缺兵的事情,耶律延禧本就是知道的。而且这次耶律宁所求的,还是大辽一向都不重视的汉军,也不会过多在意,便大手一挥,准许徐三此次可带两千汉军去就任。 从长春帐里出来,耶律宁想了想,再叮嘱徐三:“去辽阳的人,你尽可以自己挑选。那个郭啸本就是辽东人,跟了我很久,是个可信之人,你带他去辽阳,做事会方便不少。而且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和他说,解决不了的可以来找我。” 徐三点点头,想了想后便提及了金哥,原本他是想让耶律宁回上京后,能不能让金哥与他一起去辽阳,可是转念一想,金哥可是人家的亲儿子,自己不过是个舅舅而已,所以话也就只说了一半,只说看过了南仙公主来信,说是金哥目前与教汉学的女夫子学得很认真,他也甚是挂念,希望金哥可以好好学习写字,早日能够自己给他写信。 耶律宁再看看徐三,追问了一句有没有还想问的人? 徐三却说没有了. 耶律宁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此两人分手,他轻车简从地返回上京。 徐三回到在中京附近临时驻扎的汉军军营。立即召集手下,宣布了他将去东京辽阳府上任的消息,并通知:他被准许可带两千兵马。于是,他先确定了已经训练成熟的八百名黑甲重骑,另外还将再挑选一千两百名轻骑。 而关于部将,他并不强求,全看各人自己的意愿而定。 听闻之后,秦虎与猪奴儿兄弟俩都是毫不犹豫地率先站出来,而行军司马郭啸也没有什么犹豫,直接站了出来,然后又陆续站出了两个最信服徐三的将领。 剩下的在座众人,多少都有些犹豫。无他,汉军将领多半希望留在上京或中京,这里的环境相对会安定、舒服一些;次一等的选择是去南京,虽然那里事多,但是汉军易受重用,立功的机会多。唯有东京,却因这几年的动荡,汉军常被充作炮灰,是最没人想去的地方。 不过,徐三却是直接将手一伸,说道:“好,有这几位就够了!辽阳那里,徐某也安排不了太多的人。不过,跟着去的也好、不跟着去的也罢,都是我徐某此次西征时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家有此一场都不容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所以这次天皇帝赏赐下来的金银,某已将他们们平分了一下,大家人各有份,现在就各自领取吧!” 徐三这一举动,竟是把众人都看呆了。 如果说,他把皇帝的赏赐只发给随其一同去辽东的人,大家都能理解。可现在却是连那些犹豫着不想跟去的人也能分到一份,这确实不同于之前的辽将习惯。 当下就有人立即跪倒后痛哭流涕,说自己私心过重,此时追悔莫及,并发誓至死都要跟着徐将军,哪怕不拿这赏赐,也不要任何官职,只做亲兵跟着也行! 而已经决定跟着徐三过去的六人也不觉得平分金银有什么不妥。 在一千多年前的燕国,有聪明的大臣帮着君王花费五百两黄金买回了一匹已经死了后的千里马尸骨,最后便收到了好多匹的真正千里马; 一千多年以后的华夏,有一位赫赫名的“成功学大师”就曾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名言:“背叛我的人我送他一百万,忠于我的人就是几个亿了。” 此理,古今亦然。 当晚,秦虎特意进献了一张铁特面甲。 此时大辽骑兵也有戴面甲的,既可保护面部,更可体现震慑力与杀气。徐三起初也没注意,但是接过看了一眼后,却被这面甲的特别造型设计吸引住了。 秦虎见状,低头轻轻说道:“魏晋之风,放荡不羁!金属线条,冷峻从容!” 徐三听了身子一震,反问道:“你这几句话从何而来?” “属下得到这面甲时,听设计它的人说的,也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就是生死硬背下来的。” 徐三看着这张特别的面甲,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些明显的抽搐,似乎被刚才秦虎背出的一些词汇给刺激到了一般,竟然莫名地涌出了一些伤感。他赶紧将面甲还给秦虎,移开了目光之后,自己刚才有些扎痛的头脑,才稍稍恢复了正常。 “属下是想问问大帅……”秦虎敏锐地发现了这点,却是立即将面甲收回身后,再躬身问道,“……我们黑甲重骑可否用上这样的面甲?” 徐三点点头道:“可,就由你交军中铁匠,照此样式大量打制,让黑甲重骑全员佩戴!” “大帅,我黑甲重骑此次名震西北,是否能够单独起个更响亮的名字?” “起个名字……那就,叫……就叫,坦克军吧?!” “坦?克?大帅,此名何解?” “凡世间路途,在我黑甲铁骑面前,皆为坦坦履道,任何阻挡,旋被克之!是为坦克!”徐三只觉得这个名字就在嘴边脱口而出,说出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找来了这么一个解释。 “坦克军! 好名字,属下立即告之全军!” 看着秦虎立即走出去的身影,徐三若有所思,转而又突然地感受到头脑内传来的莫名刺痛之感,不由于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中京营地,徐三正式编组了随其东去上任的兵马,任命秦虎为其亲兵挞马,查哥里以及一名熟知行伍的汉将为行军司马,随其身边听用。此外,八百名坦克军重骑编为一营,由猪奴儿任营指挥使;一千两百轻骑兵编为两营,原行军司马郭啸为轻骑都指挥使,另两名汉将各为其下属营指挥使。 至于后来誓死跟随的几人,徐三暂时没给任命,反正到了辽阳之后,还会接收地方军队,真若诚心依附之人,是不会缺了他们的官职的。 圣旨既然已经下了,徐三便不再于中京多作耽搁,立即带着精选的两千兵马赶赴东京辽阳府上任。 第428章 辽阳骄军 大辽乾统三年七月,徐三带着征西汉军两千人马,到达大辽的东京辽阳府。 辽阳的确是这几年的兵马动乱,成了大辽战事最多的地方。别说眼下贪图安逸的契丹贵族,就算是辽朝的普通官员,也无不将这东京道视若危途,能躲就躲,能跑就跑。所以这东京道兵马都总管缺任已经半年,地方兵额也是一直多有不足,却总是无人肯来,而留在辽阳府的各级官员的日子都过得极不安心。 此时突然听说皇帝任命了一个汉将来担任东京的兵马副都总管兼统军使,同时还带来了两千据说是在西北路横扫阻卜叛军的精锐之兵,大家总还是有着不少的期待。 当然,也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以为然:他们已经收到消息,这名叫作徐三的汉人之前藉藉无名,说是这次西征立功被提拔,但是他却明明就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新晋权臣混同郡王耶律宁的小舅爷,大家也就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因为在大辽,汉军本就是战斗力低下的代名词,战场上一直只能做些辅助进攻、打扫战场、收集补给的任务。所以这次说得好听,是在西征中连续打了几次大胜仗,但暗地里猜想,这些所谓的胜仗,应该就是跟在皮室军的后面,顺便捡了一些追击作战的战果吧! 不过这些质疑的声音,在几天后这支汉军入城时彻底闭嘴了。 徐三亲自率领着八百全副武装的坦克军走在入城队伍的最前面。 高大的骏马、武装到牙齿般的黑重全甲,甚至还有脸上佩戴着已经统一造好的铁制面甲,竟然是远比皮室军、宫分军都还强烈的沉重压迫感。甚至在两边看热闹的民众中,都有小孩被这气势吓哭了,连忙被父母赶紧带离路边回家去。 辽阳百姓更是议论纷纷:“之前我见过皇帝的御帐亲兵,不过也就如此之阵仗啊!” “这哪里会是汉军啊!我敢打赌,让他们拉下面甲,肯定就是我们的契丹勇士!这只是来迷惑渤海人以及高丽人的!” “辽阳有了这位徐副都总管来坐镇,再也不用太担心了!” 但是,这徐副都总管进了辽阳,一没去留守府拜见上官,二没去自己的兵马都总管府,而是直接带了这支铁甲强兵,去了城北的驻军大营,那里驻着辽阳当下的两万守军。 辽阳最早的两万守军也算是能征善战的部族军,但在耶律洪基之时,大辽军队的腐败风气也影响到了辽阳,这里的军官也学会了贪污受贿、吃空饷、卖军需的一套,而士兵们也是有样学样地荒废训练、游手好闲,平时只会横行乡里、欺压平民,武功骑术慢慢都忘得不成样子。就在渤海人起兵的那一次,这些老爷兵们,就连拉出去与对方面对面较量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耶律宁正好为了解决渤海人的问题过来整兵,一查各营各帐的兵额竟然不足四成。 之后便趁着与渤海人搞流民交易,多少收了一些“回扣”,于是便在辽阳当地,不论契丹人、汉人、还是奚人,尽着勇武之士的标准,再次招募补充了一些,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新生力量的加入,才勉强恢复了两万人的规模,在与萧海里的乾州叛军交手中,竟然也能略有小胜。 但之后又遇上了一个掉链子的郝家奴,领了上京的皮室军出作战,却中了萧海里的伏击而大败。因此,辽阳的这两万兵马就再次被郝家奴征用,拉出去与叛军再打了几仗,各有胜负,但是各种折损也是有了三四成,最后只能缩回辽阳城里,任是谁来也不敢再出城作战了。 因此,当徐三带了那八百坦克军入营之后,匆忙召集赶来的各营队军官,都是大气不敢出二气,昔日的骄横之气,也因此时临时披挂不齐在鲜衣重甲面前显得狼狈不堪。 “本帅刚进辽阳城,见本城甚是雄伟。想要请教诸位,平时作过一些什么样的防御策略?”徐三却是开口提出了一个问题。 辽阳守军诸将相互看了看,推了一个人站出来道:“报副都总管知晓,辽阳实有守军一万五,千人为一队。遇敌攻城,三个千人队守一面城墙,再留三个千人队机动轮换。我辽阳城高沟深,敌人不易攻破,当保城防无忧。” “呵呵!”徐三一阵冷笑后问道,“敢问这辽阳城城墙长几许?” “三十里。” “那就是说一面城墙有七里许。本帅简单算一下,人均负责三尺宽,这三千人,都站不满一排,更不要说到时还需要日夜轮休替换。如何才能守得了此城呢?”徐三的这句话问出来后,虽然有人想反驳说守城未必就是要平均站满城墙。但是大家也确实是知道,仅凭这一万多人的确是守不了这座城的道理。所以都选择了沉默,并想知道这位新来的副都总管会有什么好方法。 “既然守不了,就不守了!”徐三将手一挥,并示意猪奴儿带一小队重骑坦克军出列,虽然只是五排五列的小方阵演练,但是这种密集队列的墙式重骑兵冲锋队形,在操练场上只是齐步推进了二十余步,却在场的众人一眼可以看出,一旦被他们发动加速冲锋,绝大多数的普通防御,都会在一瞬间被其碾碎。 “此为吾之坦克军,为全军精锐,现有建制八百人。本帅决定,自入城开始进行重整,优化淘汰至六百人!再从你们辽阳守军中精选四百人入列!”徐三缓缓地看了看营中将领,“凡入选坦克军之兵士,拿双饷!死伤抚恤三倍!” 此话刚一结束,坦克军士兵皆用手中兵器敲击起身上重甲,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坦坦履途,无不克之!” 在场众人半是震惊于此军的战斗力,半是羡慕于他们的待遇优厚。 “除坦克军,本帅带来一千两百轻骑,将与辽阳守军混编,重整轻骑五营,每营一千人,优选骑术、骑射、冲锋、马下格斗四项皆优者入选。此事,着郭都指挥使负责,入轻骑营,可发足饷!” 一旁的郭啸立即站出来领命,却也吸引了辽阳诸多军将的眼光。 不过,现在他们的关注重点却在徐三后面的那句话,因为,辽阳守军即使是不满编,也有一万五千人,加上徐三带来的两千人。去除一营坦克军、五营轻骑军共六千人,那就意味着会有九千或淘汰下来的兵员,他们将何去何从呢? “余者既是被淘汰的,那就只能充作辅兵。坦克军一正兵可配两辅兵;轻骑兵一正兵配一辅兵;至于辅兵……”徐三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冷冷地说道,“只发半饷、伤亡抚恤皆减半。不愿接受者,就地解散!” “副都总管,入伍的多有是我契丹人的勇士,这辅兵只发半饷不太好吧?”还是先前开口的那个契丹将领,此时瞧向徐三的眼光一点儿也不友好。 “是勇士的话,都进了坦克军与轻骑军里!既然被淘汰成了辅兵,还有什么资格称为勇士?”徐三淡淡地驳回,转而看向这个将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某乃辽阳营马军第十营指挥使耶律兀哥是也!”此人大大咧咧地回道,“只是不知副都总管用来挑选正兵辅兵的标准是什么?” “教大帅知晓,这耶律兀哥是如今的越国王,也是辽阳府的留守事耶律淳的族侄。”郭啸因为提前做了一些功课,此时便小声地在徐三的耳边提醒道。 原来如此,徐三点点头反问道:“你既是做了这辽阳马军的营指挥使,肯定会有些高见,听听你的想法呢?” 这耶律兀哥果然气盛,直接开口道:“我看副都总管的所谓坦那个什么军,不就是仗着甲重具全,走起路来好看一些。上阵杀敌,可不是排个队,走个齐步就能获胜的!” “你……”秦虎见其讥讽坦克军,正待发怒,却被徐三一个手势阻止。 “兀哥是吧?”徐三不紧不慢地说,“按你的意思,我让这坦克军卸了重甲,出个二十人,你来挑选辽阳精锐二十人,大家比试一番好了!” “副都总管说的话,可不要反悔啊!”耶律兀哥听得甚喜,之前他也只是震惊于坦克军的那一整套重甲全具,心中也是羡慕有此装备,定然是威风凛凛,而此时听徐三说要解甲比试,他们契丹人又岂会将汉军放在眼里。 “这位猪奴儿是我坦克军的指挥使,我让他带九人出来。兀哥你也可以上阵,赢了他,这坦克军指挥使就是你,你的饷银同样会是双倍!” 耶律兀哥一看猪奴儿并不突出的身材,眼中就开始放光,立即放出大话道:“某要是输了,任由副都总管安置!” “军中比试,使用操练时的木制刀枪即可!营中可有?”郭啸此时站出来问道,辽阳军营里立刻有人应下,又立即前去搬运。 此时,猪奴儿直接手一划,整整齐齐地出来了两什的士兵,自己替换了原来的一位什长,直接叫他们下马解下重甲,等着更换木制武器。 而耶律兀哥却是叫了身边的人,让他立即回营,去挑十九个能打善斗、战力最强的人过来。 正在大家各自准备着之时,突然营门口却是一阵的喧闹,旋即便听见有人高声叫道: “越国王殿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驾到!” 徐三来东京之前,耶律宁为他介绍过:这耶律淳乃是耶律洪基的侄子,在耶律乙辛当权时,曾因当时的太子耶律浚被废,而被举荐为储嗣。后来等到耶律延禧即位后,他先是被封为郑王,现在又被封为越国王,并任东京留守事,便就是辽阳府此时的最高长官。 辽、夏的王爵制度虽然沿袭于隋唐,却比中原略有“创新”:他们在原先的郡王、亲王之上,还增加了一字国王与两字国王。而这国王与亲王的区别在于,爵号中特意加上了“国”字,也就是说,越国王是比越王更高一级。而最高的两字国王,会是秦晋国王、齐赵国王等,是仅次于皇帝的王爵。 这次听说皇帝新派了南京道兵马副都总管、统军使过来,原本就在留守使府专门摆下了接风宴席,却听说这个兵马副都总管进城后带人直接去了城北军营。越国王倒也不恼,反而是带了人亲自来到这里。 在一大堆的护卫与仪仗随从之下,徐三便看到了这位东京留守事、当前皇帝的皇叔、越国王耶律淳,只见他大约五十岁的模样,面容尊贵,留着契丹人常见的那种八字髭须,此时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到操练场的台下,便就翻身下马,从其姿势来看,还是保留了一些契丹人的马上身手的。 徐三见状,立即主动上前请罪。 “不妨事,不妨事!哈哈!徐都总管一心为公,应是我东京群臣效仿的对象,本王甚是佩服啊!”耶律淳上前扶起行礼的徐三,却是立即摆出一副非常诚恳的模样,甚至还非常亲热地牵起了徐三的右手,拉着他一同走向众人已经为他们让出来的看台座位。 待得耶律淳坐定之后,徐三手下的郭啸、秦虎以及辽阳军营的耶律兀哥等人都也过来一一行礼拜见王爷。 这时,耶律淳才发现了在他们前面的操练场上已经开始忙碌着准备的士兵。 “哦!禀报王爷,末将此次带了身边的坦克军过来,这辽阳马军的兀哥指挥使提出想要切磋一下,便就叫他们各选出二十人,就在这场中比试比试!” “好哇!本王听过徐都总管的坦克军之威名,今日正好有幸一睹。”耶律淳也看见了同样在做准备的耶律兀哥,便道,“兀哥你必须要用心,都叫手下的儿郎们认真对待,如果能有建功,本王会有重赏。” 耶律兀哥一见自家的叔叔过来,便觉得是给自己撑腰长气势的,更是一挺身子,叫道:“叫王爷放心,我辽阳马军也不是吃素的!” 耶律淳这才回头对徐三道:“徐都总管莫怪啊,毕竟他也是我族内儿郎,我这做叔叔的,总得鼓励他几句!” 徐三知道对方这是在预先递话,当下也不以为意,直接挥手示意场上的人可以结阵了。 猪奴儿早已经准备完毕,带领手下迅速上马,立刻结成了一个五骑一排,前后四排的小型密集方阵,左右两骑之间,同样只保留了半个人不到的距离。 而另一边,耶律兀哥也是亲自上场,远远地带着手下骑兵,拉成了一条弧形的攻击线。 第429章 正兵三考 “请王爷下令!”徐三此时将令旗交在了耶律淳的手上。这王爷点了点头,直接挥动了一下令旗,便就是下达了对阵的命令。 猪奴儿在第一排,约束着手下的士兵,在原地并没有先动。 另一边的耶律兀哥也是在自己队列第一排的右首位置,只听他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随即这二十匹马便迅速启动,冲着对面的坦克军冲去。 由于双方距离不远,坦克军也不必担心对面会有多大的冲击力,而是在同一时间缓缓催动座骑,以密集墙式阵形向前开动。而且此次阵形较小,每排只有五骑,因此排得更为齐整。 双方开始迅速接近中。 猪奴儿在养马寨训练时,就曾按照秦刚最早留下的指示,研究并训练过包括骑兵墙式冲锋等在内的各种战术。这次随虎哥一同来到西北,却是真正地在战场上实际检验了这种战术的强大威力。随后,他更是以自己的领悟力与高超骑术,几乎每战必有斩获功绩,因此在以军功为主的辽人军队中迅速被提拔,先是直接成为黑甲重骑兵什长,再之后,便是百夫长,这次与徐三来辽阳,便做了坦克军的营指挥使。 前方的辽阳骑兵距离越来越越近,已经能够清晰地看清他们狰狞的面目,这些算是战力尚存的契丹骑兵,此时面对着没有去了重甲保护之后的坦克军,却是对着自己高大身材更有信心,转眼之前便挥舞着木刀木枪到来了眼前。 面对密集得无法插进人马的坦克军军阵,辽阳骑兵采取了分批游斗的方式,五骑拉成一条弧形,对着军阵外围一阵刀砍枪刺,一旦不中,便就立即从一边掠过,交由下一批冲击。 谁料坦克军目前对这种游斗却早就胸有成竹,这次他们虽然没有重甲护身,但也获得了更加灵活的身手优势,而且都是不慌不忙,最外围坦克营骑兵只管伸出手中长枪,直接向前对冲,而且由于阵形密集,每人只需要保持着全力前刺的状态。因为他们的两边自然都会有队友负责为其防守,因此无论其准确性、还是前刺力度,都远远强于辽阳兵,这便是墙式冲锋的一大突出优势。 随即,两边的人马一经相遇,仅仅一个回合下来,辽阳兵中便有大半人直接被对面的木枪刺中,虽然这些木枪都没有带上铁枪头,但是被木制杆头在高速中刺中,其产生的巨大的力度,依然是掀翻了这近一半的人,一个个地直接摔落马下。 而反过来看坦克军,虽然也有人被对方刺中,但是却因左右皆有同伴相互支撑,也就身形略晃两下,依旧是坐立马上,巍然不动。 转眼之前,辽阳兵的首轮四批人马冲锋已过,却是摔落一半左右,余者从前面绕了一个圈子回转后,却是心有余悸地在四五十步之处勒马犹豫。 猪奴儿冷笑一声,却是主动点了两三个被对方木制刀枪击中两次以上的自己士兵,命令道:“你,你,还有你,算是受伤,退出去吧!” 随即后排骑兵补上其位,猪奴儿旋即举起木枪,阵列立即开始加速,竟然而对此时犹豫的辽阳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要知道,刚才辽阳骑兵主动冲锋时,坦克军只是半速迎战,但也没有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而此时,当坦克军竟然全速启动,其密不透风的阵形更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只是四五十步的距离,转眼便至。此时辽阳骑兵由于首轮冲锋,队伍早就已经拉开,一小半的刚回到原处,还有一大半的正在回来,再算上冲锋时被击落马下的,而此时再对上阵形依旧整齐如初的坦克军,一下子便就成了以少应多的局面。 不仅如此,直到对方的阵形对冲到了眼前,这些辽阳骑兵才突然面对它的棘手:自己能打善攻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手里的刀枪一经递出,对面至少会伸过来三到四柄武器的回击,饶是这些契丹族骑兵身高力大,凶悍无比,双手却又如何比得过四拳的回击!等到耶律兀哥发觉这场面有点不对,开始大声唿哨着众人开始回撤再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又有四五个已经被击中击倒摔落马下。 虽然坦克军至今为止,没有一人落马,只有猪奴儿依照公正的原则命令被对方木刀砍中两次以上的再两个人主动退出战斗。 即使是如此,场上坦克军还余十五人,辽阳骑兵只有围在耶律兀哥身边的六七人了。 此时的耶律兀哥只觉得目眦欲裂,不仅仅是眼前的形势危急,更是对方的君子行为,让他感觉对方就是在赤裸裸地嘲笑自己,更是让他与辽阳骑兵在自己的族叔、东京府的越国王爷面前颜面无存。他也算得上是军中勇将,此时将心一横,招呼最得力的两三人,不再关注其余的情况,而是盯准了对方的主将猪奴儿,心想如果拼着全部力气,若是能够将对方主将挑落,哪怕总体落败,也算能挽回一些颜面。 猪奴儿立即看明白对方的心思,却是示意身边骑兵让开,专门去围攻剩余的那些骑兵,自己便是独骑上前,与耶律兀哥以一对一。 耶律兀哥心中暗喜,立即抡圆了手中的木枪,变刺为扫,直奔对方上三路。他臂长力大,眼见对方马匹上前,双方交错之际,这一抡扫便是避无可避了。 谁知猪奴儿在马上身形突然一缩,竟像是在马背上消失了一般,瞬间就令耶律兀哥这一横扫失去了对象,只在空中扫出了“呼~”地一阵风声,而当枪杆空抡过马背之后,猪奴儿又像是突然从马身下冒出来一般,迅速出现在了马背之上,却是一挺手中的枪杆,直接便从中路刺中对方的腰腹之处,由于没有枪头,枪杆顶头只是死死地顶住了那里,一股巨痛感令耶律兀哥不由地双手一松,既是脱手了手中的木枪,又是松开了原本抓住的缰绳,整个人都在马背上痛苦地弯下了腰身。 此时,双方座骑已经完成交汇,但猪奴儿却是手中长枪不松,双腿一夹马腹,早被他训练得娴熟无比的马儿,却是蹬腾数步,急速一个转身,而他更加借助这一旋转惯性,双臂下沉发力,刚才顶住耶律兀哥腰部的那杆木枪依旧是死死地顶在原处,而他的发力便就变其刺劲为挑劲,一声大喝,竟然就将对方从马鞍之上整个身体挑起,飞在了半空之中。 周围之人一阵大哗,任是谁也无法想象,骑兵对战之中,一军主将竟然能被对方用木枪从马上挑飞出来。 然后惊哗之人却不包括余下的坦克骑兵,他们急速推进,迅速接近了余下的几骑辽阳骑兵,在一阵训练有素的配合进攻之下,对方招架乏力,坚持不了几个回合,便纷纷坠马落败。 “嘭!”随着耶律兀哥巨大的身形从半空中落地,也算是他身手不错,落地之后便是连续几个翻滚,卸去了大多数力量,但也滚得灰头土脸,此时却是腹部的疼痛外加上筋骨之痛,却是独自强忍着呲牙咧嘴,才没有发出令人羞耻的叫声。 而在场上的其余辽阳骑兵却是比不上他,都是在先后的冲锋与对战中,被陆续击落于马上,摔得鼻青脸肿、各自惨叫不已。 反观坦克军二十人,除了被猪奴儿喝令先行退出的五人已经站在旁边观看,其余十四人,重新汇聚在他的身边,瞬间又重新组成一个新的方阵。此时,高举刀枪对空而吼: “坦克必胜!” 旁观的其他坦克兵也一同响应高呼“必胜!必胜!” 而闻讯赶来旁观的一群辽阳兵与他们的各自将官一样都看得目瞪口呆,惊诧不已,这还是汉军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力? 他们虽然明白自己的战斗力远不如从前,也比不上禁军、皮室军,但是如今却是如此干净利落地全败于这支以汉人为主的军队手上,实在让他们难以接受。 与众人一起观看了这次对战全程的耶律淳,虽然对于这样的结果十分意外,但是在他的脸上却是看不到任何的不悦。因为辽阳当前的军务优劣状况实际上与他无关,地方军无论有多在的拉垮也不需要他担负任何的责任,所以他倒是十分欣喜地盛赞道: “徐都总管的手下,果然是强兵悍将。之前听说过他们在西北的战功战报,今天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啊!” 听得王爷开口夸奖,周围的众人便都紧跟着上前,有的恭维徐三带兵有方,有的夸奖越国王爷这次算是得了如此有力的襄助等等,反正是不花钱的马屁一顿乱拍。 徐三却是没有被这些话所干扰,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整军一事上:“方才王爷正好在场,诸位将军也都看到了,这两军对垒,勇者胜!徐某来辽阳府前,也曾听说过辽东这里局面复杂,近年屡屡生乱。如果不能将现有的兵卒进行严格的筛选以及重新训练,光靠现在的这些兵马,的确是没有办法保障我大辽的威名与地位!所以,这整军一事,势在必行!还望在位的各位能够鼎力相助!” “要的,要的!”耶律淳却是鼓掌赞同,“东京道乃是大辽要脉之地,近年苦于渤海人复国兴乱,高丽人又虎视眈眈,还有各地一些宵小贼子,不时会兴风作浪,却是搅得这里难以宁日。本王虽不曾领过兵,但却知我大辽铁骑,便是铁蹄平天下,刀枪宁四境。今日在此,看到徐都总管演练强军,甚是景仰。如若辽阳诸军,都能得到如此的训练,辽东之境,指日可宁啊!徐都总管的整军一事,本王全力支持,若有困难,随时开口!” 耶律淳这次过来,正好遇上了自家那个族侄跳出来挑战,他刚才就做了个旁观者。本想,耶律兀哥向来勇猛过人,正好可以压压这个骄狂的汉将,然后他再主动站出来,假装对徐三表示几句安慰的话,再让兀哥客气几句,这不是正好就把对方拉到自己身边了么?而就算是这徐三真的如传说中的那么勇武,能够与兀哥战个平手,他同样也可以站出来,多给对方留点面子就行。却没想到,耶律兀哥及其手下,居然是彻底完全的败倒下来。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向徐三的示好。 这时,耶律兀哥终于在场上缓过了劲,还好他身子骨强健,只是一些筋骨伤痛,此时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并在耶律淳的面前跪下, “小侄无能,吃了一个彻底的败仗,给王爷丢脸了!” 这耶律兀哥也是一个憨货,按理越国王不管守军,没必要提这“丢脸”一事啊! 耶律淳也是一直京知道他的死脑筋,倒也无奈地说道:“平日总见你骄狂无边,却是没有真正在战场上与敌人拼过生死。这次徐都总管过来,你倒是要好生听令,遵其军法,勤练苦训,辽阳及辽东的安宁,才能靠得上你们!” 徐三此时注意到耶律淳看过来的眼神,便知其意,于是便接过话来道:“兀哥指挥使及其手下也非弱兵,只是骤然遇上了我坦克军的无敌杀阵,被打个措手不及罢了!我徐某受陛下恩宠,前来镇守辽东,眼中向来不会有契丹人、汉人或奚人之分,只要能够悉听号令、勇猛作战,便都是我大辽国的勇士!” “都总管所言治军有方,某领教服输。”耶律兀哥此时已经气短,连称呼徐三的头衔也乖乖去掉了“副”字,但是看到自家族叔在场,这个机会也是难得,但还是关心关键的问题,“这辽阳府目前四周不宁、强敌环伺,练兵自然大有必要,整军也应是不差。只是眼下全军不过两万兵马,刚才听都总管说,竟要淘汰掉一万士兵成为辅兵,如此一来,正兵便不足一万……” “兵圣孙子有云:兵非贵益多也!孱弱无力之兵,纵有十万之数,不过是一群浪费兵饷的弱鸡罢了!骁勇善战之士,无须过万,徐某敢叫辽东换天地!”徐三一听对方质问其策,立即毫不客气地予以打断。 耶律兀哥一时无语,便将求援的眼光投向了他族叔耶律淳那里。 耶律淳心中暗道没用的东西,然后便十分有兴趣的开口问道:“本王虽不谙军务,但却甚是好奇,不知徐都总管接下来的整军标准、或者是对强兵的要求是什么?可有什么可以让这帮儿郎们提前可以准备准备的?” “王爷有问,自然告之。凡要入我徐某麾下正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有三场考试而已:第一场考其‘勇’,下令全军前进,无鸣金之音绝不允许停步!前方或有深坑、有河水、有火场、甚至还会有女色媚之、谣言惑之,凡犹豫轻信者,不得过也!” 这一条,却是说得众人皆点头应之,光看他麾下那支坦克骑营,先前都说他们仗的是铁甲重铠,今天却看到他们无甲冲战,却依旧是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体现出来的,便就是徐三刚才所说的“勇”罢了。 “二场考其‘韧’,方法却简单,就考量一下行军能力。标准就是:全副甲铠披挂,连续行军十里!” 徐三说完这第二点,根本就没有去管周围诸人惊讶得不敢去接话的情况,继续说着。 “第三场考其‘技’,若敌之阵营,同样也有勇有韧之士,最终决定彼此生死的,那就剩下最后的单兵搏杀之技。” 不过,徐三说完了第三点之后,却发觉耶律淳等人的表情却是一直有点呆滞,在他身旁的一个亲卫头目般的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连续行军十里,可是要将重甲交给辅兵分担?” 原来,他们都还停留在第二点的理解上。 “非也,坦克兵是重甲骑兵,要有久战不倦的韧性,必须要通过自行全甲披挂、行军十里的考验!” “怎么可能,徐都总管,刚才的对仗是你的人赢了,可也莫仗着得胜便胡言乱语地诳我。如此重甲披挂,五六里地便就是极限了!”耶律兀哥摇着头,完全不相信。他所看见的那全副重甲,足有五六十斤上下。辽人本来只擅长骑战,对于步兵相对忽视,所以这负甲行军的能力,尚还不如宋军,也是正常。 徐三微微一笑,却道:“刚才所言选拔正兵的这三条标准,徐某这次带来辽阳的两千之兵,轻骑二营不敢说全部,但就这坦克营中的重骑八百,俱是全部通过方才可得入营。” “不可能!”耶律兀哥硬着脖子说着。 “这样吧!”徐三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就这坦克营中,你可任意点选二十人,正好也请王爷一同点验!” “任意点选?”耶律兀哥却把眼光投向了刚与他们对战的那二十人,“也包括他们吗?” “报大帅!在下刚刚得胜,锐气不失,行军无恙!”猪奴儿却是将嘴一撇,很不将耶律兀哥的挑衅放在眼里。 “呃,某也没有这个为难之意。”耶律兀哥被看破了用意,赶紧找补道,“诸位交战全场的都是好汉,某就点那提前退出的五人,然后在另外随便出十五人吧!” 其实耶律兀哥却有自己的算计:这退出的五人,也算是技艺不精的,点他们更有可能看笑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坦克军的这种冲锋,受伤只是概率问题而已。而那五人只是迫于自己的指挥使判定,心中本有不服,正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立即便出列开始披挂。 “正好,也可请兀哥指挥使去通知一下:有哪些辽阳军的勇士,自信能完成这负甲行军的测试,只要今天能一同走完十里地者,便特例直接转为正兵!” 此言一出,围观的士兵中,倒也是有些人在暗自忖度之下有点跃跃欲试。 而此时,徐三却在耶律淳惊讶的眼光下,自行走下了看台,走至那边集结的二十人队伍中,自己将双手向两边伸出,两边便立刻有人给他也披挂上了全副重甲。 什么?这徐都总管也要自己来挑战这全甲行军十里地么? 第430章 姚哥娘子 “这个徐三果真不简单,带兵之将,能做到以身作则,哪怕就是上去做做样子,那也是十分难得,了不起的一个汉子!”耶律淳看着心里多有赞赏。他虽然提前知道这徐三的勇猛之名,但在见面之后,一是惊讶于他的年轻,二是看他长了一个偏向于文质彬彬的文官模样,心里原有还有点不以为然,却没想到,现在的对方,居然能够自己穿起重达六十斤向上的全套重甲,要挑战十里行军。 然后辽阳军士兵里,受了可以转为正兵的诱惑,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三十余人,报名后也换上了坦克军的这一套标准重甲。 “啪啪!”只听徐三以剑鞘击甲两下,身后的士兵立即全体列队,“啪啪!”同样两声响亮的兵器击甲以作响应。 辽阳兵们还在适应着重甲披上后的感觉,只是赶紧跟在后面列队站好。 “全体行进!” 一声令下,徐三走在最前,后面的五十余人都迈开略显沉重的步伐,紧紧地跟上。 “估计这个徐副都总管就是带个头,能走个一两里路意思意思得了,当然是能够鼓舞士气、并彰显自己的以身作则的气势,这个也算是非常难得的啊!” 现场有这个想法的,不止耶律淳一人。 这演练场不小,完整的一圈是二里半长,领着行军队伍而行的徐三,在顺利地走完了第一圈之后,却无半分要退出之意,依旧是步履矫健地走在队伍前列。 随着走完了两圈之后,观看的人都有点动容了,徐三不仅毫无停下或退出的意思,关键他与坦克营的二十人在前,而辽阳军的三十多人明显地落下了距离,走成了两块,而且走在前面徐三等人步伐不紧不慢,却依旧整齐有力,此时后面的辽阳兵除了少数人勉强还能像些样子地跟上外,大多数人的步伐开始散乱,队伍也渐渐地散开拉长成,竟然拖成了半圈之长,只能勉强还能跟得上,没有停下脚步。 待到第三圈快要完成时,已经有十余名辽阳兵摇摇晃晃,几乎再难坚持下去。徐三回头看了看,提了一口气大声说道: “走满三圈的,便可算是符合轻骑营正兵要求,可以去一旁登记;而跟着走完四圈,便是能够进入坦克营正兵的标准!” 听闻此话,那些正在摇晃着的士兵却是精神一振,即使是已经感觉不行的,想的是咬牙走完这第三圈,能进轻骑营也算有个交待;而尚有余力的便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挑战最后一圈。 重甲行军七里半的成绩,已经令此时看台上的众人极为惊讶了! 即使是此时无力坚持下去的十几名辽阳兵,这次他们能够取得的这种能力成绩,这对于众人之前的认知,都是相当了不起的素质。 更不要说,此时仍然还在坚持进行着第四圈行走的剩余之人,尤其是不紧不慢、带头行进着的徐三本人,足以让人对他所提出的各种标准要求哑口无言! 不仅如此,带着剩余的人终于走回到了看台前方的徐三,此时仍有余力发起一声长喝: “行军结束,目的地警戒!” 他身后的二十名坦克营士兵,虽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淌满了汗水,不少人也已面色通红,胸口开始起伏不定地喘气。但是在听闻了指令之后,却是毫不含糊地开始原地踏步并迅速调整了队形,然后依次左右分列,一边十人,紧接着单膝跪地,左手执长枪枪尾插入地上,右手持长枪枪身斜指上方,立即形成了两条简单而严峻的长枪防御线。 此时,即使对面要有敌情发生,看见如此扎实的防御,恐怕也是要退避三舍了。 徐三扫视了一下,这二十名士兵,还算是坦克营中相对优秀的成员,也不枉他在西北一路对他们的严格要求。而且他们又都在战场上亲身体验过,都极为明白这种训练方法之后带给自身战斗力的价值与作用,一个个都遵守得十分严谨与圆满,从而使得这次的总体表现令他相当地满意。 