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长安道》 楔子1: 今夜的月亮黯淡无光,清淡得像卸了妆的深闺少妇,一副心事重重,迷离恍惚的样子。白雪覆盖的山巅苍苍茫茫,赤裸裸一望无垠。朔风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胡乱扑腾,卷起漫天细雪,像碎断的白发在天地间飞舞。酷爱夜出的飞禽走兽大都已安寝,不然,这里定然不会死气沉沉得像荒芜了千年的古墓。 枯死的老树旁,一名男子临崖而立,像是在与那鬼气森森的深渊对视。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得出他个子并不十分高,身形极为瘦削,耳朵旁的皮肤白得像寒冷的霜雪,衬得他身上的白衣都逊色了。一群红衣人呈月牙状跪在他身后,一个个静如冰雕,连呼吸声也没有。若不是他们口鼻中冒着热气,当真要以为他们是死人了。 “地凉,都起来。”白衣男子的声音像被山间清泉洗过的那样纯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辽地阔,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您不必担心,我等拼死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护送您安全离开!”说话的黑衣男子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容貌俊秀冷鸷,“您一定要相信,月侍会忠心护主,生死追随!” “我从未怀疑你们的忠诚。只是,我累了。” “公子!不顺是暂时的,您切莫心灰意冷!” “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多言。”白衣男子挥挥手,结束了对话。他凝望着薄薄的月亮,似乎叹了口气。 蓦地,长啸声入耳,随即传来隐约可闻的喊杀声。原本看不见活物的落凤山忽然多出几大队活人来,此起彼伏的身影在雪地里腾挪飞跃,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来的不光有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及门徒,赏金杀手,还有和慕家有过节的门派和仇家,人数蔚为壮观。 黑衣男子射向众人的目光像被冰雪浸渍过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他拔剑横于胸前,以身体为盾,将白衣男子挡在身后。红衣人也闻声而动,亮出兵器将两人护得严严实实。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将他们跪过的地面染成了红色。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到底是他们的血染红了衣裳还是衣裳本身就是血红色的。金色的面具将他们的脸遮得颇为严实,众人却还是可以透过眼眶处那一道缝隙将他们目光中的孤绝,悲愤以及透人心骨的炽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都来了。”白衣男子慢慢转身。就在他回头的刹那,借着冷月清辉,众人看到了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眼眸。尽管那双眼淡然而温和,无波无澜,不见喜怒,众人却像被深秋清晨的凉风吹透了似的,都不同程度地震颤了一下。 好清瘦的面容!想不到威震天下的十三公子,竟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十三,你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人群里有人叫。 白衣男子不搭话,依旧倒剪双手,缓步走过黑衣男子身边,走出月侍的保护圈,向层层排开的人群走去。他每上前一步,众人便后退一步,且人人都摆出防御的姿势,以防他突然出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地湿滑,一个手持短剑的男子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他不敢直视十三公子,怕被幻术迷了魂。据说,十三公子杀人多靠幻术,很多人看了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就把命丢了。 黑衣男子冷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嘲讽与讥诮。 白衣男子驻足,慢声道:“想杀我?可都安排好了后事?”他清凌凌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落在一位身穿深紫色紧身衣,白发白须的老者身上,抱拳行礼,“十三见过端木前辈。” 端木云端颔首:“久闻十三公子桀骜。今日得见,倒叫老朽意外了。”他仔细打量十三公子,心中颇为感慨:谁能想到,传说中智计无双,狠辣阴毒的月侍首领,竟然是个年纪尚浅,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公子有话要说?” “正是。”十三公子又双手倒背,重回黑衣男子身边。“各位今天相约来此,不过就是想要我的命。慕家已毁,作为慕家的家仆,我已没有归路。我愿意成全你们,自裁领死。只是,我有个条件。” 人群哗然,随后是一片质疑声。因为没人会相信武功卓绝的十三公子会乖乖送上项上人头。端木云端喝道:“吵什么?先听他把话说完。” 人群立马鸦雀无声。 十三公子慢悠悠地徘徊在众月侍身边:“月侍身为我的仆从,好歹也算是慕家的人,我不希望他们死后被挫骨扬灰,不能往生。主仆一场,我从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很是惭愧。既然今夜我注定难逃一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用我的命换端木前辈一诺:留月侍全尸。至于我,要杀要剐,各位随意。” 人群又炸了! “留全尸?你还想让他们投胎转世,生而为人,为祸苍生?” “如此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祸害,哪有资格要求留全尸?” “就是!必须挫骨扬灰,叫其魂飞魄散,方能解我等心头之恨!” 此起彼伏的吵闹和叫嚣不绝于耳。端木云端极为恼怒:“住口!越说越不像话了!今日我等结伴来此,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匡扶正义!” “正义换了立场,也会血流遍地,白骨累累,不是么?”十三公子以眼神制止了想动手的黑衣男子和月侍,“端木家世代名士,受万人敬仰;端木前辈亦正直公允,德高望重,尚善之名比肩空谷大师,晚辈敬服。只要您允诺,十三和月侍即刻赴死,绝无二话。”他看了看蠢蠢欲动的人群,抓起一把雪,随手撒了出去。众人刚感受到他衣袖带起的风,便有不少人倒地不起,一个个都伤得不轻。“想要你们的命,其实没那么困难。只是,我不愿再杀人。可若是你们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那也不妨试试看。看看拼到最后,是鱼死得快,还是网破得快。” 各派掌门人都极为震惊:自己也算是高手了,竟没能看清楚他用的是何种招式。此人的功力深不可测!真要动起手来,单单只他一个人,我方就要折损不少。若能不损一兵一卒就解决此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端木云端征求各掌门的意见后,整整衣襟,指天发誓:“老朽端木云端以端木家的名誉起誓:绝不许任何人作践月侍的尸身!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无影门掌门石中堂虽心不甘情不愿还怨恨难解,但介于目前的形势,他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众人,只得忍而不发。其余人自知不是十三公子的对手,眼下又少了各大门派的支持,自然不敢造次,只得一边暗自咒骂端木家这惹不起的老匹夫,一边恨恨地盯着月侍,总还想找个机会攻其不备,斩杀一二,也不枉千里迢迢奔波这一遭。 黑衣男子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他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十三公子已出手如电,点了他几处要紧的穴位。他不能动,不能说,只有眼睛是自由的。他望着十三公子,眼里流转着令人费解的情绪。众月侍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只有眼珠尚能转动。 一个赏金杀手以为机会来了,手疾眼快奋力刺出一剑,刺向离他最近伤势也最重的那名月侍。大概他想拔得头筹,好赶回去交差。又或者,他想给自己往后的江湖岁月留点可以炫耀的资本:想当年,老子手起刀落,手刃月侍,那叫一个痛快!他太兴奋了!兴奋得忘记了十三公子的存在。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天与地在他眼里掉了个。他怔怔地盯着岩石上厚厚的积雪和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脚印,不明白自己的脸为何会贴着雪。他费力地动了动脖子,一股腥甜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血?谁的血?是谁热气腾腾的血浸红了冰冷刺骨的雪?是我的?他徒手将我身首异处了?好快的手!好利的手! 十三公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起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哪怕是我养的一条狗,也轮不到你来动手。”他的声音既不失之于生气的浮躁,又不失之于高傲的冷漠,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不冷不热,不愠不怒,温和如三月的徐徐春风,却含着一股暗拨心弦的柔韧之力和不可冒犯的王者之气。 那赏金杀手竟颇感安慰:死就死了吧!死在你手里,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混沌乱世。他看着自己轰然倒地的身体,眼珠僵在了眼眶里。 再也没人敢贸然出手。 十三公子捡起黑衣男子掉落在地的佩剑,轻轻叩了叩剑身:“霜月出,妖邪没。可惜了,柳老先生最为得意的传世之剑,就要易主了。”说罢,他翻腕亮剑,转身刺向月侍,霜月薄如蝉翼的剑锋穿过他们的胸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微微的凉意。 黑衣男子的目光随着霜月起起落落,最后刺入他的心脏又离开。他眼见十三公子悠然地拭去剑上的血,眼见他抬手将剑钉入冻了千百年的山石,眼见他将一粒粒梅花状的丹丸塞进月侍胸前,眼见他将倒下的人整齐地排成两排,最后看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滑过。弥留间,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生死契已还,你我再无瓜葛。从此,你自由了。” 尽管事情按事先说好的发展,众人还是被惊住了。端木云端看看十三公子没有表情的脸,心头涌起阵阵寒意: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眨眼间,他便将追随自己多年的侍卫杀得干干净净!这份毒辣无情,当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可分明的,他又在为他们谋划。这个人的心思跟他的武功路数一样,太难猜度了! 十三公子缓步从黑衣男子身边走开,走到三步开外的地方,示意验尸。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少了闲适,多了些许疲惫。 端木云端抬了抬手,众人立即蜂拥而上,以自认为靠谱的方式检验月侍的死活。很快,他们得出结论:月侍与黑衣男子不但死了,还死得非常彻底。 有人偷偷松了口气:江湖从此太平了! 待端木云端和众掌门都检验完后,十三公子站到黑衣男子跟前,举手对着天灵盖:“十三这就赴死。请各位信守承诺!” “承诺中可不包括他!”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一枚蓝光盈盈的飞镖直奔黑衣男子的面部。“月侍之所以听他差遣,是因为他是你的贴身侍卫。他虽名为月影,却并非月侍。约定不作数!” 十三公子右手微抬,飞镖坠落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他刚跨步向前,飞镖的尾端突然炸开,喷出一蓬蓝紫色的烟雾,像朵盛开的龙爪菊,妖艳异常。十三公子以袖掩鼻,纵身后退:“卑鄙。”他的声音还是平和,脸色却不像刚才那般好看了。 “又如何?”扔镖的人躲在人群里,压根没有要露面的打算。他的声音尖细刺耳,还带点颤音,像是铁甲挠在金属上,听得人牙根发痒。“这毒只要吸入一点点,即刻便能使功力溃散。半个时辰内,中毒之人形同废人。如果强行运功逼毒,只能适得其反。再说,你刚刚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契,本身也损耗巨大。以你现在的情况,这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轻轻松松置你于死地。你要试试么?” 十三公子看向端木云端,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想毁约?” “岂敢!”端木云端的脸涨得酱红。他高高跃起,举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抓去:“暗箭伤人,鼠辈行为!”众人纷纷避让,他却抓了个空,不由心头一惊:缚心术!是魔界的人?我们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他们怎么也来得这样快? 十三公子自然也看出了蹊跷。他忍着剧痛,强行咽下涌到口中的血,盘腿坐在月影身前,闭目调息。 桀桀的怪笑声刚停,尖利的金属音再次响起:“不可一世的十三公子也有今日,真是活久见!诸位,他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就可以名扬天下!出名要趁早,可别错失良机!” 他这番话拨动了众人心里最隐秘的那根弦,人群又开始骚动。尽管有诺在先,但,谁要跟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讲江湖道义呢?可是,端木云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众人谁也不愿先动手,都希望别人快快出手,自己好跟从。一时间反倒没人动作了。 “想保全他的尸身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说出断魂剑的下落。”金属音深知十三公子不敢妄动,端木云端短时间内又找不出他的藏身之所,说话就不像之前那样急促。 “断魂剑!”有人惊呼。“他知道断魂剑的下落?” “不可能!断魂剑是上古灵器,斩魄消魂,难逃。仙界,魔界和当今皇上都在找它,却始终不得而知。他怎么又可能知道?” “他可是十三公子,是慕家的人,知道也不奇怪。” “这消息可是新鲜出炉,恐怕连千机阁的人都还不知道呢!”金属音咂咂有声,得意之余还不忘挑唆。“如果说你们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诛杀慕家的余孽,那就可以散了。但凡你们还有点出息,就该问出断魂剑的下落来。” 楔子2 十三公子凌空而起,朝西南方扑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一道光闪过,人群中有人倒地身亡,那是无影门新入门的弟子。他的衣服破了个洞,肩膀上多了处状如蔷薇的新伤,还滋滋地冒着白烟,气味很是难闻。 石中堂怒道:“死到临头,还敢作恶!”他举剑直刺十三公子的要害,端木云端忙伸手拦下:“石掌门,不怪十三公子!你这弟子修为尚浅,被人摄了魂,中了缚心术。十三公子要杀的不是他,是施术的人。可惜,被他逃了!” 十三公子血气翻腾,心口痛得厉害。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口血喷出老远。他环视跃跃欲试的人群,深知金属音已撩拨起了众人的贪念,扬声道:“想杀我,尽管来。” 众人踟蹰不前,没人敢动手。 十三公子冷笑一声,冲端木云端抱拳道:“前辈,月侍就拜托您了!别让人动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接受天葬吧。其它的事,我会自行解决,您不必有愧。”他知道,端木云端最多护住月侍的尸身,至于月影和自己,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今天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血雨腥风,九死一生闯出来的?想让他们放下屠刀,发善心放过仇敌,简直比让皇帝不纳后宫还难。何况,还有断魂剑那无人能敌的诱惑挠着这些人的心肝脾肺肾,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想要保月侍全尸,就必须将端木云端置身事外,让他全身而退。 端木云端立刻领会了他的用意,心中又敬又叹,还生出了几丝恻隐。他受邀前来锄奸,要除的是为祸人间的恶魔。意想不到的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却是个礼数周全,温文雅致,进退有度的小公子。传闻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他有些后悔这趟落凤山之行了。 人群里传来这样那样的争论声,都是在讨论断魂剑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渐渐的群情激奋,叫嚷着要十三公子说出断魂剑的去处。 “喂喂喂……我说你们还要不要脸了?要不要脸了?”从插着霜月的石头后传来一个清越响亮,内力充沛的声音。紧接着,转出一个腰悬长剑、手提红棕色酒葫芦、眉眼懒散的男子来。他那双明亮有神、常带笑意的眼,跟他那张年轻已有风霜却和悦安然的脸十分相配,给人以莫名的信任感。“我当真是看不下去了!诸位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臭味散了就不作数了么?” 众人窃窃私语,明里暗里的各种不屑。 那男子无视周遭虎视狼顾的目光,自顾自喝了几口酒,很惬意地咂吧咂吧嘴,慢悠悠地将酒壶挂在腰间,双手叉腰,指着十三公子就是一顿数落:“你也真是个榆木脑袋,跟他们废什么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赶紧溜呗!哪有你这样的,都这样了还在这里硬抗。”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十三公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你比我以为的要平常得多,尤其是这身形,让我痛恨自己的想象力!” 十三公子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起初听那男子的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十三公子的朋友。听到最后才明白过来,两人原来是初次见面,完全不熟。 石中堂的目光刀子似的射了过去:“谢轻云!当真是魔界的人作祟?” 谢轻云看也不看他,围着十三公子打转:“那人用的虽是魔界禁术,但不一定就是魔界中人。先前我在杨柳渡闲逛,无意间发现了他,看他形迹可疑就一路跟了过来。本来我想找机会抓他的,结果被这位公子吓跑了,害得我白跑了这么远。”他盯着十三公子看了又看,还是那副看见天仙变成癞蛤蟆时糟糕顶透的表情。“我说,这些死人真的比你的命还重要?” 十三公子垂眸不语,像是在看衣服上的斑斑血迹。片刻后,他问:“要怎样?” 谢轻云噗地笑了:“你想了这老半天,就跟我说这个?” 十三公子长袖漫卷,拔出霜月递到他面前,不发一言。 谢轻云不假思索,接剑在手:“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霜月?你想以它为酬,让我替你守住他?”他看看月影,又饶有兴趣地盯着十三公子。“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石中堂大声道:“谢轻云,好心劝你一句,别瞎掺和!你要抓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也可以走了。” 谢轻云拿着霜月左比右划,很是欢喜:“你大概忘记了,我有自由出入人间界的特权。落凤山嘛,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管不着。” 端木云端忙给石中堂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别做无谓的争论,以免多生事端。石中堂也是个老江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宜树敌,便不再接话,只狠狠瞪着谢轻云。 来的人甚多。有聪明的,就有愚蠢的;有怕死的,就有作死的。这边石中堂刚刚不闹腾了,那边就跳出来个瘦小的男子开始叫唤:“魔界和人间界向来是各为其主,各谋其政,井水不犯河水。谢三公子这么横插一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是想破坏这千年来的规矩么?” “规矩在我谢轻云眼里狗屁不如。” “不守规矩的人迟早被规矩惩罚。慕家就是因为不守规矩才会被灭门。罔顾皇命,勾结魔界,残害百姓,听听这罪名,不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慕连城临死前口口声声说他是冤枉的,我看一点都不冤!” “灭门?”十三公子的身子晃了晃,一步步逼近说话的人。“你说慕家被灭门了?” “是,灭门!慕连城和柳沉烟被挫骨扬灰,慕家上下亦被斩草除根!” “江湖恩怨,不诛妻儿,不杀无辜,这也是规矩。怎么就被灭门了?” “规矩?什么规矩?”小个子挖着鼻孔,阴阳怪气地道,“胜者为王,王制定规矩。慕家败了,拿什么跟王讲规矩?”他嚯嚯冷笑,将抠出的鼻屎搓成球,弹出老远。 十三公子沉声道:“照你这说法,慕家是鸡犬不留了?”他的脸本就十分苍白,这阵子更是白得瘆人,活脱脱一个白无常。他挥出一掌,夺过霜月,举剑就刺。“既如此,纳命来!” 谢轻云忙纵身闪开,避开霜月的锋芒:“喂,有没有搞错?连我也打?” 十三公子根本不答话,反手又是一剑。顷刻间,地上就多了几具尸体。小个子功夫不高,腿脚倒快,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高手背后。端木云端见状,忙挺身上前,挡下了十三公子的攻势。众人随即一拥而上,使出看家本领将他围在中间。 谢轻云喝了口酒,摇头叹道:名门正派总是自诩清高,目中无人。又说我魔界中人肮脏污秽,百般践踏与轻视。依我看,大家都挺脏。只不过,我们脏的是脸,你们脏的是心。他看见一把剑划破了十三公子的手背,心里一紧:为了一个死人,何苦?他不想再看下去,迈步朝山下走去。突然,一股凉风带着杀气直奔他后脑勺。他放低身子,侧身闪开,回头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偷袭者的胸膛上。 只听得一声闷哼,一蓬温热的血雨当头而下,落在谢轻云淡蓝色的衣衫上,如点点落梅,煞是好看。定睛一看,施袭之人竟是十三公子。 “我……”谢轻云的一句话刚起了头,十三公子已借着他的掌力落脚到了崖边。他本来想说:我不知道是你。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便定定地看着十三公子,看他远远地将霜月掷过来。 端木云端不喜欢杀戮,尤其不喜欢这种赶尽杀绝的做法。慕家再有错,也不该诛杀无辜的人。见十三公子弃剑空手,知道他已无心恋战,只求一死,也就收了手,静观其变。 在这场混战中,石中堂又折了好几个徒弟。他剑指十三公子,几乎已是气急败坏:“魔头,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的剑还没到十三公子身前,就被霜月挡下:“你瞎?没见他不想打了?” 石中堂吼道:“他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说不打就不打?做梦!你滚开!” 十三公子抓了把雪,擦拭手上的血:“无辜?死的这些人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你说他们无辜,他们不该死,那慕家的人就都该死么?九公子天生羸弱,一心只钻研琴棋书画,从不过问江湖事。他有什么罪?就因为生在慕家所以他就该死?你们杀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无辜的?”任凭他如何忍耐,他的声音还是流露出了愤懑与悲伤,但那股柔韧之力和王者之气,依然在。 一道如练的剑气伴随着一道柔淡的青光凌空而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雪地里便多了个人。他身长玉立,容貌俊逸出尘,一身浅青色的衣衫简素至极却又不失高贵华美。他静静地站立,不言不语,深如寒潭的双眼在人群中来回搜寻,像是在找人。 端木云端刚要上前招呼,石中堂已开了口:“仙界的人也来凑热闹了!看来刚才那人所言非虚。十三公子,不如你就告诉我们断魂剑的下落,就当是临死前赎罪,以修来世。” 青衣男子看了石中堂一眼,目光在十三公子身上稍作停留,就移开了。他又在人群中找寻一番,还是一无所获,收起剑就走,飘飘的衣袂云霞似的好看。 “来世?来世……”十三公子的声音冷得悲怆,目光却炽热得发烫。“为什么还要有来世?这一世还不够辛苦么?若不幸还要转生,我宁愿化作这落凤山的顽石,旁观世间风云,与天地万物为伴,也绝不再世为人!” 这番话听在谢轻云耳里,竟有相见恨晚之意,眼里不由得多了些悲怜。 十三公子将一卷经书抛给石中堂,声音越发冷淡了:“你恨我,无非是因为我杀你掌门大弟子石彧。可你问过我为什么杀他么?这经书是我从他那里得来的。你留着,日后自然有人找你讨要。” 石中堂见那经卷颜色泛黄,像是流传经年的旧物,忙收入袖中。 十三公子转向端木云端,深深一礼:“端木前辈,九公子曾在一本禁书上看到几句和断魂剑有关的歌诀,也不知道真假。那歌诀上说‘断魂之剑,魂断梦牵;见者断魂,忘之心安;花开彼岸,生死不见;断魂剑出,万物殊途’。以上,便是我知道的全部。”平平常常的歌诀,经他之口念来,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力,听得众人心神激荡。“我非圣者先贤,参不透这歌诀的深意,自然也无从知晓剑的下落。岁月漫长,诸位不妨慢慢参详。”说完,纵身一跃,跳下了鬼谷。 突生变故,在场的人都愣了。谢轻云最早反应过来,他跑到悬崖边,只见一袭染血的白衣缓缓向谷底飘去,渐渐隐于鬼谷翻腾的浓烟黑雾里。 “他是谁?”去而复返的青衣男子凝视谷底,沉声问。 谢轻云黑了脸,没答话。他粗暴地推开聚在崖边的人群,指着月影的尸身大声道:“这个人谁也不能动!否则,便是与我谢轻云为敌。天涯海角,我必诛之!”他飞身朝山下而去,速度快得惊人。 青衣男子也不再逗留,紧随其后,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石中堂问:“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怎么就那么不信他的话呢?” “慕家九公子慕无双天资非凡,熟读天下典籍,号称人形书库。若说这歌诀是他读典所获,老朽倒觉得可信。回头再看,仙魔两界的公子同时出现在落凤山,也绝非巧合。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前来探听断魂剑的下落。”端木云端扫了眼石中堂,又看了一眼躁动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句:可惜了! “血未干,魂未远,江湖却又将风起云涌!真不知何时才是头!” “这江湖的风云,何时停过?”端木云端收剑入鞘,神色凝重:“只盼风云起时,你我手上不要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天地不仁,世间乱象横生,我等苦心经营方能勉强立足于世。无辜或有罪,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护住身后的人。”石中堂指着受伤的弟子,握紧拳头道,“既入我门,我就有责任护他们周全,我绝不许旁人欺他辱他。” 端木云端默立片刻,招呼众人整装离去。 风乍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纸片般的雪花飘落在月侍和月影冷却的身体上,为他们穿上素白的葬衣,掩住了胸口的伤痕。月光忽然变得明亮了,如清冽的溪水漫泻于天际。笼罩着落凤山的那层死亡的血光,因这溪水般的光亮变得柔和安然了。而鬼谷依然是鬼谷,依然是世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鬼谷…… 第一卷:摘星1 挺过了隆隆寒冬,挨过了料峭春寒,几声惊雷后,大地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眉目舒展,总算可以伸展蜷缩得腰酸背痛的身体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花开了,树绿了,水暖了,天蓝了。最重要的,是那些没饿死在冬天的穷苦人家,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毕竟,野菜野草也都发芽吐穗了。 无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凤鸣阁都是红香软绿,喜气洋洋的。今天更是如此。天才蒙蒙亮,姑娘们就起床梳妆,万分仔细地装扮成最漂亮迷人的模样,准备迎接花魁大赛。 说起这花魁大赛,原本是某家花楼的老鸨为了增加银钱收入,巧立名目,顺道给客人们找乐子消遣的。谁知道,到了第二年,去年没能抱得美人归的公子贵人们竟还惦记着这出戏。老鸨生怕罪衣食父母,不敢说自己没有准备,只得闭了眼胡诌:这花魁赛可是有讲究的。要将少不经事的姑娘调教得出色,是需要时日的,我可不敢随便拉个人出来搪塞了事。再说,太过频繁也会失了新鲜兴致,得时间久一点才有盼头有意思。于是,才有了如今这不成文的三年一次的花魁大赛。 起初,花魁赛只在各家妓院内部举办。后来,有心人联合了好事者,将那些想分一杯羹的妓院都邀请了来。再后来,但凡春风街上叫得出名头的妓院都会推荐自家的姑娘参选。一是为了提高妓院的名气,二是为了妓院的利益:先不说花魁赛的入场票有多金贵,单酒水果品的消费就是一笔相当不菲的收入。 凤鸣阁的老板秋蔓早早地坐在大厅,听管家惠娘和管事汇报各项事务的安排。她端着茶盏,却没有喝茶的心思,只是盯着茶杯底的白茶花看。等众人汇报完,那茶水早就凉透了。“万事俱备,已无疏漏。不过,雅间还要再多留几间,说不好哪位公子哥突然心血来潮,就带人过来凑热闹了。”她抬起头,带着令人沉醉的笑容。“今儿可是咱凤鸣阁的大日子,大家多费心了。” 惠娘指了指二楼:“从昨天晚上起,那丫头就没动静,要我去看看么?” 秋蔓笑眯眯地道:“你操什么心?她呀,错不了的了。”她示意众管事退下,和惠娘一前一后朝三楼走去。“今天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不能出半点差错。等会我要应付场子上的事,你得留神盯着点暗处。” “我有数。只是……” “你担心她?不必。她比我们更想赢。”此时,凤鸣阁已开门迎客了。秋蔓指着一个跑上跑下不停忙活的小厮道,“那孩子勤快,下个月给他涨工钱。” “已经涨了。等你想起这茬,媳妇都成婆了。” 秋蔓牵起惠娘的手,贴在脸上蹭了蹭:“不愧是我的管家婆!” 惠娘笑着摇摇头,柔声道:“你呀!” 两人来到三楼,进到最里边那扇雕着凤凰图案的门里,跪拜在一座没写名字的牌位前,久久没有动弹。 旭日初升,薄雾散去,浅黄色的光穿过窗棂照亮了凤鸣阁的迎客厅。那缕落在插花上的光,因为时常被来回走动的人遮挡,便时有时无,时明时暗,时而虚空,时而充盈,像跌宕起伏的人心。待它移位到秋蔓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时,凤鸣阁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刚才还冷清空荡的春风街,现已车如流水,人头攒动,热闹嘈杂。街道两旁的垂柳泛出崭新的绿意,柔软的枝条颇像凤鸣阁里姑娘的腰肢,多情又撩人;红色的桃花也开得灼眼,风一吹便是漫天花雨,美得如梦如幻。大大小小的商铺一间紧挨着一间,像是怕冷的人挤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一扇扇被油垢和灰尘遮住了本色的门窗,因为沾染了叶的绿,花的香,都顺眼了许多,仿佛它们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茶馆酒肆的旗帜伫立在晨光月色里,听主人日复一日的吆喝,在茶香酒气中褪了颜色,带着古色古香的气质渐渐老去。小商小贩早就摆好了摊子,扯出热情的笑容,用各具特色的嘹亮嗓音招揽过往行人,盼着以辛勤的劳作换来家人的口粮。 早饭时间刚过,凤鸣阁就已人满为患。视觉最好的雅间里,客人们喝着新上市的香茗,吃着精美的点心,吆五喝六地提着要求。许是那嘈杂的人声惊扰了众人享受的心情,他们便摆出一副高冷而傲慢的姿态,鼻孔里冷哼:一群蛆似的贱民!呸!二楼楼道上的座位算是一等坐席,各项待遇比雅间的客人差了许多,但冷眼看人的神情却和他们一般无二:尔等也配来消遣!嗬!一楼的客人们吃着炒花生,磕着瓜子,喝着陈茶,聊着中意的姑娘,不时瞅瞅挤在门口的人,得意之余还很有些瞧不起:没钱还来看热闹,啧!而没票的则各凭本事,将身体扭曲成极限姿势,见缝插针地寻得一席之地,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轻视与鄙薄。 悠扬婉转的开场铃响后,乐师奏响了美妙旖旎的乐曲。两队彩衣薄衫、袅娜妙曼、春风满面的女子鱼贯而出,踩着节奏翩翩起舞。舞罢,一位能说善道,自带三分笑样的女子扭着小蛮腰,迈着小碎步上了场。她先简单回顾了过往花魁赛的热闹与圆满,然后不遗余力地夸赞今年的比赛是多么的令人期待。性急的客人等不及听她说完,就嚷嚷着催促开始比赛。那女子也不生气,轻轻一甩手绢,拈着兰花指,娇笑道:“哎哟喂,您别着急呀!这新娘子的盖头,得进了洞房才能掀开。咱得依着规矩来,您说是不?”她的声音带点娃娃音,又酥又软,很少有人能抗拒。她又说了些暧昧撩人调动气氛的话,才示意比赛正式开始。 花魁赛举办到现在,形式基本已固定化:除去对容貌的评比,无非就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考较,已经翻不出太多的新花样来。只不过,参赛的姑娘就像御花园的盆栽,永远都是新鲜出彩的,从不令人失望。这也难怪,各家花楼都铆足了劲,使出看家本事训练自家姑娘,期盼她们一鸣惊人,好让银钱滚滚而来,塞满荷包。而那些花朵似的姑娘们,明明知道她们的美丽在喜新厌旧成习的男人心里,只能是灿烂一季的过眼云烟,也还是想竭尽全力盛开。因为,她们想活下去。可惜,历来鲜花与掌声只属于胜利者。而胜利,又只属于少数人。 半天的比试与热闹后,胜利者袅袅婷婷于高台上,含羞带怯地接受众人的鲜花与银钱,羡慕与嫉妒,赞美与诋毁。 秋蔓朝二楼望去,心想:还不动作? 眼看象征花魁的花冠就要戴在那姑娘的头上,忽听得有人大声嚷道:“花魁在哪?我要看花魁!”声音起落间,一个面有不足之态的锦衣男子拨开人群冲了进来,浮肿的双眼滴溜溜乱转,急不可耐的样子好像他家的菜园子被猪拱了,忙着找人算账。“花魁呢?怎么没看见花魁?”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样貌清秀,稚气未脱的小公子。他见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俩看,腾地红了脸,拽着锦衣男子往外拖:“四哥,你别闹了!” “我没闹!我跑这么远来看花魁,当然得看了再走。”锦衣男子瞥了眼台上的姑娘,一个劲摇头,“漂亮是漂亮,就是没灵气。不好,不好!” 秋蔓既不上前招呼,也没出面阻拦,藏身在幔帐后静观其变。 “四哥!你……”小公子咽了口口水,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我不理你了!” 锦衣公子一把搂住他的肩,揪着他的鼻子笑嘻嘻地道:“不许!在我见到花魁之前,你哪儿也不许去。” 小公子偷偷瞄了台上那端庄秀丽的人儿一眼,小声道:“你这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就这个?你眼睛出问题了?”锦衣公子无视那姑娘眼里的盈盈泪水,说话越来越刻薄,“她哪当得起花魁的头衔?不过比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好点就是了。” “公子这话欠妥。”温柔甜美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循声望去,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容貌倾城,细腰如柳,手拿团扇的姑娘,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宛如璀璨的明珠。她步态轻盈,缓缓而下,闲庭信步的样子好似刚游山玩水归来的大诗人。“凤鸣阁新人,林翩翩。” “哟,正主终于露面了!”锦衣公子的眼勾子似的勾在了林翩翩身上,恨不得立时将人搂在怀里,肆意亲热一番。 林翩翩用身体挡住看客们看热闹的目光,团扇轻摇,微微笑道:“每个人对美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您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您不喜欢的,恰巧是别人的心头宝。我们应该尊重美的差异性,而不是规定美只能有一种形态。所以不能说您不喜欢的就不美。是不是花魁还得看对谁而言,您说是不是?”她双手掐腰,飘飘行了一礼:“翩翩乃粗鄙之人,不懂规矩。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她头上的珠钗颤巍巍地晃动着,含苞待放的梅花钗头和流苏吊坠尾端半开的梅花相映成趣,像一对心意相通却天各一方,怎么也走不到一处的夫妻。 掌声雷动。男人们兴奋的喊叫声几乎要把楼顶掀翻了。他们一边给林翩翩打分,一边盘算要多少钱才能一亲芳泽。 “故作惊人之语,哗众取宠。不喜,不喜!”锦衣公子摸着下巴,戳了戳小公子,“宛瑜,看看人家这手段,三两句话就将人心收服了。这年月,光有个漂亮的脸蛋可当不了花魁。得有手段,有真本事才行,知道不?”他拿出三锭金子扔到林翩翩脚下,一脸傲慢。“你,我包了。下来陪本公子喝酒。” 林翩翩将金子踢开,迈步走人:“恕难从命。” “站住!”锦衣公子倏地变了脸,喝道,“敢拒绝我?不想活了?信不信我叫你这凤鸣阁变成死人阁!” “您随意!”林翩翩止住脚步,目光已失了温婉。“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只要我不愿意,宁死不从!” 锦衣公子拔出剑,抵住林翩翩胸口,目光凶狠:“你再说一遍!”他抬起林翩翩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她的皮肤。“够嫩的!滋味一定不错!” 林翩翩双目含怒,扬手结结实实地扇在锦衣公子的脸上。那一耳光大概用尽了她浑身的力量,声音极为清脆响亮。“无耻!” 锦衣公子被打得面红耳赤,挥剑就砍。一道人影从门口闪过,晃眼间就到了林翩翩身边,将她带离原地。“四弟,别胡闹!” 林翩翩抬眼看去,只见来人身形高大,一表人才,双目明亮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放开林翩翩的手,微笑道:“姑娘勿怪,我四弟跟你闹着玩的。阿旸,还不收剑?” “鬼才跟她闹着玩!若不是你阻拦,她已经是我剑下游魂了。” 从二楼的雅间里出来一个体型偏胖的男人,他小跑着下了楼,躬身来到那男子面前,倒头就拜:“草民拜见……” “拜,拜,拜你个大头鬼啊拜!”萧旸提脚踩上他的肩膀,笑道:“既是草民,哪有资格跟我二哥说话!”他一脚踢开男子,拉过那小公子道,“二哥莫怪我,我也是好心,想带宛瑜来开开眼界。” 萧宛瑜掰开他的手,嘟囔道:“才不是!就知道拿我当挡箭牌。哼!” 萧煜搀起跪着的男子,避开纳头叩拜,噤若寒蝉的众人,低声道:“我记得你。去年父皇寿诞,赐百官御园赏景同游,你的父亲和你都在列。我现在有皇命在身,不宜暴露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办?” 那男子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使劲点头。 林翩翩上前致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萧煜摆摆手:“姑娘言重了。”他一手一个,拉着两兄弟就走。“还杵在这里干嘛?走了,不然别人没法收场。” 萧旸对林翩翩做了个杀头的动作,笑得不怀好意:“你等着。” 萧煜闻言放了手,含笑看着林翩翩:“我有一事跟姑娘相商。我家娘子最贴心的侍女因病离世,现在的女侍很不如她的意。我看姑娘伶俐,不知可愿随侍在侧?” 林翩翩道:“公子救我一命,原本我不该拒绝。只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暂时还不想做女侍。请公子体谅!” “姑娘不必觉得欠我,原本是四弟无理,惊扰了大家。去与不去全凭姑娘自己定夺,不必有顾虑,我不会强人所难。”说罢,萧煜快步出了凤鸣阁,望着红艳艳的太阳道,“好山好水好风光,就差一壶好酒了。” 第一卷:摘星2 萧旸追出来,大叫:“二哥,你干嘛抢我看中的人?” 萧宛瑜仔细抚着衣襟的一点皱褶,头也不抬地道:“二哥要不这么做,回头那翩翩姑娘就得身首异处。他这是在帮你减少杀孽,你该领情的。” 萧煜回头看着凤鸣阁,心有疑惑:这老鸨可真够稳得住的!自家的姑娘差点人头落地,她居然一直没露面。她能训练出林翩翩这样的姑娘,应该不是个怂包。既然不怕事,又为何避而不见?这可不是老鸨的风格。或许是她看出了端倪,猜到我是朝廷的人,不愿意招惹?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你俩别斗嘴了,咱们好久没见,找个地方喝酒聊天吧。就去栖凤楼,如何?” 萧旸刹住脚:“为何要去栖凤楼?我可听说了,这栖凤楼的老板锦瑟不仅贩卖风花雪月,也经营江湖生意,很难交道。”他左右看看,问道,“明澈为何没跟你一起?他人呢?他这侍卫怎么当的?怎么不跟在你身边?” “云起不也没跟着你?你怕什么,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们。” “我不是怕我受伤,是怕有人伤害你。你可是暂代太子之职,行监国之权的贤王,是昭阳国未来的国君,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我只是尽孝心替父皇分忧,未必就会是太子。” “除了你,谁能胜任太子一职?二哥不必谦虚。” “咱们好久没见了,见面就说这些,多扫兴!你刚才不是问明澈去哪里了么?他买鸡去了。这镇上有家烧鸡特别好吃,每天就卖那么些,去晚了连鸡屁股都买不着。我让他先行一步,然后在栖凤楼汇合。” “这么巧,云起也买鸡去了。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宛瑜在这里?” “选花魁这样的热闹,你四殿下舍得放过?别好奇我怎么也来了。今年清溪的灾情严重,我跟父皇请旨,前去查看。返程时路过这里,想着大概你会带八弟过来玩,就顺道来看看你俩。” “二哥一心为国为民,真是辛苦!还是我好,闲王一个。” “某人的封号就是闲王,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萧宛瑜边说边摘了一枝桃花玩,“也不知道帮二哥分忧解愁,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 “他不给我找麻烦就是帮我了,哪敢奢望他替我分担。”萧煜扳着萧旸的肩膀认真打量,道,“你好像瘦了些。有烦心事?” “烦心事?他能有什么烦心事?最多就是烦恼找不到更好喝的酒,看不到更漂亮的姑娘。”萧宛瑜拽开萧旸,兴高采烈地贴到萧煜胸前。“二哥没看出来我高了些么?你瞧瞧,我是不是已经到你下巴了?” 萧旸一脸不屑:“就你这小豆丁的个子,也敢跟二哥比高?他可是所有皇子中最高的。”他抬胳膊挤走萧宛瑜,挺直腰身站到萧煜面前。“我是不是也高了些?” 萧宛瑜撇撇嘴道:“你已经成年了,定型了,不会再长了。” 萧煜后退一步,对着萧旸的脸左右端详:“是,你也高了。只是没有宛瑜那么明显而已。”他看着陪在身边的两个兄弟,笑容不知不觉变浓了。 萧旸颇为得意,冲萧宛瑜吐了吐舌头。他血丝交织的眼因为这孩子气的举动不那么招人反感了。平心而论,他的样貌不比萧煜差,相反,五官还更英俊些。只可惜,那副酒色过度之像破坏了男人的阳刚,显得萎靡颓废,不那么讨喜。他走在前头,看见新奇玩意就大喊大叫地拿给萧宛瑜看,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萧宛瑜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早已习惯了他的随性不羁,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后来看路人频频侧目,才觉出他的声音确实太大了些。 萧煜慢步走着,并不左顾右盼看热闹,只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跟在后面。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最喜欢萧旸和萧宛瑜,虽然他们三人非一母所生,感情反倒比自己那两个亲姐姐还亲些。他见萧宛瑜总是盯着摊位上的牵线木偶看却不买,知道他想要又舍不得花钱,笑道:“临出发前,那几个小小子都嚷着要我带礼物回去,可我不知道买什么。宛瑜,你帮我选?” 萧宛瑜随手就拿起了牵线木偶:“这个如何?超好玩的。” “木偶?我瞧瞧……嗯,是好玩。不过,这也太便宜了。” “礼轻情意重。贵的未必就是好的,喜欢才最重要。” “有道理。那就它了。你也选一个。我给他们都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你的。” “谢谢二哥!”萧宛瑜立马选了个白胖胖的笑面娃娃拿着。“我特别喜欢这个。” “那这两个呢?我看也蛮不错的。”萧煜指着一个骑马的将军和一个醉酒的剑客道,“没发现很像我和你四哥么?” “别说,还真的挺像呢!” “那就都买下来,反正也不值什么钱,这东西要多几个才好玩。”萧煜付了钱,把木偶都给了萧宛瑜。“以后就由你来照顾我们了,可不许弄坏了。” 萧旸摸着下巴,咂咂嘴道:“将军那么帅,剑客就那么丑,二哥还真是会选。”他又捏了把萧宛瑜的鼻子,打趣道:“小豆丁,我告诉你,做人可不能太势利了,更不能以貌取人。说不定哪天我遇见个神仙,吹口仙气就把我变成美男子了。” “那又怎样?这个世道又不会因为你好看就对你温柔相待,还不是一样要受苦受难受煎熬。”话刚落口,三个人都是一惊。萧煜沉了脸,极为严厉地看了萧宛瑜一眼,拔腿就走。萧旸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确定没有可疑之人,才松了口气。他见萧宛瑜低着头,都快把嘴唇咬出血了,忙道:“宛瑜别怕!没事的!” 杂耍艺人极富感染力的吆喝声伴着越敲越急的锣鼓声将爱热闹的人聚成群。如果是在平时,萧旸早扎堆去了。可这会,他没那心情。卖酒的小贩拎着酒葫芦过来,刚露出笑脸就被他瞪了回去。 没走多远,飘来一阵阵香甜诱人的独特味道。不消说,栖凤楼已近在眼前。 这栖凤楼和凤鸣阁相隔不远,位于春风街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一个在街的左边,一个在街的右边,楼层高度相同,外观差异不大,内部格局和装饰风格却天差地别。如果以季节作比,凤鸣阁像繁花似锦的春天,铺陈富丽堂皇和奢华繁复;而栖凤楼则像天高云淡的秋季,只书画素雅清幽和简洁大气。同为春风街最顶尖的花楼,少不得要被拿来比较。有好事者总结了二者的不同:一、栖凤楼的茶点无双,凤鸣阁的菜肴味绝;二、栖凤楼的姑娘如冷香,娇而不艳,媚而不俗,个个自带几分冷清气质;凤鸣阁的姑娘似暖玉,娇艳迷人,妩媚多情,人人都是温柔的解语花;三、在卖艺和卖身这个问题上,栖凤楼的老板随姑娘们自个儿决定,从不强迫;而凤鸣阁的姑娘则没有选择权,凡事以客人为大;四、两家花楼老板的脾气差异甚大,锦瑟火爆,秋蔓温吞…… 不难看出,这两家花楼的老板虽脾性迥异,做事方式也大不相同,在经营上却都很有一套。开张不过三五年时间,就艳名远播,现已将春风街上大大小小的前辈甩开,后来居上。 有人说,春风街的花楼养活了杨柳渡一半的人。这话绝非妄言。来这里消遣的人不是富甲一方,就是腰缠万贯,哪个不是花银子跟泼洗脚水似的?只要他们高兴,银钱简直就不值一提。于是,很多无垢和白衣都守在春风街,守在栖凤楼和凤鸣阁附近,等待时机求贵人们赏赐,赏赐一点碎银钱,赏赐一碗残羹冷炙,甚至是赏赐一个终生为奴为仆的机会。 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姑娘使劲擦着脸上的灰尘,想让自己不那么碍眼。她双手捧着一个比她的脸还干净些的破碗,怯怯地看着萧旸,用眼神乞讨。 萧旸不耐烦地一掌将她推开,喝道:“滚开!别挡我二哥的路!” 萧煜目不斜视,不声不响地朝栖凤楼而去。萧宛瑜放慢脚步,落在二人身后。他摸出块碎银子,轻轻放进小姑娘的碗里,小声道:“小妹妹别怕!我四哥他不是坏人。” “公子!公子……”三楼的窗户边,云起扒着栏杆一声接一声地叫。 “鬼叫什么?喊魂?我还没死!”萧旸解下佩剑朝楼上砸去。“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像个大爷在这里赏人观景,我口干舌燥地连杯茶都没得喝。”他力气不够,剑刚到二楼就往下掉,眼看就要砸上行人。萧煜忙伸手接住,迈过地上那道碗口粗的红线,抬腿上了三楼。 从早上起,一楼和二楼就座无虚席。三楼大厅里的人却始终不多,只寥寥几位。这也难怪,能上三楼消费的不仅得有钱,还得有权有势。而这些人通常会认为在大厅喝茶吃酒不够体面,会选择更高级更奢靡的私人雅间。 靠窗的金丝楠木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萧煜捡视线最好的位置坐下,把剑放到对面位置,稳稳当当斟好三杯茶,缓缓舒了口气。他瞥了眼离得较远的那几个客人,又瞥了眼明澈。明澈点点头,和云起在旁边的茶桌前坐下。 萧旸的屁股还没坐稳,手已伸向裹着荷叶的烧鸡:“本来不饿的,闻见这味就直流口水。”他见荷叶上缠着的麻线又结实又难解,顺手就把剑拔了出来。 萧宛瑜忙起身按住他的手:“四哥!三界有规矩,佩剑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代表着主人。你怎么能用它来割这又油又腻的麻线?这剑要是会说话,估计得跟你对骂三百回合。”他不让明澈和云起沾手,一个人一点一点将麻线解开。“你好歹也是皇子,就不能有点皇家礼仪?真是的!” “咋,嫌我丢人了?丢人你也必须跟着我。”萧旸喝了口茶,翘着二郎腿道,“我们说好的,我在哪你在哪。不许反悔!” “谁说要反悔了?我只是提醒你注意礼仪。” 萧煜的脸色缓和了些,动手替萧旸续了茶:“宛瑜,你可知道在众兄弟姐妹中,我为何独独对你这般严厉?”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必二哥都是为我好。” 萧煜又警觉地把四周看了几遍,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你母妃靓绝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颦一笑都能使圣心牵挂。你母妃生你时难产,父皇不顾忌讳,坚持陪在她身边,直到你呱呱坠地才安心。皇帝陪产,那是多大的荣耀与风光!一时间,前朝后宫都议论纷纷,说你母妃必将入主凤藻宫,母仪天下。而你,自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你出生后的第三天,你母妃看着襁褓中的你,难忍初为人母的喜悦,感叹道,‘吾有麟儿,余生可期!’这话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后宫历来是母凭子贵。你母妃的意思,不过是说她有了儿子,后半生有了依靠。不巧的是,这话刚好被父皇听到了,顿时龙颜大怒。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你母妃恃宠而骄,觊觎帝位的表现,简直是大逆不道!他不听你母妃的解释,赐她白绫自尽。父皇本来要将你一并处死,亏得我母后和淑妃娘娘苦苦哀求,说你是皇家血脉,且幼子无辜,才保住了你的命。后来,淑妃娘娘以阿旸年幼,需要玩伴为由,将你接到她身边抚养,直至你长大成人。” “这些我都知道。二哥干嘛旧事重提?” “我是想提醒你,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父皇的性情我们都清楚,他会忘记他昨天刚杀死的妃嫔,却永远不会原谅因帝位死去的人。这些年来,淑妃娘娘千方百计让你避开父皇,就是怕他见到你以后想起旧事,迁怒于你。生在皇家,谨言慎行,是一辈子的修行。而你,更要慎之又慎!不然,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万劫不复!明白么?” “我……我不想明白。”一滴泪滚出萧宛瑜的眼眶,落在他面前的荷叶和麻线上。“那年,父皇寿诞,我准备了贺礼想觐见父皇,被淑妃娘娘拦下。她怕我再背着她去见父皇,这才告诉了我原因,并且要我发誓:有父皇在的地方我要退避三舍。二哥,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活得这般憋屈?” “你没有错,父皇也没有错,错的是帝位之上只能坐一人。”萧煜拍了拍萧宛瑜的肩膀,安慰道,“有淑妃娘娘在,你不会有事的。” 萧旸笑道:“母妃上次才说,她老了,需要我们这些小辈保护。她要是听见二哥这么夸她,该觉得自己老当益壮了。” 萧宛瑜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热爱与崇敬:“娘娘正值青春,哪里老了!” “母后常说,宫里的女人都工于算计,像淑妃娘娘那样聪慧又仁厚的,少之又少。当年若不是她的谋划,没人能保住你。这些年,她让你远离朝局,让前朝后宫都忘记你的存在。这对你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你要谨记她的教诲,护好性命。” 萧宛瑜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良久之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萧旸扯下鸡腿啃了两口,又喝了两杯酒:“还是我这闲王好,只管吃喝玩乐潇洒生活。至于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都不用我操心。我说,这栖凤楼的糕点是美味,可酒就不怎么样了,香倒是香,就是不够浓烈。” “栖凤楼的酒自然不能和你府上的比,可也算得上是佳酿。由此可见,不是酒不够好,是你的嘴实在太刁。再者,酒的好与坏,不是光看浓不浓烈。” “我只是喜欢喝酒,不懂酒。二哥若想与人论酒,该找谢三公子,那可是此中大家,名声在外。” “魔界和人间界向来泾渭分明,不可随意往来。我怎么可能与谢三公子同桌喝酒?” “说得也是。”萧旸摇了摇酒壶,颇为不满地道。“我不辞辛劳大老远跑来这里,没睡到中意的姑娘,没喝到满意的酒,也没遇见有趣的事,白跑了!” 兄弟三人玩笑着,又是只谈风花雪月的富贵公子了。 第一卷:摘星3 天色渐晚,温煦的夕阳漫过亭台楼阁,照着飞檐斗拱,照着春风街,照着开得正浓的桃花,照着行人被花香熏得微醺的脸,照着商贩油光光的脸,好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仿佛只是喝了盏茶的时间,天就完全黑了。花楼门口的灯笼最先被点亮,照出一片红霞似的光亮,好看得像姑娘们醉酒的脸。像是得到了某种讯号,家家户户的灯都次第点燃。不多时,整条街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却又比白昼多了些暧昧与妩媚。一盏盏红灯笼像一簇簇红彤彤的云,又像一团团红旺旺的火,静静地驱散黑暗,静静地迎来送往,静静地看人世悲欢,沧海桑田。 从栖凤楼出来,夜市已开始营业,其热闹程度不亚于白天。三人逛了一阵子,没逛出什么新鲜,便准备回客栈。那客栈是萧煜早就订下的,离栖凤楼很有段距离。萧宛瑜本想骑马或驾车过去,却见萧旸一个劲地嚷嚷吃撑了胃不舒服,就提议溜达着回去,正好消食。等他们走到客栈,已过子时了。三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歇息。 凤来客栈是杨柳渡最大最贵最美的客栈,以服务着称,全天十二时辰都有人当值。任何时候,只要客人提出的需求合情合理,都会得到满意的服务。这会,厨房的人正煎炸蒸炒,烹煮客人新点的夜宵。等到最能熬夜最喜欢吃的那位客人吃饱喝足入睡后,客栈终于静下来了。 此时,月上中天,夜色清明。 一道黑影跃过高高的院墙,落在花与花构架出的阴影里。他像只壁虎贴墙站了片刻才探头观察四周,确定没人走动后,以极快的速度到了客房楼下。他脚尖点地,毫无声息地上了二楼,来到萧煜的房门口。侧耳静听,有轻微的鼾声传来,一高一低,时粗时细,都是睡熟了才有的动静 屋檐挡住了月光,走廊上光线幽暗。黑衣人借着这暗影的掩护,将一把形状奇特的匕首轻轻插进门缝,小心地将门栓移开。他极轻极慢地推开门,侧身闪进房间,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才开始动作,脚步轻得好似行走在棉絮上的猫。 行李架上,挂着几个包袱和雨具,其中一个深蓝色缎面,绣着水纹图案的包袱很是惹眼。黑衣人取下包袱放在地上,解开来翻了翻,又将它系好,照原样挂回去。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东瞅西看,不经意间看见萧煜的枕边放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黄布包。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黑暗中传来说话声:“请问,阁下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黑衣人刚冒出“糟了”的念头,灯就亮了。萧煜穿戴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床上。明澈抱着剑站在他身边,两只眼睛比灯烛还要亮几分。 萧煜整整衣冠,笑道:“来者是客。客见主人,为何蒙面?” 黑衣人不答话,飞身扑向门外。明澈的动作更快,先他一步到了门外,并以剑气封死了他的退路。黑衣人不敢大意,拔出长剑,捏个剑诀挥剑迎敌。两人你来我往,从二楼打到了一楼,从院里打到院外,打得难分难解,难分胜负。黑衣人剑术精湛,明澈想要在百招之内取胜,机会渺茫。 萧煜在草丛里捡了把石子,瞅准时机,朝黑衣人肩上的穴位射去:“两个打一个,有点不符江湖规矩。所以,每次出手前,我都会言明要打你哪里。这样是不是就公平多了?”他说打左,就绝不打右;说打上,就绝不打下;说打腿,就绝不打头……简直是诚实可信,童叟无欺。 明澈不知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深信他有他的道理,便全力配合:萧煜打左边,他便攻右边;萧煜打上边,他就攻下三路……两人配合默契,不多时黑衣人就被逼得乱了章法。 萧煜抛着最后一颗石子道:“这一次,我要取你的双眼。当心了!”他右臂半屈,迟迟没有出手。黑衣人根据他的手势判断,他是想打自己的左眼,忙侧身躲开明澈的剑招,顺势护住眼睛。石子出手,以飞蝗的速度直击他的小腿。他来不及避让,被石子正中腿部,脚下一滞,又被明澈刺中肩膀。好在他反应迅速,挥出一掌将明澈逼退,抬手点穴止血,动作干脆利落。 明澈嘴角含笑,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崇拜。 “虚虚实实,兵不厌诈。阁下应该不会骂我混蛋无耻。”萧煜拍拍手上的灰尘,神色愉快。“我不想问你受何人指派,也不想问你意欲何为,我只想知道你姓甚名谁。你武艺高强,临战经验丰富,且临危不乱,绝非等闲之辈。” 黑衣人沉声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萧煜打量着黑衣人,眼神变冷:“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放你走,绝不阻拦。如果你心存侥幸,想要逃脱,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黑衣人没打算妥协,拉开架势,准备拼死一战。 明澈正待出剑,一团白色的人影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下一刻,他的剑就脱了手,远远地插在地上。 萧煜很是吃惊:好快的身手!竟没看清楚他是从哪个方向而来,又是如何出手的。“何方高人?有何指教?” 来人戴着一副月白色的面具,身穿乳白的粗布麻衣,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纹丝不动像个木头人。他像是没听见有人在说话,伸出手一抓一丢,黑衣人就到了几丈外的大街上。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萧煜,那样子分明在说: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就别追了。 萧煜双手抱拳:“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他示意明澈收剑,看着黑衣人融入黑暗,不怒不躁。 面具人也不还礼,慢摇慢晃地出了院门,走向街道尽头。 明澈气道:“岂有此理!一个江湖人也敢如此狂傲自大,目中无人!”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狂傲,而是他不希望我们听见他的声音。”萧煜看着白衣人消失的方向道。“他只想救人,不想与我们为敌。不然,在他夺剑的瞬间,你就横尸当场了。我放他走,也是因为我感觉不到他的杀气。既然不想与我为敌,就有可能为我所用。等着瞧吧,我们和他还会再见面的。” 两人说着话朝二楼走去,却隐隐听见有打斗声和呵斥声从后院传来。萧煜调转脚步,直奔后院。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一个黑衣人脚踏假山,凌空掠过开满鲜花的花墙,朝客栈外而去。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衫的男子拄剑而立,脚下踩着个黄色的小布包。 不等萧煜发话,明澈已大声道:“拿开你的脚!” “是你的?”那男子拾起小布包,扔给明澈:“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想占为己有。”月光下,他剑柄上的宝石反射出冷冷的蓝光,煞是引人注意。 “寒霜剑?”明澈惊呼:“你是谢轻云?” “在下顾长风,是凤来客栈的老板。” “谢轻云的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这个……我有必要解释么?”顾长风见两人没有放自己走的打算,笑了笑道,“看来,我还是解释的好。不然,估计我一时半会休想脱身了。说起来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谢三公子与人在落凤山比武受了重伤,事后他来到小店将养了月余。在这期间,我尽绵力,保他免受诸多烦扰。他为人豪爽,临走前以佩剑相赠。” “你撒谎!就算你帮过谢轻云,他也不至于以剑相赠。世人皆知,剑是剑客的第二条命,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且名剑择主,寒霜跟了他,便不会再跟你。除非,你们之间还有别的关系。” “寒霜是名剑,更是灵剑。剑有灵,知道我有恩于他的主人,愿意跟我,有何奇怪?况且,灵剑易主的事虽少有,但也不是没有。谢三公子现在的佩剑霜月,不就曾是十三公子的贴身侍卫月影所有么?” “那你为何要帮他?他可是魔界的人。” “我帮他,就好比我现在帮阁下追讨失物一样。凡是落脚凤来客栈的人都是我顾长风的客人,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他们的财物和生命安全。至于他是魔是妖还是仙,只要他不伤我,不害我,不欠钱,与我何干?” 萧煜笑道:“顾掌柜所言极是。多谢了。”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夜深了,两位早点歇息吧!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凤来客栈会竭诚为两位服务。”顾长风手握寒霜,穿过长长的花廊,隐身在香气扑鼻的玫瑰花丛后。 萧煜眉头深锁,心想:我是中了调虎离山计,还是被杀了回马枪?或者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两拨人。这件事做得隐秘,他们怎么知道东西在我这?难不成这一路上都有人跟踪我?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明澈显然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公子,这两个黑衣人是不是得到了消息?” “现在还不能确定。先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东西还在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不露面。你把东西收好,咱们看阿旸和宛瑜去。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见他们出来,要么是中了迷药,要么是喝多了醒不了。” 两人来到萧旸的房间,见他四仰八叉睡得死死的。萧宛瑜急得绕着桌子转圈,云起提剑守在床前,严肃得有些滑稽。看见他们进来,萧宛瑜冲到萧煜身边,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二哥你没受伤吧?真急死我了!我想去帮忙,又怕自己武功低微,反倒成了累赘。而且我也不放心四哥,不敢叫云起下去援手。” 萧煜道:“没关系。只要你们没事就好。” “这人真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萧宛瑜捏着萧旸的鼻子不撒手,凑到他耳边嗷嗷学狼叫。鼻子出不了气,萧旸本能地张开了嘴,依旧睡得酣畅。“二哥你瞧,就这样也能睡!” 萧煜的笑容充满了宽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这副德性,睡着了雷都打不醒,更别说晚上还喝了那么多酒。” 萧宛瑜放开手,同情地看着云起:“有这么个主子,你该如何安睡?” 云起腼腆地笑道:“主子睡得好就行。” 萧旸吧嗒吧嗒嘴,嘟嘟囔囔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就又只剩鼾声了。 四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笑了。萧煜又叮嘱了云起几句,带着明澈回房去了。 第一卷:摘星4 月亮似乎累了,只用淡淡的光亮为夜行人照路。春风街的桃花笼罩在这淡淡的朦胧的光亮里,越发显得迷人而美好。 风吹云动,花香扑鼻。这样美好的夜晚,太适合夜游了! 一只夜枭穿过杨柳渡外那片连绵如海的桃林,飞向一棵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老杨树。不知道那棵树上,翘首以盼的那只鸟是他的谁。他夜猎归来,在凤鸣阁的屋顶休息翅膀,无意间听见那群居住在凤鸣阁密室里的老鼠说了件不可思议又很有趣的事。他要把这件事告诉那只等他的鸟,他要和她一起分享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 他反复整理语言,想以简洁明快的方式把这件事叙述清楚。想来想去,他决定这样讲述: 夜,已经很深了,春风街终于打烊了。长街上不见人影,只有野猫野狗偶尔出没。没了白天的欢歌笑语,凤鸣阁像是埋着贵族王侯的坟墓,虽富丽堂皇却也死气沉沉。通道里的灯笼眯了眼,也是睡意昏沉的模样。机灵警醒的值夜小厮依墙靠柱,半睡半醒地养神,等着随时被差使。 凤鸣阁的密室里,秋蔓跪在地上,听候发落。她伤势严重,肩膀上扎着的厚布带已被血浸透。林翩翩和惠娘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白天在凤鸣阁闹事的那个叫萧旸的男人刚发完脾气。这阵子,他的脸色不像来时那样吓人,那股子颓靡之相也褪去了不少。“没有我的命令,你竟敢擅自行动,还当我是主子么?” 林翩翩慌忙下跪:“是我……” “不说我也知道是你!”萧旸斥道。“秋蔓一向稳重识大局。若不是你报仇心切,她会铤而走险?咽不下仇恨,你迟早被仇恨吞噬,害人害己!” “翩翩知错!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 “二哥心思缜密,聪明过人。况且他从小习武,武艺不在你之下。你想杀他已属不易,何况还有明澈在?你可知道,明澈的功夫足以和秋蔓对抗!” “这事不能全怪翩翩。我也想去打探水月砚是否为他们所得。” “知道在他那儿你又能如何?动手抢么?有那么容易的事?”萧旸揉着太阳穴,放缓了声音道。“水月砚是在二哥手里。他是如何获得,目前我还不清楚。那个白衣人是什么来历?听说,前段时间惠娘执行任务遇险,也是为他所救?” “是。他从不说话,救了人就走。我们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线索。” “他是怕你们听出他的声音?还是说他是江湖侠客,只想救人不想留名招惹是非?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愿意帮咱们就是好事,你们也多了重保障。”萧旸抬了抬手,示意跪着的人起身。“二哥要你随他回府,你怎么打算?” “我自然是遵照殿下的安排。殿下故意为难我,不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把我安插在二殿下身边么?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知道他会救我?” “因为他看得出来,稍加训练,你就会是个优秀的细作,更因为他现在急需像你这样的人。前些日子,他安插在宫里最得意的细作因为父皇心情不好被杀了,他肯定还要送人进去。不然,他便没法及时掌握父皇的动向。不管你最后是留在贤王府,还是进宫伺候,对我来说都是好事。只是,前路凶险,到处都是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你可想好了?” “有什么好想的?我有得选么?既然注定了要走这条路,我早就将脉脉温情撕烂踩碎,只剩坚硬冰冷。请殿下放心,经此一事,我已知道对手的可怕与强大。以后,我会用柔情蜜意的谎言装饰我残忍恶毒的心肠,用虚情假意的善良掩藏我阴狠血腥的算计,我会步步为营,事事当心,绝不给您添乱。我以林家的亡灵发誓!” “你不用发誓,我信你。我会想办法安排人到你身边,不会让你孤军奋战。”萧旸黯然道,“没想到,我也会用这样的计策。” “殿下何出此言?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切莫为我这等小卒烦心劳神。”林翩翩将一个锦盒交给萧旸,又说,“此乃我林家家传之物,我带在身边多有不便,还请殿下代为保管。若他日我不能归来,就把它葬在我父母的坟旁。” 萧旸摩挲着锦盒上的浮图花纹,叹道:“林家就剩你一个……” “殿下珍重,属下就此拜别!”林翩翩拜了三拜,转身离去,没让任何人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人类真是好奇怪!明明是不愿意做的事,还是要勉强去做;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可偏偏嘴上还要那么说。这是不是就叫口是心非?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口是心非。有话直说,坦诚相待不好么?非得弄那么复杂。 那只胡子花白的老鼠说,在凤鸣阁住得久了,见过的龌龊多了,当真觉得人类可怜!争权,夺利,追名,逐爱……凡是能争的东西他们都要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争得尸横遍野,争得天崩地裂!争到最后要死了,才恍然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权力地位重要,而有些东西不是靠争就可以得到的。 可怜啊!人类还不如一只老鼠看得开。 夜枭轻声鸣叫,那是在告诉等他的鸟,我回来了…… 月亮隐身在云层,渐渐消失不见。黑暗笼罩着大地,静得令人不安。等到旭日东升,辉洒大地,人间依旧花红柳绿,莺歌燕舞。 用过早饭,萧氏兄弟离了客栈,各自东西:萧煜和明澈回皇城复命,萧旸和萧宛瑜带着云起继续过闲散皇子的逍遥日子。 出了杨柳渡,继续往前走,有一处山谷。山谷里住着几户农家,常年靠打猎和耕种为生。穿过山谷,便是官道。柳翩翩挎着简单的包袱,等在必经的路口。她卸了脂粉,着淡粉色罗裙,立于桃花树下,人比花娇。“主子。”她唤道,“翩翩恭候多时。” “我以为你不会来。理由?别跟我说你怕死。你若贪生怕死,就不会替人出头。” “我不怕死,我怕被人践踏,怕活得没尊严,怕到死都不能挺直脊梁。既然贤王殿下给我机会改变命运,我焉有不来的道理?” “你怎么知道我是贤王?我不记得我有说过。” “只要这杨柳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我就有办法知道。” “是么?你想清楚了,跟了我也未必能达成你的心愿。”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试一试就放弃,我不甘心!” “有胆识!我没看走眼!只要你助我完成大业,荣华富贵,自由名分,我都可以满足你。” “多谢贤王殿下!翩翩定不辱使命。” 三人正要上路,忽然从路旁的草丛里钻出来一个衣着褴褛,瘦骨嶙峋,弓腰驼背,须发如草的老人。他太老了!已经到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掉的年纪。他太瘦了!瘦得力气大的人吹口气,就能把他吹出去二里地。他背着半背篓露水未干的野菜,左手握着四五枝颜色娇艳的野花。 林翩翩蓦地想起,也是这样的季节,她年迈的祖父也曾篱下采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 老人似乎没看见有人来,低垂着脑袋摇摇摆摆地走过萧煜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张大了嘴直喘粗气。在他脚边,一丛新开的蒲公英迎风招展,清新可爱。他放好背篓,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蒲公英闻了闻,然后抽了根草茎,将所有花都绑在一起,扎成好看的花束。那双昏黄混浊的眼里浮起一点笑意,大概,他想到了收花人看到花时的幸福模样。 “不要!” 惊呼声未落,萧煜的剑已穿过老人的胸膛,结束了他悲惨的一生。他栽倒在地,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咽了气。“为什么要杀他?”林翩翩含泪问道,“他不过就是个过路的老人,垂垂老矣。为什么不能给条活路?” “谁能保证他没听见我们的话?谁能保证他不会为了钱去告发?谁又能保证他不是别人的细作?”萧煜在老人身上擦干净剑上的血,目光狠毒。“宁可错杀一千,也不错放一人。只有时刻保持警惕,才能让对手无机可乘,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难怪世人都说,帝王的宝座是累累白骨堆成,帝王的龙袍是缕缕冤魂织就。”林翩翩替老人合上眼,将他紧握着鲜花的手放在胸前:“来生,别再投胎在这个国度!”她望着蓝色的天空和温暖的太阳,内心止不住的颤栗。她知道,她这一生都忘不掉这个老人和他的花,一如她忘不掉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们都是那样无辜啊! “要想成为强者,就必须先学会拆分利益与感情。你最好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否则你早晚死在这上面。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何来拆分一说?不都只剩下杀戮了么?” “放心,他不白死。明澈,把现场处理成官兵所为,让人们的怨愤涌向官府吧。我先走,你俩共乘,到前面的镇上再雇车。”萧煜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马蹄得得,回响在荒草丛生,绿阴冉冉的山谷里,寂寞,悲凉,又无端地让人慌张。 第一卷:摘星5 茉莉花开得正好,轻盈雅淡,沾手留香。清晨,卖花姑娘提着竹篮,走街串巷叫卖,清脆的声音沾染了花的香气,格外甜美动人。一个男孩挥舞着新做的木剑,将自己想象成杀富济贫的侠客,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不留神,他撞在卖花姑娘身上,撞坏了她手腕上的花,撞了满身的香。男孩慌忙将木剑藏在身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卖花姑娘,那样子像是在说:对不起,我没钱赔你!卖花姑娘粲然一笑,捡起花吹去灰尘,掐掉坏了的花瓣,将花插在辫子上,拐进了旁边的巷道。男孩怔了怔,跑进自家院子摘了两朵栀子花,飞奔着追了上去。小巷幽幽,不见卖花姑娘单薄的身影,只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花香。 巷口的老黄猫伸了个懒腰,懒懒地看了男孩子一眼,甩着尾巴,踩着猫步走了。今天,它约了老友去茶馆晒太阳听书,得赶紧走了。去晚了,又得听那帮老伙计没完没了地叨叨。猫老了就这点不好,话太多了,而且基本上都是在回忆从前,废话一堆。从前是好是坏,不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么?有啥可回忆的?就好比那个说书先生,我就很搞不明白他,十三公子都死了好些年了,还在翻来覆去讲他的事,无聊不无聊?这也难怪。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十三公子太适合当谈资了:过去他有多神秘多辉煌,现如今就有多愚蠢多可恨。对于失败的人,胜利者总会用看似客观公正,实则刻薄又隐晦的语句为他们的人生批注,并用符合大众口味的道德标准将他们五花大绑在耻辱柱上,令其永世不得翻身。经过精心的描画与篡改,失败者将被埋葬在胜利者的光环里,被引为反面教材警示后人,在岁月里沦为茶前饭后的消遣与笑柄。而胜利者伪善的悲悯和宽容,则会引起拥趸者的顶礼膜拜:看吧,看吧!这才是仁者该有的姿态与胸怀! 我没见过十三公子,我本身对他也不感兴趣。只是听说书人说得多了,我反倒有些好奇了。我好奇他的喜怒哀乐,好奇他的狂放不羁,好奇他的决绝歹毒,更好奇他所经历的人生……罢了,我还是别好奇了。好奇心太重的猫,总是死得早。这是千万只猫用命换来的教训,我要牢记。我得留着这条命多陪陪我的老伙计,还有我那位穷得一天只能喝一顿野菜汤的主人。 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的茶馆新换了说书先生,新说书先生带来了新故事,新故事吸引了新茶客,新茶客增加了新收益,新收益让茶馆老板乐得多了几道新皱纹。看,果真还是只有新鲜事才能吸引人。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就当作隔夜的陈茶,泼了吧! 距茶馆不远,有座叫醉金枝的酒楼,吃喝玩乐样样齐备。在慕家还是权倾天下的慕家时,它只是一家寂寂无名,即将关门倒闭的小店。眼下,它已成为凤梧城乃至昭阳国最赫赫有名的销金窟,往来之人个个非富即贵,最不济的也是江湖名宿。醉金枝斜对面的小吃摊也因为沾了它的光,生意要比别处好得多得多。可能是因为天天笑脸迎客的缘故,摊主眼窝里的那颗泪痣似乎也带着笑意,令人过目难忘。 迎客的伙计拦下卖花姑娘,含沙射影地将她训斥了又训斥,大意是说来这地方的人是如何高贵,卖花姑娘又是如何卑贱,两者之间天差地别,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切勿扰了贵人们玩耍取乐的心情。卖花姑娘央告了又央告,依旧没能让这位外表和善内心弯酸的伙计松口。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迈过那道高高的镶金嵌玉的门槛,只得含泪离开,去茶馆碰碰运气。 说书先生刚刚结束了第一场演说,正在喝茶休息。一队手拿长剑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入,规矩地在空位上坐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是昭阳国的人,像是异族。为首那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公子将一片金叶子放在说书先生面前,指着喝茶的人道:“今天这里所有的花销都算在我的头上,烦请老先生给我们讲讲昭阳国的奇闻轶事。” “公子是远客?我昭阳国的奇闻轶事数不胜数,不知公子想听哪方面的?” “我就爱奇闻异事。那就烦请老先生讲一段十三公子和十二月侍的故事。” “公子如果想听他们的故事,还请移驾别家。老朽虽卑贱之躯,可也不愿意为了生计,刻意迎合,污蔑他人。我这里不说他们的事。” 年轻公子思忖片刻,道:“老先生说得极是!过往种种,孰对孰错,早就真假难辨了。不听也罢。” “正是。公子也是来参加摘星大会的?” “我本族中闲散人,对跻身仙界没兴趣,奈何拗不过家中长辈,只得前来凑个数。初来乍到,还请老先生指点,这凤梧城里可有好玩的去处?” “要说这凤梧城最好的景致,那都在凤舞山庄了。从前慕家为主时,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慕庄主和柳夫人必定会带着全家老小开门迎客,接待进山游玩赏景的人。无论是远道而来的生客,还是凤梧城里的百姓;无论来者是王孙贵族,还是无垢白衣,他们都一视同仁,不奉承,不轻慢。慕家亡后,那山庄已成为凌寒公子在凡间的落脚点,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公子若想看景,恐怕要另觅他处了。” “别人说起凤舞山庄,都是深恶痛绝的样子;说起庄主和庄主夫人,也都是直呼其名。听老先生的口气,倒很尊重他们。” “公子切莫误会,老朽与慕家既不沾情也不带故,只是当年受过慕庄主和夫人的恩惠,不敢相忘罢了。” “都说慕家的人穷凶极恶,竟还有怜贫惜弱的时候?” “那年秋天,老朽带小孙子前去观景,下山时不小心摔下了山坡。慕庄主亲自替孩子推拿按摩,送了我们治伤的良药,末了还派人护送我们回家。隔了几日,老朽在街上偶遇柳夫人,她居然还记得这件事,问过孩子的伤势又赠送了银两。受人恩,永世记。老朽又怎敢为了客人满意,信口雌黄,编排他们?” 年轻公子又掏了片金叶子出来,不由分说放在说书先生面前:“就冲老先生这番话,晚辈请您吃酒。”他起身离座,冲刚进门的卖花姑娘含笑摆手,夸她的花纯洁娇艳,又说她人比花娇。卖花姑娘见他没有恶意,却还是羞红了脸。 茶馆门口,一个脖子上挂满小商品的卖货郎讨好的招呼着过往行人,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山响。年轻公子掏了掏耳朵,似乎不太喜欢拨浪鼓的声音。他朝向凤舞山庄的方向,长吁短叹:“世人都说,凤舞山庄囊括了人间美景,不但有古树名花,飞瀑流泉,云海雾涛,更有三千奇峰,万亩梅林,清绝尘嚣!可如今,他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浑身都是污点,就算有那八百秀水的冲刷也干净不了了。不知道换了主人,那梅林的花还香不香。” “少主,接下来咱们如何行事?”一名随从问。 “你们先去办事,这里有我就够了。”一只通体雪白,脖颈上有一圈七彩羽毛的鸟停落在年轻公子的手掌,嘀嘀啾啾叫个不停。“七夏带了消息,说今年的摘星大会由凌寒公子主持。” “凌寒公子?他不是只问道修仙,不过问凡尘俗事么?” “可不是嘛!从不过问世事的人也开始过问世事了,这世道当真让人看不懂了。你转告父亲,我会见机行事,请他不要挂念。”年轻公子喂了七夏花籽和水,亲亲它的喙道,“我夜月灿绝不辱使命!”他摆了摆手,那群男女迅速离去。 七夏拍着翅膀飞向天空,忽而又飞回来落在小吃摊上。它歪头看着那个正吃饭的男子,像是在打量他。那男子并不惊讶,夹了七颗大小差不多的米粒一粒粒并排摆放,笑了笑没说话。 七夏也不客气,顺着米粒摆放的顺序,从左到右,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又歪头看着那男子,等待他投食。男子放下筷子,用一根净白如玉的手指摸了摸它的尾羽,没再喂食。 夜月灿吹了声口哨,七夏扭头看看他,就又扭过头去。它见那男子半天没动作,便朝前跳了两跳,离他更近了些。 “七夏,你是灵鸟,素来只以花籽和果实为生,怎可乱吃东西?”夜月灿去抓七夏,竟被它避开了。“喂!不过吃了他几粒米,你就叛变了么?” 七夏绕着那男子飞了三圈,落在他的肩头,嘀嘀啾啾叫了几声。 夜月灿缩回手,目光闪烁:“在下夜月灿。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男子收回注视七夏的目光,抬眼看向繁花落尽的枝头,片刻后才慢吞吞地道:“莫待。”他清秀斯文,衣着十分寻常,粗布的衣衫只用一根两指宽的黑色布带束着。腰带扣也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好明亮的眼神!夜月灿暗暗惊叹。“莫公子也懂鸟语?”他见七夏还是不肯离开,无奈了。“这家伙已经移情别恋,不听我的话了。麻烦你告诉它,干活了!” 莫待放了一粒米在指尖,递到七夏嘴边:“听话。” 七夏啄掉米粒,冲着夜月灿拍拍翅膀,飞走了。 夜月灿见莫待已结完账准备离开,忙问:“莫公子也来摘星?” 莫待点点头,拿起凳子上的小包袱,缓步前行。 夜月灿连忙跟上:“我第一次来昭阳国,陌生得紧。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咱俩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不好。” “有何不好?咱俩都是异乡人,彼此作伴也不寂寞不是?” “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与人同行。请月公子另寻良友。” “我姓夜月,不姓夜。你要么叫我夜月,要么叫我灿,就是不能叫我月公子!” 莫待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夜月灿不死心,笑嘻嘻地道:“反正明天才开始比试,今天咱可别待在客栈傻等,得好好利用这段空余时间,找地方玩去。不然就辜负了这美景!来的路上就听别人说,昭阳国最美的风景都在凤梧城,而凤梧城最美的风景又尽归凤舞山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都得四处瞧瞧……”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冲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有功夫在身,自然不会怎样。那少年就没那么好运了,被撞翻在地,嗷嗷叫痛。 莫待闪到旁边,看着撞在一起的两人一言不发。 夜月灿忙伸手相扶:“我只顾说话,忘记看路。你还好?” 少年狠狠地推开他,捂着胳膊跑进一条极为狭窄的小巷。 夜月灿打个哈哈,笑得很是尴尬:“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将剑挂在腰间,回眼却发现莫待只别着一管墨绿色的长笛,并未佩剑。“莫公子不用剑?” 莫待依旧默默不语,朝那条小巷去了。他的步速很慢,像吃饱喝足的人在消食。他走过阴暗潮湿肮脏杂乱的巷道,跨过臭气熏天漂着杂物的污水沟,绕过乌烟瘴气堆积如山的垃圾场,穿过摆满棺材群蝇乱舞的丧葬地……从始至终表情如一,没有半分不悦。 夜月灿紧捂鼻子,强行咽下已反到嗓子眼的酸水与食物,边走边琢磨:有资格参加摘星的人,武功和剑术必然超群。此人修剑道却不佩剑,乃出格之举,有失体统,会招致非议,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他不喜言辞,吃穿简朴,与一般世家公子的做派相去甚远。若说是贵族,却连个随从都没有。关键是,七夏留下的信息太不可思议了!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到底是什么来头?夜月灿的好奇心泛滥了,打定主意跟着莫待,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第一卷:摘星6 小巷的尽头还是小巷,小巷又连着小路,将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串联得四通八达。两人弯来绕去,左倒右拐,终于来到一处破破烂烂已快倒塌且极为低矮的窝棚前。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正在给一群同样蓬头垢面的小孩分包子,一篮子茉莉花放在一张只剩两条腿的高凳上,像是很怕沾了灰。 他来这里做什么?看这污糟不堪的环境,应该是无垢白衣的居住地。听闻昭阳国将其子民分为六等:一等为皇家血脉及宗亲;二等为王侯将相;三等为达官显贵;四等为商贾巨富;五等为寻常百姓;六等为白衣及无垢。其中,要数无垢最为悲惨低贱。白衣虽然也无田地房产,好歹可以选择如何生活,是乞讨为生还是卖身为奴,都由自己决定。无垢就没那么好命了,出生即为奴为婢,片瓦不沾身,一生只能跟随一个主人,做牛做马,至死方休。不消说,这群孩子多半是白衣了。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发了善心,居然给他们包子吃。难得!夜月灿正打算问话,从窝棚里出来一个姑娘,端着一碗浑不见底的水。这姑娘好生眼熟,好像在哪见过?是了,是茶馆里的卖花姑娘。她怎么也在这里? 卖花姑娘显然被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吓到了。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片。 那少年闻声抬头,塞了个包子到卖花姑娘手里:“叫你先吃点东西,非得死撑着说不饿。看吧,饿得连碗都拿不稳了。”他一边数落,一边麻利地收拾好碎片放到一旁。“瞧把你心疼的!这碗也该碎了,咱俩的年龄加起来都没它的年岁大。早先它就碎过一次,是我拿土粘上的。估计没粘结实,回头我再弄就是了。” “喂,包子好吃么?”清朗的声音穿过杂物堆传来,叫人忍不住猜想说话人有着怎样一张亲切的脸。片刻后,一名伸着懒腰的青年男子慢悠悠地迈步走出来,好像才刚睡醒。他拿着一只透着一股子亮光,像是盛满了星月之光,却看不见里面装着何种美酒的酒壶,似乎还没喝过瘾。“我还饿着呢,也给我留点呗。” 那少年猛然转身,身体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夜月灿不认得这名男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剑与酒壶:“霜月剑?流光壶?阁下是谢轻云?” 谢轻云叉腰大笑:“好说好说!终于有人看见霜月,说的是我谢轻云的名字了。” “霜月剑为武林名剑之首,名满天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物,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没想到,最后竟认了谢三公子为主。” “我那是走狗屎运了,才有如此机缘。” “谢三公子谦虚了!”夜月灿抱拳作了自我介绍,“落凤山一战,谢三公子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也要保全月影的遗体。在下感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我也是有所图才会如此。这位兄台是?” “莫待,莫公子。”夜月灿怕莫待不理会,忙抢着道,“他也是为摘星而来。” 莫待冲谢轻云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相互认识了。谢轻云大大咧咧地抱了抱拳,也就是过去了。 此时,那少年已将卖花姑娘和那帮孩子护在身后,还拿了两根顶部带着锈铁钉的木棍在手,目光因绝望而凶狠,活脱脱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小兽。 “光顾说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拿出来吧,看还能买几个包子。”谢轻云看了看莫待,问,“你也被偷了?” 夜月灿道:“你为啥只问他,不问我?” 谢轻云笑道:“偷你很正常,因为你有钱。他不同,他跟我一样,都穷。” 莫待注视着那少年,没说话。那少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一咬牙,提着木棍朝他冲了过去。 夜月灿心想:这小子下盘稳健,步伐也有模有样,像是会点功夫。谢轻云的身手我已有耳闻,只是这莫公子嘛……正好趁此机会探探底。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往旁边让了让,等着莫待出手。 光看莫待的站姿,谢轻云就知道那少年连他的衣角也碰不着。可眼见他不避不让,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担心。他挡在莫待身前,举掌向少年拍去。他力道拿捏得极好,少年被拍翻在地,打两个滚就站起来了,连个皮都没蹭破。 夜月灿暗道:这人怎么比我还爱管闲事?他想起刚才的对话,连忙朝腰间摸去,竟没摸着钱袋。我就说嘛!好好的怎么突然来这种地方了。原来,他发现那孩子偷了我的钱包,才跟过来的。“喂,我的钱袋是不是也在你那?速速还来!” 少年不理,抡着木棍继续横冲直闯。 不等谢轻云再出手,莫待对着那卖花姑娘说话了:“小蝶,你今天一朵花都没卖出去,可怎么是好?”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像有魔力一般,竟让那少年停下了脚步。他上前取走少年手中的棍子,扔到杂物堆里。“你叫吴忧?是忧愁的忧,还是悠然的悠。” “你怎么知道我俩的名字?还知道我们说的话?” “是我先提问的。”莫待慢声道。 吴忧瞪大了双眼,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他回头看了眼小蝶,大声说道:“忧愁的忧。” “东西在哪?” 吴忧从怀里摸出两个钱袋,一个扔给谢轻云,一个扔给夜月灿。 谢轻云打开来看,哭笑不得:“转眼你就花光了?都买什么了?” 吴忧哼哼两声:“你本身也没多少钱,也就只够买这几屉包子。” 夜月灿打了个哈哈:“还好,还好……我的倒是一分不少。” 吴忧又是两声哼哼:“谁要你的金叶子?没法花销,带着还扎眼。” 被偷的两个人对望一眼,心想:偷了别人的钱,还说别人的不是,真是天下奇闻。夜月灿指着莫待问:“为什么只偷我,不偷他?” 吴忧撇了撇嘴道:“你耳聋?刚才谢轻云的话没听见?先不说他穷得连把剑都没有,光看他的衣着打扮和吃的饭菜,就不是有钱的主。不像你,赏说书的都是金叶子。不偷你偷谁?” “原来你早就盯上我了?” “没听说过么?贼不走空。下手之前,选好目标是首要。”顿了顿,吴忧又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吾宁死,不为奴!” “既然不想为奴,就把东西还来。”莫待道。 “他聋,你就瞎?还真是天生一对!东西不已经还给他俩了么?” “打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钱袋。那东西留着是祸事,想活命就趁早交出来,我可以帮你把事情抹平。” 谢轻云和夜月灿不知道他俩所说何事,不方便插嘴,只得静候一旁。 “除了他们俩的钱袋,我没偷别的。” “对我撒谎是大忌,是要吃苦头的。” “我说了,除了钱,我再没偷别的。” “还嘴硬。非得我给你找出来才算?” “没偷就是没偷!你不能平白诬陷!” “废话太多。小蝶,他不说,你说。如果你不希望他死无全尸,就告诉我东西在哪里。不然,等对方发现了,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你别听他的!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就只会欺负咱!”吴忧捡起石头朝莫待砸去,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坏得生蛆的狗杂种!老子跟你们拼了!” 莫待脸色一沉:“不分轻重,不知好歹,不听良言。该打!”他瞥了眼吓得惊慌失措的小孩和泣不成声的小蝶道,“你若再敢有半句谎话,我杀光他们。”他眼神阴沉,身上的气息由温和变得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旁观的两人很不适应他的变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极不自在。 吴忧显然被镇住了。他呆望着莫待,半天没敢吭声。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们的名字么?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耳力不错。只要我集中注意力,我能听见很远的声音。我跟着你的脚步过来,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你非常小声地跟小蝶说,你看见了那人胳膊上的图腾。你说,我是不是在诬陷你?” 吴忧混于市井,凡夫俗子常见,江湖高手常见,道士法师常见,神仙妖怪也常见……像莫待这样耳力过人的,他压根就不稀奇,只是觉得倒霉,偏偏让他给遇上了。他紧咬嘴唇,打算死扛到底。 小蝶就不一样了。她每日里除了卖点小东小西,捡点废品换钱,就是照顾这些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她也见过泼皮无赖,见过恃强凌弱,见过人心险恶,但她的体会远不如天天在外讨生活的吴忧深刻。她见莫待面目清秀,整洁朴素,说话的口气也总是温和的,对他便没那么畏惧憎恨。稳稳心神,她怯怯地问道:“你……你真的会帮我们?”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她的脸比她发辫上的茉莉还要白几分。她看看吴忧,泪水涟涟。“你说话可算话?我不想他死!” 夜月灿见莫待又恢复了不想说话的状态,不得已,只得代为回答:“他若不是真心想帮你们,至于说这么多话?” 小蝶擦去眼泪,将花篮挪了地方,从那把缺腿的凳子靠着的杂物堆后拉出一个很大的粗陶罐子。那罐子又脏又破,缺了口的边缘挂着黄色的粘稠状半固体,像是某种动物的粪便。罐子里装着破铜废铁烂瓷器,也都是脏兮兮的。她费劲地从罐子里翻出一个塞满碎布头的破布袋子,从中找到一枚做工精致的锦囊。 吴忧跺了跺脚,又气又恼又不甘心。 小蝶捧着锦囊朝莫待走去,眼睛里又有了清晨路过小巷时的那种生气。虽然生活艰难日子辛酸,再怎么努力也不见起色,可她也还是想活下去,和吴忧一起活下去。吴忧不能死!她也不能死!有她在,于吴忧是动力与支撑;有吴忧在,于她是希望和依靠。他们相依为命,缺一不可。 第一卷:摘星7 一蓬碎骨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蝶身后,直取她的要穴与命门。谢轻云和夜月灿几乎同时出手,将碎骨钉尽数击落,一前一后护着小蝶和孩子。莫待的笛子轻轻一拨,吴忧就到了他身边。 夜月灿喝道:“何方鼠辈?竟偷袭一个小姑娘!知不知耻?” 四个戴着面罩,身形健壮的男子从四个不同的方位现身,站的都是进退自如的好位置。为首的男子指着吴忧道:“偷不该偷的东西,找死!” 谢轻云离小蝶最近,他抓过锦囊,上下抛着玩:“有人说,偷就要偷值钱的东西。我深以为是。从现在起,这锦囊归我了。” “谢青梧没告诉你,魔界的人不能插手人间的事?” “说了,他天天念叨。不过我爹还说,万事随心。” “你可以随心,但切勿多管闲事。当心引祸上身!” “我哪儿敢!我二哥叮嘱过我,绝不能在外面惹是生非。所以嘛,这烫手的山芋当然不能再留着了。”谢轻云反手将锦囊扔给莫待,笑道,“你不是想要么?送你了。”他摊开手,对那男子笑道,“你看,锦囊不在我这里,你可别问我要。” 夜月灿啧啧暗叹:够贼的!转手就将祸事嫁与他人。 锦囊上绣着一只乌黑油亮,一只眼圆睁,一只眼紧闭,还有一只眼只剩黑洞,透着一股子诡异,展翅欲飞的三眼乌鸦。三眼鸦囊?千机阁?是秋渐离的人。不对。千机阁贩卖消息,这三眼鸦囊是他们的没错,可这些人却不是千机阁的。莫待捏了捏锦囊,皱眉道:“这世风可真是江河日下。秋渐离这样的人也做起了杀人的买卖,当真叫人失望之极!”他完全是痛心疾首,为秋渐离惋惜的表情,很难让人不去猜想他和秋渐离的关系,以及这件事和秋渐离的关系。 “我们阁主的名讳岂容你直呼!把锦囊交出来!”为首的男子喝道。 “叫他名字,是给他面子。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把锦囊还你。不过,你得保证,以后不找这孩子的麻烦。否则,我不会给秋渐离好脸。” “你和阁主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我俩的关系就回去问他,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有他对家父的承诺。若他忘记了,会有人帮他记起来的。” “不劳费心,我自然是要问的。” “这三眼乌鸦不如从前好看了,我还是喜欢第三只眼里是一团燃烧的火。还给你。” 蒙面人揣好锦囊,也不言语,迅速退去。等他们的脚步都消失在远方,莫待才缓缓吐了口气:“连唬带骗的,到底是走了。” 夜月灿惊道:“连唬带骗?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不然呢?你当真以为我爹救过秋渐离?我不过是看双方实力悬殊,信口胡诌,吓唬他们的。” “实力悬殊?怎么就实力悬殊了?”夜月灿很不服气。 “就凭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我面前。” “这只能说明他们轻功好,硬功夫未必。” 莫待抿了抿嘴,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谢轻云清清嗓子道:“这些人不仅轻功和内力好,头脑也是一等一的。看见他们的站位了么?进可攻,退可守,攻防自如,难觅破绽。他们中有人善用暗器,双方一旦动手,我们有这么多人需要保护,谁也不敢保证没有疏漏。这种情形下让对方不战而退,才是上策。” 吴忧绷着脸,将透骨钉一一拾起,用布包好。 夜月灿不解,问道:“你又不会暗器,要这玩意干嘛?” 小蝶拔出一颗嵌进土里的透骨钉道:“这个可以卖钱。” 莫待摸出钱袋,也不看,直接给了小蝶:“你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收拾东西跟我走,我想办法安顿你们。” “为何要走?他们不是答应了不找我们麻烦么?”小蝶问道。 “没那么简单。带头的聪明,他知道锦囊没打开过,于他无损,他没必要跟我们起冲突增添伤损,因此他才顺着我的话脱身。可万一事后他们又起了疑心,难保不会再来生事。毕竟,那是顶要紧的东西。” 吴忧闷头收拾窝棚,死活不吱声。 谢轻云笑问:“请问你要如何安置他们?你是有钱有宅子还是有权有势?”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不过,我有你。有你,就够了。”莫待冲谢轻云浅浅一笑,轻声道,“不是么?”这一笑冲淡了他身上那股令人生畏的疏离与冷淡,让他有了一种冰雪消融,大地回春的阳光和明媚。 谢轻云的心狂跳:天!这人莫不是个妖孽?明明长得不多好看,笑容却如此温熙,令人无法抗拒!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在暮云岭遇见的那个孩子,笑起来也是这样明媚动人。可惜……他忍住心伤,笑道:“承蒙莫公子抬爱,轻云又岂敢推诿?我浪迹人间多年,多少也有点可利用的关系。我会妥善安排,莫公子无需操心。” 莫待颔首:“如此,甚好。” 夜月灿问:“话说,你都没看过锦囊里的东西,怎么知道它要紧?” 谢轻云道:“千机阁卖出去的消息,可有泛泛之说?更何况,锦囊上绣着一只三眼乌鸦,那是装机密信函的专用袋,人称三眼鸦囊,开启之后谁也没本事复原。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吴忧应该也听说过,所以他才将东xz了起来。” “这么多孩子,你准备如何安置?” 谢轻云还没回答,吴忧已闷声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儿也不去!”他对三人鞠了一躬,又说,“生死有命,活一天赚一天。不敢劳烦各位贵人为我们这些贱民操心。请回!”他言语中透出的讽刺与冷漠,让夜月灿有些不舒服。 小蝶安抚完孩子,挑选出品相极佳的茉莉花,扎成小小的花环,送到三人面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三位公子安康顺遂,永世安好!”她望着莫待,眼里饱含笑意。比起谢轻云与夜月灿,她更喜欢话少冷面的莫待。她总觉得他和吴忧很像,至于哪里像,她也说不清楚。 夜月一族生来就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为伴,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美丽的赠与。他将花环挂于剑柄,甚是欢喜。谢轻云的母亲是个爱花如命的人。耳濡目染的,谢轻云也有了些喜爱花草的习气。他把花环套在酒壶上,笑言要把茉莉的香气溶于酒中,这样酒就会更加芬芳香醇。 莫待身无长物,只有一根连飘穗都没有的长笛,实在无处可安放,只得把花环系在腰间。“小蝶,你现在就带着孩子们跟我们走。此举关乎性命,不可大意。” 小蝶看着吴忧,摇头:“他不走,我也不走。我们说好的,生死不分离。” “他也得走。性命攸关的事,岂能由他的性子。” “他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想勉强他。”小蝶原本含笑的脸上浮现出凄楚之色。“世道艰难,家人为了活命,将我们抛弃。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却连个去处都没有。如果不是吴忧每天千辛万苦地讨生活,我和弟弟妹妹们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不是被人煮着吃了就是喂了野狗。吴忧经历的比我们多,也比我们更恨这个无情无义的世道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所以他才抵触你们。”她擦去滑落的泪水,又露出了笑容。“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你们是真心想帮我们。可是,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做。因为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天与地。他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哪怕因此丢了性命,我也无怨无尤!” 吴忧扭头看向别处,瘦瘦的身体像一根顶门棍。 谢轻云喝了口酒:“世道黑暗,好在人间有情!” 夜月灿叹道:“只可惜,这份情也不过是萤烛之光,驱散不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也难怪总有那么多人拼死拼活的要来摘星!若能跻身仙门修习,一朝飞升,得道成仙,从此脱离这人间苦海,逍遥自在。” 小蝶小声道:“公子可否告知你投宿的客栈?若我能劝动吴忧,我们便自行前去寻你,不劳你再跑一趟。” “我尚未投宿。”莫待转头问道,“谢三公子,你住哪里?” “你是尚未投宿,还是没钱投宿?”谢轻云乐了。“我住凤来客栈。客栈老板顾长风是我的朋友,为人侠义。万一我不在,你就直接找他,他会善待你们。” “多谢公子,我记下了。”小蝶见天色向晚,催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吧!入夜后,这里就是蛇鼠虫蚁和无良者的天下,恐怕会污了公子视听。” 莫待没再说话,顺着小巷往回走。谢轻云拎着酒壶紧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喝上两口。夜月灿边走边看,边看边问,边问边感叹,感叹不过只隔了几条巷道几堵高墙,墙这边残破似废墟,墙那边景色美如画,人与人的待遇就更是云泥之别,分明生活在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间。 回到主街上,扑入眼帘的是醉金枝的金字招牌和进出都穿戴奢华的人。谢轻云指着一棵老杏树对莫待说:“凤来客栈在那边。你跟我走?我管吃住。” 夜月灿叫道:“那我呢?咱们也算是朋友了,难不成还要撇下我?” “有金叶子傍身的人不需要我操心。就此别过。明日摘星大会见。” “既然大家都是为摘星而来,何不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说话的这点功夫,莫待已朝凤来客栈的方向去了。进了客栈,恰好碰见顾长风在柜台吩咐事情。谢轻云替双方作了引见,闲话几句后就张罗着吃饭喝酒,还拉着顾长风作陪。饭菜还没上桌,顾长风便被管事叫走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茶前饭后的闲谈中,谢轻云说了些顾长风的事,不吝赞美之词夸他是个做生意的奇才,茶楼,粮店,客栈,钱庄,绸缎铺……什么赚钱做什么,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但明面上,别人只知道他是凤来客栈的老板。眼下,他已将客栈开遍了昭阳国和魔界,且常年生意火爆。他擅长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精准定位每一家客栈的消费群体,用高水平的服务、别具一格的环境和地道的美味留住新老顾客。曾有皇室宗亲来凤梧城游玩,被安排在凤来客栈小住几日。临走时,那位皇亲对随行人员说:凤来客栈虽多,可每一家都与众不同,而且每一家都值得再次入住。从此,凤来客栈名声大噪,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高级客栈。 “他开镖局么?”莫待喝着汤,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不,他从不沾镖局的生意,倒是他朋友有开镖局的。” 只一顿饭的时间,谢轻云和夜月灿就已混熟,彼此都以名字相称。两人喝酒聊天,越聊越来劲,聊得酒劲都上头了,才迷迷瞪瞪睡了。莫待用夜月灿的钱结了账,并不急于休息,依着店伙计的指点在客栈闲逛。 摘星在即,凤梧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凤来客栈就更不必说了,每天都宾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在顾长风经营的客栈中,这家客栈是最早开张的,也是最为有名的。它依着凤梧城山明水秀的特点,以梅花为样,装饰得简雅素洁,清新秀美,给人以潇洒出尘之感,令许多客人乐而忘返。 逛完了两处花园,莫待顺着幽静的石子路继续向前。穿过绿树掩映的长廊,走过鲜花环绕的凉亭,就到了相当僻静的逸梅园。 虬枝横斜,枝叶浓绿的梅树下,顾长风孤身而立,玉笛横呈,正吹奏着相思阙。笛声幽咽,带着他的思念飘向他无法到达的远方,飘到他日思夜念的人身旁。 莫待知道走错了地方,原地站定,不愿惊扰。 曲毕,顾长风对月长叹,神思悲切。 莫待转身离开,脚下没有半点声息。 一股淡雅的茉莉花香飘至鼻端。顾长风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月光下,重重的花枝和叠叠的树影倾诉着彼此的思慕与渴盼,不眠不休。 第一卷:摘星8 离了春,少了乍暖还寒的凉意,初夏的阳光明媚非常,花草树木的颜色水灵得晃眼。白衣和无垢脸上的饥色并没被阳光驱散多少,依旧晦暗阴沉,仿佛隆冬时节雨雪欲来的天气。衣食无忧的人们无事可做,搂着新入门的新人吃着新鲜蔬果,玩着新玩意,听着新鲜事,油亮水滑的脸时常都泛着喜气。前来摘星的人幻想着能一举夺魁,摩拳擦掌地等着选拔开始,一个个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摘星大会缘何而来?说来就话长了。 几千年前,人间界与魔界因资源分配与土地问题打响了争夺战。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中,双方损兵折将,损耗巨大。后来,某位神明不忍看黎民百姓遭殃,从中斡旋调停,终于促成了和解。大战后,双方在落凤山签下契约:划地为界,各奉其主;各自为政,互不往来;互不侵扰,和睦相处。魔界民众,凡擅入人间者,死罪;设落凤山为中间地带,两界若有纷争便在此协商解决。又过了些年,魔界和人间都换了新王,两人的性情和志趣出奇地相投,时常私下约了喝酒叙话。一个月圆之夜,两人趁着酒兴,在落凤山结下新盟约:王的血亲和持有特别令牌者,可自由来往于两界。同时,魔界每年选出一批可造之才进行训练,并将优秀者送往人间界学习,三年后接受考试,合格者可定居人间,脱魔籍,入人籍;若人间界有人愿意去魔界,可随时前往,不受任何限制约束。仙帝得知此事后,大加赞赏。为彰显仙家的懿德风范,仙帝许诺:仙界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俗家弟子选拔大会也允许魔界众生参加。凡合格者,均可正式拜入仙门,修习仙法。之后,通过除魔试炼的人可获得仙籍,享仙家待遇。至于飞升为仙,位列仙班,那就得看各人的修为与造化了。仙后认为这么盛大的活动必须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才行,便赐名“摘星”。从此,就有了这人人趋之若鹜,舍生忘死也要参加的摘星大会。 摘星大会的第一会场设在距离凤舞山庄不远的无涯岭。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地形复杂险要,且人迹罕至,是珍奇异兽的天堂,也是魔界和人间界的分界线:无涯岭以东,归魔界所有;无涯岭以西,属于人间帝王。渡过一条河,爬过三座山,穿过两处密林,翻过无涯岭,就是凤舞山庄的后山。历来帝王都会派出最得力忠心的部将驻守凤舞山庄,并以后山和无涯岭为屏障,守卫凤梧城的和平与安宁。 慕家被灭门后,萧尧本欲将凤舞山庄付之一炬,以解心头之恨。亏得朝中有大臣进言,说如果凤舞山庄被焚,势必累及无涯岭。如此一来,凤梧城就好比一个赤身裸体,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威慑力的美女,完完全全暴露在了魔界的眼皮子底下,难免被觊觎。为免生祸事,姑且将凤舞山庄充作保护,才是稳固大局的长久之计。萧尧不肯承认凤舞山庄的重要,可又不敢拿皇帝的宝座冒险,犹豫不决。没过几天,雪凌寒找到萧尧,说他喜欢凤舞山庄的梅林,愿以延年益寿的仙丹为交换,将凤舞山庄收为己用。得知那仙丹可以延寿十年,萧尧欣喜如狂。又想着有雪凌寒在,魔界不敢轻举妄动,二话不说就将凤舞山庄拱手相让,再另辟他处安置守城的队伍。如今,凤舞山庄已成为雪凌寒的私人宅邸,凡人不得进入。 雪凌寒是仙帝仙后的第二个儿子,天资佼佼,出类拔萃,深得宠爱。仙帝本想委以重任,让其继任帝位,监察众生。奈何他无心权位,一心只想惩恶扬善,惩奸除魔。拗不过他的执着,仙帝只好听之任之,由着他独来独往于三界中。他恪守三界的规矩礼仪,却不喜别人提及他帝后之子的身份,更不喜欢被人称为上仙,倒愿意世人直呼其名或叫他凌寒公子。时间久了,若不是谁刻意说起,不熟悉的人都不知道他来自仙界,常常误以为他只是个凡人公子,倒也如了他入乡随俗的心愿。 本来,今年的摘星大会是由帝后的长子雪凌玥主持,只因仙后有更重要的任务委派于他,实在无暇顾及,才改派雪凌寒前来。起初,雪凌寒是没想参与进来的,因见仙后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不得已才接过这烫手的山芋。 看时辰差不多了,所有来摘星的人都换上了由仙界统一定做的服饰。一眼看过去,除了身高、长相和神态,人与人之间并无太多不同,也鲜少有人分得清谁来自人间,谁来自魔界。 谢轻云整理好衣服,暗自发笑:那森严得难以跨越的等级界限,竟被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弱化了。倘若萧尧老儿看到这情景,估计会气得当场就一命呜呼。他四处寻找,没找到莫待,却看见夜月灿正没话找话地搭讪一个姑娘。早起他去敲莫待的门,打算叫他一起去吃早饭,结果店伙计告知,莫公子很早就出门了。 一阵躁动后,人群又自觉归于安静。回头看去,原来是雪凌寒带着负责考试的仙官从摘星殿出来了。谢轻云斜靠枫树,咬着树叶,远远打量。十多年不见,雪凌寒还是那身打扮,素洁雅淡的浅青色衣衫,一手握剑垂于身侧,一手置于背后,笔立端正,气质冷淡肃然。谢轻云心想:仙界由仙帝换做仙后执政已经几十年了,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估计再过三万年,他也依旧是这副波澜不惊,凛若冰霜,不可亲近的模样。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胚子,被仙界的清规戒律活活给糟蹋成了断情绝爱的空壳子。没劲!不知道谁有机会看他哭看他笑看他失魂落魄……那绝对得是三生有幸才行。 负责第一场比试的是个叫池鱼的小狐狸精,说话跟蹦豆子似的麻溜:“诸位,考试马上就开始了。请听好规则,我只说一遍。首先,请你们依据自身的情况和实力,自行分组站队:单独行动的自成一列;组队的挨着站,队与队之间留一臂的距离。分组站队关乎第一场考试的成败,请大家正视自身的优点与不足,准确评估自身的能力,不过分高估,也别太过自谦。第二,所有人会同时到达考试地点,但落脚点不一样,所遇风险各凭运气。第三,当你们的生命遇到危险需要帮助,或者坚持不了想放弃时,请捏碎你们口袋里的千里遥。看到讯号后,我们会即刻前往。千里遥一碎,就表示你们主动弃权。请慎用。第四,不许携带任何饮食。饿了请就地取材,自行解决温饱。友情提示,别胡乱吃东西,当心中毒;最后一点,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点:严禁猎杀同伴!违令者,永世不得参加摘星大会!都听清楚了?” “三天?深山野林的,吃喝都是问题。” “可不是嘛,这考试一次比一次难了!” 不等议论声起,池鱼又说:“现在,我宣布第一场考试的任务:密林生存三天,狩猎不同等级的凶兽,积分满百者,合格。听好了,是凶兽,凶兽!若错杀了无辜的,会扣分。扣分满二十者,直接淘汰。大家一定要注意区分!凶兽的种类不同,等级不同,扣分和积分的多少就不同。猎杀成功后,请在它们的尸体上留下你们的标记,我们会安排人统计。若有人暗中将别人的猎物据为己有,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各位可还有疑问?没有?那就准备开始。” 没有人说话,并不表示在场的人都无话可说,而是他们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资格定规则的人,只能遵守规则,就算有再多的不满和异议也都无济于事。少说废话,照规矩办事,不惹对方厌烦,自己也就少了麻烦。 谢轻云刚站好,就看见跟那姑娘组队的夜月灿正一个劲的打手势。他顺势看去,见莫待不知何时已站到队尾,腰间还挂着茉莉花环,倒和他的气质很配。 许是夜月灿的动作太过夸张惹眼,吸引了近旁一名男子的注意,他也看见了垂目静立的莫待,一声惊呼:“他没佩剑!”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莫待,射向他的长笛与花环。 私语声渐起。虽无人挑明了直言,可那一双双装满嫌弃的眼睛和惊诧得近似乎不安的表情已说明了他们的态度:跟一个如此放浪的人为伍,简直是耻辱! 谢轻云快步来到莫待身边,将他挡到身后。莫待却上前一步,跟他并排而立,面不改色地接受众人的指指点点。 池鱼刚要发话,见雪凌寒正盯着莫待看,招招手道:“你,上前面来。” 莫待缓步上前,悠然站定。 “为何不佩剑?” “我犯规了么?” “没有。修剑道者,剑不离身。这是礼仪,你该遵守。” “剑是防身的,不是装饰。我不靠剑防身,挂着碍事。” “那你挂着这茉莉花环就不碍事了?” “我喜欢,就不碍事。” 池鱼心想:简直强词夺理!她见雪凌寒并不想问话,挥挥手道:“回去!” 莫待又缓步向队尾走去。他无视众人千奇百怪的目光,悠闲的样子倒像是在检视队伍的大将军。他刚站定,就听见谢轻云说:“长风也来了。如果运气好落在同一处,咱仨就结伴同行,可好?” “他是生意人,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大概也是为了最终的战利品而来。” “这么多人争,他可有获胜的把握?” “长风的武功不比我差,应该错不了。”谢轻云见众人已按照池鱼的指示各就各位,忙将一个香囊塞给莫待。“拿着。” 莫待还没看清香囊的模样,谢轻云就消失不见了。接着,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拽进一个无底的黑洞,直线下坠。他闭了眼,静听风声从耳畔掠过。一袋烟的功夫后,他落在一片草地上,毫发无伤。 第一卷:摘星9 顺利送走了众人,池鱼拍着手道:“师父,我干活利不利索?” 雪凌寒点点头,回摘星殿坐下:“心网已开,开始采集信息了。若有违规者,你酌情处理。”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充满张力而有磁性,煞是好听。 池鱼擦着额头的汗水道:“知道了。仙后不是说今年的人不多么?还说来的都是小虾米小虫子,两三下就打发了。结果,这人数到了极限不说,还个顶个的都是有来历的。谢轻云,秋嫣然,夜月灿……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母后没看过详细资料,也只能预估。既是预估,就难免有出入。” “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了?那您干嘛还答应这苦差事?” “差事虽苦,好过看母后烦恼。何况,她还送了我一个物件为酬。” “物件?师父什么都不缺,啥物件值得您这么苦哈哈地蹲守在此?” 雪凌寒摊开手,一枚浅紫色形如凤凰的玉佩泛着紫气出现在他的掌心。 “天啦!紫凰……”池鱼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我收回刚才的话,这趟差事一点都不苦,简直太欢乐了!” “别贫嘴了,好生留意他们的动向。”雪凌寒简单吩咐了几句,闭目养神。 玉石制成的影壁上,无涯岭的一花一木清晰可见。风吹过,吹弯了绿油油的小草,吹得树叶刷刷作响。两条碧绿的小蛇在草丛中玩得正欢,听见有人来便飞速藏了起来。其中一条露了尾巴在外面,被人拽了出来。那人见它颜色鲜艳,以为是有毒的,将它扔在石头上摔成了两段。另一条小蛇藏身大树后,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也惨遭厄运。一只手伸过来,掐住它的七寸,将它活捉。 “奶奶的,死了一条又来一条。说这无涯岭是毒蛇猛兽的巢穴一点不为过。”抓蛇的人正要如法炮制摔死小蛇,莫待从树后出来,他挖坑埋了那条死蛇,才说:“这是翠青蛇,无毒。请放了它。” “不是毒蛇?不是毒蛇颜色还这么好看?” “坏人不一定就样貌丑陋。”莫待有意无意地看了那人一眼。“烦请手下轻些,它要是死了,阁下又要扣分了。” 那人本来还不想松手,闻言立马将小蛇扔到草丛,骂骂咧咧地走了。莫待则跟着小蛇慢悠悠地走向森林深处。那小蛇颇通人性,知道他不会伤害它,不怕也不躲藏,走走停停,边走边玩,竟像是被豢养熟惯了的宠物。玩够了,它用尾巴蹭蹭莫待的鞋,跟他告别。莫待拽了根草叶子轻轻扫它的头,用又轻又柔的声音说:“去告诉你的族人,这几天千万别出来活动,很危险。”小蛇摆摆尾,钻进草丛不见了。 呵斥声伴随着打斗声不断从前面传来。莫待不愿多事,打算绕道而行。他刚走没两步,忽听得有人道:“莫公子是我凤来客栈的客人,也是我顾长风的朋友。你们若是对他有意见,大可以当面说给他听,背后这样诋毁,算什么?” “我们看不惯他那轻狂样,说他几句怎么了?要你在这里多事。”如此粗犷的男声实属少见,不知道它的主人会是什么模样。 接着,是个又娇又嗲的女声:“要管别人的闲事,得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剑与剑鞘相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夹杂着一男一女的嬉笑和叱骂,听得格外刺耳。莫待隐身到草丛后,打算悄无声息地接近。 池鱼指着影壁中的女人问:“师父,这鬼见愁的夫妻俩怎么也来了?今年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出动了?” “猫闻见鱼腥,焉有不动之理。”雪凌寒来到影壁前,眯眼看坐在树上的蒙面人,“这个人是谁?我没印象。” 池鱼傻眼了:“打哪儿冒出来的?刚才还没有。” 好像知道有人在看自己,蒙面人忽然回过头,伸手一抓,影壁里便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顾长风和一对男女缠斗的画面。 好厉害的功夫!雪凌寒试着查找蒙面人,却一无所获。此人要么跟仙界的人有关,要么本来就是仙界的人。如若不然,他将无从得知无涯岭上覆盖着心网,更不可能知道剪断心网的方法。而参选的都是俗家子弟,应该没人会仙法。难道他之前就藏身在无涯岭?那他又是如何躲过我的搜索的? “师父,每件衣服上的绣纹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且独一无二。咱们可以轻松查到穿那件衣服的人是谁。” “以他的本事,抢件别人的衣服穿有何难?事后他再换回原来的衣服,你要怎么查?放他们到无涯岭,本身就是为了修炼。就算此人心怀不轨,那他们也该想办法自救。毕竟,除魔卫道的这条路上,出没的可不只是小鬼,也还有难缠的魔王。” 池鱼不再惊乍乍的叫嚷,专心观察无涯岭上的动静。 顾长风还在和人打斗。他迟迟不肯拔剑,不知道是不想伤人还是无心战斗。那对男女倒是打得欢,边打边胡言乱语,大概想激怒对手。打斗中,那男人甩出一把暗器。顾长风左避右闪,尽数躲开。他站稳脚,正要反击,不料那女人向他飞扑过去,在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拽开领口,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顾长风忙闪开视线,向旁边避让。就是这闪眼的功夫,一缕轻雾从那女人的袖口中冒出,转瞬就不见了。 那男的笑道:“你这婆娘怎么这样放荡?你那身皮肉可是我阴魂的,捂严点。” 女人娇声道:“你这死鬼!天天晚上搂着人家不松手,还没看够啊?想我春二娘年华正好,怎能只在你一人身上浪费时光。我得多找些好看的哥哥,才对得起我的青春与美貌。”她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着顾长风,媚笑道,“难得姑奶奶我看你顺眼,跟我走吧!” “恬不知耻!” “哟,这就生气啦?别呀!气大伤身,气坏了我会心疼的。”春二娘捂嘴笑道,“这寒霜剑可是名剑,锋利无比。你千万别拔出来,奴家害怕。” 顾长风冷声道:“对付你,不用拔剑。” “是嘛?那可太好了。”春二娘整理好衣服,忽地收了笑容,“老鬼,还不动手?再晚,他就成一滩尸水了。他的内力可不弱,足够补充你失去的那部分了,不能错失良机。” 顾长风这才感觉浑身无力,连站立也费劲:“你对我做了什么?” “哎哟,这话可羞死人了!这大白天的,我能对你做什么呀?不过就是让你吸了点化尸粉。你还不知道吧,这化尸粉是我的独门秘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只要你吸入那么一点点,半个时辰内,若无我的解药,你就会变成一滩又腥又臭还很黏的尸水。我是不是很厉害?你有没有对我动心?” 顾长风后悔自己大意,一时间却又无计可施。他脑子转得飞快,盘算着如何自救。他假装体力不支,晃了晃身子,倒地不起。 春二娘向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保险起见,先把你变成不能动的乖宝宝再说。”她扔出四根银针,直奔顾长风的手脚。 顾长风本想承受下银针,等她走近了出其不意地出手,再找机会脱身。奈何化尸粉发作得太快,他眼前发黑,真的晕了过去。眼看那银针就要扎进他的手脚,只听得几声轻响,银针落地。 春二娘跺脚道:“什么人?敢坏老娘的好事!” 话音刚落,眼前多了个黑纱蒙面的男子。“解药拿来。饶你不死。”蒙面男子的声音沙哑粗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想得美!”春二娘指着阴魂骂道,“死老鬼,你是瞎了还是聋了?没见有人欺负你女人?” 阴魂大笑,两只眼睛绿得分不清黑白眼球。“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欺负到你。”他虽这么说,人已站到春二娘身边,剑指蒙面男子。“我媳妇只能我欺负,别人不行。” 蒙面男子看也不看他:“敢用剑指着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检查完顾长风的伤势,沉声道,“他若死了,不光你们两个得陪葬,整个无影门的人都得死。” 阴魂脸色微变:“老子又不认识无影门的人,他们的死活干我鸟事?” “你这是入了魔界就忘了师门?不想无影门鸡犬不宁,就乖乖解毒。” “敢威胁我男人!得以命相赔!”春二娘用了十成功力,拍出两掌。 蒙面男子右手平推,以掌相迎。砰的一声,春二娘被震出两丈远,身子砸在石头上弹出,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她口吐鲜血,心脉受损,昏死过去。“小惩大诫。”蒙面男子道,“还不解毒?真要我大开杀戒?” 阴魂的武功在春二娘之下。他自知不是对手,又见春二娘伤情严重,急需治疗,忙掏出解药扔过去:“一日两次,一次一颗,连服三天即可痊愈。”他扶起春二娘,用内力帮她护住心脉,“我们可以走了么?” 蒙面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阵,摆了摆手:“以后见到顾长风最好客气点。” “我与他本无冤仇,以后咱们各走各路。”阴魂抱起春二娘,疾驰而去。 蒙面男子扶顾长风在树下靠好,喂他吃下解药。又找来树叶,用树枝在上面戳出一行行小字。他把解药和树叶放在顾长风手里,摸了摸他的脉搏,钻进树丛不见了。 第一卷:摘星10 一刻钟后,顾长风苏醒过来。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不知道自己是死还是活。他活动着四肢,见有树叶从手中飘落,忙接住细看:竟是解药的用法用量。是谁救了我?四周空无一人,他的疑问得不到回答。他乏得厉害,无力行走,索性靠着树休息。到底是谁出手相助?为何救了我却不肯相见?若是谢轻云,他断断不会丢下自己不管;若不是他,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是莫待和夜月灿么?不会。他俩和我不是朋友,甚至算不得熟识,顶多只是相互认识而已。况且,莫待也不是那种会为不熟的人拼命的性格。那会是谁?能从鬼见愁夫妻手中拿到解药,绝非泛泛之辈。可我的朋友中,没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怎么会是你?”悉悉索索的声响后,谢轻云拨开齐胸的青草出现在顾长风身后。他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像是在找人。“不应该啊!” “你以为在这里的人是谁?莫公子么?” “是的。”谢轻云凑到顾长风身前,盯着他看,“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昨晚睡得晚,有点累了。莫公子来过这里?你如何得知?” “我想跟他组队打怪,又怕进来找不到他,就给了他红袖香。红袖香你应该听说过,它本身无香,可只要挨着带香的东西,就会散发出独特的香气。而且,它还会让有香味的东西香气大增,久久不散。我一路追着茉莉香和红袖香过来的,当然以为在这里的是他了。”谢轻云还不死心,依旧左边找找,右边看看。“可惜,走到这里香味就淡了,估计花环被他扔了。” 顾长风将树叶和解药装进怀里,撑起身子道:“莫不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他没来过。”他身上的不适已消退,只是手脚还有些酸麻。“你要去找莫公子?” “我想。奈何他不喜欢别人跟着。”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跟着?” “说不上来。大概是觉得他是个有秘密的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只是他,你我都有。” “那或许是因为跟他待在一起,我很放松。” “你喜欢他?” “不行?你们的萧尧皇帝为了显示他光风霁月的伟大胸怀和宽容慈悲的仁德仁政,不是允许天下男女可以跨性别自由恋爱,自由婚配么?我喜欢他应该也不犯法。” “不犯法,当然不犯法。因为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无关性别。我只是稍微有点意外而已。” “哈,你当真了?我逗你玩的!我不反对同性相爱,但我只爱美女。”谢轻云笑弯了腰。“长风,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么?就是被我骗的时候。瞧瞧你这一脸的认真,叫我都不忍心再骗下去了。” 顾长风掸去衣服上的泥土,没有不悦:“你高兴就好。” 谢轻云嘶了一声:“你这温吞的性子倒跟那家伙很像。” 两人都不着急找凶兽,边聊天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见这里野草茂密,遮住了原本就异常狭窄的山道,让人难以下脚;野花繁如星斗,铺满了山林,斑斓的色彩像油画上没有晕染均匀的云霞,活泼了这渺无人迹的寂寂老林;藤蔓和荆棘纠缠不清,密密成网,顺着攀附的树枝长成一道道难以穿越的墙;种类繁多的古木直插云霄,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颇像戍守边疆的战士。无涯岭上阳光充足,可惜都被树木遮挡了,几乎照不到地面,只在林间筛下疏漏的光影。大概是长年累月见不到光的关系,林子总散发着一股凉透脊背,鬼气森森的气息,令人极不舒服。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别说人,连鸟雀也没看见一只。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淡。薄薄的雾气缭绕在怪石与草木间,给山林增添了几分神秘,越发让人不安。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两人还没决定向左还是向右,就听见从左边传来尖利的哨声,那是江湖上惯用的集结哨。两人对望一眼,左向而去。 堆满野兽尸体和骨白骨的大坑里,莫待站在一条巨型毒蟒头顶,正在清理溅到衣服上的血。茉莉花环被蛇血染红,依然挂在他的腰间。那毒蟒奄奄一息,已经没有伤人的可能。一群男女围在蟒蛇周围,个个争先恐后,都想做那个给蟒蛇最后一击的人。 难怪闻不到香味!花环被血污染,可不就没香气了?被这么多人围攻,且看你如何应对。谢轻云给顾长风比了个手势,隐身在草丛里,看莫待和众人周旋。 莫待在蟒头上坐下,取下花环小心擦拭:“怎么,想巧取豪夺?你们忘记那只小狐狸的话了?不许抢夺他人猎物。” “这蟒蛇没死透,还有一口气在,不能算是你杀死的。” “你那么有本事,连剑都不用,再杀一条应该也可以。” “说得好有道理。”茉莉花已开始枯萎,有一朵已经掉了好几个花瓣。莫待满脸惋惜。“诸位可能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毛病:遇上讲理的人,什么事我都可以礼让三分;遇上不讲理的人,我会比他更蛮横无理。你们这样下三滥的行为,我当真厌烦。” “厌烦又怎样?你把它留下,我们不难为你。” “那如果我不答应呢?你们打算怎么为难我?” “不答应?不答应就不能怪我们以多欺少了。” “无妨。”莫待去掉不新鲜和已坏掉的花朵,将花环做成腕花,套在手腕上转圈圈,“只要你们能欺负到我,就是你们的本事。我认。” 领头的独眼男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两人跳上蟒背,一左一右摆好姿势,打算左右夹攻。莫待取下腰间长笛,准备迎敌。忽然,他指着众人身后的树林提高了声音道:“谢三公子,你真忍心看我被欺负?还不来帮忙?”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莫待趁机扔出几片花瓣,直取独眼男和距离他较近的人。花瓣打在众人身上,带着血迹缓缓落地。莫待用长笛戳了戳他左边的那名男子:“你们不知道么?我跟谢三公子不熟。”被他那么一戳,那男子掉下蟒背,摔得极为难看。 独眼男摸着脖子上的伤痕,怒道:“你……你骗人!” 莫待又戳倒了右边的男子:“只许你们抢,就不许我骗?”他将长笛插回腰间,又在蟒头上坐下。“我封了他们的穴道,三个时辰后会自行解开。你们现在离开,我既往不咎。” 独眼男立马提气运功,想替众人解穴。奈何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无济于事:“你用的什么鬼法子?” 莫待拈了片花瓣在指尖:“想知道?我教你。”他将花瓣弹出,手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花瓣飞到一名男子面前,刚碰到他的衣服就掉地了。“看清楚了?” 谢轻云和顾长风都暗暗吃惊:凌空解穴,高手所为。看他年龄不大,修为却如此了得,到底师出何人? 独眼男见那男子已活动自如,吃惊的程度远远胜于谢顾二人。他衡量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咬牙道:“技不如人,我认输。”说完扶起地上的男子,招呼众人撤离。 一株异形的榕树后面走出来两名穿着打扮及长相都一模一样的男子,两人边走边笑边剥炒花生的壳,开心的像是刚从集市上买了中意的便宜货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直直地朝前走,遇见坡坡坎坎坑坑洼洼,哪怕是毒蟒的尸水粪便也笔直向前,踩上去,走过去,绝不绕行。 独眼男不清楚这两人是什么来路,但凭着行走江湖的经验,知道行为怪诞的人多半不好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让众人靠边站立,给两人让出路来。 那两人走到蟒头前面,立定站好,自报家门。其中一个说:“我是哥哥,范童。”另一个接着说:“我是弟弟,范新。”紧接着,两人又异口同声说:“我们是形影不离的范氏兄弟。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见两人行的都是江湖中标准的见面礼,莫待也按规矩回礼:“在下莫待。” 这范氏兄弟只是长相怪异也就罢了,偏偏还扎着一对长不长短不短的冲天辫,系着暗红色头绳,脚蹬滚着朱红色金边半长不短的靴子,衣服又都是大红底色上绣着绿色花朵的奇怪款式,着实傻气又滑稽。 独眼男的那一队人里,已有不少人在窃窃偷笑。 范童指着毒蟒道:“我娘想用蛇皮做个包包,你能把它给我们吗?” 范新歪头看范童:“这个东西应该很贵重,咱们是不是应该给钱?” “可是,我的钱不多了,我还想给娘买件衣服。” “我的也不多了。我刚给娘买了她喜欢的零食。”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认真。 莫待道:“二位不必烦心,这蟒蛇你们拿去就是,我不收钱。” 范童大概想表达吃惊得瞪大了眼,奈何眼睛太小,怎么瞪也只有枣核那么大的一点点,只得用手使劲撑着上下眼皮,努力让眼睛大了些。“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娘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就是。我们都不认识,怎么能白拿你的东西?要给钱才行。” “我不喜欢钱,我喜欢你的炒花生。如果你愿意,我用这蟒蛇跟你换几颗炒花生吃,可好?刚好我饿了。” 第一卷:摘星11 范童笑得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白牙:“当真可以?” 莫待跳到地上,伸手到他面前:“你看我像骗子么?” 范童把手里的花生都给了莫待,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出来:“你是个好人。” 莫待数出十颗单粒的花生,将其余的都还了回去:“我只要这些就可以了。” 范童戳了戳范新:“他怎么这么好呢?一点都不贪心。不贪心的人太难得。” 范新连连点头:“我也这么想。他特别好。”他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半天才摸出两颗干瘪瘪的豆子来。“我喜欢你。这个给你。” 莫待没看出那豆子是何物,便问:“这是什么东西?好像葡萄干。我有花生就好了,这个还是你留着吃吧。” 范新凑到范童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然后问:“莫公子,你都不认识我们,为何还愿意将这畜生拱手相让?” “这个嘛……因为我喜欢孝顺懂礼的人。何况,我也不算拱手相让,我不是拿了你们的花生么?”莫待说着剥了颗花生到嘴里。殊不知,那花生又咸又苦又酸又涩,还有一股无法描述的药味,实在难以下咽。他见范氏兄弟死盯着自己的嘴,只得硬着头皮将花生咽下。“呃……味道不错。挺好,挺好,一颗管饱。” 范氏兄弟击掌大笑:“哈,他喜欢咱娘炒的花生!” “我早就说了他是个大好人了。” “娘是不是说过,要善待好人?” “娘说的话你也敢忘?想挨打?” “我错了!”范新把那两颗豆子塞给莫待,道,“我高兴送你,收好。” 莫待不好推辞,随手将豆子装进红袖香的香囊:“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范童道:“你给了他东西,我也要给才行。”他也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竹子制作的腰牌来。“这是护身符,你拿着。” 那腰牌上刻着一对玩耍的小娃娃,刀工粗糙,像是范氏兄弟自娱自乐时做的。莫待知道不是贵重物品,痛快地接了过去:“一条蟒蛇换了十颗花生,两颗葡萄干,一块竹牌,我真是赚翻了。” 范新抚掌大笑:“你是数量多。但这东西个头大,还是我们赚了。” 忽然一阵血气翻腾,跟着身体就像着了火似的难受。不容莫待细想,他已吐出两口又苦又腥又臭、颜色发黑、呈粘稠的块状、像是已在体内淤积了多年的血。 谢轻云心里一惊,飞身出了草丛,顷刻间就到了莫待身边:“你怎么了?” 莫待看了跟在他身后的顾长风一眼,漠然道:“别问我,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范童用脚踩了踩血块,问:“你有旧疾?” 莫待擦去嘴角的血,点头:“无碍……”话还没说完,他又吐了口血,差点吐在范童身上。“对不起,险些弄脏你的衣服。” 范童愣愣地看着他,直看得眼圈泛红:“你是第一个跟我说对不起的人!” 范新的眼圈也红了:“你当真是个大好人!以后,你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范童扭头就骂:“你又犯傻?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他做朋友呢?” 范新瘪瘪嘴道:“我就是喜欢他嘛!为什么不能跟喜欢的人做朋友?” “娘以前说过,要相互喜欢才能做朋友。他又不喜欢我们。” “好像是的。娘还说,不能因为我们喜欢,就去强迫别人。” 莫待喘了口气,指着花生道:“咱们不已经是朋友了么?我从不吃陌生人的东西,只有朋友给的,我才会吃。”他将茉莉花分成两份,分别给到范氏兄弟手里。“我穷,没值钱的东西,这个就权当见面礼了。别嫌弃。” 范童双手捧着茉莉花,哭了:“我们怎么会嫌弃!这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范新更是哭得一塌糊涂:“我要把花拿给娘!告诉她,我们交到朋友了!” 莫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俩,索性不说话。他试着运气,除了胸口刺痛难忍,没有别的不适。没过多久,那种气血翻腾的感觉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他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浑身没有半点知觉,只有思维还正常。 谢轻云忙聚灵气在掌心,准备给莫待渡气。 范童一把将他拽开,喝道:“你想干嘛?想害死他?这个时候,得他自个儿扛。”他从莫待的香囊里摸出一颗豆子,送到他嘴边。“你信不信我?信我就把它吃了。” 那豆子原本是黑乎乎干瘪瘪的,现在却变得锃亮,个头也饱满了些许。 莫待二话不说,张嘴将豆子吞了:“我……我从不怀疑朋友。”他面皮青紫青紫的,还罩着一层白霜似的东西,已经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气相。 范童认真看他的脸,眼神很是不忍:“你病得这样严重,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辛苦你了!还好还好,熬过了这十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范新点头:“娘说,好人会有好报。果然!”说着,他剥了颗花生给莫待看,“我和哥哥打小身体就不好,娘就用药材泡了花生给我们当零食吃,说是可以强身健体,祛病止痛。十天后,你再吃一颗花生。如此往复,每隔十天吃一次,直到你胸口不刺痛也不吐血了,你就没事啦!” 范童问谢轻云和顾长风:“你俩是他的朋友?你们照顾好他。十天内,不要让他运气,不要动武,要好生休养。”他望向草木深深的森林,又说,“他来摘星,应该就是为了得到碧幽草,治病疗伤。现在已经用不着了。这地方阴气太重,不适合他调养,你们赶紧带他走。” 范新凑到莫待面前,戳了戳他的长笛:“我和哥哥是偷跑出来的。在被娘发现前,我们必须回家,不然娘会担心。我们走了,你要保重!”顿了顿,指着谢轻云道,“我比他虚长几岁,你多大年龄了?要不……咱们做兄弟?” 范童抓着他一顿摇晃,边摇边嚷:“你又忘了娘说的话了是不是?娘说做人不要得寸进尺,痴心妄想。知足才能常乐!他已答应跟我们做朋友,你还要怎样?醒醒……醒醒!” 范新委屈地低着头,不停地偷眼看莫待。 莫待浑身的关节都已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努力了又努力,腰腿都不能稍作弯曲,只好放弃:“莫待孤苦伶仃,半生漂泊。承蒙两位兄长不弃,从此有了依傍……只是,我现在无法行礼,望兄长见谅!待他日再聚首,小弟必当隆重其事,礼敬两位哥哥。” 这样情真意切的莫待,谢轻云从未见过。他仿佛看见一点伤痛闪过莫待的眼底,瞬间又没了痕迹。 范氏兄弟高兴得手舞足蹈。范童道:“小新,咱俩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 范新道:“娘一定会替我们高兴的!弟弟,我们回家啦!等有机会了再来看你!”说完,两人抬起巨蟒,一溜烟的就没了影子。 谢轻云扶着莫待,被他身体的温度给吓倒了:“你怎么这样凉?” 独眼男此时没了离开的打算。从范氏兄弟的话里,他得出一个讯息:那些花生和豆子,有可能比碧幽草更为贵重。他认真分析了双方的实力与形势,有信心将其从莫待手里抢过来,占为己有。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得偿所愿,提前离了这修罗场。他挥挥手,指挥众人将谢轻云三人团团围住:“姓莫的,你打伤了我同伴,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谢轻云怒道:“落井下石!下作!” 顾长风道:“敌众我寡,不宜恋战。” 谢轻云道:“你轻功好,带他先走。” 顾长风自然是清楚的,眼下这局势,不容有半分迟疑疏忽。他顾不上跟莫待不熟,手已伸向他的腰:“速战速决!” 莫待微微侧身,让开他的手:“扶我去那边坐下。我很快就好。”他中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何,听在顾长风耳朵里,竟难以抗拒。 “你兄长嘱咐过,不能运功疗伤。我先安顿好你,回头再来接应轻云。” “话多!”莫待看了他一眼,眼神威严。“照我说的做。” 顾长风犹豫了,不知该去该留。谢轻云急了:“别听他的!赶紧走!” “我动弹不得,落单了更危险。”身体的僵硬正在消失,莫待的手指已经能动了。“你们没事,我才能没事。不是么?” 在理!顾长风扶他背靠大树,盘腿坐下,以防有人从背后偷袭。 谢轻云知道没本事说动莫待,只有随他:“答应我,别运功!老实待在那里就好,看我和长风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顾长风取走莫待的长笛,将寒霜横放在他腿上:“借我一用。” 谢轻云指着围攻过来的人道:“都这样了,你也还是不拔剑?” 顾长风用长笛挡开刺过来的剑,道:“此生我只为一人拔剑。”一名男子意图向莫待靠近,被他飞身一脚,踢得满嘴流血。 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冷不防从一蓬茅草后飞出一把长剑,带着凌厉的风声朝莫待所在的方向去了。紧跟着,从茅草后出来一高一矮两名中年男子,对着谢轻云和顾长风连连出招,一点救护的机会也不给。 莫待的头偏向一边,那剑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割破了他的皮肤。好险!他看着流到衣服上的血,欣喜不已:痛归痛,好过没知觉。他一边凝神静气,一边观察着来人。又是生面孔。不知所为何事。 第一卷:摘星12 高个子逼停谢轻云后立马收手:“莫公子,把红袖香和玑云豆交出来便放过你。别说不知道玑云豆是什么东西,就是那两个丑八怪给你吃的豆子。” 此言一出,众人沸然。谢轻云也大为震惊。这玑云豆被奉为魔界祛毒疗伤的圣品,特别是被红袖香熏染过,会功效大增,有起死回生之说。我爹翻遍魔界的犄角旮旯始终不得其踪,没想到竟在那俩兄弟身上。 莫待道:“你凭什么判定那东西是玑云豆?说不定,就只是颗豆子。” 高个子道:“无须担心,我自然有辨别真假的法子。玑云豆也算是魔界圣物,极难培育,而且培育方法也只有历代的魔君才知道。四十多年前,魔君纪婉晴在她丈夫身故后,将君位传给她的大将军谢青梧,自己则离开了魔界,至今不知所踪。令人不解的是,她没有将玑云豆交给谢青梧。不想,今日在此得见,实乃机缘!” 矮个子道:“这两样我们势在必得。为免伤和气,你们交东西,我们走人。”。 莫待撑着剑,依树而立,傲然道:“不交。本公子要留着做种。” 被人中途截胡,独眼男很不高兴:“你们是什么人?” 高个子道:“你不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和我们合作有好处就可以了。谢轻云和顾长风由我俩摆平,莫待归你,事成后我们平分玑云豆。” 独眼男斜眼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比你强。” 独眼男合计了合计,一咬牙:“干!”他朝莫待走去,暗示手下的人找机会下手。 两中年男子出手了,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将谢轻云和顾长风缠得死死的,不让他们向莫待靠近。 莫待的知觉已基本恢复,但随后而来的酸软乏力让他只想倒头大睡。他提着一口气,艰难地躲闪独眼男的剑招,一不留神踩在了石头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独眼男趁机拍出两掌,又刺出一剑。莫待险险地避开他的掌风,举剑相抗。独眼男虚晃一招,招式突变,长剑直奔莫待的胸膛。莫待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得侧身避开要害,左肩被剑刺穿,血流如注。 独眼男道:“把玑云豆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莫待冷声道:“休想。”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才不理那破规矩。” “我知道你敢,可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若是杀了我,你永远都不能再摘星了。这对你来说将是多大的损失,谁也无法估量。今年是碧幽草,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宝贝?仙界的好东西多,随便扔个出来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梦寐以求的。你当真舍得放弃得到他们的机会?” “我是不能杀你,但我可以把你打个半死,再把东西抢过来。” “那你可以试试看。”莫待一改常态,长篇大论。他竭力站直站稳,想让自己看起来无大碍,却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昏昏欲睡。 矮个子道:“别跟他废话!这小子在拖延时间。” 独眼男立即改变招式,双手扔出一把圆形暗器,同时飞身跃起,扑了出去。 莫待没暗器可用,只好抓了把石子充数。他扔出石子,轻轻松松就将对方的暗器打落在地。我的功力恢复了?他正惊奇,独眼男的手掌已结结实实拍在他胸膛上,将他拍出老远。 独眼男捡起地上的暗器扔进嘴里,咬得嘎嘣响:“我不用暗器。这个是炒胡豆。”他知道莫待不会乖乖交出玑云豆,提剑朝他的手腕划去。 莫待面如银箔,连着吐了两口血,刚安宁下来的血气再次翻腾,浑身也剧痛撕裂。他再也无力躲避,索性靠着山石,看独眼男的剑越逼越近。 叮的一声响,独眼男的剑脱了手。他心中恼怒,张嘴便骂:“又是哪个该死的来搅大爷的局?” 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携着丝丝柔风缓缓落在众人面前,是雪凌寒。他无视众人惊愕的眼光,径直朝莫待走去。他盯着莫待脸上的伤看了许久,然后将目光移到肩膀上,柔声道:“我来了!” 独眼男等人只觉大事不妙,忙都收了手。 莫待愣了愣,咧嘴道:“凌寒上仙掐点精准,来的正是时候。有劳。”见谢轻云和顾长风都焦心他的伤势,又说,“这点伤算不得什么,死不了。” 雪凌寒欲言又止,回头看向独眼男,眼神冷厉:“都忘记规矩了么?” 高个子男子打着哈哈道:“我们只是找这两位兄台切磋武功,完全没想过要伤人。凌寒公子可别错怪好人。” 独眼男知道被算计了,也知道辩解无用,索性认了:“没错,我确实想要玑云豆,不过我没打算杀他。” 雪凌寒不答话,弹出两点波光,越过独眼男头顶,直取两名中年男子的右手:“挑唆他人,坐收渔利;推诿嫁祸,心术不正。罚你们此生不准再用剑!” 矮个子吓得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饶。高个子倒还有些志气,咬牙瞪着雪凌寒,死不出声。眼见那波光穿透他们的右手,废了经脉,独眼男一行一个个腿软得有点站不稳。 谢轻云微感意外:此人素来仁厚,鲜少听说他重罚谁。今儿是怎么了?下手这么狠。顾长风也很诧异:都说凌寒公子慈悲心肠。今日看来,倒也不尽然。 雪凌寒又转向独眼男:“见物起意,猎杀同伴,罪不可恕!以死谢罪吧!” 莫待忙道:“凌寒上仙,他虽有罪,罪不至死。请手下留情,饶他不死。” “他要杀你,你为何还要替他求情?除恶不尽,当心留后患。” “我不是替他求情,我只是不想坏了规矩。毕竟,我还活着。” “好吧,依你。”雪凌寒将独眼男的剑踢到他脚下,“你,自废双手,逐出人间界;你们,永世不得参加仙界的任何活动。” 众人自知理亏,不敢有异议,都照着他说的老老实实做了,自行散去。 谢轻云正要去扶莫待,不想被一股柔韧的力道弹开老远。回头一看,见雪凌寒已将莫待扶起,便叉腰喝道:“姓雪的,你干嘛?想打架?” 雪凌寒头也不抬:“我要带他出去疗伤。” 莫待挣开他的手,道:“多谢!我不出去,我要为母亲求取碧幽草。”他眼前发虚,意识也开始模糊,忙抓着谢轻云腰间的酒壶,恳求道,“我……我睡会就好。你守着我,别让我被野兽吃了。”说完,昏睡过去。 谢轻云道:“听见了吧?他得跟着我。” 雪凌寒沉默片刻后道:“你要保证他的安全。” “要你说!”谢轻云扶莫待靠上肩膀,招呼道:“长风,咱俩换个地方。” 雪凌寒将一个白玉小瓶递给顾长风:“你拿好,这药不会和玑云豆的药性相冲。”他望着谢轻云远去的身影,又问,“他俩很熟?” “听轻云说,他们是昨天刚认识。凌寒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例行公事。”雪凌寒又指着长笛问,“这是莫公子的兵器?”不等顾长风回话,他说了句“注意陷阱”,就御剑离开了。 顾长风也施展轻功,追谢轻云去了。 日落时分,池鱼将违规人员和处罚结果向无涯岭上的人做了通报。从那一刻起,再无人敢乘人之危抢夺他人之物了。就算有,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不太敢付诸行动。 夜色降临。烛火通明的大厅里,池鱼带众弟子监察无涯岭的风吹草动,生怕再有哪里疏忽了。 寝殿内,雪凌寒端坐案前,对着面前的镜花水月出神。这镜花水月是水神林谷隐送给仙后的生辰礼物,镜面如水,可观千里之境,可听万里之声,是个难得的宝贝。有一次,仙后到人间游历,玩得高兴过头了,想做些大快人心的好事,就拿出镜花水月观世间万象。她见一妙龄女子在姻缘庙拜月老,哭得梨花带雨,很是惹人爱怜,想也没想就满足了她的诉求,合了她和她喜欢的男子的生辰八字。回到琅寰山,她的酒还没醒,就被月老找上门。月老责怪她越俎代庖,乱牵红线,坏了原本美满幸福的好姻缘。原来,是那女子单方面思慕邻家已有妻室的男子,跑去庙里烧香许愿,结果恰好被仙后看见了。仙帝好言安慰了月老,说仙后已经知错,自罚一年之内不下琅寰山。可没过多长时间,仙后又偷偷溜去人间玩耍,还犯了同样的错误,气得月老差点动手。仙帝为了平息月老的怒气,收了镜花水月,且保证仙后不会再靠近姻缘殿,也绝不会再偷拿红线。后来,因雪凌寒除魔有功,仙帝便将镜花水月赐予他,作为奖赏。 水镜中,一处隐蔽的山洞里,篝火燃得正旺。莫待睡在火堆旁,身下铺着枯叶干草,身上盖着谢轻云的衣服。他的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健康光泽,看不出刚受过重伤。谢轻云侧身斜卧在地,嘴里嚼着草根,不时用棍子戳戳烤得流油的野味。顾长风端坐在石头上,身边放着寒霜与长笛。 莫待翻了个身,双手抱头,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过了片刻,他伸出手到处乱摸。大概是没摸到想要的东西,他叹了口气,重新将身体摆得平平顺顺。 雪凌寒双唇微抿,眼底闪过一丝微乎其微,转瞬即逝的悸动。他伸手想要触摸莫待受伤的脸颊,谁知,指尖刚碰到镜花水月,镜面就起了变化:山洞的影像变成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他怔了半晌,落寞地缩回手,惆怅,叹息…… 第一卷:摘星13 有人说,无涯岭虽然危机四伏,四时风景却美不胜收,叫人流连忘返。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加之草木繁茂,温度偏低,无涯岭的夏天来得稍晚。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野花开得肆无忌惮,那令人窒息的美和馥郁的芬芳,竟叫人对生活生出了几许希望。 正午的阳光很足。向阳的山坡上,莫待躺在石头上晒太阳。两叠绿油油的树叶遮着他的眼,阴凉又舒服。自从昨天下午醒来,他总是感觉睡不够。这不,就谢轻云和顾长风出去狩猎的这阵子,他已经睡了好几觉了。 狩猎行动他本来是要跟着去的,奈何谢轻云坚决不让,说区区百分之数的凶兽他和顾长风完全可以轻松搞定。顾长风也叫他以身体为重,不可不听兄长之言。权衡利弊后,他听从了二人的安排,安心休养。 再过几个时辰,三天的期限就到了,谢轻云和顾长风还没回来。莫待心里惦记着,眼睛却又合上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回到摘星殿前,池鱼正在清点人数。三天的时间,除去中途放弃的、违规的和分数不够的人员,数以千计的人只剩三成左右。再去掉死亡的,也就百余人了。 和夜月灿组队的那个姑娘误入狼猿的巢穴,被伤得只剩半条命,提前离了场。夜月灿颇为失意,没精打采地缩在一角。谢轻云得意洋洋,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的辉煌战绩。顾长风由着他说够了,才问莫待有没有感觉好些。莫待正要多谢二人的照拂,却见池鱼黑着脸过来,气哼哼地问:“喂,你为何叫我小狐狸?” 莫待一本正经地问:“那在下该叫你什么?小狐狸精?” “你……小狐狸也是你叫的?我师父都没这么叫过我!” “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我总不能叫你老狐狸吧。” “我……总之,你就是不能叫我小狐狸!我有名有姓!” 莫待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池鱼小仙,日安。” “算你识相!”池鱼回到雪凌寒身边,气还没消。“刁民!” 雪凌寒的目光飘过莫待的脸,道:“他怎么就成刁民了?” “他一个凡人,居然把我这个几千岁的仙人叫小狐狸!” “你本来就是狐狸,又才三千岁,可不就是小狐狸嘛。” “师父……您怎么帮他说话?您跟他又不熟!真是的!” “他又没说错。言归正传,他们都看着你,你得有仙家风范。” “知道了,我这就开始。”池鱼揉揉脸,又是那个严肃的监察官了。“第一场考试结束了,诸位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着实可喜可贺。现在,我宣布第二场考试的规则。老规矩,我只说一遍:首先,介于大家在无涯岭的损耗,我们给一天的休整时间。明天的这个时候,第二场考试将准时开始。第二,考试采用一对一的方式决胜负,具体的考试时间和考试对象凭你们的运气决定,双方比试后胜者晋级。第三,为了给大家展示自我的机会,允许在比赛结束后挑战你们想挑战的人,其结果不计入摘星比赛,不影响之前的排名。第四,比赛以切磋交流为主,点到为止。恶意伤人者,重罚!我说明白了么?” 莫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盼着早点回客栈睡觉。 池鱼见没人发问,又说:“下面开始抽签。凌寒上仙会抛出双生花,你们看中哪朵抢哪朵。花朵上有相同标记的人为一组,考试时间写在花瓣上,请大家看清楚,记牢。” 众人摩拳擦掌,祈祷运气之神站在自己这边。 雪凌寒双手轻拂,数不清的双生花飞到空中,井然有序地排成一个硕大的圆环,旋转,旋转……转得众人都有些眼晕了,花环才开始缩小,并不断调换花朵的位置,最后竟摆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双生花。众人正看得入神,花朵突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带着呼啸之音箭一样射向地面。众人纷纷跃起,去接自己属意的花朵。只有莫待原地不动,望着坠落的花朵出神。他看到一朵小小的很不起眼的双生花离头顶还有不到两尺的距离,便伸出手等待。待花朵自行飘落掌心,他拈花轻嗅,低眉垂目,眉目间有种超凡脱俗的安然。 众人只顾着看花朵上的信息,谁也没有注意到,雪凌寒看向莫待的眼里泛着点点暖光。 谢轻云、顾长风和夜月灿的对手都是陌生人,莫待的也是。四个人都舒了口气。夜月灿的比赛在第一天,谢轻云和顾长风同在第五天,莫待在最后一天,也就是十二天后。运气真好!认识莫待的人都这么想。 四人结伴回到凤来客栈。顾长风刚进店就被相熟的客人叫走了,谢轻云和夜月灿约莫待稍后一起逛街喝酒吃晚饭,莫待说自己想多休息,就不去了。谢轻云自然不会勉强,换了身衣服就跟夜月灿出门了。 洗漱完毕,莫待小憩了一刻钟也就不困了。他见饭点已过,便独自上街觅食。他已经很饿很饿了,走路却还是不紧不慢的。他走街串巷,停停走走,边走边看风景,三弯九道拐地到了一家极为寻常的小饭馆门口。这饭馆已经开了很多年,外墙龟裂歪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店主是位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家,带着全家老小经营着饭馆,求一世安稳。莫待点完菜,在靠墙的桌子旁坐下,看窗台上的蚂蚁搬米粒。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一份红烧肉,一盘青菜和一碗米饭,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卖相极佳。莫待吃了口青菜,又吃了口米饭,正准备去夹红烧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对面,飞快地端走了红烧肉,看样子馋得要流口水了:“真香!”她放了颗珠子在莫待面前,使劲闻肉香。“这碗肉我买了。” 莫待握着筷子不说话,没拒绝也没同意。 那女人哭丧着脸道:“这是他们店里最后一份红烧肉了,干嘛跟我抢?让给我不行吗?我来这里吃一次肉不容易,不像你,想啥时候吃都行。” 莫待放了双筷子在她面前,又让店家盛了碗米饭过来:“一起。” 那女人欣喜若狂:“当真?哈,遇上好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到做到,确实一点儿也没客气。莫待刚吃完一小棵青菜,她已经两块红烧肉下肚了。她两眼放光,直吃得满嘴流油,好像几辈子没沾过荤腥似的,那样子跟她的穿着打扮实在不符。莫待把红烧肉朝对面挪了挪,自己只是青菜就米饭,一口肉也没吃。吃完肉,那女人将米饭泡进剩下的汤汁,吃得一粒也不剩。 莫待指着青菜道:“这些是你的。” “不吃!我只爱吃他家的红烧肉。” “只吃肉不吃菜,营养会不均衡。” “那我也不吃。有肉我绝不吃菜。” “不吃?不吃就把红烧肉还回来。” “哪有你这样的?咱俩非亲非故,你管太多了!” “确实非亲非故,你吃红烧肉时也应该这么想。” 那女人答不上话来,瞪着眼极不情愿。莫待戳了戳菜盘,用眼神催促她赶紧的。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解,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把菜吃了。 莫待把她掉在桌子上的米粒放在窗台上,结账离开。 那女人追了出来,高声道:“喂,你去哪儿?”她见莫待不回话,小跑着跟了上去。“你叫什么名字?你对凤梧城很熟?你是本地人吗?虽然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但位置偏僻,店小不起眼。若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是找不到这里的。不过也不好说,他们家的红烧肉太好吃了,名声在外也是有可能的。你是慕名而来?” 莫待只是走路,不理睬她的喋喋不休。没走多远,遇见一个烧饼摊,他买了两个烧饼,随手递了个出去。 那女人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哇!这味道!简直绝了!”她跑到莫待前面,拦住去路。“咱俩交个朋友?我叫方清歌,与当今仙后同名同姓,是不是很厉害?” 莫待指了指烧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食不言。 方清歌不死心,又说:“你知道这么多好吃的地方,咱俩必须做朋友。做了朋友,以后我就可以跟着你,名正言顺地吃吃喝喝了。我告诉你,我不光喜欢吃红烧肉,我还喜欢喝酒。你酒量如何?” 莫待指着满街灯火道:“天色已晚,姑娘该回家了。” 方清歌噗地乐了:“你……你叫我姑娘?”她转了转眼珠子,笑道,“我是姑娘不假,只是我这个姑娘现在还不想回家。我还想跟着你到处转转,说不定还能喝到好喝的酒。” “你我非亲非故,又不熟,不方便同行。”莫待加快脚步拐进小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主街上。见方清歌没跟来,他松了口气。又见这里距吴忧和小蝶住的地方不远,便挑了个喜欢的摊位选了些点心和肉食,打算带过去。 “找到你了!”方清歌的声音十分欢脱。“瞧,我请了人陪咱俩逛。” 莫待付了钱,拿东西走人:“姑娘既然有人陪,那就更用不着我了。” “不行!我就要你陪我。”方清歌张开双臂站在路中间,笑道,“你若不陪我找酒喝,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 一个低沉动听的男声说道:“公子莫怪,我小姨就这脾气。” 听见对方彬彬有礼的说话,莫待不好不理,只得转过身去,准备见礼。他回过头,愣住了。显然,对方也没想到是他,也微微怔了怔。 第一卷:摘星14 方清歌笑道:“他可是正经八百的男儿身。有他在,就没问题了吧?” 莫待只得抱拳行礼:“见过凌寒上仙。” 方清歌笑道:“世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上仙,你还偏偏这么叫,你这是刻意疏远?不对呀!你身上有千里遥的气味,你是今年摘星的考生。摘星的人不都想跟他套近乎么?你怎么还故意惹他生气?” “仙后只有两个哥哥,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我是仙后在凡间认的妹子。”方清歌拉着雪凌寒的手,笑道,“我这侄儿最是听我的话。我有求,他必应,我随时可以拉他作陪。” “凌寒上仙应该对凤梧城不陌生,有他就用不着我。我有事,告辞了。” 方清歌抬脚就跟。雪凌寒望着莫待远去的背影道:“别跟了,他会烦。” “就不!难得碰见个会吃的人,我绝不放过。” “珍馐美味,琼浆玉液,请问您少过哪一样?”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好吃的东西都在人世间,带着烟火味,平凡却不平淡,滋味悠长。别废话了,赶紧跟上。” 雪凌寒拗不过,只有依从。两人追着千里遥的气味来到一处窝棚前,见莫待正跟一个小姑娘打招呼。方清歌要凑过去说话,被雪凌寒拦住了。 莫待把东西递给小蝶,又将口袋里的碎银子掏光:“眼看就入夏了,孩子们不能光着身子。” 吴忧转进窝棚,端了张凳子出来。那凳子四条腿的颜色都不相同,有两处的接口还非常新,想来是刚修好不久。他把凳子放在莫待面前,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蝶小声道:“他就这样。明明感激你,就是嘴硬不肯承认。” “无所谓的事,我不在意这些。他愿意离开这里了么?” “不愿意。我想,他是不敢相信会有人真心为我们打算。” “那就等他想通了再说。我还是住在凤来客栈,有事你去那里找我。”莫待拿出那朵小小的双生花,指着小蝶黑亮的发髻道,“卖花人要把花插在头上才能体现出这花的价值与美丽。” “我哪舍得?茉莉花虽然不值钱,可万一有人看中了,那就是钱。” 莫待去到吴忧身边,用笛子戳了戳他的背:“你过来,我教你几招防身术,以防万一。”见吴忧不搭不理,又说,“你若不在乎小蝶与孩子们的死活,就接着耍性子闹别扭。如果你想保护他们,和他们一起活下去,就认真学。”他打出一套简单实用的拳法,然后将动作拆解,逐步说明。没过多久,吴忧的脑袋扭过来了。他看了没几眼,就跟着练起来。他悟性不错,不费时间就将整套拳法记住了。莫待纠正了他的错误动作,不厌其烦地提醒他出拳要领。“现在你用这套拳法来攻击我。记住,你内力浅薄,取胜之法在快、准、狠。” 雪凌寒道:“莫公子,我来陪他练吧。” 吴忧甩过去一对超级白眼:“才不要!” “他有伤在身,不宜劳累。”说话间,雪凌寒已站好了位置。“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何不想法揍我一拳解气?” 吴忧咬咬牙,一跺脚就冲雪凌寒去了。他哪是雪凌寒的对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忙活了大半天,连雪凌寒的衣角都没挨着。雪凌寒不时出言指点,顺带指出他从前练武的坏习惯。练了大半个时辰,雪凌寒停下手来:“你掌握得差不多了,只要勤加练习,防身是没问题的。” 方清歌终于逮到说话的机会了:“这些孩子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吴忧瞪着她,恨意已溢出了眼眶。 “那照你的意思,他们该住在哪?”莫待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不管是哪里都不该是这里。这地方别说住人,就是住小猫小狗也不行。” “方姑娘家大业大,怕是养尊处优惯了,连小猫小狗住的地方都比这里舒服。既然你是仙后的妹妹,那么,麻烦你跟她说说,别总坐在她那堆金砌玉的仙宫里享受,偶尔也该到凡间走走,体验人间疾苦。不然,她就是再当十万年神仙,也不过是徒增年岁,我也还是瞧不起。” “你为何瞧不起?” “百姓如此凄苦,仙界的人却无动于衷,只知道自己享乐。我该瞧得起?” “这话说得欠妥。仙凡有别,人间界的事归人间界的帝王管,仙界就是再看不过眼再心有不忍,也不能插手。这是规矩。” “是规矩,也是置身事外的借口。世人皆知,当今圣上与仙后私交甚笃,也最听仙后的话。若仙后有心,时常规劝,总是好的。可是,她并没有。” “说私交甚笃,不过是凡人的猜测罢了。我姐姐说她与萧尧并不亲厚。” “就算不亲厚,身为仙后也该体恤世情,怜悯众生。将来若有机会见到仙帝仙后,我定要亲口问问,他们为何要将天地分三界?又为何要将万物生灵划分出三六九等。” “天地分三界,古来有之。若你心有不满,可以直接向仙界抗议。” “抗议就免了。规矩是他们定的,若抗议有效,人间界就不会是这副鬼样子了。”莫待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沉默片刻后道,“我回去了,明日再来。” 方清歌把买红烧肉的珠子放到凳子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拒绝。” 雪凌寒取回珠子,将兜里的银子悉数拿出:“珠子太扎眼,他们拿着也不能花。要是去兑换,搞不好就被官府的人抓了,会诬赖他们偷盗。等我把它换成碎银子再送来。” 小蝶带着孩子们一路相送,吴忧没有表示,只一遍遍练拳。 三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大街上,莫待才开口说话:“方姑娘,我为刚才的话向你道歉。我情急失了分寸,别放在心上。” “你说的话也并非没道理。我不会介意的。” “话虽有理,可三界的规矩不是你定的,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该承受我的怒气……要不我请你喝酒吧,算是向你赔罪。” 方清歌抚掌笑道:“只要有好酒,就是让我承受雷霆之怒,也值得。” “只是那地方有些远,雇车过去比较好。不然来回太过奔波,会晚。” “雇车干嘛?我轻功不错。你若不想消耗内力也不妨事,让凌寒带你。” “岂敢劳烦……” “说什么劳烦,叫他来就是帮忙的。快走,我已经等不及要喝酒了。” 莫待已见识过方清歌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愿过多争论,只能不情不愿地默许了她的提议。雪凌寒立马伸过手去,莫待迟疑了片刻才动作。两人的手刚碰上,彼此都瑟缩了一下。雪凌寒凝视着莫待,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手为何这样凉?莫待避开他的目光,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凌空而起。 为了不引人注意,雪凌寒没御剑,只施展了普通的仙家功夫。他握莫待的手在掌心,目不斜视,一心向着目的地。很快,莫待冰冷的手有了温度。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入夜后的凉爽,带来了阵阵不知名的花香。灯火照耀下的凤梧城,像一只燃烧的火凤,燃烧着令人心惊的美。 莫待俯视身下的城池,一贯的面无表情。 雪凌寒的速度明显慢了:“你在想什么?” 莫待指着一家临江的房舍道:“就那家。” 雪凌寒默默叹了声气,目光依旧注视前方。 莫待和雪凌寒的脚刚挨着地,方清歌已在问酒馆老板哪种酒好喝,哪些菜适合下酒了。莫待选了个人少的角落落座,由着她要这要那。雪凌寒提醒了好几次,说不宜过度饮酒,她完全没听进去,把店伙计推荐的酒要了个遍。等酒上齐了,四方的桌子上已找不到空隙放菜。店伙计倒机灵得很,三两下将旁边的桌子移过来拼好,打着哈哈说喝酒就要喝痛快,不能尽兴还不如不喝。方清歌深以为是,就差没拉店伙计作陪了。她知道雪凌寒滴酒不沾,只好去游说莫待。结果被莫待一句“我有伤在身,还要准备第二场比试”给打发了。 自斟自饮了几杯,实在太没趣,方清歌又软磨硬泡地要莫待相陪。莫待想了想说:“要我舍命相陪也可以。只是,你得答应我,从这扇门出去后,别再来找我。” “为什么?我很讨人厌么?我是哪里让你讨厌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喜吵闹。” “你知道我是谁么?多少人求我,我都不愿与他们为伍。”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若答应,我一定陪你喝尽兴。” 方清歌看了看满桌子的酒,点头:“成交!我不找你就是。”她瞪了眼想说话的雪凌寒,道:“既然你不能陪我喝酒,那就好好吃菜,别多嘴。” 莫待拿起一壶酒闻了闻,道:“这酒不是你这么喝的。”他向店伙计要了个空碗,将方清歌杯子里的酒倒进去,待酒气散得不那么浓郁了,再从另一个酒壶里倒小半杯酒进去。待两种酒混合均匀后,竟呈现出漂亮的浅碧色。 方清歌尝了一口:“好喝!比刚才那个好喝十倍。你怎么知道这法子?” “好歹我也算个吃货,吃喝不分家,你这是在质疑我对美食的追求?”莫待指着门口一字排开的几十个酒坛子道,“这家的酒在酿造完成后,又加入了大量的花蜜发酵,为的就是让花的香气柔和酒的辛辣。这样一来,很多人都误以为这酒不醉人,事实却恰恰相反。按照你刚才的喝法,这些酒你最多喝三壶就会醉得不省人事。而有些酒相互冲调后,度数反而会下降,颜色也会有轻微的变化。比如我刚才用的那两种酒。”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喝酒的行家,很耐得麻烦。” “我不是耐得麻烦,我只是在乎我的钱。方姑娘进来得匆忙,应该没看清楚门口的告示:不许糟蹋食物。否则,罚账单金额的十倍。” “还有这规矩?我花我自己的钱,还不能剩下了?” “这莉香居的老板从小生活得极为艰苦,深知食物的可贵。虽然现在已富甲一方,不愁吃不上饭,但依然厌恶别人浪费,于是定下了这规矩。你多来几次就知道,老板是个有趣的人。在他家喝茶,可以叫茶艺师帮忙烹煮,更欢迎自己动手,茶叶由他们提供。他家的厨房可供食客无偿使用,只需付食材钱就可以了。若是哪位食客做的饭菜被他看中,还可以免单。”莫待说完拿过两个空杯,“两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第一卷:摘星15 方清歌试着调了杯酒,品尝后呸呸两声:“啥怪味!” “想调出可口的美酒,可不是看一眼就能做到的事。” “知道我为什么非跟着他不可么?一是为了吃喝,二是我觉得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方清歌换了个姿势,大马金刀地坐着。“我跟你打赌,这个人的人生绝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平淡无奇。你信么?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老凤凰和小阎王的气味。” “当真?老凤凰隐匿神迹多年,小阎王从不到人间。他怎么可能遇见?” “所以我才说他是个谜,而且是个不容易找到谜底的谜。若他来摘星只是为了碧幽草,或者是修仙,那也好说。可万一他还有更深的目的,就不太好办了。你要留心。”方清歌看见莫待过来,笑道,“你不在,这酒都变味了。” 莫待将杯子放到她和雪凌寒面前:“我试着沏的。” 那两杯茶很不一样,方清歌的杯子里飘着绿色的花瓣,入口芳香甘醇,有股牡丹的香气。而雪凌寒的茶水澄澈微碧,苦涩中隐隐有丝梅花香。 雪凌寒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味道很好。”他说,“我喜欢。” 方清歌像喝酒那样把茶喝干净了:“嫁给你的人得多有福气!” 莫待调好一杯酒,转身走了。等他再出现时,手里端了两盘菜,一盘酸辣炒肚丝,一盘凉拌茉莉花。“我身无分文,就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难道说老板喜欢你做的菜,不收你的钱了?”方清歌半信半疑地用筷子拨了拨肚丝,“畜生的内脏,有啥可口的?这花瓣倒是养眼,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莫待把盘子挪到雪凌寒面前:“她嫌弃,你吃。” 方清歌还要辩驳,雪凌寒的筷子已夹起了肚丝:“怕是有人要后悔。”他吃了两口肚丝又去吃茉莉花,看上去很是满足。“肚丝酸辣爽口,不油腻,有嚼劲,适合下酒。吃完肚丝,口中多少会残留些许腥气。这时,茉莉花的香气刚好能清新口气。妙!” 方清歌飞快将盘子揽到面前。她试探着咬了半根肚丝,然后就吃得停不下嘴来。吃完肚丝,她已经很饱了,可又舍不得放弃茉莉花,强撑着吃了小半就不得不放筷子,还非常不淑女地打了个嗝,心满意足地道:“这一趟跑得值!” 莫待替她冲了茶,指着剩下的酒问:“还喝么?” “半口都喝不下了。靠你了。” “我是陪酒的,你不喝,我自然也就不喝了。”莫待把未开封的酒都还到柜台,将酸辣肚丝和凉拌茉莉花的菜谱写下,算是对老板的答谢。 方清歌揉着肚子,又打了个嗝:“明明你滴酒未沾。” “是你喝不下,不是我不守约。若无其他事,就此别过。”莫待背着手施施然出了门,不知道去了何处。 方清歌盯着门口,憋了半天才道:“我居然想夸他干得漂亮!”她伸了个懒腰,叉着腰道,“我决定了,过几天再来找他。” “有约不守,会被他嫌弃的。” “无伤大雅,无损钱财,又无关性命,他爱嫌弃就嫌弃,爱不耐烦就不耐烦,我才不在乎。”方清歌凑到雪凌寒面前,嘿嘿笑了。“以后你都要陪我去找他,不许拒绝!”说完,拎过半壶酒,学着莫待的样子晃出门外,眨眼就没了影。 明月当空,夜色晴好。明亮的月光下,吃饱喝足的人们有的闲庭信步,有的静卧赏月,有的临江垂钓,都是舒适安逸的状态。江水深不见底,倒映在江面的酒馆的影子却清晰可见。那影子随着江水轻轻摇晃,晃得那些原本就不安的人心越发躁郁了。雪白的茉莉花铺满了院墙和篱笆墙,又自得其乐得开在酒馆的角角落落,一眼望过去,不像是莉香居里种满了茉莉,倒像是用茉莉造出了莉香居。 顺着茉莉花墙走到头,有一处栈桥。连年旱灾,水位严重下降,曾经鱼虾嬉戏的地方现在已是野草和茉莉的天下。那茉莉顺着栈桥两边恣意生长,像极了两道镶在上面的白色花边。桥上无灯,只有一道瘦瘦的身影独自望月。看那站姿与穿着,应该是莫待。雪凌寒远远地看着他,直至看得眼睛生疼,才慢慢靠近。他的脚步那么轻,轻得像是怕打扰了尚未睡熟的婴儿。 许是没听见有人来,莫待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雪凌寒站在一个适合彼此关系的距离,轻声问:“回去么?”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莫待方才回头,一脸清冷的月光:“我想再待一会。” “好。我等你。” 于是,莫待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一动不动地观月。雪凌寒也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耐心等待。没有人声,只有风在温柔地吹,花在安静地香。一条小黑鱼跃出水面,张大嘴呼吸新鲜空气。它刚要赞叹夜色的美丽,却见有人月下静立,吓得扑通钻进水里,快速藏进黑暗。 终于,莫待动了。他摘了些茉莉花,扎成小小的一束,递给雪凌寒:“多谢你陪我赏月。” 雪凌寒嘴角上扬,眉眼含笑:“那我是不是也该谢你?” 莫待皱了皱眉道:“没人告诉你,别轻易对别人笑么?” “有。他还说了,我笑起来很好看,只能在他面前笑。” “话你倒是记得牢,怎么不照做?有约不守会被嫌弃。” 雪凌寒盯着莫待的眼睛,笑了:“我有很多年没这么开心了,所以,算不得轻易,也不算失信于他。”他从未在人前笑得这样舒朗,竟让天上的明月都为之倾倒,忙扯过云片遮住自己爱慕的脸。 莫待的眉头揪得更厉害了:“你是神仙,不是妖孽!别用你的笑容颠倒众生。” 雪凌寒柔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颠倒众生,我只盼有一人为我倾心。吾愿足矣!” 莫待低声道:“他好福气。”他向岸上走去,眉间多了点轻愁。雪凌寒拉住他的衣袖,取走他手中的茉莉,笑道:“这是我的。”说完,牵起他的手沿江飞行。 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依着莫待的意思,两人在城外道别,各回住处。 凤来客栈的屋顶上,谢轻云与夜月灿还在赏月谈天。见莫待进来,谢轻云扔了一壶酒过去:“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和夜月好找。” 莫待接住酒壶,掐了片蒲公英的叶子装进去:“月公子明天要考试,还不去休息?” 夜月灿蹭地从屋顶跳到地上:“喂,我说过别叫我月公子。没听见轻云叫我夜月?” “这名字可有什么说道?怎么感觉像踩了你尾巴似的。月公子可否与我说明白?”莫待像是没看见夜月灿不爽的脸,继续说道,“你若不说清楚,我还是会叫你月公子。谢三公子,你一个人待在上面也没趣,不如下来与我下棋。” 谢轻云纵身落到二人身边,晃着酒壶道:“边喝酒边下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莫待斜眼看向身后,提高了嗓门:“跟着我走了这一路,辛苦你了。”话音未落,他已闪到一旁。谢轻云的酒壶也跟着出了手,砸向他身后的黑暗。嘭的一声,酒壶碎裂。紧接着,从黑暗中出来个蒙面人,身穿紧身夜行服,身材魁伟。“深更半夜的,阁下不好生睡觉,来这里做什么?是想杀我,还是想要玑云豆?” “你的命和玑云豆,老子都势在必得。”那男子的声音空洞,显然用的是假声。“既然知道有人跟踪你,为什么不声张?” “因为我打不过你。我有伤在身,你若发难,我没本事抵挡。我只能想办法将谢三公子调至身边,救我出水火。”莫待冲夜月灿抱拳道,“冒犯之处还请月公子见谅。” “知道是冒犯你还叫?”谢轻云道,“他脸都气变色了。” “想知道原因?可以。先赶他走。”莫待说罢操手而立。“反正我只能旁观,不能动武,你俩看着办。”他悠闲的看夜月灿和那男子过招,半分相帮的意思也没有。 谢轻云叉腰大笑:“我见过不客气的,没见过你这么不客气的。跟谁学的?” “只要关乎健康关乎性命,我从来都是择利而为。不用夸我,向我学习就行。” 夜月灿抽空瞪了他一眼,又瞪了谢轻云一眼:“这事该你来,我明天还有事。” “不,坚决不。”说完,莫待拽了根草叶子嚼:“今日之事今日毕,明日之事待明日。月公子应该先了结今天的事,然后再考虑明天的。”他略过夜月灿那想吃人的眼神,望着那男子身后道,“顾掌柜忙完了?想不想练练手?” “想以多欺少?”那男子躲开夜月灿的攻势,回头看去:身后无人。上当了!他知道要糟,双脚用劲一蹬,快速向后退去。哪知谢轻云早已截断了他的退路,举剑刺向他的腰间。好在他反应够快,硬生生向旁边挪了半寸,只被霜月划破了衣衫。他甩出一颗烟雾弹,借着三人迷眼的时间逃走了。 莫待吐掉草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掌:“好功夫,好功夫。” 第一卷:摘星16 夜月灿生气的眼神说明他不打算接话。莫待也不觉得没趣,接着道:“谢三公子,你可知夜月一族原本是神鸟凤凰的守护者?千百年来,他们守在凤凰居住的九凤山,餐风露宿,寸步不离,可谓忠心耿耿。凤凰的王是只叫翙翙的老凤凰,他感念夜月族的忠诚,赐他们健康的体魄和智慧的灵魂,享百岁之寿。夜月族遵凰命,守内心清明,与万物生灵为善,不参与三界是非,过着与世无争的平凡日子。再后来,人间界与魔界又起烽烟,先皇亲上九凤山,求得凤凰令,给魔界大军以重创。先皇满心欢喜,划出一块土地供夜月族居住,并立誓善待鸟族和夜月族。从此,夜月族和昭阳国有来有往,到后来更是常来常往,互通有无。夜月一族学习能力超强,昭阳国的语言对他们而言,宛如本族语言那般自若流畅。遗憾地是,随着时间推移和交往加深,夜月族也沾染了昭阳国人的坏习气。比如:长子为尊,长子继位……他们还以‘日曜’和‘月残’来称呼嫡子和庶子。这位仁兄是庶子,为着这出身多少也受了些憋屈,因此他才讨厌我叫他月公子。我没说错吧?” “既然你清楚根由,为何还要冒犯?” “你会认为我冒犯,是因为你认同他们的说法,也认为庶子低贱。其实你错了,生命的光辉与伟大既不会因为你是长子就光芒万丈,备受敬仰,自然也就不会因为你是庶子便污浊卑贱,黯淡无光。量人以德,用人以才。嫡与庶从来就不是衡量一个人品行与能力的标准。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得有值得别人尊重的本事。” “我会努力证明给他们看,我夜月灿不是平庸之辈!” “努力的目的,不是为了要谁看得起,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想变强,也不该是单纯的为了守住自尊心,而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与事。若你囿于身份之争,一心只想证明你可以,那么,你只能是个目光短浅的庸俗之徒,绝不可能成为将夜月族引上辉煌之路的王者。” 夜月灿低头不语。 “人不磨,难成器;凤凰浴火,方能重生。别人的看法不该成为你心灵的枷锁,你该有你的志向与抱负。当有一天你把自尊心踩在脚下,为了守护而努力,你才会真正强大起来。”莫待说完把酒壶还给谢轻云。“刚才那人不是找我的,他找夜月。原因非常简单,这一路上他有很多机会对我下手,可他偏偏没有。如果我没猜错,他不过是打着抢玑云豆的幌子来试探夜月的功夫。他的真实身份就不用我说了吧?” “该不会是我抽签的那个对手?” “差不离。你比他强。”莫待打了个哈欠,边走边捶背,好像仅仅是观战就已经把他累得腰酸背痛了。“睡了。回见。” 谢轻云看着他的背影,道:“你发现没有,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这位的话才会变多。第一,撒谎骗人。第二,讲理谈心。其余的时候,他是能不说话就坚决不说话,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就绝不会说一个词,而且,他嘴里鲜少有废话。他对你和夜月族知之甚多,对我也像是颇为了解,而你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对他却一无所知;他说他武功不高,可在面对独眼男一行时,又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不佩剑,也不用剑,更很少使用剑招,像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剑术流派,又像是完全不懂剑道……总之,他身上的谜团,多得叫我好奇。” “说到好奇,我比你更好奇。”夜月灿拿出一根用丝绢包裹着的五彩羽毛,神色极为尊敬。“这是老凤凰的尾翎,上面有他的气息,鸟类都识得。刚来凤梧城时,我的灵鸟七夏就告诉我,说它在莫待身上闻见了老凤凰的气味。” “所以,你才跟着他不放?” “老凤凰早已神隐,连我们夜月族都寻而不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从不见外族的老凤凰破了例?我很想知道答案。” “那咱们就一起寻找答案,期待谜底吧!” 两人边聊边喝,好不惬意。 凤舞山庄里,雪凌寒刚练习完新得的琴曲,身心舒畅。他正准备安寝,忽而感到胸中烦闷,忙拿出镜花水月,对着镜面吹了口气,吹皱了镜面的水纹。待水纹消失后,莫待的身影出现在镜面。他正临窗望月,还是那样笔直挺拔的姿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向来平淡冷清的脸上竟然有着明显的愁容。他就那么站着,直到月影西斜,才和衣而卧。看着他睡着了也还在犯愁的脸,雪凌寒吐纳呼吸,平复心情。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昨天借着扶莫待起身,取了他的血滴入镜花水月。从此,他便能借着镜花水月,将莫待的一举一动纳入掌控之中。万一哪天莫待有了危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忍住不管。可如果没有合适的说辞,管得太多难免会有被看穿的风险。他不怕被看穿,他怕被疏远……他想着他那无法与外人道的心事,彻夜难眠。 月光淡了,天,就要亮了。 早晨起来,谢轻云习惯性地去敲莫待的门,没人应。刚好店里相熟的伙计送洗脸水过来,告诉他莫待一早就和顾长风出去了。他正猜想莫待可能去的地方,夜月灿收拾好出来,邀他共用早餐。两人吃过饭,又在城里逛了逛,看时辰差不多了才奔摘星殿去了。 摘星殿前,三界的人已依着身份高低按排序入座。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各怀各的心思,表情却出乎意料的一致,都是轻松愉快,满怀期待的。雪凌寒的位置上位居中,正对着比试场地。他绷着那张天地崩于前也不改色的脸,在脑子里挨个将观赛和参赛的人与名单作了核对:没看见莫待。意料之中的事。没他的比试,他不会来凑这热闹。 仙门百家为了挑选出中意的门生,以极其苛刻的要求和挑剔的目光品评着这些历经千锤百炼,闯过血雨腥风,千挑万选出来的人。肉体凡胎的胚子,若没点慧根或令人刮目相看的本事,只靠武力一味的争勇斗狠是不会被相中的。毕竟,仙门也是论尊卑,排座次,分高低的。谁都希望未来的门生是个人中龙凤,哪怕不能光大师门,起码也别令师门蒙羞。 江湖门派中,云影鹤壁,名剑山庄,千机阁、无影门和仙鹤门这五大门派自然不会少。只是今年不同的是,云影鹤壁换了新掌门,端木云端让位给小孙女端木羽辉,自己做了江湖闲散人,游山玩水去了;而名剑山庄的庄主柳毅也金盆洗手,将掌门之位传给了长子柳宸锋,与夫人归隐山林,不再过问江湖事。至于江湖一百零八派新上任的总瓢把子,万马堂的任一帆,向来不喜欢与朝廷和仙界的人打交道,自己没出席,也没派人出席。其余的小门小派,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也都倾巢而动,目的相当明显:将本派门生送进仙门,并从落选的人员中选出能为自己所用的。朝廷更不会任由人才旁落,也派了人来。跟往次一样,来的还是凤梧城的城主——江湖人送绰号玉面才子的苏舜卿。自从慕连城被杀,苏舜卿就接替了城主之位。直至今日,他是萧尧最为信任的江湖人,比当初信任慕连城更甚。 为表示对摘星大会的隆重其事,谢轻晗亲自带了几位重臣前来。他们此行一则是为了给魔界的子民加油打气,希望众人借此机会脱离魔籍,奔个好前程,从此天地辽阔;二则也想亲眼看看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到底有多少分量。谢轻晗看见了人群中的谢轻云,只略微点了点头便接着跟身旁的人说话,冷肃的眉眼间不见半点温情。 主持考试的是星辰殿的大弟子忆安,跟随雪凌寒多年,老成持重,深得器重。他见时辰已到,开始说明:“规则已讲过,不再重复。只强调一点:一旦对手认输,即刻停止比试。绝不许穷追猛打,伤人性命!”他见无人说话,宣布考试开始。 第一组的对决因双方实力悬殊,没怎么打就结束了。第二组是夜月灿,他和一名男子几乎同时上台,两人在互道姓名前已将对方打量完毕。夜月灿见眼前这人的身高体型与昨晚那人一般无二,不由暗暗佩服莫待。他没提昨夜偷袭之事,按照规矩自报家门后才开始出招。五十招过后,那人内力不足,渐渐不敌。夜月灿卖了个破绽,引对手向自己靠近。他抓住时机,点穴解剑,并将其踹飞在地。那人自知不是对手,甘愿认输。夜月灿赢了比试,越发敬服莫待。 太阳还没落山,第一天的比试就全部结束了,比预期的早了一个时辰。 第一卷:摘星17 谢轻云本打算邀请谢轻晗和他同住凤来客栈,却见谢轻晗的侍卫剑心偷偷给他比手势,大致是说:公子有要事在身,暂时不方便与您见面,请三公子敬候联络。谢轻云会意,和夜月灿离去。两人照例找了家酒馆,吃饱喝足后才回客栈。他们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找到顾长风,也没看到莫待。问店伙计,说是顾长风中午回来后又出去办事了,莫待则一直未归。两人正合计着上哪里去找人,却见莫待背着手,漫不经心地晃进了客栈。 夜月灿抓抓脑袋道:“我说,你怎么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莫待慢慢吞吞地道:“找我?有何贵干?喝酒免谈。我累。” 谢轻云问:“你干什么去了?” “陪吴忧练拳,顺便帮忙整理他们吃饭睡觉的地方。”莫待叫住路过的店伙计,“麻烦送两壶热水到我房间,另外,替我准备洗澡水。”他在怀里掏了又掏也没掏出钱来,很自然地把手伸到夜月灿面前。“没钱了。”他的手被划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口子,有的地方还在渗血。 夜月灿忙捂住钱袋:“都不来给我助阵,还想我给钱?” “结果早已注定的比试,有什么看头。给,还是不给?” “去!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跟别人要钱还像个大爷似的。”夜月灿嘴上说着不给,已递了银子给店伙计。“估计这位大爷还没吃饭,吩咐厨房炒几个好菜一并送到他房间。” 莫待的手依然伸着:“可你还是没给我钱。” 夜月灿迅速将钱袋藏进袖子里:“别贪心!” 刚进店的顾长风掏出一把银子来:“我给。” 莫待接过银子认真数了数,收进口袋装好:“豪气。”他又对夜月灿摇摇头,蹦出两个字:“悭吝。”说完,慢悠悠地进了房间,也没跟顾长风道谢。 夜月灿叫道:“这个人……就知道气我!” 谢轻云问:“长风,你俩已经这么熟了?” “不可以?”顾长风笑道,“我迎来送往,做八方生意,迅速和每一位客人熟络,是我必备的既能。” 谢轻云道:“这不是真话。别想瞒我。” “我哪有瞒你的意思。”顾长风笑道,“我见过很多人,经过不少事,也算是见惯奇人异事了。之前没机会跟莫公子细聊,今日有幸与他顺路同行,聊了不少话题,他的见识当真叫我钦佩!如果能跟他做朋友,长风荣幸之至!” “这是真话!”谢轻云笑了。“这就是他的本事!他似乎有一种魔力,总能让身边的人喜欢他。” 夜月灿道:“鬼才会喜欢他!”他想起自己刚给莫待叫完饭菜,哈哈笑了。 顾长风邀两人到楼上的雅间稍坐,说先前跟莫待约好了,晚些时候大家一起吃酒赏景。谢轻云和夜月灿都觉得不可思议:自相识,两人还从没跟莫待喝过酒,也没见他喝酒。印象中,他是滴酒不沾的。实在想象不出,他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 没聊多久,莫待来了,拿着一个灰扑扑丑兮兮的小瓶子:“这是吴忧给我的花蜜,尝尝。”他取过四个小杯子,先往里面加了半杯水,然后滴了几滴花蜜进去。那花蜜未经萃取提炼,有点发涩,香味却非常纯粹。 谢轻云道:“昨天去窝棚找你,那小子看见我俩跟见了仇人无异,怎么对你倒这么好?” “味道如何?”莫待见三人都点头称赞,将花蜜收进怀里。“吴忧这孩子嘴冷心善,知道做人要投桃报李。我们这些大人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咱们得还他这份情。是不是?” 谢轻云问:“你想怎么还?” 夜月灿道:“我感觉要糟!” 顾长风道:“吐不出来了。” 莫待倒了口茶,吹凉喝了才说:“谢三公子,你说你在这里有些关系,那就请你托人将这些孩子的身份变为平民。夜月,你为人仗义,多金又大方,请你多准备银子。要安置那么多孩子,肯定花费不小。长风,吴忧和小蝶都是聪明机灵的好孩子,你可以考虑安排他俩在你店里做事。” 夜月灿像是牙疼得厉害,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 谢轻云满脸的玩味之色:“你发号施令的样子,像王!” 顾长风笑了笑道:“这个安排非常合理,我没意见的。” 谢轻云拿着酒壶坐上窗台,打算边聊边喝,不醉不罢休。忽而见楼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回头看了顾长风一眼:“最近凤梧城来了不少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你这里怕是也入住了不少棘手的人物。