而跟在再后面,能够坚持到最后的大约二十名的辽阳兵,却是在到达终点线时,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体力,再加上他们也没有经过这种“目的地防御”的训练,都像虚脱了一般,只能歪七斜八地全都瘫倒在地,有几个状态稍微好些的人在瘫下之前尚能询问:“徐都总管,我们算是考核过关了么?” “走到这里的,都算过关!”徐三回头肯定道。 而此时,看台那边的秦虎等人,已经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立即帮其卸下重甲,再递给他擦汗的手巾。 徐三最后下达了解散休息的指令,便大踏步走回了此时还在看台观看的耶律淳等人之处。 “徐都总管果然是身先士卒,领兵有方!”耶律淳此时看着依然精神走回的徐三,眼光已经与来时绝不一样,心悦诚服地赞道,“本王来之前,曾以为外面对于这坦……克营的传言过甚,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所谓强军者,令行禁止,如当臂使,便就是也!更何况徐都总管身先士卒,真可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来人,快给徐都总管饮水。” “王爷过奖!”徐三伸手接过对面人递过来的水碗,此时真是渴了,便一口饮尽。 “兀哥啊!本王早就说过你带的手下中看不中用,今天可是见着真章了么?”趁着徐三喝水,耶律淳先把耶律兀哥叫到跟前,假意先进行一番斥责,“按理说,这东京道的军务,本王是插不上嘴的,但你毕竟是我侄儿,我这做叔叔的,必须要提醒你,徐都总管接下来的整军事务,你可得唯令是从!这也是你增长本事、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在下谨遵王叔教诲!”耶律兀哥原本看到了对方真的是在全副重甲披挂下行走了十里地,而且连这主帅徐三也是同样展示了这种惊人的个人素质,着实是让他看得目瞪口呆。 同样,参加了行军的三十几人,更是他非常熟悉也了解的,基本上是整个辽阳军营中个人素质与实力都居于上等的人,即使是这些人中,结果也就只有三分之二的人能够勉强跟上并走完,两边对比,高下立现!所以也不敢再有张狂之语,只能是低头连连称是。 看到徐三喝完了水,耶律淳便开口提及了他的来意:“徐都总管一心为公,实在令人敬佩。但是今天毕竟是来辽阳上任首日,无论如何,我辽阳府的大小主要官员可都是等在我那留守府里,本王也是早就摆下了接风酒宴,现在在这里也看了,大小事情都差不多了吧?就算是有剩余的琐事,不如就留给几个手下去处理吧!还是赶紧与本王过去赴宴,也别叫大家在那里等得心急吧!” “王爷有命,哪敢推辞!请容徐三安排一二。” “好好好!哈哈哈!” 徐三转身便叫过了秦虎与猪奴儿两人,签发了自己的手令,让他们先行开始接管辽阳军营中的大小诸事。 辽阳军的士兵,如今看了两场比试下来,也都彻底服了气。 原先带头的各个军官,也是都在跟着耶律兀哥而行事。此时的兀事已经低头不语,现场又有了越国王的嘱咐,自然无人再敢会有异议。 所以,秦虎等人接下来开始接手军营诸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障碍与困难了。 在与手下人交待嘱咐事情的时候,徐三也悄悄观察了一下此时走到了军营门口去等他的那位越国王耶律淳。 在来辽阳府之前,耶律宁自然是会向他提及过在东京道的这个当今皇叔。 说起来,这个耶律淳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侄子,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孙子,确实是大辽的正宗皇室一脉。 当年权臣耶律乙辛构陷昭怀太子耶律浚之后,一度向耶律洪基进言并推荐为皇储,那时已经无限接近了皇帝的宝座。只是最后耶律乙辛阴谋败露,耶律洪基还是给自己的儿子平反,再把皇位重新指定给了自己的嫡孙耶律延禧。 不过,耶律淳毕竟只是被耶律乙辛利用而已,除了不再是皇储之外,并无太大的影响。 在耶律延禧即位后,表面上还是对于这位皇叔非常重视的,先封他为郑王,之后再晋升为越国王,并把他安置在东京辽阳府留守。 当然,皇帝对于这样一位曾做过皇储的皇叔,多少还是会有点忌惮,内心的比较而言,自然是比不上毫无根基的皇室边支耶律宁。所以,这两人之间,当然是相互不买账。 所以,耶律宁再三提醒徐三,一定要小心提防这位王爷留守事,表面可以表示尊敬,但实质不必把对方当回事。皇帝既然安排耶律宁的人去辽阳当这统军使,目的还是为了能够代表他来牵制地方的权力结构,并对东京的形势有所影响与改变。 所以,徐三在过来之前,也是做好了与这越王耶律淳要进行几个来回较量的准备。 但是,从今天在军营里的表现来看,耶律淳对他却几乎没有任何敌意,相反还多有拉近关系的样子,这倒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郭啸!东京这里的情况你熟悉,还是你随我一起去吧!”说完之后,便跟着耶律淳一行一同去了位于南城的东京留守府。 刚进府门,门外守卫高声宣叫“王爷回府”的余音还未消尽,院中便立即走出一位衣着华贵、浑身上下透着干练英气的契丹贵妇,此时是快步走到耶律淳面前行礼道:“王爷终于回来啦?客人可曾接到?” “哈哈!姚哥娘子好是心急,本王亲自去接,岂有接不到之理?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便就是威震西北、平定阻卜、吓退西蕃的神枪三郎,咱们东京府的兵马副都总管、统军使徐三将军!”耶律淳便一把拉过徐三的手,把他推到前面作了介绍。 迎出来的这契丹贵妇,年纪倒也不大,三十岁上下,容貌艳丽,抬眼瞧见徐三,眼中立即现出几分欣喜的光彩,立即转身再行了一个契丹全礼,接口笑道:“妾身早闻徐将军大名,只恨无缘得见。却怎知天皇帝慧眼英明,真的就派了将军来我东京府就任。妾身满心欢喜,今日一早便与王爷在府中设宴恭候。不料久候不至,一直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妥,一直便是在这里焦虑着呢!” 徐三只听着耶律淳呼她为“姚哥娘子”,再看她衣着服饰、以及口吻语气,知道绝非普通之人,但也一时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得慌忙先行还礼道:“不敢不敢!却是徐某孟浪了!” “哈哈,却忘了先给徐都总管介绍一下,这便是本王的爱妃萧菩贤女,姚哥娘子是本王唤她的小名。”耶律淳意识到了先前的失误,便赶紧补救地介绍道。 契丹人喜佛,很喜欢用佛号来起名字,尤其是贵族女性,大抵是觉得佛教中的各种名字悦耳好听。比如,辽圣宗的皇后就叫萧菩萨哥,辽景宗的女儿叫萧观音女,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萧氏小字也叫观音,被人称为萧观音,所以眼前这位王妃起名叫菩贤女也不奇怪。 徐三闻后,立即再次重新向这位王妃补行大礼。 “徐将军不必多礼!”萧菩贤女侧身让过,却是催促道,“辽阳府的上下官员,都在后院恭候王爷与将军呢!” 于是,几人一起穿过中堂,进入了后院。 如今这辽朝汉化十分深厚,同样是沿袭汉人礼俗,这招待宴席越往后院去就越显尊贵。耶律淳与其王妃带着徐三等人,一连过了两进院子,这才来到准备好的接风宴席之处。 进到这里,只见厅堂门口齐崭崭地站了两排的辽国官员,整齐恭敬的姿态,与其说是欢迎徐副都总管的到任,不如说是彰显了耶律淳在这里的巨大影响力。无疑也是在提醒徐三,在辽阳这个地方,到底是谁才说了算! 不过,虽然大家在这里等候徐三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但是看到最终牵着他手的越国王无比灿烂的笑容,大家都应该明白自己该持有什么样的态度。 众人入席,耶律淳端坐于上首,左手首位让给了徐三入坐,而右手的首个座位却是单独留给了王妃,可见他对自己的这个妃子非常地看重。再往下,便就是辽阳府主要官员按照级别分在两边依次入座,而两边的前排基本上都是契丹人,然后轮到汉官的时候,就要排到了两边的第二排。所以,郭啸作为此时徐三过来的随从,有着照顾徐三的理由,就被安排坐在了徐三身后的外侧。 耶律淳的兴致颇高,坐下后,就和众人说起刚才他去了辽阳军营之后,所看到的两场精彩的比试,实际上也算是帮徐三解释一下晚来的原因。 辽人尚武,哪怕是退化许多的今天,至少谈到比武试技之事,仍然是众人最感兴趣的。尤其是听着耶律淳讲着眼前这个新来的副都总管之事,大家都是兴趣盎然,更有人大声地感慨,说是早知有如此精彩之事,怎么着当时也要随着王爷过去亲眼目睹了。 此宴本来就是为徐三接风,王爷又把话题引向了他,大家自然也就围着徐三争相敬酒并说着各种的奉承话。 毕竟,徐三此时是东京府及东京道名义上的最高军事统帅,更是混同郡王耶律宁的汉人小舅爷,在来之前,就引起了辽阳官场上的各种猜测。 不过,辽阳这里的众人,又都明白:此时留守东京的越国王耶律淳,那可是大辽国最正宗的皇叔,堂堂一字国王,又怎么会瞧得起只是新晋的旁支新贵郡王?更何况来这里任职的,还只是这个郡王并不正式的一个汉人姻亲,所以大家在最初得到越国王的宴席邀请时,多是感觉像是一场鸿门宴,或者会是在这场接风宴上会给来人以下马威,而更多的人也都做好了要旗帜鲜明地站在越国王爷这一边的打算。 可是今天最终看到的却是王爷与将军的各种恩重与礼遇。面对这样的场景,精明的人也在猜测:莫不是这位新来的汉人副都总管,真的是有实力、有价值,搞得王爷对其起了惜才之心,进而想从那位混同郡王手底下挖墙角吗? 猜测归猜测,反正在今天这场其乐融融的酒宴上,跟着越国王一起向徐副都总管示好是不会有错的。 徐三看似胸无城府,对于轮番上前敬酒的众人也是来者不拒,虽然不时地会有身后的郭啸上前帮他推挡一些,但是架不住来者太多,很快也就喝红了脸庞。 不过,他的余光也依旧敏感地捕捉到了,坐在上首的耶律淳,与坐在他对面的王妃萧菩贤女之间非常明显的刻意眼神交流,这位王爷,似乎是在赞成并默许王妃可以采取下一步的计划行动了一般。 就在王妃欠身将要举起手中酒杯之时,徐三提前站起了身,但是他的身子仿佛有点不胜酒力,已经左右摇晃得不行,口中犹自坚持着说道:“王爷,礼贤下属,足让我等……感,激不已,今又得王妃迎送,足慰,生平,徐三要,敬,王妃一杯……” 哪知,这话刚说完,酒杯还未送至口边,就已身子一软,扑通一声,竟然已经醉倒在地。 “哎呀呀!徐副都总管喝多了!”身后的郭啸之前就看着不对,赶紧着上来想扶一把,却还是迟了一步。 不过在契丹人的厅堂里,总是习惯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所以大家对于这种跌倒,都是不以为然。两边也立即就有使女过来,将他小心地搀扶起来,一翻转脸,便已经就是不胜酒力之后的醉态了。 “哈哈哈哈!徐都总管领兵打仗很有一套,可这酒量却是不怎么样啊!”耶律淳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没有太在意,大手一挥,“你们,赶紧把徐都总管扶到隔壁厢房先行休息,并小心伺候着!” 而前来搀扶徐三的两名契丹使女,都算得上是身手矫健的,一人一边便就已经架起来。这徐三虽然是烂醉如泥,但也被这两人轻松地搀起来扶过去。 郭啸有点不太放心,也就跟在后面,一起去了隔壁的厢房。 眼看着使女将徐三抬上了床铺,盖好被褥,那边又端来了醒酒汤。此时便是由郭啸亲自在旁费尽力气,总算灌下去了半碗,再看徐三的醉意甚浓,便摇摇头道:“看来都总管只能在这里休息了,你们可得小心照顾好,一旦会有什么事,就要来叫我!” 使女应下后。外面又来人催促,道:“王爷吩咐,徐都总管醉倒了,郭都指挥使可不能借机逃酒。厢房这边,都是王爷身边的人,郭都指挥使尽可放心!” 郭啸也就只能转身回到了原来的酒宴之上。 第431章 醉魂试探 辽阳留守府,同时也是留守这里的越国王王府,可谓是这座城里最为戒备森严的地方。 后院里的正厅之处,是越国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为新任的兵马副都总管、统军使的到来而摆下的接风宴。 虽然徐副都总管已经被他们轮番灌得不省人事,而被扶到了旁边的厢房里去醒酒休息了。可是宴席上的人都喝得酒兴不止,哪管其它事宜,继续开始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拼酒。其间也时不时会有些女伎们的歌舞助兴。 而就在旁边徐副都总管休息的厢房里,渐渐地只剩下了他越来越清晰的鼾声。 房内原先的几支长烛渐渐地烧完,立即有人上前续上了新烛。一直等到这一轮的烛火将尽时,后堂大厅却是到了宴席的最高潮时,不时便有撑到此时的将官们在最后的对拼中醉倒。 耶律淳也是兴致到了极点,大声说道:“喝喝喝!喝倒了,有人接回去的接回去,接不回去的都由本王安排住下!今天我等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喧闹之声渐渐平息,郭啸的酒量虽然不错,但是徐三已经提前被喝倒,而众人的火力就集中在他这里,也逃脱不了大醉的结局,同样被人扶到了另一处厢房歇息。 而徐三休息的这间厢房,在这一次的灯烛燃尽熄灭之后,不知为何却无人前来更换,而房中原先的两名使女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躺在床上的徐三,其实并没有醉倒。就在酒宴之上,他明显感受到了有人一心想灌倒他的企图之后,便借着自然而起的酒劲,在已有七分醉意、但自己尚能把控的程度时,选择了装醉躺倒——好戏重在七分实,然后的三分表演才会有最好的效果! 只是这个越国王爷的耐心显然足够地长,徐三此时躺在这张舒适得近似于宋人的床榻上,努力地保持着头脑里的警惕与清醒。 在长达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只有那两名使女轮流时不时地过来,用干净的手巾帮他进行头脸处的擦拭,虽然双眼一直闭着,但他敏锐的耳力也在尽量收集着不远处宴席上的各种动静,却发现,这份警惕有点白用,因为一直都没有异常现象发生。 直到那里人醉乐止、此处烛尽声息,而他本身的酒意也在不断地侵袭着他。 徐三突然发现,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浓烈倦意,开始不断侵袭他试图保持清醒的意识。而敏感着的警觉终于在最后一刻提醒到他:此时房间内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比较诡异的香气,而它,似乎就应该出现在第二次所更换的蜡烛之时,而也是从那时之后,房间里的使女们就悄悄地离开这间房里了。 只是,在明白了这点后,徐三已经无法再控制住神志,虽然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睡去,但是无法抵挡的睡意终于让他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中。 而再强烈的警觉意识,一旦进入睡梦中,也将无法控制。 徐三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开始离开了这个他已经说不上是哪里的地方,正在迅速地越过了此前平息不久的战场,一眨眼之间,便就回到了目前为止最为熟悉的上京郡王府。他急切地在府中穿行着,顾不上和一旁的任何人去打招呼。 他越过了前厅、越过了中院,急急地来到了小王子金哥的院子,就在中间作为书房的那里,他看到了正在认真坐着学习的金哥,那种专心致致的样子,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想叫一声金哥,但是看到眼前的情况便忍住了。而且他发现,就在金哥的对面,此时背对着他坐着的,是一位长发垂腰的女夫子,正在教着新的功课。 女夫子?对!不正是南仙公主写信中说过的么?专门给金哥请来了一位很有本事的女夫子! 徐三想认识一下这位女夫子,于是他想看到对面的脸。但是,那位女夫子却是一直都背朝着他,让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在下徐三,乃是金哥的三舅,敢问这位女夫子如何称呼?”在他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对方竟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于是,他便想法转到对方的正面。但是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变得极其地笨拙,不管他如何地努力,却也怎么都转不到女夫子的正面。 徐三有点着急,这时正好看见了金哥的手里拿着一柄铜镜,于是灵机一动,便使劲地连喊带比划地让金哥举起来。 幸好金哥听了,更是听话地举起了铜镜。 “对对,把镜子转一下!对,再转一下……再转……”随着金哥的配合,镜面终于转动到了合适的角度。于是,他终于能从铜镜中看到了一张非常清晰的脸庞。 很熟悉的五官,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又似乎有着一层朦胧不清的感觉,让他特别想去打一声招呼,但是又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于是,女夫子似乎生气了,站起身就要走。 “别走!别走!”徐三有点着急,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留下她,却从直觉上感觉不能让她走,要留住她。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理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走,越走越快。 徐三赶紧快速地跟上,但是对方的速度显然很快,一下子就走出了王府,走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徐三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叫什么,于是也不知该如何叫她,只是干着急地走在后面。随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与对方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远,几乎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迅速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还没等到他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很急速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似乎是一些与他很熟又或者不熟的人,于是他便向他们打听,能不能帮他叫住那位女夫子。 但是那几人不但都只摇头拒绝,其中还有一个女子却是温柔对他说道: “秦龙制!跟我们回去吧!” “谁?你在叫谁?是不是认错了人了?” “没有啊,你不就是秦刚秦龙制吗?!” 秦刚?秦龙制?好奇怪,好陌生的名字,不过,他在心底里将这个称呼反复地记了好几遍后,才十分抱歉地向对方说道: “你们真是认错人了,这个秦刚真的不是我。在下姓徐。”徐三断然拒绝。 “没有错的,你好好地想一想,你不姓徐,你姓秦,叫秦刚,你的表字才叫徐之。”那个女人的声音好温柔,也好有说服力,让他开始有点昏昏沉沉,并且似乎觉得对方说的话挺有道理。 “那你们为什么又叫我秦龙制?” “这是你的官职称呼啊!”那名女人笑眯眯地说道,“你是大宋的重臣,是龙图阁待制,所以我们才会叫你秦龙制!” “大宋?”徐三摇了摇头,“那你们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宋人,我是大辽国的臣子。” 而且他似乎也想起来了,这个说话的女人虽然不熟悉,但是她的声音却有印象,像是谁呢?是不是今天越国王爷的妃子,叫姚哥娘子的那位? 可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为何会叫自己为秦刚呢? 徐三不想再理会她们,转头继续去人群中寻找那位女夫子的下落。但是没想到后面的人依旧是紧紧地跟上来,继续要和他说话。 他感觉到很是烦心,又是觉得极其地困乏,两只眼睛开始难以睁开,不受控制地合在了一起。这样一来,他都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了,他感觉很是混乱,更是疲倦,慢慢地也就只能就近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 慢慢地,他继续发出了深度的酣睡之声。 辽阳留守府,后院,待客厢房外。 越国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此刻虽然是满脸的酒气,但是却不影响他清醒无比的头脑,正问着刚从厢房里出来的王妃:“如何?他可曾是应了?” 萧菩贤女摇了摇头:“怪了,我反复询问了好几次,他不仅不应,甚至也看不出任何会有关联的样子。” “会不会他有了防备?” “不可能,这次我用的可是醉魂香,受此香而昏睡过去的人,是无法控制隐瞒自己知道的任何内容的!” “那就是我们的情报有误!这个徐三跟那个南朝的秦刚并不是同一个人!”耶律淳提出自己否定的观点,“我本来就说,南朝的秦刚只是个文臣,虽然听说他指挥过几次战斗,但却从未听说他会亲上战场。而这个徐三,前有西北擒杀阻卜人的战绩,今天本王还在军营里亲眼见过他惊人的行军体力,除了长相之外,却是更像一个勇猛过人的武夫!” “醉魂香之下都问不出,要么就是真的不是,要么就是此人对于自己的意识有着超乎常人的控制力!”萧菩贤女却不是想轻易放弃原选择的猜测。 而今天在留守府中的这场接风酒宴,正是两人悄悄谋划、并精心准备多时的一场阴谋,而这场阴谋的针对对象,则是目前还在昏睡不醒的徐三。 因为,像耶律宁这样突然蹿起的朝堂力量,不可能不受到以耶律淳为代表的皇室正统贵族的警惕。而他在上京开始就已经四处提携的一个汉人徐三,自然也会是在重点关注之列。 对于耶律宁这次的西征,远在东京道的耶律淳原本是想看他笑话的,因为毕竟在这几年中,辽人与阻卜人之间的较量,是少有胜绩的。更何况这耶律宁也并无什么曾经有过的骄人战绩可以背书。 但是,随着耶律宁的这次西征马蹄踏过,无数阻卜人的人头滚滚落地,一些才刚开始有点异心的草原部落,终于在强盛的军姿、雷霆的行动面前尽数被震慑住了。最后,这次的西征行为不仅获得了大胜,还真正地让朝中的所有正统派皇室而惊讶。 不过,还是萧菩贤女眼光独到,立即提醒耶律淳,让他注意,此次西征中最大的功臣,却是耶律宁那个便宜小舅子汉人徐三!而且这是一个无缘无故就在大辽国冒出来的人物。 萧菩贤女不仅是越国王最钟爱的正妃,而且还是他不可或缺的事业贤内助。 先前的权臣耶律乙辛在拉拢并力推他的时候,就是萧菩贤女反复提醒他,一定要保持距离,从未刻意接近。所以在耶律乙辛倒台之时,他才能几乎没有牵扯地全身而退。 耶律淳被派到东京辽阳府这里来之后,萧菩贤女一方面帮他理清了辽东地区的各种复杂局面,无论是渤海人的反叛、还是高丽人的挑衅、以及女真人反复不断地扩张,总是能够让耶律淳在这些漩涡之中全身而退。另一方面,萧菩贤女还关注到了渤海人、高丽人之间的新兴商贸机会,她也极具眼光地投入了两三家商社,参与到这场利润丰厚的交易之中,也是为她的王爷赚到了充足的利润。 之前得到消息,这个徐三是从南京析津府过去的汉人,萧菩贤女便派人去南京调查,结果回来的信息却令他们非常疑惑: 这个徐三在南京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甚至关于他那个给耶律宁生了便宜儿子的阿姊,也几乎找不到什么存在的信息。 “莫非这徐三是南京汉人的身份是假的?”萧菩贤女决定换个方向,开始调查耶律宁。 这件事看起来复杂,可一旦要上心去查了,却发觉里面竟然关联着一个极其简单清晰的脉络线索:因为耶律宁无论是在前往西夏、去南京任职,还是最后出使大宋,在回程路上带回了自己的私生子与小舅子徐三的时间,都与一个赫赫有名的汉臣有着极其吻合的时间重合线——前大宋龙图阁待制、中大夫、东南海事院巡阅使、颖县开国子秦刚。 因为耶律宁与这个大宋政治新星之间的交往并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也是他能得到小皇帝重用的一个因素。而且最后这徐三在上京出现的时间,居然就发生在秦刚因宋朝皇宫突发夜变、皇子赵茂被其劫持之后又莫名失踪的时间之后。 “王爷,这耶律宁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你看看大宋失踪的皇子的年岁,再看看他带回来的所谓私生子金哥……” “有意思,耶律宁这小子,比我想像得还要有趣,收留秦刚,可以说他重义气,但收留了大宋的皇子,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爷圣明,一下子就看到了关键!”萧菩贤女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秦刚,也是南朝近年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在陕西时不过是一地知军,却能以鄜延大战而一战成名,再与那章楶联手力压西夏、夺回了横山;之后他在河北先后任知沧州、高阳关路安抚使,看似无甚手段,但妾身却有消息说渤海人的反叛背后就有他的手段支持;再之后,他升了那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不过两年,就在南洋灭了浡泥、打服了交趾。据说南朝的哲宗皇帝是想留着他,等到自己儿子继位这后再提拔当宰相的,否则早就进了宰执。” “姚哥娘子之意,是想让本王招揽此人?” “不仅如此。而且王爷您想想,我们大辽与南朝之间虽然承平已久,但是关键就看是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已经有人在腹诽南边的新帝赵佶得位不正,据说当时皇宫夜变之中,这个秦刚就是坚决的反对者,所以最终他不惜挟持了小皇子出逃。眼下妾身猜测,这位皇子年龄偏小,耶律宁将其与秦刚都控制在手上,但凡机会合适,说不定就能引发南朝的皇室震荡,到那时,他对我大辽立下的功劳就难以述说了!” 一席话分析得让耶律淳频频点头,却又皱紧了眉头。 “不过,妾身却是感觉。这秦刚才是关键之人,谁掌握住他,谁就能掌握到这个天大的机会资源!”萧菩贤女却是安慰耶律淳,“王爷可以先行做些布局……” 于是,耶律淳就瞅准了耶律宁带着徐三在西北征战立功之际,非常及时的向皇帝那里连递了好几份的“东京辽阳缺兵少将”的奏章,这也就最终顺水推舟地促成了耶律延禧的最终决定,将徐三派了到东京道这里的任职。 当然,耶律淳对于徐三的所有拉拢与看重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可能的秦刚身份,以及更可能的小皇子的秘密。 首要急务,便就是对其真实身份的认定,所以才有了这次接风宴,以及萧菩贤女刚才刻意安排的迷香辅助下的试探。 当然,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是,徐三倒不是意志控制力强,而只是根本忘了从前的记忆。 “王爷不必担心,这徐副都总管我们都已见过了,的确也非一常人。不管他是不是南朝的那位秦龙制,王爷如能将其络拢为己所用,也是一个极好的助力之人。”萧菩贤女安慰道。 正在这时,突然王妃的一位贴身使女过来,递给她一封加了火漆的信件,萧菩贤女立即拆开信件一看,转而喜道:“派去南京的人却是查到一条意外的消息,说是析津府妆红楼的头牌顾莫娘曾有一次酒醉之后大骂过南朝的秦刚,但在醒来之后却又矢口否认。他们之后查过,这若娘来南京的时间,也正与这秦刚知沧州的时间吻合。如此看来,这个顾莫娘,至少是与秦刚是有过联系的人。” 耶律淳点头道:“女人醉后大骂,醒来否认,这爱恨情仇自然是逃不脱的,此女可为一用。” “妾身这就回信,让他们找妆红楼的老鸨谈谈,看看能不能把这顾莫娘请到王府来作客,然后再设法让她认一认这个徐副都总管!”萧菩贤女说完后,转而眼珠一转,又娇嗔道,“只是王爷论及男女之情,却是如此老于世道,实在是让妾身钦佩啊!” “是吗?哈哈哈!!” 第432章 北上迎主 秦虎三人在西北成功投军之后,尤其是在完全确认了秦刚的身份之后,便立即让此时已经无事可做的的倭卫立即返回上京,将这一喜讯传回给秦盼兮。 那时,秦盼兮也是从小王子金哥这里基本确认了同样的结果。 原本他们都对秦刚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而忧心忡忡,但虎哥发回的消息却认为:秦大帅,也就是现在的徐三,在领军带兵过程中,却明显保留着过去的军事指挥意识与才能。而且,经过他的多次试探,发现有时一些比较重要的细节事件,还是能够触发他的特别反应。所以,他有一种判断,如果坚持在其身边,通过不断的努力尝试,应该能有机会刺激并他的记忆。 而赵梧在出发前,就让京城的秦湛立即着手通过顺风行派些人员去辽国,在辽国的中京设立了一个重要联络点。用于联络他们在辽国的重要进展。眼下,每一次有了重要的突破时,都会让倭卫及时发送到那里,并向大宋传递回去。 眼下,由于大军回师,却是查哥里单独一人与耶律齐回到上京,带来的是徐三已被派往东京辽阳府去任职的消息,而他们留在上京的人将何去何从? “盼姐,你看呢?”赵梧问了这个问题,其实是有点担心秦盼兮会不会急着想去往辽阳府。 “我还是先在上京守着金哥吧!”盼兮突然间的冷静,却是让赵梧很是惊讶。然后她继续白了赵梧一眼,“我当然是希望尽早去辽阳见我哥。不过,现在虎哥他们已经守在了他的身边,我也知道了他的安全。而现在最重要的的问题,就是如何要让我哥恢复记忆,还有要搞清楚混同郡王对我哥的真实想法。除了虎哥他们的努力之外。我感觉,金哥这里也是一个重要的关键。所以我这个赵夫子,还是得看住这一点!” “盼姐果真是一个识大体、够明智的夫子!”赵梧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你莫奉承我,我是分得清轻重的。”盼兮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仅仅只是我的哥哥,更是你们的主心骨、流求人的主公,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所以,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恢复起记忆。” “盼姐你放心,之前传递消息的时候,我就提议流求那边能派邹先生过来。前一次回来的消息里说,他将取道九州岛再过来,我们现在就把消息发往九州,正好他从那里去辽阳会更方便。邹先生是当世神医,有他过来,主公恢复的希望会更大。”赵梧说道。 “我却是想起了清娘姊。”盼兮却是提起了这件事,“她如今已经嫁入赵府,算算日子,我那个不知是外甥、还是外甥女也应该出生了。现在,她要是听说了我哥还活着的这个消息,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赵梧一拍大腿,道:“主公在这里有了我们几个人,眼下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主母那边可不能缺了人照顾,这件事倒是之前少了安排。” “你才想到啊?”秦盼兮再次白了他一眼,“这事我在京城时就想到了,当时就让湛哥花了重金,给清娘姊另外聘买了一个会武功的婢女,换了她那个没啥用的阿珠,让她随着嫁去赵家。那个赵家小三郎要是能够遵守诺言,安安份份地做个正人君子,就算是给他们赵府添了一个有用的内宅护卫。不过人心难测,我作这样的打算,也是担心时间一长,有人难免会有不轨之心,又或者家里其他人等作妖作怪!” 赵梧咂了咂嘴,却是对秦盼兮心悦诚服地再次挑指赞赏。 “你怎么不去辽阳?”盼兮转头问他。 “你也说了,虎哥他们都在辽阳,主公那里不必太过于担心。而在上京这边,总得要有人能给你搭一把手。再说了,郡王府都调查过我,我这个赵夫子的兄长,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离开呢!” 此时,倭国九州岛,大宰港。 几天前流求那边就带了消息过来,说会有重要人物要过来。为此,大宰港总督雷雨今天亲自在码头迎接,没想到,下船之人果然重要,除了流求格致院的邹放邹神医之外,居然还有执政院右丞宫十二。 “宫右丞?”雷雨十分惊喜,不仅因为他们俩都是一起从处州过来的老相识,更是因为九州这里因为地偏路远,几乎都没有来过执政院的高级官员,“您亲自来大宰港,可是执政院有什么大事?” “猜对了!让我们住下再说!”宫十二极其简洁地说道。 这些雷雨提前就在太宰城里安排好了,他更是亲自陪在两人身边,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叫退了无关人等,便心急地说道:“宫右丞,此处甚是安全,外面都是我亲兵把守,有何大事?您就直接说吧!” “好!”宫十二再看了看邹放,看到对方也点头,这才说了一句令雷雨大吃一惊的话,“主公找到了!” “真的?”雷雨刚坐下的身子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他再看看邹放,反应极快地问道,“邹神医此次前来,可是主公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雷总督多虑了。”邹放赶紧安慰道,“主公目前人在辽国,身体方面的健康无恙。但是他因之前头部受伤,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老朽在流求,也曾诊断过多例失忆之症,所以这次前去,是想看看具体的情况,尝试寻找方法让他能够恢复!” “原来如此。”雷雨听完后先是惊讶,转而又喜形于色,”主公身体无恙就好,这失忆之症,料得邹神医去了,定能手到病除。” “不过也没这么简单!主公人已找到,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当时京城巨变,皇位更迭,更有目前扣在主公头上的那顶‘莫须有’的谋反罪名以及背后的诸多谜团,这些都需要他的记忆恢复之后,才能一一揭开。”