要当心。” “你不用剑,很吃亏。若遇上高手,很难全身而退。我不想知道你封剑的原因,我只想知道,你明知胜算不大,为何还要来趟这浑水。”莫待站到谢轻云身边,看向大街的目光甚是冷淡。“贴本做买卖,可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会做的事。” “我虽是生意人,奈何有颗战江湖的心。莫公子又是为何?” “家母有疾,只有碧幽草能治。” “轻云你呢?” “我也不是为自己。我大哥自小废了双腿,行动不便。都说这碧幽草有使枯木发芽,老妪变娇娘的功效,我想为大哥求取。夜月,你不远千里来到这是非之地,该不会也是为了碧幽草?” “夜月族奇花异草遍地,我对碧幽草没兴趣。我想进仙门,修仙法,变得更强大。” 一群衣着鲜亮的男女从对街经过。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公子以折扇遮面,正专心听身边的女子说话。不经意间,他抬眼看向高处,热烈的目光与莫待的相遇了。他立马收了扇子,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来。 “这人是谁?”莫待问。 “生面孔,不认识。我熟悉的人都在魔界。” 年轻公子见谢轻云和莫待一人拿酒,一人端茶,露齿笑了。谢轻云举了举酒壶,圆了礼节。莫待没有动作,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谢轻云心想:哥们,对于一个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来说,他的行为也没有多失礼。忍忍就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动手!你俩要是打起来,被拉出去挡刀的,不是我就是夜月,反正没他什么事。拜托,忍住!不过,看你这血气方刚的年龄,估计也很难忍得住。算了,挡刀就挡刀吧,又不是第一回了。 不出所料,年轻公子的脸阴沉了。他想用扇子砸莫待,又好像舍不得,左瞅右看后,拔下女伴头上的珠钗扔了出去。珠钗平平稳稳朝莫待头上飞去,速度非常快。莫待也不躲闪,任由那珠钗插上他的发髻。 年轻公子盯着莫待看了片刻,笑了笑,又以折扇掩面,拥着女伴走了。 莫待取下珠钗把玩,没发现有何不妥。他像是很不喜欢那鎏金嵌玉又贴翠的造型,随手递给了谢轻云:“帮忙换成碎银子。” “刚才干嘛不躲?多危险!” “躲不开。”莫待离了窗边,回到座位。“这个人非常危险,没事千万别去招惹。” “嗯。我也看出来了,这是个顶级高手。” 莫待的面色凝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凤梧城将有大事发生。” “你的预感准么?”夜月灿拿过珠钗端详片刻,忽地变了脸。“刚才那人什么打扮?多大年纪?” “十七八岁左右,高瘦,华美精致的紫色长衫,手持素白扇面的折扇,身边跟着十来人,其中半数是女人,个个姿色出众。”谢轻云一口气说出了年轻公子的主要特征。“看他通体的气派,估计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爷。” “他没佩剑。”莫待接口道,“你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细节。” 谢轻云耸耸肩:“习惯了你不带剑,我已默认不带剑也正常。” 夜月灿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昨天七夏给我捎来消息,说它在城外目睹了一场杀戮。杀人者不用剑,用一支女人的珠钗,出手如闪电,手下无活口,凶残暴虐。那人的年龄及穿着打扮与你们刚才描述的基本一致。” 谢轻云问:“你刚才死盯着他看,是因为他有杀气?” 莫待摇头:“恰恰相反,是因为感受不到他的杀气。”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没有杀气,你为何还要看?” “我走神了。”莫待不理三人无语的表情,出了房门。“走了。” “不是说好喝酒赏景的么?”谢轻云追着他叫,“你又去哪儿?” “回去睡觉。我白天不在客栈。如果有事,可以去吴忧处找我。” 谢轻云满脸无奈,叹道:“这个人……我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长风笑道:“谁叫你那么喜欢他。少喜欢一点,不就有办法了?” 夜月灿也笑了:“说得就是!一会见不着就到处找,丢了魂似的。” 谢轻云哈哈大笑:“我不介意你们这么说。不过,别被他听见了。” 夜月灿点头称是:“估计那家伙会立马翻脸,要我们给钱赔不是。” 顾长风没再参与玩笑,笑着换了新的茶水。他跟莫待相处的时间不长,对他的性格与为人算不上了解。奇怪的是,他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他不清楚这亲近感从何而来,也不清楚对他的信任又缘何而起,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视他为友。 与顾长风不同,夜月灿很清楚自己对莫待的信任绝非单单因为老凤凰。莫待是他在昭阳国认识的第一个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穷酸,高傲,捉摸不透……相处之后,他改变了最初的看法。尽管莫待少言寡语,不易亲近,有时还毒舌难搞。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个有灵魂有深度还很有趣的人。他喜欢他,实实在在地喜欢,比喜欢顾长风和谢轻云还要多。 至于谢轻云,他从未考虑这些问题。他生性爽直,素来不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他不会像顾长风和夜月灿那样认真掂量莫待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他只是跟着感觉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他看重莫待,这毋庸置疑。 三人说了会话,又聊了之后几天的安排,见时辰已不早才散了。 第一卷:摘星18 夜色苍茫,万籁俱寂。凤梧城里只有几点微光闪耀,不知道那是夜归人披在身上的星光,还是早起的人提在手中的灯笼。 苏舜卿处理完一天的文件和信函,边走边活动筋骨。每晚睡前练习拳脚温习剑法,是他多年的习惯。他独自来到后花园,站好姿势,呼吸吐纳后开始出拳。他一丝不苟地挥出一拳又踢出一腿,渐入忘我的状态,根本无从知晓有个紫衣蒙面人溜进了他的书房。 来人并不着急寻找,先将房间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动手。他翻遍了所有他认为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他停止了动作,重新审视屋子里的一应陈设,看是否有所疏漏。忽然,一点微乎其微的声响从门口传来,他忙藏身到幔帐后,藏身入黑暗。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进来一个个子颇高的黑衣蒙面人。他跟先来的紫衣人一样,也是到处翻到处找,甚至敲遍了每一面墙,同样没有任何发现。他站了站,走到苏舜卿批阅文件,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书籍的案前,蹲下身检查每块地砖。案前的砖没有异常,只有放脚的地方有块砖有松动的迹象,大概是经常被踩的缘故。黑衣人轻轻敲了敲那块砖,用匕首将它撬起。果不其然,砖下有一处活动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黑色的锦盒。他正要去拿,又改变了主意,割下衣摆团成球砸向锦盒,同时侧身保持警戒状态。布团落在锦盒上,打个转停下来。没有暗器射出,一切正常。 紫衣人在心里催他快动手,时间久了会被苏舜卿发现。他见黑衣人还是没有拿锦盒,而是用钩子去勾布团,简直想朝他头上扔坨大便! 钩子勾着布团,刚离开锦盒两寸,从暗格的四周射出密密麻麻的银针,全部扎在了布团上。烛光下,银针泛着盈盈彩光,一看就知被毒药淬过。黑衣人扔下布团,用小刀在暗格里晃了晃,确定没问题了才将锦盒取出。锦盒里装着三封信,都是火漆封口并盖有特殊的暗纹图章,显然极其重要。 黑衣人打开其中一封信,匆匆浏览了几眼就作罢。他正要将锦盒和信函收好带走,紫衣人出手了。黑衣人像是背后有眼,准确地躲过攻击:“想着你也该动手了。”他将信函揣进怀里,在案上拿了三封信装进锦盒。“你打不过我,咱俩也最好别打。惊动了苏舜卿,我可以全身而退,你可就难说了。” 紫衣人小声道:“把东西交出来!”如果她的声音没有伪装,可以轻易听出她是个女人。如果声音和美貌有关的话,她一定是个漂亮女人。 黑衣人扯下幔帐,踢倒烛台,任蜡烛点着幔帐烧上书案,渐成火势。他挡开紫衣人的胳膊,顺势将锦盒塞到她手里:“给你就是。”一言未尽,他已转身到了门外,抬腿踹翻门口的盆景,纵身翻出高高的围墙,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里。 巡视的侍卫听见动静立刻围了过来,将正准备离开的紫衣人拦下。双方刚交上手,苏舜卿就赶到了。他见来人蒙面,又见书房起火,只觉得好笑:脑子不灵光就该安安分分地混吃等死。学人家偷东西却把房子点着了,这么大动静怎么得手?“来者何人?深夜到我府上有何……”他“贵干”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却看见了紫衣人拿着的锦盒,脸色陡变。“找死!” “别动!”紫衣人举着盒子,作势要往火里扔。“我本来是打算偷点珠宝花销的,没想到却误入城主的书房,还误打误撞地发现了暗格。这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若城主答应放我走,我原物奉还。” “谁能保证你没看过?” “你的这些侍卫比狗还忠心,我刚出门就被拦下了,哪来的时间看?我之所以拿它,是想着藏起来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留到日后敲你一笔赎金也算这趟没走空。不然,我才懒得惹这祸。” 紫衣人离火相当近,苏舜卿没把握抢在她把锦盒丢出去之前得手,只得权宜从事:“我暂且信你。日后若让我听见半个字的风言风语,我必杀你!” “江湖人,讲规矩,守信誉。城主不必多虑。” “成交。”苏舜卿瞥了侍卫首领一眼,又瞥了瞥离书房最近的出口,命众人让出路来。“你们都退下,动作轻点,别吵醒老夫人。” 侍卫像来时那般迅速退了出去。转眼间,就只剩苏舜卿与紫衣人了。苏舜卿见紫衣人试图以轻功离开,忙道:“你还是走着出去的好。我这府邸里侍卫众多,戒备森严,若有不知情的见你高来高去,肯定会拿箭射你。再者,老母亲年事已高,睡眠不好,常在庭院与人闲话赏月。若看见你暗夜闯府,难免担惊受怕,还请你体谅。” “传言也有真的。城主果真是个大孝子。” “孝顺乃为人子之本,不值得夸耀。”苏舜卿指着最近的出口道,“从那里可以出府,顺大路下山。” 紫衣人一边倒退着走向出口,一边说:“我会把东西放在门口,你派人取就是。” 苏舜卿原地不动,身体松弛,显示出自己不会出手的诚意。 紫衣人多少有些放心了。岂料,她的一只脚刚迈过出口,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突然多出几杆长枪来,分别从左右两侧和背后对着她一顿猛攻。其中一杆枪的速度太快,角度太刁,她避之不及,被正中小腿。接着,一张大网兜头而下,断了她跃上树枝的想法。于是,她只得矮了身子,向前滑行,在距离苏舜卿不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苏舜卿笑问:“阁下怎么又回来了?丢东西了?” 紫衣人怒道:“堂堂一城之主,竟然言而无信!” “我是答应了放你走,也确实没拦你。是我这些部下见不得你在城主府放肆撒野,为我打抱不平。你不能怪我。”苏舜卿看着众侍卫道,“他们跟了我多年,对我的心思最是了解。擅入书房者死,是城主府人人皆知的铁令。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何况,你还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卑鄙!”紫衣人失了先机,又有伤在身,已难脱身,索性将心一横,拔剑在手:“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抢到手了。” 苏舜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在下照办就是。”他左手成拳,直攻紫衣人的胸口;右手五指成爪,向锦盒抓去。紫衣人躲开他的攻击,挥掌相抗。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热闹。时间一长,紫衣人便疲于应付。苏舜卿看准时机,拔剑刺向紫衣人没受伤的腿,并一剑透骨。紫衣人重伤倒地,好半天都动弹不得。苏舜卿长剑轻挑,挑走了她手中的锦盒:“物归原主。” 锦盒在空中翻转,已露出信封的一角,眼看就要落入苏舜卿的掌中。一片树叶带着风的声音越过高墙直射过来,将锦盒射落在烈火之中。随后,一个月白色面具覆面,粗白布麻衣裹身,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高挑瘦削的人出现在高墙上。 紫衣人窃喜:来得真及时,我不用死了! 苏舜卿喝道:“何人?竟敢擅闯城主府!” 白衣人轻飘飘地飘落在地,呆滞僵硬的表情活像个木头人:“东西已经还你了,她能走了么?” 苏舜卿怒道:“你胆敢戏弄我?” 紫衣人道:“你不一样戏弄我?” 白衣人一脚将她踢飞到墙边:“是你自己蠢,还怪别人精。” 苏舜卿问:“你俩是一路的?为何要跟我过不去?我得罪过两位?” “千万别把我跟她混为一谈。我要是有她这么蠢的同伴,早就气得一命呜呼见小阎王去了。”白衣人慢吞吞地道,“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与目的,我就是看她比较顺眼,不想让她死而已。” “既不是同伴,可否请阁下行个方便,别管今晚的事?苏某感激不尽!” “她没见过锦盒里的东西,你又何必为难她?不如你行个方便放她走?”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众侍卫闻言立马上前将两人围住,苏舜卿也摆好架势准备迎战。“那就各凭本事吧!” “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打架。”白衣人的口气很是无奈,“可不打赢你我就不能走,还真是麻烦。苏城主,你这么焦心锦盒里的东西,是因为它是你的护身符么?换而言之,它是某人做了坏事的证据,你得留着它以防日后生变。” 苏舜卿惊怒:“你说什么?”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白衣人的声音又冷又硬,“你不必惊讶我为什么知道。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你们做得出来,就别怕别人知道。” “你诈我?” “我有诈你的必要?当年若不是你出卖,凤舞山庄绝不会惨遭屠戮。其实你比谁都清楚,萧尧昏庸无道,又善妒多疑,早晚有一天,他会……” “住口!圣上宅心仁厚,雄才大略,岂容尔等污蔑!” “宅心仁厚?雄才大略?你是说为了感谢当年老凤凰对先皇在人魔大战中的帮助,他尊‘凤’字,并以‘凤’字命名了国中大半城池及地名,就算后来鸟族和夜月族犯错,被罚出昭阳国,他也没有改换名字的事?如果这也算得上是宅心仁厚的话,那他可真是位好君王。就是不知道,鸟族和夜月族是真的犯了错,还是被人栽赃陷害,替别人背了黑锅?至于雄才大略嘛,这一点倒不能完全否定。毕竟,要将凤舞山庄算计得锅干碗净,没几分才气肯定办不到。只是这‘才’是什么样的才,就值得商榷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第一卷:摘星19 “猜猜看。如果你猜不出来,不妨叫萧尧老儿猜一猜,猜猜我是不是哪个让他夜夜头风发作,难以成眠的人。”白衣人扔了个小药瓶到紫衣人面前,指了指她的伤口。“不过,你得小心说话,那老头可不太好伺候。稍不注意,你可能就会人头不保。” “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想托你带句话:欠债是要还的。”白衣人掏出颗药丸给苏舜卿看,“这东西你认得?威力巨大。我若想杀你,捏爆它就好了。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是你誓死效忠的圣上亲手给我的。” 苏舜卿倏地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肯定想不明白,我对他如此的不恭不敬,他为什么还会把这东西给我,是不是?其实这很好理解,因为我强,他需要我帮他干坏事。也因为在他心里,一枝独秀不如花团锦簇舒心养眼;雨露匀沾,彼此制衡才能分散重臣手中的权力。瞧瞧,他其实没你想得那么信任你,不是么?别太失望,这是作为一个帝王最不值一提的操作。”他拎着紫衣人跳上墙,撂下一句“别追,我讨厌纠缠不清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苏舜卿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他猜不出白衣人是何方神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不但深得圣心,而且还跟凤舞山庄有着极深的渊源。难道是慕家的人?不可能!当年,奉圣上密令,慕家可谓是鸡犬不留,绝对没人能逃出生天。那能是谁?和慕家交好的?可那些人也被屠杀殆尽了。我该向圣上禀报这件事么?该如何说圣上才会信我?他前思后想,总觉得不妥,不由感叹伴君如伴虎,做人臣太难。 书房的火很快被扑灭了,而苏舜卿的心火,却越烧越旺了。 白衣人问清了紫衣人落脚的地方,带着她一路飞奔,来到离城五里远的女娲庙。庙宇年久失修,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女娲石像缺了大半个脑袋,身躯被灰尘和蛛丝覆盖,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石像前的香案还在,上面堆满了破布条、木块和动物粪便。一只年迈体衰的老鼠从破布堆里探出半个身子,大概想外出觅食。许是听见有人来,它慌忙缩了回去,将身体藏得严严实实。这年月,老鼠肉是穷人求而不得的稀缺品,堪比美味佳肴。要想不成为别人的口中餐,宁愿挨饿也不能冒险。 “没人接应你?”白衣人替紫衣人包扎完伤口才问。“天快亮了。” “有。”紫衣人吹了三段高低、长短和粗细均不相同的哨声后道:“他是我最信任的伙伴。” 哨声过后,是短暂的静默。时间不长,顾长风现身庙门口。他似乎并不惊讶庙里还有其他人,对白衣人道谢后,便去查看紫衣人的伤势。 “带她走。”白衣人冷冷地道。“以后别再干蠢事了。”他见紫衣人想说话,拂袖道,“少废话!走!” 顾长风依言抱起紫衣人,迅速离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手挨上了白衣人的发梢。 寺庙里又恢复了常态。躲着偷听的老鼠知道来人对自己没兴趣,方才钻出安全窝,大摇大摆地爬过香案,窜到野地里去了。 白衣人的身子晃了晃,张嘴吐出了被强行压制在喉咙处的血。他赶紧坐下调息,大约一炷香后,气息才均匀了些。好险!他想。若不是先将她踢到墙根,少了一段带她驰行的距离,恐怕这事不能圆满。他将给苏舜卿看过的药丸捏成两半,取出中间黄豆大小的丸药吞下,又调息一阵,出了女娲庙。 顾长风去而复返,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未干的血,心里一惊:难怪要催我们离开!他庙里庙外找了一圈,没发现白衣人的踪迹,只得离开。 第二天早晨,谢轻云打着哈欠开了门,却见莫待在楼下和店伙计说话。他跳下楼,围着莫待转圈圈:“今儿怎么没出去?” “夜月说要去摘星殿,你去么?”莫待挥手让店伙计离开,“要不你跟我混?” “干嘛?”谢轻云伸了个懒腰,“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但不陪你找吴忧。” “为何?他惹你了?” “没有。就是看他们生活的环境太糟糕,而我又没能力改变,心里愧疚。” “谢三公子还挺有爱心。”莫待揶揄道,“既然愧疚,那就做事赎罪吧。” 谢轻云懒懒地道:“怎么感觉你使唤我比使唤夜月还顺手?不怕我拒绝?” 莫待认真想了想才说:“不怕。因为你是个好人,你不会拒绝帮助别人。” 谢轻云笑了:“第一次听别人夸我这魔界中人是好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 风起,吹得树叶乱摇乱响,吹得两人的长发乱舞。顾长风依在转角处的梨树旁,看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眼神复杂。 窝棚区还和从前一样脏乱臭,连个稍微像样点的落脚处都没有。所不同的是,孩子们的眼神由初见时的惊惧,愤恨,惶惑,变得平和,泰然和爱笑爱闹了。尤其是吴忧,眼里多了温度,少了戒备。他把那椅子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确定上面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才罢休。小蝶问他为什么擦那么干净,反正很快就会被爬虫和灰尘弄脏。他闷声道,莫公子有时会坐。 莫待把带去的食物交给小蝶,抱着一个小男孩在椅子上坐下:“今天给你换个师父,让他陪你练手。” 吴忧黑着脸,很不乐意的样子。 莫待道:“谢三公子擅长近身搏斗和擒拿,最是适合你,你莫不知好歹。” 谢轻云笑道:“记着,你欠我份人情。”他出拳朝吴忧攻过去,慌得吴忧连连后退。“别光顾躲!你如果被我打趴下了,你师父可就没脸了。” 吴忧一听,挥拳就打。 小蝶捂着嘴偷乐:“公子,吴忧每天可盼着见你了。之前他已经跑到巷子口看了好几次了,没看见你出现,他都急了,以为你不来了。” “我说了会来,就绝不会失言。”莫待放那孩子到地上玩,指着一堆没用的废木块道,“咱俩把这个清理掉,这样还会宽敞些。” 小蝶答应着,拿出一枚蝶形的穗子来:“我见公子的长笛上没有饰品,就做了这个。手工粗糙,公子莫嫌弃,是小蝶的一点心意。” 那穗子颜色淡雅,手工精巧,很配莫待的衣服。莫待取下长笛,随手递了过去:“挂上。” 小蝶欢喜得脸都红了,冲正练拳的吴忧吐了吐舌头:“谁说公子看不上!” 谢轻云停下手道:“喂,小姑娘,送他东西得经过我允许才行,知道不?” 吴忧和小蝶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谢轻云叉腰大笑:“因为他是我的人。” 莫待皱了皱眉道:“你能正经一点么?” 吴忧撇了撇嘴道:“就知道套近乎!”他连着踢出两脚,差点就踢中了谢轻云的腿。“别占嘴上便宜!” 莫待将长笛插回腰间,带着小蝶和孩子们干活去了,留下两人斗嘴耍拳。 中午,众人简单吃了点小蝶做的饭,就又各干各的。直到太阳落山,谢轻云和莫待才打道回府。 晚饭后,夜月灿说发现一家新开的酒馆夜宵味道很好,邀请大家同去尝鲜。顾长风说有事走不开,莫待咳嗽两声就回房了。结果还是只有谢轻云和他同行,两人喝到下半夜才回客栈安寝。 凤来客栈的地下密室里,秋蔓容颜憔悴,倚在床头闭目养神。顾长风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瓦罐从楼梯上下来,盛了碗汤给她:“感觉好些了么?” 秋蔓满面愁容:“怕是得养一段时间了。” 顾长风检查了她的伤口,又重新替她上药:“好在眼下也没有太重要的事要办,你尽管安心调养。这么重的伤,必须得养完全了,不能留下病根。” “白衣人的身份你确定了么?” “他叫莫待,就在凤来客栈。” “这名字陌生,我从未听过。” “是,陌生得很。这个人看似简单,实际心思细腻,难以看透。若不是我离开的时候在他头发上放了微香虫,我怎么也想不到暗中相助的人是他。平日里看起来,他是最怕麻烦也最不耐烦和别人有牵扯的人。” “在无涯岭救你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难说。我找机会再试探他。我已传信给惠娘,她会打理好凤鸣阁。” 秋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一日不报仇雪恨,我一日不能安心!” “不能心急。这次的事是个教训,行动之前得计划周全,不是每次都有人相救。苏舜卿能被委以重任,成为萧尧最信任的人,靠的不是谄媚奉承,而是他确实有过人之处。” “一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再有过人之处也不值得敬畏!” “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世人都说,自从慕家被灭门后,凤梧城就没落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富庶安泰,人人向往的净土乐园了。是苏舜卿的愚蠢和不作为造成了这种局面,他是凤梧城的罪人,他该被追责。苏舜卿不作为是事实,若因此就说他愚蠢,那可真错看他了。他不过是不想被萧尧猜忌,步慕家的后尘而已。以后再与他交锋,切莫大意。” “只顾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不管百姓的死活,这种人该杀!” “保全自己是人的本能,有什么错?何况他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跟随多年的兄弟和部下,他不能弃之不顾……”顾长风忽然闭口不语,只看着寒霜出神。 秋蔓红了眼眶:“你……你还是忘不了?” 第一卷:摘星20 顾长风忍住泪意,黯然道:“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明,我因他而生,也会为他死。要我忘了他,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做到!” “我懂的。”秋蔓的眼泪掉在汤里,泛起一点微波。“他何尝不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明?只是,哪怕只偶尔一次,我也希望你为他养成的习惯因我改变。” “既成习惯,又岂能改变。”顾长风抚摸着剑鞘,目光坚定,“我心意已决,待大事终了便去与他做伴。你要好生保重,切勿以我为念!”他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出了密室,没有安慰的语言。 秋蔓大口将汤喝光,又盛了满满一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需要快些恢复体力。儿女情长的事,以后再考虑吧! 回到逸梅园,顾长风习惯性地守在那株最粗壮的绿梅树旁,彻夜无眠。 连着几天,谢轻云都耗在窝棚,陪吴忧练拳。吴忧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观,可只要看见他与莫待玩笑,必定要顶他几句才罢休。小蝶遵从莫待的意思,改口叫他莫大哥,吴忧却死活不从,连“公子”也从未当面叫出口。 第五日,谢轻云和顾长风早早地去了摘星殿。夜月灿自然不会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只比两人晚到一步,占了高处视线好的位置,等着两人上场。比赛刚开始没多久,他无意间发现,莫待竟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谢轻云第一个上场。他的对手是千机阁阁主秋渐离的胞妹秋嫣然。两人虽素不相识,但对方的名号是知道的。行完礼后,两人都不废话,拔剑出招,你来我往,谁都不含糊。秋嫣然的轻功超群,剑术精湛,反应快速,是个强劲的对手。谢轻云平时吊儿郎当地没个正行,真动起手来,却是个战术和武力都满点的实力派。两人的轻功和剑法不相上下,只是谢轻云的内力远超秋嫣然。时间久了,秋嫣然自然就落了下风。谢轻云寻着机会击中她的肩膀,又反手击落她的佩剑,收手抱拳说了声“承让”。秋嫣然谢过他手下留情,坦然认输。她回到秋渐离身边,说自己技不如人,丢了千机阁的面子,叫哥哥见谅。 秋渐离笑道:“放眼江湖,谢三公子的功夫已是佼佼。你能在他手下走这些招,虽败犹荣。” 秋嫣然问:“哥哥你和他打的话,谁能赢?” 秋渐离沉思片刻后道:“得比过后才知道。” 秋嫣然抚掌道:“好期待你俩比一场。我赌他赢!” 秋渐离用扇子敲敲她的头,大笑道:“女生外向!” 就在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下一场比试开始了。秋嫣然对这组人没什么兴趣,拉着秋渐离说东说西。秋渐离也不烦,一边留心场上的打斗,一边和她聊天,倒是两不耽误。 轮到顾长风了。与他对决的是个叫蒙怅的青年,体型健硕,目光炯炯,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两人过了近百招也没分出胜负。从打斗中不难看出,顾长风平素里隐瞒了实力。就是依目前的战况看,他也还未尽全力,因为寒霜依然藏于鞘中。 莫待盯着蒙怅,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看他眼熟?”不知什么时候,谢轻云摇着扇子来到他身后,优哉游哉地像个逛花楼的浪荡子。“别看我,我最不擅长记人。”他用扇子替莫待挡住耀眼的阳光,结束了对蒙怅的打量:“长风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他吃不了亏。” 台上,顾长风晃了晃,像是乏力站立不稳。他吃力地躲开蒙怅刺向他咽喉的长剑,就再也没办法躲过随之而来的锁心拳,只得以内力护着心脉,准备扛下这一重击。却不想蒙怅中途改变了招式,长剑带起一点亮光,直奔他的面门。 谢轻云手里一空,扇子不见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莫待已持扇挡在顾长风身前,一双眼冷得扎人:“含在舌根下,”他喂了颗红色的药丸给顾长风,又点了他几处穴道,“站着别动。” 众人不明就里,议论纷纷。 蒙怅摸了摸口袋:“你居然偷我东西?” 莫待把另一颗药丸放进荷包,冷眼相向:“恶意伤人者,重罚。你忘了?” 蒙怅哼道:“刀剑无眼,伤损在所难免。怎么就说我恶意伤人了?再说这是我跟他的比试,你横插一手算怎么回事?”他有些心虚,还有些胆寒:此人好快的身手!他从我口袋里取走了解药,我竟浑然不察! 莫待指了指扇面,欺身而上,凑近了低语。没人听见说话的内容,只看见蒙怅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后退几步,举起手道:“我认输!” 全场一片质疑声。 忆安迅速上台,落在两人中间:“莫公子,为何打断比试?” 莫待抓住顾长风的手腕,像是在切脉:“有说不许打断么?”他将顾长风交给忆安,简单嘱咐两句,转身朝向雪凌寒,抱拳道,“莫待恳请凌寒上仙准许我按江湖规矩向蒙公子请教。” 顾长风及时服下解药,吐出了毒物,几乎没有伤损。谢轻云陪他站在莫待站过的位置,关注着场上的比试。 雪凌寒知道他有伤在身,本不愿答应。但见他言辞恳切,知道他这样做必定有原因。加之观战的掌门都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热闹,自己也不好拂意,只得同意。他双手掩于袖中,置于膝上,已凝聚了灵力,随时准备出手。 莫待和蒙怅也不客套,立时就交上了手。令人不解的是,莫待只是一味躲闪避让,来回打转,并不出手攻击。蒙怅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知道不可能靠速战速决取胜,便采用了新战术,剑招在辛辣与柔和之间来回切换,招招都暗含杀机。莫待以扇为剑,竟使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剑法,且每一招都毫无破绽可寻,堪称完美。 蒙怅大惊,立定站好:“你怎么会解心剑法?” 莫待也收了手:“很稀奇?”他玩着扇子,样子极为倨傲。“这套剑法最精妙的三招你师父没有传授给你。要不我教你?” “解心剑乃我派掌门独创,非本派弟子不外传。你如何习得?” “区区解心剑,还要我拜师学艺?笑话!看好了,这是精髓。”莫待的扇子舞得呼呼有声,看得人眼花缭乱。三招过后,他翻身落地,以脚尖着地,面不红气不喘,就像他从不曾动作过。“可还看得过眼?” 蒙怅缓了缓神才说:“这三招只有历代掌门才会,是谁教你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只要你如实作答,我不但可以教你剑招,连破解的剑法我都可以教你。你一句话就可以换一套剑法,是不是很划算?你不用担心我赖账,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没脸自毁承诺。” 蒙怅显然动了心。他盘算了再盘算,权衡了再权衡,总算将得失利弊切割分明了。他上前两步,向莫待靠近,准备用秘密相交换。 突然,一蓬飞针从天而降,像一把大伞兜头罩下。同时,从四面八方射来多如牛毛的飞针,带着将两人置于死地的气势封锁了所有退路。 扇子离手,扫落一大片飞针,扫出一片逃生的空隙。莫待左手紧扣蒙怅的肩膀,施展出凌波轻云步,以雪凌寒的眼力也只能勉强跟上的速度出了包围圈。 雪凌寒暗暗吃惊:这是什么功夫,竟这般厉害?看这身形步伐像出自仙门……他卸去手上的灵力,稍微安心了些:只要于你有益,保你不受伤,仙门百家的功夫,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继而想起莫待有伤在身,又不安了:这功夫对内力要求极高,这一动怕是拼了全力,会加重伤势。他想出手相助,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毕竟莫待和蒙怅是江湖人,江湖人比武就得遵守江湖规矩。莫待和蒙怅谁都没有开口求助,也都没有受伤的迹象,他这仙门中人要是贸然插手,反倒会招致口舌,对莫待不利。 这当口,莫待右手一抓,尚未落地的扇子又回到他手里。紧接着,他手腕发力,将扇面上的飞针悉数弹出,撞落了射向蒙怅面部的飞针。其余的飞针似乎都长了眼,死咬着蒙怅不放。莫待只得将蒙怅挡在身后,严防死守,不让飞针近身。两人合力迎敌,一时间那暗杀者也无法得逞。 没过两招,蒙怅突然化拳为掌,朝莫待背心拍去。他打算以莫待为盾,挡住飞针的攻击,拖住暗杀者的脚步,为自己逃走赢得时间。莫待正一心一意御敌,忽然察觉背后有杀气袭来,忙侧身闪躲。哪知蒙怅使的是连环掌,环环相扣,掌掌相连,一掌之后还有一掌。他躲过了其中一掌,另一掌则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背心。 突生变故,没人来得及施救。雪凌寒飞身上前,还是慢了一步。好在莫待反应够快,借势向前翻腾,用扇子击落了迎面而来的大部分飞针。漏掉的两根针扎上他的左肩,冒出一股难闻的青烟,嗤嗤有声。顷刻间,他的衣服就烂了个大洞,露出了蜜色的肌肤。 第一卷:摘星21 蒙怅腾空而起,想趁乱溜之大吉,却不料被一旁旁观的忆安飞起一脚踹回台上:“如此行径还想走?”他这一脚没留情,踢断了蒙怅好几根肋骨。蒙怅强忍着疼痛,憋着一口气继续逃窜。又有数十点寒光从人群里射过来,目的是他周身的大穴。 莫待道:“别让他死了!” 雪凌寒一听,忙朝那些光点拂去,将其悉数击落。 蒙怅颇为得意:有雪凌寒护驾,谁也甭想杀老子!他瞥见一众江湖好手都聚在台下正中间,左右两边都是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又见左边人少视野清明,且可通往一片密林,遂直奔而去。 莫待心道:蠢材!活该你没命,竟忘了林密不入的道理。 此时,蒙怅正飞身从一位老妪头顶掠过,却忽然闻见一股炒麦的香气。怎么会?他心中一惊,顿感大事不妙。就在这转念间,他的四肢已僵硬得不听使唤,直直地朝地面坠去。那老妪蠕动着一颗牙齿也没有的干瘪牙床,嚼着炒得焦黄的麦粒,昏黄的双眼闪烁着慈霭的笑意。她吐出三颗麦粒,一颗蒙怅的射心脏,一颗射喉咙,还有一颗射眉心。蒙怅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那麦粒射入自己的身体。他缓缓倒下,倒在了谢轻云和顾长风的脚边。 谢轻云忙扶他坐好,双手抵在他后背,用自己的灵力为他续命:“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想知道的事你得告诉他!” 莫待匆匆过来,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他检查了蒙怅的伤势,见已回天乏术,示意谢轻云收手。 顾长风站到莫待身后,谨防有人再次偷袭。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莫待的肩膀上,便再也挪不开了。 蒙怅面带惨笑,已说不出话来。他蘸了血,在地上写字:凤在青天龙在……他还没写完,就断气了。 莫待替他合上眼,将字抹去。他恶心得厉害,却又吐不出东西来,憋得虚汗直冒,湿透了衣衫。顾长风扶他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准备给他披上。 一双手抢在前面,将一件华美的长衫披上了莫待的肩头,竟是那日的年轻公子。他依旧以扇掩面,只露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在扇子上方:“莫公子不必言谢,就当是我曲玲珑的见面礼了。” 莫待将衣服交还于他,没有道谢:“你我素不相识,不敢劳烦。” 雪凌寒走回座位,百无聊赖地听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与议论。没找到偷袭的人,也没找到杀死蒙怅的暗器,只有一地飞针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待现场清理完毕,比试继续进行。 莫待穿上顾长风的衣衫,朝场外走去。曲玲珑目送他走远,含笑的双眸变得耐人寻味。 来到僻静处,谢轻云问:“飞针有剧毒。你没吃解药,为何看起来无碍?” “如果你从呱呱落地的那刻开始,入口的每一滴水每一餐饭都有毒……你也会跟我一样,对毒药免疫。”莫待咧了咧嘴,苦笑,“我的味觉灵敏,可我从来就吃不出水果有多甜,米饭有多香,鱼肉有多鲜,酒有多醇美……因为我全部的心思都在思考如何解掉吃进去的毒。” 谢轻云听得入了神。他看看莫待苍白的脸,微感酸楚:“我厨艺尚可,以后我做饭给你吃。你信我,我绝不会下毒!” 莫待笑道:“下毒我也不怕。能毒死我的毒药目前只有我才有。” “是是是,你厉害,你厉害!”谢轻云忽然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蒙怅了,他是向吴忧讨要荷包的蒙面人之一!这就说不通了。解心剑虽不是名门,经营的却都是正当生意,就算是向千机阁买消息,那也不必蒙面而行。三眼鸦囊装的都是机密消息。机密?会是什么样的机密?这背后的水可真深。” “江湖中人,谁还没个把秘密?”莫待拢了拢衣服,似乎有些冷:“听说过梨花榆火么?” “梨花榆火?你说的可是当年置慕连城于死地的梨花榆火?”谢轻云摸着下巴道:“据传,凤舞山庄被灭的那个晚上,慕连城被梨花榆火所伤,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的。可这件事至今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好事者的猜臆。” “对,就是那个梨花榆火。”莫待打开折扇,指着上面微如尘埃状如梨花的小斑点道,“这是梨花榆火留下的痕迹。蒙怅想以其取胜又怕被发现,就只用了极少的一点,所以没人察觉。可是,梨花榆火的气味特殊,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虽说梨花榆火是奇毒中的奇毒,可对你这个在毒药中泡大的人来说应该也不会太陌生。因而,你才能洞察秋毫,救下长风?” “这纯属运气。你们也知道,三界有两大奇毒,一是梨花榆火,一是百日穿心销魂散。梨花榆火之所以排在销魂散之前,不单因为幽冥仙花难得,还因为梨花榆火的毒性烈,发作快,无药可解。而销魂散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在毒发之前很难察觉出中毒了,且从中毒到丧命需要百日之久,等到发现时已回天乏术,药石无效。因此,有人把销魂散称作百变美女蛇,说它善于伪装,精于欺骗,是慢性毒药中的烈性药。也正因为它见效慢,时间拖得久,造价又极其昂贵,三五个人的药量就得万金以上,江湖人都弃之不用,倒是皇宫大内和官场十分青睐它。” “销魂散太阴毒,确实不适合江湖人。”谢轻云道。 莫待回头看了看顾长风,又说,“幽冥仙花是冥界圣物,生在至阴至寒至纯至净的环境,是禁忌之花,更是诅咒之花,四季常开常败,有缘之人方能得见。此花雌雄同体,双株连根,生命力极强。雄株开红花,色若烈火。雌株开五色花,状如华冠,美如流苏。若以花入药,可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功效胜过仙帝炼制的回魂丹;神奇的是,它的根却有剧毒,沾者难逃一死。经过精心炼制后,幽冥仙花原本若有若无的清苦之气中多了一股幽微清甜的梨花香,会给见识过它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年前我有幸见过,至今记忆犹新。” “要炼制梨花榆火就必须得有幽冥仙花,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跑去冥界盗宝?我爹和我二哥都说,现任的小阎王不像老阎王那么宽和讲道理,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叫我有事没事都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他。还说曾有人入冥界盗取,被小阎王重伤身亡,从此再无人敢觊觎。看来这话也不尽然。” “人只要起了贪念和不良之心,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蒙怅使用梨花榆火的手法不熟练,我猜这东西是他从别处得来的。我本想以剑法为饵,诱他说出梨花榆火的出处,再顺藤摸瓜找到解毒之法,结果却功亏一篑。” “你为何会蒙怅的剑法?别说你凑巧学过,我不信。” “这世间的剑法,大多数我看一遍就会,你信么?”莫待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轻云,神情亦是半真半假。“别轻易在我面前亮剑,当心我学了去。” 谢轻云笑道:“你若愿意学我的剑法,我会非常高兴。”他喝了口酒,大步向前。“快回客栈整理吧!看你穿长风的衣服,我别扭。要我帮忙叫大夫么?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我就是大夫,而且还是世间少有的好大夫。” “嘶……我当真不习惯你这么自吹自擂。”谢轻云望望晴好的天空,心情莫名其妙地愉快了。“我唱歌给你听吧?唱我家乡的小曲。” 莫待撇嘴道:“唱的不好要给我钱洗耳朵。”他脸上有了笑意,不似刚才那般冷淡严肃。 谢轻云也不反驳,清了清嗓子,放声高歌。 顾长风跟在两人身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三人快入城时,夜月灿才追上来。他询问了莫待和顾长风的伤情,又将之后的比试简单说明。一行人回到凤来客栈,各自安排各自的事,约了第二天再见。 入夜。清风拂面,花香袭人。晴朗的夜空下,僻静的逸梅园里,那株浓翠如墨的梅树旁,莫待倒剪双手,望月沉思。顾长风端着一碗温度刚刚好的汤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我煲了好喝的三鲜菌汤,公子尝尝么?” 莫待回头,嘴角盛笑,眼中流露着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安然。他见那汤色泽如茶,透亮无渣,且汤里的油已撇得干干净净,接过碗将汤喝得一滴不剩,柔声道:“只有你熬的汤我才喝得出香味。” 顾长风咧了嘴想笑,眼泪却先滚出了眼眶。他跪倒在地,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捋顺打结的喉咙,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声:“公子!” 莫待双手将他扶起:“别再行此大礼了,我……” “公子,今生今世,长风都会跟随您左右,生死不离!还望公子成全!” “这是何苦?我要走的路很难,很容易就没命了,你没必要跟我冒险。” “只要能跟在公子身边,长风死而无憾!” 莫待沉默良久后才缓缓道:“随你吧!”他叹了口气,已不想说话。顾长风亦不再打扰,只静心陪伴。过了半晌,莫待问:“你还记得我肩上的伤?” “蔷薇荆棘鞭留下的伤痕,任何灵丹妙药都去不掉,就是剜肉剔骨,让肌肤再生也还会在。当初公子是因何事被罚,长风刻骨铭心。” “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也是负担。”莫待走出树阴,盘腿坐在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你很久没替我束发了。”他闭了眼,放松身体,接受月光的沐浴。 “是!”顾长风熟练地散开莫待的发髻,掏出木梳将头发梳顺。他的动作饱含温情,像情人小心翼翼的羞涩的触碰,那么轻,那么柔。等他将头发重新绾起时,莫待已经睡着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如月般润洁的面颊,眼里涌出深情而热烈的泪水…… 风吹过,树叶沙沙有声。风停歇,又只剩心跳的声音。 长笛横于唇边,吹的不再是苦涩无望的相思调,而是舒缓轻松的安眠曲。 如水的月光下,夜的梦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摘星22 清晨的阳光辉煌灿烂,将夜的黑暗一网打尽,只留下花草树木的生机勃勃与红墙绿瓦的宁静祥和。人的心也因为这清凉的光芒变得通透愉悦,一个个都带着轻松明媚的笑容,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有争斗,没有你死我活,只是和颜悦色的相互问安。 小蝶提着花篮,等在客栈门口。太阳还没出来,她就来了。顾长风给店里的人都交代过,她和吴忧可以自由出入客栈。店伙计热情地招呼她进去坐,她执意不肯,站在阳光里翘首以盼。终于,她看见了莫待的身影,跳着叫着跑了过去。 “怎么不进去找我?”莫待指着她额头的汗水道,“瞧你晒的。” 小蝶揭开花篮上遮阳的布,拿出一束清香洁白的铃兰:“奶奶说,铃兰能来带好运。小蝶祝愿莫大哥在明天的比试中大获全胜!” 莫待见她的脸和手有多处擦伤,衣服也沾满了泥土,又见那铃兰还沾着水气,多数花朵也是将开未开,知道是采于深山。“不要为我费心。”他将花递给跟出来的顾长风,柔声道,“插在我房间。” 顾长风笑道:“小蝶姑娘好眼力!这花可以开很久。” 小蝶双手绞着衣角,忐忑地望着莫待:“你可喜欢?” 莫待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了:“当然!花很漂亮!” 小蝶红了脸,清脆的嗓音里是满满的幸福:“吴忧说了,等摘星大会结束后我们就搬出来,听凭你安排。你叫我们住哪,我们就住哪。” “当真?既然他同意了,何不今天就搬来同住?” “吴优说,安置我们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花费很多精力,他不想你在这个时候分心。”小蝶擦了把汗水道,“就依着他吧,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这孩子想的还挺周到。”顾长风叫来店伙计,吩咐他多打包饭食让小蝶带走。“以后你和吴忧就在我店里做事,我会照顾你们。” “多谢顾掌柜!那弟弟妹妹们呢?他们怎么办?” “放心,每一个人我都会安置妥当。”顾长风说着又掏出些银子来,“我家公子有事,这两天就先不过去了,你们好生照顾自己,要是缺衣少食了就来柜台取。” 小蝶没接银子:“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想自食其力。我得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官府的人都不许我们上街。早上他们查得不严,我得趁这个时间多转转。”她给两人行了礼,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开始了一天的买卖。 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了许多,一张张都是陌生面孔。他们不买也不卖,像是在闲逛,又像是在观景,更像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心不在焉地来往于人群中。那一双双四处扫视的眼,隐含着警惕之意,分明有所计较和图谋。 “这些人是不是很可疑?”曲玲珑摇着折扇从旁边的客栈出来,身边跟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凑到莫待跟前,笑眯眯地问:“为什么你都不笑?你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气质清绝,笑起来应该很好看。” “想看我笑?可以。先告诉我这些人的来历。” “说到这个,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曲玲珑指着离他最近的姑娘,神秘兮兮地道,“昨儿晚上,素问这丫头无聊,跑去苏舜卿府上转了转,一不小心就听了半个秘密回来。” “半个秘密?怎么说?”顾长风知道莫待的脾气,忙代为询问。 “她没听完全就被发现了,可不就是半个?她听到的内容大致是说皇帝焦心清溪的灾情,夙夜难眠,茶饭不思。为了安抚受灾的百姓,皇帝决定亲自出巡,体察民情。凤梧城就是这次巡视的首选之地。于是乎,为了保障皇帝的安全,苏舜卿在城中各处都安插了眼线与侍卫。” “凤梧城连年遭灾不假,可今年的灾情并不严重,难民多是外乡人。皇帝为何不去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为何偏要来这里?” “据说,摘星大会结束后,仙后会驾临摘星殿,设宴款待众人。皇帝仰慕仙后风姿已久,大概想趁此机会一睹芳容吧。”曲玲珑歪头看着莫待,有点不满。“这么好笑的事你都不笑?你可是跟我约定好了的。” “我只是说可以,没说一定要笑给你看。”莫待作势要走,“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想耍赖?”曲玲珑笑道:“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跟我耍赖。” “那你应该感谢我,让你有了不一样的体验。”莫待冷着的脸上忽然多了丝笑意。“如果你能把秘密补充完整,我不但遵守约定,还可以考虑请你喝酒吃饭。” 曲玲珑大喜:“姑娘们,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莫大公子发话了,要请我们吃喝,还不行动?”他话音刚落,原本柔柔弱弱,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姑娘像换了人似的,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轻浮妩媚的眼神也变得机敏而沉稳。她们齐刷刷地回了声“是”,就又恢复了勾肩搭背,撒娇卖萌,没正经的模样分散在人群中,转眼就没了影踪。 谢轻云倚门而立,哈欠连天:“你的侍卫怎么就来些姑娘?” 曲玲珑的笑容淡了:“你看不起她们?” “岂敢!英雄不问出处,更无关性别。我只是好奇别的人在哪。” “当然是各就各位了。怎么样,他们不比十三公子的月侍差吧?” “你是在效仿十二月侍?难怪看你这男女搭配的组队方式眼熟。” “有何不可?我可是相当崇拜十三公子的。可惜,我出道晚了几年,无缘得见其风采,实乃平生一大憾事!当年落凤山一战,谢三公子也在场,可否给我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湖人都说,十三公子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见过他真容的只有慕连城和他的贴身侍卫月影。我在落凤山看到的他,不一定就是真的。” “那月影呢?难不成也是易过容的?” “是的。月影的真身也是个谜。” 谢轻云见莫待要走,忙说:“如果你还有问题,不妨去问那个姓雪的,他也去过落凤山。” 曲玲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雪凌寒正缓步向这边走来,笑道:“我可不想被这张千秋万载都不化的冰块脸给冻死!还是速速远离,保命要紧。”他说走就走,比莫待的动作还快。 顾长风笑道:“我在酒窖翻出一瓶佳酿,咱俩叫上夜月,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享用。走!”他不由分说地拽着谢轻云走了,似乎没看见街角处还有个相识。 雪凌寒见众人说散就散,又见莫待已走远,自己没理由再追过去,便返回凤舞山庄。他读了几卷书,弹了几遍清心音,依然烦闷难解,动身去了碧霄宫。 雪凌玥正在批示公文,忽而听见衣袂带起的细微风声,对忙着整理书卷的子舜道:“去把我给二殿下炼制的丹药拿来。”他抬头看了雪凌寒一眼,边写字边问,“看你这样子,是那孩子有事?” 雪凌寒不说话,自顾自在他书案前坐了。 “多半是了。你担心他明天的比赛?” 雪凌寒的眉间多了丝似有还无的忧思。 “你说他武艺超群,又慧敏过人,为何还要担忧?是因为他的身体?虽说吃了玑云豆十天之内不宜动武,不过这也因人而异,不必过分烦恼。” 雪凌寒依旧不言不语,那样子活脱脱一个不开心,等着父母哄的小孩。 “真是的……”雪凌玥指了指子舜捧来的盒子,“知道你要来,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拿去给他吃吧,用法用量你都知道。” 雪凌寒看了盒子里的丹药,脸色不那么沉闷了:“还是你最了解我。” “别说好听的哄我,我只是不想搬家而已。”雪凌玥笑道:“他若不能进入仙门,估计我这碧霄宫要被你掀翻。” “没人能打败他。”雪凌寒将丹药收入掌心,道:“我回去了。” “这么着急去找他?可想好理由了?” “没有。我边走边想。”雪凌寒愉快的声音还在大殿里回响,人已在百里之外。“多谢大哥!” 子舜撇嘴道:“二殿下要东西来得快,东西到手后去得也快。真真是来去如风!” 雪凌玥放下笔,沉思一阵后道:“排一排我明天的行程,若无十万火急的事,我得去趟摘星殿。” “去那儿干嘛?不是有二殿下在么?您刚平乱归来,该好好休养才是。” “我自有道理。”雪凌玥继续看公文,“你留守碧霄宫,有事找展翼。” 宫门外,一群青春活泼的侍女望着雪凌寒飞驰的身影满心欢喜与仰慕。她们怀着有点羞涩有点兴奋的心情将两位殿下相比较,终究是难分伯仲,没比出个所以然来。这正合了月老的那句话:帝后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暖暖春阳,一个是皎皎白雪。非要说谁胜谁一筹,估计是打得头破血流也没定论的事。当然了,于月老而言,他更喜欢少言少语,冷清内敛,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他笑过几次的雪凌寒。这大概是因为雪凌寒从小就喜欢待在姻缘殿,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 第一卷:摘星23 离了碧霄宫,雪凌寒本想即刻去找莫待,又见天色尚早,只好忍耐着回了凤舞山庄。山庄里静悄悄的,几乎听不见说话声。那些在别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雀,飞到这里就安静了,似乎在为逝去的人默哀。从前人来人往,人语喧哗,百鸟朝凤的场景,再也不复现了。 山庄里,大部分房屋都关门落锁。慕连城及其亲眷的房间都照原样闲置着,每隔几日便由专人开窗通风,扫尘去灰。负责管理花草的都是从星辰殿调派来的,人人都是照顾花草的老手。后山的梅林则由花界的两位小仙专职伺候,一年四季,春暖秋凉,从未有半分差池。 慕九公子慕无双从小体弱多病,不问江湖事,只潜心钻研琴棋书画。慕连城给了他凤舞山庄里位置最高远,视野最开阔,格局最恢宏的房舍作书房,又将近旁环境最幽静的园子拨给他使用。他选了最简单朴素,离书房最近的一间做了寝室,方便来回也节省时间。紧挨书房有间茶室,是用来接待访客的,现在成了雪凌寒的琴房与休息室。 自从得了凤舞山庄,雪凌寒回星辰殿的时间就少了。众仙都说,他太喜欢这里可媲美琅寰山的景色。只有雪凌玥才知道,他并非贪恋美景,他是想守住这片土地的安宁。 忆安拿着一封信匆匆进来:“师父,小阎王的急件。”他挑开封口,将信递到雪凌寒面前。“信使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我打开结界,请他进来?” “不必。让他在外面候着。”雪凌寒展开信纸,只见上面草草写着:“那谁,速将我冥界宝物还来!否则,本王就亲上琅寰山,找你爹娘老子讨要!真真气煞老夫也!” “听信使说,小阎王这次非常生气。十年前,慕连城死于梨花榆火。十年后,冥界丢了幽冥仙花,梨花榆火重现人间。老阎王知道后,打了小阎王一顿板子,说他玩忽职守,两次将冥界搅入纷争。” “是该打板子。看他这气性,阎魔殿没被他烧了已是万幸。只是,他冥界丢了东西,为何要找我要?该不会以为是我偷了?” “信使说,在幽冥仙花失窃的幽冥谷,不但残留着洗心池水的水痕,盗宝之人使用的还是仙界术法。洗心池归咱星辰殿管理,小阎王认为盗宝者出自琅寰山,倒也正常。”顿了顿,忆安又说:“都怪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这洗心水乃神界的老祖宗所赐,本是用来试炼人心,清洗不洁,解毒疗伤的。后来不知道是谁造谣,是经池水浇灌的幽冥仙花可经久不衰,药效更是翻倍。从那以后,打这池水主意的人就不在少数。当真令人厌烦!” “在利益面前,世人糊涂又贪心,正常。”雪凌寒在小阎王最后那句话的下面写了句“稍安勿躁”,便将信叠规整装进原来的信封。“你速速赶回星辰殿,查查最近有谁靠近过洗心池。另外,传信给大哥,请他留意冥界和魔界的动向。” “为何要留意魔界?” “当年,有人带着梨花榆火夜闯皇宫,被当时还只是御前侍卫的苏舜卿打伤并抓获。那人在临死前招供,说他本是魔界中人,因谢青梧串联黑暗势力盗取幽冥仙花,阴谋弑君夺位,血洗人间。他带领的一行人是先行,主要任务是刺探皇宫的布防及发动宫变。萧尧震怒,集结兵马,誓与魔界决一死战。魔界无法自证清白,只得迎战。好在谢轻晗极力劝阻,说动谢青梧及一众大臣,割让魔界最美丽、最富庶、最辽阔、军事地位极为重要、堪称魔界壁垒的十座城池给萧尧,以换取暂时的和平。萧尧的军队入住后,为了立威,屠戮了近半数的原住民,史称十城哀。谢青梧悲痛欲绝,引咎退位,将君位传给谢轻晗,自己退居幕后,只偶尔出来帮帮场子。割让土地,看着自己的臣民为奴为仆任人宰割却无力救护,这是多大的耻辱!魔界怎可能没有怨恨?这些年,魔界与周边诸国达成和解,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现下已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反观昭阳国,魔界割让的诸多土地并没能延缓它江河日下的速度。这种情形下,难保魔界不做他想。这幽冥仙花牵扯甚多,多留点心总是没错的。” “谢轻晗勤政爱民,知人善用,是个贤明的君主。萧尧则……”忆安收住话口,惴惴不安地看着雪凌寒。“师父,我……我说多了。” “是说多了,但没说错。”雪凌寒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修得仙身,超脱出红尘。可眼睁睁看着黎民百姓受苦,也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都说天道轮回,万物皆有定数。依我看,之所以会有天道轮回,是因为人心思变。而这定数便是人心所向。我们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在这变数里谋求仙界的安宁,众生的安宁。” 忆安拜道:“师父慈悲,心系众生!忆安愿追随师父,略尽绵力!” “你的心意我知道。起来吧!”雪凌寒将信封好,盖上印鉴。“你去回复那信使,就说我天天忙着享用美食,暂时没空理会这些事。等这阵子过了,必定登门拜访,细细商谈。” 忆安笑道:“那小阎王还不得立马杀过来找您?他对美食的热爱,天上地下都是出了名的。” “我就是要他来找我。阎魔殿那鬼气森森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去。我要出去一趟,你交代池鱼,看好门户。” “是。师父,这次摘星的人中您看好谁?可有收徒的打算?” “你不想我收徒?还是池鱼不想我收徒?” “怎么会?我们都巴不得您多收,多多地收。在众上仙中,数咱们星辰殿人口稀薄,多少年了都还是这些人。池鱼天天念叨,盼着您再收几个弟子,一来让星辰殿不那么冷清,二来也让她过过当师姐的瘾。” “她就爱热闹。我会看着办。”雪凌寒想着未解之事,连忆安什么时候出门的都浑然不觉。待他回过神时,凤舞山庄门口的灯笼已燃出了温暖的火光。 天还未黑,街上的灯已亮了,照得凤梧城宛如白昼。漫步在人群中,满眼皆是繁华与安乐的盛景。来来往往的行人洋溢着热情的笑容,熙攘出近似乎喧嚣的热闹。买的与卖的都挖空心思地讨价还价,鼓噪着各自的不易与算计。花楼里的莺莺燕燕依窗揽客,唱的是你侬我侬,说的是陈词滥调,脸蛋却都新鲜娇嫩得掐得出水。卖艺的,杂耍的,说书的……那些只在年节期间才会有的活动都火热朝天的进行着。难怪有人说,摘星大会期间的热闹,是比过年还要热闹的热闹。毕竟,三界高手齐聚凤梧城,本身就是一桩已不需要任何渲染的盛事。只是,平日里随处可见的白衣和无垢,魔术般地消失不见了。 光线昏暗,少有人迹的巷道里,传来孩子悲惨的呼救声。 莫待循声找去,没发现呼救的人,只看见两名男子将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扔到即将被焚化的垃圾堆里。其中一名男子使劲跺脚也没跺掉靴子上的血,骂骂咧咧地啐了那麻袋一口浓痰:“反正都是个死,还给老子添麻烦!” “谁也不愿意活得这样辛苦卑贱。不是他的错。” “投胎是个技术活。错投了爹娘,就是他的错!” 待两人聊着天走远,莫待才从藏身的阴影中出来,将麻袋带离垃圾堆。不出所料,麻袋里装着一个双目紧闭,八九岁左右的男孩。他浑身伤痕累累,已昏死过去。莫待抱着他来到一户农家前,守家的老人是个心慈的,她一边抹泪一边盛了小半碗米汤给他喂下,然后又端来半盆清水帮着清理伤口。事毕,莫待道了谢告辞离去,留了些银子在老人刚洗好的衣服里,没有声张。 过了不多会,那孩子动了动身子,悠悠转醒:“这是哪儿?”他脆生生的童音颇为悦耳。“我死了没?” “死了。”莫待把他放到地上,吐着舌头瞪着双眼,用自以为恐怖吓人的声音道,“我是阎王派来索命的无常。” “切!连个白眼都不会翻还想吓人!”那孩子鄙视道,“你既不够黑,又不是白得瘆人,黑白无常你哪个都不沾边。”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腰说,“这些人也太心狠手辣了,连小孩都不放过。幸好我装死装得像,不然就死翘翘了。” 莫待见他长得圆头饱满,模样清秀可人,穿着简单却不褴褛,不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问道:“你自己能回家么?我要走了。” 那孩子整理好歪斜的双髻,瘪瘪嘴道:“我无家可归。”他捂着肚子,眨巴着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待,那样子分明在说:我好饿!请我吃东西呗! 莫待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尚且够一顿饭:“贵的请不起。冰糖葫芦和芝麻烧饼,如何?” 第一卷:摘星24 也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这两样东西刚好合口味,那孩子很是欢喜,拉着莫待的手一个劲地催他快走。 “你……你先放开我的手。”莫待试图抽出手来,“别拉拉扯扯的。” “就不!就拉着。”那孩子抓得越发紧了。“我没名字。你叫什么?” “为什么没名字?” “无垢不配有名。” “那我怎么称呼你?” “随便。随你高兴。” “那……那我叫你小暖吧,人生美满,温暖幸福。” “小暖……感觉像女孩子的名字。行,凑合用吧。” 莫待说了名字,又把手往后缩。小暖就是不松手,嘻嘻笑道,“我还是个小孩子,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你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豆苗高的小屁孩,懂的倒是不少。我不是因为男女有别,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小暖上下打量莫待一阵,满心嫌弃:“你没娶老婆吧?就你这冷冰冰木呆呆的样子,估计没姑娘喜欢你。你别看我这样,我在这城里混得可好了,家家户户都熟门熟路。你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可以跟我讲,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问问她们是否已婚配。” 莫待戳戳他的发髻,笑道:“人小鬼大!还是先给你自己物色个小媳妇养着吧。” 小暖猛地甩开他的手,蹦豆子似的蹦出老远,大声叫道:“不许动我的发髻!不许!”他黑了脸,紧握双拳,使劲用脚跺地,像是要跟人打架。“这是警告!警告!警告!” “抱歉,我不知道这样会冒犯你。下不为例。”莫待将手放在背后,看看小暖气鼓鼓的脸,抿了抿嘴。出了巷道,他溜溜跶跶到一处很小的摊位上买了冰糖葫芦,又去另一家老旧的店铺买了烧饼,味道妙不可言。 两串冰糖葫芦下肚,小暖的气烟消云散,又开始叽里呱啦说东道西。莫待由着他说,从不打断。若他提问,必定耐心回答,没有丁点不耐烦。走到吹糖人的摊位前,小暖的脚就黏住不动了。莫待给了他钱,叫他看着买。他选了两个胖头娃娃,递了个到莫待面前。莫待不喜甜食,又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便推说晚饭吃得太饱,不宜再进食。小暖立马将糖人收回,心安理得地享用:“为什么吃饱了就不能再吃了?任何情况下,我的肚子都不会拒绝甜食。” “小孩子尽量少吃甜食,当心长虫牙,会很痛……很痛。” “说得好像你长过似的!不吃甜食的人没有资格长虫牙!” 莫待淡淡一笑:“是的,你有资格。祝你和虫子相处愉快。” 小暖翻了个白眼:“哼!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吃一大口糖!” 旁边卖面具和头饰的老板见莫待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忙笑容可掬地将一串手链递到小暖面前,然后用甜腻腻的嗓音将各种好听的词汇轮番搬到他耳边,直把那手链夸得能上天了。小暖听得心动,戴上了就不愿意取下。 莫待指着一对红色的发带说:“手链对你来说多余,你需要这个。”他不理小暖的死缠烂打,已将发带买下。“你的坏了,自己换上。” 小暖气哼哼地道:“小气鬼!”他将发带揣进怀里,又说,“比我还抠!” 莫待不愿说话,在心里反击:你花光了我的钱还说我抠,简直岂有此理! 一个戴着面具选面具的男子接口道:“这样说一个为你花光了全部积蓄的好人,可不是好孩子行为。”他取下青面獠牙的面具,含笑看着莫待:“这么巧。” 小暖绝不会吝啬将白眼赏人:“他乐意,我高兴,你管得着么?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多管闲事。哼!”他扑在莫待身上,指着雪凌寒道,“这个人讨厌得很,咱们走,不理他。” 雪凌寒盯着他的手,眼里那点淡若游丝的笑意不见了。 小暖却笑了:“看你这表情,你吃醋了?你喜欢他?” 莫待微微蹙眉:“你说话注意一点。别总欺负老实人。” 小暖咯咯直乐:“他算什么老实人?盯着你看个没够!” 莫待的脸一沉:“再胡说八道,没收你的糖人。” 小暖瞪了他一眼,闭紧了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我把珠子换的钱给小蝶了,她说他们要搬家了?” “嗯。终归那里不是久留之地,搬出来我才放心。” “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定倾力而为。” 正说着,方清歌从人群后中挤出来,抹着汗道:“叫我好找!原来你们在这里。太热了,必须找个地方喝点酒解暑。” 莫待转身就走。方清歌上前拦住:“干嘛看见我就跟看见鬼似的?”她见莫待四处张望,又说,“你找那孩子?他刚跟耍猴的走了。” 雪凌寒道:“您怎么不早说?走丢了可怎么办?” “不妨事。无家可归的孩子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莫待有些无奈地看着方清歌,“要喝酒你找凌寒上仙,我就不奉陪了。” “天上地下的人都知道凌寒不喝酒,我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破戒。还是得你陪我。” “抱歉,我也不喝酒。你去找别人作陪。” “你是不会喝啊,还是不能喝?或者说,跟别人有约?算了,这些跟我又没什么关系,还是不问的好。”方清歌拿出一根黑色的木头簪子,笑道,“不如这样,你做菜给我吃,顺道赏个月,我把这个送给你。” 那发簪样式简单古朴,毫不起眼。只是簪头雕着一只凤凰,凤眼里的一点红色熠熠生辉,极为耀眼夺目,却看不出是何物。 莫待还没说要不要,雪凌寒已代他将簪子收下:“那就却之不恭了。” 方清歌啧啧两声:“瞧瞧你!就不能矜持一点?是不是惦记很久了?” “好东西谁不喜欢。”雪凌寒看莫待的样子要拒绝,忙道,“我小姨的东西都不是俗物,可以卖很多钱,刚好用来安置孩子们。” 莫待一听,立马改了话口:“这簪子贵重,我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是你请我的酬劳,那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了。只是我不喜欢这种相处的方式,下次你若再叫我陪你,是断断不可能的。” 方清歌抄着手,摆出一副深思的架势:“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很抗拒我?换句话说,你很讨厌我?是我的错觉么?我不记得得罪过你呀!” 莫待看了看月亮,道:“今天别去莉香居了。换个地方。” 方清歌道:“去凤舞山庄如何?那里风景好,离得也近。” “凤舞山庄乃凌寒上仙的府邸,我一介凡人,怎可……”莫待的话才说了一半,方清歌已朝着凤舞山庄去了,纤细的身体滑溜得像条泥鳅,见缝插针地在人群中穿梭。 雪凌寒笑道:“你没得选了。” 莫待苦着脸道:“真难为你。” “她向来如此。习惯了就好。” 莫待把那句“如此任性的人,要如何才能习惯”扼杀在心里,慢慢在行人中穿行。雪凌寒跟在他身后,跟着他的步伐,神色愉快。 凤舞山庄的大门前,两株年岁已过百的凤凰木花事正浓。鸟羽状的叶片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花朵,像是谁的血被泼洒在枝头,将他们原本含羞的脸庞浸染成灼眼的红色。委地的花朵颜色略微暗沉,在灯光映照下,像极了一抹抹已干涸的血。 莫待望着凤凰木很久没有挪眼,片刻后以缓慢的步速拾阶而上。没有风,一朵凤凰花缓缓飘落。他伸手接住,随即抛下。 “你不喜欢花?”方清歌问,“那你喜欢什么?” “钱。”莫待加快了脚步,“钱越多我越高兴。” 方清歌笑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贪财好利?” “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嘲笑别人贪财好利,穷人只是想办法填饱肚子就已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是否被嘲笑。”莫待停住脚问,“听闻凤舞山庄外有结界,我要如何进去?” “我带你。”雪凌寒左手牵着莫待,右手挥了挥,两人便进到门内。“我不知道厨房在哪里,我叫池鱼带你去。” 正说着,池鱼抱着两个花瓶过来了。见到莫待,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嘛?” 没看见方清歌,莫待只得将目光指向雪凌寒:“问他。” “厨房在哪?带路。”雪凌寒依旧牵着莫待的手没有松开。“我饿了。” 池鱼现在像极了死鱼,眼珠快鼓到腮帮子了:“师父,您干吗拉着他?” 莫待低头一看,忙甩开手去。 雪凌寒淡淡地道:“他过不了结界。”他朝书房走去,莫名地觉得拦路鼓噪的那只一身黑皮的癞蛤蟆格外养眼。 “瞧我这脑子,忘了还有结界了。”池鱼敲了敲脑袋道,“去厨房的话走这边,有小道,近。” “有劳池鱼小仙。” “我师父都不怎么吃东西,难得听见他说饿了。既然他让你下厨,想必你厨艺了得。那就请你给我师父多做几道可口的菜肴。” “他喜欢吃什么?” “他吃的东西都素,不像我们,荤素不忌。其实,我们都不太清楚师父的喜好,他从来不说,我们也不敢问,就是问了他也未必会说。忆安师兄说,师父最喜欢的一道汤叫梅花清露。可惜我不会做。忆安师兄做了几次,味道不是师父喜欢的。” “梅花清露需要初雪过后梅花上的露水,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我每年都要收集几大瓶放在冰库里,就是想着万一哪天遇上了烹饪高手,让他做给师父吃。”池鱼面露期待之色,“你会做么?” “我很久不做了,可以试试看。” “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取花露。”池鱼将莫待领到厨房,放下花瓶转身跑了。 第一卷:摘星25 莫待在厨房转了转,见所需的食材应有尽有,心想:都说仙界的人不食人间烟火,我看他们是离了凡尘想凡尘,还是喜欢这煎炒蒸炸的烟火味。他仔细洗了手,熟稔地摘菜洗菜切菜……等池鱼回来,第一道菜已经出锅了。他把一个小碟子放到池鱼面前,又开始准备下一道菜:“给你留的,尝尝。”碟子里是粗细如一长短如一的三色细丝,颜色悦目,脆爽鲜香,十分开胃。 池鱼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好吃!这是什么?” “都是这里现有的蔬菜。你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池鱼撅着嘴道:“是不是做饭也要有天赋?我做的饭我自己都不愿意吃。” 莫待边刷锅边道:“你主要负责凌寒上仙的起居,这原本就不是你所长。” “负责师父起居和日常的是忆安师兄,我只整理书房和卷宗,从未到过师父的卧房。”池鱼三两下吃光菜,问,“你为何会来这里?” “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或者,我教你做梅花清露?” “当真?”池鱼高兴得直跳,已然忘记了刚才的提问。“等我学会了,我天天给师父做。”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做好了两荤两素一道汤。也就这顿饭的功夫,池鱼对莫待的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于她而言,但凡对雪凌寒有好处的人或事,她都无条件接受。 菜刚摆上桌,一直不见人影的方清歌现身门口。她也不招呼雪凌寒,自顾自坐了,自斟自饮,好不惬意。“你这厨艺是跟谁学的?会吃还会做,当真是个能人。” 莫待将一个绿玉小盅放到雪凌寒手边,又将勺子摆好,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碰巧做菜我拿手而已。” 雪凌寒闻着清幽的梅花香,轻轻搅动清澈的汤汁,看汤面上的梅花随着水纹打转,眼神温柔。他喝了口汤,微微笑了。 “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方清歌看了雪凌寒一眼,也喝了口汤。“只有你做的这汤,才配叫梅花清露。” 莫待严肃又认真的说:“生孩子。” 方清歌没忍住笑,被汤呛得直咳嗽。雪凌寒终究要持重些,他咽下汤,也咽下了想说的话,只低头品尝汤的滋味。莫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端起雪凌寒放到他面前的茶盏,认真品茶,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雪凌寒看着他将茶喝光,才开始吃饭。 饭后已是满天星斗。方清歌提议去梅林赏月,莫待本想回客栈,又想着收了别人的东西,拒绝得太干脆总是欠妥,便默许了。跟来时一样,方清歌一晃就不见了人影,只剩雪凌寒陪着莫待。走了一程,雪凌寒以路远难行为由,带着莫待飞行,直至来到梅林,停落在那株最高的梅树旁。 星光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梅林里,虫躁蛙鸣声此起彼伏,那份热闹是夜市也没有的。近处的溪流边上,一株粗壮的老梨树下,一块青石静默无声,以昂扬的姿态陪伴着这片土地。 雪凌寒指着那青石道:“那是剑冢。据说,十三公子在出道前,就在这里习武练剑。他用坏的剑都埋在那下面,多到要一个成年男子背……可惜了!” 莫待注视着没有刻字的青石,表情淡漠:“既已成冢,又何必惋叹。”他仰望亿万繁星,眼里滑过点点悲悯。 雪凌寒沉吟半晌,道:“别动,乖乖待着。”他刺破莫待的手指,将血滴入黑木发簪的那点红里,静观其变。片刻后,一道亮光闪过发簪,紧接着是一声梵音,一声凤鸣,此后便再无别的变化。莫待的手动了动,像是被扎疼了。雪凌寒凝视覆盖着那点红的紫色光亮,脸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他轻轻拢住莫待的发髻,用黑木簪子替换掉他头上那根:“它很配你。” “这簪子非寻常俗物,应该大有来头。你可认得?” “这是锁魂簪。大小也算个宝贝,但宝贝得有限。” “锁魂簪?好奇怪的名字。方姑娘出手还真大方。” “为了美食,她可以舍弃任何能舍弃的身外之物。” “唯美食与美景不可辜负,她倒也是性情中人。”莫待敲着额头道,“瞧我,差点忘了跟谢三公子和夜月有约。我得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烦请转告方姑娘,谢谢她的发簪。”他匆匆而去,不给雪凌寒挽留的机会。 雪凌寒将取下的簪子拢于袖中,扬声道:“他走了,您可以出来了。” 方清歌从梅树后转出来,面带不解之色:“难道是我多心了?锁魂簪所发之音竟是难得一闻的佛音凤鸣。他就是个一心修仙,心思简单的人?” “原本我以为您跟往常一样,大方送别人东西不过只是为了换得美食。没想到,您竟然在簪子上施法试探他。您就不怕他拒收?” “他不识货,又不愿意跟我玩,他拒绝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只要有你在,这东西迟早就会是他的。因为,你识货,知道那是好东西,你会替他收下。” “您利用我?” “无伤大雅的事,不必计较。我呢,是觉得他来历不简单,就想借着这锁魂簪试试他。他若对仙界有害,可趁早除掉;若他有慧根,是个良善,你我都放心了不是?” “我从未怀疑过他!” “你不怀疑是因为你不用对仙界众生负责。可我不同!”方清歌收了往日嬉笑的神情,言语极为严厉。“我还正想问问你,你为何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他为人处世,拿捏有度,又古道热肠,非常投我的脾气。” “那梅花清露呢?连我做的都未能博你一笑。他何德何能?” “您不一样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难不成都是些违心的话?” “绝不是!”方清歌仿佛看见了美味佳肴,又恢复了欢乐的模样。“我从不在食物的问题上撒谎。” “那不就结了。”雪凌寒说得轻描淡写。“我得您真传,自然和您一般无二。” “好吧,你说的有理,我竟然无法反驳。”方请歌跳上梅树,靠着枝杈坐下。“我建议你调查他的身世。听闻,慕家的长子慕百川有个儿子,当年得人相助逃出了生天。按年龄算,和莫待差不多。若果真如此,他为复仇而来,三界必将血雨腥风!” 雪凌寒举头望月,久久无言。 第二天清早,谢轻云没有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起床,而是早早地收拾停当,精神抖擞地去敲夜月灿的门。夜月灿完全一副没睡够的样子,他奚落了谢轻云几句,简单洗漱完毕,也就出门了。 晨光照着窗前的小几,照在盛开的铃兰上,清香怡人,令人神清气爽。莫待端坐窗前,双目微合。顾长风立于他身后,正精心为他梳理发髻。 结伴前来的两人都是满眼的不可思议。谢轻云刚要说话,顾长风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打扰静思的人。 “一大早的,别瞪那么大的眼睛看我。长风原本是家父好友的孩子,他父母早亡,从小生活在我家,跟亲人一样。我十六岁那年,他被亲戚接走,我们便失去了联系。昨晚我俩天南地北的闲聊,不想竟扯出陈年旧事,方认出彼此。小时候我淘气,不喜欢束发,唯有长风能让我乖乖听话。时间久了,我也就只习惯他了。”莫待睁开眼,看向顾长风。“打小我就受你照顾和保护,如今也还是愿意依赖你。以后,还得辛苦你。” 顾长风扶正他的头,用锁魂簪固定好发髻:“乐意效劳!” 谢轻云刚想恭喜两人久别重逢,不料被锁魂簪吸引了目光。正待询问,曲玲珑从屋顶上跳下来,随即又将身体倒挂在房梁上:“请客的,那半个秘密打探到了,听么?” 莫待面朝他,露出一抹浅笑:“讲。” 曲玲珑为那抹笑容所震撼,愣了好半天才道:“苏舜卿接到密令:今晚子时过后将住在窝棚区的人悉数迁走。” “那地方本就不能住人,迁居新地是好事,可为何要在夜间进行?”顾长风将长笛放在莫待的手边,又倒了半盏清水给他。“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能有啥?眼下这城里,来的尽是三界中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皇帝爱面子,肯定不想将这个国家不堪的一面示于人前。他这么做,在情理之中;他要不这么做,我会怀疑这是个假皇帝。” 莫待喝完水,握笛在手:“长风,你今天别去摘星殿了。刚好谢三公子和夜月无事,让他们搭把手,早点把孩子们安顿好。我很快回来。” 谢轻云道:“子时还早,看完你的比试再去也赶得及。” 夜月灿连声附和:“就是就是……我可是很期待看你和别人打架的。” 顾长风笑道:“咱们还是听公子安排吧!夜长梦多,恐生变数,这事越快落实越好。” 曲玲珑吊在房梁上晃来晃去,笑得没个正行:“三位放宽心,有我玲珑公子在,没人敢欺负他。” 顾长风抱拳道:“如此,多谢了。请到前面用餐吧。” 谢轻云已经习惯了听从莫待的安排,不再抗议,只盘算着如何迅速将事情处理完,再赶去摘星殿。 第一卷:摘星26 夜月灿就不会这么乖了,张口便是:“不好不好!我要先看完比赛,然后再去帮忙搬家。不然……”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后脑勺那股冷飕飕的凉意掐断了他的话。回头看去,只见莫待正盯着他,眼神不冷不热的,像是主人对忤逆者的警告。“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莫待收回目光,走到他前面去了:“你好看。” 夜月灿见曲玲珑和谢轻云都憋着笑,恼得又蹦又跳又比划就是不出声。冷不防莫待又回过头来,他来不及收手,尴尬得直咳嗽。莫待围着他来回转了两圈,学着谢轻云的声音道:“啧啧啧……可惜了,再好看也只是只猴子。” 夜月灿抓狂极了,那样子当真像被人戏耍的猴子,惹得曲玲珑和谢轻云大笑不止。顾长风跟在莫待身边,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众人刚坐定,伙计就送来了各色餐点,都是鲜美可口的。莫待吃东西极慢极慢,他吃一口点心的时间,旁人已经吃完两个包子了。就是汤进了他的嘴,也要品尝片刻后才会下咽。曲玲珑说,看他吃饭是种享受也是折磨。谢轻云和夜月灿使劲点头,深表赞同。 对窗的角落里,两名男子边吃饭边闲聊。其中一个道:“听说了么?昨晚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纵火,说是为了肃清凤梧城的不洁,还老百姓清静。” “不会吧?无垢和白衣再低贱,好歹也是条人命,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在官府眼里,无垢和白衣是人么?不过是任其驱使的牲畜罢了。主人要杀要剐,不需要提前通知,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世道!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一把短剑飞过莫待身边,直直奔着说话者的背心去了。谢轻云抬手抓住剑柄,又给扔了回去:“有话好好说,别打扰用餐的人。” 几名穿戴极为奢华的男子围坐窗前,簇拥着一名荣长脸,弯眉细眼,樱桃小嘴粉红腮,身段妖娆,浑身珠光宝气,装扮得像个首饰库的女子。她一边玩着缀满了珠宝的发辫,一边舔着锋利的剑尖:“你是何人?敢多管闲事。” “我是何人?好说好说……”谢轻云换了个地方坐,大咧咧地道。“在下乃江湖闲散人。闲人管闲事倒也不算多事。请问姑娘又是什么人?闷不吭声就出手,可不太磊落。” 那女子见顾长风已护着两名男子出了客栈,粉脸一变:“爱管闲事的人都死得很惨。” 谢轻云笑道:“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别张嘴闭嘴说这么吓人的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姑娘何必要将事情做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赛貂蝉虽不在朝为官,好歹也是官宦之后,有责任为圣上排忧解难。那二人妄议朝政,诽谤圣上,必须死!”赛貂蝉动了动手指,那几名男子像是得了圣旨,立刻追顾长风去了。 莫待慢条斯理地剥了枚鸡蛋,小心地将蛋黄和蛋清剥离开来,生怕两者有点粘连。他吃完蛋清,看着蛋黄发了愁,不知道该如何下口。夜月灿已见识过他对蛋黄的讨厌程度,又知道他一定会将摆在面前的食物吃光,笑道:“玲珑公子,你信么,看这位公子吃鸡蛋绝对比看他们打架有意思得多。” 谢轻云道:“你不帮忙拿调味品也就算了,怎么还看上热闹了?” 夜月灿嘿嘿两声:“你想帮忙你去。可惜呀,某人现在分身乏术。” 赛貂蝉怒道:“你还有心思管旁人吃饭!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谢轻云正要回话,见顾长风匆匆进来,神态有异,忙问:“有事?” “无事。”顾长风笑了笑,神色恢复如常:“各位要打架请出去打,别砸坏我的东西。”他拿过装蛋黄的碟子,到后厨去了。莫待像看见压境的大军退去了三百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夜月灿十分扫兴:“我就知道,他一来就没得看了。” 赛貂蝉见众人聊得轻松,全然没将自己当回事,不由得怒不可遏。她这样特殊的身份,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何时受过这种轻慢。她弹出一枚宝石戒指,直取谢轻云的左眼:“一群低等贱民,竟也想着救苦救难!先管好自个儿吧!别闲事没管着,倒把小命给搭上了。” 谢轻云接住戒指看了看成色,随手扔到莫待桌上:“财迷精,有人送钱上门了,高兴不?” 莫待眼皮都没抬,对着碟中的菜露了笑脸:蛋黄被碾成细细的粉末,撒在细如发丝的蔬菜上,拌以少许佐料,既遮住了鸡蛋的腥味,又保住了食物的营养。他尝了一点,很满意这个味道,将那碟菜吃得一点不剩。 “看来不喜欢戒指。”谢轻云指着赛貂蝉胸前硕大无比的夜明珠道,“那个应该值钱,你拿它砸我呗!我想给这财迷多攒点钱。” 见谢轻云没有被戒指分散注意力,自己无法瞅空偷袭,一向得心应手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赛貂蝉越发恼怒了:“想要钱是么?可以!姑奶奶我就是不差钱!”她当真摘下了那颗夜明珠,只不过,这次扔的不是谢轻云,而是看起来瘦弱好欺的莫待。 曲玲珑笑道:“姑娘貌美,心眼可不怎么好。人家没招你没惹你,你这是何必?” 夜月灿接口道:“谁说姑娘心眼不好了?她这是想散尽千金,造福他人做好事。” 曲玲珑作恍然大悟状:“我狭隘了!失敬,失敬!”他折扇轻摇,扇出一股劲风,挡下了夜明珠的攻势。夜月灿左手一捞,握夜明珠在手,对着光亮照了一照,颇为失望地摇了摇头:“有瑕疵。不值钱。” 赛貂蝉被这一唱一和气得暴跳,破口大骂:“一个个的真想死?真想跟城外窝棚区那帮贱胚子一样,死无全尸?” 此言一出,谢轻云立马明白顾长风为何神色有异了。想必他已从那帮爪牙嘴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又不愿在这个时候影响莫待的心情,故而没明言。他见莫待已放了筷子,暗暗骂道:这女人怎么这么爱说话?少说两句要死?得赶紧找话把这茬岔过去。 夜月灿嘴快,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赛貂蝉阴阳怪气地道:“啥意思?字面意思。惹急了我,姑奶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长了副聪明像,可别学那帮贱种,都只剩半口气了还在叫骂,可见平素里就是奸猾刁民,难怪会如此下场,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她正说得带劲,忽然觉得有东西向自己窜来,定睛一看,莫待已站在她面前,正冷冷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本能地缩了缩身子。莫待用比眼神还冷三分的声音道:“我就问一遍,若你不如实回答,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将你绑在门口的大树上,任人赏玩。” 赛貂蝉被他的目光压迫,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莫待铁定是言出必践的那种人。她怕死,也怕被羞辱,更没胆冒这个险。她向窗外看去,只见那群男子倒在大街上,嗷嗷叫痛满地打滚,哪里还能帮手。去他奶奶的!这帮江湖草莽当真是混不吝的,还真不该轻易招惹。先想法脱身,再想法雪耻。对,就这么干! 大约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莫待问:“谁人主使?目的何在?可有活口?” “是……是圣上的命令,说是要打造清明盛世给仙后看,以期仙后赐他福寿安康,江山稳固。有没有活口我不知道,我没有去现场,只是今天听别人说起。不过,那么大的火,烧到天快亮才灭,怕是难有活口了。” “是苏舜卿下的手?” “这是机密,我不清楚。” 莫待思忖片刻,离了赛貂蝉身前,不打算再问话。 顾长风问:“既然已决定迁他们走,为何又痛下杀手?” “迁走?往哪里迁?迁去魔界还是别处?魔界已不是当初的魔界,不会任由圣上将无用之人遣往,白白增加魔界的消耗与负担。至于昭阳国,哪里不是饿殍遍野?” 曲玲珑道:“原来,迁走只是个说辞,真正的目的是将他们全部清除。这也就说得通为什么要在子时过后才动手了,那个时候人都困了睡死了,很容易下手。可为什么会提前呢?是怕走漏消息?” “知道这消息的只有四等以上的人,你又从何得知?”赛貂蝉问。 “你是说,除了普通百姓、无垢和白衣,其他的人早就被告知会有这场大火?” “当然!如果不知情,看见那么大的火,难免引起恐慌。所以,这城里的王公贵族商贾巨富,提前几天都已得到了消息。” “那么多人知道消息,却没一个站出来阻止,都默许了纵火的行为,还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地过日子。在这些人心里,他们和贵族的命才是命,贱民的死活还不如一道滋味欠佳的菜肴对他们心情的影响大。”谢轻云叹道,“人间已是地狱,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遭受苦痛煎熬。” 莫待出了客栈,飞身朝城外去了。顾长风虽担心他的比试,却也没有说劝阻的话,只提剑跟上。谢轻云和夜月灿自然也不例外。 曲玲珑向店伙计要了一大块包袱皮,扔到赛貂蝉脚下:“把你身上的珠宝都摘下来,一个也不许留。”他随便往地上一坐,撑着脑袋道,“我说,你不过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却见人就杀。是谁给你的脾气和胆子,让你这样嚣张跋扈?” 第一卷:摘星27 赛貂蝉见他年少,模样俊秀可人,嬉皮笑脸的也不像狠人,就没拿他当回事:“咋了,我又没杀你!多管闲事!” 曲玲珑笑眯眯地道:“回答错误。”他朝赛貂蝉的脸抓去,连皮带肉撕下好大一块。“他们走远了,我赶时间。” 赛貂蝉捂着血淋淋的脸,凄声惨叫:“我说,我说!我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被圣上身边最得宠的颜槐玉颜公公收为外室。颜公公整日里忙着伺候圣上,少有时间陪我。我闲得无聊,就带了家奴到处找乐子。” “找乐子?区区阉人的外室也敢如此草菅人命。你就不怕官府追问?” “颜公公说了,只要我乖乖跟着他,不越矩,不做损他脸面的事,无论我干什么他都替我兜着。”赛貂蝉将首饰悉数摘下,哭道,“今儿我被公子毁了脸,颜公公断断不会再要我了。以后我定规规矩矩做人,求公子饶我贱命!” “看你哭得这么可怜,我倒真想饶你不死。可是,我忘记手下留情了。我的指甲有毒,你活不了几天了。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要死了。好在还有些时间,你可以安排好后事,体面地死去。”曲玲珑拎起包袱,环顾四下,笑得温柔又好看。“我喜欢这家客栈,你千万别在这里撒野。要不然,跟你沾亲带故的人都会死得很惨。” 客人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他们见有人惩治颜槐玉的女人,都暗暗叫好,表面上却是忌惮对方的实力,不敢过问的害怕表情。店伙计两三下擦干净地板上的血,麻利地将桌椅重新摆放整齐,扯着喜庆欢愉的嗓音迎来送往,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曲玲珑追上莫待一行,依旧是笑眉笑眼,半分戾气也没有。 窝棚区黑雾缭绕,烟尘蔽日。隔着老远,那种令人作呕,呛得人窒息的恶臭就劝退了很多想一睹现场的人。他们唉声叹气聊着听来的消息,打发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听说了么?昨天后半夜,两名打更的白衣得了些赏赐,一高兴就多灌了几碗黄汤,稀里糊涂地将灯笼放在了柴垛旁,这才引发了火灾。他们找不到水灭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火势越烧越旺。 是么?这么大旱的天,到哪儿找水去?造孽啊! 可不是?圣上还好心要迁他们呢!没那个命啊! 自作孽,怪谁?这么一来,倒也省了诸多麻烦! 放眼看去,从前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朽烂的棺木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堆堆热气腾腾黑白相间的灰烬。地面因被大火吸干了水分而开裂,打个鸡蛋上去能听见滋滋的声响,烫得难以落脚。谁也无法相信,在这片焦红的上,曾住着活生生的人。 苏舜卿的人正在清理现场,他们捂紧口鼻,匆匆行事,一刻也不愿多待。 一个粗陶罐子倔强地立在厚厚的灰烬中,张大了嘴对着天空呐喊,它在向天上的人倾诉内心的苦痛与冤屈。可是,天高高在上,天上的人听不见,只有沉闷的风缓缓吹过,抚慰它不肯屈服的灵魂。看见莫待过来,它收起自己的抗争与愤怒,坍塌成一堆滚烫的碎片。 莫待伫立在碎片前,久久没有挪步。 没人说话,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曲玲珑用一颗珠子打听出尸体完整的和一息尚存的人都被放在临时搭建的隐秘窝棚里,等着处理。几人匆匆前往,找到了两排大树掩映下的窝棚。说是窝棚,不过就是在地上铺了几张破席子,方便人死后卷起来带走。已经死了的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跟废物垃圾毫无区别。还在喘气的并排放在草席上,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众人来回找了几趟,才在一个肮脏的角落发现了吴忧。他下半身几乎都烧没了,左边身子也是血肉模糊的,只有右手还算完整。顾长风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很久之后,他才费力地睁开眼,混浊涣散的目光盯着头上的天空,好半天没反应。 “吴忧,吴忧……”莫待开口唤他,“吴忧……是我,莫待。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吴忧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师……师……师父!”他眨了眨眼,眨出一滴泪水。“您……您……来了!” “我来了……”莫待双眉微蹙,睫毛轻颤:“是我没护好你们!对不起!” 吴忧咧了咧嘴,像是想笑。这细微的动作牵扯了伤口,立刻有血流下他的嘴角,滴落在青草丛里。“小……小蝶呢?您把……把我俩葬在一处吧……她总是……总是担心我……担心我不要她!” “会的!你们会在一起的!我保证!” 吴忧停下来喘了一阵,动了动右手:“这是我从那人……身上偷来的。我用……用您教我的拳法,抓破……抓破了他的衣服……他的……他的后背上……有个龙图腾……和那锦囊的主人一样。” “你小子挺厉害的嘛!没给我丢脸!”莫待含泪道。 “师父……夸我了!”吴忧笑了,将一枚印章塞到莫待手中,不愿意让旁人看见。“师父,我……我找……找小蝶和……和弟弟妹妹去了……师……师父,遇见您,我……我很欢喜!谢……谢谢您!”他双目圆睁,断了呼吸。 顾长风想替他合上眼。莫待沉声道:“别,让他睁着。”他走到死人堆前,面无表情地翻尸体,没多久便看见了小蝶。她同样面目全非,双眼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再多的温暖与光明也无法填满。她双手紧握着半枚烧焦的笛穗,那是为莫待新做的。 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冷凄凄的暗流,冷得人直想打寒颤。谢轻云和夜月灿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日初见,为了逼吴忧说实话,莫待身上也散发着这种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不,不一样!那日他只是装装样子,故意吓两个不知江湖水深的孩子,是为了保护;而今天,他愤怒,他痛心,他想手刃凶手,才至使杀气外露。 顾长风知道,为着这些孩子,莫待尘封已久的剑,就要出鞘! 摘星殿前,燕双飞已上台,却迟迟不见莫待现身。依着规矩,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还不来,就当他弃权,燕双飞将不战而胜。 池鱼急得直转圈,嘀嘀咕咕抱怨莫待不守时。雪凌寒感知到此刻莫待心中的悲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立刻去往莫待身边,奈何没办法脱身,只得强行忍耐。 眼见那香已烧到了根上,莫待才和谢轻云等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还是那副斯斯文文,不着急不着慌的模样,说话也照旧温吞如水:“各位,在下有事耽搁了,抱歉。” “好说。”燕双飞抱拳,彬彬有礼地道。他三十岁出头,相貌堂堂,中等偏上的个头,双眼开合有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莫待做了个请的动作,等着对方出招。 谢轻云道:“长风,为何你家公子能做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明明已经那么伤心了,也不见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顾长风的目光追随着莫待的身影,随口道:“不是他不想形于色,而是他不能。只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你才能真正懂他一二。” “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地狱。”顾长风语气平淡。其实,他想说的是:你见过地狱么?你见过生在地狱,想死却不能死的人么?你见过一年四季都在刀尖上求生的人么?你见过爬过血海尸山,一息尚存也还心系他人的人么?我家公子就是。他没将这些话说出来,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 谢轻云没再说话,只关注场上的比赛。 曲玲珑摇着扇子道:“我总觉得莫公子有所隐瞒。以他的实力,要赢燕双飞应该不难,可他却一直不肯下手,这是为何?” “我家公子为人宽厚,无冤无仇的人他不愿意让别人输得太难看。” 夜月灿的脑袋摇得比曲玲珑的扇子还欢:“他不愿让别人输得难看,所以每次就差遣我俩?” 谢轻云笑道:“我倒愿意听他差遣,就当是找人练手了。” 夜月灿翻了个白眼:“照你这意思,我还应该感谢他了?” 拳脚往来间,半枚笛穗从莫待袖中滑出,落在他脚边。燕双飞的目光在笛穗上停了停,飘开了。莫待心里一动,躲开燕双飞的攻势飞速将穗子捡起,并举手叫停:“这么打下去实在没意思。不如咱俩换个玩法,玩个大的?” “好好的,为何突然要改变玩法?” “每天看他们循规蹈矩的打来打去,你不腻?反正我是腻味了。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无聊乏味。我想找乐子寻开心,不行?” “行是行。你想怎么玩?” “怎么玩都行,只要有意思我就高兴。” “赌命你也高兴?” “我早就活腻了。若你能杀了我,我不但不恨你,还送你一样宝物。”莫待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掂了掂,“这是灵犀,可以穿龙甲,杀异兽,是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杀了我,它就是你的。” 看热闹的议论纷纷:“灵犀不是在仙界的琳琅斋么?怎么会在他手里?” “估计是假的,他是想诳燕双飞。高手对战,心思奇敏的人获胜的把握更大。” “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如果真是灵犀,那说谎的人就是仙帝了。” 第一卷:摘星28 夜月灿本欲寻根究底,又见顾长风同样茫然不解,便没再追问。 燕双飞也知道莫待有所算计,可短时间内又不搞不清所为何事,只得提醒自己莫贪心,小心提防:“灵犀虽好,对死人却没用。跟它比起来,还是我的命更珍贵。咱俩还是按规矩比试就好。” “能抗拒灵犀的诱惑,阁下定力非凡,佩服。” “不是我定力好,而是我明白一个道理:诱惑越大,风险越高。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你,为何要拿命冒险?我来摘星是为了加入仙门,修养身心,除魔卫道,并不是为了宝物,更不想因此而伤害谁。兄台若想玩刺激的,请另觅高人。” “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莫待揣好灵犀,将笛穗伸到燕双飞面前,“你见过这个么?”他白皙的手指摸着笛穗烧焦的边缘,温柔又深情,“这是我妹妹给我做的。可是,她死了,死得很惨。她的脸被烧焦了,眼睛被人挖了,身子也破破烂烂的。你说,什么人那么狠心,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下毒手?” “人世艰难,人命如草芥,活着的人更不易。节哀!”燕双飞说着摆好架势,“继续吧!” 莫待出手了,招式奇特怪异,完全不是刚才的路子。他招招不离燕双飞的面部,招招致命。不到十招,燕双飞就被他逼得手忙脚乱。 曲玲珑得意地道:“我没说错吧!燕双飞不是对手。” 谢轻云道:“我知道他功夫不弱,却没想到这么好!” 夜月灿道:“估计我在他手下也就能走个二三十招。” 顾长风心想,燕双飞极有可能是杀害小蝶的凶手,不然公子不会如此。他见莫待突然改变了进攻方向,已绕到燕双飞的背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莫待五指如钩,抓向燕双飞的背心。燕双飞应变不及,躲无可躲,慌忙运气护住背部。只听得嘶嘶两声,后背的衣服被撕去大片,露出他小麦色结实的肌肉。衣服一破,纹在背中间的那条腾云驾雾,呼之欲出,尾部有着“十二”字样的金龙便清晰可见。 苏舜卿猛地变了脸:蠢货! 燕双飞摸了摸后背,眼神凶狠。 莫待的样子反而比刚才平和了:“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些。”他再次将笛穗伸到燕双飞面前,问,“你当真不记得了?你是不记得这个笛穗,还是不记得被你夺了命的人?” “我不认识这笛穗,更不认识它的主人,莫公子恐怕找错人了。” “错没有错,你心里有数。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那么狠毒?” “我说了,我没杀他们。” “我只说死者是我妹妹,有说过还有别人么?你这个‘他们’该怎么理解?”莫待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情急之下,口误而已,莫公子何必揪着不放?说起杀人,你问问在座的江湖前辈和同辈中人,为了自保,谁没杀过人?这不是我们的本心,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了才会出手保命,毕竟得活下去不是?” “保全自己是没错,可如果为了保全自己就滥杀无辜,那就大错特错!更何况,你的生命没受到任何威胁,又何来自保一说?看来,想让你乖乖认罪已是不可能。也好,你要是幡然悔悟了,我反倒不好意思下手了。这样吧,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你若认罪,我可以给你个痛快。如若不然,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燕双飞呵呵笑道:“三招?你也太小看我了!” 莫待咧了咧嘴:“那就两招。” “狂妄自大,岂有此理!”燕双飞改变路数,使出看家本领不遗余力地朝莫待招呼。可是,只用了半招的时间,他的心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自信满满到难以置信,再到无比恐慌。实力的碾压使他明白:就是再苦练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是莫待的对手。认栽么?不行!苏舜卿在。死扛么?扛什么扛?命没了一切都是扯淡!扛是死,不扛或许还能寻得生机。有雪凌寒在,他不会眼睁睁看我被杀……“我认!” 莫待立刻收手,动作干净利索得令人惊叹:“为何纵火?又为何行凶?” 燕双飞回答得也干脆:“纵火是因为需要清除,杀人自然是为了灭口。” “撒谎!那么大的火,他们已难逃一死,你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光!低等贱民,竟敢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卑污龌龊,容貌丑陋的怪物!着实令我不爽!”燕双飞嘴角抽动,像是被侮辱了在生气,更像是想到死者的惨状而兴奋得难以自抑。“你怎么知道是我?” “虽然你没有想起这个笛穗的主人是谁,可你看它的目光有异,分明是见过的。” “聪明!人确实是我杀的,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你我没有旧怨,又何必结仇?” “没有旧怨,但有新仇。你想怎么死?” “你不能杀我!我已经认输了。依着摘星的规矩,一方认输,另一方就不能再出手。我要是死了,不光你要受罚,凌寒公子也要受牵连。 忆安暗暗骂道:混账东西!你倒算得精!居然拖我师父下水! 莫待眯了眯眼:“那照你这意思,我是不能,也不敢杀你了?” 雪凌寒身体微动,转瞬就到了台上,与莫待对面而立:“莫公子,私人恩怨以后再说。你走到现在实属不易,莫因一时之气前功尽弃。” “他必须死!”莫待的眼角飞起一抹冷厉,眼里都是伤痛。“你可知道昨夜的大火将窝棚区烧得片瓦不留,无人幸免!更可恨的是,他杀了小蝶,还挖了她的眼睛!如此恶行,你要我如何原谅他?” 窝棚区失火,雪凌寒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如此悲惨。他正寻思该如何调解这件事,莫待已闪电般地绕过他,到了燕双飞面前。燕双飞惊呼:“我奉皇命行事,你不能杀……”他还没说完,脑袋和身子就已分了家。 莫待侧身避开飞溅的血,神色淡然:“守不住秘密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谢轻云差点替莫待鼓掌:以感情为铒,引雪凌寒分心,然后趁机出手杀了燕双飞。高!实在是高!不然,以雪凌寒的身手,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只是,这也一来,你也就失去摘星的资格了。 雪凌寒在莫待刚动作的时候就意识到上当了。他若阻止,燕双飞最多是个重伤致残,绝不至于顷刻间就身首异处。可仓促间出手,他很难把握分寸,伤到莫待也是有可能的。他不愿为了一个穷凶极恶之徒伤莫待,哪怕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他也不愿冒险。“你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 “是,不可以么?”莫待将头颅扔到苏舜卿面前,高声道:“圣上厚德流光,至圣至明。燕双飞为了活命,竟敢污蔑圣上,混淆视听,实在该死。莫某不才,为圣上除了这个败类,替城主大人分了忧。不知可有奖赏?” 苏舜卿心里恨道:你这番说辞,我倒不好追究雪凌寒的责任了。又见事成定局,无力回天,倒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遂笑道:“有,当然有!摘星大会结束后,苏某会在府上设宴款待各位,还请莫公子赏脸。” “多谢城主美意。可惜莫某着急回家探望娘亲,怕是不能应邀。这份赏赐就先欠着,他日我再向城主讨要。”莫待朝台下走去,与雪凌寒擦肩而过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抱歉”。 雪凌寒又喜又忧,重新落座。 秋嫣然问:“按规矩,莫公子是不是出局了?” 忆安道:“是的。因为他杀了已经认输的人。” 秋嫣然哼道:“他杀的是人么?分明是个没人性的畜生!”她冲雪凌寒一抱拳,气哼哼地说,“城外失火我也听说了,事情的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我想说的是,就因为小姑娘看了他几眼,他觉得人家的眼神不合他的意,就杀人挖眼,实在是丧尽天良!换做是我,我才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你们因为这件事判莫公子犯规,就失了公平,算是同流合污……” 秋渐离忙不迭地捂她的嘴:“别说了!这不是在家里,可以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秋嫣然掰开他的手,声音更大了:“我怎么胡来了?我说错了么?不管在哪里,道理都是一样的。摘星本是为了选济世良才,匡扶正义,襄助黎民。燕双飞那样的人,凶残毒辣,半点慈悲心都没有,不过就是武功好些。假如他不与莫公子一组,侥幸胜了旁人,难道仙门百家还要收他入室?真真是笑话!” 秋渐离赔着笑道:“诸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妹妹从小被家里人宠坏了,向来没规没矩,说话也不知轻重。见谅,见谅!” 端木羽辉笑道:“嫣然口直心快,嫉恶如仇,倒是很合我的脾气。况且她说的都是理。阁主又何必赔不是?” 柳宸锋以拳捂嘴,咳嗽两声:“秋姑娘看着是只绵羊,其实爪子都藏在那美丽的外表下。端木掌门可要当心点,别伤着了。” 秋嫣然甩了对白眼球给他,却不再说话了。 秋渐离偷偷对柳宸锋竖起大拇指,用唇语说:多谢,多谢。 柳宸锋回道:客气,客气。 端木羽辉将这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又去看莫待。不知为何,她喜欢这个瘦瘦的年轻人,喜欢他身上的安静,还有那无人能接近的疏离。她不希望他被刷掉,可听见他已无缘摘星时,她竟然有点高兴: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选你入门了。 第一卷:摘星29 石中堂道:“我不赞同秋姑娘的说法。虽说事出有因也算是情有可原,可规矩就是规矩,不容挑战。如果来摘星的人都以自己的立场去伤人杀人,那岂不乱套了?还要规矩何用?因此,这莫待万万不可留,而应该以他为例,以儆效尤。” 白婉姝自执掌仙鹤门以来,大小活动她都参加,却从不发言。这会,她正陪着夏天说话,完全没听见旁人在讨论什么。 秋嫣然张嘴就要反驳。这次秋渐离的手比她的嘴快,点了她的哑穴叫她说不出话来,气得她直踢椅子。她转头看向柳宸锋,柳宸锋假装没看见,专心听石中堂说话。她想向端木羽辉求助,又想着人家不太好插手兄妹之间的事,反而让别人为难,只得作罢。 忆安道:“石掌门说得在理。仙界定下的规矩,不许任何人僭越!请诸位放心,接下来的灵器选主比试中,凡违规者都不会再出现。大家稍作休息,之后将进行最后的筛选,切勿走远。” 莫待等在台下,等着看谢轻云、顾长风和夜月灿最后花落谁家。曲玲珑没有参加比试,纯粹就是个看热闹的。他用扇子抬起莫待的手,道:“居然一点血都没溅上。当真是个狠角色!”顿了顿又问,“你师出何门?” 谢轻云和夜月灿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都齐刷刷地盯着莫待,等他作答。莫待想了好半天,才说:“无门无派,自学而成。本来想拜仙门的,现在没戏了。” 夜月灿哼道:“鬼才信!无门无派?无门无派能有这么好的功夫?那你绝对是个天才!” 莫待慢吞吞地道:“天才不敢当,充其量算鬼才,专门骗你这种大头鬼。” 众人深谙江湖规矩,都不再追问。曲玲珑问:“能将灵犀借我开开眼么?” “当然。”莫待说着拿出灵犀。“不过就是比寻常匕首趁手些,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那匕首大约五寸长,并不十分锋利,刃薄,色如琥珀,温润亮泽,轻巧灵便。若不看两端,很容易被当成块古玉。 曲玲珑耍了几下,确实没发现有何特别之处:“你用过么?好用么?” 莫待思忖片刻,很认真地道:“杀过鱼。去鱼鳞还挺好使。” 包括顾长风在内的听话者,都是要吐血的心情。世人皆知,灵犀乃四大灵器之一,尽管不是最厉害的,那也是至宝。 夜月灿道:“你是不知道灵犀的来历么?” “知道了也不妨碍我拿它杀鱼去鳞啊!” 旁边有人听不下去了,开始说这灵犀的来历:“相传千万年前,那四位法力通天的神仙将各自最钟爱的灵器灵犀,泪痕,转魄,断魂赠给了有缘人,希望他们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又过了千年之久,四大灵器散落各处,有了新的归宿。有人说,灵犀为仙界所得,供在琳琅斋;转魄和断魂流落人间,至今下落不明;而泪痕则为妖界所获,从未在人前现身。谁能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了灵犀。” 有人问:“不是说灵犀在琳琅斋么?怎么在他手里?” 有人答:“这谁能知道?也许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 有人道:“这下有好戏看了。仙界的人又要心痒了。” 谢轻云心想:如此宝贝的东西,竟用来杀鱼去鳞。假如灵犀有灵,估计得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方能将这憋屈抒发干净了。 有那素不相识的也想见识灵犀,碍于关系疏淡又不好明说,只时不时朝这边看来。莫待看在眼里,等曲玲珑玩得差不多了,就取过来主动送到想看的人面前,随别人赏玩,打心底就没觉得递出去的是个宝物。 夜月灿道:“我现在相信他会用灵犀杀鱼了。” 谢轻云道:“说不定以后还会拿来杀鸡杀鸭。” 莫待道:“不会,我不爱吃鸡鸭,我喜欢鱼。” 曲玲珑用扇子遮住笑得合不拢的嘴道:“我喜欢你!” 见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顾长风忙转到莫待身后,与他背靠背而立。莫待反手将他拉到前面,看着雪凌寒道:“有他在,谁敢动歪心眼?”他想起自己刚摆了雪凌寒一道,又想:是不是神仙入了凡尘,就有点呆?他依着近旁的一株老树,望着飘来飘去的白云进入了神游的状态。 秋嫣然和端木羽辉结伴而来,围观灵犀的人自动散开,让出路来。顾长风轻轻唤了两声“公子”,才将莫待走空的魂唤回。莫待并不认为她们是来找自己的,只看了两人一眼就继续观天,直到端木羽辉向他打招呼,他才行礼问安。 端木羽辉笑道:“你我年纪相仿,就别叫我掌门了,直呼其名就很好。” 秋嫣然忙道:“我也是。你叫我嫣然就行,咱们免了那些俗套的称呼。” 莫待端端正正地回话:“岂敢!端木掌门侠肝义胆,皎如白壁,颇有老掌门当年的风范,莫待岂敢造次!秋姑娘亦豪爽正直,古道热肠……” 秋嫣然道:“唉哟,别说这些场面话了,听得肉麻死了!原本我看你是个爽快人,怎么也这么迂腐?规矩一套一套的。早知道,我就不来找你了!没劲!” 换着旁人,被这样当众抢白一番,多半会面红耳赤下不来台。端木羽辉含笑不语,并没有替莫待解围。 莫待不气不恼,没有丝毫不悦:“姑娘批评得对,是我狭隘了,小瞧了二位的胸怀。”他将谢轻云等人作了介绍,又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可姓名相称。” 秋嫣然笑了:“这就对了嘛!我想瞧瞧灵犀,方便么?”她见灵犀是从人群中传过来的,甚是惊异。“乱糟糟的这么多人,你不怕被拿走了?” “这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不过凑巧被我得了而已。如果谁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它的作用,用它行侠仗义,拿去就是。不然,留在我这里也是暴殄天物。 “你……你说的是真心话?” 夜月灿忙将灵犀杀鱼的事讲了:“估计灵犀这会正在哭呢,哭自己遇人不淑。” 秋嫣然抚掌大笑:“我中意你这性格,比我还要想得开。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端木羽辉也暗自称奇:都说看一个人的品性,就看他对待陌生人和对比自己弱的人的态度。先不说他胆识过人,热血心肠,单单只看他武艺超群却不恃才傲物,克己复礼却又能随机应变,身怀白壁却懂得轻财敬士就值得。“莫兄磊落胸怀,羽辉敬佩!他日若行程方便,还请移驾寒舍,小酌叙情,羽辉扫榻以待!” 秋嫣然捂嘴笑道:“掌门就是掌门,说句请客词都与众不同。换做我,就直接一句话:记得有时间来千机阁玩。”她见柳宸锋朝这边看来,忙说,“我先走了,一定要来找我啊!” 端木羽辉跟在她身后离去。 夜月灿茫然:“秋家小姐在怕谁?为啥慌慌张张的?” 谢轻云道:“你不是昭阳国的人,不知道原因也正常。这千机阁和名剑山庄的开山祖师是一对知己,两人互相扶持,相互帮衬,将秋家和柳家经营成了名门望族。两家的儿孙也都争气,个个都是独挡一面的人才,延续着祖辈的荣光。到了这一辈,他们更是亲上加亲,为柳宸锋和秋嫣然定下了白首之约,结成了儿女亲家。本来柳宸锋和秋渐离兄妹是在一处长大的,三人好得秤不离砣,不分彼此。可自从有了婚约,反倒别扭了,秋嫣然看见柳宸锋就躲,好像很不乐意见到他似的。后来这事在江湖上传开了,不少人说秋嫣然心悦他人,不愿嫁入名剑山庄。” 夜月灿笑道:“这些人一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净胡说八道!那秋家小姐不是不愿意见柳宸锋,是见了心上人害羞。” 刚聊完这一段,忆安便招呼众人准备最后的比试,排好队听训:“各位,我们借助仙界的灵力球,模拟了各门各派的环境,并将刻有其祥纹的饰物置于某处。进入灵力球后,你们自行选择想要加入的门派,想办法找到饰物,以实力获取。饰物有等级之分,等级越高,获取的难度就越大,积分也就越多。这些饰物都被施了仙法,它们会根据你们的气息,功力,属性……选择想要跟随的主人。这是一个双向选择,人择物,物择人,得看你们是否有缘分。每件饰物只有一个,若不巧多人看中了同一个,那就各凭本事,抢到手算赢。但,忌杀戮!一个时辰为限,超时落选。可有疑议?”他见没人说话,又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各门派密切关注着,好好表现,挣个好前程。” 谢轻云和夜月灿随着众人先走,顾长风走在最后面,心不在焉。 “长风……”莫待柔声唤道。“你不必挂念我。从前,你常说想去名剑山庄见识天下名剑,现在机会来了,切莫因为我而放弃。柳宸锋年少有为,心怀天下,是个很不错的人。入了他门下,于你的剑术修为也大有裨益。你要为自己打算,别再事事以我为念,好么?”或许是因为太阳的缘故,他一向冷淡的话语有了温度。 顾长风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莫待目送他远去,目光黯然。他靠着老树静思养神,消磨时光,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少年时的顾长风脸上沾染了烟尘,正在灶间切肉剔骨,做菜熬汤…… 等在外面的人有的是落选者,有的纯属看热闹,有的是陪考的亲朋,有的是随侍的家仆。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聊着这场盛事,猜想谁能夺冠,竟比当事人还要兴奋。不远处,一名神情慵倦,器宇不凡的中年男子抱着剑,和莫待一样借着树的阴凉独自晒太阳,不理身边的吵闹。 第一卷:摘星30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待被顾长风轻声唤醒:“公子,你看这是什么?”他手腕上停着一只羽毛灿如红霞,只有额头中间有一点白的小鸟。“好看么?” “好看。只是看它这毛色,怕是脾气不好。你在哪儿抓的?” 那鸟像是能听懂人话,它飞到莫待头上,毫不客气地拉了坨屎,还挑衅似的嘀啾不停,抗议莫待说它脾气不好。顾长风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弄掉就好了。”莫待拽了拽鸟的尾羽道,“瞧,被我说中了。你就是脾气不好,还不让别人说。” 那鸟更生气了,一个劲地啄说自己坏话的人。 莫待捏着喙将它拎起,皮笑肉不笑地道:“知不知道见好就收?别以为你是只鸟我就得让着你。惹恼了我,我现在就拔光你的毛,把你给烤了。”他晃动着灵犀,半眯的眼睛充满了威胁。“看见没,我连刀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将你变成盘中餐。怎么样,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继续闹?” 谢轻云躲在树后,本想趁两人不备装怪吓人,结果听见莫待训鸟,自己先憋不住了,笑着现身:“我说,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和鸟较上劲了。” 顾长风心想:有人笑得太早了,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莫待拉起谢轻云的袖子,来回擦鸟拉屎的地方:“好兄弟,见者有份。”他将鸟放到顾长风肩膀上,又用灵犀拍了拍它的脑袋。“长风是我最亲的人,如果我发现你欺负他,我就把你熬成汤给他补身子。” 那鸟看看顾长风,果真不再啼叫。 莫待挠着鸟爪子问:“两位结果如何?”他见顾长风讪讪地不说话,立时明白了。“你就抓了这只鸟?” “我刚要进名剑山庄,它就飞了出来,恰好被我看见了。公子喜欢鸟,以前老说要养一只,我就想抓了给你。这家伙特别灵光,可不好抓了,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捉住……然后就来不及干别的了。” “有收获就好。”莫待也不说破顾长风的心思,转而问谢轻云,“他好歹抓了只鸟,你为何两手空空?” 谢轻云苦笑道:“别提了!鬼使神差地,我居然进了巫神的门庭!”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有一枚巫神门的胧月印。“该不会要我去当巫师吧?” 莫待本来想说:你六根不净,当不了巫师,充其量在巫师身边斟茶倒水提鞋抹袜。况且,巫族的巫师都得是年轻未婚的女子,你怕得转生后才行。他看了眼谢轻云苦哈哈的脸,改了话口:“嗯,听说巫师终身不能婚娶,得保持自身的纯洁,谢三公子以后怕是不能再去花街柳巷了。” 谢轻云哭丧着脸道:“不去花街柳巷没问题,从前我去也只是喝酒听曲聊闲散,不为其它。这可如何是好?我是真不愿进巫神门,因为我想娶心爱的女子,白首到老,儿孙满堂。” 夜月灿得意洋洋地举着一块蓝色的玉牌过来了:“说你笨吧,你还老大不愿意,这家伙骗你的。巫神门只有护卫圣女的长老才不能婚配,要终身侍奉圣女。普通弟子都是婚姻自由,不受约束。据说,琼花宫现任大长老就是个俗家弟子,年轻有为,多谋善断,剑术和灵力已赶超上仙,可惜我没机会一睹芳容!” 谢轻云笑道:“哟,百花门的玉牒。恭喜你,心想事成!” 夜月灿乐道:“可不是嘛!真好啊!我终于可以看尽惊鹊林里的姹紫嫣红了!”突然看见顾长风肩上的鸟,他的眼顿时瞪得像铃铛:“我的天啦,白头赤羽!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灵鸟!我们夜月族也只有老族长有幸得之。老族长去世后,他那只鸟飞去了九凤山,再也没有人见过。” 那鸟扭头望着高处,像个骄傲的小人。 莫待有意无意地将灵犀伸到它面前,还是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那可真是失敬了。不过,听话的鸟是灵鸟,不听话的鸟就是鸟肉。咱们赤羽乖巧,当然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灵鸟了。” 白头赤羽将脑袋挤进顾长风的衣领里,似乎很怕见外人。 莫待笑道:“这就对了,知道谁能保护你。长风,你好生照看它,别让它受委屈。回头再叫夜月教你以鸟传讯,说不定啥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夜月灿的眼神就像一位老父亲看见养了十几年的亲闺女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混小子给拐走了,恨不能将其暴揍一顿:“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机缘!白头赤羽一生只跟随一个主人。长风,你这趟赚大了!”他在兜里摸索一阵,摸了些花籽出来。“这鸟几乎不吃主人以外的人喂的东西,以后你要随身携带鸟食。” 顾长风想起莫待曾指着天空的飞鸟说,如果我是一只鸟该有多好!入万里云端,看风华大地,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绝不将这大好年华浪费在阴诡算计的肮脏事上。他又想起自己的心事,将花籽递到鸟嘴边,笑道:“以后,你就叫豆蔻了。” 莫待用手指点了点豆蔻额头的白色羽毛,双眸含笑。 谢轻云磋磨着胧月印问:“先别管鸟了,它飞不了。先想办法把这玩意从我手上去掉吧,我瘆得慌!”他见比试的人都陆续出来了,有的欢天喜地,有的闷闷不乐,有的垂头丧气。又见忆安拿着一叠名帖站上高台,准备宣布最后的结果,便收了声。 等人群安静下来,忆安才开始讲话:“摘星已结束,下面我宣读得入仙门的人员名单。凡是我念到名字的人请出列,按门派站好队。凌秋雁,百花门;夏天,星辰殿;林雨曦,风神殿;穆婉秋,水神门;夜月灿,百花门;谢轻云,巫神殿……” 夜月灿用一句话总结了忆安口中那一长串的名单:“江湖六大门派,除了万马堂,皆有弟子得入仙门,不过是派系不同,人数不同而已。” 忆安扫了众人一眼,又说:“大家若对自己的去向不满意,稍后可自行跟掌门人沟通。仙门历来主张自由平等,支持门下弟子积极表达意愿,大家不必担心会被掌门人为难。我之前说过,这是双向选择,你们是有选择权的。” 谢轻云松了口气:终于不用跟一帮连玩笑也不能开的女子做伴了! 走到这一步,很少有人去改变结果。因为,再不起眼的仙门也是仙门,都是高高在上,凡人无法触及的存在。没人愿意为了心中那点执念放弃进仙门脱凡尘的机会。谢轻云却直言不讳地说,他不愿意成为巫神门下,因为志不在此。 巫神妧义是个面容冷峻,清瘦高挑的女子,一身黑衣,沉默少言。她等谢轻云说完,才慢声道:“你若看胧月印碍眼,我替你去掉就是。只是,你与这胧月印有缘,怕是有朝一日你还会来找我,求我授印。” “如果真有那一日,该求我便求,只盼巫神莫怪轻云今日无礼。” 妧义摆摆手:“去吧!他日若遇见我门下子弟有难,还请三公子多维护。” “晚辈遵命!”谢轻云手心一凉,胧月印没了踪迹。他谢过妧义,兴冲冲地找莫待去了。妧义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悠长。 顾长风道:“原以为你是说说而已,结果你来真的。你切莫小看妧义,虽然她被唤作巫神,却并不是巫族的人,而是上古妖神的后裔,是仙界中最特殊的存在,有移山填海,改天换地的法力,跟天外天的很多人关系密切,连仙帝仙后都要礼让她三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倒像抓了个烫手山芋,给扔出去了。” 谢轻云抽了根青草逗豆蔻:“我自然知道她是位份尊崇的上神,可这跟喜不喜欢入她门下是两回事。换句话说就是,她好归她好,管我什么事?” “碧幽草你也不喜欢?也不管你的事?”莫待问,“你兄长可还盼着你。” “我的分数不是最高的,就算我拜了巫神,也未必能得到碧幽草。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勉强这么做了,我大哥也不会开心,他最怕家里人为他付出太多。他不开心,我岂不是适得其反?得不偿失的事,我可不干。” “得到了反而不开心?”顾长风反复回味这句话,笑了。“有些道理说出来奇怪,可还真就是那么回事。那你如何打算?” “我么?当然是回魔界了,我好久没回去了。要不你们跟我同行?魔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不输凤梧城。” “不去。”莫待说,“我要回去看母亲。” “那我跟你走?我很想去你家乡看一看。” “不方便。家母不喜欢陌生人突然造访。” “一回生两回熟嘛!什么事都有头一遭。”谢轻云笑道,“别瞪我,我就这性格,从不跟自己人客气。怎么样,跟我回魔界吧?我带你去看景。魔界的缥缈山一年到头都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特别美。还有一处深山,虽荒无人烟却四季景色如画,特别是秋天,层林染霜,万紫千红,比春天还赏心悦目……” “那也不去。母亲盼我很久了,我不能叫她失望。” “去魔界也要不了多少时间,看完风景咱俩就走,不多待。如何?” “再磨叽,我拍扁你给豆蔻当鸟巢。” 正说着,忽听得欢畅悦耳的乐声响起。一群身姿婀娜,训练有素的侍女将摘星殿前的场地迅速收拾干净,铺上红毯,并配以鲜花装饰。两队女娥手捧玲珑剔透的白玉盘,里面放着各大门派的信物,每一块都不是凡品,可驱邪除魔,可挂于腰间作佩饰。待行完拜师礼后,掌门人会将这信物亲手交与新入门的弟子,并由训诫师训诫本门派的规矩礼仪。 第一卷:摘星31 谢轻云指着疾风令道:“若为了它,我倒愿意一试。” 顾长风问:“你为何执着于风神?就因为他是正神?” 谢轻云笑而不语。 “是因为他的性子和风神如出一辙,都是不愿受约束,天马行空热爱自由的主。”顿了顿,莫待又说,“不算月老梅染的话,风神的法力远高于其他几位上神,名头却不如别人响亮,所居之地也偏僻荒凉,不像神只殿宇,原因之一就是他不喜欢以神仙之名救世渡人,只愿意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谢轻云直勾勾地看着莫待,只看得两眼发酸才道:“谢天谢地!幸好你不是女人!幸好幸好!”他打了个哆嗦,抱着肩膀拍了拍,大概是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顾长风道:“想不到凌寒公子那般冷淡的性子,收的弟子倒是跳脱。这夏天是白婉姝的掌上明珠,心直口快,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比她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轻云笑道:“亏得跟他不一样!不然,星辰殿可就变成死气沉沉的活死人墓了。” 忆安正要宣布拜师大典结束,雪凌玥突然从天而降:“我途径此地,也想来摘颗星星回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环视众人,微笑颔首。“看来我来晚了,诸星已归位。” 雪凌寒颇为惊讶:“你要收徒?” “我也是临时起意。”雪凌玥指着台下的人问,“能从他们中间选么?” “当然!”忆安递上落选者名单,“他们的资料都在这里,绝无遗漏。” “不需要。”雪凌玥掏出一把细碎的花叶子,在掌心揉搓。“这里面混着两枚飞花令,在它们落地前,谁拿到手,谁跟我走。” 叶子被抛向空中,四处飞散,缓慢坠落。 众人一哄而上,只有那名抱剑的男子原地不动,做了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谢轻云道:“喂,你俩怎么还不动手?没看见已经开抢了?去啊!” “没兴致。”莫待向夜月灿要了些花籽,一粒粒放在指头喂豆蔻。 夜月灿道:“折腾了半天,结果就我一个人去了仙门,太没劲了。” 一对彩蝶你追我逐,在阳光下飞舞嬉闹。它们飞过树梢,飞过人群,飞过花丛,飞到莫待头顶稍作停留就又飞走了。 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莫待的后颈窝,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滴聚而不散泛着淡淡光华的雪花状水滴。他想也不想,抬手弹向谢轻云:“送你了。” “我才不要!”谢轻云闪身避开,那水滴又回到了莫待手上。“天定的师徒缘,你躲不掉的。” 就你推我让的这点时间,雪凌玥已到了莫待身旁:“你不想入我门下?” “非也。是我不想再与人为徒。还请凌玥上神另觅高足。” “既不想与人为徒,就不该来摘星。何况,我也没说要收你为徒。”雪凌玥面带微笑,言语也颇为和气。“琅寰山的书库博雅斋归碧霄宫管,我一直没物色到中意的人选。你可愿意替我照看?” 谢轻云心想:得!这人一准答应。 莫待摇头:“世人皆知,博雅斋几乎囊括了三界的奇书宝典,莫待凡夫俗子一个,岂敢擅入。”他翻手将水滴凝于指尖,递向雪凌玥。“原物奉还。” 雪凌玥笑了笑,面朝谢轻云:“谢三公子,大公子可还好?你与碧幽草失之交臂,他还等得起么?” “上神这话是什么意思?”谢轻云立时绷直了身体,面色凝重。“什么叫等得起?” “看来大公子没跟你们说实话。他缠绵病榻多年,早已沉疴难起,不过是怕你们担心,撑着一口气罢了。若再没有良药,怕是命不久矣。” 谢轻云实难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上神如何得知?” “早几年我去魔界公差,见过大公子一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还有一颗玑云豆,能治么?”莫待道。“请凌玥上神指条活路。” “大公子文弱书生,病势沉重,玑云豆药性太猛,不适合他。听说有一本叫《药典》的医书上记载着各种疑难杂症的解救之法,可这本书在哪,没人知道。医仙说书就在博雅斋里,我却从未见过,或者说,是我无缘得见。你若想救人,不妨去博雅斋找找看,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莫待见谢轻云眉宇深锁,脸上阴云密布,想了想道:“莫待愿为书童。” 雪凌玥正色道:“你可想好了?只要得了我的飞花令,此生都是我碧霄宫的人,要遵我碧霄宫的宫规,听我碧霄宫调遣,不得反悔。” “天下人为证,你情我愿,无怨无悔。”莫待用目光将谢轻云劝阻的话塞回他的肚子,又说,“只是我有点私事要处理,一个月后我去碧霄宫报到。” “随你。”雪凌玥手指轻弹,将那水滴射进莫待胸前。片刻后,一点浅紫色的六棱雪花出现在他的额头,活灵活现的煞是好看。“你虽入我门下,但你我不必师徒相称,保持现状就好。”他见台上台下很多人对自己的做法颇有微词,笑道,“我不过要了个落选的,怎么诸位就这么看着我?” 端木羽辉道:“落选归落选,可这个落选的与众不同,我也喜欢得很。不知凌玥上神是否愿意割爱?” 石中堂道:“落选的人居然能进碧霄宫,这对优秀的人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雪凌玥笑道:“割爱怕是不能。至于优秀嘛,则是见仁见智。石掌门认为优秀的,未必能入我的眼。我看重的,石掌门又未必喜欢。大家按照自己的标尺选自己所好,哪里就不公平了?” 秋渐离摇着扇子纳凉,柳宸锋专心品茶,白婉姝还是与爱女闲聊,三人都没参与话题。 雪凌玥又对着被淘汰的人道:“想被别人高看,得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如果只一味把失败归咎于规则和运气,那你永远不可能成功。仙界求贤若渴,盼着招纳更多的良才贤士。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有才华,够资格,可随时来找我,碧霄宫的门庭永远向德才兼备的人敞开。”他不再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御剑离开。 谢轻云道:“我不高兴你为了帮我而勉强你自己。” “你想多了。我答应去琅寰山,是因为眼馋《药典》。帮你只是顺便,不必在意。”莫待用寒霜照了照额头,有些烦恼。“太扎眼了。能弄掉么?” “飞花令是雪凌玥的独门术法,不同的受令人显现的位置不同,形状和颜色也不尽相同。一旦入体,终生不消,除非雪凌玥亲自解印。你若嫌碍眼,可用抹额遮挡。” “玲珑公子去哪里了?从刚才起就没看见他。”夜月灿问。 “江湖人行踪不定,来去如风。你就莫操心了。”谢轻云见忆安拿着帖子下了高台,压低了嗓门道,“我赌十两银子,这小哥是来请客吃饭的。”他迎了上去,笑问,“忆安小仙有何吩咐?” “仙后体恤各位辛苦,特命凌寒上仙今晚在摘星殿设宴,款待各位。这是请帖,请三位准时赴宴。”忆安将一个锦盒双手递到莫待面前,“这是师父让我送呈的。” 莫待稍微迟疑后道了谢,接过锦盒敛于袖中。 夜月灿道:“你不看看是什么?我很好奇呢!” 这句话将谢轻云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好奇心又撩拨了起来。他竭力忍住,笑道:“是什么都跟你没关系,别跟个大妈似的。咱们回去收拾收拾,晚些时候再过来,如何?” 莫待没答话,已和顾长风走远。 客栈里,浓密的树阴下,吴忧和小蝶的遗体已梳洗干净,厚殓入棺。众人焚香祭奠,少不得又是一番感伤。该祝祷他们转世为人么?这样的世道,如果还生在寻常人家,便又只剩万般的身不由己,万般的悲苦凄凉,何必还要循环往复?往生极乐么?可极乐为何乐?极乐世界又在哪?到达极乐之后呢,又该如何?当真就无悲无伤,无苦无愁么?活着已是不易,死了亦不知该何去何从。芸芸众生,大概只有人类才会活得如此纠结惶惑,如此没有归属感。 一口木棺,一抔黄土,轻而易举地埋葬了两条青葱鲜活的生命。一块粗粝原石打凿的墓碑上只有名字,没有墓志铭,像极了他们太过粗糙,太过平凡的人生。多年后,若有人从墓前经过,他们是否会停下脚步,看那被风霜侵蚀的墓碑上隐约可见的两个名字。多美好的名字啊!无忧无虑,如蝶般自由!应该是一对相爱的人为情所困,殉了情吧?不然,为何会合葬?于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便在人们多情的猜测里发生了。 坟前,放着一个灰扑扑丑兮兮的小瓶子,里面装有半瓶花蜜。一个泥捏的陶罐里,供养着一束香气宜人的铃兰,低垂的花蕾像少女含羞的脸庞,向大地倾诉自己的思念与牵挂。半枚笛穗挂在枝丫上,随风轻轻摇摆…… 第一卷:摘星32 摘星殿里,群英荟萃。新入门的弟子拜会过本派掌门及门人后,被引荐给其它各派,寒暄着如出一辙的客套话:以后要多关照啊!这还用说?都不是外人,可不得相互帮衬……如此,等等。可事实上,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不到逼不得已,绝不会去叨扰对方;不到无路可退,对方也绝不会张口求助。大家恪守不麻烦别人便是不麻烦自己和各自打扫门前雪的原则,在各自的圈子里生活,绝不越雷池半步,以免是非沾身。年轻一辈中也有不以出生论贵贱,不以门楣论尊卑,不奉承,不巴结,只愿依着自己的好恶交朋结友的,就难免被认作出格之举,明里暗里少不得要受些白眼和非议。 靠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莫待端端正正坐着,以蜗牛的速度吃着一小碟鲜艳欲滴的樱果,神情专注得叫人不好打扰。到目前为止,他只说过一句话:在下莫待,见过各位。依礼制,他是碧霄宫的人,应该坐前排。雪凌寒知道他不爱与人交道,特意嘱咐忆安将他的位置放在了最末。 因着魔界三公子的身份,谢轻云也出席了晚宴,就坐在谢轻晗旁边,与莫待斜对。他无心应酬,挖空心思想早点脱身去外面游荡。宴会进行到一半,谢轻晗因为有事提前离席,临走时再三嘱咐,凡事多忍耐,莫要惹是生非,丢了魔界的脸面。他倒也听话,只吃菜喝酒,不参与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见夜月灿忙着照顾凌秋雁,无暇理睬一干熟识,暗自发笑:这才认识多久,就一句一个小师妹叫得这样顺嘴。 凌秋雁是个苗条娇小,相貌甜美,温顺文静的女子,长着一双又大又圆怯生生的眼睛,饱含深闺少女见生客时独有的羞涩。她见夜月灿不停地把好吃的往自己面前放,脸红得堪比莫待手中的樱果:“我……我吃好了……多谢师兄。”她的声音又细又小,不认真听会以为她说的是唇语。 夜月灿一边说笑,一边又放了些水果在她面前才停手。 酒至半酣,气氛似乎融洽了,人的表情松泛了,心的束缚稍稍松了绑,话题也就跟着丰富起来。 坐在莫待前面的两名男子原是魔界子弟,刚入人籍,收在柳宸锋门下。高且瘦的叫沐北,浓眉大眼的叫杨烁,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两人不时回头瞅瞅莫待,看样子是想与他攀谈,又不好意思打扰专心用餐的人。 苏舜卿也在等待时机。他见莫待从始至终都没主动跟谁说过话,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心知此人不易接近,必须慎重行事,以防引起反感。 助兴的歌舞刚散场,两名世家子弟就自告奋勇舞剑助兴。舞来舞去,其中一个人的剑就舞到了谢轻云面前,剑尖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像是喝多了失了准头。谢轻云也不生气,侧身避开剑锋,继续自斟自饮。其实,不用谢轻晗叮嘱,他也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稍有差池惹出祸端就会殃及整个魔界。况且,人间的王公贵族看不上魔界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根本就没打算计较。 “久闻谢三公子剑法精妙,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此相遇,不如就舞一回让我等开开眼?”宁王府的小王爷萧思源指着舞剑的两名男子道,“本王已看腻了这两兄弟的剑舞,想换个新鲜的。谢三公子可愿成全本王的心愿?”他斜着身子半靠着一名年轻男子,一只胳膊支着脑袋,像是娇弱思春的千金大小姐。 “在座的都是高手名流,在下才疏学浅,岂敢班门弄斧。请小王爷另请高明。”谢轻云说着站起身,“在下贪杯,不胜酒力,想回客栈休息。失陪!” “不给本王面子!”萧思源沉了脸,十分不悦,“本王不配看你舞剑?” “小王爷言重了!”谢轻云笑了笑道,“承蒙小王爷不弃,在下愿斗胆一试。” 妧义倚着坐席,端着酒杯冷眼观望:以为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没想到竟这般沉得住气,还行。 莫待的注意力始终在那一颗颗红樱果上。他目光发直,一手托腮,一手揉着一粒葡萄,没精打采的,似乎吃得累了。 谢轻云舞了没几下,萧思源就举手叫停:“谢三公子看着孔武有力,可这剑招怎么软绵绵的?该不是魔界生活清苦,没吃饱饭?” “在下学艺不精,难入小王爷法眼,惭愧!”谢轻云朝众人拱手道,“为了不扰诸位的雅兴,在下先行告退。” “放肆!”萧思源喝道,“剑舞得不好也就罢了,还敢甩脸给本王看?谢青梧忙着花前柳下没功夫教你做人,顾夕漫那无事可忙的病秧子也没教你?她可是昭阳国的无垢,最熟悉我们的规矩礼节。” 谢轻云握剑的手紧了紧,面色如常:“我父亲母亲素来礼数周全,我做得不好是我的错,不干他们的事。” 雪凌寒也颇感意外: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沉稳耐性好脾气了?从前是那样性急毛躁,连哄孩子的耐心也没有。他看向莫待,又迅速收回目光。 “知错就好。罢了,本王大人大量,懒得跟你计较。不如你换套剑法舞来看看,舞得好了,本王有赏。”萧思源乜斜着眼道,“说不定本王一高兴,就恩免了顾夕漫的奴籍。” 夜月灿拍案而起:“说够了没?吃顿饭还受这夹枪带棒的鸟气,有意思?” “有意思,相当有意思。”萧思源满脸不屑地看着夜月灿,嗤道,“一个养花遛鸟的受了抬举,觍着脸来了这大雅之地,也该清楚尊卑贵贱,别那么大声跟主子嚷嚷。” “养花遛鸟的勤耕苦作,自食其力;身居高位的声色犬马,尸位素餐。究竟是谁不招人待见,还真不好说。” “庶出之子,也敢无状!”萧思源抓起酒盏砸向夜月灿,“夜月族这是想造反么?想造反说就是,我父王的铁骑正闲得发慌!” 百花羞恬淡可人的笑容里多了丝阴霾。百花门和夜月族虽然一个在仙界,一个在人间,素无往来,却都是和花草树木做伴,与飞禽走兽为邻,也算是知音。如今夜月灿又入了百花门,百花羞当然不乐意听见这种话。“夜月,当心你的措辞,别长了张好嘴却不说人话。我百花门的人不欺人也不会任人欺,可别失了分寸,不知进退。” 萧思源接口道:“听见没有,你的新主子叫你别没事找事。” 夜月灿和百花羞心想:这人要不是真傻,就是在故意装傻。 谢轻云忙道:“小王爷息怒!夜月绝没有冒犯小王爷的意思,怪我才疏学浅入不了小王爷的眼。小王爷雅量,莫坏了心情。我这就……” “本王现在不想看舞剑了,想听故事。”萧思源用筷子敲着白玉盏,拖长了声音道,“你就给本王讲讲顾夕漫如何以下贱之躯勾引到谢青梧那个老魔头的。” 谢轻云手握剑柄,怒气在眉眼间蔓延。萧思源的目光飘过霜月,笑着冲他勾勾手指,神情轻松愉快。那样子分明在说:生气了?生气了就来砍我!来呀! 雪凌寒端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纹丝不动地坐着,嘴巴也像是被线给缝上了,他在等苏舜卿下场。他不说话,其它仙门自然也不会自寻烦恼,个个都是事不关己,避之不及的冷淡表情。只有风神季晓棠面带笑容,饶有兴趣地看两人剑拔弩张。 来之前,秋渐离就警告过秋嫣然,介于三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场宴会极有可能演变成战场。如果她贸然出头,遭殃的不只是她一人,还会有千机阁的数百条人命。秋嫣然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却最怕连累家里人。自打萧思源开始无理取闹,她就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直塞得张不了嘴说话。而其余门派深知宁王在朝廷的地位,更知道他护短得厉害,有心转圜又担心惹祸上身,一个个爱莫能助,只得静观其变。 至于苏舜卿,如果没有燕双飞那档子事,他很希望有人找魔界的茬。可是现在他正烦恼燕双飞的死,不想再有人挑起事端,横生枝节。他几次三番暗示萧思源别生事,可萧思源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直接无视了他的暗示。 “欺人太甚!”沐北和杨烁双双起身,一左一右在谢轻云身边站定。杨烁指着萧思源,大声道:“你我分属不同的国度,我们魔界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且你污言秽语,辱没君后,简直该死!” “可不是!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没完没了的,真当我们魔界好欺负?” “你们已经入了人籍,是名剑山庄的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我们魔界?” “入了人籍又如何?我还是我!且入人籍不代表要将心丢了!否则,我宁愿永世为魔!”杨烁戳着胸口道,“魔界是我的故土,君后是我们的君后。谁敢动我故土,辱我君后,我就要谁好看!” “他这种人根本就是无心的怪物,哪里懂得情义为何物!跟他说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萧思源拍着手道:“好,好,好……当真是主仆情深,情深义重。本王都差点被感动了!柳掌门,你新收的弟子可没将你放在眼里啊,心心念念的都是从前的主子不说,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维护他们。本王实在替你不值。” 柳宸锋动手换了杯新茶,不紧不慢地道:“不喜新厌旧,甚好。说明我没看走眼,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儿郎。”他冲沐北和杨烁笑道,“你俩不必杵在那里当人盾了,来这边坐。在这摘星殿里,没人能拿你家公子怎样。因为小王爷只是酒后失言,绝非有意刁难三公子。” 谢轻云忙将两人推离身边,按捺下心头怒气朝大殿门口走去。一个啃得烂兮兮的桃子飞过来砸在他背上,留下一片污渍。他脚步不停,笔直向前。 萧思源嘎嘎笑道:“人家都说,什么父母养什么儿。这话一点不假!顾夕漫当年在我宁王府为奴时,就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下贱坯子。没想到养了个儿子也是这副德行!听说顾夕漫出了宁王府就被卖到了妓院,本王也很是想不通谢青梧那老头,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竟娶这卑污之人为正妻。该不是被她那套狐媚功夫给迷住了?不对啊!谢青梧不是被柳沉烟收为裙下臣了么?怎么又被一个残花败柳迷住了?” 谢轻云怒极,霜月就要出鞘。 第一卷:摘星33 忽听得墙角传来一阵轻笑。寻声看去,只见莫待正旁若无人嗤嗤发笑。见众人都盯着他,他忙收起笑容,端肃地坐着。过了片刻,又噗嗤笑了。 萧思源甩手问道:“你笑什么?本王说得不对么?” “对,对……特别对!”莫待抿了抿嘴,似乎在竭力忍耐笑意。“谢三公子何必恼怒?不管是为奴为仆,还是卖身勾栏,那都不是谁愿意的事,不过是被逼直绝境的无奈之举,有什么好丢人的?至于令尊娶妻的理由,是被迷惑了还是真心所向,只要他没伤害到旁人,只要他幸福开心,你这个做儿子的就该为他高兴,不是么?况且,令堂人品怎样,令尊心性如何,你还不清楚?怎么竟在意起这些闲言碎语来了?最关键的是,小王爷话里的原意是夸赞令堂勇敢坚强,令尊通透豁达,你可莫听岔了意思。” 谢轻云的手离了剑鞘,眼里的怒气却并未有缓和的迹象。 萧思源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仙后凤体违和,无法出席晚宴,萧尧也就临时改了行程,派他过来圆场。他没看之前的比试,不知道莫待与谢轻云的关系,更不清楚莫待的手段,还以为只是个想出风头的新手,根本就看不上。“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莫待踱步到萧思源面前,也不行礼,就那么站着,慢吞吞地道。“小王爷这么喜欢戳人家的痛处,可不是好习惯。不过,话说回来,日子这么乏味,不找点乐子也确实没劲。只是,魔君魔后的那点事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再翻三百遍也难翻出新意。我这里有一桩风流韵事,就算再过几十年也还是奇闻,小王爷可有兴趣?” “本王没那么无聊,谁的事都愿意听。” “和你自己有关的也不听?这就不好玩了。”莫待的手在萧思源的胸前晃了晃,一块红得像血的玉佩就到了他手里,“这不是圣上的贴身之物么,怎么在你这里?” “大胆!敢偷本王的东西!” “看看而已,又不会怎样。”莫待拎着玉佩的绳子来回晃,“这块凤血石纹理清晰,色泽均匀通透,且内有云遮月,星满天的奇景,是圣上极其珍爱的佩饰,几乎从不离身。那会是什么原因让圣上割爱,把它赐予了你?是因为宁王战功赫赫,护国有功?还是因为你出类拔萃,有功于江山社稷?都不是。是因为圣上和宁王妃的关系,更因为他和你的关系。” 此言一出,大殿里静得落叶可闻。当年,宁王带兵远征,历时一年零八个月。眼见胜利在即,却接到慕连城送去的急诏:皇帝要他以兵败为由,即刻退兵,且不得以任何理由抗旨,否则杀无赦。宁王不敢抗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收兵回朝。回京后不到四个月,宁王妃生下一个白白胖胖足斤足两的孩子,取名萧思源。不管宁王府如何严防死守,宁王四个月得子的事还是传开了。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后来,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而那些从未停止过的猜测也再没人敢宣之于口。可今天,莫待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还说得不那么隐晦。这种胆大妄为,连苏舜卿都被震撼了! 萧思源怒道:“你敢污蔑圣上!” “怎么就是污蔑了?凤血石不是圣上所赐?圣上和你及宁王妃没关系?你们可是一家人呐。再说,是不是污蔑你心里不清楚?”莫待不急不躁,随手拈了颗果子捏着玩。“小王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你说谢三公子说得那么顺嘴,那么义正言辞,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说别人是在污蔑?果然,刀要插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所以嘛,我都说了,戳人家痛处的习惯不好,得改。” 秋嫣然被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逗乐了,嘴里的菜喷了一地。她不理睬秋渐离的眼色,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这小子真帅! 石中堂端着脸坐着,默默感慨完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开始感慨后生可畏吾已衰。打心里讲,他不讨厌莫待,甚至有些欣赏他的胆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莫待太过愚鲁,竟然为了外人去惹那权势倾天的人。而与他邻座的端木羽辉的想法则与他完全不在一个点上。端木羽辉想的是:闷葫芦一样的人,说起话来倒严密得无懈可击。萧思源嚣张跋扈惯了,几时吃过这样的亏。这个马蜂窝可不太好收拾……她见柳宸锋正朝自己这边看来,举了举手中的茶杯,那意思是:既然有人出面,咱们就喝茶看戏吧! 柳宸锋会心一笑,将面前的果品递给沐北和杨烁:“没啥大事。踏踏实实吃东西。” 雪凌寒聚灵力于手指,随时准备出手相助。他绝不允许莫待被暗算的事再次发生,不然,他会痛恨自己。 谢轻云提剑在手,夜月灿也到了他身边,都是临战的表情。 伺候萧思源的两名男子已举剑刺向莫待,剑招极为迅猛毒辣。谢轻云正待帮手,莫待左手轻拂,将他与夜月灿推到门外,右手已夺了那两人的剑扔到地上:“是想用你俩的脖子试试这剑够不够锋利么?” 苏舜卿立即上前,挡在萧思源身前:“莫公子息怒!” “怕他作甚?他再敢胡言乱语,本王割了他的舌头!” “还以为你要说诛我满门。”莫待的脸色冷淡了许多。“城主大人,我不想管闲事,却也见不得满嘴胡吣欺负人的。” “本王就是欺负他,你能奈我何?你这么护着他干嘛?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苏舜卿心里骂着蠢货,嘴上忙不迭地圆场:“小王爷喝醉了,莫公子千万担待。” “担待?如何担待?谢三公子是与我不沾亲,可他确实是我兄弟。小王爷欺我兄弟,辱我双亲,我担待不了。要么他赔礼道歉,要么他拿命谢罪。如果城主想出头我也不反对,只是,你得考虑好后果,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萧思源额头青筋暴跳:“要本王赔罪?贱民也……”他的话还没说完,耳边已响起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一声。“你……你敢打本王!”回答他的,是更为响亮的耳光声。 莫待的眼里闪过一点嘲讽:“我不但敢打你,我还敢杀了你。你信不信?” 酒杯在妧义的唇边停了停,缓缓放下:看走眼了,原来是个暴脾气,倒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气势。她的目光在谢轻云脸上转了转,眼里的冷色变淡了:一个看似急躁,实则沉稳;一个看似温厚,实则扎手。两人结伴走江湖,倒是一对好搭档。 苏舜卿想将萧思源护至身后,不料莫待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把扣住萧思源的肩膀,高声道:“城主是想将小王爷撕成两半么?”他稍微用力,萧思源就疼得龇牙咧嘴。“这么体面的场合,我不想搞得血肉横飞的。小王爷,我这个人粗暴,下手没轻重。你可别乱动,当心伤了自个儿。” 苏舜卿忙后退两步,笑道:“我不动就是。小王爷年轻不懂事,还请公子看在宁王镇守边关的份上,别伤害他的独子。” 萧思源骂道:“不许求他!一个江湖骗子,也敢跟我宁王府叫板!” 莫待一声轻笑:“城主你看,真不是莫某人不给面子,实在是小王爷他不需要。”他圆润短浅的指甲在萧思源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又说,“我孤身一人,光棍一个,你也别想着搬出谁来吓唬我。听话点,当个乖孩子,咱俩都省事。”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本王要是怕死,就不是宁王府的人。” “还挺有骨气。你是好汉,不怕死。可你想过没有,你若死了,宁王妃怕是会哭瞎眼。且你是皇室宗亲,圣上向来看重血脉亲情。你说,他会不会治宁王一个保护不周的罪名?宁王府会不会因此被抄家灭门?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太惨了!百年帅府,因你而毁。九泉之下,你能心安?” 秋渐离叹道:我一向觉得他的攻心术最是厉害,没想到,又来一个。若他俩联手算计人,怕是我也防不住。可原本,他是这世间心思最简纯的人啊…… 萧思源立时就蔫成了霜茄子,气焰全无,只是眼里依然冒着仇视的火焰。 莫待双眉一挑,冷笑道:“看来你是能安心的。行,那就让宁王妃给你收尸吧!” “别!”萧思源狠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两位公子,本王酒后胡言,多包涵!” “别有下次。”莫待的手立刻离了他的肩膀。“小王爷应该也累了,不如就让城主送你回府休息。他日宁王爷问起宴会上的事,两位可要仔细作答。毕竟,有些事说出来就是伤,也不宜拿到台面上来说。”他丢下玉佩,走向谢轻云和夜月灿,温平和善,完全看不出是个于谈笑间取人性命的狠角色。 苏舜卿扶着萧思源,暗中松了口气:“苏某懂得。” 莫待一只脚已迈出了门槛,闻言又缩了回来,指着额上的飞花令道:“我现在是碧霄宫的书童,如果小王爷找我有事,可以请凌玥上神代为转达。”说完,冲殿内的人抱了抱拳,出门去了。 殿外月明风清,繁星如豆。夜幕下的凤梧城被灯火与月光点亮,在静默与喧闹中看尽世间的悲欢离合。 三人站了很久,谢轻云也还是没能将感谢的话说出口,只是陪着莫待观赏星空。先不说宁王官居一品,深受萧尧倚重,多数朝廷重臣都与他交好,与他为敌就相当于与朝廷为敌;单是萧尧对萧思源的百般恩宠,就足以将他置于死地。这份情义,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表达一二?“你……” “你们不是一直想跟我喝酒么?”莫待指着一处远山道,“早就知道这晚宴无聊,不能畅饮,便提前让长风带了好酒在娑罗山等待。走了,别让他久等。” 夜月灿兴奋得摩拳擦掌:“终于可以不醉不归了!” “咱们怎么过去?”谢轻云问,“这段路程不近。” “当然是直接去。我正想再见识这位兄台的轻功。” “三位公子,喝酒能带上我俩么?”背后有人问。回头一看,竟是沐北与杨烁。两人落落大方地行礼问安,没了先前的拘束。 夜月灿笑道:“喝酒当然是人越多越热闹了。” 秋嫣然和凌秋雁也跟出来了。还隔着两个花坛,秋嫣然就嚷嚷开了:“我俩也来讨杯酒喝。”她将凌秋雁推向夜月灿,笑道,“她归你照顾,我要敞开了喝酒。” 夜月灿笑道:“没问题!你尽管放开了喝,酒嘛,莫兄管够。” 莫待脚尖点地,身体便飘了出去:“能追上我的,才有酒喝。” 众人连忙跟上,生怕掉队。一行人中,杨烁的轻功最差,话也最多,路没走几里,话倒说了两箩筐,还时常只顾着说话而忘了赶路。每每这时,莫待就会放慢速度,告诉他提速的诀窍。凌秋雁内力最差,疾驰久了也露了疲态。夜月灿将内力分与她,助她继续前行。 第一卷:摘星34 娑罗山之巅,古老的娑罗树穿透巨石,倔强地生长,直至高耸入云,叶繁如盖。破成两半的石头异常平坦,像被细心打磨过的那般光滑。风吹雨打,积年累月,那石头表面碎裂出许许多多深浅不同的纹,野花和青草长在其间,摇曳生姿,质朴而沧桑。笔立挺直的大树绕着石头自由地生长,挤挤挨挨,挨挨挤挤,挤出满山苍苍莽莽的绿。那绿漫延到山脚,如墨滴入水,向四面八方扩散,将昂扬的活力和勃勃的生机与凤梧城轻薄的绿意相衬、相连、相融,完美地遮盖了腐尸烂肉的腐朽气息。 谢轻云眼尖,老远就认出树下的人是顾长风。他猛地提气,几个起落就到了那堆酒壶旁:“哈,尽是好酒!先干为敬。” 跟上来的人也都不客气,稍微寒暄几句就各自找喜欢的酒去了。莫待拿过顾长风手中的酒壶,并不着急喝。他低语了几句,顾长风匆匆而去。 秋嫣然笑道:“主人不喝,我可不太好意思下口。” 莫待举起酒壶,慢吞吞地道:“承蒙不弃,尽兴。” 夜月灿龇牙道:“我以为今夜你会有所不同,结果还是一贯的惜字如金。” 谢轻云道:“他在酒宴上说了太多话,已超越极限。你就别强人所难了。” 沐北和杨烁都看着莫待,似乎很期待他说点什么。莫待显然已没有说话的欲望,他喝了两口酒壶里的水,站到石头的边缘,望着凤梧城的灯火出神。凌秋雁注视着他的背影,暗想:这个人身上有种致命的诱惑力!他沉默时,就算置身于最繁华的热闹,也依然带着疏离的孤独,令靠近他的一切都沾染了忧伤与落寞,却又不招人排斥厌恶。他微笑时,总是眼睛先有了点笑意,然后嘴角慢慢上翘,眼里的笑意跟着就深了。那全然是一朵花开的过程!而看花开的人的心情,就好比隆冬腊月里深夜独行的旅客,忽然看见了背风处的山坳里燃烧的篝火,再多的凄苦都在那一瞬间被安慰,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他的凌厉与狠辣,果决与强大,与他的苍白与单薄格格不入。也因为这格格不入的反差,他显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吸引人靠近。当他平心静气时,他那浅淡的笑容,安详的目光,又有着岁月无恙,温柔宁静的美好。嫣然说得没错,这个人就像一株怡然盛放的紫萝烟,高贵神秘,叫人爱不释手且欲罢不能。幸好他是个男人,不然,我也会很想与他结成闺中密友,时时依在他身旁,陪他沉默,看他微笑,听他说话。 到底是年轻,藏不住话,杨烁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莫公子何以得知萧思源有皇帝的玉佩?又凭什么断定那玉佩就是圣物?在纷纷的传言中,只听说皇帝赐名于他,并没有提及玉佩的存在。” “这事是赶巧了。早些时候,我路过霓凰城,正好遇见萧思源和一帮皇室子弟在城外的树林里约架。萧思源一方本来占有优势,眼看就要获胜。这时对方阵营就有人说了,我们不敢对你下手,不是因为你是宁王的儿子,而是怕伤了你怀里那东西。你如果是好汉,就放下它,咱们重新打过。萧思源当即就掏出玉佩交给了贴身小厮。再后来,我依着双方的言语拼出事情的真相:萧思源出生后,皇帝不仅亲自赐名,还以随身玉佩为贺,命其时时佩戴,不得离身。” “原来如此。看来这萧思源的身世并非臆测诋毁,不过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而已,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了。”杨烁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宁王一生驰骋沙场,保疆护国,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想来也是唏嘘。” “此等昏君,要来何用?”沐北愤愤然。“也难怪宁王心灰意懒,不再似当年那般呕心沥血地辅佐朝政。” “宁王之辱,好歹还算家丑。”秋嫣然冷笑道,“前不久,一对被官府欺压得走投无路的老夫妻竟然来求我哥替他们出头,了了使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冤枉官司。我哥是江湖人,做的是江湖生意,明面上是不能插手朝廷事务的。可他又不忍心看老人家被欺凌至死,只得花银子暗中周旋,他们才得以活命。泱泱大国,一朝之政,竟要借助于江湖帮派的力量百姓才能得以苟活。这是何等的荒唐!” 夜月灿道:“宁王的事,可不只是家丑那么简单。宁王是护国柱石,是昭阳国文武百官的楷模。他受辱,寒了朝中一众好官的心,动摇了国之根本,已经是国事了。” “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关乎国计民生与国运。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人丁锐减,粮食欠收,各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朝廷不想办法赈济灾民,反倒想方设法盘剥,搞得怨声载道。有谏官进言,说应开国库,济灾民。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痛哭流涕,说,‘朕失察,竟不知百姓艰苦,实乃罪过。奈何国库空虚,朕非巧妇,无法周全。望卿等筹谋粮款,救国救民,为朕分忧。朕与后宫亦将裁减用度,开流节源,与民同苦。’下朝后,还没走到寝殿,皇帝就暴跳如雷,骂谏官居心不良,意在掏空国库,扰乱民心。颜槐玉一番劝慰后,皇帝去了新宠翩妃娘娘的忘忧宫,依旧是酒池肉林,笙歌燕舞。” 夜月灿道:“不愧是千机阁!消息灵通,手眼通天。” 秋嫣然道:“过奖!千机阁吃的就是这碗饭,自然不能砸了招牌。” 凌秋雁咬了咬嘴唇,小声道:“莫公子,可否请你指教剑法?”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脸已涨得通红。 莫待立刻放下酒壶,指着树旁最为平展的石面道:“请。” 凌秋雁拔出一对短剑舞了起来。众人边喝酒边看,都颇为诧异:这么个柔顺温婉的女子,剑法竟如此霸道。等她舞完,莫待便与她对招,边拆招边讲解,将她剑法的优缺点分析得一清二楚,又把弥补不足的方法一一说了,最后还教了一套更适合她的剑法,直到她把招式记熟为止。 沐北和杨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争着抢着让莫待指点。莫待也不推辞,照样耐心为两人查漏补缺,只是没再教授两人新剑法。 秋嫣然看得眼馋,笑道:“我也想拜个师父,不知莫兄可愿意?” “你的剑术已经很好,无需我多嘴。不过,有一点我想提醒你。你在使用暗器时常常犹豫,这是大忌。要知道,高手过招,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你举棋不定,而暗器的使用对时机的要求更为精准。时机对了,可一招制敌;错过时机,不但起不了作用,出手的暗器还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武器。” “我是不想暗箭伤人,更不想胜之不武。” “姑娘磊落。可在我看来,暗器、毒药本身就是武器,没有高低之分。不过是有人将它们用在了歪门邪道上,才让人觉得下作,从而心生厌恶。所以胜之不武的不是武器,而是滥用武器的人。” “听兄一席话,嫣然茅塞顿开。敬你!”秋嫣然晃着酒壶道,“没酒了。” “我说了尽兴的。”莫待看着一团快速靠近的黑影道,“长风专门运酒。” 说话间,顾长风已到了面前。他面色微红,气息平稳,双手平举,左右手各拎了十来种不同的酒,额头稍微有汗。 莫待拿过一壶酒抛给秋嫣然:“或许,你会更喜欢这个味道。”他又拿了壶飘着玫瑰香的给凌秋雁,“葡萄美酒赠佳人。” 切磋了一回剑术,凌秋雁不再那么拘谨,接过酒抿嘴笑了:“多谢!”她看了眼顾长风,暗自惊诧:山路崎岖难行,他来回奔波数十里却轻松自如。这个人的内力太强了!这么精明强干的人,竟然心甘情愿做了别人的侍从。这两人的关系,怕不能以常情度之。 一道耀眼的亮光窜上天空,啪地炸出美丽的焰火,盛放在墨蓝色的夜空下。庆祝摘星大会圆满结束的烟火表演开始了。巧不巧的,有流星在烟花熄灭时滑过天际,拖出一带长长的白色痕迹。 夜月灿道:“天有异象,必有灾殃。” 谢轻云道:“未必。你们不觉得它很美么?独自飞过灿烂星河,飞向未可知的远方,虽然寂寞,却也自由。” 秋嫣然道:“确实很美。莫兄,你觉得它像什么?” 莫待答道:“白发,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白发。” 酒壶停在谢轻云的唇边,他的心中却万马奔腾:好浪漫的想法!好悲伤的想法!好绝望的想法!到底,你的心里装了多少无法言说的伤痛,才会看万物皆是伤……他定定地看着莫待,直到夜月灿的欢呼声将他从千头万绪中拉回来。 夜月灿道:“在夜月族,看烟火的时候是要大声许愿的。特别灵!” 杨烁道:“那我们也来效仿一回?多年以后,看谁的愿望能现实。” 秋嫣然道:“我的愿望简单,希望我哥别太管我,让我独自仗剑走天涯!” 杨烁道:“我想精进剑术,有朝一日名扬天下,做个杀富济贫的大侠客!” 沐北道:“这么巧?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样,不愧是一起长大的难兄难弟。” 凌秋雁小声道:“我想成为师父那样强大的人,勇敢,坚强,无所畏惧。” 夜月灿笑了:“师父在你心里堪称完美!以后,百花门就靠你了。”见秋嫣然拿眼睛瞪他,忙说:“其实我胸无大志,就盼着夜月族风调雨顺,花儿草儿鸟儿兽儿们能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是我进百花门的初衷,想习得仙法,护万物生灵。” 夜月灿问:“长风兄,你有什么心愿?” 顾长风没想参与话题,见众人都等他说话,只得说:“我的心愿就是陪在公子身边,一生一世。” 莫待看着不断绽放的烟火,点头:“好。” 谢轻云笑道:“你现在陪着他可以,一生一世不行。他将来是要娶老婆的,你可不能太碍眼了,得给人家腾出地方来。至于我嘛,就更没有大志向了。魔界有我二哥在,无需我操心。我就想周游列国,看尽天下美景。困了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风为枕,与星月为伴,眠在山水间。饿了掬一捧清泉,采一枚野果,食天赐之物。如此,人生圆满,再无遗憾!” 夜月灿问:“你不考虑娶妻么?” 谢轻云哈哈大笑:“妻子易得,知音难觅。我只愿娶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之人。不然,宁愿孤独终老!所以,姻缘的事就随缘吧,我不奢望。阿呆呢?” 莫待深吸一口气,指着娑罗树道:“吾愿此树有灵,助你们得偿所愿。” 为着这些或远大或平凡的梦想,众人热热闹闹地喝开了。莫待见顾长风始终站在自己身后,轻声道:“长风,待尘埃落定,我想与你归隐山林,春看花开花落,夏观满天星斗,秋听雨打芭蕉,冬赏白雪红梅。只要你在我身边,粗茶淡饭是蜜,麻衣草鞋如缎,严寒酷暑都是景。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平安无事,别让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千万千万!” 顾长风定定地望着他,双目濡湿:“是!” 谢轻云的耳力佳,又离得较近,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寂寥,禁不住黯然神伤:长风何其幸!竟得你倾心相待!他转身加入了夜月灿发起的行酒令,大口大口地喝酒,只想以醉解愁。 第一卷:摘星35 众人猜拳行令,直喝到凤梧城的灯光都暗了,才相继离去。莫待让顾长风先下山,自己稍后就到。顾长风深知他热闹散尽后的习惯,二话不说,迅速离开。 真清静啊!只有风在林间穿行和虫子聊天说梦话的声音。这无人打扰的静谧,是如此令人心醉! 莫待闭了眼,张开双臂,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飞身跃下高耸的山石,做一只乘风飞翔的鸟儿。他静静地站着,听风声,听虫鸣,听万物的呢喃……听得如痴如醉。 一缕柔如溪流的琴音飘至耳畔,和着莫待脑海中的声音谱成一曲水乳交融的天籁之音。是谁?竟敢来打扰我!是他……莫待站直身,眯了眼看天:“凌寒上仙好雅兴。” 雪凌寒披着月光,手捧瑶琴,落在他身后不远处:“君莫待,美景难再;韶华似水,莫负流年。如此良辰美景,可否请公子与我合奏一曲?” “不想。”莫待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困。” “我跟大哥求了药,可保谢轻尘一年无虞。” “当真?”莫待伸出手去,“先把药给我。” 雪凌寒连声叹息:“你竟然担心我会赖账!” 莫待收好药,取下长笛:“你起头,我合。” 雪凌寒盘腿坐下,拨弄出一段柔美的琴声。片刻后,随着莫待手指的起起伏伏,清亮悠长的笛音回荡在山林间。一琴一笛,一个柔婉,一个清扬,各有风骨,又互为依托。柔婉的,像多情的少女,绵绵相思诉不尽,红颜枯骨盼郎归;清扬的,似不羁的少年,热血孤胆走天涯,不到白头誓不回……到底是情丝难断,情关难闯,情债难偿,抵不过那柔肠百结的温柔痴缠,笛声丢弃了坚硬盔甲,化作一缕绕指的柔音,融入到春水般的琴声中,终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了。 一曲毕,两人都不说话。雪凌寒望着莫待白衣翩翩的背影和他头上的锁魂簪,百感交集。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没出口,他怕一开口就叫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他惟愿自己是在做梦,一梦万世,永不醒来! 莫待亦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只想就这样离开,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相见。他心里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奈与悲凉,眼里泛起了泪光。失魂的人啊!请允许我放肆一回,尽情贪恋今夜这短暂的安宁与心喜吧! 雪凌寒按着胸口,柔声问:“我说你……你又在想什么?” 莫待望着一株粗壮高大的树道:“想去那上面看风景。”他见雪凌寒已伸过手来,忙躲了开去,“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带。” 雪凌寒笑道:“我偏要!”说完,根本不给莫待躲避的机会,揽着他的腰飞上树顶,“站稳了,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 “知道了。”莫待皱了眉,想将自己从雪凌寒的臂弯中解放出来。“放手。” “就不放!”雪凌寒侧脸看他,笑容如烟花般绚烂。“我怕我自己摔下去。” 莫待似乎被他的笑容蛊惑,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嘟囔道:“妖孽!见人就笑。” 雪凌寒朗声大笑:“又怎样?我又没祸害谁。莫公子该不会对我刀剑相向?” 莫待低了头,闷闷地不说话。雪凌寒也不说话,就那么含笑看着他。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洁白的脸上隐隐透着不安:“为什么对我好?” 雪凌寒松开手,目光深邃:“你很像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答应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可是,我还是与他走散了。我找了他很多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茫茫人海,不知我们是否还有缘相见。” “你拿我当替身?”莫待笑了,“我居然这么好运气,真该去赌两把。” “生气了?”雪凌寒盯着他额上的飞花令问,“我能理解你为何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如果因为我像某个人,便能带给我诸多好处,我会祈祷这张脸可以千变万化。那我岂不是发大财了?”仿佛已看见无数的金银财宝堆在面前,莫待的眼睛特别亮。“你是不是特别愧疚?是?是的话就要对我更好些。” “依你。一个月后,咱俩在这里碰面,我带你去碧霄宫。不见不散。” “有劳。”莫待指着已偏西的月亮道,“投桃报李,我摘月亮给你。” “摘月亮?月亮在天上,要如何摘?” “摊开手。”莫待将自己的手覆在雪凌寒的手上,凝神运功,化气成水。没过多久,雪凌寒的掌心多出了一汪浅水,月亮倒映其中,明亮美丽。“送你。” “好美!”雪凌寒拿出一个白玉瓶,将水装进去。“从此,我也有我的月亮了。” 莫待笑得像个孩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的月亮不一直在心里么?” 雪凌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心想:妖孽的好像也不止我一人。“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莫待轻轻跃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回见。” 雪凌寒没有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长长一声叹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对我袒露心迹?他捂住胸口,感受心脏强劲而规律的搏动。这千丝万缕的情绪,又该如何对你表达?他闭上眼,像莫待一样听风与虫的唧唧低语,听山与水的夜半情话,听来自心灵深处的重重叩问……听得累了,他化作一道浅青色的光,隐没在暗沉的夜色里。 碧霄宫外,雪凌玥正在观星象,见有青光正朝这边来,忙吩咐子舜准备茶点。子舜刚将茶奉上,那青光就到了面前。“这个时辰来找我,是有要紧事还是来谢我将那孩子收入门下,从此可与你朝夕相见?” 雪凌寒与他并肩而立,抿嘴道:“你是我大哥。” 雪凌玥笑道:“正因为我是你大哥,所以你不用不好意思。” 雪凌寒又恢复了那张冷淡的厌世脸:“谢轻晗中途离席,忆安派了人跟踪却无功而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十年的时间,谢轻晗就将魔界壮大至此,他的智慧非常人可比,想跟踪他绝非易事。在搞清楚他的目的前咱们先耐心等待。有时候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你不怕事发突然,措手不及么?” “怕也没用。总得等事情出来了才能处理。防范于未然这种说法,只对已知的潜在危险有用。对未知的危险而言,没有可预防的措施,咱们只能做好该做的,兵来将挡。” “我会留意他的动向。一旦发现他有异动,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素来不爱理睬这些事的人,居然会主动帮我?该不会又有事找我?”雪凌玥打量着雪凌寒,眼里都是问号。“你今天心情很好?” “我每一天的心情都很好。”雪凌寒的嘴角有了笑意,“是你们乱想,误会我。” 雪凌玥笑了:“跟我撒谎嘴不疼么?你是我带大的,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 雪凌寒抢过茶,一饮而尽:“既然知道,为何还问?”一股如兰似菊、隐含药香的清苦之气从他身上飘散开来,丝丝缕缕,经久不散。 雪凌玥颇为惊讶:“你不会真改性了吧?居然用香料?” “怎么可能?你是知道我的,从不用香。”雪凌寒想了想,翻腕亮出那个描画着两朵绿梅的白玉瓶。果然,香气变浓了。“他用内力化气成水,送给我观月的。” “好奇异的香气!”雪凌玥打开瓶子闻了闻,笑了。“我看你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连内力化出的普通水滴和他的生命水都分不清了。你没闻出来这和他生命水的香气一模一样么?” “是么?”雪凌寒没好意思说就算隔了十万八千里,莫待身上那股清苦淡雅的香气也总是萦绕在他的鼻端,就更别说两人待在一起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没发现那水有所不同。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温声问道:“可有不妥?” “放心,没有不妥。生命水只有绝顶高手才能炼化,是他的精血,极为珍贵。他肯送你,说明他心里有你。”雪凌玥看看那白玉瓶,又笑了,“这绿梅净玉瓶装东西万年不变,倒契合你对他的心意。” 一树繁花后,雪庆霄含笑看着两个儿子,志得意满。他爱他们,爱得含蓄而深沉。因为这爱,他听从安排,南征北战,一年也难得休息几天;也因为这爱,他偶尔会感到失落遗憾。“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雪凌寒忙将白玉瓶收于怀***手道:“父王。” 雪凌玥笑道:“阿凌跟我聊摘星大会上的趣事呢,父王可有兴趣听?” 雪庆霄点头:“好啊!我正闲得无事。听说灵犀出现了?何人所持?” 雪凌寒面无表情地答道:“持有者乃一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的江湖男子,叫莫待。”他扭头对雪凌玥道,“你陪父王聊,我还有事。”说完,就不见了人影。 雪庆霄叹道:“他就只跟你亲,对你母后也很好,就是格外排斥我。” 雪凌玥忙道:“阿凌天性如此,并不是只针对您,父王千万别怪他!” “我怪他作甚?不过是看他与你亲近,心里羡慕罢了。”雪庆霄赞赏地看着雪凌玥。“你这次平乱有功,你母后会好好嘉奖你的。” “我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要是母后能赏我几天假陪陪南雅和孩子,我倒很高兴。” “嗯,永远要把妻儿放在第一位。对了,我看阿凌不太愿意提起灵犀,我也不想问太多,惹他不高兴。他最信你,回头你出面打听打听。” “是。灵犀原本就是父王的随身物品,多年前被盗,乃琅寰山之耻。如今重现人间,我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你做事我放心。再过一个月就是阿凌的生辰,他可有想要的东西?”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等有时间了我问问他,问出来了便告诉父王。”雪凌玥想了想又说,“父王如果想缓和与阿凌的关系,不妨对莫待好点。阿凌与莫待很谈得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而且我已将莫待收在门下,打算派他去看管博雅斋。” “他身份未明,博雅斋又多绝世典籍,你可得留心。” “我收他,就是想将他放在可监察约束的范围内。”雪凌玥一改在雪凌寒面前的温暖笑容,脸色相当冷峻。“灵犀重现,背后肯定有原因。我岂能坐视不理?” 父子俩又聊了几句,雪庆霄便离了碧霄宫。他边走边想心事,竟一路来到问情崖。他已来过这里无数次,每一次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问情崖上,一块硕大无比的青黑色石头静默地矗立着,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两个名字一组,中间隐约可见有红线相连。雪庆霄在新出现的人名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刻在心上的那个名字,不由五味杂陈。高兴么?有一点。更多的是心酸与心痛。这么多年,我借着征战之机,找遍三界,也没有你半点音讯。朝烟,你到底在哪里?你是预备躲我一辈子么?那个拿着灵犀的孩子是你的么?我好想马上见到他,问问你的现状。可我不能那么做。我有我的难处,我有我要守护的东西……终究,是我亏欠了你! 万物归寂,星河浩瀚,牵牛织女星依旧若隐若现。碧波荡漾的水池中,睡莲早已入梦,只留一池暧昧的香气熏染尚未安眠的眼。 第二卷:结缘1 熟悉昭阳国的人都知道,昭阳国的风景名胜地数不胜数,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国都霓凰城,凤梧城的凤舞山庄,丹凤城的揽翠山庄。大概是因为霓凰城身份尊贵,它被排在了首位。但举世皆知,它离第二都还差着好大一段距离。 从远处看,揽翠山庄不过是一座蜿蜒起伏,树木苍郁,不见人烟鸟迹的莽莽山林。只有走近了方能看见掩藏在绿藤老树中的危峰、深涧、怪石,还有那与青草野花做伴的潺潺溪流。到过揽翠山庄的人说起这里的山山水水,挂在嘴边的词大都是山崖峻绝,层峦叠翠,水木清华,钟灵毓秀……至于绕在山庄外围那星罗棋布的阵法,则更为人津津乐道。千机阁就建在最高最险机关也最多最复杂的那座山峰上,没点真本事是上不去的。 千机阁的机密室里,秋渐离正在拆解刚收到的消息。随着目光的移动,他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遂提笔在纸上批注。半盏茶的功夫,他按下了书案右上角的按钮。铃声未断,鹤枫已推门进来:“师父,您叫我?” “这条消息加急处理。另外,通知木先生……不必了,他来了。” 沉重的石门无声地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戴黑色面具的男子,曲玲珑跟在他身后,神态异常端敬,完全没有素日里的嬉笑之色。鹤枫连忙见礼,上茶,准备糕点,动作熟练自然,想必是长年累月操持惯了的。 “有消息了?”木先生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在粗糙的麻石上磨过,实在不怎么顺耳。“什么时候送来的?” 秋渐离离了书案,在茶几旁坐下:“刚到。大概是我们的饵料不够美味,蛇还窝在洞穴里没动弹。得另想办法。” 木先生看完纸上的内容,问:“玲珑,你说观看摘星的人中有个叫江逾白的男人,是前任巫族圣女的侍卫长?” “是的。江逾白独来独往,非常低调。摘星的最后一天,摘星殿前有两个人在睡觉,一个是莫待,阁主见过此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另一个就是江逾白,他没有参加摘星,又不像是在等人,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就那么抱着剑睡觉,直到摘星大会结束。我见他形迹可疑,便跟踪了他,发现他私下里向妧羲打听前任圣女的去向。妧曦拒绝向他透露任何消息,只说天意不可违。” “不是吧?侍卫长?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秋渐离笑道,“听闻巫族圣女神通广大,可测福祸,看前世,说今生,通晓人间百事。许多皇家贵胄和名门望族不惜一切代价,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巫族不愿过问人间是非,千万年前就避世隐居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居住地。这倒好,一场摘星大会就炸出了前圣女的侍卫长,值!” “巫族重返人间,要么是族中发生了大事,要么是知道人间界即将有大事发生……再不然,就是他们还在寻找林漫和聚灵珠?” “那也太锲而不舍了吧!林漫带着聚灵珠失踪了数十年了,说不定早就再世为人了,上哪找去?就算没死,那可是个举世罕见的易容高手,就你我说话的这会功夫,她已经变了好几次脸了。想要找到她,比登天还难!” “不管多难巫族都会不遗余力寻找,因为聚灵珠实在是神物。” “这个我也知道。这聚灵珠蕴含着取之不竭的灵力,而且会根据不同的使用者幻化出不同的形状和气味,地位比圣女还高出三分,是巫族代代相传的圣物。如此贵重的东西,巫族岂能让它流落人间?我只是想不明白,江逾白为何会去摘星殿?难不成那些摘星的人里有巫族的人?” “这个现在还不好下定论。只要派人盯死江逾白,就一定会有收获。因为巫族有规定,侍卫长的职责就是保护圣血,守护聚灵珠。江逾白这个时候出现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多半跟圣血与聚灵珠有关。不然,要怎么解释?” 木先生随手将纸条揉成灰。“咱们可以合计合计,如何利用这个人。” “这种事你一个人搞定就好了,别拉上我。”秋渐离吃了口点心,长喘一口气。“我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再安安稳稳睡个觉。你是不知道那摘星大会有多无聊,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看着都是正人君子,实则满肚子的阴诡。我想说实话又不能说,差点没把我憋死。真羡慕嫣然,不用顾忌太多。你知道么,她不但撂下我跑出去跟刚认识的人喝酒,还和别人称兄道弟,约人家有空来千机阁玩。就问你服不服?” 曲玲珑和鹤枫对望一眼,偷偷笑了:这是秋家二小姐能干出来的事。 木先生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路子广。嫣然爱交朋友就让她交去,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刚才我过来时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你又骂她了?” “我不是反对她交朋友,是希望她在与别人做朋友之前,先分清楚对方是好是坏。如果好坏不分,说不定哪天就惹祸上身了。” “她分不清好坏,不是还有你这个哥哥替她把关么?最不济也还有我,怕什么?” “你就护着她吧!总有一天给你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她约的那人是谁?让你这么紧张。总不会就是莫待吧?” “答对了,就是他。”秋渐离换了个姿势道,“比起巫族,我更在意这位莫公子。嫣然这么一闹,倒也给了我了解他的机会。” 曲玲珑道:“阁主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才对他这般上心?” “想想看,江湖上但凡有点名气的人,哪有我千机阁不知道的?可是在摘星前,我压根就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要说是刚出道名不见经传的小毛贼也就罢了,可他分明不是。如果不是他未曾踏足江湖,就是他隐藏得太好。会不会他也是巫族的人?” “不好说。”曲玲珑道,“我明里暗里没少观察,此人简直是一人千面!前一刻还冷若冰霜,过片刻又暖如春阳;这会子还温言细语,过一会可能就是个索命的罗刹。刚以为他是心慈手软的大好人,眼睛一眨,他已摘了个人头下来……而且他做事好像都是临时起意,可要细琢磨,又像是深思熟虑过的。总之,我的道行还参不透他是哪座山的哪尊神。” “嗬!都说玲珑公子是七窍玲珑心,善读人心。还有你看不透的人?” “他年龄还小,江湖经验也不足。再多磨砺几年,应该就差不多了。” “别这么护犊子行不行?我又没说玲珑不好,瞧瞧你,还护上了。”秋渐离说着把糕点移得离木先生更近些。“这么说来,要查莫待是无迹可寻了?” “无迹可寻倒也不至于。说起来还得感谢蒙怅,若不是他使坏,我还发现不了莫待肩上的伤。那伤已有年头,状似玫瑰,不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令我费解的是,他那样的身手居然被玫瑰花扎伤,还留下了伤痕,实在不合情理。” “玫瑰花?有这种武器?你确定没看错?我从前倒是听爷爷说起过,有种叫蔷薇荆棘鞭的鞭子,抽出的伤痕永生不灭,任何灵丹妙药都祛不掉。不过这东西谁也没见过,据说是暗黑之物,吸人精血,见不得天日,长在魔族的黑暗之森。” 曲玲珑想了好半天才说:“好像还真是蔷薇。自帝柔被封印在鹰愁涧后,魔族就销声匿迹,至今没有踏足人类的土地,蔷薇荆棘鞭怎么会抽在他身上?除非……他本身是魔族的人?” 咔嚓一声,几上的茶壶碎成了片,茶水洒得到处都是,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就变得凝重了。曲玲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一张脸煞白,盯着脚尖大气也不敢出。秋渐离一见,忙挥挥手道:“不早了。鹤枫,你和玲珑去休息,明天还有事。” 曲玲珑偷眼瞧着木先生,站着没动。 秋渐离笑道:“怎么,你就只听他的话?” 木先生道:“听阁主安排。” 曲玲珑这才跟着鹤枫离去。 茶水流到地上,流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秋渐离也不着急收拾,用手指蘸了茶水画圈圈:“你想起了什么?是熟人么?” “人不熟,蔷薇荆棘鞭……我熟。”木先生摘下面具,手拿糕点陷入了深思。他的脸上布满了细细密密,沟壑纵横的伤痕,在灯光的照射下狰狞得令人心惊胆战。 秋渐离接过面具挂在墙上,又打来一盆清水,将一个白中透着青的细瓷瓶放到茶几中央:“碧幽草让水神门下的穆婉秋得了去,好在昔年家父救过她父亲的命,也算是有些交情,我便向她讨了些,或许对你的伤有帮助。”他左右端详木先生的脸,眼神异乎寻常的平和温柔。 “莫待现在何处?”木先生洗完脸,打开药瓶道,“有劳你。” “目前还在昭阳境内。脚程快的话,再有七八天他俩就到边城了。”秋渐离将药均匀地涂在伤口上,哪怕一点小伤都不放过。每涂抹一处,他的心就叹息一声,到最后,那些叹息汇聚成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为何要去魔界?” “估计跟谢轻尘有关。”秋渐离把收集到的情况说了,“他得先了解谢轻尘的病情才能对症下药。不然,以他的性子,不会任由雪凌玥给他种下飞花令。” “他医术很高明?竟敢上门替谢轻尘诊脉。” “这个问题还有待考证。”秋渐离挽起木先生的袖子,解开缠绕在他手上的布,指着那些横七竖八丑陋不堪的伤疤道,“天热了,这布的透气性又差,总这么长年累月的捂着,不是个事。” “不要紧的。”木先生放下衣袖,端坐琴案前:“你休息吧。”他轻抚琴弦,拨出一串轻柔的琴音,宛如天籁。如果说雪凌寒的琴技已是超群绝伦,登峰造极,那么他的琴技则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 “啊,落梅的声音真好听!”秋渐离宽了衣,侧身躺在床上,望着木先生道,“若他朝夜夜能枕着你的琴声入眠,方不虚此生!” 木先生抬眼看向他,又不声不响地将目光移开,没有言语。 第二卷:结缘2 秋渐离又叹道:“没有这琴声做伴,我总是难以成眠。”他合上眼,在琴声的陪伴中安然睡去,睡得香甜酣畅。 一曲毕,木先生静坐片刻,起身将秋渐离搭到床沿外的腿摆正,又将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虽是夏季,这藏于深山的地下室依然寒凉。 收拾停当,木先生留下一张字条,出了石室。 室外是一条青石甬道,又长又宽,干爽整洁,却也透着阵阵凉意。别致的枝形灯托着一支支巨大的红烛,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燃烧,将这隐匿在地下的黑暗变淡,变薄。越往出口走,甬道越窄,到最后只剩一道仅供一个成年人可侧身进出的石门。那门就开在石壁上,与石壁浑然一体。粗壮强韧的藤蔓爬满了石壁,将门也遮得一丝不露,掩上就看不出痕迹。石壁外是浓翠蔽日的树林,半人高的野草密匝匝地挤满了树下的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寻求阳光的抚慰,无奈周遭只有新旧交织的草墙,密实得连风也很难穿过。在这片经年无人光顾的深山野林里,唯有动物的足迹与气息可见,可闻。 高高的树梢头,斜挂着一轮月,像一只睡意惺忪的美人眼。 木先生脚尖轻点,跃上一株千年古槐。他警觉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任何可疑,才似投林的飞鸟,直扑山下。他脚步不停,脑子也没停。他在想摘星大会、想莫待、想蔷薇荆棘鞭和魔族,想这方方面面的关系。思来想去,也没个定论。他望向天空,却见月亮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正忙慌慌地躲向云的背后,悄悄地眯了眼看人间。你看见了什么?是和我一样在黑夜里奔忙的人?还是无辜的人又在被屠杀?亦或是徘徊在忘川河畔的万千冤魂? 月亮摇摇头,轻声赞叹:我看见的是美好的画面。在清浅的河流旁,熊熊燃烧的篝火热情得灼眼。谢轻云还在不停朝火堆上添柴,想将那只滋滋冒油的野兔早点烤熟,送给坐在河边捞鱼的人吃。“再烤烤就能吃了。”他割下一小块肉尝了尝,欢声叫道,“哈,我烤的兔子就是好吃!等下你要多吃点。” 莫待没答话,双手仍浸在水里,静等鱼儿自投罗网。他已经蹲了大半个时辰,也没逮到一条鱼。倒不是他不够麻利,是他纯属为了打发时间,根本没有抓的想法。 一条水蛇顺流而下,斑斓的色彩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扎眼。它在距离莫待两尺开外的地方停下,吐着分叉的信子嘶嘶有声,仿佛在说:这清水湾是我们水蛇的老巢,你竟敢挡我的道?看见没,我有毒,还不让开!莫待也吐了吐舌头,末了还歪着脑袋哼哼两声:不就是个舌头么?也值得炫耀?好像谁没有似的!水蛇大概被眼前这个白痴人类的白痴行为吓倒了,刷得钻进水里,游走了。 谢轻云憋住笑看一人一蛇斗狠,憋得脸又酸又痛。那蛇还没游远,他已笑得前仰后合:“我说你,怎么不跟它打一架?说不定咱俩还有蛇羹吃。” 见就要到手的鱼被笑声惊走了,莫待恼道:“谁像你那么无聊啊。” 谢轻云举着烤好的兔子蹲到他身边,切了块自己先吃了,才又切下最肥美的部位递过去:“我试过了,没毒。”一路上,他代替顾长风成为厨娘,包揽了一日三餐。不管是现烤的野味还是自带的干粮,他都是当着莫待的面先吃,然后才让莫待吃。 莫待接过兔肉,一丝一丝撕着吃。 谢轻云问:“味道如何?第一次吃我烤的兔肉,不喜欢的话就别勉强。” “食不言。”莫待将剩下的肉塞进谢轻云嘴里,在他身上擦了又擦沾了油的双手,就又蹲在河边捞鱼。 谢轻云呜呜叫道:“你……你在河里洗手不就得了?干嘛要擦我衣服上?” 莫待直起腰,想了想,点头:“是呢,可以在河里洗的。我怎么给忘了。” 谢轻云好气又好笑,抓个树枝扔到他身上,啃兔头去了。 月亮笑了,像个温柔慈祥的老奶奶:虽然我无法驱散所有的黑暗,可总有一个地方是温暖明亮的,总有一些美好在不断生长。努力奔跑,心里有光的人才有可能看到光明降临。她听见太阳翻了个身,已在准备起床,突然就困得睁不开眼,都没来得及跟云打招呼就睡着了。 莫待也睡了,睡在新鲜清香的树叶堆里,梦里都是鸟语花香。而谢轻云却一夜无梦,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太阳还没露头,莫待就醒了。他睁了眼躺着,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那里有一大朵一样的云彩,一动不动地悬在一望无际的湛蓝上,像是被人拿糖浆粘住了。 谢轻云举着刚叉到的鱼跑过去,献宝似的说:“瞧瞧,这鱼多新鲜!我熬汤给你喝?”他光着上半身,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上的水流成线,显然刚从河里起来。 莫待没看鱼,只盯着他的身体看,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道:“你的体型没有长风的好。得练。”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片刻后,一条鱼朝莫待飞过去,直奔他的脸。他弹身而起,鱼落在树叶堆上,甩了甩尾巴就不动弹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拈掉衣服上的树叶,慢声道,“恼羞成怒,有失体面。” 谢轻云捡起鱼,继续扔:“早饭没你的份!” 莫待掬河水洗了脸,又系好抹额,才说:“嗯,我没打算抢。”他变戏法地拿出个野山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吃。“我有长风准备的果子,吃了长肌肉。” “那是我刚摘的。”谢轻云叉腰道,“三句话不离长风,干嘛不带着他?” “他要赚钱养我。” “我也想养你,行不行?” “不行。” “为何?” “你赚钱的能力比不过长风,养不起我。还有……”莫待冲谢轻云勾了勾手指,待他凑近后用一种极不正经的语气低声道,“本公子阅美男无数,只喜欢有型的。你嘛,还欠点火候。” 谢轻云莫名其妙就红了脸,诺诺道:“我……我可以练。” “你……”一块果肉差点卡在莫待的嗓子眼,“你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谢轻云说得一本正经。 “不骗我好,不骗我好……这事回头再议,再议。”莫待话锋一转,指着渺无人烟的野地道,“这一带人迹罕至,咱们今天得更快些,争取天黑前……”他忽然收了话口,抓住谢轻云的胳膊,飞速跳到山坡上的大石头后,借着草木将两人藏得严严实实。 谢轻云用眼神问:怎么了? 莫待用手势答:三个高手。 野草簌簌作响,像是有风经过。细听,那不是风的声音,是有东西极速穿过草丛时发出的摩擦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转瞬间就到了河边。随着一男一女的先后出现,野地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走在前面的是春二娘,她还是那身俏丽的打扮,面色却没了在无涯岭时的容光与妖娆。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焦躁。她左右瞧瞧,又不时看向身后:“暂且歇歇脚吧,我实在没力气跑了。” 阴魂仔细拈去她发髻上的草叶,又拍去她裙摆上的灰尘:“你想怎样都可以。”他抱起春二娘,踩着河流中湿滑的石头,稳稳当当地向对岸走去,生怕颠簸了怀里的人。 春二娘双手勾着他脖子,直盯着他的脸看:“你瘦了不少。” 阴魂嘿嘿笑道:“瘦归瘦,这可都是腱子肉,亏不着你的。” 春二娘揪着他的耳朵,娇嗔道:“讨厌鬼!嘴里就没句正经话。”她眯眼望向远处,原本暗沉的双眼里多了丝亮光。“再有几日,就到边城了。雪千色自视清高,曾扬言终身不踏足魔界的土地。只要我们进了魔界,就安全了。” “嗯。到了魔界,有老友帮衬,总归比在这人间界好过。” “可我还是担心。雪千色诡计多端,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怕什么?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她雪千色再厉害,也难抵挡一群人的攻击。再说了,我那兄弟虽是魔族,却精通各路仙法,他自有办法对付雪千色。” “真要是这也的话我就放心了。我可不希望她伤到你。” “不会的。我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呢,怎么能让一个臭丫头给伤了?”等脚踏实地了,阴魂亲了亲春二娘的额头,将她放在平坦的石头上:“你歇着,我抓鱼给你吃。” “上次你做的香草烤鱼味道不错,我想吃。” “没问题!今天我多抓几条,让你吃过瘾。” “哟,你俩挺悠闲的嘛!还有心情抓鱼吃。不错,不错!”伴随着清脆的话语声,一个身穿锦绣衣裙,漂亮得无以复加的女子出现在阴魂夫妇面前。只见她眉如细柳,眼似圆杏,漆黑的眼珠藏在又长又翘又密的睫毛下,灵活地转来转去,像两点调皮又可爱的水晶。鼻梁高挺,鼻头不大不小,很配她的脸。唇形完美,透着自然健康的红润。唇边有两个米粒似的小酒窝,里面装着醉人的甜蜜,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眼。“想从我雪千色手底下溜走?想多了。” “想法还是要有的,说不定就成功了呢!老虎不都还有打盹的时候么?” “老虎要打盹,是因为它凡胎肉体,没能修成仙身。”雪千色反复检视双手,检视那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是否有劳碌留下的痕迹。“真讨厌!这一路风吹日晒的,我的手都粗糙了。” 春二娘恨声道:“三公主,做人要讲道理!你我从未有过节,为何……” 雪千色挨个检查着光泽的指甲,头也不抬:“跟我说话,要用‘您’。” “仙魔两界各奉各的王,各守各的规矩。你是你,我是我,叫你三公主是客气,不是说我要以你为尊。”春二娘在石头上坐下,散开头发重新整理。“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死咬着我们不放?在这之前,我们连面也没见过。” “没错,我们是没见过面,你们也没得罪过我,可这并不妨碍我找你们呀!” “那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我闲得无聊了,想找点乐子。不行?”雪千色的眼睛终于离了指甲,抬眼看向阴魂夫妇。 “仙界的乐子还少?你还要跑来人间界折腾不相干的人。” “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找上你们?原因很简单。我若找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下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我大哥肯定会不高兴。可你俩是魔界的人,一个狂浪,一个淫荡,臭名昭着,仇家满天下。你们死了,非但没人追究是谁干的,估计人人都会夸下手的人侠肝义胆,是在为民除害。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你俩的命贱,不值钱呢!你们就乖乖认命吧,省得我多费手脚。” 第二卷:结缘3 “好一个侠肝义胆为民除害!当真欺人太甚!”春二娘别好发簪,拔剑在手,“仗着身份贵重,就肆意妄为,雪庆霄就是这样教育子女的?” 雪千色脸色一变,扬手甩了春二娘两个耳光:“卑贱之人,也配直呼我父王的名讳!” 春二娘咬牙道:“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他雪庆霄建立了什么利在千秋,造福苍生的丰功伟业,连名字都不许人叫了!” “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女人!”阴魂凝气于掌,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雪千色盯着夫妻二人看了半晌,展颜笑了,还是那种迷死人的笑:“本公主大度,不计较你们不对我用尊称,也允许你们继续逃。我说过,魔界那肮脏污秽的土地会脏了我的鞋,我永生都不会踏足。所以,只要你们能进入魔界,就保住了性命。加油哦!这是你们活命的绝佳机会,别让我失望才好。” 阴魂将春二娘护到身后,沉声道:“我们不想逃了,就在这里决生死吧!” “决生死?谁和谁?你们跟我?凭你俩也配做我的对手?”雪千色捂着嘴笑得极为淑女。“瞧你们这忿忿不平的神色,是想说士可杀不可辱?可我偏偏就是想辱不想杀,你能耐我何?要不然,你们给我磕三个响头,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我就饶了你们。” “雪千色!我春二娘宁死也不会向你下跪!” “就知道你有志气。你呢?要陪着她死么?” “这还用问?她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我俩生死同命。”阴魂笑道,“不过一死而已,你莫要以为我们会怕。” “还有点骨气。行,就看在这点骨气的份上,我让你们三招。” 一只绿色的小飞虫在谢轻云眼面前飞了好半天,最后落脚在他的鼻尖,爬进了鼻腔,痒得他难受,想打喷嚏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知道外面的人一时半会不会离开,只能祈祷鼻子里的不速之客知情识趣早点爬出来。像是故意跟他作对,那小飞虫迟迟不肯离开,大概将他的鼻子认作了安乐窝。他看看周围纹丝不动的草,又看看闭着眼静得像块石头的莫待,只得咬牙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一个喷嚏打得山响,惊得对峙中的三人不约而同朝石头看去。 “谁?”雪千色喝道,“滚出来!” 莫待倏地睁开眼,抬手扯掉抹额扔给谢轻云的同时已走出了藏身处。他揉完鼻子揉眼睛,神情困倦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太阳晒得犯困,想安安稳稳睡个觉都不行。” “是你?”雪千色不认识莫待,但认识他额间的飞花令。 “咱俩认识?”莫待来回转动脖子,大概是因为睡得不舒服。“要打架请另外选地方,别打扰我睡觉。” 阴魂夫妇的脸色由忧转喜又由喜转忧,而雪千色的笑容也有所不同:“你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她凝力于掌,准备依答案决定莫待是生还是死。 “你们又不是在说悄悄话,我当然听见了。”莫待说着后退一步,“迷迷糊糊中听见你们说要决生死,把我吓醒了。要我腾地方么?” 雪千色冷冷地道:“不必了。死人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还真要决生死啊?有事好说好商量,干嘛伤和气?” “你少管闲事!待一边去!” “我这点道行哪敢管闲事,不过是觉得天气这么好,打打杀杀的实在是煞风景。”莫待一脸茫然地看着阴魂夫妇,问道,“你俩这是什么眼神?我欠你们钱了?” 阴魂道:“你不跟她联手?” “为什么要?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莫待又伸了个懒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你们要打要杀请自便,别捎上我。” “我在无涯岭暗算过顾长风,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长风跟我说起过。既然他平安,这事就翻篇了。” 阴魂和春二娘暗自奇怪:有仇不报,倒不像江湖人的做派了。 雪千色打量完莫待,正色道:“我是雪千色。你就是我大哥新收的弟子?” “原来是三公主。莫待眼拙,失敬,失敬。” “不知者无罪,不必拘礼。”雪千色笑得像只心想事成的小妖精,弯弯的眉眼间都是得意。“既然你是碧霄宫的弟子,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尽情使唤你?” “我未曾拜凌玥上神为师,不过是在碧霄宫谋了份差事,当了个晒书的书童,混口饭吃而已。三公主不必当我是自己人。”莫待扭头朝河那边走去,“我还要赶路,先行。” “站住!”雪千色厉声道,“未曾拜师?那我大哥为何要亲授你飞花令?”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莫待点着额头道:“三公主如果有疑问,最好直接问凌玥上神,问我也白问。顺便也帮我问问,如何才能去掉这飞花令。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脑门上顶朵花,实在有碍观瞻。” “岂有此理!”雪千色怒不可遏。“飞花令是我大哥最得意的术法,也是三界公认的最厉害的护身术,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居然敢说有碍观瞻!今天我就替我大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好歹,目无尊长的臭小子!” “三公主这是想以大欺小?咱们就不能坐下来喝个茶,好好说话么?”莫待看看连绵起伏的群山,又看看惊魂未定的阴魂夫妇,背在背后的手指向边城方向,微微摆了摆。阴魂看见了他的动作,春二娘也看见了,心下大震。 “想跟我喝茶?你还不够资格!”雪千色说完就出了手。她身法轻盈,动作奇快无比,眼见那巴掌就要落在莫待脸上。 “脾气这么爆,当心嫁不出去。”莫待等雪千色的手近在咫尺了,才抽出笛子去挡。“动不动就打人耳光,三公主的手不疼么?” 雪千色自小享受着众仙捧月的尊贵待遇,在甜言蜜语的蜜罐里长大,哪里受得了这种奚落,直气得面色铁青:“今天不打到你脸疼,本公主就不叫雪千色!”她见巴掌落了空,很是意外:居然躲开了!也是,到底是我大哥看中的人,不可能是个窝囊废。就是这张嘴,太欠抽了! “我脸疼是小事,三公主不嫌累就好。”莫待说得一本正经,神色却不那么正经,“原本,三公主要赏我的脸,我不好不接着。只是,好歹我也跟碧霄宫沾点边,我若挨打就折辱了凌玥上神的面子,不得已我只能出手接招,三公主是能体谅的吧?” “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真不知我大哥看中了你什么!”雪千色的手又到了莫待面前,速度比之前更快。她双手成拳,直奔莫待的胸口,却又在临近时化右手为掌,朝莫待的脸拂去。 莫待用笛子拨开她的左手,原地转了个圈,便巧妙地躲开了她攻势凌厉的手掌。他洒出一把亮闪闪的东西,笑嘻嘻地道:“暗器有毒。”阳光照耀下,那东西闪烁着刺眼的光,像一双双顽皮捉狭的眼。雪千色被晃了眼,本能地抬手遮挡。瞅准这空档,阴魂夫妇铆足了劲,射向茂密的草木深处,顷刻间就没了踪影。而莫待则绕到雪千色身畔,用笛子绕住她的裙带用力一拉,将她拉至胸前,俯身在她耳边,柔声低语:“你好美!”说完,松了裙带,离了她身后。 “登徒子!”雪千色羞得面红耳赤。她本欲继续攻击,却见莫待含笑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柔情蜜意,竟有些下不了手。回头又见丢了阴魂夫妇,气得直顿足,“天杀的!” 莫待笑问:“怎么,三公主和那两人有仇?要不我帮忙把他俩抓回来?” 雪千色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管!等到了琅寰山,看我怎么收拾你!” 莫待收起笛子,正色拱手:“三公主天生貌美,笑起来尤为迷人。在下一时忘情,说了实话,绝非有意轻薄,还请三公主见谅。若你心中有气,打我一顿就是,我绝不还手。” 雪千色哼道:“打了你不就等于扫了我大哥的颜面?我有那么不懂事?” 莫待连声附和:“三公主教训得是,我错了。”他指着清澈的小溪道,“这里的鱼特别好吃,三公主可想尝尝?” 雪千色整理好裙带,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与鄙薄:“不想!穷山恶水里的臭鱼烂虾,有什么好吃的!” 莫待笑道:“也是。这里的鱼只能我这样的粗人用来果腹,不配上三公主的餐桌。” “你知道就好!”雪千色没好气地道,“愣头愣脑的,傻透了!我问你,你怎么不去碧霄宫倒在这里晃荡?” “我去魔界见一位朋友,顺便去看看谢家大公子的病。这件事我跟凌玥上神报备过了。” “少跟魔界的人来往!他们与你不是一路人!” “原是早就约定好的,不好爽约,以后我会注意。” “你得时刻记着,你现在是我大哥门下,行事要多动脑子,别丢他的脸!不然我饶不了你!”雪千色皱眉掸了掸沾了尘的云锦绣鞋,消失在朗朗碧空下。 等四下风停草静了,谢轻云才从石头后出来,边走边揭鱼鳞:“那夫妻俩可不是善茬,你为何要出手相帮?看不惯雪千色无端羞辱人?” “阴魂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得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来。不然,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告诉我藏于何处。”莫待取下谢轻云顶在头上的抹额,重新系好。因为事发突然,他又走得急,顾长风没来得及替他准备抹额,千挑万选才买了这么条稍微看得过眼的。他见抹额沾了灰,又是吹又是蹭,生怕弄不干净。 “你得罪了雪千色,就不怕她去碧霄宫告状?雪凌玥可是相当疼爱她。” “多虑了。雪千色干的这些事上不得台面,生怕雪凌玥知道了。她千方百计瞒都来不及,哪会自找没趣。不过就算她说了也无妨,你认为雪凌玥是信她这个嚣张跋扈,劣迹斑斑,恶名在外的妹妹,还是会信我这个出身贫寒,不惹是非,口碑尚好的江湖新秀?雪凌玥信,雪凌寒也不会信。只要他们兄弟俩有一个人不信我会调戏雪千色,我就没危险。” 谢轻云定定地看着莫待,心里涌起阵阵寒意:“干什么跟我说得这么明白?” 莫待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点冷笑:“觉得我工于心计,怕我杀你灭口?” “不,我想说的是,你把自己的谋划说得这么明白,就不怕我背叛你么?” “你会背叛我么?” “不好说。谁也不能对未来担保,我也无法承诺未知之事。只是我要申明一点,我从不曾有伤你之心。若是将来我做出背叛你的事,那也绝非我所愿。” “背叛就是背叛,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那都是伤害。不过,我相信你。” “为何信?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与你也没有像长风与你那样的交情。” “那你信我么?” “信!当然信!” “你又凭什么?” “眼缘和直觉。”谢轻云笑道,“很奇怪,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值得我信任。” “那不就结了?”莫待指着鳞片斑驳的鱼道,“要灵犀么?不必这么费劲。” 谢轻云将鱼扔回河里:“说说看,之前你为何大张旗鼓地把灵犀给别人看?” “因为我要借他们的嘴把灵犀重现的消息散播出去。同时,还要让三界的人都知道,灵犀的主人是谁。以后,但凡有人想打灵犀的主意,恐怕都得先掂量掂量合不合适。毕竟,杀人越货的名声不是那么好背的。这样,我和灵犀就安全了许多。” “有道理。只是灵犀原本是雪庆霄之物,仙界的人绝不会允许它在一个江湖流浪客手里待太久。估计等你到了琅寰山,就会有人上门讨要。” “这个早就料到了。想要回去得看我心情,硬抢是不可能的。” “雪庆霄还算通情达理,他应该不会硬抢。” “不是他,是他老婆。”莫待目光深沉,“她比雪庆霄更想要灵犀。” 第二卷:结缘4 谢轻云素来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他蹚到水深的地方,让心中的疑问随水东流。不问,是他知道问了也未必会得到真实的答案;疑惑,是因为莫待的行为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而疑惑的背后,则是他深掩不说的担忧:你来自何方?背负着怎样的命运?你在什么样环境中长大,才会这样心思诡谲,步步为营?你那双鬼神难测、翻云覆雨的手,又将把三界众生引向何处?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也在你的算计中? “你在想什么?”莫待问。 “想你,想你为什么这样聪明。” 莫待淡淡一笑:“你直接说我精于算计,我更愿意接受。” 谢轻云竟不知道如何接话,也笑了一笑,丢开话题。 莫待背着光,朝向边城的方向,逆风而立。太阳照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像照着一株叶落殆尽、萧疏枯瘦的树,孤独而苍凉。他沿着河道,跟着谢轻云的步伐走向边城,一步一步,落地无声。 再往下走,就到了双极河。河面很宽,水流却缓,像个垂垂老者,用年迈力衰的腿一点点巡视自己的国度。河流随着平坦的地势安静地流淌,偶有起落却无大波大浪。走到水流最缓水最深的地方,也就走到了边城。 严格来讲,边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两座。它被双极河从中一分为二,一半归魔界,一半属人间。谢青梧接任魔君时,正值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不断,粮食连年欠收,秩序崩坏,内忧外患。魔界人人自危,想方设法想入人籍,从此长住人间。奈何人间的这半不止有坚固的工事为盾,还有重兵把守,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入。后来,谢轻晗君临魔界,革除弊政,发展民生,不到十年的时间魔界便国泰民安,万民归心,自上而下,无一人不对他心服口服,再也无人越界。因为比起入人籍,提高地位,人们更看重谁能给他们平安富足的生活。倒不时有人从人间到魔界,自愿入了魔籍。谢轻晗并不另眼相看,将他们分散安顿在条件好的地方,同等享有魔界原住民的权利。谢青梧不理解他为何要花那么多精力在这些人身上,他说,若有一天魔界和人间开战,这批人将成为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们吃尽了萧尧的苦,会格外珍惜我给的甜,他们会为了这份甜拼死杀敌。谢青梧又问,为何不集中管理?答曰:分散更利于同化与融合。只要认可了我的统治,这些人自会现身说法,告诉我们的子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净土乐园,他们所拥有的安宁与幸福,是有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地替他们挡去了黑暗与阴霾。至此,谢青梧彻底放下心来,成日里不是找老友喝酒就是陪顾夕漫整理花园,做了个万事不操心的逍遥神仙。 时移世易。现如今,双极河没了工事,也没了兵士镇守,倒多了几座雕刻着简单又不失美观的花纹,宽敞结实的石桥。至于这桥是如何一夜之间从无到有的,至今众说纷纭没个定论。有人说,是萧尧请了仙门帮忙建成,为的是减少人口,疏散难民;也有人说,谢轻晗菩萨心肠,看不过饿殍遍野的惨景,暗施援手;还有人说,神仙慈悲,不忍心黎民百姓生活在水火中,故而给了条活路……无论是哪种说法,这座桥在世人心中的意义都是意义非凡的,神圣不容玷污。 桥出现之初,谢青梧很是担忧,怕突然间涌入大量灾民,造成魔界的混乱与负担。谢轻晗却说,如果真有人跋山涉水,餐风饮雪,不畏艰险来投奔,那他们必定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超越常人的胆识,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我求之不得,又何来担忧? 正如他所言,活着来到这里的人,后来几乎都加入了魔界的军队,有的官至军长,统领数万将士。最不济的也是一村之首,辖一方土地,管百姓生计。 河的这边,昭阳国的土地上住的都是往上数三代是宗亲血脉,往下数三代有亲戚关系的庄户农家和小商小贩。这个时辰,灯火已点亮。家家户户的灶膛里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将荤的素的菜肴烹出诱人的香味,准备慰劳整日操劳的身体。而对岸的商铺大多打了烊,将热闹留给了客栈。 谢轻云的屁股还没挨上板凳,春日客栈的伙计就拎着茶壶迎了上来,老远就在叫:“三公子?!真是您!可把您盼回来了!小的想死您了!”他拽下肩上的抹布,将干净的桌子又擦了几遍,笑容热忱得像迎接久别归家的亲人。 “你这小子,哪是想我,是想我口袋里的银子了吧?” “您那点碎银子也值得我惦记?”伙计笑着送来一壶茶水,“老规矩,免费赠送的。” “今儿不喝免费的,来一壶你们店里最好的。” 那伙计一边应着,一边打量莫待:“这位公子面生,是远客?” 谢轻云忙将他拉开,笑道:“我饿得慌。你快去拿些饭菜来,等我吃饱喝足了再跟你闲话。” “好勒!马上就来,您稍等。” 莫待看了那伙计两眼:“你是这里的常客?” “嗯,我习惯从这里进出魔界。晚上你安心休息,不会有人打扰。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天慕山。” 莫待端着茶盏,踱步到桥头,看夜幕下的双极河波澜不惊的沉静美丽,看灯光下的陌生人饮尽烈酒后聚了又散。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顾长风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共饮一壶酒,对月赋诗。那个时候,日子虽难熬,心却是暖的。哪像今日,满眼风华,也只作荒芜。 一位须发斑白,腿脚不太利索的老翁端着一小盆热腾腾香喷喷的小土豆焖兔肉朝这边走来,陪着他的是个垂髫小童。一老一少进了一家正要打烊的杂货铺,没多久又端了一大碗米出来。杂货铺的老板是个胖胖的和善的中年人,他将祖孙二人送到桥头才止步道别。 小童蹦蹦跳跳地上了桥,趴在桥栏杆上伸长了脖子朝河里看,稚气的声音传出老远:“爷爷,您看,星星掉进河里了!可怎么才好?” 老翁一手护着米碗,也伸头朝下看:“那不是星星,是星星的眼泪。”他摸着小童的头道,“星星才不会掉下来呢!星星要是掉下来了,月亮得多孤独。” 小童咯咯笑道:“爷爷您骗人!娘说,河里的星是天上的星的魂,就像河里的我是我的魂一样,我俩是永不分开的!” 老翁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你娘说得没错,那是星星的魂。星星有魂,月亮有魂,万物皆有魂。魂在,万物生。”他抬头寻找月亮,却见月亮挂在高岗上,离河岸还很有一段距离。“星月有魂,咱们有家。回家吧!”一老一少手牵手过到桥对面,原路返回到那亮着灯的农家小院。 双极河里,依然没有月亮的影子。 莫待对月举杯,将茶水倒了一半到河里,剩下的一半洒在脚下,默念:一半敬星星有魂,一半祭月亮无影。 谢轻云也举了举酒壶:“愿万物共生!” 莫待道:“这老爷子和杂货铺的老板是什么关系?” “原本什么关系也没有。老爷子一家靠打猎为生。有一次在山中打猎被野兽所伤,多亏老板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从那以后,只要老爷子猎了野味,必定会与这老板分食。老板人也很好,并不认为有救命的恩情就理所应当,总是以差不多等价的物品回赠。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人间有情,万物才能共生。”莫待心想:萧尧多年前就已放弃这一带的国土和民众了。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将其收入囊中了。这人来人往的,始终只见昭阳国的人过来,不见魔界的人过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还如此恪守已形同虚设的规矩。谢轻晗御下有方。“若将来魔界和萧尧开战,还请三公子念及百姓无辜,留他们一寸安身之所。” 谢轻云苦笑:“咱别说这个行么?我头大。你知道的,魔界不是我当家,我说了不算。” 饭菜已上桌,伙计摆好碗筷,招呼两人吃饭。 “有心就是慈悲。若三公子有过分之举,你劝一劝总是做得到的。”莫待指着一家临水而建的酒肆问,“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忘情酒庄?” “是。忘情酒庄只有笑红尘,据说喝过的人都不会忘。” “长风说笑红尘醇馥浓烈,如金波玉液,我得多买些。” “你买?有钱么?我可记得,某人早把钱布施干净了。” “你有就行了。”莫待说得理直气壮。“我远道而来,该你尽地主之谊,为何要我花钱?” “是是是,该我花钱,该我花钱。我这就去把今天的饭钱和房钱结了。” “不用这么麻烦,明天还得吃早餐,到时候再结也不迟。你尽管放心,我不跟你抢。” “某人白天不是还说不要我养么?” “我只是说不要你养,又没说不花你的钱。你养我和我花你的钱,是两个概念。谢三公子切莫混为一谈。” “我不管!反正,我就默认为你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莫待嘶了一声:“你属狗的?” “不是,我是属于你的。”谢轻云笑道,“我得把你看紧点,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谁会跟你一样眼瞎?”莫待翻了个白眼,“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谢轻云本欲回嘴,见莫待已坐回到桌前,一副食不言的端庄模样,只得作罢。他自斟自饮,一双眼不离眼前人。多日的披星戴月,并没能使莫待有丝毫疲态。乌黑油亮的发丝垂顺而不见凌乱,衣衫也一如既往地整洁。当然,苍白的面容依旧苍白,且稍有清减。怕是只有皇族的人,才能养成如此高贵的气质和这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皇族?会是哪里的皇?又会是哪一族? 莫待似乎没注意到谢轻云在打量自己,只一心一意享受食物,慢慢地,细细地,像个牙口不好的老人。 第二卷:结缘5 饭后,谢轻云见时辰尚早,提议到前街逛逛,莫待没有拒绝。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路逛到一家门口名为“杜记”的手工工坊前。守店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和几个小孩闹得欢,见有客人光顾,忙上前招呼:“两位公子想要点什么?小店有魔界最时兴的玩意,也有自创的产品,还可以依着您的要求定做。” “这么好?那我得看看有没有相中的。” “您这边看看,可有喜欢的?有喜欢的您说话,我拿给您。” 谢轻云道:“你忙你的。我们先逛逛看,有喜欢的会告诉你。” 年轻人看出两人只是过路客,忙取下货架高处的一个彩塑小泥人:“来者是客。我送客人一件礼物,结个善缘。” 谢轻云见那泥人舒眉朗目,神态清冷不凡,像是在哪里见过,便接过来细细观看:“这是随便捏的,还是照谁的样子做的?” “此物原型是十三公子。”年轻人庄重的有些滑稽,“我们一家受十三公子活命之恩却没有机会报答,只能以这种方式尽点心意,不让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过早地被岁月湮没。” “在江湖人眼中,十三公子是个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你倒大胆,不怕被他的恶名所累。”谢轻云将泥人还给年轻人,笑道,“你可知道,他在人间界是个禁忌话题,只能骂,不能夸。” “他是不是混世魔王老朽不清楚,但他救了老朽全家是不争的事实。”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挑帘出来,手里托着一尊刚烧好的十三公子泥像。 “爷爷!”年轻人把新泥像放到高处,用一块绢布盖好。“我是看这两位公子面善,才想送他们的。” “做得好。”老者看了眼谢轻云腰间的剑,笑道,“两位公子陌生得紧,是路过此地的游侠?” “算是。顺道看看天慕山的风景。老人家见过十三公子?” “准确地说,老朽跟他说过话,但没见过其真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者摸着颌下的白须,正色道:“侠客,一个真正的侠客!” “我常听世人骂十三是朝廷的鹰犬,狠辣阴毒,眼中只有利没有义,是个被魔鬼附身的人。猛一听您说他是侠客,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乱世的英雄盛世的魔。是英雄,还是恶魔,因年代不同,立场不同,人们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同。不是么?正如十三公子在人间界是禁忌话题,在这里却可以自由谈论一样,因为人间的王昏庸,而魔君却有海纳百川之量,容许臣民有不同的思想。” “老人家高见!晚辈受教了!” “哪里的话,老朽不过信口胡诌罢了。”老者指着一个小泥人问莫待,“不知公子可愿收下老朽这点心意?” “初次见面,我怎好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谢轻云笑道:“掌柜的公子刚才不是说了么,看你面善,想结个善缘。既然是善缘,又岂能推辞?” 老者笑道:“老朽也是这个意思。”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待双手接过泥人,拱手道谢。“让您破费了。多谢。”他辞了老者与年轻人,出门左拐,走的是回客栈的路。谢轻云自然也不会再停留,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年轻人问:“爷爷,您为何只送了一个?” 老者答道:“再珍贵的东西,白送多了也就不值钱了。佩剑的那位是谢三公子,魔界几乎无人不识。你自小在外求学,近日方归,所以陌生。不过,再陌生也应该听过谢家三兄弟的名号,尤其是谢二公子,你姐姐对他可是相当仰慕。” “他就是谢轻云?难怪气宇轩昂,潇洒不羁。另一位是谁?” “不识,应该是远客。此人衣着朴素,一举一动自带尊贵之气,怕是大有来头。此番入境不知为何事。” “那要不要派人去打探?” “暂时不必。魔界的事让魔界的人处理,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蛰伏,等待时机。”老者拍拍年轻人的肩膀道,“千万别忘了十三公子的叮嘱:除非改朝换代,明君当政。不然,我们只能隐姓埋名一辈子。但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等到为国效力的那一天!” “楚叔叔他们怎么样?” “他们一家也都安好。”老者叹了口气。“那些得十三公子救助才逃过劫难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苦心谋划。”他想起多年前,十三公子奔驰千里,冒死护送他全家出境的艰难,喉头打结。“可惜,他生不逢时,又英年早逝……” 年轻人朝门口看去,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群小飞虫不遗余力地绕着灯笼飞行,想要寻求短暂的光明。飞得累了,随便找个地方落脚,积蓄力量准备再次起飞。一只老猫躲在灯笼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嘴里叼着还没断气的老鼠。它想有个清静的环境,不受打扰地享受猎物,可街上人来人往,总没个消停的时候,实在令它烦恼。它不愿再等下去,噌地窜上街,擦着莫待的鞋面就过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向往的用餐地。 谢轻云追着猫跑了几步,刹住脚步道:“把十三公子给我呗!” 莫待戳着泥像的脸问:“为何?喜欢的话你干嘛不再要一个?” “这泥塑的用料非常讲究,工艺也很复杂,我哪好意思白要。” “呵!不好意思白要他们的,就好意思来抢我的?” “我是想送给我侄儿,那小子特喜欢这类小玩意。” “拿魔界最有特色的东西来跟我交换,否则免谈。” “又是给长风?” “是。换不换?” “换,换,换!” 莫待反手将泥人抛向高空,慌得谢轻云忙伸手去接,生怕给摔了。莫待咬着嘴唇,眼里闪过一点捉狭的笑意。谢轻云定定地看了他片晌,倏地转身,快步走开。莫待也不问原因,晃晃悠悠地晃回客栈,回房歇了。 边城的生活不像凤梧城那般热闹繁杂,时辰一到,便车入库,马伏槽,只剩梆子声和犬吠了。若没有风,这里的夜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呓语。 睡梦中,谢轻云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雄鹰,在蓝天白云下翱翔。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子骑着高头骏马,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好精湛的骑术!谢轻云奋力直追,稳稳地落在男子的肩上。你是谁?他问。男子回头,一脸熟悉不过的坏笑:被豢养的鸟儿居然忘记了主人,是想我把你的羽毛拔下来做枕头么?谢轻云用喙蹭蹭他的脸,心里乐开了花:甚好,甚好!如此我便可以陪你入梦了…… 忽然传来刀剑的碰撞声和吵闹声,叮叮当当,高高低低,不绝于耳。做梦都逃不过打打杀杀,真是厌烦得紧!就不能让我做个观山听海,乘风飞翔的美梦么?等等,好像有人叫我?谁?是谁在叫我?阿呆?不对!谢轻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以为还在梦里:只见一处光线幽暗,阴惨惨,冷凄凄的大殿里,站着一群身穿深灰色长袍,手持不同兵器的人,他们戴着鬼气森森的面具,无法区分男女。一把明晃晃的剑放在他的肩头,离喉咙只有寸距。 莫待持笛而立,目光扫过虎视眈眈的人群,脸色沉郁。见谢轻云醒来,他的表情松快了些:“睡得可好?”他衣衫整齐,眼神明亮,和每天清晨起床后的清爽模样一般无二。 挟持谢轻云的黑衣人道:“迷药无毒,我们无意伤人。” 直到这会,谢轻云才发现,这个人非常高,比他还要高半个脑袋。而且相当瘦,手背只剩一层黑色的皮,完全看不到肉。 “既不想伤人,就把剑拿开。碍眼。” “那得看莫公子你肯不肯配合我了。” “我若是不愿意呢?阁下意欲何为?” “那就对不起了,谢三公子会死在这里。” 莫待玩着长笛问:“谢三公子,你怕死么?” 谢轻云哈哈大笑:“怕!我怕死了没酒喝。” 黑衣人冷笑:“你是不怕死,可他怕你死。” 莫待也笑了:“是,我是不想他死,因为他死了就没人替我付账了。”他用笛子指着众人,口气不善,“想好了再动手。千万别伤了我的钱袋子,否则我要你们陪葬。” 谢轻云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根本使不上劲。“这是在哪里?” “问你身后那位。说吧,你们到底想干嘛?” “在下只是想借点莫公子的血用用。可否?” “我非仙非魔一介凡人,要我的血有何用?” “恕难奉告。莫公子同不同意,给个痛快话。” “除非你说明缘由,不然,我拒绝。”莫待皱了皱眉道,“我不喜欢杀人。” “你也不能杀人。投鼠忌器,有谢三公子在我手里,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喜欢杀人,可我更不喜欢被人威胁。”莫待的眼神渐冷。“若你敢伤他分毫,那么……”他没把话说完,伸手朝近旁的灰衣人抓去。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那人倒地不起,变成了一具尸体。“再不放人,休怪我无情。” 与此同时,谢轻云梗着脖子,用头狠狠撞向黑衣人,撞得他鼻血直流,手酸脚软。这转瞬的变化给莫待创造了机会,笛子带着杀气到了黑衣人面前,直奔他的脑袋。他若执意杀谢轻云,就没有回护自己的时间;他若想自救,就只能放了谢轻云。他本能地举剑去挡笛子,左手依旧牢牢扣着谢轻云。可惜,他的剑还在半空,莫待已拍开他的胳膊,将谢轻云从他的掌控中解救出来。 “好功夫!”一个中等个子,身材丰满紧致,戴着紫色面纱的年轻女子从后殿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戴着面纱,托着茶盘的侍女。“莫公子息怒!妾身给两位赔不是了。” 莫待放开谢轻云,还礼:“夫人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招人喜欢。” “妾身自知失礼,故而向两位公子斟茶赔罪。”那女子示意灰衣人和侍女退下,只留黑衣人在旁。“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请二位来此与妾身闲话几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谢轻云活动着四肢,问道:“你下的什么药,后劲这么大?” 那女子忙道:“怕你们中途醒了,分量难免重了些,最多再有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没事了。” 谢轻云看眼莫待没表情的脸,又问:“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比我家的冰窖还冷。” “这是黑暗之森的议事堂。妾身甘薇,长居此地,乃一族之长。” 第二卷:结缘6 黑暗之森?魔族?听闻魔族从不与外族联系,且黑暗之森也只是传说中的地方,从未有人亲见。这样大费周章拼了命地将我们引至此地,绝不只是为了要点那家伙的血,必定还有更大的算计。谢轻云思量了一回,作惊讶状:“说笑的吧?传闻魔族的人个个青面獠牙,面目极为可怖。甘夫人风姿绰约,可一点都不像。”他转而问莫待,“你到底跑了多远?竟到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 “不远,就在魔界的缥缈山中。”甘薇掀开刘海,边摘面纱边说:“我族非邪魔之族,黑暗之森非传说之境。”面纱下,是一张布满创口,疤痕累累,已有皱纹的脸,与她年轻的身体格格不入。“妾身也并非美貌之躯。” 黑衣人也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丑陋得令人心酸的脸。 莫待盯着两人的脸看了片刻,问:“什么病这么厉害?” “得病的人断气时,会有一朵血色蔷薇破体而出,绚烂盛开。介于此,神隐族给这种病取了一个美丽无边的名字——蔷薇。”甘薇戴好面纱,上下打量莫待,“莫公子到此后身体可有不适?” “我该有么?” “妾身只是随口问问。公子莫怪。” “你们为何会染上蔷薇?” “两位公子可曾听说过神隐事件?” “你说的可是阎魔殿的那桩悬案?” “正是。千百年前,小阎王突然收到一份死亡名单,上面的人来自三界各地,有仙,有人,有妖,有魔。只不过,仙是自修而成,无门无派,无背景无靠山;人是白衣无垢,皆为草芥蒲柳之辈;妖是小妖,魔也道行低微,一个个命比纸薄。这原本倒也没什么,三界战事不断,成千上万的死伤很正常。可奇怪的是,出现在阎王簿上的亡魂却没有到阎魔殿报道。数以千计的亡魂,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魂都找不到了。小阎王挖空心思也没有查出原因,被老阎王暴揍一顿,罚去无间地狱做苦役。当年这件事轰动一时,被称作神隐事件,至今仍是小阎王的心头刺。” “这件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谢轻云问。 “我们的先祖就是神隐事件的幸存者。他们扎根此地,以神隐族自称。” “神隐族?那魔族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入魔者和修魔者组建的国家么?” “当然不是,入魔者和修魔者都不是神隐族的人。历来,由仙入魔者,若没有来历,会被立刻诛杀;若是有来历,便会被带去洗心池洗心,之后再送去七星湖,交给医仙雪重楼医治。若是凡人入魔,除了皇族都难逃一死。至于修魔者,他们虽特立独行,离群索居,但重人伦,守天道,所行之事皆正义,与仙家推崇的除魔卫道别无二致。只因为他们所修法术与仙法派系不同,又各自为政,鲜少与本派之外的人往来,导致世人对他们知之甚少,因而觉得他们神秘难懂。加之仙界的微妙态度,就索性将其归于魔族,视为异端。而真正的魔之一族,自从他们的首领帝柔被封印后,其残部一直蛰伏于黑暗中,再也没有现身。” “难怪,难怪!”谢轻云说起曾经遇见过的修魔者,虽不苟言笑,不愿与人打交道,却并不胡搅蛮缠,很明事理。当时还以为是初入魔者,现在才知道根本就是误会。“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跟我魔界中人一样,背着黑锅到处跑。” “修魔者背的黑锅可能比三公子还多,好在他们并不介意,只是白白便宜了魔族。妾身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久之后,魔族会卷土重来。到那时,三界将会遭遇灭顶之灾。不过,这些事有方清歌操持,又有仙界做后盾,根本不用旁人操心。” 谢轻云暗自冷笑:仙界?方清歌?你可真敢痴心妄想!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甘薇笑道:“方清歌虽没明说,但仙界向来以三界的老大自居,享受着至高的荣耀、尊崇与特权,也就该担起守护三界的责任。” “话虽这么说,实现起来却难。眼下仙界掌控了话语权,诸门诸派以仙界马首是瞻,并不代表仙界就愿意承担守护之责。明眼人都知道,仙界对凡人的态度向来暧昧,有利可图就管一管,无利可图便装聋作哑。与其盼着他们发善心施恩,还不如想想该如何自救。” “若在自救之时还有人援手,岂不更好?”甘薇叹道,“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神有救苦救难之心。若他日魔族生事,但愿诸神慈悲,救百姓出水火,不要袖手旁观,坐收渔利。”顿了顿,又苦笑道,“人总是喜欢自欺。上天若有好生之德,就不会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神若有慈悲之心,又岂会对人世的苦难不闻不问?妾身深知仙界不公,也还是心存幻想,总盼着他朝出个能人,扫荡世间所有的不公!” 谢轻云笑了:“夫人的这个梦想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多少千古明君都未能扫清太平盛世的污浊,何况眼下这混沌乱世?再者,神仙已脱去凡胎,超脱红尘外,人间的是是非非,喜怒哀乐,又与他们何干?” “三公子此言差矣!不论是谁,如果不能摈弃私心坚守正义,一心一意为众生谋福利,就不配为仙为神,不配享人间烟火,更不配受万民敬仰!” 谢轻云见甘薇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心想:这位要么是真恨仙界,要么就是在演戏给我和阿呆看。“仙也好,神也罢,虽然得道飞升后可享长生不老之寿数和仙法带来的便利,可说到底还是人。是人就有劣根性,很难真正剥离七情六欲,又能高尚到哪儿去?夫人不必怨愤,更不必寄希望在他们身上。” “道理妾身都懂,就是不甘心。”甘薇见莫待百无聊赖地发呆,忙道,“莫公子好像并不奇怪神隐族为何会扎根缥缈峰?” “我略懂医术。看你们的症状,应该见不了阳光,只能躲在阴暗寒冷的地方生活。三界中,仙界的雾灵山最冷,其次是魔界的缥缈山。至于排名第三的落凤山,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并不是最佳的藏身之所。在这里落脚,最明智。” “明智的是我们的先祖。当年,幕后凶手以为他们都死了,便将他们抛在缥缈山。小阎王之所以找不到尸体,是因为阳光一照死去的人就神魂俱灭,尸水也很快被白雪覆盖,根本无迹可寻,哪还能前往阎魔殿报名转世。百密一疏的是,有那命大的活了下来,他们躲进雪山深处,借着缥缈山的重重雾霭,逃出生天,并在此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这才有了后来的神隐族和今日的黑暗之森。” “我来猜猜事情的后续:缥缈山终年积雪,食物匮乏。为了活下去,他们偶尔会下山寻找食物。一来二去的难免露了行藏,现了真容。世人见他们形容丑陋,行为诡异,以畏惧嫌恶之心称他们为魔族。又因每每遇见只在夜间,想来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族群,就索性将他们住的地方称为黑暗之森。事实上,真正的魔族生活在混境。” “谢三公子好思维!”甘薇说着摸了摸脸,“蔷薇能延长寿命,增加力量,也会腐蚀身体。有人说,蔷薇是神给人的警告,警告那些逆天而行,违背自然规律的人。依妾身看,这更像是个诅咒。多少年了,神隐族的人绞尽脑汁寻求解毒之法,都未能如愿。直到几十年前,前任族长慕景仁的儿子慕泽兰出世,神隐族才算看到了希望。慕泽兰是神隐族第一个出生时,身上没有一丁点创口,跟正常婴儿一般无二的孩子。这或许得归功于他母亲青黛,出生医学世家,自小尝遍百草。一次偶然的机会,青黛发现自己的血可以缓解蔷薇的痛苦,便从新丧的尸体上采了三株蔷薇种下,日日以血为引,混以药物滋养,希望可以培育出解药。天不负有心人,蔷薇的血腥气和黑暗色真的变淡了!神隐族的人奔走相告,以为终于可以摆脱折磨了。奈何天意弄人,那一年,青黛进山采药遇上雪崩,被困深山。找到她时,她面带笑容,手中紧紧握着一味草药,已经离世了。之后,那三株蔷薇就换了人照料,又回到最开始的状态,神隐族也再度陷入绝望。几年后,慕泽兰出走黑暗之森,带走了两株蔷薇和那味草药。神隐族倾全族之力寻找,始终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前几日,莫公子在摘星大会上被人伤了肩膀,露出了昔年的旧伤,我们才又有了线索。” 莫待道:“我的伤跟蔷薇有关系?说来听听。” 甘薇道:“莫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 谢轻云笑道:“江湖人受伤是常态,夫人凭什么认为他的伤和蔷薇有关?” “慕泽兰留下的那株蔷薇没能成为解药,却神差鬼使地成了神隐族惩戒堂的戒鞭。凡被它抽打,必定留下终身难消的伤痕。莫公子肩上的伤正是蔷薇所致,妾身没说错吧?” “这伤去不去得掉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未试过。是不是被蔷薇所伤,我也不清楚,因为听我养母说,她捡到我时就已经有了。”莫待慢条斯理地将笛子插回腰间,“我出生不久,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山林。眼见着就要被鬣狗叼了去,幸好被养父养母及时救下。我养父早逝,是养母一手将我拉扯大。我是谁,来自哪里,遭遇过什么,这些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在乎的是我养母的健康与快乐。夫人若想调查我,我不反对,只是别惊扰我养母的安乐。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他这番话说得温和,甘薇却感受到了一股阴狠冰冷的杀气。“夫人如果查清了我的身世,也不必告诉我,我没兴趣知道。要是能帮忙把抛弃我的那两人惩戒一番,我重谢。” “你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为什么要?追问他们是否良心难安?”莫待冷笑道,“不觉得无聊么?” 谢轻云终于明白,莫待为何与顾长风那般亲近。孤苦的人总是相互取暖。 “莫公子之言妾身谨记。” “既然夫人怀疑我是慕泽兰的后人,认为我的血能治蔷薇,不惜损兵折将引我来此,那我也不好叫夫人白费心思。”莫待用指甲划破手腕,接了半茶盏血给甘薇,“够不够?不够我再给。” “你……你这个人!”谢轻云忙不迭地替他止血包扎,“本来就气血不足还这么不爱惜身体!人家甘夫人也没说非得要你的血不可,你就不能悠着点?” “不碍事。夫人,若是你信得过,可不可以让我看看过往的病历?我略懂医术,或许能看出点端倪。 第二卷:结缘7 “那太感谢莫公子了!”甘薇一个眼色,黑衣人带人抬进来七八个塞得满满的箱子。“典型病例和医者们写的观察日记与心得都在这里了。可惜的是,青黛的医学手札被慕泽兰带走了,那上面详细记录了蔷薇的培养方法与变化特征。” “夫人不怕我把这些事说出去?”莫待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甘薇笑了笑,打开了箱子:“要出卖得先有厉害关系。你我是初见,一无私怨,二无国仇,三无利益往来,你为何要出卖妾身?况且,这里是缥缈山,是魔界的领地。若神隐族出事,魔界也会跟着遭殃。你和谢三公子交好,必定不忍看魔界的子民遭受无妄之灾,更不忍见谢三公子为此劳心伤神。” 谢轻云心中颇为不悦。莫待递了盏茶过去,看着他喝了两口才说话:“没错,我确实不忍。他既是我的知交,我便不许不相干的人扰他安宁。那么,还请夫人周密行事,断断不可给魔界添麻烦,更别给他添堵。” 甘薇苦笑:“经此一事,妾身哪还敢对三公子不敬?我族人的命也很金贵。” 莫待不再与她说话,拿起一摞病历翻看。过了没多久,又换了一摞。一摞接一摞,一摞接一摞……速度越来越快。“没有慕景仁夫妇的病历?是他们本身就没病,还是被慕泽兰带走了?” “他俩算是族中少有的健康人,一年四季没病没痛,也就没有病历。” “慕泽兰精通医理?” “不清楚。只听说他少言寡语,内敛沉静,且聪明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十分崇拜他的母亲。” “慕景仁和青黛是哪个种族的后代?” “为了研究解药,神隐族严令跨种族通婚。听妾身的奶奶说,老族长这一脉皆为人类。” 莫待若有所思,将看过的病历原样放好:“我可以替夫人把脉么?还有你身后那位。” “多谢公子!”甘薇立马亮出手腕,长长一声叹息,“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代代血脉的净化,这病会慢慢消亡,不曾想却变本加厉了。神隐族的人不贪荣华富贵,不恋权力地位,不求长生不老。我们只想和正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享受明月的温柔,也享受阳光的热烈;平平淡淡,健健康康地生活。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不必从睡梦中痛醒,不必害怕天明,不必厌恶活着……如此,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谢轻云内心泛起一种悲悯之情,也忍不住一声叹。 诊完黑衣人的脉,莫待慢慢道:“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 甘薇和黑衣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轻云忙代为注解:“他的意思是说这位仁兄所剩时日不多了。” 甘薇急道:“当真?” 谢轻云笑道:“夫人是不相信他这个人,还是不相信他的医术?” 甘薇忙道:“岂敢!妾身只是……只是……”她没再说下去,脸色尽显不舍与难过。 黑衣人一揖到底,对莫待道了谢。继而转头看向甘薇,咧嘴笑了,疤疤癞癞的脸上流淌着得偿所愿的喜悦的光芒:“主子,属下解脱了。您该替属下高兴才是。” 甘薇如何高兴得起来,强笑道:“是该高兴,终于不用再受那折磨了!这些年你为族人里外奔忙,着实辛苦,也确实该歇息了!” “能替主子分忧是属下的光荣,一点都不辛苦。” “上了黄泉路,你走慢点,说不定还能等到我。” “主子,您可得好好活着!神隐族不能没有您!” “没有我,神隐族也不会灭亡。放心吧,我不会自寻死路,必定要想方设法活得长一些,才对得起你的信任与付出。”甘薇将血收入药瓶,又说,“两位公子没见识过蔷薇的恐怖,便无从知晓神隐族活得有多不易,多勇敢!蔷薇之痛磨蚀了神隐族对生命的向往与眷恋,他们厌倦活着,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因为不管这一生有多么漫长,他们到死都没见过洒满阳光的双极河,没见过铺满夕阳的缥缈山,没见过雪后初霁的暖阳,更没见过风停雨住后的彩虹。神隐族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临死前摘下面纱,换上最漂亮的衣服,站到明亮的天空下,迎着光化为灰烬!那些傲骨铮铮的战士,往往选择魂归雪地之巅,希望雪精灵与他们同在,永远守护自己的族人。所以,死亡带给我们的是触摸梦想的机会,是自由,是慈悲,是快乐,唯独不是痛苦和悲伤。两位不必觉得我们可怜。” 谢轻云扫了黑衣人一眼,没有说话。 “至少三年内,夫人的身体会安然无恙。”莫待握着手腕道:“若我的血对蔷薇有效,夫人可捎信到凤来客栈,自有人转达,我必尽力相助。只是,我日后常在琅寰山,传递消息不易,夫人要耐心些。” “莫公子侠义!”甘薇取出三颗红色的信号弹,详细说明用法及用途:“神隐族的勇士昼伏夜出,是暗夜之王。讯号起时,千里之距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即可到达。两位若不嫌弃,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莫待也没推辞,将弹丸悉数收入囊中:“送我们下山,用夫人认为最安全的方式。”说完,抬手点了谢轻云的昏睡穴,拍拍手道,“懒得听你吵吵。” 甘薇笑问:“双极河的月亮正圆,公子不去瞧瞧么?”她吹动面纱,吹出一股黑色的烟雾,“后会有期。” 莫待扶着谢轻云,直挺挺地朝地面倒去。黑衣人上前一步将两人扶住。 甘薇解开莫待的衣服,反复看那花朵般的伤痕,边看边叹气:“没错,没错……是蔷薇荆棘鞭的伤痕!所以你的迷药才对他无效,我藏在袖中的蔷薇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他已完全掌握了消除蔷薇隐患的方法。由此可见,就算他不是慕泽兰的后人,也多半是我神隐族的血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强留?我与你谁有本事拿捏他俩?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将他俩原路送回,不得有伤损!” “是!”黑衣人携着两人离去,像拎着两只小鸡仔。 月亮爬上高空,比去时明亮了些许,在河面上投下虚虚的朦胧的影。朦胧的月色下,婆娑的树影里,谢轻云与莫待并排躺在青青的草地上,看星星渐渐隐没在云层背后。草丛里,虫子在低吟浅唱,吟诵着写给大地的赞美诗。一只夜枭跟在黑衣人身后,消失在光的尽头。 谢轻云懒懒地翻了个身,看着双目微合的莫待,懒声道:“你下在我茶里的药能解甘薇的毒?” “嗯。”莫待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点穴的力道拿捏得刚好,只会让我昏睡片刻。为何?为了让我记住下山的路?” 莫待望着天空,过了好大一阵才说:“甘薇的话真假难辨,还有待求证,我得考虑周全再图以后。她大费周章却没能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情报,定会检查我的伤口。装晕骗不过她,我得真晕。” “我就说嘛,一个不怕毒药的人怎么就被迷晕了。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只要神隐族不作奸犯科,不损害魔界的利益,我不会伤害他们,你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更不要告诉旁人,尤其是你二哥。”莫待的神情疲乏又厌倦,跟平时判若两人。“若她所说属实,那神隐一族活得相当艰难,咱们切莫再将他们卷入纷争。切记!” “我有分寸。”谢轻云翻身坐起,东一根西一根揪狗尾草玩,不多会就揪了一大把。他将狗尾草扎成一束,这里扫扫那里扫扫,扫来扫去就扫到了莫待身上。莫待连眼皮都没动,由着他胡闹。“不理我?”他突然出手点了莫待的穴道,笑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我带你去看风景。” 莫待眼露凶光,那样子似乎在说:胆敢造次!还不快放了我! 谢轻云扫扫他的脸,笑得更大声了:“放心,你是魔界的贵客,我绝对托稳抱紧,轻拿轻放,不会摔了你。”他双手稍微用力,莫待便离地而起,到了他怀里。好瘦!他心里泛酸,闷声道:“少操点心!瞧你……”他没再说下去,纵身奔向天慕山方向。 折腾了大半宿,莫待确实也累了。他知道抗议无用,索性安心歇息,没过多久便靠着谢轻云睡着了。 风从耳边掠过,舒服得令人心醉。 行至半路,莫待的穴道就自行解开了。他往谢轻云怀里缩了缩,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衣服,像是怕被摔了。 小呆子!谢轻云心中涌起别样的温情,遂放慢速度,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月亮落山时,谢轻云落脚在一座山顶。他将莫待放在厚厚的青草地上,盘腿坐下,静听山风吹拂。 莫待随即醒来,语气慵懒:“这是哪儿?”他支起身体,见谢轻云的肩上粘了草叶,随手摘下。 谢轻云道:“山无名,却是我所爱。” 莫待也盘腿而坐,静静地望向远方。 晨曦初现,柔淡的光亮撩开了夜的面纱。轻而薄的雾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林间,似乎舍不得离去。一衣带水的溪流穿过辽阔的原野,像飘在绿翡翠上的一点白,异常地生动美丽。远远望去,这里花木如锦似绣,青山缥缈如画,却没有人声嘈杂,没有车马喧嚣,澄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一声鸟啼,划破了山林的静谧,大地越发生机勃勃。刚睡醒的云彩就在这鸟语花香的熏染里,褪去夜色的暗淡,换上水粉色的魔术衣,在时间的轮盘上不停变换颜色,将天空铺陈出五光十色的绚丽。 “把我当作你的家人,可好?”谢轻云忽而轻声道,“我别无他图,只想天长地久地陪在你身边,像长风那样。”说完看着莫待,满眼期待,“别拒绝我!” 莫待的心里起了雾,眼神越发荒凉了:“你跟长风不一样。” “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要如何一样?” “我……我不习惯与旁人有牵扯。” “我只是想陪着你,哪来的牵扯?”谢轻云咧嘴笑了,“不勉强你。你愿意怎么看待我都行,我当你是自家人就可以了。”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是你啊!”谢轻云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理由!” 莫待默而不语。片刻后,摇头道:“成本太高,不划算。” 谢轻云朗声大笑:“没事,我能养活自己,不分你的钱。” 莫待笑了,吹出一曲清婉悠扬,扣人心弦的笛音。 几只五彩羽毛的鸟在一株松木上停了停,又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嘀啾歌唱,不亦乐乎。笛声和着鸟鸣,渐渐响彻山野。不多久,飞过来一大群各种各样的鸟,盘旋空中,翩然优雅。 谢轻云拔剑在手,迎风起舞。 太阳跳出地平线,光芒万丈! 第二卷:结缘8 大雨初晴,水蓝色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阳光明亮而不热烈,难得好天气。 谢轻尘斜依窗边,手握书卷,正专心致志圈圈点点。他形容枯槁,凹陷的双颊常年累岁地蒙着一层病色,灰蒙蒙的拂之不去,像戴着个不干净的面具;眼睛很大,却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与活力,宛如两颗黑白分明的棋子;乌黑光亮的长发只用一根淡蓝的丝带绾了,半披在肩上,随意而不凌乱。因双腿残疾,自懂事起,他就很少出天心阁。至于远行,除了十年前的那次,就再无其它。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中度过,靠读书、作画、抚琴、看景、与自己或慕蘅对弈消磨时光。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因为谢轻云就坐在他对面,跟他说话,帮他抄经。 归来已有七日。谢轻云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讲与他听。但凡与莫待有关的,更是事无巨细翻来覆去地说。这会,他又在说莫待用灵犀杀鱼吓鸟的事:“大哥,待会他来了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问不就好了?”谢轻尘拿起他抄的经卷翻了翻,叹气,“抄经要心静。瞧瞧你,心早就飞了,这字写得也太潦草了些。”大约为了省力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却并不像久病的人那般有气无力,倒有种别样的温柔。“他就是去给我拿药,马上就回来。” 谢轻云索性扔下笔,趴在桌子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谢轻尘把笔洗干净挂好,又将盖在腿上的薄被整理齐整:“你喜欢他?”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他性子冷淡稳重,与我截然相反,我俩在一起我很欢喜!” “喜欢就要好好相处,别做伤害他的事。我看他对你也不同于旁人,多半也是喜欢你的。” “大哥你不明白,他对我的喜欢与我对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谢轻云恹恹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将来谁有幸得他青睐。”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感情的事往往是柳暗花明,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你也别过早下结论。跟着自己的心走,总是没错的。” 谢轻云笑了笑,剑眉锁出一片轻愁:“就怕我还没等来花开,他已走远。” “既然担心他与人生情,为何不表白?怕被他拒绝?” “不是。我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成为他的负担。” 谢轻尘看着是书上的一首情诗,沉默了。过了一阵,才说:“看你也没心思做事,不如你舞剑,我抚琴?”他早已无力自行上下座椅,只能依靠旁人。守在门外的慕蘅闻声而动,将他抱到琴几前,放了两个垫子在他身后,又洗手焚香,动作极为娴熟。 谢轻云支着胳膊看慕蘅忙碌,完全没想过搭手帮忙:“不错不错,这小子越发沉稳干练了!就是不知道功夫有没有进步?咱找个时间过过招。” 谢轻尘的手轻轻拂过琴弦,拂出一串零散的琴音。慕蘅又回到门外,站得笔直挺拔,与他身旁的翠竹一般无二。 竹林里,谢轻云转辗腾挪,剑随身走,舞得密不透风。 胡冰清带着一队侍女袅娜而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若在平时,慕蘅老远就会拦她,不让她靠近天心阁。可今天他没有过分阻拦,稍微言语几句就放行了。胡冰清暗暗骂道:冥顽不化的石头蛋子,总算有点眼力劲了。 慕蘅冷眼扫过那群侍女,站在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绝佳位置,专心看谢轻云舞剑。 胡冰清的右脚刚迈进大门,谢轻云的剑就擦着她裸露的肩膀飞了过去,叮地钉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声响。琴声戛然而止。谢轻尘的手收于身前,掩于袖中。他脸色发青,像是非常冷。 胡冰清娇笑道:“咱们好些日子不见,三弟就这么欢迎我?我胆小得很,你可别吓着我。” 谢轻云的脸上却不见笑容,他收剑在手,语言冷淡:“二嫂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就是有事,也不劳烦三弟帮忙。我来,是给大哥送药的。”胡冰清说着拿出两盒药丸来,“这是我花重金求来的,据说出自仙界医仙之手。大哥可要好生服用,对你的病大有裨益。” 谢轻云伸手去拿药,不料胡冰清的手又缩了回去。“二嫂这是何意?” “这是我给大哥的药,自然要亲自送到他手里才行,无需你代劳。” “我大哥久病,屋子里的药味呛人。二嫂金尊玉贵,我怕熏着你。” “三弟多虑了,我还就喜欢那股子药味。”胡冰清娇媚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谢轻尘,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与喜欢,这与她在人前对谢轻尘冷若冰霜,不屑一顾的样子判若两人。“熏着了我也乐意!” “可是我不乐意。我不乐意你来天心阁,不乐意你送药给大哥,更不乐意看见你这副搔首弄姿的模样!”谢轻云吸了口气道,“这股讨厌的胭脂味,当真令人反胃!二嫂如果闲得无聊,斗鸡遛狗养蛐蛐搭台子唱戏……都随便你,就是别来这里晃荡,我烦!” “你烦是你的事,三弟大可不必说与我听。同理,我要干什么自然也与三弟不相干,麻烦你不要管得太宽。” 谢轻尘道:“轻云,让路。” 谢轻云站着没动:“我不!” 胡冰清看着谢轻尘,眼神哀怨:“我不过就是想让你为我抚琴一曲,我为你献舞一支,就这样难么?” “不难。可我不愿。”谢轻尘的目光落在琴几旁一本厚厚的琴谱上,“琴为知己鸣,恕难从命。” 胡冰清的脸色变了几变:“大哥,我好生跟你说话,你可得听。” “不管你说多少次,我都是这个态度。不是知己,恕难从命。” “大哥可别跟那些没眼色的东西一样,不识抬举!” 谢轻晗垂眸端坐,不愿再做口舌之争。 谢轻云道:“二嫂请回,我大哥要休息了。” 胡冰清冷笑道:“我若不走,你又能怎样?”她举步朝前,根本没将谢轻云放在眼里。“想杀我就下手,没人拦你。” 慕蘅原想让谢轻云杀杀胡冰清的嚣张气焰,没想到她不管不顾硬闯。不能让三公子出手!他盘算着对策,右手握住了剑柄。一片竹叶飘落在他手背,将他的手轻轻弹开。“不急。”有人在他耳边低语。环视四周,不见外人。像是莫公子的声音?他想起谢轻云说莫待功夫了得,又主意奇多,多少安心了些。 谢轻云也听到了那声低语,抬了抬眉毛,侧身让行:“二嫂是皇帝亲封的公主,又是他的宝贝干女儿,我这山野村夫哪敢造次。” 胡冰清傲娇地昂着头,不理睬他话里的嘲讽,拿着一颗药丸径直去到谢轻尘面前:“这药有奇效,吃了它。”她满脸堆笑,声音也相当柔媚动听,但那股胁迫的味道藏都藏不住,想必这话她已说过很多次。 谢轻尘知道躲不过,拿起药丸就往嘴里送。又一片竹叶飘然而至,将药丸击碎,散落一地。“我说,不遵医嘱的病人是要挨骂的。”莫待的声音从竹林上空传来。 “谁?”胡冰清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落在她面前,像竹叶一样轻盈无声,“是你?” 莫待没搭话,将药碗放到谢轻晗面前:“温度正好,趁热喝。” 谢轻尘见那药一滴没撒,还热气缭绕,不禁暗自佩服。 在几天前的接风宴上,胡冰清和莫待见过面。那晚,谢青梧和顾夕漫都没出席,而谢轻晗也并没对这个江湖新秀过分礼遇,只略略客套几句便作罢。自然,她就更不会将莫待放在眼里。后来得知他是碧霄宫的弟子,也同样不曾高看一眼。酒宴上的莫待,虽冷淡不合群,好歹有问必答,也算礼数周全,完全不像今日,根本是另一副面孔。“莫公子这是干嘛?” “伺候病人喝药,公主看不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弄碎药丸?” “说到那药丸,就该我问公主你想干嘛了。你既不是医生又不通医理,凭自己的心情随便乱给别人吃药,可不是好习惯。得改。” “谢轻晗说过,在天慕山,本公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一个外来客,管什么闲事?” “这就是笑话了。公主既然知道我是外来客,江湖人,怎么还想着用天慕山的规矩约束我?只要我不杀人放火,违法乱纪,二公子的规矩在我这里——不管用。” “这么说来,你是要管到底了?” “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莫待看着谢轻尘把药喝完,皱眉道。“我是不是说过,只能吃我给的药。为何不听?” 谢轻尘只是苦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吃出问题了你就笑不出来了。”莫待瞪着谢轻云,嚷道,“他生病太久脑子不清楚,不知轻重也情有可原。你呢?也糊涂了?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息怒,息怒!”谢轻云陪着笑道,“我在家中辈分低,不敢违逆二嫂。所以嘛……” “这怎么会是违逆呢?病人遵医嘱乃天经地义。我是大夫,当然要听我的才对了。” “是,是!你说得对!只是……” “只是什么?做错事还想找理由!”莫待嗓门不大,表情却很凶,“乱吃药是会死人的,懂不懂?” 谢轻云收了声,一副任打任骂,两头为难的样子。 慕蘅心想:想不到三公子演戏的本事竟然这么好。 胡冰清笑道:“莫公子指桑骂槐的本事堪称一流!” “多谢夫人夸奖,这一点我很清楚。”莫待不冷不热地道:“夫人想治病救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有个臭毛病,从不让外人接触自己的病人。见谅。” “若我执意要他吃,你又当如何?”胡冰清旋身坐下,姿势妙曼至极。“该不会你也想对我动手?动手可以,就是要轻点,别弄疼了我。” 莫待眯了眯眼:“我哪有胆弄疼夫人?不过,给夫人换个地方坐,我还是办得到的。”说话间,他已将那群侍女丢到门外,一个紧挨一个,平平整整地躺了一地。“有她们垫着,应该不会太疼。” “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请夫人换个地方坐。” “你胆敢动我一个指头,我父皇饶不了你!” “我打了萧思源两耳光,他也没拿我怎样。” 胡冰清心惊:“你……你和我父皇是什么关系?” “是你不能知道的那种关系。夫人是聪明人,有些事还是别追问的好。”莫待指了指大门,“出门,向东,不送。” 胡冰清满眼恨意:“有本事,你一辈子护着他!” “夫人不说,我倒忘记提醒了。凡是我的病人,终身不得另找他人求医问诊,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行。我这个人心肠黑得很,最不懂得怜香惜玉。夫人冰雪聪明,必定懂我替病患着想的苦心,切莫越俎代庖。不然,我可不介意在夫人这张花容玉貌的脸蛋上做个标记。” “你这是在给谢轻尘找麻烦!” “是么?”莫待笑了笑,随手揪了根竹叶进嘴,“二公子要是有麻烦了,那他儿子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呀,那可太不妙了!按某人的行事作风,说不定不分青红皂白就会将那孩子杀了。他还那么小,太可怜了!罪过,罪过!” “你混蛋!” 莫待笑道:“夫人这么喜欢夸人?好习惯,保持。” 胡冰清理好衣服,调整好笑容朝门外走去:“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莫待搭上谢轻尘的脉,倏地变了脸:“天心阁病气太重,闲杂人等还是不来为妙。要是不小心被传染了,可别怪我没提前打招呼。” 胡冰清带着众侍女远去,一步一步,雍容优雅,竟比来时还要妩媚动人。 谢轻云心情大好,凑到莫待面前,歪着头看他:“帅炸了!” 莫待往旁边挪了挪,指着他汗涔涔的身体,嫌弃地撇了撇嘴。谢轻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沐浴去了。 第二卷:结缘9 慕蘅将碎药丸捡拾干净,准备丢弃。莫待忙要了过去:“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宝贝,可不能丢了。有了这玩意,配置解药就容易得多。” “公子不让我动手,就是为了等胡冰清自己把药拿出来?” “不然怎么办?硬抢?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肯定藏得隐秘。” 而你出言相激的目的则是为了让她想不起来这碎药。谢轻尘没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微笑道:“幸亏有你解围。你得罪了胡冰清,以后要小心行事。” “得罪?谈不上。小心行事更是不必。胡冰清是个聪明人,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她不会来招惹我的。我很好奇,她为何要对你下毒手?而且还这么明目张胆。”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当年,魔界战败求和,萧尧为显宽容大度,先后派了不少人到魔界,名义上是出力相帮,实则是安插人手,暗中监视。几年后,这些人大部分都投靠了轻晗,冥顽不灵的也都被铲除了。轻晗继任君位后,萧尧又故技重施,收胡冰清为义女,封嘉和公主,赐与轻晗为妻。胡冰清刚到魔界就跟轻晗摊牌,说她是萧尧派来的细作。若要她不透露魔界的消息,就别限制她的自由,干涉她的私生活。作为交换,她也不会做危害魔界的事。当时魔界势弱,为长远计,轻晗只得妥协,依着她的意思签下契约,任由她为所欲为。胡冰清善舞,也爱舞,却始终不满意自己的琴师。她知道我善琴,就想让我做她的琴师。我不答应,她便以轻晗和轻云的性命相要挟,逼我吃药。” “吃了这药,你就会乖乖听话?” “是的。据说这药是从七星湖流出来的。” “七星湖?那不是雪重楼的居所么?”莫待闻着碎药,眉头皱了起来:有海棠的香气。“轻云和二公子知道这件事么?” “轻晗为了魔界众生夙夜不懈,宵衣旰食。我不能为他分忧,也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而轻云素来最心疼我,如果他知道胡冰清这样对我,怕是会不管不顾闹得天翻地覆。上次他回来看我,刚好撞见胡冰清来天心阁。我只好骗他说胡冰清送药是想讨好我,让我教授琴技。这药很厉害?” “厉不厉害都没关系,反正你也没吃。” “轻晗私底下跟我说过,凡是胡冰清送来的东西,能拒收就拒收,不能拒收也决不能入口。我一直记着他的话,不敢掉以轻心。” “我突然想起来一事。昨日我在街上闲逛,听百姓说起二公子,竟无一人以君王称。这是为何?按理,魔君可是一国之君。” “轻晗说过,魔界一日不复兴他一日不称王,百姓自然不用对他行君臣之礼。”缓了缓,谢轻晗又说,“上至国之重臣,下至贩夫走卒,都清楚轻晗的强国之心,也都盼着魔界强大,不再受人钳制。所以魔界上下才会同心同德,忍辱负重,奔着一个目标去。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是不与萧尧并肩称王,以示尊卑。” 慕蘅正闷头擦胡冰清坐过的地方,闻言将抹布使劲一甩,恨声道:“尊卑?何为尊?何为卑?魔界原本是一片与昭阳国接壤的无主之地,因其贫瘠荒芜,治理困难,三界谁也不要。后来,不堪战乱之苦的人为了活命,逃亡至此,建立了临时家园。他们相互扶持,虽艰难倒也安平。再后来,不管是人间界,仙界还是妖界,都将穷凶极恶之徒驱逐至此,将这里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还满心厌恶地称其为魔界!魔界因他们而生,他们却不论前因,反倒大谈尊卑,说这里藏污纳垢,乃贱民所居,不耻为伍,成天的喊打喊杀!如今看到魔界在历任魔君和二公子的管理下欣欣向荣,人妖仙和平共生,又都想来分一杯羹!还能再无耻些么?最可恨还数萧尧,竟将魔界视为其附庸,百般践踏!简直不能忍!” “你今天火气咋这么大?这些莫公子都知道。既然萧尧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那就让他享受好了。他越瞧不起魔界就会越放松警惕,他放松了警惕我们才会安全,我们安全了才有时间和精力筹谋大事。以一时之辱换累世安好,有何不可?” “大公子倒不拿我当外人,竟将这等机密之事说与我听。” “轻云喜欢的人不是外人。”谢轻尘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看一个人时那么情难自禁。你对他而言,不只是朋友。” 莫待愣了一愣,默坐片刻后道:“可我不能给他更多。你劝劝他。” “情之一事,是旁人劝了就管用的?既然劝没用,倒不如顺其自然。” “就怕顺其自然的结果是辜负。我不忍看他难过。” “只要值得,就不是辜负。反正我把他托付给你了,请你护他平安。” 莫待笑了一笑:“护平安是件大事,我得好好敲一笔托管费才行。”他指着那本琴谱问,“可否借我一观?就当是付费了。” 谢轻尘的手轻轻摩挲着琴谱,极具爱护之意:“莫公子懂琴?师从何人?” “略懂。”莫待双手接过,逐页翻看。没翻几页,一枚缀着九颗乌青色珠子、暗香盈袖的圆月形书签赫然眼前。“这是……这书签好特别。可有名字?” 谢轻尘托书签于掌心,望着幽幽翠竹轻轻一声叹息:“这是解意,是我一个朋友送的。” 莫待没再追问,也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直接将琴谱翻到最后一页,指着空白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问:“这是谁题的?愿君长安长相忆……” “是送我书签的人。”谢轻尘将书签放回琴谱,又将琴谱放回原处,神色哀伤。 “大公子有心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莫待想了想说,“你不必担心胡冰清的毒,那不值一提。至于你的腿,虽然我无法让你健步如飞,但我保证让你远离病痛的折磨。” “我……我想知道他在哪儿,是否安好。”谢轻尘的眼睛湿润了,“他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听出我琴曲有误的人。他了解我的苦闷与挣扎,明白我的煎熬与不甘,懂得我的怯懦与坚持。他对我说,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从前轻云想为我求药治病,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想早早死去,再入轮回。可现在我想活下去,想活着再见他一面!” “他是人,是妖,还是仙?” “是人,一个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长相和姓名的人。”谢轻尘叹息,“茫茫人海,想找到他,比登天还难……”他收住话口,似有难言之隐。 “你们为什么分开?不想说的话就不说。” “我救他一命,他伤好后自然就会离开。” “他有辨识度高的体貌特征么?比如痣。” “他的脖子后面有颗杏仁大小的朱砂痣。” 莫待闷声道:“这哪是显眼的特征,分明是藏起来的秘密。”他听见谢轻云逗鸟的声音已离得不远,便说,“书签借我用用。” 慕蘅端来水果茶点,又换了一炉香,准备退下。莫待叫住他,抛了个黑色的香囊过去:“胡冰清对这个气味过敏,你随身带着,她绝不会靠近你。别这么看我,我并非有备而来,是酒宴那天我无意间发现的,闲来无事就做了两个。” 谢轻云笑道:“我家阿呆的脑子就是好使。” 莫待皱眉道:“谁叫阿呆?谁又是你家的?” “是谁没事就望着天空默默发呆?”谢轻云选了个糕点丢进嘴里,笑呵呵地靠着谢轻尘坐下。“这名字很配你,别嫌弃。” 莫待将书签丢了过去:“有多远爬多远。” 谢轻云稳稳接住,翻来翻去看:“哪儿来的?” 果然!谢轻尘没将这件事告诉旁人,这其中必有隐情。“朋友送的。他捕鱼时捞起来的,看着别致就送我了。看你这表情,是贵重之物?” “岂止是贵重那么简单!我游历江湖时曾听人说起,妖王令狐云骁爱书如命。他有一心爱书签,名为解意,可记忆持有者所读之书籍,亦可重现读者之心境,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圣物。妖神大战中,令狐云骁落败,被锁鹰愁涧。妖界倾覆,诸多宝物被洗劫一空。几经辗转,解意流落人间,被富贵人家敛藏于匣。后来,这家人想借解意高攀,打算将其献给萧尧做寿礼。可惜在运往霓凰城的途中被劫,不知所踪。没想到,这百转千回的竟然到了你手里。” 莫待将解意放到琴谱上:“我以此为礼,恳请大公子抚琴一曲。” 谢轻尘连连推却:“这可使不得!如此贵重之物,我岂敢贪图!” 莫待抿了抿嘴,淡淡一笑,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谢轻云笑道:“大哥,他送,你就收。灵犀他都没放在心上,估计这书签在他眼里也就是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说话的石头片子。如果你不收,说不定哪天他心血来潮,随手就送人了。还不如你收了,权当替他保管了。” 谢轻尘说了几句客气话,将书签收好:“都说灵犀是上古灵器,莫公子何以如此待它?” 莫待的眼里隐约多了丝悲悯:“身为利器,本身就是不幸。又被人奉为无上灵物,捧至神位,不能有斩不断的东西,不能有杀不死的妖魔,更不能比主人先倒下,真真的高处不胜寒。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还一生都被困在狭**仄的剑鞘里,没半分自由。若它有灵,必定无比厌倦,无比寂寞,无比绝望。如果有得选,它一定希望自己只是把普通刀具,可以砍不断老藤杀不死神兽,可以在困倦时什么也不干。它跟了我,我便希望它享受平凡,切菜杀鱼削果子,偶尔跟我装神弄鬼吓吓人,轻松快乐,不必有太多负担。等哪天我找到了更好的人,再让它……” 第二卷:结缘10 蓦地,袖中传来阵阵颤动和嘤嘤的响声。接着,一道光闪过众人眼前,在竹林中穿行。仔细看去,竟是灵犀。它在林中盘旋半日,倏地收了光芒,化作一枚小小的琥珀色指环,套上了莫待右手的中指。那指环并不多漂亮,但藤花的花瓣层层叠叠,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活物。且不大不小,不粗也不细,刚刚合适,就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 谢轻尘笑道:“灵犀认主了!以后,它会跟随你的心意化成你想要的形状。” 莫待大喜:“哈!那烤鱼时我就不用发愁没棍子了,还可以有筷子剔鱼刺。” 谢轻云大笑:“你这脑瓜里都在想什么?我大哥的意思是,它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的武器,而不是别的。” 莫待索然:“这样啊!那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够实用。”指环变小了,勒得他的手指隐隐作痛,想来是灵犀在抗议。“得,还是个小气鬼,不能说。”他贴脸蹭了蹭指环,笑道,“小气鬼我也喜欢。”手指的紧绷感立马消失了。 三人正闲聊,慕蘅快步进来:“三公子,二公子刚刚传话过来,说皇帝的特使颜公公就快到了,请你跟他一起到城外迎接。” “又是这阉狗!”谢轻云怒道,“每年都来折腾!” “每年都来?所为何事?他不嫌山高路远?” “再过几天就是胡冰清的生辰。皇帝年年都派他来,名义上是送贺礼,实则是来搜刮。他带两箱鸡零狗碎,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来,带两个装满金银财宝的车队走,还一副勉为其难的德行!魔界上下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家底,全被他掏空了!你大爷的!” 莫待指了指太阳,指了指茶杯,又指了指心窝,安安静静地喝茶。 谢轻云气哼哼地道:“行,行,行……天热易上火,我稍安勿躁。” 莫待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魔界有今天不容易,你要谨言慎行。” “我知道轻重,也就在你们面前发发牢骚。所以我才说,君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每每看到二哥对胡冰清百般忍让,对那阉人曲意奉承,我是真佩服!换作我,一次两次行,次次如此,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你也不差。这些年你甘愿顶着浪荡子的名头,只身漂泊四海,了解民生民情,绘制山川地理图样,也没少帮衬他。轻晗常说,如果不是你,他对别国的国情掌握不了那么全面。”谢轻尘叹道,“我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添乱。” 莫待道:“颜槐玉是只笑面虎,手段高明,狡猾又狠毒。让他满意就等于让萧尧满意,萧尧满意了二公子和魔界的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这么一想,你是不是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谢轻云想了一想,笑道:“还真是。我要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天慕山。” 谢轻晗摇头道:“我也这么宽解过你,为何你听不进去?区别对待好么?” 谢轻云嘿嘿一乐:“我那会死脑筋才没有听进去。大哥何必跟我计较?” “谁跟你计较了?你高兴就好。速去换衣服,别晚了。”谢轻云答应着去了。谢轻尘唤过慕蘅,吩咐道:“让清欢跟着三公子,留神照应着。” “胡冰清的生辰宴,大公子出席么?”莫待边说话边诊脉,“很好,药有效果了。” “我不去。当年我替皇帝抚琴,他听得高兴,准允我可以不参加所有皇家活动。” 莫待点着头,看着郁郁苍苍,密立笔挺的竹林,自语:“林密有鸟,改天抓几只尝尝。”他告辞离去,回醉清风去了。 醉清风原本是谢轻云的居所,与天心阁只隔一座花园,冷僻幽静,除了日常伺候的奴婢,鲜少有人来往。半月前,清欢收到谢轻云传书,让他把醉清风里的东西都搬到隔壁的晚晴苑,并遵照顾长风画的图纸,将醉清风按照莫待喜欢的风格布置一新。谢轻尘问,莫公子并不长住,何必如此麻烦?且醉清风和晚晴苑距离天心阁的路程也差不了太多。谢轻云说,他体弱,少走一步是一步。以后醉清风就是他永久的住所,我不会再搬回去了。 此时,阳光渐炽。莫待临窗而立,迎着徐徐清风,闭目冥想。今晨,他收到顾长风的讯息,说那日谢轻晗提前离席,只是带着剑心在城里闲逛,没去特别的地方,也没见特别的人,更没有不符常理的行为。冒着得罪仙界的风险到处闲逛,这事若放在谢轻云身上再正常不过。可换作是谢轻晗,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投石问路,故意为之?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为之?寻找出手的时机?可最佳时机还没到。谢轻晗谋算多年,绝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试探各界对魔界的关注度?有可能。为何要试探?预谋一场风暴?又或者……他脑子转得飞快,梳理着方方面面的关系,边梳理边算计可以利用的人与事,边梳理边想对策。等他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他靠着窗,沐浴着变幻的光影睡着了。 夕阳温熙,彩霞漫天,又一天结束了。 不管魔界的人有多不愿意,胡冰清的生辰宴还是得如期举行。 以往每年,谢轻云借故在外,从不参加。今年碰巧赶上了,躲不过也就只能帮忙安排布置。谢轻尘的日子过得与世隔绝,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份,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天心阁,足不出户。对他而言,这一天并无特殊之处,依然是那样平淡寡然。但于谢轻晗,则非常不同,他要通过这场宴会向萧尧、向魔界的臣民传达不同信息的同时,还要巧妙地刺探昭霓凰城内诸位朝臣的动向……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谢青梧夫妇连着两年都推说身体不好,搪塞几句也就置之不理了。 胡冰清亲自写了请帖给莫待,谢轻尘问她为何要这样隆重其事。她说:莫公子是远客,又是给大哥治病的贵人,咱们作为主家,当然得格外礼遇。谢轻尘多谢她思虑周全,照顾了谢家的体面。等帖子送到时,见送帖之人既不是胡冰清的贴身侍女,也不是管事奴婢,而是清欢,莫待丝毫不觉得意外,几乎不动脑子就明白了胡冰清的用意,无外乎是提醒收贴的人:若不来参加酒宴,我就唯清欢是问。 莫待玩着帖子转了两圈,抓了个果子出门去了,回来时拿着一个漂亮的锦盒,里面装着胡冰清梦寐以求的夜明珠,珠内有一团紫光,璀璨无比,正是传说中的紫日。据说这紫日和萧尧手里的红日是一对,双珠合璧会有凤凰双飞的祥瑞,被奉为珠宝中的凤与凰。萧尧多年前就派出人四处寻找,始终不得。胡冰清得了这宝贝,自然不会自己私藏。她没替萧尧打探到魔界的消息,就得从其他方面讨好。虽说她现在身在魔界,天高皇帝远的,萧尧一时也拿她没奈何。但皇帝就是皇帝,惹翻了萧尧对她实在没好处,该下的功夫还得下。因而,每年颜槐玉回去时,她都会以私人的名义向萧尧献宝,以讨他的欢心。如今紫日到手,若是还能寻得一把短剑,那就更完美了。毕竟,在吃喝玩乐方面,萧尧对短剑的热爱排第一。 莫待让清欢找个无人在场的机会把夜明珠送给胡冰清,叮嘱他千万别让人看见,更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清欢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说胡冰清不强求莫待出席宴会,而且,他保证没人看见他去找过胡冰清。过了半日,莫待找了个谢轻尘、胡冰清、颜槐玉及随行侍卫都在的场合,亲自前去告罪,说宴会当天他确实走不开,请公主担待,末了送上一支翡翠蝶舞钗为贺礼,聊表心意。 胡冰清自然高兴,面子挣足了,明里暗里还收了两份大礼。当然,她也非常清楚,莫待前倨后恭,必定有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她暂时还没想出来。 因为赛貂蝉事件,颜槐玉对谢轻云和莫待怀恨在心。他本欲趁此机会质问一番,哪知莫待毕恭毕敬奉上满匣子奇珍异宝,转瞬将他的怒容闪成了笑容。 这样一来,似乎就没有任何不愉快了。直到宴会的准备工作结束,众人也是一派和乐。生辰当天,太阳才刚睡醒,天慕山就喧闹起来,张灯结彩热闹得像是要给哪位公子娶亲。 用完晚膳,谢轻尘和慕蘅一个抚琴,一个练剑,一成不变地进行着每日必修课。自五岁那年入天心阁以来,慕蘅就寸步不离地跟在谢轻尘身边。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是朋友、是兄弟。有一次,谢轻云说,慕蘅太坏了,分走了大哥对我的爱。慕蘅想还嘴,又怕出言无状乱了主仆秩序,只得忍了。谢轻尘见状道,你怕他作甚?这里是天心阁,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管你。慕蘅立马道,三公子说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想分走大公子对你的爱,除非太阳东落,河水倒流,公鸡下蛋,男人生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可开交,谢轻尘也不劝阻,由着他俩打闹,自己乐得看热闹。有人说,谢轻尘与慕蘅,一个净植如莲,一个坚韧如松,莲开在何处,松就在何处为其遮风挡雨。又说,慕蘅是谢轻尘的腿,离开慕蘅,谢轻尘便是个活死人。只有慕蘅才清楚,不是谢轻尘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谢轻尘。他的生命与尊严,快乐与自由,都是谢轻尘给的。谢轻尘才是那株努力舒枝展叶,默默守护的树。 第二卷:结缘11 练完剑,慕蘅研墨,谢轻尘作画,两人几乎不说话。没过多久,那画作便有了雏形。只见在辽阔的天幕下,空旷的大地上,万物沐浴着阳光,正慢慢生长。又过了些时候,一副生气勃勃的春耕图便跃然纸上。谢轻尘放下笔,轻揉眉心:“今晚有点心浮气躁,画得粗糙了些。” 慕蘅左右看画上那牵牛的胖娃娃:“这孩子就跟活的一样。哪里粗糙了?” 谢轻尘叹道:“穷人家哪养得出这么白胖的孩子?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 慕蘅又看了一阵,乐道:“等二公子得了天下,家家户户都会有一个这样的胖娃娃,我也会有。” 谢轻尘默坐片刻后道:“打江山不易,治江山就更不易。但愿轻晗得偿所愿,实现他的雄心壮志。” “二公子雄才大略,又有一大批人才为他出谋划策,绝对没问题!” “今日的人才或许就是他朝的拦路虎,能力越大越难驯服……”谢轻晗打住话口,自嘲地笑了笑,“江山还没到手,我倒操心起以后的事了。” “你是说莫公子?” “怎么可能是他?他这样的人,哪会对别人三叩九拜,俯首称臣。”谢轻晗轻舒一口气,笑道:“这会特别想下棋,你陪我?” “不!”慕蘅拒绝得极为干脆。“你下棋,我擦剑。” 谢轻晗打趣了两句,就自己跟自己对弈。慕蘅靠墙而坐,一丝不苟地擦剑。 烟花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宴会已到了最热闹也即将结束的时候。慕蘅锁好门,将声音都锁在了外面。就在这时,几道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黑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还未照面就已朝他刺去,惊得笼子里的鸟胡乱扑棱。慕蘅也不问话,拔剑迎敌。 翠竹摇晃,带着风的声音。风停叶落,慕蘅面前又多了八个蒙面人。他们留下一半人参战,其余的四人提着剑,直奔书房。 糟了!公子有危险!慕蘅心里着急,手上便用了十分功力。哪知这些人跟以往的不同,人人都是个顶个的高手,缠得他腾不出手来。他边接招边倒退着朝书房靠近,盘算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脱身。 书房里,谢轻尘夹着一枚黑子,对着刺向胸口的剑扯出一丝轻蔑又无奈的笑容:“就这么想我死?我废人一个,你主子也容不下。到底,他在怕什么?” “既是废人,活着浪费粮食,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我还不能死。”谢轻尘落子,死棋盘活。“能不能让我再苟且几日?” 对方看透了他拖延时间的想法,剑刺出的速度越发快了:“你今晚必须死!” “是么?谁说的?”莫待握着一把竹叶挡在谢轻尘身前,笑得像刚偷了两只肥母鸡的老狐狸,“他死了,我还得花钱祭奠,我不乐意。”竹叶离手,剑被弹开,围着谢轻尘的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死了。 谢轻尘和慕蘅早就听说莫待的功夫深不可测,倒不多吃惊,而那群夜袭者则着着实实被惊住了。他们奉命杀掉谢慕二人,原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高手,将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 “竹叶上有毛毛虫,太讨厌了。”莫待甩着手,指着黑衣人问,“你仇家?” 谢轻尘苦笑:“只是想要我命的人。要不,我把命卖给你?” 莫待思忖片刻,点头:“可以。从今往后,你的命我负责。”他将尸体踢到院中,一晃身来到慕蘅面前,笑道:“我心肠好,买一赠一,你也归我了。照顾你家公子去,这里不需要你。” 慕蘅退回谢轻尘身边,将他抱到竹林下的躺椅上,看那四人如何脱身。 莫待扔过去一个小药瓶:“把这个洒在尸体的伤口上,少量即可。”他就近掐了几片花叶,左右翻看,确定没虫了才放心。“我只问一次,谁先给出正确答案我就饶谁不死。你们受何人指使前来行刺?” “少他娘废话!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说话的人虽也心虚,却不愿输了气势,“有本事将我等杀干净了!” “回答错误。”莫待看了看滋滋冒烟的死尸,笑了,“这玩意是我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没想到还挺好用,这么快就化得渣都不剩了。你们有福,等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灰尘,自由地飞舞在这人世间。”他说着笑说,双手轻扬,四名夜袭者转眼就只剩一名又瘦又矮的还能喘气。 谢轻尘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些人在他眼里,连条毛毛虫都不如! 矮个子倒退几步,显然是害怕了:“我……我说!我们是颜公公的人。” 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喊话声响起。慕蘅还没完全移开门栓,清欢就已撞开门冲了进来:“莫公子,不好了不好了……我家公子被关进天牢了!” “为何?”谢轻尘急了,“天牢是关死囚的地方。好好的他犯了何事?” “公子喝多了,误入胡冰清的寝殿,出言不逊,还杀了侍卫和侍女!” “他喝了什么醉成这样?” “颜公公带来的百日醉。” 莫待心想:百日醉虽然烈,但以谢轻云的酒量断断不至于醉得做出糊涂事来,想必这酒里面还加了极厉害的迷药。这招釜底抽薪用得漂亮!不仅可以折断谢轻晗的左膀右臂,还连消带打地杀了整个魔界的士气。够狠,够准!他盯着矮个子,眼里有了杀意:“这又是谁的主意?” “是颜公公。谢轻云戏弄过赛貂蝉,扫了颜公公的脸面,他发誓要报复。” “这么阴损缺德的招数,倒很适合他的身份。”莫待满脸厌恶之色,“总想着赶尽杀绝,当真令人讨厌!” 清欢道:“现在怎么办?莫公子,快点想办法救我家公子!” “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你急什么?天牢的看守武功如何?” “都很不错。二公子怕有人对我家公子下黑手,特意挑选了一批精兵围守天牢。没有他的腰牌,不许任何人靠近。” “多此一举。告诉他,把人都撤走。” “为什么?如果没人看护,万一……” “万一,万一什么?叫你传话你就传话,哪来这么多废话?”莫待的脸色有些阴沉,“等会跟我走。”他瞅了矮个子一眼,冷冷地问,“你有话说?” “我可以走了么?你说过,谁说真话你就饶过谁。我说了。” “我是说过。可那是刚才。”莫待挥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一拂袖向门外走去。“清欢,通知二公子封城,今晚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城去。慕蘅,护好你家公子。在我回来前,谁也不许进出这个院子。”说完,带着冷绝的杀气消失在摇曳的竹林里,清欢跟在他身后,朝停云居疾驰而去。 慕蘅看看已气绝身亡的矮个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因为那些人想杀轻云。违背人伦,杀害无辜已是死罪,而调戏公主更是诛九族的罪。轻晗若出面保轻云,就会落得偏袒亲属的恶名,也就给了萧尧找茬的口实;若按律法秉公办理,轻晗转眼就会失去兄弟。轻云跟我说过,莫公子最恨别人伤害他身边的人。犯了忌讳,就得付出代价,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谢轻尘捶着腿,第一次感激自己重疾缠身:若不是来给我看病,他就不会来魔界,那今夜这个局怕是就不能破了!天可怜见,天不亡我魔界! “我能为三公子做点什么?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 “没听见莫公子刚才的话?这个时候,一点小疏忽就会导致大错误。你我没有掌控全局的本事,听从安排就是最明智的做法。” “就他一个人,应付得过来么?” “如果他都应付不来,恐怕我们就再也见不到轻云了。” “你与他并非知交,为何这般信任他?” “因为轻云说,这个人担得起世间所有的赞誉,也值得世间全部的美好!” 风穿过竹林,响起细雪洒落的声音。天心阁的上空,月明如水。 这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大地上,照得山川河流含情,照得飞禽走兽善感,照得人的心思也跟着它东来西往,阴晴圆缺。 胡冰清就着这月光,泡在温热的玫瑰花水里胡乱想着心事。她刚刚从停云居回来,为着谢轻云闯宫的事和谢轻晗狠狠吵了一架。入魔界来的头一遭,谢轻晗痛斥了她。他说,洞房花烛夜后,你说你心有所属,嫁给我实属无奈。从那以后,我对你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为难。虽然你我各有立场,也不过是一夜夫妻,可你终归是我的妻子,是轻云的嫂子!你这样算计他,不觉得羞耻么?生而为人,连最起码的人伦道德都丧失了,还配为人么?她想辩解,可是,说什么呢?说原本她极力反对颜槐玉这样做,奈何不敢违逆皇帝的旨意?说她之所以想杀谢轻尘,是恨他看不起自己,竟连一曲琴也不愿为她弹奏?说她虽然不喜欢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把魔界当成家,并不愿魔界遭灾遇难?还是说不管遭受何种逼迫,她始终信守着当初的承诺,未曾向萧尧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罪已犯下,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她索性认了:是,我就是故意算计他,哪又怎么样?你有证据么?没有吧?可是我有。颜公公和闻讯赶来的文武官员可都看见了,他撕破了我的衣服,想非礼我。他死定了!谢轻晗盯了她半天,眼里只有心痛而没有恨:你就这么恨我?你就这么想我家破人亡?谢家到底哪里薄待了你,你要赶尽杀绝?他红了眼眶,流下泪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谢轻晗流泪,她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她瞬间就慌乱了,忙慌慌地离了停云居……她想着叹着,没精打采地撩起水擦拭身体。 背后伸过来一双手,轻柔地替她梳洗按摩:“舒服么?” 胡冰清一惊,一把锋利的匕首已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有几句私房话想跟夫人单独聊聊,夫人切莫大喊大叫,惹来不该来的人。同意的话,夫人就捡个花瓣给我;不同意的话,那我就在夫人死后,捡个花瓣给你。” 胡冰清笑道:“我胆小,你别吓我。”她的脚撩起一片水花,带着许多花瓣朝身后飞去。“我够不够有诚意?” “有诚意,太有诚意了!”那人闪身转到她面前,浑身滴水不沾。这是个以纱覆面,一双桃花眼里全是笑的女人:“我家先生说了,他不喜欢夫人你谋算谢家大公子,叫你以后别做多余的事。” “那要是我不听你家先生吩咐,做了我想做的事呢?” “这个嘛……那小米变成小米粥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小米?小米粥?你是饿了么?饿了我这里有糕点。” “夫人是明白人,干嘛要装傻?非要我说那么清楚?” “我什么都会,就是还没学会装傻。还请姑娘明示。” 第二卷:结缘12 “小米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可惜打小爹娘就不在身边,亏得有个好掌柜处处照拂,他的日子才过得那么舒心。如果你不听招呼,那个掌柜还能不能活命我就不敢保证了。夫人是不知道啊,虽说我家先生平日里连蝼蚁都不忍心伤害,可一旦发起狠来,我都怕得不得了。我劝夫人千万莫要惹怒他!” “别人的孩子要死要活与我何干?”胡冰清冷笑道。 “呀,原来小米与夫人没关系啊!难道是我的情报有误?”蒙面女的匕首轻轻划过飘着玫瑰花瓣的水面,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水纹。“那日,萧尧不听宫人劝阻,喝得酩酊大醉到处瞎逛,结果不慎跌下了高台。大约他觉得摔得太难看太没面子了,便将责任推在殿前侍卫长也就是小米他爹身上,说他护驾不力有负圣恩,然后手起刀落就把小米他爹给杀了,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给。惨,实在太惨了!小米的娘很爱小米的爹,一对有情人从此人鬼殊途……你说,如果小米连娘也没了,他该怎么活?世道这么乱,孤儿可没什么活路。” “你究竟想说什么?”胡冰清脸色铁青,“说完了就滚出去!” “别动怒,别动怒。美人就该有美人的做派,生气可不好。再说,这事跟夫人又没关系,夫人犯不着生气,是不是?我就是随口叨叨,夫人别放在心上。” 胡冰清闭目冷静片刻,问道:“要怎样你才肯放过小米?” “放过?夫人这话说得严重了。我呢,就是个传话筒。话带到了,也就没我啥事了。”蒙面女将匕首塞进靴子,捏了胡冰清的脸一把。“只要你不再搅扰大公子的安宁,不做伤害谢家人的事,我家先生也绝不会找你麻烦。当然,小米也就还是小米,不会变成粥。” “你家先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对小米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上门谈生意,自然要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做到心中有谱。而且,夫人问的这个问题也太蠢了,谁会自述来历,自揭老底?不都是越神秘越高深越能震慑人么?人美也不能太任性,说话也先要过脑子,知不知道?” “我就奇了怪了,你我无冤无仇,你们却把我查了个底朝天,就只是为了保护谢家那么简单?我看是想借谢家的手,扳倒我背后的势力吧?” “无可奉告。”蒙面女闻了闻洗澡水,笑道:“我家先生还真没骗我,美人的洗澡水都是香的。夫人继续,小女子就先告辞了。”她潇洒地翻出窗外,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胡冰清抓起衣服裹住身体,跟着翻了出去,入眼的只有明晃晃的月光。她转身回屋,再没有泡澡的心情,换了身衣服出门了。 她刚走,从窗前两棵高大的树上跳下两个人来,一个是谢轻晗,一个是莫待。两人望着胡冰清去往的方向,表情大相径庭。谢轻晗微有薄怒:“她竟背着我跟别人!” 莫待拈掉衣服上的叶子,神色淡然:“既然有人出面干预,也就省得我跟她磨嘴皮了。只是,那女子没把事情说完全。准确地说,胡冰清并非背着你和别人相好,而是在她来魔界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 “果然。”谢轻晗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甚至连语速都跟平时一般无二。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早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新婚那夜我喝了太多酒,怎么回到新房的我根本就不记得了。第二天睁开眼,她睡在我身边,说我和她已行完周公之礼。紧接着她说,她不喜欢我,是萧尧逼着她来监视我的。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和我圆房?圆了房又说不喜欢,怎么想都觉得荒诞。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她远离萧尧,无人照拂,在想魔界找个依靠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她只是想给她的孩子找个爹。” “胡冰清本是宫中女侍卫,武艺超群,做事利索严谨,口风又紧,深得各宫娘娘的喜爱。她与一侍卫长相知相爱后,本打算找机会逃出宫廷,隐姓埋名生活,谁知道那侍卫长被萧尧杀了。胡冰清恨萧尧,又无法和皇权抗衡,只得忍气吞声,伺机报复。后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想着远走高飞将孩子生下来,却苦于没机会。恰好这时萧尧想替你找媳妇,奈何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胡冰清得到消息后,暗中游说,以利益为饵说动了某位娘娘帮忙,成功地将她举荐给了萧尧。萧尧正愁没人可嫁,见有人自告奋勇,当然高兴。又听说胡冰清聪明机警,忠心耿耿,当即封她为公主,嫁往魔界。” “这么看来,她倒也不是无情无义。小米是那孩子的乳名?” “此小米非彼小米。叫你爹的那个,不是真正的小米,而是胡冰清用偷龙转凤之法换回来的弃婴。说到这一点,我当真佩服她的手段: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就牵制住了你和萧尧。” “孩子是胡冰清和那侍卫的,干萧尧什么事?” “说出来你别恶心,在离开霓凰城的前一晚,萧尧睡了胡冰清。所以后来胡冰清就跟萧尧说,你从没碰过她,这孩子是萧尧的。然后又回头跟你说,尽管你们只有一夜之欢,可她还是怀了你的孩子。如此一来,若有一天萧尧和魔界开战,无论哪一方获胜她的儿子都是王,她也就有了一张护身王牌。她担心事情败露,或者在突生的变故中伤了孩子,还挖空心思找了个有能力保护孩子的人家,打算事成后再把孩子接回来。你说,她厉不厉害?” 谢轻晗的眼底浮起一点轻蔑:“厉害。小米现在在哪?” “小米是你控制胡冰清的法宝,你可千万别对他不利。” “孩子无辜,我岂会拿他撒气?我只是想见见他而已。” “天慕山凤来客栈的少掌柜米元晖便是。这孩子很有才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居然是他。我去凤来客栈时见过他几次,倒是不陌生。听说顾长风是你的家仆?” “长风不是我的家仆,他是我的家人。”莫待冷冷地瞥了谢轻晗一眼,“长风非常喜欢小米,不到万不得已,你别伤他。胡冰清翻不出什么浪来,你大可不必担心。”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咱俩都跟萧尧有仇,也都想找他报仇,那不妨相互扶持,看谁最后能达成目的。” “你的意思是要跟我结盟?” “不,不是结盟,我们只是同路人而已,在黑暗中相互借光,不让彼此迷路的同路人。必要时,你可以利用我,甚至出卖我,而你完全不用为你的行为抱歉,因为我们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我也会抓住一切时机,朝着目标前进,哪怕是踩着你的尸体过去。”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的提议?” “凭你想当王,凭我有能力帮你当上王。” “你这么有自信?” “没自信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有。在你我意见相左的时候,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你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和担忧。而我,只会锁定目标,以最直接有利的方式直捣黄龙。” 谢轻晗抬了抬眉毛:“轻云只说你傲,没说你狂。” “历来‘狂傲’不分家,他说的也没差。” 谢轻晗沉郁的眉眼间有了丝笑意:“好胆识!够坦率!”他看着莫待,满眼欣赏之意,“有你这样的同路人,轻晗深感荣幸!” “日后若有消息给我,可以去找凤来客栈的大掌柜。” “他是你布在魔界的眼线?” “不算眼线。早些年我救过他的命,他愿意帮忙传递消息。” “知道了。现在城封了,护卫撤了,想给萧尧传信的人我也都杀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去见你母亲,让她使劲哭闹,一定要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闹得你不胜其烦,然后你就回停云居睡觉,不睡到日上三竿别起床。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办。”莫待活动着手腕道,“我先去凤来客栈取酒菜,然后去杀人。挑选侍卫的事明日再说。” 谢轻晗没问他要杀谁,也没问为什么要挑选侍卫,扭头就走,步速非常快。 莫待自言自语道:“嗯,这个同路人还凑合,不聒噪。” 谢轻晗的心情突然就变好了,他有点想笑,越走越快。 莫待取了酒菜,算着时辰踩着点到了天牢,正赶上谢轻云跟一群蒙面人打得难分难解。他手脚都戴着镣铐,行动极不方便,左推右挡已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莫待停住脚,靠着石墙看热闹:“呦呵,这么狼狈的谢三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眼福,有眼福……” 谢轻云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你还站在那?还不帮忙?” 莫待一脸无辜,打定主意将热闹看到底:“管我什么事?” 一个蒙面人提剑朝莫待刺去。莫待闪身避过:“别找我行不?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你们继续。”那人也不答话,反手又是一剑。 谢轻云叫道:“来都来了,好兄弟见者有份。” 又一个蒙面人冲到莫待面前,剑尖直指他的眉心。莫待沉了脸道:“事不过三,欺人太甚。”他一手托着酒菜,一手朝蒙面人拂去。不过两招,那群蒙面人便一败涂地。为首的见势不妙,一个眼色后带头朝牢房外冲去。莫待抓起地上的干草撒出,朝谢轻云走去:“我给你带了最烈的酒。” 谢轻云看着接连倒地的蒙面人,问:“留喘气的没?” 莫待放下酒菜,又放了一小瓶药粉在酒壶旁:“你负责收尾。”他顺着墙根往外走,绕过尸体出了牢门,生怕沾上了蒙面人的血:“明天中午见。” 谢轻云追着喊:“你不陪我喝酒了?” 莫待走回他面前,双眼圆睁,语气凶狠:“陪你喝酒?照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哄哄你,给你压压惊?你几岁了?” “一百岁也想要你陪着。不行么?” “不行!”莫待用笛子戳着谢轻云的胸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再敢说一句废话,我把你嘴巴缝上!” 谢轻云握住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见你无恙,我就安心了。” 莫待甩开手,嫌弃地拍了拍被摸过的地方:“跟你很熟么?” “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担心,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行?” “不行。说话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 “我错了,别生气了。”谢轻云忽然朝地上蹲去,呻吟道,“奶奶的,疼死我了!” “怎么了?”莫待忙扶他起身,“是伤到哪儿了?” “估计伤到腰了。刚才被那家伙狠狠地踹了一脚。” “那你怎么不早说?”莫待说着就去解谢轻云的衣服,“腰可不是闹着玩的,快让我看看。” “这……这不太好吧?”谢轻云按住腰带,很不自在。“我摸你的头你都不愿意,又怎能让你看我的腰,那你还不得拆了我?” “这根本不是一码事。”莫待打开谢轻云的手,神色极为庄重,“我现在是大夫,我要给你疗伤。” “阿呆,你很担心我?”谢轻云的声音轻柔得宛如一团云。 “废话!你要有个好歹就没人养我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出事了我的钱袋子就少了一个,太不划算了。嗯,对,就是这个意思。” “真好!”谢轻云抓住莫待的手朝怀里一带,将他紧紧抱住:“谢谢你!” “你……你骗我?你没受伤。” “嗯,我没受伤,我骗你的。你杀了我吧!” 莫待舒了口气:“没受伤就好。”说完一扭身出了谢轻云的怀抱,用少见的温和眼神注视他片刻,啧啧两声,“瞧你这点出息,多大岁数了还撒娇。” 谢轻云的心已经融化,憨痴痴看着眼前人,只是笑。 “歇着吧,本公子风流快活去了。”莫待双手拢在袖中,慢慢晃出天牢,踩着满地月光到了颜槐玉下榻的别馆。 第二卷:结缘13 颜槐玉刚喝完养生汤,正躺在摇椅上纳凉。他很胖,身体的宽度已快超过椅子的宽度,好像他的肉随时都有流淌下来的危险;他很白,白得像在最白的白面里滚过,又像一截两头一样粗的大白萝卜,冒着水汪汪的光;他的头发很黑,年届花甲也还找不见一根白发;他的声音很柔,如果忽略掉那与众不同的尖与细,很像男女调情时的温言软语;他的动作很敏捷,这一点在他折磨奴婢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再瘦小灵活的人也躲不过他举起的巴掌与鞭子。他对着月亮,端详修剪得无比完美的指甲与那圆头饱满的手指,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被自己的美给感动了! 莫待先将一盒珍珠伸到颜槐玉面前,然后才说话:“公公的东西掉了。” 颜槐玉没接盒子,一半情绪还陷在感动中:“大半夜的,这是干嘛呢?” “在下路过外面,见公公还没安寝,斗胆进来讨杯茶喝。”莫待将盒子放在茶几上,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却端着没喝。“有件事在下想跟公公说说,今天晚上有人想刺杀谢轻尘和谢轻云,未果。这帮家伙太坏了,竟敢在公主生辰之日闹事,嫁祸他人,还说是受了公公您的指示,欲杀谢家人泄愤。如此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坏您名声,简直岂有此理!在下最气这种不讲义气的,一怒之下就把他们都给杀光了。”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一个都没留。这种缺德冒烟的玩意,留着干嘛?” “也是。这种人留着也没用,就该斩尽杀绝!你做得好!” “多谢公公夸奖!对了,公公带来的侍卫也被在下杀了。” “你……你说什么?你把侍卫也杀了?”若换做旁人,或许早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颜槐玉也想,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实在是太胖了。“你怎么敢?他们可都是圣上的人!你不怕灭九族么?” “我的八族都往生极乐了,剩下的一族就是我。”莫待又摸出一叠金叶子放到颜槐玉手边。“我知道公公不喜欢银票,喜欢真金白金。这个权当给公公买杯茶,您消消气。” “休想拿这劳什子堵咱家的嘴!敢杀圣上的人,你疯了吧?”颜槐玉的气势明显弱了些。“如此大胆妄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跟公公结盟:我给您富可敌国的财富,您替我护翩妃娘娘的周全。” “翩妃娘娘?你说的可是前些日子刚进宫的那位主?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未进宫前,我们是恋人。可惜,人心易变。现如今,她离了我,成了圣上的女人,在宫里艰难求生。我对她余情未了,心疼她,想拜请公公多多照拂,在她摸黑走夜路时留盏灯。” “哟,看不出来嘛,还是个痴情种。咱家身为内侍首领,替各宫娘娘分忧是分内之事,自会留神伺候,用不着你来提醒。” “是是是……公公教训的是。是在下多事了。” “这千里迢迢的,没有侍卫的护卫,咱家要怎么回去?” “那些人的身手太差,没资格保护公公。我挑了些人顶替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麻烦您把他们安置在翩妃娘娘宫中,贴身保护她。”莫待递上一张房契,笑得很是谄媚。“这是公公您一直求而不得的那处房产,还请笑纳。房子已按照您的喜好重新装饰一新,奴婢们也都个顶个的听话好使。另外,我看公公喜欢收藏,就擅自做主替您建了一间坚不可摧的密室,里面的任何一个摆件都价值连城,可供公公解闷赏玩。这是密室的钥匙,您收好。” “哎哟喂……这孩子,可太懂事了!”颜槐玉拿起钥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只差没一口亲上去。“只是吧,这安排人到宫中实在太冒险了!这要是被圣上发现了,咱家的小命可就没啦!” “圣上从不过问后宫人员调动,都是公公在安排。公公手眼通天,这点小事哪难得住您,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公公请放心,咱俩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只要公公需要,叫人捎个口信就是,在下定当尽心竭力替您办好。” “瞧瞧,瞧瞧……这小嘴可太会说话了!行,就冲你这么有孝心,咱家就答应你了。打今儿起,翩妃娘娘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绝不许旁人欺她。可行?” “行,行,太行了!”莫待压低了声音,凑到颜槐玉耳边道,“万一哪天我想进宫去探望她,还请公公成人之美。” “大胆!圣上的女人你也敢碰?真不想活啦?”颜槐玉看着莫待,那样子像是生气,又像是嗔怪,更像是羡慕。“嘿,果真是色胆能包天呐!”他用手掩住嘴,笑得猥琐又下流,翘起的小拇指勾出一个完美的形状,想来是久经练习的。 “那是自然。”莫待比划着只有色鬼才能看懂的奇怪手势,双眼射出淫邪的光,俨然一个混惯风月场所的老色胚。 “几个小厮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 “说得好,说得好!咱家问你,你杀我的人是不是为了帮谢轻云?” “是,也不是。我确实很欣赏谢轻云,不愿他枉死,可那也还没到为他冒险丢命的份上。我不过是想让魔界欠我人情,以防日后我有什么不方便,也好有个落脚处不是?您也知道,像我这种江湖人,仇家多,亡命天涯是家常便饭。多个朋友多条路。” “理是这个理。只是,你为了结他这个朋友却妨碍了圣上的大计,可谓是大逆不道。你真不怕?”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怕。可现在,我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魔界不是十年前的魔界,昭阳国也不是十年前的昭阳国。魔界有野心,圣上知道,公公更是了然于胸。不然,今天晚上也就不会这么热闹了。公公奉旨行事,忠心可嘉。可公公也该替自己着想,趁早留条后路。这真要打起来了,谁的胜算更大,你我心知肚明。到那个时候再去示好,别人未必买账。不如现在就把这缘分结下,以图来日的长久安宁。” 颜槐玉不吭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的手背。 莫待笑了笑,又说:“公公不必觉得对不起圣上。您掏心掏肺,如履薄冰地伺候了这几十年,圣上也不过在高兴时才赏您些散碎银子花,并不拿您当他的贴心人。圣上有多喜新厌旧您比谁都清楚,后宫里的娘娘一个个鲜花似的,像青草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可您见过有哪个宠眷不衰,天长地久地把持着圣上的心?就算是您,深得圣心,怕也不能例外吧?保不齐哪天他就看中了某个年轻俊俏的,将您置之脑后,弃如敝履。您可以杀一个,还能全都杀了不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替日后的安乐打算。择利行权,智者所为。公公要早早抉择。” 颜槐玉将房契收好,笑得甜腻腻的:“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公主那里要怎么办?她可是圣上的人。” 莫待笑道:“咱俩明白,公主也不糊涂,她会来找您的。到时候,该怎么办还不是全凭公公您安排。” “得嘞!这事咱家心里有数了。”颜槐玉挥挥手道,“明儿个把你的人带来让咱家瞧瞧。” 莫待含笑行礼,起身离去。他跟颜槐玉说的至关重要的话中,只有两句是假话:替补的人中只有一半是他的,另外一半则是谢轻晗最信任的部下;至于另外一句,得日后才能见分晓了。 颜槐玉正打算回房,胡冰清急匆匆地来了。颜槐玉心想:呵,还真让那小子给猜着了!我还不知道这位主打的是什么算盘,得小心应付,别露了破绽才好……他望了眼夜空,见月影已斜,忽然有些失落:奔忙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个孤家寡人,连个种都没有。这个世道,谁都靠不住。只有自个儿的口袋鼓起来了,才不怕老,才不怕没人要,才有资格颐享天年…… 月亮困了,闭了眼打盹。等它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第二天,早饭时间刚过没多久,谢轻云就被无罪释放了。慕蘅打探回来说,经颜公公多方调查取证,发现三公子的酒菜被人动了手脚,他是受人陷害。下毒的人还妄图谋害大公子,事情败露后已畏罪自杀。公主大度,体谅无辜,决定不再追责,此事到此为止。又说,二公子昨晚被母亲训斥,今早都没出停云居理事。 谢轻尘道:阿蘅,莫公子对谢家有恩,亦是魔界百姓的恩人。以后,他就是我们谢家的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牢记,千万不能做伤害他的事情。 慕蘅道:谢家的人重情重义,我自然也不会给您丢脸。我知道该怎么做。 主仆二人的对话被躲在竹林里抓鸟的莫待听了个干净。他望着浓翠蔽日的竹林,眼里只有阴影,没有光。 有人来传话,说颜公公要宴请众人,为胡冰清和谢轻云压惊。谢轻尘说了番客气话,委婉辞谢了。传话的人刚走,莫待拎着几只鸟和一壶酒来了,素白的衣服沾染了点点青绿的颜色,煞是好看。 谢轻尘笑问:“好肥的鸟,今儿中午是要打牙祭么?” 莫待将东西扔给慕蘅:“鸟肉要麻辣,酒等我来调。” 慕蘅道:“您昨儿才说了天热不吃辣,要清淡饮食。” “我说的是你家公子,又没说我。”莫待揉着腰道,“为了抓它们,我可没少费力气,还不能让我吃痛快了?鸟肉太少,我再抓两只野鸡去。”他闪身钻进竹林,寻着落有鸟屎鸟毛的地方,缓步向前。 竹林茂密,不见阳光,幽静清凉。竹叶如同青草的气息萦绕于鼻端,沁人心脾的香。一片竹林的后面,是另外一片竹林。此与彼最大的差别在于,前一片竹林里的野花多,后一片竹林的野鸡多。竹林的旁边,是一处硕大无比的花园。这花园与别处的花园也有所不同,多的是野花野草,倒少见人工栽培的花卉。 莫待被那些野的花草吸引,一时竟不舍得离开。他找了个花多草深的地方躺下,掐了几片形状漂亮,气味清新的叶子遮住脸,枕着手晒太阳,没过多久便昏沉渴睡。 第二卷:结缘14 顾夕漫拿着一束花从园子的那头姗姗而来,边走边给木蓝介绍某种花的习性。她爱花,尤为爱这种自由自在盛开的野花。她见路边有一大片半人高的野茉莉开得正旺,忍不住伸手去采摘。 “母亲大人不是身体不适么?连颜公公的宴请都无法参加,倒有体力在这毒日头下拈花惹草,听风看景,叫我说什么才好?”胡冰清从紧挨着野茉莉的醉蝶花后现身,不知是巧遇,还是早就等在这里。“昨晚闹了大半宿,很辛苦吧?拖着病残之躯还得为儿子操心,太为难您了!可,又能怎么办呢?忤逆不孝的儿子也是儿子,也没办法不要。是不是?” 木蓝紧跟在顾夕漫身旁,用伞为她挡住日光的照射,也挡住了胡冰清讥讽的目光:“颜公公已经说了,咱们三公子遭受的是无妄之灾!公主您应该懂什么叫无妄之灾,对吧?就是平白无故被人栽赃陷害!奴婢在想,得是多不要脸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下流无耻的勾当!真替她爹娘不值,教养出这么个没羞没臊的东西来!” “小小婢女,也敢跟本公主放肆?” “奴婢哪儿敢?奴婢只是替公子抱不平,可没有跟您顶嘴的意思。”木蓝接过顾夕漫递过来的茉莉花,闻了闻道,“夫人,这花美是美,也很香,可惜蒙了尘,脏了。” 顾夕漫柔声道:“不打紧,用清水冲洗即可。”她仔细挑选着醉蝶花,将看中的一一摘下,“这花插瓶最是漂亮。” 胡冰清推开木蓝,站到顾夕漫跟前:“你说,你们用了什么法子让谢轻云全身而退!” 顾夕漫换了个位置,继续选花:“我从不过问这些事。你如果想知道,就去问颜公公,问他为何会替轻云主持公道。可以的话,请捎去我的感谢,谢他帮轻云洗刷冤屈。” “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出幺蛾子,谢轻云早就死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自然是做我该做的。”顾夕漫的声音煞是好听,柔顺的模样像一只被驯化的鹿。“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人,儿子出了事,我自然着急心疼,哭闹撒泼也是人之常情,不犯王法吧?只是苦了轻晗那孩子,被我闹得门都不敢出,白白叫人笑话一场。都怪我不分轻重,没个城府,给他添了堵。”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谢轻晗做了什么?” “他是你丈夫,你去问他就好了,怎么倒来问我了?” 胡冰清踹翻想护主的木蓝,一把掐住顾夕漫的脖子,咬牙道:“你说,还是不说?”她举手朝顾夕漫的脸扇去,不留半分情面。 一颗石子飞过来,正中她的掌心,打得她手掌酸麻,半天没知觉。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打她的手,打她的胳膊,打她的膝盖,打她的腿,打她的腰,打她的屁股……直打得她上窜下跳,痛不堪言。她正要叫骂,一片树叶飞过来贴在她嘴上,把那些还没出口的恶毒语言都闷在了肚子里。 “欺人不可太甚。再敢放肆,我可要掌嘴了。”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可闻。“以宫廷高级侍卫的身手欺负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知不知耻?以后,不许你靠近夫人,更不许对她不敬。人再美也得守规矩,不能目无尊长,任性妄为。要不然……我可不是我家先生。” 胡冰清听出说话之人是昨晚的蒙面女子,怒道:“小贱人!处处跟本公主过不去!有本事明刀明枪地跟我打一场!” “姑娘要跟谁打一场?”曲玲珑分开垂柳的枝条,摇着纸扇,满脸笑意朝这边走来。“是跟我打么?我得罪姑娘了?”他东张西望找了一番,问,“有没有人看见莫公子?我是他朋友。听闻他来了天心阁,想见他一见。” “你是何人?”胡冰清打量着曲玲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贱名恐污尊耳。”曲玲珑又冲顾夕漫拱拱手,“打扰夫人了。” 顾夕漫微笑道:“此处偏僻,少有人来。公子不妨到别处寻找。” 曲玲珑道谢离去,不理睬胡冰清暴躁的眼神。顾夕漫跟在他身后,款步慢行。胡冰清抽出鞭子,将面前的花草抽得稀巴烂,又狠狠踩了几脚,愤然而去。 花丛里,莫待懒洋洋地趴着,埋头在青青草地,一动也不愿动。这里可真舒服啊!真想就这样躺着,一直躺到地老天荒,躺成一堆白骨,腐化成泥,滋养大地……他叹了口气,拖着晒得发软的四肢继续找野鸡。 树林里,一个浓眉大眼,虬髯黑发,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骑在树杈上,正对着另一棵树挤眉弄眼地学鸟叫。那树上停着一只小巧玲珑,毛色极为艳丽抢眼,拖着长尾巴的鸟。中年男子变着音调叫了很大一阵,那鸟才爱答不理地叫一声。中年男子偷偷摸摸靠近一寸,那鸟就急忙朝旁边移半尺,生怕他离自己太近了。一人一鸟上演着攻防战,颇为有趣。 见有人来,中年男子忙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莫待含笑不语,安静地看他诱鸟。那鸟儿拍拍翅膀,冲着莫待叫了一阵,似乎在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莫待吐了吐舌头,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慢悠悠地从树下走过。 “请留步!”中年男子跳下树,叉腰问道:“小兄弟,能帮忙抓鸟么?我实在没招了。” “抱歉,不能。这鸟只能在野外生活,不能被豢养。不然,一年后它就会郁郁而亡。” “嗬,小家伙还挺骄傲!完蛋了,我还跟我家老婆子吹牛,说肯定能帮她抓着。”中年男子摸摸胡须,皱眉想了想,忽而哈哈大笑:“算啦算啦,不抓啦!大不了回头我认输领罚去。你是不知道,我老婆子可喜欢花鸟了。她见过这鸟一回,就始终念念不忘。” “鸟属于天空,不属于鸟笼。” “有理。”中年男子取下腰间的酒壶问,“来一口?” 莫待摇头谢过:“此鸟名洛华,喜食花蕊,爱美酒。它之所以没飞走,就是闻见了酒香。日后尊夫人若想见它,可在窗前放些花蕊与甜酒,它自会前往。” “哈哈,好鸟!好鸟!竟识得我谢青梧自酿的百果香!”谢青梧高兴得直搓手,“多谢指点!小兄弟高姓大名?” 莫待笑了笑:“别问名与姓,我是翻墙进来偷鸡的。” 谢青梧大笑:“那你偷的鸡呢?该不会还没偷着吧?” “就是还没偷着。你知道哪里不但野鸡多,还肥么?” “知道!我太知道了!我爱喝酒吃肉,我家老婆子又不让多吃多喝。实在馋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抓只野鸡烤了,边喝酒边吃肉,可美了!” “偷吃……确实是最美的。”莫待抿了抿嘴,靠着树坐下。“太热,我不愿意动弹。你帮我抓鸡,我替你逗鸟,如何?” “好极,好极!”谢青梧说着窜了出去,豪爽的笑声传出老远。“有趣,有趣!” 日头渐炽,蝉鸣声四起。没有风,空气有些闷热。 谢青梧来到他时常狩猎的山坡,逮了几只野鸡野兔,还有两条蛇。他掂了掂重量,嫌不够肥,又都放了重抓。折腾了好半天,才总算满意了。他拎着猎物回到树下,见莫待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静坐养神,洛华停在他肩上,正啄他的抹额玩。“哗!小兄弟好本事!居然真把它给逗下来了!你是夜月族的人?” “我有朋友是夜月族的,闲来无事跟他学了点鸟语。我跟它说好了,以后每天去陪夫人玩,报酬是足够的花蕊和百果香。” “没问题!绝对管够!我们保证不伤害它,随它来去自由。” 莫待拎过两只野鸡,又拿了两只野兔:“你情我愿,互不相欠。告辞。” 谢青梧笑问:“不能交个朋友么?” 莫待头也不回,钻进竹林不见了人影。 谢青梧笑着喝了口酒,朝反方向去了。 顾夕漫等在凉亭,见他过来,忙迎上前去:“是那孩子么?” “是。他出手时我就在他附近,那石子可是擦着我的头顶飞过去的。得感谢那些茂盛的花草,遮住了百果香的香气,还将我藏得严严实实的,就算相隔只有两三丈远,我不动,他便无从察觉。” “可说话的明明是个女人!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比我还女人的女人。” “不奇怪。口技,或者以内力改变声音,对江湖人而言都不算难事。” “你都自报家门说你是谢青梧了,他为何还不肯说自己的姓名?” “大概是不想我跟他道谢。人家可说了,你情我愿,互不相欠。” “那么大的人情,哪能就一笔勾销了!玲珑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就是过来找莫待,误打误撞碰上的。”谢青梧摸着胡须道,“我跟你说啊夫人,这小子很对我的脾气。不多管闲事,别人相求,必尽力相助;话不多却字字有分量;人冷淡,行事却有风度;最主要的是,他帮了别人却不求回报,这份心胸很难得。” “他越不求回报,我越不安。也不想想,这是什么世道?非亲非故的,又是帮轻尘治病,又是帮轻晗解局,凭啥?图啥?轻云爽快耿直,我真担心他被算计。” 第二卷:结缘15 “看你,又过分操心了不是?忘记咱们之前的约定了?”谢青梧搂着顾夕漫的肩在石凳坐下,语重心长地道,“孩子大了,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做父母的不应该过分干涉。你得知道,我们的人生经历是我们的,照搬照套在他们身上未必就合适。这件事该不该做,该怎么去做;这个人该不该交,该如何结交……得靠他们自己去验证,咱俩在旁看着,负责替他们兜底就行。” “我知道。人在变,世道在变,人们处理彼此关系的方式也在变。父母没办法替孩子承担一切,也就做不到感同身受。可我这不是担心嘛!轻云那孩子心眼实,认死理,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是怕他有一天想不开!” “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你发现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他在暮云岭救过的那个小孩?他找了多少年了?到现在也还没放下。” 谢青梧噌地起身,惊问:“还没放下?他跟你说的?” “他怎么会跟我说?上次回来,我无意间听见他和剑心的谈话,问有没有那孩子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找那孩子,不但自己找还让剑心帮着打听。而昨天轻晗的一席话,更是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整宿都没合眼。我来问你,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可曾听他抱怨过一句?” “没有,从来没有,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问他有没有遇到难处,也都是笑着说他武功好,没人敢为难他。” “是啊,从来都是乐呵呵的。可就是这么个乐观要强的人,在轻晗面前说起莫待时,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说说,我能不担心么?我让你跟莫待接触,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他好,我信,可这心里还是不安宁。” “那要怎样你才能安心?” 顾夕漫叹道:“母亲为孩子的心,你不懂。只有他们幸福,我才能安心。” “轻云有说他现在不幸福?” “那倒没有。听轻晗那口气……”顾夕漫沉思半晌,笑了,“算了,我也懒得操心了,由着他去吧!只盼着莫待与我们谢家结下的是善缘,良缘。” “善缘也好,孽缘也罢,是缘就躲不过。既然躲不过,也就不必躲。坦然面对又有何不可?”飞来一只通体蓝色,没有一丝杂毛的袖珍鸟,停在柳枝上叽喳不停。谢青梧见顾夕漫的眼睛又移不开了,笑着揽她在怀,施展轻功抓鸟去了。 行至半途,曲玲珑追上了莫待。他站在路中间,还是那副以扇掩面,只露眼睛在外的神秘模样。莫待脚步不停,绕开他继续前行。他不觉得没趣,依旧自说自话,自得其乐。他又主动拎过野鸡野兔,还不忘趁机套近乎:“咱今儿中午就吃么?我来魔界游玩,听说谢三公子带了客人回来,便知道是你。我顶着烈日专门来看你,你也不给我点笑容么?说话呀!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说话是在气我不辞而别么?那日我有事,来不及告别。你别生气,好不好?”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莫待始终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该摘花摘花,该逗鸟逗鸟,拒不答话。直到进了天心阁的大门,他才说:“大公子好静,你莫这样聒噪。” 曲玲珑笑逐颜开,紧闭双唇连连点头。 谢轻云见两人联袂归来,笑道:“我家阿呆迷路了?这半天才回来。” 曲玲珑叫道:“喂,谁是你家阿呆?他哪里呆了?你别乱叫行不行?” 谢轻云指着莫待,严肃又正经地说:“他,阿呆,我的,谢轻云的。” 莫待像是没听见有人为自己起了争执。他让慕蘅把东西拿去厨房收拾,就回房换衣服去了。等他换洗回来,见两人还在没完没了地斗嘴,便一手抓住一人朝门外一扔:“吵完了再进来。” 谢轻尘笑道:“从小到大,轻云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唯有你是例外。” 莫待在他对面坐下:“你也想被我扔出去?不想?不想就别说话,陪我下棋。” 落子无声。天心阁又一派宁静祥和,好似从不曾沾染世俗之气。 几天后的深夜,莫待独自踏上前往凤梧城的路,比说好的早了几个时辰。他留下一幅画给谢轻云,以充书信。画上群山巍巍,层林叠翠,山水潺潺。霞光笼罩的大地上,炊烟袅袅升起,随清风缓缓飘入云端。开满野花的乡间小路上,儿童追着蝴蝶,欢闹嬉戏。肥硕的耕牛甩着尾巴啃着青草,悠闲的走在田埂上。扛着锄头的农夫跟在后面,满脸喜悦的笑容。一个头戴花环的白衣少年独坐山巅,欣赏着天地间如画的美景。少年的身边放着一支竹笛、一束茉莉和一个酒壶。酒葫芦旁留着一大片空白,虚位以待。画下压着三张药方,那是给谢轻尘的。 曲玲珑不明白莫待为何不辞而别。谢轻云说:这世上有一种人,渴望温暖却得不到温暖;他们伤离别,怕离别,却一生都在经历离别。若有一天遇到了这样的人,做不到善待他们,也请别伤害! 谢轻尘蓦地想起了那个让自己日思夜念,辗转难眠的人,默默叹道:经历太多离别的人,他们的眼中没有悲伤,内心却残垣断壁,寂寞荒凉。若你归来,我愿倾我所有,安抚你生命里的痛与伤! 曲玲珑收了扇子,少见地严肃正经。他依着莫待时常依靠的那扇窗看红日初升,不言不语。不知道,他又在思念谁…… 如果思念可以连成线的话,雪凌寒手中的线已经能绕三界好几圈了。他从三日前就在约定的地方等待,始终不见梦里的人来。 今夜,是约定的时间。娑罗树下,他仰望夜空,垂手而立,浅青色的衣衫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清冷了。静如山石的身体散发着冷淡的气息,像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只真实地投影月亮的阴晴圆缺。 伴随着清亮的鸟鸣声和口哨声,莫待现身山顶,脚步轻盈,眼中泛着点点笑意:“我迟到了么?可要受罚?”他还是往常的朴素穿戴,只是换了条新抹额。 雪凌寒看着抹额上那浅青色的水滴状玉石,满意地笑了:“果然配你!” “配是配,就是贵重了些。我素来不欠别人人情,你就不怕我拒收?” “我送,或许你会;忆安送,你不会,至少你不会当众拂他面子。”雪凌寒笑得更开心了,“今天是七月初七,我的生辰,有没有礼物?” 莫待皱眉道:“哪有问别人要礼物的道理?”他摸出一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放在地上,又将灵犀和锁魂簪摆在旁边,“不知道是你的生辰,我没有提前准备。我穷,就只有这些。随你挑。” 雪凌寒将锁魂簪插回他的发髻,又将略微歪斜的抹额扶正,“这簪子只能你戴,谁也不能给。就是顾长风也不行!记住了没有?” 莫待撇撇嘴道:“不给就不给,凶什么凶?我给长风他也不会要。” 雪凌寒笑着摇摇头,拢着双手,席地而坐:“都是你做的?好丑!” 莫待的眼睛立马瞪得溜溜圆:“去!爱要不要!”他抬手将灵犀扔到雪凌寒怀里,哼道,“我知道,就它漂亮,送你了。不用客气,我这也是借花献佛,物归原主。” “匕首是凶器,我才不要。”雪凌寒选了个小娃娃拿着,左看右看,颇为嫌弃地道,“针线活这么差,平时衣服坏了怎么办?” “要你管!我有长风,他会帮我。看不上就还我!”莫待伸手去抢,奈何胳膊没有雪凌寒的长,怎么够也够不到。他一手撑地,一手努力向前,眼见就要够到小娃娃了,谁知雪凌寒快速将手藏到背后,他的手便落了空。“不喜欢就赶紧还来,怎么还耍赖?”雪凌寒含笑不语,抓住他的手轻轻一带,将他拉进怀里。“喂……” “别动!”雪凌寒低声道,“我好想你!”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人面红耳赤。而他言语中的恳求之意,铁石心肠的人也难拒绝。 莫待僵直了身体,像截木头靠在他胸前,手脚都无处安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亦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停地冒汗,手心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拿出来的。 雪凌寒叹了口气,扶他起身:“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伤害你。”他见莫待低垂着头,活脱脱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的模样,忍不住再度拥他入怀,“你呀……” 过了好半天,莫待说话了:“灵犀有灵,能护你平安。你收着。” 雪凌寒心不在焉地应道:“好,我收着。”他轻轻吻上莫待的长发,一股清甜的香气立刻在双唇间散开。他脑子里蹦出一个词来:神魂颠倒……就是这样的感觉么?正想着,冷不丁莫待在他腰间一戳,他立即松了手,大笑不止:“你干嘛?” 莫待远远跳开,满脸戒备:“这话该我问你,你想干嘛?看清楚了,我不是你那个美娇娘朋友,我是个大老爷们。” “我可从没说过他是美娇娘。是你自己乱想。你吃醋了?” “吃你个大头鬼!以后不许对我动手动脚的,听见没有?” “抱歉。在喜欢的人面前,我的自制力为零,你得习惯。” 莫待啧啧两声,掸掸衣袖道:“少废话。把你装月亮的瓶子借我用用。”他握着雪凌寒递过来的绿梅净玉瓶问,“今儿这日子你该在星辰殿迎客,不要紧么?” “没事,来得及。大哥将你的居处安排在披香苑,那里位置好,离博雅斋不远,到碧霄宫,星辰殿和姻缘殿也都很近。” “有劳。”莫待将装满水的绿梅净玉瓶还回去。“生日礼物。” 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倒映着一轮圆月。一颗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眸,不言不语地陪伴左右,像温良多情的郎君。飘过来一片云,为星与月扯起白色的幔帐,将夜的浪漫留给了有情人。 雪凌寒见莫待额上有汗,心口一紧:“我就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我活了数万年了,区区生辰有什么好庆贺的,也值得你这样费神!” 莫待笑而不答,过了片刻才道:“此去琅寰山,人事繁杂。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你切莫过分关照我。我只是碧霄宫的书童,你若管得太多,怕是会引起非议,对你不好。” “对你好就行。”雪凌寒揽着他的腰,乘风飞行。“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陪着你。” 莫待目视前方,眼神温熙得像人间四月天的碧波春水,绵绵柔柳。 浩瀚星空下,一青一白两道亮光朝着浩荡天宇飞去,徒留一地清白的月光。 第三卷:深宫1 半枚冷月挂在天空,遗失的那半枚掉进了夜神的酒杯,饱饮了思念的炽烈,奔腾如失缰的马群,带起梦的尘土飞扬,迷了亡人的归途。而活着的人,依旧望眼欲穿,盼奇迹,盼团圆,盼长相伴。 今晚,萧尧歇在别处,林翩翩早早地卸了妆,带着晴川在宫里散步。她打算逛完天香苑就安寝,却无意间看见宫墙一角一树早开的梅花。一刹那,泪水涌入她的眼。有多久了?有多久没看见他的笑脸了?有多久没闻见那幽幽梅香了? 那年初见,他还是个小小少年。 那天,她随母亲前往凤梧城投奔父亲,不料途中遇见了强盗。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转眼就将护卫和家奴杀了大半。她与母亲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眼见屠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绝望地等待死神降临。 清亮的哨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素白衣服,手执柳枝,眉眼俊秀的少年从天而降,弹飞了她脖子上冷冰冰沾满了鲜血的剑。他扶她起身,用柳枝掸去她裙摆上的灰尘,温声道:没事了。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宛如天籁。他递过去一方带着梅花香气的手巾,指了指她沾了泥的脸,笑了笑。他的笑怎么可以那么干净,那么明媚,那么温暖又那么光彩夺目!她呆望着他,一半因为惊魂未定,一半因为一见倾心。他对那群强盗说,世道艰难,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可以理解。可谋财害命,滥杀无辜,则不能被原谅。你们自废武功,再废去杀人的手,就可自行离开。谋财害命的人哪会那么听话?一个个红了眼叫嚣着向他冲过去。她不懂武功,还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那帮人就纷纷倒地,呼天抢地地哭着喊着疼。他没有杀他们,留下些银两说,再艰难也要努力活下去,只是不许坑害好人。否则,杀无赦!他护送她一家上了官道,不等道谢就离开了。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她才想起来忘了问他的姓名。 再见是一年后。她跟着父亲去给慕连城祝寿。酒宴后,父亲和慕连城有事情商量,怕她无聊,就让婢女陪她去花园玩耍。她找个借口支开婢女,随着性子到处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后山的梅园。那时,满园梅花开得正好。她伸手折梅,却听一个声音在耳畔说:这梅花形意不够。她回头,竟看见他含笑站在身后,清秀的脸上汗水涔涔。 是你? 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练剑。 练剑?你是慕家的什么人? 他没有回答,挑了一枝梅花折下:姑娘气质清丽,这枝才配你。 我叫林翩翩,你叫什么名字? 他默默无语,良久后才说,十三。 她没再问下去,坐在梨树下看他练剑。 那一年,她十二岁;那一天,梅花格外香。那一年的那一天,她的心尖上刻下了一个散发着梅花香气的名字和一张永远含笑的脸。 那天离开时,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叫晴川的婢女。原本,慕连城派给父亲的侍卫中并没有晴川,是十三建议替她选一个武功好的女侍陪伴左右,以防再有不测。晴川,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之后,只要父亲去凤舞山庄,她必定想方设法同行。父亲和慕连城议事时,她就在梅园看他练剑。休息时间,他施展轻功,或带她林间飞行,或跳上枝头看夕阳,或捉了虫子喂雏鸟,或追着野兔满山跑……有他陪在身边,她的世界阳光灿烂! 两年后,他仗剑入江湖,一夜间声名鹊起,人称十三公子。她很替他高兴,亦为他担惊受怕。但她从未将这份心情对他表达,因为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十四岁生日当晚,他半夜翻墙进府,轻轻叩开窗,举着一枝梅花如意钗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样子纯真得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受了很重的伤,笑容却依旧明亮动人。他拒绝了她的邀请,始终不肯进屋。他说,我杀气太重,是不祥之人,恐污了你闺房的洁净。他站在雪地里陪她说话,直到东方泛白。临别时,她说:下次来,教我练剑,好么?他说:别碰剑!那是江湖人有去无回血泪满腔的断肠路。你的手这么美,该用来抚琴插花,安放美好,而不该沾染血腥,触碰肮脏。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努力活着,活着护你周全。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幸福得又哭又笑。 十六岁那年,慕家倾覆,传来他的死讯。她肝肠寸断,在他头七那天偷偷带着晴川前往落凤山祭拜,也因此躲过了萧尧的诛杀,从此亡命天涯。后来的某一天,她在杨柳渡的柳树下遇见了萧旸,被他救下,送往凤鸣阁秘密训练。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你已转世为人了么?老人们说,死在鬼谷的人都逃不开魂飞魄散,不能往生的命运。我不信!明明每晚我都会梦见你。魂飞魄散的人是不会入梦的。若你已转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投生在何处?万水千山,我必定前去看你! 她的手刚碰上花枝,就缩了回来:折尽梅花,难寄相思。一起赏梅的人已经不在了,还摘它来干什么呢?他……他不在了!不在了……她捂住胸口,哭倒在地。晴川知她心事,想起往日十三公子的诸多照拂,亦泪水涟涟。 有脚步声传来。林翩翩立刻止住哭,迅速站到梅树前,摆出赏花看雪的样子来。那宫女恭声道:“颜公公来了,说有要紧事跟娘娘商量。” “知道了。你好生伺候。娘娘的鞋袜湿了,换了就去。” 林翩翩转过身,脸上泪痕犹在,眼里已不见哀伤。她暗自忖度:自打这老东西从魔界回来,对我的态度就大不相同。这大半年来,他几次暗中相助,帮我除掉了几个碍手碍脚的嫔妃。闷声帮人不求回报,可不是他的风格。这么晚找上门来,怕是憋不住来跟我摊牌的。“晴川,去把贤王送来的东西备好。”她换了身素朴的衣服,用梅花钗随便绾了头发,又摘去珠宝首饰,用一只并不名贵的鎏金镯子替掉那价值连城的老玉镯,便出去见客了。 她的一只脚刚迈进门槛,颜槐玉就小跑着躬身迎了上去,老远就在说:“哎哟喂,瞧瞧,瞧瞧咱翩妃娘娘,就是不打扮,也这么的好看!怪不得咱们圣上那么宠爱您!”他没有像奴才那样跪地请安,只是满口恭维之词。 林翩翩同样笑容可掬:“公公可真会说话!不愧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圣上半刻也离不了你,到哪儿都得带着你。” “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主子高兴,奴才就高兴。” “公公说得是,圣上高兴,咱们才能高兴。”林翩翩屏退宫女,只留下晴川伺候。“公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公公不必跟本宫兜圈子,直说就是。” “娘娘就是娘娘,说话就是大气!奴才前来不过就是想跟娘娘请个安,问一问娘娘最近心情可好?” “好,好得很。有公公在,本宫的心情每天都很好。本宫心情好了,自然也会让公公的心情好。如此,你我才能更好地伺候圣上不是?”林翩翩指着晴川奉上的红木匣子,笑道:“这颗夜明珠是今儿刚到的贡品,圣上把它赏给本宫把玩。可惜,本宫出身寒微,对珠宝首饰一窍不通,只能将它束之高阁。还请公公赏脸收了,才算它物有所值,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娘娘抬举奴才了!奴才惶恐!”颜槐玉斟好茶,端到林翩翩面前,“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奴才还能喘气,就绝不会让娘娘的出身成为您晋升的绊脚石。” “那就有劳公公了。”林翩翩双手接过茶,轻轻吹了吹,“昨儿听人说,圣上有意晋淑妃娘娘的位份?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不知是真是假,还请公公解疑答惑。” “真巧,奴才正是为此事而来。前些日子,太后凤体微恙,淑妃娘娘侍疾有功,圣上要晋封她为贵妃,这也合情合理,没人能挑出错来。只是,她如果晋封了,这宫里的风向可就要变了。” “可不是么?风向一变,天也会跟着变,一变天本宫这身子骨就特别地不舒服。不知公公可有对症的法子?” “法子是有,就是不知娘娘敢不敢用?” “只要药对症,本宫就不怕药性猛。” “淑妃自进宫以来,谨小慎微,从未行差踏错。她是无错,可也无功。生在这高墙之中,无功便是错。历来,这后宫都是母凭子贵,子以母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圣上晋了淑妃的位份,闲王的地位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只是嘛,这闲王一没上疆场浴血杀敌,二没替朝廷出谋划策,三没为天下孝亲表率,他的富贵又从何而来?只凭他是皇子么?可是,皇子那么多,如果每个人都像闲王那样,无寸功之建树,却可享皇恩受厚赏,那还不乱套了?闲王是皇子不假,可他首先是臣子。身为臣子,不为国家效力,是为不忠;不替圣上分忧,是为不孝。淑妃教子无方,教出了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儿子,这就是她的罪:为了一己之私而忘了君臣之道,只考虑儿子的安危而不顾念江山社稷。有罪之人,不被重罚已是圣上仁慈,岂能再受恩赏!至于侍疾一事,那是她该尽的本分,而不应该成为她争宠邀功向上爬的手段。您说是不是啊娘娘?” “公公的本事,不去做御医可惜了。这药够味,太合本宫的意了!”林翩翩笑了笑,晴川立马捧出一个小箱子来。“这是贤王请公公喝茶的。” “娘娘倒是不避嫌。就不怕奴才把您和贤王的关系告诉旁人么?比如,圣上。” “本宫为什么要怕?像本宫这种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没背景,要手段没手段的女人,想在这深宫中求活,孤军作战会被吃得尸骨无存。想活,想好好的活,想活成人上人,就得有依傍。不是你就是他,不是贤王就是别人,这个理儿圣上看得透透的,公公更是有着深刻体会,不是么?”林翩翩笑得跟朵花似的,“都说圣意难断,圣心难测,这话是真是假,公公比旁人更有发言权。别看本宫今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热闹,可谁知道明儿又会怎样的光景?本宫想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多活几年,就得有个援手的。因此,就算圣上知道了也不打紧,他会体谅的。谁叫本宫年纪轻,经历的人情世故少,贪生怕死没活够呢!” “娘娘通透,通透哇!”颜槐玉想起莫待说的那番话来,心想:果然,人不为己,后悔莫及!翩妃正得宠,贤王又得势,何况翩妃在宫外还有江湖人做后援。他们联手,怕是没其他人的汤喝了。“烦请娘娘转告贤王殿下,奴才叩谢他的恩赏!” “本宫一定转达。对了,莫公子托本宫问问公公,府上的奴婢用得可还顺手?如果不如公公的意,全部换掉就是了。莫公子说了,日后公公府上的所有开销,哪怕是打赏给下人们的赏钱,他都包了。” “唉哟,这……这哪成啊?可不敢再让莫公子破费了!奴才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 “瞧你,见外了不是?有事你尽管说,他会替你办好的,你安享就是。” 颜槐玉又客气几句,抱起箱子出宫去了,走的是偏门。晴川吩咐宫女锁好宫门就去安置,又里外里转了转,确定没有闲杂人了,才拿出一封信来:“娘娘,这是莫公子刚送进来的消息。您看看,可是立马就要处理的?” 第三卷:深宫2 林翩翩看完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他还是要我出走皇城,保全性命。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我跟他素昧平生,他却连来三封加急信函,劝我离开。” “莫公子也是为您好,您该听他的。趁早抽身,远离这些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保全自己要紧。” “我不走!”林翩翩摘下鎏金镯子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道,“萧尧老贼诛我满门,杀我挚爱,我与他不同戴天!若穷我毕生精力,也奈何不了他,我就在落凤山自刎谢罪!” “可是……”晴川想说:眼下已是凤历二十六年的冬天,已经过了太久了! “没什么可是!萧尧不死,此心不灭!”林翩翩平复好情绪,又说,“我不否认,莫公子大才盘盘,高瞻远瞩,心智非常人能比。可惜,再是才华横溢的人,一旦和皇权地位扯上关系,也就高尚不到哪里去了。他要我走,多半是怕我妇人之仁,意气用事,坏了他的大事。而他和阁主结盟,也不过是效仿先贤,想奇货可居。可贤王经营了这么多年,四皇子哪有那么容易上位。有我在宫里做内应,他们行事就方便许多。且贤王想方设法才打消萧尧对我的疑心,他绝不会放一个已成为宠妃的细作远走他乡,让他百忙一场。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他会不择手段,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天下这么大,总还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走出这宫殿,离了这皇城,我就是个普通百姓,又能到哪里躲清静,享安宁?” “理是这么个理。可阁主早就来信,说她已和莫公子达成协议,我们都必须听莫公子调遣。如果我们不走,会不会妨碍他们之后的计划?” “不会。我已回信表明了态度:事不成,不离宫。等会你去给淑妃娘娘递个话,就说除了药引,她要的药都已齐备。只是这药有没有不良反应尚且不清楚,请她斟酌,慎服。” “奴婢知道了。淑妃娘娘为何不许四皇子参与朝政?难道她真不想让他当皇帝?” “傻丫头!”林翩翩掐着晴川的脸蛋道,“她这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不做无谓的牺牲。淑妃出生将军府,从小熟读兵法,智谋和武艺胜过她几个哥哥。她本想疆场杀敌,保家卫国,奈何一朝被选入皇宫,从此陪在君王侧,成为了这高墙内的女人。她进宫没几天,她父亲慕容老将军就挂印辞官,带着一家老小解甲归田了。这一行为表明了慕容一族无意皇权的态度和决心,引得圣心大悦,直接封慕容瑶为妃。后来,太子暴毙,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于是,围绕帝位展开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淑妃深知官场水深,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便让四皇子纵情江湖,远离朝堂,躲开这些血腥算计。” “在势单力薄之时,保全实力以图来日,这确实是上策。可如此一来,她在朝中也就无人可用了。” “无人可用?怎么可能!这朝中的老臣大半都与慕容一族渊源深厚,而后起之秀又大多是这些老臣的子孙后辈,说来说去,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老将军不在朝为官,四皇子不刻意结交,只要淑妃发话,他们都会遵从。淑妃只要保住自己和四皇子,活得比萧尧长,就赢了。” “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不愧为将门之后!” “是啊,将门之后,忠良之后!所以,她是这宫里唯一一个我不想伤害的女人,因为她的祖辈跟我林家一样,世世代代都是铁骨铮铮的忠臣良将!而她更是金戈铁马,血战沙场,是个忠勇的奇女子。可如今的昭阳国,哪里还有忠臣良将的容身之地!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如同虚设,从萧尧到诸大臣,有几个不是任人唯亲,以自身的利益为中心?没点家世,没点背景,就是有改天换地的才华也只能在庸碌中打滚,混个肚饱就算不错。放眼望去,满朝文武,锦绣灿烂,可真正堪当大任的人却寥寥无几!”林翩翩用脚玩着一把准备进献给萧尧的短剑,叹道,“想当年,宁王,温侯,慕容府,凤舞山庄和林家,被称为护国柱石,各守一方平安。那时,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多么的辉煌与荣耀!这才过了几年,温侯称病不上朝,慕容老将军退居田园,凤舞山庄和我林家被灭门,只剩宁王独木难支。老祖宗浴血守护的大好江山,终究是败了!可怜百姓无辜,流离失所,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如生活在油锅火海,日日煎熬……” “天命难违。娘娘不必太伤感,保重自个的身体要紧!” “我伤感又有何用?无力扭转乾坤,再伤感也是徒劳。”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体己话,晴川伺候林翩翩换了衣裳,放了一块丝绢到梳妆台前,焚香去了。林翩翩取下梅花钗,用丝绢包好放在枕边,闭目等待梦神前来相约。丝丝缕缕的烟将梅花清寒的香气送到宫殿的角角落落,林翩翩深吸一口进肺腑,喃喃轻语:公子,今宵夜寒,记得加衣……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雪,天还没亮就停了,只在草叶上积了薄薄一层。 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凤藻宫的太监宫女就已将宫殿内外收拾妥当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地干活,却几乎听不到声响。他们各忙各的事,相互间没有言语,只偶尔用眼神交流。这些伺候皇后的人进宫已有些年头,年龄不大却一个个老成持重,深谙少说话,多做事,尤其是多做合主子心意的事才有可能活得久一点的道理。他们不像刚进宫的新人,对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新鲜,做什么都想问原由,话多,问题多,天真的想法也多。他们的好奇与新鲜,早就被死亡的恐惧剥离得一干二净了。曾经的那些天真想法,最后都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念头:别出错,别碍眼,更别成为棋子,尽可能活着出宫。 管事的内外检查了几遍,确定所有事都无可挑剔了,才示意离开。乌泱泱一大群人鱼贯而出,依旧没有一点响动。 鸢萝端来刚炖好的参汤,试好温度才递到上官媃手中:“皇后娘娘,这是太医新换的方子,您试试看。” 上官媃揉着太阳穴道:“先放那儿吧,本宫现在没胃口。” “娘娘还在为淑妃的事烦恼?这事儿得等时机,急不来的。” “本宫知道急不来,得等。可本宫就是气!想起那几个贱人急不可耐地在淑妃跟前示好的嘴脸,本宫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晋封她们就这样了,等真封了还得了?” “这宫里的人心本来就是墙头草见风倒,娘娘不早就见惯不惊了么,又何必感慨?” “是啊!早就已经看惯了人心凉薄,也还是忍不住要感慨。人呐,不怕看不透,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看透了却放不下,白白折磨了自己,才叫辛苦,才是不值。” “既然娘娘已经看透了,就不要再伤怀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您去做。” “本宫知道。本宫只是叹一叹而已,不会往心里去。”上官媃在鸢萝的伺候下勉强喝了两口参汤,就不愿再喝了。“你挑几件首饰备着,等下赏给淑妃。” 鸢萝挑完首饰,正准备拿给上官媃过目,就有宫女来报,说众嫔妃等着给皇后娘娘请安。上官媃略微沉吟,让鸢萝重新盛了碗参汤放在自己手边,才让众人来见。 宫女挑开门帘,燕肥环瘦,清一水的美人如风扶弱柳进到殿内,按照各自的位份站好位,动作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进行着每天的必修课。上官媃仪态端庄地行使着皇后的权利,温柔随和得像只没脾气的老猫:“今儿天冷,妹妹们不辞辛劳前来请安,辛苦了。本宫这里无事,都散了吧。回去好好暖暖,可别着凉了。” “妾身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这道谢的声音齐整得堪比那跪拜的动作,汇集在一起颇为响亮,压根听不出谁是谁。 “伺候的人也要多用心,随时想着替主子增添衣服。花朵似的人儿,可经不起这天寒地冻的折腾。谁要是不用心做事,惹得主子头疼脑热了,本宫绝不宽待。” 林翩翩笑道:“各宫的奴才自有各宫的主子管教,皇后娘娘大可不必操心。” 上官媃搅着参汤,笑容温和:“翩妃妹妹这是在怪本宫多管闲事了?” “妾身不敢。妾身看皇后娘娘汤药不离手,应是凤体违和。既然如此,少劳心费神总是好的。心静,气和,神宁,不妄劳作,方能百病不沾身。” “妹妹说得对。本宫也想少操心甚至不操心,可谁叫本宫是皇后呢?后宫事务繁杂,本宫不敢掉以轻心,怕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本宫好生羡慕妹妹,终日里只管赏花游园,唱戏听曲,凡事都交给奴才们去打理。” “能者多劳。圣上与皇后娘娘一体同心,皇后娘娘自然要为圣上分忧。妾身就不一样了。妾身粗鄙,又没能耐,也就只配听听戏,唱唱曲,偶尔得幸陪圣上赏花用膳。说起这个,妾身忽然想起来,圣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凤藻宫了吧?回头妾身见了圣上,一定求他多来看皇后娘娘。” 上官媃满脸感激:“妹妹有心,多谢了。”她看了看慕容瑶,吩咐鸢萝将自己的暖手炉送过去,“淑妃妹妹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慕容瑶道:“有劳皇后娘娘操心。妾身不冷。” “瞧本宫这记性,差点忘了淑妃妹妹也曾跃马提枪,驰骋北疆多年。霓凰城比北疆暖和多了,这天儿对妹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好汉不提当年勇。皇后娘娘过奖了。” “妹妹谦虚了,本宫可没有夸大其词。当年,妹妹和几个哥哥随老将军镇守北疆,名噪一时。凯旋之日,圣上亲自出城迎接,见妹妹花容月貌,当即纳入后宫,成为美谈。后宫嫔妃众多,多年来唯妹妹圣眷不衰,可见圣上是真心疼爱妹妹。本宫好生羡慕!” 第三卷:深宫3 林翩翩笑道:“皇后娘娘,从前的功劳是从前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再说了,慕容老将军早就已经隐退了,慕容家现在是白吃皇粮,有什么好夸耀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慕容老将军已不在朝为官,可他立下的汗马功劳谁也无法否认。圣上仁义,对老臣百般照顾,生怕亏待了他们。就算是吃一辈子的皇粮,那也是圣上恩准了的。” “圣上就是太仁厚了!如今国库空虚,后宫和各级官员都在裁减用度,却还要省出银子来养闲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慕容瑶满面笑容,盯着林翩翩慢声道:“养闲人?林翩翩,我慕容家浴血沙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捏泥巴玩呢!一个靠着姿色容貌上位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慕容家说三道四?闲人?你见过抛下父母妻儿不管,重伤致残的闲人?你见过拼死杀敌,命悬一线的闲人?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所谓的‘闲人’,你还能满身绫罗,这么悠闲地在这里吃香喝辣嚼舌根?你给我搞清楚,你才是那个白吃皇粮,无所事事的闲人!” 林翩翩咬了咬嘴唇,一时无语。众嫔妃也屏气凝神,不敢搭腔。 慕容瑶环顾众嫔妃,神色极为冷傲:“我慕容瑶天生就是个暴脾气,没有涵养,更无雅量,这一点圣上也是知道的。你们要争要斗要拉帮结派,我不敢有意见,只要别拉上慕容家就好。” “慕容家是有功劳,难道就一点错处没有?” “是人就有错漏,慕容家也不例外。可即便有错,也该由圣上裁夺,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妃子说三道四了?别得宠了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上官媃笑道:“翩妃妹妹年轻不懂事,说话失了分寸,淑妃妹妹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慕容瑶冷笑道:“年轻?不懂事?皇后娘娘是当我傻,还是当她傻,竟拿这话来搪塞?我先撂句丑话,对我不满意的尽管挑明了说,不要牵扯慕容家。慕容家的人除了我,谁都跟这皇宫没关系!” “淑妃姐姐这话欠妥。难道闲王不是这皇宫里的人?”一位贵人道。 “闲王是圣上的儿子,是皇家的人,不属于慕容家。”慕容瑶扫了林翩翩一眼,“翩妃妹妹貌美如花,我见犹怜,确实是个可人儿。只是,可人儿这樱桃小嘴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让人受用。看在你我同为女人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管好你的嘴,当心祸从口出。” “淑妃姐姐这是在威胁我?” “你如果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慕容瑶拽下胸前的珍珠配饰,单手捏成粉末,朝林翩翩吹去,“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么?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争宠献媚,更没想过要自己的儿子一飞冲天。我只想陪在圣上身边,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生。如果谁连我这点小小的心愿都容不下,那我也就只好奉陪到底,你死我活了。” 林翩翩沾了珍珠粉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只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 上官媃笑道:“不过是姐妹间的一句玩笑话,淑妃妹妹怎么还当了真?” 慕容瑶也笑了:“妾身这臭脾气怕是到死也改不了了,皇后娘娘勿怪。” 上官媃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话,吩咐众嫔妃散了,只留林翩翩说话:“妹妹要不要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再来说话?” “不用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 “那随你吧。本宫看妹妹进进出出总戴着这枝梅花如意钗,是不是银钱不够花销?虽说朝廷困难,后宫要开源节流,妹妹也不必太过节俭。你每日伺候圣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圣上才会高兴。这几件首饰是去年元宵节时圣上亲赏的,本宫一直没舍得戴。妹妹若是不嫌弃,不妨留着戴个新鲜。” “圣上赏给娘娘的东西,妾身怎好夺爱?”林翩翩摸着梅花如意钗道,“这钗是妾身十四岁生日那年,妾身的哥哥送的。妾身全家惨遭恶人杀害,什么都没留下,这珠钗是妾身唯一的一点念想。” “鲜花赠美人。妹妹何必跟本宫客气?” “那妾身就愧领了。谢皇后娘娘赏赐。” “谢什么。只要以后你我一心,伺候好圣上就行了。”上官媃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脸上的笑深了几许。“听说你在宫外还有个好姐妹,容貌也是人间难觅,改天召进宫来让本宫瞧瞧。若是她有福气,就留在宫里与你做个伴,你也不寂寞。” 林翩翩道了谢,心想:都这么久了,萧煜还是没将他与我的关系告诉上官媃。看来,这儿子与娘也隔着一层心思。“皇后娘娘容禀,我妹妹粗鄙,恐有污凤目。倒是我那个表弟很有些拳脚功夫,为人也最是忠厚实诚,臣妾斗胆想为他求个差事,混碗饭吃,不至于让他一家老小给饿死了。” “皇家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和差事。不过,差事虽好谋,也不是什么人本宫都会应允。翩妃妹妹与本宫这么投缘,本宫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谢娘娘!妾身会尽心尽力侍奉,以报答娘娘的这番情意!” “本宫没看走眼,妹妹果然是个玲珑人。说了这会子话,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改日再来陪本宫说话。”上官媃让鸢萝送林翩翩出宫,又命人换了碗参汤,细细品尝。 中午时分,有消息传来,说慕容瑶离了凤藻宫就去面圣了,一来为她的坏脾气领罪,二来痛陈她只想伴驾无意高升的心意。萧尧非但没责怪她,反而圣心大悦,赏了她一把短剑,称赞她性格豪爽,光明磊落,不愧为将门之后。恰巧这时,朝廷上有人上了一道折子,说淑妃的德行尚不足以担负贵妃之尊,且闲王无功亦无劳,实在不宜加封论赏,不然有悖祖宗规矩。萧尧稍加思索,下了一道圣旨:准许闲王游历江湖,不限归期。且,不奉召不得入京。如此,谁也不得罪,他自己也安心。 当天晚上,萧尧临幸忘忧宫。林翩翩对早上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萧尧奇怪她居然不哭也不闹,问她何故。她这才红着眼,酸溜溜,娇滴滴地说:淑妃娘娘豪爽懂事,妾身自然也不能小气计较,白白被她比了下去。不然,圣上就该厌烦妾身了!又说,原本,她是不反对晋封淑妃的,奈何自己膝下无子嗣,难免有所担心。可思量后,又觉得淑妃做得对。身为妃嫔,第一要紧的就是伺候好圣上。至于其它的事,圣上自有主张,不必庸人自扰……她含嗔带娇地说了那么一通,哄得萧尧心花怒放,早早地就安寝了。 虽然上官媃不满萧尧对慕容瑶母子的态度,但遏制住了淑妃与闲王晋升的势头,多少也是个安慰。且闲王有人暗中盯着,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中,她根本无所畏惧。她现在头疼的是,这批新入宫的女子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这些年来,她一拨拨不停地往萧尧身边送美女,直送得他心花怒放,夸她识大体,体谅圣心,堪称后宫典范。那些女子都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心计,绝非千篇一律。她亲自训练她们,教她们如何讨萧尧欢心,教她们如何保持美丽,教她们如何利用自身所长,就是不教她们如何如何察言观色,如何谨言慎行,如何保全自己——不但不教,她整日里还给她们灌输一种思想:你们是最美丽的,你们值得最好的,你们天生就该被宠爱,没人能跟你们比,凡是敢跟你们争的人都该死也必须死……介于此,她从不让她们刺探消息。因为她知道:她们会因为自身的美貌而得宠,迟早也会因自恃美貌而获罪。她们的心思都用在了争宠上,不具备做细作的资格,她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哄萧尧开心,然后为犯下的错误或被贬或没命。一旦有人败下阵来,她就立马重新选美,用新人填补空出来的位置。如此反复,萧尧便离不开她,也就不会轻易降罪于她。只要萧尧的痒痒肉在她手里握着,她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场争宠。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鸢萝问:娘娘不想被圣上宠爱么? 她轻蔑地答道:为什么要?他非良配佳偶,不值得我用心。没有情爱,女人一样可以很幸福!因为幸福从来就不只是男欢女爱,它是一种能力,是自身强大带来的安全感和掌控命运的自由!我能驾驭自己的人生,也有能力掌控别人的人生,又为何还要那虚假的泡沫般的宠爱?自我麻醉,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么?他弥补得了我失去的青春年华?他安慰得了我疼痛屈辱的情感?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会在我的心上再狠狠踩两脚,然后无所谓地走开,继续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享乐!这样的男人,不管他是国君,还是仙君,我都不稀罕!我,上官媃,靠自己活! 她没有说谎。于她而言,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萧尧来不来凤藻宫,也不在乎有多少女人爬上龙床,更不在乎谁口中拈酸吃醋的冷嘲热讽,她只在乎有没有人跟萧煜争夺皇位。她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但只有萧煜寄托着她全部的希望。她为他消灾挡煞,她为他抛却自尊,她为他呕心沥血,她为他步步惊心,她为他熬白了头发……为了皇位,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口蜜腹剑,坏事做尽。她曾无数次跪求上天,保佑萧煜躲过所有的明枪暗箭,健康无虞,逢凶化吉;求诸神赐予她力量与智谋,为萧煜扫除夺位路上的障碍,保他称王称帝,君临天下!如此,她愿折寿早逝,来生甘为牛马,赎今生的罪过……当然,她也曾在夜半无人时追问,当初那个踩死一只蚂蚁也会愧疚的上官媃去哪儿了?她一遍一遍地追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鸢萝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说:你没说实话,我这是一念成魔。 鸢萝叹息:既知是魔,又何必执着? 她笑答:无他。只因这是吾儿所愿。 鸢萝自知安慰不了她,只是默默陪伴。就像今夜,上官媃对着一室灯火,摸着墙上自己的影子,绕着宫室一圈又一圈,她在跟冤死的人说话。那些尚未出生的、襁褓中的、未成年、已封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有请人替你们好好超度,保佑你们往生极乐。来世,别再投生在帝王家!百姓虽苦,苦在生活贫困艰难,好过帝王家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到最后只剩一片血染的江山,一个堆满尸首的王座。苦啊!这宫里的人苦啊!她一盏盏吹灭烛火,像抹杀掉一个个不被她掌控的灵魂。失去了烛火的映照,屋里的影子接连消失不见,最后化为一团不分彼此的黑暗,直至虚无。 暗夜无边。盐粒似的雪花密集地落下,在天地间撒下一片淡淡的迷雾。簌簌的声音像亡灵的窃窃私语,商量着该如何报仇雪恨。借着夜与雪的掩护,他们悄悄靠近仇人,将愤怒与咒怨冻成尖锐的冰凌,等待时机刺入对方的心脏。 第三卷:深宫4 春寒已过,天已渐暖,宫墙内的花草大多都回春了。姹紫嫣红,水灵灵的模样并不比宫里的美人逊色,却很少有目光愿意为它们稍作停留。那些目光太忙了,忙着看别人的脸色,忙着给别人脸色看,忙着将自己的别人的脸色转化成和暖春风。花儿草儿不介意没人关注,依旧热热闹闹地开,肆意盎然地绿。 结束了与几位心腹大臣的商谈,萧煜出了密室,脑子里却还在盘算刚才所议之事,心中很是烦乱。他信步来到后花园,望着清明的夜色好一阵出神。夜风将万物之声融合为一首卿卿我我的情诗,携着花香在耳畔低吟浅唱,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光。他打了两套拳,准备回房看书。 上官媃从花丛后转出来,轻声唤道:“煜儿!”她穿着初阶宫女的衣裙,神情温婉和悦,全然一位慈祥柔善的母亲,看不出丝毫的阴损狠毒。“这么晚了还在忙?是在为你父皇要为你求娶雾游国公主为妻的事烦忧?” “是,也不全是。”萧煜上前两步,扶着上官媃的胳膊,“母后这么晚出宫是有要紧事跟孩儿商议?有事您让鸢萝姑姑传话,孩儿自会进宫去,您不必亲自前来。您出来一趟太不容易了!” “还好。你好长时间没进宫了,娘想你了!”上官媃端详他片刻,说,“略瘦了些,精神倒还好。你呀,不是要紧事就让手下人去做,别事事亲力亲为。” 萧煜笑道:“母后这样放心不下,拿孩儿当小娃娃了。”他摸了摸石凳,稍微有点凉,“母后愿意去书房,还是就在这园子里转转?” “这里的空气很舒服,咱娘俩就在这儿说说话吧。别担心,我虽然生在丞相府,但打小就是上墙爬屋,抓鸡追狗到处窜的主,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娇小姐。”上官媃拂去对面石凳上的落花,示意萧煜也坐。“那雾游国国王皇子众多,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舞枪弄棒,骄纵着养大,要月亮就绝对不会给星星,其刁蛮任性的程度不亚于仙界的三公主,这样的人坐不稳贤王妃的宝座。你放心,娘会替你物色一个才貌双全,贤德智敏的女子为妻,绝不允许旁人拿你的终身大事牟利!” “谢母后!”萧煜笑道,“有母后在,孩儿高枕无忧!” “所以啊,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不必再担心其它。”上官媃含笑注视着萧煜,眼里慈柔一片。“两个时辰前,苏舜卿奉旨秘密进宫了,说是为了水月砚而来。不知是何故,你父皇突然对水月砚志在必得,派出了大批高手到处打探水月砚的下落。从前他想要水月砚,是因为有传闻说水月砚关系着一部兵法,得之可安天下。据目前来看,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天下,而是另有所图。” “父皇已坐拥天下,孩儿实在想不出他还想要什么?” “人总是被更玄妙更触不可及的东西引诱,这才是欲壑难填的真相。而你父皇并非被欲望勾引,是他本就是贪欲的化身。坐拥天下对他而言,不过是功能最齐全也最方便的一个玩具,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早已玩腻了历代君王玩过的那些把戏,他现在想玩更新鲜更刺激的。可还有什么比皇权在手更刺激?” 萧煜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孩儿得到水月砚也实属运气,谁能想到时隔多年,会在那穷山僻壤邂逅慕连城的老管家?依后来的情形看,知道水月砚在他手里的大有人在,不然不会一路咬着不放。孩儿尚未查清这批人是谁,父皇应该也还不知道水月砚的下落。” “当年,凤舞山庄被屠,慕家没一个活口。为何这管家会安然无恙?还拿走了慕连城准备献给圣上的水月砚?这事越想越蹊跷,我怕有人在背后使诈。” “老管家说,事发当晚,他已歇下。后来慕连城将他唤醒,亲自将水月砚交到他手中,叫他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守好水月砚,不能辜负圣恩。他见慕连城神色凝重,就问出了什么事。慕连城一言不发,叹着气走了。老管家担心山庄里不安全,就抱着水月砚睡在外面的马厩里,侥幸躲过一劫。这些年他东藏西躲,始终不敢忘记慕连城的托付。那日,我去清溪视察,路过一处受灾严重的村庄,发现有户农家离村子很远,且独门独院,好像不愿意跟外人往来。打听之下得知,那家只有一个独居老人,多年前逃难到这里,就再也没离开。出于好奇,我前去探望。老管家得知我是当今二皇子,哭着将水月砚交与我,托我转交给父皇。我左想右想觉得这事太过巧合,就在离开村子的第二天派明澈回去查探,结果发现老管家和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杀了,连栓在村口的那条狗都没放过。想来是有人得知了水月砚的下落,前来索要不成,便杀人泄愤。” “之前没机会仔细问你这水月砚是怎么得来的,这会听你这么一说,倒也不像有假。”上官媃一根手指敲着脑门,脑筋转得飞快。“慕连城忠心耿耿,大祸临头都还想着替圣上办差,多忠心哪!估计他到死都想不通圣上为何会灭凤舞山庄,也不相信圣上会屠他满门。死都死得稀里糊涂的,想想也是可怜。” “慕连城是如何得到水月砚的?这东西不是巫族世代相传的宝物么?” “这问题至今是个迷。慕连城只在折子上说,他得了个稀世宝贝,是如何如何的好,却没说他是怎么得到的。你父皇心急,还没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把人给杀了。” “孩儿始终未能发现水月砚的特别之处。莫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引发事端?” “水月砚乃上古神物,贤王肉眼凡胎,发现不了它的玄妙也正常。”樱花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穿着普通黑色紧身夜行服,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两位不必惊慌。在下木晚心,没有恶意。” 母子二人内心震惊,却都没有表现出来。上官媃更为老辣,转眼间已镇静自若:“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木晚心嗅了一回樱花的香气,才说:“我告诉你们水月砚的秘密,你们帮我弄到梨花榆火的配方。大家各取所需,不问根由。可否?” “梨花榆火是江湖人用的东西,皇族怎么会有配方?” “如果没有梨花榆火,慕连城会死得那么快那么惨?” “或许皇宫里确实有人知道,但本宫不知。阁下请回。” “既如此,在下也不勉强。日后皇后娘娘为水月砚发愁时,可别后悔今日所为。”说话间,木晚心已朝花园的出口走去。“贤王将水月砚据为己有,不过是想通过它找到木兰策。可你知不知道,只有水月砚是找不到木兰策的。” 萧煜忙拦住去路:“恳请阁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木晚心看向上官媃,问,“皇后娘娘当真不跟我合作?” “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皇后娘娘聪慧,自然判断得出我所说是真是假。”木晚心掏出一卷纸扔给萧煜。“梨花榆火的配方锁在圣上的秘匣里,找到后将它拓在这上面。只要你们手脚利索,做得隐蔽,圣上不会发现。” “木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连如此隐秘的事都知道。”上官媃上下打量木晚心,“我们认识?可否取下面具一见?” 第三卷:深宫5 面具下是一张伤痕累累,不忍直视的脸——千机阁密室里木先生的脸:“山野村夫,容貌粗鄙,有污娘娘凤目。勿怪。” 上官媃和萧煜交换了眼神,道:“本宫承诺,帮你取到梨花榆火的配方。” 木晚心戴好面具,开始细说水月砚的前世今生:“传说,神界某位法力高强的娘娘乃巫族后裔,她精通巫术,菩萨心肠,常化作凡人救济天下苍生。娘娘游历人间时,捡到一块玲珑剔透,状如莲花,散发着淡淡香气,宛如活物的五彩晶石。因其可盛水观物,娘娘很是喜欢,便赐名水月,时时把玩。水月吸收了娘娘的灵气,又吸取了日月精华,竟修炼成灵器。沧海桑田,辗转万年,水月流落人间,被唤做水月砚。因它能显示木兰策藏于何处、为何人所得,便成了人人争夺的宝贝。” “这些本宫都知道。木公子捡重点说。” “不说前言,哪来的后语?”木晚心不卑不亢地回道,“世人只知道木兰策是一卷传世之作,可号令武林,得之可得天下。却鲜少有人知道,木兰策是以水月为砚,以巫族圣血为墨,书写而成。它的正面是兵法,反面则是仙法。得此仙法,可使凡人长生不老,永享仙寿。最令世人垂涎的是,木兰策上记载了断魂剑的下落。” 这么说来就合情合理了!长生不老是你的梦寐以求,也难怪你急召苏舜卿入宫。可是,你若长生,我儿该何去何从?休想!我得仔细打算才是……思忖之间,上官媃想到了林翩翩,或许可以将她变成对付萧尧的利器。 “两位可知道,木兰策是一部无字书?” “无字书?哪该如何解读?”萧煜问。 “血月之夜将水月砚置于圣血中,就可以显现木兰策的下落。再将梨花榆火与洗心池的水按比例调配后泼在沾染了圣血的木兰策上,其字可见。由此可见,娘娘盗取梨花榆火的配方纯粹是为了你自己,帮我不过是顺手而已。” “血月之夜?”上官媃原本平淡的表情起了变化。“血月夜千载难逢!且血月出,灾祸起,天下大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了,巫族早已遁世,本宫上哪儿找去?” “血月会现,圣血会有,娘娘不必操心这些,只需拿到配方就好。” “你我如何联络?你最好不要跟本宫耍花招!”上官媃目光不善。 “就是在下耍花招了,娘娘又能奈我何?”木晚心挑几枝樱花摘了,慢声道,“合作的前提是彼此信任,娘娘最好改一改你的态度,威胁我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不然,保不齐我就不愿跟娘娘合作了。” 上官媃笑道:“如今的江湖人都这么嚣张了么?完全不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娘娘既然知道我是江湖人,也就该知道江湖人大多不遵皇家礼仪。言归正传,一旦圣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通知娘娘。玲珑,出来打声招呼,以便日后联络。” 悉悉索索的响声后,曲玲珑顶着一头花瓣从花丛里钻出来。他站到木晚心身后,望着那一树如云似霞的樱花,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木晚心头也不回,伸过手去:“好的都在这儿了。去吧!” 曲玲珑答应着,嗖地一声就没了影。 上官媃笑了:“木公子这是在警告本宫?放心,本宫承诺的事,决不食言。” 木晚心看看天色:“不早了,皇后娘娘也该回宫了。不如就由我护送一程?” “有劳了。”上官媃拍了拍萧煜的肩膀,笑道,“没事的。你先回去休息。” 花园后门的出口处,鸢萝还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她瞪着木晚心,又羞又恼,又气又怕。木晚心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两人连衣角都没沾,她就从木头人变回了大活人。 上官媃暗自感叹:皇宫的侍卫到底还是比不过江湖高手,难怪他要花大力气培养江湖势力,我也该为煜儿招揽这样的人才。想到此,她说:“木公子这么好的身手不用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实在可惜了!若你愿为本宫效力,本宫绝不亏待你。” “在下志在江湖。”木晚心兴致缺缺的终结了话题。上官媃和鸢萝紧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神交流。行至半途,木晚心指着霓凰城最高的城楼问:“娘娘可想去上面看景?” 上官媃明显惊讶了:“你让本宫这个时候去上面看景?” “有何不可?”木晚心说着摘下她的斗篷,往她腰间一缠,揽着她向高处跳去。“得罪了。”他轻拂衣袖,将鸢萝藏到一处浓黑的树影里,免得被夜游的人发现。 那句“大胆狂徒”还没出口,上官媃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苍蓝的天空下,鳞次栉比的房屋密密挨挨地朝远方绵延,像一床没有铺平整的深色大氅,时起时伏。灯火闪烁,犹如点点星火,照亮了清寂无人的长街上那令人胆颤的黑暗与肃穆,平添了些许生气与安宁。一树树繁花静时如深闺处子,动时如天女散花,美得毫无保留。她们挽住清风的衣袖,托他们将香气送至大地的角角落落,安抚那些无所依靠的灵魂。护城河静静地向东流去,粼粼的波纹像游龙的亮甲,又像是星星在河里洗澡,亮闪闪的是他们晶亮的双眼和白白的肚皮。一只大白猫趴在地上,圆睁双眼,玩着刚捉到的老鼠。冷不防又窜出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叼起老鼠就跑。两只猫你追我赶,极速奔跑的身体带起一阵风,让委地的花瓣又重新飞舞了一回。巡夜人的梆子敲得脆响,他走街串巷,长长的腔调中已有了朦胧的睡意,却依旧强打精神将那句亘古不变的情话说给自己的影子听: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哪怕是在最无拘束的孩童时代,上官媃也从来没有这么晚出来看风景,更没有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在高空飞纵的经历。她的心有些慌乱,随即就平静了。这座城的夜景太迷人了!一股久违的欣喜涌上她的心头,她突然被一种温柔而悲怆的情感填满,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此举何意?” “月色如此美丽,怎忍心辜负?”木晚心粗噶的声音透露出一点温情,“娘娘深谙权谋之术,竟不懂得取悦自己?”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说,“深宫寂寞,又多险恶,娘娘何不对自己好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上官媃被说到痛处,莫名恼怒,“别忘了你的身份!” 木晚心不再言语,将她放在楼顶,示意她坐稳,自己则跳到近旁的屋顶上。 上官媃近似乎贪婪地赏月观景。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木晚心带她回到原处与鸢萝汇合,并再次将话题落到萧尧身上:“娘娘可知,圣上为何隔三差五就要杀几个宫女?” “难道不是因为她们犯了错,惹圣上烦心?” “犯错在所难免。可侍驾的宫女都经过严苛的训练,又千挑万选,岂会有那么多不怕掉脑袋的总是做错事?娘娘闲来无事,不妨查一查被杀宫女的年龄,或许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皇宫内院,死几个宫女不是什么大事。木公子有话就明说,本宫不喜欢猜谜。” “作为初次合作的见面礼,我就做个简单提示:江湖上有一种邪术,可炼制出使凡人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的丹药。只不过,炼成这种丹药的条件极为苛刻,几乎无人能做到。首先,要以多名处子之身的年轻女子的心脏为引,加入数百种世间难得的药材炼成汤水,然后以身强力健的男子为容器,将药静止四十九天,少一刻钟都不行。之后,把这药水与刚满十二岁的童子血混合,再放入人骨做成的陶器中反复熬制,直至成型。这个过程极其复杂,稍有差池就将前功尽弃。”木晚心说着拿出一只绣着三眼乌鸦的锦囊来,“千机阁的价越来越高了。下次,就得娘娘自己付账了。” “你是说……”上官媃接过锦囊,立刻明白了他为何现在才说这件事:萧煜最恨这些江湖邪术,说害人不浅。若说与他知道,他必定不答应参与此事。 “我只是说了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法子,其余的一慨不知。” “为了长生不老,就要害这么多人命,也太丧心病狂了!” 木晚心嘴角一撇,冷笑道:“娘娘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志不在此。我很好奇,这个容器会是谁。”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小道,停下了脚步,“熟门熟路,恕不远送。”和他突然出现一样,他说完话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上官媃裹紧斗篷,和鸢萝一前一后朝凤藻宫而去。 第三卷:深宫6 苏舜卿心想:刚送走皇后娘娘,又来了淑妃娘娘,宫里的娘娘都喜欢昼伏夜出么?我受命于圣上,却还是逃不过你们的算计与陷阱,到底想我怎样?他越想越气,憋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在下江湖草莽,不识宫中的娘娘!请姑娘让路,我们赶时间。” “城主这话说得违心又失礼。刚送走的那位不是娘娘?”野烟拿剑的手背在身后,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一句话而已,城主听听又何妨?” “若在下不听呢?姑娘又当如何?” “只要城主能赢过野烟手中的剑,此路便可畅行无阻。”野烟见周寻想动作,摇头道,“安静看着吧,你还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区区女婢,也敢如此放肆!”苏舜卿翻身下马,拔剑就刺,下手毫不留情。 野烟轻松躲开他的剑锋,转到他身后,直取他的背心。转眼间,两人已打在一处,看得周寻眼花缭乱。大约过了五十招左右,野烟的剑才出鞘。又过了二十多招,野烟卖个破绽,引苏舜卿攻击自己的双目,她却瞅准时机矮了身子,从苏舜卿腋下滑行而过,回手击中他的右肩,将他的剑震落在地。“承让!” “姑娘好厉害的身手!在下佩服!”打了一场,苏舜卿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姑娘武艺超群,怎会做了宫女?” “娘娘当年随老将军镇守北疆时,我是她帐前的先锋官,我的剑法一招一式都是娘娘亲授。后来,我跟着娘娘入宫,当了个粗使宫女。” “苏某孤陋寡闻,失敬!”苏舜卿恭敬地行了礼,“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淑妃娘娘说:城主不但有勇有谋,还有治国安邦之心,乃可造之才。京城这龙潭虎穴,城主还是少来为妙。”野烟指着两旁密密的荷塘道,“娘娘特意让我等在此处,也是有深意的,城主必能体会娘娘的良苦用心。” 苏舜卿心中有万千语言,奈何没有一句能宣之于口,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娘娘还说,正直自持,则外邪不能侵。城主是聪明人,应该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不可做得太绝的道理。毕竟这世间因果循环,周而复始。择善而从,方可善始善终。望城主好自为之!”说完,她侧身站立,让出道来。 “淑妃娘娘没有别的事要微臣去做?” “没有。只要城主不做帮凶,娘娘便再无他求。” 苏舜卿拱拱手,策马远去。马蹄带起的烟尘将两人的身影淹没,只有沉重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野烟反向而去,速度快得惊人,好似一股随风飘摇的轻烟轻飘飘地飘回了清和宫。她回房换完衣服,刚要坐下歇息,便有宫女前来报事,说淑妃娘娘吃药的时间快到了。她简单吩咐两句,拎了食盒独自前往御书房外等候。半个时辰后,随侍的宫女捧着赏赐出来,传话说圣上留娘娘宵夜,让伺候的人继续候着。野烟高声道:“娘娘,宁王妃进献的食盒已到多时,再等下去就凉了。” 忽听得萧尧一声大笑,立即有人跪着将食盒送了进去。没过多久,慕容瑶被人送出,野烟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相携离去,一路有说有笑。 