宫十二补充道,“再加上,主公目前留在辽国混同郡王的身边,这混同郡王耶律宁,虽然与主公有着旧谊,但毕竟是辽人的重臣,他做此事到底有何目的?眼下留用主公又有何企图?这些事情都不为外人所知。因此,宫某对此着实不放心,便就一起跟着过去一探究竟!” 流求之前派往京城及河北去的飞鹰军人员虽然精干,但也没能调查出比虎哥他们更多的消息,只是因为人在河北,第一时间接收到了顺风行从辽国辛苦转送回来的消息,便立即通过海船迅速传回了流求。 得知秦刚未死,流求众人俱是精神一振,但再听说他失去记忆之事后,却更是忧心忡忡。于是,大家请来了邹放一同商议。 邹放听说后,立即表示:他必须亲自前往辽国。因为失忆病症极其复杂,且各个病人的原因情况各不相同,唯有当面了解具体细节之后,方才有可能寻找到适当的解决之法。 于是,众人便转而讨论该派何人陪同邹放一同过去。 宫十二突然提出:“还是我陪邹神医一同过去吧!” 众人一听皆道不可:“你如今可是执政院右丞,怎可放得下手中诸多公事的?” 宫十二却说:“我闻主公生讯,早已心在万里之外,哪还顾得上这里的诸多繁事。” 张耒此时站出来责备道:“宫右丞既接执政院之重任,当明白大公无私之理,岂能如今天这般恣意妄为、因私废公乎?” “张中丞教训得极是!宫某愧负重望,这右丞一职,从今天起辞去便好了!”宫十二此时一句话却是惊住了众人,“我宫十二乃是一落第贡士,又误入山匪之列,偶遇主公简拔于草莽,常道能伴随左右行事,当偿平生所愿。如今腆为右丞,实因主公英明指导在前,诸位大儒同僚提携在后。主公以一已之力,拓荒流求、安民百万、威震四洋、纵横天下。却又以非凡之大智慧,设立议会,约束私权,实乃千古难见之大公之人。宫某不才,只知主公予我,恩重如山;主公予流求,义重逾海;对宫某而言,能迎回主公、便是某能理解的大恩、大义乃至大会,望各位谅解!” 众人听得宫十二说的这番话十分诚恳,虽然未必都能同意,但也一时无言以驳。 “人有高下,道亦有深浅。我宫十二敬重主公之大公,却无法做到自己的无私;有心遵照主公指明的方向济世安民,却无力回绝内心报恩的简单愿望。十二得知主公身在辽国,记忆全失,安危未卜,恨不得此刻就能在其身边,先其虑而虑,后其宁而宁。或许主公以大议会制而布局之本意,是以流求可为无主公之流求。但是,对某而言,此生决不可无主公之指点。是此忠义难以两全,宫某谨辞右丞一职,愿随邹先生为一药童,北上面主!” 宫十二言罢,便脱下了头上所戴的翅帽——流求依旧遵循着大宋的官制礼仪。可是他的这一番话,终究还是触动了太多人的心思。 尤其是如今的大议会议长秦观,却是听闻了宫十二的这番肺腑之言之后,内心便是一阵翻腾,竟然牵动了许久未曾复发的旧症,引起了一阵的剧烈咳嗽。 众人一片慌张,有人连忙给他端来茶水。 秦观却是摆摆手,意为不妨事,待得平复了自己的喘息之后,这才长叹一声道:“吾辈之人多空谈大义,却不及宫兄弟一人始终记得真情。说起来,徐之还是我的亲传弟子,他在预知自己出事之前,为我等做下了周到细致之安排,但是我们居然就将这等的安排视为理所当然之事。流求民众需要稳定不假,可是我们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私欲混杂于此。如此看来,宫兄弟的小私却是大公,我们的小公才是大私啊!” 说完,秦观却是站起了身子,诚心诚意地对着宫十二一拜。吓得宫十二连忙上前搀扶,并急道:“秦议长使不得,十二可当不起您这一拜!” “你当得起!”久未开口的陈师道此时说道,“也是宫右丞这一番话,足矣令我们这些人汗颜啊。不过,我倒有个提议,右丞这几年来,也是尽心尽力,未得休闲。况且此次北上,也非为私事,不若暂列三月之假。此三月中,执政院事务可由副手贰官暂领。待得宫右丞回来之后,一切恢复原样,各位觉得如何?” 张耒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可行。宫十二见大家的诚意,也就应下了三月之期。 临行之际,秦观思徒心切,作了一首《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 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亲自书写后并交予宫十二道:“若有机会,转交徐之,就说:为师有愧于他。” 宫十二迅速回到执政院,他只花了一日不到的时间,便将手头诸事立即交待于各人安排,之后便与邹放一同,历经遥遥海途赶到了九州岛。 “宫右丞之大义,请受雷某一拜!”雷雨听完,心悦诚服地对其恭敬行一全礼,又言道:“雷某本是处州的一名山越鄙民,有幸跟随主公,转战南北,立功受职,心知这一切,都是主公所赐。年前朝廷宫变消息传来,雷某恨不得提兵西进,叩关海上。但终究还是止步于大议会之约束,空有夜夜之余恨!却不知,宫右丞你却以一已之力,唤起了院中诸位的忠心之本。对比而看,雷某却愧称处州人,难为主公臣!” 宫十二却摆摆手道:“雷总督切莫妄自菲薄,你我境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秦州,那是流求首府,一会三院,外加秦州州府,一句人才跻跻也不为过。所以,我这右丞之职,辞或不辞,无伤大体。但这九州岛,乃我流求北方最重要的基地,海上交通有太宰港,岛上有白银矿,还有北部马军营地。雷总督你可不能像我这样意气用事啊!” “多谢宫右丞理解。”雷雨也颇觉感慨。 尤其是去年秋天,河北新沧军与高阳关路安抚使司闹出了矛盾,也就在秦盼兮等人北上经过之后不久,养马寨那里也渐渐中断了从辽国交换马匹的渠道,顾大生权衡之后,便让乌索董带了那里的所有人马,都撤到了九州岛上。 “宫右丞,邹先生,你们都从流求过来的,不知你们对胡爷有何看法?”雷雨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宫十二却是看向邹放,他是高邮人,理应对主公的这位拜把子兄弟有更深的看法。 邹老先生不客气地说道:“按理说,胡爷是秦先生的兄弟,轮不上老夫多嘴。但是先生在京城失踪之后,便见此位胡爷混得是风生水起,一路官运亨通,不得不令人生疑。先生蒙难,虽无实证,但与蔡京、童贯以及当今这位新天子脱不了干系,而胡爷眼下的从官之路,任他如何遮掩,却是藏不住他们四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仅此一点,他便不是与我们一道之人。” 宫十二接口道:“按理说,主公在京城早就布有情报网,皇宫夜变前,这张情报网有无发挥效果此事暂先不提。但在事后,原先负责的湛哥却将情报网转交胡爷,便十分奇怪。而此之后,胡爷既在朝中身居高位,手上又握有如此一张情报网,但对于主公失踪一事的真相调查进展,却不如我等流求派去的人手,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未见主公亲面证实之前,流求大议会建议暂时搁置处理。” “难怪如此。”雷雨点点头,却也提起了胡衍派了其手下钱贵来九州岛拉拢他一事。 宫十二与邹衍听了后,都差不多地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以示鄙视。而宫十二却提醒雷雨,这胡衍娶了筑前国涩川家女子,倒是要小心那里不要出什么问题。 雷雨却是微微一笑:“宫右丞请放心,在这九州岛,涩川家蹦不出我的手心。胡爷若是没啥野心还好,若真有什么事,我倒要先看这涩川一家会不会来个大义灭亲!” “雷总督不可大意。我在流求见过不少倭人,他们大多趋时奉势。所以这涩川家族当初把女儿嫁给胡爷,并非看重这个女婿,而是迎合我流求在九州岛的势力影响!”宫十二却是点明了其中的关键,“所以,真到了大家要清算账目的一天,倘若还是我们强大,雷总督刚才的判断自然不会错;但若是形势倒转,则必须要防备他们的背后捅刀。” 雷雨闻之,深以为然,表示对于此事他会再多加安排。 宫十二与邹放在太宰城刚刚住下,辽国那边关于徐三、也就是秦刚此时西征大捷,已被辽国皇帝派到东京辽阳府上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如此甚好!从九州岛去辽阳倒也更近了不少!我们岂不是可以更早些就能见到主公?!” 邹放看了消息,却凝眉思索:“主公这次被封的,可是辽阳府的军事主官,在辽阳城的地位可谓不低。我是行医之人,到了那里,自然会有各种合理的理由去接近于他,而宫右丞你可得要另外想想法子了!” 宫十二问道:“在下给邹先生做药僮不行吗?” “胡闹!哪有你这般年纪的药僮!” 宫十二也没放在心上,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想我宫某之前也是混迹江湖之人,到了他这个小小辽阳,自然会随机应变,不会少了机会的。” 雷雨在一旁却是想到了一件事,说道:“今年年初,这高丽国便增兵于边境定州【注:今朝鲜咸镜南道定平郡】,其边将李日肃力主要将曷懒甸的女真人部落收入高丽国土。其国内便有主战与主和两派,这高丽国太子王俣反对出战,却是拗不过主战的国主肃宗及枢相尹瓘。无奈他只能通过去辽东做生意的商人,想与管辖女真人的辽国东京道官员联系上,以图尽力避免这场战争。这些情报原本与我无关,只是收集而来备用。不过眼下,主公不正是这辽东的军事主官吗?宫右丞此次到了辽阳,可以关注一下当地的高丽商人,说不定就会有些合作的机会呢?” 宫十二喜道:“此消息甚好,一定能找到机会!” 雷雨更是说:“我这还有两名都头,就是当初陪着主公前往高丽的护卫。他们此番去了九州南边巡视。右丞不妨在这里多待几日,他们回来后,我便派他俩陪着右丞走一趟辽阳吧!” 宫十二想了想,觉得也不错:“让雷总督费心了!邹神医你们先去,我在此便就再等两日。” 第433章 姊妹之情 高丽与女真人的这场战争,史称曷懒甸之战。 曷懒甸位于大辽最东侧,东临大海,南依高丽国千里长城。这里一直生活着许多女真部落,他们虽然名义上属于辽国的外十部,接受辽国官爵,但是由于天性不羁,一直在辽国与高丽两边来回折腾。辽国对于曷懒甸的女真人也是鞭长莫及,本来也把他们称为生女真,想得起来的时候就问问,想不起来合就会随便他们怎么着。 但是此时的完颜盈歌已经统一了辽北地区的多数女真部落,开始把眼光盯上了东南方向的这里。他先是派族人丑阿出访,招抚了曷懒甸北面的乙离骨岭仆散部的酋长胡石来,然后便开始向南频繁接触。 曷懒甸之地的女真人,自然是更倾向于同根同族的完颜部。高丽的边将李日肃见形势有些不太对劲,立即向朝廷上书,请求先行出兵动手,提前吞并曷懒甸的女真人地盘。 此时高丽国刚刚平定了大将军高文盖等人的谋反未遂事件,肃宗正需要这么一个可以转移矛盾、凝聚人心的好手段,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增兵边境、积极备战的请求。 太子王俣由于之前与秦刚交流中,知晓一些关于女真人的真实情况。而且,这次他们面对的真正对手并非是之前所了解过的曷懒甸女真,而是恐怖无比的完颜部女真。对此方略,他虽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但却再三提醒要注意与女真人交战后的各种风险。 只可惜,他的这些谏言,却在朝堂上被主战的官员们讥笑为胆小与怕事,也未能真正应和父王的内心愿望,当然受不了重视。 不过,王俣的为人向来小心,他的建议一被父王否定后便不再坚持,这也是他能一直坐稳太子这个位置的重要原因。 但是他更忧心于这个国家的安全,因此,他想到了辽人: 辽人毕竟是他们双方名义上的宗主,如果辽人愿意出面调停,无论是女真人那边、还是父王那边,都应该会给面子。 至于打通与辽人的关系,他倒是有一个极好的路径,也就是他的堂姐,高丽国如今的长公主王文姬。在她手下掌握与控制住的商行,借助于之前秦刚的指点,在与辽、宋、渤海、倭国,还有流求之间,各种生意做得是热火朝天,与辽阳这里的关系自然不弱。 王俣亲自拜访了长公主,提出了自己的忧虑,并希望能够设法与辽东官员建立起联络,出手制止这场无论对高丽、对辽国都没有好处的战争。 长公主听了太子的请求,并没有拒绝,却是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倘若他在的话,才是解决这件麻烦事的最佳人选!” 王俣一听便就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人是指谁,却是长叹一口气道:“王姊所言甚是,只是已经整整一年了,我遣人去那大宋多方打听,想必王姊这里的商贾眼线也派出了不少,可是这大宋朝堂对他是讳莫如深,江湖之上却是音讯全无。若说他是走投无路,却又为何不来我这里,我虽然无法提供给他如大宋那般的英雄用武天地,但是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却总不在话下。而且,你可知道,从大宋到我高丽、还有倭国、大辽,各处的海港都有他手下的产业,可就是这样,我们却只字未得,这,说明了什么……” 王俣说到这里,却是忍不住以袖掩面,暗暗洒下了几滴伤心的眼泪。 “太子所言甚是。咱们高丽国的事情,与其指望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还不如自己脚踏实地去做些努力。这些年,辽阳的生意一直在往上走,据那里的掌柜传回的消息说,很大的原因便就是如今留守辽阳的越国王王妃十分重视商贸生意。这女真人之事,一直也是在这大辽的东京道管辖之下。所以,如果去找一找王妃,倒也不能说没有机会。”长公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旋即便下了决心,“太子殿下拜托之事又如此重要,我便亲自走这一遭吧!” “辛苦王姊了!” “便如太子所言,这徐之在渤海、大辽都有不少的生意布局,我这一次走走,或许也能找到一些与他相关的消息呢!” 大辽乾统三年、大宋崇宁二年,八月,辽国东京辽阳府。 新任统军使的到来,除了首日的坦克军入城阵势极其震撼之外,辽阳城的百姓很快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毕竟,第二天的口粮缺不缺、下个月的赋税增不增、甚至隔壁家闺女什么时候能出阁了,才是他们更需要关心的事情。 至于徐三在辽阳军营里的整军,却是因为他的雷霆举动,完全出乎原有军将们的意料:他既没有去查昔日的粮饷旧账,也没有深挖追究核实各营的编制与实员。却是直接宣布,所有士兵原地解散并重新考核,再根据考核结果分成三等: 上等即优秀者,进入坦克营为正兵,可领双饷、战死受伤三倍抚恤待遇; 中等即合格者,进入轻骑营为正兵,平时粮饷与伤亡抚恤均按标准发放; 下等即不合格者,只能为辅兵,领半饷,伤亡抚恤均减半。 当然,如果因为不合格的,又不愿做辅兵的,徐三也不惯着这些老爷兵,直接发放最后一个月的军饷后遣散回家。 最关键的是,这次的东京留守事耶律宁还站出来,专门为他调拨补齐了辽阳军之前的所有欠饷。正是因为手头有了这么一笔钱保证,徐副都总管的整军之举竟雷厉风行地令所有人不敢吭声。 而原有的那些军官也在稀里糊涂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在后世被称为“原地卧倒,推倒重来”的整顿手法,竟能如此高效、简洁地解决问题。而原先自己可以相互勾结在一起吃空饷、卖军资的权利也在这个过程中丢得精光。 可是,由于这次考核的标准同样对军官有效,大多数混日子的军官反倒要想想,要是去了辅兵营后的半俸,将如何撑过以后的日子? 好几个人去找耶律兀哥诉苦,没想到他却因为自己的基本勇武之艺考核到了上等,不仅被任命为坦克营副指挥使,更是喜获双俸,于是如今的屁股决定了脑袋,立刻就把这帮诉苦的家伙披头盖脸地一顿痛骂:有这功夫,为何不去好好训练,为何不能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坦克营,或者再差一点也能进入轻骑营,简直就是丢了他们辽阳军的脸面啊! 更不用说,越国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还在不同的场合高度赞扬了徐三的这次整军行动,甚至还极其罕见地宣布,将会向辽阳守军专门拨付今年赋税节余的一成,帮助守军添补久未更新的武备库。 这些,显然都是他按照萧菩贤女的提醒,特意对于徐三的示好。 不过,就以他这段时间里与这位汉人军将之间的来往感觉,再加上萧菩贤女在那天接风宴之夜的刻意试探失败,他倒是开始怀疑这个徐三并不是那个南朝逃亡的秦刚! “倘若不是,那更是值得王爷将他拉入麾下。”萧菩贤女说道,“王爷可是兴宗嫡孙,大辽皇室正统,又岂是那个靠着自家妹妹和亲的小郡王可比?!只要王爷礼贤下士,以诚待他,料想这位徐将军总是能会认得清形势与前途的!” “有劳爱妃费心了。只是辽阳向来赋税不足,这次给徐三那里拨付了这么一大笔钱,希望他不要辜负了孤的一片诚意啊!”耶律淳感慨地说道。 “王爷莫要担心钱的事情,妾身在这里收了几家商行,有专门走南京线的货,也有专门走渤海、高丽那里的货,而这正是这两边的货物转贸,是这两年里做得是最好的。别说咱们王府自己能够得下的利润,就光说这些商税,也是要比整个东京道的那一点点赋税高出不少啊。”这萧菩贤女不仅是越国王的智囊,而且还是他的钱袋子,“这不,今天辽阳的高丽商行还递了拜帖来,说他们在开京的大掌柜竟是一位女子,说是这次特意来到辽阳,明天想要亲自过来拜访。说起来,妾身倒是有点期待呢!” “那还是要辛苦爱妃啦!”耶律淳听到这些商贾之事,显然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他还是是随口提醒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人家从高丽赶来,当心她是有事相求!” “王爷提醒的是。不过做生意这事,只怕对方没要求,一旦有求也就有商量!生意图的不就是这点嘛!”萧菩贤女信心满满地说道。 萧菩贤女所住的越国王府邸,同时也是辽阳留守府,在那里与高丽商人见面谈生意,终究不是太妥当。所以次日,她选择了辽阳城里最雅致的皇临阁酒楼,与高丽商行见面。 皇临阁之名,取自唐太宗李世民亲征辽东所到之意,辽国自认是隋唐的正宗延承,辽阳城便多有唐式建筑以及地名。同时,这家酒楼也是辽阳城里出了名的环境高档之所。凡是来做生意的商贾,都是知道这里的。 萧菩贤女在这里终于见到了高丽商人所说的开京女掌柜,出人意料地年轻。但是对方眉宇神情中的那份气质,却让她一眼就能断定,定是开京城中哪个王公贵族家的闺秀。 来人正是高丽国长公主王文姬,但是她此时并未表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礼。 “高丽商人王氏文姬,有幸见过大辽越国王妃殿下,王妃殿下万福金安。” 高丽崇尚宋礼,王文姬的这一套见面礼仪,却是行得比正宗的宋人还要正宗。 萧菩贤女却是极其豪爽的契丹人脾气,直接让对方赶紧入坐、看茶。在收下对方送上的礼单之后,立即安排手下人去安排回礼。 “我见妹妹如此年轻,便就托大自称一声阿姊,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什么王妃、什么殿下,反倒是叫得生份了!或者,你也可以如我身边之人一般,叫我姚哥娘子也好!”萧菩贤女果然是有着七窍玲珑心之人,两三句话,就让王文姬感觉到心暖不已。 不过,王文姬也算是做了不少时间的商贾生意,明白这些越讲究礼节、越表现客气的人往往也会越讲原则。不过这样也好,她也就不打算多绕弯子,直接和对方兜底谈正事就好了,因此她便莞然一笑道: “姚哥娘子果然是我们女人中的一等一人物,好生的气度。既然能够有幸以姊妹相称,妹妹今天就想单独敬阿姊几杯水酒呢!” 说完后,王文姬递了一个眼色下去,随他一起过来的几人,包括在辽阳的当地掌柜都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萧菩贤女自然清楚对方的用意,也随意地一摆手,自己这边的随从侍女也尽数退了下去。 “能得姚哥娘子称了一声妹妹,又岂敢有任何事情隐瞒。小妹本是高丽献宗的胞妹,得本朝国主王讳颙【注:高丽此时的国王王熙,因耶律延禧即位,避“禧”谐音而改名为王颙】封为长公主,此次前来辽阳,却是受太子殿下之托,有事想要求于阿姊,还望姚哥娘子恕罪!”王文姬盈盈再拜之后,却是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哦!”尽管萧菩贤女有所猜测,但却对于这个结果颇为意外,不过她还是在表面上不动声 色地笑道,“高丽乃是是大辽之藩属,高丽国王与我家越国王也就同算大辽的臣属,咱们这个姊妹论得还算妥帖。王爷与国主那边的事,咱们女人是不便插手的!但要说是姊妹之间的事情,妹妹不妨将难处说一说,我这做阿姊的必将全力而为,好好地帮一把!” 要说萧菩贤女老到呢!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而又滴水不漏。要说这高丽长公主已经明说是受太子所托,这事肯定就是冲着越国王来的。但是人家却一句“女人不便插手男人的事情”,直接断了这方面的念想,然后再是句句聊着姊妹之情,漂漂亮亮地说着一定会帮妹妹一把! 王文姬却没有失望,大家本就是刚开始接触,言语间不过一两个回合,越国王妃的谨慎自然还是在其预料之中,她便顺着对方的话意而言:“姚哥娘子说得极是。男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顺便完成他们的那些所谓宏图大志。可他们却不明白,即便是打杀又怎能离得钱财的支持?无论是招兵买马、还是扎营拔寨,有钱没钱,根本就成了两回事!所以,像妹妹和阿姊这样的,都成了帮衬男人的辛苦命和劳碌命。我们开商行、跑生意,还不是为了让驰骋的战马不会短了草料,让沙场拼战的勇士们不至于缺少了披甲箭矢嘛!” 这番话说得是合情合理,而且似乎又是正说中了萧菩贤女的某种内心心得,一下子竟引发起了极大的共鸣,从而对这高丽来的长公主能够另眼相看。 “想不到妹妹如此小的年纪,看待世事竟然能如此地通透!” “哪里有啊!姚哥娘子你不能乱夸,妹妹也只是实话实说。就拿我们开京到辽阳的这一条贸易线来说,一年便就要有几百万贯的交易,保守讲也会有几十万贯的利润。只要一切正常,还不就是任由咱们姊妹这一线主要分润么?” “对啊!听文姬妹妹的这句话口气,似乎这条线的生意会要有点问题了?” “那还不是因为曷懒甸啊!”王文姬终于成功地挑出了话题,“承蒙大辽皇帝照顾,此地位于我高丽的东北角,这里的东蕃部族向来都向我高丽国主效忠。只是近年以来,远在混同江的完颜女真部不知为何,竟然一路向东,把手伸到了曷懒甸地,对于归顺于我高丽国的东蕃部族威逼利诱,屡生争端。如今,我国国主及尹相都力主征讨,边境之战一触即发。而这曷懒甸一带东临大海,西涉鸭渌江,正处于我高丽与大辽之间,只恐原有的商贸之路便就为之中断啊!”王文姬巧妙地避开了太子的托请,直接从两国做生意的角度,提及了对高丽女真之间战争的忧虑。 萧菩贤女虽然明白这是对面这位年轻高丽长公主的言语技巧,但是说的内容,她却是心知肚明:这些年来,对辽东安定最大的影响因素就是完颜部女真人的对外扩张,他们不甘于已经控制了的辽北,更是把手不断向南伸来,曷懒甸之前的情况她也略有所知,只是没想到,对于眼下她极关心的贸易生意之事,居然也有如此之大的影响。 “这女真人的确是野蛮难驯,尤其是这完颜部,我们王爷有心想要对他们进行一些弹压警告,奈何这辽阳的兵马又不在王爷的手下所管。”萧菩贤女说到这里时,突然兴致一转,“倒是新来了一位兵马副都总管徐将军,说是西征阻卜人的一员猛将,这些时候正在辽阳整训兵马,不知道能否说动他去震慑一下那帮女真野人!” “哎呀!王爷与王妃若是开了口,这副都总管哪能不会听从呢!”王文姬倒是没有在意对方提到的人,只以为是些推辞之言,“妹妹却是觉得,请了姚哥娘子帮忙调停,恢复了边境的安宁,这我们高丽商行在辽阳府的生意,怎么着也要让出两成的利润出来。” 王文姬的这句话,倒是让萧菩贤女的眼睛一亮:这两边的贸易分成,向来是五五之分,现在高丽这边愿意让出两成,那就成了七三之分,一年下来,这里的利益不可谓之不大啊! “妹妹果真是舍得让出这么多的利润么?” “唉!不怕姚哥娘子你笑话,妹妹我在高丽也算是仰人鼻息而生,前后诸事地位,全得靠这商行的利润方才能够周转。可这边境一旦有了战事,别说我想让的这两成之利,就算是我还想留下的三成利也都不复存在了啊!” “说得也是,妹妹可真是个明白人。阿姊我敬你一杯!” “不敢,这酒得要让妹妹先敬姊姊!” 两个女人此时倒也一来一回地热络了起来。 突然,窗外却是难得地传出了阵阵喧闹之声。萧菩贤女皱了皱眉头,立即叫进随从侍女问话。 “回殿下,是辽阳城眼下最惹眼的坦克营士兵训练回营,附近的百姓都争着过来围观。”侍女进来回答,“他们还说,今天是徐都总管亲自带兵,都在等着要看他呢!” 第434章 惊鸿一瞥 原来只是军队经过,王文姬不禁对外面的喧闹有些不解,甚至还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萧菩贤女看了便笑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便是我刚才和你提到过的,新来的东京道统军使、兵马副都总管徐将军,才二十几岁的年纪,据说还未成家室,可惹得辽阳城的闺阁小娘子们注目,难得有出营训练的时候,沿途大多都是这样。妹妹可愿一起去看个热闹?” “哦?姚哥娘子说过这徐都总管是个战功显赫的猛将,却没想到还是个少年!文姬倒也想一睹大辽的丰华人物!” 皇临阁酒楼有一处可临街而望的挑台,就在她们所在房间的外侧,平时酒客可以在这里,近观街上繁华市景,远眺那条流经辽阳城的东梁河。 此时酒楼之外,确有一支威武雄壮的铁甲骑兵远远走来,而且都是辽东不多见的河曲骏马,马上又都是一些身材高大、全副重甲,包括脸上都遮着面甲的骑兵。 “文姬妹妹觉得这支军队如何?” “果然是大辽雄军,可谓是举世罕见。”这样的军容军姿,的确是王文姬在高丽所不曾见过的,这也让她对于能够指挥这么一支军队的年轻统帅徐将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在那最后面的几人中,应该就会有徐都总管了!”萧菩贤女看出了王文姬的想法,遥指了一下骑兵队伍的最后方。 那里正是徐三以及秦虎等人,如今经过重新选拔淘汰出来的四百名坦克营新兵,正被猪奴儿带着在军营内进行基础素质的训练,今天他自行带了六百名老兵,出城进行了一番奔袭训练,此时正在回营路上,对于在道路两边围观的百姓,也就只能摆出低调路过的架式。 远远地过来,正在酒楼挑台那里的越国王五妃显然还是被徐三注意到了,经过那次酒宴之后,徐三对她有了些防备的心理,不过在经过一段时间后,见其并没有再多的后续动作,也就渐渐放下了。不过,他当然更不会去主动招惹。 因此,徐三仗着自己同样的全身装甲以及遮住脸部的面甲,也没有要向越国王妃这里打招呼的意思。 只是,已经渐渐行进距离酒楼挑台很近的时候,徐三终于还是注意到了站在王妃身边的一位女子,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随意地一眼看去,徐三瞬间便觉得有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光一下子死死地盯在了那位女子的脸上,骑在马背上的身体顿时也变得僵硬了起来,甚至开始产生出了颤栗式的轻微抖动。 眼中所见的这名女子,有着别致的修长弯眉、似深潭秋水一样看不到底的明眸乌眼、一脸似愁非愁、似怨非怨的神情,不就是那个一直在他梦中出现,再被他刻成木像藏于身边的神秘女子吗? 可是她会是谁? 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难道就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她吗? 徐三此时在面甲遮掩之下的实际神情早已失控,他也不知自己该要如何去做?是停马下来去那楼上问个究竟?还是先在马上向对方打个招呼?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迫、阵阵眩晕之感急速降临,脑海中所有关于这个神秘女子的残存印记似乎就在一瞬间急速地赶来,但是由于其相当地混乱与急剧,就像急速涌来的人群一样,乱糟糟地根本就理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在他不自觉的腿部动作之下,座骑立刻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而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可控制地前后摇晃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护卫也发觉到了他的异常。尤其是秦虎,此时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也恰巧是看清了前方酒楼挑台上看过来的萧菩贤女与王文姬两人。 秦虎之前没见过王文姬,但是他却十分熟悉那张酷似李清照的脸庞,如此一个照面之下,哪怕对方此时穿着风格突出的高丽服饰,但也没有阻止他在这一眼之下,将其错认成为李清照,同样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禁不住失口叫出了一声“李家小娘子?!” 而在徐三这里,强烈的眼前刺激并未让他想起任何有用的答案,却是勾起了这段时间以来一旦触及记忆深处便就产生的剧烈头痛感,他虽反复调整呼吸,但仍然抑制不住各种纷杂念头的急速乱袭,脑中巨大的刺激竟然让他眼前一黑,就在听到身后秦虎的那声“李家小娘子”的叫声之际,失去了知觉。 秦虎失口叫了之后,同时也立即发觉到徐三的不对劲,又是紧接着大叫“大帅!大帅!” 徐三沉重的身躯一晃,先是向后仰面倒在马背之上,之后便因先失去了知觉,再失去了平衡控制,竟而“哗啷”一声重重地摔落于马下。也亏得是马蹄已止步,只有原地摔落的力道,但是沉重的全甲依旧带着徐三以巨大的力道狠狠地砸落地上。 “全军止步!护卫警戒!止步!警戒!”回过神来的秦虎一边大声疾呼下达着紧急指令,一边与其他护卫急速下马前去查看倒地的徐三是什么情况。 整个街面一阵忙乱,饶是这支坦克军训练有素,此时突遭意外变故,仍然是人喊马嘶,小小地混乱了一番,却也吓得原本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四下逃散躲避。 王妃与王文姬第一时间目睹了徐三的坠马,虽然不明其缘由,同样也是相当地惊讶。 好在坦克军毕竟有着军纪与规范,纷纷以各自头目为中心,进入警戒状态,徐三前后的护卫,更是训练有素地迅速形成了好几重防范圈,使得外围之人,根本无法知晓圈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余骑兵都各自列队为阵,持枪对外列出了防御阵形,街上顿时一片肃杀之气。 徐三倒地之处离得酒楼这里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萧菩贤女与王文姬站在二楼挑台高处,却可以从上方直接看到里面的情况: 秦虎与另一个护卫迅速前去搀扶,并赶紧手忙脚乱地帮他摘除身上的主要护甲,同时也急着摘下他的面甲,以便察看他的面目神情。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下子看到他脸庞的王文姬同样脸色大变,禁不住叫出了一句高丽语: “……麻斯他,开卡达密亚(高丽语:天哪!是他!)” 好在她脱口而出的这句高丽语现场并没人能听懂,她也在醒悟过来后,赶紧补上一句宋语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妹妹且坐片刻,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萧菩贤女更关注眼前的意外,便带了使女急急地下楼,留下王文姬独自一人消化着令其震惊无比的混乱局面。 萧菩贤女下了楼,却立即被道路上的护卫们拦在了酒楼门口,就算是她亮出了王妃的身份,却也无法可以接近高度警戒的内圈,只是客气地告诉她:“徐都总管偶发眩晕,已经恢复正常,但是需要立即回营休息。” 很快,在护卫们的重重包围之下,街上的坦克营兵重新开动,却是用了以比先前快上数倍的速度完成集结、那里的秦虎也迅速调来了一辆带厢马车,将徐三扶入车内,部队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急速从街面撤离。 “我怎么觉得,这徐将军是看到我们这里之后才有了这个意外发生的?”回到酒楼里的萧菩贤女还在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赶紧让王爷知道此事才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萧菩贤女再无心情与高丽长公主多聊,简单告别后,就匆匆地赶着回往留守府。 而王文姬在回到高丽商行住处的时候,也吩咐了在辽阳的手下,迅速去打听调查这位兵马副都总管的所有情况。 而后,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又开始有点不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事实,也在反复询问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不会看错了吧? 如果没有看错,整个大宋国、包括他们高丽国派出的人,都没有找到的秦刚,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大辽国的东京辽阳府,而且居然还会是这里赫赫有名的统军使? 世上能有这么扯的事情吗? 再说徐三这边,其实他在摔落马下的一瞬间就已经醒来,就在护卫为其解除铠甲时,便低声下令:“扶我回去!” 秦虎原先以为酒楼上站的就是李清照,心中一时弄不清这事的缘由,却知道大帅的突发眩晕,一定是与此事有关联。一时也顾不得关心那里,只能赶紧调度人手,护送其回军营。 徐三居住之处,紧邻着辽阳军营,原是一个军需商人买下来的私宅。这次来徐三来到辽阳上任,却不太愿意住进和留守府在一起的兵马都总管府,就以自己只是副都总管的理由,搬往了军营里,而这个商人知道后,便主动将宅子半卖半送地将转给他们,请徐三住了进去。 徐三既没有家属家眷,也没有使用佣人的习惯。正好有几个在西北打仗受了伤的士兵,又是没有家人可投靠,便就被他安排在身边,做做门房守卫以及兼干一些杂活。 徐三被送到内屋躺下,挥手便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此时的他,除了那一下摔落所带来的跌打疼痛之外,还有着刚才眼前所见情况的刺激,他需要好好地缓和一下情绪,再仔细地去探寻其中的真相。 在大脑里放空了所有的想法之后,他翻身从床榻的内侧,摸出了那只木雕的女子刻像。 