第二日,是皇家女眷进宫觐见的日子。上官媃早早起床装扮完毕,等在门廊下。萧露蕊的轿子刚落地,就听见了野烟的声音:“小王爷笑得这样灿烂,是见到仙女了还是有好事临门?打赏奴婢点喜钱可好?奴婢去买果子吃。” 萧思源言语间透露出些许羞涩:“姐姐又拿我寻开心!清和宫什么没有,还缺你买果子的银钱不成?” “宫里的月例银子是有数的。清和宫人多开销大,入不敷出,穷得很。我家娘娘都得节俭度日,哪有银子赏奴婢?奴婢一个月也挣不了一个赏钱。” “这么艰难?那……那我回头给你们送些银子来?”说完,萧思源回头征求萧露蕊的意见,感情竟当了真。“母亲,成么?” “你这傻孩子!你野烟姐姐逗你玩的。”萧露蕊柔声道,“坏丫头,就欺负源儿心实,看我不告诉你家主子,让她扒了你的皮。”相较于慕容瑶英气逼人的眉眼和一米七二的个子,她属于小鸟依人,甜美娇俏的。不动作不言语时像个官窑里烧出来的细瓷娃娃,美得不动声色,叫人想一亲芳泽。待她的笑溢出两只黑亮如珠的眼眸,温柔的话语滑过细细的贝齿时,这份美就具有了更强的魅惑性,会将那些痴迷的心轻松俘获。 野烟吐了吐舌头,冲萧思源笑道:“小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一会我家娘娘扒奴婢的皮时,您可得替奴婢求求情,让她下手利索点,麻溜地给秃噜干净了,以好留个整皮。” 萧思源噗地笑了:“哪有这样求情的?”他偷偷瞄了瞄野烟,红了脸。 慕容瑶迎下台阶,笑道:“这丫头的皮是紧了,该松松了。”她牵着萧露蕊的手,不让她行礼参拜,“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圣上许你我像从前在家那样,不必依循宫中规矩,你怎么这么执拗?” “进了宫,就得遵守宫中规矩。妾身不能让旁人挑娘娘的不是。”萧露蕊盈盈下跪,行了大礼:“妾身萧露蕊,奉旨入宫,给娘娘请安。愿娘娘一生无恙,福泽绵长!”拜完,不等慕容瑶搀扶,已自行起身:“姐姐今日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昨儿下午陪人逛了好几家首饰店,晚上又没怎么吃东西,肚子现在正唱空城计呢。”一到了上官媃面前,她的眼神明亮了,嗓门高了,连动作的幅度都大了,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似跟下人说话时那般柔弱无助,一副任人揉扁搓圆的小白兔模样。 “好吃的早就给你备下了。”慕容瑶掐了她一把,“瞧你,吃那么多还瘦得跟猴一样,真浪费粮食!” “既然姐姐嫌我浪费粮食,那我一会少吃点就是。” “那怎么成?你爱吃那些东西又甜又腻,我一样都不喜欢。你得吃干净了才能走。”慕容瑶看看萧思源,叫过野烟,“女人说私房话旁边杵个男人实在没趣又不自在。你带源儿玩去,午膳时回来就行。不许再像上次那样,带他爬树抓鸟,听见没有?” “不爬树抓鸟,难不成你还奢望他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读书赏花?”萧露蕊笑道,“我这当娘的一天到晚都没个消停的,儿子还能规规矩矩的不成?” 慕容瑶也笑了:“也是。那行,随便你俩玩什么吧,别伤着自个儿就好。” 萧思源向萧露蕊和慕容瑶行了礼,催着野烟拿了家伙式就走。两人到了后花园,找了个地势平坦的地方支好捕鸟棚,又找个花木繁盛的地方躲起来,静等鸟儿自投罗网。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伺候花草的宫女走动。 萧思源瞅瞅趴在草窝里的野烟,脸又红了:原来,两人牵绳的手正亲密无间地挨着。野烟全然不察他的心思,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棚,生怕放走了偷食的鸟。萧思源想将手挪开,想了想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只悄声道:“野烟姐姐,咱不抓鸟了。你找个地方带我看风景,可好?” “风景天天看,哪有抓鸟有意思?小王爷还不知道吧,前几天这园子里飞来一只特别肥硕的长尾巴鸟,绝对够一顿下酒菜,奴婢抓了给您尝尝。” “怎么又说奴婢?之前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么?就咱俩在的时候,你不对我用尊称。”萧思源闷闷不乐地松开绳子,道,“你也跟他们一样,就知道哄我开心!” 野烟回头看看他乌云密布的脸,陪笑道:“我这会只顾着抓鸟,给忘了。” 萧思源闻言又高兴起来:“上次我看见静怡亭靠水的那边有块大石头,我想去那晒晒太阳,你陪我?” 野烟啧啧两声:“富贵人家的心思当真摸不透,逮鸟没有晒太阳好玩么?” 萧思源笑道:“鸟肉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你给我做的菜团子。”他追着一只路过的蝴蝶,蹦蹦跳跳地朝静怡亭跑去。 野烟等他跑得不见影子了才开动。长年累月困在宫里,坐得有坐像,站得有站姿,笑得有涵养,说话得有分寸,做事得深思……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就是受罚了想哭,也得先想好哭声的高低大小。野烟厌恶宫中的生活,却从未有半分不悦与抱怨。因为,慕容瑶需要她……她施展轻功,在花与树之间穿行,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与愉悦。 凉亭边,垂柳依依,水清如镜,鱼儿在莲叶间穿梭游玩。听见有人来,慌得潜入水深处,久久不肯露面。萧思源盘腿而坐,一颗一颗往水里扔石头,不似之前那般快乐。 “喂……”野烟坐在他身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没嘴葫芦?是有心事?说来听听?”她掏出两枚半青半红的果子,把大的递给萧思源。“娘娘昨天新得的贡品,雪国特产,水分足,清甜口味,特别好吃。旁人是没有的。” 萧思源忙用手绢把果子包好,装进怀里。 “干嘛装起来?不喜欢吃?”野烟啃了口果子,直啃得汁水乱流。“别告诉我你要拿回家给王爷吃。” “既是旁人没有,那父亲应该也没吃过。我带回去让他尝尝鲜。” “哟,看不出来嘛,小王爷还是个大孝子。” “我不能是孝子么?”萧思源咬着牙道,“我是孝子很奇怪么?” 野烟打量着他,笑了笑道:“有不痛快就说出来,别乱发脾气。” 萧思源摘下凤血石放在掌心,眼神烦躁而抑郁:“姐姐你说,圣上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么?” 野烟停止了咀嚼,脸上的笑淡了:“好好的,怎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姐姐不必装作不知,也不必再哄骗我。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萧思源冰冷的口气和饱含恨意的眼神像在审讯犯下滔天罪恶的犯人。“从我懂事时起,耳边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我难辨真假,只能充耳不闻,假装自己所在的世界一片清明。可那日在摘星殿内,那个叫莫待的戳破了这层假象,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的父亲另有其人,我是他背德的产物,是不洁的,是肮脏的!野烟姐姐,我是不是不该活着?看见我,母亲会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她得多难过!而父亲,又该怎么忍受被兄弟欺辱的痛苦?他可是宁王,威震天下的宁王啊!他一生戎马倥偬,收失地,拓疆土,护国君,守山河,立下不世之功,令敌人闻风丧胆,有常胜将军之美誉……这样的人,要如何才能咽下那样的屈辱!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我不该活着!”因为激动,他涨红了脸。又因为激动,眼里饱含泪水。他的身体颤抖着,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沙哑。他原本冷冰冰的语调更是因为这激动而变得高亢,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情感,透着血在翻滚的气息。 第三卷:深宫7 刚送走皇后娘娘,又来了淑妃娘娘,宫里的娘娘都喜欢昼伏夜出么?我受命于圣上,却还是逃不过你们的算计与陷阱,到底想我怎样?苏舜卿憋在胸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在下江湖草莽,不识宫中的娘娘!请姑娘让路,我们赶时间。” “城主这话说得违心又失礼。刚送走的那位不是娘娘?”野烟拿剑的手背在身后,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一句话而已,城主听听又何妨?” “若在下不听呢?姑娘又当如何?” “只要城主能赢过野烟手中的剑,此路便可畅行无阻。”野烟见周寻想动作,摇头道,“安静看着吧,你还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区区女婢,也敢如此放肆!”苏舜卿翻身下马,拔剑就刺,下手毫不留情。 野烟轻松躲开他的剑锋,转到他身后,直取他的背心。转眼间,两人已打在一处,看得周寻眼花缭乱。大约过了五十招左右,野烟的剑才出鞘。又过了三十多招,野烟卖个破绽,引苏舜卿攻击自己的双目。她却瞅准时机矮了身子,从苏舜卿腋下滑行而过,回手击中他的右肩,将他的剑震落在地。 “姑娘好身手!在下万分佩服!”打了一场,苏舜卿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姑娘武艺超群,怎会做了宫女?” “娘娘当年随老将军镇守北疆时,我是她帐前的先锋官,我的剑法一招一式都是娘娘亲授。后来,我跟着娘娘入宫,当了个粗使宫女。” “苏某孤陋寡闻,失敬!”苏舜卿恭敬地行了礼,“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淑妃娘娘说:城主不但有勇有谋,还有治国安邦之心,乃可造之才。京城这龙潭虎穴,城主还是少来为妙。”野烟指着两旁密密的荷塘道,“娘娘特意让我等在此处,也是有深意的,城主必能体会娘娘的良苦用心。” 苏舜卿心中有万千语言,奈何没有一句能宣之于口,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娘娘还说,正直自持,则外邪不能侵。城主是聪明人,应该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不可做得太绝的道理。毕竟这世间因果循环,周而复始。择善而从,方可善始善终。望城主好自为之!”说完,她侧身站立,让出道来。 苏舜卿拱拱手,策马远去。马蹄带起的烟尘眨眼间将两人的身影淹没,只有沉重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野烟反向而去,速度快得惊人,好似一股随风飘摇的轻烟轻飘飘地飘回了清和宫。她刚换完衣服,便有宫女前来报事,说慕容瑶吃药的时间快到了。她拎了个食盒,独自前往御书房外等候。半个时辰后,随侍的宫女捧着赏赐出来,传话说圣上留娘娘宵夜,让伺候的人继续候着。野烟高声道:“娘娘,宁王妃进献的食盒已到多时,再等下去就凉了。”立即有人跪着将食盒送了进去。没过多久,慕容瑶被人送出,野烟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相携离去,一路有说有笑。 第二日,是皇家女眷进宫觐见的日子。上官媃早早起床梳妆完毕,等在门廊下。萧露蕊的轿子刚落地,就听见了野烟的声音:“小王爷笑得这样灿烂,是见到仙女了还是有好事临门?打赏奴婢点喜钱可好?奴婢去买果子吃。” 萧思源言语间透露出些许羞涩:“姐姐又拿我寻开心!清和宫什么没有,还缺你的果子不成?” “宫里的月例银子是有数的。清和宫人多开销大,入不敷出,穷得很。我家娘娘都得节俭度日,哪有银子赏奴婢?奴婢一个月也挣不了一个赏钱。” “这么艰难?那……那我回头给你们送些银子来?”萧思源挠挠头,回头看着萧露蕊,感情竟当了真。“母亲,成么?” “你这傻孩子!你野烟姐姐逗你玩的。”萧露蕊柔声道,“坏丫头,就欺负源儿心实,看我不告诉你家主子,让她扒了你的皮。”相较于慕容瑶英气逼人的眉眼和一米七二的个子,她属于小鸟依人,甜美娇俏的。不动作不言语时像个官窑里烧出来的细瓷娃娃,美得不动声色,叫人想一亲芳泽。待她的笑溢出两只黑亮如珠的眼眸,温柔的话语滑过细细的贝齿时,这份美就具有了攻击性,会将那些痴迷的心轻松俘获。 野烟吐了吐舌头,冲萧思源笑道:“小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一会我家娘娘扒奴婢的皮时,您可得替奴婢求情,让她下手利索点,麻溜地给秃噜干净了,留个整皮。” 萧思源噗地笑了:“哪有这样求情的?”他偷偷瞄了瞄野烟,红了脸。 慕容瑶迎下台阶,笑道:“这丫头的皮是紧了,该松松了。”她牵着萧露蕊的手,不让她行礼参拜,“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圣上许你我像从前在家那样,不必依循宫中规矩,你怎么这么执拗?” “进了宫,就得遵守宫中规矩。妾身不能让旁人挑娘娘的不是。”萧露蕊盈盈下跪,行了大礼:“妾身萧露蕊,奉旨入宫,给娘娘请安。愿娘娘一生无恙,福泽绵长!”拜完,不等慕容瑶搀扶,已自行起身:“姐姐今日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昨儿下午陪人逛了好几家首饰店,晚上又没怎么吃东西,肚子现在唱空城计呢。”一到了上官媃面前,她的眼神明亮了,嗓门高了,连动作的幅度都大了,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似跟下人说话时那副柔弱无助,像只任人揉扁搓圆的小白兔模样。 慕容瑶掐了她一把:“瞧你,吃那么多还瘦得跟猴一样,真浪费粮食!”她看看萧思源,叫过野烟,“女人说私房话旁边杵个男人彼此都不自在。你带源儿玩去,午膳时回来就行。不许再像上次那样,带他爬树抓鸟,听见没有?” “不爬树抓鸟,难不成你还奢望他坐那安安静静地读书赏花?”萧露蕊笑道,“我这当娘的一天到晚都没个消停的,儿子还能规规矩矩的不成?” 慕容瑶也笑了:“也是。那行,随便你俩玩什么吧,别伤着自个儿就好。” 萧思源向萧露蕊和慕容瑶行了礼,催着野烟拿了家伙式就走。两人到了后花园,找了个地势平坦的地方支好捕鸟棚,又找个花木繁盛的地方躲起来,静等鸟儿自投罗网。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伺候花草的宫女走动。 萧思源瞅瞅趴在草窝里的野烟,脸又红了:原来,两人牵绳的手正亲密无间地挨着。野烟全然不察他的心思,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棚,生怕放走了偷食的鸟。萧思源想将手挪开,想了想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只悄声说:“野烟姐姐,咱不抓鸟了。你找个地方带我看风景,可好?” “为何?这园子里有只特别肥硕的大鸟,绝对够一顿下酒菜,奴婢抓了给您。” “怎么又说奴婢?之前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么?就咱俩在的时候,你不对我用尊称。”萧思源闷闷不乐地松开绳子,道,“你跟他们一样,就知道哄我开心!” 野烟回头看看他乌云密布的脸,陪笑道:“我这会只顾着抓鸟,给忘了。” 萧思源闻言又高兴起来:“上次我看见静怡亭靠水的那边有块大石头,我想去那晒晒太阳,你陪我?” 野烟啧啧两声:“富贵人家的心思当真摸不透,抓鸟没有晒太阳好玩么?” 萧思源不说话,朝静怡亭跑去。野烟等他跑得不见影子了才开动。长年累月困在宫里,坐得有坐像,站得有站姿,笑得有涵养,说话得有分寸,做事得深思……总之,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就是受罚了想哭,也得先想好哭声的高低大小。野烟厌恶宫中的生活,却从未有半分不悦与抱怨。因为,慕容瑶需要她……她施展轻功,在花与树之间穿行,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与快乐。 凉亭边,垂柳依依,水清如镜,鱼儿在莲叶间穿梭游玩。听见有人来,慌得潜入水深处,久久不肯露面。萧思源盘腿而坐,一颗一颗往水里扔石头,不似之前那般快乐。 野烟坐在他身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像个没嘴葫芦似的,是有心事?说来听听?”她掏出两枚半青半红的果子,把大的递给萧思源。“娘娘昨天新得的贡品,雪国特产,水分足,清甜口味,特别好吃。旁人是没有的。” 萧思源忙用手绢把果子包好,装进怀里。 “干嘛装起来?不喜欢吃?”野烟啃了口果子,直啃得汁水乱流。“别告诉我你要拿回去给王爷吃。还真是?哟,看不出来嘛,还是个大孝子!” “我就不能是孝子么?”萧思源咬着牙道,“我是孝子很奇怪么?” 野烟打量着他,笑了笑说:“有不痛快的事就说出来,别乱发脾气。” 萧思源摘下凤血石放在掌心,眼神烦躁而抑郁:“姐姐你说,圣上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么?”他冰冷的口气和饱含恨意的眼神像在审讯犯下滔天罪恶的犯人。“从我懂事时起,耳边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我难辨真假,只能充耳不闻,假装自己所在的世界一片清明。可那日在摘星殿内,那个叫莫待的戳破了这层假象,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的父亲另有其人,我是他背德的产物,是不洁的,是肮脏的!野烟姐姐,我是不是不该活着?看见我,母亲会想起很多不堪的往事,她得多难过!而父亲,又该怎么忍受被兄弟欺辱的痛苦?他可是宁王,威震天下的宁王啊!他一生戎马倥偬,收失地,拓疆土,护国君,守山河,立下不世之功,令敌人闻风丧胆,有常胜将军之美誉……他要如何才能咽下这屈辱!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我不该活着!”因为激动,他涨红了脸。又因为激动,眼里饱含泪水。他的身体颤抖着,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沙哑。他原本冷冰冰的语调更是因为这激动而变得高亢,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情感,透着血在翻滚的气息。 第三卷:深宫8 显然,野烟也被萧思源的情绪感染了。她用手绢蘸去他额上的汗,心疼地叹了口气:“你这傻瓜!生为宁王和王妃的孩子,你幸福么?” “幸福!我很幸福!父亲和母亲都很爱我,尤其是父亲,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都给我。我从未见过哪个父亲像他那样爱自己的孩子!” “那你还有什么好意难平的?” “这么说来,莫待之词并非妄言?” “是或不是,都不影响你们一家三口的感情,不是么?”野烟又是一声长叹,“我是无垢出身。为了一顿饱饭,插草卖身。多亏娘娘在一众人中挑中了我,给了我名字,免了我的奴籍,还给了我自由,教我读书习字,骑马练剑……可以说,没有娘娘的栽培与呵护,就不会有今天的野烟。我敬她,爱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丢了性命也甘之如饴,只要她幸福!我从不追问我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并非我不念亲恩,也并非我现在过得比从前好,而是我懂得,最好的情感跟是不是血缘亲人无关,跟身份地位也无关,只跟爱不爱有关。” “按姐姐这个说法,血缘关系岂不是一无是处了?” “并非一无是处,只是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罢了。血缘只不过是人类关系中比较特殊的一种,某些情况下,它确实会比非亲属关系显得亲近,但伴随其中的牵绊与纠缠,也会让烦恼加倍。”野烟将果子啃得只剩下一丁点核,丢进水里喂鱼:“你觉得八皇子幸福么?” “八皇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跟幸福不沾边,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是啊,他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有父不敢认,有家不敢回。而你不仅独占父母恩宠,还可以海阔天空,无所畏惧,又为何要在意这些?”不管那个人是谁,宁王待你如珠如宝,王妃爱你如命,我家娘娘视你为子。说句僭越的话,我也从未拿你当外人看待。你何不多看看你手中握着的幸福,去计较那些陈年往事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将已愈合的伤疤重新揭开?就算你把事情问得一清二楚,就算你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那又如何?有意义么?” “可是我不甘心!他怎么能……父亲太可怜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谁甘心呢?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他是王,王掌控着生杀大权。一旦闹开了,都不用下圣旨,一道口谕便可让宁王府寸草不生!” “我不会胡闹的。”萧思源红着眼道,“我只是心疼父亲和母亲。” “难为你有这份心!如果你心疼宁王,就听他的话努力学习带兵之法,有朝一日也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你心疼王妃,就抽时间多陪伴她,让她知道你爱她。怨天尤人,愤世嫉俗,自甘堕落,不是你堂堂小王爷该干的事。你永远要记住:你,萧思源,是宁王萧逸的儿子,你不能干令他蒙羞的事!绝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我时常胡闹,丢了宁王府的脸面,可那也是因为我心里烦闷……” “别为自己犯的错找理由!你不是三岁小孩,该像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了!”野烟呵斥道。见萧思源面有愧色,又放缓了口气:“人这辈子,最无法选择的就是父母和儿女,是好是坏都没办法重新来过。虽然无法选择父母,但我们可以选择活着的方式。你生活优渥,天资聪颖,又有宁王这样的好父亲,本该是一代贤王。事实上呢?娘娘和我听到的都是你在外胡闹的消息。你可知道娘娘有多难过?就拿摘星殿的事来说,若不是你无事生非,去招惹别人,人家会那样对你么?莫待那句话没说错:刀要插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你去捅别人的心窝子,还想让别人乖乖待着别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且那谢轻云是什么人?他是魔界的三公子,他哥是现任魔君谢轻晗,他爹娘是前任魔君魔后!你出言不逊,理亏在先,要真闹起来了,谁能护得了你?娘娘得知此事后一边心疼你一边又气你,好几天都没休息好。你该好好跟她道歉的!” 萧思源噌地站起身,边撸袖子边道:“瑶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是谁告的状?敢惹我瑶姨生气,看我不拔了他的长舌头!” 野烟被气笑了:“我看最该拔舌头的是你!以后,管好你的坏情绪,别欺负善良弱小,更别去招惹谢家的人。要知道,谢轻晗不称帝不是他不敢,而是他在韬光养晦。至于顾夕漫,她是出身不好,可那又怎样?她坚强,善良,有一颗爱民如子的心,是值得被尊重的。你翻旧账既有失身份,还让旁人笑话你气量狭小。还有莫待,我查了许久都没能查出他的来历,后来娘娘亲自出面,付以千金给秋渐离,也还是没有买到他的消息,可见他的背景有多深,绝非等闲。” “瑶姨为何对他这样重视?他有何过人之处?” “为何?就为他敢当着三界的人对你下手。这份胆量,放眼天下有几人?” “有胆量又如何?还不是去碧霄宫当了书童,任那老女人差遣?” “书童?恐怕仙界没人用得起他这样的书童。” “怎么说?为啥用不起?他又干啥离经叛道的事了?” “瞎想啥呢!说用不起,是因为他只用了大半年功夫,就已精通了基础类的全部剑法,而被选入仙门的他的那些同期,多数才刚刚学了点皮毛。瞧,这中间差的就只能说是天分了!雪凌玥表面上对他淡淡的,不怎么搭理,实际上非常重视,不但精心安排了第二阶段的课程,还亲自教授。此举无异于告诉世人:莫待是碧霄宫正经八百的弟子。” “碧霄宫的弟子那么多,多他一个不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你孤陋寡闻吧你还不承认。碧霄宫的弟子是很多,但是由雪凌玥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目前就只有三个,分别是天将军庄羽,大护法展翼,总领事宗召南。庄羽和展翼的事迹你应该听说过不少,宗召南其人你知道多少?” 萧思源想了好半天,迟疑着问:“碧霄宫有这号人物?” 野烟就差把“恨铁不成钢”写在脸上了:“宗召南是碧霄宫创建至今唯一的大掌宫,身份地位非常人能比。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没能得雪凌玥亲自授令。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我知道,雪凌玥立有重誓:一生只为三个弟子亲授飞花令。他已经给庄羽和展翼授过令了,当然要珍惜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没错,最后的机会很珍贵,可他还偏偏给了莫待,一个不愿意叫他师父的江湖人。”野烟见萧思源听得认真,继续道,“莫待不愿意叫雪凌玥师父,雪凌玥却还是将莫待视为关门弟子。这份荣耀放在谁身上不受宠若惊?偏偏莫待还就不稀罕,一口一个凌玥上神叫得极为生分,气得庄羽和展翼找他理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雪凌玥知道后,非但没责怪莫待,还把庄展二人狠狠训了一顿,说他俩不安守本职,多管闲事,没有起到好的表率。得,打那以后,几乎没人敢找莫待的麻烦了。” “嗬!还真没看出来嘛,那小子还挺有脾气的!连凌玥上神都没放在眼里。”萧思源摩拳擦掌,面露佩服之意,“这么看,被他打也不算丢脸。” 野烟有些无语地道:“你能这么想,我……我很高兴……很高兴的。” 萧思源笑道:“我喜欢有真本事的人。莫待虽然臭屁,可是我服他!” 野烟也笑了:“服就要以礼相待。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是靠德行。” “记住啦!听人说,半年前谢轻云入了风神门下?他不是落选了么?” “季晓棠行事向来不拘常理。那日,谢轻云去剑门峡找他,说自己想进风神门修习仙法。因季晓棠之前跟谢青梧喝过几次酒,也算有交情,不好直接拒绝。于是他便跟谢轻云约定,两人边下棋边品酒:谢轻云输了,立马走人;他输了,收谢轻云为徒。结果可想而知。” “啊?这样也行?风神的门也太好进了吧!” “季晓棠定是早就中意谢轻云了,不过给了个由头而已。不然,以他的脾气绝不会收一个不喜欢的人为徒。再说了,能在品酒上胜过季晓棠的人,三界之中屈指可数,就更别提棋艺了,他可是和令狐云骁持过平局的人。谢轻云能拜师,凭的也是真本事。” “不都说谢轻云是把懒骨头么?连魔界的事他都不管,就知道玩乐。修仙这么辛苦的事他能坚持得了?” “没错,谢轻云确实不是勤奋上进的人。突然这么大改变,想必是有事触动了他。总之,又多了个需要密切关注的对象。”野烟抻了抻双臂道,“但愿三界无战事,小女子方可安睡片刻。” “姐姐怎么看待苏舜卿?” “他嘛……”野烟望向高处,冷峻的眼神中隐含杀意,“虽有勇有谋,奈何德行有亏。我说,咱俩是出来玩的,怎么说起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来了?扫不扫兴?” 萧思源望望四周,指着一株高耸入云的柏树笑道:“那咱去看看那窝鸟孵出来没?” 野烟哈哈大笑:“你上次进宫那鸟就快破壳了,这都过了整整一个月了,还没孵出来?”她跳到一片花丛中,弯腰寻找,“我在这里放了几只兔子,不知道有没有生出小兔子来。” 萧思源也哈哈笑了:“真有小兔子,也早就跑了。难不成还等着被你抓回去红烧?” 两人说着闹着,不多久就到了午间。野烟采了捧新开的花回去插瓶,萧思源也没空手,分了几株稀有花卉的新苗,说带回去种在宁王的书房前,可醒神明目。 午膳后,休息了半个时辰,萧思源就带着花苗和一匣子赏赐出宫了。萧露蕊照旧歇在清和宫,要到第二天午后才回。夜半时分,一顶朴素的青布小软轿停在清和宫的后门,接走了素衣常服,从头捂到脚的萧露蕊。 慕容瑶赤脚倚在门前,眉间愁云惨雾:“野烟,我太无能了!从前保护不了映雪,现在保护不了小蕊。我愧对萧家,愧对宁王,愧对那些信我的人!” “娘娘,您已经尽力了!这不是您阻拦得了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了!” “呵,尽力?我尽力了么?尽力不过是安慰自己和敷衍别人的借口。如果我真的尽力了,为何会是这样的局面?映雪死了,小蕊忍辱负重,独自吞咽着血泪。如果宁王知道每月的今天是小蕊进宫侍寝的日子,他会怎么样?还有源儿,我该以何面目面对他?他那么信任我!” “圣上以宁王与小王爷的性命相逼,谁敢不从?” “没保护好就是我不对,哪还有脸找理由替自己辩解?”慕容瑶望着像个黑洞的苍穹,陷入了回忆: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啊!想当初,映雪,小蕊和我同食同寝,同在将军府读书玩乐,那是何等的快乐!每逢先生休学的日子,宁王必定早早地候在学堂外,说来接妹妹回家看父母。我和小蕊都打趣说,你接的哪里是妹妹,分明是未过门的媳妇。每每这时,映雪铁定要偷偷地掐我和小蕊一把,嘴上说着不许我们欺负哥哥,一张俏脸却红霞飞,羞得跟什么似的……哎,我掐人的毛病就是跟那丫头学的,改都改不掉。 “娘娘……夜深了,您安寝吧!奴婢会等王妃回来,安排好一切。” “我哪睡得着。”慕容瑶郁郁地。“我去给她准备沐浴的水,她回来了是要好好清洗的。”说着,她流下泪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宁王和我,不但有兄妹之情,更有同袍之谊。而我,却将他的妻子送上了别人的床。野烟,我这心里真是刀剜油烹似的难受!”她捶打着胸口,似乎想捶跑那将身体蚀穿的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我于千军万马中斩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为什么我却无法从我拼死守护的王手里,救下我的姐妹和朋友?映雪,从前你常说,世间种种,总是温情与撕裂交织,阴暗与光明并存,悲苦与希望同在。只要一息尚存,就躲不开,逃不掉,无论怎样艰难都得坚持下去。因为只有坚持,才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可为何我坚持了这么多年,却只看到了令人绝望的肮脏与残酷!我不想再坚持了!不想了!” 野烟立即跪拜在地:“娘娘,这一生,不管您要做什么,奴婢永远是您的先锋官!” 第三卷:深宫9 慕容瑶哽着喉,将眼泪忍了回去:“我慕容瑶发誓,总有一天要还天下老百姓一片清明的河山!”她让野烟取出剑来,借着灯光起舞。当初萧尧要她进宫,她提出了一个条件:允许她保留练剑习武的习惯。不然宁死不从。彼时,萧尧为她与众不同的风姿所迷,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应允了。这些年,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未有一天间断。有时,萧尧心血来潮,还让她舞剑助兴。 在众多嫔妃中,娘家根基深厚的多,容貌才情出众的多,工于心计善于争宠的更是比比皆是。这些女人像花儿一样,有的开一季就败了,有的经历霜雪后开得更艳了,但大多数都只是被摘下玩弄片刻,就被无情地丢弃,在等待中枯萎。她们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因为被那唯我独尊的皇权惊得魂不附体,看不清自己的命运,竟盲目地以为只要圣眷不衰,就可以一世安乐,甚至还能平步青云。到最后她们才发现,圣眷不衰是谎言,一世安乐是梦想,至于平步青云,那就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慕容瑶一早就看清了宫中女人的命运。于是,她不争,不抢,不贪,不怕更不爱。她只是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过得心平气和,过得不亢不卑,过得别出心裁。 萧尧曾抚着她的眉道,你有一种魅力,是那些女人没有的。 她笑:圣上这是拐着弯说妾身是粗人?没办法,谁叫这宫里只有妾身,也唯有妾身,是能征善战的女将军呢! 萧尧大笑:朕就喜欢你这股傲气!不像她们,总是想着法子讨好朕,唯唯诺诺的,看得厌烦。 她说:无欲则刚。妾身心无杂念,只想安稳度日,自然腰杆挺直。 多少年过去了,不管这宫中的花开得多热闹多拥挤,清和宫的这朵,永远开在它自己的领地上,颜色不减当年。 这样的夜晚,睡不着的当然不会只有慕容瑶一人,还有很多人也是彻夜无眠,上官媃就是其中之一。这会,她端坐案前,指着一方纯白锦帕上芝麻粒大的一点墨渍道:“就差最后一点了,可惜了了!再拿帕子来,本宫重画。” “娘娘,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弄吧!”鸢萝把参汤放到她面前,拿起锦帕看了看道,“这小小的一点,无碍的。” “那怎么行!这东西可是宝贝,它将来一定会帮本宫的大忙,半点都马虎不得。”上官媃笑容满面地喝完参汤,兴致勃勃地调色、研墨。“你看看,本宫笔下的宁王妃,是不是越来越栩栩如生了?” “是的。就像把活人嵌进了画里。” “就得有这个效果才行。她今儿这身打扮本宫最是喜欢,特别是那乌云般的发髻,让她越发有韵味了,也难怪圣上对她痴迷。”上官媃铺开锦帕,先在上面画下萧露蕊的全身像,然后画上钗环首饰,连她捏在手中只露一角的手帕都没遗漏,最后在空白处写下她进宫的时间,随行的人员,陪侍的时间以及出宫的时间。“把你画得这样活色生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本宫的挚爱。真是讽刺!” 鸢萝把锦帕拿到风口吹干,用丝绢仔细包好缝在上官媃最不喜欢的皇后服里:“娘娘,帕子太多了,要不换件衣裳?不然您穿着不舒服。” “不,就它。这皇后服一年出头也穿不了几次,而且只有你能碰,最为安全。”上官媃翻看挂在衣裳里面的锦帕,笑得腰疼。“鸢萝,谁能想到本宫把最致命的东西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算某一天本宫获罪,他们要查抄凤藻宫,也绝对想不到。到时候,这可就是咱们反败为胜的利器。” “娘娘高明!”鸢萝说着动手为上官媃宽衣,“奴婢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淑妃娘娘为何对八皇子那般照顾?几次三番舍命相护。” “也难怪你有此一问。当初,本宫刚准备动手对付苏映雪,她就被圣上赐死了,也没给本宫添麻烦,她的事本宫也就没跟你讲。”上官媃侧身躺下,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反正无事,就当解闷了。” 鸢萝侧身坐在床边,轻轻按揉她有些浮肿的腿。 上官媃望着帐顶,双手玩着头发,大概是在想该从哪里说起:“宁王萧逸的父亲也就是老宁王和慕容瑶的父亲慕容老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两人从孩提时起就在一处,感情深厚,两家人的交情自然也就不用说了。慕容瑶的母亲有个亲姐姐,育有一女,就是萧露蕊。萧露蕊早年丧父,母女俩相依为命,慕容家就将她母女二人接到将军府上一起照拂。慕容瑶和萧露蕊从小一起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没过多久,慕容老将军救回一个孤苦无依的苏姓小女孩,并将其收为义女,赐名映雪。苏映雪乖巧懂事,又温柔美丽,将军府上下都非常喜欢她。老宁王听说了这件事,忙赶到将军府,说他年岁已高却只有宁王一个儿子,再想要个女儿已是不可能,实在是可怜得很,希望慕容老将军能将苏映雪送与他为女。慕容老将军不答应,老宁王就嚎啕大哭,边哭边数落慕容老将军,说已经有女儿了还贪心,只顾自己乐呵而不顾老友的感受,简直对不住他们多年的交情。经不住老宁王的软磨硬泡,万般无奈之下,慕容老将军只得忍痛割爱将苏映雪给了出去。老宁王夫妇如获至宝,待苏映雪如同亲生,甚至比对宁王还好。因为苏映雪,两家人的关系就更亲密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慕容老将军设了私塾,专门请了先生为三位小姐授课。她三人虽非一母所生,性格差别也大,却极为投缘。有一天的春天,她们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歃血为盟,义结金兰。这在当时还是一段人人传诵的佳话。” “怪不得!那宁王和苏映雪又是怎么回事?民间对他俩的关系猜测颇多。” “那不是猜测,是事实,世人皆知的事实。”上官媃叹道,“苏映雪和宁王青梅竹马,情比海深。成年后,他们在父母和好姐妹的见证下定了终身,打算等宁王平乱回来就办婚事。岂料圣上无意间获悉苏映雪貌美,一卷圣旨,强行将她纳入后宫。苏映雪为了宁王府,不得不从命。可怜宁王平乱一结束,便马不离鞍,身不解甲,星夜兼程地往回赶。可惜,迎接他的不是日思夜念的心上人,而是供奉在堂的圣旨……我有时候想,‘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到底是我们自欺欺人的安慰与奢望,还是神明对我们的嘲讽与玩弄?而一句‘造化弄人’,又割断了多少深情厚爱,原谅了多少背弃与伤害!” 鸢萝安静地听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后来,为了安抚宁王府,圣上听从了大臣们的建议,将萧露蕊赐与宁王为妻,根本不管两人是否愿意。再后来,圣上见到了进宫向苏映雪请安的萧露蕊,这才有了萧思源和今夜的苟且。” “宁王不易!他该有多痛,多恨!” “痛又如何,恨又怎样,活着才最重要。不然,万事皆休。”上官媃似乎没察觉她缠在指尖的头发打了结,依旧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地绕。“这宫里的女人,谁的心上没几个血窟窿?谁没个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才敢思念的人?谁不是一边痛一边恨一边努力活着?” “娘娘……”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有些累了。”上官媃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记着点,盯梢萧旸和萧宛瑜的该换一波了。还有苏舜卿,也要派人跟着,别让他耍花招。” “娘娘安心,这些事奴婢都记着。” “告诉外面的人,不用守夜了。”直等到鸢萝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上官媃才慢慢坐起身,摸着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对着床头的灯默默出神。她仿佛又听见他的声音隔空传来:姑娘,你的手串掉了。阳光刺眼,她凝目看去,只见漫天落叶下,一名身披金甲,手握长枪,雄姿英发的男子迎着猎猎秋风含笑看着自己。那天,他是凯旋归来万众瞩目的平乱英雄,她是相府尚未出阁的千金大小姐……眼泪滚落在手串上,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光点,像极了他明亮眼眸里的光…… 蜡烛结出灯花,光线愈加黯淡了。 宫墙外,夜猎的猎手趁着黎明前至暗时刻的掩护,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洞穴中。苏舜卿也想赶在天亮前回到客栈,因为他知道,上官媃派来监视他的人很快就会出现。现在,他正在揽翠山庄品尝最早一波掐下来的秋茶。 “城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秋渐离轻摇折扇,扇飞了一只闻着茶香过来的小飞虫。 “不是指教,是有事相求。”苏舜卿将一大叠银票压到茶杯下,又抓了把金珠出来,直奔主题:“我想知道,谁能解尸蛊?” “只有下蛊的人才能解。不过,我听说仙鹤门的白掌门对蛊毒颇有研究。” “我已求教过白掌门,她说她解不了我中的蛊毒。阁主神通,还请指点迷津。” “我不要钱,咱俩就以消息换消息。麻烦城主告诉我燕双飞的真实身份。” “这个……我不能说。我可以给双倍或更高的价钱。或者阁主换个问题?” “就这个。千机阁的规矩城主应该知道,不讨价还价。城主若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勉强。喝完这盏茶,出门左拐。咱们江湖再见。” “燕双飞……他是圣上的十二龙卫之一。” “十二龙卫?是专门替皇上办差的护卫?” “对。圣上效仿十三公子,培养了十二个顶尖高手,也就是死士,专门为他刺探情报,执行秘密任务。燕双飞是龙卫中武功最低的,排在第十二位。” “这么说来,杀蒙怅的应该也是这些龙卫了?除了燕双飞,城主应该没见过其他人的真面目吧?” “阁主如何得知?” “既然是效仿十三公子,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蒙怅死前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凤在青天龙在渊,是十二龙卫的接头暗语。” 龙在渊?在渊……甘居他人之下,这可不像是萧尧的作风。秋渐离喝了口茶,没再继续问下去。“玑云豆是解尸蛊的最佳良药,一颗便可彻底清除。目前只知道莫待莫公子手里有一颗。” “玑云豆当真在他手里?”在摘星大会上,苏舜卿也听到了些关于玑云豆的消息,他认为那是以讹传讹,根本没放在心上。“看来我还得去趟琅寰山。” “要如何取得,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城主不必有后顾之忧。” “千机阁的信誉,我很放心。”苏舜卿告辞离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客栈。 秋渐离找出一卷旧书,撕下其中一页折叠成特殊形状,交与鹤枫加急送出。他在书案前坐下,欣赏着青瓷花瓶里那几枝开得极好的樱花,展颜笑了。一片花瓣悠悠飘落在案头,那是季节更替时的一声叹息。 第四卷:风起1 仙界的四时与人间界同步,花都开在不同的季节,琅寰山也不例外。此时正值盛夏,三春的繁花已落尽,青涩的果子挂满枝头,处处翻涌着独属于夏日的绿浪。蝉鸣之声入耳时,照样是于静谧处显热闹,于心烦时显聒噪。所不同的是,阳光虽盛,却全然无炽热之感,只觉得和煦温熙,还是像春天那般舒畅。 从博雅斋出来,已快晌午时分。莫待边走边活动筋骨,默记书上的重点和难点。背了一上午书,稍微有些累了,他打算四处走走看看,换换脑筋。这是他来琅寰山后第一次这个时候出博雅斋——比平常早了半个多时辰——也是他第一次独自在琅寰山走动。平时,他要么在博雅斋看书,要么在演武堂修习剑法,到了饭点和睡觉时间就回披香苑。而吃饭时的空闲时光,雪凌寒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周遭很静,叶落可闻其声,仿佛这是个无人居住的世界。而四面通达宽绰的路面和令人叹为观止的琼楼玉宇又好像在说:这里不但有人住,且所居之人非凡品。不然,道路两旁那一簇簇水洗过似的萋萋碧草、只在至纯的环境中才会盛开的奇异花卉和三界中独一无二的珍稀树木,该如何解释? 一对巴掌大的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戏,纱似的薄翅像两团斑斓的烟霞。它们飞上枝头歇了歇,飞到莫待面前,绕着他飞了一圈,顺着掩映在草丛中的小路飞去。莫待喜欢其中一只蝴蝶的颜色,忙跟了过去,一直跟到一片花圃前,眼瞅着那对蝴蝶扎进花丛,淹没在流光溢彩的颜色里。 花圃的入口处,放着一扎断口还在冒水的花枝,想来是刚剪下不久。四周没人,不知道修花人去了何处。莫待挑了枝没有分叉也没有花朵的花枝,左比右划,试练着刚学会的仙门剑法。舞完,那花枝被他当作了探路棍,这里戳戳,那里戳戳,好像是盲人的探路棍,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花圃的尽头是一条三叉路,通往三个未知的方向。莫待掐了片叶子放在掌心,闭了眼念念有词,然后将叶子吹出去,吹落在右边的路口。他像个神棍对着天地祷告一番,假模假式地用花枝探探路,朝左边去了。 左边是片望不到头、开得灼灼、娇艳无比的桃花林。这是桃源?听说在花仙子的桃源,所有花卉都常开不败,不分春夏秋冬。我该不会是越界了?这也没走多远嘛!莫待用花枝敲了敲地面,大声道:“有人在么?”连着问了好几遍,也不见人应答。莫待本想径直走开,又耐不住那一树树桃花的诱惑,于是决定进去转转。从看见桃林的那刻起,他便无暇顾及其它,自然没留意到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块长满苔藓,藤蔓牵绕的石头,上面写着斗大两个字:禁地。而在他抬腿迈向桃林时,锁魂簪的那点红亮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原样。 桃林静寂无声,只有桃花在不断凋落,又在不停绽放。凋落与绽放间几乎没有间隔,也难怪树上的花朵总是鲜艳惹眼。只是树下那一层层厚厚的落花提醒着赏花人,花开花落终有时,且赏且怜且珍惜。 这桃林看着像野生野长的,没人看顾,也从未有人踏足。越往里走,越觉得这地方冷僻得不舒服,总好像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背后盯着,直盯得脊梁骨窜起阵阵冷飕飕的寒意。 莫待千挑万选,挑了棵花开得最灿烂个头也最高大的树,又看好了那根最粗壮的树杈,蛇一样顺着树干绕了两圈就上去了。他靠着树杈看了回桃花,准备稍事休息就回演武堂。下午是雪凌玥的课,得养足了精神,不然经不住他严苛的训练。 忽然,传来一声微乎其微的叫声,仔细听却又没了动静。莫待以为自己幻听了,接住两朵飘坠的桃花放在耳朵眼里,假装可以屏蔽打扰。叫声再次响起,软软糯糯的,有点像猫叫。这地方连个鬼都看不到,哪来的猫?他又塞了两朵花在耳朵,闭目养神。像是跟他作对,那声音第三次响起,只是比前两次更弱不可闻。若不是这里静得像一潭死水,加之他耳力过人,换个人或许根本就听不见。 凭着对声音来源的判断,莫待落脚在树下,用花枝小心拨弄紧挨着树根的花瓣。没拨几下,露出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来。他戳了戳,没反应。过了片刻,那东西动了动,露出首尾来:竟真的是只猫——一只不足拳头大、额间有几根紫毛的猫!它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花瓣里,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小东西,你怎么了?从树上掉下来了?还是被遗弃了?”莫待将小猫带离花堆,发现它浑身冰冷,已是濒死状态。“你病了?” 小猫的肚腹微微起伏,连叫声也没有。 “真生病了?”怎么办?带回去医治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估计走到半路就要断气了。莫待想了想,捏开小猫的嘴,凝神运气化生命水于指尖,喂与它喝。三滴生命水进嘴,小猫的耳朵动了动。有效了!莫待忙解开衣衫,将小猫捂进怀里,希望用自己的体温化解寒气。这鬼地方阴气太重,不适合动物更不适合人,得速速远离。这么想着,他快步出了桃林,顺着路朝前走。此时他的心思全在小猫身上,还是没有注意到那块石头。 又走了一阵,莫待才觉出不对劲,似乎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我这是迷路了还是撞鬼了?他捏了捏脸颊,正要飞上高处察看,怀里的小猫动了。“呵,这么快就缓过来了?” 小猫没有发声,只极不安分地拱来拱去,大约是被捂得不舒服。 “别乱动,乖乖待着。我这就让你重见天日。”莫待的手刚伸进怀里,就被攻击了。他缩回手,噗地笑了。只见那小猫瞪着一对圆溜溜水汪汪蓝盈盈的眼,两只前爪紧紧抱着他的手,死咬着手指不放,嘴里还呜呜有声,气鼓鼓的样子分明在说:你这坏蛋,想憋死我么? 莫待在它小小的脑门上亲了一口,托着它悬着的后爪,柔声道:“我的手太凉,没办法给你温暖,只能如此。”他看看血流不止的手指,又说,“血有剧毒,你不怕死么?” 小猫立即放了手也松了口,身体直线下坠。莫待忙伸手接住,在它柔软的毛上蹭了蹭手:“你弄出来的,也得你弄掉。两清。”他把小猫放到地上,指着周围看起来都一样的树道,“我分不清方向了。你可知道如何出去?” 小猫看看身上的血,气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胡子又直又硬跟针一样。它冲莫待喵呜喵呜叫不停,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讨厌的人,还不快把血弄干净! 莫待双手一揣,一脸假笑:“长得可爱了不起么?就必须得宠着你?想得倒美!你听好了:第一,本公子不是什么大善人,胆敢在我面前嚣张,当心我拔光你的胡子!第二,不管你是谁家的灵兽,现在落在我手里了,就得任我差使。第三嘛,我现在非常非常饿!再走不出去,我就只有把你当点心了。虽然你才这么小一点,肉少得还不够我塞牙缝,但聊胜于无,我也只能将就了。阁下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是想长命百岁地活着?” 小猫以一种饱含着震惊,气愤,无奈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瞪了他片刻,转身向旁边的岔道走去,不叫也不闹。莫待甩着花枝,哼着小曲,款步相随,得意得不能再得意了。 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桃花的香气业已消散不见。莫待虽没来过这里,但亭台楼阁的模样曾在图纸上见过,他可凭记忆走回去。小猫转了个弯,拐上另外一条路。莫待拽住它的尾巴,笑眯眯地道:“辛苦你了!你住哪儿?明天我带好吃的犒赏你。” 小猫不理不睬,也不看他,扭着脑袋生闷气。 莫待笑道:“我道歉,我不该吓你。要不这样,明天你在这里等我,我带小鱼干给你?我那里有非常美味的小鱼干,你喜不喜欢?” “灵兽有主,莫公子切莫要乱投食。”冷不防,方清歌笑容满面地现身道路旁,在两名婢女的陪同下缓步而来,像熟人那样跟莫待打招呼。她的容貌与在人间界时差别很大,精致的妆容掩盖了原本的清秀,却又将她的轮廓描摹得越发干练英气。“莫公子在琅寰山住得可习惯?” 莫待的目光在她的衣服和饰品上稍作停留,按仙界的规矩行礼:“仙后。” 方清歌笑得无奈:“这招摇的装扮本宫真心不喜,还是在人间自在。”她一身锦绣,相当华贵,神态端肃而雍容,举手投足间自有气派和威严,不似在人间那般随意潇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本宫的身份了?” 第四卷:风起2 “当日听说仙后在人间界认了个同名同姓的妹妹,我多多少少是有些不信的。后来托朋友打听了打听,确有其事。我是个老实人,最不擅长的就是怀疑别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多想。直到刚才,我才知道被仙后涮了。” “老实人?你说你?在本宫心里,这世上就没一个人是老实的。” “别人如何想并不重要,只要我自己觉得自己老实就行了。” “在这一点上,莫公子倒与本宫不谋而合。” “在下不胜荣幸。” “叙旧到此结束。本宫听闻莫公子的剑法进步神速,已经在修炼第二层了?这么有天赋的人当真罕见!看来莫公子和仙界还颇为有缘。” “我只是个书童。承蒙凌玥上神抬爱,教我点防身的功夫,谈不上有缘。” “从前你不喜欢跟本宫喝酒,现在抗拒拜玥儿为师。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公子,竟让你如此厌弃不满?” “仙后多心了。我只是嫌麻烦,不想和旁人过从甚密。” “既然嫌麻烦,那又何必来此?不来,不就没麻烦了?” “我来,是因为有所求。”莫待笑了笑道,“仙后是否也有所求?” “当然,本宫想要灵犀。”方清歌笑道,“不知莫公子可愿归还?” “怎么,凌寒上仙没告诉你么?我早前已将灵犀还他了。” “灵犀是仙帝的,你要还也该还给仙帝,怎么给了阿凌?” “为何不能给他?可是有什么说道?如果犯了忌讳,还请见谅,我并不知道不能给他,不过是想着给谁都是给,随手就给出去了。”莫待拱拱手,指着小猫道,“不知是谁家的灵兽迷路了,麻烦仙后带给主人。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先走了,凌玥上神还等在演武堂。” “灵兽知道如何寻主,莫公子不必挂心。”方清歌面朝远处一座殿宇,用手比划一番。“这一带都属于姻缘殿。为保你身心愉快,无事别登门。”她捻起一根细长的猫毛,对着阳光细看:好特别的毛发,竟然隐隐透着紫。琅寰山没人养猫,也没有此种灵兽,这家伙到底是来自何方? “多谢仙后指点。我记下了。” “莫公子不问清原因就道谢?” “别人的原因我为何要知道?” “说话还是这么直接。还是刚才那个问题,莫公子是不是早就看穿本宫的身份了?为何不拆穿?”方清歌笑看莫待,很自然地将猫毛纳入掌中。 “如果我说我一直都没看穿,只是后来有点怀疑,仙后肯定不信。”莫待忽然高声道,“凌寒上仙来得巧,仙后正跟我聊灵犀的事。”他刚说完,雪凌寒就出现在方清歌身后。“你没通告仙界的各位,我把灵犀给你了?” “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特意说?”雪凌寒淡淡地道,“大哥在找你。” “那你们谈。”莫待看向他的眼神不善,似乎在说:骗我的账回头再算。 雪凌寒目送他远去,亮灵犀在掌中:“我生辰那晚,父王亲口答应我,若有朝一日灵犀归还,就送与我为生日礼物。眼下它已属于我,母后切勿再向莫公子索要。我很好奇,母后向来没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为何独独对灵犀念念不忘?” 方清歌翻来翻去看灵犀,似乎在寻找答案:“听说过柳朝烟这个人么?” “柳朝烟?未曾。我倒是知道有个叫柳沉烟的女人,是慕连城的发妻。” “柳朝烟是柳沉烟的亲姐姐,她二人是医圣和毒圣的亲生女儿。”方清歌带着雪凌寒离了月老的地界,没理会蜷在路边的小猫。“灵犀失窃的当晚,琅寰山有人看见柳朝烟曾出现在琳琅斋和你父王的神乐宫。” “母后怀疑是她偷了灵犀?” “正是。那之后,柳朝烟便隐世了,再没人知道她的消息。莫待携着灵犀入江湖,且还敢给谢轻尘治病拿药,想来医术了得。只是他善于隐藏,我始终找不到他身份的破绽。如果柳朝烟有孩子的话,按时间推算,应该和他差不多年龄。” “母后之前不是怀疑他是慕家长子慕百川的遗孤么?” “依着目前的情况看,他更像柳朝烟的后人。我调查过,他确实是一位姓莫的大户人家在逃难路途中收养的孤儿。因其体弱,从小就被送到灵境寺学强身健体之术,后来有幸被空谷大师收为俗家弟子。再后来,他养父去世,家产被族人算计,母子俩无处容身,亏得空谷大师收留,投身在灵境寺,靠他母亲浆洗打扫为生。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何总是那么安静,且不喜言语了。到底是佛门弟子,守得了清规戒律,耐得住孤独寂寞。” “还是母后的消息灵通。他和顾长风当真是从小玩到大的异姓兄弟?”雪凌寒说着取回灵犀收好,“他对顾长风可不是一般的信任。” “如果你和一个人同吃同住,同悲同喜多年,你也会信任他。顾长风是陪着莫待长大的人,他们的感情旁人是比不过的,或许连你也不行。”方清歌放慢了脚步,换了个话题:“你三叔说,射死蒙怅的针上有不下十种剧毒,任何一种沾一点就能置人于死地。莫待没吃解药,那他为何没事?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不怕毒。什么人不怕毒?大夫和擅长用毒的人。人间界以用毒着称的门派是仙鹤门,可白婉姝声称那些毒有很多她都没见过。中了剧毒,却不药而愈,这么厉害的人你见没见过我不清楚,反正我是没见过。你三叔还说,除了他,世上还有两个人视毒药为美味,那就是医圣和毒圣。可二圣多年前就离世了,只剩两个女儿。由此我推测,莫待极有可能是柳家的后人。” “若果真如此,母后将如何待他?”雪凌寒有点后悔把毒针带给雪重楼检验,若因此拆穿了莫待的身份,那当真非他所愿。 “只要他不为祸仙界,我就不过问,毕竟他现在是碧霄宫的人。你大哥护犊子是仙界出了名的,哪怕莫待只是个书童,我也不能无缘无故为难他。”方清歌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也不会让我那么做吧?” 雪凌寒笑了笑:“难得遇上这么个投缘的人,我很珍惜与他的相处。且当日在试练之门,他所显示出来的灵气与心境,都是最纯洁的。我们没理由怀疑他心怀不轨。” 雪凌寒口中的试练之门乃仙界法力最高强、地位最尊贵、脾气也最暴躁的元始神佛用自己的灵气,混以洗心池的水和瑶池的莲花构建而成。凡持身不正,心怀鬼胎的人从下面经过,必遭雷劈电击。轻者重伤残疾,被逐出仙门;重者发往屠魔台,遭受刑法惩戒,永无出头之日。但凡能通过试练之门的人,必然心地赤诚,天性良善。初入仙门的俗家弟子,必须经过试炼之门,才能正式登堂入室,修习仙法。因此,有人将试练之门的试炼,称为摘星的最后一关。 “说得也是。”方清歌很是惋惜:“真遗憾,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他做的菜喝不到他调的酒了。” “母后若是喜欢,我可以跟他说说,帮你讨些回来。” “那倒不必。留点念想也好,不然人生也太无味了。” 雪凌寒不再答话,陪着她走回瑶光殿。 演武堂里,莫待正在练习新剑法。这演武堂一共有九层,每一层对应一级剑法,越往上等级就越高。平日,琅寰山弟子都集中在这里练习,每人配有一名专职教习总管和至少两名陪练。今年新收的弟子都还在第一层学习基础,只有莫待一人进了第二层。这在很多人看来,他无疑是个有灵性也有慧根的人才。 雪凌玥站立一旁,不时出言指点。庄羽和展翼直犯嘀咕:师父叫咱俩来这里干嘛?该不会是给这臭小子当陪练吧?如果真是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两人的心思不谋而合,朝对方使个眼色,就差没说:瞧我的!2 雪凌玥将两人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并不说破:“庄羽,你的剑法在琅寰山的弟子中是最好的,你来陪他练,点到为止,切莫伤人。” “是,师父!我会注意分寸的。”庄羽连客套话都没说就出手了,剑招变化多端,玄机重重,在层层递进中攻防交互,不过三十招莫待就落了下风。又过了不到五招的时间,剑尖划过莫待的手臂,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莫待的剑脱了手,呛啷落地。庄羽执剑而立,满脸奚落与冷淡,毫无歉意可言。 “庄羽!你做什么?不是说了点到为止么?”雪凌玥喝道。 庄羽一脸委屈:“师父,我是想点到为止啊!可是他反应也太慢了。” 莫待忙道:“多谢庄将军赐教。在下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很快染红了衣袖。“刀剑无眼,伤损在所难免。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雪凌玥狠狠瞪了庄羽片刻,又狠狠瞪了莫待几眼,拂袖而去。 第四卷:风起3 庄羽用剑敲着莫待受伤的胳膊,冷笑道:“凡夫俗子,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敢在我师父面前装样,自不量力!我警告你,以后见着我师父再敢不恭不敬,我废了你!” “他若再不知好歹,不用你出手,我来就好。”展翼搭着他的肩膀,冷眼瞅着莫待,“我们不喜欢你,碧霄宫的人也不喜欢你,你最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莫待捡起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庄羽上前两步拦住去路:“你这是什么态度?没听见我们在跟你说话?” “听见了,也听明白了。只是我的去留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们,得凌玥上神说了算。要不,烦请二位跟他说说,去了我的飞花令,放我离开碧霄宫?” “你敢抬出我师父来压我们?”庄羽气道,“简直岂有此理!” “跟这种人废什么话!”展翼抽出剑来,“我现在就废了你!” “想废我的双腿还是双手?”莫待冷漠地道,“或者是直接要了我的命?” 展翼举着剑,奔着莫待的另一只手就去了:“先废手脚,再要命。” “也不嫌麻烦。”莫待展开双臂,冷笑道,“你随意,我绝不乱动。” 展翼猛地刹住脚,疑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不过就是让你出出气罢了。” 展翼犹疑着,迟迟没有下手。莫待催道:“你砍不砍?要砍就麻利点,不砍就放我走,我没闲工夫陪你俩消磨日子。” 庄羽道:“我们改主意了。今天先放你一马,日后再跟你计较。” “那我可以走了?”莫待举起流血的手,淡淡地道:“你心里有气,下狠手伤我,我可以理解。只是今日之后,别再得寸进尺。你应该清楚,我也是个暴脾气,没多少忍耐性。我来此是为了修仙练剑,本身没想过要交朋结友,却也不想和谁结仇结怨。你我不争长论短,不无中生有,不勾心斗角,彼此可相安无事。若谁想仗势欺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见好就收,我也不介意我的剑喝血吃肉。到时候,脸上不体面的恐怕不止是你我,还有凌玥上神。” “你敢!”展翼叫道,“你若敢扫我师父的颜面,我活劈了你!” “想劈我,你得先有那个本事。别以为你一个是天将军一个是大护法我就会怕你们,我莫待这辈子什么滋味都尝过,唯独不知这‘怕’是何味,倒是很想体会体会。丑话说在前头,再敢无理取闹伤我……”莫待没把话说完,扬长而去,气得庄羽和展翼头顶冒青烟,只差没破口大骂。二人没事可干,待着也觉得没趣,就结伴离了演武堂,回各自的岗位去了。 很快,这件事就被好事者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后,传遍了琅寰山的角角落落。所有人都知道了雪凌玥对莫待不满,展庄二人也与他解下了梁子。众人议论纷纷,预测着当事双方已成水火,日后还有好戏可看。 三更天,披香苑的后花园里,莫待挥汗如雨,以笛为剑,正练习剑法。他脸颊潮红,双眼炯炯有神,瘦削的身体像根柔软又强韧的柳条,不管难度有多大角度有多刁,都能轻松完成。 院墙外的古树上,雪凌玥带着庄羽和展翼已旁观一个多时辰。他紧盯着莫待的一招一式,始终不说话。他不说话,庄羽和展翼也就不敢吱声。三人就那么闷不吭声地站在树杈上,看莫待练剑。 “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此?我就是想让你们亲眼看看,什么叫天道酬勤。”终于,雪凌玥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不光是你俩,仙界也有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收他入门,更不明白我为何待他不同于旁人。归根结底,原因就只有一个:他值得!” 展翼心想:师父这话是说我俩不值得?还真有够偏心的! 庄羽道:“请师父明示,他到底哪里值得?” “最初招他入门,纯属是机缘巧合。就有那么巧,只有他接下了我的飞花令。他本不想入我门下,不过是后来想帮谢轻尘治病,才答应来琅寰山。而我之所以用《药典》相诱,是因为他持有灵犀,身世成谜,我担心他某一天对仙界不利,便想借此机会将他困在琅寰山,方便约束。所以,动机不纯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 庄羽和展翼对望一眼:原来如此!那这小子也还成,肯为朋友两肋插刀。 “碧霄宫的弟子众多,只有你二人和他是我亲授的飞花令。你们不服,也为召南抱不平,所以心里有气。也难怪,你俩是我的左膀右臂,一个随我南征北战,掌管几十万军马,被敕封为天将军;一个辖制琅寰山的禁卫军,戍卫琅寰山众生安宁,官拜大护法。如此显赫的身份,竟和一个没来历没背景,寂寂无名的毛头小子同出一门,太掉价了,是不是?” “师父,我发誓没这么想过!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冷傲的样子!不过是凭捡来的幸运才得入琅寰山的门楣,还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气,看得我不爽!” “我也是!师父,自从我和大师兄入碧霄宫以来,师父可曾见过我俩以身份欺压同门?先不说碧霄宫的宫规不允许,我俩本身也不是倚强凌弱的人。我也就是觉得这小子太傲气了!师父您授了他飞花令,他竟然不肯认师父!我这心里气得慌!” “你们的心意我焉有不明白之理?只是这有什么好气的呢?放眼天下,有才的人有几个脾气好?何况他还是被我诳进门的。你们也看见了,以他的剑法造诣,早就可以到第五层了。那他为何要藏拙?因为他心地善良,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都是同时入门的,别人都还没把基础弄明白,他这颗落选的星星却已经楼上楼了。这种实力碾压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因此,他宁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磨砺,也不愿毁了别人的希望。咱有一说一,这份柔善,你们有么?” 庄展二人沉默不语。 “因为摘星,二殿下与他结缘,视他为知交。听说他在演武堂受了伤,便去探望。问及是被何人所伤,他说,是他自己在对练时走了神,还害得庄将军被训,白白受了顿冤枉气。又说不过是点皮外伤,无需在意,请二殿下千万莫怪罪旁人。倘若他不替你转圜,庄羽,别说是你的胳膊,就是你的命恐怕也只剩半条了。不念旧恶,以德报怨,这份大度,你们有么?” 庄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雪凌玥继续道,“我说这些,完全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不过是希望你们能公正客观地看待他人。想想看,如果有人说,庄羽的天将军名号是因为入了碧霄宫才有的,而展翼的大护法身份也不过是靠祖上的庇佑。你们可愿听这样的话?你们的功勋和地位,明明是你们拿命拼出来的,是实至名归的。可旁人偏偏不这么认为。你们会不会憋屈?会不会愤怒?会,对不对?将心比心,那为何他就不可以愤怒?他虽少年成名,但善恶分明,从不苛责良善,不过是性子冷淡些罢了,如此就招致非议,被说成目中无人,狂傲自大。他若愤怒,势必被千夫所指,说他空有一身武艺,却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世人都以为自己懂,可又有谁真正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所以,不明就里,只看表象就判断他有罪,真的妥么?” 展庄二人的神色有了变化,不似之前那般怨愤。 “说实话,最开始我没打算传授他技艺,就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在博雅斋整理书籍,不做不利于仙界的事就行。毕竟,我也不是菩萨心肠,还没有伟大到要向一个不认可我、还有可能与我为敌的人传授本领。可这一年下来,我发现这孩子是真难得!任凭同期和教习如何冷落他,疏远他,他都不愠不怒,自己每天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你们信么,他从未在二更前上床睡觉,五更一过又起床做事。这份自律我都自叹弗如!”雪凌玥看看两人惊讶的表情,脸上有了笑意。“做了几十万年神仙,头一回,我觉得师徒名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就算他将来离开这里,不为仙界所用,我也不希望这么好的苗子被埋没了。你俩懂我的心情么?” “我虽然体会不到您的心情,但我知道这小子有福了。以后,师父铁定处处维护他!”庄羽撇撇嘴道,“也没见师父这么心疼过我俩!” “你贵庚?好意思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计较?”见展翼的表情跟庄羽如出一辙,雪凌玥笑着摇头,“你也计较?真是孩子脾气!你俩是我的臂膀,更是仙界的栋梁,他怎么比得过?我培养他也不过是为琅寰山招揽人才,说不定将来能给你俩打打下手。” 第四卷:风起4 “师父舍得让他打下手?”展翼咧嘴笑了,“别到时候又说我俩欺负他。” “是欺负还是爱护,首先你自己心里得有数。”雪凌玥心想:真到了那一天,能欺负到他就是你的本事。“如果我们愿意且有能力做到放眼前途,容忍异己,那么,我们将减少损失与伤害,免于争论与口角。师父希望你俩放宽心胸,放平心态,接受别人比自己强,也接受别人的不同寻常。如果实在学不会接受,就试着理解;如果连理解也做不到,那么,起码要学会不去苛责。内心的傲慢和思想的偏见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徒增隔阂。人也好仙也罢,只有自己的心胸敞亮了,天地才会辽阔。记住,被万世传唱的人,靠的都是卓越的能力与优秀的品德,而绝非虚滑奸诈,勾心斗角。”他结束了谈话,挥挥手让两个徒弟先离开,自己依然站在那里看莫待练剑。看了一阵,他飞身而下,直落在莫待面前。 莫待不知道雪凌玥这时候出现所为何事,没贸然开口,只安静地抹了把汗。 “半夜出来溜达,突然技痒想跟你过过招。”雪凌玥随手摘了根花枝在手,指着莫待的笛子道,“花枝对笛子,也算应景。” 莫待还是不声不响地站着,没有要出招的意思。 雪凌玥无奈了,只得说:“你剑招里有两处错误,我说给你听,不如练给你看。”他轻轻一抖手,那花枝便笔直挺立,弥散着杀意。“打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我陪你练一个时辰的剑。” 莫待皱了皱眉:“为何?” “打赢了我再来问原因。” 莫待嘴角上翘,眼神愈加明亮了,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之后,莫待所修仙门剑法突飞猛进,不到两月就突破了第七层,堪称进步神速。陪练的时间越久,雪凌玥就越吃惊:那些难度很大的招式,莫待只消看一遍就会,且极少出差错。毫不夸张地说,他对剑法的领悟力简直是一点就透,用“旷世奇才”来形容也不为过。有天晚上,雪凌玥将其独门的追月剑法演示了两次给莫待看,末了让他根据记忆,能舞几招是几招。结果,莫待从头到尾一招不漏,只有一两招有些出入。雪凌玥又重新舞了一遍。这次,莫待几乎没错,只是最后一招“冥云破月”收剑的方向略微有些偏差。有生以来,雪凌玥第一次对一个人的才华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同时,他又如获至宝!他有了新的打算,暂时不准备让旁人知道。当然,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就目前而言,莫待在仙法方面的造诣没太多让他惊喜的地方。非但没惊喜,反而有些意外:从入碧霄宫以来,莫待按照他教授的方法修炼灵力,结果却差强人意,他的灵力增长得非常缓慢。以他的武功修为来说,这实在有悖常理。雪凌玥检查过他全身的经脉,没发现异常,却又解释不了为何他不能将内力转化为灵力。这会,他又让莫待试着御剑飞行,结果等了老半天,莫待才聚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灵气,还要散不散的,形态十分糟糕。 莫待抓抓脑袋,苦笑连连:“入仙门却不能修仙法聚灵气,我是得罪掌管仙法的娘娘了么?照此下去,下次去魔界还得麻烦您安排人送我。”他没告诉雪凌玥,在他体内有股强大得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凝聚的灵气都拽去藏了起来,好像很不乐意他修仙似的。 “大公子的病怎样了?” “命是保住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想完全康复,还需时日。” “你还真把他治好了?” “一个敢治,一个敢让治。两个傻大胆,把病给吓跑了,纯属意外。” “你好像很不喜欢别人夸你,或者说,你很抗拒别人发现你的长处。” “我还有长处?我这人贪生怕死得很,想多活几年,不想招惹是非。” 雪凌玥定定地看了莫待片刻,看他又恢复了苍白的面容和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笑,隐隐有些惋惜:天纵的英才,往往都短寿。但愿,你是个例外!“再过些时日,就是仙门各派联合举行的青英会,目的是检测门下弟子的修炼成果,新入门的弟子也都要参加。你怎么想?” “我是书童,我的位置在博雅斋。”莫待抱拳道,“还请上神恩准,凡仙界活动,我都不必参加。” “为何?告诉我理由,我可以酌情考虑。” “我……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且我灵力浅薄,会丢碧霄宫的脸。”莫待的眼中透着不安。“我……我怕做错事,怕给您添麻烦,那就太糟糕了。” “添麻烦?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雪凌玥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堂堂一个正位上神,活了这千秋万载,什么麻烦没见过,我会怕?你如果这么说,我还真不答应。” “那……那我想趁这个机会回趟凤梧城,去看看朋友。” “青英会过后我可以给你假,让你好好跟朋友们聚聚。” “我……我想补补觉。我不服琅寰山的水土,总是睡不好……”莫待啃着指甲,一手叉腰,来回踱步,还不时偷眼瞅瞅雪凌玥,看他是否不悦。“这个理由好像也不太充分!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有了!我想游历天地四方,采万物之灵气,悟修炼之法门,争取早日突破关窍,修成仙身。嘶……”他摇头晃脑说了些想法,到最后又否定了,小声嘀咕道,“这说法连我自己都不信!” 雪凌玥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傻孩子!”他揉揉莫待脑门上的乱发,撂下一句话飞身而去。“我准你不参加,但必须到场观摩!” 莫待长吁一口气,回屋洗漱去了。 第二天,还是晌午时分,还是那样温暖和煦的阳光,还是在遇见方清歌的那条路上,却不见那只小猫的踪迹。莫待久寻不见,只好顺着路往前走。眼见就要到姻缘殿的范围,他停下脚步,准备原路返回。不料那只小猫却从前面的草丛里钻出来,慢悠悠地散步。 莫待吹了声口哨,那小猫继续往前,没有搭理。莫待掐了片树叶,轻轻弹出,正中猫屁股。小猫扭头冲他嗷呜两声,样子超级凶狠。莫待嘻嘻一笑,掏出小鱼干直晃:“你瞧瞧你,个头小,心眼也小。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他席地而坐,又掐了两片比较大的叶子并排放好,将鱼干撕碎放在上面,“这鱼干是长风给我准备的,可好吃了。如果不是我有错在先,我才不舍得给你……我说,咱俩都这么熟了,互通姓名好不好?不好?不好就算了。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大概因为饿了的缘故,觉得你特像白白的一团米饭。要不我就叫你饭团?饭团……这名字不错,就这么定了!” 饭团翻了个白眼,昂首挺胸猫步向前,骄傲得像在摘星中得了魁首的小人。 莫待弹身而起,心想:哗!会翻白眼的猫!发财了!我要抓了给长风!他匆匆收好鱼干,向饭团追去,已然不记得方清歌的友情提示。 饭团当然不会等着被抓,嗖地窜出老远,拐弯抹角到处跑。大概它知道自己不是莫待的对手,就借着身体的便利,在繁盛的花丛里东躲xz。等莫待抓到它时,一人一猫已站在一幢气势恢宏的殿宇前。 殿内无人,异常清静。 莫待盯着“姻缘殿”三个烫金的大字看了很久,叹道:“想这仙界,哪怕是个菜窖的名字,都颇为考究。像琳琅斋和博雅斋,一个藏宝,一个藏书,就更是风雅。偏偏这万千情事纠缠的地方,取的名字却潦草得叫人悲伤,像是一点心思也不肯花。都说月老铁石心肠,绝情绝爱。依我看,恐怕这世间最多情的人,莫过于他了。” 一直想从他怀里挣脱的饭团此时不叫也不闹了,它安安静静地蜷着,一动也不动,似是累了。莫待瞅瞅左右无人,轻手轻脚离了姻缘殿,打算走人。 一个扎着双丫髻,粉紫色衣衫,脚蹬白色软底鞋,粉妆玉琢的小童端着一炉香灰出来,见到陌生来人,用脆生生的嗓音问:“何人擅闯姻缘殿?” 莫待忙把手藏到背后,答曰:“迷路的人。”他将饭团塞进袖管,立正站好报上姓名,“在下糊涂,不慎误入,请小仙见谅。” “莫公子不用紧张,我是桔梗,是姻缘殿的香火童子。我家先生正闭关虚化,不在殿内。你速速离去就好。”桔梗打量着莫待,笑容十分灿烂,“你是今年的新人吧?莫怕。我家先生虽不喜人无事登门,可也不是见人就轰。” 一个身量较高,面容柔和英俊的年轻人拿着一捧花枝过来,微笑着对莫待点了点头:“公子来此何事?” 不等莫待回答,桔梗已热心地替两人做了介绍,末了道:“莫公子,你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就跟大师兄说。他特别好,肯定会帮你。”说完,倒香灰去了。 余欢将花枝伸到莫待面前,赫然是昨天放在花圃入口处的那扎,依然新鲜得像是刚剪下:“公子可认得这花?” “认得。”莫待将昨日之事大致讲了,只是略去了恐吓饭团的那段,只说后来被小猫带出了迷途。“我是不是闯祸了?” 第四卷:风起5 “公子不说,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这倒也说不上闯祸,不过那确实是禁地,公子以后要慎行,切莫再入。”余欢看向七星湖方向,笑道,“琅寰山有两大禁地,一是姻缘殿的姻缘林,也就是公子去过的那片桃花林;二是药仙雪重楼的七星湖。除此之外,琅寰山地界,公子可随意走动。” “多谢!在下谨记。”莫待想了想,从袖管里取出饭团,“我本想将它占为己有,现在看来,它应该也是有主的。原物奉还。” “姻缘殿无灵兽。而且灵兽和灵主签有契约,双方可以准确感知对方所在的位置,绝没有走失一说。这只小猫极有可能是琅寰山的小兽修炼而成,目前尚无灵主。” “那……那不如你收养它?我灵力低微,它肯定不愿跟我。”莫待边说边将饭团放在地上。“姻缘殿这么大,多只猫应该也无妨。” “灵兽哪是我想收养就可以收养的?灵兽认主,除非它认可你。不然,任谁也无法豢养。” 怪不得!一副拽得不得了的样子。莫待心想。 饭团本来在舔脚掌,忽然抬头冲他叫了两声,似乎在说:我就是拽,怎样! 莫待被它那副气鼓鼓的样子逗乐了:“这么凶干嘛?当心没猫喜欢你。” 余欢看看他放在饭团脑袋上的手,又看看任凭他抚摸逗弄的饭团,笑而不语。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这么小点,不找个靠山可不行。你就在这里安家,保准没谁敢欺负你。”莫待把撕好的鱼干放在饭团面前,将刚摸顺的毛又抓乱:“想吃鱼干了就来披香苑找我。如果我不在,就去我书案下找,管够。你是灵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 “公子很喜欢它?” “是。可惜它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莫待正要跟余欢道别,忽又想起件事来。“刚才桔梗小仙说,梅先生正在虚化,可顺利?” “多谢问候,已无大碍。”余欢抱起饭团道,“公子以后可常来看它。” “听闻梅先生不喜外客,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客。若是来求姻缘的,莫说先生不喜,我也不喜。” 求姻缘?这不是凡人才干的蠢事么?莫待心想:说神仙也不能免俗还真没冤枉你们。姻缘是能求来的么?“梅先生真不容易。”他告辞离去,边走边想象虚化的梅染会是什么样子。 虚化,是已得道成仙的人向神迈进时必须经历的考验。小仙每一百年虚化一次,五百次后飞升为上仙;上仙每三百年虚化一次,八百次后飞升为上神;上神则是每五百年才虚化一次,一千次后便可以超脱轮回,从此与天地齐寿。而虚化的危险在于,它不仅仅会将虚化者的灵力全部封存,使其手无缚鸡之力,宛如初生的婴儿,更因为它的不可控性:时间不可控,地点不可控,方式不可控。换句话说,没人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以什么形式在何处虚化。这着实令人防无可防。 民间的善男信女依着自己的理解,将虚化称为历劫,意为在劫难逃,生死攸关,且必须为之,倒也贴切。事实上,不是所有的虚化都伴随着劫难。就像生孩子,有的女人拼上性命也未必能逃脱死神之吻。而对有些女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场伴随着流血的腹痛事件。好比雪凌玥飞升上神的那次虚化,他不吃不喝睡了一个月,醒来后虚弱得连头发丝也捻不起来。将养了多日,身体脱了层皮,这事也就妥了。 因而,有人说,虚化虚化,虚脱至死看造化。 莫待从来没见过虚化,多少有些好奇。但他过问梅染虚化的事,绝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出于礼节:闯入别人家中,得知主人抱恙,问候一句是起码的礼貌。他离了姻缘殿,走出殿前那片鲜花地,准备去演武堂。 一只鸟穿过云霄,落在他的肩头,说个不停,像个开了话匣子的老婆婆。 莫待掏出花籽放在手心喂食:“豆蔻,才几天没见,你就胖了?长风给你吃啥好吃的了?他有没有胖点?” 豆蔻啄一粒花籽叫一声,啄一粒花籽叫一声,声音清脆悠长,煞是好听。 莫待一双眼笑成了月牙:“当真?当真有姑娘对长风表达爱意?”他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那你要盯紧了!长风心眼实,可别让坏姑娘骗了去。” 又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旁边的海棠树上。那是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只在尾巴上有一抹浅淡而飘逸的红,和豆蔻有异曲同工之妙。那鸟歪头看着豆蔻,豆蔻也歪着头看它,看了好半天才张嘴打招呼。 莫待听着两只鸟你来我往的问候和柔情蜜意的说话,心想:真难得!脾气糟糕的雪千色竟养出一只温柔懂礼的鸟。“流星,我家豆蔻是个好姑娘,就是稍微毛躁点。你是男孩子,请多担待。” 豆蔻叫了两声,以示抗议。只是那声音软绵绵的,不像平日那般凶狠,倒有几分撒娇的味道。流星双眼放光,只觉得眼前这只鸟不管做什么都是美丽的。 莫待忍住笑,凑到豆蔻耳边低声道,“我说你啊你,女孩子家家的,就不能矜持点?这花籽是金贵了些,可咱家也还是养得起你的,你这么漂亮也不愁嫁不出,干嘛急吼吼的?知道它娘是谁么?琅寰山的三公主,人品堪忧,绝对是个恶婆婆!你这小身板怕是招架不住她的坏脾气。所以,献身之前请考虑清楚,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豆蔻情意绵绵地看着流星,软声道:“人家知道了啦!” “撸直你的舌头,好好说话。还有,别只顾着谈情说爱,就忘了正事。让长风转告谢轻晗:八月十五,风起。”莫待说着又抓了一大把花籽放在石头上,笑道,“流星,好好照顾豆蔻,欢迎你常来找它玩。” 两只鸟飞下枝头,开开心心地啄食花籽,聊各自的见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莫待想着豆蔻捎来的消息,盘算着近期的打算,凭感觉选了条人迹罕至的路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问情崖。 雾气腾腾,深不见底的断崖边,青黑色的三生石散发着红色的光芒,像一把巨型的断剑,直指朗朗青天。石头周围海棠树林立,果实累累,却没有一双充满欢欣的眼睛等待它们成熟。在这有情人缘定三生的地方,花开与花落,青涩和成熟,都是它们自己的事,与旁人何干?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雪凌寒从海棠树上跳下来,拉起莫待的手检查他的伤势。“你的恢复能力快赶上我了,已经没事了。” “是你的药好。”莫待缩回手,整理好衣袖。“今天犯懒,只想四处溜达看景,就过来了。” “你还挺会选地方。这里幽静,鲜少有人打扰,适合看景。”雪凌寒看着石头上成双成对的名字问,“你想把谁的名字刻上去?” “长风。我希望他能和他爱的人长相厮守,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莫待的眼里闪过点点悲悯。“可是,要经历多少苦难,多少折磨,才能换来这三生的情缘?这么一想,我又不愿他和谁三生有约,只愿他平平淡淡,随遇而安。” “缘分天定,都在梅先生的掌控之中,就是神仙也改变不了。” “情之一事,发自肺腑。老天爷管天管地,管风管雨,唯独管不了人心。难不成梅先生比老天爷还厉害,竟可以左右别人的情感?依我看,梅先生是守护缘分的人,而非赐予缘分的人。” “怎么说?” “这些人之所以三生有缘,是因为他们爱重对方,至死不渝。牵在他们之间的红线不是梅先生赐予的,是他们自己结下的。说到底,梅先生不过是他们情感的见证人而已。” 雪凌寒愣了半晌,才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红线不是梅先生牵的。” 莫待笑了笑:“若他日梅先生恩赏于你,你千万不要求他赐你姻缘,而要求他赐你慧眼与勇气。” “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会争取,哪会假手他人。”雪凌寒将灵犀送到莫待面前,道:“你不喜欢用剑,又没有趁手的兵器,笛子始终不是最佳选择。这个你收好了,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灵犀可是仙帝之物,你这么给了我,不妥吧?” “安心,没人找你要。”雪凌寒轻轻碰了碰莫待的脸颊,笑道,“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你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见刀如见人。”他隐身离去,笑声清朗。 这个人!哪有点上仙的样子,简直就是……就是……莫待没想出合适的词形容雪凌寒,心里微动,灵犀化作藤花指环套上了他的手指。他亲吻灵犀,暗道:我说了最多一年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没有失算。这段时间,我很想你! 灵犀发出闪闪的亮光,看起来非常开心。 莫待的目光扫过三生石,长叹:“看尽情侣间的悲欢离合却无力改变,天地间最煎熬的人莫过于梅先生了!但愿有朝一日,他能放下重任,纵情山水,不再为别人的情事悲伤难过。”说完,离了断情崖,回演武堂去了。 风起,吹开海棠树密密层层的枝叶,吹落一团雪白耀眼的东西,竟是饭团。它蜷缩在三生石前,淡蓝的猫眼里闪烁着点点波光。 第四卷:风起6 入秋以来,为着八月十五的青英会,仙界的各门各派都在忙着准备,琅寰山更是一派忙碌热闹的景象,人人干劲十足,喜气洋洋。毕竟,四年一次的青英会不是谁想筹办就筹办,得论资排辈,靠实力说话。最忙的人非雪凌玥莫属,需要他操持的事太多了。尽管如此,他也从未耽误陪莫待练剑,照样准时准点开始。有时忘了时间练得太晚,南雅便会派人送来夜宵,为两人补充体力。那些食物精致美味,没有哪一样不是莫待爱吃的。雪凌玥总说自己不饿,只一个劲地催莫待多喝多吃。趁着吃喝的闲余,雪凌玥开始讲碧霄宫的人,上至庄羽下至打杂的小童,优点缺点,喜怒哀乐,无一遗漏。起初莫待很不愿意听,可又觉得吃人嘴软,实在不好明说,只得耐着性子听一听。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还会与雪凌玥聊上几句。 有天晚上,莫待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扔了剑生闷气。雪凌玥也不急,坐在台阶上给他讲笑话。待他情绪稳定后,雪凌玥笑着说了句: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顿了顿又叹道,你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对自己要求过高。我真担心你哪天承受不住。 莫待见他的眼中闪烁着毫不做作的担忧,心口一热,随即心底涌起一股被冒犯的抵触,因为雪凌玥的神情太像母亲对心爱的孩子的疼爱了。他讨厌这种感觉,那让他想靠着雪凌玥,寻求失落的母爱。 雪凌玥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将汤碗放到他面前,道:这莲子清汤你已经连续喝了好几天了,不腻么?回头我让南雅换别的。 莫待闷声道:不腻。我就喜欢这个。不用换。 雪凌玥把擦好的剑放到食盒边,拿出一本上古剑谱,命莫待细细参详,其余的事一概不用过问。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怕莫待做不来那些琐碎的事,招人挑剔;二是看莫待体弱,不愿他过分消耗;三是雪凌寒私下说过,莫待不喜欢热闹,尤为厌恶人多喧闹的场合。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想给莫待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让其安心修行。 莫待得了不用上场的准许,就还遵照之前的计划日日练习。他的剑术已遥遥领先,修灵却依然停留在最基础的凝神聚气上。这跟别人修剑道难、修灵力易形成强烈的反差。比如谢轻云,早在入仙门前就已无师自通,掌握了修灵的方法,其灵力的修为令很多人叹服。不得不承认,莫待跳过御剑术直接开始剑术的修炼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奈何仙门法术最重修灵养气,通常是先修灵气再修剑道。因为灵力强大的人修剑道会轻松很多,悟性高的往往事半功倍。不然,就是练成了仙门剑法也没多少威力,只能当作普通剑法用。若遇上强大的妖兽和魔物,恐怕只能干瞪眼了。 雪凌玥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他不能聚灵的根由,心里的思量越发深了。他给莫待定下目标: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突破瓶颈修到第二层,这样的话遇到危险起码可以御剑逃跑,增加自保的机会。同时,演武堂的试剑门也轻松可破。可惜时至今日,莫待使上吃奶的劲聚出的灵力也不过葡萄干大。好在他并没放弃修灵的课程,反而愈发用功了。他始终认为,只要持之以恒,总有葡萄干变大红枣的那天。 谢轻云的书信相当频繁,基本上隔两天就会有。最近一封信中,说他的灵气修炼已通关,以后就靠自己日积月累了。剑术方面嘛,他得季晓棠亲传,早已今非昔比。他又将剑门峡的特产罗列了一大堆,问莫待可有喜欢的,到时候他来参加青英会一并带了过来。 莫待只回了四个字:扫榻以待。随信附了套棋谱,那是他闲来无事自己画着玩的。 夜月灿每月一封信,必定大肆炫耀他仙法的突飞猛进,夸赞百花门的花花草草多么美丽迷人。当然,也少不了还要说说他与凌秋雁的感情进展情况。前几天他送来一幅画:星空浩瀚,月上柳梢,一对俊男美女并肩而立,牵手站在惊鹊林长长的花廊下,举杯邀月。看那男子的笑容就该知道,抱得美人归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莫待用一把花生壳、桂圆壳、大枣核,外加两颗剃了莲心的的莲子充作回信:空口无凭,早生贵子。 谢轻云和夜月灿都问过莫待修习的情况,都没有得到正面回答。谢轻云知道他的性情,问两次就作罢。夜月灿就不会那么乖了,几乎每封信都会追问他现在学到了何种程度。到后来,他已养成了例行询问的习惯,好像不问就浑身不舒服。莫待当然不会给详细答案,只偶尔回一句:尚可。 再有三日就是青英会。雪凌玥加强了戒备,琅寰山随处可见全副甲胄巡视的护卫。往年,人间界和其他族类来贺的使者都是与仙界的人分散而居,并不住在同一处,虽自由,也诸多麻烦。今年新建了来仪馆,巍峨阔大,数百间风格迥异的客舍、富丽精致的亭台轩榭、一步一景的园林以及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专供参加青英会的人居住和安置随行人员。守卫这样的地方,必须得是信得过且实力超群绝伦的人。雪凌玥将这个重任交给雪凌寒以后,就再也没过问。雪凌寒从禁卫军里挑选了大批人,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四人一组,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岗,全然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三更已过,雪凌玥刚走不久,莫待还在练剑。这套剑法是他自创,一共十六式,没有固定的出招顺序。使用者可依着对手的特点决定使用的方法,是以柔克刚,还是以钢制柔,或者是刚柔并济,可随机应变,自由组合,灵活性非常高,适合思维灵活敏捷,战术型的剑客。刚才他练给雪凌玥看,雪凌玥问这剑法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说:懒人十六式。雪凌玥已习惯了他信口胡诌,以一副老父亲的姿态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看是顽皮十六式。 刚练完最后一招,一道人影翻过高墙,落在离莫待几丈远的花坛旁。他看看那蒙面人,又看看身后的房屋,侧身让道:“阁下想要什么,随便拿就是。” “你还挺大方的。这里的东西都很值钱,你不心疼?” “又不是我的,干嘛要心疼?你拿了东西能不能饶我一命?” “啧啧,来仙界没几天,你学坏了,不纯洁了。”蒙面人一把扯下面纱,竟是曲玲珑。“帮我!护卫队的人追过来了!”他那么慌张,与平日里悠闲的样子大相径庭,看得出来确实着急了。 “他们为何追你?”莫待玩着笛子,慢悠悠地道,“我又为何要帮你?我跟你又没有生死的交情。” “我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关系顾长风的……” “直走到头左拐,第一间房,我的卧室。”莫待说完继续舞剑,心无旁骛。 曲玲珑笑道:“手握必杀锏,果然可以一招制敌。爽!” 莫待嘿嘿一笑:“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秋后算账?还有句话叫自讨苦吃。” “我错了。”曲玲珑一溜烟地走了。几声敲门声过后,进来一队护卫,领头的年轻人抱拳道:“深夜打扰,请莫公子见谅。我们正在追捕一名入侵者,公子可曾看见?” “不曾。”莫待指着额上的汗水,口气相当不友善,“我正在练剑。” “那人到了披香苑这里便了没了踪迹。为防他对公子不利,我们想进去查看,不知是否方便?” 莫待还没说话,雪凌玥现身了:“胡闹!这里怎会有入侵者?出去!” “二殿下见谅!我们是按展护法的安排行事,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没事。让他们搜,不然他们也不好交差。只是请小心书房里的书。” “别搜卧室!”雪凌寒的脸冷得不太好看,“那个地方只能主人进出。” 搜了半天一无所获,护卫说了几句客气话,赔了惊扰之罪,离了披香苑。 雪凌寒用衣袖擦去莫待的汗水,柔声道:“大半夜的,怎么还不休息?” 莫待躲开他的手,神色倦怠:“睡不着。很久没见着长风了,我想他。” 雪凌寒叹了口气,拿出腰牌挂在莫待腰间:“你若有事想出琅寰山,直接跟我说就是,何必拿话诳我?这腰牌可保你出入三界畅通无阻,快去快回。” 莫待皱了皱眉,脑子里堆满了问号:奇怪,这人怎么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认为雪凌寒对他的了解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可为何雪凌寒总能猜中他的情绪与想法?是戏演得不够逼真,还是哪里露了破绽?他百思不得其解,盯着雪凌寒的背影出神。 荷塘边的凉亭里,那队护卫还等在那里。雪凌寒上前问明了情况,沉思一阵后道:“能从你手里全身而退,此人身手不凡。他在这附近消失,但未必就进了披香苑。莫公子最讨厌练剑时被打扰,若是那人不慎闯入,必定会闹出动静。” “有没有可能此人是莫公子的熟识?” “不会。认识他的人都生怕给他找麻烦,岂会带着麻烦上门。何况这里是琅寰山,没有哪个江湖人愿意惹这麻烦。” “可是,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披香苑了。” “我太了解莫公子的脾气了。那人要是在这个点与他撞上了,根本用不着你们动手,早就已经横着出来了。你们再去查查别的地方,别把精力浪费在这里了。”雪凌寒示意护卫离开,自己又返回披香苑,里外巡视一番,直到莫待卧室的灯熄了,才回到星辰殿。 第四卷:风起7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莫待正盘腿而坐,闭目假寐。曲玲珑已脱去夜行衣,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放在茶几上的腰牌,一边暗自琢磨:我只说了句“事关顾长风”,他就想到了有可能要出琅寰山,提前要来了雪凌寒的腰牌。此人心思之敏锐远在我之上。难怪师父让我密切留意他的动向。难不成,他就是那个人?可看他的样貌,也太年轻了些……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确定不会再有人来了,莫待才问:“长风怎么了?” 曲玲珑笑了:“果然!开口必长风!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夜闯琅寰山?”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靠么?” “你太无情无义了!问问我怎么了?” “再敢废话,我把你丢到星辰殿去。” “我说,我说……怕你了!”曲玲珑躺在地上,翘着两条腿道,“推选武林盟主的事你知道么?” “长风跟我提过。他说现在的武林群龙无首,大家各自打扫门前雪,与自己无关的事都袖手旁观。而外族觊觎中原武林已久,江湖迟早生变。若到了那一天中原武林还是散沙一盘的话,势必遭遇灭顶之灾。必须组织起来,聚沙成塔,相互帮衬。所以,有志之士想召开武林大会,推选出一位智勇双全的武林盟主,主持武林正义。可这件事只是想法,并没说一定会实行。” “这事已经定下了,就在下个月的九月初九。英雄帖已在五天前发往各处。” 五天前?难怪那天豆蔻来送消息时没精打采的,飞走了又飞回来两次,像是有话跟我说。想来是长风严令,不许它告诉我。“长风得罪谁了?” “一百零八派的总瓢把子,万马堂任一帆。” “他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怎么还能得罪了?” “你忘了顾长风做着八方生意了?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接触到意想不到的人。任一帆有个发小,是凤梧城一霸。摘星那阵子,他知道满城都是英雄好汉,所以夹着尾巴做人,丝毫不敢嚣张。五天前,他去顾长风的店里吃饭,不但不给钱,还打伤了收钱的店伙计。顾长风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向他赔了礼道了歉,还给了包银子,说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店里的贵客了。谁知,那家伙不依不饶,非要顾长风向他磕头认错。顾长风哪里会肯?两人就动了手。那家伙不是顾长风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跑了。过了没两天,任一帆找上门,打伤了顾长风并将他掳走,还留下话限凤来客栈三天内送三十万两银子到万马堂赎人。不然,就等着给顾长风收尸。” “任一帆用什么手段赢了长风?迷药?”莫待无奈了。“他怎么总是躲不过迷药?以前躲不过,现在还是躲不过。真拿他没办法。”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你就不怕他出事么?” “怕有用?”莫待打了个哈欠,“你自己找地方睡。” “你睡床,我睡地上。”曲玲珑追问道,“依着你在摘星上的表现,我以为顾长风是你的软肋。既是软肋,你怎么还这么悠闲?” “谁告诉你长风是我的软肋?”莫待说着侧身躺下。“你见过有谁把软肋露在外面?露在外面的是铠甲。长风……他是我的铠甲。有他在,我无往不利。” “他对你这么重要?难不成你爱他?” “爱?”莫待无言地看着漏在地上的光,片刻后慢慢合上眼。“我对长风的情感是融进血液,深入骨髓的。你还年轻,你理解不了。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一个人,有他在,你便欢喜;有他在,你便心安;有他在,你便无惧。你会因为他视死如归,也会因为他而贪生怕死。这种感情无关男欢女爱,不谈付出与回报,只关乎信任与忠诚,是一种信仰。若一定要以爱来衡量,是的,我爱他!就像忧苦者爱着温柔,守夜者爱着曙光!”一股冷彻心扉的孤独与疏离从他身上蔓延开来,那冷凄凄的感觉好像深秋已经提前到来。 隔着光明与黑暗的距离,曲玲珑远远地看着莫待瘦伶伶的侧影出神。他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望着天上孤零的星子想心事。功夫不大,他睡着了。 莫待睁开眼,将一点水珠状的东西弹落到曲玲珑面前。待那水珠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不见,他才蹑手蹑脚翻身下床,换上曲玲珑的夜行服,飞身朝来仪馆的方向去了。 仙界的人大都是八月十五当天才到,只有萧尧的特使昨天下午就到了,这是为了显示他对仙界的尊崇与倚重。特使不是颜槐玉,是个叫李日新的新鲜面孔,年轻俊美,能言善道,说话极为温和客气,与颜槐玉的滑腻豪横简直是天壤之别。 莫待绕过侍卫,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李日新入住的院落。这得益于他那与众不同的尖嗓音,想不引起注意都难。这会,他正高声训斥随行的小太监,斥责他们没规没矩没把自己伺候好。骂得累了,他喝了口参汤漱漱口,吐进跪在面前的小太监嘴里。他一脚踩着一个小太监的背,就像踩着踏脚凳那样自然。他的脚尖翘起来,旁边的小太监就得大力扇另一个小太监的耳光,直到他的脚放平才能停。那小太监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鲜血也不敢哭。一旦哭了,他将会面临更严酷的惩罚。那个替李日新捏肩捶背的小太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脸也是又红又肿,眼角还开了道血口子。 忽然,一坨又臭又黏的东西射进了李日新刚漱干净的嘴巴,那是廊下鹦鹉的屎。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团屎已顺着他光滑的喉管,落进了他装满美食的胃。接着,又是一大坨……他的眼睛被鸟屎糊得睁不开,脸上也像戴了个鸟屎的面具。他听不见看不见,不能动也说不了话,只能听之任之。几个小太监看着突然出现的蒙面人,吓得哆嗦成一团,却没有人一个人呼救。 蒙面人不紧不慢地用棍子挑起一坨鸟屎,将李日新脑袋上能出气的眼全部都堵上,然后用刀尖划开他的衣服,刺破他胸口的皮肤,刺出一只大王八和一条狗的图样,再倒上药水将图案定型。蒙面人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小太监可以叫救命了。叫声起时,他抬脚将李日新踹出窗外,出手点了小太监的昏睡穴,跳出后窗。 守在门外的和附近的侍卫闻声而动,朝着李日新的房间跑来。等看清屋里的情况和李日新的狼狈样时,都背过脸偷偷笑了。领头的男子到底持重些,一边安排人手搜寻,一边派人去通知雪凌寒。 蒙面人趁乱进了后面的房间,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左右手各握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雪凌寒对萧尧的人素来没好感,听了侍卫的报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叫好生安抚,加强戒备,不要再起事端便了事。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莫待就等在琅寰山的出入口。他知道雪凌玥有早起巡视的习惯,便掐着点前来告假。他刚与守卫打完招呼,雪凌玥就来了。他把顾长风的事捡重点说了,请求前往凤梧城救人。雪凌玥没多说也没多问,只要求他抓紧时间,不能耽误参加青英会:“我现在送你去万马堂。你回来时我未必能抽身,你去凤舞山庄找人送你。” “不必那么麻烦。自会有人来接我,而且还不止一个。” “有人接就好。你还是没带剑?任一帆也不是好相与的,别托大。要不你带上莲华防身?” “莲华是您的灵器,我哪里使唤得动。”莫待笑了笑道,“我有灵犀就足够了。” 雪凌玥也笑了:“是,你有灵犀,再无畏惧。路上注意安全!”他送莫待离开,转头看见南雅站在身后,正含笑看着自己,忙上前搀扶,“你怎么不多睡会?还早。” 南雅抚着肚子,指着满天朝霞道:“小家伙不乐意睡了,要起来看景。” “那我陪你走走。”雪凌玥叮嘱完守卫,小心地护着妻子,顺着要巡视的地方往回走。“下次出来叫冷香陪着,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熟门熟路的,有啥不放心的?你这一步三回头的,是不放心莫公子?” “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太倔太要强,有啥事都闷在心里头不说,生怕给别人添麻烦。有时候我很想帮他,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既然知道他是这性子,有事你就直接问,别猜来猜去的。” “这话说得对。不如直接问省事。” “我在碧霄宫见过他几次,是个稳重可托付的。你若有心栽培,就要舍得让他多闯多历练,不要束手束脚的,过分担心他做事出岔子。” “我知道。”雪凌玥叹了口气:“我经常外出,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要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故意使坏刁难,危急关头你可要想办法保全他。” 南雅摸了摸雪凌玥的额头,温柔笑道:“玥哥哥,你叫我保全他?我从不过问仙界的事,也没有人脉可用,我要怎么保全他?” “你不过问仙界的事,是你志不在此,并不代表你没有这个能力。没有人脉不要紧,脑子好使的人可以把别人的人脉变成自己的。我相信你做得到。” “谢谢你看得起我。我爹听到你这么夸他女儿,估计得跟你兄弟相称。” “岂敢岂敢!”雪凌玥正色道。“雅儿,我是认真的。你秀外慧中,看人极准,又懂得审时度势。你是有能力帮我保护他的!当然,任何情况下都要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就冲你对我的这份信任,我答应你。”南雅说着放慢脚步,“这身子越来越沉了,我得多吃一点才有体力活动。” “回去我做你最爱的香草煎豆腐?” “阿弥陀佛!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闹肚子。” 雪凌玥笑道:“那我再学做别的好了。” “吃啥不用你操心,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南雅想着昨晚的入侵者,想着莫待匆匆的脚步,心想:莫不是那入侵者就是奔着他来的?她将心中的疑惑沉至隐秘的角落,安享雪凌玥带来的幸福和快乐。 第四卷:风起8 披香苑里,曲玲珑还在呼呼大睡。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窗前的茶几上,照得雪凌寒的腰牌闪着刺眼的亮光。等他醒来时,莫待已在春风街了。 时隔一年,春风街还是那样热闹,只是景色大不一样。无论是桃花拥簇还是绿意盎然,都是动人心弦的美。人来人往的俗世热闹中,也依然是冷暖难相通,悲欢不与共。所不同的是,去年春天的热闹都给了凤鸣阁,而今儿的热闹则在栖凤楼。这当口,灯笼高挂的栖凤楼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姑娘们依在窗户边,开开心心地磕瓜子吃水果赌大小,等着看鹿死谁手。 两名身负重伤的男子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朝栖凤楼门口的红线靠近。在他们眼里,那道红线是掐住死神脖子的手,会将他们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只要迈过去就能活命。 喧嚣声过后,人群向两边闪开,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士冲过来,直奔俩男人而去。那中年人见状,死命推了年轻人一把,将他推倒在红线旁,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快!快翻过去!你得好好活着!” 年轻人没有翻过去,挣扎着爬向中年人,深陷的眼里冒着倔强的光:“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雪姬姑娘,救救他……” 领头的兵长嘿嘿笑道:“跑啊!继续跑啊!老子看你还能往哪儿跑!”他提刀刺进年轻人的大腿,并来回转动刀柄。“挺能干的啊,居然从老子管辖的大牢里跑出来了!”他踢了已经疼晕过去的年轻人两脚,盯着坐在门口喝茶的女人舔了舔嘴唇,“你就是栖凤楼的总管雪姬?都说你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果然没说错!” 雪姬没抬眼皮,倚在她身边的姑娘先笑了:“军爷,这栖凤楼是眠花宿柳的地方,谁还没几分姿色?我们雪姬姐姐只管事,不下场,军爷说话可要放尊重些。还有,你弄得这血乎刺啦的怪吓人的。快弄走吧,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还真是。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那兵长一脚踹断年轻人的两根肋骨,将他与中年人踹到一起。“做人得有同情心,不然会遭报应的知不知道?比如军爷我,就非常关心缺爱的人。等爷明天得空了,必定带着银两亲自前来慰问,特别是你这位不下场的姐姐。”他一手拎一人,正要扔给那群兵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掌风将他震翻在地,手一松将人甩了出去,刚好甩在红线的另一边。 那姑娘一个眼色,立马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扶起奄奄一息的人迅速退往后堂。 那兵长叫道:“把人留下!那可是老子追了几百里地的朝廷钦犯!你敢私藏?” 雪姬盯着地上的红线,慢声道:“栖凤楼的规矩军爷不知道?那我就再说一遍:红线外的江湖纷争和人世纠葛,栖凤楼不过问,不插手,不相帮。只要过了这条红线,给得起钱,姑娘们也愿意接待,那就是栖凤楼的座上宾。进了这栖凤楼,是江湖中人也好,朝廷命官也罢,都得遵栖凤楼的规矩:说只能说情话,聊只能聊情事,不提旧怨,不说新仇,更不许动枪动刀,杀人放火。军爷这回可记牢了?” “包庇朝廷重犯是死罪,老子现在就可以把你给劈了!信不?” “劈我?军爷的刀够长么?军爷若要抓人,不防等一等,他们迟早要出栖凤楼。”雪姬站起身道,“我保证还你两个全须全尾的,到那时候要杀要剐都随你。” “敢跟老子较劲!活腻歪了!”那兵长提刀朝雪姬砍去,出手就是杀招。 雪姬站立不动,等刀到了面前才去挡。她的功夫远在那兵长之上,没几招便徒手夺了刀,抬手扔到红线外:“带着你的人离开!” “老子偏不!”那兵长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将雪姬团团围住,“殴打朝廷命官,死罪!” 雪姬毫无惧色,左推右挡,拳打脚踢,直打得那群兵士嘴歪眼斜。至始至终,她都没用兵器。刀剑无眼,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伤人。 那兵长看穿了她的心思,挥刀一顿猛砍:“这臭婊子不敢伤咱,往死里砍她!” 雪姬沉了脸,下手就重了,转眼又将众人击败:“再无礼纠缠,休怪我翻脸!” “翻脸?婊子哪来的脸翻?婊子不都只能在床上翻身么?”那兵长武功平平,骂人的功夫却堪称一流,污言秽语不带重样。 虽说这些姑娘在风月场所摸爬打滚多年,面子上也还是挂不住。毕竟,关上门被糟践和当众被辱骂,是两回事。一个靠着柱子啃雪梨的姑娘率先忍不住了,把梨一甩就要动手。旁边一个姑娘死命相拦,低声道:“你忘记楼主的命令了?不许人前动武!” 另一个姑娘也说:“有雪姬姐姐在,咱们稍安勿躁。先看看情况再说。” 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哀嚎,那兵长的脸被一粒石子击中,从左穿到右,一边一个大血窟窿。接着,是莫待冷淡的声音:“嘴巴这么脏,干脆别要了。”他缓步走过人群,旁若无人地在雪姬坐过的椅子上落座,随手扔出些芝麻粒大小的纸屑。那纸屑缓缓飘向桌面,飘出一叶细柳,与雪姬的眉形一模一样。“倒杯水给我,我手凉。” 雪姬愣了片晌,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她的手哆嗦得厉害,茶壶嘴怎么也对不准茶杯口。开水倒在手上,她却没什么感觉。她稳住心神,终于让冲上脑袋的血消退了。等水凉好了,她站到莫待身后,心中没了烦恼和焦虑,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莫待道:“想活命就给雪姬姑娘和楼上的姑娘们磕三个响头。磕完走人。” 那兵长捂着脸,带着人向大街逃窜。他刚跑了没两步,就被石子击穿小腿骨,摔了个狗吃屎。那队兵士也好不到哪里去,捂着腿喊爹叫娘满地打滚,就差没喊饶命了。那兵长倒也还算识时务,知道遇到了硬茬,带着手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带响的头,在众人的嘲笑和奚落声中灰头土脸地退场了。 莫待喝完水,轻声道:“烫好酒等我。”他没看雪姬,眨眼消失在人群里。 雪姬倚门而望,眼中饱含着泪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还有被往事埋葬的人和梦想……她听见年少的自己用欢悦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想要一个依山傍水的院子,不用太大,四季有花,有我爱的男人我的娃。可是啊可是,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为了保护她,被人捅成了血葫芦……多少年了,无论何时想起当初的那一幕,她都能听见心在淌血的声音。这种切肤之痛,大概只有死亡才能安抚吧! 在她的回忆里,莫待一直是冷清的化身,冷清的眉,冷清的眼,冷清的嘴唇,冷清的笑,冷清的话语,冷清的笛声,冷清的影子,甚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冷冷清清的气息。如今,这份冷清越发明显了。她叹了口气,心口隐隐作痛,为莫待痛,也为她自己痛。 有姑娘过来问莫待是何许人物,为何要出手相帮,雪姬编个故事搪塞了过去。她招呼姑娘们迎客,又将善后的事安排妥当,提着篮子买菜去了。今天晚上她要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晚餐,等着莫待回来。 像是算好了时间,任一帆刚叫人去带顾长风出来透透气,莫待就到了万马堂的地界。他没着急救人,先跳到高处把退路看好了才现身。任一帆听说赎顾长风的人到了,忙命人带进来,并命令手下加强防备,毕竟顾长风也认识不少江湖朋友。见只来了莫待一人,他一脚踏上板凳,撑着胳膊问:“咋,就你一个人?银票呢?” “我就是银票。你看我值不值三十万两?” “你?就你这样貌,连皮带骨也卖不了三两钱,还三十万?”任一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道,“没钱我就撕票。”他浓黑的眉毛挑了几挑,带着恫吓之意,顺带鄙视莫待那不够强壮的身子骨。 “错不在长风,为何要给你钱?任堂主该不会想说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 “正有此意。”任一帆又看了莫待好一阵,搓着手道,“我就是听说顾长风很有钱,想敲个竹杠。你这瘦骨伶仃的,我还真下不去手打你。” “想要钱可以,但不是你这么个做法。换句话说,长风的钱是他辛辛苦苦光明正大挣来的,不偷不抢不犯法,凭什么你说给就得给?带长风和那两位姑娘出来见我。”莫待没直接来万马堂而是去了春风街,就是想知道秋蔓是不是来救顾长风了。另外,他想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是否真如曲玲珑所说。“只要你没有伤害他们,你交人,我走人。此事一笔勾销。” “那如果我非要他给钱不可,还伤害了他们呢?” “唉哟,这人怎么比我还不要脸?”曲玲珑摇着扇子出现在屋顶,难得一见的没有以扇遮面。“你别看我,我不插手你的事,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他当真一屁股坐下,还变戏法地抓了把瓜子出来嗑。“两位继续。” 第四卷:风起9 “你是何人?可是他的帮手?” “帮手?我?”曲玲珑捧腹大笑,那夸张的样子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连顾长风都打不过,还给他帮手?他可是雪凌玥的关门弟子,莫待莫公子。也就是那个在摘星大会上,当着雪凌寒的面,徒手拧了某人脑袋的人。他非……”一条鱼干飞进他的嘴,差点直接进了他的肚子。他捂住嘴,瞪着莫待,再也不吭声了。 顾长风被推搡着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他刚跨出门槛,抬眼就遇上了莫待的目光,心里一惊,身子便矮了下去:“公子,长风知错!” 莫待淡漠地扫了眼他的伤口,凌空虚虚一抓,将他带至身边。“是谁动的手?”他问。他这句话既是在问顾长风,也是在问任一帆。 人群中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拍着胸脯道:“是我们兄弟。咋的了?” 众人眼前一花,空气中立马有了血的味道,说话的两人已身首异处。再看莫待,还是原来的站姿,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他闻了闻滴血未沾的手,确定没有血腥气才说话:“任一帆,本公子叫你堂主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好生把那两个姑娘送出来,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任一帆不觉得莫待徒手杀人有多么厉害,因为这两兄弟的武功本来就不算好,但莫待那奇快无比的身法确实让他吃惊了。而且他也看出来了,莫待比他这个帮派帮主更心狠手辣,不是好对付的主。“公子的武功真是……” 莫待冷声道:“客套话就免了。你们一起上吧,我赶时间。”他指着那群男女,又说,“你最好在我杀光他们之前,给长风赔礼道歉。” 此话一出,众帮众怒火中烧。不等任一帆发话,已有人叫骂着向莫待扑去。 顾长风旋身闪开,根本没想过出手。曲玲珑跳下屋顶,落到他身边,提高了嗓门嚷嚷道:“我跟你打赌,我这把瓜子嗑不到一半,这些人就得去找小阎王报到。”他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可只要有一个人信,气氛就得变微妙了,不如之前那样斗志高昂。 顾长风的眼睛紧盯着攻向莫待身后的胖子,高声道:“是一半的一半。我家公子给了活命的机会,可别不珍惜。” 就两人对答的功夫,地上已躺了十来个重伤不起的。任一帆拔剑在手,想出手又觉得一大帮人围攻人家一个,总有些卑鄙。可他又没办法袖手旁观,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莫待将一个使双剑的女人踢到他面前,道:“你我是敌人,不必觉得过意不去。”他夺过一把剑,反手刺出,那胖子就成了死胖子。 任一帆一跺脚,加入了战局。他武功和轻功都非常出色,可惜与顾长风比还差着一大截。如果当天不是他使诈,他是抓不到顾长风的。谢轻云有句话说得非常中肯:放眼天下,在同辈中,顾长风的武功极有可能排进前五。只是他为人低调,不愿显露于人前,才让人以为他不过就是个客栈的掌柜,只配干点看家护院的活。 曲玲珑问:“你在你家公子的手底下能走几招?” 顾长风答:“若不顾及我的感受,二十招之内。” 二十招……之内?曲玲珑的瓜子掉了一地。他绝非假装,而是真的被惊住了。他聪颖慧敏,一向自视甚高,从未将旁人放在眼里。谢轻云,顾长风,夜月灿这样的高手在他看来,也不过泛泛。如果他不隐藏实力,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就算如此,他也没本事在二十招内打败他们。他想起木晚心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从前,他总认为木晚心小瞧了他,才会耳提面命敦促他勤加修习。现在看来,木晚心非但没小瞧他,实在是高看了!他盯着莫待跃向高空的潇洒身姿,问了一个目前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他是怎么练的?” “你的瓜子掉了。”顾长风的目光跟随着莫待落地。“他们输了。” 那群男女死的死,伤的伤,东歪西倒摆了一地,任一帆也受伤不轻。莫待站在死伤者中间,面色阴沉,神色不善。“确定不道歉么?”他心里微动,掌中就多了把琥珀色的长剑。 任一帆忙道:“手下留情!”他躬身抱拳,对顾长风行了赔罪礼,“任某江湖草莽,偏听偏信,御下无方,且行事鲁莽,贪财忘义,实在有愧于心!得罪之处,还请顾掌柜见谅!” 顾长风还礼:“好说!今日之事就当一场误会。顾某不才,经商多年,方略有薄资。堂主若有急需,尽管说话,顾某定当尽力。也请堂主莫要记恨我家公子。” 两人说完客套话,任一帆吩咐人将两位姑娘请出来。他见莫待已收了剑,偷偷松了口气:“莫公子好身手,任某佩服!” 莫待面朝门口,完全是跟你不熟,别套近乎的样子。 曲玲珑磕着瓜子道:“任堂主,你有所不知,这位莫公子比老头老太太还护短。你把他摁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他多半拍拍灰就走了。可如果你要动他的朋友,我劝你掂量清楚了再下手。不然,棺材铺可就要发财喽。”说完数了数尸体,笑道,“看见没,他已经手下留情了,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任一帆才注意到,死的那些手上都沾有无辜者的血。“你是为了那些枉死的人?” “我有那么伟大?我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对我的骄傲刀剑相向。”莫待冷声道,“怎么,不服?” 曲玲珑心头一震:作为你的骄傲,当真可以骄傲了! “岂敢,岂敢……莫公子千万不要误会!”任一帆苦笑道。这一刻,他体会到了颜面扫地的滋味。自从他当上总瓢把子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找上门砸了场子。虽说劫持顾长风,勒索赎金这事非他本意,可他想要银子的心是真真的。眼下时局动荡,匪患四起,富贵人家出行越来越谨慎,前簇后拥的护卫让万马堂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那么多张嘴要吃要喝,他这个总瓢把子总得想办法解决。这节骨眼上,他一个多年不见的发小找到万马堂,说是访友实则是向他诉苦,诉说自己无凭白故被凤来客栈的老板欺负了的憋屈,又说这店老板为富不仁,专门坑老百姓的钱财,是个黑良心的奸商。虽然万马堂干的是打家劫舍的事,但打的是商贾巨富,劫的是达官显贵,从不欺压老百姓。他听得火冒,也没细琢磨,就带人把凤来客栈给砸了。结果,等顾长风出来说明缘由,才知道自己被套了。奈何他已成骑虎之势,只得硬着头皮干到底。他把顾长风带回万马堂,告诉下面的人要好生对待,不得为难。过了半日,来了两个女人,自称是顾长风的相好,一个叫秋蔓,一个叫锦瑟,都是来找他要人的。双方言语不合打了起来,他仗着人多势众将两人抓了去,关在后面的小院里,同样吩咐不得轻慢。哪知道他们竟私下用刑,这帮兔崽子……他还没想完,秋蔓和锦瑟被一个男子扶出来了,两人昏迷不醒,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最惨的是锦瑟,外衣被撕烂,已难蔽体。 顾长风忙脱下长衫给她披上,曲玲珑也麻溜地把自己的衣服给了秋蔓。 任一帆大怒:“谁?谁干的?宋澜微,我是不是说过要好生看护,不许无礼么?” “是……是二堂主和四堂主。他……他们不听劝,刚给两位姑娘灌下药。” 莫待转过身,目光在秋蔓和锦瑟身上略略停了停,射向任一帆:“人呢?” 两个敞着怀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过来了,其中一个声如洪钟,身高八尺,还没到面前就开骂了:“宋澜微你这个死结巴!这俩娘们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死命护着?扫兴!”又对着任一帆抱怨道,“大哥,让我们玩玩怎么了?她俩本来就是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能陪咱哥俩睡觉,那是她们祖上积德!” “是么?”莫待温声道,“那……我替她们谢谢你,好不好啊?” 顾长风抱起锦瑟飞速退到门外。曲玲珑反应也快,看他神色有异,立马跟着退出。他俩刚站稳脚,那人的两条胳膊已飞到了半空中,洒落一片刺目的猩红。莫待点了他的哑穴,勾起地上的剑,一脚踢出。剑如长虹,一剑穿胸,将那人钉在庭中的树上,像挂着一块硕大的抹布。 任一帆想求情,嘴巴刚张开就被莫待的眼神镇住了。那眼神分明在说:既然你御下无方,那我就帮你管教!胆敢开口求情,连你一起杀! 曲玲珑暗自叹服顾长风和莫待的默契。他想起昨晚的谈话,有点明白莫待为何说顾长风是铠甲而不是软肋。这世上有一种人,只有在守护别人时,才会爆发出超越自身实际才能的巨大能量。莫待,就是那种人。 第四卷:风起10 剩下的那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他哪里跑得过莫待的剑。况且,就算莫待不下杀手,他的结局也早已由他卑污肮脏的性格决定:被正义斩杀,死无全尸。 莫待将一个粗布袋子扔到任一帆怀里,冷着脸道:“这不是补偿。日子再艰难你也不扰民,是条汉子,我请你喝酒。”顿了顿,又说,“如果你只想混吃混喝混日子等死,保持现状就好。如果你想保一方安宁,替老百姓做点好事,就该整肃内部,重用德才兼备之人。用人唯亲是大忌,是君子是小人,谁奸谁忠,你得慧眼识珠。不然,你就是为虎作伥,必遭世人唾骂。” 任一帆满面通红,羞愧难当:“莫公子教训得是。在下知错!” 莫待指着宋澜微道:“此人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有才有德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堪当大任,这些银两就由他帮你安排。”说罢,他从曲玲珑手里接过秋蔓,纵身远去。顾长风和曲玲珑紧随其后。 任一帆打开袋子一看,全是顶级珠宝,换十万两银子根本不在话下!他追出门外,哪里还看得到人影。他握着袋子,感慨道:是个狠人,也是个好人! 到了凤梧城外,曲玲珑将雪凌寒的腰牌给了莫待,笑着说他居然忘记带上这么重要的东西。莫待接过来挂在腰间,不发一言。曲玲珑没与莫待同行,摇着扇子摇进了凤梧城,找地方消暑去了。 晚风习习,暑气渐消。顾长风的私宅里,秋蔓和锦瑟已醒来多时。她俩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莫待再见。顾长风之前跟秋蔓说,他已与莫待达成协议,结为伙伴。秋蔓素来信任顾长风,加之莫待又屡屡相帮,也就没多问,按照他的授意传信给林翩翩,叫她听从莫待的安排。这件事他们都没告诉锦瑟,一个认为时机未到,一个认为不宜多嘴,因而锦瑟对莫待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几句闲话上,其余的则一概不知。现在听顾长风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两人都是泪流满面,欣喜若狂。等到雪姬陪着莫待进来,两人齐齐跪下,向莫待行了大礼。莫待好言宽慰了两人,又说了些别后的情形,彼此都是又悲又喜。所不同的是,莫待的悲与喜都在心里,落在他们眼中的,依然只有他那浅浅的,淡而无味的,冷清的笑。 饭后,秋蔓和锦瑟回了春风街。经此一事,凤梧城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凤鸣阁和栖凤楼的老板水火不容的原因终于找到了,源头就是凤来客栈的老板顾长风。两个女人因为爱情互不相让,好姐妹成了死对头。合情合理,合乎人心所向。 雪姬也回去了,她要赶早安排人把那两名男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是临县带头反抗萧尧暴政,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的县丞父子。半月前,他父子二人被抓,又被牢头偷偷放了。两人东躲xz,一路逃到了春风街。也是他俩命不该绝,竟活着来到栖凤阁,又刚好遇上莫待。 等人都走了,顾长风跪倒在莫待面前,等着处罚。莫待看了他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嘛?任一帆根本不配做你的对手,你为何甘愿束手待毙?” 顾长风低头不语。 “我是不是说过,任何时候都要以自己的命为重?你不许豆蔻告诉我,是想死么?”莫待的声音高了些许,“告诉我,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顾长风依然沉默。 “不说话?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把你放在心上。是也不是?” “不是!公子,我从未怀疑你对我的关心!”顾长风说着红了眼眶。“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对你还有用。如今,你身边不缺像我这样的人。我害怕,我害怕你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想确认我是否还有留在你身边的价值!” “你……你!”莫待捂住眼睛,呼吸声重了许多,“你糊涂!”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一次又一次请求缔结生死契,你都不答应。我就想,是不是我这个角色对你来说已如同虚设,可有可无了?” “倘若答案如你所想,我不需要你了,你预备怎么办?” “我会离开。浪迹江湖,随遇而安,活到哪天算哪天。” “你!”莫待脸色灰白,哽咽着道,“你居然想离开我!” “不!我不想离开!我不想!你信我!”顾长风紧紧拉着莫待的衣袖,泪水滚滚而下:“公子……公子我错了!对不起!” “顾长风,难道你不知道,你对我重要,是因为你是那个与我同悲同喜同生共死亲如手足的人,而不是因为你的角色你的价值!从来都不是!你明白么?”莫待闭上眼,很长时间没说话。“生死契是什么?是用来控制死士,斩断他们的退路,不让他们有叛逃念头的旁门术法。这一点你不是很清楚么?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我可以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的人身上下生死契?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看着顾长风,又气又无奈,“你现在长本事了,敢跟我胡搅蛮缠了!当真以为我不会罚你?” “我……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公子……公子,别生气了,好么?” “起来吧!”莫待柔软的嗓音中透着无奈和宠溺,“再生气我又能拿你怎样?”他轻轻拭去顾长风眼角的泪,叹道,“你呀!摸准了我的脾气,看准了我会心软。” 顾长风攥紧双手,将自己想触碰莫待的心都攥在手心里。他是你的主子!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禁锢着他的心,使得他灵魂深处那早已根深蒂固的情愫还没来得及显山露水,就被蔷薇荆棘鞭抽打得灰飞烟灭。 “若生死契能让你安心,就来拿我的吧!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 “岂敢!”顾长风正色道,“我绝无此意!你永远是我的主子!” “你我谁为主都一样。”莫待翻腕凝气,凝出一颗梅花状的丹丸悬浮于手掌之上。“你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是他第一次将内丹示于人前,金黄的颜色中有丝丝缕缕的红色,那是绝世高手才能炼化出的颜色。 顾长风答应着,却突然出手点了莫待的穴道,并迅速结出自己的丹,剖下一半与莫待的丹凝于一处。然后又割破手腕放了半碗血,将凝好的丹浸入其中。刚做完这些,莫待的穴道解了。“时间刚好。公子,该你了!” 事已至此,莫待只得依从。待那丹丸变成血色,他将其置于左手掌心,右手熟练地炼化出生死契。顾长风立即跪拜在地,朗声道:“吾主!吾愿以魂为誓,以心为契,以杯水之力,尽尺寸所能,倾满腔热血,与您死生相依!若违此约,不容天地!”待他说完,莫待将血丹化入自己的身体,将生死契弹入他的胸口。 顾长风还没来得及高兴,莫待也点了他的穴道。“公子,你做什么?” “一半丹就是一半内力,你舍得给,我还不舍得拿。我输内力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做。不想我死,就乖乖接着。”莫待握着顾长风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顾长风知道此事凶险,就是绝顶高手也丝毫大意不得,只得将内力收下。一盏茶的功夫后,莫待收了手,神情略显疲倦。 “公子,你要不要紧?”顾长风感觉身体比之前轻盈了不少,知道莫待给自己的远远多于自己给出去的,顿足道,“我干嘛没事找事!” 莫待噗嗤笑了:“阿弥陀佛!我的祖宗!你还知道你是没事找事?以后可别再折腾了。再敢不听话,我就在你的生死契上画小人,戳你的心脏,叫你晚上做噩梦睡不着觉。” 顾长风忙道:“我再也不会了。” 莫待看了看天色,揉着眼眶道:“不早了。按计划行事,我稍事休息。”说完宽去外衣,倒头就睡。 顾长风的目光立马被内衣下的伤痕吸引,想挪也挪不开。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暗室里,莫待被锁了双手双脚,倒挂在荆棘密密的墙上,浑身血肉模糊。血红的鞭子抽在他身上,发出厉鬼般的尖笑……长风,别哭,我不疼!莫待微笑着说……公子!顾长风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含泪凝视着那朵蔷薇,在心里喊着莫待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窗外,月亮爬上了天空,泼下一地水似的光亮。 后半夜,名剑山庄已悄无人声,宽广的校场周围水杉环绕,翠柏林立。校场一角,几株粗壮高大的石榴树上硕果累累。这些树是名剑山庄创建之初就种下的,至今已跨越了百年沧桑。柳家对这些树的保护已写入家训,大意是:名剑山庄可以依着在任庄主的意愿随意修建,唯独这练武场周围的树木,只许多不许少,最差也要保持原样。 柳宸锋的父亲是个有着浓重文人气质的剑侠,极厌恶江湖是非,只想陪着心爱之人纵情山水。他在柳宸锋还未成年时,就让他接触江湖事宜,同时学习管理名剑山庄。在他的悉心打磨下,加上自身的努力与天赋,柳宸锋不负众望,成为了名剑山庄新一代的少庄主。 第四卷:风起11 少年成名的人,付出的通常比普通人多得多。这个时候,名剑山庄上下早已入睡,只有柳宸锋还在校场练剑。他有单独的练武厅,但他更喜欢这里,无遮无拦,无拘无束,与自然为伴,有种天地任我行,日月在我心的旷达与广阔。 柳宸锋温习着柳家世代只传掌门人的独门剑法——风息十三剑,渐入无人佳境。舞得兴起,他使出一招“露桥闻笛”,左向刺出。一道人影穿过石榴树丛,接住了他下落的剑。刺客?可来人没穿夜行服,只以黑纱覆面,着宽大的寻常麻衣。他揣摩着对方的来意,没着急问话,更没着急出招。 “久闻少掌门剑法高绝,独步天下。在下不才,想讨教几招,不知可否?” “江湖之大,藏龙卧虎。柳某才疏学浅,哪有胆说自己独步天下?阁下若有心切磋,在下定当奉陪。请天明后再来,你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我不。我就要现在打。不过,月色这么好,也实在不宜刀光剑影的。要不咱俩换个方式?就以两天为限,两天之内学会并破解对方一套剑法,就算赢。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三件事。如何?” 柳宸锋感觉不出麻衣人的恶意,短时间内又找不到他此举的真正目的,索性不去想:“这个比法倒独特。旁人生怕自己的剑法被学了去,阁下倒大方,竟主动送上门。” 麻衣人哈哈大笑:“天下剑法,多半是虚有其名,精绝的如凤毛麟角,能入我眼的更是少之又少。闲话少说,是我先来,还是你先来?” “依着名剑山庄的规矩,登门者无恶意,是客。待客之道,理当主人先表诚意。”柳宸锋心想,依着你的说法,你也是剑道高手,普通的剑招也没可能镇得住你。况且,你已在旁偷看多时,我再换别的反倒不合适。打定主意,他又将风息十三剑从头到尾舞了一遍,舞得极为认真,不马虎,不藏私。 “妙哉,妙哉!不愧是传世之剑,果然精妙绝伦!” “过奖了。这原本就是柳家的家传绝学,自然不可能太差。” “柳庄主说话倒实在。不过,依在下拙见,柳庄主对这套剑法的演绎还不够完美。”麻衣人说着舞了起来,边舞边解说,“相传,渭城王功成名就后,时常感慨自己虽战功卓越,护国安邦,但杀戮太盛,终究有亏德行,有损阳寿。于是,他亲自编排了一套剑舞,表达他‘一愿天下无战事,人民安居乐业;二愿自己马放南山,安享田园生活;三愿有情人长相厮守,无生离死别’的心意。风息十三剑就脱胎于渭城王剑舞,少了杀伐铁血,多了柔情、仁爱和对平凡生活的向往,暗含惆怅追悔之意,在柔不在刚,在藏不在杀。而你的剑刚劲有余,柔性不足,剑身带起的风有如毒蛇吐信,嘶嘶有声,使得那招‘露桥闻笛’的杀气过重且外露,与剑法的初衷背道而驰,从而导致威力锐减。你要记住,这招出剑要快,快似流星,快似魅影;收剑要缓,要轻,要像飘坠的落花,拂水的柔柳。” 柳宸锋听得入了神,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莫待收剑于身侧,夜风中隐隐有一缕清音飘过柳宸锋的耳畔,像晨露滴落在琴弦上,又像三月春光里的袅袅笛声,令人心驰神往。他又将剑招中的几处不足说了,并将完善之法细细讲与柳宸锋听。 柳宸锋不禁大为震惊:“阁下何方高人?不但会使柳家剑法,竟然还深知其精髓!” 麻衣人皱眉道:“废话真多!我无害你之心,你怕什么?”他完全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说话相当不客气。“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是不是?你对这套剑法的领悟不如我好,你就得听我的。按照我刚才说的舞来看看。快点!” 柳宸锋找不到话反驳,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麻衣人点头道:“掌门就是掌门,确实有天分。你现在来看我的剑法。”他照样是边舞边讲,将剑招说得清清楚楚。“这套剑法非常适合你。你若是想出了破解的招式,它就归你了。” 柳宸锋也确实是个剑术奇才,只看了六遍,已能将一套变化无穷的剑法舞得七七八八。麻衣人又给他演示了两遍,他就全部记住了。 “这世上的剑招,大都是为了杀而存在。但真正的剑道,不是为了杀,而是为了救——救人和自救。名剑山庄以剑术笑傲江湖,柳清扬老前辈的三十六路清扬剑法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且柳老前辈的剑只诛奸佞,斩妖魔,不欺良善,不杀无辜,无愧于剑侠之名。柳少侠你正直侠义,一片冰心,有祖辈的侠肝义胆,亦有济世的雄心壮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美中不足的是,你的剑招太过凌厉霸道,缺乏宽仁,难免有错杀之时。须知,太过刚猛的剑法若遇上绝顶高手,自保易,取胜难。你要常自省,知己所短,趋利避害,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麻衣人似是说得累了,摘了个石榴润嗓子,“你继续练,我歇会。” “是。”柳宸锋有才,有才的人都傲气,不愿听人说教。只是这麻衣人是个例外,他的话句句在理,又多半是夸赞之词。柳宸锋听着不但不厌烦,反而心生感激。他一遍遍练着麻衣人的剑法,不明白的就问,有时还请麻衣人再演示给自己看。两个时辰下来,他已烂熟于胸。 麻衣人问:“这石榴这么甜,怎么没人吃?我能摘两个走么?” “当然可以!都说物以稀为贵。山庄里到处都是石榴树,他们吃腻了也就不稀罕了。”本以为麻衣人只是说说而已,结果他当真挑选了两个又圆又大又饱满的摘了拿着。“公子喜欢吃石榴?”不知不觉间,柳宸锋对麻衣人的口气变尊重了。 “不喜欢,嫌麻烦。明晚见。”和来时那般突然,麻衣人说走就走,如光影般消失在重重树影里。 奇人!柳宸锋叹道:可惜,我名剑山庄没有这样的人才!他毫无睡意,又开始练剑,越练越熟,越熟也就越惊:这套剑法简直妙不可言!好比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盒子,初见时以为它不过就是外表奇特些。可是,当你去探索它深层的东西时,竟意外地摸出两个金元宝来;继续探,你又得到了珍珠;再探,是宝石,夜明珠……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的新东西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什么!柳宸锋兴奋极了!他已完全不在意麻衣人的来历,也不在乎他有何算计。他现在只想将这套剑法练好,练到极致。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红透了的石榴在晨风中晃动,像一只只憋足了劲攥着的小拳头。距石榴树不远,一株五六丈高的桂花树坠满了白的黄的花,将芬芳铺满枝杈。 莫待睡到傍晚时分才起床,他是被谢轻云和夜月灿吵醒的。两人在门外使劲拍门叫嚷,跟火上了房似的。顾长风心有不快,又不好过分阻拦。毕竟,这两人大老远从琅寰山赶过来接莫待,他是感激的。莫待充耳不闻,收拾整齐了才开门。 谢轻云笑看他,目光灼灼。“我想你了!”他摸了摸莫待的额头,眼里的笑意越发浓了。 莫待拉起顾长风的袖子擦了擦被摸过的地方,嫌弃地道:“你……”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谢轻云拥进怀里。“你……你干嘛?” 谢轻云抱紧他,笑道:“不干嘛,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他松了手,完全不理顾长风的抗议与夜月灿的惊诧,又问,“想我没?” 莫待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一阵,他敲了敲顾长风的脑袋,面无表情地下楼去了。 夜月灿拍着手道:“他生气了?要打架么?快快快!我给你们当裁判。” 顾长风苦笑:“果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你就不怕公子连你一起打?” 夜月灿笑道:“打就打,谁怕谁?我还没跟他交过手,正好一决高下!” 谢轻云追着莫待道:“咱俩好兄弟,别这么小气嘛!好久不见,我就是想表达自己的想念,有何不妥?” 莫待没接话茬,抛了个盒子给夜月灿:“不客气。多生几个小孩给我们玩就算是道谢。”盒子里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玉佩,一块玉里是鸿雁秋水图,另一块里面则是明月出浮云。 “雁月玉!”夜月灿顾不上道谢,拉住他问:“这可是绝世宝贝,谁给你的?该不是抢的吧?以前你吃顿饭都要我给结账,怎么突然间变得比我还富有了?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快把你最值钱的拿出来瞧瞧。” “我最值钱的?”莫待指着顾长风道,“无价宝。谁也不能碰,谁也不给。” “啊?”谢轻云叫道,“不该是我么?”他见顾长风抿嘴偷笑,哼道,“偏心眼!”他是真的失落,却只能装作是久别重逢的玩笑。“我的好命苦啊!” 夜月灿扬了扬盒子,一脸得意:“你也赶紧娶老婆吧!他不会亏待你的。” 谢轻云道:“要娶你娶,我才不会为了礼物随便找个人就把终身给定了。” 夜月灿道:“谁叫你随便了?你看我,历尽千帆,看遍万花,最后才选了一朵宜室宜家的。娶媳妇这事,你得有耐心,得千挑万选。” 谢轻云笑道:“你也不害臊,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的多情。” 夜月灿哼道:“我那不是多情,是温情。你这么说分明就是嫉妒我,我大人大量,懒得理你。长风,你有心上人么?” 顾长风笑了笑道:“有啊!我家公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上。” 夜月灿笑道:“这话说得敷衍,我们几个又有谁不在你心上?你不愿意说就罢了,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公子的心上人是谁?” 莫待道:“想。说来听听。” 夜月灿顿时加快了脚步,边跑边说:“是我!” 谢轻云追了上去:“无耻!” 说笑间,四人已来到长街上。入眼的尽是熟悉的旧物,只是醉金枝斜对面的那个小吃摊已经不在了,换成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老太太。夜月灿嚷嚷着要去买酒喝,谢轻云没像从前那样一拍即合,而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莫待身边。夜月灿不愿独自前往,只好作罢。 第四卷:风起12 一处灯火通明的高台旁,人头攒动,分外吵闹。莫待不爱热闹,离着老远就准备绕道。夜月灿哪里会给机会?他没喝着想喝的酒,没撩到好看的姑娘,就一定要看到想看的热闹。他拽着莫待挤进人群,一直挤到了最前面。顾长风和谢轻云连忙跟上,生怕走散了。 高台上,一个敞着怀,油光满面的壮汉拎着铜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在他面前,跪着两排五花大绑,低头垂首,年龄很小的无垢。男孩的头发上都插着草签,上面标有明确的价码,不讨价还价。女孩的价格待议,谁给的钱多归谁。 夜月灿骂了一句脏话,走得比来时还快,沉郁的脸色十分吓人。莫待扫了一眼跪着的孩子,也走了。 无垢卖身求活不是稀奇事,在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么近距离目睹他们被当作动物对待,而其同类则在享受肆意践踏带来的财富与快感,心理上的冲击大不相同。特别是夜月灿,感受更是异于旁人。 当年,鸟族和夜月族被萧尧放逐到寸草不生的穷荒之地,亏得老凤凰飞越万水千山,为其带去花种与树种,才免去了灭族之灾。夜月一族擅养花草树木与虫鱼鸟兽,在他们的悉心栽培下,短短几年间,穷荒之地变成了动植物的天堂。而且那些动植物名贵稀有,外族是没有的。邻国的王公贵族闻风而来,争相以重金购买。没过几年,夜月族就解决了温饱,还积累了不少财富。 夜月族实行多劳多得的原则,且劳动所得只需交很少一部分给族长,用以解决公共问题,其余的可自由分配。一族之长虽也享有特权,却绝非唯我独尊,万民惧怕的存在,更多的是为族人服务,为族人谋福利。因而,夜月族的贫富差距只跟付出的劳动多少和劳动技能的高低息息相关,而跟身份无关。尽管夜月族同样有着人性的弱点与卑劣性,但人人死守一条铁律:同类不相残。无论是谁,若为一己私利残害族人,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这些规定与昭阳国天差地别,也难怪夜月灿始终无法接受人口买卖的事。 谢轻云打着哈哈,说着见怪不怪的话,拖着夜月灿找酒去了。顾长风陪着莫待在街上转悠,寻找意外之喜。转来转去,两人就转到了卖面具和头饰的摊位上。摊主还是那个巧舌如簧的小个子男人,此时他正试图将一对红色的发带卖给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 莫待猛然想起,刚才晃眼看见跪在第二排的孩子中,有一个的头上好像扎着同样的发带。他抓起顾长风的手,蛇一样穿梭在人群中,转眼间落脚在高台之上。 拎锣的男子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吓了一跳:“你们干嘛?”见莫待径直走到了第二排,忙说,“这些孩子的价格高,而且是一口价。” 莫待抬起那孩子的头,果真是小暖!他衣衫褴褛,蓬头却不垢面,大概是为了让买家看清楚长相,卖个好价钱。小暖咬着嘴唇,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忽地哇哇大哭,那委屈的模样让人以为他的悲惨是莫待造成的。“没良心的!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在心里喊你八百遍了!” 顾长风一边付钱一边想:公子在哪儿认识的这么无理取闹的小孩? 莫待解开绳子,轻声道:“我这不是来了么?”说完领着小暖下了高台,替他揉搓被捆得淤血的胳膊。 拎锣的男子认识顾长风,忙上前道:“顾掌柜,这孩子不是刚才那个价了。” 顾长风知道他是坐地起价,想讹自己的银子,本不想理睬,又不愿莫待听见了生闲气,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来:“见好就收,别过分。” 拎锣的男子的男子眉开眼笑:“不敢,不敢!谢顾掌柜赏饭吃。” 莫待不耐烦地催道:“你怎么还站在那里?不走?” “就来。”顾长风知道莫待厌恶人牙子,不敢露丝毫口风。“这位是我一个熟客的朋友,问我店里有没有新酒。” “好酒卖给这种人太糟蹋了。”莫待摸了摸口袋,没摸到钱,随即将小暖推到顾长风面前,“你跟长风回凤来客栈,他替会你安排好一切。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不行!我饿了,你得给我买冰糖葫芦,还有芝麻烧饼和糖果。”小暖抱着莫待,吸着鼻子,摇着鸡窝似的脑袋道,“我的衣服坏了头发也乱了,你都不管了么?” “我没有不管。我让长风照顾你,他比我细心周到,懂得如何照顾人。” “我不!我就要你。我跟他又不熟,我才不要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 “我跟你不也不熟?且既不该你,也不欠你。”莫待揪着小暖的耳朵,嘿嘿笑道,“别仗着自己是小孩就得寸进尺。拿开你的手,否则我叫饭团挠你。” “饭团是谁?”小暖松了手,动手整理发髻。 “我的猫。你这是什么眼神?有意见?保留。” 小暖看看顾长风,一脸不乐意:“这么个大男人,能有多体贴?” 莫待又是嘿嘿两声笑:“我警告你,从现在起,长风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如果你再对他出言不逊,你的衣服,你的饭食,你的住处,都将没着落。” “有你在就好了,你不会让我饿着的。” “不好意思,我吃软饭,全靠他养活。” 小暖惊讶又失望:“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莫待凑到他面前,笑得坏坏的:“那又怎样?我——愿——意!”他大笑着离去,留下乐得合不拢嘴的顾长风和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小暖。 顾长风对着小暖施了一礼:“谢谢你,让公子这样开心。” 小暖瘪瘪嘴:“可是我不开心,很不开心!”他背着手跟在顾长风身后,朝凤来客栈走去。“听你话里的意思,他很难有开心的时候?” “也不是。只是我家公子性格沉静,这样的开怀大笑一年也难有一次。” “还真是个无趣的人。”小暖摇头晃脑地道,“他这样会娶不到老婆的。” 顾长风正色道:“他才不是无趣!我家公子喜欢孩子和小动物,说跟他们相处没有负担。我感激你让公子开心,但我不许你说他的不是!不然,就算你是孩子我也不会客气!” 小暖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一丝不满:“两个大人威胁一个孩子,有意思?” 顾长风笑了,领着他到了一家裁缝铺,打算给他做两身新衣服。裁缝铺的老板是个胖得有风情,殷勤得有分寸,手艺绝佳的女人。她一边替小暖量尺寸一边和一位中年贵妇人聊着未聊完的话题:“接连三个村子都被灭了,死状惨烈,一模一样。这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些!” “可不是么?本来就死得不明不白挺冤枉的,官府连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就把尸体给烧了,说是怕有不干净的东西。” “确实是不干净!您可见过死人的尸体会开出美丽的蔷薇花?” 顾长风道:“官府明文公示,说那些是谣传。老板您不怕被抓?” “这事可不是我传出来的,抓也抓不到我头上。况且,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明镜似的。那村子是偏僻了些,可也并非与世隔绝。要做到滴水不漏,难!” “倒也是。可之前只是说村子的人都死了,没说尸体开花的事。” “有几具尸体掉进了深沟,被野草和杂物挡住了,没及时烧掉。过了两天被人找到时才发现开花了。有的说是蔷薇妖化了,有的说是尸体妖化了,还有的说是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妖化了,听得瘆人!” 小暖插话道:“大人就知道唬小孩。尸体开花?诈尸还差不多!” 老板忙陪着笑道:“可不是?这话就只能吓唬没见识的小孩子,像小公子您这样的当然是不怕的。”她跟顾长风约好取衣服的时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顾长风带小暖回到客栈,静候莫待归来。 月上中天,圆如银盘。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为夜行人送去一点微光。稻田干涸,不见蛙鸣,只有秋虫在为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有气无力地吟唱。 名剑山庄的巡夜人已经睡下多时,柳宸锋依旧独自一人在校场练剑。他正练得兴起,麻衣人提着竹篮子现身了。“不错嘛,风息十三剑已再无瑕疵。只是我那套剑法嘛,还差火候。算啦,看在那谁谁谁的面子上,今天我就免费给你当一次陪练。” 柳宸锋大喜:“多谢公子!” 麻衣人用剑敲敲竹篮子:“想谢我?简单,把这树上的石榴给我就行。”他突然刺出一剑,直取柳宸锋的双目。柳宸锋后退一步,使出的依然是他最熟悉的剑法。麻衣人笑道:“从现在起,不准你使用柳家剑法。” 柳宸锋道:“好,我就来试试这套新剑法。” 麻衣人的剑招看似普通但速度极快,且一招之后还藏有后招,常常令人措手不及,直逼得柳宸锋手忙脚乱。他边出招边指点拆招之法,直到柳宸锋应对自如。 两人你来我往对阵了两个多时辰,就又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了。 麻衣人收剑入鞘,开始摘石榴:“你输了。得答应我三件事。” 柳宸锋毕恭毕敬地道:“但凭公子吩咐!” “第一,这套剑法与我无关,它姓柳,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命名。” “公子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又岂敢贪天之功,做沽名钓誉之徒!” “少废话,你输了就得按照我说的做。第二,我只是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找乐子打发时间。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也永远不可在人前提起今日之事,更不可追问我是谁。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发现了我的身份,也要装作与我不识。无论我陷入怎样的生死困局,你都不必以此为念,更无需出手相帮。” “公子于我有授业之恩,无异于师父。我岂能如此薄情寡义?” “并非你薄情,而是我执意如此。”麻衣人玩着一个石榴,声音中透着些许属于秋夜的凉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命运。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们得自己承担。” “话虽如此。可有人相帮,总好过孤军作战。就算对方帮不上大忙,知道自己身后不是空无一人,起码是个安慰,心里也会暖和些。不是么?” “说你废话多,还真没冤枉你。第三条我还没想出来,暂时记账。”麻衣人捡了片树叶,又射落一个石榴,“我教你剑法,你请我吃石榴。两清。” 柳宸锋只得依从,帮着摘了满满一篮子最好的石榴:“公子,这套剑法就叫琉璃剑,如何?” “琉璃剑?剑法换石榴……嗯,是个好名字。”麻衣人似乎笑了笑,拿出一枚香囊来,“这东西不可以沾水,不可以沾油腻之物,不可以靠近火焰,你要时刻佩戴,切勿私自拆开,更不能将里面的东西示于人前。武林大会结束后,必须及时将它置于火中烧毁。还有,要当心白婉姝,那可是个头发丝都沾有剧毒的女人。” “公子也要参加武林大会?” “心情好的话会去看看热闹。”麻衣人提起篮子,朝桂花树走去,“我用香囊换你两枝桂花。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柳宸锋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揖:“宸锋恭送公子!愿公子一生无恙!” 麻衣人在桂树上稍作停留,转眼间消失在白蒙蒙的晨光中。 清风过,桂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瓜果的香甜之气。两只早起的鸟儿盘旋在高空,追逐嬉闹,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第四卷:风起13 八月十五。 清晨,阳光均匀地铺满琅寰山,温暖舒适。雪凌玥和雪凌寒盛装而立,迎接仙门各派和其他来贺的使者。雪凌玥灿如秋阳的笑容使得他越发蔼然可亲了,雪凌寒的脸色也比平时温和些,隐隐约约带点笑意。络绎不绝的来客,随处可闻的欢声笑语,让以清静着称的琅寰山变得分外热闹。 众人的住处是按照各自的喜好早就分配好了的,由专门伺候的人一路领到来仪馆安置妥当。夜月灿与凌秋雁尚未举行婚礼,只是在百花羞和同门的见证下定了终身,他们的居处自然不会在一处。凌秋雁随百花羞和众师姐居住,夜月灿与随行的师兄们同住,都在同一套宅院里。苏舜卿也来了,不过是以个人的名义,说是为了感谢雪凌寒帮忙维护凤梧城的秩序。他住的院子紧挨李日新的住处,只隔着一处花园,走动起来十分方便。 与往次一样,谢轻晗带着剑心前来道贺,随身只带了一只小箱子,不知道装着何种宝物。谢轻云送过去一大包剑门峡的特产,问了家中的情况,又陪着说了阵话便告辞离去。打心眼里,他对谢轻晗有种敬畏,不像跟谢轻尘那般亲密无间,可以无拘无束,没大没小地胡闹。 谢轻晗并不清楚他的想法,以为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就没有挽留。对谢轻晗而言,谢轻云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满地打滚耍赖要零花钱的长不大的弟弟,已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膀。他暗中留心着谢轻云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唯一的弟弟有个什么闪失。谢轻尘曾说,咱们三兄弟,当数轻晗最细心最温柔。只是他内敛,只愿将一切敛藏于心。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感激莫待救了谢轻云的命,又治好了谢轻尘的腿,可他从未对此有过表示。他的观点是:说一箩筐好听的话,不如干一件有用的事。临来琅寰山之前,他特意去找谢轻尘,问是否有书信捎给莫待。谢轻尘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了两步,说:你跟他说,有事没事常回来看看,别总等到给我把脉抓药时才匆匆来去。到了琅寰山,他刚安顿好就找人带他去披香苑,把谢轻尘的话转达给莫待,然后抱抱拳就走了,还是往日那副见陌生人的表情,根本没有多的客套。 刚好雪凌寒过来找莫待,见状叹道:真想不到,这谢二公子竟比我还不近人情。你与谢三公子交情不错,又有恩于大公子,他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莫待将腰牌交还于他,淡淡地说了句:有的人说话比黄鹂还好听。有用? 雪凌寒递了套新衣服和几条抹额过去,说是专门为晚宴而准备的服装。每条抹额上都有一颗浅青色的水滴状玉石。不用想,都是他亲手缝制的。他又说了些注意事项,特别叮嘱莫待不要喝百香蜜。 说起这百香蜜,那绝对是方清歌的得意之作,乃是采集仙界上百种花卉的花蜜,加以天河的水,再依照方清歌配的秘方酿制,在地下封存数十年之久而成。闻起来花香扑鼻,甜似蜜糖,跟糖水似的,实际上是后劲非常大。酒量不好的,一杯就倒。酒量好的,也喝不了十杯。这酒所用的原料难收集,出酒量极低,酿造过程又复杂,只有在相当重要的场合方清歌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雪凌寒知道莫待不善饮,故而提醒了又提醒。莫待谢过他的好意,换了衣服和抹额出来,与他结伴去了永安殿。 这永安殿位于琅寰山草木最繁茂的地带,也是琅寰山占地最多的宫殿,气势恢宏,华丽而不显奢靡,雕琢却不显刻意,浓淡相宜,浑然天成,有巧夺天工之妙,是历任帝后处理政务,接待重要宾客和举行重大活动的地方。以它为中心,再以它东西南北四个正方向为轴,建起了重重叠叠数不清的重要宫殿与房舍。若把这些宫殿和房舍用线连起来,不难发现他们呈圆环状层层向外,宛若石入静湖时泛起的一圈圈涟漪。靠永安殿最近的是琳琅斋、神乐宫、瑶光殿和倚云殿,距离基本相差无几。其次是碧霄宫、星辰殿、博雅斋、披香苑和姻缘殿等。至于医仙所居之地,因着雪重楼一心只想栽培草药,治病救人,不愿被外界干扰,故而特意挑选了位置最偏僻隐秘的七星湖为居。这也是琅寰山中唯一处在偏方向的上神居处,与三生石隔山隔水隔丛林遥遥相对。 两人刚到永安殿门口,季晓棠和百花羞带着门下弟子也到了。双方还没打完招呼,夏天跑着过来了,老远就在喊:“师父,您怎么都不等我们?”她先给雪凌寒行完礼,才向众人问安。 “还好意思说!谁叫你捣鼓那堆玩意半天出门?”池鱼稳步走着,是前辈端庄的模样。她和夏天穿着相同颜色的衣服,只在用料和细节上体现辈分高低。 雪凌寒道:“时间还早,不急。你和池鱼一处,有事她会照顾你。”说完便陪着季晓棠和百花羞进了大殿。夏天紧随其后,生怕再把师父跟丢了。 夜月灿偷偷给谢轻云比了个手势,低声道:“看准时机溜,咱俩单独喝去。” 莫待悄声将百香蜜的厉害告诉两人,提醒他俩莫贪杯。谢轻云郑重其事的一句“我戒酒了”,换得夜月灿一顿笑话和充耳不闻。谢轻云哈哈两声,也不辩解。莫待见他还带着那只只有在睡觉时才会摘下的流光壶,猜不透他的话是真是假,倒也没觉得诧异。 宴会开始前,夜月灿将百香蜜的事跟凌秋雁说了,谢轻云也找机会告诉了谢轻晗……如此一来,那比琼浆玉液还金贵几分的百香蜜倒没几个人喝了。 先到的人已就坐,基本都在与人闲聊。莫待的位置还是在紧挨门口的角落里,前面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枝,几乎替他挡去了正面来的目光。右边是墙板,后面是墙,左手边是个不太有名气的门派的使者,虽高大俊秀,却跟莫待一般寡言少语,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食物上。 喧哗声起。众仙门的女弟子几乎人人以手掩口,将满脸的羞涩及饱含倾慕和崇拜的女儿心思都奉献给了一身靛青色衣衫,缓步而来的男子。 刚落座的雪庆霄忙起身相迎,将来人安排在自己左侧略微靠下的位置,并吩咐上最好的茶:“难得梅先生有此雅兴!多少年了,这还是先生第一次参加青英会的晚宴。” 梅染谢过雪庆霄,冲殿中诸人略略一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他似笑非笑又盼顾生辉的目光从大殿中扫过,没多眷顾谁一点,当真是一视同仁。“闲来无事,想出来透透气。没有不方便吧?”他的声音娓娓动听,有高山流水的清悠与怡然。 雪庆霄笑道:“先生是我请都请不来的人!先生来了青英会才算完美!” 梅先生?梅染?月老?抬眼看去,只见此人身高近六尺,体格匀称,英气逼人;发黑赛墨,额头饱满圆润,如玉般润泽;两道长眉入鬓,像笔描出来的那样精致好看;目若朗星,不言语时自带三分冷峻七分威仪,含笑时便是又温柔又深情的模样;鼻梁挺直,鼻翼多一点肉则肥,少一点肉则瘦,已几近完美之态;双唇红润,线条柔和,厚薄也刚刚好;服饰简素又不失贵气,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高贵风雅之态。若是谁盯着他看得久了,必定难以自拔,欢喜成痴。莫待瘪了瘪嘴,又低头数刚剥出来的石榴籽。 旁边的使者赞道:“大概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衬得起月老的名头!” 莫待本想回一句“还没长风好看”,又觉得稍微有点亏心,便把数好的石榴籽收进碟子,默默道:风流人物风流债,也够辛苦的。 除了火神门的人,该来的都已到齐。雪庆霄和方清歌先后说了一段欢迎词和客套话,无外乎多谢远道而来的仙门各派对琅寰山的信任与厚爱,希望大家发扬青英会努力拼搏,力争上游的精神,在比试中提升自己、超越自己、成就自己。同时也希望此次青英会能为新入门的弟子找准定位,以期有更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当然,琅寰山会竭尽所能保证青英顺利开始,愉快进行,圆满结束……等等,等等。 等他俩说完,水神林谷隐作为仙门推出来的代表,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双方又来回客气一番,晚宴就开始了。先前摆好的甜点果品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更开胃的水果。莫待刚啃完一个果子,几上的水果又被换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他看了好半天才下箸,夹的是清淡爽口的青菜心。 不算今年新入门的这批弟子,来参加青英会的绝大部分都是熟识,相互间有着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关系。几杯酒下肚,见雪庆霄和诸位掌门都有说有笑,年轻一辈也就没那么拘谨了。有交情的推杯换盏,忆过往,谈今朝,海阔天空地畅聊;不熟的趁此机会相互认识,相互结交,两三杯酒的功夫也就混熟了。一时间,大殿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第四卷:风起14 乐声起。一队舞姬鱼贯而入,扭着柳条似的腰肢,挥舞云彩似的衣袖,轻歌曼舞。席间顿时安静下来。倒不是众人有多喜欢歌舞,也不是他们认为应该给舞者和歌者以尊重,实在是应酬太累人,得趁机休整才行。 谢轻云没喝酒,夜月灿过来跟他干杯,他推说嗓子不舒服给拒绝了。他看莫待一直在埋头苦吃,可实际上也就吃了几筷子青菜和很小的一点瘦肉,心中着实着急。 几曲歌舞后,下酒菜又换了一批。莫待放下筷子,失了吃的兴致。他用手指蘸酒画出一个棋盘,用石榴籽和葡萄籽当棋子,下棋打发时间。等他下完两局才发现,一杯浅碧色的百香蜜已放在他手边,颜色竟与那日他在莉香居调的酒颇为相似。他端起酒杯嗅了嗅,暗自惋惜:可惜了那金贵的酒引与上好的花蜜。 许是看见了他的动作,又许是想起了往日,方清歌对雪千色招了招手,将她唤至身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学调酒么?可以去请教莫公子,听说他在这方面很有研究。” 雪千色皱皱鼻子:“我才不去!呆头呆脑地,一点灵性也没有!”她转了转眼珠子,心思都在水果旁那半壶百香蜜上,“母后,他们都说这蜜酒特好喝?我也想喝一杯。” “不许!这酒后劲大,你扛不住。”方清歌摸着雪千色泛红的脸颊,连哄带警告,“你可千万别喝,别到时候闹笑话,丢人现眼。等青英会结束了,我叫人送到倚云殿去,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管你。” “放心,我不喝。我是乖孩子,最听母后的话。我这是被那几个小丫头给闹的,又热。”雪千色回到座位上,趁方清歌和雪庆霄不备,又倒了一杯百香蜜迅速喝下。她这一来一回,气氛便恢复到之前,众人又开始喝酒聊天,再没多少人观看歌舞。 百花羞和妧羲已坐到了一处,聊兴正浓。妧羲好静不爱动,性子冷淡;百花羞爱热闹,待人热情。两人已经做了十几万年的好闺蜜,什么时候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只不过,说话的总是百花羞,倾听者永远是妧羲。用百花羞的话说,妧羲可以长年累月不说一句话,她是片刻不说话就浑身难受。这会,她正跟妧羲说夜月灿和凌秋雁的婚事。说到高兴处,她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那股豪爽劲跟她的娇美绵软格格不入。妧羲偶尔问一句,问的都是关键问题。她见百花羞已有了醉意,吩咐人将她的酒杯撤了,换了茶水给她。 林谷隐是个脾气好,又相当随和,还没有太多欲求的神,最喜欢干栽树种草,养花喂鱼,逗猫遛鸟的活。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儿奴:凡是女儿说的话都是对的,都得听;凡事女儿想做的事,都必须无条件支持;凡是女儿喜欢的东西,都得想办法弄到手……就连他女儿说想跟着母亲姓,他也满口答应,根本不觉得是个事。总之,对他而言,女儿就是他的天与地,女儿的话堪比圣旨,甚至比帝后的话还管用。当初,听闻他如此没边没际地溺爱女儿,雪凌玥极不情愿与其联姻,生怕娶回来个母老虎,从此家宅不宁。奈何推不掉肩上的责任,只得勉强为之。结果,那南雅公主非但不骄横,反而出人意料的懂规守矩,温良贤惠,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贤内助。就在刚才,雪凌玥和南雅过来给林谷隐敬酒,他抹着眼泪道,雪家臭小子,你是怎么照顾我女儿的?看看我女儿这气色,竟比不上我这糟老头子!雅儿啊,赶明儿跟爹爹回家去,让我和你娘还有你哥哥好生照顾你! 雪凌玥知道说什么都会被呛,只得以一脸谦顺而低姿态的笑容作答。南雅看出了他的尴尬,用一句话解了围:爹爹,母亲和哥哥在信中嘱咐女儿每天都要保持好心情,不然对身子不好。您这淌眼抹泪的是想惹女儿伤心么? 林谷隐立马满脸堆笑:哪儿能啊?我女儿有孕在身,每天都得高高兴兴的! 方清歌听得直摇头:这老头!亏得有我这儿媳妇镇着,不然,还真是个谁拿他都没辙的大麻烦。她目视全场,想起方星翊来:在这些后辈中,不知道谁有资格做星儿的对手?说起来,我们姑侄俩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想必他的功力又精进了许多。大哥也真是的,竟不愿让星儿来试试身手……没看见雪凌波的身影,她又是一番感慨:三弟对那孩子的保护也太过了些。出来见见人,长长见识,有何不可?长年累月的待在七星湖不见生客,不是种药就是炼药,也不嫌闷得慌。 林谷隐端着酒杯到了雪重楼面前,闲话两句就开喝了。南雅的母亲怀南雅时有流产的征兆,多亏了雪重楼才保住了孩子。这份恩情林谷隐一直记着,对雪重楼也不同旁人,总是高看一眼。谢轻晗瞅准时机向他二人敬酒,两人热情相迎,照单全收。雪重楼询问了谢轻尘的病情,得知已无性命之忧,对莫待的医术大加赞赏。谢轻晗说,莫公子只是敢下药,他用的药方都来自《药典》,说来说去我们还是欠着仙界的情。雪重楼心里十分满意这个说法,嘴上还是将功劳给了莫待,说如果没有他翻遍群书,大概是很难找到《药典》的。于是,以《药典》为话题,三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酒也喝了很多。直到夏天过来跟雪重楼请教问题,谢轻晗才得空去跟旁人说话。 方清歌知道雪重楼不善饮,吩咐人暗中将他的酒换了。雪重楼喝着杯中似酒非酒的饮品,抬眼朝方清歌看去。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他忙慌慌地闪躲开去,对着旁边盯着他看的雪庆霄举了举酒杯。 雪庆霄略微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表示。他见谢轻晗正与雪凌寒说话,而李日新满怀恨意的眼始终跟着谢轻晗转,很是无奈:什么主子养什么奴才。时刻不忘算计别人的人迟早也会被人算计。又见雪凌玥与雪凌寒气质超群,皎如双璧,心中颇为欣慰: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回眼再撞上李日新阴沉的脸,不由得酒意上涌,只觉得倒胃口。 自从被蒙面人整治后,李日新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凌小太监了,但肚子里的坏水是一滴没少。他冷眼瞧着谢轻晗跟众人聊得热闹,自己这边却只有苏舜卿作陪,冷冷清清地再无人搭理,很不是滋味,总想找谢轻晗的麻烦。奈何谢轻晗行事谨慎,哪有他找茬的机会?他百无聊赖地看季晓棠豪饮,准备伺机而动。 三界无人不知季晓棠爱酒。方清歌自然会投其所好,早已安排人将几壶别人都没有的好酒送到季晓棠的案上。有好酒,有好菜,季晓棠的心情就不会太差。他想邀谢轻云同饮,却看见了一张堆满不安的脸:“如此良辰,你不安心享受,倒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是何故?” 谢轻云朝莫待努努嘴:“他吃东西极慢,怕是还饿着。” “你又不能帮他吃,急有何用?”季晓棠晃动着酒壶,笑道,“你说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干嘛戒酒?好不容易我才遇上个能喝到一起去的人,你说不喝就不喝了,没趣!自斟自饮终归不完美。要不,今晚你开戒吧!” 谢轻云将自己那壶百香蜜双手奉上:“哪有师父劝徒弟喝酒的?请自便。” “真不喝?这些酒可都是平时喝不到的。” “所以我才让您多喝点,争取一次过瘾。” “不喝就不喝吧。要不,把流光也送给你师父我得了。你不喝酒还留着那么好的酒壶干嘛?真真暴殄天物!”说着说着,季晓棠的手已放在了流光上。 “流光是家父送我的生日礼物,说好了只能家传。还请师父见谅。” “谢青梧这个小气鬼,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啦算啦……父母之言不可违,本大神不要就是了。”季晓棠随即提着酒壶到了莫待面前:“莫公子,轻云不陪我喝酒,咱俩喝一杯?” 莫待指着棋盘道:“没问题。请风神前辈先替葡萄籽解围。” 季晓棠来了精神:“哈,这个好!”他蹲在几旁,以为可以轻松破解,却越看越无处下手。“这棋局难解,可有名字?你上次给轻云的棋谱是哪来的?那上面的招数太过精妙,大有令狐云骁之风。” “风神前辈跟令狐云骁下过棋?”莫待挪了挪身子,挪出空位给跟过来的谢轻云坐。“前辈还真是交游广阔。” “令狐云骁的棋艺天上地下都是一绝。早年我有幸跟他对弈过几局,完全不是对手。如今他被囚在鹰愁涧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可惜了他的好棋艺!”季晓棠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对策,只得作罢。“莫兄弟,教你棋艺的师父是谁?” “师父!您怎么能跟我家阿呆称兄道弟?那他岂不成我的长辈了?”谢轻云抗议道,“您不在乎辈分,我还在乎呢!” “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论各的,不影响,绝对不影响。”季晓棠摸着下巴,一副你爱咋咋,别来管我的样子。“莫兄弟棋艺高绝,我佩服他,愿意叫他兄弟,你管得着么?你是我徒弟,没有徒弟管师父的道理。” 第四卷:风起15 莫待忙拱手道:“谢三公子说得在理。风神前辈乃仙界的正位上神,我一个看管书库的无名书童,岂敢越矩犯上。再说,这棋局并非我所创,前辈切莫归功于我。我能解棋局,不是因为我棋艺高超,而是因为我刚好熟知解法。” 季晓棠笑道:“我愿意叫你啥,你也管不着。当然了,你可以无视我。”他指着棋局道,“我不找你喝酒了,你解给我看。” 莫待道:“请前辈先答应我,莫乱了辈分,我方能安心下棋。” “看不出来你还挺向着轻云。行,以后我不叫你兄弟就是了。” “多谢。”莫待刚挪动葡萄籽和石榴籽的位置,几个年轻人围了过来。其中数夜月灿的脖子伸得最长,话最多,嗓门也最大。别人看几眼就走开了,不多说也不多问,他的嘴巴就一直没闲过:“莫兄,我以前只知道你剑法超群,没想到你棋艺也这么好。” 季晓棠本来紧盯着棋盘生怕漏看了,闻言看了看莫待:“你剑法也很好?” 莫待捡去一个石榴籽,落下一颗葡萄籽:“我最拿手的是炒菜做汤调酒,前辈可想尝尝?”他看了谢轻云一眼,又看了夜月灿一眼。“酒饱饭足,你俩不妨出去散散步,看看琅寰山的夜景。反正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就这么待着也挺无聊的。” “也是。待着多没劲,咱俩溜达溜达去。”谢轻云拽起夜月灿就走,无视了他要看完棋局的要求。他俩刚出了殿门,雪千色也溜了出去,袖子里藏着小半壶百香蜜。 季晓棠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三界中,令狐云骁的剑法和棋艺被称为双绝。你棋艺精湛,剑法又好,该不会是他的弟子?” “我身上有妖气?”莫待看了看自己,“还是说我很像妖?剑法好,棋艺也不差的并非只有令狐云骁一人。柳清扬老前辈,医仙雪重楼,都是既擅长剑术又精通棋艺的人。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梅先生,棋艺也是相当了得。前辈为何单单怀疑我是令狐云骁的弟子?” “按你的年龄算,柳清扬退隐江湖时,你还是个满地爬的小奶娃娃。雪神医从未下过琅寰山,且他从不收俗家弟子,你要如何拜他为师?至于梅染那个长人心没人性的老顽固,他才看不上你这清汤挂面的样貌。你瞧瞧他那姻缘殿里面,连个倒香灰的童儿都是漂亮俊俏的。” 莫待想起桔梗,点头:“前辈所言甚是。”他落下最后一颗葡萄籽,长吁一口气,“还好我没忘记。不然,可就糗大了。” 季晓棠赞道:“这样的棋局,怕是只能出自令狐云骁之手!” 莫待双手奉上棋谱:“这是我用三两银子跟凤梧城的一个叫花子买的。前辈若是不嫌弃,就收着吧。闲来无事翻翻看,就当是打发日子了。” 季晓棠大喜,连喝两口酒:“这么好的东西,哪能白要?得以物换物。” 莫待笑道:“我也没想白给。谢三公子待我不薄,还请前辈费心教导。” “成交!”季晓棠大笑。“有机会,我还真想尝尝你调的酒你做的菜。” 莫待淡淡一笑,独自离去。 永安殿外,月朗风清,暗香浮动,空气十分舒爽。莫待舒展四肢,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分叉路口。他想了一想,选择了通往姻缘殿的路。自从上次把饭团托付给余欢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只是书案下的小鱼干隔三差五就少一两条。反正今夜要在消遣中度过,不如去看看饭团好了。行至一条绿荫道,传来一点异样的声音。他迅速隐身在树丛后,屏住呼吸等待。 不出所料,一个从头到脚捂得像个粽子的蒙面人出现了。他手提长剑左右张望,似乎在考虑该走哪个方向。 “阁下迷路了?”莫待跳到路中间,问,“要我带路么?” 蒙面人举剑就刺:“带路就大可不必了。把命留下就行。” “这话说得可太煞风景了。如此良辰美景,阁下就不能邀我一起聊一聊人生?”莫待挡开蒙面人的剑,迅速出击。“我还得去看我的猫,咱俩都甭客气。” 说话间,两人已对了两掌。莫待有些意外:此人身法奇特,颇为少见。难得的是剑术和功夫还都与长风不相上下。江湖新秀?不太可能。前辈?江湖上稍微有点名头的人都在我脑子里装着,没有和此人匹配的特征。如此神秘,我倒真要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他右手一挥,灵犀化作五角镖飞向蒙面人,大有一击即中的气势。蒙面人举手去接,灵犀却又变回指环套上莫待的手指。就这手起手落的功夫,莫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蒙面人面前,手指如钩,直取其双眼。蒙面人自知败局已定,一声长叹,张嘴说了四个字。他的声音极轻极柔,不注意听,会以为是草木的低语。 而这类似草木的低语声,却让莫待僵掉了。他僵直的目光焊在了蒙面人的脸上,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你……你……你是……你是……” 蒙面人轻轻点了点头,明亮的双眸饱含着千言万语。 “你……”莫待捋不直舌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连揭蒙面人面纱的力气也没有。他掐着脖子,想将那些卡在喉咙的话都挤出来,却徒劳无益。他实在太想说话了!心中那激动,急迫,紧张,焦灼,痛苦……还有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缠成团,将他的身体塞得满满的。他难受得要爆炸了,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自己被炸成碎片!于是,他弯下腰吐了起来,直吐得头晕目眩。 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蒙面人看了莫待一眼,飞身朝姻缘殿方向而去。 莫待终于吐完了,那种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感觉也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与乏力。他藏到刚才藏身的地方,闭目调息。 “我说,你刚才就不该管她!雪千色这种人就该让她吃点苦头,她才知道做人不容易。”说话的是夜月灿。“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三公主也有那么狼狈的时候!痛快,真痛快!” “你已经痛快一路了,也差不多了。再怎么说,雪千色也是个女孩子。你这样幸灾乐祸的当真不好。”谢轻云擦着胸口的污渍,却怎么也擦不掉,只好作罢。“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得戒。” “有什么不好的?我又没灌她酒,是她自己贪杯,喝多了掉进荷花池。如果不是我俩走岔了路刚好经过,琅寰山就要办丧事了。” “雪千色确实不招人喜欢,可这也非她一人之过。” “不是她一人之过?难不成有人逼着她为非作歹?” “你可能不知道,帝后的三个孩子,只有凌玥上神是他们夫妻二人亲手带大的。凌玥上神出生时,仙帝还没有接掌琅寰山,有大把的时间陪妻儿。凌玥上神是在帝后的怀里长大的,不论是童年生活还是少年时代,都过得非常幸福。轮到雪凌寒了,恰逢三界动荡,战事四起,仙帝又是初登帝位,政务繁忙,根本没工夫管孩子。所以,雪凌寒从落地时起就是他大哥凌玥上神在照顾,直到成年。这也是雪凌寒与帝后不亲近的原因之一。待到四海升平,仙帝坐稳了帝位,仙后生下了雪千色。夫妻俩将亏欠雪凌寒的都补偿在了小女儿身上,对她有求必应,宠爱有加。加之两个哥哥对这个妹妹也是百依百顺,百般疼爱,这才养成了她刁蛮任性的性格。说到底,雪千色现在这个样子帝后难辞其咎。想想看,小孩子懂什么?他们的是非观靠大人塑造。大人不告诉她对错,她怎么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再者,她做错了事从来不用承担后果,那她又要如何得知那些事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所谓的养不教父之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哪怕你说出花来,也没办法让我同情她一丝一毫!打心眼里,我就是觉得她活该!活该!” “瞧你这张嘴!不喜欢她就绕着走,不交道就是了,没必要这么尖酸刻薄地奚落她。况且雪千色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对倚云殿的人都很好,甚至对整个琅寰山的人都不错,她欺负的都是跟她完全不沾边的人。刚才你也看见了,我带她回倚云殿时,那几个小姑娘急得都要哭了。” “她们哭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没照顾好公主受罚么?” “我看你真是喝多了,是害怕还是心疼都分辨不出来了。”谢轻云看见了路边的呕吐物,停下脚步观察四周。“这件事你我知道就行了,别跟别人讲,包括阿呆和凌姑娘。寻常百姓家的女孩贪杯掉进水里,都不是多体面的事,何况是雪千色?她的颜面也是帝后的颜面,何苦让她被笑话,被斥责?” “我明白了。刚才那个小宫女问我俩的名字,你不让我说,就是怕以后雪千色见到我们尴尬?” “换做是你,你尴不尴尬?女儿家家的因为这种事被罚,以后还怎么在仙界行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估计比杀了她还难受。你忍心?” “看不出来嘛,你还挺会怜香惜玉的。” “什么怜香惜玉!我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日后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我就叫我家阿呆把你的嘴缝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爱说是非。还有,改改你那总喜欢与漂亮姑娘搭讪的毛病吧!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得与异性保持距离。方才若不是我打岔,你是不是又要与那小姑娘套近乎?” 第四卷:风起16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是想与她说说话罢了。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确实不伤大雅,伤的是凌姑娘的心。”谢轻云斜了夜月灿一眼,“该不会你已经忘记因为你与某位姑娘举止亲昵,惹得凌姑娘大怒,你俩差点闹掰的事吧?真不是我说你,男女之间界限很重要。每个人都得站在适合自己身份的位置,保持该有的距离。倘若有人不守规矩越界,就会造成诸多麻烦与伤害,你也就不能怪被殃及的人翻脸。” “说起这事我真的挺冤枉的!天地良心,我与那姑娘前后总共说了没十句话,不过就是帮她掸去衣衫上的灰尘而已。” “掸去灰尘,而已?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亲人或情人方能为之。你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陌生人,岂能如此行为!” “我当真是无心之举!我心里只爱秋雁一人,从未有过二心。我百般解释她也还是怒不可遏,我是有冤也无处申。” “越界就是越界,越界的人承担越界带来的恶果,理所应当!且,你认为的无心之举,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有意撩拨,误人又误己。你自己做错,还要怪别人不够宽容。脸呢?” “我知道错了,以后会注意的。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月色好,瞎看。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一道人影缓缓飘落,是已经梳洗清洁的雪千色。她穿着粉兰相间的衣衫,长发披散,脸颊依旧泛着潮红,比平时还要娇俏几分。她望着头顶的明月站了半晌,眼神是那样寥落,那样空洞,哪里还有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公主神气。她朝倚云殿走去,步伐缓慢,失了素日里的轻巧与盈动。 永安殿里,两张精致的玉案上堆放着各门派带来的礼物。一眼望过去,一水的奇珍异宝,一水的人间罕见,每一件的珠光宝气都能闪瞎凡人的眼。众人默数自家礼物的宝贝之处,不露痕迹地将那高人一等的得意掩藏在谦谦有礼的笑容中。于是乎,在你称我赞的客套中,青英会的晚宴迎来了高潮。这高潮不是歌舞盛宴,不是绝美的焰火,而是赏宝——只赏,不鉴。 夜月灿是个歇不住的,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他赏完巫神门的宝物,兴冲冲地跑回凌秋雁身边,给她形容那宝物有多奇特,完全没注意到刚进门的莫待有何变化,就像他没注意到之前莫待不在座位上一样。 谢轻云则不一样,夜月灿忽略掉的他都留意到了。只是,他猜不透莫待何故神色有异,更想不明白苏舜卿为何也对莫待那般上心,目光总在他身上打转。 雪凌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莫待情绪的起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莫待的心绪极不稳定。他想去找莫待,又不好丢下满堂宾客不管不顾,只能心急火燎地盼着莫待快点回来,这场宴会早些结束。 莫待默默着喝茶,不理身边的喧闹。等到李日新站到大殿中间,用其独特的嗓音说完一篇做低伏小的长论,他放下茶杯,面色已与先前一般无二。 雪庆霄客气几句,想将话题引到别的上面去。很显然,他不愿在此番情景下过分展示谁的礼物。人有高低贵贱之分,珠宝同样有。但无论是贵是贱,喜欢不喜欢,都得一视同仁。岂能当众比谁高谁低,那不是打送礼人的脸么?同时,也会显得自己重物轻人,肤浅没修养。 李日新当然不会这么想。他的使命是讨好雪庆霄夫妇,羞辱谢轻晗,他得把这事办妥了。他依然是还未张口,脸上先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仙帝仙后,诸位仙家,圣上不能亲自前来道贺,特遣咱家送来一对明珠,聊表寸心!圣上说,这紫日和红日放在同一处,会出现凤凰齐飞的祥瑞。如此宝物,只配仙家拥有!愿仙家的光辉如这绝世明珠,永世长存!” 为了配合他的说辞,苏舜卿保持着恭维而不失风度的笑容,却始终没有接话搭腔。今天晚上,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想做个看客,一个吃着美食喝着美酒听着仙乐惬意无比的看客。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登台。 雪庆霄笑道:“借公公吉言。烦劳公公转达我们的谢意。公公请落座用餐。” “谢过仙帝!”李日新指着玉案上熠熠生辉的珠宝道,“凤凰齐飞的祥瑞咱家从未见过,着实想见识见识。还请仙帝仙后垂怜,成全咱家!”他又指着谢轻晗带来的那一箱稻米,阴阳怪气地道,“谢二公子刚刚说这是魔界今年的头茬稻米,煮出的饭又甜又糯,粒粒醇香。不知道能不能引凤凰来食?” 谢轻云正要辩驳,却见林雨曦以眼神相劝,只得隐忍不发。 谢轻晗笑了笑道:“听闻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稻米虽是我亲手栽种,又是新品,可终非凤凰所爱,自然不能引其来食。” “虽然凤凰是百鸟之王,有祥瑞之说,归根到底也还是鸟类。鸟都不吃的东西,你竟作为礼物献给仙帝仙后?二公子这用心可不怎么好。” “魔界穷是众人皆知的事。缘何而穷,这也是众人皆知的。颜公公上次带回去的珠宝想必李公公也见过,那可是我们魔界上下攒了整整一年的家底。” “谢二公子这是在说圣上的不是?” “不敢。我只是就事论事。这稻种入不了公公的眼,那是没办法的事。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衣食无忧,体会不到肚子饿的滋味,自然无从知晓好的稻种对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失败了上千次才培育出这个品种,抗旱能力强又无惧水患,产量高且味道还好,我爱重它才将它作为礼物。仙帝仙后明白我的苦心,必不会嫌弃。” 方清歌笑道:“稻米乃万民之食,而民以食为天。民不少食则国安,国安则万民归心,四海昌盛。二公子如此厚礼,本宫岂有嫌弃的道理?而这紫红双珠可抵万金,以充国库。国库充盈,民生安定,为君者方可少虑。李公公,替本宫谢谢你家圣上,他有心了。”为避免再起唇舌之争,她吩咐人将紫日和红日装在同一个玉匣内,又命侍女抬出一方玉案,将玉匣供于其上。 李日新目的达成,很是得意。 一道半紫半红耀眼的光芒自玉匣中冲天而起,随后响起了凤鸣声。殿中有人高声喝彩,有人暗自称奇,有人恨不能将其据为己有。总之,不管心里怎么想,都有一饱眼福的感觉。李日新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想:哼,神仙又怎样!还不是和凡人一样,喜欢的都是稀有贵重的! 忽听得两声脆响,凤鸣声断,光芒全无,那紫红双珠竟然齐齐破成了两半!哗……之前的喝彩声有多响亮动听,这会的质疑声就有多难听刺耳。李日新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围着玉案直打转:“这……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夜月灿上前看了看,撇撇嘴道:“何故?假的呗!”他不满李日新言语中对凤凰不敬,说话相当不客气。“以为是个宝,其实是根草。这种东西也拿出来丢人现眼,是欺负仙界的人没见识么?” 李日新不停对夜月灿作揖:“公子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临行前,圣上还特意检验了。咱家亲眼所见,看得真真的,确实有祥瑞!谁知道,现在这样了!” 夜月灿冷笑道:“公公刚才不是说从未见过么?怎么这会又说亲眼所见了?” 夏天笑道:“夜月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居然信一个阉人的话。”她将珠子托于掌中,对着光照了片刻,笑得更大声了。“你是不是瞎?紫日中间有一团璀璨无比的紫光,红日中间则是一团红光。你瞅瞅,紫光在哪?红光又在哪?你该不会告诉我说,珠子破了,这光就跑没影了吧?那可就太……” 雪凌寒道:“夏天,昨儿你还跟我说你眼神不好,不能抄书。吃了这阵酒倒眼明心亮了?看来为师不用替你拿药了。” “不用,完全不用!”夏天放下珠子,闭紧嘴巴回座位上去了。 雪庆霄笑道:“珠子虽假,心意不假就成。不妨事……” 李日新就只剩磕头谢恩的份了:“谢仙帝!仙帝宽仁!” 林雨曦慢声细语道:“仙帝仙后宽仁,自是不必说的。在座的各位前辈哪个又不宽仁了?幸好,是李公公您的东西做了假,如果换作别人,不知道李公公会不会也这般宽仁?这么体面的场合居然以次充好,当真不妥!不妥!”她说“做了假”和“以次充好”说得特别有力,几乎是一字一顿,听在李日新耳朵里实在不是个滋味。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我的意思是,真的宝贝被人藏起来了。至于是谁藏的,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林雨曦的语速更慢了。“你们弄虚作假,折辱仙帝仙后的颜面,好么?” “你瞎说!此事绝非圣上作假!必定是魔界小人作祟!”李日新冲着谢轻晗嚷道,“你说,你安的什么心?你说!” 第四卷:风起17 “公公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珠子又不是我弄碎的,怎么倒找上我了?” “这紫日是胡冰清献给圣上的,可不等于是你魔界献的?咱家找你有错?” “公公此言差矣!当初公主刚嫁到魔界就拿出圣旨对我说,她是圣上的干女儿,乃公主之尊,她的一切行动我都无权知晓。所以,她与圣上的往来我从不敢过问,更不知情。而我每年进贡的物品都写在特使带回去的礼单上。公公若不信,可以回去查证,看看礼单上是否记录了紫日。说实话,要不是今日公公说起,我都不知道这紫日原来出自公主之手。” “是又怎样?她拿个假珠子蒙骗陛下,就不怕诛九族么?” “会不会诛九族还得圣上裁夺。但我相信公主不会这么做,定是别的环节出了错。” “别的环节?你的意思是说咱家护宝不利?”李日新说话越来越急,嗓音也越来越尖。“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你不就是想挑起仙界与圣上的不合?” “公公越说越奇怪了。”谢轻晗对着帝后和众掌门行了礼,诚恳说道,“若是我想挑起事端,破坏团结,我会用出自魔界的东西么?况且这东西还是我妻子亲手送出去的?轻晗虽生性愚钝,也没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程度。公公是聪明人,您会做损己利人,自讨苦吃的事么?这件事若不是公主被人骗了就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还请仙帝仙后明鉴。” “是这个理。”雪庆霄笑呵呵地道,“李公公,算啦,算啦!本来也没多大个事,就当是一场玩笑吧,只要大家别伤了和气就成。” “可是……可是这珠子是圣上敬献给您和仙后的。” “琅寰山还不缺这些。”方清歌道,“莫要因为两颗珠子扫了大家的兴致。” 李日新不好再说什么,瞪着谢轻晗恨不能用眼神将其绞死。他跺跺脚,冲雪庆霄和方清歌行了跪拜大礼:“咱家这就回去奏明圣上!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仙帝仙后一个交代!”不等雪庆霄夫妇答话,他已收拾好珠子的碎片,甩给谢轻晗一个“咱们走着瞧”的怨毒眼神,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去。苏舜卿忙跟了出去,边走边喊留步。 “芝麻大点事,也值得这样认真。行啦,虽然没见成凤凰呈祥的祥瑞,但有梅先生在,就会有好事。咱们可别为了一点小事坏了好心情。”方清歌环视一众小辈后,笑问梅染:“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梅先生可有恩赏给这些孩子?” 梅染的嘴角勾出一丝如春风般和暖的淡然:“既然是好日子,我自然是有求必应。” 此言一出,大殿里的神与仙都喜色难掩。世人以为仙界中最尊贵的神当数仙帝和仙后,事实并非如此。最尊贵的神不是雪庆霄和方清歌,而是梅染。他资历比水神还老,战斗力比雪庆霄和季晓棠加起来还高出几分。得他一诺,意味着心想事成。 “哈?”季晓棠绕着梅染转了两圈,凑到了他面前问,“这么痛快?可不是你梅染的作风。你是不是假冒的?”说着便要去揪梅染的鼻子,“你是谁?你把那老顽固藏哪儿去了?” “胆敢碰我,我现在就把风神殿给拆了。”梅染有意无意地瞥了谢轻云和林雨曦一眼,“顺便给你重新收徒的机会。” 季晓棠缩手的速度比他喝酒的速度还快:“厌恶别人触碰,野蛮不讲理,是本尊。”他将谢轻云和林雨曦拉到梅染面前,叉着腰道,“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什么愿望就赶紧说,只要不伤人伦,不违道义,不悖天理,这老顽固都会帮你们实现。先说,有的人等十辈子也等不到这机会,你们可要想好了再说,别许些没头没脑的愿。”他招呼着新入门的小辈排好队,等着向梅染许愿。莫待不愿参与,被他硬给拽了过去。 林雨曦早已想好,拜道:“求梅先生告知,家父家母下一世可安好?” 梅染道:“你父母正直善良且夫妻情深,他们一个将转世在忠勇之家,一个为富家小姐,再续前缘。” 林雨曦好不欢喜,谢过恩便退到一旁。 谢轻云拉过夜月灿道:“你先来,我要好好想想。”他坐到谢轻晗身边,挠着头道,“二哥,若是我不为家里人求愿望,你会不会生气?本来,我想替大哥求健康。可是我……我……” “你想求什么就求什么,不必考虑太多。只有你高兴了大哥才会高兴,不是么?况且,现在大哥的身体已无大碍,你若再用这个去许愿,岂不是白白浪费机会?”谢轻晗替谢轻云整理好领口,轻声道,“魔界婚姻自由,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二哥……二哥知道我要许什么愿?” “八九不离十。去吧,他是值得的!” 谢轻云谢过兄长的体谅,欢天喜地和莫待并排站立。就他兄弟俩说话的功夫,已有多人许完了愿:夜月灿和凌秋雁许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夏天许愿母亲安康无虞,再遇良缘……在众多的愿望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的梅染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而穆晚秋的更是被一棒子打死,因为她的心愿是找到转魄,为死于非命的心上人结魂。梅染说,转魄是可以让灰飞烟灭的人重新聚魂结魄,但只对刚死的人有效。况且,想要起死回生,必须要靠结魄术和聚魂令。而结魄术会扰乱轮回秩序,是一命换一命的禁术,仙界之人不许使用;聚魂令就更是难得,没有小阎王的襄助谁也得不到。 穆婉秋神色黯然。林谷隐忙好言安慰。活到这个份上,林谷隐的弟子已数不胜数,但女弟子却屈指可数。加之又是个女儿奴,因而,他不但对自己门下的女弟子格外疼爱,对别人的女弟子那也是相当的好。用他的话说:女孩子是个宝,娇贵!得好好疼! 这边师徒二人说着话,那边谢轻云已经开始许愿了:“求梅先生允诺,保护我家阿呆一世周全,不让旁人欺负他!” 大殿中倏地就安静了。包括谢轻晗和雪凌寒在内,众人都大为意外。谢轻晗以为谢轻云会求梅染赐他与莫待一世情缘,没想到他只求莫待平安无恙。而雪凌寒则以为他会求梅染治好谢轻尘,让他恢复到与常人无异。两人对谢轻云有了新的认知,谢轻晗是倍感欣慰,雪凌寒除了刮目相看外,还有不安。 梅染目光冷淡:“保护?谢三公子把我当成什么了?贴身侍卫?” 莫待忙道:“梅先生息怒!谢三公子绝无此意!”他恶狠狠地瞪着谢轻云,就差没伸脚踢他了。“你喝多了?净说胡话!还不重新许愿!” 谢轻云头一回没顺着他的话说:“我没喝酒,也没说胡话。我就是想要梅先生保护你,不让你受委屈。我这个愿望既不伤天害理,也不违背人伦道义,有何不妥?” 莫待恨不得塞个鸡屁股到他嘴里,一个劲地使眼色:“打住!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扔出去!梅先生,这人的脑子不太清楚,您别怪他。刚才的话就当他没说过。” 季晓棠笑道:“轻云,你别再说话了,再说话你真有可能被扔出去。”他又对着莫待说,“小朋友,其实轻云说得没错,他这个愿望没什么不妥。你说呢梅先生?” 梅染盯着殿外某处看了半晌,才说:“是没有不妥。我尽力。” 谢轻云喜出望外,一揖到底:“梅先生大恩,轻云没齿难忘!” 梅染理理衣袖,问莫待:“不知莫公子有何愿望?” 莫待呆了一呆,道:“我……我……暂时没想到。” “那就先欠着。放心,我梅染说过的话永不过期。”梅染像来时那样对众人略微颔首,飘然离去。 烟花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年轻人涌出殿外,对着绚烂下坠的烟花喝彩追逐。烟火秀是晚宴结束的象征,也是青英会正式拉开帷幕的标志。那些坠落的火花中,藏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在它们落地前,谁收集的多,在之后的决赛中谁就拥有第一个抽签的资格。第一个抽签的人,若对抽中的对手不满意,有两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试问,谁愿错过这样的机会?众人叫着闹着,争先恐后地奔着下落的烟花而去。雪凌玥和雪凌寒各就各位,业已忙开了。 没有晚辈杵在跟前,雪庆霄夫妇和众人都不必再端着长辈的姿态,虽说不上原形毕露,毕竟是自在多了。一帮老熟人聊聊天,喝喝酒,打打趣,说说明天的青英会,好不惬意。 永安殿外,空旷的广场上,莫待和谢轻云并肩而立,欣赏烟花的美丽。两人都不说话,只静静陪伴,各自想着心事。当最后一朵烟花熄灭时,莫待轻声道:“说你笨你还不承认,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机会。我好好的,你又何必为我费心?” 谢轻云揉揉他的发,笑道:“你我兄弟,彼此照应原是理所应当,何来费心一说?” 莫待站得远了些,皱眉道:“怎么不动作?你还在等什么?再不去,东西都被他们找光了。我睡觉去了,你加油。” “安心睡。等你一觉醒来,肯定有我的好消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莫待冲拳头哈了口气,坏笑道,“输了挨揍,赢了嘛我让你心想事成。” “什么事都行?” “自然。如何?” “哈,这个好,这个好!”谢轻云顿时喜上眉梢:“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能输!”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第四卷:风起18 进步如此神速,也难怪夜月羡慕你的天赋。莫待想着自己只能在指尖逗留片刻的灵力,甚是无奈。他回到披香苑,和衣而睡,直睡到月上中天,整个琅寰山静如无人才睁眼。他换了身夜行服,取下锁魂簪收在怀里,又易了容戴好面纱,装好所需之物,翻身到了墙外,直奔七星湖。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夜探七星湖了。前几次来,他弄清楚了七星湖侍卫的换岗时间、人员安排及进出最可行的路线,却始终没办法深入腹地,仔细探查。 站在琅寰山的最高处眺望,可以看见一处位置极为荒僻偏远,密林环绕的巨大湖泊。湖泊的中间,是更为茂密的古树群,将雪重楼的药庐遮得严严实实,连一角飞檐一点屋顶也不露。湖面无桥也无路,只有一根婴儿手腕粗细的铁索连着药庐前的千年古柏与岸边的长亭。平时铁索沉在水下,谁也看不见。若是有人求医,驻守在湖边的侍卫会开启机关,让铁索浮出,悬于水面。雪重楼或其门下弟子便借着铁索过湖,来长亭问诊,不会让病人上岛。 最初听闻七星湖是禁地,连仙帝仙后都不得擅入。莫待对此并没上心,更没有深究。大凡显贵人家,谁还没个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隐秘之地?何况是堂堂仙界的医仙?后来有一次,他无意间散步到结界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禁卫军,拦住去路将他呵斥一番,说他私闯禁地,犯了杀身之罪。他连番解释对方都不依不饶,双方就动起手来。好在雪凌寒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一场风波。他问雪凌寒为什么不能在七星湖附近散步,雪凌寒说了缘由,总结起来,无外乎是说雪重楼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道;又说岛上栽种了大量珍贵草药,也养了诸多爬虫,其中不乏剧毒之物,怕伤人性命。莫待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如果真是怕伤人,让方清歌明令禁止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即可,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在湖的外围设下双重结界,还派了重兵把守。如此严防死守又讳莫如深的样子,实在令人生疑。 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进岛,莫待也不着急。他有的是耐心,他一直在等,等八月十五,等青英会。如此盛大的日子,仙界的好手齐聚琅寰山,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个时候撒野?禁卫军虽然加强了防备,也比平时更为频繁地巡视,但于内心深处,谁不这么想?谁不认为这根本就没必要?莫待等的就是这个没必要,因为这种想法会让战斗力已达巅峰的琅寰山,警惕性反而不如平日。 这是个很难等到的机会,绝不能错过,更不可无功而返! 几番查看,确定巡逻的禁卫军不在,莫待才现身。他试探着伸出手,同时做好了被弹开的准备。不曾想,他的手竟顺利穿过结界,没引起任何异动。奇怪!不是说仙界的两处禁地都有结界么?为何上次我进桃花林也毫无阻碍?他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去凤舞山庄是被雪凌寒带进去的。出来时,雪凌寒并未相送,是他自己出了结界,离了凤舞山庄。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这前后的差别仅仅在于自己多了一支锁魂簪。难道锁魂簪能破结界?不可能!能破结界的是大宝贝,方清歌再大方也不会轻易送人。况且雪凌寒也说了,锁魂簪虽是宝贝,但宝贝得有限。 思虑间,莫待已到了七星湖边。他望着风平浪静的湖水,拿出一叠巴掌大小浸过药的树叶在手里,然后脚蹬石岸,像满弓离弦的箭射向湖面。待身体下降到快触到湖水时,他便扔一片叶子在水面,脚尖轻点叶面,借力向上,向前……如此反复,很快就到了湖中心。而叶子上的药被水洗净,慢慢沉入湖底,不留痕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悄无声息地落脚在那株栓着铁链的柏树前,并借着粗壮的树干遮住身体,打量左右的环境。若不是荷塘里的青蛙偶尔咕咕呱呱叫两声,间或有鱼跃出水面,这里静寂得没有活物。 空气纯净湿润,如雨后春晨,醉人心脾。莫待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走过一畦畦绿油油的药田与怒放的花海,来到一大片房屋前。有别于琅寰山的富丽精巧,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而朴素。六七丈高,成人手臂粗细的树干搭建成的房屋高大通透,分为上下两层。屋顶无瓦,铺着厚厚的浅黄色的茅草,泛着冬日早晨煦暖的光,衬得原本素朴的环境有了一种不容冒犯的神圣。正对药田的房屋四周遍种七星海棠,绿叶掩映的门头上悬着斗大两个字:药庐。不用说,这里就是雪重楼的住处,也是岛上唯一一处有名字的地方。其余的房屋几乎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高矮,大小,外形都大同小异,只是屋前屋后的花草略有不同,但香味都是透人肺腑的,熏得人脚软手酥,眼皮沉重。这些房屋的朝向各异,若不是常年住在这里的人,稍微转个方向,就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这湖水,这树林,这花海,这房舍,太美了!如果说琅寰山的景致是仙界最美的,那么,七星湖就是缀在这美景上的明珠,遗世独立,璀璨无比。 不愧是神仙,真会选地方!莫待已探查完大部分房舍,没发现异样。是我多心了?不会。他揉着肩膀,颇为不解:自从上了岛,蔷薇荆棘鞭的伤痕就麻麻酥酥的,像是有蚂蚁在爬。在这之前,它可从没发作过,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觉。该不会这里有海量的蔷薇?他心里想着,脚步开始挪动。向东,向西和向南各走出一段距离后,酥麻感都不同程度地减轻,甚至消失不见。只有向北行走时有加重的迹象。北面是一处山坳,花草树木遍地,没有房屋,也没有特殊之处。只是越靠近那株高入云天的生命树,肩上的伤痕就越瘙痒难当。 莫待正要细细搜寻,冷不防生命树上开了一个洞,出来两个人,抬着一长条白白的东西。莫待忙藏身到花丛中,将自己静止成一片阴影。那两人走到山坳的最深处,将那东西扔进一个深坑就回树里去了。 白色的布袋里,装着一具双目突出,嘴歪鼻裂,舌头吐得老长,干瘪得皮包骨头的男尸。一株红色的花朵破腹而出,娇艳的花瓣上沾满了鲜血,诡异得令人心惊! 蔷薇?还真是他乡遇故知,难怪你这么大反应。不知道甘夫人到此又将如何。莫待揉着肩膀,盯着尸体眼窝里的那颗泪痣看了又看。这不是醉金枝斜对面小吃摊的那老板么?我还正奇怪呢,那么好的生意怎么就不做了?原来是被抓到这里来了。他正欲将布袋原样放好,不料那蔷薇突然缠住他的手腕,花茎上的刺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好在他反应够快,赶在血滴落之前伸手接住。他用灵犀敲敲蔷薇的枝条,小声道:“连你老祖宗的血也想喝?找死!”说完手起刀落割下蔷薇,随手捻成了粉末。他刚将袋子摆好,那两人就去而复返,一人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袋子。 高个子喘着气道:“今天才死了四个,看来就要成功了。”他浇了两桶油到尸体上,打着了火,“大功告成之日,咱们主上可称霸三界!” “岂止是称霸三界!就是孟星魂也难逃再次被降服的命运!” 两人憧憬着未来,丝毫不察身后的花丛中有人。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助火势,很快就将尸体烧成灰烬。两人见任务完成,说说笑笑走了。莫待借着树的掩护,跟在两人身后,想探得进出生命树的方法。 生命树下,雪重楼深呼吸几回,舒展完四肢,准备回药庐休息。跟雪庆霄的高大英武相比,他偏瘦的体型和俊秀的容貌更具备女性特征。或许是常年与药做伴的缘故,他自带三分病弱之态,这使得他与一众精神烁烁的仙家有着很大的不同。此时,他迎风而立,温平的眉眼间隐约可见愁绪与担忧,像个吊古伤今大志难酬的秀才郎。风过,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掠过他的鼻端。他停住脚步回望,身后无人。继续往前,那点血腥气一直跟着他,直至到了药庐前才消失不见。“多少年了,我这药庐都不曾有客人来访。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长夜漫漫难捱,我正想找个人喝酒下棋。” 莫待暗悔自己思虑不周,将灵犀化作外形普通的长剑握在手中才现身:“医仙的嗅觉,当真是一绝。” “承蒙夸奖。阁下来此,所为何事?该不是来陪我聊天解闷的?” “听一个朋友说,医仙的药庐里养着幽冥仙花,我是来偷花的。”莫待无奈地摊开手,指着已不流血的伤口道,“百密一疏,功亏一篑。花还没找到,就被抓了现行。” 第四卷:风起19 “幽冥仙花?你要它何用?” “医仙没得到消息?九月初九,群雄聚集。以武会友,胜者为王,可号令武林。在下心大,想当王。”莫待拽了拽面纱,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还是只有当鱼虾的命,不适合做王者。所以……告辞!”他撒出一把粉末,然后以最快地速度奔七星湖而去。 雪重楼没想到他说跑就跑,气得一甩袖子,提步就追。 只这一晃眼的功夫,莫待已不见了踪影。他撒的那些粉末无毒,只是为了迷雪重楼的眼,使其暂时看不清自己的身法。 雪重楼嚯嚯冷笑,甩手弹出一片波光。莫待感受到灵力的流向与冲击,连连闪躲,成功避开了最致命的几点攻击,却漏掉了其中一点极不起眼速度却极快的,被正中背心,震得气血翻滚,头晕目眩。他忍着心头剧痛,将凌波轻云步施展到极致,烟似地溜向七星湖。雪重楼紧追不舍,眨眼的功夫也就到了跟前。莫待故技重施,扔下两颗烟雾弹,提气穿过了结界。 雪重楼心想:照此人的速度,等我追上时他已到岔路口了。倘若他选出山的路,自有守卫追踪,无需我费神。倘若选了去姻缘殿的路,那无疑是自寻死路,不用我出手梅染就不会让他好过。梅染心细,看见我定然心生怀疑,反倒不美。不如就此罢手。 他这番思虑的功夫,莫待已到了三生石前。在规划的路线中,从结界出来过杉树林,直奔那座长满松树的山丘,再行一段路,就可以到达三生石、回披香苑。这是最近的路,也是万不得已才会选的下策,因为这条路必须要经过姻缘殿。以梅染的法力,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难逃他的法眼。但综合目前的形式来看,这是最危险却也是最合理的选择——他已没有力气去走安全却绕远的路了。 圆月皎皎,万物与影相对,与影成行。三生石却没有自己的影子。海棠树替它挡去了风霜雨雪,也挡去了阳光和它的影。它不争不抗,静静地矗立,看别人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默默承受着孤独与黑暗的侵袭。 莫待吐干净强压在喉咙处的血,已乏得无力睁眼。他摘下面纱,打算依着海棠树休息片刻再走,哪知坐下来就不愿意再动弹。灵犀变成一把拐棍形状的黑剑,使劲敲他的腿戳他的屁股,催促他赶紧走,千万不能睡在这里。“我……我再缓缓……” 灵犀敲得更狠了,生怕他下一刻就睡过去了。 莫待只得打起精神,拄着灵犀前往披香苑。脚步起落间,他踩上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凝目细看,竟是饭团!它蜷缩在三生石旁,已经睡着了。莫待轻唤两声无反应,随手将它装入怀中。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狂风,吹得海棠乱舞,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莫待被卷入风中,卷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漩涡中。他无力挣扎,只好听天由命。 风和来时一样突然,说停就停。风停时,莫待落脚在一个遍布荆棘和藤蔓,看不到底也望不见天,没有灯却光可鉴人的洞穴。饭团蜷在洞穴一角,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莫待戳了戳猫耳朵,小声道:“饭团……饭团你看,这洞穴悬在半空。咱俩是不是到阎王殿了?饭团……喂……” “饭团?”一个雷霆般的声音震得洞穴颤了几颤,“你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竟敢叫它饭团!” 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划过,落在饭团身上,抽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饭团一动不动,生生挨了下来。 “谁?谁在说话?谁在打我家饭团?”莫待这才发现,饭团不是睡着了而是快死了。“是你吗?它没招你没惹你,你干嘛要打它?” “它犯了错,就该受罚。你不用心疼,这是它最后一次受罚,过了今晚它就会飞灰湮灭。这对它来说是好事。受了数万年的罪,总算是解脱了!” “数万年?什么滔天大罪要受数万年的苦?滥杀无辜么?”莫待又愤怒又心疼,“若是它枉杀无辜,那活该它受罪。可若不是,罚它的人就是个混蛋!” “你……你敢骂我!老夫我一掌劈死你!”雷霆音有了雷霆之怒,听得更加吓人了。“我现在就劈你!现在就劈!” “劈呗!我怕你?”莫待翻了个白眼。“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过说了句实话就要劈死我,可见你性情暴躁。若杀了我,正好证明你是个混蛋。” “你!小小年纪,牙尖嘴利,着实不讨喜!信不信我把你舌头给拔了?” “都说了不怕你了。我问你,饭团犯了何罪?你为何说它活不过今晚?” “它糟弃相思真情,扰乱姻缘秩序,且不思悔改,被罚每个月圆之夜受雷电穿心之刑。刑满之日,它便会心碎而死。” “我想知道它乱了谁,又弃了谁?因何而乱,又是因何而弃?” “这……这跟你不相干!你不用问那么多,也不用知道缘由!” “好吧,你不说我也没办法。那么请问,我要如何才能救它?” “救它?一只猫而已,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为何要救它?” “这跟你也不相干,你也不用知道。”莫待心头疼得厉害,又咳出两大口黑血来。“老头,你该不是怕我破了你的法术才不肯说吧?” 正说着,那闪电又抽了饭团一下,直抽得白毛乱飞。 “你?你能破我的法术?做梦!”雷霆音哈哈大笑,“我告诉你,只要给它换一颗心脏,挨过这顿鞭子它还没断气,那它就不用死了。” “这么简单?不对,应该没这么简单。”莫待皱了眉,脑子里直转圈。“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强迫别人为它献身,得有人心甘情愿为它赴死才可以?”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得心甘情愿,不能巧取豪夺。没招了吧小子?我这结界你进得来,出不去。你要怎么办?”雷霆音得意洋洋地道。 “我不用出去。我的心脏是好的。”莫待说着解开外衣。“取我的心脏给它就好了。” “取你的心脏?那你不就一命呜呼了么?它的心脏是神仙的不假,但受了这么多次雷击,也差不多是碎片了,放在凡人身上最多也只能撑三五年。而且换心的过程痛苦无比,你熬不住的。” “熬不熬得住,跟你有关系么?”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换!” “在你眼里,它不过是只猫。对我而言,它是朋友。”莫待望着黑魆魆的高空道,“人的命是命,猫的命同样是命,都是只活一世。你们做神仙的可以千秋万载地活着,哪里知道生命的可贵,又哪里懂得要敬畏生命。我就它,是因为我喜欢它,希望它好好活着。” 雷霆音沉默片刻后道:“真换?你想好了?这可没有回头路。” “你这么啰嗦,怎么做神仙的?叫你换你就换,废话真多!” “臭小子!雪庆霄和方清歌见到老夫都要三跪九拜,你……” “你什么你?你赶紧吧!”莫待揉了揉饭团的脑袋,温柔地笑了。忽而又黑了脸,冷声道,“饭团醒来后,你别多嘴多舌的跟它瞎说。如果它问,你就说是您老人家动了慈悲心,免了它的罪罚。” “为什么不让它知道是你救了他?” “为什么要?我救它只是单纯地想救它,又不是为了要它感激。若跟它说了,我以后欺负它就不能理直气壮了,总觉得像是在索取回报。而它呢,也不好意思不让我欺负,因为它欠我的命。那就太没劲了,是吧?所以嘛,拜托你老人家嘴巴严实点,别大嘴巴瞎嚷嚷。” “你这个小娃娃……还挺有意思!”雷霆音又笑了。“行行行……老夫依你就是。来,换心,换心……如果你中途受不住,可以随时叫停,老夫的技术可好了。” 莫待指着身上的伤口道:“老头,我呢,有伤在身,只剩半条命了。如果我死在你换心的过程中,旁人还以为是你手艺不好,有损你的威名。要不,你先把我治好?这样我就有体力保持清醒,你也能欣赏到我痛苦的全过程。如何?” “治好你?”雷霆音似乎在看莫待的伤,“你是被雪重楼所伤?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去七星湖干嘛?他那鬼地方又没啥好东西。” “少废话。治不治?不治就拉倒,别指望我求你。” “哟呵,还真是活久见!求人的比神仙还拽!”一股暖洋洋的风吹过,莫待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就连衣服也完好如初。“难怪你这么拽!区区一个凡人竟已修炼到如此境地,你确实有拽的资格!” “再拽也拽不过你这老神仙。老头,俗话说,救人救到底。不如你先将我的心脏换给饭团,再将剩下的刑罚直接用在我身上?让我也开开眼,体验一下神的惩罚是何种滋味。” “先换心,再罚你?你这是拼死也想保全它的性命。你可想好了,它那个破心脏再加上你这凡胎肉体,十有八九是要一命呜呼的。” “试试呗。要是我半道死了,你就把我扔在那角落里,给你的藤啊蔓啊当肥料。说不定我死后有灵,还能开几朵花陪衬你的藤蔓。反正这些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不吃亏,就当是打发时间了。对吧?” “也好。自从老凤凰那没心没肺的把这藤蔓送给老夫后,已经好多年没施肥了,连花也不愿意开了。就这么办!” 说话间,一团冷彻骨髓的阴寒之气将莫待困在其中。他心口发凉发紧,身体的痛楚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加重,到最后犹如蛆虫附骨,万蛊噬心,痛得好像呼吸都带着伤。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靠着回想从前的美好岁月来分散注意力和痛苦…… 第四卷:风起20 那时年幼,自己喜欢黏着沉默寡言的雪凌寒,倒对热情健谈的谢轻云厌烦得紧。无论谢轻云说什么,他都能挑出刺,说出诸多不满。有一次,谢轻云抓了两只雪兔给他玩,他甩下一句:不爱小动物的人都是大坏蛋,都该死!谢轻云多番解释,他也没个好脸。恰好雪凌寒狩猎归来,带回来一对雪雁。他喜欢得什么似的,抱着雪雁跟在雪凌寒身后问东问西。气得谢轻云赏了他屁股一巴掌,说他区别对待偏心眼……他被打了个趔趄,手一松,雪雁飞走了。他扑进雪凌寒怀里哇哇大哭,口水鼻涕蹭得到处都是。 谢轻云以为自己下手重了,很是懊恼,急得来回赔不是。 雪凌寒冷着脸道:以后再敢对他动手动脚,我把你变成爬行动物。 见两人为自己起了争执,他颇为得意,边哭边偷偷冲谢轻云做鬼脸。谢轻云不敢对他下手,又气不过他挑衅,上蹿下跳,嗷嗷直叫。 那时候可真好啊!尽管被困荒山野岭,又身受重伤,却什么也不用愁。有雪凌寒在,就不会饿肚子;有谢轻云在,就不会寂寞。日子虽苦,却单纯快乐。哪像现在,我们都诸多算计…… 想起雪凌寒,莫待的心悲喜交织。该庆幸遇见你吧!不然,我的前半生不会如此多姿多彩。是的,是该庆幸的,哪怕到最后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垂下眼帘,藏起眼中的泪意。 疼!真疼啊!原来,心上的痛楚当真能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莫待摇了摇头,摇落了一地汗水。他讨厌汗水迷眼的感觉,让他眼前总晃动着重重叠叠的人影。你是谁? 小坏蛋,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是谢轻云,最爱自由的谢轻云……阿呆,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这是剑门峡的特产,还有雪莲,我走之前去采的。 你送我雪莲干嘛?我又没生病。 医书上不是说雪莲性温,有通经活血、散寒除湿、排毒祛毒的功效么?每样都对你的症,多好! 再好也是药,不能乱吃。 你不喜欢?不喜欢算了,下次我送你别的。 莫待心想:其实,我想说的是,雪莲珍贵又不易得,你不要为我费心。我还想说:雪莲好美,我很喜欢! 雷霆音响起:“喂,还受得住么?要不要停下来?说话!” 莫待咧了咧嘴,笑道:“老头,你肯定没老婆。” “为啥这么说?为啥?你怎么知道我没老婆?” “我当然知道。有个小孩说我总是冷冰冰地绷着脸,没姑娘喜欢。你这么啰嗦,应该也没人喜欢。”莫待笑了笑,“神与人也没太多差别,光棍就是光棍,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雷霆音爆笑,笑声震得莫待的耳朵嗡嗡响:“活得久还是有好处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见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行了,时辰到了。你以凡人之躯替它扛下了神的惩罚,身体严重受损,日后会落下咳血的毛病,年龄越大越严重,神仙也帮不了你。你要用心调养,万万不可过分损耗。不然,难享天年!” 疼痛感随即消失,身体也没有疲乏之感,反倒清爽了不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莫待脱下夜行服扔到一旁,很是满意。“不错不错……手艺不错,竟看不出伤损。”他对着高处抱抱拳,笑道,“多谢多谢。我可以带饭团走了么?” “当然。剩下的三五年时间,你准备怎么度过?” “跟你有关系么?无关。那你还问个什么劲?你不会心生怜悯赠我数十年寿数,我也不会懊恼后悔摇尾乞怜。所以,大路朝天,你我从此陌路。” “陌路就陌路。我说最后一句,这家伙的真身是飞龙,是灵兽之王。三界中所有的灵兽都得听他号令,厉害得不得了。” “飞龙?哗,那真是失礼了,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可是,那又如何?” “你不想让它认你为主?飞龙一旦认主,生生世世都会跟在主人身边。” “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要?骑着它上街买菜?还是骑着它去逛花楼?不好意思,太招摇了,不方便。”莫待举着锁魂簪问,“这根簪子初始名叫什么?” “初始名?你还挺会问。老夫为何要告诉你?又没有好处。” “神仙还缺什么?”莫待啧啧两声,“越厉害的神仙越小气!” “老夫才不小气!告诉你,这是转魄,可破结界,亦可聚魂结魄。” “转魄?”莫待双手叉腰,望着高处一顿数落,“我说老头,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学江湖术士骗人,很好玩么?能不能学点好?你是欺负我奈何不了你是不是?如果这是转魄,是四神器之一,方清歌怎么会舍得拿它跟我换饭吃?她脑子坏掉了?别跟我说她拿错了。骗鬼呢!” “方清歌,方清歌……方清歌识得什么宝贝!在转魄还未易主前,就被那老鬼给封印了,无人识得其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因为这玩意阴邪至极,威力太大,修为不够的人根本驾驭不了,还有可能被它蛊惑,堕入魔道。所以这千年万年千万年下来,它就被当作普通宝物了,最多用来测试人心。” “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我暂且信你。”莫待拿出灵犀,将它和转魄放在一处,笑道:“你说,我是不是要努努力集齐四大件?灵犀,转魄都在我这里,就差泪痕与断魂了。” “灵犀?还真是灵犀!它竟然认你为主了?!难得,难得……天地间最桀骜不驯的灵器居然认了第二个主人,而最邪性阴狠的转魄居然被人用来绾头发!有趣,有趣,太有趣了!”雷霆音说着笑着,声音明显温和了:“小娃娃,若集齐了四件灵器,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看看上古的神仙有几个鼻子几个眼。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揪几根你的胡子尝尝,到底是酸甜苦辣咸的哪种滋味。行不行?” “行,行,行!老夫我胡子多得很,不怕你揪就怕你觉得难吃。” “没关系,我有长风,他会替我准备好油盐酱醋和漱口水。对了,听说集齐了四大件的人可以许一个愿望。是任何愿望都可以么?” “是,任何愿望都可以,包括起死回生,改天换地。” “哈!那我要更加努力才行!” “那是!不努力的人没资格谈愿望。既然你说到四大件,那我问你,你知道召唤它们的方法么?”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又不像你见多识广,法力高强,打个哈哈都有人吓得想自我了结。你知道?那说来听听。” “倒也不是不可以说给你听,就是觉得白说有点亏,毕竟这四神器的召唤方法只有包括老夫在内不超过四个人知道。” “不让你白说,回头我给你树碑立传,让你的英雄事迹传遍四海八荒。或者你看我身上哪个部件比较顺眼,卸下来滋养你的花花草草。再不然的话,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叫你三声老祖宗,夸你神勇无敌,天下无双!”说完,莫待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不停高呼:“老祖宗好,老祖宗妙,老祖宗简直呱呱叫!老祖宗,看在小的这么乖觉的份上,您就告诉我呗!” “哈哈哈……”雷霆音的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弄得莫待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笑死了。“这马屁舒坦!来来来,老夫跟你说明白。这四神器在解封之前,是没办法召唤的,只有等到封印解除了才可以。” “要不要这么麻烦?那要如何寻找,又解封?” “这个我真不能说。能不能找到它们并解封,全看机缘。” “又是机缘!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机缘巧合?” “那你还听不听了?不听我就不说了。” “听,必须听!您老继续讲。”莫待陪着笑道。 雷霆音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乐呵呵地将召唤方法说了。等他说完,莫待又复述了一遍:“没错吧?” “没错没错,完全正确。小娃娃,你听说过聚灵珠么?” “三界还有人不知道聚灵珠?拉出来暴揍一顿再说。”莫待捏着手指,笑得不怀好意。“老头,你见闻广博,正好跟你确认一下。有人说那玩意受巫族历代圣女供养,是至阴至柔至善之物,且威猛无比;有人说圣女在转生前会将毕生功力存入聚灵珠,然后一代一代往下传;还有人说,这聚灵珠里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东西……总之,说啥的都有,都快变成古今怪谈了。传闻哪个是真的?你也对它感兴趣么?不至于吧!好歹你也是个老神仙,又不缺东少西,要它干嘛?小心惹祸上身。” “谁说老夫想要了?老夫是问你想不想要。正如世人所说,这聚灵珠是巫族老祖的元丹,又吸收了历代圣女的功力,蕴含的灵力大概是七个方清歌再加三个雪凌玥,或者说大约五个梅染,是个实打实的是个好东西。老夫知道聚灵珠藏在哪里,你如果想知道老夫可以告诉你。” “打住!千万别说!大凡宝物都是烫手的山芋,谁得谁招人嫉恨。我才不想因为一个不能吃不能玩的劳什子丢了小命,我还没活腻味呢!” “你刚才不是还说要集齐四大件实现一个愿望么?如果没有聚灵珠,你集齐了四大件也操控不了啊!换句话说,除了四大件本身的主人,旁人想操控它们就必须得有聚灵珠的加持。” “谁说我想操控四大件了?我不过是想对着神仙许个愿而已,愿诸神保佑好人能吃能喝,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哈哈,通透,通透!我不说!不说就不说!” 灵犀突然绕着洞穴飞了三圈,发出清脆的铮鸣声。一点红霞落下,将它罩在其中,久久不散。待红霞变淡,灵犀朝着东方拜了三拜,重新回到莫待手上。 莫待略微思索就明白了:这老头多半是灵犀的旧主,上古的四神之一。“我说老头,咱俩废话了这么老半天,你是不是该送我出去了?” 第四卷:风起21 “小娃娃,别嫌老头我啰嗦。你记住喽,切莫因为手握利器就作恶。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善恶到头终有报,善始才能善终。” 莫待态度端正的行礼,朗声道:“多谢前辈教导,晚辈必定谨记于心。” “你你你……你别这么正经,我不习惯。哦豁,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的心脏我已经照原样还回去了,不过是在他身上运转了一阵而已,并无损伤。” “你耍我?”莫待脸色一变,“饭团要怎么办?” “吼吼,是个好孩子!首先想到的是别人的安危。它没事,它现在的心脏比老夫我的还强健。原本今晚是它的死期,谁知道半路杀出你这么个愿意为它去死的笨蛋,救了它一命,还破解了它身上的一道神咒。羡煞老夫也,羡煞老夫也!因祸得福说的是不是就是它了?” 饭团动了动脑袋,慢慢转醒。它伸伸爪子,眼神迷离。不等它看清眼前的事物,莫待已出手将它弄晕。“老头,你记住我的话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我绝不会跟他提起你。” 莫待想了想,摸出三条鱼干放在草叶上:“老头,这鱼干原本是给饭团准备的,这会给了你,就当是它孝敬你的了。饭团年纪小不懂事,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你人这么好,多费心教导,它会听的。别动不动就用家法,有损你大好人的名头,是不是?” “大好人?老夫什么时候变成大好人了?” “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莫待笑眯眯地道,“你看,咱俩也算有缘,而且我喜欢你,也喜欢饭团,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嗯,好好相处,好好相处。”雷霆音笑道,“时辰不早了,老夫这就送你回去。”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说不好。怎么,还想见我?” “非也,非也。我只是觉得你懂得多,想跟你学习。” “哼,就知道不会是我想听的。求知欲这么强,怎么不去考侍药师?”雷霆音话音刚落,吹过来一股风。这次,既不是暖风也不冷风更不是狂风,而是香风。莫待还没来得及称赞那香风清爽得怡人,就已睡了过去,被风携裹着回到了披香苑中。 一个清丽的女声道:“这孩子当真不错!很对我秋清素的脾气。” “他那张嘴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对你脾气。”雷霆音道。“可惜啊可惜,他体内的封印不解,他永远都只能是个凡人,不能像你一样成为神仙。” “封印他是正确的。不然,以他的天资和勤奋,谁能与之抗衡?” “这正是我担心的。封印迟早会解除,蒙尘的明珠早晚会发光发亮。到那个时候,但愿他还能保持初心,守天道,护正义,万望别堕入魔道。”声音低沉,听着像个郁郁寡欢的中年人。“否则,三界将血流成河!咱们的徒子徒孙都只能任其宰割。” “哪有你说的那么悬?他连转魄都不知道怎么用,笨死了!”说话的人连连叹气,言语中都是明珠暗投的愤懑,“可怜我的转魄,竟被充作发簪!” 秋清素笑道:“当发簪已经是非常不错的待遇了。想想我的灵犀。” “可不是嘛!程砚秋,你心疼了?活该!叫你天天显摆转魄厉害。来来来……再厉害一个看看。哈哈哈……”雷霆音幸灾乐祸地道。 “灵犀刚才说它非常快乐,还求我们照顾它的小主。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它口中说出来的,它可是发过誓不认二主的。” “有什么关系?只要它乐意,别说是两个主人,就是再认十个也妥妥的。” “所以,你就顺手给了它通灵的本事?以后它想变什么就可以变什么了。” “对。这样才对得起灵犀的名头嘛!我秋清素的灵器,怎可以囿于形状?” “灵犀和转魄已有归宿,可泪痕和断魂……” 郁郁寡欢的声音被雷霆音打断了:“东方惢,好好聊天不行?非得说什么狗屁泪痕和断魂?就不能让我先高兴高兴?遇到个张嘴闭嘴叫我梅见老头、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敢使唤我给他疗伤的人多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秋清素似乎格外高兴和兴奋,“终于有人敢撩雪重楼的虎须了!” “梅疯子,你的泪痕是狗屁,我的断魂可不是!”东方惢抑郁的嗓音里多了点生气,“断魂是六界最为锋利的灵器!” “锋利又怎样?怎样?斩得了我的泪痕么?我的泪痕可是最柔韧的!”梅见笑得更大声了。“还有,你没看见断魂现在是什么样么?哈哈,那么尊贵的灵器竟然被用来装那劳什子!素素说得没错,咱那灵器的待遇不错了,要知足。你瞧见他那笛子没?至今连个名字都没有。寒碜不寒碜?” “万物有名万物灵,众生无相众生相。无名无相,十分贴切。不寒碜,一点都不寒碜!”秋清素笑道,“若有一天它被唤醒了,寒碜的就是你了。到时候你可别哭!” “我才不会哭呢!我正好见识见识,到底是泪痕厉害,还是它厉害!” “梅疯子,你就不能想点好?你真想看世间血流成河?”东方惢道。 “他要能想好的还用叫他疯子?我看你脑子也不灵光了。”程砚秋道。 “也是,我也疯了!这疯子泄露了断魂的召唤式,我居然没觉得不对。” “咦,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梅疯子,你干嘛连转魄的也说出去了?” “说就说了嘛!那小娃娃那么乖,你忍心拒绝?况且他知道了召唤式又不会怎么样。泪痕不见,涅盘不现,四神器就只是四神器,发挥不出真正威力的万分之一,也就没啥威胁。所以啊,我就想说你们,瞧瞧你们这点小心思,哪有点前辈的样子!没人性!太没人性了!一群没人性的老东西!” 秋清素道:“我又没说啥,你咋连我也骂了?想打架是吧?走,换地方!” 四个人正吵得热闹,饭团醒了。它额头抵地,叩首跪拜。洞穴里瞬间就恢复了静寂,仿佛这里根本就无人居住。大概是耐不住这种静寂,梅见清了清嗓子,用冷淡又不失威严的声音道:“老夫是不是该恭喜你还活着?这是你自己挣来的,不用谢我。” 饭团一声不吭,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受了这千万年的雷霆之苦,脾气也还是这么倔!老夫知道你不服,也知道当初对你的处罚太草率了些,有些事未必就是你的错。但,神谕不可改,只能委屈你受着。” “有神尊这句话……就够了。”饭团的声音有着男性特有的磁性,相当悦耳动听。 “那小娃娃说,若非草菅人命的罪孽,数十万年的刑罚也太重了。他说得不是没道理。如果你能解开其它两个神咒,老夫许你重回天外天,从此跳出轮回,与我等同寿。这也算是老夫对你的补偿。” “多谢神尊!多谢……”饭团的声音微微发颤,想来这个恩赦对他非常重要。 “别着急谢我,得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你在弥留之际,拼尽最后的神力将那小娃娃带来此地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他救你,还是让我们救他?” “都不是。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想有个人送我离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有意思。”顿了顿,梅见又说,“我们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他以为他把你弄晕了,却忘了你是神,他是普通人。凡人不用法术,是伤不了神分毫的。人心凉薄,遇见一个心肠赤忱的人不易,你要好生引导他。如果不能成仙,那也别让他入魔。” “既是赤忱之人,又怎会入魔?” “赤忱之人往往都执着,执着易生执念,执念又生心魔。古往今来,入魔的人不见得都是坏人,更多的是有着坚强品格,执着于执念的好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一念执着便成魔。” “他体内的封印为何人所结?为何我看不清?” “天机不可泄露。时机成熟时你自然会知道。” “是!我会好好守护他。” “去吧!凡事好自为之。” 饭团磕了三个头便没了影。 秋清素啧啧两声:“那小娃娃说你啰嗦真没说错!这千万年了,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今儿听他那么一说,我再这么一留心,才发现你不是一般的啰嗦,是非常啰嗦!” “你要体谅我,这孩子不但是我的血脉,更是我最心爱的弟子!如今他逃过死劫,我高兴,多嘱咐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不多久另外两人也加入进来,洞穴中又热闹了起来。 断崖边,饭团坐在三生石前,看着石头上的名字出神,目光中纠缠着太多太多不可言说的情感。没人知道那些情感因谁而生缘何而灭,而它原本黯淡的眼眸中突然闪现的那点亮光又是因为什么,更是无人知晓。 第二天早饭后,莫待拿着两株草散步到三生石前。见饭团还团在昨夜的位置呼呼大睡,略感意外。他拽猫尾巴揪猫耳朵,直折腾到饭团睁眼才罢手:“嗨,好久不见!” 饭团伸了个懒腰,长长一条摊在地上,像块脚垫。 莫待晃着小鱼干,笑嘻嘻地道:“长风新给的,可好吃了。你对我摇摇尾巴,我就赏你。” 饭团翻了个白眼,舔完脚掌又洗了几把脸,昂首阔步地朝前走。 莫待抚掌笑道:“哈,我就喜欢看你翻白眼。再翻两个呗!”他学着饭团的样子用手洗脸,“长得萌就是占便宜,连洗脸的动作都那么好看。” 饭团扭头喵呜了两声,变走为跑,在花与树之间穿行。莫待跟着它跑了没多久,就刹住了脚。他把鱼干放在草地上,准备离去。 “是我这姻缘殿有邪魅么?惹得你这一脸避之不及的惶恐。”梅染从姻缘殿出来,无与伦比的容颜让周围的花草自惭形秽,悄悄藏起了傲慢的颜色。“还是说我得罪了你而不自知?” “梅先生言重了!”莫待抱拳行礼,言辞极为郑重。“是在下不敢叨扰您清修。” “你说话倒不像给人的感觉那样冷淡。”梅染伸出手,饭团立马跳进他的掌心,还颇为乖巧地蹭了蹭他的大拇指。“这小灵兽是你的?” “不是,我只是比较喜欢它。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 “别人都忙着在青英会大展拳脚,你怎么还闲来无事?” “我只想置身于热闹外,而不想看热闹,或者成为热闹本身。”莫待看了看饭团,期期艾艾地道,“先生……先生能不能把饭团借我玩一会?” “玩?”梅染轻抿双唇,道,“何来借一说?它跟你更熟悉些。” 第四卷:风起22 显然,饭团并不喜欢被人玩。它想跑又不敢违逆梅染,只得不情不愿地蹲在莫待手掌中,一双眼睛睁得溜溜圆,胡子也翘得老高。 莫待憋住笑,谢过梅染就走。刚出姻缘殿,他便对着饭团吹了口气,颇为得意地道:“你不是很拽么?现在不一样在我手心?你呢,乖乖陪我玩,我给你小鱼干吃。如若不然,嘿嘿嘿……我可是超级心狠手辣的。” 饭团气鼓鼓地瞪着他,委屈得直眨巴眼。 莫待又嬉皮笑脸地道:“强人所难的事,本公子一向不屑做。只是这琅寰山实在太无趣了,待得我都快长毛了。我就想找点乐子,让日子不那么枯燥,不行么?”他揪了根毛茸茸的草来回扫饭团的鼻子,痒得它直打喷嚏。“啊哈,猫打喷嚏好有意思!” 饭团无奈了,用鄙夷傲气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说:人类真是很无知! 莫待与它对视片刻,突然凑过去亲了它的脸:“我喜欢你。跟我玩呗!” 饭团显然被吓倒了,直勾勾地盯着莫待真切诚恳的脸,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算是回过神来。它转了几个圈圈,用尾巴扫了扫莫待的手。 莫待大喜:“原来你喜欢别人求你?你早说嘛!” 饭团叹了口气,叹自己上当受骗,竟然上了贼船。 一人一猫还没开始玩,忆安匆匆赶来:“莫公子,请速到永安殿,青英会要开始了。” 莫待将饭团放到地上,又放了条小鱼干在它面前:“吃完去找梅先生,别乱跑……”还没交代完,忆安已挥手将他带离姻缘殿。 永安殿前,宾主各站一边,正在听方清歌讲话。忆安直接将莫待放到碧霄宫门人的那一列,自己则站回星辰殿的队列。 方清歌没有因为莫待的出现中断发言,依旧滔滔不绝:“本宫知道你们时刻关注着人间的动向,因为你们的根在人间。介于此,本宫与各掌门商议后共同决定:青英会后,你们可原地解散,自行前往凤梧城,观看九月初九举行的武林盟主争霸赛。若是谁有心参与比试,大可以一试身手。成败无关紧要,就当是积累经验了。武林大会结束后,你们要按时返回琅寰山,在梅先生的教授下学习符咒术。之后,凌寒上仙将带领你们云游天下,正式开启除魔卫道的修炼。为确保每个人参赛的状态达到最佳,医仙将为你们检查身体,并根据情况用药。这一点是本宫临时决定的,不知诸位对此可有疑议?” “但凭仙后安排。”雪重楼道。“这些孩子是仙界的未来,为他们诊疗原本也是我分内之事。” 众弟子欢呼雀跃。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谁不爱热闹?谁不想一睹天下豪杰争霸的场面?谁又不想趁此机会陪陪久不见面的亲人和朋友?更何况,还有雪重楼把脉问诊,这是多大的荣宠,哪里会有疑议? 众掌门对此也非常满意,只有妧羲与季晓棠心存疑虑。他二人嘴上表示着感谢,内心已盘算开了:往次的青英会可不见琅寰山这样大方,今年是怎么了?有果必有因。那这个因是什么?又将导致怎样的果?两人没想出原因,只得静观其变。 雪重楼撒出两把细如蚕丝的粉色丝线,每根线系住一个人的手腕。他握着丝线的另一端,双目微合,宁心静气,专心号脉。永安殿前顿时鸦雀无声。 一股似有似无的蔷薇香飘散开。众人陶醉在那香气里,心旷神怡。 从听到方清歌说要为众人检查身体开始,莫待就已明白她是想找出夜闯七星湖的人。好在自己的伤已痊愈,不怕把脉验伤,只是没想到雪重楼会将蔷薇涂在丝线上。万一自己的身体出现异样,事情就不妙了。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饭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抱着他的腿噌噌两下爬上他的肩膀,双腿一并坐了下来。它毛茸茸的尾巴安静地垂着,刚好遮住他左肩的伤。 莫待见没人注意他俩,知道饭团用了隐身法术,只有他才看得见,意外又欢喜。又见丝线没出现异动,雪重楼也留意自己,更是欣喜不已:哈,捡到宝了!不管是不是你的功劳,回头都得好好讨好你才是。 大概饭团听见了他的心语,用爪子拍他的脸,以示抗议。 雪重楼收了线,将检查到的病症一一说了,又开出对症的药方,叮嘱按时服用。“这些孩子青春正盛,状态都非常好。只个别有些小问题,多半也都是练功留下的伤,吃两剂药就没事了。各位仙家不必挂心。” 季晓棠笑问:“雪老儿,我那小徒儿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也没事么?” 雪重楼笑答:“谢三公子爱酒,却不醉酒。且他调理有方,无大碍。” 雪凌玥和谢轻云几乎同时问道:“莫公子的身体可有异样?” 雪千色的目光轻飘飘地飘过谢轻云,飘过莫待,最后停留在天边一朵变幻莫测的云彩上。 雪重楼笑道:“两位莫急。莫公子看似文弱,身体倒比谢三公子还健康。” 雪凌寒轻轻吁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他见莫待正朝这边看来,情不自禁地笑了。莫待忙移开目光,看歇在树梢的鸟儿相互梳理羽毛。 谢轻云连连道谢:“这样我就放心了!”他不理夜月灿和师兄们的调侃,笑得白牙毕现,“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笑就怎么笑。我就是紧张他,不行么?” 夜月灿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太……受不了你了!也不怕他烦你!” 季晓棠的弟子多是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的人。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弟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有男儿气概,唯有林雨曦是个性情细腻,柔中带刚的。听夜月灿打趣小师弟,都凑过来看热闹。谢轻云紧张了,他不怕别人呛自己,只怕玩笑过头了惹莫待不高兴。 “哈哈,刚才还说不在乎我们如何笑话你,怎么转眼就蔫了?”夜月灿本欲继续玩笑,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直刺后背。倏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一双冷冰冰带着杀气的眼——莫待的眼。那双眼饱含显而易见的警告,好像在说:既然他都蔫了,为何不见好就收?欺负他之前,经过我同意了么? 夜月灿一脸防备,用表情反抗:想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莫待的眼神更冷了: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君子了?要试试么? 夜月灿咽了口口水,讪讪地道:“别说话了,准备上场了。” 众人看两人用目光交战,又见神气活现的夜月灿灰溜溜地败下阵来,都乐不可支。 季怀安是季晓棠的大弟子,出身神族名门,已是上神之尊,为人谦逊温厚又不失豪迈直爽。他与谢轻云不过才做了一年多的师兄弟,感情却好得像从出生就是知己。兄弟喜欢的人,他自然是看重的。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谢轻云,低声道:“你眼光好,莫公子当真不错!” 谢轻云抿嘴笑了:“多谢大师兄!” 雪重楼没找到夜袭之人,很是恼怒。他按捺下失望与焦心,暗中观察各派掌门。如果不是后生晚辈作祟,那就只能是在座这些谈笑风生的掌门之一。上神都善化他人之相,故而不能依据身形和性别来下结论。根据当时那人的逃跑速度看,他的轻功相当厉害。可偏偏这一点还不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证据,因为三界中轻功超群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抛开这一点不谈,目前这里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难道,他连夜逃出了琅寰山?绝不可能!那药里混有幽冥仙花,没人能熬过一盏茶的时间。除非,他本身就不怕毒,或者他能解蔷薇?不怕毒?他想起一个人来,心中更加焦躁了。 莫待肩上一轻,饭团不见了踪影。他随便找个地方站了,静候比赛开始。 依着昨晚所得的物件,穆婉秋拔得头筹。林谷隐乐不可支,凡是有人跟他搭腔,他都必定要夸一番他这个徒儿有多刻苦多上进。用季晓棠的话说,他那样子就跟吃了蜂蜜屎似的。直到南雅说:爹爹,您这样夸小师妹就不怕我吃醋么?他才收敛了些。好在众人知道他并非炫耀自己的徒弟有多了不起,只是夸赞勤奋努力的这种品格,也不拈酸嫉妒,倒越发对穆婉秋另眼相看。 第一场比试聚灵,这是修炼仙法的根基,也是基础中的基础,仙门弟子自是人人精通。只不过,灵力的高低与内力的深浅休戚相关,内力越深厚的人聚灵的能力也就越强。在入仙门前,谢轻云的内力就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现在也依然是,稳稳地坐上了灵力第一的位置。 第二场是御剑。这也是比较基础的技能,考较的是对灵力的运用及技巧的掌握,灵力拼不过可以靠技巧来弥补,技巧不够完美亦可通过灵力来平衡。原本大家不相上下,只是有人上场就心慌胆怯,影响了发挥。那些灵力强大,技巧精熟,心理素质过硬的,必然脱颖而出。谢轻云与穆婉秋实力相当,一个灵力强大,一个技巧满分,两人加赛一场才分出胜负:谢轻云第一,穆婉秋第二。 在开始第三场比试前,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众人借着这个机会相互讨教。谢轻云颠颠地跑到莫待面前,带着一脸求表扬求夸奖的笑容。 第四卷:风起23 莫待双臂交叉放于胸前,调侃道:“瞧瞧……瞧瞧咱们的谢三公子,尾巴都快把天捅破了。这才刚开始呢就得意成这样?等你得了青英会的彩头再来跟我显摆也不迟。到时候,你想干什么我都奉陪,喝酒听曲逛花楼都不在话下。” 谢轻云笑问:“你这意思是,你会答应我任何事?” 莫待点点头:“我出银子,管吃管玩一条龙服务。” 谢轻云喜不自胜:“就咱们俩人,还是说有别人?” “没别人,就咱仨。长风是我的钱袋子,他得跟着我去付账。”莫待努努嘴,看着姗姗而来的穆婉秋道,“美女爱英雄。恭喜,你的春天来了,桃花要开了。” 谢轻云头也不回,看向莫待的眼神柔情万种:“春风再美,桃花再艳,那都是别人的风景,我不眼馋也不心热。我谢轻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也自认没有他们宽广博爱的胸怀,对谁都自带三分温暖。我的眼,我的心,甚至我的梦都只装得下我热爱的人与景。旁人来便来,去便去,与我何干?你不用刻意提醒我。” 莫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对穆婉秋抱抱拳,换了个地方站。 谢轻晗见谢轻云的神情由欢天喜地变得黯然,知道他又在莫待那里碰了软钉子,不由感触良多:莫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只是性情冷淡又变化无常,实在难把握。三弟吃苦头的日子怕是还在后头…… 穆婉秋抱拳道:“谢兄好身手!婉秋着实佩服!” 谢轻云正经还礼:“穆姑娘谬赞。这都是我师父的功劳,是他教导有方。” “谢兄谦虚!青英会结束后,婉秋还想跟谢兄切磋剑术。不知谢兄可愿赐教?” “穆姑娘客气。穆姑娘如此优秀,谢某实在难当对手。还请穆姑娘另觅高手。” “谢兄这样推诿,是看不上婉秋么?” “岂敢!是谢某已有约在身,见谅。” “谢兄所约之人可是那莫待莫公子?” “正是。我约了他喝酒赏月。”谢轻云的脸上又有了笑意,“约他喝酒比约皇帝作陪还难,我哪能错过这千载良机。” “从前听说谢兄待莫公子不同于旁人,我以为是流言。今日看来,竟是真的?” “并非流言,我确实喜欢跟他在一起。”谢轻云笑道,“那家伙是个特别善良美好的人,就是不太擅于表达自己的情感,难免惹人误会他不好交道。穆姑娘若与他处久了,也会喜欢他的。”他生怕别人不知道莫待的好,也巴不得多些人认识莫待,好叫他不总是形单形只。 此人当真与众不同!我来约他切磋武艺,他倒跟我夸起旁人来了。如此坦荡真诚,倒叫我不好恼他了。穆婉秋笑道:“那有劳谢兄引见。” 一声尖利的哨声入耳,伴随着肆意的大笑,数十条人影突然从天而降,几乎同时飘落在永安殿前。为首的男子身材修长,样貌虽说不上万里挑一,却也是一表人才。他有一张柔和清隽的脸,一双明亮无比、奕奕有神的眼睛,一身温雅斯文的书卷气,这些都使他有一种超群出众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若不是他身上那件黑色镶红边的大氅有些阴沉,他就是个地地道道、满腹经纶、脾气谦和的贵公子。他不等有人发问,已笑着自报家门:“看诸位这反应,是还记得我孟星魂?当真是荣幸之至!” 雪庆霄与方清歌对望一眼,心想这不速之客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众掌门的反应更是微妙,都暗示本门的弟子往自己身边来。 孟星魂?莫待皱了皱眉头:你可真会挑时间。 “天下谁人不识令狐云骁的爱徒?”雪凌玥扬声道,“阁下不请自到,硬闯琅寰山,有何指教?” “我一个败军之将,哪敢有指教?不过是听说这青英会热闹,想来开开眼罢了。可惜,我没收到琅寰山的请帖,就只好另寻他路了。凌玥上神素来宽厚仁爱,应该不会计较我擅闯之罪。是不是?”孟星魂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文雅可亲。只有那些与他交过手的人才知道,他是个恐怖的对手,常携死神同行。 如果说令狐云骁的一举一动皆能令风云变色,那么,孟星魂的强大则可使人闻风丧胆。这大概因为,他是令狐云骁最强最聪慧的弟子,也是令狐云骁最忠心的侍卫长,更是完美继承令狐云骁思想意志的人。妖神大战后,仙界加强了对妖界的管制,众妖在夹缝中求生,日子过得煎熬。在孟星魂的筹谋下,妖界从失去主君后的混乱不堪、内讧不断到重整旗帜团结一心,再到完全脱离仙界的掌控,重新划地为王,前后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现如今,妖界非但没被仙界蚕食吞并掉,反而将地盘扩大了许多,已然恢复到令狐云骁在位时欣欣向荣,安居乐业的局面。尤其是最近十年来,妖界的发展更是日新月异,要重现鼎盛时期的盛景也是指日可待。 “只要不是恶意挑衅,我当然不会怪罪。可我还是想问一句,孟公子不远千里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当真就是来凑热闹看趣的,你别不信。”孟星魂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当然,顺便还想找个高手过几招。你是知道的,自从我师父战败后,我成天为小妖们的生计奔忙,已经快有百年没跟人打架了,手痒得很。” “想打架可以,等青英会结束后我自当奉陪。” “我这次不找你,我想从他们中找个人来过过招。”孟星魂指着众仙门弟子道,“不知道这一届的弟子中,谁的剑法最好?” “他们入仙门的时间不长,根基尚浅,哪能做你的对手?孟公子这么做可就有欺负后进之嫌了。” “这不是欺负,是锤炼。我孟星魂千里迢迢亲自上门免费陪练,凌玥上神可别冤枉我的一片好心。” “是好心还是祸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雪凌玥不急不躁,始终面带微笑。“既然你我的意见不统一,那么就稍后再议了。请孟公子移驾永安殿内,喝茶,纳凉。” “瞧你这逐客令下的!”孟星魂走到谢轻云面前,含笑点头,“风神这个徒弟不错,不如就你吧?刚好咱俩得意的都是剑术。” 闻听此言,雪凌寒一直紧绷的脸缓和了些:还好不是他。 “他哪有资格做你的对手。”季晓棠挡在谢轻云面前,举着酒壶道:“我这徒儿跟我一样不成器,心思也都用来研究这瓶中物了。剑术嘛,就只能说是马马虎虎。孟公子要找人切磋该挑旗鼓相当的,千万别拿我门下的新人开刀。” 谢轻云当然也不愿意趟这浑水,摆出听师父话的好徒弟姿态跟在季晓棠身后,回到风神的坐席旁。别的掌门人当然也不会让自己的门人去冒险。再怎么说,这是在琅寰山,要出头也轮不到旁人。 雪凌玥正要说话,方清歌抢在他前面开了口:“既然孟公子提出了要求,我们必定不会让你失望。要说这新入门的弟子中谁的剑术最好,恐怕要数碧霄宫的莫待了。别看他入江湖的时间不长,剑法造诣未必就比谢三公子低多少。” 季晓棠心里微动,立马用仙法将谢轻云束在原地,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莫待怎么也没想到,方清歌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他虽然意外,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没有理会方清歌,也没有忙着表态,只是不声不响地站着,心平气和地看自己的影子时动时静。 “不妥!”雪凌寒倏地起身,大声道:“母后,他只是书童,哪能与……” “本宫知道他是书童,不用你提醒。书童也是碧霄宫的人,既是碧霄宫的人便由着本宫差遣,不是么?怎么,本宫还使唤不得一个书童了?” “母后,阿凌的意思不是说您使唤不得,而是建议挑一个跟孟公子身手差不多的人迎战。”雪凌玥的表情严肃得令方清歌不悦。他不能将莫待不会聚灵这件事告知众人,只能尽力推脱:“我们不能拿任何一个弟子的性命去冒险。” “就是因为不能拿人命冒险,才应该找高手应战。”方清歌笑道,“莫公子剑术精妙,这是好事。你俩干嘛藏着掖着?”她留意着雪庆霄的反应,希望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些蛛丝马迹。可惜,她失望了。雪庆霄看向莫待的眼神中没有半点疼惜与不忍,有的只是平静与盘算。莫不是我多心了?尽管莫待持有灵犀,也确实是柳朝烟的孩子,可未必就是冲着仙界来的。 雪庆霄早已看穿她的用意,自然不会露出破绽。自打莫待上了琅寰山,他没少花心思制造与其私下接触的机会。奈何方清歌盯得紧,莫待身边又总有雪凌玥和雪凌寒陪伴,他始终寻不到良机。如今,方清歌用莫待来试探他,他又岂能让她得逞?无论莫待是不是柳朝烟的孩子,他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所表示。他得硬起心肠,装聋作哑,任由他们母子掰扯。 第四卷:风起24 孟星魂同样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方清歌居然扔了个小小的书童出来做挡箭牌,而且这个书童清清秀秀,文文弱弱的像个未经世事的大姑娘,一双安静的眼眸清澈得叫人心喜。他仔细打量莫待,神色极为友善:“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这小公子一看就是个没背景没靠山的。这么做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方清歌笑道:“你先打赢他,再来谴责我。” 雪凌寒落脚到莫待身边,提剑在手:“我来做你的对手。” 孟星魂笑了:“小公子,我刚说完你没靠山,就来一个。” 莫待收回目光,懒声道:“书童靠书,不靠山。”他冲雪凌寒抱抱拳,正色道,“多谢凌寒上仙仗义。既然仙后抬举,孟公子也不嫌弃,在下奉陪就是。” 雪凌玥暗暗顿足:坏了!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孟星魂的厉害!这可如何是好? 雪凌寒定定地看了莫待片刻,随手递过去青鸾剑:“当心!” 莫待轻轻叩了叩剑身,嘴角飞起一抹笑意:“好剑!好剑!” 孟星魂看着两人,目光闪烁:“小公子当真是碧霄宫的人?” 莫待摘下抹额,指着额上的飞花令道:“你看这像假的么?” 孟星魂摇头:“真得不能再真了。只是,你真要跟我过招?” “不然呢?”莫待边说边把抹额往袖子里塞。不料雪凌寒拿过抹额,仔细替他系好扶正,温声道:“别逞强,量力而行。不是还有我么?”说完,在他眉间印下一吻。 刹那间,永安殿前静如无物!谁也没想到,冷得像座冰山,几千年也难得露个笑脸的凌寒上仙会有如此举动。要知道,从雪凌寒成年那天起,提亲的人就快把琅寰山的山门挤破了。敢上门提亲的仙家,有谁不是有权有势的高门巨族?养在家中的姑娘,又有哪个不是百媚千娇,闭月羞花?偏偏却无一能让他动心。最开始,碍于面子,他还应付应付,与姑娘打个照面,闲话几句。到后来,他连敷衍也不愿意了。但凡有人为提亲而来,他都闭门不见,就是雪凌玥亲自去叫,他也不应。为此,雪庆霄和方清歌没少向人赔不是。最有名的当数二十多年前的七月初七,他生日那天发生的事。当天,火神门掌门南宫哲带着家眷亲自登门,为二女儿南宫敏敏说亲。南宫世家在仙界的地位不用多说,正宗仙家血统,正位上神的人数最多。南宫敏敏是家族中最受宠的女孩子,容貌无双,倾国倾城。若结下这门亲,势必成为一段佳话。结果,雪凌寒在生辰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烦请诸仙不必再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他自有主张。若是他心悦之人,哪怕是凡夫俗子,貌若夜叉,他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若不是他心悦之人,不管对方有如何显赫的身家与惊世的美貌,都跟他无关。说完这番话,他甩手离开了仙界,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一年后被雪凌玥从人间界强行带回仙界。南宫哲被当众折了面子,愤而离场,无论雪庆霄夫妇如何道歉赔不是也无济于事。后来,还是梅染出面才将这件事平息下来。自那以后,凡是仙界的活动,火神门一律不参加,除非有战事才会奉召出征。当然,也再没人提及雪凌寒的感情。每每见他独来独往,无一人觉得不妥,倒自然地认为他天生就该是那副状态。谁曾想,他的心竟已有了归宿。 众人从难以置信到恍然回神,从窃窃私语到恢复常态,不过就是转眼的时间。除去新入门的俗家弟子,其余的人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什么世面没见过?就是那些俗家弟子,也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谁还没个见怪不怪的定力? 方清歌盯着雪庆霄看了片刻,心想:看来是我多心了。 雪庆霄对她笑了笑,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心里却乱糟糟的:得赶紧找机会弄清楚这孩子的真实身份。若他真是朝烟的孩子,说什么我也得护他性命…… 雪凌玥心想:这倒是个好机会!不然,以他俩的性格,不知道何时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牵手于人前。只是这样一来,父王和母后怕是睡不安稳了。 谢轻晗的座位距离风神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谢轻云嘴角的泪水。他叹了口气,叹缘分弄人:原来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时间,莫待也慌得手脚无措。他很清楚雪凌寒的心意,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雪凌寒会在这种情况下坦白对自己的回护与爱意。这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他,雪凌寒,深爱着莫待!“你……”莫待声音轻颤,眼里浮起薄薄的泪光。 雪凌寒展颜一笑,柔声道:“别怕,我永远在你身边!” 莫待紧握青鸾剑,含泪笑了:“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断有侍卫赶来,将永安殿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地杀机重重。雪凌寒晃眼看见人群中有守卫洗心池的侍卫,正待细看时却被旁人挡住了视线。他顾不上细想,将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开始的对决上。 莫待上到高台,抱拳行礼:“孟公子的仙法是出了名的强,在下就是再修一万年也只能望其项背,根本没有比的必要。若是单纯的比剑术,在下倒愿斗胆一试。” “只比剑术?行,就依公子。请!”孟星魂感觉不到莫待的灵力,心中疑惑。他的剑法得令狐云骁真传,本身就已难觅对手。加之他是个剑痴,常年勤练不辍,钻研不断,多年下来,虽说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绝对有资格睥睨三界剑豪。尤其是这套自创的惊魂剑法,当真是惊魂摄魄,精妙至极。饶是莫待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两人从台下打到台上,又从屋顶打到树梢……直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为着两人精湛的剑技与绝顶的轻功,众人时而欢呼雀跃,时而惊声尖叫,时而屏气凝神,时而又拍手叫绝。他们都庆幸来了琅寰山,有幸亲眼观看这场世间罕见的比斗。从前,在大多数人看来,莫待不过是个运气比较好的江湖白衣而已。经此一战,天下人都将知道,这个江湖白衣并非运气好,而是他本来就具备惊人的才能。 孟星魂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得道多年,从未遇到过对手,没想到竟和一个少年郎过了这些招还不见胜负。喜的是能与这样的高手过招,简直是三生有幸!他认真起来,一招一式都经过算计后才出手。 莫待跃上树梢,借力跳上永安殿的屋顶,接着翻身而下。飞速旋转的剑光如同舞动的白练,又好似倾泻而下的飞流,将他裹在其中,已分不出人在何处剑在何方。两片树叶从剑光中飞出,直奔孟星魂胸前的大穴,而青鸾剑则直指其天灵盖。 几乎是出自本能,孟星魂扬手甩出四点灵力,其中两点迎击树叶,另外两点没入剑光中,目标是青鸾剑那端的莫待。 糟了!雪凌玥出手相救,终究还是慢了半拍。他心里一紧,随即听见空中传来两声轻响。剑光散去,莫待手握青鸾剑,直直地朝下坠落。那两点灵力射穿了他的身体,已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击伤。 雪凌寒飞身扑出,稳稳接住莫待:“语……你……你感觉如何?”他看着那一袭被血染红的衣衫和青鸾剑上的血,眼中杀意浓炙。 莫待擦去嘴角的血,咧嘴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孟星魂不觉得自己那几点灵力有多么厉害,不过是虚招而已,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公子,你……”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已多了道人影。“梅染?” 梅染脸色如铁,冷声道:“是你伤了他?”不等孟星魂解释,他挥手拍出。 此时,孟星魂的心思都在莫待的身上。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在青英会上被方清歌推到台上的人,竟躲不过他随手弹出的并无多大杀伤力的灵力。他观察着莫待的伤势,没想到梅染会突下杀手。等他看到梅染出招时,已来不及闪躲。 “不要!”莫待拼尽残力一跃,挡在孟星魂身前,硬生生扛下了梅染的掌力。这一掌的威力远非那两点灵力可比,他感觉生命正以流水的速度消失。他咳出两大口血,撑住最后一口气道:“不是孟公子的错,是我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场比赛很公平,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得怪罪孟公子!” “你……!”梅染无心多说,抓住莫待的胳膊腾空而去,直接落脚在禁地的桃花林里。他将莫待带至桃林深处的草堂,安放在窗前的榻上。那是他夜静时望月的地方。 莫待已失去意识,深陷昏迷。梅染用黑纱蒙住自己的双眼,挥手褪去莫待的衣衫。他要用他的灵力为莫待续命,不然,莫待怕是熬不过半个时辰。他的手刚碰上莫待的肌肤,猛地缩了回来,攥拳默坐,片刻后才将双手准确无误地放到莫待背部的穴位上。 第四卷:风起25 至纯至阳的灵气源源不断地送进莫待的身体。一炷香后,他终于不流血了。梅染收了手,替他穿好衣服后才去掉眼上的黑纱。 莫待躺在温暖清透的阳光中,安详得像是熬夜后贪睡不起的人儿。梅染紧握双拳站着,隔了好一阵才替他拔下锁魂簪,解下抹额。长发散开,铺开一枕亮如水光,黑似深夜的愁绪。惨白的脸庞上,浅紫色的六棱雪花依然栩栩如生,没有半点伤损。梅染第一次发现,这泼墨似的黑和霜雪似的白放在一起,竟好看得让人心动。 一只相思鸟落在窗台上,嘀啾啼叫,婉转歌喉。不知道它为谁歌唱,又为谁停留? 梅染收回目光,准备给伤口上药。他盯着莫待胸前血淋淋的伤,不知不觉中双手又攥紧了。他左思右想盘算了大半天才动手。不到一个时辰,他便破了自己遵守了数万年的两条血誓。他不知道是该扇自己两个耳光呢,还是该宿醉一场。哦对了,他曾立誓终身不沾酒。想到此,他摇头苦笑,很是无奈。 他打来温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手指碰上了一点硬硬的东西,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又按了按那处位置,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想了想,他小心拨开伤口上的血肉,一根只有发丝一半粗细的银针赫然眼前!是孟星魂的暗器?不像。那银针寸许长,软如发丝,无异味,无毒物附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捻着银针,试图将其拔出。 莫待的手指动了动。下一刻,十多根银针同时从他体内射出,射向不同的方向。他飞身而起,将所有银针一根不落地接住,然后熟练地在脸上一阵揉搓,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做完这些,他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下,握在手中的银针一根也没丢。 梅染简直想将他狂揍一顿后再扔到荒野里喂狼!他按捺下心中怒火,将刚才做过的事重新做了一遍。事毕,他才惊觉,眼前的莫待已并非他所认识的莫待——那完全陌生的容颜与身体,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从头到脚来回看了三四遍,梅染明白过来:莫待的身体已被训练成一部精密的机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处穴位都有着不同的行动指令,且这些行动指令已被完美地记忆下来。一旦有人触发指令,就算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也会因为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进行准确无误的操作。那些用来易容的银针,设定的条件是不可触碰。若有人碰触,他便默认为可以将其拔出,摘下面具,让身体完全放松,做短暂的休息。 你就带着这些针长年累月地行走人间?梅染的眉心轻颤,幽幽长叹:都说天才受上天眷顾,被赐予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与荣耀。殊不知,这背后的辛酸怕是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独自翻看。他没动银针和面具,因为他不知道这又将引发什么样的指令。他擦干净莫待身上的血,想着心事,独自出神…… 三天过去了,莫待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依旧昏迷不醒。梅染守着草堂,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不能让莫待死:月老梅染一诺千金,生死必践。 入夜。万籁俱寂。 黑暗有一种魔力,可以让白天针锋相对的人收起敌意,平和相处。也可以让人们卸下层层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甚至可以让刀兵相向的仇敌暂停干戈,对饮寻欢。梅染独立月下,望月兴叹,一身白衣欺霜赛雪。从他立下血誓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笛子。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很想吹奏一曲。 大概是夜色深沉的缘故,那笛声不同于白天的笛声,多了忧伤与寂寞,少了活泼与明媚。夜越深,笛声中的愁绪就越多。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却也从不曾忘记的从前:当年,他鲜衣怒马,少年得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不在意加在身上的种种名望与光环,也挡不住别人的艳羡与嫉恨。谁叫他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呢?他天生就应该承担皇冠带来的重负。 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在遇见她的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合欢树下,她彩衣霓裳,倩目流转,美得令人神魂颠倒。她看着他,用娇羞却并不畏惧的声音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他一脸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平常见到的那些女子,哪怕喜欢他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程度,也不敢这样面对面向他表白。她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脸上的娇羞之态少了,更多的是勇敢和坚定。暖风起,合欢花漫天飞舞,迷了他的眼。待花瓣飘落水中,他爱上了她,爱得心花怒放,爱得忘乎所以,爱得迷失了自己!这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爱她的勇敢,爱她的娇美,爱她的狡黠……甚至爱她没来由的坏脾气与任性胡闹。他们形影不离,终日游荡在合欢林。他吹笛,她唱歌;他抚琴,她跳舞;他舞剑,她娇声为他喝彩。他说,等我继承君位后,我就娶你!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娶,我就嫁!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傻的时候?常常把虚假的东西当成真实。若不是一场变故,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对她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继承君位的当日,他被告知要娶另一名女子为妻,婚约已定下,是天赐的良缘。那个女孩也是神之一族,清白尊贵,美貌绝伦,真心爱慕他。他抵死不从,将王冠掷于地,愤而离家:我宁舍君位,也绝不背弃爱情!他冒死罪偷入姻缘殿,将姻缘簿上他和那女孩的名字擦掉。之后,他找到她,将自己的决定说与她听。一丝阴霾闪过她总是笑意盈然的眼,他以为那是她在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宽慰她,更将不离不弃的誓言说了又说。她笑靥动人,温言软语,说不管他有没有显赫的身份,她都矢志不移,爱他如初。 因为她的这句话,他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家族抗争。抵不过他以死相争,父母终究是妥协了,放他离去,给他自由。 他欢天喜地地来到合欢林,打算带她远走高飞,却不见她的人影。他找遍了每个角落,始终寻而不得。他以为是父母将她锁了起来。然而,并不是。终于,在妖族一处金碧辉煌的洞府里,他找到了她。彼时,她已是人妻。 她说,你放弃了君位,要拿什么来娶我?又拿什么给我幸福?用你的笛声?还是你的琴音?又或者是你的剑?别自欺欺人了!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而我想要的东西却很多很多。我想要安稳,想要宠爱,想要荣华富贵,想要权利地位,想要人们敬我怕我……我想要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一切能使我快乐的东西! 那我们的爱情呢?他问。 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能吃能喝能让我万事无忧么?不能。所以,爱情与富贵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不死心,又问: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是奔着我的身份去的? 是!我爱的是你的身份,以及你的身份能带给我的好处。至于你本人,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好看的皮囊千千万,我根本就不稀罕。 他气笑了。原来竟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抚摸着钗上华美的流苏,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无耻?是的,我无耻,我虚伪,我口是心非,我不配说爱!可,那又怎样?只要能活得舒适,活得快乐,我可以更无耻!我可以将我的良知和道德踩在脚下,只为换取一朝一夕的享乐,甚至是一朵簪于发髻、只能带给我短暂美丽的花朵。这样的我,也不是你想要的吧?所以,请回吧!别再来找我!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你与我,都是错付!骗了你,是我不对。但我不抱歉,也不后悔。撂下这句话她就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没有回头看。 他怔怔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有冰凉的东西滑过他的脸庞,他以为是雨,到最后都没发现是他的泪。回到合欢林,他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形同槁木。忘不掉从前的欢愉,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流浪。 半年后,妖界和仙界爆发了战争,妖族一败涂地。她的夫君战死,她失去了家园。她找到他,哭诉自己的凄凉境况,乞求他的原谅,希望两人可以重新开始。她将他曾经说过的誓言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并发誓永不背弃。 他像那日她离开时一样,一个字也没说,默默离去。 一月后,他被神兵抓回天外天。原来,因为他悔婚,又擅改姻缘,那女孩羞愤难当,终日以泪洗面。就在她去找他的那日,那女孩自毁魂魄,灰飞烟灭了。女孩的父母将他告到神尊面前,说他薄情寡义,害人性命。他承认自己做事草率欠考虑,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却抵死不认害人一说。神尊发怒,说他冷血无情,无悔过之心,以三道神咒束了他的自由身,罚他到仙界担任月老一职,看护世间姻缘。神咒不解,他永无自由。 如今,沧海桑田,匆匆万年,他早已想不起她的脸,可被爱人背叛的那种痛,却依然刻骨铭心。他常常自问:何为山盟?何为海誓?何为生死相许?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已了悟。在亲历过情起情灭,又经历了这数万年的磨砺后,看尽情事纠缠的他,反倒迷茫了。世间万物,有情则生,无情则灭。可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爱也好,恨也罢,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洪流,到头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一蓬荒草,以及一场接一场的两两相忘。既然迟早要别离,要忘却,又何必要相逢,要相爱,更是不必追问情为何物。就当所有的遇见都是偶然,所有的相爱都是虚化。如此,便可心安,便可释然,便可无畏。这是多好的事!可为何心里某个地方,还是会隐隐地酸楚,隐隐地疼痛,隐隐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遇良人? 一声叹息入耳,伴随着似有还无的哭泣声。 第四卷:风起26 笛声戛然而止,梅染以神该有的速度回到榻前。莫待依然睡着,只是眼角挂着一滴泪。你听见了笛声?不,你是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梅染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擦去那泪滴。 莫待双眉微蹙,喃喃低语:“梅先生,您怎可如此孤独,又如此灿烂?帮不了您,我很抱歉!”又一滴眼泪落下,落在他黑绸似的发间,闪闪发亮。 梅染怔住了。你听懂我的心声?你在为我心疼?你的泪是为我而流? 回答他的,是一室苦涩的静默,那是几上药罐里的气味。 梅染刚在榻前坐下,莫待悠悠转醒。他定定地看了梅染片晌,忽然伸出手去,哄孩子似的摸了摸梅染的额头,沙哑着嗓子道:“快别难过了,不是还有我么?”说完,又闭上了眼。 用“呆如木鸡、啼笑皆非”来形容此刻的梅染,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看看榻上没有意识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整理好心情,不想莫待突然翻身坐起,抓着他的手道:“长风!长风你去哪儿了?” 长风?给小鱼干的那个顾长风?梅染语气淡然:“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在这里陪你。” 莫待眼含热泪,满脸惶恐,言辞也相当的急促:“可是我找不到你了!你不见了!” 梅染知道他睡迷了心窍,只得顺着他的话说:“放心吧,我不会不见的。”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莫待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仓惶而焦灼。“有你在,我才有勇气熬下去!长风,你答应我,永远别让我伸出去的手落空,永远别让我身后空无一人!好么?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煎熬!” “我……我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怕黑,我讨厌这漫漫黑夜。你陪我!” “别怕,我在!我会陪你,一直陪着你!” 莫待粲然笑了,那笑容让月光与桃林都黯然失色。“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他痴痴地看着梅染,目光赤诚而滚烫,令梅染不敢直视。“你是上天赐予我的救赎!有你,我便心安……”他双手环上梅染的腰,蜷成小小的一团窝在他胸前,就像婴儿蜷在母亲怀里那样,安然睡去。 一瞬间,梅染的身体僵硬得犹如桃林外那块写着“禁地”的石头。他直挺挺地坐着,拳头都快攥出水来。等到莫待的手刚一松开,便连忙扶他躺下,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一夜,再不闻笛声,只有声声叹息。那叹息声惊醒了桃林沉睡的风,惊得桃花乱舞,惊得月亮难以入眠。 第八日,莫待总算清醒了。在睁眼之前,他已将银针扎入身体,将面具重新戴好,将样貌恢复到比武时的样子。这些事对他来说比吃饭走路还简单,根本不需要过脑子。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到他肩上,那是多日不见的饭团。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梅染端着药碗进来,衣袖高高挽起。 莫待撑起身,神色不安:“梅先生?”他努力回想,始终只能想起昏倒前的事。之后发生过什么,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他瞥了眼梅染左手手腕上的手链和手链上挂着的铃铛,小声问道:“是您在照顾我?” “你希望是谁?雪重楼么?”梅染的脸色不太好看,口气也不太友善,“既然我答应了谢三公子要护你周全,我就不会食言。当然,如果你嫌我照顾不周想换个大夫,我也没有意见。不过,你一个大老爷们,应该也不会这么挑三拣四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待抠着手指道,“我睡觉不老实,可有胡说八道?” “还行。不算闹腾。就是你想闹腾,也没那力气。”梅染抿了抿嘴唇,搭上他的脉搏,“好生将养吧,别东想西想的。这伤起码得养半年,你才能恢复如初。” “半年?那可不成!”莫待说着就要下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休养。” “你敢踏出草堂半步,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走不了路。”梅染冷冷地道,“你惜不惜命我不过问,可我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可是我……” “没可是。在这里就得听我的。躺着去!” 莫待自知没本事抗衡,气鼓鼓地躺下了。 凉好药,梅染道:“及时喝。”说完,放下药碗出门去了。背后传来莫待气哼哼的嘀咕声:“不喝!就不喝!气死你!”等他回来时,碗已经空了。莫待侧身蜷着,已经睡着了。 梅染摇头叹道:还是个孩子! 又过了七日,莫待已经能四处走动了。他知道梅染不会放自己出去,索性静心调养,终日带着饭团在桃林里游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也不管是在树上还是地上。无论他睡在何处,待他醒来时,一定是在窗前那张榻上。是饭团带他回去的,还是梅染?他不得而知,也懒得追问。 这一晚,莫待带着饭团坐在树枝上看月亮。他指着一朵云道:“饭团,你要是不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咱就改一个。云朵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你看,你就是一团超小号的云嘛,特别的形象。” 饭团以白眼和巴掌抗议新名字。 恰好梅染从树下经过,莫待悄声道:“那叫梅染如何?梅染是个好名字。想想看,淡淡梅花香欲染……此种清孤不等闲。多美!是不是?” 饭团盯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同意了?那好,以后……” “经过我的同意了么?”梅染停住脚道,“什么时候我的名字可以给一只猫了?” 莫待正翘着腿得意地来回晃荡。突然听见梅染说话,吓得一哆嗦掉下树去。梅染如果想接住他,一点问题也没有。可他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梅先生……”莫待顾不上屁股疼,赶紧立正站好,心里直犯嘀咕:神仙不但爱唠叨,怎么还爱偷听人家说话? “你很怕我?我青面獠牙么?” “我打不过您,拿您没奈何。” “说得好像我欺负弱小一样。” “喏,您刚说的,我是弱小。” “好吧,既是弱小,就要乖一点。以后对我不必用尊称。”梅染不理莫待不解的眼神,自顾自道,“某人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受我照顾,还跟我像客人一样生分见外,是不是有点不妥?” 莫待认真想了想,深以为是:“先生批评得是。就这么定了。”说完冲梅染展颜一笑,“蒙先生照顾,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免谈。”梅染冷声道,“别以为嘴甜就有好果子吃。玩去。” 莫待默默咽下自己的第二百五十次失败,爬上树找饭团去了。 梅染飞上草堂前那株枝繁叶茂,年岁长过雪凌寒的老梨树,吹的还是那夜的曲子。笛声悠悠,少了些许悱恻与悲凉,多了几丝清透和妙曼。但孤独还在,寂寞也依然浓烈。这些根深蒂固,已融入血液的东西,任谁也去不掉。 莫待想起了雪凌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听梅染说,他疯了似的要将孟星魂斩于剑下。若不是雪重楼将他迷倒,怕是要两败俱伤。这样的夜晚,他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出神?他会想我么?就像我每日想他那样。 谢三公子是在孟星魂走后才被解开缚身术的。他每日都来姻缘殿,向余欢询问我的病情。他是个好兄弟,难得的好兄弟。这会,他应该躺下了吧? 至于夜月灿,那是个有异性就没朋友的家伙。多亏有他,感谢有他,我的日子才不那么枯燥乏味。依着以往的经验,他大概已经在梦里神游了。 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出去了。思忖罢,莫待作势向梅染那株树爬去:“先生,先生……我有话跟你说。” 梅染一挥衣袖,莫待便到了他身边:“什么话?” 莫待笑眯眯地道:“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 梅染移开目光,不去看他的笑容:“有条件么?” “没有啊。我就是想吹了,就当是我多谢先生连日来的照顾。”莫待摘下腰间的长笛,在指尖来回转了几圈圈,继而歪头笑道,“当然,如果先生觉得我吹得好听,就给我一点奖赏。好么?” 梅染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他实在是好奇,一个不佩剑却笛子不离身的人,会吹奏出怎样的乐曲。 莫待默想片刻,指着满天星斗道:“刚才听先生的笛音中有悲切之音,有怅惘之意,有伤惜之情,更有丝丝缕缕的欲说还休。我就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题,为先生续上曲子的下半阙,可好?”说罢,他轻轻拉了拉梅染的衣袖,用清清柔柔的嗓音道,“先生不看着我吹么?” 有生以来头一次,梅染毫不设防地顺从了一个极有可能是陷阱的请求。他凝视着莫待清秀的面容,蓦地想起了面具下那张脸,竟有隔世之感。 笛声起。只开头几个清音,梅染便知道,眼前这个人绝非凡品!笛声从最开始的春雨入夜到万物复苏,从花繁似锦到瓜熟蒂落,从白露初现到瑞雪飘飘,他看见了四季的更替,生命的轮回。在这漫长又短暂的轮回里,他真真切切听见了万物的声音:嘹亮的,像搏击长空的苍鹰,在飞越重重关山后骄傲的鸣啼;清越的,像山野少女的呼喊,在云雾缭绕的林间穿行,喊醒了睡眼迷蒙的太阳;婉约的,像独坐花间的诗人,一盏清茶一卷书,吟哦唱诵世间情;温情的,像二八少女含羞带怯的脸庞,将羞于启齿的情意化作绵绵细语,一声娇嗔;失意的,像秋日黄昏落在蕉叶上的雨滴,点点滴滴,都是离人心中的泪,剪不断的愁…… 梅染的心在舒缓,快乐,落寞,羞涩,哀伤,向往,孤独……激昂中来回变换。他的脸被雨露霜雪打湿了几回,又干了几回。他在笛声中看见了自己走过的路和遇见的人。他看见委地的桃花重新飞上枝杈,绚烂如霞;他看见腐朽的枯叶下,冒出了嫩绿的新芽;他看见那女孩含笑跳下轮回台,投生在有情有爱的人家;他看见她遇见了对的人,从此素手调羹,洗尽铅华;他看见父母康健,依然在修竹幽幽的路口等他;他看见……到最后,他看见自己的掌心开出了洁白如雪的莲花!那莲花在笛声中缓缓飘向天际,飘向云深处,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忘却,宽恕,放下…… 一朵桃花落下,笛声止,清风起,往事休,万物依旧。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梅染才说:“你对我用幻术?” 第四卷:风起27 莫待不悦:“我是会幻术,但既然我说了是吹笛子就不会耍诈。先生怎可怀疑我?”他看了梅染片刻,笑了,“先生是在夸我?” 梅染的视线落在纷飞的桃花上:“你想要什么?” 莫待乐了:“我想去看武林大会。先生就以此为赏,如何?” “偏不!”梅染挑了挑眉,“没有我你出不去。别琢磨了。” “你把锁魂簪还我,我就能出去。”莫待拨弄着自己只用一根丝带挽起来的头发道,“我成天披头散发的,先生看着不厌烦?” “看惯了衣着鲜亮的人,偶尔看看乞丐装,就当是换胃口了。”梅染扫了他一眼,目光淡淡,“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倒更好看。” 莫待差点又掉下树去:“等……等等!先生是准备用这句谎话般的夸奖冲抵对我的奖赏?你说话不算话,耍赖!”他有些急了,说话便失了分寸。 “敢说我耍赖?不想活了?” “你就是耍赖!”莫待哼道。 “行,我耍赖。九月初九,我随你去凤梧城。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莫待叫苦不迭:不要啊!你跟着我,我要怎么做事?他不能明言,还得装作很感动的样子道:“那太好了!如此,有劳先生。” 梅染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在九月九之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草堂。不然,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反悔。”他那张好看得惊世骇俗的脸带着三分浅笑,三分捉狭,还有四分温柔,散发着无人能敌的诱惑。 莫待暗叹,凌寒笑起来像个妖孽,引人想入非非。怎么这位先生也像个妖孽?不对不对,他是妖孽的祖宗,是老妖孽! 梅染暗道:这么喜欢在心里骂人。 想来,莫待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梅染不但损耗了数百年的灵力,每日还以自己的灵珠滋养他的身体。现在,他的所思所想中,但凡是与梅染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不分轻重,梅染都会一清二楚。最要紧的是,他体内那股莫名的力量吞噬掉梅染输送的大部分灵力后,还有一些流离在他体内。而这些游离的灵力,不但能将葡萄干变成大红枣,助他御剑已是绰绰有余。 起初,梅染并不知道莫待不能聚灵。他以为莫待体内没有灵力,是因为被孟星魂重伤,导致灵力溃散的缘故。而初见莫待时就已存在于他体内的那个神秘封印也依然还在,依然释放着怪异的力量,疯狂吞噬着一切外来的灵力。不然,他不会损耗那么大。他没跟旁人提及此事,也没问莫待。当然,他也绝不会告诉旁人,他是如何救了莫待,更不会将自己与莫待心意相通的事宣之于口。这是他的秘密,他一个人的秘密。因为他非常清楚,假如莫待知道了这些,恐怕会一巴掌将自己拍傻,从此不思不想。 莫待将长笛插回腰间,展开双臂,朝着树下扑去。 梅染怕他落地时没把握,再度受伤,忙飞身而下。 眼见两人的身体已只有尺距,莫待取出藏于袖中的花枝,在梅染肩上轻轻一点,借力落地,随后拾起一朵桃花,插上梅染的衣襟,浅笑盈盈:“先生何故惊慌?” “你是故意的?你是在捉弄我?” “谁叫你不信我,居然怀疑我用幻术。”莫待笑得灿烂,甩着花枝朝草堂走去。“小惩大诫。咱俩扯平了。”他想:吹笛子还挺费力气的,怎么就饿了? “吃点东西再去睡吧,你今天消耗得有点多。”说着,梅染将早就备好的食物一一摆好。“今夜风轻云淡,月色清明,许你边吃边赏景。” 莫待大喜,靠树坐下,边吃边数落花。梅染坐在近旁的桃树下,赏云赏月赏人。没过多久一阵倦意袭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了?有多少年没睡过觉了?不是不想睡,而是无法入睡。最开始是困于往事,难以成眠,后来就变成了习惯。再后来,他似乎真的不困也不需要睡觉了,每日只是小憩片刻便足够。他合上眼,想着稍微养养神就好,结果却一睡不醒。他的身体逐渐歪斜,直至靠在莫待身上。 莫待吓了一跳,手一抖,鸡腿掉在了地上。他抓了把花瓣擦干净手,端端正正地坐着,生怕惊醒了梅染。他一点点调整好位置,将梅染的身体放平,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腿。然后,静静地看眼前的落花,眼神变得迷离忧伤。 听梅染说,世间的爱情与姻缘都在这偌大的桃林里。一朵花开,是一段感情的开始;一朵花落,就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花开花落,不受气候的影响,不受季节的限制。不相干的人只能旁观,任它开,任它败,半分力也使不上。而他这人人敬仰的月老唯一能做的,只是根据那些花的颜色和气味来判断这对男女感情的深浅:爱得越深越真,花就越美越香。否则,花便平淡无味,甚至残缺不全。 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刚开的花,转瞬就凋谢;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花在开与败之间苦苦挣扎,迟迟不肯落地;他曾无数次看见,开得最美最艳的花,没来由地突然枯萎;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开了很久的花被另一朵刚露头的花蕾挤落……他不知道人类的情感何以如此复杂,竟可以让一朵花有那么多绽放与凋零的方式。多到他看见花开就会嫌枝头太挤,看见花落又会嫌落花太厚。从心疼到惋惜,从凌乱到无所适从,从麻木到厌倦,再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被自己的情绪折磨了数万年。他太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都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的人,早已不知该如何诉说内心的悲伤。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莫待注视着梅染的脸庞,替他拂去一身落花。 梅染做了一个很美满很甜美的梦,美到他不愿醒来。在梦中,他听见有人在耳畔低语:愿你这一生情有所依,心有所托,再无伤悲,永无别离……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醉倒在那温柔的慈悲里,以一声叹息为谢。 莫待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忍了又忍,没让自己叹气。 花开花落无声,缘起缘灭无痕。不知那一夜的风与月,醉了何人心? 天将亮时,莫待才让自己入睡,他不想梅染醒来尴尬。 没过多久,梅染醒了。他见莫待已经睡实,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前,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半晌无言。过了一阵,他抱起莫待向草堂走去,脚步从容轻缓。 莫待搂着他的腰,往他怀里缩了缩,嘟囔道:“长风,鸡蛋好难吃!” 乱认人是个坏习惯,得改!不然不知道以后还会错认谁。罢了!或许,在你的潜意识里,能抱你的只有顾长风一人。所以,你跟自己约定:在睡梦中可以丢弃公子的身份,肆无忌惮地耍赖,甚至——犯规。梅染这么想着,身体没再僵成冰冷的石头。他看看那双到处乱摸的手,眼神温柔。 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九。 一早起来,莫待用锁魂簪绾好发髻,准备出关。梅染将一条桃花结的手链系上他的手腕,说是护身符。 姻缘殿外,雪凌玥、雪凌寒、谢轻云和夜月灿都已等在外面。见莫待已安然无恙,众人才释然。雪凌玥叮嘱他要听梅染的话,只准观战,不许参加比试。他又拜托梅染多费心,便回了碧霄宫。他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分身乏术。 夜月灿给了莫待一个热情的拥抱。谢轻云却只是轻声问:“好彻底了没?” 莫待见他消瘦了不少,皱眉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哪里不舒服么?” 谢轻云笑了笑道:“大概是我不服琅寰山的水土。”他捂住夜月灿的嘴,又说,“按约定,我得了青英会第一。” 莫待咧嘴道:“得!我得找长风要银子了。” 雪凌寒将自己的钱袋递过去:“何必找他。” 莫待打开钱袋看了看,甚是满意:“足矣!足矣!”他将钱袋塞进袖子,笑道,“谁还愿意接济我这个穷人?”回头看见梅染没表情的脸,连忙闭了嘴。 梅染递给雪凌寒一个盒子:“这里面是他的药,一日三次,按时服药。” 谢轻云忙道:“先生不一起去么?” “不去了,免得有人浑身不自在。”梅染之所以这样决定,一是因为莫待的伤已无大碍,只要不与人拼内力就没事;二是他相信雪凌寒能顾好莫待;三是以他上神之尊的身份,也实在不方便待在莫待身边。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莫待非常不希望他跟着。他等到现在才说,是为了让莫待死了早出草堂早练功的心,安心养伤。 莫待只差没欢呼了:自由了! 梅染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莫待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别,哪怕面对的只是一个背影。他不擅长道谢,更不擅长道别,他的感激与惜别都埋在心里。他想,终我一生,怕是也难报答先生的再造之恩。以后,要和他保持距离,绝不能给他添麻烦……可惜了,再也进不去草堂,再也不能花前赏月,也再也不能为他吹笛了…… 雪凌寒问:“你又在想什么?竟这样烦乱,这样悲伤。” 莫待答道:“我在想,这个秋天的风为何会如此凄凉。” 谢轻云说:“大概因为他们失去了最心爱的那双翅膀。” 夜月灿笑:“秋天终究会过去,鸟会重拾飞翔的力量。” 白云翻卷的天边,一只孤鸟展翅飞向树林的深处。乍起的秋风中,蒹葭如霜似雪,悠悠地飘向远方。一缕笛音从草堂传来,伴着离人的脚步,飘摇远隐。 第五卷:江湖1 今年的九月竟出奇的凉爽。天依然旱着,温度却降了下来。哪怕是艳阳高悬的正午,也不觉得闷热。到了晚上,凉风阵阵,老人们便会提醒光屁股的小孩:别喝凉水了,当心肚子痛。又或者说:天凉了,不要敞胸撒怀的,拉肚子是会死人的……云云。小孩子哪里会未雨绸缪,算计尚未发生的事,总是先顾着眼前的困苦,依旧是一瓢凉水接一瓢凉水灌了个水饱。不然,那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皮可不会让他们安然入睡。后来他们才知道,就算肚子被水灌得圆滚滚的一戳就破,也很难睡得着。而那些连水也没得喝的人,就只能口干舌燥地干躺着。对他们来说,能躺在凉快舒服的天气里喘息,总好过在炎炎赤日里干熬着。只为一口饭食活着的人,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于是,人们蒙着死亡暗影的脸上因为这点凉爽似乎又有了丝活气,但那活气更像是回光返照时提着的那口气,躁郁,愤懑,满满的都是对自己不幸的怨恨。 愤懑归愤懑,怨恨归怨恨,不幸也只能归于不幸本身。世间的热闹,从来不会因为某些人的不幸就体贴地偃旗息鼓,反而会因为这不幸越发放肆地张扬与热闹。大概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不幸湮灭在热闹的花火中,并借由这花火的微光制造出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再给那不幸套上一层虚假繁华的光环。哪怕光环之下已满目疮痍,尸横遍野。就像这凤梧城,在沉寂一年多后再一次热闹了,往日的血腥与暴虐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能记住他们的只有曾经深深悲痛过的灵魂。 依着雪凌寒的安排,是让莫待住到凤舞山庄,好安心休养。莫待辞了他的邀请,说自己想陪在顾长风身边。雪凌寒没有强求,自己住到了凤来客栈。不到一个时辰,凌寒上仙投宿凤来客栈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慕名前来,想近距离看神仙。凤来客栈人满为患,周围的许多店铺也都因此而发了财。 莫待提议雪凌寒在客栈门口摆个摊,在双方没有肢体接触,彼此尊重的前提下,按需求收费:只看不说话,一两银子;陪聊十句以内,五两银子;陪喝一盏茶,十两银子……要求越多,收费越高。以此类推,不设上限。同时,看在他受雪凌寒诸多照顾的份上,收银子这么麻烦这么累的事就由他代劳了。他刚说完他宏伟的发财计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雪凌寒掠进一条隐秘的巷道,在他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雪凌寒说,既然你这么大方让我陪别人,那麻烦公子你也大方些,给我点奖赏。这样我才有出卖色相,给你挣钱的动力。莫待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用尽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像头受惊的小鹿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现场。打那之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对雪凌寒而言,既然他敢在青英会上当着天下人告白,他便不会再将莫待藏在身后,更不会对两人的情意遮遮掩掩。他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任何人:他爱慕莫待,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莫待要求他离开,他都陪伴在侧——以另一半的身份。 莫待顾忌的却很多。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遵从内心,接受这份感情,但他依然没办法与雪凌寒坦诚相见。因为,他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到了凤梧城,莫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豆蔻传信给甘薇,请她晚些时候前来相见。随后,他安排人手调查苏舜卿的动向。离开琅寰山前,他回了趟披香苑,发现有人到过书房和卧室,可明明雪凌寒严令谁也不许进出他的房间。他与仙界的人素无纠葛,会暗中调查他的人除了雪庆霄就只有方清歌,但他们不会在雪凌寒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做。唯有苏舜卿,想图谋的东西太急,才会不惜如此。至于八月十五晚上出现在琅寰山的黑衣人,他没有提及。 从吴忧和小蝶的坟地回来,莫待一直不说话。雪凌寒知道他难受,便说自己想看夜景,拉着他逛街去了。 为着今天是武林大会的头一天,大家的情绪都兴奋得异常。主办方只把实际参赛的人数核对清楚,又把规矩翻来覆去说了便早早散场,希望参赛者都好生休息,平静心绪,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的选拔赛。不到半天的功夫,街上的武林人士就多了许多。 繁闹的人群中,当数小摊小贩的嘴巴最忙。他们有腔有调地叫卖,将过往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面前来。若是谁的目光在他们的商品上稍作停留,哪怕那停留是无意识的,也会换得他们热情洋溢的介绍与近似乎讨好的笑。 莫待嫌吵,挑了人少的街道走。转了一圈才发现,往常人少的地方现在也是人挤人,人挨人。想必附近州县的人得了消息,都赶来这里做生意看热闹了。 雪凌寒跟在他身边,时刻提防旁人挤了他。那样子太像护着孩子的母亲了。 街道的尽头,一群人正笑着闹着看杂耍。莫待绕了两个弯,拐进了旁边僻静的陋巷。巷子里住着几户贫苦人家,低矮破旧的房屋年久失修,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腐朽的篱笆墙已被拆得只剩两头的桩。没有鸡鸭鹅,没有猫狗,更没有猪牛羊,篱笆墙的存在除了提醒活着的人逝去的日子过得尚可,就只剩下进出的不便。当然,也不用担心有小偷,家徒四壁实在没东西可偷。 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石凳上,靠着枯死的树乘凉。他们都已白发苍苍,没有精力凑热闹也不爱热闹了,就喜欢清清静静地坐在一处,说话或沉默皆可。 “隔壁老孙头的儿子又回来抢东西了!我叫老孙头报官,他还不忍心。” “兔崽子!哎,再怎么都是自己的肉,爹娘老子哪里舍得下狠手收拾。” “都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这话只对了一半。如今这世道,儿孙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顾爹娘。搞不好还得像老孙头那样,都快入土了还在为儿孙当牛做马!细想起来啊,咱俩这样的也没啥不好,起码不用操心儿孙的生活,也不用受那份窝囊气。”老头拍着干瘪瘪的肚皮,唱了两句小曲,又说:“今儿晚上这月亮真圆!我估计啊,又是月老闲得没事干,给那些翻墙爬屋的小情人照亮呢!” “这年月,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情翻墙爬屋?也不怕晕在墙上下不来。” “也是。食是天,天都没了,谁还有心思爬墙。月老白忙活喽!我说你在看啥呢?在听我说话没?” 老妇人的右眼瞎了,左眼看东西总是虚虚的。她盯着碗看了半天,咧着缺了牙的嘴呵呵笑道:“看,老天爷偏爱我这瞎老婆子,给了我两个月亮。” 老头吧唧吧唧嘴道:“感情老天爷还挺知情识趣,不让它落单,就像咱俩。” 老妇人捂着嘴偷笑:“你这嘴咋还跟年轻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没羞没臊的!” “嘿嘿,我要是有羞有臊,像个哑巴一样杵着,你的日子该多难熬?”老头说着凑过去看了看,“这月亮婆多像一个梨花白的大烧饼,配那酒最合适不过了。”他进屋转了一圈,拎出来个看不出颜色的酒葫芦。“酒来了,酒来了!最后一口啰!喝完这一口,就得等下辈子啰!” “我昨天看不是还有三葫芦么?” “这个老婆子,生怕我偷喝了!” 两个豁豁牙牙的碗里,各自倒了一大口只够没过碗底的酒。两只碗刚端起来还没碰到一起,一直躲在黑暗中听两人聊天的莫待说话了:“老人家稍等,您这酒叫什么名字?”他走到月光下,以晚辈的身份行了礼,“抱歉,扰了两位的清静。” 老头见他面目和善,气度不凡,雪凌寒更是生得丰姿潇洒,神采俊雅,飘飘有神仙之概,知道不是等闲人家,忙说:“小公子多礼了。这酒名叫梨花醉。” “梨花醉?梨花醉……好美的名字!我能尝尝么?” “这……这碗太破了些,怕是不配给公子用,见谅。” “您客气了。既能盛酒,我就能喝。”莫待双手接过酒碗,喝了一半,品了片刻后才将碗递给雪凌寒:“这酒清澈透亮,没有半点杂质,且芳香甘甜,味道醇厚。初入口时有微微的清苦,细品,却是淡淡的梨花香。当真是回味无穷,唇齿留香!” 雪凌寒也将酒喝得一滴不剩:“如你所说,确实是难得的好酒。”他又要过老妇人的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了一半给莫待。莫待什么也没说,照样喝得一滴不剩。 老妇人乐得眼睛眯成了缝:“两位公子可真会说话!老婆子我活了一辈子也喝了一辈子,头一回知道这酒里还有这么多道道。” 老头笑道:“可不是嘛!我突然就觉得,这辈子虽然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没吃上顿饱饭,倒也不亏。因为我不但娶了个好老婆,还喝了一辈子好酒。” “那是当然!我想问问,您这酒是在哪儿买的?我对这凤梧城也不算陌生,可我从来没遇见过卖梨花醉的。” “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外面未必能买着。小公子年龄小,想来不知道从我们这辈人往上数几代,凤梧城的人家家户户都会酿梨花醉。” “家家户户?为什么?酿酒卖?这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不是卖。凤梧城的人有个习俗,有女儿的人家,在女儿出生后的第七年要由父亲酿一坛梨花醉,亲手埋在花繁果盛的老梨树下。等到女儿出嫁时作为陪嫁带到夫家,新婚之夜与夫君同饮,以表父母对女儿的疼惜与祝福。而男孩子年满七岁后,做的第一要紧事就是在父亲的指导下酿梨花醉。待洞房花烛夜斟做合卺酒,取夫妻恩爱,不离不弃的吉祥之意。只是,这梨花醉的酿造过程极为繁复,只遍采百花这一项就耗时耗力。若遇上个笨手笨脚不灵光的父亲和儿子,怕是会被难倒。可就是那么奇怪,从前出嫁的女儿家,哪怕是家贫如洗也绝不会少了那坛父亲独自一人酿造的梨花醉。当然,再穷的男孩家也不会让合卺的酒杯中没有梨花醉。都说女儿不值钱,婚姻不值钱,我看也未必!可惜了,老辈人走了,梨树死光了,这世代相传的酿造手艺,怕是要失传了!可惜啰……” “而且我还听说这梨花醉一生只能为一人酿造,一生也只能与心爱的人一起喝?不知此言是真是假?”雪凌寒道,“当然,以父亲的身份为女儿酿造是不计数的。至于酒肆里的梨花醉,须得婚姻幸福,儿孙满堂,年过花甲的夫妻共同酿造才行,否则是没人买的。” “没错,就是这样。男人不但一生只能为一个女人酿梨花醉,也只能与这个女人共饮。换做旁人,无论是自家儿女还是红颜知己,那可都是万万不可以的!” 雪凌寒笑道:“那是自然。如此美酒,怎可与旁人分享?” 莫待没想到这梨花醉还有这样的讲究,想到自己刚才与雪凌寒共饮,实在是难为情,清清嗓子道:“老人家,您可还记得这梨花醉的酿造方法?” 第五卷:江湖2 “记得,当然记得哩!”老头打量着莫待,颇为诧异,“小公子何意?” “我想学。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喝酒,我想酿了给他喝。不知方便否?” “方便!太方便了!倘若小公子能将这酒的酿造手艺传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确实是美事一桩!”老妇人看看莫待又看看雪凌寒,笑得意味深长:“你俩是夫妻吧?看小公子这身段是女扮男装出来看热闹的?” “不是不是……”莫待忙不迭地道,“老人家误会了,我们是……” “我们是夫妻,老人家眼力真好。”雪凌寒牵起莫待的手,微微笑道。 “一看就是。你只有在看她的时候眼里才有笑,而她也只有在看你的时候眼里才有光。感情这个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嘴巴不承认,眼睛看不下去了,就要出卖你。” 雪凌寒笑道:“老人家说得是。娘子,你可听见了?要忠于自己的内心。” 莫待咬牙切齿地道:“我听得很清楚!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岔,让我先学!” 雪凌寒的语气越发软了:“当然可以!娘子的要求必须满足!娘子请……” 老夫妇看着两人斗嘴,恍然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很默契地相视而笑。他们将配方与酿制方法细细与莫待说了,连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没有遗漏。末了又几次三番叮嘱:酒虽好,莫贪杯。 两人道过谢,以重金买下那三葫芦梨花醉便告辞了。行至无人处,雪凌寒突然捉住莫待,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娘子要酿梨花醉给谁喝?买的这些又是给谁的?”说着舔了舔嘴唇,笑道,“好香!合卺酒的滋味就是不一样!” 莫待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瞪了雪凌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别闹了!” 雪凌寒展颜大笑:“我闹了又如何?娘子想怎么惩罚为夫?说来听听。”他抚摸着莫待泛红的脸颊,凑过去耳语,“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从来就没有抵抗力可言,特别是你现在这半嗔半恼的样子,就像是把一杯琼浆玉液放在口渴的人面前。你想过这有多危险么?” 莫待不明白为何自己在别人面前可以口如悬河,到了雪凌寒这里却总是笨嘴拙舌地被欺负。他后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你……你是个神仙!神仙怎么可以口无遮拦?不犯戒么?不怕被惩罚么?” 雪凌寒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犯戒啊!而且犯色戒是大罪,但是我乐意。” 莫待直皱眉:“那……那你会受什么样的惩罚?不过玩笑几句而已,怎么就成大罪了?仙界的刑罚也太过了些!动不动就罚这个罚那个,讨厌得紧!” “是啊!玩笑而已,娘子都不肯好好回应我,为夫的心好痛!”雪凌寒捂住胸口,样子十分痛苦,“心痛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不是么娘子?” “你……!”莫待知道自己又被涮了,颇为气恼。“再叫我娘子,我……我……” 雪凌寒不忍心看他着急,也实在憋不住了,嗤嗤笑道:“我……我正经。不玩笑了,不玩笑了。” 莫待一甩衣袖前面走了,心里直嘀咕:都是神仙,差别怎么那么大?梅先生就那般端庄,这个就没个正行,跟撒欢的野马似的!从前那股子高傲冷淡劲哪里去了?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莫待与雪凌寒同时喝道:“谁?” 一道黑影闪过。雪凌寒揽过莫待,提步就追,没几步就出了巷道。巷道的出口正对着大街,街上人来人往,上哪儿找去?两人没察觉到那人的杀气,猜想他多半没有恶意,便撂开不管,一路转回凤来客栈。 后花园里,谢轻云和顾长风正站在树下聊天。见两人联袂而来,谢轻云的笑淡了些。顾长风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何变化。 莫待晃动勾在手指上的酒壶:“一颗金豆子一壶,谁买?” 顾长风笑道:“公子……” “行,行!这一声就值一颗金豆子。谢三公子,你呢?” 谢轻云抢了酒壶就跑:“我没钱!”他打开酒壶闻了闻,脸色微变,“哪来的?” 莫待很是得意:“路上捡的。”他将夜遇两位老人的事大致说了,拍着顾长风的肩膀道:“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让它失传了。只是如今要在凤梧城寻一对满足条件的老夫妻,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你尽力试试,如果能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顾长风道:“是。我保证不让它失传!” 雪凌寒道:“你少操点心。我回房了。” 等他走远了,莫待徐徐吐出一口气,一个劲摇头:“神仙啰嗦起来真是谁也挡不住。”见谢轻云对着酒壶出神,笑问,“咋了,舍不得喝么?” 谢轻云笑了笑:“我在想魔界哪个地方的梨花最多最美最香。” 夜月灿翻墙进来,神色慌张。他一把抢过谢轻云手中的酒壶,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理主人如何抗议,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然后擦去额上的汗珠,十分舒爽地吹了口气:“跑死我了!这酒是哪儿来的?真好喝!” 谢轻云十指曲张,一副想掐死他的表情。莫待伸手拦下,问:“你不是陪凌姑娘看热闹去了么?”他看了眼已跳上墙观望的顾长风,又问,“谁在追你?” “怪物!”夜月灿还想抢酒喝,一看莫待眼神不善,乖乖缩回手,“我说!” 半个时辰前,百花门的弟子结伴上街看热闹。后来,一帮女弟子说要去买胭脂水粉和钗环首饰,便各自分头玩耍。夜月灿和几个师兄逛到卖烟火的摊点前,突然发现人群中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正死盯着他看。他本不想理睬,谁料那人从背后抓出个浑身是伤的小孩,作势朝地上甩去。他拔剑冲了过去,追着那人出了闹市,一直追到女娲庙前。两人还没过招,周围涌起阵阵阴风,那些枯死的树和石头长出长长的胳膊,鬼哭狼嚎地向他扑过去。他奋力砍杀,怎么也杀不光除不尽,反倒越杀越多了。他知道遇上了邪祟,自己又不会符咒,瞅个空子拔腿就跑,一路狂奔才将其甩掉。他怕走正门惊了客人,只好翻墙进。 “你不是会御剑么?”谢轻云道,“千里之距转眼就到,何须这样辛苦?” “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哪里还想得起御剑!就是御剑也得给哆嗦下来。” 顾长风见莫待面有不解之色,忙问:“黑衣人有没有问你什么?或者他说过什么没有?” “从头到尾一个音都没发。”夜月灿想了想,狠狠一拍巴掌,“哈,我想起来了!到达女娲庙时那孩子不见了!可一路上我没看见他扔孩子,也没见他把孩子放哪儿啊。” “你没遇邪祟,是中了幻术。只是单凭你说的这些信息还分析不出黑衣人的身份,因为三界中会幻术的人多如牛毛。不过,既然他找上了你,就一定有非你不可的理由。现在你逃了,他若想达成目的,迟早还会找上门。咱们就以静制动,看看这装神弄鬼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莫待打了个哈欠,睡意立马装满了他的眼眶,“明天见。” 等他走得不见影了,谢轻云将手指捏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一阵冷笑:“谁允许你喝我的酒了?说吧,想怎么死。” “咱俩啥关系?好东西自然要同享。我喝你点酒怎么了?不喝白不喝。” 顾长风晃着酒壶道:“这可不能白喝。这梨花醉是我家公子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金贵得很。轻云好说歹说,又花了三个金豆子公子才勉强肯出让。你二话不说就喝了一半,你得付钱,至少一个半金豆。半个金豆不好找,你就给轻云两个,他也不会嫌弃。” “三个金豆子?他抢钱!难不成喝一口会长生不老?” “会不会长生不老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如果不给钱,你就一定活不到老。”谢轻云的手已放到了夜月灿的脖子上,“给,还是不给?” “不给!太贵了!我要讲价!”夜月灿死命捂着钱袋。 “讲价?酒进你的肚子里老半天了,我都闻到馊味了你还讲价?”顾长风喝了口酒,表情极为沉醉。“当真是好酒啊!丝丝缕缕都飘着钱的香味。” 谢轻云动手掏了夜月灿的钱袋,数出两颗金豆子,扔给顾长风一个:“好兄弟,生财有道。” 夜月灿顿足道:“我是哪只眼睛瞎了?竟交了你们这帮损友!” 顾长风笑道:“夜月族富得流油,你就当接济穷人了。谢了。” 谢轻云乐了:“不愧是钱袋子!连抢钱都抢得这么清醒脱俗!” 风过,院墙上多了两个黑衣人。瘦高个指着夜月灿道:“就是他。” 矮个子上下打量夜月灿一阵,摇头:“不对。”他目光阴冷,声音有点像小猫叫,软软的,带一点尖细的尾音。“气味淡了,跟错了。” 夜月灿问:“你我素未谋面,阁下为何找我麻烦?” 矮个子道:“本座无事找你。刚才还有谁在这里?” “你希望还有谁在这里?”谢轻云抛着金豆子道,“有门不走要翻墙,阁下这习惯可不怎么好。”金豆子直奔矮个子的命门,随即霜月带鞘出击。“半夜三经翻墙爬屋的不是坏蛋就是侠客,敢问阁下是哪种?” 矮个子显然无心与谢轻云纠缠,闪身躲开剑锋,撒出一蓬白色的粉末,并借着三人迷眼之际带着高个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五卷:江湖3 夜月灿道:“高个子就是之前诱我的那个人。” 谢轻云道:“我本想试试他的武功路数,谁知他不上当。看来,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之前你的那番遭遇,只是个误会。” “对。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追着某种气味过来的。既然这气味不是你的,那就只能是你经常接触的人身上的。你沾染了那种气息,被误认为是他们要找的人。” “要说我经常接触的人,除了秋雁就是百花门的人,再有就是你们仨了。” “我俩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刚才就被他们抓走了。阿呆应该也没这种可能,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更别说这气味还沾在你身上了。” “是的。凡是有气味的生活用品公子都不用。”顾长风想着莫待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身上偶尔会沾染花香,但花香不易留,且能接触到的人太多,不具备特殊性,对方不会以此为凭形成追踪。 “那他们要找的人多半就在百花门。”谢轻云来回踱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目前,武林人士齐集凤梧城,人数众多,皂帛难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摩擦和纷争。若有人心怀不轨,趁机搞事,必将掀起滔天巨浪。你我需得提高警惕,小心行事。在事情没有明朗前,先别跟阿呆讲,省得他又操心。” “知道了。有凌寒上仙陪着,我倒也不用担心公子。”顾长风揽着谢轻云的肩道,“有人在他身边照顾,好过他一个人。是不是?” 谢轻云笑道:“当然!”他把酒壶挑在剑上,剑扛在肩上,边走边唱,唱的是那日摘星归来,他唱给莫待的小曲。 顾长风一声长叹,为自己,更为谢轻云。 夜月灿道:“世人都道神仙好,可神仙也有勘不破的情劫。又说,你我凡夫俗子,兜来转去都绕不开一个‘痴’字。其实,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为情所困的痛苦都一样。”他少见的严肃认真,目光中透着些许难过。“你和轻云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为情痴狂,为情辛苦。” “我哪有资格想这些。”顾长风苦笑着,心想:为情痴苦又如何?托清风明月为证,吾心不悔,吾爱长存!愿他不弃,死生相依! 夜月灿咧嘴一笑:“不想好,不想就不会苦恼。” 两人说着话朝后院走去。一道人影落在高墙上,竟是江逾白。他跟在顾长风身后,一直跟到逸梅园,跟丢了顾长风才作罢。 地下密室里,秋蔓正焦灼等待顾长风的到来:“发生什么事了?要你亲自过来?” “四皇子出事了!前天下午,他们一行三人在边城的万丈崖遇袭,他与云起被打落山崖,生死未卜。八皇子被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前天的消息,怎么现在才传过来?” “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暴露了,都被杀了。这消息还是潜伏在春日客栈里的人传回来的,不然我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这下糟了!公子一再嘱咐要保护好四皇子,不能出半点差错。要是惊动了公子……” “惊动了我会怎么样?”莫待出现在楼梯口,一手捏着条小鱼干,一手拿着个大白馒头。“我会把你俩生吞活剥了,还是把你俩给炖成汤喝了?” “公子,你怎么没休息?”秋蔓见莫待并没生气,暗暗松了口气。 莫待甩给顾长风一长串白眼,咬牙道:“上次才说过你,一点不长记性!有事别瞒我,知道不?” “知道了。你拿馒头干什么?喂猫?” “我饿了。”莫待撕了点馒头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才咽下。“这事十有八九是上官媃的人干的,无非是为萧煜扫清障碍。只是她为何不杀干净,要留下萧宛瑜的命?只有一个解释:留着萧宛瑜还有别的用处。” “他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能派上什么用处?”秋蔓道。 “废纸还能擦苍蝇屎,一个大活人还能一点用处都没有?”莫待的脑子飞速运转,很快将两人的共同点罗列出来又排除掉:“秋蔓,你最擅长记人,看过一眼的人你都会记得。你说说看,萧宛瑜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清秀,善良,羞涩,内向,未经人事……” “未经人事?未经人事……对了,就是这个未经人事,是四皇子绝对没有的。四皇子为了树立自己不务正业的形象,哪天不是酒肉穿肠,眠花宿柳?你们去查一查,萧宛瑜是否还是童贞之身。” “为何要查这个?” “江湖上有很多延年益寿的旁门邪术,都要求以童贞之身献祭。萧尧最热衷于什么?长生不老之术。”顾长风倒了杯水给莫待,随手拿走了馒头。“在所有的皇子中,只有萧宛瑜刚成年。可他是否还是童真之身,这个就不清楚了。” “这就说得通了。公子高智!”秋蔓抱拳道,“我这就派人寻找萧宛瑜。” “马屁拍得很舒坦,这馒头赏你了。”莫待笑看秋蔓,“以前就数你和雪姬的嘴最甜,现在也还是。什么时候我给你俩摆个擂台,好好比试比试。胜者有奖。” “该不会再奖我几个馒头?我是爱吃馒头,那也不用连奖品都是馒头吧?” “这馒头是长风亲自蒸的,你还嫌弃不成?”莫待掰了小块馒头拿着,也不吃。“你负责萧宛瑜这条线就行,别的事我自会安排。回去休息吧。” 顾长风叮嘱秋蔓几句,匆匆跟了出来:“公子,我给你煮夜宵去。” 莫待摇头:“该去见甘夫人了。我垫一口就行。”他专心吃馒头,由顾长风携着前行。除了鸡蛋,他最不喜欢的食物大概就是馒头了,软软绵绵,没滋没味,如同嚼蜡,还容易粘嗓子。“你功力精进了,对凌波轻云步的速度和平衡掌控得越发好了。回头我教你修炼灵力的方法,助你更上一层楼。” “嗯!”不到晌午莫待一行就到了凤来客栈。顾长风将众人安排妥当就忙店里的事去了,两人一直没说上话。这会终于没人打扰了,顾长风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好让他多点时间与莫待说话。“公子的伤确实无碍了么?那孟星魂可不是泛泛之辈。” “这话要是被梅先生听见了,你精进的那点功夫会被他一巴掌拍散。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指着你破口大骂:小子,你居然怀疑我梅染的医术?想死?我的医术可不比雪重楼那老东西差多少!”莫待说话的声音已变成了梅染,几乎没有破绽。“你没见过神仙发火吧?我见过,天天见。就跟那猫想挠人一样。挠吧,有损自己冷面傲娇的威严;不挠吧,又实在气得紧亏得慌。你说他们做神仙的怎么都那么纠结?就不能爽爽快快的?” 顾长风笑道:“老祖宗早就说了,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原本就是最纠结的人才会想做去神仙。梅先生的反应不过说明了神仙也是人这个事实而已,不奇怪。” “最纠结的人才会做神仙?何意?” “世人以为,世间种种苦难的根源,在于自身惑于情,困于欲。如果摒弃了情欲,就会天大地大,一身轻松。于是,他们拼命剪掉自己的枝枝叉叉,以期快乐度日。但感情这东西,哪是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的?真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世上岂不人人都是神仙了?由此可见,神仙不过就是一群换了一种生活方式的人而已,照样要生儿育女,照样会你争我夺,照样有阴谋算计,照样逃不过七情六欲。而且,因为他们的寿数比凡人长得多,要承受的苦痛自然也就更多。那些到死也忘不掉的人与事日日在眼前盘旋,活得越久越难忘。这难道不是惩罚?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活了万年的神仙,心里累积的伤与痛有多深?他们享受到的快乐与幸福,足够抚慰这些伤痛么?如果不能,又与凡人何异?也因为这一点,我一点都不羡慕神仙,我羡慕平凡人间的恩爱夫妻,牵手白头,患难与共,悲伤与同。” “哇!高论!绝对是高论!馒头赏你了,回去再赏别的。” 顾长风目视前方,微微张嘴,像一只等待投食的鸟。不料莫待缩回手,吃吃笑道:“骗你的,我早就吃光光了。”等顾长风正要闭嘴时,馒头却又到了他嘴里。“哈,你的嘴没我的手快!” “谁能比得过公子的速度?” 莫待指着女娲庙前的甘薇和一个黑衣女子道:“她们可以。” “她们已经到了?这么快?” “可不是么?这就到了。从天慕山到凤梧城,总共不过两三个时辰,这速度着实惊人!”莫待落脚站稳,与甘薇寒暄两句后便开始讲述自己在药庐的所见所闻,之后又拿出那朵蔷薇来:“夫人带回去分析里面的药物成分,看能否有所发现。” 甘薇嗅了嗅蔷薇,惊道:“花朵外形一致,气味也非常像!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仙界的人在搞鬼!想来当年他们出动人手帮小阎王寻找失踪人口,不过是为了洗刷嫌疑,将自己撇干净。” “暂且不忙下结论,有可能这东西是雪重楼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擅长用毒的人都喜欢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药庐的路线图和侍卫换岗的时辰表,夫人留着,或许有用。蔷薇对身中蔷薇毒的人会有反应,以夫人的身体是不宜进药庐的,夫人要格外当心。” 甘薇笑道:“公子当真把妾身看得透透的。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妾身岂能坐视不理?一定要前去看个究竟,探个明白,才能安心。” “药庐外有双层结界还有重兵把守,须谨慎行事。” “妾身懂得!此事妾身自有主张,公子不必担忧。” “另外,在下有件事想请夫人帮忙,不知道会不会太唐突?” “何来唐突一说?公子但讲无妨。若妾身能帮,绝不推诿。” 莫待将萧旸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淑妃娘娘有恩于我,在下不愿看她遭受丧子之痛,故而想托夫人帮忙寻人。若四皇子已遇难,请带回他的尸首。若他还活着,请将他带至黑暗之森藏好,等时机合适了再放他回来。这件事一定要做得隐秘,除了咱们四个人,不能让旁人知道,免得横生枝节。” “公子放心,妾身知道轻重。最迟明天晚上,妾身就给公子回复消息。另外,妾身得到可靠消息,魔族重现人间,意图不明。公子要多加防范!”甘薇指着黑衣女子道,“这是妾身的侍卫夜樱,以后若妾身有事走不开,就由她代为联络。” 夜樱解下面纱,露出真容。双方见过礼,又聊了之后的安排便各自回还。 “武林大会结束后,公子还回琅寰山么?按照咱们之前的安排,是不回去了。”顾长风问。 “回。我想解开蔷薇之迷,我想知道他为何要那般狠毒的对我,我想知道他到底想把我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莫待的眼神冷硬如锋刃,满溢恨意与杀气。 顾长风没有说话,飞纵在平地与高山间。莫待靠在他肩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月光照耀。地上只有一个人的影。 第五卷:江湖4 第二天是初选日,百花门和巫神门的人一早就结伴出门了,谢轻云也被师兄师姐拖着去看热闹。莫待睡到很晚才起床,这着实让雪凌寒意外。莫待晃着手腕上的桃花结说,临走之前梅先生耳提面命,在凤梧城的这段日子我只能吃喝玩乐看热闹,不能动武,不能运气,甚至连练习也不可以。我若违命,这玩意就会要了我的命。我没事可做,起来那么早干嘛? 顾长风心想:大概只有梅先生说的话,公子才会听上一听。 莫待想: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谁叫我欠他一条命呢? 雪凌寒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住了。过了片刻暗道:先生妙计! 顾长风把一袋散碎银子系在莫待腰间,又替他理顺肩上的发丝:“今儿天气不错,公子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新鲜玩意。别累着,注意安全。” 莫待笑道:“我有神仙护驾,怕甚?” “我熬好汤,晚些时候你回来喝。” “好。我喜欢你上次做的那个菜。” “没问题。”顾长风说完转身走了。 雪凌寒盯着莫待看了片刻,问:“刚才你都没说菜名,他怎么就知道你想吃什么?” “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长风实在太了解我了,比我自己还了解。” “那我呢?我对你不够了解么?” “这个……有可比性么?如果非要比的话,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可能长风要更了解我一些。毕竟,我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太熟了!”莫待假装没看见雪凌寒的脸色,背着手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本公子今天要逛遍凤梧城,吃遍特色小吃,看尽天下美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顺道带个回琅寰山暖被窝。哈哈哈……人生真美好啊!走喽!” 雪凌寒知道他是闹着玩,也还是忍不住气恼,直咬得牙根酸软。冷不防莫待转回他背后,用笛子轻轻敲敲他的肩,笑道:“夫君不与妾身一道么?不怕妾身半路遇险?”他笑语盈盈,软语绵绵,雪凌寒的心瞬间漏了半拍。“怎么,夫君不愿作陪?” “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离不弃,生死相依。”雪凌寒以宣誓般的语气庄重说道,“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不负此诺!” 莫待本是存心捉弄,好叫雪凌寒从今后收敛些。哪知他后面的招数还没使出来,雪凌寒竟情真意切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把他将住了。哎,玩砸了!他暗悔自己欠思量,假笑道:“玩笑而已,阁下大可不必发誓,大可不必。” “傻瓜!走吧!”雪凌寒陪在他身旁,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凤来客栈。 两人走街串巷,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小道和古朴僻静的小巷。途中遇见好吃的就买来品尝,看见好风景就驻足欣赏,走得疲倦了就坐下歇息,不慌不忙很是惬意。有一阵,太阳晒得人浑身发软,不愿动弹,莫待竟靠着雪凌寒在路边小憩了片刻。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不似从前那般约束自己。偶尔,他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雪凌寒发现,自己虽久居风梧城,可论到对风土人情的熟悉程度,远不及莫待:他知道很幽深的一条巷道里住着一户专门卖的人家,知道那个面人捏得最好的师傅有个瞎眼的老婆,知道醉金枝斜对面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有个不成器的儿子,知道春风街新捧出的头牌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姑娘,知道最大的那家茶楼里又新换了说书先生……他知道的太多了!好像这座城就是他掌心的纹路,无论如何纵横交错,看在他眼里都清清楚楚。雪凌寒没问出心中的疑问,莫待已给出了答案。 他说:有烟火,有人情,有纠葛,有别离,有爱恨,人间才多姿多彩!而让人间多姿多彩的,正是那些眼里有光,心怀希望,韧如蒲苇,胆如冰魄,却命似蚍蜉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卑贱如微尘,渺小如蝼蚁,也不肯轻易认输,总想着争一番属于自己的新天地。他们身上有一种隐形的力量与光辉,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卑怯而渺小。我试着读懂他们的悲欢离合,从而读懂人世万象。可是我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因为人的命运千千万万,有些太过沉重与艰难,我却无法与之分担。我只能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看他们磕磕绊绊,看他们头破血流,看他们生老病死,看他们笔直向前……真希望有一天他们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时,能看见我的存在,看见我在为他们加油,为他们喝彩,为他们竭尽所能!说完这些话,他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不希望有谁记得我,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并非只有自己的影子,他们的身后还有我。 雪凌寒说,你的影子是我。无论你何时回头看,我都在! 莫待跳上一块大石头,采下石缝中盛开的野花双手奉上。 两人说说笑笑,都在心中感叹岁月静好,人世清欢。不知不觉中,太阳就落山了。雪凌寒带莫待上娑罗山看了回风景,才返回凤来客栈。 去年在娑罗山喝酒的人都到齐了,正在后花园大摆筵席,喝酒叙情。 见莫待和雪凌寒归来,秋嫣然拍手道:“莫兄,你终于舍得回来了?等得我眼睛都发花了。” 莫待笑道:“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就不出去了。长风呢?” “有客人找,他忙完了就过来。”秋嫣然对雪凌寒抱抱拳道,“青英会上的事我听说了,多谢凌寒公子对我武林同道的维护。” 雪凌寒道:“原本这就是我该做的。倒是我,该谢谢秋姑娘对他的这番情谊。” 众人都为他的说辞惊讶。传闻中的雪凌寒是死板不近人情的,没想到竟这般平和通达。莫待暗自发笑:这人也太能装了。估计这会心里正念叨秋姑娘多嘴多舌多管闲事。雪凌寒看看他,抿抿嘴,没说话。 沐北和杨烁比去年健硕了不少,想来功夫大有长进。两人一同给雪凌寒和莫待见了礼,都是久别重逢的开心模样。 凌秋雁就住在凤来客栈,此前已与莫待照过面。她与夜月灿婚期将近,对莫待也不似从前那般生分。此时她陪在秋嫣然身边,含笑看着莫待,并不多言多语。 彼此招呼后,众人开怀畅饮,聊今天初选的情况,都说前三天的初选没什么看头,得等到第四日才好看。于是,众人便约定第二天结伴出游,之后再一起看比赛。 秋嫣然新得了一套剑法,玩笑说是拿半篮子没人要的石榴换的。她将剑法舞给莫待看,请求指教。莫待指出她的不足,说明其中的诀窍,叮嘱她要勤加练习。凌秋雁也趁热打铁,细细求教了一番。莫待手把手纠正她的姿势,耐心至极。 谢轻云以为雪凌寒会大发雷霆,却见他完全没有反应,不禁生疑:平时谁靠阿呆近了点都要生气,这会儿倒这么大方了?由着他贴身指教旁人剑法。果然是拥有了就不会慌张。 其余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将自己所学一一展示,请莫待多加指导。莫待同样是细心指点,毫不藏掖。众人无不佩服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和无私的心胸。 雪凌寒在旁听着看着,终于体会到雪凌玥的那句话:莫待那孩子在剑术上的领悟力让我心惊胆战!是的,心惊胆战!凡人的剑法一看就会还好说,夜月灿和凌秋雁使的是仙门剑法,莫待照样是看两遍就了然于胸。可他分明很少用剑啊! 谢轻云想起顾长风说的话:我家公子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是在地狱里求活的人。他眉心紧蹙,眼里都是心疼:练就如此本事,你得付出多少! 刚好莫待指点完夜月灿的剑法,一回头遇上谢轻云的目光,怔了怔。他又朝雪凌寒看去,看到了一双隐含震惊和疑虑的眼,忙收了剑,笑对旁人的羡慕和夸赞:“千万别夸我,这可不是我的本事,都是我在博雅斋看来的。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去求一求凌玥上神,看他能否让你们一饱眼福。” 谢轻云笑道:“我就说嘛,为什么琅寰山的书库不许旁人接近,原来是怕被同行学了去。回头我得找师父说情,借几本惊世绝学出来瞧瞧。” 夜月灿打趣道:“惊世绝学到了你的手上,恐怕也发挥不出多大威力。还得是这位仁兄,天生就是剑术奇才。” 谢轻云忙道:“再有才也得靠师父教导。你也不想想,凌玥上神对这呆子有多用心。我师父成天就知道喝酒,如果他也像凌玥上神那样耐心,我未必就会差多少。” 莫待笑道:“这话要是传到风神耳朵里,你想好了怎么解释么?” 谢轻云一拍脑门,抓过夜月灿一顿揉搓:“都怪你拿话激我。今儿不让你喝到上吐下泻,我就把名字倒着写。沐北,杨烁,倒酒。” “好勒!”沐北倒了一海碗酒,双手捧了过去:“夜月公子敞开了喝,管够。” 杨烁麻利地摆开一排碗,笑道:“刚才长风兄说了,酒窖里的好酒随便我们选。你要加油,喝出夜月族的气势来。” 夜月灿叫道:“哪有你们这样的?一群人灌我一个!”他想跑,又见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实在机会渺茫,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秋嫣然笑道:“既然夜月兄把我也算进去了,那我先敬你一杯。”见凌秋雁要说话,随手便将酒杯送到她的唇边,“我知道你们同出一门感情深厚,要一起喝酒,一起吃肉。那这杯就先给你了。” 凌秋雁红了脸:“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领悟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喝不喝?不喝我就让夜月兄代劳了?” 莫待笑道:“嫣然,我这里有一桩比喝酒更好玩的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事?快说来听听。”秋嫣然放下酒杯,好奇地问。 “那我先问你,夜月族什么最多?” “花草,鸟兽。” “不对。再想想。” 秋嫣然眼睛一亮:“钱!” “对,就是钱。”莫待翻出一个比脸还干净的钱袋,笑道,“我穷,喜欢钱。你们谁替我从夜月那赢一两银子,我就做一道菜给他吃。赢得多的,再送一杯我调的酒。” “你会做饭?还会调酒?”夜月灿一脸不屑,“现在吹牛都不纳税的么?” “我作证,他说的句句属实。”雪凌寒道,“而且我还可以证明,经他烹调过的酒菜会让你的味蕾经历一场华丽的蜕变。” “好,就这么说定了。”秋嫣然一手拽着夜月灿一手牵着凌秋雁,恨不得赌局立马开始,“咱们就赌比大小。你俩谁先来?” “我先来。”夜月灿挽起袖子,豪气地道:“不就是钱么?赌就赌,谁怕谁?先约定好,要是你的菜不好吃酒不好喝,就要把我输出去的钱加倍还来。” 莫待拉过刚进门的顾长风,拍着胸脯道:“有他在,输多少我都给得起。” 夜月灿瘪瘪嘴:“幸亏长风能挣。不然,你得天天喝西北风,饿死街头。” 莫待得意地挑了挑眉:“你嫉妒我?那没办法,谁叫我命好呢,得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挣钱好手。” 顾长风笑道:“公子,你要再说下去,他们可能就要来掏的我钱袋了。” 莫待忙道:“废话少说。都坐好了,买定离手。” 众人围坐在一处,吆喝着下注。谢轻云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滴酒未沾。莫待退到一边,端了茶与顾长风对饮。 雪凌寒低声道:“这么吵,你不烦么?” 莫待看着正掷骰子的秋嫣然,随口答道:“难得聚在一起,不要紧的。” 顾长风见雪凌寒的脸色有变,忙将话题岔开。等到秋嫣然赢了第一两银子时,他陪着莫待进厨房去了。雪凌寒不善赌,也不喜欢赌,耐着性子看了几局后便推说还有事情要处理,独自回了凤舞山庄。 闹了大半宿,夜月灿输得只剩一顿早饭钱。莫待只留了两片金叶子,其余的折合成银票平分了,笑称见者有份。众人打着酒嗝,说着笑着,摸着充实的荷包和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去了。 待夜深人静后,莫待换了身衣裳,在顾长风的陪同下,骑上那匹千里追风直奔霓凰城。 第五卷:江湖5 高高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人的七情六欲被切割成不同的大小与形状,锁进不同的匣子与柜子。萧尧拿着钥匙,得意于自己掌控着那么多人的喜怒哀乐。他时常喝醉,时常被奇形怪状的金的银的钥匙晃花了醉意惺忪的眼,时常用忧愁的钥匙去开欢乐的锁。锁不开,惹得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将钥匙丢弃。从此,人的情绪被囚禁,人们失去了自由表达心情的能力,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悲一喜,一言一行,都只能依着他的脸色。他喜欢看人笑,说有笑声才有喜气,有喜气人的精神头才足,精神头足才能享受人生,能享受人生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统造福人民。为了能让他更好地治理国家造福人民,宫里的人每天都喜笑颜开。哪怕刚死了儿子没了娘,你也得笑,不但要笑得舒心,还得笑得合情合理,赏心悦目。 慕容瑶白天笑够了,这个时候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热泪长流,长剑随身,舞出一片银白的萧杀之气。她的心太痛太苦了!可再痛再苦又能如何?她连酣畅淋漓地表达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哪怕她失去的是唯一的亲儿子,她都得忍着。她得识大体,她得保持体面,她得有规有矩,她得顾全天家颜面……总之,她不能出半分差错,更别说像山野村妇那般歇斯底里地哭喊一气,发泄一通。她的泪只能流在人后,流在深夜,流在无人问津的黑暗中。谁叫她是皇妃呢?她首先要维护的是皇家的体面。她不想要这体面,她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母亲,守着自己的儿子一生到老。假如上天垂怜,让她有个儿孙绕膝的平淡晚年,那当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我步步退让,你步步紧逼,当真不肯给我活路么?剑光暴涨,合欢树被劈去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顿时萎靡了。 “娘娘好身手。”莫待骑在宫墙上,嚼着小鱼干,“只是这树有点可惜。” “什么人夜闯清和宫?!”慕容瑶的泪随着她的呵斥声没了痕迹。话音未落,野烟已到了莫待跟前,剑尖直至其眉心。 莫待一旋身落到慕容瑶面前,笑道:“娘娘别动怒。是我,那个喜欢吃小鱼干的迟到大师。”他拿出四条小鱼干,在手心中摆出一个“丰”字,“风调雨顺,国泰民丰。娘娘可还记得我?” 慕容瑶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脸色阴晴不定。“你是?”忽而长剑坠地,她眉间的疑云与怒气尽数散去:“是……是你!” “是我。”莫待含笑道,“除非娘娘还有一个爱吃鱼干的学生。” “没有!没有……只有你一个,只有你一个!我慕容瑶这辈子就收过你这么一个学生!”慕容瑶的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你可把我给心疼死了!” 野烟捂住张得失态的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不是在做梦吧?” 莫待凑到她面前,拎着鱼尾巴来回晃:“姑娘,你让我进去,我就把这鱼干送你,可好吃了。千万莫告诉女将军我上课迟到了,不然,我又得挨骂。” 野烟捂住了嘴,却没捂住眼里的泪:“还是这么顽皮!错不了的!” 莫待乐呵呵地道:“干嘛都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才见上面,应该高兴才是。娘娘,我可是奔驰了千里,躲过了无数侍卫才进来的。” 慕容瑶本来想笑,不曾料又哭了,稳稳心神后问:“你找我可是有事?” “有事,有大事。第一,四皇子和云起已被人救下,目前安好。等时机成熟后,我会一根头发都不少的交还给娘娘。第二,娘娘和姑娘先高兴高兴,等我逛会园子回来再说第二。” 慕容瑶和野烟一边嗔怪他的打趣,一边又流了一回泪,心绪才平静下来。 “娘娘可以关起门来高兴。开了门,该怎么还得怎么,或许还得哭一哭。” “你尽管放心。在宫里生活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演戏了,而且演技还不错。”慕容瑶笑道,“让我来猜猜第二,你要我打听他们为何抓宛瑜?” “正是。萧宛瑜的事不难理解,多半是上官媃主谋,与萧尧有关。我纳闷的是,长风派出去的人武功都不弱,怎么会被杀得片甲不留?宫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高手了?” “应该不是宫里的人,是苏舜卿。前不久,我得到消息,说上官媃有意招揽苏舜卿,我便一直留意着他二人的动向。那日,得知他俩私下见会面,我便派野烟前去相劝,希望苏舜卿别助纣为虐,结果他还是没听我的劝。如果真如你所说,宛瑜是被他们抓走的,那迟早还得送回宫里。我会留心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上官媃居然说动了苏舜卿?本事不小嘛。”莫待立刻就想明白了苏舜卿为何要找那么蹩脚的理由参加青英会了,想来是他投靠了上官媃,想摆脱萧尧的掌控,故而上琅寰山寻找尸蛊的解药。那个偷入书房和卧室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我手里有苏舜卿想要的东西,他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 “你要提防他,这个人的心思相当深。当年的事我至今没查出来到底是如何走漏了风声的,我一直怀疑是他所为,可我没有证据。” “娘娘看看这个就明白了。”莫待摸出那三封信来,“这是我在苏舜卿的书房里找到的。” 看着信中所写,慕容瑶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一直以为,当年是我们行事不够周密,导致计划外泄,从而招致祸端。没想到……他可真是处心积虑!我还真是低估他了!” “低估他的可不止娘娘一人,牵涉其中的很多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还有萧尧,看着贪杯好色,行事乖张,其实他心思的缜密程度比他的好色更甚。就这天衣无缝,一箭三雕的计划,我也未必能想出来。” “是啊,我这个女将军都自叹弗如。”慕容瑶掸去衣裙上的一点尘道,拿了布擦剑,“胡冰清带着她和谢轻晗的独子奉召进宫了,前天刚到。不知又是因为什么。” “根由娘娘就不必知道了。风云已起,战鼓声响,娘娘护好自己和野烟姑娘就好,其它的事我自会办妥。” “我信你!”慕容瑶目光坚强,“我会担起我的责任,绝不给你添乱!” 莫待双目湿润,垂眸道:“娘娘和长风都这么无条件的信我。我很惭愧!” “你担得起这份信任!”慕容瑶看着心爱的学生,含泪道,“只是,又得辛苦你了!” 莫待抬起头,眼里已无泪:“我愿意!”他看看天色,鞠了一躬,“我该走了,娘娘保重!” 慕容瑶本欲再叮嘱几句,莫待已没了影子:“这孩子!”她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凝望着莫待远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 野烟暗自叹气,心中很是牵挂:不知道那个人是否一切安好? 宫墙外,顾长风不知何故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直打得眼泪长流。莫待说了句“有姑娘想你了”,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回到凤梧城,天已快破晓。莫待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去了地下密室。 谢轻晗见二人风尘仆仆,知道必定是长途奔波归来,并不多问:“天幕山的书信昨晚递到我手里了。父亲的时间掌控得很好,胡冰清前天刚进宫。” “张嘴无废话,我喜欢。”莫待笑道,“老爷子宝刀未老。这掐算时间可是个大学问,最是难办。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回魔界准备了。” “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 “对。棋子已埋好,剑已出鞘,每一步你都要稳打稳扎,准确算计。万万不能出错!”莫待瞥见谢轻晗鬓边已有不少白发,不禁暗暗感叹。 “我会。筹谋了这么多年,岂能功亏一篑?我来是想问问,你准备怎么利用胡冰清?萧尧召她,明面上说的是公主远嫁,久未朝圣,该回宫尽孝道。你我心知肚明,为的是紫日和红日的事。萧尧反复无常,胡冰清也很有头脑,若她说动萧尧不杀自己,我不就没有撕破脸的理由了么?” “为应对你的这个担忧,我早早地就留好了后手。即使萧尧不杀她,她也会死在某位娘娘或嫔妃的算计里,比如上官媃。你是了解上官媃的,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哪位皇子健康成长。如果有人告诉她,胡冰清和萧尧有个儿子,你说她会怎么样?按照她一贯的做法,当然是除掉这个麻烦了。至于理由嘛,随便编一个说得过去的就是了。” “萧尧会允许她这么做?” “胡冰清已是弃子,萧尧不信任她也就不会在意她的死活。你可能还会担心胡冰清的身手太好,宫里的人不是她的对手。无妨,如果到她该死的时候她还活着,自会有人递话给她。三天之内,你必定能听见她的死讯。” “什么话这么厉害,能让她赴死?” “你忘了,她是个母亲。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莫待端起茶碗吹了吹,“照我看,根本不会出现这么麻烦的情况。胡冰清是聪明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死,该死在谁的手里,以什么方式死。关于这一点,她携子同行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那孩子可以让她的死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如果她没这么做,那就是我看走眼了。” “你没看走眼。”谢轻晗说着拿出一封信来,“这是胡冰清临走时留给我的。我担心她诳我,故而向你求证。没想到,我和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竟不如你了解她。” 洁白的绢帕上,红色的字体醒目得刺眼。短短数语,将一个女人仓惶而苦楚的一生写得淋漓尽致: “轻晗: 别有数日,甚是挂念! 做了十几年夫妻,还是第一次给你写信,一时感慨良多,竟不知如何下笔。思来想去,还是想将心里的话说给你听。望你看在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的份上把信读完。 萧尧欺人太甚,魔界与人间已势同水火,人们终将为自由和尊严而战!妾身无能,不堪大用,愿为火线,为你点燃烽烟,权当回报你这十几年来的照拂和尊重。 妾身会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死在该死的地方。妾身不怨,也不恨,只求你善待小米,他是无辜的。亏欠他的,来生再补偿。别跟他提起我,让他继续现在的日子吧!跪谢! 你不必觉得妾身可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自己的命自己扛。扛过去了海阔天空,抗不过去也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好悲伤,没什么好纠结,更没什么好可怜的。 此一别,你我再无见面之日。衷心祝愿你,早遇良人,一生安乐! 珍重!” 莫待面带惋惜:“胡冰清是个教训。她走错一步棋,又没有悔棋的勇气和挽回棋局的能力,就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我们都要以她为戒,切不可莽撞行事,仓促落棋。” “她错在哪里?” “错在没看准你。如果当初她看准了你,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你,与你做了真心夫妻。以你的胸怀与人品,你会不好好待她?你会让萧尧这么对她?你会任由我利用她?你谢轻晗再想反,也绝不会以自己的妻儿为祭。不是么?” “没错。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莫待叹道:“所以,从她在洞房花烛夜算计你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执死棋的人没有退路,从来如此。”他看着谢轻晗把信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朝楼梯上走去。“她死得其所,你不必觉得亏欠。好好待小米,那就是对她最大的爱护。” “将来你会为你现在的选择后悔么?我指的是,你和轻云。” 莫待默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道:“将来的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呢?也许,到最后我还不如胡冰清,能死得其所。因为,我执的也是死棋,没有回头路。”他的声音倦倦的,不知道是不是奔波得累了。不等谢轻晗说话,他已消失在楼梯口,消失在破晓时的晨光中…… 第五卷:江湖6 三天的初选结束后,一大批江湖新秀脱颖而出,实力非凡的大有人在。宋澜微系其中之一。万马堂一向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活动,几乎没与别的门派发生过纠纷。外人虽知道他们打家劫舍,功夫都不错,也敬他们是好汉,但没有真枪真刀地比过,始终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初选赛上,报名的四个人都过关了,宋澜微更是轻轻松松赢了无影门的人,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正式比赛上,被淘汰的新秀较多。他们大都输在心高气傲,经验不足还求胜心切,时不时地就被不如他们的对手击败,令人扼腕。宋澜微、任一帆和另外三个年轻人稳打稳扎,过关斩将,成功晋级。 半决赛中,任一帆输给了石中堂,另外三个人分别输给了白婉姝、端木羽辉和秋渐离。宋澜微胜了解心剑的大弟子,成了新人中仅存的硕果,杀进了决赛。 今天是决赛的第一天,赛场前人山人海,挤得连蚊子都飞不进去。所幸顾长风有先见之明,早在几天前他就找到主办方的负责人,说自己愿意出钱买几个位置,价格无所谓,只要视线好,舒服就成。谁料那人一口回绝,说前来看比赛的人实在太多了,别说好位置,就是站位也没有了。顾长风一句“我可以说动凌寒公子前来观赛”,对方立马换了面孔,又是鞠躬又是端茶奉水,还免费送上最前面的好位置。其中,有个座位紧挨柳宸锋,视线极佳,背靠大树,阴凉舒适。 负责裁判的是空谷大师,无门无派,与世无争,为人最是正直公平,与端木云端并称“二善”,不同的是他们一个入世为侠,一个出世为僧。 空谷大师年逾花甲,一袭宽大的粗布灰色僧袍,面容清瘦,不似端木云端那般强健矍铄。若忽略掉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他就像个在太阳底下晒久了的小老头,浑身散发着温暖慈霭的气息。比赛开始到现在,没人对他的判定提出过异议,人人都是心服口服。 各仙门的俗家弟子都被安排在宽敞舒适的看台上,舒舒服服地坐着。莫待一行也不例外,在羡慕的目光与评头论足的议论声中落座。众人见雪凌寒竟然也来捧场了,顿时群情激动,场面更加热闹了。 第一场是万马堂的宋澜微对阵解心剑的掌门人解沐。宋澜微的剑法与武功在这批后起之秀中已算是顶尖,竟与解沐这个老江湖斗了快三百招。原先解沐认为,门下的弟子输在急功近利,没有稳扎稳打,而不是功夫不如人。等到他亲自上阵交手后,倒心服口服了。他想着如果自己也输了,那解心剑就太丢人了,便想以快取胜,最好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宋澜微看出了他的心思,并不依照他的节奏出剑,反倒将速度拖慢了。又过了十多招后,解沐心急露了破绽,被宋澜微击落长剑,输了半招。 江湖新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长空,那是对胜利者最高的褒奖。老一辈江湖人一面为解沐惋惜,一面感叹后生可畏。 顾长风心想:公子看人的眼光越发独到了!他说宋澜微看着像个谨小慎微的老夫子,实则稳重机智,宽厚沉敏,可堪大任。凭实力说,宋澜微明明可以完胜解沐,却甘愿奉陪到三百多招,等解沐露了破绽再下手,让对方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圆了一个老前辈的面子。如今他做了万马堂的掌舵人,想来以后万马堂会有改天换地的新气象。 第二场是秋渐离对苏舜卿。依秋渐离的心愿,他最想与之过招的非端木羽辉莫属。两人都以轻功独步武林,一向难分伯仲。所不同的是,端木羽辉的武功路数以柔韧见长,擅于借力打力,见招拆招,以巧取胜。而秋渐离则是刚柔并济,遇柔则刚,遇刚则柔。两人没有正经交过手,都很想借机比斗一番。奈何抽签没抽中,只得作罢。 秋渐离上到台前,对空谷大师和众人见过礼,开口之前先堆出一脸笑,十足十的生意人模样:“各位,在下就是个买卖消息的闲散人,哪有本事争盟主之位?不过是想趁此机会跟大家混个脸熟,多交点朋友以后好做生意。”他又对苏舜卿抱抱拳,笑容越发热情了。“城主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在你面前伸手,甘愿认输。”说完,摘下肩上的标牌,双手交还到空谷大师面前。 众人哗然。本以为会欣赏到一场精彩的打斗,没想到竟这样收场。 秋渐离安然落座,根本不在乎台下的人如何吵闹咒骂,只端着茶碗慢慢吹慢慢喝,俨然将那些叫嚣声当成了欢乐的乐曲。 苏舜卿不战而胜,面色尴尬得很是难看。 柳宸锋丝毫不觉意外,似乎早就料到秋渐离会有此一着。他憋住笑,看秋嫣然又跳又闹,揪着秋渐离的鼻子问他为何要不战而屈。秋渐离也不生气,好脾气地说好话赔笑脸,说自己如果逞能上场,不少个胳膊少个腿是下不了场的。秋嫣然嘴上说着不信,到底是松了手,撅着嘴闷闷不乐地坐着。原先她是要报名的,被秋渐离一口拒绝了。秋渐离说,千机阁的规矩是保持中立,只贩卖消息,不插手江湖恩怨。一旦上台,势必与人结仇结怨,有违祖训。而他之所以答应参赛,不过是为大会捧捧人气,并不做他想。秋嫣然知道他说得在理,虽不情愿,也还是依从了。 空谷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各位施主,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是以武会友,选出一个武功高强,心胸宽广,有领导才能的人将武林引上更为光明的前途,为苍生造福,而非以一己之好争高低胜负。秋阁主清楚自己的实力,不愿造成无谓的牺牲,伤了彼此的和气,自动放弃乃明智之举。苏城主获胜,靠的是以往积累下的名气和自身的实力,也没有不妥。各位施主切莫为了看热闹而丢了初衷。”他的这番圆场话说得委婉平和,既成全了秋渐离,又给了苏舜卿台阶下,合情合理得无可挑剔。 喧哗声小了。空谷大师又说了几句,端木羽辉和石中堂就开始过招。 无影门靠暗器挣得六大门派的一席之位,身为掌门的石中堂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内力深厚,剑术精湛,一手七巧梅花针已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与之比肩。自云影鹤壁、名剑山庄、千机阁和万马堂相继换了掌门后,六大门派就只剩他和仙鹤门的白婉姝属于前辈了。 既是前辈,江湖经验自然老道,心思也要深沉得多。他深知自己在体力上拼不过年轻人,便借着暗器不断增加跳跃躲闪的次数和高度,以消耗端木羽辉的体力。奈何端木羽辉也不是吃素的。她上任不足三年,端木家的声望空前高涨,靠的不是她的智慧与才华又是什么?她步法奇快无比又变化多端,石中堂的飞针根本奈何不了她,而她那年轻的身体里潜藏着的旺盛得过头的体力反倒逼得石中堂连番退让。 石中堂突然想起,端木羽辉的贴身侍卫飞影,年纪轻轻就已靠轻功在江湖扬名立万。据说他的速度只有淑妃娘娘身边的野烟能比一比。可想而知,作为主子的端木羽辉,又该拥有怎样惊人的速度?他看着眼前端木羽辉快得已分不清虚实的重影,忍不住慨叹江山代有才人出。端木羽辉的剑从他眼前划过,他在那锃亮的剑锋上看见了自己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面容和白多黑少的头发,还有自己特意为此次盛会裁制的宝蓝色衣衫,心中黯然:时光催人老啊!年轻时披块破布也有几分逼人的威严,现在却被这一身锦绣夺去了颜色!老了,该退位让贤了!他萌生了退意,下手便没那么狠了,最后被端木羽辉击中要害,伤了胳膊。 端木羽辉立马收剑,抱拳道:“羽辉多有冒犯,望前辈海涵!” 石中堂摸着胡须,连声道:“无妨,无妨。比武场上无大小,我输了就是输了。” “羽辉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哪敢跟前辈论输赢。” “你不必谦虚。我虽然老了,但还输得起。你爷爷好眼光啊!当初为了推你上位,他凭一己之力排除众议,可没少花心思少生气。好好干,争取将云影鹤壁发扬光大,别辜负你爷爷的心血和希望!” “多谢前辈教导!羽辉一定踏实前进,不忘初心!” 两人各自入座,心情都颇为愉快。石中堂愉快,是他终于要卸下重任,像端木云端那样一身轻松了。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为将无影门发扬光大,为门下弟子谋个荷包鼓胀。世人常拿他与端木云端和柳清扬作比,说他仁义与豁达不及端木云端,侠气和豪迈又不如柳清扬。他们哪里知道,不是他不想侠义不想豪爽,是他没那个资本。无影门的家底薄,养的人口却不比云影鹤壁和名剑山庄少,他若不精打细算,日子该怎么过?他的奔波劳碌,几人能体谅?连他最得意的弟子叛出师门这种剜心的事,他都无人可说……他喝了口茶,仔细咂摸那淡淡的苦味,笑了:以后,我也可以依着心意,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端木羽辉愉快的原因就简单多了:一半是因为实现了与端木云端的约定,一半是因为有可能与柳宸锋交手。 两场比斗下来,天色就不早了。空谷大师宣布散场,明日午时再比。 第五卷:江湖7 一阵吵嚷后,人群一窝蜂地散了开去。转眼间,比赛场前空无一人,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干净。夜月灿也跟着百花门的人一道走了,莫待落在人群的最后面,东看西瞧观赏沿途的风景。 宋澜微和任一帆来到莫待面前,两人一起行了礼。宋澜微那一礼更是深深到底:“谢……谢公子知遇之恩!澜微……澜微必当竭尽全力,帮扶百姓,不负公子的一番……苦心!”他磕巴的次数少了,从前眼中的晦暗怯懦之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明亮而坚定,像换了双眼睛似的。 “宋堂主多礼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自己才能卓着,能挑大梁,任公子又从谏如流,知人善用。”莫待见任一帆站在宋澜微身后,又说,“任公子好胸襟!竟愿为宋堂主保驾护航。” “我让位与他,众人不服,上蹿下跳闹事的不少。他一双眼睛总有盯不过来的时候,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我虽才浅,但武功尚可,尽点绵力也是应当应分的。” “你能这么想,实在是难得。” “说起来还得感谢公子。如果没遇见公子,恐怕任某还在胡天海地地混吃等死。”任一帆说完又对顾长风抱拳道,“一帆这辈子做过很多后悔事,唯独劫持顾掌柜这件事,我不后悔。顾掌柜,当日多有得罪,改天小弟到凤来客栈设宴,向你赔罪!” 顾长风笑道:“不打不相识。来了凤来客栈就是我顾长风的朋友。以后二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宋澜微忙道:“他日得暇,一定来万马堂喝杯……喝杯清茶!” 待两人离去,莫待让谢轻云和雪凌寒先行,自己和顾长风换了条隐秘的道路前往空谷大师的禅房。 光影流转,秋菊吐芳,鸟雀无声,佛香缭缭。俗世里的繁杂喧闹因为沾染了佛门高僧的圣洁之气,仿佛也变得静谧美好了。 莫待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原本就很整洁的衣衫,又让顾长风前前后后掸灰去尘后才轻轻叩了叩门:“师父……” “进来吧!”空谷大师双目微合,端坐不动,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 莫待一撩衣襟,就要下拜。一股微弱的气流飘至面前,稳稳地托起了他的身体。“后山的茶树去年被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在几上的茶盏里了。你最爱这野茶树的苦涩与清香,尝尝吧。” “谢师父!”莫待端起茶盏闻了闻,赞道:“只有枯泉才配煮野茶。” “枯泉煮野茶确实很味美,不知道用来浸泡不落花又会是何种滋味。” “很是可口。回味中有梨花的香,菊花的苦,还有……师父没吃过?” 空谷大师温声道:“想那不落花十年开一次花,五年结一次果,也算是果中珍品。灵境寺的守山僧守了十几年,盼着能尝一尝滋味,结果那果子却在成熟的前一夜被人摘得一个不剩。守山僧说,放眼寺中,只有你才有胆偷摘,不落花多半进了你的肚子。不管他如何举证,老衲始终不信。今儿算是破了这桩疑案了。” “师父!您诓我?”莫待拽着空谷大师的衣袖,糗着脸道:“咱师徒二人多年不见,一见面师父就给徒儿上眼药,一点也不心疼我!” 空谷大师睁开眼,目光慈爱:“你平安无事老衲很高兴。只是,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了承诺和责任。”说完这句话,莫待沉默了。等到茶都变凉了,才又说:“此行凶险,徒儿很怕有朝一日连累师父……” “既然你叫老衲一声师父,老衲自当担起为人师的责任。是祸是福,该来的迟早会来,顺其自然吧!去做你该做的事,不必有后顾之忧。”空谷大师问了别后的情形和最近发生的事,拍了拍蒲团:“凡尘俗事暂且放一放。你很久没有陪老衲参禅了。” 莫待依言坐下,呼吸吐纳,观万象,观自己。 一炷香后,空谷大师道:“你从前是静如磐石,稳如泰山的性子,为何如今却这般难以入境?” 莫待面带愧色,一五一十将自己与雪凌寒的事讲了:“徒儿愚鲁,请师父指点迷津!” 空谷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人间情事,最是难说分明,难判对错。老衲一个出家人,不知情为何物,要如何为你指点?你只要记住:心静,不乱方寸,才可看透表象,直观本真。凡事问心,心无悔则志坚,志坚方可达成心愿。” “既然选择,弟子便无怨无悔,只是有些事怕是非我所愿。” “世间万物,各有造化。不在此处开花,便在彼处发芽,何必悲观,又何必强求?”空谷大师微笑道,“人生是一场修行,修自身,修因果,渡人也渡己,切莫太看重得失。”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你聪慧克制,只要遇事保持冷静,多问几个为什么,多一点宽仁,多想一想结果,是不会出问题的。去请凌寒公子进来,老衲与他闲聊几句。” “凌寒?他在外面?”莫待仔细听了一阵,禅房外只有顾长风和一个小和尚的呼吸声,再无其它:“他已经走了。师父若想问话,我去把他追回来。” “你在这里,他怎么会走?你心乱了,才听不出他还在。不但他在,谢三公子也在。” “他们跟踪我?” “瞧你,没经过调查就妄下结论。是老衲请他们过来的。” “师父要见他们?” “嗯,老衲打算跟他们聊聊日常。不必好奇老衲的目的,日后你自会明白。去吧!” 莫待半信半疑。推开门,果然看见谢轻云和雪凌寒等在离顾长风两丈开外的地方,一人捡了根树枝在戳土,一人背着手看飞鸟。“凌寒,空谷大师唤你去叙话。” 雪凌寒一言不发,整整衣冠,朝禅房而去。 谢轻云甩着树枝,眼神涣散,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听刚才来唤我们的小师父说,你是空谷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以前我去过灵境寺几次,也没去拜会他老人家……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只听说他不理俗务,我又没事找他,便没敢去打扰。” “不去是对的,去了也未必能见着。师父常年闭关,不见外客。” 谢轻云的神情越发失落了,依着一棵树默默看远处的云片。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养母去世了。”莫待望着天空,声音淡淡的。“我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师父说,她走得很安详,就是很放心不下我……” 谢轻云叹道:“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有我们在,你不会孤独。” 不孤独?谁能逃过孤独的侵扰,谁又能拯救谁呢?莫待没说话。两人就那么站着,各想各的心事,直到雪凌寒出来。“谢三公子,大师让你叫上顾掌柜同去。”他面色如常,和走之前比没有不同。 谢轻云似乎有些忐忑,略迟疑了片刻才走。 雪凌寒遮住莫待疑虑重重的眼,笑道:“怕你了。你的好奇心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重?” “不说拉倒。”莫待撇撇嘴,依在谢轻云依过的那棵树上。“人家都说有幸听空谷大师讲经讲人生的人,都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你又是哪来的运气?” “你啊!你就是我的运气……” “打住!”莫待跳上树旁的石头,学着空谷大师的样子双手合十。“我要练习听万物之声。”他刚盘腿坐好,冷不防石头下钻出一只小刺猬,顶着一身尖刺爬过他面前,无视了他的存在。“呵,这小家伙一点不怕人。” 莫待刚要动作,灵犀已化作一头有刺的细木棍戳了戳小刺猬的屁股,并顺便将它掀了个底朝天。小刺猬吓得缩成一团,骨碌碌滚下土坡,好半天不敢动弹。“哈,你能变形了?” 灵犀变成一条色泽金黄,肉质肥美的小鱼干,洋洋得意地走来走去。莫待心喜,拿起来就咬。咔嚓,他的牙差点被崩掉了!再看灵犀,早已变回指环套上了他的手指,完全就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莫待嘿嘿冷笑:“厉害,这一回合是在下输了。” 雪凌寒笑问:“该不会你还要和它斗下一回合?” 莫待忙不迭地把手往背后藏:“你不能见它能变形了,就想要回去。” 雪凌寒哭笑不得:“我有那么小气?就冲你这么想我,就该好好补偿我。” 两人说着笑着逗灵犀,直到谢轻云和顾长风回来。莫待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又一圈,疑道:“谢三公子,我师父说什么了?瞧你这雀跃的小模样。” “不告诉你!”谢轻云叉腰笑道,又是从前那副洒脱疏阔的神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空谷大师的一句话,就抵得上我读了一辈子的书。” “废话!我师父可是无双的智者!长风,你呢?你又是为什么高兴?” 顾长风搔搔头:“也没啥。大师就说了些公子小时候的事,比如……” “停!你不用说了。”莫待嘟囔道,“师父真是的,咋什么事都说。” 谢轻云笑道:“某人也有小尾巴在我手里了。”他捡起那根树枝,边走边唱边逗鸟,那得意劲当真是无人能敌。 莫待默默舒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是我认识的谢三公子。他没注意到雪凌寒打量他的目光,和顾长风说着话走了。 晚饭后,莫待早早地回房,打坐调理。他的房间在逸梅园的深处,不属于客栈的客房,离众人的房间都非常远,尤其是和雪凌寒隔了好几重院落。顾长风说,武林大会前,房间就订完了,谢轻云他们的是提前预留的。他不知道雪凌寒会入住客栈,也就没有准备,只能临时将书房整理出来给他住。好在书房的环境优雅肃静,倒也不算委屈。雪凌寒也不挑剔,住得很愉快。唯独不满意的是距离莫待远了,怕有事照顾不上。 一点佛香飘进窗口,是陌生的气息。莫待没睁眼,等了片刻才道:“城主既然来了,又为何举步不前?这屋子里没有机关陷阱,大方进。” 苏舜卿跳下房梁,进到屋里:“莫公子怎么就知道是苏某?” “这檀香气味清奇,很好闻。想必城主刚陪老夫人理完佛。” “我可是换了衣服才出来的。莫公子的嗅觉也未免太好了。” “衣服是换了,头发也洗过了么?没有吧。因为没时间了。”莫待摸出玑云豆放在掌中,笑问,“我被孟星魂重伤都没舍得吃,城主真忍心下手抢?” “莫公子料事如神!我确实是为玑云豆而来,莫公子可舍得?” “舍不舍得,得看价码合不合适。城主开什么价?说来听听。” “玑云豆无价,我的命也无价。既是无价,公子开口更合适。” “两个问题:第一,蒙怅隐秘的身份和他死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关系?第二,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莫待将一枚印章丢给苏舜卿,那是吴忧当日从燕双飞身上得来的。“我无意间捡到的,看上面的图纹似乎和皇家有关。” 第五卷:江湖8 龙纹印?苏舜卿来回看了几遍,确认完毕后才将开口:“公子能不能换两个别的问题?” “我虽然不是秋渐离,但我和他一样,都不喜欢讨价还价。城主如果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或者说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那么,请您速回,我这里没有酒菜招待城主。” 苏舜卿苦笑道:“我的命捏在公子手里,我能往哪儿去呢?” “那就请城主如实告知。” “公子应该对十二龙卫这个组织不陌生,它由专门为圣上办差的十二位秘密死士组成,武功高强,心计深沉,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手段嘛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了方便行动,圣上赐予他们每人一枚带有龙纹的印章,凭此印可自由进出包括皇宫在内的各种场所,不接受任何人的盘查,有行使独立办事的权力,如圣驾亲临。印章上的数字和纹在死士身上的数字一致,代表他们在龙卫中的排位,数字越小排位越高,十二为尾。圣上说,如今的三界乾坤颠倒,阴居阳位,乃万物衰败之兆。奈何自己实力不够,必须先韬光养晦,以图他日扶摇直上,通达天庭,于是便以一句‘凤在青天龙在渊’为十二龙卫的接头暗号。蒙怅是龙卫的替补队员,还没有编号。而这枚刻着数字‘十二’的龙纹印,正是燕双飞丢失的那枚。原本死士身亡后,龙纹印要收回赐给下一个新晋的队员,因燕双飞死因特殊,圣上默认这龙纹印已经被销毁了,也就没再追问。” “原来如此。东西是个好东西,就是对我这个江湖人来说没什么用。”莫待收回印章,将玑云豆抛给苏舜卿。“这玩意药性猛,城主悠着点。” 苏舜卿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药,颇有些意外:“莫公子这就把药给我了?” “不然呢?要你三跪九拜?苦苦相逼?或者你死我活?没必要吧。你我同为江湖中人,保不齐哪一天就需要对方帮忙办事,把事情做那么绝干什么。安心吧,这药货真价实,我没放毒。”莫待舒展筋骨,已有送客之意。“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认识这图章。你帮我答疑解惑,这是报酬。你我互不相欠。” 苏舜卿想了想道:“关于龙纹印和口令的事,苏某不会对旁人提起。” 莫待笑了:“城主果然是聪明人。说不定以后在下还会有不明之事向城主请教。” “公子大方赠药,这份恩情苏某不会忘。他日公子若有用得着苏某的地方请尽管言语,苏某必当尽力而为。告辞。” “不送。”莫待活动完腿脚,又活动腰身。顾长风从屏风后出来,端着一碗鸡汤:“苏舜卿解了尸蛊,就不会再听萧尧约束了。” “错。若不能完全脱离萧尧的掌控,不到最后那一刻他不会吃解药,也不会让萧尧知道真相。他会小心维持现状,月月向萧尧乞求解药,并将自己粉饰得更加忠诚。只有继续为萧尧做事,他才能替上官媃拿到最有价值的情报。想想看,打着皇帝的旗号多好办事啊,他怎么会舍得放弃这张虎皮大旗?有药不吃,有毒不解,狠人呐!” “那这样一来,淑妃娘娘会不会有危险?上官媃得了势,必定为难她。” “我说,你是在担心淑妃娘娘搞不定上官媃?”莫待狠狠弹了一下顾长风的脑门,“她可是教我行军打仗的老师!宫中生活多靠智谋,这是她的强项。” “是是是……我多虑了。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备马,我得出去一趟。吴忧拼了命得来的东西,我要替它找个主人,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功效。” 不多时,夜色笼罩的官道上,多了两匹宝马良驹风驰电掣的身影。 天刚亮,客栈的伙计已打扫完毕,开门迎客。再过一刻钟,客人们就要起床洗漱用餐了。不想今日有早起的,已经在喊小厮送洗脸水了,嚷嚷着早点收拾停当了赶去占个好位置。 自开赛以来,柳宸锋与白婉姝的比赛是话题度最高也最热的。赌坊的赔率已经到了一赔百,几乎是一边倒的买白婉姝赢。秋嫣然得知后,气愤不已,自己开了个局,自己坐庄,买柳宸锋赢,赔率为一千。因赔率太高,没有万贯家财谁也不敢下注。秋渐离建议调整赔率,她死也不肯。没过两天,一个神秘人重金跟买柳宸锋赢。这一来,引起了不少豪门子弟的兴趣,大笔金银买柳宸锋输。秋渐离说,如果柳宸锋输了,千机阁就要变成欠债阁了。秋嫣然两眼一翻:亏你还是他的好兄弟!如果他输了,大不了我卖艺还钱。 买白婉姝赢的,并非只因为她是江湖前辈,而是她用毒的手段确实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在白婉姝面前,没谁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或许在她临水梳妆时,或许在她谈笑风生时,或许在她漫步散心时,更有甚者,说或许就在她轻颦浅笑的瞬间,就有人身中剧毒,离见小阎王不远了。防不胜防的毒药和缜密深谋的心思,令江湖人提起她无不变色,也很少有人愿与之为伍。真相湮没于传闻,了解她的人越来越少,她与她的毒就越来越神秘,越神秘也就越令人心生畏惧,越令人畏惧就越少有人愿意和她结交。这无破解之法的恶性循环造成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让人们对仙鹤门的畏惧、厌恶和避之不及的惶恐到了极点。仙鹤门的弟子行走江湖,虽无人敢招惹,却也失了交朋结友的机会。 像是一脉相承,仙鹤门的掌门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火爆脾气,他们向来我行我素,不屑与谁过从甚密。其门下的弟子也都是两个鼻孔朝天,斜着眼睛看人,横着两腿走路。奇怪的是,却从未有人听说仙鹤门的人犯下了罪恶,倒时时有他们打抱不平的事在民间流传。这大概得益于仙鹤门那严苛至极的门规。据说,曾有人想拜在仙鹤门下。临到了山门前,看到石壁上的三千铁则,吓得胆汁吐了一地,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仙鹤门极少在中原一带露面,更不参与中原武林的纷争。十多年前,萧尧遣人送亲笔书信给六大门派,请各掌门前往落凤山锄奸,诛杀十三公子,以解朝廷之忧。白婉姝以“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无远行之力,且江湖人不宜插手朝廷事务”为由婉拒。这次前来,不知道是给了哪尊神佛脸面。来到凤梧城后,仙鹤门包下一处位置偏僻,条件简陋的小客栈,没事就关上门习武练剑,自娱自乐,几乎不上街看热闹。 这当口,早起的那点阳光没了。天阴沉沉的闷得慌,偶尔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一点风,也是闷沉沉的,完全没有秋风该有的凉爽。 早饭过后,忆安叫走了雪凌寒,说琅寰山有事需要他回去处理。顾长风喜上眉梢,说自己无事可忙,想出去逛逛。莫待一边笑他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已出门去了。两人一路溜达,漫无目的,纯属消磨时光。 一家首饰行门口,掌柜的正在拍卖一根漆黑如墨,润如羊脂,样式简单的黑玉发簪。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那簪子有何出彩之物,不过是寻常物件。但出价的人却衣着华贵,仆从成群,显而易见地非富即贵。他们势在必得,你争我夺,加价已加红眼了。 莫待看了顾长风一眼,转手将灵犀和雪凌寒的钱袋拍在案上:“够不够?” 掌柜的拿起灵犀看了又看,无法确定是不是真品,很是犹疑:“这真是灵犀?公子可莫诓我?” “灵犀是四大灵器之一,曾是仙帝的贴身之物,我哪有本事作假?摘星大会上很多人都见过,你尽管向他们求证。除去灵犀不算,我给的这些金珠也足够这簪子的本钱。你不亏。” 竞价的老爷公子不乐意了,叫嚷着以价格定买主,不能以物换物。 莫待冷笑两声:“价格?诸位难道不知道灵犀无价?我用一个无价宝换一个有价的,还捡便宜了不成?之前皇族的人想买我都没卖,不过是刚巧看这簪子顺眼,想弄来戴几天罢了。你还不乐意了?不乐意拉倒,爱换不换!”他夺过灵犀,抓起钱袋,转身就走,一丝留恋的神色都没有。 掌柜的忙拦住去路,一个劲地赔笑:“小可眼拙了!公子勿怪!这簪子归公子了!” 莫待余怒未消,瞪了他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将灵犀和金珠递过去,只留下空钱袋:“买定离手,不许反悔。” “买定离手,绝不反悔!”掌柜眉开眼笑,又开始叫卖,“诸位,这灵犀可是当年天外天的灵物……”他即兴为灵犀构建了一段曲折、复杂且尊贵无比的身世,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有人竟信以为真,忙着刨根问底,想探究貌不惊人的灵犀曾经历过怎样的惊天动地。 莫待拉着顾长风来到一无人之地,翻来翻去看那黑玉簪子,直看得眉开眼笑,嘴巴都合不上:“赚了赚了!此乃玉中极品,当是皇族贡品,不知为何流落在此。买到就是赚!” 顾长风笑道:“公子觉得赚了那肯定就是赚了。” 莫待示意顾长风低头,将簪子插上他的发髻:“勉强配得上你。” “公子……我以为你是买给凌寒公子的。” “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买给他?因为我花了他的钱?金珠都长一个熊样,花了再赚回来还他就是了。” “可是……” “可是什么?”莫待望着顾长风,眼里闪过一丝心伤。“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地跟我相处。从今往后,再也没人因为我叫了你的名字而掌你的嘴,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贪玩而抽你的鞭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忘了它,挺直腰杆好好生活,好好陪着我,好么?” “好!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不管是雪凌寒,还是谢三公子,或者是别的谁,他们加起来都没有你重要!你,顾长风,才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贵的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江湖纷争,等这些事落定了,咱俩找到小暖,带着他归隐山林吧。我娘,玄霜和哑仆他们,都盼着咱俩回去。” “嗯!你去哪,我就去哪。”顾长风忍住泪,笑问,“灵犀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跟它说好了。晚上它自己就回来了。” “灵犀同意你卖它?它不生气么?” “生气?那家伙的玩心比我还大,它可高兴了。”莫待知道凡是自己买的东西顾长风都不舍得用,便将旧簪子送给了一个路过的瞎眼老太太,“你要一直戴着,不许取。听见没?” “我成天这事那事的忙着,万一那天跟人动手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瞧你抠抠搜搜的那样!一个大掌柜还不如我这穷剑客大方!不过一根簪子而已,坏了就坏了呗!坏了我再给你寻更好的就是了。世界这么大,好东西多着呢!”莫待搓着手,笑眯眯地看着醉金枝,“走,咱俩赚银子去。” “公子!旁人不知道醉金枝是我的产业,可你是知道的。你是要去砸自己的场子么?” “我说你这脑子这会咋这么笨?我当然知道醉金枝是自己的。” “那你还去?一会都让你把钱赢光了,我明儿还开不开张了?” “笨死你算了!我问你,这些天凤梧城哪些场合消费最盛?无外乎是客栈,酒馆,花楼,赌场。最大的赌场在哪里?醉金枝。我输赢都是左口袋装右口袋,我不去那要去哪?” “你要去哪?”冷不防谢轻云从人群里钻出来,笑道,“带我么?” 第五卷:江湖9 “你嘛……当然要带。之前就说好了,你赢了青英会我陪你玩高兴。”莫待满脸堆笑,完全没有平日的冷淡。“谢三公子,我带你去玩个刺激的,然后去看比赛,如何?” “好啊!”谢轻云乐道,“要玩什么?” “赌钱。去不去?特别好玩特别刺激。” “不去。我逢赌必输,从来就没赢过。” “有输有赢才叫赌嘛。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跟着我,绝对有肉吃。” “就你?赌技很好?可别是吹牛的,到时候输得衣服裤子都没了。” “废话这么多,你嘴巴不疼?去不去?” “去!反正又不是我出钱。你有钱么?” “没有。我准备用长风的剑换点银子。” 谢轻云像是牙疼,更像是心疼,嘶嘶两声:“寒霜也是名剑啊!” “我知道。不是名剑还换不了钱。”莫待说得很淡定,还有意无意地瞥了霜月一眼。“名剑好,名剑好!名剑值钱,值钱!” 谢轻云噌地蹦出老远:“你休想打霜月的主意!” 莫待慢悠悠地道:“某些人一会别求我拿去当。” 醉金枝的顶层是一个超豪华的大赌场,早已座无虚席。伺候茶水果品的伙计穿梭在人群中,笑容如春风,动作如流水,言语得体无错漏,衣着体面而讲究。在这里干活,模样要讨喜,脑子要灵活,拼的是眼明手快能拿事,要的是能说会道心眼活。客人咳嗽一声,就得立马奉上润嗓的清茶;客人揉一揉太阳穴,就该问问需不需要揉肩捶背;客人打个哈欠,就要说我们这里有最舒适的客房……尤为重要的是,不能看客人穿戴平常就爱搭不理甩冷脸,不能看锦绣华服就奴颜媚骨多奉承。只要是客人,就要一视同仁,绝不可区别对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貌不惊人的人会有怎样的背景。 三人刚进门,伙计就迎了上来,问要玩什么。莫待在场子里转了转,指着临窗一张只有两个客人和庄家的赌桌道:“本公子这里不需要你招呼,你去忙吧。”他问顾长风要过钱袋,又顺手把谢轻云的兜也掏空了,高声道:“都别心疼了,输了算我的,赢了平半分。” 窗前那人抬起头来,竟是萧思源。大概他没想到会在这安乐窝遇见昔日的冤家对头,目光左躲右闪,不知该如何安放。他差不多快输光了,神情焦躁不安。最后一把开了,他买错点,输得一文不剩,恨恨地准备离场。莫待抢上两步将他按回椅子上,笑道:“输了那么多不想赢回来?” “没钱了!”萧思源没好气地摔开肩膀,“有本事你来!” “我来就我来。你坐好了,看本公子如何大杀四方。”莫待撸起袖子,把钱往桌子上一拍。“你买大输了,那我就买小,稳赢不赔。” “哪有你这么玩的?不会玩就别玩!” “没钱的人没资格说话。乖乖待着。” 庄家等两人说完话了,才彬彬有礼地问:“公子决定好了么?买定离手。” “尽管开,不用每次都问。”莫待拽了把椅子在萧思源旁边坐定,全然是不赢够不走人的架势。 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气度雍容,轮廓分明,英俊帅气却忧郁失乐的脸庞格外引人注意。他面无表情,目光空洞而涣散,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敲着桌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这么点筹码,想赢谁?”他面前的银钱已经堆成了小山,不是本身就财大气粗,就是手气太顺。 萧思源见莫待用眼神向自己发问,极不情愿地小声道:“他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上官离。赌技高明,不差钱。” 上官离懒声道:“你这些钱就够玩一把。” 莫待笑道:“一把也可以玩出心惊肉跳的刺激,小侯爷信不信?”他一脚踩上凳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又勾勾手指叫过伙计,“去拿最好最烈的酒来给本公子醒醒神。” 上官离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是么?你要怎么玩?继续买大小?” 莫待皱皱眉道:“这么玩挺没劲的。要不庄家别参与了,就咱俩?赌法也改一改,不一定非得我买了大你就得买小,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输家给钱,赢家收钱,平局咱俩就一人喝一碗酒。如何?” “庄家不下注只管摇骰子?这倒降低了作弊的风险。就按照你说的来。” “公子……”顾长风的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莫待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禁了声。谢轻云想问个究竟,顾长风死也不张嘴,只是摇头。 酒来了,是顾长风最喜欢的青梅瘦。莫待连喝三碗,抹了把嘴道:“可以开始了。”若不是他长相清秀文气,换成个彪形大汉,这阵势就豪放得有些放浪形骸了。他又倒了碗酒端在手里,完全当水喝。 谢轻云心惊:这酒劲大,再喝怕是就醉了。他只顾着欣赏莫待不同于平日的热烈奔放,完全没想起来要劝阻。 上官离看着莫待,嘴角动了动,没说话。莫待将酒碗推到他面前:“醉金枝的酒很不错,小侯爷不尝尝?” 上官离竟真的把酒喝了。他喝得很斯文,与莫待的大口喝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本侯不善饮,怕是不能陪公子尽兴。平局的酒可否先欠着?” 莫待连连点头:“不善饮就不饮,小侯爷别勉强自己。” 庄家摇完骰子,两家买定,庄家开牌。