是她!果真是她! 徐三再次闭上了双眼,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不管如何,这个神秘的女子一定是揭开自己记忆真相的关键人物。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去尝试恢复记忆的艰难,每一次过于深究的努力,都会引来难以抑制的剧烈头痛。 这一次,他决定,缓缓而行,慢慢地去触及记忆,以最顺其自然的方式去接近思考。 “大帅,郭都指挥使来了,想问问大帅还可安好?”屋外传来秦虎的声音。 “还好,没事。”徐三闭着眼睛答道,稍后想了想,又道,“都进来吧!” 随即,郭啸与秦虎便进了屋来,看到此时的徐三已不在床上,而是半躺在一张椅子上。尤其是郭啸,再看了看徐三此时的面色,除了还有一点疲惫之外,总体还算是正常,这才放心地说道:“属下听得都总管突发眩晕,甚是惶恐,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不少,不知都总管有何吩咐,在下也好去安排做好。” “你们都是自己人,没什么需要瞒着的意思。”徐三抬手示意道,“不让你们见我一下,还不知会瞎想成什么。所以才让你们进来看看,现在可算是放心了?” “虽说只是一时的头晕,但大帅最好还是得寻个医生瞧一瞧,总得要找出个病因才可放心。”秦虎试探着上前劝道。 “不妨事,原因我自己大约知道,以后注意点就不会再发生了。”徐三再次摆了摆手,并对郭啸说,“上京的王爷与公主那边,你也不必去讲了,讲了后还要让他们白担心。” “属下明白。只是,今天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只怕其他人会把这消息传回上京……”郭啸犹豫着说道。 “嗯……你说的也是。那你就专程写一封信,如实说清楚便就好了。”徐三有点无奈,“对了,你不是在这辽阳城很熟么,找些可靠的人去打听一下,今天在皇临阁里,与越国王王妃在一起的一位女子是何人?有什么背景?然后报我。” 这边郭啸立即应承了下来,秦虎在一旁,却是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什么表示。 待得两人出了徐帅这里,郭啸倒是拉过秦虎问道:“虎兄弟,今天可是在皇临阁那里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况?” 秦虎心想,这郭都指挥使还是蛮有想法的,不过他哪能讲实话,只是略作思考状地回答道:“大帅便就是我们在经过皇临阁时突然晕倒,当时的越国王王妃的确是在这酒楼,之后还曾出来询问过情况。至于和王妃在里面的人是男是女,在下倒是未曾注意,我猜想,大帅恐怕是担心今天晕倒的事情,别被不相干的人看了后乱传出去影响不好吧。” “哦!难不成,都总管今天这事,会与王妃那里有个什么关系?”郭啸疑惑地自语道。 “都指挥使慎言呐!” “哈哈,不就是咱们兄弟俩之间说说嘛。好的,我去查查看。” 两人走出了徐三所住的宅子,秦虎先是目送郭啸离去的身影,随后关照了守门的士兵这几天也小心注意的话,然后边走边思考着,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两天前,邹放先到了辽阳,两人碰面后商定,先帮他在辽阳开出一家诊所。 此时的医生极少,辽阳虽然是北方大城,但真正有水平的医生更不多见。邹放虽然只是随意编了一个华姓假名,但是他在诊所里的医术却是千真万确,几个疑难杂症一治好,名气什么的自然很快就会起来。之后,再找个理由引见给徐都总管,这样的机会也不算是太难找。 今天他的推荐尝试虽然被徐三否定了,但来日方长,下次还有机会。可眼下最急的事却是:不知为何,小主母李清照居然来了辽阳,而且竟然没有任何的事先通知,更不知今天出现时的前因后果。这件事,虽然可以往大宋京城汴梁那里发信询问,但是路途遥远,这信息一来一回不知还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眼下却是要迅速地与正在辽阳城的小主母联系上,才是了解情况的最佳捷径。 此外,今天的主公,居然会在这样的突然见面之下,刺激得一下子能够晕倒,这种情况,到底说明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得赶紧要去与邹神医沟通沟通。 秦虎思考到这里,正准备离开时,习惯性地将视线左右一扫,却一下子在对面的路口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虎不露声色地先行动身离开,在走出一定的距离后立即拐弯,却是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快速悄悄地潜回来,果然发现,路口那里的墙角处,一名高丽服装的女子正反复地望向徐三所住的大门那里。 秦虎先是悄悄地从后面接近,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再三从侧面细细观察了这名女子的脸,终于确认正是李清照。 “虎子见过主母,请主母随我来!”秦虎在确认之后,立即从后面接近了“李清照”,虽然不出意外地吓了对方一跳,但却因说话态度的恭敬让“主母”很快平静了下来。 这位“主母”当然就是面容酷似的高丽长公主王文姬,她在打听到了徐三的住处之后,便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让人把她带到这里。 到了之后,她让下人先行回去,自己在原地却是反复看着宅门,终究还是下不了前去敲门的决心。却不想,居然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不由地一阵慌乱。 但是她同时也认出,与她讲话之人,正是今天秦刚身边的护卫之一,而且对方还开口就叫她为“主母”,这莫非…… 王文姬在快速的心念之中,选择了听从对方的要求,跟着他快速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巷。 一路上,秦虎走在前面不语,王文姬跟在身后也不吭声。 走过数条街巷之后,王文姬发现,对方居然把她带到了一家诊所门前。 挑帘进去,里面不大,摆设倒像是新开张的,一位瘦削挺拔身姿的汉人老者,像是这所诊所的医生坐在里侧,看见了秦虎以及带过来的她,明显就是眼前一亮,像是又惊又喜地叫道:“怎么?怎么会是……你……” “嘘!”秦虎却作禁言状,并道:“华神医,赶紧打烊!我们关起门来细说。” 第435章 旧识集聚 邹放立即点头,拿起一块“出诊在外”的牌子,挑在了门口,然后转身将大门锁好,这才赶紧引导他们二人坐下,却是最关切对着王文姬急道:“李小娘子,怎么你也赶到辽阳这里来了?现在为何又是这身的打扮?” 此时的王文姬在跟随秦虎一路过来的路上,就在消化着先前被称为的“主母”称呼,此时再听到对面这位老医生的“李小娘子”称呼,心里便是完全明白了: 对方两人,甚至今天白天在皇临阁看到的那个身为辽国东京道统军使的秦刚,都应该是把她当成了李清照——谁叫她们两人长得就是那么像呢! 她在心念闪动之间,一时也吃不准该如何应对,只能是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作了自己噤声的手势,再一伸手,示意秦虎可以先说。 这样一套手势下来,倒也是各有各的理解,尤其是秦虎,似乎有点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接过话题来说道: “华先生,是这样的。今天我随主公训练回营,路过皇临阁时,没想到就意外地看见了主母。由于事发突然,主公没有准备,竟然突发昏厥坠落马下。不过好在马蹄已停才没有受伤,并且立即就醒了过来,我在护送他回去后,目前应无大碍。” 秦虎简单地把今天发生的事讲完后又道:“之前我曾提过,主公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已忘记,只会对一些极其重要的人或事情会有反应,但是越重要的事反应便越激烈,就极易出现头痛的症状。今天这次,主母出现得太突然,想必对他的刺激非常之重,所以竟会让他一时昏厥。刚才我出来前,还听主公安排他人去调查主母的情况,又像是没有完全想起来。华先生,您能否判断一下眼下的情况呢?” 邹放此时轻捻白须,先看看眼前的“李清照”,再低头细细地思索,好一会儿后才缓缓道:“小虎兄弟的这些推测,都有些道理。失忆之症,大多会有脑脉络受乱、脑髓亏耗、脑阳不足、心神不宁等多种原因。但就小虎兄弟跟随主公身边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来看,基本没有虚劳、痰浊、血亏这三种类型的表现,而是更像气息阻滞,更有可能会是脑中淤血积留压抑,所以一旦会有刺激脉络恢复的东西出现,便就会扰乱脑脉,产生头痛、甚至晕厥的现象。” “那么到底是多给刺激好呢?还是减少更好?”秦虎急急问道。 “要想帮助主公恢复记忆,相关的刺激自然是越多越好。刺激多了,脉络才有通的可能,脉络一通,记忆也就通了。但是,今天这事却是给了我们新的提醒,刺激必须注意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一直不开口的王文姬这时才算基本弄清了情况: 她所看到的秦刚并没有错,他不仅没有死,但却因为未知的某种原因,得了失忆之症,完全记不起了从前的事情,至于现在成了大辽的将军一事先放一边。而她这次因为长相酷似李清照,所以一下子刺激到了深层的记忆,竟然让他头痛加剧,一度昏厥了过去。 而眼前的两人,口口声声称秦刚为“主公”,想必就是之前跟随在他身边之人。 想到这里,王文姬便觉得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于是立即起身,向两人先是盈盈一拜之后,又看了一眼店中的“华”字招牌,才开口道:“华神医好、小虎兄好,先请二位鉴谅!我并非是你们以为的李家小娘子!” 王文姬一开口,就惊住了屋里的两人,而且是她开口后的声音与生硬的宋语,一下子就与李清照产生了极大的区别,秦虎更是一只手伸到了身后,握住了短刀的刀把,有了想要为自己的失误而“立即更正错误”的冲动。 邹放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按在了秦虎的肩头,示意他先行镇定,然后才对王文姬和蔼地问道:“那,敢问小娘子,你究竟又是何人?” “本位乃高丽国长公主王文姬!不过,我与高丽太子都是秦徐之的好友,这次来辽阳,也算是有受太子之托,四下寻访他的下落。而且,我还知道,与我长相酷似的李家小娘子名为清照,乃是徐之最挚爱的人,也就是你们所称的‘主母’。” 随着王文姬的表述,秦虎与邹放相互对视一眼,也开始放松了下来,他们的主公在高丽国享有诗仙之名,与高丽国太子相从甚密,所以,按这这长公主所言,相互熟悉也是正常,更别说她好巧不巧地还与小主母李清照的长相如此相似。 “说起来,我与徐之的缘份,还是因为你们的主母在天津寨因我国商人的错认而冒充了一次本位呢!所以今天,你们也错认了一次我为她,也算是还了一报罢了!”王文姬笑着说完,算是大大地缓和了室内的气氛,“不过,万幸却是这次的错认,还能见到了失踪许久的徐之兄,若是我家太子知晓这一好消息,此时怕不会是喜极而泣吧!” “在下深知长公主殿下及高丽国太子都是高义之人,又是我家主公之好友。当是值得依赖之人。只是我家主公先遭奸人所害,经历九死一生,患了失忆之症,眼下暂得辽国混同郡王的庇护。可是一则他在大宋朝廷那边的功罪未明,更有许多政敌还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二则混同郡王对他有何想法尚不知,辽国朝堂同样危机四伏;更重要的是,主公失忆之症甚重,对我等之人事全无半分印象。所以,眼下只知他是东京统军使徐三,对于其真实身份,实在是不敢有半点表露。我等误认长公主殿下的身份,但却恳请殿下念在与主公之旧谊,切莫泄露,秦虎拜托了!” 说完,秦虎便当面跪下行了磕头大礼,一旁的邹放也随即一起下跪行礼拜托。 这王文姬虽是高丽国长公主之身份,但是对于宋人却向来尊重有加,更何况对面二人都是秦刚之近属,此时便慌忙将二人赶紧扶起道:“你们二人忠心耿耿,本位又岂会行不义之举。此事关乎徐之的生死大事,个中轻重我自明晓。你们放心,此间之事,若未得徐之亲口准许,我王文姬若泄露半字,天地共诛!” 听得高丽长公主行了如此重誓,两人终究放得下心来。 一直观察着王文姬的邹放此时开口问道:“老朽是医者,此行来辽阳,便就是为了我家主公的病情康复。原本也是一筹莫展,但是经过今天之事,却是有个不情之情,不知长公主殿下可否愿意对此施之援手?” “问我……施之援手?”王文姬先是一愣,进而似乎有些明白地急急问道,“神医可是有了能帮徐之恢复记忆的办法?若是本位能帮得上任何忙,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此法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却是值得尝试。”邹放说道,“老朽在来之前,就曾翻过许多医学典着,对失忆之症都鲜有良药。不过,却有一本来自大食的医书中写过,对于失忆之人,唯有在其过去印象极深的人或事情出现时,这种突发的、强烈的刺激反复出现,便有可能让其有希望逐步恢复起记忆!” “那,今天长公主殿下的出现,是否就是这样的情况?“秦虎插问道。 “医药三分毒,更何况这种非药之策。如果刺激一旦过多过重,轻则会令人昏厥,重则便会有伤及头脑脉络之险!” “唉,文姬属实不知是此种情况,心里甚是不安!”王文姬此时才无比忐忑地说道。 “殿下莫自责,这次意外谁也无法预知。”邹放却是安慰她道,“只是老天有幸,这次意外虽惊无险,却让老朽看到了机会。主公短暂地昏厥,说明这样的刺激已到顶点,而且小虎兄弟刚才说过,主公醒来后已无大碍。那么,如果再次见过殿下,不仅不会再有风险,而且还有可能对他的记忆恢复大有裨益!” “真会如此?” “只能说,可能性极大!” “那,华神医可否能再指点文姬在接下来该注意哪些呢?” “记忆恢复,重在由内而生,殿下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此为稳妥缓和之计。” “按华神医所言,还有激进之法?” “来辽阳,与小虎兄弟多次交流,老朽现在大约有六成把握,确定主公的脑中应留有压迫记忆的淤血。如果能让老朽再为主公搭脉确认,用上我家传金针释血之计,应该能够彻底解决这一问题。” “唉!只是主公对就医一事极为抵制。”秦虎遗憾地说道,“这次晕倒也算是个机会,我也再建议外请医生,又被他所拒绝。更何况现在的他对于先生您不会认出来,这又怎会让你对他头脑施针!” “小虎兄弟,你家主公这次失忆之后,性情脾性如何?”王文姬突然问道。 “回殿下,主公这点倒变化不大!” “哦,如此说来,我倒有个想法。”王文姬道,“我知徐之宅心仁厚,尤其敬重世间仁义之士。这辽阳地处北地,缺医少药。我这次来辽阳,也带了不少高丽好药,我便尽数赠送给华神医,不如自明日起,可在城内开出义诊,面向穷人免费施药。有了这样名声之后,小虎兄弟你再去建议,料想徐之不会拒绝与这样的仁医见面的。” “对呀!我家主公就是这样的人!我怎么没想到呢!” 接下来,王文姬也没有隐瞒她此次来辽阳的目的,正是为了游说大辽官员同意调停高丽与女真人之间可能的战事。 秦虎倒是提醒道:“要说这女真人,先前在下跟在主公身边,似乎也是他极为关心的最重要之事。所以,殿下在提及此事前,一定要小心先多试探,切莫操之过急。” 王文姬被他一提醒,便点头道:“小虎兄弟所言甚是!只是去见徐之的事,就要有劳你来安排了!” 待将王文姬送走后,秦虎转身却是有了另外一个疑问:“先生,对医人之术我自是门外汉,但是如你所提,让这高丽长公主出面,可刺激主公恢复记忆,倒也算是一个好法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主公对她有反应,实际是因她与主母长相相似。可是你又能不能确认,同样一张脸,会不会只是记起了这位长公主?反倒忘记了主母?” 这段话把邹放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也不敢保证说秦虎的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更何况,恕在下妄言,刚才看来,这位长公主对主公的关心,也非是简单朋友一说。更何况,此次她来辽阳,却是夹杂着高丽、大辽以及女真人的诸多事宜。我们必须要预防别让主公稀里糊涂地被卷进去!” “唉!老朽这脑子,也就只能研究研究医术。”邹放想想道,“宫右丞原本只是差两天出发。但没想到遇上海上起风暴天,竟然也就被拦在了太宰港一段时间了。这事如果他在,还能帮着出些主意。要不,这里的情况还是须报到大宋京城那里,让小主母知晓了才好?” “一定要知晓,而且事关重大,不可书信留迹,我看还是有辛苦我师父亲自走一趟了!” 秦虎想的这一点,除了信息保密之外,却还有着其他的打算。 眼见着邹放这里已经有了帮助主公恢复的思路与方法,而且辽阳城里又多了像高丽长公主这样的未知利弊的因素在内。以秦虎的想法,他是有心想促成让京城里的小主母赶来辽阳一行。所以他还是去央求最放心的师父长门徐退辛苦跑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在小主母要下决心北上时,能够一路护送并保障她的安全。 而在此时,被邹放所念叨的宫十二,却是因为海上突然到来的风暴天气,而在大宰港那里足足延迟了十多天。最终才能出行,从海路到达了辽国的耀州港【注:今辽宁省营口市大石桥市】。 由于渤海国的事实独立,占据了辽东半岛上的大部分海港,而目前还能被大辽所控制的耀州港,就成为了大辽东京道唯一的海港,更是可以将来自高丽、倭国、乃至大宋以及南方流求的丰富海货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往辽阳府的重要入口。 尤其是耶律淳在留守东京之后,在萧菩贤女的操持下,十分重视商业贸易的开始。在他的强力推动之下,尽可能地要求给在耀州港进出的海运商人以各种方便。 所以,宫十二才得以夹杂在一支来往与大辽与倭国之间的商船队伍之中顺利地入港上岸。在上岸之后,便开始带着雷雨总督推荐给他的两人,开始一路急急北行,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能够看到了辽阳城的城门。 只可惜,越是心急越遇上事。 今天的辽阳南城门却被封住了,说是一时半刻都不得放行入城。 宫十二上前一了解情况,才知道说是留守东京的越国王王府有重要客人要入城,其他人要么就绕行其它的城门,要么就只能等在道路两边,直到这些客人到了再全部进城之后,才能正式放开城门。 宫十二坚持这趟北行,除了他对于主公秦刚的忠心驱动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要来了解一下位于北方的这个强大王朝。 本来他因为急着进城,在经过辽阳城南门外的集市时,还曾有点惋惜不能多看看。而现在看到城门反正被暂时封锁了,也就索性重新安心地留在这里观察观察民情。 辽阳原来的城外集市是在东门外,而这两年,因为南面耀州的海贸兴盛,那里来的商人与货物更多,便将东门外的本地山民猎户都吸引到了这里。 沿着入城的大道两边,慢慢聚集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甚至还有一些固定建起的房屋、商肆以及客栈与酒楼,其热闹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城内的市口。 宫十二随手拿了几样这次来大辽交易的货物样品,找了两家路边的商铺与他们谈谈可以交易的价格,正是慢慢有点熟络的时候,突然听到大道旁边有人小声嚷道:“好了好了,终于来了!” 原来就是之前城门口所说的王府客人终于来了,前面四五匹快马开道,然后便是十几辆大大小小的马车在后,一路疾驰而来。这些马车有的像是装货,有的却像是载人,而且精巧的外形,像是女人出行的车驾。 就在车队快到城门口时,宫十二凑巧就站在了路边,他竟然看到前面一辆马车的车厢窗口掀起了一半的布帘,露出了一张精心修饰的艳丽脸庞,好奇地打量着即将进入的城门。不过很快就被车厢里的人劝说了两句,重新放下了布帘。 “哎!就为接个女录事,竟然搞了这么大的阵势……”旁边也有人看到了,不满地抱怨道。宋辽时期,所谓录事,便是文人调侃官场中召妓,至少要封个录事、校书之职给妓女,民间也就以“女录事”“女校书”直接称呼歌伎舞伎。 “嘘!少说两句吧,你管她是录事校书的,等她们顺顺利利进了城,咱们也就能很快地进城了嘛!” 这一行车马晃晃悠悠地进入了辽阳城门,而所载的,正是从越国王妃派人从南京析津府接过来的妆红楼头牌、南京舞绝行首顾莫娘。 第436章 南京头牌 这次为了能请来顾莫娘,萧菩贤女派到南京去的人可谓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一开始自然是很不顺利的,按妆红楼的老鸨来说,顾莫娘是这里的头牌,妆红楼一大半的重要客人,都是慕顾莫娘的名气而来。若是她要离开,哪怕是只有一段时间的话,这段时间内的妆红楼又靠什么去招揽客人呢?这里的损失不可谓之不小啊! 当然,这件事情的根本还得要看顾莫娘本人的意思。因为顾莫娘最早倒并非是完全卖身于妆红楼,当初她自己主动投靠,签的就是一个半自由的契约,能作得了自己的大半个主。 因此,王妃派去的人又找了机会私下拜会了顾莫娘,并向她透露,只是想请她去东京辽阳府作客,而邀请的人是当今的越国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与王妃两位。 起初顾莫娘也只是淡淡地应着,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毕竟,从大辽的南京到东京,也是有着不近的距离,更不要说听说那里要比繁华的南京苦寒了许多。 但是,来人中有一人提及了越国王请顾莫娘去东方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刚来东京道上任的新任副都总管是一位汉人,所以才会想到邀请精通汉舞的南京舞绝行首到东京设宴献艺,也是投其所好。而关于这位汉人副都总管的情况,顺便就说得十分详细,包括他的既往功绩与眼下的好恶,却是引起了顾莫娘的极大兴趣。 “在我们南京道兵马都总管府这里,几位官老爷我都是认识的,哎,都是些舞马弄枪的武人,性子可是粗野得很!” “哎!顾大家你可不知,我们东京道的这位兵马副都总管可不一样,他不仅是个汉人,据说还通文学诗词,要按南朝人的说法,算得上是个儒将。所以我们王爷王妃才想请顾大家能够到东京那里小住几日,也是想给顾大家引见一下不多见的这位儒将啊!” “哟!你们王爷王妃难得是对这位将军如此上心,这倒让奴家好生地好奇。说来东京的人文与民风,也一定是与我们这里不同,奴家想起,之前曾有客人描述过那里的种种趣事,也确实挺吸引人。要不,就让奴家再去与妈妈说说,看看尽可能抽出时间,跟二位去那辽阳城见识见识!”顾莫娘莞尔一笑,却是令越国王府去的人喜出望外,真没想到,无心一语居然也能促成。 顾莫娘转身便说服了妆红楼的老鸨,一则她主动向其提出,妆红楼里现在的曲小小才艺俱佳,只是一直有她在前面压着,便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推上前台。这次在她去东京作客的时候,她也不介意老鸨可以包装推出这个新人;二则她也想着过段时间能寻一寻自己最后的出路,正好也是这次去辽东那里走走看看。 老鸨的想法永远只是利益当头,虽然她现在是打着关心顾莫娘、照顾顾莫娘的由头,实际心里还是在盘算着自己的收益。 其实,什么头牌也好、行首也罢,她在这一行业这么多年,心里十分清楚,头牌年年都会有、行首最好不断交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是在新人未能完全推起来的时候,一切还是得要看着旧人的脸面才好操作。 原本她早就有心培养推出曲小小,却是顾忌顾莫娘的存在。现在这次,却是顾莫娘主动提出可以捧曲小小,所以她也就假装不舍的样子推说了几句后,便应了下来。 一直到了顾莫娘临走的这一天时候,她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嘱咐:“女儿啊,东京那里可不比我们南京,这里好歹汉人多些,客人也都文雅一些。到了辽东,那里的人实在太复杂了,除了更多的契丹人之外,像什么靺鞨人、奚人、高丽人、突厥人都有,尤其听说那里的女真人更是野蛮,女儿你在那里的时候,可要自己多加小心啊!” 顾莫娘倒是非常镇定:“妈妈多担心了,女儿这次受邀去东京,可是在那里的越国王王爷专程所请,有了他与王妃的照顾,哪里会有什么风险与麻烦?况且这次去的时间也不长,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鸨依旧是眼泪连连,直到顾莫娘以及随行舞伎从人都登上了派来接她的马车车队,再渐渐行远直到看不见时。老鸨这才转脸一抹有点花掉的妆容,吩咐道:“赶紧给小小姑娘张榜啊!再给南京城里所有的贵人派发新帖,就说我妆红楼新任头牌,明天起开阁梳笼!” 而在顾莫娘的马车上,由于车子已经开始行进,陪她坐在车厢里面的一位老妈子稍稍看了车厢外的情况,确认在这嘈杂的行进过程中,赶车人是无法听清车厢里的说话后,便重新掩上了车厢厚帘,立刻变了一副神情脸色: “阁主说了,此次因你的机警与反应先记一功。关于你怀疑的这个汉人副都总管,东京道的人已经开始在着手调查了,可惜一直没有更好的近距离关系查实。这次越国王和王妃邀请了你,这里的机会也就很大,只要你能查到有用的情况,阁主一定会重重地有赏!” 顾莫娘此时是一副毕恭毕敬的状态,低头道:“莫娘先行谢过阁主的恩典,更得要谢谢堂主刘嬷嬷的居中协调,此去辽阳,还得更多麻烦嬷嬷的。” 被称为堂主的刘嬷嬷却是听得十分满意,道:“你这小妮确是机灵乖巧,难怪阁主如此赏识你。你放心,到了辽阳之后,王府里的事情你去应付,王府外的事都由我来解决。立了功后,我也不与你争,都算是你的功绩。” 原来,车厢里的这一老一少两名女子,都是黑龙阁在辽国南京析津府发展的人手。如今,酒楼妓院,的确都是安插探子的好地方,但是能够把妆红楼的头牌发展成手下,不能不说这个黑龙阁发展的实力不俗。 而这个顾莫娘,便就是当年在沧州被秦刚所拒后,差点想投河了结余生的郭小娘。 所幸在最后时刻,冰冷的河水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她用了剩余的一点钱,跟着一支商队辗转去往了辽国的南京。由于缺少谋生的技艺,最终不得不自己卖身于酒肆欢场。自知不敢有辱原姓,便就将郭字拆成了顾莫二字,自称顾莫娘。 改名后的顾莫娘,虽然在歌舞方面颇有些天份,但无奈欢场也充满着各种的竞争与排挤,蹉跎两三年下来,竟然也看不到什么出头之日。 就在大辽乾统元年、大宋建中靖国二年的时候,顾莫娘接待了一位从南方过来的宋商,大约是在闲聊中谈到了东南海事院在南洋那里的开拓,带来了海贸生意的兴盛。因为不可避免地提及秦刚之名,刺激到了此时沦落风尘又不得夙愿的她,在多喝了几杯之后,竟然一时失控怒骂起了秦刚。 原说此地本属大辽,骂骂大宋的官员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此时顾莫娘所待的场子不大,老鸨胆小怕事,之后立即便闲置了她,还在私下里四处接触,想把这个容易惹祸的冷倌人转让出去,一时间令其生存的场面非常堪忧。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位北方来的女真客人找到了她。先是赞扬了她的歌舞资质,表示愿意花钱来捧红她;然后便就向她打听了与秦刚之间的恩怨过往,并表示不仅可以资助她在南京的生活起居,甚至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都能帮她完成复仇的愿望。 来找她的女真人,自然就是完颜吴乞买不断扩张发展中的黑龙阁成员。他们不仅看中了她独特的才艺基础,更是青睐于她与秦刚之间的恩怨往事。 此时的黑龙阁,无异于已经濒临绝望的顾莫娘能够抓住的唯一救命绳索,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所有的条件,甚至还通过了阁主完颜吴乞买亲自来南京时的“特别面试”,开始死心塌地为黑龙阁而做事。 之后,不出意料,因为有了财大气粗的女真商社的资助以及多位富豪与追捧,顾莫娘的歌舞之技终于得到了全面的认可,很快就登上了南京舞绝行首之位。 当然,关于她的真实身份,却成为了黑龙阁的绝密资料,平常便由潜伏在妆红楼里的南京堂主刘嬷嬷负责与她指导联系。 关于秦刚,一直都是黑龙阁关注的重点,尤其是对于火炮一事的刺探失利之后,完颜吴乞买安排有足够的人手去定时跟踪并收集与其相关的资料。只是一年多前,大宋皇城夜变,秦刚失踪,这既让负责这条线的黑龙阁人员手足无措,更是令此时在南京卧薪尝胆、等待复仇机会的顾莫娘怅然若失。 当然,此时的她,还有了另外一个期盼:就是每次悄悄来南京的阁主完颜吴乞买,都是私下承诺于她,等到女真人夺得大辽的天下,便就会正式迎娶回她。 与此相对,对于秦刚的复仇,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倒是看淡了许多。她更是在乎,如果查到了他的行踪,可能带给阁主的利益与价值能有多大。 恰恰是这次东京越国王府来的人,在与她攀谈闲聊的过程中,让她十分敏感地关注到了新任东京统军使徐三的情况,依据女人天生的第六感觉,她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徐三即使不是秦刚本人,也定然与秦刚脱不开关系。 于是,她一面答应了东京那里的邀请,一面及时通过堂主向组织汇报了自己的判断与计划。 很快,黑龙阁总部高度赞扬并肯定了她的判断。 车轮滚滚,行在坎坷不平的北方驿道之上,发出的吱嘎之响,掩盖了车厢里的一切密谋。 顾莫娘来到辽阳城并进入越国王府住下的时候,却是遇上萧菩贤女去皇临阁那里接见高丽商人以及王文姬一行,于是便就先行被其它人安排住下。 等得萧菩贤女之后急急地回来想找耶律淳诉说在街上看到的事,却被告之,王爷在中午时分就出了城,要很晚才能回来,此时她想着急也是没办法。 之后,听闻派去南京的手下人过来复命,说是顾莫娘已经请到了。 “顾莫娘?”萧菩贤女心念一动,“这倒来得挺及时嘛!那就先请她过来吧!” 很快,先是听到侧厅门外传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叮当佩饰相撞之声,然后便是一阵特别的香风传来。这契丹人多食肉、住帐篷,腥膻之味较重,所以贵族更喜欢使用各种香料,而且都是味道极重的那种。但是这阵香风,却是有着独特的配制,虽然浓郁却不冲鼻,隐隐间让人顿生了几分亲近之感,看来这位顾莫娘应该是个制香与用香的老手。 随即,在拐角之处,先是出现一个极为精致的侧脸,恰到好处的额头、笔直的鼻梁、精心点缀的红唇,还有柔和的下巴,是一张典型的南朝美女的形象。 不过,萧菩贤女也是个女人,她的眼光还是比较犀利,在她的注视之下,能够准确地看出,这个莫娘说不上真的有多么美貌,而只是她对于自己妆容及整个打扮的用心:精致的五官经过了她细腻的修饰,加上护理得当的肌肤,呈现出北方人难得的嫩滑质感,还有乌黑柔顺的头发,精致打好的各种发髻,的确能够体现出让北人感觉眼前一亮的艳丽。 而随着她不紧不慢的步伐,更将一副玲珑曲折的身材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刻意突现的肩部与胸部曲线,配合上轻盈扭动的步伐,给人以无比的想像。这些原本不应该是提倡内敛风格的南朝人习惯,却是迎合了北方契丹人的喜好。 萧菩贤女立刻便明白了这个顾莫娘能够在南京立足的根本了,她不仅拥有着北方女子不多见的精致艳丽的面容,而且在装扮气质上更是注意迎合了北方男人口味的种种处理,关键还有,在她整个人的身上,都能散发出一种令常人难以拒绝的媚态。 “奴家顾莫娘,见过王妃殿下。”虽然能听得出是一种刻意练习的声调,但是配上原本的柔和音质,再带着丝丝的甜腻味道,就算是女人,也能被叫得浑身酥软软的。 萧菩贤女心里开始有了几分警觉,幸好自己先来看,可得防着不能让此女靠王爷太近。不过她在面上依旧却笑容满面:“一路辛苦啦,早就听说过顾大家的名声,我们辽阳这里地偏,比不上南京的繁华,更是缺了像顾大家这样的名角。王爷过几日就想在府上办场宴会,到时候还得辛苦顾大家了!” “王妃真是太客气了,能来越国王王府,这是莫娘的荣幸,奴家从今日起,一定勤加练习歌舞,以不辱没王爷王妃的耳目。” “那就好。”萧菩贤女转头目视自己的一个贴身使女,“理朵儿,顾大家的日常起居便由你负责去照看,有甚缺少或需要的,你都一应解决。” 被吩咐的使女立即应下。 “哦对了,顾大家理应对汉人男子喜爱的歌舞多有研究,几日后的宴会,最重要的客人便是一位汉人将军,还请多费些心思。” 萧菩贤女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感觉这顾莫娘的身子似乎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抖动,再定睛看去,对方的面上表情与身体姿态却又似乎并无半分变化,只是低头应道:“奴家知道了。” 萧菩贤女只道是自己刚才眼花或是过于敏感了,摆摆手,便让那个使女理朵儿陪着顾莫娘下去休息了。 萧菩贤女见王爷一时半会回不来,便就安排人以王爷的名义,先去徐三的府上递送了拜帖,关心询问其身体的情况。去的人不久就回来了,徐三在回帖中称:自己的身体已无大碍,并感谢王爷的关心,过得几日后会亲自回来拜谢。 一直到了晚间,耶律淳回到了府中,萧菩贤女就立即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南京的顾莫娘已经到达辽阳的情况与他说了。 耶律淳感慨道:“本王亏得有爱妃这样的贤内助,这些事情才能搞得如此妥妥当当!” “是么?”萧菩贤女白了他一眼,怂恿道:“我可是要事先告诉王爷的,这个析津府的当红头牌顾莫娘可真是不一般的女子,长得那是千娇百媚,一般男人看了都会拔不动腿,王爷不想先见一见,再关照几句重要的话么?” “哈哈哈!爱妃说笑了,本王都说了,爱妃安排的事情,绝对可以放心。再说了,外面的那些庸粉俗脂,哪里比得上爱妃百分之一。这个什么什么莫娘,全由爱妃安排。过几日等这徐都总管再来,要么当场识出他的真实身份,要么还可利用你说的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娘,帮着本王好好地拉拢拉拢他!” “哼!王爷果然识大局、明哲理,只是一言既出,到时候可别变样就好!”