是小,莫待赢。 “风水轮流转。”莫待笑着把钱往前面一推,“小!” 萧思源急了:“你不留点?输了可就没了!” “再说话就把你嘴巴缝起来!”莫待见上官离买了大,一挑大拇指,“有脾气!” 庄家开牌,是小。 连着十把,都开了小。莫待将那堆钱推到萧思源面前:“你来替我管家。” 萧思源颇为高兴,他替莫待叫了解酒茶,凉好了放到旁边,像伺候主子一样用心。上官离面不改色,好像输掉的根本不是钱,不过就是些没意思的玩具。赌场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剑客和皇族豪赌。 接下来的十把,有大有小,两人输赢基本持平。又玩了十把后,上官离的钱就只剩一半了。从这个时候起,风水又变了,把把都是大,直到莫待把赢来的钱又全部输光了,也还是开的大。莫待揪着头发,一碗接一碗喝酒。 萧思源恼得直叫唤:“都叫你不要跟那么多了!你就是不听!” 莫待瞪了他一眼,转身摘下寒霜:“我用它再跟你赌最后一把!”他满头大汗面色潮红,不是喝多了就是已恼羞成怒,“赌不赌?” 上官离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剑对本侯来说,形如废铁。” 莫待又逼着谢轻云将霜月交出:“再加上这个!都是名剑。” “本侯非江湖中人,再好的剑也没用。要赌就拿真金白银。” “那你稍等片刻,我让他俩把剑当了去。” “抱歉,本侯没有等人的习惯。”上官离的声音还是懒懒的,“换人吧。” 莫待蹙眉片刻,搓着手笑眯眯地转向萧思源,目光在他的胸前打转。萧思源的脑子也转得够快,立马护着胸口:“你……你想干嘛?不许打它的主意!” “晚了,已经惦记上了。痛快点摘下来,省得辛苦我动手。” “不行!要是你输了,不但我会被杀头,还会牵连宁王府!” “你如果不给,我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莫待说着将手放到萧思源的脖子后面,神情很是凶残,“我喝了太多酒,下手没个准头。万一失了手一下子没拧下来,还请小王爷赎罪,忍着点疼。” “莫待!你……你……你就是个魔鬼!” “知道我是魔鬼还不麻溜点?速度!本公子等着翻本呢!”莫待冲着萧思源打了个酒嗝,竖起一根手指,“我数三个数……” 上官离双眉微动,目光在莫待脸上流连。 “给给给……给你就是了!别念经了!”萧思源双手在空中一阵乱舞,摘下凤血石放在剑上。“这总行了吧?” 上官离盯着凤血石看了半晌,笑了:“谁敢说不行?你不怕输了吃罪么?” 萧思源顿足道:“要你管我!输了我自会去领罪!你只管跟他赌就是了!” “好孩子,好孩子,真懂事!本公子赢了钱给你买肉吃。”莫待拍着萧思源的后脑勺,溜了众人一眼,笑道:“各位,看了这么半天热闹看够了没?看够了就一起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最后这把咱们换个赌法,赌个大的:凡是围观的都要参加,大小就是你们兜里全部的银钱。不想参加的请离开,本公子不勉强。先说了,这把我一定会赢。错过了发财的机会,可别说我没告诉你们。” “没想到你还挺会玩。好,本侯跟你赌。这凤血石非等闲之物,本侯不占你的便宜,就再追加十万两银子。”上官离懒洋洋,阴恻恻的目光也绕着众人转了一圈,“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么有趣的事,你们可别扫本侯的兴。” 围观的人中几乎没有江湖人,多是商人和显贵。他们纷纷站到上官离身后,跟着他下注。过来一个戴着斗笠抱着剑的中年人,他把怀中的剑放到寒霜旁边,道:“在下江逾白,愿跟公子下注。” 莫大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居然有人信我!有趣!”他冲江逾白抱抱拳,简单介绍了自己,“如果我输了,你就暴打我一顿。如果我赢了,你请我喝酒。如何?” 江逾白摘下斗笠笑了笑:“就依公子所言。” 上官离照旧买大,庄家跟着莫待买了小。萧思源抓着莫待的袖子,紧张得口水都不敢咽。谢轻云同样紧张,他可不想霜月再易主。 庄家开牌,是小!顿时,喊叫声快把醉金枝掀翻了,一半为惊讶不信,一半为追悔哀嚎。萧思源嗷的一声,一把抱住莫待:“赢了!咱们赢了!太厉害了!”遇上莫待尖锐的目光,他忙松开手,“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对不住!” 莫待嫌弃地掸了掸衣服:“知道。不然你中午吃饭就要人喂了。” 上官离也掸了掸衣服,表情轻松愉快多了,眼神也似乎有了点活气,仿佛输掉这笔巨款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快乐开心的事:“玩够了,走了。”他说走就走,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迅速出了醉金枝,至始至终瞟都没瞟那堆钱一眼,像是生怕它们长出手来挽留他一样。走到醉金枝门口,他摘下一枚指环放到一个小女孩的破碗里,轻声道:“本侯之前说过,赢了钱就给你银票。现在我输了,就拿这个充数吧!等一会顾掌柜出来了,你拿着这个去找他,他会给你很多很多的钱。” 第五卷:江湖10 一名侍从低声道:“小侯爷,差不多该进宫了,去晚了圣上不高兴。今儿您还要表演易容术与换装术,得提前准备着。” 上官离看看腰间的佩剑残雪,再回头看看醉金枝,嘴角飘过一点游丝般的笑意:一人一剑走江湖,应该很不错吧!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片刻后钻进路边那顶华贵的轿子,又是一副暮气沉沉,郁郁寡欢的面孔。 赌场里,莫待把剑还了,又把凤血石和一堆银票划到萧思源面前:“你的辛苦费。” 萧思源高兴极了:“除去本金不算,我还赚了不少。我可以去给我父王买东西了。” 莫待又捡出一叠银票,也不数,递给江逾白:“江兄,晚上的酒钱就由你来付了。” 江逾白也没客气,将钱收好:“绝不赖账!”说完,又抱着剑走了。 莫待从钱堆里扒拉出五颗金珠,装进雪凌寒的钱袋,笑道:“够数。”又指着桌子上的钱道,“多给谢三公子点,让他压压惊。” 谢轻云捂着胸口,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我还真是相当的受惊!” 已有伙计过来,帮忙清点钱数。顾长风让他们将金银玉器都换成银票,再送到凤来客栈。他看看那些钱,心想:都说我是挣钱的好手,可我也没有一把就赚够醉金枝半年纯利润的本事。厉害的始终是你! 出了醉金枝,顾长风一眼就看见了蹲在门旁的小女孩和她用于乞讨高高举起的碗,当然还有那枚闪耀夺目的指环:“小荷,这是谁给的?” 小荷指着上官离去往的方向道:“一位特别特别和气特别好看的少爷。” “嗬,好大的手笔!这可是上官家的家传之物。”莫待把玩着指环,脸上浮起一丝恻隐:上官家祖上出了三代帝师,两任首辅大臣,上官家的孩子个个有过人之处,尤其是上官离,天资非凡,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可惜,可惜了了…… “小荷,这东西你拿着也花不了,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不如把它给我保管?我会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们一家人体体面面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小荷没少得顾长风的帮助,自然信他,高兴地答应了。 谢轻云终于逮到机会提问了:“长风,那会你想说什么?” 顾长风笑道:“我想说:公子,你悠着点。咱们只是图个乐呵,可别让醉金枝输得抬不起头来。没曾想那庄家倒是机灵,最后竟跟着买了小。” “托那坛子美酒的福,我手下留情了。” “听闻醉金枝的赌场童叟无欺,庄家靠的是技术和敏锐的洞察力,从不行欺诈之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必须是真的!”顾长风正色道,“醉金枝的赌场开张至今,靠的是庄家的真本事,从未有过不正当行为。曾经有个江湖客在醉金枝豪赌了三天三夜,赢光了醉金枝的全部家当。醉金枝的老板二话没说,一分不少将钱奉上。那江湖客喜欢老板的实诚,只收了一半的钱,醉金枝这才得以继续运转。这也是那些王孙贵族愿意来此的原因,因为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亲手花出去的,而不是糊里糊涂被人骗了的。” “这老板不错!开赌场不使诈的很少见。我在魔界偶尔也会去玩两把,从来没赢过。有时候确实是技术差运气差,有时候就是人为了。虽然输的是芝麻绿豆的小钱,可心里总是不舒服,有种被骗的感觉。” “不管做什么生意,以诚为本总是对的。”顾长风发现萧思源躲躲闪闪地跟在后面,笑了,“公子,貌似有人想跟你套近乎。” 莫待站住脚,猛地转身盯着萧思源:“你有事?” 萧思源抓抓脑袋,期期艾艾地道:“想跟你玩!” 莫待黑着脸,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不怕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我这个人心肠坏得很,最喜欢欺负江湖经验不足的。你可想好了?” 萧思源想了片刻,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道:“我想好了!死就死,不后悔!” 莫待噗地笑了:“看在你帮我管钱的份上,就带你玩两天。”他指着跟过来的王府随从,厌烦地皱了皱眉,“赶紧把他们打发了。别前呼后拥地像个大人物似的,不嫌聒噪得慌?” 萧思源三言两语打发了随从,还威胁说谁也不许偷偷跟着,不然就打断胳膊腿。众人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敢跟着也不敢离开,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莫待道:“你们尽管放心去玩,等武林大会结束后来凤来客栈接小王爷就行。只是记住一条:不许滋事,不许扰民,不许做有辱宁王府颜面的事,不然你们断的就不是胳膊腿那么简单了。” 仆从诺诺而答,目送萧思源跟着莫待等人离开,心里还是悬吊吊的。领头的合计合计,派了个腿快又伶俐的,骑上快马回宁王府送信去了。 没走出多远,一群人从酒馆里涌出来,吵吵嚷嚷地蜂拥向前。领头的男子步子大,嗓门也大,跟放炮仗似的:“奶奶的!这他妈也太扯了!石中堂居然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得多高的武功!” 顾长风飞速向前,拦住那人问:“兄台,你刚才说谁被杀了?” “石中堂!无影门的石中堂!就死在城外的官道上,据说是一招毙命!你说这事玄不玄?” “还有更玄的,说他满脸带笑,好像死得很开心!他奶奶的,哪有人死的时候还会开心?”另一名男子道。 “你说他不在客栈待着,半夜三更去城外干嘛?” “找死找死……找上门送死。不乱跑他能死么?” “第一个发现他死了的人是谁?”顾长风问,“报官了没有?” “今天早上一个商贩抢早进城卖菜,看见城墙根下趴着一个人。他见那人穿戴不凡,以为是哪家公子喝醉了,走近了瞧才发现是个死人,吓得当即就报了官。官府的人过去一看,竟是石中堂!本来江湖恩怨官府是不过问的。可既然有人报官就得管,便传了无影门的人问话。无影门的人说,早起他们去给石中堂请安时没人应答,想着他大概是累了还在休息,也就没敢再打扰。谁知道他竟遭了毒手了!” “空谷大师建议大家先配合官府找凶手,柳宸锋和白婉姝的比赛押后。他奶奶个腿,老子的赌局啥时候才能分胜负!” “这个赌局开不了,可以再开个别的。就赌石中堂到底是谁杀的,如何?” “猜凶手?哈哈,这个可以,这个可以!走走走……赶紧下注去!看谁最后能赢了这个局!” 莫待跟在人群后,听着鸡一嘴鸭一句的议论,一直没说话。 顾长风道:“公子,我这就安排人手打听昨天比赛结束后石中堂的活动路线。特别是晚上,他去过哪里,和谁见过面,吃过什么东西,说了哪些话,我都会让他们打听清楚。” “嗯,去吧。”抬眼见萧思源脸色暗沉,莫待笑道:“小王爷,霓凰城没这么险恶吧?前一阵还风平浪静,人间美好,后一阵就鸡飞狗跳,杀机四起。” “才不是呢!江湖上的风起云涌能看见刀光剑影,能嗅到血腥杀气,携裹着恩怨情仇,有明确的目的与动机。大多数人的死亡真相最后也都会大白于天下,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而霓凰城的波诡云谲和重重杀机都藏在美丽的笑脸和甜言蜜语后,没有任何先兆却无孔不入,防无可防。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为什么突然就丢了性命。他们白白死去,无人怜悯,无人怀念,无真相可言,只是死去。我宁愿死在江湖,也不愿死在京城!” “小小年纪,不好好享受这大好年华,倒这多感慨。是不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也学人家强说愁?” “我可没有乱说。像八皇子,他死都……”萧思源猛地住了口,“咱们现在去哪?” “我最讨厌听话听半句。不想被我扒皮抽筋的话就请把话说完。” 萧思源捂住嘴,拼命摇头:“你饶了我吧,这个真不能说!说了我也要被扒皮!”他躲开莫待伸向自己的手,嗷嗷直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君子了?这里就咱们三个,你说了又没人传出去,你怕什么?”莫待一个眼色,谢轻云拎着萧思源进了旁边的陋巷。“这里总可以了吧?” 萧思源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才小声道:“听说圣上要炼一种药,需要以童贞之身的亲子为祭。八皇子是最佳人选,所以他们便杀了四皇子和云起,掠走了八皇子。” “胡说八道!你在哪儿听来的这些子虚乌有的事?”莫待喝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怎么也不会拿自己的亲儿子为祭!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你怎么不信我?我没骗你!八皇子被抓后就被藏起来了,前天傍晚才被秘密送进宫里,是我同族的一个哥哥押解的。他跟我关系好,一起喝酒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的。” 难怪长风到处都找不到萧宛瑜!看来这藏人的人也是个心计深重的。“说不通。听说四皇子和他的侍卫武功都不弱,怎么会轻易被杀?” “好像是有一帮江湖高手投靠了朝廷,一直在暗中帮圣上做事。”萧思源忽而笑了,“你说会不会哪天我也被抓起来关进笼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丢了性命?” “瞎想什么。你有淑妃娘娘和宁王护着,谁能动你分毫?” “谢你宽我的心。”萧思源的脸上多了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了悟与平和,完全没有那日为难谢轻云时的轻狂、傲慢与骄纵。“淑妃娘娘和我父王再有本事,那也有他们护不住的东西。生在皇室,要么俯首认命,任人欺凌宰割;要么奋力一搏,大不了玉石俱焚。我不想认命,奈何又没本事抗争,只能靠别人庇护。哪天他们护不住我了,该死就死,我不怨不恨也不挣扎。” 第五卷:江湖11 莫待默默朝巷口走去,好半天没说话。萧思源跑步追了上去,催道:“咱们去看看案发现场吧?我可喜欢研究死人了。死人不会害人,还会告诉我们很多秘密。” “看不出来,小王爷还擅长此道。”谢轻云道,“破案是官府的事,他们不会让咱们插手的。” “别忘了我的身份。”萧思源洋洋得意地道,“这个时候,拉虎皮做大旗最好使了。以前我跑出来玩之前,都先打听好哪里有好玩的人命官司,对这事很有经验。” “人命关天的事,何来好玩一说?” 萧思源自知失言,讪讪地抓了抓脑袋。 “既然你有此爱好,那就麻烦你走一遭,去查查石中堂的死亡现场。谢三公子,你暗中保护他,记住不要露面。完事后回凤来客栈集合。”莫待将上官离的指环递给萧思源,“如果有人不让你接近现场,就给他看这个。上官一族权倾天下,他们的家徽是最有效的通行证。” “用不着!这世上就没有我宁王府小王爷到不了的地方!” “到得了自然是好,那万一到不了呢?你准备无功而返?” “多虑!”萧思源不情不愿地接过指环,又不情不愿地看了看谢轻云,没好气地问:“我们去现场,你干嘛?” “我当然是留在此地等长风了。”莫待边说话边活动手关节,“我劝你收起小王爷的脾气,认认真真做事。如果事情办砸了,哼哼……我把你浑身的骨头拆了重组。” 萧思源忙不迭地道:“知道了,知道了!好歹我也是小王爷,是皇族,多少留点面子行不行?走遍五湖四海,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求别人办事还拽得像个大爷!” 谢轻云笑了:“在这一点上,咱俩是英雄所见略同!” 萧思源看了看他,也笑了:“天天跟着他真难为你!” 一唱一和罢,两人赶在莫待没变脸之前麻利地闪入了人群,莫待回到与顾长风分开的地方等他归来。不过两炷香的时间,顾长风就从秋蔓和锦瑟那里得到了消息:昨晚石中堂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馆,斜对面就是仙鹤门集体投宿的那家客栈。他没带侍从,独自一人溜达了整条街,心情非常不错。他边喝酒边唱江湖人最爱的《江湖情》,唱到高兴处还携剑起舞,赢了一个满堂彩。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那家小得连名字也没有的酒馆这会正热闹得不可开交。老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揽客之法丝毫没能让生意有起色,这会倒因为一个死人而宾客盈门,日进斗金,赚了个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盆满钵满。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想用一用石中堂坐过的凳子和桌子,以期从他的视觉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至于他生前点过的小菜,喝过的酒,吃过的主食都已售罄,且预定的数量远远超过酒馆的预期。酒馆老板趁机把积压了多年的酒搬出来,说这酒也得到了石掌门的夸赞,很是与众不同。于是乎,那酒也被一抢而空。 莫待和顾长风绕着酒馆来回几圈,没发现异样。两人又转到旁边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前,跟老板闲聊套话,也没有额外的收获。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年轻秀美的姑娘和几个男人起了争执。 那姑娘拿着一盒胭脂,一双柳眉倒竖,显然是气极了:“我仙鹤门行得正坐得端,不过是恰好投宿在此罢了,怎么就把石掌门的死归罪到我们头上了?” 为首的男子精瘦精瘦的,目光扎人,说话也扎人:“谁不知道仙鹤门的人心思歹毒?保不齐石掌门说了什么你们不爱听的,你们回头就把他给了结了。” “一个寡妇,不安分守己守寡奶孩子,带着一群没爷们约束的男男女女到处晃荡,还投宿在这阴僻的地方,难道不是有所算谋?既无算谋,何不大方投宿在敞亮的地方?”一个长着草莓鼻的男子阴恻恻地道。 “敞亮的地方不方便行事。都说仙鹤门的姑娘条顺盘靓胚子好,这么一看还真是!这水汪汪的眼,桃花似的脸,还有这细溜溜的腰,可太招人了!一门上下都躲在这里犄角旮旯里,倒也不寂寞,自己人看自己人就够了。”说话的男子三十岁上下,长相斯文,说话却有辱斯文。 “无耻!下流……!”那姑娘气得眼泪打转,手攥剑柄,就是不出招。 精瘦男子剔着发黄的牙,斜着眼道:“下流?这就下流了?那姑娘一定是没见过男人在床上的样子,那都不是下流了,而是不入流。” 一群人边说边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有几个路过人看不过眼,说了两句公道话,不但被辱骂一顿,还差点挨打。 顾长风忙去到那姑娘面前,轻声唤道:“紫霞?” 紫霞回头,泪眼中的愤怒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惊喜:“顾大哥?是你呀顾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看了眼莫待,笑容瞬间不见了,完全是“我不认识你,你爱是谁是谁”的冷傲。 “这是我家公子。”顾长风认真介绍了莫待,“是我终身侍奉的人。” 笑容重新回到紫霞脸上:“既是顾大哥的家主,那就是紫霞的朋友。” 莫待想起豆蔻说有个仙女似的叫紫霞的姑娘钟情于顾长风,时常寄书信给他,想来就是这位了。“长风与我是手足,是比家人更亲的人。紫霞姑娘不必见外,叫我名字就好了。” “如此,我便跟着顾大哥称呼你。” 顾长风道:“你来了凤梧城怎么也不去找我?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不如去我那里?” “不是我不想去找你,实在是没有时间,我是昨天下午才和两个小师妹赶过来。而且师父再三叮嘱,说这凤梧城中龙蛇混杂,不许我们单独行动,怕有危险。顾大哥,你别担心我,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住哪里都能习惯。再说这里挺好的,价格公道,环境僻静,也少有人打扰,我还能静下心来坚持每天的功课。” “小娘子模样俊俏,确实容易有危险,而且越僻静的地方越危险。”精瘦男子甩开胳膊将莫待从紫霞身边挤开,一双色眯眯地眼死盯着紫霞的胸脯,口水都快流到下巴颏了。“要不,跟爷回去?爷找个金屋子安置你?保证安全。” 紫霞的脸涨得通红。顾长风将她护在身后,高声道:“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姑娘,传出去也不怕江湖人笑话!” “男人欺负女人不是天经地义么?有什么好笑话的。”草莓鼻说着狠狠推了顾长风一把,“你是谁啊?跑来多管闲事。” 紫霞忙道:“顾大哥,我不要紧的。跟这种人说不清楚,咱们快走吧!” 莫待摘了片树叶扫了扫被挤到的胳膊,慢悠悠地道:“紫霞,你顾大哥就是脾气好。这是看见你受欺负了他才理论,换作他自己,估计扭头就走了。” 紫霞捏着衣角,低声道:“顾大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草莓男插话道:“他嫌麻烦,大爷我不嫌麻烦,跟我们走吧?” 莫待笑了笑道:“跟你走怕是不能够。我们还有事要忙,能让个道么?” 精瘦男子不耐烦了,伸手去拽紫霞。好在紫霞身手不差,一个滑步就到了顾长风身边,喝道:“别不知好歹,欺人太甚!” “老子就欺负你了!咋的,你还能骑在老子身上撒欢不成?”精瘦男子打量着顾长风,笑道,“我说咋一副贞洁烈妇,一女不事二夫的样子,原来是在老相好面前装贤良!” 紫霞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要骂就骂我,别骂我顾大哥!” “啧啧啧,顾大哥,顾大哥……喊得可真亲热!白婉姝那老娼妇没告诉你不能在大庭广之下与老相好打情骂俏么?” “我……我杀了你!”紫霞剑出鞘,闪耀着彩虹般的光芒。“你如何羞辱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可你竟敢辱骂我师父和我顾大哥,我要你的命!” 莫待一个眼神,顾长风已将紫霞的手腕牢牢锁住:“咱犯不着跟畜生一般见识,没得坏了好心情。我家公子会变戏法,咱们先看看?” 紫霞紧咬下唇,含泪点了点头。 莫待盯着精瘦男子的眼睛,极为温和地笑了一笑:“说起来惭愧,本公子都这个年龄了还没见过男人在床上的样子,真是好奇得了不得。不如,你来做给我看?”说完,又盯着其它几个人看了看,“变戏法嘛,人少了不好玩。既然你们是同伴,就别让他落单了。一起来吧!” 说话间,那群男子像是中了邪,带着一种癫狂的喜悦将衣物一一除去,直到只剩下一条亵裤。他们有的匍匐在地,如蛆虫般蠕动;有的披散着头发,攀着路边的树往上爬;有的蹲在地上学狗叫,叫得不耐烦了就相互撕咬;有的扭曲身体,搔首弄姿,丑态毕露…… “以幻术操控他人心智。是魔界的缚心术?” “不对。盖世高手使用缚心术也只能操纵一人。况且,施术者要将灵气附在别人身上,才能使两人的行为保持一致。看这位公子的神情,应该不是。” “缚心术是高阶幻术,在下哪有那本事?这是我自创的驱魔术,替这几位驱驱心魔,消消火,顺便挖掘挖掘他们娱乐大众的奉献精神。”莫待将那群男子踢飞到街对面的垃圾堆旁,呸呸两声,“你爷爷的!脸蛋不够漂亮,身材不够火辣,动作不够风骚,姿势不够撩人,就这货色也好意思满大街溜达?别脏了各位大爷的眼!限你们今天之内离开凤梧城,再让我看见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 “我就替你杀光他们,剥了皮给你的狗做衣服。”曲玲珑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笑道:“好久不见呀莫公子,想我没?” 莫待不搭腔,抬腿走人。曲玲珑跟在他身后,跳着脚问:“你刚才用的什么法子?好厉害!能教我么?我学东西可快了,不会花费太多功夫的。你教我呗行不行?教会了我叫你师父,如何?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这么聪明,给你当徒弟你不亏……” 顾长风心想:这么多话,别说公子受不了,就是我听着都难受。 紫霞道:“顾大哥,快跟着公子吧,别走散了。等得空了我去看你。” “行,那我先走了。”顾长风不由分说塞了一大包银子在紫霞手里,又给了她两瓶金创药。“你不要推辞,这是我和公子的一点心意,请白前辈和仙鹤门的朋友们喝杯薄酒。这药是我家公子调的,对剑伤有很好的疗效,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多谢顾大哥。药我收下了,银子就不用了。喝酒花不了什么钱,我替你和公子请他们就是了。” “你请的是你的情,我们请是我们的心意。公子要是知道我连酒钱都送不出去,肯定会笑话我,你信不信?” “我收我收……我收就是了。”紫霞慌忙将银子收好。“顾大哥,公子已经走远了,你赶紧去陪着吧。江湖路长,咱们交道的时间还久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嗯。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有事去客栈找我。” “我知道。”紫霞目送顾长风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神色惆怅而无助。她刚行走江湖的头两年,因为经验不足,几次遇险都得顾长风出手相助。有一次为了救她,顾长风独自前往深山老林采药,差点把命搭进去。之后又照顾了她数日,直到她痊愈才离开。后来,她与几个同门在凤梧城遭人追杀,多亏顾长风将他们藏在凤来客栈才躲过一劫。她将这些事禀明白婉姝,说想以织羽令相赠,谢顾长风的深情厚谊。 白婉姝没有反对,也不说赞不赞成,只道:随你。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起过紫霞的婚事。又过了段时间,她发布了一条掌门令,大意是说:若门下弟子心悦之人乃良偶佳配,其婚事全凭自己做主,不必遵师父命,媒妁言。此令一出,上门提亲的人大减。有人笑她妇人之见,有人骂她离经叛道,也有人佩服她的勇开先河。仙鹤门的弟子实现了婚姻自由,对她只有满心的敬仰与尊崇。 想着往日种种,紫霞怀着甜蜜又酸楚的心情握紧了腰间的织羽令。 客栈里,人们各抒己见,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今天的热门事件。石中堂昨天还是万人敬仰,令人敬畏的掌门人,现在就只不过是一点茶前饭后,供人品评玩味的谈资罢了。他最后的剩余价值,就是在他的死因被公布时,会让一部分人高兴地说一句:果然被我猜中了,死得好,死得妙,就该这么死!而另一部分则会破口大骂:石中堂这个王八蛋,死了还坑老子这么多钱。活该你死!这太像当年十三公子死后的情形了:没人在意他的一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也没人愿意去了解他做过哪些有意义的事,更没人关心他主动赴死时的心情有多悲伤。人们关注的是他身上那些未解的秘密,以及这些秘密背后的利益与厉害关系。石中堂怎么也想不到,十三公子经历的一切他也会经历,而且不堪的一面还只多不少。毕竟,十三公子是个禁忌话题,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更不用说用他的死因来下注了。 第五卷:江湖12 莫待难得一见的没躲开热闹也没躲在角落,而是选了个视线好的地方气定神闲地坐了,听众人高谈阔论。他不紧不慢地喝茶嗑瓜子,像极了过路打尖的流浪客,以一众过客的碎语闲言装点自己无聊的旅程。偶尔的,他的眼底会闪过一星半点看不出情绪的波光,像是在为死去的人鸣不平,更像是在思考人生。 曲玲珑端着酒满场乱串,像一只耐不住寂寞的花蝴蝶。只一会的功夫,他就打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说,石中堂为何迟迟不立掌门人?因为他最中意的掌门人继承者并非现在那位,而是多年前被人杀害的李响。又比如说,当初李响被杀是为了一个女人,并不是因为武功秘籍。再比如说,那本武功秘籍原本就不是无影门的,是十三公子临死前留下的……还有很多石中堂年少时做下的荒唐事,也都被翻了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喝酒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多。莫待赏了曲玲珑一盏茶水润嗓子,拍拍屁股走人了。刚到后院,谢轻云和萧思源回来了。光看萧思源摩拳擦掌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办妥了。曲玲珑是个自来熟,三言两语就跟萧思源混熟了。 萧思源先狠狠牢骚了一顿,说那帮人狗眼看人低,居然不让他进去。继而又很不爽地抱怨上官家的权势太大了些,连这些地方办差的都认得他们家的信物。然后,才开始正题:“正如传闻所说,石中堂嘴角上翘,似乎在笑,死得很安详。官府已勘验完伤情,他正面中剑,贯穿后背。伤口只有一条细线,周围隐隐有血渗出。现场很干净,没有打斗的迹象,也没有中毒的症状。” “你确定就只有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我确定。犯罪现场的记录簿上也就只有这些。” “正面中剑,面带微笑,没有打斗的痕迹,这些只能说明可能石中堂认识凶手,而且和凶手的关系似乎还不错。伤口呈细线,有血渗出,说明凶器刃薄如纸。薄如纸,却又无比坚韧锋利,这是霜月和秋水的特征。可秋水是令狐云骁的灵器,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是霜月也不是秋水,那会是什么?” “千万别问我!我又不是江湖人,对这些刀啊剑啊的,心里没谱。” “你再好好想想,现场还有没有可疑之处?或者说,奇怪的地方?” 萧思源敲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好像还真有。验尸官说,石中堂的右手死死攥着,他以为是攥着什么重要的证物,费了好大劲才掰开。结果你猜是什么?竟是裹着一小块蓝色布条的树枝。我看过那块布,虽然高级但有钱就能买到。这算不算奇怪?你能猜出那布条是哪儿来的么?” “蓝色布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石中堂的衣服是蓝色的。” “没劲!一下就猜中了!我仔细比对过,布条和他衣服破损处的痕迹严丝合缝,应该是他临死前撕下来的。” 蓝布相裹,树枝为木,蓝木……木蓝……木兰策?!难道说杀他的人是为了木兰策?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找到他这里了。“也许他有所指吧!只是我没想出来指的是什么。” 萧思源索然:“你莫大公子都想不出来的问题,我也就甭想了。”他将指环扔给莫待,还为之前的事忿忿不平,“一帮臭不要脸的玩意!就知道舔上官家屁股!” 莫待扶额道:“你几岁了?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的。这些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了可要管好你的嘴。别给宁王府招是惹非。”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比我瑶姨和野烟姐姐还要啰嗦,一点都不像江湖人!”萧思源没见过霜月和秋水,想看谢轻云的剑又不太好意思直说,只好旁敲侧击。“我父王的剑也算是宝剑,那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薄如纸。如果目前只有你的霜月有这个特征,那你不就成嫌疑犯了?搞不好,你会成第二个十三公子,被武林人士群起而攻之。”说完走到曲玲珑身边,挤眉弄眼地暗示他开口。 第二个十三公子?莫待心中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一点细微得像头发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瞬就到了跟前。千钧一发间,他摘下桃花结扔向萧思源和曲玲珑,自己则纵身一跃,朝谢轻云扑过去,挡在他面前:“轻云……!” 桃花结泛出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将萧思源和曲玲珑笼罩其中。嗤嗤一阵轻响后,地上多了些细不可见的白色印迹。 “阿呆!”谢轻云毫发无损,只是衣服已被莫待的血染红,“阿呆!” 莫待忍着痛一掌将他推进桃花结的光华中,张嘴吐了两口血:“出手就是梨花榆火,阁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一群黑衣人落在墙头,个个利刃在手,杀气外泄,一看就来者不善。领头的是个戴着黑铁面具的男人,声音有种刀砍斧削的尖利,神经不好的人听得久了怕是会落荒而逃。“打眼就认出了梨花榆火,不愧是与孟星魂过招的人!不过这次我们不找你。谢轻云杀了石掌门,只要你把他交出来,我保证没人为难你。” “既然是为石掌门报仇,那就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讨说法。瞧你们这藏头藏尾,偷袭暗杀的行径,可不像是为了真相,倒更像是别有所图。”莫待忍住剧痛,靠树坐着,“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还请阁下如实作答。” “死人的问题本尊一般不作答。不过本尊今天心情好,你说。” “如果这世上只有你的剑能造成某种特殊的伤痕,你还会用这把剑去杀一个名满天下的掌门么?如果你是石中堂,你与杀人凶手不但没交情而且还很不对眼,他大半夜的突然出现,你会任由他走到你面前还毫不防备?如果你被人夺了性命,你死前还会面带笑容,丝毫不觉得愤怒和不甘心?就凭石掌门与谢三公子往日的关系,稍微动点脑子就该想明白:谢三公子不是凶手,是有人刻意模仿,故意为之。” “天下人都知道你与谢轻云交好,你自然帮着他说话。” “我与他交好不假,我的话也确实不掺假。阁下突施杀手,目的有二。其一,杀人灭口,栽赃嫁祸。只要谢三公子死了,你说什么都对。其二,以此为由,挑起武林与魔界的争斗,让你或者幕后主使坐收渔人之利。”莫待咧嘴笑了,“当年在落凤山,你们不就是用这招逼死了十三公子么?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有那么便宜的事?” 桃花结内的三人想尽办法也出不来,只好焦灼等待。谢轻云耳边一直回响着莫待的那声惊呼,那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他看着莫待蜷缩在树下的瘦弱身躯,泪落如雨。 萧思源心里也很不好受,他虽不像最初那般敌视莫待,但于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觉得此人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的,孤傲而不可亲。莫待对他而言充其量是个颇为合拍的玩伴,算不上朋友。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莫待竟肯舍命相救。如果这都不算朋友,那又是什么呢? 至于曲玲珑,感受最多的则是意外。他与莫待套近乎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完成木晚心交代的任务,不掺杂私人感情,更未想过其它。如果有一天木晚心下达了刺杀令,他绝不会因为与莫待喝过酒聊过天就心存不忍,他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争取一招毙命。在这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关系下,他实在想不通莫待拼死相救的理由。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救他,完全是出于莫待的本能反应。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只得找理由说服自己:莫待这个人就这样,嘴毒心善滥好心,算是个好人。他不喜欢好人,那会让他在杀死他们时有负罪感。而那个他深爱的人曾耳提面命,人要活得坦荡自在,不能带着负罪感生活。 “十三公子是十三公子,谢轻云是谢轻云,两者岂可相提并论!”面具男提剑朝莫待刺去,“你的话太多了,该闭嘴了!” “公子!”顾长风的眼在看见莫待的那一刻就红了,出手就是杀招。他的功夫远胜面具男,若一对一完全可以轻松取胜。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顶尖高手,他拼尽全力短时间内也很难取胜,难护莫待周全。 面具男见顾长风被缠得脱不了身,桀桀笑了:“这俗话说得好,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当年导致十三公子惨败的教训,你怎么没学到?”他的笑声又尖又细还带点奇怪的颤音,像是铁甲挠在金属上那般刺耳,听得人后牙槽发痒。 莫待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盯着面具男看了许久许久,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厉声道:“我没学到十三公子的教训,可我学到了得意容易忘形。你杀不了谢三公子,也不敢杀我。如果我有事,碧霄宫饶不了你,星辰殿更饶不了你。你这一趟,白跑了。” “碧霄宫?星辰殿?哈哈哈……”面具男的笑声愈发刺耳了,“我可以杀光你们,再毁尸灭迹,叫他们寻无可寻。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能耐我何?” “你说得没错,他们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是这桃花结知道。桃花结乃月老梅染赐给我的护身符,能记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一死,它会立刻带着我的记忆回到月老手中。不知道同时被两大上神、一位上仙同时追杀是什么滋味?要不,你杀了我试试?” “我不能杀你,还不能杀他么?”面具男剑指顾长风,“杀了他,总没有神仙找我麻烦。” “敢尔!”莫待一声怒喝,拍地而起,“胆敢动长风一根手指头,本公子让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宁!” “你看我敢不敢!”面具男出招了,招招致命。“中了梨花榆火,难不成你还有力气还手?” 莫待还手了。他一手替顾长风挡开所有的攻击,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一手拍向面具男,直取他胸前几处大穴。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一掌有千钧之力,面具男抵挡不住,被正中胸口,抛出去老远。 一把长剑带着琥珀之光凌空而来,直奔面具男下盘。莫待心意微动,灵犀立马改变了方向,直刺面具男的面部。很明显,它想刺破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真容。面具男就地滚了几滚,躲开攻击。他自知再难得手,扔下一颗烟雾弹带着众人逃之夭夭。 “公子!”顾长风惊得魂飞魄散,“公子!” “我没事……”还好梅先生不在,没看见我动武,不然怕是要被他骂成猪头了。莫待喷出两口血,晕倒在顾长风怀里。桃花结随即收敛了光华,重新戴上他的手腕,颜色比之前暗沉了许多。 风乍起,粉色的桃花从天而降,飘扬在天地之间。风停,花落。众人眼前多了一个人,是梅染。他面色冷清,看向莫待的眼阴晴不定:“我是梅染。是谁伤了他?” “月老?”萧思源没想到自己能见到传说中的神仙,激动得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第五章 江湖13 顾长风道:“那人戴了面具,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公子说这桃花结能记忆他所经历的一切……” “他骗人的。带他回房间去。” “梅先生,我能为他做什么?”谢轻云问。 “别来打扰我就是帮忙。”梅染跟着顾长风到了莫待的房间,吩咐将园子里的人全部撤走,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众人自然无二话,一一照办。 梅染张开结界,以防有人擅闯。 莫待安静地躺着,脸色不比那日被孟星魂重伤好多少。 梅染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啊!”他将一粒丹丸喂莫待吃下,然后散开他的发髻,又为他宽去外衣,拉过被子替他盖好,静静地等待。 一盏茶后,莫待吐出淤血,呼吸平顺了许多。梅染松了口气,化出灵珠放入他体内,助他固本培元。 “梅先生?”莫待双目紧闭,喃喃细语,“别骂我……” 我几时骂过你?梅染握住桃花结,直到它的颜色恢复如初。他擦拭莫待嘴角的血迹,心中突然飘过一丝悸动,倏地缩回手一步步退到窗前,眼神慌乱。 窗外,没有月,夜黑如墨。 清晨。莫待在鸟鸣声中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舒坦无比。他伸了两个大大的懒腰,舒服地左右滚了两滚,才看见窗前盘腿而坐的梅染。梅先生?他为何在我的房间?他想起昨晚遇袭的事情,忙缩回被窝,假装还昏迷不醒。糟糕!怎么惊动这位大人了?完了完了……恐怕要被骂成狗了!上次欠的人情还没有还,这又欠上了,我就是以身相许也报答不过来。以身相许?得了吧,就我这蔫不拉几的样子,他也看不上啊。没法以身相许,又无以为报,那要怎么办才是?做牛做马?任打任骂?不合适不合适……我装不了小白兔。算了,大不了脱层皮。 梅染心中一声叹,自语:“我是不是也太没威信了?” 莫待一骨碌起身,垂头跪在床角:“先生,我错了!” 梅染没说话,只用一双细瓷般的手搭上他的脉,片刻后又将他披散的发拢到耳后。“既知错,便要接受惩罚。我炼的药都被你吃光了,回琅寰山后,来陪我炼药。可否?” “行!”话刚出口,莫待就后悔了:我这不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他削么! “我不强迫你,允许你反悔。”梅染的声音很是落寞,“炼药的过程漫长又无聊,我只是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打发时间而已。你若不愿意……就罢了。” “没有……我没有后悔,我愿意,非常愿意!只要先生不嫌我吵闹就好。” “药堂太静,有点动静也是好的。我在琅寰山等你。”梅染从袖中拿出饭团放到莫待面前,“带着饭团,它会保护你。” 莫待磕头道谢,依然头颅低垂,目不斜视。饭团跳到他背上使劲踩,末了拍了拍他的头:“他已经走了,别再跪着了。” 莫待吓了一跳:“饭团?你……你怎么说话了?” 饭团以白眼问候:“我是灵兽,灵兽!以前是我不想说,不是我不会!” 莫待乐得满床打滚:“赚翻了,赚翻了!会翻白眼,还会说话!”他跳下床,抓起饭团就跑,“长风,长风……快点来看!我上次给你说的那只会翻白眼的猫!长风……长风你在哪儿?” 饭团气得直吹胡子:“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竟四处炫耀!我又没认你为主!” 莫待还了一个白眼:“别自以为是了,说得好像我很稀罕你认我似的。你若认了我,我就得赚银子养你,我才不想那么麻烦呢!不过就是看你长得有点可爱,爱跟你玩罢了,瞧把你给得意的。” 饭团被他一顿数落,竟不知道该如何还嘴了。 门外不只有顾长风,还有谢轻云、曲玲珑、夜月灿和萧思源。众人见莫待又活蹦乱跳了,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即,又都提了一口气。除了顾长风,这样的莫待是谁也没见过的:只见他长发垂腰,丝滑垂顺,宛如一匹黑色的锦缎披在他身上。素白的衣服只用一根细细的带子拦腰系着,随意又洒脱。因为双手举着饭团的缘故,宽大的衣袖堆叠在臂弯处,露出雪白的胳膊。光着的脚丫纤细而秀美,和胳膊一样莹白如玉。一双黑白分明,水盈盈,亮晶晶的眼睛瞪着众人,眼神中带着不解与无辜,似乎被人这样看是非常委屈羞涩的事,活脱脱一个养在深闺初长成的大小姐,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冷傲与孤清。 谢轻云按捺住狂跳的心,更坚定了自己从前的想法:并非我定力不够,而是我遇上了妖孽! 曲玲珑心想:此人虽算不得人间绝色,但气质清绝,雌雄同体,可阳刚可阴柔,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尤其是这双眼,清澈明亮,让人心神摇曳。如此尤物,怪不得雪凌寒会动心! 萧思源叹道:可惜,是个男儿身!若是女子,估计也差不了野烟姐姐太多。 莫待抱饭团在胸前,斜依梅树,浅浅一笑:“各位公子看够了么?看够了就给钱吧!”他的笑消失不见了,又是冷清傲慢的样子,“我收费可高,不讲价也不赊账。给不起钱的,就留个胳膊腿抵债。谢三公子清贫,就收他五十两银子;小王爷、玲珑公子和夜月,一人五百……金。灵犀,收钱。” 灵犀变成个盘子,在众人面前转来转去,还不时蹦上两蹦,十分开心。谢轻云放了颗金豆子进去,笑道:“一笑值千金。如若不够,我用余生偿还。” “就知道借花献佛!这豆子还是我的!”夜月灿嘴上叫着,业已掏了金珠放进盘子里,“本大爷懒得跟你计较,就当被狗咬了!” 曲玲珑笑道:“你这个人真没趣!如此美景,就是再给万金也值得。”他左手一把金叶子,右手一把珍珠,看也不看直接放进了盘子,“够不够?不够我卖身也给。” “够不够请公子您自己掂量,我只管收钱。我这里的规矩是沾了盘子就是我的,多了不退,少了要补。” “喂,你抢钱啊?看你一眼就要收本王五百金!你比霓凰城的头牌姑娘还要贵!不对,头牌姑娘都没你这么贵!” “怎么,小王爷想赖账?那要不你穿成我这样,让我欣赏品味一番?咱俩就扯平。” “不干,不干,坚决不干!”萧思源两手一抄,鼻孔朝天,“钱在本王的腰包里,不给你又如何?” “不给是吧?行,不给就不给。我重伤初愈,也没力气抢,小王爷您高兴就好。长风,快去准备笔墨,替我写一摞求救书。你要这么写:宁王和宁王妃教子无方,教养出的小王爷始乱终弃,祸害了某位命苦的姑娘。现如今,这姑娘抱着孩子千里寻夫而来,他却翻脸不认账……” “你……你……!还有没有天理了?你……” “你什么你?你快点给钱。不给钱我就请两个姑娘天天去宁王府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见人就发求救书,我就不信没人管。”莫待说着亲了亲饭团的大尾巴,“我着急给饭团买鱼干。你再废话饿着了它,就不是五百金了,五千金也不止。” “你就是个强盗!土匪!吃人不吐骨头!坏胚子!坏死了!”萧思源发着狠把钱袋扔到盘子里,还不解恨地补充了一句,“吸血鬼!” “吸血鬼?你见过?也带我见见呗,我愿意出五万金。” “以前没见过,今儿刚见过,就你这样的,爱钱如命!”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骂人?不会骂人的话我教你?”莫待清清嗓子,双眉耸立,堆出一脸凶相,“莫待你这个要钱不要脸的混账玩意,哪有你这么坑人的?长得这么丑,还要装美男装金贵,真不知道你爹妈是怎么教你的?自知之明有没有?羞耻之心有没有?没有?没有你还好意思出来到处乱窜?你知不知道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是一掷千金的大方,是两肋插刀的仗义,是不计得失的洒脱,是快意恩仇的豪迈!这些你都没有,谁给你的胆出来混?你太丢人现眼了!赶紧拿上你的珠子金子滚吧!别再让本大爷……噢不,别再让本王爷看见你!”他声情并茂的表演将泼妇骂街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包括萧思源,也没忍住。 饭团傻痴痴地看着他,淡蓝的眼眸里波光流转。 莫待走回廊下,云淡风轻地道:“长风,替我梳洗更衣。”说罢挥挥衣袖翩翩而去,飘飘若仙。 待众人重新在逸梅园汇合时,莫待已恢复到旧时模样,只不过肩头多了一只拳头大的猫。萧思源稀奇它那小巧玲珑的身体,想摸上一摸,不料被摁在地上又抓又打又踢,差点破了相。曲玲珑仗着自己武功高,嘲笑完萧思源便梦想着一亲芳泽,结果被一猫爪拍飞到门外,摔了个狗吃屎。 莫待由着饭团折腾两人,乐呵呵地袖手旁观,末了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一只猫,良心不会痛么?萧思源指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和脸,无声地控诉。莫待鄙夷地道,两个大男人连只猫都搞不定,活得还有啥滋味?曲玲珑叹道:想我玲珑公子一世英名,竟然毁在一只猫的手里。莫待淡淡地回了句:猫都打不过的人,不配有英名。萧思源和曲玲珑这才知道斗嘴遇上了对手,哭丧着脸,甘心认栽。 顾长风和谢轻云深知莫待对饭团的喜欢,自然不会去招惹,乐得看热闹了。 萧思源震撼于梅染的绝世风姿,想着莫待得其照顾,羡慕又不平:“不都说梅先生比雪凌寒还不近人情么?可我看他对你挺好的。” “这都是托谢三公子的福。有话请直说,别绕弯子。” “呃……我就是想问问,你可有见过姻缘殿的红线?” 莫待被问得一愣:“红线?我还真没见过。姻缘殿好像没红线。” “没红线叫什么月老?难不成,天下有情人的姻缘都得自己牵?” “姻缘不靠自己难道要靠别人?什么逻辑!”莫待将萧思源看了又看,诡秘地笑了,“你想要先生的红线?” “你不想要?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要?” “我是问,你是不是想要我偷先生的红线给你?” 萧思源眼睛一亮:“你偷得到吗?” “你说呢?姻缘殿我已经偷偷溜进去很多次了,熟得跟自己家一样。只不过嘛……”莫待对着空空的手掌吹了口气,“小爷最近手头紧,没钱买营养品补身子。这事恐怕……” “我有!”萧思源飞快地献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然后继续搜刮自己已空空如洗的口袋。“如果不够的话我明天早上再叫人送来。只要你能帮我偷到红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谢轻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我家阿呆就是生财有道!” 顾长风也笑了:“公子,下手有点狠了。中午给你做好吃的。” 曲玲珑笑道:“不狠不狠,没叫宁王府送钱赎人就很不错了。” 萧思源一头雾水:“你们啥意思?说清楚。” 第五卷:江湖14 莫待掂了掂钱袋,随手抛给顾长风:“意思就是,我有钱买好吃的了,但你的红线嘛就别指望了。为什么呢?正如你所说,姻缘靠自己,我帮不上忙。” “可你……你刚刚明明答应了帮我偷线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有说过么?没有吧。麻烦小王爷认真、仔细、用心地回想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偷东西了?我只是说,我对姻缘殿很熟。熟,不代表我就有机会偷,只能说明我轻功好,想去哪就去哪。你的,明白?” 萧思源想了一想,捶胸顿足大叫:“莫待你这大骗子!” 莫待抠了抠耳朵眼,笑道:“别那么大声,嗓子喊哑了还得花钱买药。你没钱了吧?没钱了还得跟我借,我的利息可高了。” “为什么一定要借你的?我借他们的不行吗?” “当然不行。谁要敢借钱给你,断我的财路,我就在他的饭菜里下毒,毒他个半身不遂。到时候,不还得花钱请我治病?偷偷告诉你,我的出诊费可不是一般的高,有病了千万要绕着我走。” 谢轻云忙道:“这一点我可以作证。为了给我大哥治病,我……” “行了!别一唱一和了!”萧思源又气又恼,恨不能踢莫待两脚。 “给了点营养费就把你心疼成这样,咱俩还是不是朋友了?得了,中午的鸡腿都给你了。”莫待瞅着萧思源的脸,小小声地问,“生气了?别啊!我还你就是了。咱俩好朋友,可不能因为钱翻脸。长风,把钱袋还给小王爷。” “谁心疼了?谁生气了?我堂堂小王爷,这点钱……这点钱不算啥!”萧思源大度地摆了摆手,神情中的苦涩已消失殆尽,只剩开心高兴。“你我是朋友嘛,朋友之间没那么多计较。” 曲玲珑本想调侃几句,哪知莫待已正色转了话题:“有些东西该计较还是得计较。比如,石中堂的伤口到底有什么特征?如果是被刀剑所伤,伤口周围的血凝固后,会形成一道血痕。如果没有血痕,是不是有一些浅淡的类似血水状的印迹?诸如此类,还请小王爷再仔细回想。” 萧思源想了很久,摇头:“我记不太清了。” “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有半点含糊,还得辛苦你带着霜月再去一趟。如果伤口周围是血痕,你什么也不要说,直接回来。如果是血水状的印迹,就该你上场表演了。”莫待玩着上官离的指环,细看上面的狼眼,“我猜,有人想嫁祸给谢三公子,就仿照霜月的厚度和宽度造了一把冰刀,然后用它杀死了石中堂。原本现场会有冰刀留下的水痕,可恰逢深秋,早晚都有露,勘查的人若不够细心或经验不足,会误以为是露水。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便想个稳妥的方式将真相公布于众,替谢三公子洗清嫌疑。玲珑公子,麻烦你当一回保镖,护小王爷周全。” 曲玲珑笑道:“乐意效劳。正好我想看看石中堂的死相。” “我还得带着这玩意去,对吧?”萧思源将指环扔进钱袋,动作极为轻慢。 “怎么,你很看不上这个指环?” “我又不是上官家的人,凭啥要看得上?” “你知道上官家为什么会以狼为家徽么?” “我既不参与朝政,又不带兵打仗,需要知道其中的原由么?” “若你是平民百姓,你完全不用知道。可你不是。你是宁王的儿子,你必须得知道。”莫待语气加重,显然对萧思源的说法不满。“你是不是以为上官家的荣耀是上官家的女人在后宫争斗出来的?” “难道不是么?” “恰恰相反,后宫中上官家女人的地位是靠上官家的男人打出来的。没有上官家的男人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在朝堂上出谋划策,后宫的女人不过就是花瓶里的一朵花,皇帝高兴了就看一眼,不高兴了可能连苟活都做不到。因而上官家的女人对上官家的地位而言,最多是锦上添花。” “不对吧!你看看上官家的男人,一个个沽名钓誉,争权夺利,哪个有为国效力的心思?” “那只是现在。有必要提醒你一句,皇上刚登基的那几年,为了抵抗外敌侵略,上官家的男人主动奔赴战场,几乎死绝了。他们中有的年过六旬,有的刚结婚,有的还不满十六岁。在与甘驰国的一战中,老宁王奉命驰援,到达时战争已经结束。老宁王翻遍堆积如山的尸体,终于找到一个一息尚存的男孩子,他身中数箭,四肢仅剩一条胳膊。见有人来,他拄剑起身,准备杀敌。得知是自己人后,他说了五个字,然后含笑死去。你可知他说了什么?他问:我们赢了吗?老宁王痛哭流涕,发誓要为死去的将士报仇,于是便有了昭阳国历史上最轰轰烈烈的一战——宁水河之战。那一战,将士们的士气空前高涨,打得甘驰国差点灭国。那个让全军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男孩子,叫上官飞,是上官家嫡亲的骨血。后来,外患消除,江山稳固,皇上赐云狼为上官家的家徽,以表彰他们卓越的贡献。同时,为了绵延上官家的血脉,皇上下令三朝之内不召上官家的男丁上战场。这才有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 “就算如此,如果没有后宫女人的推波助澜,上官家也不可能权倾天下!” “小王爷到底有多看不起上官家的男人?上官离很差么?”莫待无奈地叹道,“上官家祖训过百,每一条都包含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道理。其中有一条是无论男女,须自食其力,不得借他人之功扬自己之名。因此,上官家每一个进宫侍奉的女人凭的是自身的美貌与心智,而每一个入朝为官的男人凭的也都是自身的才学与权谋,并没有依靠祖上的荫庇或者得到额外的恩赏。祖训和家规,加上天资与努力,养成了上官家的人争强好胜的性格,也让他们中的大多数成为人上人,官居高位。不信你问问宁王,上官家的男人但凡有官位在身者,可有吃软饭靠女人上位,名不副实的?你也可以向淑妃娘娘求证,宫廷生活千难万险,皇后娘娘可有在旁人面前提起过祖上的功德?哪怕有过一次,就算我输,我可以替你做任何事。” “这一点我倒是略有耳闻。上官家从小就教育孩子要有狼的血性,狼的野心和狼的狠辣,凡是靠自己不靠别人。或许,血液里根深蒂固的狼性才是他们追逐向上,权倾天下的原因。”曲玲珑道。 “这……这些我都不知道。”萧思源把指环套在手上,神色肃然。 “尊重对手,了解对手,你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若只凭个人喜好盲目下结论,冲动行事,输的只能是你。” “受教了!”萧思源的脸上飘过一丝失落。“我父王从来不给我讲这些。有时候我问起来,他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还叫我不要操心不该操心的,好像我只需要做个富贵公子,吃喝玩乐就够了。” “宁王是心疼你,不愿意让你看到人世间残酷的一面。” 顾长风道:“这人啊就是难满足!有爹娘疼的嫌爹娘疼得过分,没爹娘疼的又盼着有爹娘疼。老天爷也挺难做的,这也不行那也不是。” “爹娘不一定都疼孩子,但姐姐肯定疼弟弟。”曲玲珑笑道。“我不想要爹娘,我想要姐姐。” “都赶紧做事去。再杵在这里闲话,有没有爹娘姐姐疼我不保证,但我保证一定让你疼,肉疼的疼。”莫待眯成一道缝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威胁。“烦请你顺道将我和谢三公子遇袭的事透露出去。就说我重伤不治,谢三公子也伤得不轻,怕是没办法出门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干嘛,但我会照办。”曲玲珑说完,拽着萧思源乐颠颠地出门了。 莫待找个由头将夜月灿支走,将一封信递给谢轻云:“马上把这个传给二公子,务必叫他多加防备。这次的事绝非江湖争斗那么简单,一定是萧尧在背后搞鬼。他应该早就看出魔界和人间的这一战已迫在眉睫,便想抢得先机,先下手为强,给魔界扣一个破坏和平协议的帽子,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求助仙界和武林人士,帮忙镇压魔界。” 谢轻云道:“我二哥又要睡不着了。” “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谁都睡不着。”莫待解下桃花结系上谢轻云的手腕,又挑出两颗甘薇赠送的信号弹装进他的香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会身处黑暗与危险。千万要护好自己的命!这信号弹虽然可以帮你脱险,却也是个天大的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桃花结是梅先生给你的,你比我更需要。信号弹我也用不着,你留着。” “别废话!我有饭团,它会保护我。”莫待想了想又说,“最近你不要单独行动,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风神门的人,最好一直跟在季安然身边。只要有他护着你,那些杀手就不敢太嚣张。” 谢轻云看了他两眼,双眼濡湿,大踏步离去。 待他远去,莫待抽出寒霜削掉一根旁逸斜出的树枝,反手入鞘:“长风,知道昨晚领头的那人是谁么?” “我也正想问公子,他用梨花榆火的手法太纯熟了!绝非等闲之辈!” “十多年了……”莫待望着朗朗清空,眼中风云翻滚,“我重出江湖,原本只有两个目的。第一,看看你,看看秋蔓她们过得好不好;第二,找出真相为慕家雪耻,为九公子报仇。没曾想竟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境地,还遇见了冤家对头。当初若不是他,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你是说……落凤山?”顾长风惊道,“居然是他?他没有死?” “没死才好。”莫待恨声道,“他若死了,我该找谁讨要旧账!”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该怎么找他。” “钓鱼的人不会潜到水底去找鱼,撒饵就好了。”莫待的嘴角浮起一抹阴森的笑意,“传话给秋蔓和锦瑟,让姑娘们放出话去,就说当年十三公子死前给石中堂的那卷经书是木兰策,而石中堂之所以被杀,不过是怀璧之罪。最近逛花楼的江湖人士多,姑娘们听点小道消息又说给恩客解闷,太正常不过了不是?再派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阴魂,一旦他有动作,立马通知我。另外,唤醒你这些年来埋下的眼线,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你让他们到霓凰城和各大重要的城市去,散播萧尧将与魔界开战,要逼捐上等人筹集军费的消息。此事不易说得太露骨,足够引起王孙贵族的反感就行。打不打仗这帮人不关心,百姓的死活他们也不关心,可如果有人要分他们兜里的钱财,那就等于挖他们的祖坟要他们的命。只要他们掣肘,不支持开战,朝廷短期内筹集不到军费,萧尧就没办法对魔界动手,谢轻晗就可以按计划行事。这个消息一出,淑妃娘娘立马就会明白她该做什么。她虽是女将军,却也是最不愿意打仗的人,因为她知道战争有多残酷,不管输赢都必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遭殃的都是百姓。” “我就去办。公子放心,他们继承了前辈的忠魂,一样忠诚,一样热血!” “我信!”莫待神情抑郁,叹道,“你为我忍辱负重,精心筹谋多年,而他们亦为我算谋,为我流血,为我舍生忘死。你替我谢谢他们!等以后时机成熟了,我自会以真实面容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不必劝我,我不希望再像从前那样……那是我永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他无意再多言,轻轻摆了摆手,顾长风迅速离去。 阳光灼眼,树影婆娑。莫待靠着梅树坐下,眼圈红红的。他将脸埋在饭团的绒毛里,久久没有动弹。饭团温顺地趴在他膝上,一声不响。 等曲玲珑和萧思源回来,已是傍晚。 正如莫待所说,石中堂的伤口结出的血痂并非深红色,而是被水稀释后的浅红色,且被刺破的衣服边缘也有水洇的痕迹。找到证据后,萧思源一面派人去请空谷大师和各大门派的掌门,一面派人到处喧嚷,说石中堂的赌局马上要开了,请下注的人前往指定地点听信。待人到齐后,他说明缘由,并用霜月做了场实验,让众人亲自查验伤口是否如他所说。然后又将谢轻云昨晚遭暗算的事讲了一遍,说对方来势汹汹,狠下杀手,大有杀人灭口之意。这期间,他还用莫待质问面具男的问题质问了几个挑事的人,直问得对方哑口无言。一番操作下来,谢轻云的杀人嫌疑算是洗掉了一半。 至始至终,萧思源没提十三公子,没提梨花榆火,更没提魔界。谢轻云感谢他和曲玲珑的相助之恩,他颇为腼腆地说了句“咱俩扯平了”。曲玲珑则说,下次去魔界多介绍几个温柔好看的姑娘给他就行。 顾长风正说晚上安排酒宴庆祝,宁王府的人带着宁王的手书到了,说王爷和王妃请小王爷速速回府。萧思源无奈,只得从命。 莫待遣散众人,将一个小匣子递给萧思源,里面装着上官离的指环和两个白玉小药瓶,一个瓶身画着凌寒怒放的红梅,一个瓶身只有浓浓的一撇黑。匣子的暗格里,放着一张人皮面具、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卷剑谱。那暗格做得极其隐秘,不是机关高手很难识破。“把这个带给上官小侯爷,这是我分给他的彩头。你告诉他,他还欠我一顿酒,记得还。” 萧思源晃了晃匣子,斜着眼问:“我帮你递东西,就白干了么?” 莫待递过去一把短剑:“这把碧瑶春晖子母剑虽不是了不得的灵器,但在短剑中的排名数一数二,且小巧灵便,其锋利程度可比灵犀,也算个宝贝。” “多谢了。还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江湖人多喜欢用长剑,用短剑的寥寥无几。可要说到出奇制胜,短剑比长剑更有优势,因为短剑可藏于暗处,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你武功不好,明刀明枪地与人打斗显然胜算不大,要保命多半还得靠阴招损招偷袭。这个时候嘛……就该短剑粉墨登场了。”莫待龇着牙咧着嘴,耸动着双肩,发出瘆人的阴笑。“闲来有空,你不妨弄点毒药淬一淬剑锋,以备不时之需。生死关头,只要能活命,阴招是好招,损招是高招,完全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至于江湖规矩,你更是不必顾忌,因为你不是江湖人。你要牢记,要将偷袭的效果最大化,第一是看准时机果断出手,第二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身上还藏着一把剑。明白?” “明白。别人知道我有短剑,必然防备,就达不到自救的目的。” “一点就透,不愧是宁王府的小王爷。小可佩服,佩服得很呐!” “我说你这个人,正经一点行不行?你这样子哪像个侠客,十足十一个大坏蛋!”萧思源一边嫌弃,一边笑得开心:“放心吧,我会把这剑当做我的隐私来保护,就连母亲我也不给看。还有啥要叮嘱?” “没啥了。我相信你拎得清是非轻重,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我懂。上官离的东西我会找没人的时候亲自交到他手里,也会把你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他。我虽然讨厌上官家的人,但不讨厌上官离。所以这次他突然邀请我来凤梧城看热闹,还说要跟我豪赌一场,我也没拒绝。” “他突然邀请你来凤梧城看热闹?”莫待略微想了想,笑了:“你再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谢谢他。若有机会再见,我请他喝不烈的酒。” “你是该谢谢他,谢他输了那么多钱给你。那我呢?你不请我?” “请,当然要请了。只是规矩照旧,我请客,你给钱。” “凭啥?凭啥你请客要我给钱?那还不如我直接请了。” “凭你是萧思源,是我的朋友。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哼……马马虎虎吧!”萧思源咬了咬嘴唇,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最后只笑了一笑,挥手作别。 马蹄声起。转瞬间,夜色和雾气铺天盖地涌入四方大地,用湿漉漉的黑暗将万物模糊为一体——模糊了真与假的差别,模糊了美与丑的特性,也模糊了善与恶的距离。灯光昏暗,夜行人容易迷眼。而那条通往远方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第五卷:江湖15 萧思源走后的第二天,流星捎来雪凌寒的书信,说明早先他回琅寰山的原因,是雪凌玥发现洗心池的水被人动过,让他回去调查。事情还没弄明白,东海和西海又同时出现妖魔为祸百姓的大事件。情势紧急,他奉旨东征,即日启程。他再三叮嘱莫待要善待自己,切莫冒险行事……云云。从字里行间看,梅染没有告诉他莫待受伤的事。莫待托流星捎去口信,只说:保重。盼归。 石中堂的尸体经过多番检测,再无新发现,由其弟子护送回无影门,择日下葬。幕后真凶何时落网是个未知数,总得让逝去的人先入土为安。空谷大师主持了简单的告别会,一代武林豪杰就此彻底退出人们的视线。 因为突发的死亡事件,柳宸锋和白婉姝的赌局已在赌输赢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赌生死,赌他俩谁先死。赌注的大小早已超出了正常人的思维,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呈直线上涨。有钱没钱的都赌红了眼,有钱的赌钱,钱不够的赌财产赌妻女赌命,还俨然一副我自愿入局,我自愿下注,后果我自负,谁也别阻我发财挡我开心的豪横模样。于是,凤梧城最热门的话题不再是石中堂之死,而是这让满城人狂欢的生死赌局。 离比赛开始还有两个时辰,赛场前就已人满为患,喧哗声震天。众人各抒己见,预测比赛结果,预测赌局结果。有那性急的,一次次催促提前开赛,好提前知晓输赢。无论众人如何催促,空谷大师始终端坐禅房,打坐诵经,不为所动。见催促吵闹无效,又拿空谷大师没奈何,着急的也就没那么着急了,压着心中那蔟到处乱窜的火,焦心等待。 一声锣响,众人相继登场入座。雪凌寒一行人没有出现,据说是因为莫待与谢轻云遭人暗算,生命垂危。尽管雪凌寒不惜灵力为其续命,奈何他二人伤势沉重,情况不容乐观,已是凶多吉少。闻听此讯,众人的表情一言难尽。 白婉姝和石中堂差不多年纪,但看上去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像个年轻的小媳妇。实际上,夏天多少岁她就孀居了多少年。她常年穿一身黑色衣裙,只在袖口处绣着白色的卷云图案,极为简素。没佩钗环,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青白玉发簪高高挽起,将她的身材拔高了不少。这是她第二次和名剑山庄的掌门见面,却是第一次见柳宸锋。 柳宸锋以晚辈的身份行了礼,白婉姝抬抬手,含笑点头,气度不凡。 单就剑术而言,柳宸锋占绝对优势。加之他轻功超群,内力深厚,且头脑灵活,反应迅敏,在战术上也占据上风,想赢他实非易事。白婉姝自知在剑术上不敌,在其它方面也略逊一筹,便打算靠着独门身法与独门毒药,另辟蹊径展开攻防战。 世人皆知,明枪易躲,暗器难防。暗器虽难防,还可以勉力一试。毒药就不一样了,它们有的无色无味无孔不入,常常在人们意识到危险来临时,就已经身中剧毒。 从第一次交锋开始,白婉姝就借由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一点无色的粉末弹到柳宸锋的衣服上。之后每次过招都会有不同的毒药落在柳宸锋身上,并随着空气的流动吸入他的肺腑。柳宸锋毫无察觉,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有条不紊地或攻或守。 百招后,白婉姝立足收手:“柳掌门可有不适?” 柳宸锋收了剑,问道:“没有。前辈此话何意?” “你中了我的独门毒药,可千万别硬撑。” “多谢白前辈的关心,目前我感觉良好。” 果然不容小觑!白婉姝一招‘风吹千重浪’,手掌带起一片蒙蒙白雾,迷住了众人的视线。借着白雾的掩护,白婉姝双手连弹,将点点细不可见的微粒弹到柳宸锋胸前。柳宸锋以袖掩面,飞速后退。待白雾散去,方才放手。靠近比赛台周围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吸入,顿时面色如土,呼吸困难。柳宸锋却依旧面色如常,已准备出招。 白婉姝笑道:“似乎柳掌门对我仙鹤门的毒药早有防备。” “既然知道白前辈擅长用毒,我岂有不防之理?自然是有备而来。得罪了!”柳宸锋说着转动手腕,剑招突变,剑尖直指白婉姝的眉心。这一招来得太快,快似流星飞驰,快似魅影过眼,饶是白婉姝这样的江湖高手,也被逼得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亏得她经验老道,应变力强,堪堪地以毫厘只差躲过了剑锋。柳宸锋回腕收剑,那剑就像个在山林间散步的姑娘,身姿婀娜,步态轻盈;又像慢悠悠翻飞的落花,堤岸边随风起舞的垂柳,说不出的自由自在,说不出的多情温柔。淡淡的剑光中,白婉姝看见已经去世多年的丈夫正慢慢向自己走来。他还是年少时的模样,飞扬跳脱,深情款款。他牵起她的手,在满天星光下并肩而立,虔诚许愿:我愿以磐石之心,守白首之约,就像青山守着大地,月亮伴着星辰!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惟愿上天垂怜,许我们生生世世的情缘!一缕清音飘过她的耳边,像晨露滴落在琴弦上,像三月春光里的袅袅笛声,像她幸福时的欢声笑语,更像那年那月那天他站在山岗上遥遥的呼唤,是那样的情深意浓……等她回过神,柳宸锋的辉夜剑已入鞘,她的半片衣角躺在地面上,看着有点可怜。 “好厉害!这招可是‘露桥闻笛’?” “正是。白前辈好见识!” “不是我见识好,是先夫当年就输在此招。只不过,你这一招的威力远胜于令尊。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名剑山庄后继有人!”白婉姝本就无意武林盟主之位,不过是夏天说想看看仙鹤门在武林中的排名才应邀的。她将标牌放在空谷大师面前,抱拳道:“大师,我输了。” “阿弥陀佛。白掌门心宽似海,老衲佩服!” 就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台下已经炸开了锅。 “还没打就认输?怎么跟秋渐离一个德行?” “该不是柳宸锋同情孤儿寡母,不愿出手?” “才打了一百多招!哪够看?摆明了耍我们!” “不行!必须打!打到底!绝不能半途而废!” ……………… 柳宸锋充耳不闻,和秋渐离喝茶聊天。秋嫣然奇怪他为何突然之间就不怕毒了,又不好意思张口问,一个劲地捅秋渐离。秋渐离心里也好奇,但绝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开口,直接无视了秋嫣然的请求。 夏天听不惯众人的叫嚣,又没办法堵住别人的嘴,气得嗷嗷叫唤。白婉姝笑她孩子气,安慰几句后高声道:“在与柳掌门对战的过程中,我一共用了十八种毒药,任何一种只要吸入少许都会致命。就拿那招‘风吹千重浪’来说,那是我仙鹤门纵横江湖的独门绝技,配合它使用的是仙鹤门独步天下的‘白露银霜’,嗅之断肠,沾肉必烂,三步断魂,七步之内化为腐水。可这些都没能奈何柳掌门,那我还有打下去的意义么?难不成诸位要我现在就炼制一种新毒药出来对付他?别痴人说梦了!你们敢想,我可不敢应。虽然我对盟主之位不感兴趣,但我尊重武林大会,尊重我的对手,更尊重以热爱持正之心前来观赛的各位同道。在这场比试中,我没有作假,他没有耍诈;我毫无保留,他尽了全力;我输得磊落,他赢得光明。怎么就不行了?到底是我们在比还是你们在比?既然是我们在比,那就闭嘴!别在这里大放厥词,侮辱以武会友,公平比试的精神!” “这么大的比赛如果只是点到为止有什么意思?总得拼个你死我活吧?最不济也得见红。”有人嚷道。 “你死我活?为什么?仙鹤门与名剑山庄往来不多,更无仇怨,我们为什么要无故结仇?就为了被人夸一句‘你好厉害’?对不起,我白婉姝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了。” “争强好胜是江湖人的天性,不然就不配行走江湖!你们不能如此草率就定了胜负,得拿出真本事来!” “说得就是!得拿出真本事来打才算!”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柳宸锋有些听不下去了。秋渐离道:“喝你的茶。这种场合下白前辈出面比你好使,她女性的身份更占优势。可只要你开口,就少不了一场恶战。不管这恶战的对象是白前辈还是台下的某个人,都不是你所愿吧。” “为什么?我要再不说话,他们可就都冲着白前辈去了。” “这帮人真本事没多少,可心气是一个比一个高。你听听他们的口气,再瞧瞧他们的架势,是不是特别瞧不上白前辈?换句话说,他们瞧不上女人。既然瞧不上,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拉下脸计较。白前辈是聪明人,知道他们的死穴在哪里,也知道该如何下手,一招毙敌。” “瞧不上女人?谁给他们的权力和胆量?”柳宸锋又气愤又无奈。“自古以来出了多少名垂青史的女中豪杰!远了不说,就说当朝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巾帼不让须眉,让多少男子都自叹弗如!” “井底之蛙,还奢望他们有多高的眼界?”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白婉姝也没闲着,背着手从比武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似乎在认真听取众人的意见。等台下的声音没那么嘈杂了,她嗤笑道:“我算听明白了。你们吵来吵去不就是为了钱么?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你们希望我与柳掌门斗个你死我活并不是为了看一场精彩的对决,而是为了让你们的赌局见分晓。抱歉,我们没义务对你们的赌局你们的人生负责,我们要负责的只是眼下这场比赛。至于那些赌生赌死的赌局,输赢都是你们的事,与我们无干。” “如果你真的使用了‘白露银霜’,那柳宸锋为何没事?” “没事是他的本事。你没有刨根问底的资格,我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来的都是江湖人,难道连江湖规矩都不懂了么?”白婉姝的脸色渐冷,端出了一个掌门该有的威严。“如果谁觉得孤儿寡母好欺负,不妨过来伸伸手,我白婉姝奉陪到底。好心提醒一句,仙鹤门的毒可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容易解。” “谁要跟你打!我们只是想让你与柳宸锋的比赛更有意思些罢了!” “想有意思还不容易?只是我已经输给柳掌门了,没理由再向他伸手。如果阁下真想干点有意思的事,那别在台下旁观了,上来以身试毒不就好了?你若也能解了‘白露银霜’的毒,我立马从这台上滚下去,向你斟酒认输。白婉姝一介女流,不怕输,也不怕没面子。阁下七尺之躯,应该也不怕吧!” “怕?谁……谁说怕你了!看你是个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罢了!你俩爱打就打,不打就换人,管我鸟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浑厚的佛号传遍了比赛场,震得众人的耳膜嗡嗡直响。修为不够的,捂紧了耳朵也还是头疼。很快,人群就安静下来。空谷大师又是一声佛号,这次就柔和得多:“白掌门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衲就不赘言了。诸位,老衲这里有一言相劝:莫贪图,莫暴怒,莫傲慢,莫妄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求的是个自在,图的是个心安,切莫因为一念之差误了性命。” 端木羽辉道:“大师之言在理!理正方可心安,心安方可自在,自在方可圆满。同样,理不正则心不安,心不安则生妄念,妄念生则难自在。果然是天道循环,生生不息!” “端木掌门慧根不浅,必有后福。”空谷大师一拂手,四块木牌便到了高空中,飞速旋转后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四位抽签决定下一场比赛,文字相同的为一组。” 第五卷:江湖16 宋澜微和苏舜卿抽到了“壹”,柳宸锋和端木羽辉自然就是第二组。这个结果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沸腾了。柳宸锋对端木羽辉,这比柳宸锋对白婉姝还难测胜负,太有看头了! 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宋澜微和苏舜卿一起弃权了。宋澜微的理由是自己才疏学浅,要管好万马堂已是万般艰难,再无力顾及其它。苏舜卿则说,自己算半个朝廷命官,不宜过多插手江湖事。他只是技痒想跟高手过过招,无意江湖争霸。如此一来,就剩柳宸锋与端木羽辉了。 端木羽辉笑道:“羽辉自不量力,想跟柳兄讨教几招,不知可否?” 柳宸锋抱拳道:“云影鹤壁威震江湖,该在下跟姑娘讨教才是。请!” 趁两人交手之际,秋渐离唤过秋嫣然,小声道:“宸锋赢了白掌门,咱千机阁依然是千机阁,你还额外赢了一大笔嫁妆,怎么还苦瓜着脸?” “我不苦瓜着脸难道还要欢天喜地?羽辉的剑法我见识过,本身就已相当厉害。加之这些年她潜心修习剑术,一心想要找到破解风息十三剑的方法,那必定是更上层楼。我担心锋哥吃亏。” “哟,这个时候叫上锋哥了?平时不都冷眼相待,老死不相往来么?知道心疼了?”秋渐离见秋嫣然瞪圆了眼,忙道:“你就别操心了。你可以用石榴换剑法,他就不可以么?要知道,咱们千机阁的石榴树,还是老祖宗从名剑山庄移回来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叫你安心喝茶。如果他真打不过,你操心也没用。空谷大师刚刚说过,求自在,图心安,明白不?” “我不想明白!”秋嫣然撅着嘴,踢了秋渐离的椅子一脚,专心观赛。她见柳宸锋使的根本不是柳家剑法,很是诧异。 端木羽辉同样诧异。她研究名家剑术多年,特别是名剑山庄的剑法,更是一招一式都推演过,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剑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千变万化毫无套路可寻。她自己已算得上是借力打力,见招拆招的高手,可跟柳宸锋比起来那就还差得远。她的奇招妙术都被柳宸锋化解,还甚是轻松自如。轮到柳宸锋出招时,很简单的剑招也能逼得她手忙脚乱。若不是柳宸锋心存仁念,不足百招她就已败下阵来。她又兴奋又不甘,使出那招从未有过败绩的“鹤影追月”朝柳宸锋刺去。只见万里晴空下,芳草萋萋,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成千上万的仙鹤聚集在碧海银滩上,时而嬉戏,时而静默。风缓缓吹过,吹皱了一江春水,吹绿了两岸的柳树,吹红了林中的桃花。一群群仙鹤迎风起舞,而后便排空而上,朝着高空飞去,直至飞上云端,飞向天的尽头,追云逐月,好不逍遥自主……伴随着声声鹤鸣,一道亮光扶摇直上,紧追着鹤群到了天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光又从天而降,以迅电不及瞑目之势到了端木羽辉面前。她举剑去挡,猛地觉出一股寒气穿透了衣衫,直刺肌肤。低头看去,辉夜剑闪着冷冷寒光,已抵在她腰间命脉。 柳宸锋迅速收手:“承让!” “柳兄技高,羽辉拜服!”端木羽辉抱拳认输,高声道,“云影鹤壁上下愿奉柳掌门为武林盟主,听其调遣,不存二心!” 这场比斗众人一致觉得精彩至极,无话可说。空谷大师将破晓令交道柳宸锋手中,含笑道:“既然是众望所归,那柳盟主就走马上任吧。望柳盟主规范武林,多做善事,造福苍生。” 事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六大门派的掌门人歃血为盟,宣读誓言,并率领其门人一起行礼,参见新晋的武林盟主。苏舜卿没有拜,只作为见证人站立在旁。仪式结束后,空谷大师便回灵境寺了。 秋渐离笑道:“如此盛事,百年不遇,值得好生庆祝!借凤梧城这块风水宝地,我千机阁愿出重资,摆宴设席,款待远道而来的同仁!今夜,让我们齐聚醉金枝,为武林的光明未来干杯吧!” “这个时候就在说庆祝的事,是不是早了点?”一个戴面具的男子如鬼魅般现身高台,正是那晚夜袭凤来客栈的人。“既然是公开比试,公平竞争,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向柳掌门挑战?” 秋嫣然叫道:“比赛已经结束了,你来晚了!再说,你没有报名,不能参赛!” 面具男晃晃手指,咧嘴道:“无妨,无妨,都无妨。江湖人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姑娘说的这些都不能成为柳掌门拒绝我的理由。柳掌门,我疾驰千里只为赶来与你一战,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当然,如果柳掌门看不上我,觉得以武林盟主之尊与一个无名小卒过招有失身份,那我这就退下。” 柳宸锋自知推脱不掉,索性大方迎战:“哪里的话。武林大会的初衷是以武会友,公平竞争,绝不会以身份论尊卑。阁下远道而来是为客,客人的要求柳某焉有不应之理。请!” 秋渐离忙将秋嫣然带离,以防她被人误伤。 柳宸锋与面具男打在一处,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拿捏不住谁的错漏。面具男有备而来,早就想好了对付柳宸锋的办法。他始终不拔剑,摆出只较量拳脚的架势,柳宸锋也就只能拳脚相迎,不能拔剑;他擅长用掌,腿上功夫稍差,便用一套环环相扣的掌法封死了柳宸锋的动作,不让他有用腿的机会;他的内力不如柳宸锋,便施展借尸还魂的阴损招式,将柳宸锋的内力据为己有;他应变能力强,便不停变换招式,以期扰乱柳宸锋的判断。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到了知己知彼,也懂得扬长避短。好在柳宸锋也非等闲,很快就适应了他的战术,寻找着破绽打算给以重击。 没能达到预期的战果,面具男突地收了攻势,举手示意有话要说。 柳宸锋也只得收了手等对方开口,哪知面具男猛地高高跃起,摘下面具朝他扔去。柳宸锋轻松闪开,准备出招,不想被面具男那张丑得不忍细看的脸惊了一惊。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惊诧,一点白色的粉末落在柳宸锋的右手上,饶是他反应神速及时封住了穴道,也还是没能阻止毒的蔓延。眨眼的功夫,他的右臂变黑了。再看面具男,已戴上面具站在一旁,笑声中透着得意。 “卑鄙小人!”秋嫣然骂道,“耍诈使坏,算什么英雄好汉!” “已经有那么多人英雄好汉了,卑鄙小人也得有人做才行啊!”面具男一阵嚯嚯怪笑,“历来英雄皆短寿。如今这世道,英雄好汉远不如卑鄙小人来得逍遥快活。柳掌门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我又为何要步他后尘做个无福的短命鬼?”说完又是一连串怪笑,听得众人直皱眉头。 柳宸锋恨自己大意。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能让盟主之位落在一个无耻之徒手中。他正欲出手,却不想林雨曦跳上比赛台,挥掌将他送到秋渐离身边:“柳盟主,我有几句话想说,麻烦你等一等再做计较。” 秋渐离见那毒已快到肩膀,无比震惊:什么毒这么厉害?他不知道是何种毒药,就不能随便用药。面具男肯定有解药,可既然他对柳宸锋下了死手,又岂会出手相救?不愿意给,那就只能抢了!思量罢,他提剑在手,眼中已有杀意。 “哥?你……你这是要干嘛?”秋嫣然擦去眼角泪滴,一脸惊诧。在这次武林大会之前,她从没见秋渐离与人争斗。但凡需要动手的场合,几乎都是鹤枫代为解决。秋渐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生意人,和为贵。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能一起喝茶就不要吵架。和气生财,一起赚钱才是正道。正因为此,她有些看不上这个哥哥,觉得他圆滑世故,缺少江湖人的胆魄与血性。 “找人打架。”秋渐离笑着拍拍柳宸锋的肩膀:“别着急死,稍等片刻。” 柳宸锋忙道:“我没事,你别为我冒险,还是从长计议……”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那声音有些陌生,却分明又在哪里听过。是了,是那夜传授他剑法的麻衣人。他依着麻衣人的指示张开嘴,一点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台下射过来,直奔他的面门。他不躲不闪,那东西准确无误地进了他的嘴,滑入他的胃。那是一滴散发着药香,略有清苦之气的水滴。片刻后,又是一滴。三滴之后,再无动静。 秋渐离兄妹都看清楚了水滴射来的方向,是面具人的视觉死角。两人皆没有声张,只焦灼地观察柳宸锋的伤势。众人不知道仙门弟子的出场又将牵扯出怎样的大事,一个个全神贯注,异常兴奋地关注着林雨曦与面具男的对峙,早已没人将注意力放在柳宸锋身上。 林雨曦面沉似水,一步步逼近面具男:“狗贼,你可认得姑奶奶我?” 面具男本想趁柳宸锋虚弱一剑结束他的性命,不曾想杀出个救场的,大为光火:“黄毛丫头一个,谁要认得你!让开,别当老子的道!” 林雨曦呵呵冷笑:“我不让,你又待如何?”她剑指面具男,神情愤怒而悲痛。“十多年前,你靠着缚心术伪装成魔界的人,以断魂剑为诱饵,诱江湖豪杰逼杀十三公子。不料被十三公子重伤,仓惶逃下落凤山,昏死在路边。一位路过的猎人好心救了你,将你带至家中,精心调养。你苏醒后匆匆离去,却又半夜折返,杀死了猎户一家四口。这件事你可还记得?我,就是那个猎户的长女!” 落凤山一战,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已成为传奇。谁能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制造传奇的人。众人兴奋异常,都想瞧瞧面具下的那张脸。 “你认错人了!十三公子的事我是听过的,但落凤山我至今没去过。” “撒谎!我的爹娘和两个年幼的弟弟皆命丧你手,你与我有杀亲之仇灭门之恨,我焉有错认之理?我找了你十几年,总算找到了!” “荒谬,荒谬!简直一派胡言!你受何人指使,这般诬陷于我?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了你全家?” 第五卷:江湖17 “证据?证据就是你这独一无二的令人生厌的笑声!那日,你以为我们全家人都死了,从此再无人知晓你的真面目,便得意大笑。可你没想到我的心脏与旁人不同,你那一剑伤了我却没能杀死我。你边笑边说,缚心术确实是个好东西,幸亏我早早地精通了。不然,想骗端木云端那只老狐狸和威震天下的十三公子那么长时间,是万万不可能的。既然魔界已经替我背了黑锅,再多一个罪名也无妨。于是,你四处流窜,妖言惑众,说谢三公子酒后伤人,虐杀了落凤山老猎户全家。恰巧那些天谢三公子为了保护月影的尸首一直守在落凤山下,很多正义之士都信以为真,以至于几年前还有人因为这件事围攻谢三公子,导致他重伤,幸得凤来客栈的顾掌柜相助才保住了性命。我可有说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的事真相如何只有当事者才知道。围剿十三公子的人老的老,死的死,退隐的退隐,今天无一人到场,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想治我的罪,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来!没有凭证,你就是在含血喷人,诬赖好人!” “要证据还不简单。”林雨曦刺出一剑,用的是季晓棠新授的剑法。“众人皆知,缚心术乃十大禁术之一,它会在施术者心脏的位置留下永生不灭的十字架疤痕。用一次,就多一个十字架。到第十次,这些十字架就会连成一个圆环,吞噬掉施术者的心脏,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你可要把衣服护好了,千万别让我刺破!” “缚心术乃魔界术法,会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就算我用过,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杀了你全家!” “说到这个,我就要好好夸一夸十三公子了。不愧是智计无双,名满天下的风云人物,生死攸关的情况下还留了后手。他虽没能杀死你,却用毒药在你的肩膀上留下了剜肉剔骨也去不掉的蔷薇形图案。这可是当初父亲和我为你上药时,你亲口说的。”林雨曦的剑越舞越快,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面具男不靠剑技走江湖,哪里是林雨曦的对手。可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技又不能施展,只得一边招架一边想办法。他见林雨曦招招不离他的前胸、后背和肩膀,知道她势必要见真章才肯罢休。又见秋渐离虎视眈眈,风神门的人更是表情不善,知道局势对自己不利,得速战速决,尽早脱身才是上策。打定主意后,他虚晃一招,假装落败,双手探进怀里,抓了两把暗器扔出。 林雨曦挽出一团剑花,将暗器尽数击落。一道红影携着腾腾热气而来,直奔她的腰部。她挥剑斩去,只听得一声脆响,剑折成了两半。红影凝成一颗冒着火光的珠子,又回到了面具男手中。 有人惊呼:“火焰珠?这可是个稀罕宝贝,号称是天下兵器的克星,碰之必损,沾之必坏。” “这人啥来头?竟有这样的好东西!听说这东西是皇家贡品,藏在皇宫的藏宝室,怎么会在江湖人手里?” “管它原本是谁的,有本事了就是自己的。” 一道亮光飞至林雨曦面前,快如疾风,势如霹雳。她没了剑,只好举手去挡。那亮光倏地穿过她的手掌,击中了她的肩膀。疼痛使她的动作只慢了那么一丁点,面具男就已跳出她掌风的包围圈,朝台下扑去。不得不说,他对时间的把控相当精准。 “回去!”伴随着一声轻喝,莫待现身人群,身后站着顾长风。同时,谢轻云,夜月灿和曲玲珑也纷纷出现在赛台上,和秋渐离各占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面具男被顾长风的掌风逼回台上,翻身落地:“姓莫的,不是说你已经命在旦夕了么?” “是啊,前两天确实只剩半条命了。”莫待说着咳嗽两声,“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另外半条又回来了,估计它还想跟着我吃香喝辣,斩妖除魔,不舍得的离开。” “你是故意放话出来,设套诱我现身?” “瞧你说的这话,什么叫我设套诱你?明明是你杀我在先,怎么倒恶人先告状了呢?”莫待跳上赛台,又是一阵猛咳。“你好像很害怕看见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为什么要害怕?是死是活都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是,与你不相干,是我自作多情了。”莫待替林雨曦封穴止血,喂了颗药到她嘴里。“林姑娘,请把你的手举起来给大家看看。” 细如掌纹的伤痕与石中堂胸口的一般无二!与霜月的剑痕更是高度吻合! 众人议论纷纷,对谢轻云的猜疑又少了几分。 莫待笑道:“林姑娘,隔着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讨论缚心术。谁这么大本事练成了禁术?给我开开眼呗!谢三公子,是你么?” 谢轻云解开衣衫,露出前胸后背:“肯定不是我。谢某资质愚钝,对此等术法参悟不透。” 莫待撇嘴道:“魔界的人参不透魔界的术法,倒叫旁人学了去。以后谁要再说你有武学天分,我定要骂他三天三夜。” 谢轻云陪着笑道:“该骂,该骂!骂到你高兴为止。” 顾长风已依着亮光飞出的方向找到了钉入树身,形如霜月的冰剑,并将它展示给众人看:“化气成冰,炼冰为剑,伤人夺命,无踪无影,阁下的冰魄掌已登峰!”说完将林雨曦送到风神门的弟子面前,又重新站到莫待身后不远的地方。 莫待附和道:“可不是?若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失传已久的冰魄掌其实后继有人。” 台下叫骂声连天,有的嚷着要为石中堂报仇,有的为输了的赌局痛心,有的为林雨曦一家惋惜,就是没人替谢轻云鸣不平。好像他被冤枉,被逼杀,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面具男知道已抵赖不掉,干脆认了:“是我又如何?十三公子奸邪,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顺应形势,顺应人心,顺应天命,推波助澜了而已。你们的祖上以及你们自己,很多人手上都沾着十三公子的血,慕家的血,就别装无辜和高尚了。在对我喊杀喊打之前,你们应该先想想自己,是否真如你们标榜的那样光明磊落,侠义正直?倘若不是你们心中有鬼,又岂能受我唆摆?十三公子有句话说得很对:正义换了立场,也会白骨累累。如果把你们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或许,会比我更加过分。” “有人说,心怀恶意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挑起事端。这话好像是为阁下量身打造的。明明我们现在追查的是石掌门的死因,你却翻来覆去说十三公子的事。你这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的功夫堪称一流。”莫待玩着笛子,指着台下台上的人道,“天下英豪皆在此,你想跑大概是不可能了。反正一时半会你也脱不了身,不如我问你答,就当是解闷了?”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就凭你用梨花榆火伤了我。一个无端被伤了半条命的人,总有权利弄清楚自己为何被伤吧?”莫待扫了一眼激动的人群,笑了。“瞧见没有,只梨花榆火这一样,就足以让他们的血沸腾。若再加上木兰策,你真不怕被撕成碎片么?” “想把我撕成碎片,得有那个本事!” “你有十三公子的本事么?没有吧。” 面具男咬牙道:“大不了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你与谁?我么?呵,你也就只能欺负我这半条命了。”莫待摇摇头道,“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吧。你无缘无故把我打成这样,别说我的朋友不会放你走,这些爱打抱不平的江湖同道也不会放你走。真要动起手来,你不怕死无全尸?” 面具男权衡半晌,极不情愿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第一,你与石掌门并无冤仇,为何要下此毒手?该不会如传闻所说,真的是为了木兰策?” 面具男沉默以对,似乎有人用针线把他嘴巴缝上了。 “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换个问题:谁给你的梨花榆火?那玩意可是禁忌中的禁忌。” “我倒想问问,既然是禁忌中的禁忌,你又怎么会认得?” “你忘了我是碧霄宫的书童了?巧不巧的,我在博雅斋找到一本叫《药典》的书,上面有梨花榆火的详细介绍,只是没有炼制之法。你若不信可以向医仙或者仙帝仙后求证。为着我找到了《药典》,他们可没少夸我。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轮到你了。” “我不想回答。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不知死活。”莫待双眉一挑,身形微动,手里就多了个面具。“本来我是不想伤和气的。既然你不配合,那就只能这样了。”说话间,那面具又回到了面具男脸上。“我想杀你跟捏死一只蚂蚁无异,你最好别再挑衅我。后悔药真的没地买。”他这摘面具与还面具的动作只有台上少数几个人看清楚了,其余的人就只看见有道光接近了面具男,转瞬又消退不见。而莫待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连表情都没变。 面具男着着实实被这速度镇住了!他原本打算以言语混淆视听,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再瞅准时机跳到人群中,以幻化之术脱身。现在看来,他这个脱身之计根本就是个笑话。“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必须保护我的性命。否则免谈!” “成交。我保证不让现在在场的各位对你动手。”莫待神色愉快,“我只提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第一,当年你挑唆众人逼杀十三公子到底为了什么?第二,你为何要杀石掌门?第三个问题我还没想好。” “当年,慕家与林家共同镇守凤梧城,本是一段佳话。奈何圣恩太浓,遭同僚嫉恨,便有人罗织了罪名,构陷他们勾结魔界,有反叛谋逆之心。圣上震怒,这才派人灭了林慕两家。十三公子虽是家仆,却贵为月侍首领,更是慕连城的义子与心腹,他必须得死!我去落凤山,是有人告诉我十三公子知道断魂剑的下落。我逼他,也只是想让他交出断魂剑,没想逼死他。” 莫待脸色一寒:“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在我面前撒谎是大忌。到底是有人告诉你十三公子知道断魂剑的下落,还是你捏造的由头引诱众人出手,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可是非常的大。” 面具男咬牙切齿道:“是我捏造的。江湖人都知道十三公子幻术了得,而断魂剑与幻术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之江湖中人对断魂剑垂涎已久,我便顺势而为,诱众人出手。事实上,十三公子并不知道断魂剑的下落。” “这么说来,十三公子还真是死得冤枉。你继续。” 第五卷:江湖18 “十三公子死之前交给石中堂的那卷经书,确实就是木兰策。原本,这木兰策流落人间,没人知道其下落。直到有一天,石中堂的掌门大弟子石彧在一家破落的私塾歇脚,无意间发现窗台上用来赶蚊子苍蝇的经卷竟是木兰策!石彧欣喜若狂,愿以重金购买。岂料那私塾先生是个执拗顽固的,死活不卖,说再苦再穷也不能变卖老祖宗代代相传的东西。石彧经不住木兰策的诱惑,杀了那私塾先生全家,将其占为己有。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被十三公子知道了,石彧自然难逃一死,石中堂也因此而恨透了十三公子。我杀石中堂,是想得到木兰策。可惜被人捷足先登,木兰策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第三个问题:你做这些事是受何人指使?”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不然会被诛满门!” “诛满门?这可是皇族杀人才会说的话。该不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当今圣上?”莫待做思索状,“遭同僚嫉恨是假,功高震主是真。圣上忌惮慕家欲除之而后快,便捏造慕连城勾结魔界,心生反叛,祸害百姓安宁,残害武林同道的罪状,发动江湖势力诛杀。是也不是?” “我说过,我不能说!” “那就是了。”顿了顿,莫待又问,“石掌门临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我已经回答完三个问题了。”面具男看看蠢蠢欲动的人群,突然就想起了当日在落凤山逼迫十三公子的情景,不由心生感慨。“我可以走了么?” “不可以!”秋渐离喝道,“留下解药!” “江湖上无人知晓梨花榆火的配方,自然也就不知道解毒之法。你若想救他,不妨找仙界的人帮忙,先用灵力续命,日日换血,再以洗心水为引,配以玑云豆和七心莲祛毒,或许可保他一命。” “你用过这法子?可靠么?” “没用过。这法子是我从一跛足游仙那里听来的,效果如何我不清楚。修仙的人首修德行,我与他也没有厉害关系,他没必要撒谎。” “姑且信你一次。我还有个疑问,幽冥仙花乃冥界圣物,你又是从何处得来?多年前,梨花榆火第一次现身人间,持有者武功高强,鬼神难测。隔了十六年,慕连城又死于此毒,该不会当年杀他的人就是你?” “不是!慕连城死于梨花榆火不假,但与我无关!慕家灭门时,我正赶往落凤山,根本分身乏术,杀他的另有其人。据说,那些人连他和柳沉烟的尸体都没放过,挫骨扬灰,一点渣都没剩。” “既然你没有解药,该问的我也都问清楚了,就不必浪费唇舌说些不相干的事。山高水长,他日有缘江湖相遇,你我再论恩仇。”秋渐离退回柳宸锋身边,笔立挺直的身姿挡住了面具男探究的视线。他扶柳宸锋起身,和秋嫣然匆促离去。看他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应该是着急找人解毒。行至僻静无人处,柳宸锋站直身体,试着活动筋骨。他的毒已解,继续待下去势必会被人看出端倪。三人稍作商议,结伴回了名剑山庄。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遍江湖:千机阁和名剑山庄派出大批高手,遍访天下名医,以求解梨花榆火的解药。 谢轻云上前两步,灼灼的目光像要把面具看穿:“阁下与我素不相识,可你却三番五次栽赃陷害我,到底是为什么?” 面具男叫道:“莫待,你敢出尔反尔!” 莫待笑道:“你误会谢三公子了。他只是想跟你叙叙旧,并没有危及你的性命,不算我违约。谢三公子,你们好生聊,切莫动手。” “我只是问问,你为何要处处跟我过不去?我不记得得罪过你。” “谁知道呢?”面具男怀揣两手,有恃无恐,“你慢慢查,看能不能查出来是哪里得罪了我。如果你我确实没有过节,就当是我一时糊涂喽。” “无赖,无耻,小人!”谢轻云想动手又不能够,气得头顶冒烟。 莫待陪笑道:“息怒,息怒!怪我,怪我没想周全。我猪脑子!” 忽然,台下一阵骚动,人群左右分开,自动让出道来。两名穿红戴绿,奇装异服,长相怪异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子朝比赛台走来。两人边说边笑边吃炒花生,开心得像升官发财娶了一堆新老婆的人。他俩行了礼,齐声谢过众人让道,双双跳上台,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莫待。 “兄长?你们怎么来了?”莫待喜出望外,纳头便拜。“小弟拜见两位兄长!兄长别来无恙?” 范氏兄弟忙扶他起身,忙不迭地掸膝盖上的灰尘。范童笑道:“无恙,无恙!咱娘好着呢,我们也好着呢!” 范新握着莫待的手道:“听说你被孟星魂那只臭狐狸打伤了,我们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 “有劳兄长挂念!小弟得贵人相助,已经没事了。”莫待唤过顾长风,一左一右牵着范氏兄弟的手,笑道,“天天跟我念叨你也想要两个哥哥宠着,这回让你如愿以偿。长幼有序,依着我的辈分,你也该唤一声兄长。” 顾长风同样是倒头就拜,以弟弟的身份自称。 范氏兄弟高兴得直抹泪,拍着手叫好。范童擦着眼睛道:“我问你,是谁那么恶毒,居然敢用梨花榆火伤你?来的路上听别人说你卧床不起,我俩都快担心死了。” 莫待忙道:“这些事兄长就别操心了,我……” 范新急道:“这是什么话?怎么能不操心呢?你是我们的弟弟,欺负你就等于欺负我们!”他一眼就盯住了面具男,厉声问,“是你吗?” 从范氏兄弟出现的那刻起,面具男就在琢磨逃走的事。他刚动了念头,就发现曲玲珑手握折扇,含笑看着他,似乎在说:只要你敢动,我就敢杀!又见霜月剑距离自己只有三五步的距离,风神门的人一个个也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表情,实在不敢妄动。“是我又如何?他……” 范新抬手就打:“天杀的!竟敢伤我弟弟!”他那一掌快如流星赶月,又隐含雷霆之怒,如果落在身上必定当场毙命。他听见莫待在叫手下留情,忙收了力道,朝面具男的脸抓去。“藏头露尾,必是奸邪!” 范童跟着加入战局。三人你来我往,奉献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 谢轻云高声道:“范家哥哥,这家伙三番五次使坏害我。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行么?” 范童嘎嘎笑道:“这有何难?就冲你这声哥哥,我保证让你看清他有几个鼻子几只眼!” 谢轻云道过谢,又说:“我还有些事要问,暂且留他性命,可好?”他见莫待向自己投来赞赏的目光,竟有些不好意思。“嘴甜好办事。跟你学的。” 面具男百忙中冲莫待叫道:“姓莫的,你说话不算话,没信义可言!” 莫待苦着脸道:“第一,这里没人要你的性命;第二,我承诺的是不让当时在场的各位伤你。我这两位兄长是后来的,不算在其中。我哪里不对了?” 台下的人纷纷应和,七嘴八舌力证莫待没有违反约定。林雨曦和曲玲珑远远地看着莫待,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范童恨道:“贼胚子!还敢找我弟弟麻烦!小新,不玩了,使绝招!”他招式陡变,像个陀螺围着面具男从左向右绕圈圈,而范新则是从右到左。两人越转越快,到最后已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一个高速旋转的光圈。等众人重新看清楚三人的身影时,面具男的面具已经碎成了渣,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破烂的亵裤遮羞。 众人被他肩膀上那一览无遗的蔷薇形伤痕和心脏周围的十字架吸引,无不感叹十三公子的手段。有那爱自省的,又叹了一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雨曦恨不得立刻手刃仇人,奈何伤势不轻,无力握剑,只能待来日。 “李晚煕?”白婉姝拍案而起,双目喷火。“竟是你这杀千刀的狗贼!” “天极教教主李晚煕?不是吧?天极教不是已经退出江湖很多年了么?” “看样子,这家伙是打着隐退的旗号,在暗地里干些不太光彩的勾当。” “按照宁王府小王爷的推论,石中堂认识凶手才没有防范。可天极教和无影门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程也就罢了,明面上也从无往来。怎么会彼此认识?” “江湖人,总有些江湖的买卖。咱们不知道,并不等于就没有。” “私通款曲的事,自然是越秘密越好。怎么会告诉不相干的人。” “天极教盛极一时,掌门人却落得这个下场,还真是始料不及。” “再势大也只是个江湖帮派,再势大还能大得过凤舞山庄?慕家都能被灭了满门,它又算什么?” ………………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范新捂住耳朵道:“哥哥,弟弟,这里太吵了!我不喜欢!”话音未落已将莫待朝肩上一扛,撒腿就跑。“走喽走喽,玩去了!” 范童叉腰大笑,抓过顾长风和谢轻云,追着就过去了:“你等等我,我也要玩!”两人你追我赶,不多会就跑出十几里地,直跑到一处无人的山坳,才停下脚。范新放下莫待,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这么瘦啊?轻得跟我娘养的鹅差不多。” 莫待整整衣衫,笑道:“瘦是瘦,可我全是肌肉,不比兄长差多少。”他抓出一把金叶子,又抓了两把珍珠出来。“这些你拿着,去给咱娘买衣服,再买些酒肉米粮回家,剩的钱留着以后再用。” 顾长风和谢轻云也把口袋掏干净了,说是请两位兄长喝酒。 范氏兄弟眼泪汪汪地看着三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莫待拱手道:“今天多亏了两位兄长!不然,我可就麻烦了。”他掏出三块竹排,每块的正面刻着四个小娃娃,背面刻着四个名字。“闲来无事,我仿着兄长给的竹腰牌做的,这是长风和我,还有我俩的名字。兄长喜欢么?” 范童指着最后那个名字问:“喜欢!这是你的名字?” 莫待笑着点头:“是我的乳名。兄长切莫告诉旁人!” 范新问:“那可以告诉咱娘么?娘不会告诉别人的!” “当然!除了娘和两位兄长,谁都不可以说。” “知道了!刀架在脖子上,我们也绝不会说!” 范童轻轻揉着莫待的脑门,柔声道:“弟弟,娘让我带三句话给你。一句是:谢谢;一句是:保重;还有一句是:珍惜有缘人。我问她有缘人是谁,她说是眼前人。” 莫待笑道:“我记下了。请两位兄长转告娘,我会听她的话。” 范童看看顾长风又看看谢轻云:“眼前人?是他们中的一个?” 莫待抿嘴道:“兄长猜猜看?” 范童仔细摸了谢顾二人的骨骼,又是看相貌又是比身高,最后还仔细数了两人的牙齿:“都挺好。你喜欢哪个?” “我?我嘛……两个都很喜欢呢。” “既然都喜欢,那就都收了就是。” 莫待憋着笑,正色道:“都收了是不是有点贪心?” 范童绷着比他还正经的脸道:“能跟在弟弟身边是他俩的福气!难不成他俩还不愿意?” 顾长风笑道:“公子……” 莫待道:“瞧,我哪敢两个都收了?已经吃醋了。” 顾长风无奈了,又唤道:“公子……” 莫待连连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收他就是。” 顾长风还想唤“公子”,不料被谢轻云一把捂住了嘴:“你要再叫他,就该我吃醋了。” 莫待凑到范童耳边小声道:“兄长可瞧见了?他二人虽兄弟情深,在这方面却水火不容。为了两不得罪,我只得一个不娶,另觅他人。” “可是,旁人未必有他们对你好。” 莫待的笑淡了些:“旁人……旁人对我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和兄长对我好就是了。” 范童很是高兴:“那我知道该怎么跟娘说了。” 范新想了想道:“娘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凡事要多留心眼才能不被人算计。又说,及早抽身,方能享人间太平安乐。” 范童喝道:“这几句是娘感慨的时候说的!不是要我们带的正经话。” 莫待笑道:“只要是娘说的话,都是正经话,我都会听,兄长放心。” 范氏兄弟心喜,又跟三人说了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道别,说是要赶回去陪娘吃晚饭,就不能接受邀请去凤来客栈小住了。 第五卷:江湖19 送走了范氏兄弟,莫待朝路边的石头上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是天降福星,解了我的困局,不然恐怕今天还得有一番恶斗。那白婉姝和林雨曦都是棘手的硬茬子,且都与李晚煕有血海深仇。先不说我有没有本事说动她们不动手,就立场而言,我也没资格要求她俩对李晚熙网开一面,暂且饶他不死。杀夫之仇,灭门之恨,谁能宽恕?” “天极教仇家太多,没了你的保护李晚煕怕是难逃一死。”谢轻云也在石头上躺下,还摊开了四肢。 “他死不了。我之所以任由兄长带我走,就是想给他活命的机会。我不愿得罪仙鹤门与风神门,不愿与江湖正义为敌,更不愿为了一个败类拼命。我这个人,理不直气不壮的时候做事就容易出岔子。倘若我出了岔子,你们要顾我自然就顾不了李晚煕,他就只能是个死。可我这一走,那些想要木兰策的人势必群起而攻之。人多必乱,乱了他就有机可趁,溜之大吉。”莫待朝谢轻云身边挪了挪,挪出空位给顾长风,“等着瞧吧,以后的江湖会热闹非凡。” “看热闹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李晚熙为什么要舍弃天极教?但凡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都知道,江湖七大门派,天极教的教徒上至皇族下至无垢,三教九流,人数庞大,遍布各个行业和地区,最鼎盛时期说它是天下第一大门派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存在,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它的掌门人在他春秋正盛的时候解散了门派,退隐江湖了。好吧,解散就解散,退隐就退隐,这是个人的意愿,他也有这个权力。可既然已经退隐了,又为何要在背地里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就是为了避开耳目暗中寻找木兰策?那这也太多此一举了。” 顾长风道:“确实如此。他连天极教和家都不要了,木兰策对他而言意义何在?他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东西杀石中堂是不是?” “除非……除非他抢这木兰策不是为自己,而是奉命行事,不得已。那么问题又来了,谁有那么大本事使唤他?他可是李晚熙。想不通,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本来就不聪明,可别用脑过度变成个傻子。”莫待道。 “傻了你养我,怕啥?我再大胆猜测一下,如果江湖中没人能使唤他,那朝堂之上呢?”谢轻云打了个激灵。“不会吧?难道是萧尧?李晚熙听命于萧尧?不会的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 “这也不好说。能让小鬼甘心推磨的本来就不是钱,而是阎王。”顾长风笑道。 “别吓他了,再吓就晕过去了。这件事目前还看不出端倪,不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莫待边说话边偷偷地将顾长风和谢轻云的头发系在一起,还试了试有没有系结实。“李晚煕那样害你,你肯定气不过。晚上我带你看戏去,给你解气。明天我没事,陪你逛花楼听曲。后天咱俩回天慕山,如何?” 谢轻云那句“好啊”才刚到喉咙处,就听见莫待以少有的惊抓抓的声音大声喊道:“呀!那是什么?吓死人了!” 谢轻云与顾长风不约而同翻身站起,异口同声问道:“在哪里?” 这一动,打结的头发扯着头皮,拽得生疼。莫待瞧着两人龇牙咧嘴,头发牵成绳的模样,乐得抚掌大笑:“哎呀,都怪这霞光太艳丽,害我花了眼!” 谢轻云朝手心哈了哈气,不停地搓手:“花眼了是吧?兄弟我给你挠挠就不花了。” 莫待忙躲到顾长风背后,攀着他的肩道:“长风救我!” 顾长风很自然地反手搂着他的腰,怕他踩空摔下去:“你只怕他挠你,就不怕我么?” 莫待笑道:“怕你作甚?你若挠我,我就三天不吃饭,三天不睡觉,三天不跟你讲话。” 顾长风叹道:“公子……公子好生欺负人!”他将莫待拉直胸前护好,挡开谢轻云的手道,“我家公子最怕痒,你若不想被踹下去就老老实实待着。不然,陪他看晚霞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了。” 谢轻云立马收手:“暂且记下!”他原位躺下,头枕着双手,惬意地享受晚风吹拂。莫待伸腿将他推得远了些,靠着顾长风坐了。 三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观赏斑斓似画的晚霞不停变换颜色与形状,如水般缓缓流过天际。变化莫测的光影间,天暗了,影子变淡了,又一天结束了。 莫待在最后一抹彩云变暗时睡去。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那么安心,叫人不忍心打扰。谢轻云打量着顾长风静如山石的身躯与平和安然的脸庞,十分叹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顾长风抱起莫待,准备回城。 莫待没睁眼,喃喃道:“长风?” 顾长风柔声道:“是我。睡吧!” “嗯。”莫待动了动身子,又睡沉了。 行至半路,忽听得前方传来呼救声。循声而至,只见对面山道的断崖下悬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他两手拽着枯藤,悬空吊在崖下,已快撑不住了。 小暖?莫待翻身下地,却没立刻相救:“长风说你成天满城乱窜,连客栈都不回,找你也找不到,这会怎么又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 “我是小孩子,天天待在一个地方好没趣。我跟着一帮卖艺的进了一个大户人家,谁知道那家人的儿子是个坏种,专门欺负小孩。我不愿让他欺负,他就差人把我扔到这里了。”小暖踢蹬着双脚,叫道:“你不先救人,倒啰嗦这些干嘛?” “我可以救你。只不过嘛,你这到处乱跑的毛病必须得改一改。我看你力气还很足,就先吊着,权当锻炼臂力了。你莫大吼大叫,那样会消耗体力,当心摔死。”莫待不理小暖的叫喊,问,“长风,他住在客栈时,可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他特别贪玩,喜欢新鲜,爱撒娇耍横,迷恋蜜饯果脯等甜食,特别是冰糖葫芦,一天能吃很多串,经常闹牙疼。除了胆子大得出奇和宁死不许人碰他的发髻外,他就是普通小孩的性子,没特别之处。公子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为何每次遇见,他都身处险境,需要人援手?这一点可真有些耐人寻味。”莫待在脑子里将过往的时间、地点、事件都罗列出来,心里多了几分疑虑。“还真是巧啊!这小崽子出现两次,就发生了两次聚集性死亡。第一次是窝棚区被烧,第二次是附近的村子被灭,好像哪里死人多他就会出现在哪里。也不对啊,那村子距离凤梧城还有些距离。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公子怀疑那些事都是他干的?” “我不确定。但愿是我想多了。” “道上有很多卖消息的跟我还比较熟,要不要调查一下?”谢轻云问。 “敢往你我身边凑,就说明他不怕被调查,咱不花那冤枉钱。” “只要他的身份有假,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轻云说得有理。公子,为保险起见,还是查一查比较稳妥。” 莫待笑道:“不必了。这事我自有主张。谢三公子,有劳了。” 谢轻云几个纵身就到了对面,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救下。 小暖捡着身上的枯叶,嘴里直嚷嚷:“你这黑心肝的!想摔死我?你说你是不是想摔死我?” “哎哟喂,被你看穿了!我可不就是想摔死你?”莫待笑眯眯地道,“我想看看你是摔成肉饼呢还是肉泥。要是摔成了肉饼,我就勉为其难地捡回去喂凤来客栈的看门狗。如果不幸摔成了泥,那我就只能捡些枯枝败叶烂柴头堆在上面,提醒过路的人当心,别脏了鞋。” “你!恶毒鬼!”小暖扑过去就是一顿拳头,“坏虫子一条!有人心,没人性的家伙!” “既然知我没人性,就别放肆!”莫待揪着小暖的耳朵,目露凶光。“当心变成肉泥!” 见势不妙,小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谢轻云。他已经领教过顾长风对莫待的万般维护,决定另找靠山。哪知谢轻云更是连瞧也不瞧他,哼着小曲独自前面走了。小暖瘪了瘪嘴,拽着莫待的衣角万分委屈地道:“那日在客栈门口,我看见有个人的背影特别像你,忙跟了出去,这才遇见了那帮卖艺人。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当真很想你!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别生气好不好?” 明知他是编瞎话,莫待的口气也还是软了:“知错就好。走吧,回家了。” 小暖的眼泪立马就不见了:“我好几天没吃饭了,你带我去吃冰糖葫芦?” 顾长风心想:哪怕来路成谜,只要是小孩,公子的防备心和抵抗力就自动减半。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莫待本欲甩两个白眼过去,但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小脸蜡黄蜡黄的,竟硬不起心肠拒绝,点头应承下来。小暖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好像两人是亲密无间的亲人好友。 客栈里,人们正热议李晚煕其人,虽坏事做绝,也确实有头脑。他被众人围攻,本无生还之机,最后却以一条左臂为代价逃出生天,还杀死了几十个江湖好手。白婉姝和林雨曦当众订下盟约:有生之年联手追杀李晚煕。若有人提供有价值的消息,重酬。 入夜,深山的山洞前,李晚煕背靠山体,正生吃老鼠肉。这山林原先飞禽走兽,花草果木应有尽有。如今树木虽然还算茂密,可但凡吃不死人的野菜草根、树叶树皮都已被人消灭殆尽,漫山遍野连个野果都找不到。那些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的老鼠也罕见如珍兽,兔子一类的小动物更是贵如龙肝凤胆。找不到水,他渴得快要爆炸了,只好将老鼠皮上的血舔了又舔。他看看夜色,没有动作。还得再等等,得等到夜深人静,折腾了一天的人都睡着了才能行动。 “教主有肉,妾身有酒。咱俩配个对,一起赏月如何?”春二娘娇嫩妖娆的声音也算是武林中独一份,听过的人都不会忘。她高举着一壶酒,一脸媚笑站在树下,娇俏迷人。“教主这是什么眼神?该不会被妾身吓倒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何必找?妾身仰慕教主日久,自然是教主走到哪,妾身就跟到哪了。” “套话少说!直说吧,找我何事?”李晚煕穿着一件补丁重补丁的粗布麻衣,倒比他自己那身死气沉沉的黑绸衣服好看,只是空荡荡的袖管不那么顺眼。 “妾身说了呀!想与教主赏月。”春二娘捂着嘴吃吃笑道,“教主不敢?” “你我交道虽少,对彼此的为人却心知肚明。在你面前我扮不了英雄,你在我面前也装不了贞洁,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就免了吧!” “教主真不解风情,枉费了妾身的一番美意。”春二娘姿势优美地揭开酒壶上的封皮,将酒壶递向李晚煕,“教主闻闻,这可是百年难得的好酒。” 李晚煕甩开衣袖,捂住口鼻,连连后退:“站住!不许过来!” “不过去你我要如何亲热?教主这么做可就有点为难妾身了!” “我说了不许过来!再敢上前一步,老子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好啊,不客气说明教主拿妾身当自己人看。”春二娘说着又上前一步,“教主,你想怎么对妾身都可以,就是甭客气。” “站住!”李晚煕指着春二娘喝道,“你他娘的听不听得懂人话?” “人话妾身肯定是听得懂的。罢了,既然教主对妾身没那意思,妾身也不必强求。毕竟,牛不喝水强按头容易呛死。”春二娘扔掉酒壶,玩着那张至少有十七八个窟窿眼的封皮,娇笑不止。 “你笑什么?”李晚熙看看自己的手,重新捂着鼻子,“你……你下毒?” “才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老鬼,妥了!出来吧!” 阴魂从一蓬枯死的荆棘后钻出来。月光下,他那张比女人还白皙几分的脸配上那双碧沁沁的眼,格外瘆人。 第五卷:江湖20 春二娘以手为扇,边走边扇风:“教主是明白人,肯定要问我夫妻二人为何要找上你,对不对?妾身愿意告诉教主缘由:被你杀死的石中堂石掌门,是我家老鬼的师父。我俩是来寻仇的。” 师父?李晚煕盯着阴魂看了半晌,惊道:“你是李响?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如果诈死也算死的话,我确实已经死了。”阴魂边说边拔剑在手,“无影门与天极教并无仇怨,你为何要对我师父下毒手?” “这个问题我已经在武林大会上说过了。”李晚煕又挥了挥衣袖,似乎想赶走周围浓烈的酒味,“你为石中堂向我寻仇,看来你很敬重她。是不是在你心里,石中堂英勇神武,白璧无瑕,堪为武林楷模?可你知道他暗地里在为谁卖命,又干过多么肮脏的勾当么?” “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不管我师父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狂还是泯灭人性的食人魔,他从不曾有半分对不起我的地方。无论他做过什么,在别人眼中有多面目可憎,对我来说,他如父如母,不容任何人伤害!” “如父如母?你可真敢说!你的父母为了你去伤害别人家的孩子你觉得他很伟大,那我为了自保杀了他又有哪里不对?” “我不跟你歪缠。总之一句话,他犯下的罪孽他自己偿还,该我尽的责任我也不会推却。” “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臭名昭着的阴魂竟是个有情有义的。看来石中堂那般维护你也不是没道理。”李晚煕将剩下的老鼠肉放进嘴里嚼着,表情十分享受。 “徒弟维护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李晚熙冷笑两声:“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可不是你这么用的。知道十二龙卫么?” “我需要知道么?” “你必须知道!十二龙卫是一个专门为圣上做事的死士组织,你师父也是其中之一。还记不记得被莫待拧了脑袋的燕双飞?他也是龙卫。他之所以杀那个叫吴忧的小孩,根本原因是吴忧偷了一件不该偷的东西。去窝棚区跟吴忧讨东西的那天,你师父去了;火烧窝棚区的那天晚上,你师父也在场。火,是他点的;人,他也没少杀。如果他杀的那些人中刚好有某位大侠的旧识,而吴忧也并不认识莫待,恐怕那天上演的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绝无可能!我师父绝对干不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不可能不都已经干了么?事实如此,由不得你不承认。阴魂,你也是混江湖的,我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到石中堂的异样。你如果不擅长算账,可以找你那精于算计的婆娘帮忙算一算,无影门的每项生意加起来,是入不敷出还是颇有盈余?如果是入不敷出,那为何无影门的人还能过得这般滋润快活?钱从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是,是圣上给的。圣上的钱又是哪来的?老百姓口袋里掏的。以后你再听见谁说圣上荼毒百姓,可别跟着骂,毕竟这里面也有无影门的一分功劳。”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话!你休想毁我师父清白名声!” “瞧瞧,刚才不还说不在乎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么?怎么转眼就不敢承认他犯下的罪恶了?人呐,太虚伪,太善变,太难心口如一了!我李晚熙虽然坏,但还不屑诬蔑一个死人。你一定要相信,为了保护无影门的利益,为了让无影门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你师父在执行命令时一向比我还忠心还下得去手。当然,忠心是好事。如果他一直这么忠心也好说,可惜,他明明知道木兰策的下落却死不吐口,还想着退隐江湖,一走了之。有好处就伸手,没好处就往后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杀他是奉皇命。” “如此说来,你也是十二龙卫的人了?” “我是龙卫的首领,就好比十三公子之于十二月侍。” “萧尧好无聊!嘴上唾弃十三公子,暗地里又模仿人家。还是那句话,师父的选择他自己负责,我只负责我那部分。” “你可想清楚了:与我为敌,就等于与圣上为敌。天涯海角,你都难逃追杀。不如你给我木兰策,我让你顶替石中堂的位置,从此成为圣上的心腹,呼风唤雨,好过亡命天涯。” “谁告诉你木兰策在我这里?” “猜的。十多年前在落凤山,十三公子给石中堂经卷的时候,包括端木云端在内,无一人知晓那是什么。但,真相总会有被揭开的那一天。前不久,龙卫得到确切的消息,说那经卷就是木兰策。我问过石中堂几次,他都一口咬定消息有误,那经卷只是普通经书,还说那经卷被盗,下落不明。圣上恼怒,命我杀了他,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木兰策。如果木兰策不在你手里,我就只能挨个问无影门的人了。” “你想找无影门的麻烦?” “不然怎么办?我只能抓一个,杀一个,直到有人交出木兰策为止。”李晚煕笑道,“你也别想着杀我。杀了我,立马有人顶替我这个位置继续为圣上卖命。到时候,恐怕无影门死的人更多。” “我先杀了你,再考虑之后的事情。”阴魂举剑朝李晚煕刺去,“你死了以后,我再把萧尧派来的人都杀了。看谁敢对无影门不利!” 李晚煕躲到树后,放声大笑:“还敢运气出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你……”阴魂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春二娘想上前搀扶,没走两步也倒下了。 李晚煕甩甩空袖管,满脸的得意:“我早就料到,就今天这阵势,必定有人对我穷追不舍。只是,我没想到是你俩。众人皆知,我喜欢用毒,你们肯定会盯紧我不让我动作。可若是我出于防备而动作,则不会有人起疑。所以,我才故意让你们得手,然后假装害怕遮掩口鼻给你们下毒。哈哈,我真是个大聪明!”他摸着断臂,笑道,“残废了还是有好处,起码可以让对手放松警惕。这毒不比梨花榆火差,解不了的,等死吧!” 春二娘连着吐了几口黑血,已面如土色:“想不到,我春二娘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她朝阴魂爬去,笑道,“老鬼,对不起!怪我大意了!我死我活该,就是连累了你,我不甘心!” 阴魂的内力不如春二娘,就这会的功夫,他的血已经快吐光了。他已无动弹之力,也依然竭力向春二娘靠近。当两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时,阴魂扶春二娘靠在自己怀里,仔细擦去她嘴角的血,柔声道:“你我夫妻,同心同命。说什么对不起,哪儿来的连累!” 春二娘摸着阴魂的脸,泪水横流:“这辈子有你陪伴,我值了!只是苦了你……下辈子,由我来守护你!” 阴魂笑道:“你这婆娘!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糙老爷们,要你这娇滴滴的女人守护,我不要面子的么?不管是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妻,也只能是我的妻!听见了么?” 春二娘笑了:“听见了,听见了!这么凶干嘛?吓死人了!”她整理好头发和衣服,笑得柔媚。“我先走一步,去毒死那姓孟的老婆子。她死了,天下有情人就不会遗忘前世,还能牵手续情。” “毒死就算了吧,太残忍了!不如留她一命,给你当使唤丫头?” “呸!收起你的花花肠子吧!使唤丫头?我看你是想要个暖床丫头!”春二娘揪着阴魂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老娘不够美么?老娘不够贤惠么?你还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美美美……疼疼疼!”阴魂求饶道,“我伺候你都伺候不过来,哪有心思看别的女人?再说了,那孟婆多大年纪了?你不嫌弃我还恶心呢!” “算你识相,说了句人话!” 李晚熙嫌恶地看着两人,哼道:“死到临头,还这样恶心人!” 春二娘哈哈两声,满目嘲讽:“你看不懂我俩的感情吧?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不懂情为何物的怪物!虽然你贵为龙卫首领,你能呼风唤雨,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人生已到达令很多人不可企及的巅峰。可是,有什么用?你活着是孤家寡人,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在你成功或失败时跟你分享,死的时候也形单形只,连个替你难过为你送行的人都没有。你不觉得你太可怜了么?” 阴魂揉着她的耳垂,笑道:“都要死了还这么多话,小心阎王拔你舌头。” 春二娘抛了个媚眼,亲了他额头一下:“有你陪我赴死,我开心,就想多说几句不行吗?” “行行行……咱俩就要死了,要想听你说话就得等下辈子了。你快说,让我一次听个够。” “死样!那我就继续了。”春二娘已咳不出血来,胸脯剧烈起伏,喘得厉害:“李晚熙,有人说你之所以遣散天极教,不是你大彻大悟了,而是因为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最有趣的是,她偷的那汉子还是你嫡亲的兄弟?啧啧啧……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女人可太能干了,我春二娘好生佩服!你应该奖励她的,怎么倒一剑把她给杀了?我当真很……同情你老婆,才偷了一个汉子就被杀了。换做是我,我睡遍天极教上上下下,让你的脑袋比春天的草原还绿!” “闭嘴!给老子闭嘴!”李晚煕又羞又怒,提剑朝春二娘刺去。春二娘无力抵挡,被正中胸口。她双手死死抓住剑身,张嘴吐出两根很粗的金针,直奔李晚煕的面门。李晚煕忙松开手,向后翻转,险险地躲了过去。哪知,那金针后还紧跟着两小根细如绒毛的透明的针,其中一根正中他的右眼,闪出一蓬幽蓝的光。他惨叫哀嚎,上蹿下跳,痛苦难当。 春二娘拔出剑扔到一旁,用手绢遮住被刺破的衣服,笑得十分开心:“不好意思,我这毒也无解!你,等着腐烂吧!”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阴魂,用一贯温柔的声音道,“我等你!”说完,含笑闭上了眼。 阴魂抚摸着她的脸庞,一遍又一遍。 李晚煕嘶吼着,带着斩草除根的念头朝阴魂猛扑过去。那已经被融化成脓血,只剩一个黑洞的眼睛让他的脸越发狰狞可怖。眼看他的剑就要刺进阴魂的脖子,一根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树枝硬生生地将剑挡了开去。“谁?” 山林静谧,无人回答。 李晚煕再次提剑。这一次,他用了十成的功力。他的剑对着阴魂,眼睛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想知道出招的人躲在何处。如他所料,刚落地的树枝离地而起,弹落了他的剑,自身却丝毫无损。好厉害的功夫!如果此人想取我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看来,他虽有意救阴魂,却也不想与我结怨。我无力与他抗衡,还是走为上策。思量罢,李晚煕纵身扑入树林,逃命去了。 阴魂看看地上突然多出的人影,咧嘴道:“就这么急?等我死了再搜身不行么?”他抬头看向来人,不由大为意外,“是你?” 莫待叹了口气,伸手去搭他的脉搏。 阴魂摇头:“没救了。”他示意莫待转身,动手脱下春二娘的内衣,仔细抚平叠好,“把这衣服泡在笑红尘里,其字可显,那便是藏木兰策的所在。” “为何要给我?我不是好人,更非善类,我之前帮你也是有所图。” “混江湖的,哪个不是在刀尖求活?好人?善类?早都变成白骨,化成飞灰了。我也不是白给你木兰策,我有事相求。” “你说。只要不过分,我都会酌情考虑。” “第一,替我师父守住无影门。第二,将我和二娘就地合葬。” 莫待想了片刻才说话:“无影门的新掌门孟少群你是知根知底的,那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他会守护无影门。若他日无影门有难,我有能力帮忙也可以帮忙的,我必不袖手旁观。可如果帮了忙会给我招惹麻烦,而我还没能力解决这些麻烦,就是你从棺材里爬出来求我,我也不会过问。合葬一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说,我也会做。” “哈哈……二娘曾说,莫待此人虽心机深沉,到底是个与众不同的,不是坏人。她果然没说错!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满口应承我的要求。你倒说得实在!就冲这个,我就愿意把木兰策给你。” “你没让我替你杀李晚煕,你也很与众不同。”莫待指着一处向阳背风的地方道,“那里如何?可遮风挡雨,视觉极佳。待春暖花开,你夫妻二人可看遍这满山秀丽。” “好眼光!就那里。”阴魂在春二娘额头深深一吻,“二娘,我来了!”弥留间,他看见杨花飞舞的渡口,春二娘素衣衩裙坐在一条乌篷船上,对他招手。在她的脚边,堆着水淋淋的渔网。十几条翻着银白肚皮的鱼在船舱中乱蹦,那是她刚捕捞上来的。她说,卖了这些鱼,我给你做身新衣裳,再给你买几壶好酒。若有剩余,就存起来,到冬天给你缝身厚棉衣。你的腿不好,可不能冻着……一缕笑凝固在他的嘴角,再也没散去。 莫待垂手而立,久久没有动弹。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了梅染,想起他对月独奏时的孤寂。天长地久孤独地活着,轰轰烈烈相伴着死去,到底哪个比较幸福? 第五卷:江湖21 谢轻云和顾长风从树林中出来,也没有来时路上的欢跃。两人看着阴魂和春二娘相依相偎的身体,感慨之余又诸多羡慕。“论谁也想不到,谈之色变的阴魂夫妇,就这样死在了荒山野岭。”谢轻云叹道。 “死亡降临时,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莫待试了试灵犀变的铁锹,还挺好使。他让顾长风在选定的地方挖坑,越深越好。“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有的人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过日子,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的人步步为营,谨言慎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仅有的一次小疏忽弄丢了性命。时也,命也。” “你如何得知李晚煕藏身此间?” “揭他面具时,我放了微香虫在他脸上。微香虫无色无味,除了主人谁也看不见。被微香虫附体,不管他身在何方,长风都可以追踪到。我差人将他的行踪告知阴魂,本身是想借阴魂的手逼他说出幕后真相,结果反倒害了他夫妻二人的性命。” “这么说,你知道阴魂就是李响?” “当然。你很奇怪我为何会知道?” “有点。不过,我不打算刨根问底。”谢轻云见坑已挖好,便将阴魂和春二娘照原样搬到坑中,用土埋好。“愿你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生生世世?有几人能有生生世世的缘分?莫待劈下一截木头,当作墓碑立在新起的坟前:“你二人在世时为恶名所累,不宜留名。就这样默默无名,长眠于此吧。”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他的步速不像来时那般匆促,看样子今晚的事告一段落了。 “你好像很同情他俩?”谢轻云问。 “他们本身也不是罪恶滔天的人。春二娘是一位镖师的女儿,父母在押镖途中被人杀害,从此家门败落。她靠着拳脚功夫在街上卖艺挣饭吃,勉强混个温饱。后来,一个有权有势的糟老头看中了她,强行将她纳为妾室。那老头的正妻强悍歹毒,容不得她,没多久便将她卖到烟花地,受尽了凌辱。她不甘被人践踏,逃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逃跑时跌落山崖,被李响所救。李响同情她的遭遇,将她带回无影门,征得石中堂同意后为她安排了一份差事。两人时常见面,慢慢就有了感情。石中堂看出了端倪,找了个理由把春二娘赶走了。李响知道后,与石中堂吵了起来。石中堂说,未来无影门的掌门人应该娶一个家世显赫,身世清白的女人为妻。春二娘出生卑贱,会玷污门楣,招人笑话。李响说,我宁愿不做掌门,也绝不负二娘。两人越吵越激烈,谁也不肯让谁。盛怒之下,石中堂撂下狠话:有春二娘没他,有他没春二娘。三天后,李响从无影门消失了。石中堂对外宣称,他是在保护藏书阁的经书时,被人所杀。” “原来如此!那这木兰策到底是石中堂让他带走的,还是他偷走的?” “这个就只有他俩才知道了。”莫待叹了口气,又说,“看见李响眼睛的颜色了么?碧绿幽深,如鬼如魅。据说他是妖和人的后代,可能还有一部分魅的血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刚出身就被父母抛弃了,是石中堂捡到了他,一口水一口饭亲自将他抚养成人。虽说石中堂待他有如亲生儿子,但异于常人的人无论在哪里受到的待遇都差不多。从小到大,李响没少受冷眼和排斥,他太懂人世冷暖了。这大概也是他和春二娘相互吸引的原因吧,无依无靠的人总是彼此依靠,抱团取暖。” “江湖传言,他夫妻俩喜欢食人心肝,究竟是真是假?” “何为真?为何假?要不你猜猜看?”莫待笑了笑道,“江湖传言,你谢三公子贪恋美色,不务正业。请问是真是假?又说,凤来客栈的大老板是皇亲国戚,人脉通天。请问是真是假?还说,莫待那厮刻板迂腐,爱财如命。请问是真是假?”他想了想,自语道,“我好像是挺爱钱的。这个不算冤枉我。” 谢轻云噗嗤笑了:难得啊!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闪光点。 莫待狠狠瞪了他一眼,撇撇嘴没说话,只加快了速度。 谢轻云追着问:“我还有个问题,石中堂对李响好,到底是因为爱他,还是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为自己做事?”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不能切分得那么明白,就像我和长风,你与你二哥。” “你爱长风毋庸置疑,我二哥爱我也是真心实意的。那……你爱我么?” “滚!”莫待落后一步,陪在顾长风身旁。“滚远!” 谢轻云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顾长风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不许欺负公子!” “我哪有欺负他?我只是说实话——说实话而已。对了,兄长让你把我俩都收了,你要不要考虑?我很听话,很好养活的。以后长风主外我主内,你什么也不用操心,等着我俩伺候就行了。” 莫待深吸一口气,继而笑眯眯地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轻云不但没过去,反而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说,我听着呢!” “刚才还说自己听话,转眼就原形毕露了。长风,替我揍这家伙!” 顾长风笑道:“我打赢了可有奖赏?” “有,当然有。明儿早上我替你梳头。” 谢轻云道:“那如果我赢了呢?你赏什么?” 莫待笑道:“明天的早饭就由你准备好了。” “厚此薄彼!过分!”谢轻云切出一掌,接下了顾长风的拳头。“你能再偏心一点么?” “能。如果你煮的饭长风不喜欢吃,你得重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莫待见两人互不谦让,乐道,“你俩快点分胜负,本公子还等着分彩头呢!” 谢顾二人异口同声道:“财迷!”两人边打边跑边斗嘴,莫待不时从旁指点,一路热热闹闹。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谢轻云径直回了房,顾长风陪莫待回逸梅园。进园子没走几步,莫待抓着顾长风弹身后退:“何方高人?” 一个从头捂到脚的男子从梅树的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正是八月十五当晚出现在琅寰山的蒙面人。他静静地看着莫待,垂手不语。 莫待按住顾长风握剑的手,小心问道:“是你么?” 那人摘下面纱,居然是木晚心!他温柔地注视着莫待,用很轻很轻,宛若草木的低语声说了四个字——和那晚一模一样的四个字:“是我!晚晚!” 泪如潮水,瞬间涌入了莫待的眼眶。他嘴唇翕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一双泪眼望着木晚心。顾长风瞪了木晚心半晌,才恍然回神,忙跪地行礼。 木晚心轻轻拭去莫待眼角的泪,不管自己也是泪落如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莫待的手伸向木晚心的脸庞,迟疑了片刻又往后缩。木晚心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含泪笑了:“终于,我真真切切抓着你的手感受到你的温度了,而不是只能年复一年的在梦里想念!” 莫待看着他满脸的伤痕,眼里都是惊痛:“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是谁?是谁那么狠心?下此毒手!是谁?”他解开木晚心手上的布,指尖划过那些交错的伤痕,颤抖不已,“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木晚心拥莫待入怀,埋头在他的发间,柔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他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你还活着,谢谢!” 顾长风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也是热泪盈眶。 过了片刻,木晚心扶起顾长风,上下好一顿打量:“多年不见,你比以前更加沉稳干练了!” 顾长风毕恭毕敬地道谢、行礼:“您和公子慢慢聊,我去门口守着。” “不必了。我还有事情要做,说几句话就走。”木晚心说着将一个小匣子交给莫待。“这是大嫂留给你的,我终于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匣子里是一根淡紫色发带,乃天蚕丝编织,名为桑梓,水火不侵,刀枪难断。编织发带的人应该有一双世上最灵巧的手和最明亮的眼,还有一颗最有耐性的心。不然,要如何分开数十根拧在一起才有一根头发粗的蚕丝?又如何要将这千丝万缕的蚕丝编成美丽的发带? 莫待想起苏恋雅总是微笑的脸庞,又是两眼含悲。 “大嫂临终时要我转告你,要心怀希望,向阳而生。以后你就安心做你喜欢做的事,其它的事就交给我来做。” “本就是我该负的责任,我怎么能偷懒交给你?” “你搅入江湖这滩浑水,为的就是我和长风。现在我们都没事,你可以放手了。”说话间,木晚心已戴好面纱,“有些事情我去做更名正言顺,不是么?如果我需要援手,自会来找你。” 莫待抓住他的手腕,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才道:“我随时听候差遣。” 木晚心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差什么遣!跟你说了上万遍了,我才是那个随时听你差遣,全心全意为你服务的人,你总是不信。我这会还要去追阴魂,先走了。改天有时间再来看你。” “阴魂?你找他有什么事?” “木兰策在他身上,我势在必得。” “你的消息滞后了。”莫待要过春二娘的内衣,又将使用方法说了:“木兰策的传说究竟有几分可信尚待证实,反正我听着像是虚妄之词。还有你在书上看到的那几句歌诀,我也研究过了,没发现有啥价值。可是,天上地下又有那么多盖世高手为它舍了命,也不像一点用处都没有。依我看,这东西就是个祸害,落在好人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坏人手里,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我以生命向你保证,绝不让它旁落!绝不!” “我信你!那日在无涯岭,是你救了长风么?” “是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更没有认出你来,但我知道长风对你意味着什么,便想替你护他周全。后来,我听说凤来客栈从不拔剑的顾掌柜不但拔剑了,还对一个病恹恹的小公子言听计从,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木晚心将莫待的手交到顾长风手里,叮嘱道,“护好他!别再让他有闪失!”他又说了联络的方法,转身出了逸梅园,脚下没有一丝声响。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莫待郁郁长叹:“可惜了!那个澄澈如水,不理红尘俗世,读遍天下好书,只与清风明月做伴的翩翩少年郎……不见了!”他望着浮云漂游的天空,久久没有动弹。 “沧海桑田,人世变幻,原本就充满了各种变化和变数。公子不必伤怀。” “等我履行完与梅先生的约定,咱俩就归隐吧。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顾长风没有立刻回话。过了一阵,才柔声道:“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生活我都是幸福的。公子不要为我考虑太多。” 莫待眼中泪花闪烁:“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懂我了!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顾长风整理着他稍微起皱的衣摆,温柔笑道:“我会一直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饭团从树叶中伸出脑袋左瞧右瞧,噌地就到了莫待肩上。它从不在莫待以外的人面前开口讲话,包括顾长风也不例外。顾长风知道它傲娇的脾气,根本不介意。这会,它打了个哈欠,拍拍莫待的脸,意思是该睡觉了。 “想吃点宵夜再睡么?” “好啊!有蔬菜汤么?” “有。还想吃点什么?” “没了。就想跟你多待会。”莫待缩着身子蜷着双腿,将自己当成人形挂件挂在了顾长风的胳膊上,“我饿得没力气了,你带着我。” 顾长风低头看着他,目光宛若浩渺春波。 风吹云散。地上暗影重重。 第五卷:江湖22 又到深秋。草木金黄,早晚已见霜,万物即将沉睡,凤梧城也是一派秋色。 忙完武林大会,客流量骤减,餐饮业迎来了淡季,客栈也变得异常冷清。莫待见顾长风没事可忙,便带他同行,前去给谢轻尘诊脉。 不同于前次的匆忙,这次三人边走边看景,不限定非得在某天某个时辰赶到某个地点,基本上是在哪里黑天就在哪里歇。若遇上没景可看的路段,谢轻云便御剑携两人高空飞行,也算是别有意趣。 经过季节的沉淀,清水湾的水更加清澈纯净了。莫待盘腿坐在河边,边逗饭团玩边看灵犀叉鱼。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别说是鱼,就连只虾米也没捞到。它太挑剔了!鱼的大小不对,不要;颜色不对,不要;形状不对,不要……甚至连游行的姿势不够漂亮都能成为它不下手的理由。好在莫待耐性够好,由着它折腾,自己则拿了个野果慢慢啃,慢慢等。顾长风和谢轻云知道吃鱼无望,结伴上山觅了两只小兽回来,这会正忙着剥皮,烧烤。 那条色彩斑斓的水蛇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与莫待的目光狭路相逢。一蛇一人对视片刻后,莫待吹了声口哨,灵犀立马改变目标,丢开鱼专心斗蛇。它时而扭来扭去,时而横眉立目,时而又嬉皮笑脸,好像是在展示自己的身姿,又像是引诱对手放松警惕。水蛇大概没想到,那个白痴人类带了个更为白痴的帮手回来,不由得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同情的凉气,然后就原地不动了。它看完灵犀的表演,龇出一口毒牙,带着蔑视的嘲笑昂首挺胸地游走了。亏得灵犀不会说话,气得在水面上滚了一阵也就罢了。不然,怕是要追上去破口大骂。 莫待笑它身为灵器,竟连条蛇也搞不定,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灵犀越发气得慌,见鱼就叉,下手又快又狠又准。功夫不大,大大小小的鱼扔得满河岸都是。莫待扔下果核,把还活着的鱼放回河里,只留下几条死的,大的让顾长风熬汤,小的准备喂饭团。结果,他还没把鱼送到饭团嘴边,就被叉走了。看那情形,灵犀还在赌气,不高兴莫待把它辛苦打捞上来的鱼赏给旁人。直到莫待夸了一番今儿的鱼真鲜,它的气才算消了。 自始至终,饭团瞥都没瞥那鱼一眼,自顾自蜷在莫待怀中睡了。它并不正经吃东西,只偶尔喝点清水,最多,啃两口水果。 这一日,三人傍晚时分就赶到了边城。简单吃过晚饭,便不急不慌地爬上双极河的高岗,找了个视线好的地方或躺或坐看月亮。 习习凉风,香茅草特有的甘香很容易让人想到烤得焦黄的越嚼越有滋味的糯米饼。谢轻云拎着几壶笑红尘,说要让顾长风一醉方休。他哪里知道,有莫待在,顾长风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实在推脱不掉的情况下,也是浅尝辄止。此番前来,他有要事在身,更加不会碰酒了。 “为何不喝?阿呆说过你很喜欢这笑红尘。” “明天还要赶路,不宜多饮,以后再喝吧。” 莫待打开一壶酒闻了闻:“我也想尝尝这酒的滋味,你陪我喝些。” 顾长风忙道:“公子,今天就算了。改天好么?改天我陪你尽兴。” 谢轻云奇道:“啥意思?难不成你俩喝酒还要看黄历,挑黄道吉日?” “那倒不至于。”顾长风笑道:“我家公子只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喝酒。一是赌钱,二是庆祝。平日里他几乎是酒不沾唇的。” 谢轻云想起件事来:“去年我们在娑罗山喝酒,你喝的是什么?水?” “不行?又没规定必须喝酒。”莫待喝了口酒道:“味道不错!特别适合这样身心愉悦的夜晚。”他把酒壶递给顾长风,接着又开了一壶。“今晚无事可做,咱俩要不要赌一把?” 一听说赌,顾长风的头摇得快生风了:“不赌,坚决不赌!从小到大,我就没赢过。” 莫待啧啧两声:“瞧瞧你这个小气巴拉的样子,哪有点大掌柜的气度?不就是钱的事么?”他在身上摸了好半天,也没摸出钱来,随手掏出饭团朝草地上一丢。“我就以它为赌注。别看它小,好歹也是灵兽,比你那些金银珠宝值钱多了。咱俩就赌一把,一把定输赢。你赢了,饭团归你。我赢了的话,嘿嘿嘿……我要知道你十八岁生日那晚许下的愿望。” 饭团气得两眼通红,喵呜直叫,飞起一脚踢在他肩上:你居然敢拿我当筹码!信不信我挠你! 莫待没所谓地掸掸衣服:“咱俩都这么熟了,你跟他们也不外人,就别那么多计较了。再者,作为一只猫,能被人当作筹码,你应该心怀感激。” 饭团龇着牙转了几圈,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直到口酸牙软才松口。它扭头望着天空,表情很是悲伤。 莫待吹了吹那两排深深的牙印,直佩服得两眼放光:“哇,猫居然有如此齐整漂亮的牙齿,厉害!你会的技能还挺多嘛,咬人排第几?” 旁观的两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都一脸淡定地看他逗猫。 饭团一声不吭,像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单小孩。 莫待笑道:“这么喜欢神游,小心灵魂出窍了。” 谢轻云问:“你俩还赌么?我还等着拿彩头呢。” “赌,必须赌。就赌谁先让这酒壶空空如也。如何?”莫待指着头上的锁魂簪道,“我若输了,这个归你。” 谢轻云笑道:“你这赌注够大的!不怕雪凌寒不高兴?” “这话说得奇怪。这是我的东西,他为什么要不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谢轻云拽了把香茅草,在饭团身上扫来扫去。“别去碰他的逆鳞,别给自己添堵。何苦来哉?” “行行行……我记住了,保证做个乖宝宝。” 顾长风终于权衡结束,自认有必胜的把握:“若我侥幸获胜,公子也不用给我锁魂簪,我想问公子要点别的东西。可否?” “好说,好说。”莫待把酒分好,一人三壶。“作为公子,我让你先喝。” 顾长风也没客气,抓过酒就喝。莫待含笑看他不歇气地喝光了两壶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顾长风见他连酒壶都没碰,心中疑惑,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莫待笑眯眯地将第三壶酒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抓紧时间。 谢轻云也不知道莫待想干什么,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结果。 眼见顾长风的酒壶底要朝天了,灵犀变成个小榔头,漫不经心地依次将酒壶敲得稀巴烂。酒洒在干燥的土壤上,被吸得一滴不剩。 最后一口酒哽在顾长风的喉咙,哽得他两眼冒金星。 谢轻云愣了一愣,大笑:“长风,你又被他算计了!” 莫待一脸无辜:“怎么能说算计这么难听的话?我哪里算计了?我只是遵照约定,让这酒壶空空如也……而已。我哪里不对了?” 顾长风终于咽下了那口酒,咳嗽着道:“是……是我不对,竟自不量力想赢公子。” 莫待摸着下巴道:“问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肯告诉我,这次可不能再耍赖了。” 顾长风咬了咬嘴唇道:“愿赌服输,我绝不赖账。只是,可不可以改个时间再说?月光这么好,我现在只想喝酒。”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只要你肯说,改天就改天。我不急,不急。”莫待心情大好,转身讨好饭团去了。 谢轻云已猜到顾长风的心愿多半与莫待有关,也就不再追问。他习惯了莫待对顾长风的信任与爱护,也习惯了顾长风对莫待的热爱与尊敬,并不嫉妒两人有私房话。 “长风,明年你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莫待挠着饭团的下颌问。 “天啦,他今年的生日才刚过,你就想明年?你到底有多偏爱他!” “要你管我!今年的礼物我已经送过了,当然就要准备明年的了。” “你有钱么?”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钱我才要提前打探,然后按实际所需攒钱。” 顾长风笑道:“公子若有时间陪我吃顿饭,我就很开心了。” “这个自然!到时候我下厨,保证九个碟子十个碗,还有满桌子你没吃过的南北菜。”莫待瞥了谢轻云一眼,哼道,“没礼物的不许来蹭饭。” “我不蹭饭,我就站在门口闻闻香味,总还行?”谢轻云玩着空酒壶,笑问,“我过生日的时候可有礼物?” 莫待笑得阴森森的:“有,有,当然有。你的生日那么特殊,活到一百岁也过不了几次,我焉有不送礼的道理?到时候,我免费陪你练一天剑,月亮不下山我不歇手。” “哪有你这样的?好歹我也是你的兄弟,你真舍得这么对我啊?” “不知好歹。若不是拿你当兄弟,你想让我陪你练剑?做梦吧!” “练剑有什么好?我又不想争天下第一。你换个别的说来听听。” “没别的,就这个。”莫待不理谢轻云的抗议,回头问顾长风,“你是不是很喜欢莉香居?” “嗯!喜欢!那里的茉莉花是昭阳国境内最好的。”顾长风玩笑道,“公子想买莉香居送我?莉香居的掌柜是个雅人,他可不会为钱卖店。” “他卖我也买不起,我口袋里有几两银子你最清楚不过。” “礼物的事你们稍后再商量。时辰还早,要不咱们去杜记手工坊逛逛?我还想去看十三公子的塑像。” “十三公子的塑像?”顾长风罕见地皱了皱眉头,“可是那凤舞山庄的十三公子?” “正是。阿呆见过,做得特别好看。” “好看?谁都没见过十三公子的真容,他们又如何得知?”顾长风很是不屑,“世人总喜欢臆想杜撰,讨厌得很!” 第五卷:江湖23 “你生气了?为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如果我说错话了,我道歉。” “没有。”顾长风忙笑道。“我只是不太喜欢那种捕风捉影的东西。” 莫待道:“那塑像我见过,做工确实不错,算得是上上乘。” 顾长风一挑眉:“那也不去。刚才喝酒喝太猛了,我想回去睡觉了。” “你一客栈老板,就这点酒量?怎么应酬客人?”谢轻云道,“你先陪我去买塑像,回头我请你喝醒酒汤。” “谢三公子还有闲情逸致逛街?”莫待指着远处几点移动的人影道:“多事之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魔界须得多加防范。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萧尧已有所觉察,必不会束手就擒,定会想尽办法使绊子。” “我几次三番跟二哥说回去帮他,他都不肯。他叫我潜心修炼,魔界的事他自己会看着办。我是有劲也使不上,废子一颗。” “二公子此举用意深远。你现在是风神的门生,这个身份对你,对魔界都非常重要。你我皆知,风神一生极少收徒。一旦入门,只要不触犯门规便终身受风神门庇护,包括其家人。所以,只要你还是季晓棠的弟子,谁想要冒犯魔界,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萧尧与琅寰山的人有勾结,如果他重施故技向方清歌求救,魔界若没有后援,会处境艰难。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该你上场了。因此,你并不是废子,而是相当重要的那颗子。” “话虽这么说,可多个人在身边二哥多少也能轻松些,不至于想睡个囫囵觉都是奢望。” “身为君王,特别是明君,哪个不是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你不能替他行为君之权,就莫操心他用人行权是否有道,最好的关爱是在他行差踏错时及时提醒指正。他不能陪你闯荡江湖,四海为家,也就不必担心你是否适应江湖的血雨腥风,最好的问候是在你回家时,替你温一杯热茶。有时候,过多的关心与爱护反而是种负担。眼下,尽本分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成为对方的软肋与绊脚石,就是最大的支持与帮助。兄弟情深是好事,可是你也别忘了,二公子既是兄长,更是魔界的国君。你不要囿于兄弟之情,而忘了他肩上的责任。” “有人说,与智者共语,似醍醐灌顶。果然!我家阿呆就是见识不凡!” “少拍马屁,再听我啰嗦几句:从一开始就让你置身朝局之外,是二公子最明智的抉择。你为了魔界甘心情愿漂泊在外,是你做得最漂亮的事。只要你兄弟二人心在一处,都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分开远比绑在一处强。原因很简单,鸡蛋装在同一个篮子里,撞上硬物就都碎了,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分两个篮子放,这里不行了还有那里,是也不是?因此,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将来,你俩千万不要凑在一处。要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培养各自的圈子与势力。毕竟,多一个圈子就多一份人脉,人脉即实力。”莫待抻了个懒腰,喝了口酒润嗓子。“说话真累人。” “多谢你开解,我再无忧虑。”谢轻云郑重其事地道谢。“说真的,我非常喜欢现在的生活,天大地大,来去潇洒,无牵无挂,逍遥自在。但愿这种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生活永远不会有结束之日。没了这种快乐还有那种乐趣,照过就是,不必慌张。” “是,不必慌张,保持初心,笔直向前。” 顾长风笑道:“我时常说,我家公子应该摆个地摊替人解心结,绝对是此中好手!” “那是。”莫待津津有味地品着酒,伸手到谢轻云面前,“此番说辞,起码值五十金。” 谢轻云揪了根香茅草放进他手里,望着又多出来的一道黑影道:“那个会不会就是你说的跟踪我们的家伙?我把他抓来抵债,行不行?” “这一路过来他都非常谨慎,将气息藏得很好。我没有感受到他的恶意与杀气,也就没理睬他,由他跟着。你倒是可以跟上去弄清楚他的身份及此行的目的,注意别惊动他。我和长风也干活去,完事后各回客栈。” “你的伤真没事了?要说实话,可不能瞒我!” “我现在的状态比初到凤梧城时还好,接你三招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好。之前你说想要洗心水,你无病无伤要那玩意干嘛用?” “我要它就自有要它的用处。你帮我留意着,看看风神门中有没有人知道取池水的方法。” “这事我听大师兄说起过。他说其实那池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要方法得当,取走多少立马就会涨出来多少,根本看不出来。若法子不对,稍微触碰水面都会被发现。仙界有严规,只有在位的帝后及医仙才有权力自由取水使用,旁人若想要必须得经过帝后的同意。” “若此话属实,那还真是件麻烦事。青英会结束后,凌寒加强了守卫,想硬闯盗水完全没可能。我得另外想法子了。” 谢轻云很少看见莫待犯愁,颇为惊讶:“你到底要用它来干什么?”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要用它救一个人,一个对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的人!所以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知道了。我帮你想办法。” “别勉强。”莫待将酒壶抛给谢轻云,笑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别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阁下就不要做了。你现在落脚的每一处都有可能是陷阱。”说完,携顾长风朝缥缈山而去,很快就不见踪迹。 一年多不见,缥缈山还是琼枝玉树,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就好像太阳从不曾光顾这里,而雪也从没停过,每时每刻都在下。厚厚的积雪将连绵的群山裹得一丝土壤都看不见,入眼的只有一片白,一片耀眼的望不到边际的白。在那些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下,依旧有动物在酣眠,有植物在生长,有花朵在开放。 莫待说,不管什么时候,生命都不会因为严寒而停止生长,也不会因为严寒而放弃希望,更不会因为严寒而拒绝盛放。历尽风霜侵袭的花蕾,终会开在属于它们的季节,而且会开得更加美丽,更加芬芳,更加绚烂热烈。一如那些开在荆棘丛中的野花,总是比温室里的花朵多些野性与迷人的气质。 顾长风想起素馨山上终年不败的紫萝烟,无声地笑了。 刚到约定地点,甘薇和夜樱就到了。两人身上几乎没有落雪,可见其雪中穿行的速度之快。 甘薇也是个嘴里没废话的人,问了莫待的伤势便直奔主题:“妾身已去过七星湖,收获颇丰。这是我顺手牵羊得来的,公子先过目。”她笑着递上一个防水的纸卷,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妾身在雪重楼的密室里发现了一份人员名单,神隐族的先祖们也赫然在列,人数之多令人咋舌。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详细的记载,包括年龄,性别,籍贯,干什么行当,身体状况,吃药后的反应等等。时间紧迫,妾身只拓下了其中一部分,有千百年前的人,有几十年前的人,也有近几年的人。这些人应该都被用来试药了。” 莫待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神色凝重:“如此看来,始作俑者就是雪重楼了。可是光有名单定不了他的罪,而且,我们不清楚他试炼蔷薇的动机,便不能防他,这是最要命的。” “公子说得是。妾身至今也没想明白他的所思所图。要说是长生,他完全用不着。要说是炼制毒王,用处呢?” “好人若能猜透坏人的心思,又怎会被白白害了性命?”莫待的手指飞快地在一众人名中来回划拉,看得人眼晕。“有意思,有意思!最开始的要么是仙,要么是妖,要么是魔,鲜少有普通凡人。到了最近这些年,基本上又都是贩夫走卒或流浪汉,很难再看到其它。这是不是意味着,雪重楼的本意是想研制出一种能控制包括仙界在内的药?可是在试药的过程中,他发现妖魔仙的灵力使蔷薇极难在其体内存活。再加之抓妖魔仙的风险太高,容易被发现,因而就只用普通人来试验?”他想起雪凌波,心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悯。 甘薇一拍大腿:“合理!这也就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年人间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口失踪案发生,却鲜少听说哪里的妖和仙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这些案件最后都草草了结了,连案底也没有留一份。老百姓都骂官府不作为,草菅人命,以至于民怨沸腾。现在看来,恐怕是萧尧的授意,他与雪重楼必有交易。” “他俩能交易什么?一个是人间的王,一个是天上的仙,根本就不对路。” “只要双方能达成共识,彼此有利可图,不对路也可以有交易,甚至可以交易得更多。想想看,人类最大的弱点除了生命过分脆弱,还有什么?还有贪婪和恐惧:贪恋长生,贪恋权财,贪恋力量;恐惧未知,恐惧死亡,恐惧失去。” “萧尧想长生,雪重楼想要力量,而蔷薇刚好能满足这两个需求。”甘薇拍手称赞,“妾身研究了很久都没能参悟出其中的奥秘,公子却一语中的。佩服!” 第五卷:江湖24 “人无完人,总是各有所长。就像七星湖,我去了差点见阎王,夫人却毫发无损。” “说到这个,妾身就要好好感谢咱们老祖宗的智慧了。他们一早就发现蔷薇对同类有反应,祖祖辈辈便不遗余力地研究与之相抗衡的药物。不然,神隐族的人岂不是都不能聚族而居了?那要怎么活?”甘薇拿出一黑一棕两个小瓶,指着棕色的那个道:“这里面有六颗药丸,公子每月服用一颗。半年后,你肩上的蔷薇便永远不会再对同类产生反应,哪怕你行走在繁星一样多的蔷薇丛里也不会。当然,它对蔷薇留下的伤痕无效,亦不能解毒。”她又指着黑色的药瓶道,“此药名神隐,只生长在缥缈山中,无色无味,炼制过程异常复杂,使用却非常简单。只需一两滴入水,将身体和所需之物在水中浸泡一炷香的时间便可隐形,还能暂时消除蔷薇的相互吸引。公子若有兴趣,再探七星湖时不妨试试它的威力。” “多谢夫人赠药之情。”莫待将药瓶递给顾长风,笑了笑道,“夫人必定是将里面的情况打探清楚了才约我见面的。你说,我听,足矣。我又何必再度以身犯险?” “就冲公子这份信任,妾身也定会知无不言!此次七星湖之行,妾身见识了雪重楼在机关方面的才能,更见识了天堂里的地狱是何种场面。那生命树里的东西,说蔚为奇观不为过,说毛骨悚然也没有丝毫不妥。妾身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莫待沉默半晌,方说:“假如说雪重楼耗尽心力,仅仅只是为了打造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死亡军团帮方清歌坐稳江山,那他可能是天底下最大公无私的人了。可我始终认为,人总是有所求才会付出,我不相信他雪重楼已经修炼到无欲无求的无上境界了。既然有所求,以他的能力、地位和付出来看,所求之物必定极为珍贵罕见,是他舍了命也想得到的。他已是医仙之尊,如果想在医学领域再攀高峰,他应该请梅先生代为推荐,考取神界的侍药师。显然他并无此心。” “侍药师?”甘薇惊道,“那可是通往神界的敲门砖!他连这个都不稀罕还稀罕啥?” “志不在此,却不遗余力,还不怕遭天谴,所以我才看不透。” “是,看不透。如果传闻可以当真的话,妾身倒是可以理解。” “传闻?夫人是指雪重楼爱慕方清歌一事?这个我略有耳闻。” “本不该凭传闻判是非辨真假。只是妾身觉得若没有根由又没有目的,实在无法解释雪重楼的行为。总不能说他就是个变态,就喜欢干这些缺德事。” 顾长风笑道:“还别说,这世上真有一种人,专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也是。大千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渣。公子先不忙猜雪重楼的目的,来看看这画像上的人是谁?” “这不是方清歌么?夫人为何会有她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传神!” “这可不是妾身画的,是妾身在雪重楼的卧室找到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锦绣的画像上,少女打扮的方清歌舒展双臂站在一处悬崖绝壁之上,面朝大海,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在她的脚下,山花漫漫,蜂蝶盘旋。海风起,吹得她裙带猎猎,长发飘飘。一抹高高瘦瘦的斜影落在她身后,和她的影子与野花连成一体。 莫待看完那抹影子,又去看方清歌的眼睛,嘴角上翘:“画这副画的人一定深爱着方清歌。不然,他不会连方清歌眼底那丝不易觉察的惆怅都描画得清清楚楚。” “还真是!妾身之前都没发现。”甘薇凑上去看了一阵,“方清歌好像有心事。不过也正常,看她身处的环境就能想到,她遇上了大事情。” “你再看她的两只鞋子。左右两边绣着的白牡丹花的花蕊颜色有非常细微的差别,左边这里应该是沾了些许灰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还有手镯上那两处比蛛丝还细的裂纹、裙摆一角的半截勾丝和指甲上的一点青草汁,不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是注意不到的。由此可见,作画的人心思细腻,有很敏锐的洞察力,绝非等闲之辈。”莫待又指着落款处的日期说,“按时间推算,此人不是雪庆霄。” “当然不是!这苦海崖所在的岛屿叫思过岛,三面环水,一天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是极端天气,堪比仙界的屠魔台,生存条件那是相当的恶劣。海神门犯了重罪的门徒都被罚往此处,禁闭思过,忏悔赎罪。岛上唯一有四季变化且风景宜人的地方,就是这苦海崖周围的十里地。思过岛距离天水碧不远,是海神领地中排得上号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妾身调查过,雪庆霄在去天水碧提亲前,从未踏足海神管辖的领地,他不可能出现在苦海崖,还和方清歌一起看海。所以,妾身才说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的。看来,要揭开这个谜底,不但要弄清楚此人的身份,还得弄清楚已贵为医仙的雪重楼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泯灭人性。”莫待将名单和画像折好,问,“夫人可以将这两样东西借我用用么?” “妾身此行,就是为了将它们交付于公子。这东西在妾身手里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换做公子那就大不一样了。” “我已经替它们找好了去处,必不辜负夫人七星湖之行的辛苦。”莫待笑了笑问,“夫人不想知道我将如何安置它们么?”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妾身肩负着全族人的性命,在手刃仇人之前还不想死。既然妾身把东西给了公子,要怎么安排就是公子的事了。妾身不想知道过程,只静候佳音。” “和聪明人合作就是愉快。”莫待笑道,“虽然已经证实我的血不能解蔷薇,但我向夫人保证,一定替你们寻到解药,叫神隐族不再受病痛折磨。” “公子此言当真?”甘薇欣喜如狂,和夜樱连拜三拜,“妾身替全族上下多谢公子活命之恩!” 莫待忙侧身闪开,不肯受礼:“折煞我也!按年龄算,我是晚辈,岂敢受夫人如此大礼!再说我还没找到解药呢!”他扶起甘薇,玩笑道,“夫人就不怕我是打诳语?” “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失望一场,也不损失什么。妾身私下也曾多方打探过,公子虽行事不同于常人,但心肠赤忱,胸怀磊落,又多谋善断,妾身愿意信你。” “夫人胸襟广阔,不输男儿!”莫待望着雪云密布的天空,慢声道:“以目前的情势看,谢轻晗与萧尧尚无找到共存共赢之道。双方撕破脸皮之日,就是天慕山烽烟再起之时,夫人要好生护着神隐族,切莫卷入是非。” “神隐族虽不是魔界的子民,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缥缈山,早就视魔界为自己的家园。有人想侵扰家园,我等岂有坐视不管之理?若萧尧来犯,我等必不袖手旁观!” “夫人侠义热血,在下佩服!只是,谢轻晗在位多年,杀伐决断,安邦定国,手腕之高绝非寻常君主所能比。为了获取胜利,他会不惜牺牲一切。我担心夫人帮了他,到头来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公子何出此言?” “除却胡冰清,谢轻晗至今连个妾室都没有,也从不曾与别的女人有眉来眼去的暧昧,更别说是鱼水之欢。单凭这一点,他就是个狠角色。况且,魔界种族混杂,仅靠仁德绝不会有今天的盛况。谢轻晗的善人尽皆知,可他的狠却在暗处,旁人根本察觉不到,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谢公子提点。妾身牢记!” “雪大了,我们该下山了。” “公子就这么回去了?不问问四皇子的情况么?” “正如夫人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夫人。告辞。” 如雨入大海,两道人影融入飞旋的漫天大雪中,转瞬不见。 甘薇道:“小樱,你现在知道我为何愿意把筹码押在他身上了么?” 夜樱道:“因为他的细心与聪明?” “不是。咱们的眼线在汇报他的情况时,说得最多的是他深不可测的功夫与变化莫测的心思。可在我看来,这个人有智者的心计与算谋,有侠客的胸怀与气度,有王者的霸气与狠绝,有近佛的慈悲与温柔。他眼里有天下,却无意富贵王权;他心中有黎民,却从不宣之于口。不然,他岂能为了一个卖花女摘了燕无双的脑袋?如果像他这样的人都不值得托付,这世间还有谁值得呢?” 夜樱问:“我明白了。他会把那画像和名单给谁?” 甘薇笑道:“别猜,别问,别好奇!他找的人绝对是你我想不到的。不信咱俩打赌?” 夜樱做了个鬼脸:“不赌!上次我输了,连着半年每天晚上杀富济贫,替族人准备吃穿用度。我可不想再干这活了,我想跟着你长见识。” “不干也得干了。在大雪封山前,咱们必须备足过冬的粮食。”甘薇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道,“那几处府邸的路都探熟了?通知下去,今晚行动。” 夜樱答应着,替甘薇系紧领扣,陪着她走向风雪深处。等她们回到黑暗之森时,莫待和顾长风也与谢轻云汇合了,江逾白也在。 原来,那几个夜行人是一群江湖人,因言语不和起了争执,约在双极河边的石料场决斗。江逾白并不认得他们,只是凑巧与他们前后脚。 江逾白说,那日按约去凤来客栈请莫待喝酒,才知道他被歹人所伤,卧床不起。自己不好打扰,只得离开。不想今夜巧遇,特来请酒。 莫待没有推辞。四人在春日客栈喝酒聊天到后半夜才散。 第二天黄昏,天慕山的城郊外,谢轻尘和慕蘅已在长亭等候多时。他端坐亭中,望着路的尽头,还是那般温文尔雅。见到谢轻云三人,他撑起身,缓慢地向前走了几步,笑容比晚霞还灿烂:“欢迎回家!” 莫待深深一揖,看着脚下的土地,模糊了视线。 天空中,大雁结伴飞过,深秋的残阳依然温暖。 第六卷:忘川1 草堂的四季都在那株不知年轮的老梨树上。此时,绿叶落尽,只有遒劲如铁的枝干以自由的姿态继续生长。琅寰山奇花异草繁多,寻常花木根本没资格出现在这里。只有这梨树,也唯有这梨树,以平凡之姿扎根仙界,傲视群芳。 莫待拎着一壶梨花醉,闭目站在姻缘殿前,静等小童通传。他刚从天慕山赶回来,风尘未洗,神色间略显疲惫。在魔界的这几天,他一刻不得闲,白天忙着伺候谢轻尘汤药、陪谢轻云和慕蘅练剑,夜里要指导顾长风培养的那批死士的剑法和轻功……还抽空带谢轻尘出了趟天心阁,将天慕山的角角落落逛了个遍。 也正是这一次,谢轻尘才知道,看着冷面少话的人上了赌场有多豪放,进了花楼有多不羁,整起人来有多叫人牙根发痒。 那天中午,莫待与几个小妖赌酒赌钱,说笑间就将对方喝趴下了,而他连酒杯都没碰就赢了一大堆钱。后来进到花楼,他轻飘飘的一句“今天是谢三公子做东,在下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就成功地让蜂拥到他身边的姑娘转向了谢轻云。等到谢轻云被姑娘们搅得不胜其烦时,他又笑眯眯地说:谢三公子虽然有钱,长得也还算养眼,可惜不喜欢女人,多好看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伺候茶水的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赞道:这孩子看着就很不错!姑娘们打着哈哈,巧妙地收住还没说出口的献媚与恭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闹着,一窝蜂地散去。不多久,进来两个身强力健,眉目周正,皮肤比姑娘还白的小伙子。他俩左一眼右一眼,羞答答含情脉脉地瞥着谢轻云,直瞥得他掉在地上的鸡皮疙瘩串起来能做好几件过冬的棉衣。莫待咳嗽一声,正经又严肃地道,谢三公子昨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宿,消耗特别大,今儿个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听个曲看个戏。你俩掂量着伺候就行,别整太多花样。伺候舒坦了,重重有赏。慕蘅没忍住,弄洒了手中的茶水。谢轻云脸都绿了,上蹿下跳如坐针毡,只差没嗷嗷学狼叫。莫待吹着杯中的茶,慢吞吞地道:看你这样子是不好意思了?别呀!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你随意,没人笑话你。见谢轻云张牙舞爪地准备上手,他往谢轻尘背后一缩,笑道:你我只有兄弟之谊,到底不宜过分亲热。公子请自重!谢轻云硬生生刹住脚,一声哀嚎,幽怨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有生以来头一遭,谢轻尘笑得没了形象。他似乎有些明白,谢轻云为何那般喜欢莫待了。 隔了几日,莫待辞了谢家人的挽留,独自启程。顾长风留在天慕山,处理完客栈事务再回凤梧城。谢轻云不知道莫待不能聚灵,只想着回琅寰山御剑很快就到,不花费什么时间,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出了城,莫待买了两匹快马星夜兼程赶往凤舞山庄,再找了个由头让人送他回琅寰山,直奔姻缘殿。 余欢跟在饭团身后出来,老远就在招呼:“公子怎么不进去,倒在这里巴巴地站着?” 饭团看也不看莫待,气哼哼地扭屁股走掉了。为着莫待看中了一坛陈年好酒,想买给顾长风又没钱,随手将它押给店家的事到现在也没消气。等莫待赢了钱将它赎回后,它啪啪给了莫待两巴掌,当即就消失不见了。 “我有事求见先生,不知道先生是否方便?若不方便,我先回披香苑,稍后再来。” “公子不用再回披香苑了。”余欢笑道,“日前,先生告知凌玥上神,说公子愿陪先生长住草堂,配药炼丹。凌玥上神颇为高兴,当时就派人把公子的东西送过来了。” 莫待愣了:我只是答应陪他炼药,没说过要长住草堂吧?怎么话到他这里就变味了?这事要放在太监身上,是不是就叫假传圣旨,得杀头?“草堂是仙界禁地,我一介书童,岂能擅自出入?怕是不妥。” “是不是禁地得看对谁而言,妥不妥得我家先生说了算。”余欢指着通往草堂的路道,“先生今日并未外出,公子自行前往草堂就好。” 莫待道过谢,独自向桃林走去。他实在想不明白,雪凌玥为何会同意他与梅染同住。梅染虽贵为仙界最强的战力,但冷酷不近人情,孤僻又骄傲,脾气大得几乎整个仙界都没人搞得定,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将自己与这样的人放在一处,到底在盘算什么?难不成,是想利用梅染的神通监视自己?或者说这是方清歌和雪庆霄的意思,让自己从此远离雪凌寒?又或者,只是梅染单方面的决定……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那块写着“禁地”二字的石头前。进,还是不进?进,怕是以后都没自由可言了。不进,一来得罪了梅染吃罪不起,二来自己也没了去处。他望着晴朗的天空前思后想,突然很想雪凌寒在身边。他又想起雪凌玥对自己的栽培,暗暗骂自己太过小人之心,遂提步前行。 草堂门口,缀满花朵的桃树下,摆着一桌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盘色泽金黄,肉质肥厚的小鱼干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上面点缀着些许翠绿欲滴的香草,看着相当诱人。莫待放下酒壶,伸手就抓:瞧我这运气多好!回来就赶上吃饭。罢了!看在有吃有喝还有小鱼干的份上,我就暂且住下,再做计较。 “洗手。”梅染的声音将他的手截停在半空。“不怕肚子疼?” 莫待摊开手看了看,在袖子上蹭了蹭:“比我的脸还干净些。”说着,又伸出手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大夫安慰病人时常说的话,我这是遵医嘱。” “休想把自己的不良习惯赖在大夫头上。不洗干净不许吃饭。不然我帮你洗?” 莫待吓得倒退两步:“不……我自己来,自己来!”他的手确实不脏,洁白如玉,没有一丝污垢。他把手浸在清凌凌的水中,嘟囔道,“挑剔的人!哼!” 梅染默默看着他,看他那一脸的不情愿,看他高高撅起的嘴,看他微微凌乱的发,看他沾染了风尘的脸颊……“才几天没见,怎么就这么瘦了?”他平淡的语气像例行公事的询问。 莫待将脸埋进水里,片刻后抬头笑道:“胖了会被饭团嫌弃。”他拨弄着湿漉漉的发,任清澈的水滴滑过光滑的额头,挂上浓密卷翘的长睫毛,滴落在润白的脸庞,顺着修长的脖子流进衣领。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整个人都闪着光,耀眼得摄人心魄。 一点转瞬即逝的欢喜闪过梅染的眼底。他看着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忽然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那般美好。他向桃树走去,目不斜视,只是盯着路看。 莫待追着他问:“先生,饭团是不是跟你告状了?说我对它不好?”他亮出手腕,可怜兮兮地道,“瞧见没,其实是我被它欺负来着,这只有灵兽才有的齿痕是做不了假的。” “你……你别靠我这么近!”梅染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你想怎么罚他?” “琅寰山的人都知道,饭团是姻缘殿的灵兽,是先生正经八百的亲眷。我只是个书童,怎敢罚它?不过,我知道先生向来公允,绝不会叫我吃亏。先生如果有心补偿,就陪我去一趟冥界?我找小阎王有事。” 梅染挑了挑眉:“冥界?你怎么不说要去天外天?” “先生什么意思?是不愿意陪我去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染慢吞吞地道。“就是不愿意。” 莫待气呼呼地道:“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小气!” 梅染慢条斯理地摆放碗筷,表情是惯常的无波无澜:“知道去一趟冥界要损耗我多少灵力么?足以修复你手腕上的伤痕十万次。请问,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样说来是有点过了……请先生说说你的条件,要怎样才肯帮我?” “我不去,也没条件好讲。你另请高明吧,看看有谁愿意无私奉献。” “别人我信不过,就只信得过先生。”莫待取下锁魂簪,又将口袋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掏出来并排摆好,“我穷,除了这些就只剩一条命了。先生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区区锁魂簪也配用我梅染的灵力换?我还真是被小瞧了!”说着梅染将一点绯红色的印记弹入莫待的掌心,言辞间多有无奈。“方清歌只知道锁魂簪能试炼人心,却不知道锁魂簪最大的用处是破结界,可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你得搞清楚,若论资排辈,再过几十万年她这仙后也还是得尊我一声先生。这是我最没用的灵印,我连名字都懒得取。灵印入体,无踪无迹,无人能察。有了它,天上地下,就没有你过不了的结界。是不是比你这根破簪子方便多了?” “那必须是!”莫待忙不迭地把簪子收入怀中,“那这无名令的有效期是多久?” “永久!我不解印,就永久有效!”梅染皱眉道,“你该不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岂敢!岂敢!”哈,赚了赚了!赚翻了!神仙也有大方的。莫待忍住满心欢喜,脸上的苦楚有增无减:“可是就算有无名,我也照样到不了冥界。先生还是没有解决我的问题。” 第六卷:忘川2 “我有说过要帮你解决问题么?吃饭吧,饭菜凉了。” “没胃口,吃不下。”莫待闷闷不乐,“我发愁呢。” 梅染指着满桌子的菜道:“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发愁。” “说得也是,什么时候都不能跟饭过不去。”莫待边说边夹了条小鱼干到碗里,继续长吁短叹,“好可怜,我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梅染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不愿出言反驳,索性装聋作哑,安静用餐。 “我的命也太苦了!”莫待又是一声长叹:“孟星魂说我没背景没靠山,还真是没说错。瞧瞧,关键时候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想来也就只有长风才肯无怨无悔地帮我。真想他啊!长风,你在哪儿?你可知道公子我碰上了天大的为难事?”他捧着一张吃了猪苦胆的脸,没精打采地盯着梅染出神,一副茶不思饭不想的幽怨表情,好像随时都有哭出声的可能。 梅染实在觉得碗里的饭菜不怎么香,倒了杯茶喝:“你为何非去冥界不可?” “我有个朋友多年前被恶人所伤,容颜尽毁,只有冥界的邪见草才能使他完全恢复。我想去找小阎王,为他求取。” “冥界的东西是不可能流入凡间的。再者,小阎王最讲原则,你想让他法外施恩给你邪见草,几率为零。” “无论怎样我都得试试。如果试都不试就放弃,我过意不去。” “行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陪你走一趟。不过,你得先说说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没有好处,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答应与你同去的。” “好处?我想想。完了,这可难办了!先生有的我都没有,我有的先生又不稀罕,我实在不知道我能给先生什么好处。要不先生划个道道,我照做?” “一点诚意都没有。免谈。” “那……要么……”莫待讪讪地抓抓脑门,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多陪先生住些时日?” “好!只是,草堂寂寞,只有你我。你大好的年华却要和我这样无趣的人待在一起消耗时光,你不觉得无聊,不觉得可惜么?” “年华再好,也无法永恒。无论和谁在一起,时光都会被消耗殆尽。不过是看自己怎么过,怎么想罢了。”莫待淡淡地道,“先生不嫌我聒噪愚顽就好。” “那么,有生之年,你都陪我住在草堂吧!如此,我可随你天涯海角。” “有生之年?先生确定没说错?”莫待乐道,“以后我的妻儿也可以跟着我住在这里么?那太划算了,我就不用攒钱置办房产了。现在的房子多贵啊,一天一个价,我就是不吃不喝也买不起的。” “可以。不管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又或者是你的儿女,都可以。” “还有这好事?成交!”莫待心想,都说寂寞令人发疯,这话不假。守着别人的姻缘千千万万年,也真是难为他了。我决定了,至少要娶十个老婆,生二十个孩子,养一百只大肥猫,晒吃不完的小鱼干,搜刮无数的金银财宝,将这仙境似的草堂发展成自己的地盘。那样的话,我不修炼也快乐似仙。哈哈哈……美!美得很! 想得美!梅染的目光冷得能杀人:“你胆敢毁约,我鸡犬不留!” 莫待庄重行礼:“谨遵先生命!岁月漫长,烦请先生多多看顾。” 梅染想搀他,半道又把手缩了回去:“都说了不要跟我多礼的!” 莫待自行起身,忙不迭地倒了杯酒:“先生尝尝,味道可好了!” 梅染深嗅酒香,点头:“酒是好酒。只是,我曾立誓终身不沾酒,只能辜负你的心意了。除非,你陪我喝。” “陪酒可以。那就请先生先给我十两金,买下这壶酒。先生若没钱,拿你的手链换也是可以的。”莫待指着梅染左手腕上挂着两个小铃铛的手链道,“第一次见这手链我就喜欢。这么细的绳子居然编出了栩栩如生的凤羽云纹图,说巧夺天工也不为过,抵酒钱绰绰有余。可是我没钱,找不了零头,就只能委屈先生大方些,别跟我计较。” “咳……咳咳……”梅染显然被呛到了。他瞪眼愣了好半晌,才指着那手链问,“你……你认得这凤羽云纹图?” “认得,认得!我好友的妻子是女工高手,她教会我不少东西。她说,这凤羽云纹图排在最难编的图案之首,所有女工爱好者都以能编出完美的凤羽云纹图为荣。这铃铛和手链很配,为先生编织的人是费了大心思的。” “这两个铃铛你喜欢那个颜色?” 莫待碰了碰右边的铃铛,看它摇来摆去:“说来奇怪。我素来喜欢紫色,可偏偏这对铃铛我喜欢浅蓝色的多过浅紫色的。” “喜欢,就自己摘。” 莫待眉开眼笑,手一伸就将浅蓝色的摘了下来:“为何不响?” “因为无心。” “当真?”莫待晃了晃铃铛,果然是空心的。他对着光照了照,把玩一阵后又挂了回去:“这两个铃铛也好别致。就是太小,带在身上极容易丢,我先寄存在先生这里。用一壶梨花醉换先生的手链,我真是太好命了!”他见那手链系得太紧,已将梅染的手腕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便解下来松了松扣结,然后再给系回去:“下次别系太紧了,多不舒服。” 梅染握着手腕呆坐着,好像元神出窍了。 “先生,先生……先生你怎么了?还没喝就醉了?” “啊……没事。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我姐姐了,她也喜欢这铃铛。” “这么漂亮的东西,自然是人见人爱。”许是那道勒痕太过碍眼,莫待玩笑道:“先生的修复力倒不如我这凡人?”他凝生命水于指尖,细细涂抹在梅染的手腕上。刚涂完,那勒痕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他又试了试手链的松紧度,确定不勒手才放心。“先生要陪我去冥界,身上是不能有伤的。我这是为自己打算,先生不必谢我。” 梅染端起酒一饮而尽,拎着酒壶飘然而去:“我还有事,你慢慢吃。”他来到草堂的最深处,望着天空长长久久地沉默。他拽了拽那岿然不动的手链,忍了千万年的悲愤和痛苦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如火山喷涌而出。他嘶声怒吼,发泄着万千情绪,一滴泪也没有。 夜幕降临,月白风清。 三生石前,莫待正来回找寻春二娘和阴魂的名字。他已经找了大半个时辰,眼睛都看花了,也没看到他夫妻二人的名字。 梅染缓步而来,手里托着饭团:“更深露重,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当心着凉。” 莫待说了阴魂和春二娘的事,问道:“要满足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缘结三生?” 梅染一拂袖,三生石起了变化,那密如繁星的名字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春二娘和阴魂的。奇怪的是,足足经历了六世之久,春二娘的名字才又重新和一个叫李响的男人牢牢结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夫妻情深,为何不能来世就再续前缘?” “昔日春二娘流落风尘时,曾有人以真心相托,皆被她所误。她虽命苦却并非完全无辜。她要把这些情债都还清了,才能重新回到李响身边。而李响一生只钟情于她一人,他会在转世轮回中孤身等几世,才能等到春二娘。” “流连青楼烟花巷的男人,何来真心一说?又何来真情一说?如果这样少情寡义的欢场风流也要用一世来偿还,叫那些倾心相待的人情何以堪?” “逢场作戏,露水欢爱,是孽也是缘。虽上不了风月簿进不了轮回盘,到底也还是一桩情事,需得偿还。当然,只有彼此真心相爱的人,才有资格将名字写在这三生石上,进入生生世世的轮回,并在轮回中等待命中注定的爱人。” “命中注定?”莫待见三生石又恢复了原状,慢声问道,“先生命定的恋人是谁?” 梅染目光轻颤:“守护姻缘的人不能动心。七情六欲对我来说是多余。” 莫待追问道:“是神的规矩不许先生动心,还是先生没有遇到心仪之人,无法动心?”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梅染弯腰将饭团放到地上,借机躲开莫待探询的目光。“你是要替我牵线搭桥?” “才不是!我又不是媒婆!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不明白罢了。不过也好理解,能让先生动心的必得是个方方面面都可以封神的神仙人物,不是那么易得的,得等。”莫待掏出条小鱼干给饭团,讨好道:“这鱼干是先生做的,我都没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看在我这么有诚意地份上,咱俩讲和?”说完,亲上了饭团的嘴。 饭团的眼珠子顿时瞪得占了大半个脸,难以置信和惊惶无措的神色已溢出了眼眶。它木痴痴地看着莫待,仿佛成了一尊连呼吸也没有的塑像。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眼神?是嫌弃我么?”莫待说着又亲了一下,满脸的挑衅与不满,“我就亲,怎么了!小小灵兽竟敢嫌弃本公子!你还瞪我?再瞪我试试!不想活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的胡子一根一根全部揪掉!”他两手拽着饭团的耳朵,将它扭向一边的脑袋扳正,第三次亲了它的嘴,然后将它还给梅染。“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勉强你跟着我。从这一刻起,咱俩一拍两散。”他得意洋洋地数落完饭团,抬头看见梅染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忙严肃表情,背着手朝草堂走去。 “我……我哪有嫌弃你!”饭团的声音带着丝丝颤音,还有些许慌乱,“我从未被人亲过,不知所措罢了。” 莫待立马转身,喜笑颜开:“当真?”他凑过去,指着自己的脸道,“每次都是我向你示好,也该你礼尚往来了吧?” “你确定要这么做?不会后悔么?”梅染的嗓子似乎也有些干涩,不似平时那般清透,“灵兽只会亲吻自己的另一半。饭团若这么做了,你就要负责它的一生。” 第六卷:忘川3 莫待打了个激灵:“权当我没说过。” “你嫌弃它是妖非人,不是同类?” 莫待正色道:“非也!我对饭团的喜欢并非男女之情,它对我亦无半分爱恋之心,我们只是朋友,我当然不能如此行事。”