萧菩贤女倒是满意地坐在了耶律淳的怀里,亲手剥了一只高丽商人今天送来的南方水果,喂到了他的嘴里。 “唔!爱妃施了什么魔法?这是个水果竟然如此香甜可口!” “扑哧!妾身以为,再甜的水果也没王爷您的嘴甜!” “哈哈哈哈!” 第437章 雅乐舞起 五日之后,越国王、东京留守事耶律淳专门在王府为徐三摆下了又一场盛大的宴席。 与前次不同,这次的宴席却是设在原本最为空旷的王府后院,为此搭起了一座巨大的主帐篷,最高处足有数丈之高,覆地足有百尺见方,同时见着在它两边及后侧,还有其它的稍小帐篷数座,之间都有通道相连,便就是厨子、侍女、歌舞表演等人所用之处。 在萧菩贤女的精心准备之下,耶律淳这次摆出的场面巨大,但邀请的客人却少了很多。主客是徐三及其随从郭啸,陪客只邀请了留守府判官以上的五六位官员,然后王妃那头顺便也邀请了正在辽阳城的高丽国长公主王文姬。 当然,除了当事人,谁也没有意识到:五日前引起徐副都总管晕厥坠马的,竟会是这位看起来柔弱不堪的高丽长公主。 耶律淳带着先到的徐三正在兴致勃勃地参观自己的书房。他在年轻时十分爱好文学,曾自诩为当今大辽皇室中的第一才子。而如今就在这书房里面,收集了许多大宋禁止北流的各种诗书文集。 “哎!我大辽对南朝禁售战马。这南朝的迂腐之士就对我们禁售书籍。他们怎会知道,这战马那么大,又是活物,边境一拦也就拦住了。可是这书籍,我们随便想想办法,不是想带回来就带回来么!哈哈哈!”耶律淳得意地对着满屋的书籍介绍道,“不要说这之前六一居士【注:欧阳修】、涑水先生【注:司马光】、王荆公【注:王安石】、就是包括大小苏学士,他们的诗词文集,本王基本都尽数收全,可谓是一本不落。最近,去南朝跑商的人还给我带回了汴梁城里新出的一批诗集。平心而论,这南朝的文人雅士真是人才辈出,一代不比一代差啊!” 徐三在听着耶律淳介绍,他的眼光掠过一套名为《淮海词》的三卷书籍时,心里不知为何,顿生一股亲切之感。 耶律淳顺着他的眼光看过来,顺手抽出其中一本,盛赞道:“没想到徐都总管也喜欢这淮海居士的诗词啊!而且你看这本词集,印制得极其精美,真是对得起书中的字字珠矶。” 当徐三翻开这本诗集时,耶律淳十分关注于他的神情变化。因为如果这个徐三就是南朝的秦刚的话,这可是他恩师、族兄的作品集。 可惜,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徐三只是礼节性地赞赏了翻到的几首诗词。然后又翻起了一本新书。 “潄玉集?看这集名,似是一位妇人之作?” “正是,此乃南朝汴梁城这几年声名鹊起的才女易安居士之作。这可是上半年才出的新集,汴梁城一时为之纸贵,本王托人也是出了高价才能买回。”这又是一位与秦刚关系密切之人,不过耶律淳看过去的徐三,依旧只是淡定地翻阅着。 “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好词啊!”徐三默默地念着,此时他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震惊无比。 因为刚才耶律淳讲了,这本词集是上半年才在汴梁出版,按理他不应该读过。可是,这里的一字一词,却仿佛早就已经刻在了他的脑中,他刚读完上句,下句就已经浮现了出来,再与词集上一对,只字不差。 徐三又翻看了两首词,一首《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一首《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竟然都是只要看了首句,后面的词句就完全蹦入他的脑海之中,从而使得他几乎能肯定,自己一定是对这些诗词极度熟悉,甚至会与作词之人极其熟悉。 所以,这个易安居士李清照,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过,耶律淳依旧是在表面没能看出半分异常。此时下人前来禀报,说后院宴席已经准备完毕,其余客人也都到齐,王妃正在那里陪着,便被差来有请他们两位。 “好好,徐都总管,咱们就过去吧!” “王爷请!” 二人步入今天设宴的主帐。进来之后,徐三才发现,仅以这座主帐来看,其规模形制竟然不亚于他在中京捺钵营地见过的皇帝长春帐,只是这里的大帐相对装饰简单得多,并没有那些代表权势的描龙黄绢之类的。 已经到来的客人有两批,有几位是前次为他摆接风宴时见过的留守府的官员,还有两位只能等越国王与王妃来介绍了。 “给两位新客人先介绍一下。”耶律淳领着徐三走到了席前,“这位便是我大辽东京道的柱石,东京道兵马副都总管、统军使徐三将军,也是我大辽西征阻卜人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神枪三郎’!” 徐三此时抬眼望向对面,只见原先低着头的一位高丽女子抬起脸来,一双如渊似海的明眸此时却是直直地视来,那似熟非熟、似幻似真的面容,让他感觉到嗓子开始发干,而在他的记忆深处,由于被脑中淤血所压抑住的尘封记忆被触及,熟悉的剧烈头痛感瞬间而至,他开始有了最初的眩晕,全凭着一口气努力压制着。 “妾身王文姬,窃为高丽小邦之长公主,久闻大辽国徐将军的威武大名,此次在此得见,实属三生有幸!”幸好王文姬开口后生硬的口音,无意中迅速削减了徐三此时的头中痛感,而她再次抬头投来的清澈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是生劈硬凿般地硬撬脑中的淤血,而如潺潺流动的雪巅清泉一样,缓缓滋润,丝丝化解。 此时的越国王与王妃都没有注意到徐三的重大变化,更没有意识到这高丽国长公主所存在的重大意义,他俩还是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今晚会出场的顾莫娘身上。所以,还是继续开始向徐三介绍两位客人。 “长公主是高丽国王室的生意掌事人,也是辽阳这里的高丽商行总掌柜,这次过来是与本位商议扩大两地商贸规模,更是想一睹徐都总管的风采!”萧菩贤女如此介绍道。 “而这一位却是本王近日在辽阳城遇到的半仙奇人——宫心先生!”耶律淳接过来介绍另一位客人,是位风度翩翩的汉人男子,一身似道非道的装束,却也颇有点仙气飘飘的感觉,“宫心先生精通六壬奇术,能预知未来凶吉。每日一卜,竟无一不灵验,实在是令人惊叹!” 提到的这六壬术起源于汉代,与太乙、遁甲合称为占卜三式,别说这契丹偏地,就算是在大宋,了解的人也不多见。所以在场之人立刻都十分恭敬地面向“宫半仙”行礼。 当然,包括徐三,现场都没人知道这个宫心,就是如今的流求执政院右丞宫十二。 宫十二到了辽阳就去看了开馆行医的邹放后,认为他的医术虽然高超,但要这样出名后再找接近他们主公的方法速度太慢。他便直接在这条街上开出了一间占卜铺,挂出了“事无大小,每日一卜。六壬卜测、算无遗策!”的招幌。 宫十二早年的确学过一点六壬术,其实更多的是他在流求时,与格致院李峰之间交流过的心理、推理知识基础,再加上他装神弄鬼、洞悉人心的本事,足以糊弄辽阳城的一帮本地土豪,让他们对其顶礼膜拜,进而便推荐到了越国王耶律淳的面前。 本来耶律淳对今晚酒宴的结果有点忐忑不安,于是就在一早将这个宫半仙请来,定下重金要求买他今天的一卦。 “不知王爷想占卜什么?” “嗯,本王今晚设宴要邀请一位重要的客人。这位客人早年曾有重要亲友失散,你就帮着测算一下,他是否能够在今晚得偿所愿呢?” “王爷只想卜测这个吗?” “怎么?宫先生测不了这个吗?” “非也非也,只是在下每日一卜,无关大小皆行。”宫十二自然知道耶律淳今晚要请的人是徐三,也就是秦刚。而这位越国王居然要他来卜测其是否重遇亲友,这里定有门道。他立即联想到正与王妃结交的高丽长公主也会参加,莫非他们知道其中的某些秘密?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卜测?还是说并没有把握? “哈哈!宫先生放心,本王明白,这卜金会依先生之例,不少一文!” 就在一瞬间,宫十二已经打定了主意。因为长公主也已经站在他们一边,耶律淳想打的主意,他倒一点儿也不担心。于是经过一通神乎其神的复杂排盘起卜仪式,他缓缓开了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耶律淳也是个精通汉学之人,听得懂对方说的这句卜辞,它是引用了唐代诗人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一诗中首两句,意思是指人生总是很难相见,就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一样,此起彼落,无法出现在同一天空。 虽然这句卜辞意指今晚王妃从南京请回的顾莫娘指认徐三一事不会成功,但是一则他深信眼前的这个宫半仙,二则他原先就并不认同萧菩贤女对徐三的判断。所以,得了这样的卜辞,他反倒比之前更为舒心,并乘兴邀请宫半仙留下,一同参加晚上的宴会。 此时,宫十二因为从徐三一进大帐时就已经看到,所以他最先激动的心情早已调整完毕。所以,大家还算平静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啪!啪!”耶律淳拍了两下手掌,左侧那边的帘门一开,那里应该通着另一处的帐篷,从里面走出来一队八人的乐工,皆着汉服,所持的乐器大致为篥、笙、横笛、箫、腰鼓、大鼓、拍板等,坐定之后,却是其中一人起身至场中,开始随着乐曲之声起舞。 此时奏起的曲及表演的舞蹈皆是契丹人所独有的吹乐,它们虽然继承了不少来自于南方中原的乐器及曲风影响,但还是保留了浓郁的北音特色,乐工舞者皆为男子,都是多在军中流行的曲目,不过场上之人也多有熟悉,并在乐舞声中开始相互敬酒、寒喧。 徐三终究没能压住心头的疑惑,主动问起了对面的王文姬:“听闻长公主殿下是因商贸之事前来辽阳,这商事烦琐,路途艰辛,实属不易啊!” 王文姬回道:“徐,徐将军说的是。只是不怕诸位见笑,我高丽小国寡民,比不得大辽富庶强盛,妾身虽在王室,但也须为吃穿用度操心。这赴辽商贸,至关重要,不自己走一趟,实在不敢放心。再者说来,妾身仰慕大辽风华人物,越国王爷、越国王妃还有徐将军诸人,此行能够遇上,那是妾身的荣耀,不过只是些路上的事情,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哦!殿下这是第一次来我大辽?”徐三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 “第一次。”王文姬回答后,看得出徐三对这一回答有点失望。 “殿下汉话如此精通,想必是对诗词也会有些研究吧?”徐三这一句问话,却是将耶律淳及宫十二的兴趣都引向了这里,有点不对劲嘛,怎么徐将军盯上了高丽长公主? 王文姬却是莞然一笑,早有准备地回道:“高丽小邦,对于诗词之道,不说大宋那里的名家,便是来与大辽的士人相比,也是望尘莫及啊!” 不过徐三挑起的这个话题,却是耶律淳所感兴趣的,他便及时插话进来:“本王早就听说徐都总管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早在上京时就有文采之名。所以今晚这场宴席不讲拼酒,大家多多交流些诗词之道,岂不是更为风雅!” “王爷,以妾身之见,既然要谈诗论词,今晚的歌舞就应该换成雅乐与大乐,这才更为应景啊!”萧菩贤女此时带有责怪的口气说道。 雅乐与大乐都是大辽宫廷所用的音乐,其雅乐名为《十二安乐》,取自后晋太常的乐谱;大乐出自后晋传入的唐《燕乐》。实质便就是中原的唐乐,包括乐曲与舞蹈,用于朝廷各种正式礼仪活动。此外还有取自中国民间乐舞的散乐,多用于大辽宫廷里的重要仪式上的娱乐活动。这些乐舞,自然要靠妙龄女伎的柔美展示了。 “哎呀!爱妃说得是,快快寻些雅乐乐师来!” “哼,要等王爷此时想起,哪里还能寻得了人来?好在妾身提前有所准备,请了南京舞绝顾大家来为各位献艺!”萧菩贤女说着便举手示意。 言语声中,场中的吹乐乐工已经开始退场。此时是右侧的帘门掀动,鱼贯而出另外一群盛装乐女,相比刚才,多了琵琶、五弦、箜篌、筝等中原特色乐器,顿时便让帐中声色变得明亮鲜艳了起来。 先是琵琶声动,便似珍珠落盘,撩动起了在座众人的心弦,看到场中空着,便知王妃所讲的南京顾大家还未出场,于是皆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对方的出场亮相。 琵琶声音急促,推向一个小高潮后,悠悠笛声吹起,箜篌紧接着奏出了灵动的旋律,右侧帘门再次掀起,一队彩衣舞伎便如繁花蝴蝶一般地翻转出来,旋转着来到了大帐的中心之处,她们不仅彩衣似锦,而且还人手一把五彩折扇,上下翻舞得犹如流动的云彩一般,正在这其中,突然现身一位身姿妖娆、服饰明显亮丽出多的舞女,连续甩出一段高超的云袖舞蹈动作,惊得在场之人连连叫好,而后大家才注意到她是整个舞伎队伍中的主角。 “好!不愧是南京的顾大家啊!”耶律淳果真是如他向王妃承诺,一直未去私下见过已在王府多日的顾莫娘,此时如同在场其他人一样,都是初次所见,惊叹之情,溢于言表。当然,他重点转向了徐三,补充道,“南京城的顾大家,为南京舞绝,素有雅乐舞第一人之称,此次难得来到我们东京,在座之人都是有眼福的人啊!” 在耶律淳的注视之下,徐三此时看向场中的眼光,却无半分的异常。尤其是看到了中间一边领舞、一边面向场外众人不断抛出媚惑眼神的顾莫娘时,也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这倒是与耶律淳的判断大致相符:南朝的文士重臣,因政治迫害,逃来大辽,摇身一身成为战功赫赫的猛将,这就算是编故事也不会这样子编嘛! 而在一旁,早有分工的萧菩贤女却是紧紧地盯着了顾莫娘的举动和反应。尤其是她带领着一众舞娘已经来到了大帐正中,距离周围的主客人距离已经变得非常接近。她终于敏锐地抓住了顾莫娘在近距离看到徐三的第一眼中所闪现出的惊讶与不安。尽管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出错,她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又恢复成那种标志性的柔媚甜美,萧菩贤女就在内心中开始确认了顾莫娘已经认出徐三的判断。 当然,随后的场中的顾莫娘,依旧还是一位非常职业与负责任的舞者,不仅仅是她的舞姿优美变幻,更重要的是此时再投向场中的每一位客人,包括是萧菩贤女的眼神,都是完全一致的、浓郁得让人感觉骨头都要酥了的那种职业媚感。 “哼!一个狐媚子,要不是本位方才瞧得仔细,倒要被你现在的掩饰给蒙骗过去了!”萧菩贤女不以为然。露出了破绽这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后面的机会还多得很。 顾莫娘的一曲舞完,在场之人除了徐三与萧菩贤女之外,皆都高声叫好,而且就数越国王叫得最响。 第438章 曲意迎合 不过萧菩贤女现在暂时顾不上这个,她正盈盈笑着对顾莫娘招招手,然后转头对徐三说道:“徐都总管是汉人,想必对于雅乐多有研究,不知对于顾大家刚才的这一曲《景云舞》评价如何?” 徐三刚才虽然没有一起叫好,但是现在王妃开口问他,便只能应道:“徐某是个武人,歌舞一事真是谈不上指教。只是记得唐人有诗云:景云霏烂,告我帝符。这位顾大家不愧是南京舞绝,举手投足之间,俱有灿烂之色,衣带飞旋之中,尽是祥瑞之气。王爷与王妃如此用心安排,令我等是大开眼界,实在是感激不尽!” 萧菩贤女此时虽然是与徐三对话,但她的眼神却是一直未曾离开过顾莫娘,只见这顾莫娘在其招手之下,正款款走来,每与徐三走得近上一步,其看过去的眼神就有一丝不一样的感觉与变化,令其心中不由地对这结果期盼了起来。 转眼前,顾莫娘已经走至徐三的面前,先是袅袅地下拜致礼,转而便从喉中发出一阵甜腻软音:“奴奴谢过徐都总管高赞。” 虽然只是简单的十个字,但这十个字细声细气,语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软糯,仿佛是因为刚才一舞刚毕,身子略有倦意,但却没有那种不耐烦的敷衍味,这样的音调却是让在场的男人们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床,并在众人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依床初醒、却又似乎随时会躺下来的美人形象,让人的心里不由地痒痒起来。 此时的徐三却是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对面的高丽长公主王文姬,他也说不上这时为何要先看她,见其倒也正常地坐在那里,这才浅浅笑道:“顾大家舞艺卓绝,自然是当得起的。” 顾莫娘的一双媚眼此时却是如钩似丝,紧紧地盯着徐三的面容上下打量,既看得徐三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又是看得萧菩贤女内心渐渐激动: 难道,这就认出来了? 而且此时,另一面的宫十二也有点看出了这位顾大家的不对劲,天生的敏感让他开始担心起来:主公曾在河北主政,与辽国南京交往甚多,保不准这位南京舞绝会不会是在哪个场合见过,如果是的话,那此时岂不是会出问题? 还没等到他想出对策,萧菩贤女已经开了口:“哎呀呀!我瞧顾大家的这双眼睛,倒似乎是长在了徐都总管的身上了,莫非是看着有几分熟悉?又或者是什么认识的旧人么?” 这句话,不仅一下子吸引了越国王王爷的注意,就连宫十二、王文姬、甚至郭啸等人都惊讶不已,包括徐三本人,此时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此时的顾莫娘身上。 见被众人关注,尤其是被王妃询问,这顾莫娘却是不慌不忙地低头笑了一阵,方才开口道:“还真是被王妃殿下说中了呢!不怕各位见笑,方才初见之下,却是发现徐都总管的眉眼之间,与奴奴昔日曾经的一位爱慕之人有着几分相似,一时之间,便就有些失态了!” “哦!就只是几分相似吗?”萧菩贤女不甘心地追问道。 “王妃真是说笑了!”顾莫娘已经在心中更加肯定了自己初时的失态已经被她发现,不慌不忙地娇笑道,“奴奴也就是心里旧情未了,或许是身在北地久了,看到徐都总管也是汉人模样,所以就算是有只有一两分的相似,一时之间,也就情不自禁、有所冒犯。再说了,奴奴是个什么身份,哪里会有机会能与徐都总管攀上旧识的关系啊!” 话说到这里,顾莫娘却又像是突然才想起一样,赶紧扭动着身躯,一拧腰,便就伏在了徐三的脚边转为自责道:“坏了坏了!闯了祸了,刚才奴奴只顾想着自己的旧情,却是污了徐都总管的名声,都总管可千万别生气,若是心里不顺,尽管责罚奴奴,不管是什么,奴奴都是心甘情愿的呢!” 顾莫娘这一番甜得发腻的话,倒是把耶律淳等说得哈哈大笑,脸上都现出了那种只有男人之间才有共鸣的神情。 郭啸瞄了一眼王爷、又看了一眼徐三,觉得此事可以拱火一下,便在一起加油添醋地笑道:“顾大家放心好啦,我家大帅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一定不会为难于你的!不如你先敬他几杯酒好了!” “要的要的!” 在男人们的肆意起哄声中,就连原本带有猜疑的萧菩贤女也开始放弃原先的猜想了:既然这顾莫娘也看过了,那么这徐三也就真的与那南朝叛臣秦刚无关吧? 徐三正在瞪了一眼郭啸之后,冷不防发现一双软绵绵的白净小手搭上了他的肩上,再稍一转头,就遇上了顾莫娘那双水汪汪的魅惑眼睛,一下子却是与他凑得极近,面上更是感受到了对方吹气如兰的香气,还有比这气味更酥软的声音:“徐都总管的手下都说您会怜香惜玉的,那可不能真的责罚奴奴的啊!为了赔罪,奴奴先喝个满盏酒,都总管可要看好了啊!” 徐三感觉从未被陌生女性如此接近,更是被凑在鼻尖的那双魅眼吓了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顾莫娘却已顺手拿起桌上的酒盏,先是背转于他,再一仰头,便将酒盏中酒尽数喝完,全然不顾这是徐三喝壶一口的那盏,态度极为暧昧。 顾莫娘如此的狎昵举动,自然就是风月场上的惯用手法,一时引得耶律淳等人更是放肆大笑,萧菩贤女及王文姬也只能低头避视,以解除尴尬之感。 也正是在这众人都已放松不再关注之际,顾莫娘已经向后仰着的脑袋装作不胜酒意之状,“哎哟”一下,竟是倒向徐三的怀中。 徐三只觉一股香气袭来,顿时被撞了个香玉满怀,正当他手忙脚乱地将对方扶起之际,却是听到倒在他怀里的顾莫娘低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能听到的话:“秦徐之,装得可真沉得住气啊!若是不想被我说破,今晚就去向王爷留我过夜啊!” 说话间,顾莫娘便分明地感觉到对方的身子一震,再看到徐三一脸的惊讶之色,她却似乎像早有预料地站起了身,巧妙地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伸出如葱似玉的手指,一下子戳在徐三的额头上,继续娇嗔道:“容奴奴去准备一下,再为各位献舞。” 转眼便如蝴蝶一般地飞起,再次回到场中。早就准备好的乐队立即及时响起丝竹之声,场上继续开始了雅乐歌舞。 而看似再次回到相互敬酒之时的众人之中,徐三看着若无其事,心中却是暗流涌动,惊骇不已。 刚才顾莫娘突然叫了他“秦徐之”的称呼,听似陌生,却如钢针一般,直扎内心,似乎一下子挑开了他头脑深处的某一处记忆的缝隙,令他对于自己一直无法触及到的过往回忆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尽管他对这位舞伎没有任何的印象,但是听她的口气,却好像是把他认作了一个叫“秦徐之”的故人,而且她居然还要将此瞒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件事,可以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有意思了。 徐三此时再看向宴席中的每个人,无论是王爷王妃,还是对面的长公主与宫半仙,甚至包括跟他一起过来的郭啸,看向他的眼神,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神神秘秘。 当下徐三的主意打定,借着与众人敬酒之机,开始渐显醉态,然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紧紧盯着场中顾莫娘的舞姿与眼神,就像是一个正常闻腥的男人那样。 与此同时,顾莫娘更是频频在舞蹈之中与他进行各种暧昧不清的眼神互动,两曲下来,已经是帐中众人皆知的事实了。 借着敬酒之机,萧菩贤女也与耶律淳迅速交换了意见:“看来这徐三不会是那南朝之人,不过,我们既然花了重金请了这个舞绝过来,不如人尽其用……” 耶律淳正有此意,立即点头表示知晓。 倒是高丽长公主王文姬坐在那里,看着徐三与那顾莫娘越来越明显的互动,却是相当不适应,找了个机会,便托称身体不舒服,提前离了场。 因为王文姬是萧菩贤女请来的,王妃便特意陪着她离开,顺便也就不再回到席中。 现场没了两位女宾,剩下的男人们自然不断地放开。在歌舞的间歇,反复起哄徐三与顾莫娘之间,甚至开始叫他们共吃交杯酒。 这顾莫娘却是半个身子都瘫软在徐三的身上,红着脸庞,更用鲜红的细小舌头舔了舔嘴唇,再用白晢的右手捏着一杯酒刚刚喝过一半的酒盏,送到徐三的唇边,巧笑盈盈,左手顺势勾住了徐三的脖子,嘴唇贴着他的耳边,距离近得似乎白洁的牙齿都会随时咬到耳垂,暖洋洋的呼吸之气,几乎尽数吹进了徐三的耳廓:“奴奴在南京就听得徐都总管的征战故事,心里面既是听得向往,又是扑腾扑腾地各种紧张呢!” 说来也是奇怪,顾莫娘好似非常能够控制她所说的话语的穿透力,不想让人听见的呢喃之语,便就只有徐三一人可听到,而像刚才的这些话,虽然语音低迷,但是却又让其他人都能听个仔细,纷纷都在取笑他俩。 宫十二此时已经看出了端倪,在今天晚上的这场宴席之上,真正考验他主公的,并非是已经离场之后的高丽长公主,而却是眼前的这个祸水红颜式的狐媚子。 但是,宫十二更清楚,不管是以他目前的半仙身份,还是以他此刻最多只能与徐副都总管之间搭讪说两句客套话的程度来看,他都无能为力,一切也就只能寄望于主公个人意志的坚定与把持。 原本的这场酒宴为了照顾徐三的酒量不高,并未过多劝酒,而以歌舞欣赏为主,但是最后,居然是顾莫娘喝得醉态可掬,两腮变得粉扑扑的,一双紧紧盯着徐三的眼睛都能滴出水来,最后一支舞蹈结束之后,便旋转着飘来,又一头栽倒在徐三的肩膀之处,嘴里娇软地说:“徐都总管,奴奴今天可以真的喝多了一点……不过奴奴还会一个醉舞,但就只能跳给都总管一个人看,这里的这些人,他们都不是好人……” “唉呀!我看这是顾大家今晚只忙着跳舞,却没吃饱肚子,这次可是要想把徐都总管一口都要吃进了肚子里啊!”耶律淳本来在排除了徐三是那个秦刚的可能后,心情就比较舒畅,接下来他便是一心一意地想利用这顾莫娘的剩余价值来拉拢他,现在眼见得这两个人是“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更是顺水推舟地想要撮合安排。 大家也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徐三却是站起来摇手道:“我没事,让郭啸送我回家就行!” 看着扶着徐三的郭啸等人在前面行走,耶律淳对旁边人作了手势,立刻便有伴舞的两名舞娘半抬半扶着顾莫娘上了徐三过来的马车,那边的郭啸看了看徐三没什么反应,所以他也不会反对这样的安排,一行人便就离开了王府。 徐三的都总管宅子,他本人以及顾莫娘都被刻意地送进了后院内室后,余人都退了出去。 只剩两人之后,此时他俩的脸上,除了难以散去的酒气与相应的红色之外,再也看不见一丝的醉意。在经历了不短的沉默之后,还是顾莫娘没在耐得住性子,先行开了口:“秦刚,你要真想隐姓埋名,也别改个徐姓嘛!谁还不知你秦徐之呢?” 徐三心头又是一动,从酒宴上这个顾莫娘在他的耳边轻声叫出“秦徐之”这个名字开始,他就立刻有了一个预感,这个顾莫娘是熟悉他过去的一个关键人物,而且并不知道他目前已经失去记忆的情况。所以他才决定随其安排,应承着将其带回住处,希望能够从单独相处中尽可能地寻找出答案。 所以,在听到对方又叫出“秦刚”之名字后,他便基本有了底:自己过去应该是姓秦名刚,而徐之正是表字,于是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谁说我想隐姓埋名了呢?” “秦刚你别以为我就是一个低贱无知的舞女,你从大宋挟持皇子赵茂叛逃而出,别人都道你是走投无路,但我却知道你想打的是什么主意!”顾莫娘冷笑着说道,“你说你不在乎身份暴露,可是跟你一起来的皇子就不怕被人知晓吗?” 徐三的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反应迅捷的他立刻明白了对方所指的皇子赵茂应该就是此时还在上京的小王子金哥,虽然这些东西他一时无法判断真假,但此时带给他的冲击力依然是巨大的,好在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反复建设好了自己的心态,尚能做到此时的脸色平静如常,任是心中波涛汹涌,也毫无异色露出。 面对任何无法直接回答的问题,他一律以沉默以对,反而给了顾莫娘以高深莫测的感觉以及更大的压力。 “秦刚你要明白!”顾莫娘道,“这次越国王与王妃请我来东京,直接冲的对象就是你。所以若不是他们对你的身份起了疑心,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宴请?我若是想从他们那里请功领赏,刚才在席间就直接叫破了你的身份!” “不过你并没有啊!”徐三淡定地指出。 “那你得感谢这些年生活带给我的成长。否则就按当年你在沧州无情拒绝我的那天起,我就恨不得让你立即去死!”顾莫娘此时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异常凶狠及怨毒的神色,再扫向此时一身契丹人常装的徐三身上时,却又迅速地退去,她扭着柔软的腰肢,慢慢地贴近过来,恢复成晚宴时的那般娇媚的模样,轻轻在徐三的耳边说道: “世间的一切恩怨情仇,其实都可以用价值来计算。所以在眼下,到底是辽国东京道的副都总管徐三的价值大呢?还是不敢暴露行踪的大宋叛臣秦刚更有用呢?奴奴自然是分辨得极清楚的。更何况,如果要是论及咱俩之间的昔日之情,那年从京城回到高邮,的确是我先有负于你。可是后来你在沧州处死了奴家的丈夫,又拒绝了对奴家的援手。这也算是对奴的报复,所以平心而论,你我之间,不过已经就此扯平了!” 始终保持着微笑不语的徐三看似平静如常,其实此时他的心中,正飞速整理着今晚不断涌来的巨大信息量: 从目前来看,这个顾莫娘定是他之前的旧识,甚至之间最早还有过一段感情。她所提到的京城、高邮、沧州这几个地方,应该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汇地点。情,一定是有的;而且,她的丈夫居然是死在他的手上,所以仇,一定也是不可缺少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搞清楚,这个顾莫娘今天的打算与企图。 想到这里,徐三顺势一把托起了已经凑得很近的对方的下巴,用着极其暧昧的语调说道:“人么,自然都是要往前看,老是去纠缠那些个陈年烂芝麻谷子的事又有何益?某能有今天,就是因为能放得下过去。所以再回头谈什么扯不扯平的事情,倒是显得有些过于计较了吧?” 徐三的这一番话便是以攻为守,避开了在继续谈论过去事情中,防止自己一不小心露出马脚。同时,这样也更加有利于引导对方说出下一步的真实目的与企图。 “不急不急,奴奴这次只是希望能与徐都总管达成一个共识——我们彼此都有对方需要的东西,也有对方忌惮的实力。”顾莫娘却也不傻,她扭动起如蛇般的身躯,巧妙地滑出了徐三的手掌控制,转而便退出了两尺开外,“至于接下来我们如何合作,奴奴还有上头的人要作指示,咱们可以以后再慢慢来谈。” “上头的人?”徐三立刻十分警觉,“南边的?” “以后自然会知,此刻何必心急呢?”顾莫娘突然就咯咯地笑起来了,“不过倒是可以让你放宽心,方向猜反了哟!” 方向反了?难道是北边?北边会是什么人? 看着徐三若有所思的模样,顾莫娘却又凑近了一些:“不过你有没有想好,接下来的今晚……在你这里……该考虑考虑如何疼疼奴奴啊?” 第439章 金针通窍 “今晚?”徐三剑目一扫,毫不客气地说道,“顾大家自荐枕席,某便却之不恭啊!” “哼!秦徐之!你若是眼中视我还是从前的郭小娘,你就不会开口讲这句话!”顾莫娘此刻的脸色却是瞬间一变,“我想说的是,今晚可是越国王与王妃的人把我抬到这里来的,要想不被他们发觉异常,我得在你这里待满足够长的时间才可离开!” 新的信息点——这顾莫娘的原名应该是叫郭小娘,而这顾莫二字正是郭字的切音。不过,刚才他的话也是故作试探,此时顾莫娘的矫情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用着滴水不漏的态度回道:“徐某是个男人,只要顾大家不刻意撩拨,正人君子自然做得了!否则,徐某的血气方刚也非你能拦得住的!” “咯咯咯咯!”顾莫娘虽然是笑得花枝乱颤,但还是心虚地退后了两步,“确是奴奴的不是,要不,还是由奴奴给徐都总管唱几支小曲赔罪吧!” 徐三不置可否。 顾莫娘这次过来也没带什么乐器,也就坐在对面,轻声地哼唱浅吟起来,先是唱了两首南京那里流行的曲子,之后便就换成了大宋传来的词曲,有一首竟然就是秦观的名作《满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曲唱罢,顾莫娘却忍不住自语道:“想不到尊师秦淮海的名气,在这勾栏之中,竟然力压大宋各路文豪,奴奴每次唱起他的词曲,总是难以遏止思乡之情。” 再次的信息点——秦观秦淮海是他的老师? 徐三的心里再次默念着这个名字,表面上他在眯着双眼倾听顾莫娘的唱曲,实际正在努力消化着这一段时间以来接收到了所有信息。 就这样,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顾莫娘起身告辞:“奴奴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想必接我的人也应该在大门外等着了,烦请徐都总管着人送我回去吧!” 徐三点点头,却是起身先脱去了外衣,再重新披在了身上。 顾莫娘看在眼里,却是暗叹此人对于细节的注意。 徐三这般走出房门,叫来了服侍起居的军士,一起将顾莫娘送了出去。大门外,果然是一辆轻驾马车早就候在了那里,车外站着的便是陪着一起来到辽阳的那位老妈子。 马车走远,军营旁的这座大宅迅速恢复了往常的那种平静。 次日一早,向来早起的徐副都总管居然少见地起床很迟,原因是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太多的信息不断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一时开始相信这点,一时又开始怀疑那一点,而且之后又会因为某些极耗精力的回忆,引发起了一阵阵地头痛,使得他现在的面色极其难看。 因为军营里还是有着一些的急切公务需要处理,秦虎、郭啸等人都等在了他的外厅之处。 看到无精打采且面色不佳的徐都总管,自以为知道昨夜内情的郭啸在背转身时偷偷发笑。 看到这种情况之后的秦虎,却不会想得太多,而是坚持着再次提议:辽阳城来了一位说是游历过海外的华神医,又说是华佗后人,这段日子已医好了数位本地郎中束手无策的绝症之例,一时间,各大官员权贵争相邀请,是否可以请他来给大帅把把脉,开开调养的方子呢? 徐三仍是摇摇头道:“这位华神医的门前既然是趋之若鹜,你我又何必凑这个热闹。” 秦虎却说:“属下想告诉大帅的,却是这个神医的独特之处,对于那些贵人捧到门前的重金珍宝,他视若无物,对外宣布这些贵人们请诊要求,他每日只接看一例。其余的时间,他要用来在诊所里给本地的穷人百姓免费看诊,甚至还会给买不起药的人布施草药!” “哦?”徐三倒停了一下,“那这位华神医确实不一样。只是如今的本帅,估计也会被他算在了达官贵人之列,虽然是有心想见一面,却也不一定可以约得到啊!” “属下心忧大帅的身体,早已经去排队预约以了时间。只要大帅点头,明天便就可以约到这位华神医。” 徐三这才再次看了看秦虎,笑道:“却也难为了你,那明日便多些礼数,请那位华神医过来一叙吧!” 处理完了送来的军务,郭啸与秦虎一同出门之后,郭啸却是挤挤眼睛道:“秦司马,你可知道大帅为何今天同意了请医生?” “为何?难道不是这华神医的善举吸引了大帅的关注吗?”秦虎忙问。事实上他并不是奇怪这点,而是奇怪郭啸如何能够知道原因? “嗐!这位神医自然值得请,那也只是表面的理由。关键还得是大帅自己想请医生啊。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陪大帅去了越国王王府赴宴结束后,从南京来的舞绝行首、妆红楼头牌顾莫娘,可是随了大帅的车驾一同回来,足足在后院待了有两个时辰才走!”郭啸神神秘秘地说道,并露出了那种男人特有的刻意坏笑,“看来这个舞绝不仅舞艺高强,这床帷功夫更是厉害,大帅也有遇上难题的时候了!” “郭都指挥使,这种话不妥吧?” “哈哈,我是当你是自家兄弟才讲的嘛!