他看着饭团,诚恳地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我已心有所属,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我们彼此支撑,在各自的世界里前行,可好?” 饭团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跳上海棠树不见了。 “听说灵兽只有找到它的另一半时才能化成人形?” “是的。灵兽想要脱胎换骨,必须要等那个与它彼此倾心的人出现。” “糟糕了!”莫待悔道,“我……我刚才不该那样逗它。” “它知道你没有恶意,不会介意的。你……你很爱凌寒?” “怎么说呢,爱与不爱我其实不知道该如何衡量,”莫待笑了笑,看着三生石道:“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希望这三生石上不要有我的名字。因为,我既不想与他之外的人牵手白头,更不想在轮回中空等数千年!我会喝光孟婆的汤,彻底忘却今生,重新开始。这……算不算爱?” 梅染仰望夜空,半晌不语。 “先生在想什么?在想孟婆汤是什么滋味?” “正是。”梅染眯了眯眼说,“你如何知道我的想法?” “我猜的。”莫待想起缠绕在心头的疑惑,随口问道,“先生,仙界有没有读心术?就是能读懂别人在想什么的法术。” “人心善变,谁能读懂?仙界法术多,唯独没有读心术。” “可凌寒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这又是为何?” “当两个人足够了解时,有默契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不觉得他对我的了解有那么深。” “不够了解,还总能猜中你的心思?那太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他好像总是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这个不难。凌寒有一面镜子,叫镜花水月,可观万象。若是将你的血滴在镜中,无论你身在何处,他都可以看见。” “啊?还有这种东西?也太讨厌了吧!先生可有解法?我不想被监视。” “我先看看他是否锁定了你。”梅染化出一道符咒贴在莫待心口,又将自己的血滴上去,以灵力催化,将那符咒化作灰烬。“不出所料,你果然是他的镜中人。你要解么?” 莫待寻思片刻后道:“凌寒心细又敏感,若镜中突然没有我的影像,他必定生疑。倘若因此与我心生嫌隙,那就太不妙了。我不能让他看不到我,也不能让他随时都观察到我……先生可有万全之法?” “当然有,上仙及以上等级的人都会解。不然,我的一举一动他不都一清二楚了?那还了得!等从冥界回来,我教你解法。至于你说的读心术……”梅染平静的表情忽然起了波澜,脱口而出:“千丝蛊?!难不成凌寒在你身上种了千丝蛊!” “什……什么东西?千丝蛊又是什么?该不会比镜花水月更难缠?” “千丝蛊是一种非常神奇非常稀有的蛊,生长在极寒地带,几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结出一对。这蛊虫一雌一雄,非常脆弱,极难存活,稍有差池就会死掉,导致前功尽弃。双蛊需以极深的灵力供养,灵力越深越纯,它们所感知的范围就越大,获得的信息也就越准确。待双蛊成年后,饲主便会和它们签下血契,发誓永远不会背叛所爱之人,然后将蛊种在自己和爱人身上。一般来说,男人担任喂养之职,终生提供灵力给雌蛊,以便收集雄蛊传递的信息;雄蛊成年后不再需要灵力,常种在女人身上。因为这蛊虫乃情深之物,绝不侍奉用情不专之人。若结蛊的人中有一个人违背誓约,双蛊便会自行出体,被宿主吐出。最奇妙的是,千丝蛊还能寄存宿主最真实的三个愿望,神仙也不能篡改。” “这么厉害?”莫待缩了缩身子:“他……他能知道我想的一切?” “不,他只能感知到你的喜怒哀乐、你情绪的起伏和你身在何处。就比如现在,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不会知道具体的原因,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这蛊是以灵力养成,属上上等灵物,对人体有益无害。关键时刻,它们吃下去的灵力还能为你所用,转化为你的力量,救你的性命。” “那就好,那就好!可为何我感受不到蛊的存在?我能把它取出来么?” 梅染摇头道:“此蛊一旦种下便如泥牛入海,很快化作精血,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你才感觉不到。若想取出它,除非饲主死亡,或者它们自杀,否则无解。”他看看莫待纠结的眉头,又说:“这些都只是传说,你不必紧张。我活了这么多年,只见过一次千丝蛊。可惜,刚看了两眼,听了几声鸣叫,它们就死了。你若不放心,我替你查一查。” 莫待立即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事关重大,先生可要探查仔细了。” “你……你把袖子放下来,我……露手腕就行。”梅染双目微合,让自己进入化境。很久之后,他听见一点细若游丝,微乎其微的虫鸣从莫待心脏的位置传来。“没有,是我想多了。仔细想想,确实也没这种可能。喂养千丝蛊极耗灵力,我都要三思而行。何况是凌寒?”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总算知道凌寒为什么迟迟没有虚化为上神了。想来,这千丝蛊耗掉了他不止千年的灵力。 “如此,我心安。”莫待长长舒了口气,心想:想不到那家伙还真的挺了解我,我倒错想他了。“我要是有一对千丝蛊就好了。这玩意这么有意思,我肯定不舍得它饿死。我必定勤加练习,说不定一不小心就练成了大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灵力低微得连小饭团子都嫌我。” “你想用它来探知谁的心意?凌寒么?” “先生也错想我了。我只是觉得好玩。” “你与凌寒认识多久了?” “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我稍微有点好奇。我好奇即将虚化为上神的凌寒为何对貌不惊人的你情有独钟?若说是一见钟情,那可就太荒谬了!我了解凌寒,他绝不是那种脑袋一热就会对谁动心,为谁不计生死的人。” 莫待躬身抱拳:“原本我不该隐瞒先生,奈何我有难言之隐,还请先生见谅!他朝恩怨了结,我必定对先生一一道明。” “你对我还是这么生分,动不动就行礼。”梅染叹道,“说到底,我还是外人。” “非也,非也!先生守姻缘秩序,护天地安宁,乃万民福祉所系。我敬重先生才会如此,绝非有见外之意。”莫待说着又鞠了一躬,“我非仙门中人,蒙先生不弃,有幸入住草堂,方有立足之地。况且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又岂会视先生为外人?”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今夜月色甚好,你若不累,我带你上云霄看风景。” 莫待连连摆手:“我恐高!”大概知道自己的说辞太难让人信服,又忙着补充了一句,“先生不宜过分消耗体力,明日我们还要赶赴冥界。” “我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不想去冥界了。”梅染望着远山上的明月,目光深远,“你哄了饭团那么多次,不如也来哄哄我?如果你不能哄我开心,说不定我就反悔不去了。” 莫待咧咧嘴,颇为无语:神仙不但小气,还都这么喜怒无常难伺候。“先生是想直上青天揽月,还是想花间对酌与风眠?或者,先生说,我照做。” “我只想脚踏实地,漫步林间,听虫声呢喃,看白云舒卷,星河灿烂。” 莫待浅浅一笑:“如你所愿!”他正欲转身回草堂,却晃眼看见一道人影绕过苍松翠柏,奔着杉树林去了。“不是说月黑风高夜才好做贼么?这明晃晃的月光照着,咋也有人跑到别家院子里逛?还是说,是我眼花了?” “你没眼花,他已经快到七星湖了。”梅染听闻莫待剑法奇绝,却未曾亲眼见过,有心见识。“不如你抓贼给我看?” “算了吧!说不定人家不是贼,是前来与情郎幽会的。你是月老,我是跟着你混饭吃的,咱俩可不能干那坏人姻缘的事。” “半夜三更,形迹诡异,就算是会情郎也多半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梅染装模作样掐算一番,“七星湖里没有情郎,只有财狼。去不去?” “去,必须去!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狼肉呢,嘴馋得很。先生与我同去还是在这里替我掠阵?” 梅染眼见那人进了七星湖,才说:“自然是同去。我想看你如何扒狼皮。” “头一回干这营生,手法生疏,先生莫笑。”莫待如鸟般飞身扑下,速度奇快无比。纵身起落间,他摘了把树叶握着。“无论发生何事,先生都不要出手。” 凌波轻云步?难不成是柳朝烟的后人?梅染仔细观察着莫待的步法,越看越心惊!哪怕是奇才中的奇才,要想以凡人之躯将凌波轻云步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至少也得四五十年的功夫。可他分明才二十多岁的光景! “先生因何事心惊?”莫待调整步法,速度慢了些。“是为这凌波轻云步?” “你可认识柳朝烟?” “先生想知道什么?” “我与柳朝烟有一面之缘。我很欣赏她出神入化的医术,希望她安好罢了。” “你们认识?那这凌波轻云步……”莫待忽然住了口,拉着梅染藏身到树丛后。于极速飞驰中猛然顿脚,他的身形丝毫不见凌乱仓促,就像走在路上遇见了熟人,停下打个招呼那般自然。 这是一处u型的山坳,面朝七星湖,背靠断石悬崖,左右都是树林。四周悄无声息,连声虫鸣都没有,是个密会的好去处。过了没多久,一道人影从高处落下,落在七八米开外的地方。他背对着莫待和梅染,手提长剑,一双眼警惕地巡视着周围。 这背影有些眼熟。江逾白?他来这里干什么?莫待心里一动,拈起两片树叶就要射出。 第六卷:忘川4 又一道人影出现了,是从七星湖方向而来,正是那个被称为贼人的人。他矮小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衣服里,显得越发瘦小了。“何人拦路?”他问,有点像小猫叫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带点细细的尾音,竟是那晚追踪夜月灿到凤来客栈的黑衣人。 “大路朝天,一人一边。在下只是刚好路过。”江逾白道。 “刚好路过?有那么巧?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跟踪我?” “照阁下这个逻辑,素不相识的人便不能走同一条路?不知阁下又是为何到此?该不是想对仙界不利?”江逾白看向姻缘殿的方向,“你要找的人大概就住在那里,要不咱俩找他喝一杯去?”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黑衣人作势要走,“闪开!” “阁下总得有个说法我才能让路。”江逾白拄剑而立,“不然咱俩打一架?” “我没兴趣跟你动手!”黑衣人阴森森地道,“我赶时间。能否不要纠缠?” “如果你肯告诉我原因,我立马走人。”江逾白说着拔出剑来,“那日在凤梧城中,我见阁下与人过招,所用剑法既不像武林路数,也不像仙门剑法,有心讨教。” “想讨教请改日。”黑衣人失了耐性,口气已相当的不耐烦。 一个想走,一个不让走,两人严阵以待,谁也不打算先出手。僵持中,雪重楼突然现身,拿着一株草药站在离江逾白和黑衣人差不多等距的位置:“什么人在此吵闹?” 江逾白收了剑,报上姓名:“我有紧要事找莫公子。听闻他回了琅寰山,我只得跟了过来。没想到走到这里,与这位兄台起了争执。若因此搅扰了医仙的好梦,见谅。”他没对雪重楼行凡人见仙的礼节,言语中也没尊重之意,就是地位等同的两个人在聊日常。 “你走错路了。这不是往姻缘殿的路。” “走错路的岂止我一人?这位刚从七星湖出来,我以为是医仙的客人,可看他蒙面而行,显然不是。医仙没话问他?” “七星湖外有守卫,又有结界,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他又凭什么?”雪重楼朝向黑衣人,好像有话要问。“确实,阁下这打扮太令人生疑了。不妨说说你的来意……”他说着话,突然甩出两点火红色的亮光,正中江逾白胸膛。 “堂堂医仙竟偷袭暗算,也不怕人笑话。”江逾白一动不动,依旧站得笔立挺直。“看来,走错路的只有我一人,他是你的座上宾。” “知道得越多死得也就越快。”雪重楼瘦削的脸庞上浮起斯文的笑容,“不怕我的烈焰掌,你是巫族的人?难怪对本座这副态度。” “医仙好眼力。”江逾白揉着胸膛,对黑衣人道:“你以为傍上了琅寰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迟早会被昭告天下。” “你死了,不就没人知道了?”雪重楼笑了,“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蔷薇的秘密,不就是死人泄露的?”江逾白也笑了,“想不到我江逾白在医仙的眼里,还不如一个死人。我真是白活了这把年纪。” 江逾白?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好像听谁提起过。雪重楼琢磨开了:依着年龄和实力判断,此人应该属于长老一级的人物。长老出动,必有大事。什么样的大事值得长老出马?事关巫族存亡和圣女安危。在这两件事情中,莫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黑衣人哼道:“春来花开,蔷薇遍地都是,哪有秘密可言。” “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你若真不了解,大可以向医仙求教。蔷薇是他的杰作,凝聚着他毕生的心血。” 雪重楼脸色微变:“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江逾白抱剑在怀,依石而立:“世人都说,医仙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在琅寰山,看来还真没说错。武林大会过后,有人闯入千机阁,偷走了最机密的文件,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蔷薇的。现在江湖中知道蔷薇的人一抓一大把,我只是其中之一。医仙若想杀人灭口,恐怕一时半会也忙不过来。” “从千机阁偷消息?这人得有多大的本事!你以为我会信?” “如果秋渐离在千机阁,那自然是偷不走的。不巧的是,秋渐离送柳宸锋回名剑山庄后至今未返,那事情就不一样了。江湖上能人异士多,说不定刚好就有人能破解千机阁的机关。” “秋渐离还没回千机阁?他还真是心大。” “他也是没办法,兄弟的命总是要顾的。柳宸锋伤势沉重,估计他一时半会还回不去。不过,他已出重金追杀偷盗之人,生死不计。” “那消息都说了些什么?” “目前只知道蔷薇会被人发现,是因为凤梧城周边那几个村庄被灭后,有几具尸体掉进沟里没有被及时焚毁,而那些尸体上赫然残留着七星湖特有的血色海棠花。至于具体内容,只有最后买到消息的人才清楚。” “无稽之谈!凭几朵海棠花就想栽赃七星湖,想多了!” “是不是栽赃医仙心里有数。你刚才也说了,外人进不去七星湖。既然进不去,那这海棠花自然就只能是七星湖的人带出来、遗落的。不是么?” “此事我定会严查,看是谁坏我门规。”雪重楼平和阴柔的眼里多了点审慎的味道,“你来此就是为了证实这消息的虚实?” “我有那么爱管闲事?我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不管闲事是个好习惯,继续保持。”雪重楼眯眼看向天空,那里有几颗闪亮的星,一轮明媚的月。这眯眼的动作不仅完美地藏起了他眼中的杀意,还淡化了他的阴冷。他念个诀,那草药便化作长剑,冷光闪闪。 一队守卫转出山石丛,朝这边走来,领头的正是那日坚持搜查披香苑的年轻人。雪重楼挥了挥手,黑衣人大踏步进了树林,离了是非地。 至始至终,莫待都只盯着江逾白和黑衣人看,瞥也没瞥雪重楼。待那黑衣人隐入林中并借着树木掩护飞速前行时,他动了动手,弹出一点细如微尘的东西。梅染见他没有阻拦的打算,更没有劝架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多事。 江逾白拍手道:“好手段!这样一来,该死的就只有我了。有医仙坐镇,还有琅寰山最精锐的守卫,我是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当然!擅闯琅寰山,图谋不轨者,死罪!”雪重楼似乎体力不支,找了块石头靠了,“你已无路可逃,不妨和我聊聊?若你说明此行的真正目的,我就放你一马。这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划算,非常划算。只不过,再划算我巫族的人都绝对不会与仙界的人做买卖。”眼瞅着守卫就要到跟前,江逾白站直身体,准备迎战。 “我与巫族无冤无仇,我不想杀你。可若你硬要逼我出手,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毕竟,杀人或被杀,我选前者。”雪重楼极其为难的样子表明他真的是个很厌烦杀戮的人,“要不,你再想想?” “不必。我江逾白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会与你狼狈为奸。出招吧!” 一蓬不明物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射雪重楼的后背,他略微侧了侧身,随手挥了一挥,那东西就纷纷坠落,密密麻麻掉了一地。松针?他正要问话,一把树叶又已到了面前。就在他抬手击落树叶的瞬间,江逾白拔地而起,连着两个纵身就到了崖顶,绝尘而去。任是雪重楼这样的仙界高手,要追上他也绝非易事。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蹿出树林,追着黑衣人就去了。雪重楼十指连弹,一道道强劲的灵光将白影进退的路封得死死的。那白影突然停下,像块石头直直地砸向地面。眼见就要落在乱石堆上,从白影中伸出一根树枝,轻点石头借力而起,完美地躲过了空中灵光的围追堵截,剑一般平行向前。整个过程中,雪重楼没看见白影的真面目,只看见一身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白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不见。 可怜那些守卫,就只看见一道白光闪过,再无其它——雪重楼在他们抵达战场前,业已退回到七星湖。 待众人散去,梅染走出树林,对着一地松针和落叶感慨:想那雪重楼自认灵力高强,也挡不住你的机智算谋!他缓步而行,路过乱石丛时,看见两簇黄花开得正好,挑了朵最好的摘了。 琅寰山的大门口,高大繁密的花树前,黑衣人正与忆安激烈缠斗,胜负难分。莫待拎着剑从姻缘殿方向过来,紧身打扮,额上有汗,像是刚刚结束了训练。助战的守卫也都是星辰殿的人,与莫待相熟。见他过来,忙上前招呼:“莫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练完剑,睡不着,就想找点东西吃。走到附近听见有打斗声,便过来看看。”莫待咬着根狗尾草,看起来确实很无聊,“这人什么来路?弄清楚他的身份了么?” “没有,问死也不张嘴。我们就只知道他是从七星湖方向来的。” 梅染背着手,出现在路口:“不睡觉到处乱跑,是想被我罚么?” 莫待给那守卫使个眼色,陪着笑道:“先生息怒!我这就回去。” 那守卫扑通拜倒在地:“此人实在难对付,请梅先生施以援手!” “抓贼是你们守卫的事,别来找我。”梅染说着就已转身,“如果你们连一个贼人都拿不住,还得我出手帮忙,凌寒的脸往哪儿搁?你也不许出手,回去睡觉。” “星辰殿的人身手都不弱,偶尔遇见一两个比他们强悍的也很正常。”莫待伸了个懒腰,又说,“这么吵闹,要如何入睡?”他双手叉腰,呸地吐掉狗尾草,叫道,“喂,你是哪里来的讨厌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到琅寰山干什么?我说我怎么睡不着,原来是你在作祟!先生,你替我打他一顿,叫我解解气!” 梅染无奈极了,柔声道:“别担心,忆安的身手不错,吃不了亏。这队守卫是星辰殿最强的,他跑不了。” 第六卷:忘川5 “我知道。我又没叫你帮忙抓贼,我是想请你替我出气。我虽不是姻缘殿的亲眷,好歹我住在草堂,也算是你的小弟。小弟被欺负,老大不该帮帮场子?”莫待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这里,这里……看见没?我睡不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梅染认真看了看,点头:“好像是有点严重,像个睡眠不足的小老……头。”他抿了抿嘴,清了清嗓子道,“忆安,退下。” 忆安翻身往后,落在莫待身旁,恭恭敬敬地行礼:“多谢先生,多谢公子!” 莫待笑道:“莫谢我,要谢就谢你家公子人缘好。他与先生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先生岂会任由旁人欺你?” 梅染心想:你要这么说,我还就真不管了。他正欲开口,就听得莫待在心里嘀咕:完了!马屁拍在马腿上了。这位先生最不喜欢别人与他攀交情,我咋把这茬给忘了?人头猪脑,笨死你算了!“先生,这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男是女。你揭了那面纱让我瞧瞧?回头我煮青梅茶给你,可好?” 忆安笑了:“在先生面前,别说面纱……”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梅染那欲杀人灭口的眼神给吓了回去,忙将后面的话换了词,“就是戴人皮面具也能给撕下来。” 莫待连连点头:“可不是?先生神通,无人能及。” 梅染一现身,黑衣人就知道自己已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他盘算着如何才能绕过梅染寻得一线生机,最后将目光投向莫待:“我千里迢迢为莫公子而来,莫公子不想知道原因么?” “不想。我的好奇心因人而异。” “连你自己的身世都不好奇么?” “哗,这个啊,那可太有吸引力了。我还真想听听你怎么说。”莫待不紧不慢地活动着手腕,踱步到黑衣人面前,突然翻腕亮剑,直取其要害。黑衣人没想到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动手,忙侧身躲闪。若不是他功力深厚又见机得快,加之莫待灵力不够,那一剑就已经送他去见小阎王了。“我的身世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我若想知道,我自己可以查。你最好立马闭嘴,我请先生留你全尸。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心黑!” “岂敢,岂敢!请莫公子凑过身来,我说个秘密与你听。如果公子听了还觉得我在说谎,我亲手摘下项上人头,奉送给公子。” “公子不可!”忆安叫道,“此人奸狡,小心有诈!” “在先生面前对我下手?他想死也不用这么着急。” “莫公子所言极是!我想活,才用秘密交换,又岂会自断活路?”黑衣人收了剑,以示诚意。“各位稍安勿躁,别丢了琅寰山的体面。” 为保万全,梅染将一瓣桃花弹入莫待发间,神不知鬼不觉。 黑衣人凑到莫待身边,站了一站才开始说话。众人见莫待虽听得认真,神情却十分轻松,猜不出他对那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信还是不信。耳语毕,黑衣人连着后退几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至安全范围,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待。 莫待摆摆手,脸色没多大变化:“你说的这些事情还有待考证,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打架,我放你走。” “不可以!公子不能放他走!琅寰山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忆安的话音刚落,守卫已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我说,让他走。”莫待沉声道,清冷的目光在忆安脸上稍作停留,就又落到黑衣人身上。“后会有期。” 只那么轻飘飘不带情绪的一个眼神,忆安便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再想说话时,那寒气就变成了杀气,让他感觉浑身犹如针扎。 “忆安,让路。有事我担着。”见惯了莫待或正经或顽皮,或温暖或冷淡的模样,第一次见他露了杀气,梅染的血在倒流!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样子吧?你天生就该是发号施令,高高在上,不可违逆的王! 有梅染作保,忆安自然无二话。他示意守卫让路,自己也收了战斗的姿势。 黑衣人退出门外,一头扎入云海,大笑:“想不到我区区一个魔族小使,竟能毫发无损地从月老和星辰殿守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走。真是个奇迹!奇迹啊!莫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多谢你给我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让我得以确认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保重自己,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说“保重”二字有点含混不清,像小儿学舌。 忆安和众守卫的脸顿时就不好看了:“我们被这厮算计了!” “算计倒不至于,我是故意放他走的。这人多半是个死士,你逼得太急他有可能自裁,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留着他,慢慢查,岂不更好?” “公子依据什么判断他是死士?” “若没有必死的决心,谁敢夜闯琅寰山?”莫待冷声道,“你亲自去问雪医仙,今夜是否有人偷入七星湖?他有没有丢失重要的物件?记住了,在他回答你问题之前,别提这个不速之客。你们几个,马上通知各守卫处仔细搜查,若有异样,立马报告给凌玥上神。” 梅染接过话头:“不要问为什么,公子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话就是我的话。”待众人领命而去,他问:“此举何意?” “防患于未然,以绝后患。一则,不给雪重楼秋后算账的借口,说他丢了重要东西上门找先生的麻烦,指责你纵容我为一己之私放走了魔族的人;二则,我也要确保那人没有做不利琅寰山的事。现在凌寒不在,又是星辰殿的人在巡夜,我得给他个交代。”沉默一阵,莫待说:“先生,你……你嫌弃我么?见弃于父母,不为所爱……”他没继续说下去,眼中流露出些许悲苦之色。 “嫌弃!我嫌弃这一刻没自信的你!”梅染拂袖朝姻缘殿走去,“只有父母才会爱你么?顾长风呢?我呢?我在你心里从来都是外人!” “我……我错了!”莫待追上两步,与梅染并肩而行。 “那人说了什么事,让你这般感触?” “他说我是巫族的人。江逾白与我相识也并非巧合,他是巫族前圣女的侍卫长,跟着我也是想确认我的身份。”莫待没将黑衣人的话如实相告,挑拣几句不太要紧的说了。“那人还说巫族的人一直在找我。个中原由他没言明,说我很快就会知道。” “你信了?” “他有说谎的动机但没有说谎的必要,因为撒这样的谎太容易被戳穿。何况,听江逾白话里的意思,他俩确实是来找我的。”莫待想起黑衣人的话,问道,“先生,灵力有没有气味?” “没有。灵力有颜色,有形态,有强弱,唯独没有气味,它跟生命水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殊气味,连神界的医圣也调配不出一模一样的来,谁也无法冒充谁;且生命水的气味只有生命有过交集的人才能闻到,比如,对方喝过你的生命水或者你用你的生命水为对方续过命。而灵力则不挑对象,只要你释放灵力,别人就能感受到。高手之间只要感受过对方的灵力,再次遇见时就可以依据灵力辨别出对方的身份。极个别的绝世高手还可以改变自身灵力,伪装成他人。不过,想改变灵力必须满足一系列极为苛刻的条件,风险极大,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 “我身上可有什么气味?” “有。跑了一身汗的汗臭味。”梅染轻轻吸了口气,将那股清淡的药香吸入肺腑,微微皱眉,“你真该沐浴了。” 莫待瘪瘪嘴道:“还说不嫌弃我!” “放心。再嫌弃也不会赶你出草堂。” “切!那人说他是魔族,此话可信?” “可信。他的灵力乃魔族特有,装不出来。” “魔族重现,三界必有灾殃。为什么这世间的纷争总是无休无止?” “从最初的六界相争到现在的三足鼎立,世间的纷争已经少多了。” “怎么说?”莫待抓了抓脑袋,“我虽熟知江湖事,对神仙妖魔的传说却知之甚少。请先生告知。” “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很多事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梅染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考虑该从哪里说起。“自六界会盟后,冥界恢复到最初的地位,不问世间事,不受神仙管,只听阎王令,是六界中最特别的存在。神界依旧掌管天外天,拥有除冥界以外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法力。仙界以琅寰山为中心,属地遍布四海八荒,受凡人朝奉。妖界永居幻境,逍遥自在,与仙界平起平坐。人间界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以生死阴阳为界:生为人,活在阳间,归皇帝管束;死为鬼,漂游在阴间,由阎王判去处。魔族,即真正的魔界,是以老毒物帝柔为首,居混境为家,所到之处必有祸事,最为黑暗卑污。鉴于冥界、神界和妖界的特殊性,世人将他们从六界中剥离出来,各成一体。时间久了,人们就习惯以三界代指世间万物。本来,仙、人、魔三界画地为王,各自为政,互不干涉的盟约非常利于和平共处。可是,总有那不安分的,常常为一己之私挑起事端。说来说去,都是私心和欲望在作祟。最无解的是,万物皆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是非,有是非便会有纷争,根本没有休止。好在神界和冥界保持着中立与公允,妖界在和仙界大战一场后再次回到只扫门前雪的状态,各界的纷争终究是少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有人将魔界和魔族分得这么清。在很多人心里,说起魔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天慕山,是谢家。” “天慕山虽有小妖小仙混居,但还是以人类为主,并无魔族生活其中,不过是背了个名而已。倒是真正的魔界,都快被人们遗忘了。” “谢三公子若是听见先生的这番话,怕是要感激涕零。” “我要他感激做甚?你先前弹到黑衣人身上的是什么?” “那东西叫微香虫,比微尘还细微,肉眼根本看不见,是长风的独门跟踪器,仅此一家,绝无分号。”莫待面有得色。“这微香虫只要沾身,很快就会钻进毛孔,蛰伏不动。一年之内,天涯海角,只要再见,我都能认出他来。” 第六卷:忘川6 “所以,你才说后会有期?” “是。后会之期,指日可待。” “那他的身份也将不是秘密。” “对。而且,我刚才摆手的时候放了一只母虫在他身上。等孕期一到,母虫就会繁殖。到那个时候,凡是跟他有过亲密接触的人都逃不过我的追踪。” “这微香虫这么厉害?” “长风从小就研究它,花了很多年才培育成功,金贵得要命,一般情况下我都不舍得用。” “回头让长风教教我?” “没问题。”顾长风的成就得到了肯定,莫待很是高兴。“等他有时间了我就叫他来教先生。” “那我提前备好酒,请他喝过瘾。”梅染看了眼莫待的笑脸,微微笑了。 两人的谈话刚告一段落,忆安就从七星湖回来了。他依照莫待的吩咐亲自前去拜见雪重楼,得到的答复是:七星湖今夜风平浪静,没有人入侵,也没有丢东西。其余各处的守卫也相继传来消息,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雪凌玥得到消息,又派展翼仔细搜查一番,确认无事方罢休。 禁地门口,余欢捧着一套衣裳等在桃树下。见两人归来,忙上前见礼:“先生,衣服整理好了。” 梅染将那朵黄花放在衣服上,进桃林去了。 余欢含笑道:“这是公子的新衣,请过目。” “我的?不是吧?还有新衣服穿,这么好?” “公子喜欢就好。”余欢看向桃林,迟疑片刻道,“冥界之行,还望公子三思!” “上神怕先生有损?还是有别的担心?” “冥界的路崎岖难行,我怕先生有损。公子若能取消行程,或者找别人陪同前往,余欢不胜感激!” “这一趟对来我说非常重要。除了先生,我谁也信不过。抱歉!” “其实我很清楚,就算公子找别人同行,先生也会暗中跟着去。我这么做不过是心存幻想,试图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余欢看着那衣裳,欲言又止。 “上神该有这样的私心才对。先生有你,是他的福气。”说完,莫待抱着衣服进了桃林,边走边吹口哨,吹的是上次他为梅染谱的那首曲子。 没看见梅染,莫待直接去了冷泉,准备沐浴更衣。 冷泉舒筋活脉,祛毒疗伤的功效名扬三界,却是草堂里功效最单一排位也最低的。当初梅染让莫待在众多的汤泉里选一处作为他的专属浴泉,他一眼就相中了位于草堂最深处的冷泉,任凭梅染如何推荐功效更强大、环境更优雅的去处,他都不为所动,死也不肯再挪窝。梅染问他为何偏爱此地,他笑言:因为这里的桃花常开不败,可以任我蹂躏,且无关情感,无关姻缘,有凡尘俗世的热闹景象。 平心而论,冷泉的环境虽算不上是草堂里最美的,却也不是最差的。在莫待看来,这里是最适合他的地方:足够冷僻,足够安静,连梅染也很少到此。他给这片桃林取名为笑春风,还在最顺眼的那棵桃树上挂了亲手书写的牌子。饭团问他何意。他说,我现在沾先生的光,平步青云,春风得意,睡梦中都能笑醒,笑春风最适合我的心境。饭团知道他没说实话,强烈抗议,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客栈酒肆,也容易让人误会成秦楼楚馆。莫待得意极了,笑道,你不知道么?我是凤来客栈的大老板,将客栈开到三界的每一个地方,是我和长风最大的梦想。这笑春风就当是我独自开的第一家店了。至于秦楼楚馆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目前我还没有物色到头牌姑娘,暂且不表。不过,自古烟花柳巷最见人心,我还真想试试看。长风多半不会同意我在店里干活,他常说我的脾气不适合迎来送往。饭团扔下一句“长风长风……就知道顾长风”就消失不见了。从此,冷泉的桃林被正式命名为笑春风。 放眼望去,笑春风是一片绵延数十里,依山傍水,平坦阔大,灿如流霞的桃林。这里的桃花一半粉红一半粉白,从远到近,由深及浅,像一条香气扑鼻的胭脂河。嫩绿娇翠的叶子点缀其间,花叶相辉,始终是新鲜不经风霜,百媚千娇的模样,一不留神就会迷了眼。第一次见这桃林时,莫待轻叹:这天上地下最美的桃花,怕是都关在这禁地了。梅染难得地露了笑容,似乎对他的话深表赞同。 一只大白兔领着七八只小白兔蹦蹦跳跳地朝冷泉跑去,想照一照自己美丽的面庞。莫待缩成小小的一团蹲着,赤脚垂手,吐着舌头,像座安放在冷泉边的狗石像。他打算学猎犬捕猎,抓两只兔子回去玩。那大白兔见过他多次,知道他是人非石,隔着老远就已摆出逃跑的姿势。 见计策落空,莫待索性汪汪两声,惊得大小兔子东奔西窜。他大笑着拔下身上的针,将脖子以下的地方全部浸入水中,闭了眼小憩。在这里,他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入。放眼整个仙界,还没人能破梅染的结界,也没人有胆擅闯桃林禁地。 桃花飘落在冷泉上,随波逐流,流向远方。 老梨树已落光了叶,光秃秃地伫立在花繁叶茂的桃林中间,突兀苍老,格格不入。长长短短,形态各异的枝条的影落在地上,像游戏得累了的蛇,附身在静默大地上。梅染抚摸着铁青色的树皮,一圈一圈绕着梨树转,似乎在诉说,在祈祷,在告别,在寄托。 忽听得一声长长的口哨声,莫待追着一只身有五色,青蓝色羽毛为主的白头小鸟出了笑春风。他披散着水哒哒的发,光着脚在林间飞驰,一会树梢,一会地上,一会花间穿行,一会空中翻腾,脚始终没有沾泥。他只顾着追鸟,没留神梅染突然从树后转出来,一头撞了上去,撞得那朵别在他耳边的黄花直乱颤。梅染稍微扶了他一下,迅速松手:“头发还在滴水,怎么不擦擦?” “太费劲,懒得理。”莫待踅摸半天也没有看见那只鸟,很是不甘心。“跑得比我还快!再让我看见,我定抓了给饭团做油炸小鸟。” “那是青鸟,以速度着称,三界内鲜少有人追得上。” “先生也追不上吗?” “我说你啊,鄙视我也要有个程度。”梅染拿出丝帕递过去,“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不懂得照顾自己……”他的目光从黄花移到莫待的脸庞,又从脸庞移到脚,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莫待跳上梨树,找个喜欢的树杈靠了,笑道:“我是江湖流浪客,皮糙肉又厚。此等小事,先生无须在意。”他晃荡着两条腿,吹着口哨,目光追着云彩跑。 门口有声音传来。梅染道:“雪千色找你,可能要跟你说凌寒的事。” “知道了。”莫待磨蹭了好大一阵子才下树,慢步向前。 梅染拦住他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就没精神了?” “不想见她,烦。”莫待皱眉道,“都能猜到她要说啥。” “不想见就不见,我打发她走。她应该也没啥要紧事。” “那怎么行!好歹她是凌寒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 梅染无声叹息:“既然要见就精神点,把头发挽起来。” 莫待在花丛里扒拉出半截树枝,选了段直溜的当发簪。 “锁魂簪呢?” “收起来了。” “为何不戴?” “太招摇了。” 梅染拔下自己的发簪,不由分说替莫待束好发:“我姻缘殿的规矩:见外人不可垂头丧气,不可披头散发,不可衣冠不整。”他的发簪与锁魂簪很像,不细看很难发现差别。 莫待笑了:“大神月老的发簪居然戴在了我一个穷小子的头上,这事值得我炫耀一辈子!”他赶在梅染说话之前开溜,生怕自己又被教训。 桃林门口,雪千色玩着发辫,不停向桃林张望。见莫待出来,忙转过身去欣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三公主找我有事?”莫待开门见山,省了客套。 “二哥今天捎信回来,说他过两天就回琅寰山。” “那太好了!多谢三公主。他还好么?” “好,就是惦记你,问你怎么突然搬来草堂了?” “这件事我自会跟他解释。” “你……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本来谢三公子是要与我同路的,又想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待在琅寰山学符咒术,不能随便外出,就想多留几天陪陪父母。再过三五天,他也就该到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想知道他的消息。” “我说顺嘴了。我这人就这毛病,很容易啰嗦。” “管着点自己的嘴,梅先生最不喜欢聒噪的人。被梅先生讨厌,是件很恐怖的事。”雪千色走了两步又回转,“他怎么突然戒酒了?” “他?三公主指谁?谢三公子么?” “对,就是他!”雪千色极不耐烦,“问你句话而已,能不能痛快回答?” “见谅。我不是故意装糊涂,是确实没想到三公主会问这个。三公主知道我这臭脾气,不爱过问旁人的事,自然也不关心他为什么要戒酒。或许,是觉得酒害人?或许,是喝得厌烦了?或许,是为了某个人?谁知道呢。” “亏你还有脸说是他的好兄弟!连与他切身相关的事都搞不清楚!” 莫待一点也不生气,脾气好得出奇:“是是是……是我不对。早知道三公主有此一问,我就该好好打听打听。回头我问问他,有结果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梅染听得直皱眉:为了凌寒,你是真能忍!换个人这么罗唣你,怕是已经被拍晕扔进垃圾堆了。 “管我什么事!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谁要你巴巴地来告诉我!” “是我多事了。三公主的意思是兄弟感情再好也不能过分干涉对方。他要做什么,要怎么做,都是他的自由,我不宜多问多说。” “你倒是会找补,这么快就给自己备好了台阶。” 莫待笑道:“我这也是不想惹三公主不高兴嘛。” “你为何戴着梅先生的发簪?你的锁魂簪呢?” “锁魂簪太贵重了,我怕被人惦记,就收起来了。”莫待有些惊讶雪千色的眼力,动了动露在外面的半截脚指头,“听闻公主召唤,我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跑出来了。我只有一条发带,洗了还没有干,只能抓先生的簪子先戴了,一会儿还得向先生赔罪。” “二哥不在,你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别动梅先生的东西,小心被骂!那可是个骂起人来不留一点情面的主!你挨骂是小事,我二哥的面子下不去。” “三公主提醒得是。我以后不会了。” 雪千色点点头:“二哥为你已与母后吵过好几次。你莫辜负他!”不等莫待回话,她已消失不见。 夜风微凉。回头望,草堂里春色满园,月色如霜。 第六卷:忘川7 阴阳地界是一座绵延数百里,状如卧龙,宽如马场,被重重结界包裹了又包裹的万丈深渊。以这道深渊为界,隶属人间界的土地上是一带被结界保护的雪山,被视为守护人间的最后屏障。这里的气候与别处大不相同,四季就只剩一季——冬季,岁岁年年风雪交加,寒冷彻骨的天气比落凤山更为糟糕。巴掌大的雪花无时无刻不在下,密得让人睁不开眼,呼吸都困难。没有花草,也很难看见活物,山与雪相互为伴。 雪山的尽头是刀砍斧凿的悬崖,滑不溜手,连鸟也站不住脚。当然,这里也没有鸟,只有数量很少的小兽,大型动物就更为罕见。 悬崖的对面是另一道悬崖,冥界就始于此。崖上那两扇宽阔无比,鬼气森森的大门上,悬挂着十八个口吐白烟,青面獠牙的骷髅,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鬼门——从未有人活着走出这里的鬼门。门外有块左右望不到头的巨石,阔大平坦,供亡魂歇脚。 鬼门外终年浓雾迷漫,没有阳光插足的缝隙,天与地昏惨惨连成一片,鬼门隐隐绰绰的只剩个线形的影架。没有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茫茫白雾,只有死亡般的静寂。听误入此地的人说,到了晚上,这里的雾就会化成鬼怪,抱怨、哭泣、尖叫、诅咒、咆哮、对骂……以各种方式疯狂地发泄生前的不满与不平,愤恨与怨怼。鲜少能听见笑声,即便有,也是癫狂而疯魔的,听不出丝毫的快乐与幸福,就只剩悲惨。 穿过结界,梅染凝神朝对面望去,忍不住一阵苦笑:人类的怨恨究竟有多重多深?连神的眼睛也无法看透。“这浓雾又唤作冥雾,为亡魂残留的怨气聚集而成,是冥界特有的。除了阎王,只有高阶的鬼怪才能看穿虚实。我这就用灵力为你铺路,你以最快的速度过到对面。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不要犹豫,更不可回头!” “嗯,我记住了。”莫待注视梅染的背影片晌,柔声道:“先生,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梅染回头,莫待上前一步,吻上了他的唇。一颗丹丸落进他的嘴,顺着他的喉咙滑入他的胃。莫待环住他的腰,双手紧贴着他的背心,将内力送入他的身体,催化丹丸。 “唔……”无论如何梅染也想不到,莫待会有此举动。刹那间,周遭死寂一片,身体失去了平衡与重量,被某种无法挣脱的东西拽着坠向深渊。他的血已凝固,他的思想只剩空白,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雪花在飞舞!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无比眩晕,浑身上下提不起半分力气,好似就要倒地不起。传说中仙界乃至神界战力最强的神,竟然被两片冰凉的、小心翼翼的、颤抖的、羞涩的唇击败了!对着莫待明亮的眼眸,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血液开始缓缓流动。他努力思考,却没办法思考,只是痴痴地、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盯着莫待,痴痴地看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化为强作镇定的淡淡笑意。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又仿佛过了千世万世,莫待离了梅染身前,跪拜在地:“莫待死罪!请先生责罚!” 梅染的眼珠终于能自由转动了。他盯着跪在面前的人,看他瑟瑟的单薄身躯,看他向自己磕头赔礼,心中涌起阵阵哀伤:“你……为何?”他欲扶莫待起身,却发现手脚无法动弹。“怎么会这样?你给我吃了什么?仙人堕?” “先生莫气!先生灵力深厚,这仙人堕只能困你些许时间,于身体无损。” “我不是怕身体有损……你起来说话。”梅染重重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改改你这动不动就赔礼道歉的毛病?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那些上古的妖兽还要面目可憎?不然,你为什么要怕我?” “因为爱戴,所以敬畏。”莫待说着将灵犀套上梅染的手指,“武器之类的东西带不去冥界,请先生替我保管。” “既然知道带不去,为何不放在草堂?” “怕先生看出端倪,有了防备。”莫待动了动梅染的手链,仿佛听见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回响:“恳请先生陪我来冥界,并非是想借用先生的灵力助我去阎魔殿,而是想请先生替我守住肉身,别让他被冤魂野鬼拖去做了替身。”他化出一道符咒吞下,取出锁魂簪直直刺入胸膛,一手掐诀一手画符,念出一段聱牙诘屈的咒语。伴随着清亮的凤鸣声,簪头的红光暴涨,当头罩下,将他的身体和魂魄剥离。 梅染大惊失色:“离魂大法!你怎么会知道锁魂簪的用法?” 莫待笑道:“从前不知道它的真身,我自然不知道怎么用。后来有个暴脾气的老头跟我说,它是四神器之一的转魄,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你早就算好了!你提前藏好锁魂簪,趁我不备困住我,然后用离魂大法独自前往阎魔殿?” “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还担心有变故,好在一切顺利。” “我都已经来了,你为何不让我陪你前往?” “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先生陪我涉险。后来,我怕凌寒回来连我的尸骨也见不着会伤心,也怕他为我与冥界不睦,就只好厚着脸皮麻烦先生了。先生是知道的,这离魂大法是以阳寿为代价,换取十二个可自由支配的时辰,稍有不慎施术者就会命归黄泉。我没有必胜的把握,若因此丧命,烦请先生将我带回交与凌寒,替我跟他说对不起。另外,如果将来魔界遇上了难处,还望先生护谢家人周全。尤其是谢三公子,他对我有大恩,始终是我心头的牵挂。” “你可真会使唤我!你准备如何安置顾长风?” “我若死,长风必不独活。他会追随我于地下,我不必再为他想。” “真好!真好……你替他们都想周全了,怎么不替我也想想?”梅染双目含悲,咬牙切齿地道,“难不成,我在你心里还比不过谢家的人!” 红光凝为一点,落在簪头的凤眼里,亮如天将破晓时的启明星。莫待连着吐了几口血,向地上倒去。锁魂簪插在他的胸口,通体血红,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先生身处结界外,必定有鬼怪前来叨扰。先生切莫以我为念,保护好自己方为上策。” 梅染抱起莫待的身体原地坐下,才发现自己可以动了。他的脸冷得像身后的雪山,声音也像是雪山深处的山石,冷硬得令人畏惧:“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中有数,不用你来安排!” 莫待看看已成为鬼魂的自己,拽了拽梅染的衣袖:“先生别生气,先看看你怀里的人。”无论他如何使劲如何拉扯,也不见梅染的衣服有何变化。 离魂大法分离出来的魂魄,得进了鬼门关之后才能恢复生前的战力,这叫起死;回魂时,魂魄必须先回到肉身,施术者才能使用生前的技能,这叫向生。这也是莫待等梅染出了结界才施法的原因。不然,待到回魂时,他是没办法穿过结界的。就好比眼下,他仅仅只是个有形无实的魂魄——一个连头发丝也捻不起来的魂魄。 梅染感受到他的心跳,惊道:“你没完全剥离?难怪吐了那么多血!” “是。”莫待笑眯眯地道,“如果我死翘翘了,恐怕先生很快就会将我置之脑后,把我在草堂的房子让给别人,说不定还会将饭团送人。我才不要!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留下一魂一魄跟着先生混吃混喝。锁魂簪分离出的魂魄永生不入轮回道。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永远跟着先生了。” “不入轮回道,你就无法再世为人!你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可是,当人有什么好?既不能纵享七情六欲,也不能恣意地海阔天空。有什么可稀罕!我就想待在草堂,不行么?”莫待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像是气极了,“你我可是有契约的,草堂是我的家,你不许赖账!” 梅染心头剧痛,眼眶烫得像被地狱业火烧着。他说不出话来,只低头默默看着一息尚存的人,早已乱了方寸。他不能移步,小半步也不行,只能死守原地等待。否则,就算莫待即刻回魂,也回不到身体里去。 “先生信我!十二个时辰内我一定回来!毕竟,我不愿长风为我殉葬,不愿凌寒为我悲伤,不愿谢三公子斗嘴无对手,更不愿先生身边换了旁人。”莫待盘腿坐在梅染面前,温声道,“我已听见地狱使者的脚步由远而近,先生不与我道别么?” “我等你回来!” “嗯!”沉默一阵后,莫待又说,“昨日先生问我与凌寒何时相识,我现在就回答先生。我七岁生日那天,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凌寒。那天,是七月初七,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凌寒至今不知道我与他同生,也不知道我本姓慕名语迟。莫待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江湖行事才起的,先生切勿跟他讲。假如能活着回来,我想亲口告诉他。” 慕语迟?语迟……梅染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竟有些痴了。 浓雾里传来铁链响动的声响,还有一男一女骂骂咧咧的声音。 四目相对,莫待在梅染的眼里看到了切肤的痛苦,梅染在莫待的眼里看到了隐隐的不舍。莫待双目濡湿,柔柔浅笑:“想我这一生,有长风可依,有轻云可信,有先生可亲,有凌寒可爱,足矣!倘若我不能按时回还,请先生速回仙界!万不可多生事端,更不要与冥界结怨!” “我有分寸……”梅染低了头,心乱如麻。 第六卷:忘川8 阴风四起,吹得浓雾向两边分散,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一个又高又瘦脸胖得出奇的白衣女人和一个又矮又胖脸瘦到脱形的黑衣男人拖着铁链,凌空而来。那女子的五官分开来看算得上周正,只是长在同一张脸上就有些滑稽。她大约敷了三寸厚的胭脂七寸厚的粉,使得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都能让她掉粉无数。大概是出于对妆容的考虑,她总是面无表情,连眼睛都很少转动,僵在眼眶里像两个玻璃珠子。男子浑身黢黑,像是将锅灰均匀地涂抹上每一寸肌肤后又在烟囱里钻了几回,除了眼珠上有米粒大小的一点白,连牙齿和牙龈都是黑黢黢的。凹凸不平的脸颊像雨滴敲打过的沙丘,每一处洼地都能蓄水每一座高坡都能晒谷。他似乎很怕女人的粉掉在他的衣服上,无时不刻不以戒备的眼神盯着女人的脸。 不消说,这二位是黑白无常无疑了。莫待想起小暖的话,暗表赞同。 梅染瞬间就隐身不见。莫待换了个地方蹲成一团,仓皇四顾的模样像误入虎口的小羊羔。 “呔!你是哪里钻出来的游魂?竟敢在此处晃荡!”黑无常抖动铁链,喝道,“跟俺走!” 莫待哭丧着脸,任黑白无常如何辱骂殴打,粗暴地将自己捆成个铁粽子拖拽着前行,始终一声不吭,那样子简直就和良善人无意间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后表现出的惶恐不安与后悔不迭一模一样。 黑无常哼道:“咋,觉得委屈?啥委屈?” 莫待低垂着头,涕泪长流:“咱不……不敢委屈。” “不敢委屈?那就是说你有委屈了?误杀了好人?” 莫待哭哭唧唧,没给出明确的答案:“请问尊使,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看黑无常的反应,这个问题显然是无解的。他踢了莫待一脚,喝道:“这么深奥的问题你得去问小阎王,他最能分清好人与坏人。” 白无常冷哼两声,白眼珠更多了。 莫待吓得一哆嗦,再也不说话了。他见黑白无常每前进一步,身后的甬道就被雾遮住一段,亦步亦趋如鬼影随行,忙加快了脚步,不敢落后。 雾越来越浓,散发出一股腐烂物的恶臭,熏得梅染差点吐了。他关注着凤眼的变化,不理睬耳边那些如蛇吐信的嘶嘶声,坐得比三生石还端正。莫待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跟睡着了没两样。 “啊……终于等到了!这个身体太新鲜了!奴家好想要!”女人娇媚而妖娆的声音宛若催情春药,听得人,心神荡漾,血脉贲张。“瞧瞧这长相,这身段,这气度……哎哟,馋死奴家了!” “你想要,我就不想?你试图回阳多次都没能成功,恐怕你的肉体早就烂成灰了。就算你借尸留魂,迟早也是个死。何苦浪费?不如把他给了我,也算是功德一桩。” “功德?奴家要那劳什子干嘛?不能吃,不能用,不能陪奴家说笑,也不能起死回生,着实废物!奴家呀就想要个俏郎君,一起聊聊知心话,郎情妾意的也不孤单。” “还俏郎君!就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消受得起么?还是乖乖待着等小阎王的恩赦吧!” “恩赦?恩赦你娘个头!你几时见小阎王恩赦过亡魂?不将我等搓成灰洒进忘川就已经是大慈大悲了,还敢指望他恩赦!那还不如抢了这小子的身体还魂比较靠谱!” “问题是,你抢得过来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觉得你有那个本事?” “有没有本事伸伸手不就知道了?要不这样,你我现在就找个地方练练?” “你俩争个什么劲?这刚死的小鲜肉轮得到咱们么?还得先让老大过目。” “老大怎么还不死心?听对面山头的人说,她家里已经放弃给她吃药了。” “放弃吃药?那她岂不是彻底没救,只能等死了?那她还要这宿主干嘛?” “谁说不是呢!可她就是放心不下,总想着再回去看看她辛苦创下的家业和满堂的儿孙。真是可笑!儿孙都不管她的死活了,她却还是心肝宝贝似的牵肠挂肚。”一个破锣嗓道。 “老大有老大的主张,咱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别操那没用的闲心。当心祸从口出!”最先说话的女人道,“这位公子爷,你怀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抱着不撒手。若你肯把他献出来,奴家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若是你不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里的鬼魂多到连小阎王都数不清,一人一口也能把你啃成骨头!” “你就知道啃!啃上面还是下面?小心崩掉了你的牙!牙掉了,办起事来就没那么舒服了。”污言秽语的调笑招来那女人的一顿臭骂,却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因为旁观者的打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梅染凝灵力成球,抛向空中。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动听的女声和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变成了凄厉刺耳的哭骂声。“再敢靠近半步,休怪我无情!滚去告诉小阎王,不想我将冥界翻个底朝天,就对我的人客气些!” “你……你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灵力?”女人故作镇静问道。 梅染微微晃了晃左手,嘴角勾出一抹邪气的狂傲:“尔等不识?”余音未了,周围已静如上了冻的千年寒潭。 雾依然浓,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却没有了。 这会,黑白无常和莫待已跨过鬼门,脚踏实地站上了冥界的土地。白无常不愿说话,拿出名簿扔给黑无常。黑无常站得离她远了些,才去翻看名簿,按图索骥核对亡魂的身份。他来回找了三五遍,都没找到,便用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把莫待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莫待试了试手腕的力度,道:“你们抓错人了。” 黑无常两眼一翻:“闭嘴!敢胡咧咧俺撕了你!” “我可没胡说。名簿上没有我的名字就是证明。” “那你刚才咋不跟俺说?你存心拿俺俩寻开心?” “两位威名远播,我一见就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想得起来说这个?”莫待心想:早跟你说了,我不就过不了这鬼门关了。“我很好奇,鬼门关前那么多游魂你不抓,怎么上来就抓我?我跟你是前世有冤还是今生有仇?” “闭嘴!什么冤啊仇啊的,休想来套俺的话!俺黑无常可是六界中口风最紧的人,俺才不会告诉你其中的原由哩。”黑无常摸着连根胡茬也没有的尖下巴,颇为严肃地道,“那些孤魂野鬼阳寿未尽,精气神又不足,回不去人间,冥界也不收,不知道在此游荡多少年了,跟我和小白也算老相识了,没有错拿的可能。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抵住其他游魂的诱惑,靠着自身的意志重返人间。人们常说的鬼门关前走一遭,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至于你嘛,俺们这个月捉拿逃灵的指标还差一大截,看见你还有不赶紧动手的道理?呀嘞嘞,这是俺自己想说的,可不是俺说漏了嘴!” “正常,正常!我也经常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解闷。”莫待忙不迭地附和,“不过你真不能拿我,我是用离魂大法过来的,想见识见识冥界的气象。” “啥?俺瞅瞅……还真是!小白,咋整?拿错人了!” 白无常嘴唇不动,声音顺溜:“慌个屁!放了便是!” 黑无常解开铁链,挥挥手道:“对不住了,你走吧!” “我要去阎魔殿,有近路可走么?” “这个是秘密,俺不能说,不能!” “我知道这是秘密,也知道你口风紧才跟你打听的。因为口风紧的人不会撒谎,值得信赖。”莫待抱抱拳道,“如果为难,那就不要说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世上之人,多为皮相锦绣,有眼无珠之徒。你长得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倒准得很!难得,实在是难得!”黑无常指着左边的路道,“这条路看着是鲜花铺就,锦绣灿烂,实则步步诡诈,危险重重,是名副其实的荆棘之路。它的起点是黄泉路,终点是奈何桥,必经之路是忘川河,是专门为你这样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准备的。” “我就是想看个景,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还好得你指点,不然我就惨了。” “那可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外行看热闹,内行说门道。”黑无常又指着右边的路道,“这是冥界常住民走的,称之为寻常路,没有任何危险,必须持有与本人信息相符的特别通行证才能通过。中间这条就是你们活人常说的阳光道,虽然坑坑洼洼的不太平顺,却无惊无险,能直达阎魔殿,只有被选中的幸运者才能踏入,你是没戏了……呀嘞嘞,俺今天咋老想自言自语呢?” “好奇怪啊!为什么没有亡灵走的路?那他们要如何进入轮回道?” “嚯,你发现了?亡灵的路不在这里。虽然他们也要上黄泉,拜孟婆,过奈何,渡忘川,但每一处都有人引导,平安过渡,不会受苦。只有在冥界的判决生效后,各亡灵才按照刑法条例,转世投胎或者下地狱赎罪……呀嘞嘞,俺今天的话有点多了!” “还好意思说!我叫你闭嘴已经叫了八百遍了!你还嘚啵个没完!”瞧白无常那眼神,很想塞坨屎到黑无常嘴里。 “你啥时候叫俺了?俺咋没听见?” “我在心里叫的!你没听见怪我?” 莫待拍拍衣衫,左向而行:“如果我能活着回来,请二位喝酒。” 白无常习惯性地回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黑无常道:“谢你盛情!当值期不能喝酒!”待莫待走远,他摩拳搓手,嘿嘿笑道:“差办完了,领赏去!” 阳光炽热。黄泉路口,巨石耸立,繁花簇簇。高入云霄的黄泉树上挂满了黄泉果,挤着数以万计的光彩夺目的鸟。它们靠啄食黄泉树的果子为生,从出生到死亡,吃喝拉撒都在这黄泉树上,不能离开半步。它们不必筑巢,不必像其它的鸟那样要虎口夺食才能生存,不必负担生儿育女的烦劳,也不必经历风霜雨雪的洗礼,当然,也见识不到黄泉路以外的风景。它们落下一片羽毛,路边就开出一朵花。它们拉一坨鸟屎,花间就多一片叶。当它们死亡时,肥硕的身体会变成肥沃的土壤,让花开得更艳,叶绿得更抢眼。 这些鸟没正经事可干,每天要忙的无非就是两件事:折磨路过的人和怂恿同伴离开黄泉树,去看外面的世界。偶有那胆子大又不安于现状的,抱着侥幸心理飞离黄泉树,结果还没出树叶的遮蔽就被雷电击中,变成一蓬黑灰,被吹落为尘。每每这时,黄泉树上必定欢声雷动,鸟们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此:死了一个,少了一窝,黄泉树上又多了点活动空间。而那些倒霉的过路人,往往被折磨得精疲力竭,黄泉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回头找黑白无常重新报到去了。 第六卷:忘川9 走了不足五十米,一只尾翎快拖地的大黑鸟冲着莫待叫开了。它这一叫可太要命了,别的鸟也都跟着叫起来,越叫越欢,越叫越疯狂。莫待第一次见识到鸟的叫声也能接近震耳欲聋的程度,他不愿多生事端,加快速度前行。那黑鸟一见,很是得意,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追着赶着想要他跪地求饶。 莫待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只是路过,用得着这样不依不饶么?” 黑鸟道:“我就不依不饶,你又能怎样?在这黄泉路上,我就是王!” “王就该有王的气度,不该欺负无辜。你我无利害关系,何必为敌?” “少废话!有本事你别从我这里过。只要你走这条路,就得听我的。” “我说……你到底想怎样?直说。本公子着急赶路。” “我看中了你的眼睛,你把它抠出来,给我!给我!” “阁下能不能通融通融?没有眼睛我到不了阎魔殿。” “没得商量!过不了我这一关,你一样到不了阎魔殿。信不?信不?” “信,信,我不信神不信仙也必须信你的话。谁叫这里是你的地盘呢?你的地盘你做主。”莫待哭丧着脸道,“你真不打算网开一面,行个方便?” “我素来言出必行,说一不二!想行方便?没可能,没可能!” “那我真是太同情我自己了,倒血霉了遇上你这么个不讲理的。”莫待磕了磕鞋尖,踢踢这株花,踹踹那株花,赞道:“这花可真好看!”说完,拔起两株花扔到路上,又踏又踩,边踩边吹口哨,边吹口哨边冲黑鸟笑。 “你干啥?干啥?快别拔了!住手!住手!”黑鸟气得火冒三丈,呱呱直叫,“黄泉路上的花草岂容你践踏!蠢货!蠢货!” “我是蠢货,不懂花草之美,没有怜爱之心,所以才这般行径。可你能奈我何?不怕死就过来啄我。”莫待又拽了几株花草起来,一顿揉搓,“你不给我活路,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惹毛了我,我一把火把这花草烧个精光,再把你做成烤小鸟当干粮!” “你敢!你敢!”黑鸟急得猛啄旁边一只鸟的身体,大概把它当做莫待了。 “你看本公子敢不敢!”莫待以行动证明了他不但敢,而且非常敢。他躺在花丛里,往左一个前滚翻,朝右一个后滚翻,刚揪完这朵花的脑袋,又去掐那朵花的叶子。只一会的功夫,道路两边的花草就被他弄得叶残花落,惨不忍睹。“哎呀呀,这么弄太费劲了,不如……” 黑鸟一蹦老高,尖叫:“讲和!讲和!” 莫待摸出火折子,笑道:“天干物燥,一点就着。真好,真好!” “我错了,我错了!” “你说啥,你说啥?” “我错了,我错了!” “这么快就认错了?好鸟,好鸟!”莫待又来回滚了几滚,才极不情愿地罢休,“好说不听,非得逼我出绝招。何苦?”他拈去沾身的花叶,惊奇地发现衣服上一点花草汁也没有。“请问,我要如何去忘川?别撒谎,我还会再回来的。” 黑鸟拖着哭腔道:“黄泉路的尽头有很多卖骨头汤的店,你不要去那些年轻人开的店,要去一家最破旧最穷困的店。店主是一对老夫妇,如果你能让那老头笑,让老妪哭,自会有人带你去忘川。” 莫待道了谢,继续前行。 黑鸟追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拿花草威胁我?” “简单,简单。”莫待指着路口那块硕大无比的石头,笑道:“上面这两行字写得很清楚:过往之人须知,若花草有损,轻则缩减寿命,重则处以雷电极刑。这里的花草长势喜人,显然有人看护。你说你是这里的王,那么看护之职非你莫属。可来往黄泉路的都是魂魄,哪还有寿命一说?显然这句话前后矛盾,实在可疑。我仔细对比过,‘过往之人须知’和‘轻则缩减寿命’以及‘重则’的写法都与别的字不太一样,颜色也有细微的差别,应该是你后来加上去的,目的是为了迷惑路人,叫他们不敢碰花草。你很聪明,懂得混淆视听。” “算你狠,算你狠!竟识破了我的计策!”黑鸟拍了拍翅膀,万鸟顿时收声。它得意地看着莫待,叫道:“快滚!快滚!” 莫待二话不说,躺倒在地,一骨碌滚了下去。 将黄泉路设置成笔立陡直的下坡路,原本是为了增加行路的难度。哪知遇见一个不在意形象的主,一滚到底,没费什么劲就走完了全程。如果修建黄泉路的人目睹了莫待此时的行为,大概会气得一口老血喷出三丈远。 路尽头,不但有许多卖骨头汤的店,还有许多杂货铺、酒肆、茶坊、面馆和水果摊,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凤梧城的小吃街。只打眼一看,莫待就知道自己被黑鸟算计了:这里由老两口共同经营的店不在少数,且几乎所有的店都是破破烂烂的,当真是只有更烂,没有最烂。他一边在心里拔鸟毛炖鸟肉,一边仔细观察。 一个年轻小伙子小跑着迎上来,笑容可掬地问要不要来碗骨头汤。莫待谢过了他的热情,躲进旁边一处坍塌无人住的院落。他里里外外翻了几遍,总算翻到了两三件已难蔽体的破烂衣衫。随后,他换好衣服,弄乱头发,然后在厨房的灰堆里一通乱滚乱扑腾,直弄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裹上了厚厚的灰,就是耳朵后面、指甲缝里和头皮上也没落下。他藏好自己的衣服和靴子,在犄角旮旯捡了半个破碗,又捡了根树枝拿着,朝路口一蹲,开始乞讨。“好心的大爷大妈,大叔大婶,求求你们赏口吃的吧……小的快饿死了!”他喊了半天也没人理睬,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开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疼没人爱,死了也这般可怜!娘啊,您临死前说,我的儿啊,人间太辛苦了!娘要替你寻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没有战乱,更没有那些肮脏嘴脸的好去处。那里的人热心勤劳,与人为善。娘啊娘,您到底有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孩儿好饿!孩儿好想你啊……”他本是做戏,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这样衣衫褴褛沿街乞讨,与狗抢食……一时悲从中来,竟真的伤心了。他不哭也不叫,只捧着碗憨坐着,似乎已经绝望了。 过来一个中年人,端着半碗飘着葱花的骨头汤,里面有两块指头大小肉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排骨:“孩子,别哭了!来,这是早上剩的,充充饥吧!” 莫待哆哆嗦嗦接过碗,磕头作揖,一个劲道谢。他喝了两小口汤,又吃了块肉少的:“大叔,我有点哄肚子的就行,剩下的给别人吧。” “都饿成这样了就先别管旁人了,都吃了吧。” “我娘说,不可以因为自己艰难就不帮助别人。”莫待抹了抹嘴,露出一点笑容,“我娘说得对,我得听。谢谢大叔!” “真是个好孩子!”中年人放下碗,回家去了。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女子拿着两个窝窝头来了。与排骨汤一样,任凭年轻女子如何劝,莫待都坚持吃一半留一半。就这样,不到一个时辰,他面前这样那样的食物已有不少。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食物,不停地咽口水。 “孩子,你吃饱了没有?”一个穿得比莫待还要破烂,腰已弯成煮熟的虾米,拄着根烂木棍,眼神带钩的老妇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鬼魂一样飘到了莫待面前。“如果你吃饱了,就施舍点给我吧!” “当然可以。”莫待忙将食物往老妇人面前推,“这些都给您。” 别看老妇人的年纪大,动作却利索得令人咋舌。她先将排骨汤喝干净,用舌头将粘在碗底的一粒葱花舔进嘴里,砸吧两下就咽了。 “您怎么不吃肉?都凉了。” “好东西要留着慢慢享受。”老妇人似乎很舍不得吃那块排骨,盯着看了好半天才放进嘴,嚼都没嚼就下肚了,连骨头也没吐。 这种吃相莫待从来没见过,惊得他的手一松,还没吃完的小半块饼掉在了地上。他刚要去捡,那饼已进了老妇人的口袋。“好孩子,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好吃好喝。这个就给我吧,我不嫌弃是你吃过的。当然,我也不要你感谢我对你的不嫌弃。待会如果还有人送东西来,不管是什么,你记得多留些给我就可以了。”说着,她又飞快地将窝窝头等干粮揽进怀里,昏黄的老眼冒着戒备的光芒,滴溜溜转得比算盘珠子还快,生怕突然跑出个人与她抢食。 莫待默默缩回手,第一次在厚颜无耻这件事上认输了。 “哟,我说钱婆婆,差不多得了!别欺负人家孩子心善!”给窝窝头的年轻女子一手握着一个鸡蛋,满脸的嫌恶。“你家里的油米银钱都长霉了,还在这里跟这孩子装可怜,不要脸也要有个程度!” 莫待忙道:“姐姐……姐姐误会婆婆了,她没……” “闭嘴!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就滥好心!”年轻女子剥了个鸡蛋送到莫待嘴边,“这俩鸡蛋谁也不许给,我看着你吃完。” 钱婆婆嘻嘻笑道:“小豆娘,瞧你这话说的,也太不中听了!咱们街坊邻居的住着,你还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么?穷得都揭不开锅了。” “是,你那锅是没人能揭开,因为是金子和人命铸的,太沉!”小豆娘见莫待拿着鸡蛋不吃,以为他不舍得,戳着他的额头一顿数落,“干嘛呢?还不快点吃!休想给别人!你要是再敢这么穷大方,就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我!” “姐姐说笑了。我吃就是。”莫待抱歉地对钱婆婆笑笑,有滋有味地吃着鸡蛋。“好吃!真香!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谢谢姐姐!” 小豆娘满意地点点头:“慢慢吃,别噎着了。我去弄点汤来。” 她刚一走开,钱婆婆的手就奔着鸡蛋去了。莫待慌忙扭身躲开:“我答应了姐姐的,不能给别人。婆婆见谅。” 钱婆婆听他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知道遇上了个死心眼的主,只得悻悻地指着掉地的蛋黄屑道:“那个总能给我吧?”她眨巴着眼盯着莫待,竭尽可怜之相,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恰好小豆娘端了汤回来,闻言一伸脚将蛋黄碾进灰尘:“钱婆婆,你真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莫待眉头略动,接过汤喝了两大口,笑道:“吃饱喝足的感觉真好!姐姐快忙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凑到小豆娘耳边低语一阵,直到她大笑着离去。他把地上的食物收好,笑眯眯地道,“婆婆,除了姐姐给的鸡蛋,这些东西都归你了。你拿不了这么多,我帮忙送到你家吧。” 钱婆婆大喜,忙前面带路。 两人左拐右拐,上坡下坎,来到一间由几根朽木支起的茅草房面前。屋子里没有床,也没有必需的生活品,只在一张肮脏的破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烧着火的灶台上有一口冒着热气的锅,飘着诱人的香气。靠墙角的地方放着十来个陶土罐子,一个个擦得铮亮。 钱婆婆指挥莫待放下东西,粗声叫道:“老不死的,出来吃饭了!今天有好东西吃!” 第六卷:忘川10 莫待屋里屋外溜了一圈,也没看见哪里有人。“婆婆,这里还有别的人?” “有,怎么没有!还有个家都不能看,等吃等喝需要我伺候的废料。”钱婆婆朝向屋角,恶声吼道,“老不死的,还不出来?装死?” 过了好半天,地上的茅草堆才稍微动了动。钱婆婆不耐烦了,用脚胡乱踢开茅草,拖出一个只用一块破布遮住下体,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清晰可见,肚皮已快和后背粘连在一起,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他的肚子间歇性地有气无力地响着,似乎在抗议主人的虐待。 钱婆婆掰了小块窝窝头扔到老人手边:“今儿的饭。” 莫待奇道:“有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多给他一点?” 钱婆婆道:“他瘦,饭量小,吃太多了容易胀肚子。” 莫待再次被击败了!他扶起老人,伺候他喝了些汤水,又把鸡蛋捏碎喂他吃下。钱婆婆暴跳如雷,冲着老人一通臭骂:“你个老废物,临死了还要糟蹋粮食!这些东西我要用来熬汤卖,你给我吐出来!” 莫待皱眉道:“凶什么凶!他吃的是我的东西,轮不到你说。” “我咋不能说?那汤水你给我了,那就是我的,我就有权说!” “不过两口汤而已,你至于这样么?吃蛋黄没有汤很容易噎着。就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搞不好就没命了。他的命贵还是你的汤贵?” “当然是我的汤贵!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死就死了……” “喂!”莫待气得差点动手。“他是你老伴!你怎么能这么黑心?” “稀奇了!你才知道他是我老伴?既然知道,就别管我们俩的事!” “不管就不管!不过,你拿了我那么多东西,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钱婆婆极为不满地扭了扭脖子:“人类真是越来越小气了!给点东西就要回报,难怪说人为财死!老婆子我大度,不跟你一个穷要饭的一般见识。想问啥?问吧!” “你家真的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么?” “那还有假?你看我老伴都瘦成什么样了,能是不缺吃喝的人家?” 老人根本没办法说话,只费力地动了动手指,指向灶台上的锅。不等钱婆婆动作,莫待已掀开了锅盖:嗬,好家伙!锅里炖着大半锅排骨。“这是啥?” “是我做生意要卖的,不是自己吃的,不属于我们家。” 莫待这才发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和爱财如命这两件事情上,钱婆婆必定是六界的翘楚。他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给予的第三次暴击,平静地道:“我盛点热汤给他喝吧。” “不许!不干活的人没资格吃饭!这汤你可以喝,但得给钱!” 若不是看她已一把年纪,莫待早就拳脚伺候了:“钱我有,一会给你。” 钱婆婆并不觉得有钱还当街乞食有什么不对,本想气势汹汹地来一句“小本经营,概不赊账”,不料被莫待狂野恶毒的眼神盯得发了毛,临时把那句本欲高喊出口的话改成了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讲道德!就知道欺负老人家!” “是他懒惰不想干活,还是你饿得他干不了活?”莫待拈了块排骨啃,啃完一块又捞了一块,“有这么多,你让他吃点怎么了?” “再多都不是我的,我说不许就不许!”钱婆婆抢过锅盖盖上,“我没儿没女也没亲眷,没人养老送终,我得把钱攒够了才有资格谈仁慈善良生老病死!” “攒钱养老没错,可你不能因此就不顾家人的死活。”趁钱婆婆忙着添加柴火,莫待将墙角的陶土罐子打开来看:罐子里不是金子就是银子,最不济也是成串的铜钱。他将罐子盖好,问那老人:“这些钱都是你年轻时挣下的么?” 老人猛地睁开眼,点了点头。 钱婆婆跳着脚,又是一顿骂:“是,是你挣的不假!可如果不是我费尽心思替你攒着,怕是早就花光了!这个世道睁眼就要钱,再多的钱也经不住流水似的用!” 莫待没理她,又问那老人:“你有做过对不起你妻子的事么?” 老人把头摇了又摇,眼里已有泪。 钱婆婆骂道:“你个天杀的撒谎精!你当然有对不起我!说好的要买大房子给我的,至今连个瓦片都没看到!说好的要让我穿金戴银,可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瞧瞧人家隔壁老王,那房子多气派!还有村头的小双子妈,天天有人伺候,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再看看我,我跟着你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就像是被负心薄幸的人亏欠了那样凄惨可怜。 莫待冷了脸,出去转了近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肩上搭着一套干净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一进门便将一只脚放在灶台上:“我就一句话:要么你让老爷子吃饱穿暖,要么我把你这锅踹烂,再把你的金银珠宝全部抢走。别说我不敢做,你的钱放在这么个破地方没人动,不是别人不敢抢,而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不忍心抢。可我是个心狠手辣还死不要脸的,只要是我看中的东西,我就敢抢。你要不要试试?” “你敢!小阎王严令,抢劫他人财物者,重罚!所以,不是那些贱人不忍心抢我的钱,是他们怕被罚!” “曲解他人善意,你真叫人恶心!”莫待脚上用力,锅破了个口子,溢出的汤浇灭了柴火,冒出一股飘着肉香的白烟。他不理钱婆婆的哭骂,盛了碗肉汤凉好,又挑了大半碗炖得软烂的排骨出来:“这排骨真心不错,你不吃也别浪费,我帮你安排。” “啊!杀人了!”钱婆婆急了,呼天抢地地叫救命,说有人欺负老人打劫钱财。结果只有左边那家的小伙子从窗户探头看了看,就又缩回身子,还把门窗关紧实了。 “瞧你这人缘!”莫待将锅提到门口,摆好架势大声叫卖,“排骨汤,刚熬好的排骨汤,免费喝,免费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好喝的排骨汤,免费喝喽……” 小豆娘领着一帮人来了,人手一个大号的碗,喜气洋洋的。 莫待把勺子往她面前一放,笑道:“劳烦姐姐给大家分了。” 小豆娘乐了:“甭客气,姐姐我可太喜欢这劳烦了!”她分完肉,帮老人换上衣衫,照顾他喝了排骨汤,还吃了些捣烂的瘦肉。回头见莫待早已点了钱婆婆的穴道,让她坐在旁边看大家喝汤吃肉,差点笑岔气了。“这老婆子大概死也想不到,真有人敢打劫!” 莫待把老人抱到门口的树阴下晒太阳,然后搬出那些坛坛罐罐,让人清点好数目:“老爷子,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些街坊邻居暗中接济,你怕是已再世为人了。我把这些钱分给他们,可好?” 吃了些东西,老人总算有力气了,连点头都利索了不少。 “姐姐,老爷子体弱,要人照顾。姐姐心细,可愿出力?” “出力我愿意,可是我不愿意挨骂。我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天天被人指着鼻子骂骚蹄子娼妇小贱货。”小豆娘苦笑,“你是没听见,钱婆婆骂人的那些话,老祖宗听了都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无妨。我自有办法治她,叫她不敢再骂你。” “如此最好不过!我是老叔叔看着长大的,看他现在这样遭罪,我也于心不忍。以后他就在我家生活吧,我必不亏待了他。” “那姐姐把这个收好。”莫待递过去最大最满的一个钱罐,“人家钱婆婆都说了,这个世道睁眼就要钱,再多的钱也经不住流水似的用。你家本来就不富裕,再多一口人也实在为难。这是姐姐应得的,姐姐切勿推辞。” 老人艰难地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收着!” 小豆娘坚决不肯:“我帮老叔叔不是为了钱!” 莫待将钱罐塞到她怀里:“你要是为钱,我还真就一分也不给了。”等分完钱,他解了钱婆婆的穴道,指着空罐子道,“你的钱都被我分光光了,你现在是真真正正,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了。你要是乖乖听话不作妖,姐姐会照顾你的一日三餐。若是你污言秽语扰她清听,就乞讨过日吧,谁也不会同情你。你不服气可以找小阎王告状,看他怎么判决。我可听说了,小阎王最恨坏心眼的人。你说,如果他知道你这样糟践自己的枕边人,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你下到十八层地狱?” “我……我不怕他,不怕!没有钱,天堂也是地狱。有了钱,地狱也能变天堂。你还我钱,还我的排骨汤……天啦!还有没有天理了!来人啊,救命啊……抢钱啦!” “别嚎了!”莫待一声断喝。“钱婆婆,你如果想讲理,我这就带你去找小阎王。你可得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见了那个暴脾气,你做的缺德事可就瞒不住了。” 小豆娘道:“婆婆说过,穷人的脸皮厚,富人的心厚。你是富人堆里的穷人,又是穷人堆里的富人,自然不怕骂也不怕打。就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是不是与你的脸皮一样厚实,能挨住小阎王的杀威棒。” 送排骨汤的男子笑道:“只要有钱,杀威棒算啥?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小阎王会不会推磨我不知道,杀威棒痛不痛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要见小阎王就得先过追魂使者那一关,而这追魂使者的脾气比小阎王还暴躁三五分……” “我……我……我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动,我不去!”钱婆婆抱着空钱罐跌坐在地,嗷嗷痛哭。看她哭得那么惨,老人呼哧呼哧了半天,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一笑,周围的环境都变了,破烂店铺变成了高大巍峨的驿馆,小豆娘和众乡邻也都换了装束,竟是驿馆的当差人。而钱婆婆和那位老人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忘川河的摆渡人。 老人摸着白须,笑看莫待:“多少年了,终于又有人让我夫妻俩和这些小伙伴以真面目示人了!小伙子,多谢你,你很不错!老夫想知道,你为何会找上我们的店?” “那只死鸟……黄泉树上那只大黑鸟说,要找最破旧最穷困的店。”莫待说着对小豆娘行了一礼,“还得多谢姐姐指点。如果不是姐姐那句‘穷得只剩下钱’,一时之间我还真找不到这里。” 小豆娘捂着嘴偷乐:“这么隐晦的话,也亏你能听懂!” 钱婆婆笑道:“世上的人总以为,只有没钱才叫穷。其实,穷在心上才是真正的穷。小阎王要是知道他设的局被人破了,估计吃冰糖葫芦要吃到肚子痛牙生虫。” 莫待心想:不知冥界的冰糖葫芦味道如何,好吃的话得多买点给小暖,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去阎魔殿,烦请各位助我过河。” 钱婆婆道:“今天我当值,我渡你。放心,虽然你吃完了我的肉,分光了我的钱,我也不会公报私仇,绝对稳稳当当将你渡到对岸。” 众人一阵哄笑,随即挥手告别。莫待含笑抱拳,陪钱婆婆取公文去了。 老人道:“你们不是常常问我,江湖人常说的‘侠’是什么吗?那是就算身处荆棘,深陷泥淖,也明辨是非,匡扶正道,还不忘用自己微弱的光亮为别人照路,并帮助他们改变命运,奔赴美好未来的仁慈与温柔。而侠之大者,济世安民,心怀天下。” “我喜欢这孩子!他中途出去的那段时间,跑遍了附近的客栈,到处打听钱婆婆这样对自己丈夫的根由,他说人的善恶不能光看表面,更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就判断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他明明很赶时间,也还是愿意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陌生人费心劳神。当真难得!希望他平安归来,我还煮鸡蛋给他吃!” 老人叹道:“忘川难渡,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六卷:忘川11 抬眼看,红日当空,时值正午。而当钱婆婆带着莫待赶到忘川河畔时,日头已偏西。 原以为是浊浪滔天的忘川河,此时风平浪静,无波无澜,跟人间界的河流一般无二,实属平常。河两岸枫树成林,红透了的枫叶时而静止不动,娴静如淑女;时而飒飒作响,活跃如顽童。捡一片叶子遮在眼睛上,天空就变成了鲜亮的红色。明亮的阳光下,金黄的秋草像一根根金色的丝线,融合了夏的明丽与秋的爽利,透着光的亮。秋天将要用它们来编织三张网,一张装丰收,一张装思念,一张装萧瑟。一排水鸟飞过,停落在对岸的山头。那里有一株雄壮的老树,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窝,鸟窝里有刚出壳的小鸟,正伸长脖子等待喂食。 河边无桥,只看见密密匝匝不计其数的黑色钓竿,色如烈火的彼岸花点缀其间,稀疏得屈指可数。 钱婆婆指着蓝雾树下的一处房屋道:“孟婆喜怒无常,脾气暴躁,非常难伺候。不过,再难伺候你也得去伺候,因为没有她的允许,无论是谁都上不了奈何桥。上不了奈何桥,也就无法过忘川。你得想办法讨得她的欢心,请她网开一面,许你不喝孟婆汤。” 莫待谢过她的指点,径直朝目标走去。他没来得及清洗,也没换衣服,还是一身叫花子的装束。 路边,一块四四方方,砌着青砖,围着半人高的篱笆的菜地里,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白的黑的……五颜六色多到眼花缭乱的瓜果已完全熟透,散发着独特的香甜气味。这些瓜果长相稀奇,是人间所没有的。每个品种的瓜或果都水灵灵的,水润光泽。枝叶藤条也都修剪得规矩整齐,一看就知道照顾它们的人是个高手。菜地的四个角种分别种着樱桃,杏树,石榴和冬桃等。这些树开花时是景,果熟时还是景,一年四季美到头。菜地的四边各种两畦寻常的瓜果蔬菜,同样是绿油油嫩闪闪的,长势喜人。 莫待就近摘了一个长得像手掌的甜瓜,蹭去上面的泥,张嘴就啃。他吃得那么香,好像他吃的不是甜瓜,而是仙果。吃完甜瓜,他又摘了根细溜溜的黄色的不是黄瓜的瓜。 “敢偷我老婆子的菜,活腻味了?”阴沉的说话声刚落,一个衣衫华美拄着凤头拐杖的妇人出现在菜地。她貌美如花,尚无老态,只是一头白发看着扎眼。 “唉……我能怎么办呢?实在是这瓜太诱人了,闻着就香得不得了,我这肚里没一点存货的穷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诱惑。还望夫人见谅!”莫待咬了口黄瓜,指着还是小苗的青菜道,“它们太小了,不然我也想尝尝。” “你也不嫌脏。老身刚浇过水,上面都是泥巴。” “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脏得有限。夫人每日不也吃这些么?夫人都不嫌它脏,我一个小乞丐,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莫待摸了摸一串不知名的红果子问,“我能再尝尝这个么?” “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不白吃。我可以帮夫人整理菜园子,或者,做顿饭给夫人吃。” “别叫得那么亲热!我是孟婆,年纪一大把了,你应该叫我婆婆。” “夫人这么年轻,为何要以婆婆自称?别人生怕把自己说老了,夫人的心态倒好。” “少溜须拍马!你的来意老身已知晓。回吧,没可能。” “没可能就没可能,反正我也没抱啥希望。买卖不成仁义在在,夫人能赏我顿饭吃么?我饿得快晕了!” “你当老身这里是客栈?”孟婆厌恶地看了眼莫待,后退两步,“麻烦你离远点!别熏着老身的菜,那可都是宝贝。” 莫待听话地站得远了些,眼巴巴地看着孟婆,没有要走的意思。 “来这里的人,都揣着一百二十个心眼想求老身宽大。那怎么可能!千万年来的规矩: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要老身法外施恩也不是没可能,除非你能回答老身提出的问题。”孟婆用拐杖指了指河边的一排钓竿,“如果你能猜中那钓竿上有没有钓钩,钓钩上有没有钓饵,钓钩和钓饵是用什么做的,老身就发慈悲,赏你碗饭吃。” 莫待用门牙一点点啃着黄瓜,半天不回话。 孟婆等着急了,催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莫待将瓜蒂丢进嘴里,慢悠悠地道:“执念为钩,欲望为饵。” 孟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猜的。忘川河里要么是孤魂要么是野鬼,谁不是因为执念难解,欲壑难平,怨愤难泄才被困于此?而执念与欲望是一对阴阳相对的双生子,有此就有彼,此生彼就长。夫人垂钓,在钓魂与魄的同时,也是在钓那些魂魄深处的执念和欲望。因为只有放下执念,斩断欲望,才能宽解怨愤,从而获得安心与解脱。点化亡魂,是夫人的职责之一,也正是孟婆汤的精髓所在,不是么?” 孟婆瞪了莫待半晌,拐杖在地上狠狠顿了几顿,吼道:“还站着?还不去做饭!” 莫待嘻嘻一笑:“好嘞!小的这就去。夫人先歇着,饭菜马上就好。”他摘了些果子和蔬菜,跟着孟婆来到一口水井前。 “把你自己弄干净了再进厨房!”扔下这句话,孟婆就回房去了。 换洗完毕,征得孟婆的同意,莫待把所有房间都逛了一遍,才哼着小曲洗菜切菜。功夫不大,屋顶飘起了袅袅炊烟,忘川河畔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搭配雪白喷香、晶莹剔透的米饭,看着就令人垂涎欲滴。漂亮养眼的各色果子装在白瓷盘里,好看得叫人不忍心下口。莫待撒了少许黑芝麻粒在米饭上,才招呼开饭:“我见谷中藏有半片腌肉,梁间悬着一条熏鱼,便自作主张煮了。夫人莫怪。”他又抓出一把花籽问,“这是不是蓝雾树的种子?我在柴火堆里找到的。能否赏我?” “哼……你倒会翻!老鼠似的猴崽子!”孟婆换了衣裳,也换了妆容,越发的风姿绰约了。她吃饭很斯文,和莫待有一拼。两人吃菜喝汤,探讨着食物的味道与搭配,完全没有约束拘谨,竟像是熟惯的老朋友,将饭菜吃得锅干碗净,汤也二一添作五,一点也没浪费。 饭饱菜足,莫待满足地拍着肚皮道:“难为你跟了我大半辈子,到今天才吃了顿美味。” “你才多大年龄,就说大半辈子?别在老身面前装老成,不管用。” “如果鬼门关前走一趟就可算作一辈子的话,我已经过了十几辈子了。我现在的日子是别人赐的。”莫待言语平淡。“不像夫人,一生未尽,还年轻得很。” “人生经历如此丰富的人,怎么到今天才吃上了美味?” “人间的蔬果,最大的功用是充饥果腹,让人类得以存活,养得极为粗糙晦涩。有几人能像夫人这样,肯花心思细细照料。万物有灵,它们会依据种植者的心情长出各自的味道。缺水缺阳光的,淡而无味;缺爱缺照料的,酸楚苦涩。只有夫人种的菜,才有蔬菜应有的香气。” “拍马屁的见过无数,你是道行最高的一个。”孟婆端过一锅汤道,“这汤也是用园子里的蔬菜熬的,你既然那么喜欢,不再来一碗?” 莫待随手递过去自己的碗:“肚子太饱了,半碗就够。” 孟婆当真就只盛了半碗汤,莫待也就真的把那汤喝得一滴不剩,还砸吧咂嘴道:“稍微咸了点,我口淡。” 孟婆哈哈大笑:“你是第二个说汤咸的人。” “第一个是谁?” “一个勇敢睿智,才貌双绝,令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孟婆端详了莫待片刻后道:“你有些地方与她很像,尤其是眼神……你为何不怕喝老身的汤?” “我说过,孟婆汤的精髓是劝化亡灵,化解他们心中的恩怨情仇与执念欲望,引导其回归正途,早日超生,并非强迫他们忘却前尘旧事。人转生后记不住前世,不是因为喝了孟婆汤失了记忆,是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放下,不愿再纠缠。这汤除了咸点,挑不出别的毛病。等我消化消化再兑点水进去,我还可以再喝一碗。” “呵……”孟婆藏起刚露头的笑容,绷着脸道:“言归正传,你正经回答老身三个问题,答对了老身让钱婆子送你过河。答错了,出门左拐,不送。” “夫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请问,老身的执念是什么?所渴求的是什么?最不甘心的又是什么?” “青春,知心人,一世相守。”莫待背着手走到屋外,看向忘川河的眼神有些许迷离惋惜,“我换洗时借用了夫人的浴室,发现那面可照全身的镜子被擦拭得锃亮。显然,每每浴后,夫人都会对镜检视身体。可奇怪的是,夫人卧室里的梳妆镜却蒙了厚厚的一层灰。这说明什么?说明夫人虽然很抗拒看见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却对玲珑有致的身材相当满意。两者结合起来看,夫人时常顾影自怜,感慨年华老去,青春不再,已不愿对镜理妆。回头再看,那满园子的奇瓜异果,一半有嫩白肌肤,延缓衰老的功效,一半可消除浮肿,修身塑形,也能很好地从侧面说明这一点。我说得对不对?” “你的题还没解完,又何必忙着求对错。” “夫人独自一人在此地守候了千万年,超度了万千亡魂,当真已参透世间情爱,心如死水,一点都不寂寞,不期盼?”莫待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谁不希望青春永驻,芳华无限?谁愿意形单影只,永世孤独?谁不盼着有个知心人陪伴左右,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终身厮守?”说完,他对着孟婆行了大礼,“这一拜,只为夫人这些年的辛苦!” 孟婆再次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有些心酸:“想不到,我孟婆竟被一个小屁孩看破了心事!当真讽刺!好!很好!你赢了,老身许你过河!” 莫待笑了笑,拿出几张药方来:“我不请自来,受夫人盛情款待却没钱付账,只好以这药方相抵。夫人照方抓药,按时服用,不出一年,保准白发变青丝。” “你完全没必要再讨好老身,你已经得到许可了。” “两码事。我喜欢看见夫人容光焕发的样子,便自作主张开了方子。夫人莫嫌我多事就好。”莫待说着又是一礼,“我真名叫慕语迟。敢问夫人芳名?” “人人都叫老身孟婆,你也这么叫就行了。” “人人都叫,未必就对。我别无他意,只是觉得与夫人相识一场,又得夫人饭食之恩,请教夫人的名姓是最起码的礼貌。” “孟蝶,孟浪的孟,化蝶的蝶。” “幸会!告辞。待我命归黄泉时,再来跟夫人讨果子吃。” “别来!千万!”孟婆将拐杖扔向河面,叫道,“钱婆子,还不送他走?” 钱婆婆应声而出,踏着拐杖落入水中。拐杖化作小船,飘荡在水面上,笔直向前。孟婆抓起莫待扔进船舱,高声道:“忘川河的亡魂都听着!谁要敢打这孩子的主意,别怪我孟婆狠毒!” 莫待在船头深深一揖:“夫人保重!” 孟婆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幽幽叹道:“阿熏,多少年了!又有人问了我的名字,又有人在临别时说要再来跟我讨果子吃,叫我保重……” 门前枫叶簌簌,起风了,太阳快要落山了。 第六卷:忘川12 钱婆婆见莫待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笑问:“在找桥?别找了,奈何桥不是桥,是孟婆所居之处的名字。奈何桥头孟婆汤,你品品这句话。” “懂了。晚辈还有一事不明,为何这里的彼岸花有灭绝之迹象?”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又复杂。这彼岸花原本是用来安抚亡魂,超度死灵的圣洁之花。死者踏着彼岸花铺成的道路,跟着花香的指引便可达到阎魔殿,再入轮回。因此,凡是彼岸花开的地方皆为平顺坦途,并没有沟壑河流,妖魔鬼怪。奈何人世间的冤魂实在太多太多了,他们放不下前世恩怨,不甘心就此罢手,一人一滴泪,聚泪成河,名为忘川,生生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彼岸花给淹死了。如今,河水滔天,一滴水裹着千般仇万般恨,哪里还有彼岸花生存的空间!河边仅存的那几株全靠孟婆的灵力撑着,不然怕是早就死光了。” “就没有办法化解他们的怨气么?” “有。据说,只有聚灵珠才能净化这河里的魂灵,所以每一代阎王都以寻找聚灵珠为己任,想让彼岸花再次盛开。可这聚灵珠是巫族的东西,想得到怕是得费一番功夫。” “用巫族的灵珠净化冥界的亡魂?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怪想法?” “这并非异想天开,聚灵珠确实能净化亡魂的怨恨。可惜,至今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莫待正要说话,忽觉得心口剧痛,像是有人拿刀剜他的心那么痛苦。“婆婆……”他大叫一声,吐血不止。 “糟了,糟了!”钱婆婆跺脚道,“我家老头子说你魂魄不全,我还不信。这下麻烦了!残缺的魂魄撑不到十二个时辰不说,还极易招来鬼怪!照冥界的律例,你是非法入境,不受摆渡人保护。如果有鬼怪图谋不轨,怕是凶多吉少!” 莫待闭了眼喘息,无力回话。就到此为止了么?他心有不甘,挣扎着呼吸吐纳,却愈发难受了。看来我与先生的约定无法完成了……蓦然间,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从他的心脏部位向周身扩散,速度非常快。疼痛随即消失,流失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钱婆婆奇道:“你的身体是什么构造?这就没事了?” 先生?莫待感受着那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内心充满了感激。“还要多久才能到阎魔殿?” “过了忘川河,便可到阎魔殿。所需时间的长短得看当天的实际情况,没有定数。今天晴朗无风,又无鬼怪出没,一个时辰内可到。” “晴朗是真晴朗,无风也是真的。要说没有鬼怪出没,那就只能说明你老眼昏花了。”说话声粗犷如牛叫,带着嗡嗡的回响,“老子可是好久没有出来玩了。” “这就是受孟老婆子关照的小子?看起来稀松平常,没什么特别嘛!” “受孟婆子关照的,绝非等闲之辈!先拿下再说,别便宜那帮死鬼!” “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又是活的了?别他妈跟老子提‘死’字!” “瞧你们这粗俗样!就不能好好说话不吵架?吓得妾身的妆都花了!” 刹那间,周围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莫待与孟婆的关系以及莫待的价值,时不时地还要斗几句嘴。莫待暗自苦笑:孟夫人原是好心,谁想竟适得其反。果真是福兮祸兮,福祸难料。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河水也越来越热。不多时,河水咕噜噜开始冒泡,渐有沸腾之势,像要将河里的一切蒸煮成飞沫。血红色的波浪一个接一个翻卷而来,使得小船左摇右摆,随时有倾覆的可能。一滴血水溅到莫待腿上,烫得他暗暗皱眉。 钱婆婆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颇为莫待焦心。回头却见他负手而立,双目平视前方,腰身挺得笔直,通体流露着自信与镇定,全然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不禁暗暗称奇,遂将担忧减了两分。 一个长发如海藻,面如满月,形容极为艳丽的女鬼扒着船舷,望着莫待痴笑:“小公子,你虽不及我的情郎风流俊俏招人疼爱,马马虎虎的倒也还看得过眼。不如,你就跟了姐姐我,咱俩做一对恩爱夫妻,整日在这忘川河自由游荡,岂不美哉?” 莫待眼珠一转,收了威严,笑道:“姐姐这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我受人之托找小阎王问点事,暂时脱不开身。要不这样,姐姐宽限我一个时辰,等我回来时咱俩再好说好商量?” “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快来吧!” “现在我们赶时间,小阎王等着呢!还不让路!”钱婆婆喝道。 长发女捻个兰花指,软声软气地道:“我说婆婆,咱俩是老熟人了,这些年没少打交道,规矩我们比你还懂。不管是他找小阎王,还是小阎王找他,都洗刷不了他是擅入者的事实。婆婆知道擅入者的意思吧?你呀,护不了他也就别费那力气了!真要动起手来,理亏的可是你。回头闹到小阎王面前,可别说我不顾全你的脸面。” 钱婆婆道:“我跟小公子没交情,不会自找麻烦。只是孟婆有话在先,各位还是三思而行的好,她可是个敢跟小阎王拍桌子的狠角色。” “嗨,就别拿那老婆子来吓唬人了,她天天忙她那张老脸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闲事。再说了,在忘川河这么多年,我什么罪没受过?会怕她?河底黑暗无趣,我正愁没乐子可寻,你叫她来找我,咱们乐呵乐呵。” “你不怕她,也不怕小阎王么?” “规矩是小阎王定的,我循规蹈矩做事,为何要怕?行了,别浪费我的好心情了,我没功夫理你。” 莫待苦笑:“看来,姐姐是不肯给我方便了?” “只要跟了我,你想要什么方便我就给你什么方便。还不跟我走?”长发女娇笑着埋头扎进水里,甩动长发,搅起汹涌的波涛,搅得河水呈漩涡状疯狂流转。 众鬼怪嘻嘻哈哈,窜上跳下,在河中嬉戏。一只胖头鬼双手抓着船身,使劲一掀。船翻了,化作拐杖悬停在半空。钱婆婆翘着腿稳稳当当坐在上面,丝毫不受影响。待波平浪静,拐杖又化作船,漂浮在水面。 莫待就没那么好命了,他刚跃起,就被一帮鬼怪死死拽住了双腿。眼见着就要掉入河中,他甩出两点灵光,正中那只扯他衣服的瞎眼鬼。结果,那点灵力不仅没给对方造成伤害,还反弹回来差点打中他自己。雪凌玥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莫待虽然对修灵的方法精熟,却无法聚灵,更没办法将灵力转化为武器。遇见妖邪,他连保命都是个问题。 钱婆婆想出手,又怕坏了规矩,只能盼着孟婆听到风声后速来救场。 牛头怪道:“就这点能耐也敢闯冥界?哪来的愣头小子?” “孟婆子是真老了!竟对这么个熊玩意青眼有加!可笑!” “说孟婆可笑,那就大错特错了。有消息说,追魂使者任期已满,小阎王正物色人选呢!呼声最高的就是孟婆。她要当选了,你说她是可笑还是可怕?” “当然是可笑!”一个多目怪道。“堂堂追魂使者、小阎王的左膀右臂竟是个识人不明的死老婆子,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么?” “确实!老子就死在认敌为友,识人不明上。可笑,可笑至极!” 莫待一门心思地想办法保命,根本听不见众鬼怪的议论与冷嘲热讽。长发女旁观多时,这会看准时机,舞长发为鞭,狠狠抽在他的腰上,直接将他抽落到河中。众鬼怪蜂拥而上,拖着他快速朝河底潜行。 河水由红转黄,浑浊得像雨地里被反复践踏的泥浆,滚烫如熔炉之水,能将鱼鳖直接烫熟。越往下,腐尸烂肉的腥臭味就越浓烈,简直奇臭熏天!莫待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手脚无法动弹,已成了废人。恍惚间,他看见自己已变成一具白骨,正缓缓向河底沉去。好困!好温暖!好想睡觉!长风?怎么会有长风的气味?难道我是在长风的怀抱?是的。我是长风。你安心睡,到时间了我叫你。好!有你在身边,我才能睡得踏实……莫待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声声,一声声,撕心裂肺,如杜鹃啼血。 是谁?是谁在叫我? 是我啊,我是梅染。 先生?你怎么来了? 傻瓜,我来接你回家。 家?家……我哪有家! 有!草堂就是你的家! 草堂?对了,我要在草堂住一辈子的。 那咱俩约定好了,你可别丢下我不管! 三生石为证,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我在草堂等你!生生世世,地老天荒! 好,我一定回去找你……莫待猛然从昏沉中醒来,无论如何也想要挣脱缠在身上的鬼怪。他越挣扎,鬼怪缠得越紧,直缠得他两眼翻白,就要窒息。蓦地,一道红光自他体内射出,将周围的鬼怪化成灰烬,只留一股难闻的黑烟很快被河水冲走。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托出水面,他借力跳上钱婆婆的船,头晕脑胀,思绪十分混乱。 “小公子,小公子!”钱婆婆唤道,“醒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莫待使劲捶脑袋,总算清醒了些。是谁唤醒了我?凌寒,是你么?很早以前你就许诺要给我一个家。你还记得?“我没事。” 钱婆婆看看又开始冒泡的河水,催道:“趁他们没缓过神来,赶紧走吧!” 又一道红光闪过,船上多了一个瘦削高挑,清丽绝尘,明眸皓齿的红衣女子。她打量着莫待,清澈的眼眸流转着点点笑意。 莫待暗中戒备,心想:不知道这又是只什么鬼。都说越漂亮的鬼越会祸害人,我得十二分当心才行。却见钱婆婆已整肃衣冠,上前见礼,才知道红衣女子不是恶鬼,随即卸了力气,稍事休息。 红衣女子道:“你继续行船,我与这位小公子闲话几句。” “您请便!”钱婆婆松了口气,安心划船去了。 莫待心想:听闻追魂使者喜着红装,见者丢魂,莫不就是这位? 红衣女子笑道:“别打探我的来历也别问我的名与姓。我无害你之心,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人。你母亲是不是姓林名漫,漫漫长路的漫。” 莫待冷眼相对:“前辈认错人了。家母不姓林,也不叫林漫。” “名字也许会有错,人决计错不了。知道刚才是谁救了你么?” 莫待思索良久,道:“在下当时已意识模糊,确实不记得了。” “你是修仙之人,又跟在梅染身边历练见识,对符咒术应该不陌生。梅染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巫族的皓天印?” “说过。先生说,皓天印乃巫族初代圣女林凝所创,至今仍是世间最厉害的术法,无人可比肩,无人可超越。” “没错。世间的高级法术,除了神界极个别天才人物有自创,其余的都脱胎于这皓天印。刚才救你的是其中的一式,名为天照。我之所以问你与林漫的关系,是因为皓天印只能用在直系血亲之间,而天照是只有巫族族长才能使用的高级术法。这两点,从巫族建立的那天开始,至今未变。你不用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从来就不是秘密,三界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梅染也知道。” “说了这么多,在下还是不认识她。” 红衣女子盯着莫待看了片刻,摇头:“你不信我,你没跟我说实话。” “素昧平生,在下凭什么相信前辈?” “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果了你的性命,凭我知道林漫与你的关系,凭我即将护送你过忘川。”顿了顿,红衣女子又说,“我已布下结界,你我之间的谈话谁也听不见,钱婆婆也不能。你不必有顾虑,大可以畅所欲言。” “抱歉,在下实在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 “既然你有顾虑不肯说,那么我来说,你听。”红衣女子的手对着莫待的胸,闭目不语,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你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冬季,后被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抛弃在深山。你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的父母,而是一个没有名字手拿紫萝烟的孤苦少年。后来,你叫他长风,视他如兄如父。” 果然是江湖郎中,全靠蒙。莫待冷冷一笑:“前辈此言差矣!在下出生在炎炎夏日,不是冬天。长风拿的也不是有‘紫霞仙子’美誉的紫色茉莉紫萝烟,而是姑娘们用来染指甲的胭脂花,学名紫茉莉。” “我实话实说,信不信随你。”红衣女子收了手,目光深邃:“我想看透一个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随便就将别人看透了,可不是招人喜欢的事。”莫待越发警惕了,言语间便少了些尊重。“前辈若要与我同行,我不敢有意见,只是最好别再研究我了。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看透。” “你与不喜欢的人说话的样子,当真与林漫一模一样!言归正传,我来问你,林漫有没有告诉你聚灵珠的下落?” “聚灵珠的传闻听说过一二,但我真不知林漫是谁。” “她是你的母亲,巫族的圣女,也是巫族的前族长。” 莫待嘴角上翘,笑容讽刺:“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 “你这态度也很不招我喜欢!林漫有亏欠你的地方?” “她与我陌生,何来亏欠一说?不过是冷不丁地听说自己不但有母亲,而且还是巫族的族长,一时受宠若惊,接受无能,有些不适应罢了。前辈若觉得我的态度有问题,见谅。”莫待不冷不热地道,“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必定找到这位伟大的母亲大人,给她磕三个响头,还了她与我的血缘之情。当然,若她要我剔骨还母,也是可以的。总之,我会好好拜谢她没让我胎死腹中的不杀之恩。” 第六卷:忘川13 “你为何对她满怀怨愤?你可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爱你。” “是么?那就请前辈仔细跟我讲一讲,她是怎么爱我的?可千万别是那种烂俗的剧情。” “皓天印乃巫族的传世绝学。所学之人如果天资聪慧,灵力高深,可以在五到十年间修完全部。若根基差,资质平常,那就不好说了,二三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也未必能成事。而天照则是皓天印的最高境界,是六界中最厉害的封印术,能封印一切法术。比如碧霄宫的飞花令,有天照在,那飞花令就像瞎子的眼睛,只是个摆设。天照还是世间最强的守护术,印结成后,只有结印的人、巫族历代族长及被指定的人才能看见。不然,哪怕是小阎王和梅染那样的人,也只能察觉到印的存在,而无从得知是何种符印,封印的是何物,更无法破解。只是,要结成天照,代价太大!” “什么样的代价?缺胳膊断腿,还是眼瞎耳聋?” “都不是。皓天一共有三式,一式曰天绝,用于封印;一式名天月,用于守护;还有一式就是天照,是精华中的精华,既能封印,也能守护。若只用天绝或天月,还则罢了,施术者除了灵力损耗巨大,并无性命之忧。可若想结成天照,就没那么简单了。严格来讲,如果侧重于封印,对剑术、幻术、灵力和符咒术的要求都非常高!施术者若驾驭不了四神器,操控不了无相、领悟不透术法的精髓、没有正位上神的灵力,都无法成功结印,完成封印;如果侧重于守护,除了要有超人的修为,最少要花费十年的时间。十年!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这十年对施术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其中滋味,又有谁能知晓?如今这世风,世人谋其利而不正其道,急其功而不修其理,一个个急功近利,对于这种精打细磨的功夫,有几人能上心,又有几人愿意去做?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有天绝,有天月,却鲜少有人知道天照的原因,因为无人传承。”红衣女子的眼中尽显神技后继无人的痛心与无奈,“天照结成之日也就是施术者命丧黄泉之时。说白了,天照就是以施术者的命为另一个人结成保护屏障,换取他的平安。林漫花了数十年之功,一点一点耗掉自己的生命,结天照护你于危难之中。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是爱?” 莫待望着天空,过了许久才问:“前辈眼中的林漫,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衣女子沉默良久,眼中有泪:“她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她足够爱你就可以了。”她化出一道符,咬破手指滴上去三滴血,心中默念:天照之光,护我至爱;以我生魂,护我血脉。那符吸收了她的血,竟化作一撮紫红色的灰。她又取出心头血滴在灰上,任二者慢慢融为一体,最后变成一粒热气腾腾聚而不散的血珠。 “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受天照保护的人,世上无人能看穿他的前生后世,神也不行。我之所以知道顾长风,不是我比神厉害,是天照出现了裂痕,我从裂痕中看到了些许片段。我没猜错的话,近期有不少不速之客在你的周围打转。他们是被你的灵力所吸引,想要证实你身份对你不利的人。”说完,红衣女子将血珠射入莫待的心脏:“我已将裂痕修复,以后再无人能感受到你的灵力。” 莫待下意识摸了摸胸膛,并无不适:“多谢前辈!请问这裂痕因何而生?” “你受过好几次极为严重的内伤,是天照帮你挡去了大部分伤害。后来梅染不惜代价为你疗伤,还用他那强大得要命的灵力为你续命。他的这股灵力没有完全消化掉,剩下的一部分被天照吸收,还有一部分在你身体里游走。外来灵力造成的伤损加上内部灵力的冲击使得天照有了一丝裂痕。这种巧合,大概林漫没想到。她封印你修灵的能力,是希望你远离三界纷争,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如此,就算你再活一千年,一万年,天照也不会有损,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惜了了,你并没有走她替你铺好的路,还是身陷漩涡。” “天照会吞噬灵力?难怪我修炼的灵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会无影无踪?那些灵力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天照锁了起来,等到你命悬一线时它会自动释放出来,保护你不受伤害。就像刚才那种情况,要不是有天照,你现在已是这忘川河里的一个屈死鬼。说不定,连渣都不剩了。”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既然知道灵力可以保我性命,为何又要封印我修灵的能力?她到底想干嘛?” “这也是林漫的苦心。巫族最老最强的老祖宗在临转生前卜了一卦。卦象上说,巫族会在千百年后迎来一位最尊贵最强大的……族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泽被苍生之能,有鬼神难测之机,有利物济人之德。最后,他会死在仙界的人手里,其状凄惨。于是,老祖宗便定下了巫族最严苛的族规,大多与仙界有关。其中一条是:凡巫族之人,不管出生,不分男女,不论职位,皆不许修仙问道,更不可与仙界的人往来。违令者,杀无赦!林漫封印你的能力,一来是遵照族规,不让你接触仙法;二来也是想保护你,还你一生安宁。” “虽然我对修仙成神不感兴趣,却也不愿受限制。不管结印人的出发点是好是坏,天照对我来说都是麻烦,我想解印。” “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红衣女子像听见了上古奇谭,眼睛瞪得有些失态。“许是这忘川河的风太大浪太急,弄得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风确实大浪确实急,但前辈也确实没听错。我想解印。”莫待凝视着河面上刚漾起的两个小而深的漩涡,目光深沉。“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是非成败我自己扛,不需要谁替我铺路,也不需要谁替我圆场,更不需要谁替我出头。我相信我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无怨无悔地过好这一生!” 钱婆婆虽然听不见谈话,但从两人多变的神情可以猜出所谈之事必属秘密。又见莫待神色冷肃,红衣女子面色发僵,便知此秘密必不寻常。她自动关闭听觉,专心划船,生怕那不同寻常的秘密漏了一丝半点进自己的耳朵。做了这么多年的摆渡人,见过千奇百怪的死者,她深知一点:秘密,有时候会要人命。 良久之后,红衣女子一声叹:“多么讽刺!林漫赔上性命才做到的事,在你看来却是限制和麻烦,不知道她听了你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前辈是否愿意帮我解印?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是我在想,日后我继续修炼,说不定还会给天照造成伤损。到那时,牛鬼蛇神再找上门来,我还是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那样是不是太危险了?”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怎么知道我能解天照?” “猜的。前辈对天照熟得像是自家的东西,不能解也应该知道方法。” “好吧!我如你所愿。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红衣女子以血为祭,化灵为符,施解印之法。“一年后,天照可解。” “为什么要一年那么久?” “花十年之功,赔上性命才结成的印,难不成你要我一招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天照也太不堪了!还称什么传世绝学!” “受教了!是我心太急了。” “距离阎魔殿还有段路程,不如我教你符咒术玩?这些符咒有些需要灵力操控,有些则完全不用。你能多学就多学,说不定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 “前辈为何要教我技艺?你我并无交情。” “闲得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红衣女子不容莫待表达意见,已开始边教口诀边画符给他看,等他将口诀烂熟于心,才开始讲解符的画法。她边画边讲,边讲边让莫待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画符结印,并以苛刻的态度纠正其中的错误。 “前辈,这是什么咒?变化竟如此深奥。” “你猜!”不等莫待反应过来,红衣女子已出手封住了他的行动,然后又割破自己的掌心,待血流出后喂他喝下,再将一长篇咒符口诀化作血滴射入他的身体。“默读背诵,深刻于脑。”说完,随手解了他的穴道。 远望去,隐隐有楼阁入眼。在距离河岸还有二三里地时,莫待结出了第一个符咒。红衣女子含笑点头,递过去一本小册子:“看在你叫了我几声前辈的份上,这个就权当见面礼送给你了。这上面记载的符咒术皆是享誉六界的绝学,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天分与勤奋了。不必道谢,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毕恭毕敬一句一个谢。” 莫待粗略翻了翻,惊道:“世上符咒之精华,无不在此!前辈究竟是何方高人?” “也不算高人。只不过在符咒术方面,比你那位梅先生要高那么一大截罢了。”红衣女子笑道,“若以后梅染问起来,你就说,他这辈子也休想超越我。” 莫待笑道:“先生常说,一山有一山的妙,一山有一山的高。他自然不会与前辈争辉。” “会说话。也难怪梅染疼你。” “先生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很好。大恩不言谢。我会用心钻研,将符咒术发扬光大,不辜负前辈的栽培与美意。”顿了顿,莫待又道:“我尚且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你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定然据实相告。” “前辈在此,是等人,还是渡人?” “等人,也渡人。只不过,我渡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渡人不易,渡自己就更难。前辈等的人还要多久才到?” 红衣女子看了莫待半晌,露出温暖的笑容:“应该快了吧。” “那万一短时间内他来不了呢?前辈打算一直等下去么?”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我想在离开忘川前亲口跟她说声对不起。” 莫待沉默一阵后,费劲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她……她在哪儿?” “她?”红衣女子见他神情忸怩,很是不自在,忽而明了。“你是问林漫?她去了她最喜欢的地方。也许有一天,你们会相见。但愿到那时,你对往日种种已释怀,也肯相信她是爱你的。你的路还长,人生的答案要慢慢找。去吧,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身心自由,不受神鬼约束。” “就像前辈这样?” “不,就像这忘川河畔的风一样。”红衣女子见船已靠岸,眼里闪过一丝惆怅。 “风其实并不自由,因为有山的阻挡。”莫待想起自己与顾长风,不禁又悲又喜。“如果没有山多好,风就彻底自由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对风而言,跨越万水千山冲破重重阻碍,奔赴与山的约定并与之相拥,是他一生最美的梦想。” “可惜,山有花木要守护,并非一心一意,也并非只为风存在。但愿前辈等的人如约而来,彼此不负。”莫待见红衣女子缄默不语,告辞离去。 红衣女子目送他远去,神色伤恸。 忘川河上,落霞似血。 第六卷:忘川14 登岸后,莫待正向一名行人问路,两名五大三粗的男子过来问清楚他的名字与来历,之后十分客气地说了句“有请”,便将他带上了另外一条道。这两人没说请他的原因,他也就没问,跟着就走了。 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三人来到一座布局结构极为普通的房屋前。其中一名男子将莫待带至庭院,留下一句“请稍等”,就和等在门外的男子离开了。两人说着话走远,快到对街拐角处时回头望了一眼,似乎在谈论与莫待相关的话题。 正厅和左右厢房都静悄悄的,连个鬼影都没有。莫待连着问了好几次有没有人,都无回应,索性在院子里逛开了。 这房子正对着主街道,四棱见方,相当方正。每一进院落也都方正得挑不出毛病,像手艺绝佳的裁缝用尺子比着切出来的豆腐块。院墙上爬满了粗壮的古藤老蔓和挂着花儿朵儿的刺条,都还绿意盎然,茂盛得很。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花草草,高的矮的,弯的直的,错落有致,有几种莫待在琅寰山见过,人间界也有,只不过都开在皇宫的御书房。 已是深秋,正是菊花的好光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枝叶和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花朵沐浴在晚来的秋风里,每一株都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好颜色。靠墙角的大水缸里,养着似莲非莲的花,颜色雅丽,香气清逸。几尾叫不出名字的鱼游戏水中,时不时跃出水面看风景,一点也不怕人。 石榴树下,一群嫩黄的小鸡挤在母鸡的翅膀下,幸福地打盹。最小的那只大概做了美梦,叽叽叫了两声,扭头在母鸡的身上蹭了蹭沾了泥的嘴,就又睡了过去。听见脚步声,母鸡蜷在翅膀下的脑袋动了动,咕咕两声。一只大红公鸡应声而出,飞奔到母鸡面前,摆出斗鸡的架势对着不速之客,做好了为妻儿头破血流的准备。莫待好笑地瘪瘪嘴,脚下转弯,拐进了后院。 后花园里,一株巨大的合欢树半死不活地矗在正中央。按整套房屋的高度来算,这合欢树已经严重超高,树冠更是遥不可见。莫待围着树转了两圈,没找到枯萎的原因。他打算爬上树再看看究竟,谁知刚捋起袖子,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谁要敢爬我小阎王的树,我就把他的鼻子割了做鸡饲料!” “那麻烦你下手利索点,别拖泥带水的弄好久,浪费我时间。”莫待回头看去,皱眉道,“小阎王今日大婚?连发带都是红色的,晃得人眼晕。” 小阎王双眉一挑,将一把画笔丢进墙角的洗笔池:“不当新郎官就不能穿红色?谁定的烂规矩?这是本王的官服,你说话小心点!”他比莫待高大半个头,面似银月,神采奕奕。一双浓淡适宜的长眉下,扁圆的眸子总荡漾着孩童般狡黠的笑意;鼻梁纤巧,鼻翼秀气,十分配他的脸型;仰月唇,唇色很接近院中月季的颜色,润泽光亮。不知道他是压根儿就不看重容貌,还是他心思单纯帅气而不自知,反正他没拿自己的脸当回事。这不,他只顾忙着和陌生来客闲扯,也没想起来要洗一下他那张东一道西一道沾了不少颜料的脸。 莫待淡淡笑道:“那这官服可不怎么样。难为你,竟然肯穿。”他三言两语道明来意,希望对方成全:“若不是只有邪见草才能治好我朋友的伤,我也不敢登门打扰。” 小阎王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邪见草是冥界之物,绝不可流入人间!我没办法为你破例,请回!” “我要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鬼门前?” “抱歉,这个我不能说。你得自己想办法。” “我要如何穿过鬼门外的结界,还魂肉身?” “这个……我也不能说,都是禁忌类话题。”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求情,你都不会帮我?” “是!这是冥界的律例,我岂能带头破坏!” “既如此,在下告辞。”莫待说走就走,没走几步又回到小阎王面前,单手托着一个密封好的管状物。“身为客人,赶上小阎王的吉日,理当随礼。这东西就当是我贺小阎王新婚大喜了。” 小阎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既然是礼物,就得有价值。否则,我把你做成冰糖葫芦……”管状物里,是两个巴掌大的纸卷。他看了没几眼,目光就焊在了上面。“你从何处得来?” 莫待双手一揣,不紧不慢地道:“先说谢谢,我再告诉你来源,不然我立马收回。” 小阎王一跺脚,叉腰吼道:“居然敢威胁我,你不想活了?” “少废话。说,还是不说?”莫待说着伸出手去,“还来。” 小阎王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谢谢,指着纸卷道:“名单不全。” “废话!你有那么多时间在雪重楼眼皮子底下拓完所有名单?”莫待又扔了个管状物过去,“再送一个压轴的美娇娘。” “方清歌?这是何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是我那个容颜尽毁,日日受着病痛煎熬的朋友冒死得来的。小阎王若想得到全部名单,拿到更为确凿的证据,不妨亲自去趟七星湖。说不定,这幅画像还挂在雪重楼的卧室。” “卧室?不是吧?该不会传闻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去一趟不就见分晓了?”莫待将七星湖内外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雪重楼是个狠角色,祝你活着回来。要问我知道些什么,不多不少,刚刚好。” “说起雪重楼……”小阎王亮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朵:“见过这东西没?” “血色海棠?在医书上见过。对学医的人来说这可是宝贝,三界中只有七星湖才有,先生需要它入药都得向雪重楼求取,还得说明用途,记录在案。你是哪儿来的?” “捡的。既然这血色海棠是比七星海棠更稀有珍贵的东西,怎么会丢在那么荒僻的村子里?” “肯定不是雪重楼丢的,他绝不会犯这种低级且致命的错误。可把这么招摇的东西丢在命案现场,要说是想栽赃,也未免显得过于刻意了。或许,丢它的人是在给你铺路,让你有正当理由出入琅寰山,调查仙界。” “这么说来,我该感谢他了?就跟你朋友一样,他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得有所表示才是。” “不表示也没所谓。我朋友大度,不会在意的。” “我才不要欠活人的人情。”小阎王道,“雪庆霄手里有一味好药,名春晓,与邪见草有相同的功效。若你朋友是新伤,只此一味药就足够;若是受伤日久,则需以洗心池的水为引,外敷内服。” “春晓?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蛮耳熟的。” “春晓是名药。博雅斋那么多药经总会有记载,你听说过也不奇怪。”小阎王边说边盯着莫待的衣服看,眼神很是怪异。“新做的?” “碍你眼了?又没花你的钱。” 小阎王撇嘴道:“难怪嫌我的官服不好看,谁比得过梅染的战袍?” “你见过先生的战袍?什么样?” “先说谢谢,我再告诉你详细。”小阎王操着双手,不慌不忙地道,“没几个人认得出梅染的战袍。你要不要拒绝我?” “烦请小阎王不吝赐教。”莫待的态度十分端正,没有一丝不悦。 小阎王倒不好意思了,搓着脸道:“你这件外衣就是梅染的战袍,可挡邪魅噬体,辟火防水,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且可大可小,可根据穿衣人的喜好做出不同的款式,甚至连颜色都能随意改变,是天外天的宝物。你魂魄残缺灵力又低,如果不是有它护体根本到不了这里,这一路上的鬼气足够把你熏死好几回了。” 莫待心中一凛,猛地想起昨夜余欢看这衣服时的眼神,恍然大悟。 “梅染那厮还真大方!竟舍得把它给你。你要知道,这可是跟随他南征北战,护他性命的伙伴!”小阎王绕着莫待转了两圈,不解地摇头,“也没看出你有何特别啊,梅染是不是眼瞎?” “我家先生眼瞎不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因为是好人,所以看谁都是好人。他常常跟我说,小阎王很不错,为人刚勇,是个好人。”莫待微微笑道。“你觉得自己是好人么?” “那还用说!我当然是好人了!” “是好人就好。说明我家先生眼明心亮,没看错人。” “喂!你也太护短了吧?我不过是随口调侃一句,你至于这么护着?” “你的随口调侃,在我看来却是冒犯。我很不高兴!”莫待黑着脸道。 “小气!”小阎王极为不满地嚷道,“我问你,别人来找我,都是火急火燎的。你为何这样悠闲?” “我不是悠闲,是冷静。饭要慢嚼细咽才不会被噎着,路要脚踏实地地走才不容易摔跤。我输不起,也没有时间可回头。那么,我就要保证我走的每一步都正确,这样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着急,慌张,焦虑,这些情绪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扰乱我的心神,影响我的判断,我必须摒弃。只有冷静,也唯有冷静,我才有可能走到终点。” “有道理。不过,无论你如何冷静如何算计,你所剩的时间都不多了。” “是不多了。我这就想办法往回赶。” “倘若赶不回去,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不遗憾么?” “不遗憾。因为我尽力了,我心安理得。” “你真不怕死啊?” “世上只有你小阎王才不怕死,因为不会死。”莫待还了个白眼。“既然怎么都得死,怕有用?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开始哭。” “也是。反正怕也没用,还不如坦然面对。”小阎王见他一直盯着合欢树不挪眼,问道,“你想知道这树怎么这副死样?” “是。看着也不像是得病了,也没有缺水缺肥,怎么就这样了?” “它原不是冥界之物,可能是水土不服,思乡。” “既然不是冥界之物,那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这合欢树原本长在琅寰山的姻缘林中。梅染下到仙界做月老时,不知什么原因竟将它挖掉扔出了阿弥岭。当时我刚好在那附近玩,很喜欢它满树繁花的样子,便捡回来栽在此处。也许是我没照顾好,那年之后,它就再也没开过花。” 莫待抚摸着合欢树的树干,眼神格外悲伤。他拿出一小瓶生命水,涂抹在树干上,忽而笑了:“你我都是姻缘林的住客,多少也沾点亲。这东西本是我应急用的,就先给你解渴吧。你若有灵,就努力生长,再现当日盛景,莫辜负小阎王的好意。” “你喜欢这合欢树?” “喜欢。”风吹叶动,一点亮光闪过。凝神看去,树顶的一蓬枯叶里藏着一颗孤零零的果荚。莫待手指轻弹,果荚坠落,刚好落在他的掌心。“告辞。” “等等。你也算是帮了我的忙,我小阎王从不欠人人情。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哪怕是犯忌的,我也会回答你。机会难得,想好了再问。” “你也够小气的!买一赠一这点好处都不给。”莫待调侃道。 “如果你问的是禁忌类问题,轻则我要下油锅,重则要被抽筋扒皮。”小阎王恶狠狠地道,“你忍心么?” “有啥不忍心的?你与我非亲非故,管我屁事?不过嘛,我不打算问那么深奥的,我就想知道我家小暖的命运,想知道他是否会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大概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小阎王明显地愣神了:“小暖?就是那个经常跟着你的小孩?” “不愧是小阎王,人间事都在你的掌握中。小暖是小孩没错,但不经常跟着我。” “他与你也非亲非故,你干嘛这么关心他?” “小暖是我的弟弟,怎么能说是非亲非故?” “再是弟弟也不值得浪费这样的机会!能对我小阎王提问,得有……” “别吹了,知道你厉害。你这么多说辞,是不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不是回答不了,是真心希望你换一个。别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我就想问这个。难不成,小阎王是希望我问什么时候是我的死期?这样我才好提前买好棺木,选好安葬地点,为口袋里的三钱银子选好继承人?” “胡说八道!我哪是这个意思!你为何想知道他的事?” “世道险恶,他年龄又小。若我不在,我怕他受欺负。” 小阎王缓缓道:“放心吧!他会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第六卷:忘川15 莫待展颜道:“甚好,甚好,如此甚好!这样我就不用牵心挂肠了。”他正准备离去,小阎王变戏法地拿出一串冰糖葫芦和一串小鱼干来:“都说来者是客。我没招呼你喝茶,就请你吃东西吧,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我最讨厌的。小阎王好像很了解我?” “世间男女,在本王面前皆如初生婴儿,不着寸缕,毫无秘密可言。”小阎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待,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六界中有两个人,只需凝神看别人一眼便可知道他们的性别,无论对方如何伪装都没用。其中一人更是可以详细解读他们的家世、过往的经历以及前世今生。我就是那个人。” “呵,那你岂不是可以挑一个方方面面都让你满意的小媳妇?” “我……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表达啥?你适合当人牙子?当人牙子犯法,可不能。” “你这脑子!就不能想点好的?” “好的?我想想……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当媒婆?”莫待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男女姻缘归我家先生管,你不能插手。” “气死我也!我要吐血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厉害吗?” 是,是挺厉害。然而,有何用?你不能干预人类的生存方式,改变他们的命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向前,或挣扎或沉沦,或对或错,或生或死。你看着好人受苦,看着坏人猖狂,看着有情人生离死别,看着人间哀鸿遍野……你只是看着,看着,看着……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一切的一切你都无能为力!你等在这生命开始与结束的地方,等时辰到,等报应来,等轮回往复。你以为你包容,你慈悲,你强大,你是人类于绝望处的希望!一句自欺欺人的“瞧吧!坏人迟早会遭报应,会下地狱,会被阎王制裁”的梦话,空等了多少期盼的眼,欺骗了多少善良的心!你以为你掐着人类生死的命脉,你是人类的王。殊不知,人类的命脉永远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而如果没有人类,三界就只是一个飞禽走兽横行,没有思想和文明的蛮荒去处。冥界,也不过是一处连鬼影都没有的虚无空城……莫待将这些话咽进肚子,冷淡一笑:“我觉得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阎王你如何看待自己。” “是我的感觉出错了么?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我该喜欢你么?还是说,我必须得喜欢你?” “倒不是。我就是感到奇怪,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而不自知?” “嗯,我讨厌做选择。”莫待拿过冰糖葫芦和小鱼干出门去了。“小阎王如果不缺人手,不妨考虑给孟夫人派个搭档。忘川寂寞,只有风浪,有个人吵架斗嘴也是好的。” “你与她不过是一面之缘,何苦费心?” “一饭之恩,永不敢忘。下次见到她时,莫忘了替我问好。”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莫待已到了对街。小阎王跺着脚,恨恨地道:“大坏蛋一个!连句‘再见’都不说,白瞎了我的冰糖葫芦。”他嗅了嗅合欢树涂抹了生命水的地方,闪身进了书房。 宽敞干净的街道上,小商贩热闹地叫卖,所卖之物与人间无异。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没有凡人的繁忙与焦躁,一个个悠闲自得。一个虎头虎脑小男孩举着风车满街乱窜,快乐的笑声清脆如泉音。一位胡子比胳膊长,比头发亮的干巴瘦的小老头一手扶腰,一手捂胸,气喘吁吁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怎么追也追不上。 莫待上前两步,伸手拦住去路:“跑慢些,别跌了。” 小男孩看着小鱼干和冰糖葫芦,舔着嘴唇道:“小哥哥,我饿了。” 莫待笑了:“那你吃鱼吧。这鱼不但营养好,还没刺。”他牵着小男孩朝小老头走去,柔声道,“爷爷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别丢下他不管。” “就是因为腿脚不好,才要多跑跑。总不活动,就僵成木头了。”小男孩咯咯笑道,一双大眼睛在冰糖葫芦上打转。 “这个不行。糖太多,会坏牙。”到了小老头跟前,莫待笑着问了安,将小男孩交到他手里,反方向而去。 “小伙子!”小老头唤道,“你这冰糖葫芦能卖给我么?我老伴特别喜欢这一口,可现在满大街都找不到一个卖的。你开个价,多少钱都行,只要你把它给我。” 小男孩示意莫待蹲下,压低了声音道:“小哥哥,别看我爷爷现在这样子有点不中用,年轻时能耐可不小,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老了以后,他与一帮老哥们在玩耍时认识了同样爱玩的老阎王,俩人天天在一起招猫逗狗,捉鹰逮兔子,好得像一个人。小哥哥想要什么尽管说,我爷爷做不到还有老阎王,你别错过机会。” 莫待暗自好笑:小小年纪,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该说你懂得投桃报李还是趁火打劫?他把冰糖葫芦交给小老头,笑道:“我不喜甜食,又不想浪费食物,正愁没办法解决呢,您这可是帮我的大忙了。” 小男孩一面使劲拽莫待的衣服,一面疯狂暗示。 “是嘛?那可太好了!小伙子,看你的穿着打扮像是外来的?出门在外难免有不方便。如果你需要帮忙,不妨说来听听。或许,老头子能帮你一把。” “多谢您的好意。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眼下已准备还乡,没有需求。” “糟糕!”小男孩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爷爷快跑,奶奶来了!” 不远处,一个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鹅,背着一大卷画作的老妇人朝这边来了。她慈眉善目,皮肤白皙,五官极为秀雅,打眼就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 小老头慌得原地打转,又是揪头发又是拽胡子:“完了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被抓现行了!我家老婆子不许我跟老阎王在一处玩耍,我是偷摸出来的。我算好时辰了,怎么就在这里遇见了呢?这可咋办?你快想办法帮我遮掩遮掩!只要不让我家老婆子生气,我重谢你!” 莫待抿嘴乐道:“老人家是急糊涂了。您手里不就拿着最好的理由?” 小老头捋捋胡子,一拍脑门笑开了花:“对喽,对喽!一着急把这茬给忘干净了。谢你提点!老婆子,快来快来,看我给你买了啥好东西。” “啥啥啥……你小点声,我耳朵又不聋。可别惊了我的鹅!” 小老头捂住嘴,举着冰糖葫芦摇来晃去,一副捡了宝的样子。 莫待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夫人安好。晚辈有一事相求。” “小公子多礼了。”那老妇人也不怕生,十分和气地笑了,“遇见了就是缘分。佛渡有缘人。只要老身能帮上忙,绝无二话。” “是这样。我家娘子害喜,吃什么都不香,就想吃一口冰糖葫芦。可是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了,也没找到。我正垂头丧气呢,竟遇见了老爷子。我好说歹说,他也不肯相让,说这是您最爱吃的,他好不容易才为您寻到的。我想跟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这糖葫芦让给我。” “就这事?” “就这事。” “这么说来,你今天出来是给我找糖葫芦的,没去找老阎王?” 小老头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那还有假?不能!不能!”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瞅了瞅小老头,笑道:“有心了!”她拿过糖葫芦,交到莫待手中,“害喜的人想吃什么一定得吃到嘴,不然对孩子不好。” 莫待正要道谢,哪知那小老头伸舌使劲舔了糖葫芦几下,忿忿道:“我好不容易寻给你的,你一句话就让给了外人,我不干!” 莫待忍俊不住,噗嗤笑了:“罢了罢了……我再到别处寻吧。” 老妇人道:“一把岁数了也没个正行,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莫待笑道:“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没正行,奈何福薄,一生求而不得。有夫如此,夫人有福!”他告辞离去,匆匆急行。 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了小阎王。他手拿一把没一点杂色的羽毛扇,站在路边的树阴下,依旧是红缎带束发,只不过换了套装束,一袭黑衣衬以白色的内衫,简洁庄重不失大气。“我给你的东西你也敢送人?胆子不小嘛!” “你跟踪我?无聊不无聊?” “就是因为无聊才跟着你。” “我答应了给饭团找个专门铲屎的,要不要跟我去?包吃包住。” “滚滚滚……滚远!”小阎王狠狠白了莫待一眼,又拿出一大串新鲜出炉的冰糖葫芦来:“吃了它我就带你去鬼门。不然,哼哼……你就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死吧!” 莫待二话不说,张嘴就咬,吃相还是那么优雅。 小阎王欣赏着他的表情,大笑:“我早就说过了,没有人能拒绝我做的糖葫芦。我这只有糖没有果子的冰糖葫芦咋样?够美味么?” 莫待瞥了眼小阎王得意的脸,淡淡地道:“没果子有个天大的好处,不必担心咬出虫来。平日里我最讨厌虫子,多谢你考虑周到,让我吃得放心。”吃完一颗后,又慢吞吞地说:“除了长风,没人知道我其实最吃不了酸。糖葫芦嘛,其实也没想得那么糟糕。” 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小阎王有点失望。他一把夺过冰糖葫芦,三两下吃完剩下的,将莫待收于扇中,化作一点红光在消失在暮色里。 出了冥界的结界,莫待的魂魄顺利回归到肉身。凤眼的红光熄灭,变回寻常模样。锁魂簪也自动脱离,掉落在地。几乎是同时,一颗紫色的灵珠无声无息地飞出莫待的身体,进入到梅染的体内。一股冷风将两人送回结界内,送回到人间界的土地上。莫待悠悠转醒,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脑袋昏胀得像是被重锤砸过,尤其是眼睛,胀痛得要爆裂。他本欲缓一缓再动作,却被呛人的血腥味强行扒开了眼。 入眼的,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这人是谁?只见他发髻已散,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衣服像是在血缸里浸泡过,没一处无血。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手链,很是眼熟……先生?“先生!”莫待瞬间就清醒了,却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只觉得血在燃烧:“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梅染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皱纹横生的脸枯槁如朽木,哪有半分昨日的丰神异彩?血不断流出他的嘴角,滴滴答答落在莫待胸前,打湿了衣衫。尽管已濒临死亡,可他的姿势一点也没变,依然双手紧扣,护莫待于胸前。 红光闪现,小阎王现身了。他摇着扇子,摇头换脑地十分悠闲:“真是活久见!谁能想到梅染这个铁石心肠还有舍身救人的时候?” 莫待甩过去一对要吃人的眼神,冷声道:“不帮忙就滚!” “你怎么也与那势利之人一样,过河就拆桥,卸磨就杀驴!” “我势不势利不需要你来评判!再敢废话,我拆了你的阎魔殿!” “你属狗的?一说就急,一急就咬人!他暂时又死不了,你怕什么!” “你死了先生也不会死!”莫待结了道符,弹向山谷。不多时,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和求饶声。“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敢有只言片语不实,我让你变成这鬼门前的一点尘!第一,是谁下的手?” “是……是黑蛟老大,还有……有很多游魂!” “他们不知道先生是仙界的人?竟如此猖狂!” “知道!当然知道!为了给你提供足够的灵力,保证你在冥界行走时魂魄不遭鬼气侵蚀,梅染把他的灵珠给了你。没有了灵珠,他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的凡人而已。试问,这里的鬼魂有谁会怕一个凡人?又有谁不想得到梅染的身体,重返人间?况且,他们中有些是被梅染所杀,徘徊在这鬼门前不肯投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报仇雪恨。现在机会来了,谁会放过?” “凡人就可以随便欺负?好啊,来欺负我试试!”莫待双手掐诀,又画出一道符来。只听得一声轻响,雾散去一大片,空气清透了些许。 小阎王的扇子摇得更欢了:人人都说我是个暴脾气。那是他们见识短了! “黑蛟,滚出来!”莫待叫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躲不掉的!” 山谷里的雾气停止了流动,只有风卷着雪花飞舞的声音。 第六卷:忘川16 “不出来是吧?”莫待目露凶光,嚯嚯冷笑。“小阎王,不想我砸了你的门户,就叫他们滚出来受死。不然,冥界的大门恐怕要换地方开了!” “一场误会,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这帮不懂事的计较了。梅染的伤我来治,你就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们吧!”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鼠肚鸡肠,心眼还没针眼大,凡事就爱较真。谁敢对我家先生不敬,我是一定要计较到底的!小阎王若继续护短,我也不怕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惊动了各方,不体面的是你不是我。” “你打算惊动谁?神界的人?远水解不了近渴。” “远水确实解不了近渴。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解渴了么?”莫待结出那红衣女子所授的符咒,斜眼瞅着小阎王。“据说这玩意逃命很好使,那杀鬼破门的效果应该也不错。灵犀!”灵犀应声而起,剑尖顶着符咒在山谷中飞转。 巫族的封印术?!糟了!小阎王忙不迭地道:“息怒,息怒!事情闹大了对你也没好处。仙界有严规,仙界的弟子不许踏入冥界半步。你私入冥界的事要是让方清歌知道了,她必定逐你出仙门。你入门时间不长,立足未稳,何苦来哉?” “若因此事被罚,我无话好说,接着就是。左右不过被她打一顿,再逐回人间界,不准我修仙。如此,倒遂了我的愿。你呢?也能这般轻松么?” “你不想修仙?不想长生不老?” “想与不想都与你无干。我现在只想杀了黑蛟,带先生回草堂去。你若再磨磨唧唧耽搁时间,就别怪我手黑。” “黑蛟身世凄苦,一出生就……” “既知人间苦,便该行善事。再者,他苦就有理了?他苦就去伤害别人?” 小阎王干笑两声,心想:老太太看人可真准!论倔强,论不讲情面,我算是遇上对手了。他朝向山谷,羽毛扇轻扇:“黑蛟,本王说过,只要尔等不惹是生非,不给冥界找麻烦。本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借此处给尔等安生。冥界和仙界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尔等却明知故犯,动不该动的人,惹下大祸。如今苦主找上门来,本王也没奈何。出来领罪!” 但见两道黑光落在结界外,化作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六岁左右灵秀乖巧的小女孩。继她俩之后,男女老少各色游魂跪了黑压压一大片。他们说尽了千种理由,诉尽了万般苦楚,又赌咒发愿了无数次,将悔恨向善的心表明了又表明,恳求小阎王和莫待宽恕,不灭其魂魄。 “呵,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下手行凶时就该想到凡事不可做绝!”莫待嘴角微动,冷冽的眼眸中寒光闪闪。灵犀绕着众鬼魂飞了一圈,将那符咒碎成粉末,纷纷扬扬飘洒于空中。莫待甩出一点蓝色的光芒,那些粉末便燃成了烈烈火焰。众鬼魂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就已化作尘埃。 小阎王暗道:可惜了那几个机灵老道的密探!又见莫待怒目相向,忙陪笑道:“莫急,莫急!梅染只是中了鬼毒,我这就替他解。” “还不赶紧!”莫待擦去梅染脸上的血,问,“先生的容貌能恢复么?” “当然!你当我小阎王是吃素的?”小阎王边说边作法,满脸的不悦。 “御下不严,有何面目为王!”莫待一脸鄙弃,“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在这鬼门前!” “我若撞死了,谁来给他祛毒?” “废话!当然是你治好了先生再去死!”莫待恨不过梅染被伤,心中怒气难消。“今天的账暂且记下,等日后我有空了再跟你细算!” “还算?要不改天我上琅寰山请梅染喝酒,向他赔罪?” “就这样?没别的了么?我怎么看不到你赔罪的诚意?” “还要怎样?难道你要我从冥界一路跪到琅寰山才算?” “那倒不必。”莫待指着迷漫的浓雾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风声。先生一世英名,岂能叫这帮宵小鬼怪给毁了!若他日有半点风言风语入我耳,我一定砸了这鬼门!” “这个好办。”小阎王念了段咒,笑道,“我已用离心诀将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事从众鬼怪记忆里抹除。如此可好?” “你没骗我吧?离心诀真有那么厉害,竟可以消除记忆?” “当然!这离心诀本来不属于冥界,千万年前从人间界传入仙界,又从仙界流入冥界。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绝迹于仙人两界,成了冥界独有了。” “原来是人间界的东西。那凡人可以学么?” “可以。不过这玩意挺复杂的,不太好学。” “我想学,你肯教我么?不肯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 “肯,肯,肯!只要你别再发火就行。”小阎王说到做到,倾囊相授,将修炼离心诀的要领和法门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离心诀虽不是要紧的术法,但凡人使用会损阳寿,能不用就不用。再者,离心诀一旦结成,致死方可解。简而言之就是,被封印或被篡改的记忆只有人死后才会恢复。这个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不说也罢。” “那你慢慢说,说清楚,我不急。” “除去神、仙、妖、魔和鬼怪不说,适用于凡人的情况有三。第一种,施术者活着,受术者死了,记忆会立刻回到死者的脑海。这是最没意义的,人都死了要记忆何用?第二种,施术者死了,受术者活着。这个不消说,受术者的记忆将一点点逐渐恢复。第三种,若同时受术的人不止一个,达到两人或两人以上,那么,就算施术者死亡,只要受术者都活着,离心诀也是解不开的。只有受术者中出现了死亡,离心诀才能解开。施术时折损寿命,结束时伴随着死亡。这离心诀当真不是好东西,慎用!” “瞎操心!我有分寸,不会滥用。” “依着你的天赋,应该容易上手。” “少灌我迷魂汤。”莫待的脸色依然没好看到哪里去。“这么久了,先生为何还昏迷不醒?” “虽然鬼毒已解,但是他以凡人之躯承受了万鬼噬心的术法,伤损在所难免,要七天后才能醒来。在此期间,你要好生为他护法,别让他再受惊扰。不然的话吉凶难料。” “这个自然。有没有能让先生尽快恢复还没有伤损的好法子?” “有。孟婆汤,一天三次,每四个时辰喝小半勺,连续……”小阎王看了看莫待,收住了后半截话,“总之,重伤就得慢慢养,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 “我听明白了,孟婆汤可以让先生很快康复。你有孟婆汤么?” “没有。孟婆汤的方子一代传一代,我也是知道的,但熬汤的权力只有孟婆才有。私熬孟婆汤,在冥界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莫待心想:早知如此,我就该多喝几碗。 小阎王道:“问个问题,你为何不怕我?” 莫待闷声道:“为什么要怕?你又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可我是小阎王啊!传说中所到之处必有灾殃,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阎王!” “江湖传言,我对凌寒并无真心,不过是贪慕他身份带来的便利。你信?” “不信!对你来说,他那身份带来的只有困扰,数不清的困扰。” “还有人说,我寄身草堂是想以先生为跳板,跻身神界。你信?” “这就更荒谬!梅染七窍心肠,你若有此心,恐怕早被拍扁了。” “所以,你品性如何我自有判断,不需要听人言。我不欠你,也没想从你身上捞到好处。大家话说分明,你愿意帮我,我谢你。你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强求。你是小阎王,我若犯错,死后自然难逃责罚,可这些责罚不会因为我讨好你或者怕你就减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配高坐阎魔殿。” 小阎王叹道:“有没有人跟你说,把世事看得太透的人活得累。” “看得透,说明经历得多,确实很累。但看透总比看不透强,看不透的人不仅要受累,还要受骗。我只是受累而已,你不用可怜我。我会放宽心,争取超凡脱俗,不但看得透,还看得开。看开了,就不会累。”莫待扶起梅染,又说,“你能帮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草堂么?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可以。不过,我这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如果梅染出事,我确实也不好向仙界交代。”小阎王拔下一片羽毛化作长剑,载着莫待和梅染朝琅寰山而去。须臾之间,两人便置身草堂的梨树下。 饭团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伤。 “怎么了?”莫待问。“又打架了?” “嗯。它们一群打我一个,我输了。” “输了就输了,再赢回来就是。至于这般垂头丧气?谁还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你跟我来,替先生换衣服。” “先生怎么了?也打架去了?” “是我的错。连累先生受苦!”莫待步履沉重,神色抑郁。 “受苦未必不是好事。”饭团跟着进了卧室,温顺得出奇。 那一夜的桃林,不见花开,只有花落。不过半宿,树上的花枯的枯,烂的烂,已败落得不成样子。莫待心急如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这才明白,为何仙界所有的神在换人时,都要经过漫长而严苛的选拔,时常有空缺。唯独月老一职,总是无缝衔接。因为若无神的眷顾,世间将无有情人,亦无美满姻缘。 第二天,余欢收到了莫待送还的衣服。莫待说,多谢你费心替我打点,可我还是更喜欢人间的粗布青衫。余欢没有问莫待此行是否顺利,只说:我家先生就拜托公子了!两人对视片刻,会心一笑。 月出东方,夜色朦胧。草堂花香怡人。饭团卧在莫待新埋的种子上,梦想以自己的体温使其早日破土发芽。莫待用抹额蒙住双眼,双臂平举,踮着脚尖立在只有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上,正在训练平衡力与耐力。他没有束发,只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松松垮垮地将长发绾在脑后。月光照在他身上,落下薄薄的一片影,无风时纹丝不动。时间一到,他握笛在手,飞身下树,朝笑春风扑去,凭着记忆在树与树之间穿梭,速度极快,衣不沾花。在穿越大半个桃林后,他转向冷泉,凭声音寻到那窝临水照影的兔子,用小石头点了他们的穴道,又用笛子解穴。那些兔子早已习惯了被当作练习对象,被解穴后也不慌乱,继续聊天玩乐。 一丝细微的声音从草堂传来,不是饭团的动静。莫待摘下抹额,双脚轻踏桃树,在半空中转身,如一道闪电窜出笑春风,带起落花无数。 草堂门口,梅染衣带飘飘,手中握着一枚枫叶,含笑而立。 莫待欣赏着那重新绽放的一树树繁花,缓步走到梅染面前,瞪大眼看了他半晌,笑容满面:“这枫叶是我从忘川河畔带回来的,好看么?” “好看!特别好看!就好像整个秋天都在我的枕畔。”梅染替莫待收好抹额,柔声道。“你怎么憔悴了?” “我新得了一套剑法,练得太勤了些。”莫待后退两步,笑道:“刚出了一身臭汗,还是离远些的好,莫熏着了先生。” 梅染看着他的脚问:“为什么又不穿鞋?” “坏习惯。”莫待闪身退回笑春风,高声道,“青梅茶已煮好,先生不妨喝一盏再练功。”他来到冷泉边,对着水中那张消瘦的面孔默坐了好半天。没有横生枝节,事情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一股突然涌现的疲累困乏让他眼饧骨软,提不起半分力气。他软软地靠在泉边,像往常一样将身体浸在温暖的水中,想好生缓一缓。功夫不大,他闭眼睡了过去,一睡不醒。 一壶青梅茶喝见底,也不见莫待出来。梅染寻思片刻,化作一片桃花将笑春风搜了一遍,最后在冷泉找到了莫待,他气息微弱,已昏迷过去。梅染以黑纱遮眼,衣袖轻拂,卷他入怀。 夜半时分,低婉缠绵的笛音飘过莫待耳边。他伸伸胳膊腿,翻了个身,喃喃呓语:“长风,孟夫人的汤有点咸……” 笛声中,笑春风的桃花落了一地。梅染对着天边那朦朦胧胧,虚虚淡淡的一轮月,神色愁楚。 第六卷:忘川17 合欢树的种子在一个非常吉庆的早晨破土了。那天天气晴朗,是梅染的生日——霜降,一个在梅染看来相当无趣乏味,仙界却隆重其事的日子。赶上今年是个整寿数,前来朝贺的人比参加青英会的人还要多。梅染再不喜欢应酬也得应酬,毕竟,他在仙界的地位不允许他潦草行事。 雪凌寒于两天前凯旋归来。莫待等在星辰殿,做了满满一桌菜,替他接风洗尘,至晚方归。夜月灿等人也都赶在霜降前相继回到琅寰山,与本门的掌门或使者一起,参加梅染的生辰宴。 宾客名单和新设计的请帖送到姻缘殿时,刚好莫待也在。他凑过身看了看,摸着饭团道:“瞧瞧,这帖子已丑出天际了。要不你把它吃了,叫他们重新做?”见饭团不理,又说,“你不吃是对的。这么恶俗的东西,吃了肯定要坏肚子。要不,你拉坨屎在上面,以示嫌弃。” 饭团道:“你这话说得叫我嫌弃!” 莫待笑道:“世人都以为神仙有多纯洁高尚。殊不知,不过就是些会仙法的俗人,照样拜高踩低,私心泛滥。”他说这话时没看梅染,自说自话,毫无表情。 余欢忙道:“公子误会了!参加宴会的人是由永安殿层层筛选后拟定,然后再交于先生过目。请谁,不请谁,座位如何排,有哪些庆祝活动……但凡跟宴会有关的事,我家先生压根就不过问也不在意,只是走个过场。反正所有的事都是雪庆霄夫妇在安排,收上来的礼物我们也都会送去永安殿,由他们统一回礼。这些事仙界的人心知肚明,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不说破而已。其实,依着先生的心意,他生日那天,就只有咱们姻缘殿的人肃肃静静地吃顿饭,说说话,就是好的。可先生坐镇姻缘殿,人际关系并不简单,有些事不得已也要为之。不然,真随了咱们的心愿,外面的人就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先生了。” 莫待摇头:“这我就更看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卖了先生的面子,让帝后得了便宜,为何还要没完没了地让先生受苦,将他架到火上烤?照我说,该应付的应付了,留些时间给自己人也无可厚非。至于那些爱编排的人,你怎么周全他也还是要编排。为了让他们满意而委屈先生,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何苦来哉?” 余欢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暗地里对他竖大拇指。 莫待又问:“仙界的两位贵公子,雪家的雪凌波和方家的方星翊,怎么就只来了一位?之前的青英会他俩也没参加。” 余欢解释道:“医仙不愿雪凌波打打杀杀沾染是非,想方设法让他远离任何一个可能会有麻烦的地方。而方星翊的爹方远逸又是个淡泊名利,为人低调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行高于人,遭人嫉羡,严格限制方星翊及门下弟子参加仙界此类的活动,所以海神门才榜上无名。” 莫待道:“海神门是方清歌的亲信,方远逸再想躲清静又能躲到哪里去?” 余欢笑道:“公子还别不信。这方远逸还真有办法让方清歌不找他。你看看历次征讨四方,有几次动用了海神门的力量?都是碧霄宫首当其冲,其次便是星辰殿,然后是各大仙门。要动用海神门这尊大神,不是火烧眉毛了方清歌是不会下帖的。” 莫待疑道:“为何不是下诏,而是下帖?” 桔梗抢着道:“这个我听先生讲过,我来告诉你!当初雪庆霄上海神门提亲,方家有两个人持反对态度,一个是方远逸,一个是方文远。奈何当时的掌门人方文禅,也就是方远逸和方清歌的爹,对方清歌这个小女儿简直是百依百顺,自然不会听取他二人的意见。一个决意要嫁,一个竭力阻止,兄妹二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盛怒之下,方清歌撂下狠话,说不管将来遭遇何种境况,是鹑衣鹄面还是沦落为囚,自己都不会请海神门出面相助,更不劳烦方远逸费神。当然,海神门的前途命运也与方清歌毫不相干。兄妹二人对着神只,当着海神门上下击掌为誓。这在当年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以方清歌的性格,她会如此行事,必是知道自己能荣登后位。凭什么?” “她能不能为后尚且是未知之数,但她知道方远逸绝不可能成为海神门的新掌门。因为当时海神门的继任之君已内定了方家的第二子、方星驰的爹方远山。而方远山最是疼爱这个小妹,只要他成了掌门,海神门不就等于是方清歌的?可惜,那一次老天爷没站在方清歌一边。没过多久,方远山折在讨伐魔族的战争中,方远逸成了海神门的掌门。方远逸领掌门印之日,方清歌放下身段,备下厚礼以妹妹的身份亲自前往道贺,试图缓和彼此的关系。这些年来,他们兄妹各自行使着各自的权力,在各自的领域大展拳脚,绝口不提当年之事,相处得也还融洽。” “那当年与妖界的一战,是谁请动了方远逸?” “还能是谁?自然是先生了!”桔梗崇拜地望着梅染,骄傲地道,“若无先生帮衬,她方清歌能有今日荣耀?” 余欢笑道:“平日里叫你多背几页书,你说脑仁疼。这些已经被扫进灰堆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桔梗吐吐舌头,缩在莫待身边逗饭团,假装没听见。 莫待摸着下巴道:“这方远逸有点意思,自己不与琅寰山打交道,也不让儿子参与。该说他恪守呢还是死板?” 余欢道:“应该说他头脑清醒,有心胸,有远见,也有城府。方远逸的过人之处公子日后只会知晓,今日暂且不论。” “听说他以锁灵术锁了方星翊数万年的灵力,此事属实?” “属实,不然以方星翊的天资早已是上神之身。” “又是一位天之骄子。仙界还真是人才济济!” “方星翊确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才,先生很欣赏他。今年方清歌点名要他带领海神门的弟子来琅寰山修习符咒术,或许到时候你可以见到他。” 莫待两手一摊:“我就随口一问,才不想看见这么麻烦的人。” 桔梗哼道:“能有多麻烦?他又不敢怎么地你,你怕他作甚?” 余欢扶额,做无奈状:“不过就是一块糕饼,辛苦你还记着!” 莫待戳戳桔梗气鼓鼓的腮帮子,笑问:“方星翊怎么地你了?” 余欢笑道:“说起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天方星翊来姻缘殿向先生请教事情,临走时看见这丫头端着一盘红豆糕经过,一时童心大发,诓走了一块最大的。那红豆糕是先生最喜欢的,虽然先生不在意,可这丫头却记恨上了,说先生还没吃上,倒便宜了旁人。从前每每说起方星翊,必得捶胸顿足痛斥一番才肯作罢。后来我们都不提这茬,怕刺激到她。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以为她已经忘记了,没想到竟还记着。” 桔梗黑着脸道:“他诓我就是不对,何况诓的还是先生的东西。我绝不原谅!” “红豆糕啊,好吃么?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莫待馋道。 “先生吃的东西能差么?等等,这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我特别明白。”莫待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诓人确实不对,你气也是正常的。要不这样,我找机会也诓方星翊一回,帮你报仇,如何?” 桔梗立时笑逐颜开:“果然还是你对我好!不枉咱俩好一场!”说罢又冲余欢皱皱鼻子,“不像某些人,明明知道我有气也不帮我出气,还笑话我小肚鸡肠,劝我要宽宏大量。” 莫待瘪嘴道:“鄙视他,使劲鄙视!有气就得出气,有气不出很容易郁结于胸,伤心伤肺伤身体。不划算,天大的不划算!你等着,等哪天我狠狠敲他一笔,气死他不偿命。” 桔梗乐得咯咯笑,仿佛已看见方星翊灰头土脸,自己“大仇”得报。 余欢苦笑:“公子,这丫头已经被先生宠得无法无天了,你可千万莫要再助长她的气焰。” “我家桔梗是个好姑娘,才不会无法无天呢!走,我带你看个好玩的。”莫待一手抱着饭团,一手牵着桔梗出了大殿。两人叽叽咕咕,说着笑着,不知道又要折腾什么新花样。 余欢叹道:“这一大一小凑一块,真真合了紫苑那句话:姻缘殿的屋顶没被捅个大窟窿,就该谢天谢地。” 梅染细品青梅茶,凝视着姻缘殿前的红豆树,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两天,最终的座次排出来了,魔界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名单上,且位置居中,排在萧尧的特使之前。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对此,仙界的说法是,今年谢轻云入了风神门下,谢家成了仙门亲眷,这邀请帖自然不能少,地位也得提一提才不丢风神门的位分。 谢轻晗无暇分身,和众臣商议后决定:请谢青梧出山,赴琅寰山之约。他刚将这事跟谢青梧说了,莫待的书信到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淡然处之,谨防有变。代问大公子安。他与谢青梧合计一番,决计让谢轻尘出马。他连夜写了一封告罪书给梅染,大意是:承蒙先生邀约,本当亲自登门道贺。奈何魔界运势衰落,又逢多事之秋,实在无可用之人。万不得已,只能遣兄长送去魔界上下的祝福与敬意。兄长体弱,常年闭门养病,人情世故不甚通达。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梅先生宽恕……云云。 梅染将信拿给莫待看。莫待懒声道,无所谓的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我正想听大公子抚琴。梅染回头跟余欢说,谢轻晗身体欠安,又与旁人不熟,将他兄弟俩安排在一处,方便照顾。这样一来,谢轻尘的位置便到了风神门下,又高出原先的一大截。 余欢前去回话,方清歌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说了句“谢家可真是找了个好靠山”!雪庆霄笑道,素闻谢家兄弟感情深厚,如今又成了仙门亲眷,安排在一处合情合理。余欢淡淡一笑道,先生是为了大局。 方清歌再要说话,见余欢已转身离去,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虽不乐意也没办法,只得依了。倒是雪庆霄,似乎很乐意这样的安排。方清歌心气不顺,少不得要跟雪庆霄抱怨。雪庆霄只是听着,稍微应付了几句便作罢。 雪凌玥见座次表上没有莫待的名字,知道是梅染的意思,便没多说。昨天晚课结束后,莫待找到他,请他在角落为自己加个座。雪凌玥追问原因,莫待说,您与先生体谅我不爱热闹,我非常感激。可既然我是碧霄宫正经八百的书童,就该守碧霄宫的宫规。我若不去,难免有好事之徒胡猜乱疑,说碧霄宫与姻缘殿不合,生些这样那样不必要的口舌是非。这件事您不用跟先生商量,宴会结束后我再跟他解释。雪凌玥笑道,你认为我会在意旁人如何议论?梅先生不想你把时间浪费在应酬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你尽管安心修炼,凡此类种种我自会替你挡去。莫待道,先生这样的人物都还要应酬他不想要的应酬,何况是我?如今我已是仙门弟子,与仙门中人建立联系是必不可少的,岂能图一时清静而白白错过这样的机会?雪凌玥想了一想,随即叫子舜安排。 这边梅染早早地给莫待安排好了功课,叮嘱他专心练习,无十万火急的事不许出姻缘林。又说,宴会无聊顶头,不必出来应付。莫待欣然从命。 私下里,雪凌寒说,你只顾着我哥和先生的面子,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莫待笑道:我哪里是顾他们的面子,我是想趁机见见大人物,混个脸熟。 雪凌寒哼道:虚头巴脑的,跟我也不说实话!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我么? 莫待笑道:怎样才叫在乎你?跟你坐一处?没问题。你让那些来道贺的通通消失。别说坐在一处,坐在你肩膀上也不在话下。 雪凌寒皱眉道:你明知我没这个本事。 莫待嘿嘿一笑:那就免谈。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掳到书房,被雪凌寒掠夺到哀声求饶也无济于事,靠着偷袭才躲过了最后的关口。 第六卷:忘川18 天未晓,梅染就被余欢叫走了。莫待练剑回来,草堂已无人。清洗完,他换了身衣裳,前往碧霄宫上晨课。又照规定修完当天的必修课,才跟着碧霄宫的人一起前往姻缘殿。 老规矩,莫待的位置还是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前面是异香扑鼻的高大花树,后面是墙,左边是靠墙而立的果案,只有右手边才坐着人,竟是上次青英会上那名年轻男子。他主动与莫待打了招呼,说自己是逍遥门的掌门大弟子,名叫陈鹤宁。莫待对逍遥门只略有耳闻,并未做过深的研究。用顾长风的话说,逍遥门看似名不见经传,实际上大有来历。说名不见经传,是逍遥门没有值得被称颂的英雄事迹,太过平凡;说大有来历,不仅仅因为逍遥门创建至今,尚无人见过其掌门人任逍遥的真面目,还因为逍遥门的弟子所修仙法各不相同,皆根据自身的特性,采众家所长,避己之短,独树一帜,个人特点非常鲜明。不像别的门派,所修仙法皆大同小异,不过是因为自身条件的差异,修炼成果高低有别而已。可见,其掌门任逍遥必定是精通仙法之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心胸和见识。顾长风还说,逍遥门之所以能在永安殿占据一席客位,缘于几年前雪千色闲得无聊,跑去蛮荒之境玩耍,被流放的堕仙与妖魔围攻,遭了对方的暗算。危急之中,多亏任逍遥出手相救,才使得她免遭伤害。帝后感激,破格提拔任逍遥为仙界的护花使,领闲职,享受仙家待遇。逍遥门也因此荣登仙界的仙门簿,从此归帝后辖制。 莫待与陈鹤宁没聊几句,众掌门便簇拥着梅染进来,分宾主坐定。梅染还是青英会上的那身装束,也还是那般一视同仁的表情,只是眼里的光略略柔和了些。他一眼就看见了莫待,看见他一只胳膊支着脑袋,正盯着面前的花发呆。 由雪庆霄和方清歌夫妇领头,各门派依次祝贺献礼。轮到碧霄宫了,莫待站在最后面,按规矩跪拜行礼。梅染抬了抬手,客套几句,没有另眼相待。 谢轻尘送了本上古琴谱作为贺礼。梅染似乎很高兴,言语中比平常多了些人情味:“大公子不远千里而来,舟车劳顿,受累了。” “梅先生言重了。路程虽远却都是坦途,原是我自己身体不好,才会觉得疲累。” “姻缘殿有的是房间,大公子不妨小住几日,稍事休整,等体力完全恢复后再启程回天慕山也不迟。” “客随主便,但凭先生安排。” “还有一件事想跟大公子商量,余欢说他想向你请教琴技,大公子可愿成全?”谢轻尘的琴技举世皆知,天下人无能出其右。梅染这么说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谢轻尘自然无二话,谢过梅染的盛情美意,便与谢轻云闲话。 方清歌笑道:“为着往年条条框框的礼节太多,拘得小辈们辛苦。今年我们和梅先生合计了合计,决定换个方式:午宴散后,大家可自由安排时间,可探亲访友,可游山玩水,可聚众玩乐,高兴就好。晚宴在永安殿举行,愿意参加的就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尽管随意,不必拘礼。琅寰山风景秀丽,琅寰山的人热情好客,众仙家大可以慢慢欣赏,慢慢体会!琅寰山欢迎各位长留!” 此言一出,人人面有喜色,其中要数那些性子自由散漫的最是高兴。倒是莫待,只抬眼看了梅染一眼,便再无别的表示。 方清歌指点着一班雀跃的小辈道:“看来此番安排深得人心。瞧,一个二个的已经等不及要去玩了。” 雪千色道:“那可不!有您和这些前辈在,我都不敢放肆,何况他们?” 雪重楼笑道:“难得,难得,难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放肆。” 雪千色娇嗔道:“三叔!我说的是他们的心里话,又不是我的。您怎么打趣我?母后,您替我说他!” 方清歌道:“你三叔又没说错,我干嘛要说他。你别贫嘴搅缠了,端正稍坐片刻,好歹也装一装好孩子的样子。” 雪重楼嘴角堆笑,神情十分舒畅。 “母后,您怎么能说我装孩子呢?”雪千色深知,这种场合下方清歌需要一个大家都能参与的话题,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以减弱宾主间的距离感,而她这个本身就自带话题、又对各方关系比较了解的公主无疑是制造话题的最佳人选。拿定主意后,她本色演出,撒娇卖萌求安慰,插科打诨找帮手,将林谷隐和季晓棠等人也拉了进来。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 众人说笑一番,午宴就开始了。雪凌寒扫了大厅一眼,心想:该来的没来全,不该来的倒跑得快。比如,两位贵公子只来了雪凌波一人,此时他正安静地吃着一碟红色鲜嫩的蔬菜,与世无争的模样与其父如出一辙;比如,萧尧的特使,一个比李日新略长几岁的太监,颜槐玉新收的干儿子樊让。与李日新相比,樊让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更没有存在感。他就像个透明人,随便往哪里一坐,即刻便可泯灭于众人的视线。他自斟自饮,不在乎有没有人招呼自己,也不主动招呼别人,像是饿了很久的人,特意前来蹭吃蹭喝的。 透过花枝的缝隙,莫待把樊让看了又看,一颗葡萄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捏成了葡萄汁也没吃到嘴里。整个午宴时间,他什么也没吃,就只是盯着樊让看。而从始至终,樊让瞥都没瞥他这边一下,仿佛除了那些花样百出的美食,别的人根本不值得浪费他的眼神。 待用过最后一轮甜品,宴会结束,众人相继散去,前往方清歌安排的地方休息,只有几个与梅染私交极好的留在了姻缘殿。谢轻尘和慕蘅正要随余欢去安置,樊让过来满脸堆笑问了安,又简单介绍了自己,然后道:“咱家想找大公子说点事,烦请上神先行一步,晚些时候咱家送他过去。” 余欢道:“大公子不问世事,公公与他有什么话可说?” “不过几句私房话而已。上神不必担心,咱家没有坏心。”说完,樊让以更为谦卑的姿态笑对谢轻尘,“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蘅心想:这阉货如此低声下气,余欢上神怕是也不好再硬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可怎么是好? 果不其然,就听得余欢道:“既是私房话,我也不方便继续陪着。樊公公,今天是先生的好日子,你和大公子好生说话,别有不愉快。” “咱家懂得。咱家也没有三头六臂九条命,哪敢搅扰梅先生的雅兴!” “公公知道便好。大公子,若你身体不适,随时叫我。”说完余欢便走了。 “恭送上神。”待余欢走远,樊让笑问谢轻尘,“大公子不记得我了?” “恕我眼拙。公公以前在天心阁当过差?”谢轻尘知道他不怀好意,猜不透他的意图又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得字斟句酌,见机行事。 “没有。咱家就是看大公子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十多年前,我替圣上抚过琴,或许当时公公也在场?” 樊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笑而不答,一副高深的模样。 谢轻尘又打量了樊让一番,笑道:“不管是旧识还是新知,都不妨碍公公与我闲聊。公公有话,但讲无妨。” “这是嘉和公主捎给二公子的书信,烦请您转交。另外,咱家还有一秘事相告。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咱能换个地方说么?” “我腿脚有疾,实在不方便移步,还请公公见谅。” 樊让看看左右,压低嗓音在谢轻尘耳边唧唧密语一阵后道:“这般要紧的事,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 谢轻尘脸色微变:“公公所言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只是不方便在这里展示。” “那好吧。慕蘅,你先回去,我随樊公公去去就回。” “公子不可!”慕蘅忙道,“公子,我还是跟着比较好。临行前二公子再三嘱咐,您身边不能离人,怕您突然间犯病。” 樊让笑眯眯地道:“二公子心疼兄长,这番担心不无道理。只是,咱家伺候人的功夫是极熟惯的,连圣上都赞不绝口。若大公子有不舒服,咱家定会照顾得妥妥的。” 慕蘅道:“公公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哪敢劳动您大驾。伺候公子是我的分内之事,若是连这都假手他人,我这饭碗可就不保了。” “慕公子言重了。咱家可没想抢你的饭碗,不过是想换个人少的地方与大公子说话罢了。话说回来,虽说咱家是圣上的人,可离了圣上跟前,谁还会当咱家是个人,正眼瞧咱家一眼?圣上常夸赞大公子的才艺,说您是难得的人才。咱家能伺候大公子一二,也是咱家的福分不是?慕公子这般推三阻四,是怀疑咱家会对大公子不利,还是也与他们一样,瞧不起咱家?” 谢轻尘笑道:“公公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一个小小侍卫,连见圣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哪有胆瞧不起公公?他知道我这病残之躯的诸多不便,所以不敢劳烦公公。” “这番应酬下来,我原以为大公子已经累得脑子不转了。还行,还没累糊涂,知道不能劳烦公公。”莫待突然出现在路边,依着树杈啃果子,“不劳烦公公,那只能劳烦我了。谢大公子,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很多钱?不然为何还要在这么欢乐的日子照顾你这病秧子。” 慕蘅双目放光,欢喜极了:“莫公子!你来了!” 莫待懒懒地应道:“你也累了?要背还是要抱?” 慕蘅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家公子,他该休息了。” “休息怕是不能了。先生说,他要和医仙下棋,想请大公子抚琴助兴。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幸好余欢上神告诉我说你在这里。” “梅先生要和医仙下棋?那可有得看了!”谢轻尘笑道。“就是不知道我的琴技配不配得上他们的棋艺。” “抚一曲不就知道了。慕蘅,带大公子去姻缘殿前的水云轩。你得手脚利索些,先生最不耐烦等人。” “好勒!”慕蘅推得车轮都快离地了,手脚利索得让樊让牙根痒。 “咱家只是想跟大公子闲话几句而已。莫公子为何不肯行个方便?” “您别误会,我就是个传话的。公公若要方便,不妨去跟先生讲。”莫待踢踢腿,懒眉懒眼地道,“要不公公也去看下棋?等棋局结束了,公公再跟大公子说话也不迟。” “不必了。咱家还是在来仪馆等吧。”樊让保持着谦卑殷勤的笑容,笑眯眯地走了。转过弯,行直人迹少至的地方,他也还是一脸完美的笑,连嘴角那丝纹路的位置都丝毫没变。 莫待嘴角一弯,把果核朝背后一丢,找雪凌寒去了。 水云轩里,已聚集了不少闻风而来的人。梅染与雪重楼的棋局,很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何况还有琴技冠绝天下的谢轻尘献技,谁愿错过?雪重楼笑意晏晏,与众晚辈谈笑风生,俨然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梅染双目低垂,默默地品茶,不时抬眼看看四周。他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在谢轻尘坐定后,雪重楼问:“开始?”梅染答:“好。” 清风过,琴声起,棋子落。众人屏气凝神,生怕呼吸声大了会扰乱下棋人的思绪。观棋者多为上仙上神级别的人,年轻一辈的也有不少,多是棋艺精湛的。不见谢轻云,他与夜月灿等人跟着雪千色一行游览琅寰山去了。 雪凌寒也是个极爱下棋的主,从小到大没少与梅染过招。他见梅染落子平淡无奇,全无杀招,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要知道,平日里无论何人与梅染对弈,他都不假颜色,哪怕杀得对方丢盔弃甲下不来台,他也不会谦让一子。用他的话说,故意让子是对对手的不尊重。雪凌寒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莫待,用眼神问:先生怎么回事?莫待用眼神答:寿星今天心情好,大赦四方。雪凌寒摇头:这风格不适合他。莫待点头:深有同感。两人相视而笑,眼神温柔。 第六卷:忘川19 巧不巧的,莫待的笑刚好被梅染看在眼里,他手一歪,棋落错了地方,输了。众人一片惋惜声,热烈地讨论赢得多高妙,输得多可惜。 莫待心想:先生怎么心神不宁?是有心事?又见梅染双唇紧抿,似乎心有怒气,忙出了人群,回姻缘殿端来新茶:一杯雪里牡丹,一盏木兰露。他将雪里牡丹放在雪重楼面前,又将木兰露双手递给梅染:“两位稍息片刻,喝口茶润润心吧。” 雪重楼端起茶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品种?” 莫待恭敬回道:“我是听凌寒说的。他说,为了让来往宾客有宾至如归的体验,仙后让他记下了所有人的喜好,其中就包括茶。医仙是自家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雪重楼深嗅茶香,神色迷醉:“是啊!我就只喜欢它!” 莫待笑道:“世人品茶,总喜欢不断尝新,像医仙这般长情的太少了。” 雪重楼大笑:“凌寒,你很有眼光,莫公子很会说话!” 雪凌寒笑而不语,一双眼在莫待身上流连忘返。 梅染见那木兰露中浸着一颗刻画着笑脸的红豆,想起与莫待在红豆树下的情景。那日雨后,莫待对着一地被雨打落的红豆发愁,说太可惜了。梅染不愿他伤怀,便选了两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豆刻上了笑脸,说一颗红豆代表一个愿望,刀山火海都会帮他实现。莫待并没因此快乐起来,反倒对着掌心的红豆发呆。好半晌后,他轻叹道,想来从前住在姻缘殿的那位也是个风流又痴心,多情又寂寞的。不然,为何会种下这红豆树,结相思成豆,任雨打风吹,也从不褪色?梅染心中震动,半天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听得莫待又道,如果愿望能实现的话,我愿先生笑口常开身常健,岁岁年年心安泰……心安泰么?梅染喝了一口茶,深吸一口气,温声道:“咱们继续吧。”这一回,他棋风大变,有雷霆之势。 莫待松了口气,拉着雪凌寒出了人群,悄声道:“我想准备两桌酒菜,当作咱俩的礼物送给先生。晚些时候,你找上几个性子好的作陪,哄先生高兴一场,好不好?” 雪凌寒很是欢喜:“依你!我帮你摘菜。只是,请哪些人来得认真斟酌。” “你与先生私交甚笃,你比我熟悉他的性格与喜好,也更清楚他与哪些人合得来。依着你对他的了解来定人员,必然错不了。” “姻缘殿那几个要紧的和谢家大公子自是不必说,再叫上风神和谢三公子就可以了。如何?” “请了风神却不请巫神她们,合适么?” “按理是都要请的。可那样一来人就太多了,有违你的初衷。况且风神与先生是多年知交,只请他也是说得过去的。” “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办。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凌玥上神要应酬宾客无暇分身,不请也是合理的,为何连三公主也落下了?三公主性子活泼,又聪明伶俐。有她在,气氛肯定好。再说,咱俩做东,你不请她,回头她少不得要拿话数落你。到时候你还没话好说,因为是你理亏。” “也是。千色最爱热闹。那一会我让人通知她和谢三公子去。刚好今天他俩在一处,省得你再安排人去找。” 两人商量完就动手了。雪凌寒会吃不会做,连摘菜也搞得乱七八糟的:他看菜叶子漂亮,便把叶子齐齐整整地放着,把茎都扔掉了。结果,那菜是吃茎不吃叶的。回头又见一把雪红色的菜上有虫洞,忙慌慌地把叶子掐了丢得远远的,留下一把整齐的笔直的菜杆。莫待折断菜杆叫他尝,说这个菜杆原就是生吃的,尤其是断口处的汁水,简直是人间美味。他毫不怀疑,一口下去,苦得差点没把舌头割下来扔了……轮到杀鸡剖鱼这类粗活,莫待看见他拿刀的姿势就直接放弃了,那不是杀鸡剖鱼,是想杀人或者自杀。雪凌寒沮丧极了,说自己帮不上忙还添乱,实在是没用。莫待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帮忙尝菜苦菜咸,充作欢乐的笑料,替下厨的人解乏。一句话惹得雪凌寒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梅染与雪重楼的对弈到天快黑时才结束,一胜一负一平局,双方打成了平手。这边棋盘还没收好,那边永安殿的人便来传话,说晚宴已备好,请各位仙家入席。雪重楼和梅染分作两路,一路去了永安殿,一路回了姻缘殿。 红豆树下,早已摆好了酒席。除了梅染的坐席上放的是青梅茶,其余每一桌的菜品和酒都一模一样。凡是姻缘殿的人,一个不落地都被邀请了来。有公务要忙暂时无暇抽身的,莫待也都给留好了酒菜。一时半会回不来的,没有饭菜酒也会留一壶。雪凌寒问为何要这样麻烦,请来的人已大大超过了之前说好的。莫待说,酒菜已齐备,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说不上麻烦。我是这么想的,难得你请客,你得请出你的体面与心胸,不能给人厚此薄彼的感觉。在姻缘殿当差的,不论什么职位,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先生的亲属。要么,你就一个不请,就咱们几个陪先生,别人也挑不出刺来。要么,就一个不落,给所有人面子,也是给先生面子。如果只请那几个要紧的人物,那些事不关己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必定会猜来想去,说你和先生不睦,说你看人有眉高眼低。我可不高兴他们那么想你!雪凌寒道,别人怎么看我,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在乎你的感受,我不想你受累。莫待道,我累点不要紧,只要你高兴。雪凌寒很是感动,抱着他久久不愿松手。 桔梗跑得最快。她蹦跶着在酒桌间转了一圈,欢天喜地地笑道:“呀,这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好看又好吃!” 莫待笑道:“你还没吃,就说好吃,马屁拍得也太假了些。” 桔梗辩道:“所谓色香味俱全,自然是看着美,闻着香,吃着好吃了。”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既然是色香味俱全,一会你多吃点。” “还用你说?”桔梗笑道,“我要吃得肚儿圆圆的,一路滚回去。” “滚那么麻烦又费力的事,怎能劳动大小姐您呢?小人很愿意代劳,以一个舒服的力道将您一路踢回寝殿。如何?” “准了!不过,你只能踢我屁股,不能踢脸,我这脸上擦的香粉可是紫苑的新产品,死贵死鬼的!” “遵您吩咐!小人绝对不让您掉粉。” 紫苑道:“掉粉好,掉粉好。掉了再擦,用完了再买,我就又有钱赚了。” 桔梗瘪嘴道:“好的不学,竟学这抠抠唆唆的坏毛病。” 紫苑笑道:“你这么说不好吧?吃人的嘴软。” 桔梗眼珠一转,笑道:“我这还不没吃上么?” 梅染看着餐桌中间那盆飘着无色花瓣的清汤问:“谁掌厨?” 莫待一指雪凌寒:“这人花重金从外面请来的厨子,说是想孝敬先生一桌朴素的菜肴,权当贺礼。”他一早就请余欢将不相干的人安排出去,将厨房和菜园子留给他。他做菜的事也请余欢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梅染。余欢问他为什么不让梅染知道。他说,我的本意是想借机感谢先生多年来对凌寒的照拂,是替凌寒尽心,把我扯进去算怎么回事。且先生素来不喜欢我沾手厨房的事,他若知晓,反倒不美。 梅染的目光飘过他手背上那点被油烫破的皮肤,重新落在饭菜上:“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有心了!”他招呼众人落座,难得的和颜悦色。 雪凌寒道:“承蒙先生多年照顾,我只是略表心意,祝先生百事顺遂!” 雪千色笑了:“咦!我二哥现在长进了,竟愿在人情世故上下功夫了!” 季晓棠笑道:“做菜的必定是个巧人儿,不然想不出这些菜式。我老季有口福!” 雪凌寒安排桔梗坐到莫待身边,道:“可不是?回头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莫待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笑道:“感谢是肯定少不了的,多给些金银珠宝就好了。” 谢家兄弟打眼就看出菜是莫待的风格,都不说破,只以笑附和,并不发表意见。余欢带着姻缘殿的人敬了梅染三杯酒,便准备开席。 红光乍现,小阎王摇着羽毛扇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脸和蔼的笑:“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赶上吃晚饭。都坐吧,坐吧,随便坐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甭客气。” 桔梗撅着嘴,凑到莫待耳边小声嘀咕:“这人是谁?” “我不认识。会不会是先生的朋友?” “不知道。我感觉他不是什么好鸟!” “自信点,把‘感觉’二字去掉,百分百不是好鸟。” 桔梗捂着小嘴憋着笑,乖觉地啃起了余欢递来的果子。 季晓棠摇头道:“今天这日子,没人想见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阎王见没位置可坐,拿起筷子就吃:“我先吃饱了再跟你吵架。” 莫待过去行了一礼:“既然阁下与风神是熟识,那么请入席用餐。” 季晓棠忙道:“小朋友,莫误会!我只是见过他两次,压根不熟!” 梅染接口道:“不但不熟,好像我连见都没见过。阁下如何称呼?” 莫待笑道:“不妨事,一回生两回熟。朋友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 小阎王指着季晓棠和梅染嚷道:“听见没?听见没!你俩咋还不如一个小娃娃懂事呢!枉费我暗中关注了你们这些年!一个二个的,都这么没良心!可怜我一腔热情,都付了流水!” 雪千色瞪着圆圆一双眼问:“请问,我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小阎王笑得神秘:“没,三公主听得真真的!想当年,这两人……” 莫待的手一伸,就到了小阎王的耳朵上:“请你上座是客气,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不然,你连站着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大概小阎王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这样对自己,呆了一呆才忙不迭地去掰莫待的手:“放手!放手!这……这成何体统?我堂堂小阎王的耳朵,岂是你这凡人想揪就揪的!” 众人顿时惊掉了下巴,简直就是一万个没想到:没想到传说中不可一世的小阎王,竟是个不见半分狰狞鬼气,赏心悦目、和善有趣的富贵公子!更没想到的是,平日见谁都彬彬有礼的莫待,会如此待客! 季晓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兴高采烈地自斟自饮,等着看两人如何收场。 梅染摸了摸耳朵,心道:白白让这家伙占了便宜! 小阎王?余欢朝姻缘殿的弟子使了个眼色,暗自揣度小阎王的来意。 莫待不但没有放手,反而越发用力了:“呵!我就说嘛,这么嚣张肯定是有来路的。原来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阎王!在冥界你是老大,在这姻缘殿你得尊我家先生才行!要不,可就真合了风神前辈那句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阎王黑着脸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家老头儿老太太都没这么对过我!你是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竟敢如此放肆!松手!” “就因为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敢揪你耳朵。不服气咱俩打一架?” “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我就掀桌子了!叫你们没饭吃!” 莫待冷笑道:“你要是敢掀桌子或胡言乱语扰大家的兴致,我就敢把你的耳朵割下来给饭团下酒。不信?不信你试试看。”他拿着灵犀在小阎王的耳朵上比来划去,划来比去,双眼冒着野性而残忍的光。“你是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饭呢,还是要我把这耳朵割了再把你扔出去?自己选。” 小阎王叫道:“梅染,你也不管管他!由着他欺负你未来的好朋友!” 第六卷:忘川20 梅染喝着茶,愉快得了不得:“放眼天下,谁人敢欺负小阎王。你不欺负别人就烧香积德了。” 季晓棠连连点头:“可不是?连我俩都对你退避三舍,何况是他。” 小阎王哭丧着脸道:“我真是遇人不淑!好了好了……我选吃饭!” 莫待道:“慢着。我还有话问你。冥界与仙界素无来往,你与我家先生也并不相熟。你挑这个特殊日子前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么?” “特殊的日子?有多特殊?说来听听。” “你装糊涂?今天是我家先生的生辰。” “我出门又没看黄历,上哪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就算看了也没用,我与他不曾深交……”小阎王看了眼莫待阴沉的脸,忙拿出一朵红色的海棠花,理直气壮地嚷道,“看见没,我是来打听事情的,不是来捣乱的。” 雪千色噌地起身,就要发作。好在雪凌寒眼疾手快,给摁住了。 莫待拿起花看了一眼,随手扔了回去:“我管你是来做什么的。总之,现在是用餐时间,不准你说倒胃口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不说就是。多问一句,你认不认识这花?” “我必须认识么?它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物件?”莫待松了手,拉起雪凌寒的衣襟把手擦了又擦,满脸掩饰不住的嫌弃。“这么喜庆的好日子,我竟然摸了鬼的脑壳!我这是有多倒霉?回头得讨个红包去去晦气。” 