美女慕英雄,这南京舞绝,据说在南京是做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但来了我们东京后却是主动进了大帅的后院,我这不是为大帅高兴嘛!”郭啸兴致很高地说道,“秦兄弟你给大帅请郎中,我现在回去想办法给大帅搞点虎鞭鹿茸来!” “找这些东西干嘛?”秦虎转头看了看郭啸。 郭啸嘴巴一咧:“你小家伙毛都没长齐,懂个啥?!你大哥我儿子都已经满地跑了!这东西有没有用,我自然最是知道!” 秦虎摇摇头没理会他,既然大帅已经同意了见邹神医,他得尽快去安排好这件事。 次日一早。 “老朽华奇,见过徐都总管。” “华先生请坐。”徐三非常诚恳地开口道,“徐某邀您相见,寻医问症为次,慕名相见是为首。常言道,医者,仁心也。先生来我辽阳,以医术诊症救人本属大德,然坐堂施药,救治百姓却是行常人之难行,实在令徐某佩服之至。” 邹放坐定,看着眼前如此熟悉的面容,却带着无比陌生的神情,心中极为感慨,只能继续客气道:“都总管过奖了,仁心乃人之本心。多年之前,老朽曾有一忘年之交,就曾有言:医道,乃天下大道之一,道之所在,医之所存。吾行医之辈,更得以执道而行于世间。” 邹放的这一番言语,很让徐三耳目一新,他不由地脱口而问:“敢问先生,道之为何?道又为何性?” “老子有曰:道,先天生而生,为天地之母。而后道生一,一为有物;一生二,二为天地;二生三,乃天地阴阳交合,从而三生万物。”邹放侃侃而述,“所以,大道即主宰万物之真理,而万物当可反证大道。” “大道即主宰万物之真理,而万物当可反证大道。”徐三细细咀嚼这一句话,一种似曾相识、却又令自己恍然大悟的感觉很是奇妙,他禁不住再次起身,拱手施礼道,“华先生此言甚是精妙!佩服佩服!” “不瞒都总管,此言也是我那忘年交之少年郎所言!老朽不过只是拾其牙慧!世人之所以生病遇患,无外乎天地阴阳之理在个人身体上受阻,而医者,便就是于其中顺应天理、疏通阻断之人。所以,这些年来,老朽按其指点,于天下四方游历,方才小有心得。” “哦?如此之少年奇才,却令徐某心生向往啊!”因为邹放未曾明言此人是谁,徐三也明白对方不便直言,虽未曾追问,但在言语中也是极为钦佩。 “天下人事,皆因缘聚,离散天定,分合有数;缘若未至,对面不相识;命中有定,天涯若比邻!”邹放此时的几句话,说得是句句有所指,字字皆深意。 徐三也说不出怎样的原因,竟觉得这位老神医与自己十分投缘,一时间便依着这天下大道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深入探讨起来。 “先生乃世外高人,绝非吾等凡夫俗子,某在先生面前,不敢有所隐瞒。”当不再质疑与提防邹放之后,徐三先是摒退了包括秦虎在内的所有人,只留下邹放之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求医诉求,“说来可能难以相信,在某的记忆之中,只能记得过去一年左右的事情。而在此之前,从哪里而来,做过什么,与何人有过往来,甚至某是否真的姓徐,某的这一身文武技能学自哪里,等等,却是一无所知,无从想起。” “都总管所得的此症并不少见,称之为‘失忆症’。多半都是由头部受到重击之后所致。”邹放胸有成竹地说道,“失忆症原因不一、症状不一、时间与状况不一,所以它的治疗方法也各不相同。” “华先生是否能有策相治?” “医者不妄言,老朽愿意一试!” 于是,一番极为仔细的搭脉听诊之后,邹放又凝视关注徐三的目光、气色,尤其又让他除去头巾,细细观察了一番头部周围的细致之处,然后却是长久地低首沉思了好长一会儿。 “华先生可是有何疑虑?” “老朽姓华,稍通医道,平时也有恭维之辞谬赞为‘在世华佗’,然我等医者却是大多都不愿成为‘华佗’,都总管可知这是为何?”邹放突然提起了一个看似并不相干的话题。 徐三反应极快,立刻答道:“可是因为华佗为曹操诊断施医,然而却是命丧于曹操之手么?” 邹放点点头道:“医者言而无心,患者听之有意。华佗的人生悲剧除了因为遇到了如曹操这样极度疑心与猜忌的人之后,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治疗的病症在于人的脑部。患者若无对于医者的绝对信任,纵有回天之术,恐也寸步难行!” 徐三哈哈大笑,并道:“华先生多虑了。同样是华佗,当他遇上了关羽,提出刮骨疗毒的治疗方法时,关羽还不是坦然大度地把自己的胳膊全然交给了他吗?徐某不才,不敢妄比关羽,但决然不会是曹操这等无情无义之奸人!” “但是,依老朽的摸脉诊断,都总管的失忆症乃是脑中淤血聚积,经脉受压,精气不畅,进而让记忆受阻。”邹放缓缓说道,“倘若没有猜错的话,都总管一旦遇上与昔日记忆密切相关的关键人与事时,这头中必然剧痛无比,但又无法记起更多的东西?” 徐三心头大惊,这个邹神医果然不凡,这一点竟是说得极准无比,他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记忆被淤血压迫的证明。”邹放说道,“脑中淤血不同人体他处,若无外力借助,极难化解,甚至更容易转化瘤结,祸害终身。” “华先生可以对策?”徐三问道。 “医策倒有:需从百会、天柱、前聪三大要穴施六寸金针,风池、神庭、通天三穴施四寸银针,应用我邹氏祖传针法,引淤通窍,短则半个时辰,长则近一个时辰。施针期间,可能会出时暂时失聪、失明等现象。如此诊治之法,就是老朽自己,也是不敢保证都总管敢于一试啊!” 邹放说完后,徐三却是听得多有犹豫: 百会、天柱、前聪、风池、神庭、通天,这六个穴位都是人头部极为重要的大穴要穴,别说这邹神医的来路底细不明,就算是知根知底的本地医生,要徐三准许别人在他这六处要穴上插针针灸,也是一件极为考验决心的事情。 更何况说,在这期间,还有邹放所说的失聪、失明的现象,虽然此时说来,会是暂时的,可谁又能保证,不会成为永久的呢? 徐三倒是没有隐瞒自己的犹豫,直接说道:“华先生坦然相告,的确是推心置腹。某非信不过先生,而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就在我面前:倘若不施针诊治,我既无性命之忧,也不影响眼前身后诸事,唯一就是会逐渐忘记过去;而若冒着风险施针,又有谁能告诉我,所得者会是什么呢?” 邹放却一时语塞。 非其不能回答,而是他明白自己此时任何的回答,都不足以让此时的徐三完全相信。 “报大帅,门外来了贵客,说是高丽国长公主殿下。”门外响起了秦虎的声音。 “高丽国长公主?”徐三听了一愣,转而却有点欣喜地说道,“快快有请。” 王文姬让随同的下人留在了前厅,只身个人随着秦虎来到了后厅,在此看见了邹放之后,便就立即开了口:“没想到是徐都总管请了华神医在此,可是身体有恙需要诊治?” 徐三却是先叫秦虎留步,然后便是盯着王文姬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某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预感,或许非常唐突,但是却更加地强烈。那就是,你们三人,或许都是知道某的过去、某的真实身份、以及更多情况!是不?” 此言一出,厅内其他三人皆是一惊,转而面面相觑,而这近似于默契的一幕,尽被徐三看在眼里,他继续说道:“秦虎的推荐,华先生的坦承,还有长公主及时地赶到,不得不让某感觉这些事情的发生,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见秦虎与邹放有所语塞,王文姬却立即开口道:“都总管无论怎么想,都不需怀疑这里每一个人的忠心与诚意!” “我自然不会怀疑!”徐三此刻站起身来道,“虽然处处都是无法破解的谜团,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长公主殿下必然是我记忆深处最值得托付的人之一。方才华神医提出了一个极富凶险的金银针疏血通窍的治疗方法。徐三只问长公主一人,此法可行否?” 一听自己竟得对方如此信赖,王文姬心中一阵激动,当然她更明白,在对方心中真正信任的人是谁?不过,一切都是之前她与秦虎、邹放曾经商量过的内容,她便毫无犹豫地开口道:“妾身愧受将军信任,却以将军故人至交的名义保证,华神医定能手到病除,更能助将军恢复一切之回忆。” 秦虎也迅速跪下立誓:“属下以性命担保,华神医为可信之人,治疗但有差池,秦虎愿自刎于此。” 徐三此时哈哈大笑:“大丈夫活于天地之间,自不会婆婆妈妈,取舍不定。某信尔等三人,虽有诸多不明,却又何哉!华先生请放心施针!某定也!” 邹放一时心潮澎湃,慨然赞曰:“都总管天下大丈夫胸襟,老朽拼得一身之技,以求都总管顺利康复记忆,此过程之中但有些许差错,老朽愿以命相抵!” “华先生言重了!请施针治疗!” “都总管请宽衣躺下。” 随着数根长得吓人的金针银针,逐一地插入徐三的头上数个关键穴道,同时更有邹放不时地捻动的手法,不可忽略的扎痛感、穴道受力的麻涩感、脑中逐渐被放逐奔腾的气血感,徐三开始发现自己视线开始模糊、听觉又开始失聪又恢复,就在这种极为难受的感觉刺激之下,突然间,似乎有着成百上千个的记忆包裹在同时打开,大量的昔日往事,如潮水一般地狂涌而来。 徐三突然大叫一声,转而便失去了知觉。 秦虎与王文姬大惊,但正在时时搭着他手脉的邹放却镇定地摆了摆手道:“无妨!待他醒来,主公便就回来了!” 【卷九完】(敬请关注《风流大宋》之卷十 裂变) 第440章 黄花瘦 卷十 裂变 乾坤忽震荡,土宇遂分裂。 ——宋·张元干《建炎感事》 ========== 第440章 黄花瘦 崇宁二年九月,大宋京城汴梁。 作为如今的宰执之一,赵挺之在京城里的府邸照例都是由朝廷赐赠,而且好巧不巧,正是十年前赐给当时的中书侍郎李清臣的宅子。 李清臣于绍圣四年出京知河南府后,这处宅子便被收回,兜兜转转到了赵佶登基之后,便在提拔赵挺之进入宰执的同时,一并赐给了他。 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了皇帝赐的其实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天可以无条件的给你,明天就可能无条件地收回。京城里的这些好宅子,也可以说是铁打的府宅、流水的权贵,倒还真比不上秦刚在麦秸巷里的那处小宅,原本就是私产,又早在两年前做完了转让给秦湛的手续,拿着自家的房契,不管你有什么变化,还是自己人在那住得安安稳稳。 不过,皇帝赐的府邸还是有着明显的好处。首先这些房子的地势是京城最好的,又幽静又离皇城近,有利于日常上班入朝不会太折腾。然后就是规模都不会小,几进几出,还有花园楼阁配套。赵挺之的一大家,包括三个儿子,都可以拥有各自独立的院落。 由于当初赵明诚是以李清照有了身孕为由,先行说服了母亲,再一起逼得赵挺之在无奈之下才应了这门曾经让他颜面扫地的婚事——先前曾托刑恕提亲而被拒过! 不过外人的议论却是戳指着李格非的脊梁——那时秦刚官运亨通,就把女儿许给了秦家。后来发现秦刚出了事,一眨眼就重新把女儿许给了青云直上的赵家——这简直就是见风使舵的典型范例啊! 不管怎么说,赵挺之就是极其看不上这个“品行有亏”的三儿媳的。喜新厌旧不要说,就和自家儿子未婚先孕更是大污点。所以,在李清照嫁过来后,他不仅处处予以冷落,甚至还刻意压缩给予小儿子这里的生活费用,无非就是想要让这个所谓的京城才女至少要到他的面前好好低头认个错。 没想到,李清照不仅丝毫不会理会外面市井上的各种流言蜚语,更是无视于赵家上下对她的轻视与怠慢。生活费用受压的事更是并不放在心上,因为秦湛早就通过她如今做生意的三舅王仲琓的名义,给她置办了一笔极其丰厚的嫁妆。要知道,在大宋,嫁妇对于自己的嫁妆是有着完全的处置权的。 同时,也好在如今赵家的府邸够大,既然不得公婆的欢心,她便索性一直待在属于赵明诚的那处院落之中,竟是连赵家的老大、老二那里也几乎少有来往。 很快,由于李清照有了身孕,深居简出也就成了极其正常的事情。 一直到了今年的三月初十,李清照诞下一名女孩。不过,这却让原本还指望着想能抱上孙子的赵挺之夫妇最终失望了,进而更加冷淡于老三这一边。 但这些却无碍于李清照“娘家”这里的关爱,派到赵府来的奶娘加到了三名,两名负责照顾闺女,一名负责照料李清照,她与闺女的吃穿用度一律比照着京城里的最高标准来,而这些费用都没有向赵挺之伸过手。这也让自尊心极强的赵挺之极为恼火。 于是,就在这时由蔡京发起的元佑党籍碑事件中,他丝毫不顾李格非在绍圣二年就被召回京城任职,并因此引发了被苏门中人排斥远离的事实,而执意要把他的名字列在苏轼、秦观、黄庭坚之下。 而在讨论这块碑上要突出专列的“为人不忠”罪人之名中,除了刚被坚决打倒的章惇之外,已经去世的王珪,是李清照的外祖父;下落不明的秦刚,正是李清照的前婚约之人。 此时,正值李清照产女之后不久,赵明诚心中有愧,但根本就不敢就这种朝廷大事去向父亲争说半个字,唯有回到自己的院中后,再三嘱咐周围之人不得向李清照吐露分毫。 直到七月,按照朝廷律令,所有的元佑党人“不得与在京差遣”,李格非只得要携夫人王氏与儿子李迒留开京城返回齐州明水镇。临出行前竟连王氏想见一见女儿及外孙女之面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如今的李家人,又岂能随随便便就能进入当朝执政赵相公的府邸呢? 还好是李迒心疼母亲,在离京那一天在赵府外守到了出门买东西的奶娘,告诉了这个消息。 奶娘回去后告诉了李清照,她听闻后大惊,当即令一奶娘抱起女儿,带着护卫侍女月娘一同,急急忙忙地出府去追赶李迒。 出府时,正逢上赵明诚外出回来,不明就理,也随后跟了过去。 城外码头处,李清照还算赶得及时。一步三回头张望的母亲王氏,终于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急急赶来的女儿,还有襁褓之中的外孙女,一时间喜出望外,紧紧抱住了女儿,泪如泉涌。 母女俩的感情宣泄之后,李清照便让奶娘抱过来女儿交予王氏再多抱一会。然后便走到父亲身边,低首泣道:“女儿不孝,竟然不知大人被逐出京,险些不能来此晤面。” 李格非原本的心情颇为不平,这次蔡京大搞元佑党人籍,想着自己早因转投韩门,被苏门弟子疏远,以至于在建中靖国年间被边缘化。之前又因女儿执意嫁入赵府,令自己在士人同僚间多被冷嘲暗讽,想想这些都认下算了,却没想到硬认下的这个亲家公下起了狠手后,竟然毫不留情,元佑党籍就这么死死地扣在了自己的身上,就连离京时限也是一日都不给缓和。 不过,就在这时,他也看到了远远赶来的赵明诚,在看到了这里的离别场景后,却只能惭愧尴尬地止步站于十步之外,不敢靠近。 李格非也就在一瞬间明白了女儿如今的处境之艰难,不由地长叹了一声道:“你既已出嫁,便算不得李家的人。一切当以夫家利益为重,此事又怎能怪你!” 李清照却也无一句辩驳,只是默默地给父亲连磕了三个头。 李格非心疼不已,忙叫过李迒:“快搀你阿姊起来,她产后时日不久,可受不得地上之凉。” 李迒虽然对李清照嫁入赵府一事至今未曾消气,但也禁不住姊弟情深,依旧还是板着脸,默默地将她扶起。 李清照知道他的心结,却将李迒拉到母亲那边,逗弄着此时还在熟睡中的女儿道:“乖妮儿,外婆和舅舅都在这里呢?还不赶紧睁开眼来多看看呢!” 王氏看着外孙女好一会儿,此时心情已经平复,却是笑责道:“才几个月大,哪能看得清楚,让她好好睡吧!我们看着她就好。” 李迒走过来时,也先看到了不远处的赵明诚,原本他就不想认这个姊夫,想着自己也不会喜欢这个所谓的外甥女。但是在低头看到她如粉琢玉雕一般的可爱脸庞后,竟然在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别样的亲近情绪。 “应该就是血脉的联系吧!”他这样想着,却不防襁褓中的小外甥女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关注她的人。 就在这一刻,李迒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赵明诚是单眼皮确定无疑,可现在的这个小外甥女却是极为少见的左单右双,而他所熟悉的周围人中,却只有秦刚恰恰也是左单右双,这个念头一旦出来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了。 “乖妮儿啊!舅舅在这里啊!”李迒越看越发觉这个小外甥女与秦刚越像,越看心中越发地惊喜,他一边确认着这个他已肯定的事实,一边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开始在身上摸索着起来,最后竟然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玉佩,说道,“舅舅也没事先准备,这块玉佩就当给小妮儿的见面礼啦!” “迒哥儿,使不得!”李清照却是惊讶地要出手制止。因为这块玉佩是当年外祖父王珪留给了母亲,最后在李迒出生后才由母亲传给他的贵重之物。 “有什么使不得的?娘亲既然送给了我,那我现在作主送给我外甥女有什么呢?”李迒不由分说,就把玉佩塞入了襁褓里,眼中竟然开始噙着了几颗泪水。 王氏却是开心于这姊弟俩的和好,就说道:“都好都好!” 接下来,母子几人便在这里倾诉亲情。 李格非也觉得让赵明诚站在远处不是太妥,便亲自将其唤来,绝口不提朝中诸事,只是交待自己一家离京之后,便就只有清娘一人留在京城,拜托赵明诚务必多加照顾。赵明诚当然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那边的李迒看向赵明诚这边的眼光,已经由以前的不喜,变成了眼下的可怜! 待着李清照与父母兄弟洒泪相别之后,赵明诚站在旁边,嗫声道:“清娘,岳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家大人在政事这方面,向来不许我来插嘴……” “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有指望!”李清照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德甫哥你也应该知晓,公公现在贵为宰执,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金榜题名。但是今年的春闱,你升上舍未成,在他的眼里,自然是我这个不上台面的新妇,以及不合时宜出生的女儿,对你多有拖累了!” “清娘,不是这样的,我会去和大人讲明,升舍不成,只因我的愚笨与学习的懈怠,却是与清娘你无关!”赵明诚赶紧急急地说道。 “没用的!况且如今的朝政局势摆在那里,权贵利益才是关键,父子之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李清照望着已经驶离码头渐渐远去的船只,随口念出了一句诗句: “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说完,她便带着女儿及奶娘、侍女一起回去,留下无言以对的赵明诚呆立原地。 就在上个月,北方终于传来了确切的喜讯,虎哥他们在西北已经找到秦刚本人,虽然说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但是一则身体无恙,二则脱离了大宋这里的制约,要按李清照当时的想法,恨不得立即就抱了女儿北上相聚。 后来还是秦湛送信过来讲:虎哥他们在辽国的西北随着部队四处征战,居无定所,不易找寻。而且流求那里在收到这样的情况之后,一定会有所行动。现在既然知道秦刚的生讯,那便是万幸之大事,不如留在京城,静候接下来的消息最为妥当。 由此方才让李清照稍稍安心下来。 转眼这天,外出采购的奶娘回家时,却带回了大表哥托人送来的菊花酒、龙诞香以及茱萸等物,久居院中的李清照这才发现,这天居然就是重阳了。 “不怕三娘子听了生气,这次重阳节,府上给各处院落都准备了菊花、重阳糕等,唯独就是忘了我们三院这里。原本奴婢想着今天自己去采买一些,亏得是大表舅爷这里准备了。”奶娘一边在整理着这些东西,一边不忘叙叨着此事。 “无妨!这也是不指望他们么!”李清照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重阳佳节,本是亲人团聚的节日。而此时,自己与父母兄弟一别两地,深爱之人却在万里之遥的北方大漠,一股从未有过的孤苦寂寥之情油然而生。 幸亏大表哥懂她,送来的不是菊花,而是一坛京城如今时尚热销的菊花醇酒,还有海外贩来的龙涎香,于是她让侍女点起此香,又打开了这坛美酒,自斟自饮了起来。 夜色渐深,赵明诚因为这次李清照所生的只是个女儿,而关键其出身及脾性终究不得父母所喜,这一晚便被父母亲叫过去商量要给他再纳一个妾室之事。 赵明诚还存着想继续感化李清照的念头,自然不会同意,但在父亲面前却又不敢顶撞,只是闷头坐在那里始终不予表态,最终再被赵挺之骂了个狗血喷头,赶了出来。郁闷着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原想跑到李清照这里表表忠心,顺便还想寻寻安慰。 进来之后,却被其侍女月娘拦在外屋:“三娘子今晚多喝了几杯,已经睡下了。三官人还是回去吧!” 赵明诚却是知道这月娘是会武功的,曾经看到过她在外面一人修理三四个泼皮都不在话下的功夫,自然不敢硬闯,只是讪讪地说道:“今日九九佳节,我原本是想和夫人一起把酒话重阳的,没想这么不巧……” 转身间,他却看见外屋的几案上铺着一张白纸,纸上却是墨迹还未干透的字迹,应是李清照当晚所作,走过去一看,确是一首词作: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词此景,一股无比凄凉寂寥的情绪透纸而出,空气中未曾散尽的龙涎香与菊花酒味混杂在一起,更是一股催人泪下的氛围。 “人比黄花瘦!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反复咀嚼着这句,想到的既是李清照自嫁过来之后,整人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之状,又是自己小心谨慎、精心伺候,却同时夹在自己父母与对方之间的委屈之情。 此刻在他的眼中,风中摇摆着两株瘦弱、孤独、无助的黄花,一朵是李清照,另一朵正是他自己。 “足足一年多了,我堂堂当朝宰执之子,竟然依旧比不过一个不忠叛逃的死人?”赵明诚深受这些词句的刺激,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年多来,无论他是如何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李清照渡过“未婚先孕”且又想把孩子生下的难关,但他最终的目的依然还是希望能够感动心中的女神,让自己的爱慕对象最终忘记那个已死之人,重新投向自己的怀抱。 但是,事实却证实,时间的流逝,丝毫没有改变李清照对于秦刚的深厚情感,在这首词中表露出来的思念之苦,含蓄而深沉,言有尽而意无穷,足以令其嫉妒得发狂。 最初他在好友陆浩的鼓励下,有过卧薪自强的决心,最终也因他的一往情深与担当之责,能将李清照娶回家门。虽然在婚后,他也一直坚守诺言,从未敢对李清照有过任何非分举动,从而偶尔也会得到过对方亲昵友善的一些良性反馈。但是,眼下的这样进展,显然并非如他的本意。 更何况,正是因为共居于同一屋檐之下,赵明诚更是悲哀地发现,他的才华、他的文采、甚至是他曾经一直自以为傲的金石之学,也在清娘面前毫无优势。 而且,今年的春闱,即使是他贵为宰执子弟,在升舍考试中,依旧是名落孙山。 如此下去,他不仅将永远无法成为清娘眼中可堪的夫婿,甚至还会因为坚持这一点,而更被自己的父母所抛弃。 所以,两头之中,他总得要选择一头吧! 第二日,他吞吞吐吐地向李清照讲了最近父母希望为他纳个小妾,以尽快能生个男孩的想法,而他目前也确定了不可能会与李清照生孩子的现实,所以…… “无妨!德甫哥对我们母女俩的恩情与照顾,清娘铭记于心。我也自然不可能拦着你们赵家要延续香火的大事。”李清照却是一脸的淡定,“只是还请德甫向公婆两位解释,就说清娘为人心胸狭小,可能见不得新妇进门之事,乞许我们母女回明水暂居。” 赵明诚还想再作挽留,但李清照态度坚决,进一步明确表示:可以同意他纳妾,但必须放她和女儿回齐州去。 其实这原本也是赵挺之夫妇让赵明诚过来说的一个想法,赵明诚也是故作姿态两三次,最终也是同意了。 九月底,李清照携女儿回齐州明水,赵明诚喜纳小妾。 第441章 赎舞绝 辽阳城已经很出名的华神医被徐副都总管请了去,以及当天高丽国长公主也差不多同时前去拜访,这两件事最初被底下人迅速报到越国王与王妃面前时,并没有引起什么重视。 谁知第二天,兵马都总管府对外宣布:徐副都总管因为意外得了灵药助力,将会闭关几日练功破境,所以在此期间暂停公务与见客。 萧菩贤女闻听后十分疑惑,并还找来了王文姬了解情况。据王文姬说,那日她去拜访徐副都总管时,确实遇到这名华神医正与他谈论养气炼功的话题,而关于灵药之事,应该是之前的事情了,她是没有碰到。不过,她这次去拜见,也是依礼送去了两枝难得的三百年人参,让对方甚为满意。 听了这个消息后,耶律淳倒是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徐三喜欢这类习武练功的补药,我们就应该投其所好啊!疏忽了!疏忽了!” 而谨慎多疑的萧菩贤女虽然没能看出什么破绽,却还是嘱咐手下人及时盯着,一旦听说徐都总管闭关结束可以见客的话就要及时汇报,她和王爷可以第一时间前去祝贺。 同样满腹狐疑的人,还有此时还住在王府里的顾莫娘。 秦刚虽然对她有杀夫之仇,但说实在,那个短命的张徕着实让她失望,谈不上有什么复仇的念头,秦刚真正惹恼她的,只是在沧州的“冷酷无情”。 而此次来辽阳前,她也明确得到指示:一旦能够确认是秦刚,必须要设法利用这一点进行拉拢与合作。 更不要说,秦刚如今的身份,并不亚于当年的沧州知州,若不是眼下的她还指望着黑龙阁阁主给出来“纳妃”的念想,说不定在那晚,还真会半推半就地自荐枕席了。 就在她回去后静候北边更新的指示之时,听说了这徐三见过华神医与高丽长公主后,要闭关练功的消息。顾莫娘对此是嗤之以鼻,因为她所知道的秦刚根本就不会武功,虽然辽东这里一直有着这位副都总管武艺超群的传说,但她却认为这八成是耶律宁为了让秦刚上位而冒领的战功而已。 她只是建议身为堂主的刘嬷嬷去调查一下华神医与王文姬两人。 也幸亏是顾莫娘在王府内的行动受限,无法自己随意出入。如果是她亲自看到所谓华神医的话,一定会认为就是高邮的名医邹放。另外,那天在晚宴之上,她虽然见过长相酷似李清照的王文姬,但是一则她所认识的李清照只有十一二岁,又只有一面;二则王文姬身着高丽服饰,她也不会意识到这些与秦刚有着千丝万缕的特别关联。 而能够自由外出的刘嬷嬷,虽然精于调查与查访,但是她所查出来东西,虽然十分地详尽与具体,但也不可能查得出他们与秦刚之间的这些复杂关联,所以也看不出什么特别。 而秦刚记忆的正式恢复,是从五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重新睁开眼睛后,略带疲惫地叫出了一声“邹先生”为标志的——在此之前,他一直称呼对方是“华先生”! 邹放连忙叮嘱道:“主公脑中淤血已被金针疏通,记忆恢复指日可待。在接下来的几天,可能还是比较重要,一方面需要以药物帮助化清淤血残余,另一方面还需继续观察他的经脉状况,以防反复。所以老夫最好能继续留在这里!” 秦虎与王文姬听了都认为应该。但是,秦刚在闭了一会眼睛后睁开说道:“不妥,顾莫娘是女真人的探子,她已知道我的身份,邹先生和长公主待会儿都必须要正常地离开。邹先生可费心先开出药方留给小虎,其余事情,我自己小心便是!” 三人闻听大惊,尤其是王文姬,她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解决女真人对其边境的威胁,却没有想到,女真人探子居然都已经渗透得这么近,但是眼下情形却让他们不敢细问究竟。 邹放想了一下道:“我随身带了两副药可以留下,药方会写给小虎兄弟。主公脑络已通,这些日子最好不要见客人,要多休息,不必太急于回想太多事情,来日方长,循序渐进即可。” 王文姬压住了诸多想说的话语,只是盈盈一拜道:“徐之兄一切当以身体为重,诸事只待日后再叙。” 秦刚看了一眼她,同样稍稍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可是世民兄让你来的?高丽已经和女真人打起来了吗?” 王文姬来不及吃惊,立即回道:“虽无正式交手,但是国内已经在征兵备战,太子心忧如焚,方让文姬来辽东寻找可调停的机会,不想能在此遇上徐之!” “那就来得及!”秦刚此时闭了闭眼睛,再道,“只要还未交手那就有时间,此事莫急。” 于是邹放与王文姬先后离去。 秦刚与秦虎简单商量了一下,就以练功闭关为由,暂停几日接见外客。 幸好郭啸就在这一天想着要给大帅去搞些上好的虎鞭鹿茸,一番打听后,听说城里的货都被商行收购贩去了南方。要想再找好的,必须得出城去山里的猎户那里去收。这郭啸也是毫不含糊,趁着现在大雪未完全封山,带着几个手下,一出城就是几天。 秦刚大约花了三天左右的时间,才与秦虎大致理清了自去年六月失忆到眼下的总体情况。 大宋那一边的对手们,基本上都深信了他的死讯。尤其是在赵佶顺利继位,蔡京成功上位,一帮人都还在忙着重新构筑各自的权力圈,偶尔也会因为外部敌人被完全消灭之后,相互之间也在渐渐进入到永无休止的各种内斗之中。 正在上京的耶律宁兄妹那边,本来就并非是敌人。留在那里的皇子赵茂,此时不仅有了混同郡王府的小王子身份,更是有着秦盼兮与赵梧在上京城的明暗保护。 倒是在眼前的辽阳城,一个可见的威胁是越国王耶律淳与王妃萧菩贤女,他们对他始终有着一定的疑心,所以这才一边想着拉拢。一边又想着防范;另一个潜在的风险便就是顾莫娘及其背后的神秘力量,应该就是女真人的黑龙阁。不知道下一步可能面对的,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特别局面。 秦虎先是听说了这个顾莫娘是女真人的探子,接下来又听说她的真实身份居然就是秦刚的同乡郭小娘,大为惊讶。他在沧州也曾待过一段时间,既知晓南皮知县张徕被斩首的事,也知道其夫人郭小娘就是秦刚在高邮的同乡及初恋对象。曾经跑到沧州府当面求情不成,之后便不知下落。只是绝对没有想到竟然到了辽国堕入风尘成为舞绝行首。 “没关系,此事我们当以不变应万变!”秦刚冷静地分析道,“女真人野心很大,他们寻我也非一日。设想一下,顾莫娘把我的消息传回去,他们一定会由能主事的人主动找我。正好我还答应了高丽国长公主,帮他们调停曷懒甸那里可能会有的冲突。所以,眼下最好的方法,不如我们直接就去曷懒甸,这样的话,好好准备之后,几个问题有可能一并解决!” “去曷懒甸?如果女真人不同意调停呢?” “这个不必担心,调停和解的事可由不得他们同不同意。因为无论女真人、还是高丽人,现在可都是大辽国的藩属臣民,基本的面子总是要给点的。 再者说,他们女真人不是崇尚武力解决问题吗?我们不妨就把部队拉到那里去,让他们先领略一下我们的坦克军实力!” “属下明白。” “事情纵有千头万绪,首先原则就是不能自乱了阵脚。先顺其自然,好歹目前的形势还算不赖,本帅就得先把这徐副都总管的事情做做好!” 五天过后,徐副都总管宣布练功顺利、“闭关”结束。首先就是去了一趟王府,为自己这次临时行为作了一番解释: “王爷与王妃鉴谅,徐某练的是一种外家功,正常练习进展较慢,但是如果能遇上稀世灵药的配合,那就可以事半功倍。这次正巧在拜访的华神医处寻得深海鱼油数瓶、千年海珠数颗,都是某这些年里苦寻不得的珍罕之物,一时按捺不住,便就收了它们直接开始助力于练功,这便就是让各位担心了!” “哪里的话!徐都总管乃是东京柱石般的人物,今日能够神功精进,岂不正是我辽东之福嘛!?,本王对此甚为欣慰!甚为欣慰!”耶律淳此时看着精神抖擞的秦刚又由衷地说道,“今日见得徐都总管的眼神精亮,料想此次定然有了神功晋级、收获不浅吧!” “托王爷洪福,徐某的内功略晋了一层。”秦刚却想把话题引到军情上面,“这次过来之前,正好处理了几封军情急报,说是北边的完颜部女真人,派了人去联络东边的长白山部女真,妄图劝降并吞并那里。而这个地方,正是高丽人一直觊觎的曷懒甸地区,只恐稍有不慎,就会有战事发生。” 耶律淳一听,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本王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曷懒甸已近大海,多是荒凉山林之地,这女真人与高丽人争斗,不管是谁赢了,都还是我大辽的藩属之国,就让他们自己争斗去好了!” 萧菩贤女因为得了王文姬关于商贸分利的承诺,当时就表示过,高丽希望大辽能出兵调停的事,徐三那头,会由王文姬想办法去说服,而在越国王耶律淳这边,便就由她来出力。于是便开口道:“王爷不知,若只是长白山部女真人与高丽人对打的话,的确就是这个道理。眼下这个情况却是,隔着上千里地远的完颜部女真,却是想把他们的手伸到曷懒甸来,这要是让他们占了上风,那可说不上是件好事!” 秦刚一听萧菩贤女的助力,立刻赞同道:“王妃所言极是,这完颜部女真不可小觑,最近几年,他们的势力范围不断膨胀,前两年还借着平定萧海里之乱,拿着皇帝陛下虚封给他们的官职为借口,四处扩张,吞并了好几个部落,这次若是他们再借机把手伸到曷懒甸,只怕这完颜部尾大不掉,终成我辽东之患啊!” 耶律淳也是个没主见的人,听到在场两人都这么说,立刻问道:“那便如何是好?” 秦刚一抱拳道:“徐某既掌这辽东军事,当不能让任何有损大辽利益的事情发生。曷懒甸一地不可妄动兵戈。趁眼下局势未变,徐某决定想未雨绸缪,带兵东巡曷懒甸一带,以示我大辽安定区域和决心,以震霄小之心。” “什么?徐都总管要带兵东巡?此事不可如此莽撞啊!”耶律淳一听,连忙摇头表示不同意。 “王爷可是担心辽阳城的防守?”秦刚对此解释道,“这次东巡并非为了去起战事,徐某计划只带野战精兵三百名。大军主力都会留守于辽阳城内,包括郭都指挥使等人,定会完全保障这辽阳城的防务之事,绝无意外!” “啊!要是如此的话,本王却是又担心徐都总管你的安全了。那曷懒甸的生女真部族凶蛮无比,你只带三百人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耶律淳倒是好意为他考虑,“如果真的一定要曷懒甸的话,不若带上你的一整营坦克军以及两营轻骑,这样更为妥当!” “哈哈!徐某谢过王爷一片好意。”秦刚却是谢绝道,“此次去曷懒甸,只是为了震慑与调停矛盾,三百精兵足够了。去多了,反倒容易引发女真人与高丽人的猜忌!” “王爷,这领兵打仗的事,还是听徐都总管的为好!”萧菩贤女在一旁劝导道。 “哦,哦,也是也是。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乱出主意了,那就预祝徐都总管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若有沿途补给驻扎之需,本王即刻发文,责沿途诸地全力支持。” “徐某正有此意,不想王爷却是提前帮助想到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辽东大局全赖你我同心协力啊!” 临走前,秦刚假装随意想起的一样,对萧菩贤女道:“徐某想在出发之前,还想再见顾大家一面,不知可否?” “哎呀呀!我是怎么说的呢!刚才来的时候啊,这顾大家也是想托我来着,想问一句徐都总管有没有空,能否去她那里坐上一坐,你们看,这不就是那个‘心有灵犀’嘛!”萧菩贤女却是如此打趣地说道。 秦刚继续装作脸上一红,顺水推舟地就告别了耶律淳与王妃二人,由王府的人引着,去了顾莫娘的住处。 顾莫娘先前就和萧菩贤女说好,所以一早就妆扮一新地等候在那里,待得旁人退下之后,顾莫娘却是脸色一变,责问道:“你想带兵去打曷懒甸?” “顾大家好快的耳目。”秦刚淡定地说道,“只是曷懒甸本就是我大辽之域,本将军只是例常巡视,何来出兵攻打之说?” “你这几日的所谓闭关练功,就是为了策划此事?” “言重了,某还真的是为了练功。不过,顾大家那晚所言的合作之意,某甚是赞同!”秦刚在言语间立刻转守为攻,“只是在下的性子这些年变得急了些,你说的在北边的上面人消息却是一直没有等来,某觉得在辽阳城里空等着不是个好方法,不如找个理由往北往东走走,这样也许会更好见面呢?” 顾莫娘终于感觉到,相对于几日前所见,那时应该是相互带着尽可能的伪装,而今天所看到的秦刚,似乎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精明与压迫感,让她竟然再次有了一种在他面前无法把控的感觉。 不过,毕竟这几年的风月场上,又给了她几分新的手法与信心。她的双目开始微微下垂,特意修饰的睫毛上下抖动着,转而抬起的便是一张楚楚可怜的面目,娇笑道:“徐都总管可别老是动刀动枪的,那可是得吓着奴奴呢!不过幸好奴奴如今也算是个对都总管知根知底的人,可别总是冲动过了头,那样辜负了奴奴的一片心意是小事,可要是掀开了徐都总管的老底子,那可真是大家的面子都没有了啊!” 听着顾莫娘的威胁,秦刚此时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进而直逼至离她眼睛半尺不到的距离,一只手却是把上了她柔若无骨的后颈之处,声音也开始变得温柔无比:“莫娘啊莫娘,可别这么调皮,可不能拿着枕边之话到外面四处张扬!某可在这里再次向你表白,就是那天晚上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都是发自肺腑!只求莫娘不要得陇望蜀,顺杆子就想上天,那样的话,才真是算是辜负了某的一片诚心!” 顾莫娘的脖颈之处已经感受到秦刚的那只大手所透出来的隐隐力度,这哪里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手!就在这一刻,她竟有点相信了关于对方“闭关”练功的传说,吓得浑身一个激淋,只能强颜欢笑道:“奴奴哪里敢做什么非分之望,只是离开南京的时候,妈妈有约不能在东京长待,想到此事,心里难受。今天又听说都总管要外去巡视,奴奴心下不舍,这才有了一些怨言,还望都总管体谅奴奴的不易。” “哦?!既然如此不舍,那徐某便去向王爷王妃开个口,为你赎身到某的身边如何?”秦刚颇有深意地看着顾莫娘,令对方不由地心里一惊。 这该死的压迫感! 此话大大出乎顾莫娘的意料,可是她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徐都总管若是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奴奴便静候佳音!” 当秦刚离开之后,内室里立即闪出了那位刘嬷嬷,她冷着脸道:“此人太老辣,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我早就提醒过,在阁主消息未回之前,切忌轻举妄动!” “可是,今天的情形你应该听得一清二楚,是他步步紧逼,我也无可奈何啊!”顾莫娘无力地辩解道,“前天王妃也找奴问过从南京赎身之事,便就是有意想将奴送予此人。今天若是他再去开口,这事也无可拒绝啊!” “罢罢!此人居然敢带兵北上,那不如就顺其之意,跟在他的身边!虽有风险,但也总好过放任其胡乱行径!”刘嬷嬷虽然感觉事情有点失控的迹象,但也自我安慰道,转而对顾莫娘疑惑道,“你说此人先前对你绝情无比,怎么据老身的眼光,有点不太像啊!” “此子早年暗恋于奴,后来因其不识时务,被奴放弃,那时大约便是恨上罢。”顾莫娘凝神回忆道,“但这男人,多是喜新厌旧之人。那日沧州,正是他风光得意的时候,对于已为人妇的奴,自然是下得了狠心。不过,今日的奴,却又是时势异矣,身为万人争抢而不得的南京舞绝行首,他……” “也是,哪有不想偷腥的猫!更何况以又是在这遍地腥膻的北地!对你的投怀送抱,他若不起色心,倒还真是怪事了。接下来,你我小心行事便是了!” 这刘嬷嬷只知顾莫娘可能会是旧情复燃,也可能只是欢场上的逢场作戏,却不知在她的内心,却是怀揣着要为阁主而守身、并一心存着最终能荣为王妃的梦想。 秦刚转身便去找了萧菩贤女,提出想帮顾莫娘赎身的想法,不想却被对方听了后,笑得是花枝乱颤:“咯咯咯!哎呀!妾身就是在说啊!徐都总管这样的英雄,又怎能错过像顾大家这样的美人呢!你放心好了,这事自有我来安排,给莫娘赎身的事情,我来派人去南京谈。今晚我就将莫娘送至府上,不会误了都总管的良宵美景!” “王妃与王爷的厚爱,令徐某没齿难忘!为莫娘赎身的银两,容徐某一段时间,必将还上!” “徐都总管这是何话?莫娘就是妾身请来的,你们这段姻缘也是妾身喜闻乐见的,这点银两还什么还?就当王爷与本妃送给二位的贺礼好了!” “徐某再次拜谢王爷与王妃的恩典!” 最终,看着萧菩贤女开始为顾莫娘搬过去又在安排各类物品时,耶律淳多少有点肉痛地说道:“这又是赎身银两,又是这些贺礼,花的钱也是不少啊!” “王爷是心疼银两呢?还是心疼人呢?” “瞧你这话说的,本王还不是真正心疼要赚钱养家的你么!” “放心好了,妾身已经安排人将这些情况送回上京。相信没多久,耶律宁那个毛头小子就应该发急了!我们坐看好戏就行了!”萧菩贤女满意地倚在耶律淳的身上说道。 “王妃妙手啊!由此看来,这笔钱花得值!” 第442章 曷懒甸 秦刚回去之后,立即召集属将,下达了即将带坦克营部分士兵前往曷懒甸巡视的指令,同时责令其余留守将士加强训练与辽阳城的戒备。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一众属将各自分头回去准备。耶律兀哥本来对此次出巡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想法,但却被秦刚拍了拍他的肩头,特意说:“辽阳城的事就交给尔等了!” 这兀哥想想也是,也就退回了。 而刚从城外山里转了几天回来的郭啸此时凑到秦刚面前道:“大帅,属下这次出城,倒是给大帅找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秦刚其实是知道他出去找什么东西的,他也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才确保了这次邹放给他的施针治疗顺利完成。不过这场戏他还得演下去,只得故意板起脸斥责道:“尽是去找些这种不靠谱的东西,浪费时间,浪费银两!” 郭啸只当他不好意思接收,反而更起劲地劝说:“大帅正当年轻,自然自己不会觉得。但是属下虚长数岁,也是有了儿子之人,却是晓得在年轻的时候,多固点本的重要性。不瞒大帅,属下却是习得一些养生之术,这些好东西并非如常人那样乱吃乱补,而可按着这个方子,强身健体的作用是跑不了的。” 秦刚接过他递来的方子,他之前指导过邹放、钱乙等人用格致学的知识改进医疗研究,也是见过一些靠谱的药方,看了郭啸的这份,倒也确实是一张固精养气的中药食疗之方,看得出应该不是出自那些江湖游医之手,不由地点点头道:“想不到郭都指挥使还懂得医药食补之道,难得啊!” “那是当然。不瞒大帅,其实在没从军前,属下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做个医生,只是一直未曾寻到良师。之后辽东征兵,也就仗着手头有些武艺,入了伍,跟随了混同郡王。如今又得以跟随徐都总管,却能立点功劳,有了点身家,这都是属下前世修来的福分。” 秦刚不想听他的乱拍马屁,为岔开话题就随意问道:“方才听你所言,已有了儿子,这家眷也是都在辽阳城里?” “谢都总管关心,属下的浑家原本是在辽阳乡下讨的,后来在城里安了家,犬子今年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所以这次托王爷与都总管的福,能来辽阳,便是能就近照顾得了家里,我那浑家一直说着,要找机会来向都总管叩头谢恩呐!” “哦!我是谢不着的,要谢还是要谢郡王爷的。”秦刚随意又提,“你的儿子居然都已经十岁了,可曾读书?可有学名?” “唉,说来属下原本是想让儿子继续一下自己从医之梦,所以托人还给他起了个‘药师’的学名,也送他去私塾念了几年书。”郭啸谈到了儿子有点上头,拉开了话匣子,“也怪属下前些年随军出征,这小子还是喜欢舞枪弄棒……” 而秦刚却在无意中听得这药师之名后,再将前面的郭姓加上,顿时便有点走神: 郭药师?!郭药师竟然就是这郭啸之子? 而他再一算时间,此时离靖康之耻至少还有二十余年。若是过个几年,此子按郭啸所言,喜欢习武再去投军,算来算去,时间、地点再加他爹郭啸的地位与传承,看来基本就是了。 想到这里,秦刚再次上下打量了郭啸的面目,却是让正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儿子之事的对方一下子愣住了,期期艾艾地说道:“大帅,可是属下聒噪了?” “没有,很好。你家的那个小子是不是也想从军啊?” “大帅睿智,一猜就准。唉!说实话,属下真心是不想让他还吃当兵这碗饭啊!”郭啸感慨地说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该挡不住的终究挡不住。秦刚摇了摇头,转而笑道:“当兵也没什么!用点心,也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 “大帅教诲得是,属下回去就嘱咐那小子!” 这边郭啸刚献了药材与药方回去,那边就有越国王王府的人先过来了一批,带来了各种女子用物还有一些类似嫁妆的大小礼物,说是王爷与王妃赠送的圆房贺礼,而且顾大家也已经准备好了,稍晚些时候就会将人送来。 因为顾莫娘出身风尘,自然不会有正妻身份,此时辽人纳妾,比中原地区更加随便,一般就是至亲好友送点贺礼,也不用看日子,送来的当天就权作圆房的日子办了。 只是王府礼物的排场不小,一下子惊得军营这里的大小军官也都忙乱了起来:这都总管要喜纳新妾,谁也不敢在礼节上落在后面啊! 还是秦虎看出不对,赶紧跑来报告。秦刚闻听后,赶紧让他下去传达:因为隔天就要出征巡视,他的纳妾之礼延期回来再办,今天不得送贺礼,俱得用心准备出征之事。 传完消息之后,秦虎再次回到秦刚的身边,虽然没有其他的话,但却总是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像是有话要讲,又始终没有开口。 秦刚终于关注到了他的不对劲,便拉他进了后堂问道:“有什么话,直接讲便是了!” 秦虎立即跪下道:“属下不敢过问主公个人之事,只是代远在京城的主母向主公磕头。” 秦刚知道他口中的主母指的便就是李清照,心中不由地一阵微痛,却也和气地说道:“前两日我曾问起,你告诉过我,她因得知我的死讯之后,嫁给了赵明诚。这也是她的无奈,我也没什么可责怪她的,一切皆是我的过失。” “属下当时只讲了一半,一是遵照邹先生的嘱咐不敢过多讲述,二也是担心有的消息会让主公过于激动,进而失控……” “这就笑话了,小虎你随我多年,几时见过我会失控?直接讲来便是。” “属下遵命!”秦虎缓缓开了口,一开口便是“王炸”消息,“主母在主公失踪三个月后发现已有身孕,正是为了保住主公的骨血,她才与赵明诚‘约法三章’,假意嫁入赵府。主母也于今年三月顺利产下一女,是主公的千金……” “什么?”才说过自己不会失控的秦刚,竟然“咔嚓”一把捏碎了座椅的扶手,整个人几乎是直接跳至秦虎身前,双手一把抓住他的双肩。 饶是秦虎身体强健,此时也被秦刚抓得呲牙咧嘴,痛不能言。 “……哦哦,是我的不是。”秦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松开了手,扶起了他,转而更急切地说道,“小虎,你细细地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虎这才将事情的缘由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秦刚,并进一步解释道:“邹先生一是考虑主公的记忆刚开始恢复需要适应,二是担心主公听到此事后,仓促间行事会失了方寸……” “失了方寸?为了她们母女,就算是失了方寸又能如何?” “主公!”秦虎再次跪下。 “唉!你起来吧!”秦刚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知道,也难为了你们一片苦心。只是,现在,她们母女可还好?” “主公放心,湛爷之前非常自责对于京城情报网的失控,原本他的计划就是借助流求派去京畿路的飞鹰军重新渗透并再建一张更隐秘的网,所以也就留在了京城。同时为主母身边安排了一名会武功的侍女月娘贴身照顾。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会请北城的王殆爷以娘家表兄的名义尽数送去保证。那赵家人虽然不是太满意这桩婚事,但也不至于为难。一切都请主公放心,决不会有差错发生。” “都怪我一年前过于自信,竟然漏失了对于清娘的安排!好在还有你们的忠心与妥当处理。”秦刚感慨地抚平秦虎刚才被他抓住的双肩,“眼下我的情况……还是稍后再告之清娘吧,待我将曷懒甸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便亲自前去看望她们!” “主公。”秦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了,“在邹先生施针之前,属下擅自作主,将高丽长公主来辽阳一事的消息让我老师亲自带去了京城,属下当时是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秦刚立刻明白了秦虎的意思,笑道,“你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 “属下知道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越界,但是,”秦把心一横,便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眼下这高丽长公主未走,又来了一个舞绝顾莫娘。况且,今晚这越国王府的人又要把她赎出来,送来给主公作妾!” “这个顾莫娘,你可知她是何人?”秦刚倒也不瞒秦虎,便讲了郭小娘的来历、之前的恩怨纠葛、包括如今已经是女真人在辽国南京安插的暗探一事,最后说道: “如今,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除了你们,以及混同郡王那一边的,就只有她了!所以,我不能让她脱离我的掌控。越国王王爷与王妃想要靠她来拉拢我,我也就顺水推舟,将她收下。不过你也放心好了,我想演戏给外人看,她又何尝不是!这个妾室的身份,别说我不想,她也未必甘心啊!” “那是属下唐突了!只是师父已经于数日之前出发了……” “已经安排好的事就不必纠结了。正好,现在派人去把我的情况通知给湛哥,让他立即打通理顺到我这里的快速联络通道,今后要保持最高效的联系,至于清娘那边收到消息后,就由她自己决定吧!” 第二日,大辽东京道统军使、辽阳兵马副都总管徐三亲率三百铁骑巡视辽东,出城气势极为壮观。私下里还传,这徐都总管于前一夜新纳了南京来的妆红楼头牌为小妾,此次出巡,居然还特意将这小妾带着,看来是极为宠爱。 实际上,秦刚这次前往曷懒甸,是有着诸多细致的考虑: 他的记忆恢复,同时身份也被女真人探明,如果继续留在辽阳城,各方人马必定纷至沓来,万一再把越国王府的人搅进来就乱了套。再加上高丽人与女真人在曷懒甸的冲突在即,不如索性自己带人赶过去,一切事情到了外面,处理起来会更方便。 因此,宫十二被他派去渤海国联络陈武,长公主立即赶回高丽向太子通报,而顾莫娘这边,则让她再次联络上面的主子,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曷懒甸从容相见。、 当然,顾莫娘在被送入都总管府的当晚,就与秦刚约定界限,她可对外假称徐都总管的小妾,但是彼此都是合作关系,不允许秦刚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秦刚,你必须要记住,你错过了奴家一时,就是错过了一辈子!莫要以为奴家今日的身份卑微,可也不是你一个淮南商贾之子所能攀附得起的!” 因此,每日行营休息之时,顾莫娘都会带着琴瑟乐器,与都总管在大帐之中“缠绵恩爱”,在明确无误地给秦刚划下了行止界限之后,实质上的顾莫娘,还是很享受那种让对方视而可触、拥而不可得的那种个人感觉的。 早已摸清她内心这些想法的秦刚,其实对她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只能把这当成是命运对自己早年那份荒唐且幼稚情愫的嘲笑。 在还未曾弄清与她背后的女真人主子正式接触前,一切暂且让她得意一些。 正在此时,离此地向北一千余里的剌离水边,完颜部的会宁城内,黑龙阁阁主完颜吴乞买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南下走一趟。 几天前他接到了一条加贴三根雉鸡彩羽的消息,以示该条消息的重要程度为最高等级。是由他的直通线人、析津府的顾莫娘发出。另外还有减南京分舵红楼堂堂主的签封,同时还有东京分舵舵主的加封,以示其可靠性。 而在看了这条情报的内容后同,的确也是值得如此地重视: 一年多前突然失踪的大宋叛臣秦刚,居然在大辽东京辽阳府突然出现。 不仅如此,而这份情报中所提及的每一个细节,都足以让他感觉到消息的荒谬程度。可是情报的来源与一系列签封又在不断地强调着它的可靠程度。 正在这时,东京分舵的第二条紧急情况的到达,让他不必再犹豫了。 “大辽东京道统军使徐三率军东巡曷懒甸。而越国王王妃为顾莫娘赎身,并赠予徐三为妾以示拉拢。其大军已于日前东出!” 一向以沉稳内敛着称的完颜吴乞买这次却有点坐不住了,这倒不是他对那个顾莫娘有什么情义与不舍,而是曷懒甸地区是如今的部落长完颜盈歌正着力向东南开拓之地。原本一直觊觎那里的高丽人并不被他们所担心,只是没想到,一向不会关心那个地方的辽人,这次却突然出现大军东巡。 那么,这个徐三,也就是情报里所说的秦刚,到底是因为察觉到了他们的东扩企图而想抢先控制局势?还只是按后一封情报里所讲只是想与他在辽阳城以外的地方接触并商谈合作? 反正这次,至少这个秦刚,是值得让他亲自走一遭的! 于是,他去见了完颜盈歌。黑龙阁的其它消息,他没有必要说得很清楚,只说探听到大辽东京道有往曷懒甸派兵的消息,他想前去摸清楚情况。 入冬之后,完颜盈歌的身体就有点不好,但是他还是十分关心曷懒甸那里的局势,因为这处地方远离契丹人的核心区域,可以使得自己的扩张不那么明显,而且那里唯一可以抗衡他们的高丽人,一直就在他的打压计划之中。 但是吴乞买这次带来的消息,则令他十分地意外: “咳咳咳!辽人的意图一定要察探清楚,它们是一头衰老的猛虎,要时刻提防它们尚未完全退化的利爪!同时,也要小心高丽人会不会与他们绑定某种关系,必要时,可以使些手段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吴乞买,我相信你能把这事办好的,咳咳……” 女真人此时的管理决策核心是极其高效的,原因是在于他们在极其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坚持了部落中最初的“兄终弟及”的首脑继承制,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或年幼、或无能的首领继位以影响部落执行力的情况: 当年完颜劾里死后,汗位并没有传给自己的儿子乌雅束,而是先由四弟完颜剌淑继位;剌淑去世后,便就是现在的五弟盈歌接任。 只是眼下盈歌病重,在他之下,已经没有父亲的嫡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女真部落汗位的继承就开始沿用第二条准则:推贤举强。 只是这样就会有了变数:理论上,不仅仅是目前呼声最高的完颜劾里的长子乌雅束,包括完颜颇剌淑以及他自己的儿子,所有的这一辈的直系子侄们都有竞争继承汗位的机会。 女真人的这种继位制度,当然有着此时他们相对单纯、高效的思维,以及团结一致对外的决心,可以确保着完颜部落从一开始的崛起到现在,始终保证由最强大、最具实力的领袖领导着的状态。当然,这也与他们尚未完全走出白山黑水,尚未体验到身为大位继承者可以拥有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权势、享乐、财富等等的快乐。 不过,对于吴乞买所言,他身为劾里的第四子,贸然去竞争这个汗位是不现实的,还不如力保自己的长兄乌雅束能够继位,而他作为弟弟,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兄终弟及”的制度中获取更为稳妥的上位机会。 当然,在眼下,他一定要在此时部落长所推行的曷懒甸战略中,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价值与作用,一定不能给父亲完颜劾里一脉丢脸。 他也没有向大哥乌雅束讲明所有情况,只把实情告诉了二哥阿骨打,阿骨打听了后,对于他要去见的人非常地感兴趣,说道:“四弟,之前就一直听你提及这个年轻的宋人,说他是大宋最值得一看的英雄。我阿骨干最喜欢认识这些人,这次去曷懒甸既然是去会他,不如我也与你一同过去!” “二哥是何等的人物,怎能与我一同作此奔波?”吴乞买却是诚心的劝阻。 “这个宋人值得我一去。不过你放心,我就扮作你的随从,从旁边悄悄地看看他就行!” 十月,曷懒甸这里已经是一片茫茫雪原,夹杂着无边的林海、峻岭。 秦刚所率的铁骑精兵虽然只有三百正兵,但目前坦克营都是一名正兵配二名辅兵,出行时皆骑行,所以共计有九百骑,另有越国王府执意加派了役从一百,负责装备辎重搬运,这样也算有一千人,在没有战事的此时,如此规模的队伍也算是极为壮观的了。 铁骑从辽阳城出来,一路向东而行。 此行主要是为了巡视,并非有明确的作战目标与任务,所以行进速度较慢。而且东行并无现成的驿路,多为商路甚至是猎户的小道,又多会绕行一些较缓的山口。 十日之后,东巡军才来到了开州【注:辽初废东丹国,在此设龙原府,后历改开州、开封府再改回开州,为今辽宁城凤城市所在】。开州距离目前渤海国所控制的保州非常近,不过因为四年前渤海国与大辽和议,双方都撤除了交界处的兵力,而且因为保州在鸭渌江对岸,隔着江水,虽然很近但也能做到互不侵扰。 开州曾被渤海人占领过,后来却是靠曷懒甸的女真人参战夺回来,也正是忌惮女真人,最后由耶律宁主持了和议谈判,再给了女真人一些赏赐,才让他们从开州退出。 辽国这里的州城都不大,秦刚也不想进城,直接命令全军在城外驻扎,只让州城里的当地官员负责提供粮草补给即可。 当晚,南边便来了一小队人马,七八人皆是黑色披风黑由遮面,领头人拿出的却是坦克营的专用腰牌,被带至秦虎面前后,秦虎一见来人,立即大喜,便直接引着他们进入了大帅的主帐,并亲自在帐外守卫。 第443章 论英雄 来人正是宫十二以及陈武及其随从等人。 待入了帐中,宫十二在前面引领,其后的陈武率先甩落身上的斗篷,抢先几步冲到秦刚的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如今的秦刚数眼之后,见其毫发无伤,又风采胜过以往,不禁先是仰面大笑数声,继而招呼身后的随从,毕恭毕敬地在其面前伏地长拜,并称:“主公安然无恙归来,是渤海国之大幸、吾等之大幸!” 秦刚见状,连忙要扶起陈武道:“陈兄为何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陈武却执意跪着,并直起上身道:“其实吾等早已倾心追随,只是当时主公还为大宋之属臣,吾等不敢坏了主公的名声。只是如今这大宋朝廷,昏君在位、奸臣当道,不顾主公有西征北定东治南平之赫赫显功,肆意诬陷、甚至加以谋害。所幸天日昭昭,主公大难不死,今天又手执大辽辽东之军权,便不再是这宋之属臣,我陈武携渤海国五万将士及数十万百姓,愿遵主公号令,唯命是从!” “我等愿遵主公号令,唯命是从!”陈武身后的几人同样伏地应声。 秦刚面露难色:“陈兄莫要冲动,这渤海国毕竟也有两百多年国祚,又岂能在你我数言之下就妄定从属关系。更何况,眼下我……” “主公有所不知!”陈武进而劝道,“我与高元伯为渤海复国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但是换来的却是这大辛青及其王室遗从们胡作非为,对我们又横加猜忌、阴谋不断。就在去年夏天,他又纠结了一帮死士设局谋害我俩,所幸我因抱恙临时未去,但高首领被其伏击受伤,事后被我带人平定了内乱,这大辛青已经被高首领废掉。本来那时,高首领就与我商量,想奉迎主公来渤海主持大局,甚至只设一虚位也可。却怎料到那时迎来的却是主公在京城那里的噩耗。当时高首领就唏嘘长叹,说天不佑我渤海,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卧病在床,国内诸事,皆由我在打理。” “主公,前日我来联络陈将军,曾拜会过高首领。”一直站在一边的宫十二赶紧补充道,“他听闻主公安然无恙,一时间精神大振,当时便就想要一起过来。后来,属下与陈将军再三劝阻,他才另派了其子高永昌一同前来。” 此时,在陈武身后的一人直身抱拳道:“在下高永昌,奉吾父高讳占伯之命,恭迎主公主持渤海国大局,另几位都是我渤海国军政要员,此时一同前来,皆愿忠心奉从主公号令,决无二心!” 秦刚再看过去,还有此时充满着期待眼神的宫十二,便知一定少了不他在其中的鼓动,当下也不再拖泥带水,便说:“高首领的重托,各位的信任,秦刚不敢大意,也不敢贸然拒绝。只是眼下曷懒甸地区危机四伏,高丽国一旦擅自开战,这东北方的完颜部女真人就可以借机将手伸了过来。你们渤海人之前可是与这里的女真人交过手,要知道,完颜部的女真人可是比此处的女真人还要凶猛好几倍!” 在场有人参加过四年前与女真兵的交战,其他人也都不同程度听说过那场惨败,现在听秦刚言称完颜部女真会比这里的女真人还要凶猛数倍,不由地因此大为动容。 “在下过来,见主公此时带来的兵力单薄,可需要我等派兵相助?”陈武立即想到了这点,却是振奋言道,“眼下渤海国休养生息四年以来,又得主公自流求而来的海贸援助,已经训得精兵五万,此时甲坚器利,士气正高,就算是要去对阵女真之兵,也有心一搏,随时听候主公调遣!” 秦刚看了看眼前诸人,感慨地说道:“渤海兵之勇,我是知道的。只是眼下这次过来,尚无动兵之需,也无须你们上阵。渤海此处甚为关键,终有诸君用武之地。曷懒甸的麻烦,眼下只是高丽人惹出来的,我这次带兵,只要将他们的想法压制下去,再把此地的女真人都收服了就行,不需要太多的兵马。”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有些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争执。在此军中,能与秦虎争执之人,秦刚也不必多想便知是顾莫娘,他直接作一手势,宫十二与陈武等从立即躬身道:“属下告退!”然后便从大帐另一头直接出去。 秦刚此时才对帐外说道:“让她进来吧!” 顾莫娘此时极为不悦地走入大帐之中:“你的亲兵也太无礼了,我进来还需要通报吗?” “军中规矩如此,你又何苦为难他们!”秦刚却是一脸和气地说道。 “你也放心,若无大事,也不会过来找你。”顾莫娘却是一脸骄傲地说道,“我家阁主已传来消息,不日即到开州,与将军会晤!” “哦?”秦刚对于顾莫娘在其军中,仍能与外界、尤其是她的上级那个所谓阁主建立起直接联系的原因极为惊奇,不过表面上他却立即用其他的态度掩饰了过去,“你家阁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否给为夫透露一点?” “哼!秦刚,不怕告诉你,我顾莫娘已是阁主的女人,阁主他有通天晓地之才,并吞天下之心。你要知趣的话,好好守住你的本份与举止界限。这些轻佻言语,我便当是过耳之风,不与你计较便是。” “哦!秦刚明白,还请阁主夫人宽恕!” “少油嘴滑舌!”顾莫娘见秦刚态度恭谦,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也放心,在此之前,我也会顾全大局,会给足徐将军的对外面子。今晚来得晚了些,还是给将军弹唱几支小曲吧!” 顾莫娘此时便在帐中坐下,放下她所带来的琴,进行了一番准备之后,便开始了弹奏。 要说她这些年在歌舞琴乐方面还是下了不少功夫,若是抛开背后诸多是非功利,仅仅只是听其弹琴唱曲,以及偶尔起身而舞的身姿,的确并不辱没她的南京舞绝行首之名。若非其一生追逐荣华富贵这等过眼之物,她本来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呢? 所以,在她口中所说的北方的阁主,有通天晓地之才、并吞天下之心的英雄人物会是谁呢?从女真人的角度去推断,难道会是如今尚未崭露头角的完颜阿骨打吗? 待得帐中歌舞演毕,顾莫娘回其营帐之后,秦刚叫来了秦虎:“再仔细盯紧她及随侍之人,看她们究竟是用何种方法与外界联系的!” “什么?她们能与外界有联系?是!我这就去细查。” 还好有了预先的布置监视,在第二天傍晚,秦虎就发现一只明显是被人驯养过后的海东青飞落进了行营,落脚之地正是顾莫娘随侍嬷嬷所住的营帐。 不一会儿,顾莫娘便去找了秦刚,说阁主已到,与他约定再一天之后的下午,在营地附近约五里远的一处山神庙见面。 海东青经过驯养,可以帮着捕猎,更可用于精准的情报传递。但是其数量极为珍贵,大辽的皇族、贵族为了获得足够的海东青,不惜用各种方法压榨逼迫女真人为其捕鹰,自然十分珍贵。所以,在大辽,能拥有并可以指挥海东青的,除了大辽的贵族之外,就只有看管负责北方鹰路的完颜部女真。 海东青的渠道虽然被查实,但这也相当于确保目前军中尚无其它会泄露信息的渠道。 次日,秦刚只带了秦虎、以及陈武留下的两位熟悉周边区域的干将,身着便装,直接去了开州城五里外的一处山神庙。 辽东的山神庙很多,往往是野外最容易见到的建筑,很多时候都成为路过的猎人、商人用来躲避风雪的地方。 开州城外,已属长白山山脉地区,虽然没有再往东去的连绵大山之势,但就算是小小的山地起伏,也足以隔绝好几十里地的音讯。 而在山道主要之处的山神庙就显得格外重要。他们现在去的这座便就是依着半山而建,底部用的山石垒就,上面用了各种大小的原木搭就,前后也就三四间屋子,简单地分成了门厅、正堂以及两三处稍小的厢房。 秦刚推开门厅虚掩着的大门,就觉里面一股热气传来,原来里面已经有了人。 进得正堂,左右两边各搭了一处的石砌火窝,已经升起了两堆炭火,堂内早已是暖气洋洋,就在正面草草安置的山神像的下面,都是用了山中原木简单地劈开打制而成的几张木凳,面对大门的这边是五名头戴貂帽、身着皮袄的女真汉子,不过只有一人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其余四人都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看到进来的秦刚等人,这坐着的女真汉子只是目光一扫,现出了如鹰一样的锐利眼神,停留在了中间的秦刚脸上时,看得出多了几分惊讶与意外,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开口道:“是秦兄弟吧?坐!” 秦刚一摆手,便就带着身后三人在这粗陋的长条木凳上一起坐下。 对面的女真汉子显然更有点意外,直接笑道:“秦兄来自大宋,听说你们宋人应是最讲尊卑之礼的,怎么就这样与身边的随从平起平坐了?” 秦刚淡淡一笑:“阁主说笑了。宋人更讲究的是:入乡随俗。我听说在这白山黑水之地,女真汉子们之间,只凭本领论英雄,所以能出来者,皆以兄弟之礼相处。所以我便带着我的这帮兄弟一起坐了。怎么?阁主却是一心想往我大宋,也想让此地归顺宋地,再袭宋礼么?” “……”对面被称为阁主的女真汉子一时语塞,转而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兄果然名不虚传,与你争辩口才,某是甘拜下风啊!不过秦兄说得也是,这里还是我女真人的天地,你们几个,也一起坐过来吧!” “属下不敢!”但他身后的几人却一齐躬身相推。 “哈哈!入乡随俗也好,习惯成自然也罢!大家各随其意就好了。”秦刚佯装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不过,正所谓“欲盖弥彰”,原本最不讲究的女真人却在今天如此这样,说明在他身后的随从里面定然会有不一样的人,秦刚的余光早已经锁定在了一位身材最为魁梧的人身上。 不过此时,他还是先向对面坐着的那人拱手道,“这次前来赴约,还未曾请教阁主尊姓大名!” “免贵姓王,单字晟,取自宋语中的兴盛之意。” 秦刚眉头一动,这女真人中并没有王姓,但是眼下势力最强大的完颜氏,其源自先秦肃慎的汪谷截氏,而后人因为汪谷截的发音不便,多会依汉人的习惯,称自己的汉姓为王。所以说,这个王晟实际上应该是完颜晟,而他的女真名应该就是完颜吴乞买。 有身份的女真人在女真名之外,还会起汉名。秦刚记得的不多,但是几个做过皇帝的却是印象深刻。比如马上就会建立大金朝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汉名就是完颜旻,也是这吴乞买的二哥,而吴乞买本人,便就是做了大金朝的第二任皇帝金太宗。 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纠缠在他周围的所谓黑龙阁的阁主,竟然就是眼前的这位未来大金天子完颜吴乞买。 秦刚此时却也顾不上惊讶,他更关心这位一直未曾谋面、却早就开始处心积虑地布局窥探者,他的真实目的以及这一次来见面交谈的具体想法。 “王兄有约,某也正有此意,今日一见,望多多指教。” 吴乞买眯了眯眼睛,之前所读的宋人话本上的那些寒喧客套之辞,今天从眼前这位年轻的契丹装束的宋人口中说出,让他突然有了一种终于能够踏入历史大局的莫名成就之感。他思索片刻,突然朗声笑道:“我们女真人说话不喜兜圈子,绕弯子。秦兄少年奇才,早就名闻天下,某早就有心结交,怎奈天各一方,不能如愿。这次机缘巧合,秦兄来了辽东,某便有此一邀。见面之后,倒也真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王兄请讲!” “秦兄年纪轻轻,却是征战过东西南北,见过天下各路英豪,眼下居然又在这大辽东京道掌管一道兵马,料想见识眼光都不会缺少,必知天下四方英雄,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秦刚此时看看对方,笑道:“王兄果然好气度,在这风雪之天,指点天下之事岂能无酒?小虎,将我们的酒拿两壶来,我要与王兄把酒相论。” 一旁的秦虎立即拿上两只皮酒囊,酒囊最外头拧下来的盖子,便是两只酒杯,一并摆在桌上。然后便开始再拔开其中一只酒囊的塞子预备倒酒。 这北方寒地,女真人少不了饮酒之习,看到秦虎摆上的酒杯甚小,这吴乞买却是眼神一亮,问道:“可是南边来的醇酒?” 此时酒水出囊,酒香立即回答了一切。 这辽阳与渤海、高丽通贸已久,无论是河北、还是流求过来的高度白酒,到了辽地,皆称醇酒,价格暴涨十倍,平时只是辽国贵族高官的享受之品。这吴乞买掌管着完颜部的商贸之事,自然清楚这醇酒的价格,平时虽多有所闻,但也极少能够品尝。 秦刚笑而不答,却是举杯敬道:“来,某先敬王兄一杯!” 两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却是令吴乞买对这美酒赞不绝口。 秦刚这才开口道:“由远论起,曾以耳顺之年,经略大宋西北,创一州、筑九城,平夏定边,收复横山,一时‘为西方最’,章枢相章质夫。可为英雄也!” “章老相公文武全才,知人善用,功不可掩。但可惜今日我等要议当今之英雄。秦兄难道不知章老相公于去年秋日已经仙去了吗?” “啊?”秦刚一时愣住,却知章楶去世之际,正是自己失忆之时,心里不禁一时伤感,却是立即起身斟满一杯酒,面向南方,郑重祭奠,再洒入脚下之地。 吴乞买此时饶有兴趣地看而不语。 放下酒杯,秦刚恢复神情道:“府州折观察克行老将军。守河东,克西夏,筑八寨,慑北辽,国之柱石,羌人皆惧畏,当是为英雄也!” 吴乞买举杯略碰后道:“折氏百年家业积累,父祖威名流传,折观察始终未能超越前人,当勉强可入吧!” 秦刚听着吴乞买的评判,此时已大致猜测出,对方应该是在模仿民间话本关于三国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桥段,不过这个表面上窝在东北山林之中的女真人,却是真的能够对他刚才提的两人,作出精准的评价,倒也挺出乎他的意料。 “那就看大辽前北府宰相,兰陵郡王、加封太傅的萧兀纳,其上战场,箭术如神,万军之中可取敌将首级;其入朝堂眼力似炬,纷繁僚臣里可辨忠识奸,前有为天祚皇帝定策扶立之功,后有治国安定天下之才,当为英雄也!” 秦刚说到了辽人,吴乞买也不以为奇,继续评价道:“萧太傅可为名将忠臣,可惜此生不遇明主,譬如无伯乐之千里马,何足是也!” 秦刚既然已经明白对方之意,便微微一笑道:“接下来说的这位,虽然可以说是无官无职无名气,便是你们女真族的响当当之勇士,其名完颜阿骨打,天生神力巨勇,弓开数百步,刀劈万人敌。某还知他用兵意坚,应变善断,曾在辽东祸乱一时的萧海里,被其以一人之力擒之平之。若假以时日,女真诸族必皆会听其号令,是为英雄也!” 秦刚刚才一提及阿骨打之名时,便立刻感受到了吴乞买身后投来了两道锐利目光,当时心里便就有了几分数,依旧佯装不知,继续说完! “好英雄!”对面的吴乞买果然对秦刚所言的这一人不再有异议,而是拍案称是,“某为此英雄与秦兄再喝一杯!” 秦刚也不多言,与其再碰一杯。 “秦兄其实还是忘了一人!”吴乞买放下手中酒杯后说道。 “哈哈!”秦刚却是以笑止之,“王兄莫非一定是要学那话本之言么?” 吴乞买此番的模仿兴致已起,即使被对方点破也不以为然:“秦兄文武双全,战功显赫。前说章枢相之‘西方最’,至少有一半之力为秦兄所出,且在大宋朝堂,若无那些宵小排挤,定为数百年来‘未过而立而入执政’之第一人也。况且以某所知,东至倭国、高丽,南到流求、南洋,何处不缺秦兄之手笔布局。若要一定论及当今之天下英雄,某还真是要借那话本之言,狗尾续貂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二哥耳!’” 此言中的“二哥”一出,吴乞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言而喻! 第444章 慑高丽 秦刚此时正色道:“阁主不远千里,想必不会只是为了送一句关于‘英雄’的恭维之语吧?既然你我共论这天下英雄,不知阁主何以看这天下?” 吴乞买却并不对自己身份的表露有任何在意,且毫无顾忌地说道:“这天下之势,无非北辽南宋相持共分!但是,古人有说:十年河西十年河东。今辽主昏庸,苛政伤民,北境各族,无不受害,我完颜氏乃女真人之中坚,东北人之领袖,当裂北地之东,独领一方。” “再看今之宋主,其得位不正,行事荒唐,虽拥万里江山,却无力压制朝奸相侫臣,以至流民千里,弊政四方。而秦兄早已有雄才大略,声名远播,更于海外布局多年,当传檄以定宋境沿海之地,可为东南之王。” “如此数年之后,此天下当为四分,我完颜氏愿与你秦兄携手同盟,以享这天下二分有一也!” 不得不说,这吴乞买的确中有几把刷子,他此时的言语思路,虽然多少是能看得出受到宋时话本故事的影响颇大,但是他的这番论断背后,却有着对于如今政治时局的精准分析以及各种背景资料的收集积累。 而且也听得出,即使如今的吴乞买雄心万丈,又视辽人与土鸡瓦狗,但是时势使然,此时尚还不敢作出“取而代之”的梦想,所谋者,无非是在大辽的东部地区,裂土独立,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而已。同时,他也建议秦刚对此效仿,在大宋的东南沿海之地,围绕自己的实力所在,同样裂土一块,然后他们两方建成联盟,共同对抗昔日的两大帝国。 “哈哈哈!”秦刚抚掌大笑道,“晟兄既知我是宋人,此言莫非是想鼓动我去谋反啊!” “秦兄如今以化名在这大辽领兵一方,此事若是要被传回宋地。如按此时的宋律陋规,又与真正的起兵谋反有何区别?”吴乞买此时笑道。 “晟兄此话可是在威胁某?”秦刚也是笑着反问。 “秦兄误解了!某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吴乞买突然正色道,“如此想来,之前黑龙阁手下必然曾有过类似之言,某在这里一并致歉。某与秦兄惺惺相惜,互为知己,这种卖友求荣之事,为吾不耻。秦兄志高存远,行事必有缘由,若有人胆敢泄露真相,吾黑龙阁必出手惩之。只是今日,听某一言,无论大辽大宋,皆为百足死虫,不足为惧也!” 但是秦刚是什么人,岂会被他这三言两语就撩拨起来?而且,他越来越感受到在吴乞买背后站着的那位魁梧汉子的目光压力,他轻轻地用手指在桌上敲击着道:“我们宋人还有一句话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民间更是讲: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晟兄既知某在高丽留有布局,便应该知道这曷懒甸一带,关系到某的当下盟友利益,只怕咱们两人联盟未成,便就反目啊!” “哦?”吴乞买面色一变,“秦兄真是为曷懒甸一事而来?” “怎么不是呢?否则这种天气,某千辛万苦地带着这些兵马东巡又是为了什么呢?” “哼!”吴乞买身后的那个魁梧汉子终于忍不住了,他一开口便声若洪钟,“就凭你带来的一千汉兵?就算是一千个契丹兵,也不够我女真百人的一个冲锋!” 见吴乞买身后的随从发声,秦虎也按捺不住,愤起而言:“那倒是就看看你们搞几个百人过来冲冲看啊!” “小虎,莫冲动!”秦刚伸手拍了拍秦虎的肩膀再抬头道,“完颜兄弟莫忘了,某现在是大辽东京道统军使,你冲的可不是正在此处的一千军马!” 秦刚的这句中的“完颜兄弟”看似对着吴乞买,眼睛却盯着面前有点恼怒的那女真汉子,神情间颇有些玩味。 吴乞买心头一凛,心里感觉自己二哥已经被对方识破了,立即出来打圆场道:“我们也就是比方着说说,不必放在心上,一切以和为贵。” “曷懒甸其实也没什么。说到底,是晟兄拿去,还是高丽拿去。契丹人都不关心,某更不关心。但是即使如晟兄所言,这天下大局,一分为四,你我各占其一,那么来日,总有更多像曷懒甸这样的地方,恰巧在你我之间,那么,这个所谓的盟约关系,到底是靠得住呢?还是靠不住呢?”秦刚顺势就把问题的关键给指了出来。 吴乞买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他虽然有心要与秦刚结成同盟关系,但是眼下的曷懒甸地区,却是大汗盈歌已经决心要争夺到手的地方。 于公,他必须要执行大汗的命令与整个部落的决策;于私,他本意就想通过这次辽东之行,代表完颜劾里钵一脉立下个功劳。所以,他也不可能就曷懒甸的局势与秦刚作任何交易。 “承蒙晟兄看得起,视某为合作之邦,所谓邦交中便有一原则,悬而未决之事,可以暂且搁置。有些眼下找不到最好解决方法的事情,或者过了一段时间,便就能迎刃而解。”秦刚见对方的态度,便尝试着抛出了自己的建议,“曷懒甸一地,可否听某的解决建议?” “秦兄请言!” “女真各部,无论完颜部、长白山部,亦或鸭渌江部,皆为大辽内藩,而那高丽国,乃是大辽之外藩,自古内外有别。所以,晟兄应当明白,某率军抵达曷懒甸,非向女真部立威,而是向高丽人立威!”秦刚侃侃而谈,说得吴乞买不由地点头认可,“我大辽军队东巡曷懒甸,高丽人定会退避三舍,你完颜部也不应出来搅局,此地重归大辽羁绊,这便就是某所提的搁置之法。” “如此搁置……”吴乞买听着便已大致领悟过来其中的奥妙。 “这长白山部也是我女真人一族,他们已经遣使向我大汗献表,我完颜部就算是将百战勇士派过来直接将高丽人逐走便是,何劳大辽上军兴师动众呢?”那名魁梧汉子此时目光精动,并不理会吴乞买的阻拦之意,却是成心想要试探秦刚之意。 “嗯!女真人的勇猛,某倒也略有耳闻!然而,为将者,当有决胜千里之智,不可专逞匹夫之勇。”秦刚瞥了一眼此人,更加确定了对方应该就是完颜阿骨打,继续不露声色地说道,“方才我们共论天下英雄,可知英雄与吾等俗人之重要区别在哪里?” “在哪?” “俗人见山便是山,见水便是水。而英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秦兄此话何解?还请赐教。”吴乞买一时未能听懂,却是谦虚地问道。 “若以天下之大,再视这曷懒甸也,不若鲲鹏之背一羽毛之末毫也。远的不说,这女真完颜部的汗位……”秦刚说到这里,却故弄玄虚地抬手掐指而算,因为他是记得就是在高丽与女真人就曷懒甸一地争执刚起这一关键时刻,完颜盈歌便突然病故,汗位因此传至完颜乌雅束,所以略作停顿之后,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某略通卜算,你若信我,汗位更传,就在一月之内。而与此相比,这曷懒甸之地,却如小小癣疥,随时都可回来再看。所以,以某之判断,你那二哥,必是一个知轻重、晓大局之人。从此刻开始,当应不离大汗完颜盈歌之左右,以防汗位交接会有意外。实际上,就算是你,都应该现在及时赶回去,方更为妥当!” 秦刚这一番话,则是彻底将吴乞买及身后之人惊呆了,且不说当前完颜盈歌患病一事,乃是完颜部的内部保密消息。而且就算是这事没有保密,从会宁城到开州,千里之地,除了海冬青外,别无其它互通消息之法,这秦刚如果不是真的能掐会算,又怎会知道此事? 还是吴乞买精明,他直接避开保密的大汗生病这点,直接反驳秦刚道:“即使如你所言,大汗盈歌之后,本就应是我大哥乌雅束接位,岂会是你这般地胡说,会将二哥卷入其中!” “只是你的理解罢了!”秦刚摇摇头道,“你我皆知,要以天下英雄论之,这完颜部落之中,唯有你二兄阿骨打可算。所以,部落众议,就算是最终认可由你大哥接任汗位,但这一决定的背后,大家实际看重与认可的,只会是阿骨打。他人若在,这个交接就会平稳无碍!可万一要是他不在的话……” 这些道理,也就是吴乞买、阿骨打等人身处其中,并经历过最近一两个月的部落议事争议的人,才会深有体会。只是当时他们习惯性的思考尚未如秦刚此时所讲得如此赤裸清楚,如今听在耳里,不觉有点心惊肉跳。 “秦兄,你说我家大汗之寿,就在这一月之中?”吴乞买对此关键进行质疑。 “你尽可怀疑某故弄玄虚,就是为了骗你现在回去。”秦刚微微一笑,却给对方分析道,“但完颜兄可想一想,如今赶回去,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某骗了你,不过为眼下的曷懒甸多争取了两个月的缓冲时间,你们随时可以杀回来。其二,某所言是实,那么你就该庆幸这趟回去的价值会有多大!” 由于事关重大,吴乞买此时已经开始不避讳与阿骨打之间的眼神交流了。而阿骨打也因为秦刚这番简单粗暴的分析而意识到自己这次出来的欠妥之处了:一旦完颜盈歌在此时去世,他们两人都不在会宁城,拥护完颜乌雅束的力量就一定会出现问题,更难以保证现任大汗完颜盈歌以及前任大汗完颜颇剌淑的诸子,他们会不会心生更多的想法。 不回去,最大收益是能控制住曷懒甸,但最大风险却是失去汗位的继承; 立即回去,最大收益是确保长兄顺利继承汗位,最大风险不过是白跑一趟,将曷懒甸问题的解决推后了一两月而已。 两个选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阿骨打甚至都直接开了口:“先回去看看再说?” 吴乞买更是已经将重要的逻辑关系一一理顺,当下便不再犹豫不决,直接站起身对秦刚抱拳道:“某既信秦兄的指点,更服秦兄的分析。今日匆匆一晤,相见恨晚,待有机会,当再次请教。” “某亦然!” “秦兄,还有一事相告:顾莫氏虽是在下红颜,然为表某之合作诚意,便留秦兄之处为质,更为你我联络之人。此书信烦请转交,她便理解某之决定。”完颜吴乞买临走时递过来一封信,这个意思居然就是将顾莫娘留下为合作人质了?! 说完,这几名女真人便尽数起身离开。秦刚等人自然也一直相送至门外。此时,一场不大的风雪已经悄起落下,不甚密集的雪花开始飞扬,随着一阵骏马嘶叫之声,早有人从庙后牵出数匹雄壮的骏马,此时秦刚看得更是真切:便是完颜阿骨打先行上马,随后才是吴乞买与其他人,一声长长的唿哨,马蹄甩处,雪花漫舞,待得缓缓散尽,一行人马已经在密林深处不见了踪影! 此时,秦虎还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主公,这就把他们三言两语地说回去了?” 秦刚紧了紧竖起来的领口,抬眼看了看这天,再拍拍秦虎的肩膀说:“也不能说是我的本事,我哪里知道他们哥俩全一起跑这里来了?这古往今来,攘外必先安内便是正理!他们女真人的汗位接替,吴乞买在不在问题不大,阿骨打要是也不在,那可真的要出事的!” “阿骨打?刚才那个汉子就是刚才主公所推崇的女真人英雄完颜阿骨打?”秦虎此时才有点后知后觉,“只是,主公是如何知晓他们的大汗身体不虞,又将交替汗位的?” “天道有常。而且,十年之后,便要轮到完颜阿骨打来做这个汗位了!”秦刚不仅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而且还凝视着北方的山林深处,又说出了一句预言。 风雪此时开始有点大了! 大辽乾统三年、大宋崇宁二年,十月底,东京道统军使徐三率军自开州向北,到达最东部的曷懒甸地区。 当地的女真人部落之间,原本就因为到底是接受完颜部的招徕、还是投靠高丽人的拉拢而争执不下。这次却因为到达的大辽军队人数不多,略有轻视,所以矛盾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有所抬头,没两三天之后,便就因为小事开始相互摩擦,进而大打出手。 徐三得到消息,立即下令三百坦克营正兵披挂出营。 一时间,原本行军中看似普通寻常的骑兵散骑,便成了杀气腾腾的钢铁猛兽。由于作战目标的特别,秦刚此战采取了全新的战术: 三百铁甲重骑分成十支纵队,三十人一列,直接在雪原上快速驰骋,将正在冲突械斗之中的女真人部落兵迅速切割、驱赶成不同的小块。震人心肺的铁蹄落地,咵咵阵响的铁甲相碰,坦克兵并不会主动向此时的女真部族兵的任何一方出手,而一旦遭遇攻击,他们浑身上下的铁甲也根本就不惧怕此时雪原上冲突双方的原始棍棒的有限攻击。 纵使遇上了极为勇悍的女真战士,他们也会被训练有素的坦克后进行分割围攻、逐一击倒。 很快,冲突双方都被眼前看到的情形惊呆了,他们各自的首领,也被领队的猪奴儿力擒抓到徐三面前,跪地请求天兵的宽恕。 此战的结果,也被原本躲在背后进行策划鼓动的高丽边军看了个仔细。而向来便有“恐辽症”的高丽边军一边紧急叫停了向边境增兵的行为,一边快速向王城汇报“辽军东巡”的最新消息。 七天后,曷懒甸十二姓女真酋长尽数来到东巡军营地,在大辽重甲铁骑的威慑力之下,再次表达了臣服归顺之意,并包括之前曾经和高丽国使者暗通款曲的七个酋长。 其实秦刚心里清楚,恰恰是另外五家拒绝高丽人的酋长,因为更加偏向于投靠完颜部,才是曷懒甸地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也没有责罚那七家,而只是强调了与高丽国进行沟通联系的权力只在大辽,唯有东京道的官员才可以处理,这样的错误在他正式宣布之后,绝不允许再犯。 最后,秦刚命令这十二姓酋长各派一百人,随其一路向南,直到高丽国如今实际所控制的“千里长城”区域,进行行军示威。 兵精马壮的大辽军队,原本就足以令高丽边军胆战心惊,更不要说是如今秦刚所带出来的铁甲重骑,最近时距离高丽的石筑长城城墙不足一箭之地,但随着乌黑整齐的坦克军铁骑一路从东北向西南行进的过程中,长城这边的高丽军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几乎一路礼送大辽军队的示威巡行。 而这一切,更是给随行的女真酋长以深深的震憾,即使是在暗自奇怪完颜部的使者为何还没过来的那五个酋长,此时也只能收起小心思,会在口头上不断重复对于大辽的忠心,以及在之后一定会服从东京道发来的所有指令。 对于高丽而言,之所以会动起窥探曷懒甸的野心,究其根本还是大辽之前在这一带的长期不作为。而刚刚崛起的完颜部女真,并没有被他们放在眼中,这才会有出兵的冲动与历史上最终的惨败。 但是现在,完颜部的势力突然莫名其妙地退回去了,而更意外的却是大辽东京道的精兵在边境地区的肌肉展示,即使是如高丽国相尹瓘这样的强烈主战派,也开始转变观点,开始支持太子王俣所提出的“从长计议”的观点! 曷懒甸危机,暂时得以解决,秦刚便在寒冷的十一月刚开始之际,带着十二姓酋长派出的代表以及他们坚持进贡的大批礼物、还有陈武刻意以渤海国名义赠送的新年贺礼,顺利回师辽阳。 就在即将接近辽阳城的时候,北边的消息正式传来:生女真部落联盟长、节度使完颜盈歌去世,其侄完颜乌雅束被推举为新的部落联盟长,并向辽递交文书,要求承袭节度使等朝廷之职。 实际上,完颜阿骨打与吴乞买在半信半疑中一路快速返回会宁城后,震惊地发现,大汗盈歌已经病入膏肓,很快在三天之后正式去世。而他们俩的及时赶回,使得完颜劾里钵一脉的实力与影响完全占据优势,因此,汗位的继承则毫无意外地落在其长兄完颜乌雅束的头上。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完颜阿骨打与吴乞买这一对兄弟则对于在开州城外与秦刚的那一次对谈而深感神奇,更是心存惧意。 “会不会只是一种巧合?万一被他事先打探到了当时完颜盈歌生病的消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完颜吴乞买想得会更多一些,“但是不管怎么样,黑龙阁与他的合作,总是有一定价值的!” 第445章 暗背刺 徐副都总管只带了满打满算一千人不到的兵力去东巡曷懒甸,应该说除了越国王之外,绝大多数人是不看好这个结局的,甚至有人觉得,不被那帮桀骜不驯的生女真人给扣押住,能全须全尾地跑回来,就算是幸运的结果了。 所以,当曷懒甸十二姓酋长一应臣服、高丽边军噤声不语,就连路过的渤海国都恭恭敬敬地派出使者送了一堆的新年贺礼过来,这可是东京道近二十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威武气势,高兴得耶律淳不仅亲自出城相迎,还特意与秦刚并驾同行入城。 待得这一次的欢迎仪式结束后,耶律洲际又让留守府的文书立即撰写定边捷报,火速送往上京,并力主要为徐副都总管请功。 此时在上京,耶律宁与妹妹耶律南仙之间的争吵已经快一个月了。 原因出自于当时郭啸写回来的一封近期情况汇报。 郭啸的汇报一向写得非常详细。而在这一封中,正好是秦刚因偶遇高丽国长公主而晕倒一事发生后。 正如郭啸当时对秦刚所言,此事已经在辽阳城内传开了,他必须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上京这边。不仅如此,为了表现他的尽忠尽职,哪怕他自己并不在现场,但也被他把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殊不知,他这么急于表现,信件一到耶律南仙的手上后就出问题了: 耶律南仙自从秦刚被哥哥带到西北去打仗时就感觉非常地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听闻到他一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令她在家担惊受怕不说,关键是,好不容易盼到他可以得胜凯旋了,结果一纸调令,又被直接派去了千里之外的东京辽阳府。 虽然哥哥耶律宁一直是强调,要尽快让秦刚以徐三之名在大辽积累功绩,升到足够的地位之后,到了能够与她的地位相衬相对之时,这样才会有机会去向皇帝求情,希望一是取消与西夏国主的婚约,二是赐婚于他。 这相当于给耶律南仙画了一张饼,虽然这张饼越来越形象、越来越具体,但是在何时能够吃到这张饼的希望上,却是变得越来越渺茫。 在秦刚去了东京任职之后,耶律南仙虽然一直与保持着足够的通信交流,但是她也明显感觉到,相对于曾经在上京王府里时时见面的具体相处,这种书信文字间的交流,让她与他的关系顽强地停留在了彬彬有礼的层面,进而无法继续深入。 最令人恼火的是,她一直不知何时能够吃到“这张饼”,而且居然还有人会提前去品尝“这张饼”——高丽国长公主居然出现在了东京。 徐三为什么会在见到高丽长公主的时候晕倒?郭啸在信中指出,他们查找了一系列的原因,认为这不过就是一个巧合。 当然,看信的耶律宁兄妹俩比谁都清楚:这不是巧合。 失忆之后,徐三可以忘记了所有的往事与人物,但是他却唯独从记忆深处想出了一张清晰无比的脸,并把这张脸刻成了一只木雕女像留在身边。而这个女像恰恰就是高丽长公主所酷似的那个人——李清照。 原本以为,近乎敌对国度的环境,超过万里空间的隔离,以及在耶律宁的刻意安排下,让徐三最终进入大辽的中枢朝堂,这些常人就根本无法逾越的巨大障碍,足以斩断他与原来生活之间所有的羁绊。 “或者我们从根本上就错了,他根本就不是常人!”耶律南仙提醒过哥哥。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耶律宁则相对淡定得多,“人与人长得相像也很正常。我倒没听说过徐三与那高丽长公主之前有过交情,事情不至于出乱子。” 然后,郭啸再来的消息,似乎证实了耶律宁的判断:辽阳那里再次平静,而越国王耶律淳及其王妃对徐三的各种刻意拉拢,也没有让耶律宁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对于此时徐三的基本人品与秉性,总是不会有什么担心与疑虑的。 但郭啸在十月再发回来的信却是让耶律南仙彻底坐不住了: 在越国王妃萧菩贤女的一手操办下,为徐副都总管从析津府赎了一名舞绝行首为妾!而且关键还是:徐副都总管居然收下了! 要说拉拢人心,尤其是男人,无非“钱色”二字,这耶律宁想“送”的是自家妹妹,虽然位为公主、端庄美丽,但是却需要不短的时间以及未知的结果。但是人家越国王却干脆啊,直接花钱买个舞绝行首,一听就知道,一定是又温柔漂亮、又能歌善舞,这就绝对就在时间与效率上抢了先啊! 耶律南仙为此与哥哥大哭了一场,直接放话:明天她就要亲自去东京,谁也不要想拦住她! 耶律宁明知她的这一行为极其莽撞,但是看到这一消息后,也是愁得不行。 因为男大当婚,徐三眼下名利皆有,身居高位,就算没有萧菩贤女的这番操作,他自己随便采纳个侍女、歌伎为小妾,这在哪里的官场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根本也轮不到他来指责或劝说什么,要怪就怪他总是不想让自家妹妹吃亏,没有提前想着先铺垫一下这点。 所以此时,面对妹妹的怒火,他竟然无言以对。只是对于耶律南仙执意要去东京的决定,他还是要进行些劝解: “你怎么着也要注意你公主的身份,不能如此胡闹!” “我就是太看重这个所谓公主的身份,这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耶律南仙却是恨恨地说道,“要么你去帮我向皇帝改了赐婚对象,要么我就自个儿去找他!” “唉呀,你别这么急啊!皇帝我肯定会去找的,为你改赐婚的要求也是早晚会提的,但是哪有这么匆忙、没有谋划准备的呢?”耶律宁十分无奈地说道,“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去东京,总得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行吧?” “那么……”耶律南仙一想,转而说道,“就说金哥想去东京,我陪金哥走一趟!” “金哥怎么能去?!”耶律宁断然否定。 “金哥怎么不能去?金哥这些天一直在问他的纳合丑在哪里?他想他了!” “你知道金哥……的……真实身份……”耶律宁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 “我就知道,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把他真当亲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我的事。”耶律南仙变得愤怒了起来,“你现在已经和这满朝的官僚权贵没什么区别,你的眼中,只有有利于你升官的与阻碍你升官的两种区别!” “你……你何时变成了这样?” “我也想问,你何时变成了这样?”耶律南仙与他针锋相对。 争执到最后,还是以耶律宁妥协告终:金哥去看望自己的纳合丑是个极好的理由,而由于金哥太小,耶律南仙作为他的姑姑陪着过去的理由也相当充分与合理。 而平常照顾金哥最多的两人也必须要跟着:一个是王府里的侍卫长,他跟过去,也更能保证公主与王子两人的安全;另一个就是金哥的汉学夫子赵宁儿,虽然只是个女子,但却是金哥最愿意听从教导的人。 只是听说还要让赵宁儿一同跟去,耶律宁又有了一点犹豫。对于妹妹为金哥找来的这个女夫子,他自回到上京后一直在王府中遇见,对于她的才学与教学效果自是非常地满意,而且在没事情的时候,他也会跟着一起听她给金哥讲课,平生第一次真的对这个汉人女子有了不小的兴趣。 “你看看你,为了你的一个念头,一下子牵动了这么多人要出动……” “我都能过去,他们有什么走不了?一句话!你让不让?” “让!好吧?让去!” 其实决定的消息传出来后,最开心的,除了金哥之外,则是此时名为赵宁儿的秦盼兮了。 此时她也收到了辽阳那里传回的消息,得知哥哥的失忆症已经被流求过去的邹神医治好了,所以她本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找个理由辞去眼前的工作,早日赶到东京那里去看一看能够认得出她的哥哥。 不过,强烈的责任感却让她清楚,哥哥在恢复了记忆之后,一定明白身在混同郡王府里的金哥的重要性,而他之所以还能稳在辽阳处理着其他的事情,便就是因为自己此时正在上京这里,足以让哥哥对金哥这里有所放心。 所以,她硬是压抑住了比任何人都渴望见到康复后哥哥模样的想法,还是继续以赵宁儿的身份,耐心地守在金哥的身边。 只是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因为耶律南仙的坚持与耶律宁的妥协,她被指派为金哥的随从人员,一同前往东京辽阳。 此时,最落寞的却是赵梧了:他是陪着秦盼兮守在上京城的。这次是王府里的公主一行外出,他也没有理由跟随,为防生疑,也不宜悄悄跟着。所以,他决定索性就回大宋一趟,去京城和湛哥那里交流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而就在耶律南仙出发后的第五天,东京道关于徐三东巡平定曷懒甸风波的捷报就到了上京。因为有着曷懒甸女真人、渤海人的使者与礼物为证,再加上留守东京越国王的背书,这份捷报的可信度极高,更是令天祚帝龙心大悦: 他要的就是这种四海升平、五方拜伏的场面。 “赏!对此等有勇有谋之贤臣良将,一定要重赏,而且还得给他升职!”耶律延禧虽然没有上朝,但是却是对着此时过来上奏的耶律宁大喜道。 “陛下,容臣说一句。”耶律宁感觉这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劝阻道,“徐三是臣之姻亲,之前借着西北战功,已获厚赏,眼下这也是他为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国,这才有此功绩。徐三他未到而立之年,已是一道统军使兼兵马副都总管,而且履新不久,不可再过于提拔!” “你因亲避嫌,这份心意,朕是明白的。”耶律延禧笑道,“只是这徐三立功是真,朕又岂能做一个有功不赏的皇帝呢!” “臣其实是另有私心,想向陛下另求个恩典!”耶律宁此时却是跪在地下,向皇帝叩头相请。 “哦?你这又是何必!快快平身,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只要不过分,朕一并准你了便是!” “臣先叩谢陛下圣恩。”耶律宁起身后说道,“臣父母早亡,只有一妹相依为命。早年获先帝恩宠,认为孙女,封成安公主,并许诺赐予那西夏国主李乾顺为后。” “嗯!朕也知这成安孝心甚重,誓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倒是因此而推迟了出嫁的时间。” “舍妹守孝,既是铭记皇恩,却也另有隐衷。”耶律宁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当年那西夏使者巧舌如簧,说他们那个少年国主李乾顺是如何地英雄出色,先帝才应下此桩婚事。但此后几年,陛下应知,这李乾顺才智平庸,亲政以来,其国势日渐衰落,与宋交战一败再败。先帝若泉下有知,定然不舍让成安下嫁此人。” 耶律延禧听了之后,便沉吟不语。 若要说对这西夏李乾顺的评价,在他心中自然不会太好。但是问题却在于,同意了成安公主的赐婚,这实质上只是一笔政治交易。说到底,无论是耶律南仙、还是耶律宁,都不是真正的大辽皇宗正枝,耶律洪基认的这个孙女与他也无什么太近的血缘关系。 若不是耶律宁这几年为他所做的事情甚得其欢心,刚才他提及的这件事情就已经超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触及到了皇家利益,实际已经引起了他的很大不快。 耶律宁虽然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但是话都说了一半,却也只是硬着头皮继续讲出来:“臣唯有此一个妹妹,也是舍不得让她去那窝囊国度受苦。此时之愿,就是想为陛下多多尽忠做事,以便能有机会求陛下降恩,能为南仙另择良婿,臣等愿以死相报,永铭圣恩。” 看着此时跪在地上磕头恳求的耶律宁,耶律延禧的心里突然地升起了一股怒气: 短视!都是短视之人! 想不到自己如此信任的近臣到了最后,居然依旧是个短视之人! 这大辽之国策,向来就是拉拢西夏、牵制大宋。但大辽又不比大宋富庶,掏得起足够的钱财,之前答应送一个所谓的公主去成婚,便就可以用这么小的代价,可以将这李乾顺拉拢了过来,每年让他还得乖乖地送上驼马千匹。这是一桩多么重要的政治买卖?怎么可能就凭他一人的兄妹之情,就把这婚约给收回呢? 也算是看在原本就是在讨论赏赐一事的面上,耶律延禧才稍稍按下怒意,冷冷地说道:“此事朕知晓了,容后再议,你先回去吧!” 耶律宁心知不妙,却也无奈,只能怏怏而去。 出帐之时,却看见此时的知北院枢密院事萧得里底正候在外面,两人目光交汇时,对方却是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这萧得里底便就是当年的南京留守事,通过李宁一与知沧州的秦刚做了几年的边境生意,卷得了大笔和财富。不过,因为他的两个侄女萧夺里懒与萧贵哥,先后在耶律延禧为燕王时就入宫为妃,在其继位之后,便深得天祚帝的信。立即受诏回朝专门处置耶律乙辛余党诸事。 不过,贪财的萧得里底先这个机会都没有放过,不仅从中大肆纳贿,放过了一些原本应该严惩的乙辛余党,而且转而又用这些钱财去大肆拢络诸臣,竟然让自己的声名不断不涨,竟然在之后便不断升迁,一路升任同知北院枢密事,再升至知北院枢密事,一直是耶律宁的顶头上司。 原先,他并不在意像耶律宁这样的根基浅薄之人的崛起。但是这几年来他在侧面拉拢其而不得之后,便也开始留意寻找机会打压。今天他有事来找皇帝,候在帐外时,因帐帷不隔音,他竟是将刚才君臣两人的对话听得是一清二楚,不由地心里暗笑耶律宁的政治幼稚。 萧得里底进帐之后讲完了自己的事之后,这耶律延禧却在感慨,还是面前的这位老臣持重有加,便就直接开口:“方才朕与这耶律宁的对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不知老枢密以为如何?” 萧得里底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严肃异常,先是开口道:“混同郡王与成安公主兄妹情深,加上年纪过轻,一时不懂体恤圣心、顾全大局,有此幼稚想法,还望陛下多多体谅。” “哼!朕对他耶律宁难道还不够体谅?不够关照吗?”萧得里底看似在帮着耶律宁说话,但却成功地激起了皇帝的怒气,“这赐婚大事,岂能随他想的说定就定、说收就收的?” “唉!以老臣的猜测,这混同郡王只是在想,他那汉人的内弟立了大功,必会受到陛下的重用,所以也就动心想为他争一个驸马之位……”这萧得里底果然老道,按说,耶律宁希望帮妹妹辞掉西夏的婚约,可以理解为舍不得妹妹远嫁吃苦,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萧得里底现在的说法,却变成了他是想让自己小舅子来做驸马,来谋取更大的私利,这就是别有用心,甚至有扩大势力的野心了。 “他倒把这驸马的位置看成他们家的了!”天祚帝意识到这一点,果然加深了怒气。 看到自己的明帮暗踩之策奏效,萧得里底立即正色道:“老臣以为,私心杂念,人之常情,陛下宽仁待人,可以恕之。但如今混同郡王已经身居高位,这徐三蒙受圣恩,又是地方大将,对其结党之患,不可不防!” “老枢密此言有理!”耶律延禧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