桔梗早已笑倒在余欢怀里,一个劲嚷嚷着肚子疼,要揉揉。雪千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憋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刚进嘴的茶喷了谢轻云一身,忙扯出锦帕替他擦拭。谢轻云笑着摆摆手,掸了掸了事。雪千色笑道:“从前我二哥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遇上鬼神挡路都能踹一脚的主,我总是不信。今儿我信了!” 小阎王想接话,被莫待斜眼一瞥,急急地把话咽了回去。 谢轻云双目放光,笑看莫待,难掩满心的欢喜。谢轻尘倒了杯凉茶,慢慢推到他面前,温声道:“看了一下午棋局,也该累了。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在一时,歇一歇吧。”谢轻云自知失态,借着喝茶藏起了满腹心事。 雪千色坐在兄弟二人对面,只看见他俩低声交谈,并没听见谈话内容。她见谢轻云连着喝了好几杯茶,以为他渴了,忙将自己面前生津止渴的酸梅汤转了过去。又见谢轻尘闭了眼,一只手捂着胸口,还不时张大嘴呼吸,似乎很难受。她没问原因,一边用眼神暗示莫待,一边问道:“话已说分明,可以开动了么?我饿了。” 莫待忙道:“请!需要什么尽管说,凌寒都备齐了。大公子体弱,先吃点落胃的东西再喝酒吧。” 谢轻晗强颜道:“嗯,我先喝点汤。” “你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么?” “还好。稍微有一点胸闷,无碍的。” “身体不舒服切勿强撑。”梅染边说边替谢轻尘诊脉,“是疲累引起的不适,多休息就好。余欢,先送大公子回房,让他好生睡一觉。再叫人准备好滋养温补的药膳,晚些时候送到他房间去。” 谢轻尘道:“抱歉,扫大家的兴了!” 莫待笑道:“你这经不住吵闹的不在了,我们这些酒鬼吃货才能尽兴。赶紧走人,养好了精神明日再为先生抚琴。” 余欢陪着谢轻尘去了。莫待留下慕蘅跟众人喝酒聊天。 雪千色道:“小阎王,你这海棠花哪儿来的?该不是偷我三叔的?” 小阎王夹了颗酒酿甜栗吃了,才说:“不是本王偷的,是别人偷了又不小心丢在了阴沟里,被本王捡着了。” “这东西金贵得很,你捡着了也该物归原主。” 小阎王笑道:“原主应该不缺。不如借花献佛,送给寿星当贺礼?” 余欢道:“先生素来不收礼,还是请小阎王还给医仙吧。” “如此说来,这还真是医仙的东西。” “那还用说!放眼三界,还有谁能培育出这么水灵的血色海棠!”雪千色一脸傲气。“梅先生需要入药都得找我三叔。” 小阎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本王还真来对地方了。”他将花揣入袖中,笑道,“先吃饭,回头我亲自送还医仙。”说完,拎起酒壶找季晓棠斗酒去了。 梅染没有参与,只是听两人胡吹瞎侃,听莫待与众人谈天说笑,偶尔会提醒桔梗多吃点菜。等到宴席散时,小阎王和季晓棠已有相见恨晚之意。小阎王问莫待要了几壶好酒和下酒菜,寻中意的地方继续逍遥快活,已然将此行的目的抛在脑后。谢轻云说想带慕蘅见识琅寰山的夜景,请雪千色指点几个有意思的去处。雪千色说反正自己没事可做,刚好吃得太饱睡不着,不如就由她当导游,顺便消食看景,一举三得也算美事一桩。三人走到半路,遇上同样准备夜游琅寰山的夜月灿一行,便结伴同行。随后雪凌寒也起身告辞,携莫待一同出门。转眼间,热热闹闹的姻缘殿又只剩一片静寂。 一粒色泽鲜亮,饱满圆溜的红豆蹦出豆荚,落在梅染的脚边。风吹起他的衣摆扫过地面,扫得那红豆原地打转。他盯着红豆枯坐半晌,独自走回姻缘林,走向草堂深处。 清透凉爽的风从天边吹来,吹得月光也透亮明净。透亮明净的月光下,琅寰山的山山水水显现出与白日不同的风情。山水是多情的,花草是多情的,人更是温柔多情。雪凌寒和莫待并肩行走,边赏月边闲聊。 东征一事,两人已详细聊过。照雪凌寒的说法,此次魔族寻衅,不像是偶发事件,像是经过蓄谋已久对仙界实力的试探。奈何短时间内又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只得派人密切关注,以静制动。也聊过洗心池事件。从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孟星魂的出现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据看守洗心池的侍卫回忆,刚开始他们并不知道青英会起了变故,是有人特意通知他们,说孟星魂带着大批人马突袭了永安殿,已造成人员伤亡。因洗心池距离永安殿最近,仙后令其部速速增援。事情过后,再想找那个传信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结合这两件事看,一定有人在暗中策划对仙界不利的行动,而且这件事还与妖界有牵连。 “你搬到草堂,当真就是为了还先生的人情?不再为其它的?” “这是你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莫待苦笑,“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想不明白。你不是会向别人妥协的人。” “好吧,那我就再跟你解释一遍吧!”莫待重重叹了口气,“当日,我在青英会被孟星魂所伤,多亏先生出手相救。当时他之所以救我,不过是因为他答应过谢三公子,要护我一世周全。后来,他又帮了我的忙,我心中很是感激。可我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谢礼,便想着在草堂多住几日,帮忙炼药,也算是尽了心意。先生说,既然我住在草堂,再占着披香苑不合适,就将我的东西搬了过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你应该清楚的,对我来说,是住在披香苑还是住在草堂,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而站在先生的立场上看,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最好的监管,也省去了他和仙界的诸多麻烦。毕竟,我这个身份未明的江湖人,不太好约束。不是么?” “瞧瞧,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谁说你不好约束了?你呀,有时候复杂得叫人胆寒,有时候又单纯得像个小孩。我连番三次问你,不是不信你,实在是难以置信。你不了解梅先生,从他掌管姻缘殿的那天起,除了余欢,再没人进过姻缘林,更别说是草堂了。你来琅寰山才多久?他竟然肯让你长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用母后的话说,若不是莫公子用邪恶的法子给梅先生洗了脑,就是梅先生炼药时尝了不该尝的药,坏了心智。不然,解释不通他的行为。你听听,并非我一人觉得不可思议。” “就没人认为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有,我大哥。他说,有才的人大都爱才。梅先生是个天才,恰好那孩子又是个可塑之才。天才想将可塑之才打磨成有用之才,这是多好的事啊!你们可别一惊一乍的,弄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招人笑话。得,我们还落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名。” 莫待笑了笑:“凌玥上神说话倒是实在。” “那可不!大哥偏心得紧,总是向着你说话。” “凌玥上神素来公允,他不是向着我,只是说实话。” “跟我说说,你用了什么法子让梅先生对你温言相待?” “很简单,我从不当他是了不得的神仙,只当他是可以坦诚相待的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大家就平起平坐,对错论理不论身份地位。旁人见到他,只会敬他怕他,唯独不敢使唤他麻烦他。人呐,相敬如宾确实会减少矛盾与摩擦,但这样也显得疏离与冷淡,少了亲近与温暖。” 雪凌寒沉默片刻后道:“非常有道理。” “我呢,因为道行不够,你又时常不在我身边,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先生帮忙。刚开始,他也会呛我,拒绝我,不给我好脸色。没关系,我这人脸皮厚得很,我不在意,我找机会再开口相求。换做自尊心强的人,被他呛一句或者被拒绝一次,或许就会觉得伤自尊没面子,再也不会跟他打交道了。可他们想过没有,活在这世上,哪有不挨呛不被拒绝的?咱们不也有呛别人不给别人好脸的时候么?只要不心怀恶意,这些根本就是很正常很无所谓的事嘛。时间久了,先生知道我没拿他当外人,自然也就不拿我当外人了。” 第六卷:忘川21 “认真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姻缘殿,也被他狠狠呛了一顿,说再看见我就打断我的腿,丢进山里喂野兽。第二次去,他虽然没有理睬我,可也没再拿话吓我噎我。再去,竟给了几个果子吃,还倒了热茶给我喝。到后来,只要大哥外出不在,我都住在姻缘殿,缠着他给我讲故事,陪我玩耍。不算大哥,梅先生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也是我最愿亲近的人。” “看不出来嘛,先生还有带孩子的经历。”莫待笑道。 雪凌寒也笑了:“而且还挺有耐心的。我那会儿喜欢看蚂蚁搬家,他能陪我一动不动站一下午。放风筝的时候也是,无论风筝线缠得多难解,他都会耐着性子一点点解开。有时候我急得不耐烦了发脾气,他也不生气,必定会变着法子哄我。只不过,他哄人的时候不像是在哄人,还是冷淡得很。” “先生性格如此,面冷心热。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仙界的人为何都称呼他为梅先生?仅仅是因为他是教授符咒术的最顶级术师,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雪凌寒警惕地看看四周,片晌后方压低了声音道:“没有更深的原因,就只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尊崇。你有所不知,梅先生原本是天外天的战神,天资佼佼,以符咒术及超高的战力驰名,却不知何故被放逐到仙界。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先生’这一称呼勉强可用。” “他是被放逐到仙界的?他犯了什么罪?” “这个我不清楚。私下里我问过几位资历老的上神,他们都讳莫如深,不肯言明。后来,千色偷听了母后和父王的谈话,才知道先生犯了禁忌,被神尊罚以三道神咒:受尽雷霆之苦,不能转生;看尽世间情爱,不能动心;历经悲欢离合,不能有泪。否则,不只是他,连带他的血亲都会遭神咒反噬,灰飞烟灭!若果真如此,那先生当真可怜!” 莫待叹道:“神仙很喜欢诅咒人么?看别人受苦很爽?”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神仙也有神仙的法则。正常。” “先生所受诅咒如何破解?” “这是连母后和父王也不知道的绝密。听说,神咒不解,先生将永世困守在姻缘林,不能重返天外天,不能恢复从前的身份,不得自由。”说话间,两人来到分叉路口。雪凌寒握着莫待的手道:“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了早点休息,别再练功了。” “我温习完今天新学的内容就去睡。” “缓一缓不行么?干嘛总这么拼命?” “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我不能输。” “他们没你想得那么弱,你不要太过操心了。”雪凌寒仔细端正好莫待的抹额,朝星辰殿方向走去。“偶尔的,你也该想想我,别让旁人把你的心都塞满了。” 不管我的心塞得有多满,你的位置上从未坐过别人!莫待张了张嘴,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他这样想着,目送雪凌寒消失在重重树影中,独自站了好半天才拖着疲沓的双脚走上回姻缘林的路。快到禁地门口,他停住脚,高声道:“仙帝要跟我回草堂么?” 雪庆霄从一棵树后转出,含笑道:“莫公子好耳力!” “有事?”莫待的目光在没有光的暗处来来回回,似乎在寻找什么。这里除了他,就只有雪庆霄,可直觉告诉他,黑暗中还藏着一个人。他探查不到此人的气息,哪怕游丝般的一星半点也没有。但就是那么奇怪,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此人若不是方清歌,那又会是谁? 雪庆霄还在酝酿着该怎样开口,莫待已冷冷地甩下一句“告辞”,为此次见面画上了句号。雪庆霄连忙出言挽留,并苦笑道:“莫公子为何对我充满了敌意?我得罪过公子?” 莫待的声音越发冷了:“按仙帝的意思,我该对你满怀敬意?” “我没这个意思。我来是想问公子一件事。” “是为灵犀,还是为柳朝烟?” “你果然认识朝烟!灵犀是她给你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拿春晓和洗心水来跟我换。” “你有朋友受伤?是梅先生告诉你这两样东西能治他的病?” “先生知道你有春晓?” “当然知道。梅先生见过我用春晓为人疗伤。他没告诉你?” “我没跟他说我需要这两样东西,他自然也不会跟我提起。要是让他知道我与你的这番交易,估计会骂我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莫待嘴上说着,心里却犯了嘀咕:既然知道雪庆霄有春晓,也知道春晓正是我所需,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还冒死陪我去冥界?难道,他知道我去冥界的真正目的?那岂不是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我上蹿下跳地成啥了?小丑,还是棋子?或者说既是小丑又是棋子?好嘛,竟然被他不动声色地摆了一道! “我不是多事的人,不会跟梅先生说。” “说与不说随你的便。换,还是不换?” “换。这是春晓和洗心水调配好的药。不管多严重的伤,少则七日,多则半月便能肌肤再生,重焕新貌。” 莫待想起小阎王的话,道:“一颗不够。” “看来莫公子这位朋友的伤口已遍布全身。化水后内服外敷,三颗足矣。” “仙帝好深的心思!三颗药,既满足了我的要求,又免去了我用洗心水为祸仙界的隐忧。”莫待拿出一个装着一对比翼玉鹤的匣子道,“我与柳朝烟并无血缘关系,与凌寒更是不沾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是柳朝烟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还让我带句话。她说,只要你行得端站得正,问心无愧就好,无需她的原谅。灵犀是她送我的,充作我替她传信的报酬。”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把它给我?”雪庆霄轻轻摩挲着玉鹤,眼含悲伤。 “这话问得好奇怪。仙帝不也是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跟我单独说话么?” “她在哪儿?我想见她!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当年,我与她约定在落凤山相见,她为何爽约?” 莫待抬腿向草堂走去:“回见。”走了几步,又说,“你当真不知道,她容颜尽毁,一双脚筋被挑断,已是废人?” “什么?”雪庆霄紧握匣子,眉心直蹦:“你说朝烟……她怎么了?” “你耳朵聋了?我说她被人害了!害她之人你心知肚明,就不用我说得那么明白了吧!” “莫公子是觉得我假装糊涂?天地良心,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若公子知晓内情,能否给我个明白?” “不能。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个责任。想知道原因?那就自己去查,别来问我。你必须牢记的是,因你一念之差,天下第一的医中圣手柳朝烟成了残废,一生凄苦!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一头撞死在三生石前!” “我到处找她……到处找她,找了很多很多年……” “别跟我说这些,我没兴趣听。也别跟我打听她的去处,因为你没资格再见她!”莫待已走至禁地门口,高声叫道:“先生,我回来了。” 雪庆霄急道:“公子!烦请你告诉我她的近况,好么?求你了!” “求人有用的话,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雪庆霄,你记住了,你没资格知道她的消息,也不配再叫她的名字!以后你若再因为她来找我,别怪我不给你留脸。”莫待冷眼瞪着雪庆霄,杀气已外泄。“我讨厌看见你!” 结界解开。梅染的声音隐隐透着怒气:“再敢晚归,就站在门口过夜!” “先生息怒,我已知错。”莫待跨步进了桃林,越发地步履沉重。 梅染端着汤站在树下,随手替他解去抹额:“怎么了?没精打采的。雪庆霄扰你安宁了?” 莫待没回话,也没接汤,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 “累了?喝了汤就去休息,今天就先别练剑了。” “得练。我练完就去睡,先生晚安。”莫待对梅染笑了笑,转身朝笑春风走去。“我没事。”他又说。情绪极为低落。 “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说么?” “别人的事情我不想说。我就想问问先生,这世间当真有生死相随的感情么?所谓的永恒,是不是只是因为得不到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空想与幻梦?只有骗自己有永恒,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不是?” “有没有永恒我不敢断言,但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遵守了最初的诺言,生死相随,彼此不负。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怀疑身边的人。” “我没有怀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莫待闷闷地道,“我练剑去了。” 梅染叹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拼命?” 你也来问!不嫌烦么?就是告诉了你原因,你能帮我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不问不行?不问出我的原形不罢休?莫待突然就烦躁得想把姻缘林砸个稀巴烂,他克制着,克制着……克制到最后却大声道:“因为我不能输,因为我有想保护的人!” “不是还有我么?你想保护的人我也会尽力去保护,你要信我!”梅染轻声道,“所以,你可以输,你可以出错,你可以偷懒,你可以任性发脾气,你可以只是你自己……好么?” 莫待的身子晃了两晃,忙扶树站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眼中泪光闪烁:“活到这个年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我可以输,我可以出错,我可以只是我自己!”他看着梅染,泪水扑簌簌滚落,一串接着一串,像蓄谋已久的大逃亡。就在眼泪滑过他嘴角的一刹那,他吓坏了,忙慌慌地伸手去接。“我……我不可以哭,不可以的……不可以!”说完擦去泪水,露出一脸纤弱讨好的笑。可惜那笑容还没完全绽开,泪水已再度倾泻而出。他越发慌乱了,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狠命撕扯头发,使劲揉搓眼睛,诅咒已抖得不受控制的身体。“该死的!别哭了!你……你只是……只是有点累了!没事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好,睡一觉就好……没事的……” 梅染的心揪成了一团,伸手想摸摸莫待的头,却吓得他连连后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别打我!” 梅染愣住了:“打?” 莫待紧紧抱着头,嘶声叫道:“别打我!别打我!我……我错了,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我不哭,不哭……别打我!别打我……”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头藏在双膝之间,蜷成小小的一团。 “语迟……”梅染的声音像早春二月绵密如丝的细雨,温柔中带着万千欲说还休的疼惜与愁楚。“是我啊,梅染!你抬头看看我……语迟……” 很久很久之后,莫待才渐渐停止了念叨。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眼神惶恐而凌乱。朦胧中,他看见了一双温柔得过分的眼,一张含笑的脸。“你……你真的不……不……不打我么?” 梅染笑了,柔声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地凉,你先起来,好不好?” 犹疑了好半晌,莫待才站起身。他的双手还在发抖,充血的眼眸透着倔强与不安:“我……我……我刚才……刚才……对不起!我去练剑了。” 梅染上前一步,张开了双臂:“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抱抱你么?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似乎很怕被拒绝,红了脸惴惴不安地咬着嘴唇,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突然在转角处撞上了心爱的姑娘。 莫待怔怔地、怔怔地,再一次湿了眼:“抱我一次,至少要万两金。” 梅染拥他入怀,在他耳边低语:“这一世,让我们相互为伴,可好?” 第六卷:忘川22 莫待闭眼在他胸前靠了靠,随即离开。他不抖了,神情也恢复正常,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得认真考虑才行,不能冲动允诺回头又后悔。要知道,这可相当于卖身契。” 梅染叹道: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你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戏谑与微笑掩藏伤痛?他替莫待重新束发,又掸去他衣衫上的灰尘,嘴角始终带着柔柔的笑意:“卖给我,还能亏着你不成?” “这可真难说。神仙最是小气。”莫待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凤羽云纹图的手链,“现在还是个半成品,等我找到相配的铃铛挂上去就成了。”他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好不好看先不说,但肯定比你手上的那条舒服。我仔细量过,尺寸正好。” “那肯定,你的眼睛是天底下最准的尺。替我戴上。” “这年月,送人礼物还得搭上服务,上哪说理去。”说话间,莫待已系好了手链,不长不短,不宽不窄,颜色也不浓不淡,一切都刚刚好。 “这穿凤尾的线好奇特,像是动物的毛发,又像是丝线一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起这个,那可太有说道了。从前我在山里流浪,有只老狐狸偷吃了我烤的肉,我就拔了一把它的毛以示惩戒。我编手链时找不到称心的线,就拿它充数了,我这里还有不少。你信不信?” “信!别说是狐狸毛,就是龙须你也敢拽。” “哼,不信拉倒。”莫待又拽了拽手链,不无得意地道:“瞅瞅,我没说错吧!丑归丑,大小绝对合适,不勒手。”他取下梅染的那条看了看,将铃铛摘了下来。“要不然把这两个先挂上去充数?这样它俩看起来就几乎没差了。” “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你送我的手链上还得挂我自己的铃铛。” “瞧,神仙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莫待把铃铛挂回去,调整好扣结后放回到梅染面前。“本来我是想戴着的,可这东西太显眼了,实在不方便江湖行走。劳烦先生替我收着,等到我退隐江湖的那一天,再来跟你讨要。”他看看天色,端起汤喝了个一干二净,“我有点私事,去去就回。” 梅染没问是什么事,一直跟着到了门口。等到莫待消失不见,他也化作一点光,落在小阎王和季晓棠面前。 小阎王道:“你俩这一前一后的,半道居然没遇上?” 梅染问道:“你不在这里陪这阎王,又溜去干啥了?” “还能干啥?拿酒呗。”大概是因为刚到手的酒又只剩半壶了,季晓棠的脸色不像平日那么和悦,口气比酒还冲:“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我不参与。”梅染道,“我只想守着草堂,守着姻缘殿,其余的事我不关心。” “如果没有你援手,幻术很容易被看穿,我们的计划就无法实施,雪重楼就会继续作恶。你向来嫉恶如仇,为何不愿施以援手?” “雪重楼作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做下的那些事,你以为雪庆霄和方清歌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但知道还在暗中有意无意地帮他扫清障碍。这背后的原因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都清楚。动雪重楼,就等于动方清歌,与琅寰山为敌。稍有不慎,就将是与整个仙界为敌。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劝你俩也不要轻举妄动。”梅染摸着手链上精美的图纹,又道,“树大根深。七星湖的生命树风华正盛,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这么多年都等了,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们当然不会即刻就动手,只是提前谋划。正如你所说,雪重楼不是好对付的,万事都得谋定而后动,以求一击定胜负。”季晓棠指着写在地上的名字,又怒声道,“这几个是我游历人间时收的俗家弟子,这三人则是我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当年他们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我多方查探都没能找到线索,很是自责。我怀疑过雪重楼,苦于没有证据。没想到还真是被他所害!感谢你家小朋友,替他们找到了真凶。” “感谢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别拖他下水。”梅染的神情相当冷肃,“你们要如何行事我不过问,只要不牵连他就行。若是你俩利用他去对付雪重楼,可别怪我翻脸。” “就为了他一个人,你要放弃心中的大义么?” “连他一人都守护不了,我有何资格谈大义?” “那你向神界举荐他参加侍药师的考试又意义何在?” “他不愿意拜入碧霄宫,书童之职说没就没了。我得替他谋个职位,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仙界行走。恰好他精通医道,侍药师一职很适合他。日后他还能帮我炼丹制药,也算是一举两得。” “侍药师考核极其严苛,他能不能通过还是个未知数,你先别忙着开心。” “他一定可以!他聪明又努力,没理由通不过。” “侍药师那么高的职位,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你成天就想着利用。你利用我可以,利用他不行!” “看看看,说着说着就翻脸了!也不怕小阎王笑话!” 小阎王笑道:“两位,莫急,莫急!雪重楼的事不但得从长计议,还得等合适的时机。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上百年,咱们都等不来一个下手的机会。所以嘛,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也罢。今晚咱仨就赏赏月,听听风,联络联络感情就好。” “冥界与姻缘殿在明面上从无往来,你今天大摇大摆来此,不怕雪重楼生疑?”季晓棠道,“那可是个万年的妖魔,心思比七星湖的水还要深。” “他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要雪重楼起疑,一箭双雕。”梅染道。 “一只鸟是你,还有一只是谁?雪重楼?那不等于打草惊蛇了么?” “蛇总躲在洞穴里不出来,捕蛇人又不清楚洞里的情形,便无从下手。下策是无视还在不断增加的死亡人数,死等;上策是主动出击,惊了蛇,让他自己出洞,捕蛇人瞅准时机下手。我有没有说错?” “没说错,没说错。”小阎王羽扇轻摇,摸了摸耳朵,疑道:“你说他究竟怎么想的,竟胆大包天揪我的耳朵!就不怕我翻脸么?他到底长了几个胆?” “你问我?我问谁?我对他了解不深,只是常听轻云夸他,说他的思维不同于常人,总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总之,是个不简单的。若得他襄助,扳倒雪重楼又将多一分胜算。”季晓棠暗中给小阎王使眼色,希望他劝说梅染。小阎王将他的暗示看在眼里,就是不做回应。 梅染凝望明月半晌,才问:“你们应该也知道他冒着生死危险,宁可舍去寿命也要去冥界的原因吧?” 小阎王道:“他那么鬼的心思,谁猜得透。” “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你会猜不透?” “我猜的和你说的,是两个概念。如果不谋而合,那说明咱俩很合拍。” 季晓棠道:“你俩要再这么拐弯抹角,我就不打扰了。” “你也来!不装傻会死?”顿了顿,梅染道,“第一,他不愿意让姻缘殿卷入是非;第二,他吃不准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不敢贸然相告;第三,接手调查这件事情的人必须心思缜密且正直不阿,不畏强权。放眼三界,从前是老阎王,现在是小阎王。第四,旁人出面调查,说好听点叫主持正义,不好听就是多管闲事。简而言之,占了理却没情可言。可世人偏偏喜欢以情度理,以情度事。换作小阎王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是那些冤魂的苦主也是神隐事件的受害者之一。苦主想讨回公道,受害者想知道真相,于情于理,名正言顺,无可非厚。所以,他才选定你作为接手人。” 季晓棠赞道:“这思虑!确实够周全的!” “你不答应与我合作,是不想辜负他的这番心意,让他远离是非与麻烦?”小阎王的脑袋摇得跟他手中的扇子一样欢。“想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法,绝不是让他远离是非,而是将他的敌人通通消灭干净!别这么看我,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去搅扰他。可有些事既然已经开了头,便由不得沾过手的人脱离角色,置身事外。” 梅染眉头微动,小阎王的扇子已到了他嘴边:“你不用反驳我。其实,你比谁都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他如何韬光养晦,遮掩光芒,他自带的王者气质早已令人瞩目,遭人嫉恨。而他所背负的使命也终将让他站在风暴的中心,接受命运的洗礼。你如果珍视他,最该做的是参与其中,助他冲过终点,攀上顶峰,而不是将他护在你身后,只求一时的安稳与周全。”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我只想保持现状。” “好,那我就来问现状。他的气色为何那么差?” 梅染淡淡地瞥了小阎王一眼,心想:你倒看得仔细!“我也很纳闷,他素来气韵好,精神旺健,最近却频频犯困,总是一副倦怠不堪的样子。我问过他几次,都说是练功太频繁的原因,这肯定不是实话。” “从冥界回来后,他可有哪里不适?” “没发现。”梅染想了想又说,“是不是也该让他连睡三天?上次从冥界回来,我睡了足足三天才醒,醒了就精神百倍。” “三天?可以啊你!只花了三天就治愈了万鬼噬心的伤!” “万鬼噬心的伤不是你治好的么?” “我只是替你解了鬼毒。要想完全恢复,还需细细调养。” “睡觉对我来说就是调养。三天时间绰绰有余了。” “没可能,绝对没可能!万鬼噬心对我来说不是个事,那是因为我是小阎王,鬼气越盛我法力越高,我需要它而不怕它。可你不同。你是神,万鬼噬心很克你。就算你灵力高深,想恢复如初最快也得七天。” 季晓棠笑道:“该不会去了趟冥界,你也变成小鬼了吧?” 梅染用灵力结出一朵桃花,道:“要不要试试它的滋味?” 季晓棠哈哈一乐:“不必!看花的颜色就知道你还是人。” “到底为何?”小阎王围着梅染转了两圈,羽毛扇一拍手掌,大悟:“我的天!不是吧?一定是他炼化出生命水里的孟婆汤给你喝了!” 梅染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孟婆汤是解鬼毒的良药,我没有但他体内有。” “你的意思是,他化出体内的孟婆汤给我喝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小子的脑子转得可真快!我话说一半就收住了,他还是察觉到了。想想看,单是化出生命水就要消耗很多功力,何况还要再从生命水里炼化出孟婆汤?按用法用量算,每四个时辰小半勺,一天三次,连续三天……我的娘!他所消耗的功力应该用年来计算了吧?别人消耗一点功力都心疼得要死,他可真舍得!” 梅染心中一痛,喝道:“谁让你多嘴?”他拂袖而去,留下小阎王和季晓棠面面相觑。 笑春风里,莫待浑身汗湿,双眉微蹙,倒在离冷泉不远的地方睡着了,双手还掐着解镜花水月的咒诀。 第六卷:忘川23 梅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庞,直看得双眼酸涩难忍:“傻瓜,也只有你,才会为我这般舍命……值得么?”他擦去莫待嘴角的血迹,解开他的长发,用手指细细梳开。 幽长的叹气声如风吹过耳畔。是莫待,不知道是做梦了还是睡得不舒服。 梅染侧身躺在三尺开外的桃花树下,看花瓣一瓣一瓣飘落在莫待身上,渐渐将其掩埋。他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如,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多好!我与你,就这样死在笑春风,死在这灿烂的桃林深处,死在这月朗星明的夜晚,至死不离……不,不!你不要死!你要长命百岁地活着,陪着我活到地老天荒…… 风吹过,吹落桃花满天,香彻肺腑。莫待的长发伴着花瓣飞舞,像极了前一刻他眼眸深处那无处安放的凌乱。 梅染打了个寒颤,恨自己竟生出此种想法。他化出半颗灵珠,助莫待修复元气及内丹的伤损,并用心感受他的心跳与梦境。随着两人灵珠与内丹交融次数的增多,他与莫待的默契也越来越深。有时候,莫待刚与旁人说起和他有关的事,他的心便隐隐有所感觉,而莫待也能在某些时候感知他的想法,虽然无法达到你知既我知的境界,但这已足够让他心喜不已。他喜欢那种感觉,仿佛他与莫待的生命是紧密相连,息息相通的。他不喜欢莫待叫他先生,但,终其一生,恐怕都难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了。“语迟……”他轻声唤道,一遍又一遍。他迷恋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滑过时那面红耳热,心如鹿撞的慌乱与悸动,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莫待没有回应,依然睡得深沉。他的脸褪去了刺眼的惨白,透着红润的光泽。灵珠回到梅染身体,带着一丝清苦的药香,那是莫待内丹的气味,也是他生命水的气味。有花落下,恰巧落在莫待眉间,遮住了飞花令的冷淡,为他素洁的容颜增添了一抹绯色。 梅染呼吸轻颤。他忙闭了眼,不去看,不去想,不让心跳得太快…… 夜深人静,笑春风里的桃花和冷泉听了一夜断断续续,不成句的心语。 第二天早饭刚过,莫待正在演武堂练剑,忽听得有人在叫他。走到窗边探头往下看去,竟是展翼。“展护卫是在叫我?何事?” “琅寰山只有一个莫待,不叫你叫谁?快下楼!”展翼催道,“别磨磨唧唧的了,快点!” “凌玥上神说了,不练熟这套剑法我不能下楼。有事你说,我听着。”莫待收剑回鞘,喝了口茶,“昨儿我刚挨过骂,可不想待会又没脸。” “要是师父骂你,我替你求情。哎呀,你赶紧下来!麻溜地!” “不,你求情没用。”莫待作势要走,“你不说我就去练剑了。” “服了!”展翼看看四周,把嗓子压了压道,“姻缘殿出事了!” 莫待噌地就翻窗落地:“你该不是在诓我吧?” 展翼顿足道:“大哥,我哪有心思诓你!一刻钟前,仙后命人锁了谢轻晗和他的侍卫到永安殿,说他们包藏祸心,挑拨仙界和萧尧的关系,还妄图颠覆人间界,从中渔利。谢轻晗抵死不认,说他是被陷害的。可我的人又从他的住处搜出了胡冰清给他的密信,信上确实写有谋逆的话。仙后大怒,要对谢轻晗用刑。你想想看,这谢轻晗是梅先生的座上宾,凡胎肉体,体弱多病。若下手失了准头,有个三长两短,梅先生能饶得了动手的人?这不就把碧霄宫搭进去了嘛!” “理是这个理。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谢轻晗所犯之事与萧尧有关,那不应该由萧尧发落么?怎么仙后动起手来了?” “萧尧曾有言,若仙后发现凡人犯了错,可代为处置。” “他可真大方!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凌玥上神和梅先生?怎么倒找上我了?” “找过了,找过了!师父一早就公干去了,梅先生带着余欢进山采药,刚走不久,估计他们一时半会都回不来。季大风神也不知道跑哪里逍遥去了,到处寻不到人。你脑筋转得快,快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我的人开解出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一没权二没钱,我也只能干瞪眼。实在不行,你就去找你的大师兄和三师弟商量,看看他们有没有妙招。” “我说你啊你……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修仙练剑打理博雅斋!师父那天给大师兄分派任务时你不也在场吗?他现在不在琅寰山!至于三师弟,你该不会不知道他素来只管碧霄宫的内务,什么斩妖除魔,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你争我斗……凡是跟内务无关的事,他都一概不闻不问。如果我去找他,他多半这样回我:召南对这些事不甚通达,请二师兄另觅高人。如果我坚持,好的情况下他继续推辞,不好的话我就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叹气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如果谢大公子真犯了事,又证据确凿,你找谁都没用,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真不管?真要见死不救?”展翼疑惑地打量着莫待。 “我想救啊,可惜我人微言轻没那么大能耐。谢三公子呢?” “这还用问?自然是一并拘了!” “他也被拘了?他犯事了还是?” “他没犯事,是作为嫌疑犯被拘的。”展翼搓手磨脚,很是着急。“仙后说话无人敢违逆!这可怎么办才好?” “你找过凌寒没有?他怎么说?” “就是二殿下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他先拖着不让动刑,叫你速速前往。另外让我提醒你三思而后行,切莫惹祸上身。” “三思而后行……”莫待想了想问,“三公主知道这件事么?” “不清楚。永安殿距离倚云殿还有段距离,三公主未必知情。” “你派一个与三公主不熟的人到倚云殿附近散播消息,就说永安殿有大热闹,正在审讯谢三公子。这件事要做得自然,不能刻意,要让三公主觉得这个消息是无意间传到她的耳朵里的。只要三公主出面,你的人多半不用打谢轻晗板子了。” “当真?可是,三公主为什么要帮谢家的人?” “她怎么可能帮谢家的人?她是在帮碧霄宫。仙后在气头上才说要对谢轻晗用刑。气过了,自然知道这样做欠妥。可她又没办法自食其言,总得有人给台阶她才能下。三公主聪慧,当然清楚这一点。她最懂仙后的心思,也是唯一跟仙后叫了板还不会被责罚的人,只要她出面,这事就坏不了。只一点,三公主最厌恨魔界的人,切勿让她疑心你是故意使唤她,替你解局。”莫待又凑到展翼耳边,如此这般密语。 “这能行得通吗?这事可不能玩笑!” 莫待扭身就走:“不信我还来找我?” “不是不信你,我是担心。行了,我这就去安排,绝对做到自然而然,滴水不漏!”展翼火急火燎地走了。莫待倒不着急,跟在他后面慢慢走着,步速不比平日快多少。 林雨曦和凌秋雁匆匆而来,身后跟着风神门、百花门、巫神门及其它仙门的俗家弟子,他们都是得信赶去永安殿的。昨晚的琅寰山夜游,雪千色一改冷傲刁蛮的脾气,温和随性,由着众人海阔天空,高谈阔论。聊直兴浓处,夜月灿明里暗里不住地向众人夸赞谢轻云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一路同游的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个也都有着周游天下的梦想,闻言少不得要向谢轻云打听一二。偏偏雪千色最喜欢听奇闻轶事,遂提议谢轻云把那有趣的讲与大家听。谢轻云本要拒绝,又见众人真心相邀,不好推托,只得捡那华丽惊险的经历一一道来。夜月灿惊奇地发现,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讲起故事来,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语言生动有趣,条理清晰,思路明晰,起承转合,无比流畅。且表情和动作配合得十分贴切,听呆了不止雪千色一人。 在这些人中,当数雪凌波听得最为入神痴迷。他自幼父母双亡,刚满周岁便跟着雪重楼住在七星湖,鲜少与外界接触。他对三界众生的认知大部分来自雪重楼的描述,还有一部分则来自书籍和师兄弟们的闲言碎语。雪重楼说,世间人情就好比七星湖的水,深不可测,暗藏凶险,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看懂一二;春秋更迭不过是一场大同小异的,寒来暑往,花开花落;而万物的生长繁衍还不如一张药方变化多端,意趣生动。那时他还年幼,对雪重楼的话深信不疑。后来的某一天,雪千色替雪凌玥前往七星湖取药,与两个侍卫在湖边闲聊打发时间,他又听说了另一个版本:世间人情错综复杂,谈笑间有算谋,有情义,有爱恨,有生死,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绝非七星湖水可比拟;春秋更迭也不只是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还有莺歌燕舞的热闹和鹰飞鱼翔的欢跃;万物的奥秘精彩纷繁,多少智者先贤终其一生也只能了解一点皮毛,远比药方有趣得多。他半信半疑,始终找不到证据证明雪千色所言非虚或所言不虚。今夜,谢轻云的讲述和众人的反应无疑证明了雪千色没有撒谎,同时也向他展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跟随着谢轻云的足迹,他在海底看鱼群,在平原逐飞豹,在深山猎恶鬼,在云端戏大鹏……海阔天空,四方遨游。原来,世界之大,大过人心!他惊觉自己的人生原来是那般枯燥乏味,蓦地生出想去外面闯荡的念头。可是,要如何说服雪重楼?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时而欢喜,时而纠结,时而勇气百倍,时而又灰心沮丧。 雪千色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轻云,一脸的痴痴迷迷,笑骂道:瞧你这呆头鹅的蠢样!也不怕人家笑话! 哄笑声起。雪凌波蓦地回过神,顿时红了脸,慌得手脚无措,恨不得立刻化作飞灰消失,省得沦为笑柄。 第六卷:忘川24 谢轻云笑道:三公主果然眼光高!凌波上仙这样的好人才在你眼里也只是呆头鹅,我这样的庸俗之人岂不是更不值一提了?他微笑着对雪凌波颔首,又说,好久没看到像凌波上仙这样笑容舒暖的人了。轻云三生有幸! 雪凌波被他温暖的笑容感动,差点落泪,诺诺道:幸会! 谢轻云笑了一笑,很自然地将话题抛给雪千色,请她也讲一讲游历的所见所闻。众人的好奇心又被撩拨起来,依然兴致高昂。 雪凌波趁机将身体藏进别人的影子里,再也不愿引人注意。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在谢轻云身上,见他正仔细端详自己,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忙低下头去,只觉得心脏的跳动频率比他配错药被雪重楼抓了现行还要快几分。我这是怎么了?他不停自问。思绪纷乱,星光迷眼,他始终没有答案。 众人喝着美酒,看着美景,聊着各自的见闻,气氛欢快,相谈甚欢。从前对谢轻云抱有偏见的人,也对他有了不同程度的改观。有人问,江湖上把你传得那般不堪,你为何不解释?谢轻云笑道:人的德行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多说无益,时间会证明我的清白。又说,人生在世,论心不论迹。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害人命,不坏人事,不伤天理,又何必拘泥于生活的方式?如此,又赢得了一波好感。雪凌波也越发觉得他见多识广,心胸博大,是个与众不同的。众人谈到快过丑时才散场,一个个仍意犹未尽。 这会得知他犯事被绑了,十之八九的人都犯了嘀咕:分开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出事了?夜月灿得到消息就走了,留下凌秋雁通知本门和风神门的弟子,并嘱咐她一定去姻缘林找莫待。 永安殿内,雪庆霄和方清歌高居上位,神圣威严。雪千色身着彩衣,站在方清歌身旁。殿中文武百官列席,一个个也都目不斜视,肃穆庄敬。仙门百家的弟子围在殿前,窃窃私语。谢轻云和慕蘅被收了剑束了手,愤然而立,不肯下跪。谢轻尘紧挨着谢轻云匍匐在地,衣衫不整,面色如土,已经虚弱到快要晕厥。而横眉怒目的夜月灿则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得死死的,动也不能动。 林雨曦没有丝毫慌乱之色,她先向诸位前辈行礼请安,又跟雪凌寒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才说话:“历来犯罪者,若罪不至死,不得下其佩剑。敢问仙帝仙后,我师兄所犯之事可是死罪?不然为何要受此折辱?” 雪庆霄温声道:“你别着急。这不正在询问当事人么?问清楚了就好了。” “听仙帝这话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弄清楚了?既然没弄清楚,又凭什么解我师兄的佩剑?” “凭什么?”方清歌冷笑着将一封书信扔在林雨曦面前,冷着脸道,“仙界的律法你也是知道的,还有脸问本宫凭什么?你自己看!”趁林雨曦看信的时间,又说,“都说风神御下极严,原来竟是这么个严法!” 林雨曦皱眉道:“这信是从谢家大公子身上搜出来的?”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可以去问谢轻晗,看他怎么说。” “我没有不信,就是不太明白,仙后是如何知道这是封谋逆信的?总不能是您坐在瑶光殿中突然灵光乍现,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吧?” “今夜有人潜入来仪馆,打伤樊公公,抢走了他随身携带准备折返时送往别处的密函。本宫派人搜查琅寰山,结果密函没找到,却找到了这封信。搜查的侍卫心急失了分寸,擅自将信拆了,本宫这才得知信的内容。” “那真该恭喜仙后,有了这意外收获。只是,单凭一封信就判定魔界有反叛之心,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书信太容易造假,最是靠不住,历来因书信造成的冤假错案不在少数。” “林雨曦,你这是在质疑本宫辨别真假的能力?” “岂敢!我只是觉得谢家的人简直愚不可及!旁人若有反叛之心,必定是严防死守,生怕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他们倒好,把证据带在身边到处乱窜也就算了,还无端让别人搜了出来。这不明摆着自寻死路么?” “这是胡冰清给谢轻晗的私信,谢轻尘没有拆,他并不清楚信的内容。若如知晓,恐怕早就毁了。” “这一点您的解释得很合理。只是……”林雨曦将信展示给众人看,“嘉和公主在信上说,圣上召她回宫是为了弄清楚青英会上红日和紫日的事。好在她早有准备,已将此事解释清楚,并向圣上进言说双珠在仙界被人调包,多半是仙界的人做了手脚,不然谁也没那么大本事。究其原因,不过是仙界看魔界如日中天,人间界日渐势微,不愿再帮衬,便以此为借口与圣上划清界限。圣上对此深信不疑,一面痛心自己对仙界的耿耿忠心换来的却是百般算计,一面感慨仙后手段高明,翻脸不认人。公主又说她已动手设局除去上官离,还想好了将祸事引向淑妃娘娘的法子。她这么做为的是搅乱后宫,引前朝不安,并且还嘱咐谢二公子安排人手,以便见机行事。若此种言论属实,其心可戮,其罪当诛。然而,思量之下却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 “哪里经不起推敲?说出来让本宫长长见识。” “嘉和公主不在宫中多年,恩宠已比不得从前。身为谢家妇,她早就视魔界为自己的归宿。此种身份和立场下的说辞,圣上就一点不怀疑?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圣上圣心决断,岂是那偏听偏信之人。此乃其一。其二,圣上仰仗仙界日久,仙人两界向来也和睦融洽。如今,人魔两界的裂痕扩大,圣上断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嘉和公主的三言两语就转了心性,质疑仙界的用心,自毁长城。其三,这样一封见不得光的信,嘉和公主要给也只会直接给魔界的当家人谢二公子,绝无给大公子的道理,更何况还要经当今圣上心腹之手代为传递。试问,还有比这更愚蠢更疯狂的做法么?” 有人道:“是啊,大公子自小有疾,从不过问政务。没道理把传信给他。” 又有人道:“可不是么?这不纯粹授人以柄,坏事么?” 众人议论纷纷,都很赞同林雨曦的说法。 林雨曦继续道:“我这样没城府的人都知道的厉害关系,嘉和公主深谙宫中险恶,就更是门清,怎么关键时候倒糊涂了,竟将这么机密的信件送到一个不懂政务的人手中?且,人间界到魔界的距离远比人间界到仙界近,嘉和公主却舍近求远,巴巴的将信送到远在仙界的人手中,又是什么道理?” 雪庆霄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冒充嘉和公主?” “也不是没这可能。毕竟,公主也是局中人。” “这里有没有人见过嘉和公主的笔迹?有的话请站出来。” 方清歌剜了雪庆霄一眼:“萧尧治下极为严苛,哪个不怕死的敢假冒公主的名头,坏他的大事?” 雪庆霄好脾气地笑了笑:“萧尧的手段大家都是见识过的。倘若要安一个罪名以便对谢家出兵,冒名行事可能是最不值一提的手段之一。” 樊让忙道:“仙帝何出此言?圣上行事……” 雪庆霄道:“公公,暂且别说你家圣上如何行事了吧,先说说你认不认得嘉和公主的笔迹。” 樊让回答得倒很痛快:“公主常有书信向圣上请安。圣上有眼疾,不能过度用眼,凡问安的书信都是咱家读给他听。所以嘛,公主的笔迹咱家是非常熟悉的。” 林雨曦哼道:“公公的言下之意,信乃自嘉和公主亲笔没跑了?” “如果咱家没看走眼,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公公相信自己没看走眼,我也相信我的判断没出错。言尽于此,容我再多说一句,单凭一封真假难辨的信和一点根本立不住脚的怀疑,琅寰山就大动干戈,闯姻缘殿,抓梅先生的座上宾,拘风神门的弟子,这事说出去怕是无人会信!” “信与不信,大家自有判断,你也不必抬出梅先生和风神来吓本宫。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仙界安宁。” “既是为了仙界安宁,就更该谨慎行事,做到有理可依,有据可考,有章可循,叫人挑不出错来才好。像这种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没真凭实据的事,万万不可发生在讲规矩,讲法度的仙界!” 雪千色喝道:“林雨曦,你说话客气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不劳三公主来提醒。倒是三公主该背一背仙界的律条了:在这永安殿上,帝后与仙门论正事时,不相干的人不得插嘴!” “不能插嘴我也插嘴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是尊贵的仙界公主,我一个刚入仙门的凡人能拿你怎么样。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希望神灵保佑三公主,永远不要蒙受不白之冤,永远都这么神气活现!” “你敢咒我?” “不是咒,是祝祷。三公主切莫会误解我的意思。” 双方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动手。恰在此时,莫待匆匆赶来,迈步进门时不想却被袖中掉出的一团丝带绊住了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他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失态,失态。我来得不是时候?” 夜月灿叫道:“是时候,非常是时候,刚好赶上给我收尸!” “莫怪,莫怪!我不练完剑不能下楼。事情都说清楚了么?” “你傻啊?清楚了我还能这样?你瞧瞧那信上都写了什么!” 林雨曦手一抬,将信甩给了莫待:“再看也就这样了,还能看出花来?” 莫待字斟句酌,看得特别认真:“嘉和公主的手笔?那我得看仔细了。” 林雨曦道:“还是那句话,要给人定罪,总得人证物证齐全了才行。若事实证明我师兄确实居心不良,品行不端,且不说我师父会如何责罚,风神门的这些同门就饶不了他。在既没有人证,物证又不值得采信的情况下,仙后就命人解了我师兄的剑,欠妥!” “有罪的人哪里会承认自己有罪?他们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平常。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罪恶。必定得用过刑了才肯招认!”方清歌冷声道。 “仙后不必动气。有罪或无罪,都必须符合情理,用事实和证据说话。岂能空口白牙,胡编乱造!所以,在对我师兄用刑之前,烦请仙后给出能服众的证据,判他一个罪有应得。不然,风神门的人怕是不能答应您这么做!”林雨曦盯着樊让,目光极不友好。“樊公公,我说的对么?” 樊让回以一个极谦卑的笑容,没有过多的表情。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家心怀恶意,不知感恩,所受之罪根本就是自食其果。” “究竟是谁心怀恶意,搅弄是非,等水落石出时自然见分晓。仙后又何必忙着下结论?”林雨曦的口气很是冷淡,“我再重申一遍,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谁也不能动我师兄!” “你这是什么态度?”雪千色拍案道,“证据摆在面前,你还要怎样?我母后做事向来公道,难不成还能冤了他们?” “三公主此言差矣!所谓公道,是就事论事,不袒护,不偏帮,不以个人喜好论对错。恕我眼拙,就目前这情势,我可没看出有公道可言。倒是那心怀叵测,躲在暗处设局的恶毒小人,打着‘公道’的旗号得了不少好处。” “樊公公谦卑和顺,绝非恶毒之人!他才……”雪千色捂住嘴,满面懊恼之色。“我……我懒得跟你理论。总之,不许对我母后无礼!” 方清歌瞪着雪千色,大有掌她嘴的架势。雪庆霄忙使个眼色,示意她别再插嘴。 第六卷:忘川25 早有风神门的人上前,一把将樊让扯离座位。林雨曦双目如电,神色越发不友善了:“樊公公,该不会这信是你冒公主之名伪造的吧?” “林姑娘说的是哪里话!你就是借咱家一百个胆子,咱家也不敢伪造嘉和公主的信函哪!”樊让笑眯眯地陪着小心,“咱家只是个带信人,至于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咱家压根儿就不知道。不然,就这么一封大逆不道的信,就是要扒皮抽筋咱家也不敢接啊!这可是欺君,是灭九族的大罪!” 众人知道樊让在扯谎,又不好戳穿惹方清歌不满,只得忍耐。 一直站在人群后面,靠墙而立的陈鹤宁说话了:“想找到那蒙面人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事情刚出来,仙后就亲自带人布下结界,围得琅寰山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现在,该搜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没发现可疑之人,也没有可疑之处,而该集中的人又都集中在此了。那人被展护法重伤,即便是有上仙的修为也至少要大半天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仙后觉得谁的嫌疑大就带去偏殿验一验身体,找到剑伤不就一清二楚了?何苦在这里争来吵去的没个安生?”他的目光直对谢轻云,并不避讳自己言语中指向。 谢轻云被看得极不自在,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舔了舔嘴唇,腿有点发抖,神情也有些异常。 樊让忙问:“三公子看着不太好,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谢轻云的头扭向一边,哼道:“与你何干!”他的面皮灰中带黑,嘴唇时不时地哆嗦两下,像是在竭力忍受疼痛。 谢轻尘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看向他,满目担忧。 林雨曦神色一变:“师兄,你怎么了?” 谢轻云低下头,半晌不回话,面有愧色。 “林姑娘,你师兄应该是伤势严重,疼痛难忍了吧。”樊让礼貌地推开风神门的人,边整理衣服边说,“临来琅寰山,嘉和公主让咱家捎信,说是寻常家书,又说信的内容圣上已过目,请咱家放心。后来圣上也交代,要咱家转达他对谢家的问候,多谢他们多年来对公主的照顾。咱家奉旨办差,当然想办得漂漂亮亮的,哄主子开心。所以一到琅寰山,咱家就将信交给了大公子,这事也就圆满了。哪知道半夜时分,一个蒙面男子闯入来仪馆,抢走了密函还想要咱家的命。好在这时展护法巡夜经过,咱家忙高声呼救。展护法闻讯赶来,与那蒙面人打了起来。那人寡不敌众,被展护法所伤,仓皇逃走。后来,仙后得知咱家被袭,亲自问询。因密函丢失,咱家六神无主,只好一五一十将此事跟仙后讲了。仙后觉得事关重大,必须调查清楚才行,这才有了搜宫的事。也多亏仙后敏查,不然咱家到现在都蒙在鼓里,所谓的家书竟写满了谋逆之言!” 林雨曦道:“樊公公这是暗指那蒙面人是我师兄?” “不是三公子便是大公子的侍卫,没可能是别人!” “公公确定那人是在丑时将尽时闯入你住处的?” “咱家确定!这一点,来仪馆的侍卫可以作证。” “一派胡言!”雪千色斥道,“再敢撒谎污蔑好人,本公主打烂你的嘴!” 方清歌见雪千色横眉怒目,便立时收了口。雪庆霄冷眼看着,并不言语。 “公主,咱家没有胡说!咱家说的都是大实话!” “公公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不敢妄下结论。我能肯定的是,蒙面人绝不会是我师兄,也不会是慕蘅慕公子。那个时候,他二人正和我们一起游琅寰山。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向各位仙友求证,他二人至始至终可曾离开过半步。” “高手杀人,只在须臾之间。谢轻云这样的身手,游览归来顺道偷封信是什么难事?放眼琅寰山,除了谢家的人还有谁会对圣上的密函感兴趣?” “这还不好解释?偷密函是假,栽赃嫁祸是真。”夜月灿道,“轻云和慕蘅不在,大公子又睡得昏沉,别说偷换嘉和公主的信件,就是在大公子怀里塞个美女或者揣个人头,同样也不是啥难事。” “不用着急辩白。刚才陈公子说了,那人受了极重的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脱了三公子和慕蘅的衣服看一看,不就真相大白了?他俩若没事,那这件事就是个误会。” “混账!”林雨曦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脱仙门弟子的衣服!” “林姑娘这么护着他,难不成是怕他原形毕露?”樊让对着方清歌和雪庆霄拜倒,“咱家被威胁恐吓是小事,遗失了密函是大事。如果谢三公子不愿自证清白,那咱家该怎么回禀圣上?” “有理。谢轻云,为了三界的和睦,只好委屈你了。你自己动手吧,本宫不想动粗。” “就在这里?不妥吧?这里怕是不方便,能否换个地方?” “不用换地,就在这里,也好让大家为你的清白做见证。” “多谢仙后一片苦心。没想到我谢轻云竟有在永安殿脱衣解带,还不受责罚的殊荣。”谢轻云使劲攥着拳,松开后又攥紧,如此反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急进,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我心急,没有听他的话,害得周身灵力乱窜,疼得连话也说不利索。缓了这阵子,总算是好些了。小师妹,你可千万别去师父面前告状,不然我又要被臭骂。”他对着雪千色及众女弟子抱拳道,“为了还魔界清白,得罪了!谢某粗鄙之人,恐污秀目,烦请诸位掩上眼。” 莫待靠在门边,见雪千色及一众女弟子纷纷背转身子,以衣袖掩面,生怕眼角的余光看了不该看的,心想:那想看的不能看,不想看的还必须得看。啥世道! 雪凌寒侧身挡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目光。片刻后又拉着他后退两步,给谢轻云和慕蘅让出地方。 莫待撇撇嘴:这人可真小气!看一眼都不行……这念头刚浮上心,他的手就被雪凌寒狠狠捏了一把,力道大得骨头都快碎了。抬眼见雪凌寒正死死盯着自己,神色极其不善,忙露出讨好的笑容:您大人大量,是在下错了! 雪凌寒咧了咧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日后我会帮你一一改正。 这当口,殿前侍卫已检查完谢轻云和慕蘅的身体,没发现受伤的痕迹和可疑。樊让不信,亲自查验,结果也还是一样。慕蘅扶谢轻尘靠着自己,等候最后的裁决。 方清歌绷着没太多表情的脸端坐着,不知是在措词还是在考量别的。半晌后,她端着庄严得没一丝情绪的声音缓缓道:“正如林雨曦所说,这件事疑点颇多,诸位又各执一词,还都说得头头是道,把本宫都搅糊涂了。为避免冤枉好人,也为了不错放坏人,不如就先将谢家的人收监,再慢慢调查。诸位意下如何?” 林雨曦冷哼道:“谁敢不同意仙后的旨意!” 方清歌好脾气地笑道:“别这么大火气,本宫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不然再这么争论下去,在得出定论前已先伤了和气。” 莫待玩着笛子,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林姑娘,你就暂且听从仙后的安排吧。那人把嘉和公主的笔迹仿得如此出神入化,你也不能怪仙后不决断。” 林雨曦忙道:“公子的意思是那信是仿写的?” “不然呢?你还真以为谢家有胆造反?”莫待在怀里摸了好半天,才摸出一张有点发皱的帖子来。“当日我去魔界给大公子诊脉,正好赶上了嘉和公主的生辰。这是她下给我的请帖,亲笔手书,如假包换。仙后若不信,可以派个腿脚快的去一趟霓凰城,一问便知。” 那帖子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又回到莫待手中。有那没城府的,对着樊让指指点点,眼中满是嘲讽与厌恶,其意已不言而喻。 方清歌冷冷地道:“不必麻烦,本宫相信你的眼力。” 夜月灿道:“既然你有铁证在手,为什么不早些说?” “昨晚睡得不好,脑子发僵,忘记了。”莫待懒声道:“话说回来,如果我一早就想起来还留着这帖子,哪里还有你在大家面前表演为好友两肋插刀,有情有义的戏码?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这副恶声相向的模样?良心呢?” 夜月灿瞪眼道:“我的良心都吓死了,现在只剩想暴打你一顿的黑心。” 林雨曦道:“既然事情已真相大白,仙后还有何话说?如果没有,请把我师兄的剑还来!” 方清歌道:“本宫是为了三界的和平才过问这件事。不然,谁愿意多事惹人嫌呢?樊公公,你是原告,可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么?”她抬抬手,立刻有侍卫将剑送还给谢轻云和慕蘅,谢轻尘也被安排在一旁坐下。 “是咱家眼拙了,竟没看出信是假的。看来是有人偷换了公主的信件,蓄意挑事,破坏三界的和睦。”樊让鞠躬行礼,态度好得挑不出丁点毛病,“其实咱家这么做也是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并没有针对魔界的意思。莽撞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公子莫要计较才是。” 谢轻云道:“我还好说,就是我大哥怕是被吓倒了,他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我二哥最心疼大哥,他会对这件事如何反应,我保证不了。毕竟,我大哥可是以带病之躯,被人从被窝里连拖带拽,一路拖到永安殿的。这事就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不能忍的。” 林雨曦道:“你还有脸说话!作为风神门的弟子,你不但被人下了剑,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脱衣之辱,风神门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看你回去怎么跟师父交代!” 谢轻云干笑两声:“还能怎么样,该认错就认错,该领罚就领罚。我立正站好,态度端正,师父应该也不会太为难我吧!当然了,如果他老人家发脾气要剐了我,还请兄弟姐妹帮忙求情。” “说得轻巧!这件事是求情就能揭过去的?”林雨曦双眉倒竖,看样子气得不轻,“还站着干嘛?等别人向你斟酒赔罪?” “别气别气,我这就走,这就走!各位回见。”谢轻云对众人抱抱拳,带着谢轻尘和慕蘅匆匆离去。风神门的人紧随其后,一个个都愤愤不平。 众人也都散了。夜月灿想跟方清歌理论几句,见莫待示意勿多言,只得忍下心中怒气,和凌秋雁结伴追百花门的人去了。 趁方清歌问话樊让,雪千色溜出永安殿,偷偷跟在莫待和雪凌寒身后。莫待驻足行礼:“公主明人快语,勇气可嘉。” 雪千色闪身让过,玩着发辫道:“那阉人蒙蔽母后,实在可恨!我可不是为谁抱不平!” 莫待道:“确实可恨,可气。好在事情弄明白了,谢家的人有惊无险,没惹出麻烦来。” 雪凌寒道:“母后此举,无异于削了梅先生和风神的颜面。他们俩若是生气,是大事情。” 雪千色道:“都是那阉人惹出来的祸!挑唆母后搜查姻缘殿无果,他抬屁股走人留个烂摊子给母后,有那么便宜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他!” 雪凌寒道:“你老老实实待着,别又惹出麻烦来。” 雪千色小嘴一撅,叉腰叫道:“我几时惹过麻烦!” 雪凌寒摇头笑道:“都多大了还撒娇?也不嫌羞。” 雪千色瞅瞅莫待,笑眯眯地道:“跟自己的亲哥哥撒娇有什么好羞的?倒是某人,撒娇的时候可得藏着点,千万别让旁人看了去。不然,凌寒公子冷如冰山的名头,怕是就保不住了。” 莫待抬抬眉毛,慢悠悠地朝姻缘殿走去:“先生不在家,我得去看看谢家大公子。就他那破身体,可别有个好歹。不然,咱们都得吃先生的训。” 雪凌寒叮嘱了雪千色几句,又折回了永安殿。此时殿中侍卫已被屏退,樊让再三再四地告罪后,业已回了来仪馆,只有雪庆霄和方清歌在。 第七卷:凛冬1 因眼馋梅染那天下无双的符咒术,仙门各派求得恩典,将门下弟子悉数送到琅寰山学习。作为先生的梅染,温和又耐心,从不对学生疾言厉色。他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每个人的学习方法和研修方向都因人而异,扬长避短,就是最笨的人到学业结束时,也常常能超出预期,学有所成。因而,每到含章殿的符咒术开课后,梅染就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要靠挤,姻缘殿的人数日不见其面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第一场雪落下时,各家弟子齐聚一堂,先到含章殿听训,然后在仙官的带领下熟悉畅春园。他们将在这里吃住,直到学业结束。 有机会结伴求学,众人都颇为欢喜,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忙着寻找情投意合的室友。夜月灿连番三次邀请莫待入住畅春园,理由是方便课后交流,有利于彼此巩固提高。莫待不应,他便去缠谢轻云说项。谢轻云知道说不通,当场便回绝了。夜月灿不死心,又来回磨了莫待一阵,才丧气放弃了。 仙门的本家弟子独居一室,一人一名随身侍从,无需自己动手打理学堂和生活上的事,要晚入学几天。等人全部到齐后,含章殿的听学钟敲响,符咒术的学习就正式开始了。 为了促进彼此的了解,第一堂课上,梅染让众人作自我介绍。莫待没像别人那样详尽地介绍自己,只简单说了姓名和出生年份。夜月灿本欲追问他的生辰八字,被他一个眼神噎了回去。课后,他对夜月灿说:并非我刻意隐瞒,只因为被抛弃的婴儿没本事记住自己的生辰。他说这话的时候,梅染和雪凌寒刚好走到回廊旁的老梅树下。茂密的花枝与树叶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没人能看见他俩。 见夜月灿面有愧意,莫待又说:自相识,和你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生日。多谢!夜月灿当着一众人的面,紧紧拥抱了他,大笑:因为有你,我三生有幸! 谢轻云笑道:他现在是名草有主,你别太放肆,当心变肉泥。 夜月灿叉腰道:谁怕谁?大不了打一架!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莫待掸掸衣服道:你确定打得过他?千万别到时候满地找牙。 雪凌寒阴沉着脸,拈下枝头的雪就要出手。 梅染忙道:他们是朋友,朋友间纯粹的情感表达你要接纳。再说那孩子心地纯良,用情至专至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要相信他,多给他点私人空间。 雪凌寒道:天地间,唯有他,我不许任何人碰触! 梅染叹道:他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活生生的人,总得有自己的交际与圈子。若过分限制,对你对他都绝非好事。 雪射穿石凳,化作水流下。雪凌寒转过花树,出现在众人面前。夜月灿和谢轻云不约而同想道:好险! 只瞥了一眼,莫待就知道醋坛子又翻了,忙陪着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好巧啊! 雪凌寒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很巧!恰好我也找你有事。他冷眼瞅瞅夜月灿,牵着莫待的手朝星辰殿而去,将窃窃的议论与探究的目光统统抛下。 夜月灿吁了口气:怎样神仙也这么爱吃醋么? 谢轻云道:神仙也是人。人前你得注意分寸。 梅染抬眼看着漫天飘飘的白雪,黯然神伤。 那场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春花秋月,久到万物好像就只剩一个颜色,久到天上地下的神与人都以为世间原本就只有一个季节。 雪从南下到北,从西下到东,从高山下到平原,从峡谷下到森林,又从中土下到塞外……似鳞,如絮,成团,张牙舞爪地在天地间漫卷,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天与地模糊了界限,被缟素般的白连为一体,像个被掏空的巨型鸡蛋壳,只是悬浮于高空的颜色格外阴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冻毙,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绝人迹,门户被封,民多断炊。饥荒和严寒让死亡人数呈直线上升,昭阳国中十村九荒,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绝的情况也很常见。侥幸活下来的人从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过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疯半癫,浑噩活于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下一场天灾或人祸;熬过去了的,已摒弃了为人的根本,从此堕落为魔,可以为一箪食,一瓢饮,无恶不作,为祸他人。 人们心心念念盼着官府体察民生疾苦,减免田租赋税,盼来的却是新增的烧炭费、取暖费、道路清扫费、农作物毁坏惩罚费……一时间,民怨盈涂,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书,痛陈民间疾苦,称“春秋数载,民几不知禾稼为何物,树皮草根,早已荡然无存。往来千里地,目之所及,皆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枯骸塞道,残喘呼救……地狱惨状,也无非如此。跪请陛下免赋税,开国库,放粮赈灾,救万民出水火。” 萧尧收到奏折时,正用上好的鲜肉逗引笼中那只相貌丑陋,却有个好名字的鸟——梧桐。这当口,梧桐的胃里还满满当当的,对肉提不起一点兴趣。萧尧却认为它是嫌弃那肉上有芝麻大个黑点,遂命人换了新的,继续逗弄。 颜槐玉战战兢兢地念着奏折,时刻关注着萧尧的脸色。萧尧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熊样,一个破折子就把你吓成了这样?你知道这段话出自哪里么?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史书,以地方志为主,记载了历朝历代的大灾大难,写得很是生动感人。这老家伙是希望朕以史为鉴,逼朕放粮。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啊!朕还没吃过人肉呢,这帮贱民倒先饱了口福。他们该感谢朕才是! 颜槐玉忙五体投地,三呼圣号后道:奴才本卑贱之躯,得圣上高看,方能活得有个人样!圣恩深似海,无以为报,奴才愿肝脑涂地,为圣上分忧!若圣上不弃,奴才舍得一身剐,身上的肉随圣上选食! 萧尧开怀大笑:你这老东西,就知道哄朕开心。起来吧,朕对人肉不感兴趣。朕此生的愿望有二:长生与凤肉。除此之外,所作所为皆为消遣,权当打发时日罢了。他拈起新上供的药丸,自言自语道:前几天上官离下葬了,宛瑜的身体养得足够壮实了,他也该上路了。替朕赐套新衣给他,全了朕与他的父子情分。 颜槐玉想起笑苏映雪对自己的照顾,心中有些不忍,壮起胆子道:有了新衣还得有美食,才能体现出您的慈爱。听说八皇子很爱吃御膳房的点心,回头奴才让人送些过去,就说是您赏赐的。您看……行不行?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几碟子点心么?朕早吃腻了。你随便送就是。不过那个椒麻鹿肉酥就别送了,那东西不易得,也不易做,朕很喜欢。 奴才记着呢!圣上爱吃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奴婢也不会端上桌。 萧尧踹了颜槐玉屁股一脚,笑道:滚去做事吧!别跟朕面前唱戏! 与此同时,魔界的民众却在以各种各样传统的、自创的、稀奇古怪的方式庆祝这场大雪的到来。春耕后,谢轻晗突然下令全国各地改种耐寒的作物,说自己得神明指点,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农作物经不住冻,无法存活。国民半信半疑,担心贸然改种会导致来年粮食欠收。但本着对谢轻晗的信任,家家户户还是依着告示,改种了指定的作物。依目前的情况看,来年又将是个丰年。 停云居里,落英剑挽起的剑气扫开空中的白雪,杀气腾腾。雪落在花朵满枝的梅树上,簌簌有声。谢轻晗头顶冒烟,一身单衣薄裤已被汗水湿透。清心玉贴着他的肌肤,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摆动。 那日,谢轻尘归来,将莫待的话悉数转达。莫待分析的很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后,谈何容易! 谢轻尘见他沉思不语,似难下决断,忙拿出清心玉道:这是莫公子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有一位故人向你问好。 看到清心玉的瞬间,他僵住了,思绪有片刻的混乱。谢轻尘连着唤了好几声,他才恢复正常,慢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谢轻晗道:他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书案上的梅花如意钗。顿了顿,又问,梅花如意钗是怎么回事?你与他早就相识? 非也。他只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钗不过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谢轻尘没再追问,只说:莫公子明明被侍卫重伤却假装没事,不愿我们挂怀。又听说他落下了咳血之症,此生难离汤药。你若有暇,记得写信问候。 闻听此言,谢轻晗握玉的手紧了紧,半晌无语。之后,他写信隆重感谢了梅染和季晓棠主持公道,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莫待,好像谢家兄弟能从琅寰山全身而退,都是两位上神的回护,根本就没莫待什么事。 回忆很短,短到只有一场雪落的时间。他接住一点雪,看它们被自己的体温融化,再从指间滴落。恍惚见,他似乎又闻见了兰花绕指的香味……又练了一套剑法和两套拳法后,他简单洗漱,准备批示新接到的密函。 柏木书架旁的墙壁是一道暗门,平时挂着一幅荷塘月色图。按下机关,图画上卷,暗门开启,便可进入密室。密室里摆放着无数卷轴、书信与文件,都是绝密。四面墙有三面都贴满了人物画像、兵器图样及周边各国的布防图,莫待新绘制的行军地图被放大,居于正中间。正对书案的那面墙上,只挂了一幅颜色陈旧的画:画上的人削肩细腰,侧身站在窗前,素白的衣衫和泼墨般的长发被风吹起,飞扬洒脱。窗外白雪皑皑,红梅怒放,雪鸟在枝头婉转歌喉。那人拈花轻嗅,嘴角噙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半边雪似的轮廓。在他身后的花架上,一盆叶秀而健,茎细瓣净,心阔肩平的荷瓣素心兰清香悠远。近旁,深茶色的书案样式朴素,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古书籍与笔墨纸砚,一支梅花如意钗伴着一副卷轴,静静地躺在香气缭绕的香炉旁。画上没有题词,也没有落款,只有一处恰到好处的留白。谢轻晗在书案前坐下,对着画中人举了举茶盏,眉眼间是谁也没见过的温柔颜色。 密室外,朔风如刀,雪密得叫人心慌。 第七卷:凛冬2 天慕山的雪下得还不是最猛的,最猛的当数仙鹤门一带,像是谁将絮好的棉花大把大把地从空中撒下。不到十日,方圆百里只剩仙鹤门那座标志性的鹤形山脉峰隐约可见,其余的被暴雪覆盖,早已难辨其形,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建筑哪里是山哪里是树。又过了两日,仙鹤门的山门前堆满了大小不同,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雪人。两只丈许高,栩栩如生的仙鹤展翅欲飞,仿佛就要乘风伴雪归去。 秋嫣然辞别白婉姝时,雪才刚开始下,稀稀落落的,时疏时密,像没碾细的粗盐粒。人们照常在田间地头劳作,都以为这场雪是个好兆头,还满怀希望地期待来年粮仓丰盈。到了今天,风没日没夜地吹,雪铺天盖地地下,没功夫傍身的人已寸步难行。哪怕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千里马,也难在风雪中前行百米。 三叉路口,一处荒废的酒肆被积雪压塌了腰,在怒吼的狂风中吱嘎吱嘎作响,随时有坍塌的危险。酒肆背靠大山,面朝河流,周围草木葱茏,环境相当优美。可惜,如今民生凋敝,客流全无,再美的风景也没人观赏。顺着弯曲的山道上行一百米左右,有个十分阔大的山洞,从前被用来储存粮食、果蔬、酒肉和柴火,现在就只剩些没烧完的柴火。赶上雨雪天气,这里便成了行人遮风挡雨的地方。 没费什么劲,火就燃旺了。秋嫣然烤着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时不时摸一摸僵如石头的耳朵。她没能赶到预定的客栈,只能露宿荒野。好在这山里有不少用来存放柴火的洞穴,可暂避风寒,亦可取暖。她胡乱吃了点干粮,又化了些雪水喝了,抱着剑靠在柴草上,舒服地伸长了双腿。她得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一道人影落在洞门口,是个体型魁伟,五官粗憨的陌生男子。若不是他的剑鞘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平常得就像农庄里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从他看秋嫣然的眼神不难看出,他没想到洞里还有人。秋嫣然也没想到,速弹身而起,以一个戒备的姿势站立,随时准备拔剑迎战。 “姑娘切莫误会,在下不是坏人。”那男子简单清理掉身上的雪,又跺了跺脚,一本正经地施礼:“在下洛闻,途经此地被大雪阻了行程,想借此山洞歇脚,不知是否方便?” 秋嫣然把手从剑上移开,还礼:“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阁下随便歇。” “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千机阁的二小姐?” “正是。”秋嫣然笑了,“没想到我秋嫣然平庸之辈,吃的又是闲饭,在江湖中的名头倒还响亮。我是该感谢秋家的列祖列宗呢,还是该感谢我自己?” “姑娘的名头是靠自己的本事挣下的,当然该感谢自己。再说,即便认不出人,也该认得姑娘手中的剑。” “原来如此。”秋嫣然对陌生人并无多少防备心,随手将剑靠在草堆上,背着手踱步到洞门口,望着密不透风的大雪暗暗皱眉。 洛闻赞道:“江湖上人人都夸二小姐单纯直率,是个爽快人。又说秋阁主不但心思奇巧,还是个对妹妹千宠万宠的好兄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竟舍得将贴身佩剑给了姑娘。” 秋嫣然转身看着星野剑,笑道:“我大哥总说我的夕雾剑不够霸气,与人打架时唬不住人,就把他的星野剑借给我用,可我还是觉得我的夕雾好使。” “江湖中的十大名剑,排名前三的都出自柳老先生之手,分别是霜月,辉夜与星野。夕雾虽然也是好剑,可跟星野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阁下这般直言不讳,倒很合我的脾气。”秋嫣然一双灵动的眼睛盯着洛闻眨啊眨啊,直眨得空气都甜美了,“看样子,阁下是有问题想问我?千机阁做的就是买卖消息的生意,只要买主付得起代价,我们就卖。” “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姑娘的慧眼。在下确实有事想请教姑娘。价格嘛自然是姑娘说了算,只要不是要在下的命,就绝不赖账。” “好说。阁下想问什么?” “既然我们聊到了名剑,在下就想问问,霜月剑为何会在月影手中?” “抱歉!和十三公子有关的消息我哥多年前就束之高阁,列为禁秘,不准买卖了。” “十三公子奇人,他的个人信息对外界来说始终是个谜团,千机阁想打探到他的消息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或许秋阁主不是不卖,而是没有,没得卖。” “这个就要去问我哥了。是有是无,卖还是不卖,都是他说了算。因为千机阁有规矩:但凡阁主说过不再买卖的消息,谁也不能再过问,就是我也不能违逆。” “那在下换个问题问:巫族的前圣女林漫现在何处?” 秋嫣然的眼睛越发大了:“阁下好大的胃口!竟关心起巫族的事来!难不成你是巫族的人?不然,你没理由对前圣女感兴趣。” “千机阁一向只卖消息,不过问缘由。这也是规矩。二小姐这么问,怕是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是我违规了。阁下要原谅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跟我哥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个米虫,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对祖宗规矩不能像我哥那般已养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所以有时难免会触犯。如果阁下真想买消息,又不想被问一些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直接去千机阁找我哥,千万莫来找我。” “知道了。在下刚才忘记问了,听闻二小姐带了一队人马出来替柳庄主找解药,怎么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林?天气这么恶劣,不怕出事么?” “我有幸得高人指点,寻得隐仙,求得解药。送药人得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赶路,我受不了那辛苦,就让他们先行,估计这会已经回到名剑山庄了。我难得出来一趟,本想多玩几天再回去,哪知遇上了这场暴雪,被困在了这里。” “柳庄主好福气,有这么能干的未婚妻。”洛闻在洞中来回转了几圈,将所有能藏人的柴草堆仔细扒拉了一遍,才笑着道:“二小姐,难道秋渐离和柳宸锋没有告诉你,江湖险恶,不能轻信陌生人么?” “说过。不过我觉得他们言过其实了。哪有那么多坏人?即便有,又怎会偏偏让我遇上了?我又没害过人,坏人应该也不会找上我吧?” “那可不好说。哪个坏人会把‘坏’写在脸上?不都是千方百计让自己和蔼可亲,看起来和普通人一般无二么?”洛闻用脚勾起星野剑仔细把玩,笑容不对味了。“风雪夜,山野间,衣单袜薄,难挡酷寒。不如,委屈二小姐与在下抱团取暖?我火气旺,怀里很是暖和。二小姐不试试?”他黑色的眼瞳起了变化,竟变成了幽冷的冰蓝色。 秋嫣然吓得连连倒退:“你……你是妖……妖还……还是魔?” “妖如何?魔又怎样?反正我是货真价实,身强力壮的男人。” “你……你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洛闻居然有此艳福,竟可以与江湖中有名的美人同塌而眠!柳宸锋要是知道我睡了他未来的老婆,会不会羞愧得一剑抹了脖子?哈哈哈……”洛闻看向秋嫣然的眼里流淌着赤裸裸的挑逗与色欲,和他之前彬彬有礼的形象判若两人。他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又从脑袋上抽出几根针,再一阵揉搓,原本憨厚沉闷的面容忽然就变得灵动鲜活,风流俊俏了,像换了张脸似的。“我这样子二小姐可还看得顺眼?” “幻真术?你不是妖族是魔族!妖族立有严规铁律,严禁为祸人类,否则将被打回原形,逐出族群,永生不得踏入幻境。且妖族一向遵纪守法,偶有偷跑到人间界玩耍的,也都规规矩矩,不敢犯戒。魔族就不一样了,到处惹是生非,无恶不作!” “是魔族你又能奈我何?难道你还想灭了我?你有那个本事么?你的剑可还在我的手里。” “没有剑我照样可以杀了你!” “这么美的人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狠话作甚?”洛闻见秋嫣然无路可退,愈发得意了:“你若乖乖听话,我可以对你温柔点。不然,可别怪我粗暴。” “等等!”秋嫣然反手撑着山石,似乎已经害怕得站不稳了。“反正我也逃不掉,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听十三公子和林漫的消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秋嫣然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凡事都要求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依从你,只求你留我一命。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秋嫣然已然咬破了舌头,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依你!”洛闻不想已煮熟的鸭子飞上天,又想着秋嫣然没有帮手,没有逃出自己掌心的可能,也不在乎再饶舌几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魔族。前段时间,魔族的长老关木通得到消息,说雪凌寒的相好莫待极有可能是林漫的亲骨肉。为了求证,关木通从武林大会开始,就一直跟踪莫待。后来,这件事在琅寰山被证实:那家伙确系巫族之后,但是不是林漫的骨血还有待考证。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莫待真是巫族的人,他绝不会与雪凌寒在一起。与仙界的人交好,这在巫族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我才说有意思嘛!据说,那莫待是个孤儿,压根就不清楚亲生爹娘是谁。有趣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又竭力将体内的灵力藏匿得一丝不露,好像生怕被别人察觉了。如果不是他受了孟星魂的暗算,功力不济,导致灵力外泄,也许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身体里藏着林漫的灵力。” “撒谎!林漫乃寻常女子,根本不会武功,哪来的灵力?” “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没说谎。想知道真假,回去问你哥不就好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种事也该是机密。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 “我说,你们秋家的人是不是天生就爱打听?有完没完?” “我既没有我哥的聪明才智,也没有门下弟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如果连这点求知欲都没有,那可就真成废物草包,不配为秋家人了。” 第七卷:凛冬3 “有道理。靠消息吃饭的人必须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其实告诉你原因也没关系,只是我懒得说。我原是孤儿,生下来没几天就被爹娘弃在了陋巷,幸得一对洛姓兄妹相救,才得以活命。我哥哥姐姐都是老实人,从不与人交恶,尤其是姐姐,温柔善良,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不忍心上门乞讨的人空手而归。哥哥姐姐非常疼我,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我,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疼。有一年冬天,我生了重病,没钱治疗,姐姐几乎卖干了身上的血,哥哥没日没夜地给人做工,才勉强攒够了救命钱。我这条命是哥哥姐姐拿命换来的,他们就是我的父与母,是我的一切!前年春天,我与人做了票买卖,远行了四个月。等我回来时,哥哥姐姐坟上的草都长出来了……”洛闻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停了停,又说,“我四处打听,始终探不到原委。过了一年,我在酒楼喝酒,无意间听几个醉汉聊天,这才知晓事情的真相。原来,关木通曾向其亲信透露出他想纳第十八房妾的想法。一长老为了巴结讨好,便想将我姐姐送与他为妾。我姐姐宁死不从,哥哥也不答应,将上门提亲的人赶出了门。没过多久,那长老设局,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哥哥姐姐活活打死,还将他们的尸体挂在城寨上示众……为了报仇,我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路做到关木通的侍卫长,并成为他的心腹爱将。之后,我设计杀毒了那长老全家,还睡了关木通的姐姐妹妹,又将他的爱妻美妾睡了个遍,并留诗一首叛离魔界,东游西逛,天下为家。”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你与关木通关系亲近,知道巫族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你写了什么诗?念来听听。” “听听就听听!我是这么写的:关木老狗你太坏,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事成抽身去,他日再来。” 秋嫣然忍俊不住:“你这也叫诗?别侮辱诗人了!后来呢?” “年少时,我就常听姐姐讲林漫的事,觉得此人雅俗共赏,非常有趣。离开混境后,我也没正经事干,就打听了打听,得知林漫一直流浪人间,没再回巫族。也就是说,这莫待还真有可能是她的血脉。可是,令人迷惑的问题又来了:圣女只生女儿,为何到林漫这里却生了儿子?那林漫来到人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我真是好奇得很呐!” “那……那你又为何打听霜月?”秋嫣然听得两眼放光,竟不再发抖。 洛闻笑了:“你这小妞还真是与众不同,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行,看在你我即将共度良宵的份上,我都告诉你好了。”他用星野削着粗树枝,似乎在测试其锋利程度。“当年,柳清扬那老头封剑归隐时,没有将霜月封存在名剑山庄的抚剑堂,而是随身带走了,并留下话说:无论日后谁携霜月出现,名剑山庄的人都不得过问。十多年后,十三公子带着霜月现身论剑大会,以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击败了柳宸锋他爹柳毅,名震江湖。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柳毅会向十三公子讨要霜月,结果名剑山庄从上至下没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就好像那剑原本就是十三公子的。落凤山一夜,十三公子跳崖自杀,霜月到了谢轻云手里,也还是没人上门追讨。不得不承认,柳家一门胸襟豁达!” “柳家的家风,我自是了然,无须你再赘述。你还是直奔主题吧!” “嚯,真是个性急的小妞,这么快就要爷直奔主题?”洛闻将星野扔回原处,拿着削成尖头的树枝比划。“有人猜测,十三公子杀了柳清扬,抢了霜月剑,赏给了他的贴身侍卫月影。也有人说,柳清扬是个怪老头,说不定是他自己拿剑换酒喝了。众说纷纭,难有定论。我也是个好奇心重的,就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霜月剑为何会在十三公子手中,这也算是武林中的十大悬案之一,想弄清楚哪有那么容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或者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有,当然有!比如,二小姐你的身体是什么味道的?”洛闻点了秋嫣然的穴道,将她拉向怀里。“就让我来揭晓答案吧!”眼看两人的身体只差一拳的距离便会亲密接触,秋嫣然一直背在背后的手突然拿到了身前,射出一蓬漂亮的烟雾。洛闻像被施了定身法,立时动弹不得:“你…” “你被我算计了!”秋嫣然搓着手道:“你爷爷个腿的,差点把姑奶奶我的手冻掉了!”说完又踢了洛闻一脚,心想:莫兄说使用暗器最主要的是把握时机,不能有丝毫犹豫,果然。 “我明明点了你的穴道,你怎么还能动?”洛闻打量着秋嫣然,“难道你会移穴换位?那可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才会的功夫!” “我会移穴换位很奇怪么?米虫也分很多种,我这种属于长了尖牙利嘴会伤人的。”秋嫣然沾了唇上的胭脂,在一张透明的纸上简单书写几个字,又将纸捏成米粒大小,塞进一只用符咒术化出的通体雪白的鹰的肚子里。“小白,辛苦你跑一趟。告诉我哥和锋哥,我很好,勿念。” 那鹰绕着她飞了一圈,一头扎进茫茫大雪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秋嫣然见洛闻惊异莫名,笑着将星野收入鞘中:“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符咒术并不是仙界和魔族特有的术法,人间界和魔界也有,而且不比你们的差。只是因为修习的人不多,没成气候罢了。等等,你的灵力出现了波动,你是在生气还是在打坏主意?” “你不是仙门弟子,也不曾修炼仙法,为何能感受我的灵力?” “谁说修灵力就一定要修仙?谢轻云你应该不陌生,他进仙门前,灵力修为已经令许多小仙望其项背。只不过他低调不张扬,从不在人前使用,才没人知道罢了。” “我还正纳闷,季晓棠眼界那么高的一个神,为什么会收一个懒骨头的浪荡子当徒弟,原来那家伙深藏不露,是个人才。” “人间界多得是有才之人,又岂止谢轻云深藏不露。”秋嫣然将洛闻踹到一边,颇为不满地道,“你这反应我很不爽!别把仙家门楣抬得那么高贵,也别把我等凡人看得那么低劣。认真打起来,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 洛闻忽然明白过来:“从我出现,你感受到我灵力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在给我设套了。你故意扔下星野,让我以为你江湖经验不足,从而放松警惕。后来的种种,也只是为了最后一刻对我下手?” 秋嫣然整了整衣衫,笑得无邪:“我一介女流,武功低微,硬碰硬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要活命只能靠投机取巧。这多少有点不符江湖规矩,欠妥,欠妥。” 洛闻大笑:“有何不妥?不费力气,靠心机算谋取胜的人才最厉害。二小姐完全没必要得丢人。你动手吧,利索点,我怕疼。” “我不喜欢杀人,也没杀你的打算。不然,那棉毛针上涂的就该是致命的毒药了。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放你走。如何?” “这买卖划算。二小姐请问,我一定据实回答,不虚不假。” “魔族和巫族素无来往,关木通为何会关心前圣女的去向?” 不愧是千机阁的人,句句都是要害!洛闻想起有关秋嫣然胸大无脑,空有美貌的传闻,心想:狗屁传闻害死人!这姑娘哪像他们说的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直肠子傻大姐?分明就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想了一回,认清了形势,他清清嗓子道:“关木通是魔族的大长老,又是跟随魔君最久的侍卫,其忠心程度比那忠犬还要忠三分。魔族之所以蛰伏了这些年没动静,是因为关木通始终找不到营救魔君的方法。后来,他得到消息,说要想救魔君出鹰愁涧,就得先找到断魂剑,因为只有断魂剑才能斩断锁住魔君的灵器。而在那之前,还必须先用圣血祭剑。可惜自林漫出走后,巫族的圣女之位一直空悬。关木通想要得到圣血,就必须从前圣女下手。” “断魂剑,圣血……关木通的消息从何而来?可信度高么?” “据他一个小妾说,消息来自仙界。那女人爱我爱到想与我私奔,应该不会对我撒谎。” “仙界真和魔族有来往?”秋嫣然自语道,“图什么?” “图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仙界绝不会是白璧无瑕。” 希望消息是假的。不然,不管莫兄是不是巫族的人,不管他是男还是女,都会有杀身之祸。得赶紧把这消息传回去……秋嫣然还未思量完,却见洛闻又行动自如了:“你……你自己解了毒?” 洛闻笑道:“我忘了告诉你,我体质特殊,一般的毒根本奈何不了我。你该下狠手,涂上见血封喉的毒。” 秋嫣然暗恨自己心软:“也好。你我就比一比,看谁的剑更锋利。” “我洛闻从来不会拒绝女人的请求。那咱们就比比?输了的人以身相许。” “等你赢了本姑娘再来定规矩吧!” 两人正要动手,冰冻的河面上突然闪现出一阵阵刺眼的红光,跟猛火上房似的。紧接着,响起几声惨叫,几声哀嚎,尔后便没了动静,只有悉悉索索的落雪声。秋嫣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咱俩的事以后再说,先联手退敌。不然你我都有大麻烦!”她就地倒在洛闻脚下,三两下将自己弄得衣衫不整,钗环散乱,一张脸灰扑扑的极为难看。 “你做什么?我……” “不想死就听我的!”秋嫣然挠了自己脖子两把,直挠得血肉模糊,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卖惨示弱?这也太轻车熟路了吧?洛闻被秋嫣然这一系列如临大敌的操作弄得有些忐忑,不知道来的是何方妖魔鬼怪。他迅速将容貌恢复到庄户人的老实样,活动着手脚,双眼盯着洞门,不敢眨眼。等他看清楚来人的长相时,竟真的不会眨眼了。因为,她实在太美了!他若认识来人,多半没胆这样盯着她看,因为他不会想要自己的骨头被碾进泥土,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喂狗。 第七卷:凛冬4 雪千色进到洞里,见洛闻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瞬间怒从心底起:“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下一眼看见秋嫣然,更是怒不可遏:“淫贼!胆敢欺我仙门亲眷!该死!”说完举掌拍去,力量霸道,直逼得洛闻连连后退。 秋嫣然暗暗叫苦:我只想着如何示弱消减她的防备心,却忘了秋家也有不少宗亲弟子在碧霄宫和风神门修仙。看她这架势,我连解释也不能够。这洛闻怕是没命了,可我还有问题要问呢! 洛闻对雪千色的不好惹早有所耳闻,只是未曾交道过。他转了转脑筋,边接招边寻脱身之法:“姑娘误会了!在下进来时秋姑娘已昏迷不醒,这会刚被我唤醒,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秋嫣然心想:嗬,反应还挺快! 雪千色喝道:“鬼才信你的话!” 秋嫣然忙道:“他没撒谎!我原是在这山洞里歇脚,哪知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看不清面目的怪物,对着我撕闹叫嚷,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幸亏洛兄及时出现,赶走了那东西,不然,恐怕我已遭毒手。”她谢过雪千色,勉强撑着身子,一瘸一拐坐回到柴堆旁。 雪千色立马收了手:“我说你,几年前你与人打架,身手还蛮不错的。今日怎么怂到这个地步了,连剑都没拔就输了?” 秋嫣然赧然:“自古小人最难防,三公主见笑了。风雪这么大,您怎么来这里了?” “今冬雪怪出没,这一带灾情最是严重。因着我的能力方便探查追踪,母后便派我来打探情况。刚杀了只小的,老的跑没影了。”雪千色冷冷地瞥了眼洛闻,眼神很是不屑。洛闻曾见她出手狠辣不留情,也有了十分的警觉,不再认为是秋嫣然反应过度。 雪千色弄干净身上的雪,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魔族的人不好好待在混境,何故跑来人间界?” “说起来惭愧。在下得罪了族中长老,无处可去,只得借人间界暂住。” “你倒会挑地方。那雪怪是你们弄出来的?” 洛闻衡量完目前的情形,老老实实回答道:“魔族的确有雪怪,但都比较普通,弄不出这么大的雪,怕是另有来路。” “前不久,魔族出现在东西海,为祸百姓,是谁的主意?” “我只是小小侍卫,族中大事我并不知情。” “不知情?好个不知情。”雪千色一改冷傲之色,柔声道,“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回琅寰山的路漫长又寂寞苦多,不如,你陪我跑一趟?你我在路上慢慢聊,说不定就能聊出点内情。”她千娇百媚,美艳俏丽的样子令人为之失神,却又让人不寒而栗。 洛闻抱拳道:“三公主赏脸,在下不敢拒绝。只是,在下已答应护送秋姑娘回千机阁,不好失言。请三公主成全!” 秋嫣然忙接口道:“是啊,这风大雪急,路途艰难,我有伤不能独行,还请三公主体谅。” “若我坚持己见,既不想成全,又不愿体谅呢?”雪千色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嫣然,玩着一根木棍。“你确定你只是想他送你回千机阁,而不是想从他嘴里打探魔族的消息?” “千机阁的消息来源有专人负责,无需我操心。再说,千机阁从不买卖仙魔妖三界的消息,就这方面而言,洛兄对千机阁并无助益。” “是么?那千机阁为何知道血色海棠花是七星湖特有?” “在雪医仙还不是医仙时,曾对他的一个凡人朋友说: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培植出血色海棠花。后来,这人身患重疾,需要血色海棠入药,彼时已入主七星湖的雪医仙不忘旧时轻易,派人送去了足量的。巧的是,血色海棠送达时,刚好有千机阁的弟子在场。再后来,发生了蔷薇妖化的事件,有人在现场发现了血色海棠花。千机阁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将其束之高阁,并没打算与人交易,奈何被贼人所盗,也是万般无奈。” “任凭你的说辞有多么合情合理,无可挑剔,我都坚持要他跟我走。”雪千色的手不安分地曲张,“要不然你我比划比划,以输赢定结果?以免日后你说我欺负你。” 千机阁的机密室,秋嫣然甚少出入;千机阁里的机密,秋嫣然不知道的非常多。唯有和雪千色有关的案卷,她都一一看过,悉数皆知。秋渐离曾指着一卷宗说:只看帝后的说辞就该知道,雪千色刁蛮恶毒的行径并不全是生而有之,多半是后天养成。她为了取乐,打死打伤没门派没后台的小仙,方清歌以一句年少无知便将苦主打发了,连医药费都没给;她心情不好,滥杀无辜凡人,雪庆霄将罪责全盘揽下,说自己教子无方,又找了一大堆理由为她开解;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灵力如何,私自放走妖兽,造成无数百姓伤亡,也仅仅只被责罚几句了事……任何情况下遇见雪千色,能绕道就绕道,绕不开就竭尽所能,保命为上。秋嫣然自知不是雪千色的对手,蹭了蹭还在渗血的脖子道:“三公主若执意如此,我也只能依从。稍后我便传信给我哥,请他派人来接我。” 洛闻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三公主回琅寰山。” 雪千色冷哼一声,嘴角掠过一丝轻蔑与得意。 洞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功夫不大,进来一群背着行李,奇装异服,面目不善的男女。他们大声说着异族语言,使劲拍打身上的雪,指天画地,个个面有怨气,似乎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一个肩挎黑色大布包,头梳多条小辫,小麦色皮肤的红衣少女瘸着腿,扶石头坐下,神情焦灼而苦痛。她拉过那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在身边坐下,看众人忙活。扶她的中年男人整好衣冠,对着雪千色、秋嫣然和洛闻抱拳行礼,以手势配着半生不熟的简短词语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来回比划了好半天,又说了十来遍,三人方猜出个大概:他是在问他们一行人可不可以在此避寒。洛闻见雪千色和秋嫣然都没有要回话的意思,只得点了点头。那人道了谢,一众人宽衣脱帽,一股浓郁的腥膻之气迅速将原本清新的空气熏染得令人作呕。秋嫣然和洛闻强忍住胃部不适,尽量自然地将口鼻朝向另一个方向。雪千色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紧锁双眉,捂着鼻子走到靠洞口的地方去了。 中年男人始终保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转身照顾一个年岁较长的长发女人脱去外套。他们又另外生了一堆火,围在火堆周围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无视了旁人的存在。 雪千色示意洛闻起身,准备离开。秋嫣然正要出言挽留,噌地窜进来一个身背长剑,头戴风雪帽,捂得连眼睛都不露的男子。他带起的风吹得火苗呼呼乱窜,引得洞中诸人对他侧目。待他脱下帽子,摘去捂脸的面罩,秋嫣然一拍手笑了:“长风兄,你怎么也来了此地?” 顾长风跺去靴子上的雪,向认识和不认识的行礼问好:“我清完账从天慕山回来,刚好赶上这场大雪。路上听人说,此间常有雪狼出没,我便想抓了给我家公子做个暖手套。寻了这些天,终于寻到了那畜生的痕迹。正准备下手时不想被附近的村民给惊了,被它逃了。你怎么受伤了?” “久走江湖,阴沟里翻船了。” “这是我家公子配制的药,效果非常不错,你快试试。”顾长风帮着上了药,将目光投向雪千色和洛闻。“这两位是?” 秋嫣然忙为双方做了介绍,称雪千色是仙界最尊贵美丽的公主,说洛闻是她的江湖朋友。顾长风见过礼,笑问雪千色:“我家公子少有书信,他近来可好?谢三公子可好?自从上次天慕山一别,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都是不爱写信的主。” 雪千色慢声道:“他二人都已开始修炼符咒术,一切安好。有我哥和梅先生照应,你不必担心。”她看向顾长风的眼神比与秋嫣然说话时温和了些许,只不过还是不见笑容。 顾长风笑道:“如此甚好!烦请三公主转告谢三公子,快过年了,他欠我的酒钱该结了。” 雪千色瞥了他一眼,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又不是信使,不负责传信。” “谢三公子欠你酒钱了?好新鲜!”秋嫣然笑道:“都说旧账不隔年。可依着眼下这情形,这钱他欠定了。来年你狠狠敲他一竹杠,让他陪你一醉方休。” “敲不了竹杠了,他已经戒酒了。” “戒酒?谢三公子?我没听错吧?” “错不了。他当真是滴酒不沾了。” “啊?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秋嫣然的头摇得像风中的墙头草,“洛兄,你信一个爱酒如命的人突然戒酒了么?” “早就听说谢三公子是酒中的大家。实在很难相信他戒酒了。” “别说你们,我当初也不信。若不是亲眼见他谢绝了我家公子的邀约,我也是你们这个反应。我家公子问他为何戒酒,他不肯说,只是笑。”说着,顾长风取下腰间的酒壶晃了晃,“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得住的。” “不说理由只是笑?为何?”秋嫣然问,“莫不是他与人有约?” “也许吧。反正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陪我喝酒的人又少了一个。” 真是两截呆木头!洛闻吹了声口哨,引得好几个人朝这边看来。他双眉轻挑,冲那红衣少女柔情蜜意地眨了眨眼。“我素来厌恶红色,看见谁着红就恨不得将其暴揍一顿。可今儿奇了怪了,就觉得这红色是所有颜色中最最漂亮迷人的,看着也特别舒心养眼。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边说边盘算:这顾长风是莫待的贴身侍卫,想来也是巫族中人,不如找个机会试试他的身手。 “你的意思是说谢三公子有意中人了?对方不喜欢喝酒,或者说谢三公子不希望他喜欢的人喝酒,所以率先戒了酒?”秋嫣然拍手道,“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古有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成为千古奇闻。谢三公子这番心意,也该榜上有名,成为当世美谈。” “果真如此,那是美事一桩啊!只是之前从未听他说起,该不是去琅寰山后才有的?”顾长风笑道,“这么快就得佳人芳心暗许,这小子可以啊!” “我现在非常好奇这佳人是谁,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秋嫣然连着猜了好几个,都被顾长风否定了。“不猜了不猜了!管她是谁,回头让谢三公子请客就对了。不过谢三公子常说他是穷人,恐怕没钱请客。” “凤来客栈有他就有。到时候,还请洛兄赏脸。” “只要那时我还在人间界,万水千山,必定赴约。” 雪千色低着头,玩着一缕头发,嘴角微微动了动。 第七卷:凛冬5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秋嫣然忽然低声问道:“长风兄,你交八方客,见多识广,能听明白那群人在嘀咕什么吗?” 顾长风凝神倾听片刻,摇头:“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十有八九是雾游国的商人。凤来客栈曾接待过雾游国的人,我见过几次,对他们的服装还有点印象,但语言我当真是一窍不通。” “这就有点麻烦了。”秋嫣然道,“雾游国的语言极为复杂,且方言繁复多变,山这边的人听不懂山那边人的话是家常便饭,更别提咱们这些外族了。”她见那红衣少女凑到中年男人耳边窃窃私语,又说:“雾游国国君辛巴野心勃勃,觊觎昭阳国的领土日久。且他们素来只尊本国君主,不敬神佛,不受仙界规矩制约,极难交道。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怕是有所图谋。” “雾游国的战士轻功超群,体格强健,视力极佳,而且擅长夜间作战。像这种极端天气,咱们视线受扰,举步维艰,他们却明若观火,如履平地。须得小心提防!” 雪千色盯着那红衣少女看了片刻,又回头看雪。 “担心也没用,这些事你我有心无力。如今这时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顾长风猛地收住话口,仔细擦去寒霜上的水渍。“我家公子不许我议论朝局,我差点犯禁了。” “一样的,我哥也不许我说。”秋嫣然两手一摊,颇为无奈。“咱俩可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都被人管得死死的。这次我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差点把命搭上了,回家肯定要被我哥骂得体无完肤。” “洛兄不与你同行?有他在,秋阁主自然不好说你什么。” “三公主有事询问,要洛兄与她回琅寰山。”秋嫣然揉着腿道,“这雪下得没完没了的,估计消息一时也难送到我哥手里。我只能在此地死等了,看附近有没有千机阁的弟子赶过来。” “实在抱歉得很,我没办法护送你回去了。那雪狼向西逃了,我这就要去追,晚了怕就跟丢了,又白忙活一场。”顾长风小声道,“我家公子和谢三公子常说,三公主为人很好,也非常好说话。不如你请她通融通融,让洛兄先送你回千机阁,再去琅寰山?” “我跟三公主交情浅薄,哪好开口相求?不过,办法总是会有的,你放心去吧,别担心我。”秋嫣然递给顾长风一颗弹丸,“风狂雪急,夜路难行。长风兄若遇见危险需要救助,可将其释放。凡是看见信号的千机阁弟子,只要力所能及,都会出手相助。” 顾长风道过谢,又跟雪千色和洛闻道了别,顶风出了洞。秋嫣然望着白色的洞口,愁容满面。洛闻不说话,一双眼不停地眨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又一道红光朝天冲,紧接着东南方向传来一阵阵野兽的吼声。雪千色忽然起身,一手抓着秋嫣然,一手抓着洛闻,直扑洞外:“秋嫣然,那年我在凤梧城中闲逛,被一群不知死活的登徒子纠缠。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却出手相助,替我赶走了他们,我领你的情。今天我就让这姓洛的送你回家,从此以后你我互不相欠。”说罢,在一株大树下驻足,抬手塞了颗药到洛闻嘴里,把解药给了秋嫣然。“你最好安全把她送回千机阁。胆敢耍花招,我剥了你的皮!” 洛闻陪着笑,忙不迭表态。秋嫣然也连忙道谢:“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雪千色指着那山洞道:“此乃是非之地。你们另找地方落脚。” 秋嫣然奇道:“这漫天大雪,连个行人都没有,又是晚上,哪来的是非?” “亏你还是千机阁的人,这点观察力都没有。丢不丢脸?”雪千色不耐烦地道,“据我观察,那帮雾游国的人绝非善类。别问我怎么知道,他们进到洞中时,你俩可曾看见有一人跺脚除雪?没有吧。这么大的雪,背着那么多东西夜行,靴子上居然没沾雪。而顾长风只带了一壶酒,一把剑,却跺了老半天才弄干净靴子上的雪泥。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帮人的功夫远在顾长风之上,雪中行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事。特别是那红衣女,明明扭了脚不能负重,却还挎着很沉的包袱,一双鞋也只湿了鞋面,哪有点雪路难走的样子?要么,是她身份尊贵,有人背着她前行。要么,是她的一只脚就抵得过别人的一双。再想想顾长风的话,我怀疑他们极有可能是雾游国的暗探。你俩这身份,跟别国的探子同住一处,不怕惹一身骚?我抓雪怪去了,你俩自求多福。” 难怪长风兄叫我想办法速离此地!多半是他也看出了端倪,奈何又没办法明说,只能趁上药的机会偷偷递话给我。秋嫣然一脸诚恳地道:“多谢三公主指点,我们这就离开。” 洛闻上前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远去。待他二人的身影被风雪湮没,雪千色返回洞中,径直朝那红衣少女走去。她玩着衣衫上的彩带,未语先笑,一张俏脸万分迷人:“我说,装瘸是不是特别好玩?教教我呗,我也想学。” 雾游国的人面面相觑,神色迷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红衣少女指指烤得滋滋冒烟的牛肉,又指指手中的香料,摆了摆手,大概是在说:肉没熟,不能吃。 “这演技,也太烂俗了些。”雪千色笑道,“刚才秋嫣然介绍过我,各位也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端正态度,别装疯卖傻。我好好问话你好好答,大家相安无事。不然,等我不耐烦问了,你想说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气氛忽然变了,静谧中透着躁动,沉闷中透着杀气。 “就没一个人想理睬我?好吧,那我就只能先杀光你们,再看看你们的行囊里都装着什么秘密。”雪千色弹出一点灵力,直奔那小男孩。“本公主最喜欢掐嫩尖,就先拿你开刀!” 眼见那灵力就要击中小男孩的面门,红衣少女抬手一抓,灵力便没入她的掌中,不见了踪迹。“三公主的性子比传说中要急得多。”红衣少女抚摸着小男孩的头,笑着吹去落在他肩上的草木灰,“我弟弟年纪尚小,你可别吓他。” “不是昭阳国的居民,却说一口流利的昭阳国话。你是夜月一族?”雪千色打量着红衣少女,“你冒充雾游国的人,居心何在?” 红衣少女笑得恬淡:“我是雾游国公主辛夷。昭阳国语言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三公主咄咄相逼,无非想知道我等此行的目的,我告诉你就是,何必大动肝火?” 雪千色冷哼道:“贱皮子。问你的时候不说,非得逼我动手。” 辛夷将香料均匀地撒在牛肉上,切下最嫩的一块肉给那小男孩。“我此番前来,一为拒婚,二为结盟。我不愿嫁与萧煜为妻,特来表明心迹,并将我父皇的手书送与萧尧。从此以后,两国缔结为友邦联盟,患难与共。” 很显然,能听懂昭阳国语言的并不只有红衣少女一人,那群雾游国的人都已朝两人围了过来。中年男人的脚踩在干燥的柴草上,没有声响。 “萧尧订下的婚约,你想解除就能解除?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放在过去肯定是不行,可现在他有求于我雾游国,当然要依着我父皇的意思。结盟的事,萧尧不愿让魔界知道,我等才乔装而行。三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有你嫁入昭阳国为人质,萧尧能放心与你结盟?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萧尧确实不放心,可是他有得选么?眼下,与昭阳国毗邻的国家,十有七八与之交恶,剩下的大多也貌合神离。比如夜月族,表面上称臣纳贡,心里有多不满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萧尧若与魔界开战,最怕的就是被群起而攻之,致使多面受敌,他又无回护之力,那极有可能导致皇权旁落。因此,在战斗打响前,他必须与周边各国搞好关系,最好是能结为友邻,保证双方无战事。雾游国与魔界素来不和,时有摩擦。只要雾游国不接受魔界的示好与拉拢,保持中立,他就少了心腹之患。” “萧尧疑心重,光凭这一点他就能同意?” “当然不能。别看如今的雾游国国土辽阔,富庶丰饶,将帅良才济济,忠勇之士无数,是少数能与昭阳国比肩的国家。可在昭阳国的鼎盛时期,我们也没少挨欺负。眼下他弱我强,又是这么个艰难的处境,我们当然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扬眉吐气一回。萧尧洞悉我等心理,虽不爽,但还是会依从。何况我父皇还承诺,开春后让我的皇长兄迎娶昭阳国公主,两国结秦晋之好,永不相欺。如此,他也就没话可说了。” “秦晋之好?永不相欺?在国家利益面前,有永不相欺一说?儿女联姻更不值一提。都说你父亲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算盘精,凡事必得利字当先,没想到对女儿的婚事却这般上心,倒叫我刮目相看。想那萧尧自诩深谙御人术,连我母后都敢算计,竟也有吃瘪的时候。活该!”雪千色笑弯了腰。 “瞧,我没说错吧,萧尧失了人心,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太多了。” “谁叫他本事不大还那么嚣张?你身手非凡,为何会伤了脚踝?” “这一路上都有人跟踪我们,不知道目的何在。我本不想理睬,可对方始终不肯放过。天黑时,我们交上了手。我弟弟不会武功,为了保护他,我被其中一人伤了脚踝。” “你此番前来,路途艰险,干嘛要带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在身边?” “他想看昭阳国的稀奇,非缠着我。”辛夷宠爱地看着那小男孩,替他擦去嘴角的油渍。“仙界素来和萧尧一条心。三公主如果有时间,不妨替我打发掉这帮人,也算是帮了萧尧的忙。毕竟,我们若出事,我父皇追究起来,萧尧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胡说!仙界在人魔两界的纷争中,向来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萧尧的事他自己处理,本公主才不会插手!” 第七卷:凛冬6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看来三公主也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不是仙界撑腰,萧尧断不敢如此胡作非为。我斗胆问一句,仙界到底收了萧尧什么好处,竟放得下金尊玉贵的架子,甘愿为人间的王保驾护航?该不会真像传闻中的那样,萧尧与仙后……” 雪千色一脸鄙薄之色:“一个贱民,也配跟本公主说话!” “三公主别张口闭口就叫别人贱民,可不是好习惯。你不过就是比较会投胎而已,若真要以本事论贵贱,你未必就有多高贵。何况……” “何况什么?你把话给本公主说清楚!我母后与萧尧怎样?”雪千色脸色铁青,双手已蓄满了灵力。“要是敢胡言乱语,本公主叫你后悔为人!” “实话往往都不太好听,不说也罢。不然,我怕三公主听了会暴走。我可不想被碾成一滩肉泥。”中年男人还以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同时报以一个不可言说的耸肩。 “只要你所说内容属实,我不难为你。若你敢造谣污蔑我母后……” “造谣污蔑?呵呵,我们没那兴趣。”辛夷的脸也变得很快,从笑意盈盈到满脸的冷嘲热讽,也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三公主大概还不知道吧,仙帝的心上人并非仙后,而是另有其人。说帝后琴瑟和鸣,是一对神仙眷侣,才是最大的谣言。你别着急骂人,也别忙找我的茬。我辛夷有名有姓,有家有国,跑不了的。若经你证实,是我满嘴喷粪污人清白,你随时来雾游国找我,要杀要剐随你,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养的。如果我所言非虚,你也甭谢我让你看透真相,不找我的麻烦就是了。” “本公主先杀了你们,再去找所谓的狗屁真相!”般若剑出手,招招是杀招,招招不离辛夷的要害。“本公主倒要看看,你的身手是不是和你的嘴巴一样厉害!” “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三公主还真是名不虚传!”辛夷抱着那小男孩左躲右闪,渐渐落了下风,中年男人忙施以援手。“三公主当真要赶尽杀绝?” “你说呢?”雪千色手握般若,转身杀向那群男女。双方都不客气,使出看家本领从洞内打到洞外,一直打到客栈前的大路上。辛夷的随从身手都不弱,但和雪千色比就还差些分量。没费多少工夫,胜负已有分晓,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大活人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只有辛夷,虽然多处受伤,行动尚且自如。 受伤的人胳膊腿不能动弹,嘴巴倒利索得一个顶俩。他们倒在风雪中,闲聊似的,玩笑着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被斩断双腿和左手的男子靠在雪堆上,用没了小手指的右手将自己的残肢插进雪地,使其直立朝天,然后抓了把被血浸透的雪塞进嘴里,梗着脖子咽下:“看来,哥几个今儿要撂在这鬼地方了。” “撂哪不是撂?还不都是眼一闭,腿一伸,就该去找小阎王喝茶了。” “小阎王的茶是谁都能喝的?咱们手上不干净,估计得直接下地狱。” “也对。得萧尧和雪重楼那样的才能被带去喝茶。我还真有点羡慕。” “这我就看不明白了。他俩的罪孽哪个不比咱们重?哪儿来的资格?” “那么多人命债,小阎王不得一笔一笔跟他俩算?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医仙,多大的谱啊!小阎王能让他俩干等么?怎么着也得泡壶茶伺候着。”中年男子的双眼已被戳瞎,血乎刺啦的看着瘆人。下腹破了个大洞,挂在体外的肠子还冒着热气。他提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冲众人做了个先走的手势,闭上眼喘息片刻,再也没开口。 紧挨着的男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被划得乱七八糟,外翻的血肉使得他看起来形如鬼怪,很是恐怖。他叼着没点火的烟斗,做了个朝天吐烟圈的动作,动作极为熟稔潇洒:“不对不对!萧尧死了就是鬼魂,鬼魂归小阎王管。可雪重楼是仙,仙不归冥界管。” “雪重楼是仙没错,可他还没跳出轮回,死了还是得去找小阎王报到。” “你们说萧尧就说萧尧,不许带上我三叔!”般若剑变了颜色,说话的人身上便又多了些血窟窿。雪千色剑指一直没吭声的长发女人,恶声喝道,“一个腐尸烂肉般的凡人,也配与我三叔相提并论!” “凡人怎么了?三公主不必觉得萧尧是凡人就卑贱,也不必觉得雪重楼是仙就高贵,更不必护着雪重楼,把他想得白壁似的。老实说,他不值得你这么护着。”长发女人无畏地推开她的剑,摩挲着眼角的皱纹,将被血与汗凝结成硬块的头发理顺。 “值不值得,我自有判定,要你来啰嗦?”般若剑削落一片头发,顺便挑断了长发女人的手筋,“凡人卑污下贱!不接受反驳!” “是卑贱还是高贵,不是光看身份与地位,还得看品性与操守。老身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经历的事多,见过的人更多,像萧尧和雪重楼这样般配又臭味相投的主,老身这辈子就只见过这么两个,那当真是你不嫌我脏,我不嫌你臭,一对烂人!” “痴人说梦,满嘴胡言!出身卑贱,德行再高尚也得任人践踏,高贵得起来么?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有资格谈高低贵贱品行操守,也才能发挥所长,出类拔萃!” “出类拔萃?三公主是说自己,还是说雪重楼?恕老身眼拙,三公主在老身眼里可稀松平常得紧。倒是那雪重楼,确实是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毕竟像他那样一生痴恋一朵千色罗刹的人,举世罕见。” “你什么意思?跟我说清楚!”雪千色猛地想起瑶光殿中那株被娇养的千色罗刹,握剑的缩了缩。“说!到底怎么回事?” “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就自己去找,问老身干嘛?只不过,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因为真相往往掩藏在迷雾和黑暗中,还伴随着痛苦与撕裂。或许三公主有追求真相的勇气,可未必就有看破的慧心。没有慧心,永远也寻不到真相。”长发女人打量着雪千色,吹开飘到眼前的散发。“老身是雾游国最有名的巫师,略懂相面之术。三公主乃大富大贵的之相,可惜父母缘分浅薄,生不知谁为父,死不知何为爱。可怜,可怜啊……还有方清歌,枉她贵为三界最高的掌权者,也还是没办法掌控自己丈夫的心,白让芳华付流水!”她嚯嚯笑着,双眼闪烁着神秘诡异的光芒,激动又兴奋,仿佛她已看见了谜底揭晓时雪千色的惊惶。 “贱妇!闭嘴!”一声断喝,长发女人被拍成了肉泥。她的头颅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滚到了雪千色的脚下,黑白分明的双眼眨了眨,将怜悯与讥诮交织成死亡的颜色,僵在眼眶里。“轮到你俩了!”般若剑指向单腿站立的辛夷和扶着她的小男孩。 辛夷收了手,凛凛一笑:“我打不过你,甘愿领死。” 般若剑已到了她头顶,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雪千色的目光扫过躺在血泊中的人,看他们身上般若剑留下的独一无二的伤痕,心里疑窦重重:“你的功夫并不差,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要?让你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拒绝!”辛夷面无惧色,将小男孩护到身后。 那小男孩笑得天真无邪:“姐姐,我说你要输,你偏不信,还说她是个沉得住气的。瞧瞧,一说方清歌不是雪庆霄所爱,她就暴走了。传闻中的三公主也并不是没有死穴。” 辛夷笑道:“就你机灵!行,我那只小鹰归你了!” 他二人说的是雾游国语言,雪千色听不明白,只得问:“你俩嘀咕什么?” “出霓凰城的第三日,我察觉到一股不明身份的人在暗中跟踪,似乎有所图谋。可我的行踪除了萧尧及他的心腹,无人知晓。我怀疑这些随从里出了奸细,向对方泄露了秘密,可我调查了很久也没查出来是谁。原本我想把他们都杀了,永除后患。奈何我没那么好的功夫,能在短时间内将他们杀干净而不留活口。我正发愁呢,恰好遇见了三公主,便借您的手帮我除去祸害。刚才,我弟弟说他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很开心。”辛夷搜了那群人的身,最后撕开中年男子的衣领,从中搜出一个极小极小的纸卷来。“这厮竟是萧尧的密探!枉我那么信任你!” 雪千色拿过纸卷看了看:“确实是萧尧的笔迹。他为何要派人跟踪你?” “这不正合了三公主的那句话么?没有我做人质,萧尧始终不放心,于是派人跟去雾游国。一旦发现我们有异动,他便可以先下手为强。不用想,跟在我们后面的那队人也是萧尧的。” “萧尧的事我不管。你利用我的事怎么算?” “三公主想怎么算?是想把我也杀了了事?” “我改主意了。我问你,这老婆子为什么要那么编排我母后和我三叔?只要你肯如实回答,我绝不为难你姐弟俩。若你肯指点我寻找答案,我谢你。我以雪家的先灵起誓,此话绝非诓骗之言!” “好说。三公主听说过柳朝烟其人么?她是医圣和毒圣的长女,得二圣真传,治病救人和用毒制毒的功夫都已出神入化,无人能望其项背。要紧的是她温柔慈悲,救人无数,又兼美貌无双,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奇女子。” “柳朝烟?这个名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三公主听到的应该是柳沉烟,她是柳朝烟的亲妹妹,凤舞山庄庄主慕连城的爱妻。” “难怪我耳熟!这姐妹俩可都不是俗人。” “若是俗人,柳朝烟又岂能成为仙帝心悦之人?三公主若想知道更多,不妨私底下多关注仙帝仙后的日常,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能有什么发现?我母后和父皇向来和乐融融,相敬如宾,从未有过龃龉!你说的这些我实在无法相信!”雪千色沉思半晌,又说,“老巫婆那句‘生不知谁为父’是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听巫师婆婆话里的意思,大概是的。只不过,这件事巫师婆婆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也头一回听说,不敢妄下结论。” “死老婆子,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雪千色恨声道。 “巫师婆婆非刻薄之人,绝不会无中生有,中伤他人。相信我,她的话不会是道听途说,信口胡诌。” “姑且信你。我再问你,对你们凡人来说,二月十四是特殊日子么?” “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不过是众多平凡日子中的一天。对仙帝而言,可能还意味着得到和失去——据说他与柳朝烟在二月十四那天相遇,又在二月十四那天离别。” “该不会你认识柳朝烟?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再不然,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第七卷:凛冬7 “消息的来源我实在不方便透露,三公主也不必再追问。还是那句话,我辛夷有名有姓,有家有国。若他日三公主发现我所说乃虚,可随时来找我。” “是虚是实,是真是假,我自会查证清楚。来日方长,你我总还会有再见之日。到那个时候,我再跟你理论今日之事。”雪千色收了剑,奔东南方向去了。 辛夷姐弟站立一阵,确定雪千色不会再回来了才长长松了口气。他们双膝跪地,对着满地的尸体毕恭毕敬地行礼,神色悲怆。之后,两人回到洞中,包扎好伤口,商议完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后便相拥着睡去。 夜未深,一名蒙面男子蹑手蹑脚进到洞中。他刚落脚站稳,辛夷已翻身而起:“谁?” “是我,呆头呆脑的大白鸭。”来人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平淡却笑意温暖的脸,陈鹤宁的脸:“小师妹的听力越来越好了。难怪师父总是夸你,说你天资高,悟性过人,进步神速。” “师父的身体可好?”辛夷帮着掸去陈鹤宁身上的雪,满脸关切。“我很长时间没回逍遥门了,好想他!” “师父身体不错,就是忙得很。话说,你只想念师父,就不想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么?” “想!当然想!可我现在回不去嘛,也就只能想想而已。”辛夷将火堆边的酒壶递到陈鹤宁手中,“我一直给你煨着,赶紧喝两口驱驱寒。” “我没事。事情进展可顺利?”陈鹤宁握住辛夷的脚,来回活动。 “目前看来,没有出大的岔子。依着雪千色那骄狂又敏感的性格,她可能会将我们几个人说的话弃之脑后,对巫师婆婆所说之事却做不到充耳不闻。毕竟,雾游国的巫师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能力赫赫有名。虚妄之言从巫师口中说出来,可信度也会大大提高。我敢断言,雪千色的心里已经长了刺——一根怀疑的刺。为了拔掉这根刺,她会千方百计刺探真相,想给自己一个明白。这样一来,很多往事都将被翻到人前。”辛夷走到洞口,望着已快被雪掩埋起来的长发女人哭道,“我最爱的奶娘……还有这些最忠诚的勇士,用他们的命演了一出最逼真的戏,为雾游国换得一个不结盟不参战的理由。我欠他们!” “守护雾游国是你们共同的心愿。你与他们是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们的牺牲就值得。做好你该做的事,别迷茫,别退缩,努力向前!这是你身为公主该担负的责任。” “我知道的,我就是……就是一时感慨。对了,师父有没有念叨我?” “念叨,怎么不念叨?昨儿玲珑还说,师父现在越来越偏心了,常把你挂在嘴边,也没听见念叨别人几句。” “得了便宜还卖乖。玲珑这厮皮痒了!他天天跟在师父身边,这是多大的福气,他还不满足,还想怎样?” “他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我才懒得跟他计较这些。说起来我还有一笔账没跟他算呢!那次他去魔界办事,偷了我最喜欢的衣服穿也就罢了,还给撕了好大个口子!” “我的天!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在大师兄面前,我俩可不就是孩子?”辛夷想笑,脚又疼得厉害,表情很是奇怪。“师父有新的指示么?” “暂时还没有。你回雾游国后,一切按原计划行事。如有变化,会有人通知你。”陈鹤宁将一瓶药放到辛夷手中,“没事多揉揉,很快就不疼了。你的客人马上就到,我得给他腾地方了。” 辛夷笑道:“好走不送。替我问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安!还有玲珑,祝他说话咬舌头,吃饭烫破嘴,睡觉做噩梦,装帅闪到腰,走路再摔个狗吃屎……” “你呀!”陈鹤宁的声音犹在,人已在几丈开外的风雪中。 辛夷刚朝火堆添完柴,将火燃旺,又进来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她拍去手上的灰尘,笑问:“是剑心么?你迟到了。” “劳公主久候!解决那帮人花了点时间。抱歉!”剑心边整理边道,“与我家公子预料的一样,萧尧派出了高手跟踪。其中一人的小腿部位纹有‘十一’的字样,不知道有何含义。之后的行程,我会暗中保护公主,绝不让人伤您分毫。” “萧尧那老狗还真是看得起我,竟跟到这种地方来了。那我也不能叫他失望,必定礼尚往来不失体面。你不必担心我,回去告诉轻晗哥哥,我会把事情办妥。” “这是公子给您的信。公子说,萧尧贪婪,一心想联合其它国家一起瓜分魔界。若魔界倾覆,雾游国必遭遇池鱼之祸,难以万全。当务之急,是雾游国与魔界相互守望,彼此成全。若他日雾游国与徽安开战,魔界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会竭力牵制菊麟,不让两国对雾游国形成合围。再有,公子承诺过的延年益寿丸不日就会送到雾游国,另外再赠送一粒九转还阳丹。” “九转还阳丹?轻晗哥哥当真是人脉通天,竟能弄到魔族的圣药。”辛夷边看信边说了一句。 剑心笑了笑道:“不瞒公主说,魔族有几个长老的药是真不错!就是价格贵得吐血!我家公子省吃俭用一年也未必够买一粒药丸。” “人脉比钱更重要。我们拿出钱都不知道上哪儿买去。”辛夷将信折成飞鸟状,丢到火中烧掉,心想:要让萧尧按兵不动到秋收以后,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还得找师父帮忙,我得想个好点的理由才行。“轻晗哥哥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尽我所能,助他功德圆满。” “多谢公主!等事情尘埃落定,公子必当亲自登门,向您致谢!” “他有这个心就好。”辛夷迟疑片刻,问道,“剑心,轻晗哥哥是不是把他喜欢的女人送到萧尧身边了?” 剑心一愣:“喜欢的女人?谁?” “你能不知道?别跟我装傻!” “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 “不应该啊!那女人必定是轻晗哥哥喜欢的才对。” “公主……”剑心颇为无奈地道,“您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除了守护魔界的安宁,公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得一知心人,相守到白头。他怎么可能把喜欢的人送予别人为妻,而且那个人还是萧尧?” “依我对轻晗哥哥的了解,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 “公主可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看见这雪,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一年,轻晗哥哥护送我回雾游国,途中为了救一位被歹人欺负的老先生差点丢了性命。临别时,老先生以一枝梅花如意钗相赠,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轻晗哥哥万般推却怎么也不肯要,直到那老先生说了一席话,他才收下了那支钗。” “什么话竟能让公子改变初衷?” “以后你会知道的。后来,听我父皇说,那梅花如意钗非尘世俗物,不同的人佩戴散发的香气就不同。可只有一种香气才会让那钗露出本来面目,大放异彩。那日,萧尧宴请雾游国使臣,翩妃作陪,她头上戴的就是梅花如意钗。” “当真?公子从没提起过梅花如意钗。要不是这会听您说起,我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东西。”剑心犯了嘀咕:真如公主所言,那翩妃应该是我们的人。可是,安插在宫里的人我都清楚,并没有这一号。莫不是哪里出了岔子,这梅花如意钗才会为她所得? “连你都不清楚,我就更是糊涂了。” “我想那钗多半是嘉和公主带进宫去的,她最喜欢搜罗奇珍异宝。钗到了宫里,被哪个娘娘相中了也是有可能的。以嘉和公主豪爽大方的性格,她必定转手相赠。” “不管钗是谁给翩妃的,也不管翩妃是谁,和谁有瓜葛,她已再难回到轻晗哥哥身边。”辛夷低头笑了笑,藏起了眼底的泪光,“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陪着轻晗哥哥白头偕老。我只希望他得偿所愿,一生幸福……” “公主的祝福,我必定悉数转达!”剑心见那小男孩睡得像只大爬虫,手脚朝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忍不住笑了一笑,“雾游国的诸皇子为了皇位明争暗斗日盛。公主与小皇子虽无心权位,奈何身处旋涡之中,怕是也不能清静。若他日需要援手,尽管明言,我家公子定会鼎力相助!” “哥哥们爱争就争,我只想护好母妃与弟弟的命,平安到老。”辛夷叹了口气,又说,“该传位给谁,想必父皇心中已早有人选,争也是白争,何苦来哉?不如平常心,安闲度日。” “公主豁达,难怪我家公子时常夸你巾帼不让须眉。” 辛夷笑得勉强:“不让须眉又如何?终究不是须眉。” 两人又聊了几句,剑心告辞离去。一团黑影悄悄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三岔路口才住脚。那黑影遂即转回避风处,藏身在树林后。没过多久,一只鸟穿过雪雾到了跟前。它落脚在黑影肩头,抖去身上的雪花,露出一身红霞似的羽毛。“豆蔻!”黑影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喜爱与怜惜,是顾长风无疑了。 豆蔻梳理完羽毛,吃完花籽才不慌不忙地报信。 顾长风听着听着笑了:“不会吧,公子当真说梅先生把他当猪养?那看来他是真胖了。不过,他再长也是瘦伶伶的,不碍事的。” 豆蔻唧唧啾啾的叫着,圆圆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似乎在笑。 “嗯,你说得对,他胖一点更好看。” 豆蔻叫得更欢了,在顾长风的肩膀上来回跳。 “前两天谢二公子出巡,视察各地受灾情况,途中遭人行刺,多亏神隐族的人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神隐族的一名武士受了伤不慎露了真容,被谢二公子瞧个正着。好在他有城府,并未声张。这事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得跟公子说明白。” 豆蔻拍拍翅膀,像是在鼓掌。 “你也觉得神隐族的人很勇敢?是的,他们很勇敢,尤其是甘夫人,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顾长风亲昵地挠着豆蔻的下巴,又喂了她几粒花籽:“将雪千色引到此地,护秋嫣然全身而退,保辛夷幸免于难,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这里没咱俩啥事了,收工吧!公子说这雪再有十来天就停了,咱就等着雪化了看景。” 豆蔻蹭了蹭顾长风的脸,三短一长,叫得极为温柔动听。 顾长风笑了:“想流星了?那你送完信在琅寰山玩两天再回来?” 豆蔻高兴极了,眉开眼笑地绕着他飞了三圈,展翅隐没在风雪中。当她到达草堂时,莫待刚练完功,正坐在树杈上赏雪。她三言两语将顾长风的话转达完,不等莫待说话,已钻进云层没了影。 第七卷:凛冬8 “没义气的家伙,就只惦记着心上人。”莫待丢了颗糖栗子进嘴,继续抱怨道,“先生就不该给你灵印。过不了草堂的结界,我看你怎么跑!” 梅染拿着披风站在草堂门口,望着他踢来荡去的光脚丫叹气:刚把鞋给你穿上,我转身拿个东西的功夫就又给脱了。你若不愿穿鞋,好歹也该穿双薄袜才是……他张了张嘴,把那句“虽说琅寰山不似人间那般寒冷,却也并不多温暖,着凉了可怎么是好”咽下肚,换了句:“姻缘殿的人要注意形象。” 莫待将脚丫伸向饭团的肚皮,笑道:“不怕,这暖脚器很温暖。” 饭团跳开老远,嚷道:“我这么小点,哪能给你暖脚?穿鞋去!” “现在知道自己小了?谁叫你不长大些!叫你多吃点还不乐意。” “我不乐意吃就不吃。要你管!”饭团躲到梅染身后,在雪地留下一个个漂亮的猫爪印。 “瞧瞧,先生你瞧瞧,这家伙现在越来越嚣张了!”莫待说着也到了梅染面前,伸手去抓饭团,“看我把你埋进雪里,做成冻团子。” “在我成冻团子之前,你已经成冻肉团子了。”饭团搓了个雪球,在雪地里滚着玩,“冻团子化了也还是团子,肉团子却会变成腹中餐。惨!” “你这坏球!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你别跑,过来!” “我为什么要过去?别以为你的凌波轻云步天下无敌!先追上我再说。” “如果今天追不上你,我把这双脚剁下来给你做猫食!” 梅染忙拉住莫待,抖开披风挡在人与猫之间:“不穿鞋,衣服就要厚些才行。”那披风正红色,款式普通,帽子上一圈白毛根根直立,柔软又强韧,风吹不乱。“别说男人不着红,听话!” 莫待想起小阎王的那身红衣,暗自发笑。他由着梅染替自己系好领扣,闭目朝天,深深呼吸:“先生,陪我听雪落的声音吧!” 梅染静静地看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看他一脸的恬淡,看他呼出的热气,看他唇边的浅笑,看他冻得通红的双脚……雪化了,变成水从他眼角滑落,像一滴泪。梅染的心没来由地发颤,情不自禁低声轻唤:“语迟……” 莫待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许是久久没听见下文,他睁开眼看向梅染,眼神迷离温柔:“先生有话要说?”他的睫毛上挂着一层雪,毛茸茸的。 梅染忙将眼神挪向别处,不让自己迷失在那柔软的眼眸里。他忘了前一刻想要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何会唤对方的名字,只得胡乱问了一个他根本就不想问的问题:“你……你为什么不喜欢穿鞋?” 按惯常,莫待不会回答此类问题,大多会插科打诨蒙混过去。他看了梅染片刻,重新闭上了眼:“我想摆脱束缚,享受自由,还想要一点脚踏实地的真实与稳妥。” “知道了。”梅染看看莫待衣袖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听雪,听他在心里说:不知是谁将先生的心封存,他的眼才这般清冷寂寞。盼他朝有良人,用柔情让先生敞开心扉。愿来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时,先生的眼里只有熠熠星光,暖暖春阳……梅染无声叹息,静听万物私语。 雪,下得愈发疯狂了,仿佛要倾尽毕生所有。就连十分爱雪的萧尧都忍不住埋怨:老天爷是疯魔了么?这雪下得也太过了!该停了!像是听见了他的说话,当天傍晚,狂风大作,原本黑压压好似浓墨的雪云变薄了。半夜,风没有减弱,雪却变小了。到第二天清晨,红日高悬,风停雪住,好一派朗朗清空!萧尧赤身裸体跑进御花园,将身体埋入雪中,大笑:朕果然是天选之子!金口玉言,谁也不敢违逆朕! 雪停了没几日,雾游国使者的尸体被一过路的游侠发现。那游侠见死者穿戴不同寻常,且死状过于惨烈,知道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立马报了官。官府贴出告示,悬赏征集线索,追查杀人凶手。又隔了两日,一队江湖艺人救起昏倒在路边的辛夷姐弟。很快,雪千色无端屠杀雾游国使者,公主和小王子死里逃生的消息传遍了三界。雾游国国王震怒,一方面张榜平复民愤,表达对死者的悼念,谴责仙界的纵容与庇护;另一方面修书给萧尧,指责他不满公主拒婚,借仙界的手杀人泄愤。 萧尧并不认为此事乃仙界所为,第一反应是魔界在构陷仙界,企图挑起仙人两界不合,坐收渔利。他琢磨该如何向辛巴解释时,颜槐玉正替他捏肩捶背揉腿,用的是樊让最为得意的自创手法,也是他最喜欢的。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樊让,想起樊让临死前说的话:仙后早已不满足只做仙界的统治者,她的目标是统治三界,让万民臣服。远的不说,就说永安殿事件,那日仙后与雪千色一唱一和,明面上向着圣上,其实是为了让圣上与谢家斗法。不然,该怎么解释雪千色的行为?她那天虽然话不多,可字字句句都在帮谢轻云开脱。如果没有仙后的授意,以雪千色的性格,哪会跟那群俗家弟子夜游?又岂会三番五次地训斥奴才?差事办砸了,是奴才的罪过,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可如果不是仙后一直跟奴才说,她的计策十拿九稳,奴才死也不敢不用圣上您定下的计谋。颜槐玉大声喝止,不然樊让再多嘴多舌惹他烦心。但他觉得樊让说得在理,便命其继续说下去。 樊让泣血道:圣上与仙后交道多年,深知她的为人,她绝不会允许威胁她地位的人和事出现。谢轻晗虽有君王才,毕竟年轻好拿捏。不像圣上,一路披荆斩棘登上帝位,又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对她知之甚多且对付她的经验也丰富。如果二选一,她一定会选谢轻晗。她要利用谢轻晗的反叛之心与圣上斗法,斗得越狠她越高兴。等你们斗到两败俱伤,她再打着救苦救难的旗号,不费吹飞之力便可光明正大地将两界收入囊中。圣上,您光风霁月,虽不敢与先贤比圣,称万世之君,那您也是雄霸天下的无上霸主!如今却被人这般摆弄白白算计,奴才为您不值啊! 白白算计?萧尧冷笑一声。从这个角度看,雾游国使者被杀一事确实很像仙界故意为之,为的是瓦解雾游国与昭阳国结盟,达到孤立昭阳国的目的,同时把这笔账算到魔界头上。好一招一石二鸟!他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差颜槐玉上琅寰山询问事情真相,并暗遣使臣持其亲笔书信,带着无数珍宝和割让边界草原的密函,上雾游国致歉。他在信中隐晦地指出自己也是受害者,因为他派去保护辛夷公主的人悉数也被杀,而且杀人者的手法极其残忍,好像很享受虐杀的过程。 颜槐玉到达永安殿时,方清歌二话不说便叫人请雪千色前来问话。依着她对雪千色的了解,凡事没有铁证,休想让她认错。只要她不认,萧尧和盯着琅寰山一举一动的那些仙门就没话好说。至于那般若剑的剑痕嘛,找个推责的理由应该也不难。 传话使到达倚云殿时,流星和豆蔻正在斗嘴,起因是豆蔻说起自己曾在莫待头上拉屎,结果却导致谢轻云无辜遭殃的事。豆蔻笑谢轻云笨拙,总被莫待欺负。流星不认同她的说法,认为谢轻云是包容。两只鸟你一嘴我一嘴斗得起劲,雪千色也听得带劲,时而帮着流星气豆蔻,时而又帮着豆蔻训流星。闻听要去回萧尧的话,她极不耐烦,说:有般若剑独一无二的剑痕还不能确定是我杀的?非得要我亲口承认才算?千真万确,那些人是我杀的,没冤枉我。一群不敬神仙的腌臜人,留着何用?母后要怎么罚就怎么罚,我认了就是,别让我去跟那阉人说话就好。她见传话的人站着不动,拿东西砸了过去:本公主没时间理会萧尧的那些烂事,你照实回话,没人会砍你的头。再敢罗唣扰本公主的雅兴,连你一起剁了做花肥! 传话使一个劲地告饶,连滚带爬地走了。可能是他已吓破了胆,忘记了此事不宜在大庭广众下宣扬,磕磕巴巴地将雪千色的话当着众臣和颜槐玉的面一字不落地说了。方清歌和雪庆霄尴尬得下不来台,颜槐玉却还是那副笑容满面的和善模样。他扶起传话使,笑道:既然是三公主做下的,那咱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圣上早就说了,那些人死了就死了,没伤到三公主就好。一席话直说得永安殿里像在开宴会那般热闹。 前后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件事就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方清歌堵不住悠悠众口,只得罚雪千色面壁思过,抄经默卷三千,且半年不许下琅寰山。雪千色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读书写字。她以一卷书五金珠为酬,找莫待代笔。莫待本不愿意,奈何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和拿雪凌寒说事,终究还是同意了。半个月下来,莫待的钱袋已经撑爆了。他把那些钱全部拿给梅染,笑称是以后在笑春风开酒肆和招揽人才的本钱。梅染专门找了个匣子装钱,又将一根人间难觅的簪子放进去,说以后赚了钱四六分账,他四,莫待六。莫待不肯,要二八开,他八,梅染二,理由是他是穷人,而梅染不缺钱。梅染道:何必这么麻烦?以后掌柜的赏小人一口饭吃就好,钱财都归掌柜的。莫待乐不可支,仿佛看见金山银山已堆在面前。梅染瞥了眼他染了墨的脸和沾了泥的脚,递过去一方洁白的丝帕。 回到宫中,颜槐玉的一只脚刚踏入卧室,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莫待的礼物就已摆上了他的妆台。那些皇宫里也少见的珍宝,换了他两个字:得嘞!他在冰水里浸泡了半炷香的时间,冻得脸色乌青,鼻涕横流,一身肥肉差点冻成一坨冻肉。他使劲揉搓双眼,按压眼球,直弄得眼球充血肿胀。这两种行为使他看上去憔悴黯淡,像熬了几天几夜没合眼那般自然。他忍着饿,换了身略显沉闷的衣裳,头发倒还是一丝不苟,只是绾发的簪子是胡乱戴的,和衣服不太搭调。他审视了又审视,确定自己刻意扮出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刻意的痕迹,不禁为自己的周全机敏感动良久。 打眼一瞧,萧尧就知道事情有异。可无论他如何追问,颜槐玉始终笑眯眯地说一切都是误会,事情还在调查中,望圣上忍耐,切莫伤了双方的和气。他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萧尧就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揪着他刨根问底。多番逼问下,他才极不情愿又一五一十地将真相和雪千色的话和盘托出,末了担忧地看着萧尧,深情款款地说:奴才知道这事早晚是瞒不住的,可奴才实在不想圣上烦心,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多一日的清静也是好的。唉,事情到了如今这个田地,可真叫人心寒呐……他猛地捂住嘴,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陪着小心说:奴才知道,奴才的这些思量都是多余的。对于仙界的心思,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看不上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既然早就看透了,圣上可千万别再为这个着急上火!若伤了龙体,那就不值当了!说着,他以袖掩面,不愿让自己的郁愤落入萧尧的眼。 萧尧搓了搓他的面皮,思忖半晌,又问:方清歌如何处置雪千色? 第七卷:凛冬9 颜槐玉犹豫了又犹豫,纠结了再纠结,实在抵不过了才期期艾艾地说:还能怎样呢?谁不知道三公主是帝后的心头宝,自然是雷声大雨点小,听个响动就过去了。从始至终,他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没有表现得激动生气,也没有评论雪千色和方清歌的行为,更没有提这件事造成的严重后果,他全部的情绪都化作了眼窝里的泪水——焦心萧尧身体和心情的泪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太了解萧尧了!他七岁进宫,不满十岁就陪在萧尧身边。从满地爬的幼儿到爬树抓鸟的儿童,从不起眼的皇子到得宠的太子,再到登基为王,萧尧每走一步都有他的陪伴。他把自己当作个物件交到萧尧手中,刀山火海,乐在其中。他心思细腻,头脑活泛,记忆力超群,但凡萧尧吩咐过的事他都门清,就像拿刀刻在他脑子里那般牢固。萧尧曾说,有老颜在身边,朕可以不带脑子出门。在萧尧看来,他贪财好利,刻薄狠毒,虚伪奸猾……缺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就足以让萧尧另眼相待:他的忠心。宫中的大事小情,凡经他之手,他都会站在萧尧的角度考虑;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出发点也必定是为了萧尧的利益。对他而言,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萧尧。只有萧尧也唯有萧尧,才是主子。他为萧尧干过数不清的肮脏缺德事,替萧尧挡过无数的风刀霜剑,却从不邀功,更不居功自傲。他懂得萧尧的心思,深谙以退为进,以无私来营私方是长久之计。时至今日,他就像萧尧不离手的抓杖,哪儿痒挠哪儿,还能挠得特别舒坦。萧尧反复无常的脾性旁人很难看清,他却清楚得像他掌心里的纹路。他清楚萧尧的每一道皱纹是因何而生,他清楚萧尧的每一次嬉笑怒骂是真是假,他清楚萧尧的每一根脉络是如何伸展,他清楚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谄媚奉承,他更清楚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达成目的。他与萧尧的相处,是一场博弈——萧尧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他掌握着撩拨萧尧情绪的技巧法门。他没办法改变萧尧的性格,但他的言行能影响萧尧的判断与决定。 事实再次证明,他是对的,他完美地引爆了萧尧的怒气。先帝最喜欢的那张碧玉茶几,成了第一个牺牲品——被萧尧拦腰砍断,继而四分五裂。 夜空暗黑,万物噤声。 萧尧端着酒杯立于阶前,脚踏方清歌的画像,一剑一剑将其划成条状。他恨仙界背弃盟约在先,坏自己的好事在后,咬牙切齿叫道:“朕尊你敬你,并非只单单为了稳固江山,还为你掌管仙界,不让须眉。既然你欺朕辱朕弃朕而去,那也就别怪朕不念旧情!” 颜槐玉吓得瘫软在地,一个劲地磕头,怪自己没再多长几个心眼,没把差事办好,没能替圣上解忧,辱没了圣上的威严:“圣上,您有气就撒出来,别憋在心里坏了身子!奴才心疼啊!” 萧尧唾了他一口又狠踹了他屁股两脚,骂他老不中用,骂他丢了面子,骂着骂着就笑了:“其实雪千色也没说错,雾游国的人确实不敬神仙,你也确实是个阉人。只是,朕的事不是烂事,朕的人不准她欺负!总有一天,朕要让她知道朕的厉害!” 颜槐玉痛哭流涕:“圣上笑了,圣上笑了!奴才终于可以放心了!回来的路上,奴才一直在琢磨该怎么回话才不惹圣上生气。可遮来掩去的,结果还是没能逃过圣上的法眼。想想也是,圣上耳聪心慧,自有办法化解烦扰,哪用得着奴才煎熬?” 萧尧长叹:“老颜,你陪伴朕多年,深知朕的苦楚和难处。只有你,也唯有你,是真心为朕忧心。如今朕内忧外患,处境艰难,你要打起精神替朕盯好这宫里宫外的动静。” 颜槐玉千恩万谢,发誓愿为萧尧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两人说了半宿体己话才安置,萧尧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一夜无噩梦。这大概是他登基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仿佛为了不让雪化得太快,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天都阴冷得可怕,黑沉沉的不见阳光。人们提心吊胆,日日祈祷,生怕再来一场暴雪,那就真的一丝活路也没有了。眼见着繁花已铺满枝头,天气也没暖和多少。所幸,终究也没再下雪。 于是,那一年的春花,开得瑟瑟的,带几分冷冽的颜色,失了春日花朵应有的和悦明媚。而那一年的梨花,却因为霜雪的洗礼,格外的洁白香甜。 于是,时隔多年,酒坊里又飘出了梨花醉的香气。 待春花落尽,天将热未热时,萧尧突然颁布了一道圣旨,大赦天下,按兵束甲,休养民生。此举一来是为惨遭江湖恶徒杀害的四皇子和八皇子安魂超度,二来是皇家星象师的卦象显示,将有神龙下凡,造福苍生。为迎神龙,为了万民福祉,圣上仁心仁德,慈悲为怀,愿以宽仁教化民众向善。又因翩妃娘娘有孕,她慈母心肠,见不得谁家生离死别,便求得恩旨,赐犯人改过自新,清赎罪孽,重新做人的机会。 对于这道圣旨,没人气愤惋惜,也没多少人欢天喜地,感激涕零。人们议论得最多的是神龙的真假,猜测它在何时何地出现,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好与坏。 萧旸和萧宛瑜的死也没引起多大关注。对官商巨贾而言,这二位不过是不得宠的主子,生死都于自己的前程利益无碍,不值得关注;对百姓而言,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盼着谁万寿无恙。若不能,生死何干?只有那家萧旸常光顾的酒馆,老板娘在与客人调笑时说了句:“又少了个好主顾,他给钱还挺大方的。”倒是翩妃和她的肚子,惹得好事者猜测纷纷:这会不会又是下一个苏映雪和萧宛瑜? 像是为了响应萧尧的号召,直到夏天临近尾声,三界都风平浪静,一派和平景象。当然,得除去那些小插曲不算。比如:宁王不知犯了何罪,被萧尧严厉申斥,罚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擅自离府。又比如:嘉和公主的儿子大约是水土不服,致使身体抱恙,药石罔效,始终没有康复;再比如:仙界的弟子与万马堂的弟子起了冲突,双方厮杀半日,各有死伤。事发当时,秋嫣然和洛闻刚好路过。依洛闻的想法,谁对谁错,谁死谁活都与他无干,他乐得看热闹。秋嫣然不这么想,她拽着洛闻躲在暗处听了好一阵,最后决定出手相助。她让洛闻易了容,装作过路的江湖客对双方进行劝解,她依然藏身林间旁听是非。谁知那几名仙界弟子极为跋扈,嘴里污言秽语不断,竟欲连洛闻一起打。洛闻本来就不是善茬,哪咽得下这种气?他本想将在场的人都杀光,又担心惹翻了秋嫣然没好果子吃,只得忍耐,自嘲几句便置身之外。待双方停手休战,万马堂的人赶到,秋嫣然才翻身出了树林,悄无声息地离开。 宋澜微的信隔天便送到了姻缘殿,他担心仙界报复,请莫待出个主意。莫待的回信上只有一句话:江湖人解江湖事。宋澜微握着信,绕着庭中的枇杷树来回绕了两圈,火速派人上名剑山庄求助。此时,柳宸锋已从秋嫣然处得到了消息,心中已有应对之策。他应下宋澜微的请求,派出大量人手化装成各行各业的人,四处散播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出三日,世间已鲜少有人不知道这次冲突是因为仙门弟子蛮横无理,欺压良善百姓,万马堂分堂堂主刚好路过,路见不平忍无可忍才出手相助。待物议沸腾,他再以江湖盟主的身份修书与方清歌,言简意赅地将是非曲直作了陈述,却并不一味抱屈含冤,只说没想到事情发酵得太快,弄得人尽皆知,实非他所愿。他会尽力安抚好死者家属,想法止住各方的热议,也请方清歌慈悲为怀,出面管束肇事的仙门弟子,别再生事端。之后,他上凤舞山庄拜会雪凌寒,呈递信件的同时拜托其从中斡旋,希望促成双方和解。很快,仙界传下话来,大意是说,这世上的很多事大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既然双方都有过错,那就以和为贵,协商解决,不准谁再胡搅蛮缠。 三界哗然! 在漫长的岁月中,老祖宗定下的“三界平等,众生平等”的规矩,早已被权力的刀锋割虐得千疮百孔。以萧尧为代表的王公贵族、商贾巨富及平凡人等,不遗余力地践踏着魔界众生,却又在转身后对仙界的人礼遇有加,甚至无条件地跪倒在其脚下,任其差遣驱使,任其耀武扬威,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门童也客气周到。人与仙交道,素来是人避仙,人敬仙,人畏仙,生怕哪里失礼怠慢了吃罪不起。在过往的纷纷扰扰中,过错全是凡人不懂分寸、不知轻重造成的,仙门中人知礼明德,从不曾犯错,自然也就无需赔礼道歉,更不必承担罪责。万马堂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很多人都捏着一把汗,担心其被灭。结果却出乎意料,仙界虽没主持公道,也没像从前那样百般袒护。人们在高兴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仙界忍而不发,是在憋大招,等着秋后算账。也不怪他们这样想,毕竟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凡人在仙门面前挺直了腰杆,没有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低三下四。 万马堂对柳宸锋颇为感激,送去礼物以表谢意。柳宸锋非但分文未取,反倒以名剑山庄的名义捐了一大笔钱,抚恤未亡人,并叮嘱万马堂日后行事须得小心谨慎,切莫再与仙界结仇。万马堂一一应承下来,此事便到此为止。 之后,江湖中突发的几桩大事,都被柳宸锋巧妙化解。不光如此,他还广施恩泽,散财施粥,号召江湖人救扶穷苦百姓,帮他们度过饥馑寒冬。那一年的冬天,凡有江湖势力的地方,百姓鲜少有饿死冻死的。百姓念着柳宸锋的活命之恩,江湖人感佩他的侠义心肠,都对他刮目相看,无不心悦诚服地称他一声盟主。 萧尧得知柳宸锋所行之事,沉默良久后道:“此人有慕连城之风骨,有苏舜卿之才谋,确实人才!可惜,不能为朕所用……” 颜槐玉呵呵陪着笑,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慕连城是禁忌,萧尧可以说,旁人未必能听,更是断断不可谈论。 隔着一堵宫墙,天香苑的梅香已沁入心脾。待入得园中,只见梅花已开满枝杈,朵朵娇艳,香气更甚。 萧尧摘下一朵把玩,轻叹:“这天香苑的梅花再美,也美不过凤舞山庄的梅林,那当真是如梦似幻,天下一绝!如今,却再也见不着了!”他将花朵抛下,踩进泥里,自语:“只有江山永固,福寿永昌,方能看花开花败,赏世间万象……” 风起,卷起白雪与落梅,在天地间结伴飞舞。有鸟声传来,那是梧桐在招朋引伴。这只从雏鸟时期就被萧尧豢养的鸟,婉转歌喉,似乎在呼唤春天的到来。 第八卷:棋子1 含章殿前的菊花开至最绚烂时,长达一年多的符咒术学习终于结束了,并在一片欢呼声中迎来了最终的测试。冲天的菊花香中,众人捧着梅染亲笔手书的评语,或喜或忧,千般滋味只自知。 两门主修课——剑与灵、符咒术,莫待都没有名次。考试前两个月,他偷喝了余欢酿的酒,借着醉意与庄羽比剑,失了准头,打碎了碧霄宫正殿中神界赐予的七宝琉璃盏,被雪凌玥罚面壁思过数日,且三个月不许用剑。思过结束没多久,他又想试试在思过期间自创的雷火咒的威力,将符咒绑在饭团的尾巴上追着到处跑,差点酿成火烧姻缘殿的大祸。根据琅寰山的法制,他的这一行为当受鞭挞之刑。雪凌玥知道他灵力低微,承受不住鞭刑的威力,便将责任全部揽下,说自己管教不严,愿同领责罚。方清歌自然不会应他,却也知道不能重罚莫待,顺手推舟将人情送给了梅染,说姻缘殿的事但凭梅先生的心情。梅染不能不罚,又不愿真罚,转头派人将莫待送到碧霄宫,交与雪凌玥处置。后来在永安殿中,雪凌玥当着众仙痛斥莫待,罚他抄经默卷三千,半年之内禁止使用符咒术。之后,又将他关进蛮荒之境,命其五日之内狩猎五十头中高等级的魔兽,不然便执行鞭刑。 第五日,眼见计时的香就要熄灭,莫待还没有动静。雪凌寒提神凝气,准备入蛮荒救人。他刚做好起式,莫待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顶着满头沙尘出现在他面前,咧嘴笑道:害你久等。 雪凌寒拥他入怀,含泪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莫待道:承蒙牵挂,回头请你一桌好菜。 雪凌寒:我不要好菜,我只要你在身边。 雪凌玥哼道:你还很得意是吧? 莫待陪着笑道:我想,可不敢。 雪凌玥见他只剩半条命,又心疼又懊恼,到嘴边的狠话终究没说出口,沉着脸训了几句便作罢,让雪凌寒护送他回去疗伤。 就这样,莫待以折断一只胳膊、摔瘸一条腿、腰上穿了两个窟窿、全身近十处重伤和轻伤无数的惨痛代价勉强完成了任务,平了纷纷议论。 姻缘殿中,梅染和余欢都不在,只有紫苑和桔梗趴在地上斗嘴下棋。似乎有先见之明,紫苑早已准备好治伤的良药,样样对症。她替莫待处理好伤口,点燃一炉香就回了群芳园。桔梗边哭边把自己存下的糕点塞进莫待嘴里,问他会不会死。莫待好言安慰一番,将一块从蛮荒之境带回来的五彩皮毛系在她腰间,许诺自己不老不死。桔梗这才止住眼泪,抽噎着倒香灰去了,一步一回头忧虑满满的模样让莫待又感动又好笑。 草堂里,饭团蜷在已三米多高的合欢树下呼呼大睡。莫待没有惊扰,将一枚形状奇特颜色漂亮的果子放到它爪子边,躺在近旁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黄昏。夕阳斜照,满屋柔淡温暖的光亮。窗台上的菊花散发着清苦幽冷的香气,袭人心扉。几上的碧玉盏里,浅红色的汤药热气缭绕。没有人,只有一股似有还无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梅染的气息。莫待深深吸了口气,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这里的空气真叫人舒心!若能不问世事,长眠于此,该多好!他想起那日躺在天心阁的后花园晒太阳,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由暗自苦笑,而随之涌来的厌倦与无奈再度令他浑身乏力,睡意昏沉。 一只手放上他的额头,带着淡淡的药香。叹息声起,接着便是梅染的自言自语:算时辰也该醒了……是药的分量不对还是太疲累了?是不是得换个方子?他试了试莫待的鼻息,松了口气,连声道:还好,还好…… 莫待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该不是在试我还有没有呼吸? 梅染化出灵珠,想为莫待疗伤,犹豫一阵后收了手,叹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依你吧!只是,你伤得太重,得受苦了!他仔细把脉,确定没事才端着药盏去了药房。 莫待没出声,在自己的千头万绪中沉沉睡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身处绿芜苑中,这是他在姻缘殿的寝室。 琴声悠悠,轻柔悦耳。不消说,是雪凌寒在抚琴替他安神。莫待的手指刚动了动,雪凌寒业已到了床前。四目相交,莫待眉眼温柔,嘴角噙笑,雪凌寒眼中有泪。当着梅染和余欢的面,雪凌寒深情吻上莫待的唇,柔声低语:今生今世,无论是何种理由,求你莫再以身涉险!我承受不起这凌迟般的牵挂与心疼! 莫待玩笑道:既然你这么害怕,何不将我敛于匣,束之高阁? 雪凌寒答道:我以真心为匣,以誓言为锁,早已将你珍藏。你若知我懂我便当独善其身,切勿再沾染是非,让自己身陷险境,伤痕累累。 莫待笑而不语。 梅染心想:是非不会因为人们独善其身就不沾身。真想不染是非,除非跳出三界外,隐居山野。 莫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雪凌寒,笑道:如今,我重伤在身,又不能用剑与术,还请上仙垂怜,护我周全。 不等雪凌寒回话,梅染道:在伤好之前,除了琅寰山你哪儿都不能去。也别惦记你的测试了,没戏。别跟我谈条件,否则你连姻缘殿也出不去。莫待乖乖闭了嘴,可怜巴巴地拽了拽梅染的衣角。梅染不理,转身出了绿芜苑,留下一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在这姻缘殿,我是老大”就结束了这次谈话。如此,直到考试结束,莫待都没再去含章殿。 放榜那天,莫待靠着群芳园中央的神木树,啃着梅染带回来的红山果,悠哉悠哉地看榜单上的名次如何牵动看榜人的面部神经。 在这届学子中,仙门嫡系中综合能力最强的当数海神门的弟子,无论是剑术还是灵力,都遥遥领先其他人,就连最难学的符咒术也只略微逊色于巫神门。水神门以灵力见长,风神门则恰恰相反,擅长剑术。总体来说,这两个门派的弟子都没有特别短板的,几乎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巫神门的弟子剑术修为稍弱,符咒术却无人能望其项背。百花门中虽然女弟子居多,修的却多是霸道的功夫,其灵力和剑术都不差;至于这符咒术嘛,大概因为百花羞不喜画符的缘故,门下弟子一个二个的也都是马马虎虎,将将就就。 俗家弟子的排名变化不大,依然是谢轻云居首,林雨曦第二,穆婉秋和夜月灿伯仲难分,并列第三。只是第四和第五有些叫人意外,竟是逍遥门下毫不起眼的两名弟子,林牧野和樊锦诗。这两人在青英会上表现平平,排名已快垫底,不想对符咒术却有着异于常人的领悟力,令人刮目。凌秋雁排在第六,夏天第七。原本,夏天的结印术在凌秋雁之上,可惜她结印时不能静心,画符时随意不守规矩,天马行空,完全由着性子来,常常是画蛇添足,适得其反。她这毛病被梅染提醒了又提醒,叮嘱了又叮嘱,收效甚微。在后来的一对一比赛中,因一笔之差输给了凌秋雁。八至十五名是薛湘灵和崔润洁等人,清一色的巫神门女弟子。 风神门的弟子还没等到放榜就被集体召回了剑门峡,说是风神门的领地被不明敌人入侵,危机四伏,门下弟子需各就各位。 夜月灿和几个相熟的俗家弟子看完榜正交换心得,忽而看见莫待,都围了过去。凌秋雁问完莫待的伤情,又拿出成绩单给他看,感谢他的指点让自己的剑术突破了瓶颈,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莫待自然是各种谦辞。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看榜呢!”夜月灿将谢轻云的成绩单塞给莫待,惋惜他没能参加考试。“我好些天没看见你了,干嘛去了?天天窝在草堂炼药?不嫌闷?” “我忙着考试,试药,遛饭团,一点都不闷。” “考试?考啥试?梅先生不是不许你考试么?” “考个行医证,万一腿残废了还能混口饭吃。” “尽瞎扯!废了我养你,不用你行医讨生活。” 莫待嘿嘿一笑:“好兄弟,下半辈子的零花钱靠你了。” 正说得热闹,忽见从回廊那头过来一队年轻人,只看通体气派便知是仙门嫡系子弟。走在最前面的男子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眉清目朗,丝毫不比雪凌寒逊色,相反还多出几许潇洒与大气。此刻,他眼眉带笑,正和气耐心地听身边的男子说话。当他的目光与莫待的相遇时,他微微颔首,浅浅轻笑,神色极为友善。雪凌波走在最后,一如既往地躲在别人的影子里。 是他?方星翊?他怎么来了?莫待心中转了两个念头,移开目光:“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吃药了。”他给夜月灿使个眼色,站起身来。 夜月灿抬眼一看,笑道:“是得按时吃药。不然,你这破破烂烂的身体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康复。都散了都散了,等这小子行动自如了,咱们再聊。”他扶着莫待朝廊外走去,边走边取笑,说江湖侠客变成了瘸腿的蛤蟆,干脆剥皮抽筋当下酒菜得了。其余的人也都快速散去,为方星翊一行让出道来。 “站住!”一声断喝,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路中间。“混账东西!看见仙门弟子竟然避而不礼?尔等到底懂不懂规矩?还有没有尊卑?” 夜月灿的眉头刚动,就被莫待拽着衣领,摁着低头行礼。礼罢,莫待指着满园子的菊花,笑了笑:“菊花正盛,秋意正浓,阳光正好,诸位请尽兴。” “本来我兴致挺好的。只可惜看见了一群碍眼的东西,这会只觉得扫兴。” “不打紧,兴致是可以培养的。”莫待看看拦路的男子,耐着性子道:“启信小仙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就先行告退。” 方启信双手一抄,头扭向一边,哼道:“见了我们就躲,是何道理?” “启信,别淘气。”方星翊对众俗家弟子抱了抱拳,“各位请自便。” 依着方启信倨傲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行的。奈何方星翊发话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侧身让路。莫待说了声“多谢”,一瘸一拐继续前行。哪知方启信突然伸脚一勾,将他结结实实绊倒在地。他的腰撞在花丛旁凸起的青石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崩裂开来,立时渗出斑斑点点的血痕。 第八卷:棋子2 夜月灿慌了:“呆子,你……你要不要紧?” 莫待捂着腰蜷在地上,好半天不能动弹:“呆子就这点好,皮厚,不怕摔。” 方启信双手一抄,奚落道:“哟,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人向本大爷行这么大的礼。” 夜月灿扶起莫待,回手就是一掌。方启信没想到他会出手,毫无防备之下被推了个趔趄。“你……!你敢对我动手!” “是我先动的手么?”夜月灿怒道:“好狗不挡道!麻烦你让让路!” “小爷我偏不让!有本事从我头顶飞过去!” “飞就不用了,又不是要抓妖怪。”莫待拉起衣角,擦干净手上的血,不愠不怒。“真好。我又有借口跟凌玥上神告假,不用早起读书了。”说完搭上夜月灿的胳膊,暗中用力。“速速陪我回姻缘殿吧,回去晚了先生又要发脾气了。” 夜月灿知道他不愿意多生事端,忍下心头怒气,招呼众人一同离去。凌秋雁狠狠瞪了方启信一眼,提步跟在莫待身后。夜月灿低声道:“方星翊是仙界公认的天之骄子,其优秀程度可比肩你的凌寒公子。有消息说,好几年前他就已替代雪凌寒成为仙门贵族择婿的首要人选,是个扎手货,咱们可得当心点。” 莫待哼道:“别拿他跟凌寒比。他哪有凌寒好,胡编乱造也要有个程度。” 凌秋雁忍不住想笑:天!这护短护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悄悄瞥去,只见方星翊衣袂飘飘,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超逸,当真是个神仙人物!她又将目光投向夜月灿高大的身影,心被骄傲和幸福塞得满满的:我也有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儿郎! 方启信嚷着要夜月灿赔礼道歉,方星翊道:“是你过分了。幸好莫公子不跟你计较,不然又是祸事。”他吩咐海神门的弟子原地解散,只留下锦添一人。 雪凌波想走没借口,只得硬着头皮作陪。 “怕什么?我就不信他敢对我怎么样!” “或许他是不敢对你怎么样,梅先生也不敢么?别忘了,他与梅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你伤他,等于在折辱梅先生的脸面。” “哪有你说的那么悬?不过是谢轻云求得梅先生的恩典,他才有机会住在姻缘殿。若没有这层关系,梅先生会有心情搭理他这样的人?” “是么?”方星翊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直叹气:我为什么要与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为伍?莫待之于梅先生,显然已不能以常情夺之。不然,姑姑绝不会在他犯了那么大的错之后轻描淡写的就作罢,定会按照仙界的规矩行事。还有大哥,看着像是重罚了他,实则是想尽办法保他不受鞭笞之刑。听子舜说,莫待在蛮荒之境的那几天,大哥几乎天天守着镜花水月,担心他打不过魔兽,遭遇不测。尤其是晚上,大哥更是盯着镜子不眨眼,生怕莫待睡觉时被攻击。还自责自己对他的惩罚过于重了,说这孩子既不能用剑,又不能结印,也太难为他了。单凭这两点,他就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他跟咱们素无来往,也没过节,能不结怨就别结怨。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凌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还说呢!我就气这个!就他那干巴瘦的样子……”方启信看见林牧野和樊锦诗正结伴朝这边走来,忙换了话题:“哥,是时候跟这帮俗人试灵比剑,论资排辈了。既然谢轻云那厮不在,找他们也是一样的。” “你……你是说在除魔试炼前的比试?”雪凌波很小声地道,“三叔叮嘱我不许旁生枝节,叫我看完榜就速回七星湖。我……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手的本事,就不参加了吧?”他那张完美融合了雪庆霄和雪重楼所有优点的脸庞上浮现出隐隐的怯懦和惶惑,与他通体的气派极不相称。 “又要缩回你那乌龟壳里?要走就快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方启信根本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不耐烦,言辞极为刻薄,“瞧瞧你这德性,哪有点雪家人的样子?以后别说你和我们方家沾亲带故,丢人!” 雪凌波的脸涨得通红,一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 “启信,注意言辞,不得无礼。”说完方星翊做了个请的手势,“凌波,启信年少不懂事,说话不知轻重,你别放在心上。” 雪凌波诺诺而答,在嘲笑声中仓皇远去。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方星翊才说:“你若想在比试中取胜,凌波是个非常不错的帮手。他用毒的手段已经出神入化,年轻一辈中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 方启信虽瞧不上雪凌波,却没办法不承认他的实力。他一面支使人去唤林樊二人,一面派人去追雪凌波,自己则抢上几步挡住莫待与夜月灿的去路:“你们还不能走。” 夜月灿正要发作,凌秋雁已提剑在手,站到莫待身前:“为什么不能走?我们违反仙界哪条规定了,竟然被限制了行走的自由!” 方启信道:“男人说话,哪有你女人搭腔的份?一边乖乖听着就好了。” 夜月灿怒道:“如果不会说人话,就麻烦你闭嘴!没人想听你胡咧咧。” 一言不合,双方吵了起来。莫待和方星翊没有参与其中,只静静地审视对方。对于眼前这个一度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男子,方星翊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凌寒这些年只精进了仙法,眼光是一点也没长进。他见莫待的半边身子已被血染红,却始终还是那副淡而无味,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由多了几分警惕:能让凌寒倾心相待,剑术不比孟星魂差多少的人,切不可等闲视之!而夜月灿等人自发性呈扇形站立,将他护在中心的举动也表明:他在这些人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怕他受到伤害。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思量罢,方星翊抬抬手道:“大家稍安勿躁,先听启信把话说完。” 众人安静下来。待林牧野和樊锦诗站定,方启信道:“闲话少说,按照以往的规矩,在参加除魔试炼之前,仙凡弟子要共同推选出一个带头人。这个人由比武决定,胜者胜任。” 夜月灿问:“今年的除魔试炼由凌寒上仙带队,各门派也都派有实力强大的前辈同行,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再选一个?”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规矩,很久以前就有的规矩。别说你不知道。” “知道归知道,愿不愿意这么做是另一回事。” “知道就得执行,不能说不。你推三阻四,废话一大堆,是怕输得太难看了么?”不等夜月灿回话,方启信已跳上一块大石,大声宣扬仙凡弟子比武的事,直说得天花乱坠,且言辞热烈非常具有鼓动性。来看榜的有几个不是年轻气盛喜欢热闹的?听他这么一说,呼啦一下都涌了过来,等着看王者争霸。这些人中,没一个海神门的弟子。“这么多人看着,是不是更不敢了?” “我们确实不太敢应战,能不能认输?”莫待愁眉苦脸地道,“再在这里耗下去,我今天铁定要挨梅先生的板子了。还请小仙给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想过去?可以。要么打赢我们,走过去;要么直接认怂,跪着过去。” “如果既不想打,还不想跪,又该当如何?” “那就叫我们三声祖宗,以后要当个好乖孙!” “岂有此理!”夜月灿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就直接上脚。“无事生非,咄咄逼人,究竟为何?” “夜月兄,这你还看不明白?说白了,不就是仗着他们灵力高深,找个由头欺负我们这些资质尚浅的人,方便以后他们以老大自居,随时要求我们立正站好,任打任骂任其为所欲为。”夏天吃着零食,脸上阴云密布,“按理说,这种事不合规矩,是不被允许的。可偏偏在最讲规矩的仙界,最不该成为规矩的行为已然成了规矩。你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是……又怎样?”方启信乜斜着夏天,“等小爷我打得你满地找牙,再教你新规矩:女人在男人面前就要俯首帖耳,不要没有尊卑。” “混账!”夏天被噎得脸色煞白,袖子一撸就要动手,亏得穆婉秋眼疾手快将她拦了下来。凌秋雁和樊锦诗也气得不轻,两人怒眉倒竖,只差没反唇相讥。 人群中,性子温和的俗家弟子一个个都闭口不言,冷面旁观;稍微性急的已翻了脸,喧嚷着应战。 “大家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挑拨,不要搞性别对立,更不要随便欺负女孩子。”莫待懒声道,“夜月,我得说你两句。就算是小仙,那也活了千秋万载了。别说叫他一声祖宗,就是叫他老不死他也是当得的。你气个什么?” “你居然敢骂我?”方启信喝道,“你这可是大不敬!” 夏天迅速领悟了莫待话里的精髓,哼道:“哪里大不敬了?神仙不就是老而不死,简称老不死的人么?难不成神仙还会老死?那你修仙何用?再说了,如果你觉得老不死是在骂你,那干嘛还要让别人叫你祖宗?” 夜月灿笑道:“见过讨喜的,见过讨赏的,也见过讨口的,自己讨骂的还是头一遭见。开眼,开眼!” “闭嘴!”方启信自知一张嘴说不过众人,忍住气道,“逞口舌之能算什么能耐?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 莫待又不说话了,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愣神,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打这一架。夜月灿以为他在想对策,不敢贸然打扰,便耐着性子等待。等了好半天,等到方启信已经相当不耐烦了,莫待才彬彬有礼地跟林牧野和樊锦诗打招呼:“虽然我与两位相交不深,但同窗共读多日,从未有过不愉快。之后若刀剑相向,还请多多包涵。我们对两位并无恶意,实乃形势所逼,情非得已。” 林牧野和樊锦诗相视而笑,都没回话。 方启信叫道:“等等!谁说他俩是我们这边的了?区区逍遥门,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别做梦了!别以为永安殿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就是仙门亲眷了!在我看来,你俩跟他们一样,都是些卑贱的凡夫俗子,只配摇尾乞怜,乞讨一口剩菜剩饭!”毫无意外,他的话又引来一阵哄笑,一阵嘲讽。 林牧野两手一摊,难为情地挡着脸道:“让大家笑话了!莫公子,在下和小师妹想填饱肚子,恐怕还是只能站在你们这边才行了。” 莫待龇了龇牙,呆头呆脑地道:“那……行吧!要是乞讨,你负责唱曲,我负责拿碗,也算有个伴,彼此不寂寞。只是我吃得比较多,林公子和樊姑娘千万莫嫌弃。” 方星翊心头一动:好深的心计!两三句客套话便不着痕迹地将可能成为对手的人变成了自己的盟友,又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了对方的尴尬。难怪千色提醒我要小心你,看来不是没道理。 第八卷:棋子3 林牧野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只要公子的耳朵能忍受在下的小曲,在下甘愿天天饿肚子作陪。” 樊锦诗道:“我师兄的小曲可惊跑鸟雀,吓哭小儿,莫公子确定要听?” 莫待笑眯眯地道:“只要不让我饿肚子,就是能吓死小阎王我也不怕。” 林牧野大笑,用剑指了指莫待的伤:“你这样也不能上场,回去吧!” 莫待靠树坐定,苦笑:“我也想回去啊,只怕启信小仙不会答应。依着他的心意,我就是死也得等双方比赛结束了才能死。” 方启信道:“哼,算你识相!说吧,想怎么比?只要你们划得出道道,我们就都依。” 夏天冷笑道:“你可真会装大方!既如此,那不如你我吟诗作对吹牛聊天?再不然就比绣花做菜栽树种草?” “你不配跟小爷说话!”方启信斜眼看着林牧野和莫待,“你俩谁负责?说说规矩。” “我这样子就废物一个,只能动动嘴皮子为大家加油,动手的事得林公子他们来。”莫待动了动尚不能活动自如的胳膊,又说,“比试无妨,但不要伤了和气。毕竟,除魔的时候咱们还要组队行动。诸位意下如何?林公子,你打算怎么比,说说你的想法。” “我不要他说,我要你说。你来选人,你定规矩。”方启信道。 “奇怪了,为什么你总揪着我不放?看我出丑会让你格外舒坦还是赢了我会让你觉得格外光荣?” “我说你来就你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服?不服就重新投胎!” 夜月灿的脸变得很难看,林牧野忙道:“莫公子不必有顾虑,在下与小师妹愿意听你安排。” 莫待抱拳谢过:“那我就觍颜为之。启信小仙,咱们一切从简:比剑,三局两胜,胜者为大。不过,在比剑的过程中,不许使用灵力,其它皆可。” “只比剑,不比灵?为何?” “为何?启信小仙摆明了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撇开星翊上仙和锦添公子不算,你与你的这些手下哪个修灵没超过千年?以千年之资,与我等不足两年的修为相比,不怕别人说你们胜之不武?况且,你们所修之符咒术与我等所修有着本质的差别,根本就没有比试的必要。如果各位真打算以天生的优势来碾压我们,那直接动手杀了我们就是,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星翊上仙,我说的可在理?” 方星翊点头道:“是这样。启信,那就依莫公子所说。” 方启信顿足道:“好!既然我依了你的条件,你也要依我一个条件:你必须参加比赛。” 夜月灿立时炸了:“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他本来就重伤未愈,刚才又摔裂了伤口,根本没办法战斗。要他上场,你安的什么心?” “都说海神门的人精于算计,果不其然!莫公子剑术再好,受了这么重的伤终归难以施展。倚强凌弱,也未免太不光彩了!”有人开始抱不平。 “就是。还有公平可言么?干脆直接判你们赢不就得了,何必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没关系。就依启信小仙所说。”莫待不理众人的七嘴八舌,笑问,“星翊上仙上场么?” “当然!”方启信抢着道,生怕被拒绝。“我哥当然会上场了!” 方星翊嘴角轻抿,还是那副春风化雨的和善表情:“算我一个。” 莫待看了眼去而复返,垂首站在人群后的雪凌波,笑道:“我猜,启信小仙必定不会坐享其成,会亲自上场赐教。那么请问,还有一个人是谁?” 方启信分开人群,将雪凌波推到众人面前:“他。他行不行?” “以上仙之资与我等竞技,谁有胆说不行。”莫待抱拳道,“凌波上仙,比武场上刀剑无眼,我等功力粗浅还请你手下留情。” 雪凌波嗫喏道:“我……嗯!”他匆匆瞥了眼莫待,又低下头去。 方启信催道:“人已选定,开始吧!第一场我哥上。” “别急嘛。我方人员还没做好赛前准备呢。”莫待掏出两条颜色略有差异的小鱼干,一条给了林牧野,一条给了夏天:“临阵磨枪,补充点体力。” 夏天一蹦老高,瞪大了眼问:“你……你让我上?为何?我不行的!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我强?”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很厉害。原本我也没打算让你上。只是刚才我算了一卦,神仙说,要想赢,得靠你。我不能违逆神的指示是不是?” “哪个神仙这么不靠谱?净瞎说!我不去,你换别人吧!” 莫待笑眯眯地问:“咋了,夏姑娘是怕死啊还是怕输?” “王八蛋才怕死!我只是怕输了让大家难做。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输了就得以他们为尊,我才不愿意呢!以他为尊,我呸!” “你还是仙鹤门的人么?还没比就输了气势,你是有多看不起你自己?你尽管放开手脚去打,我自有办法让结局圆满。” “我能力不济,你能有什么办法让我赢?总之,不去,坚决不去!” “真的不去?”莫待小声道,“他刚才那么羞辱你,你不想出气?” “龟孙子才不想!你真有办法?该不会是为了诓我上场撒谎吧?” “怎么会?如果你输了,你师父脸上也不光彩。我能干那事么?” “这倒是。你们呢,也都放心我上场?丑话说前头,我可不咋地。” 樊锦诗笑道:“既然这件事已交由莫公子全权调度,他说行就行。” 众人也都没异议,夏天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林牧野嚼着苦得难以下咽的小鱼干问:“这东西是谁做的?手艺高绝,一般人假冒不了。” 莫待道:“我忍痛割爱的东西,当然非同一般。不用谢,别剩下就行。” “浪费食物可耻,我一定吃得渣都不剩。”林牧野盘算着,方星翊早就是上仙之尊,先不说其功力深不可测剑术造诣也是首屈一指,单是心机算谋就足以胜我。我若用师父所授剑法,或许不至于输得太难堪。可师父不准我们人前斗胜,更不许我们露了真章,这可如何是好……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万全之策,心中很是忐忑。“我若输了,是不是连要饭的资格都没有了?” 莫待啧啧两声:“你也看不起自己?要不咱俩赌一把?我赌你赢。” “多谢你信任!若是你赌输了,拿什么做赔?” “我输了就做你的马前卒,你说东我绝对不会向西,至死方休。” “痛快!我跟你赌!若你赢了,我林牧野此生听凭你差遣,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莫待环顾众人,笑问:“有跟的没?有就下注。” 方启信呸道:“就凭他也想赢我哥?痴人说梦!” “没有梦想的人跟行尸走肉何异?所以嘛,梦想还是要有,万一实现了呢?那可就是人生赢家,搞不好会一步登天。星翊上仙不下注?你该不会也对自己没信心吧?” “我不赌。”方星翊看了莫待片晌,又说,“不过,如果莫公子以腰间长笛为赌注,我倒是愿意一试。” 莫待摘下长笛在手指转圈,慢悠悠地问:“星翊上仙以什么入局?” “我的佩剑,清霜。”方星翊淡淡地问,“可否?” 众人惊愕失色。仙界有三大名剑,排第一的是雪凌寒的青鸾,其次是季晓棠的疾风,然后就是清霜。传言这清霜剑本是天外天的灵物,其灵性与锋利程度都无与伦比,本该位列名剑之首,只因外形妖异,不符合诸仙的喜好,才被排到了第三。方星翊拿它下注,没办法不令人吃惊。 “我的笛子可没清霜贵重。”莫待说着拿出灵犀和锁魂簪来,“若星翊上仙赢了我,除了笛子,还可以在灵犀与锁魂簪中二选一。” “莫公子果真是童叟无欺。好,就这么说定了。”方星翊上前两步,模样温文尔雅,“那,咱们开始吧。” 林牧野大踏步上前,准备开战。莫待的笛子伸过去,拦在他身前:“林公子别着急,你的对手不是他。”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下,他慢吞吞地扭着脖子,慢声道:“在下不才,斗胆向星翊上仙讨教。” 方星翊颇为意外:“你?你与我?阁下何意?” 阳光下,墨绿色的长笛闪着耀眼的光,莫待的双眸比那光还要亮:“意思很简单,由我来做你的对手。不过我有伤在身,能不能让我暂缓片刻,最后再上场比赛?” 方星翊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当然可以。” 莫待道:“那就请夏姑娘与启信小仙上场吧!” 方启信叫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我与这女人过招?不行!我要求换人!” 莫待沉声道:“启信小仙健忘么?刚才是你自己说的,人由我选,规矩我由定。比赛场上无戏言,说得出就要做得到。不然,你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吃进肚子。” 夏天咬着剩下的鱼骨头,眼珠骨碌碌直转。 方启信道:“规矩是人定的,当然可以改!” 莫待眯了眯眼,神色变冷:“可,若我不想改呢?”一股冷凄凄的气流萦绕在他身体周围,针一样扎着众人的皮肤。“你意欲何为?” “就照莫公子的意思办。”方星翊轻轻拂了拂衣袖,拂去了那股冷风,温声道,“咱们已经占了便宜,不能再叫人笑话咱言行不类,不守规矩。去吧!” 方启信纵使有千万个不乐意,也不会当众顶撞方星翊,只得咬牙认了。他见夏天已做好迎战的准备,只得将怒气全部发泄在雪凌波身上:“姓雪的,你要是输给了姓林的小子,我跟你没完!” “没完?你想怎么个没完?说来听听。”莫待掏了掏耳朵,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开打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星翊上仙。既然仙界最讲究规矩礼仪,那为何启信小仙可以对凌波上仙这般没规没矩呢?是欺负他脾气好还是觉得他孤苦无依,没有人替他出头?” “要你管!”方启信嚷道,“少狗拿耗子!” “我没想管,就是好奇,随口问问而已。”莫待的神情很是愉快,“看小仙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显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样对凌波上仙不妥。因为若认真论起来,他是上仙,你是小仙,这中间差着的千年修为就足以拉开你们二人的距离。更何况,凌波上仙是仙帝和医仙正经八百的亲侄子,身份地位本身就高出你一大截。再怎么看,尊的那个人都该是他,卑的那个是你。自古尊卑有别,按规矩该他对你呼来唤去颐气指使才对。怎么反倒是你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你仗的是谁的势?方老将军的么?啧啧……可惜了了!” “可惜?可惜什么?” “你管我可惜什么。我可惜方老将军英雄豪杰,偏生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行不行?不行?不行那我就可惜你想成为嫡系子弟的那份心始终得不了圆满。这个总行?如果这些都不行的话,那我就只能可怜你生而为人,却不懂得要心怀敬畏,善待同类。” 方启信被戳到痛处,又羞又恼,恨不得将莫待生吞活剥了:“姓莫的!” “小仙叫我?有何吩咐?”莫待好脾气地笑道,“别这么激动嘛。情绪波动太大着实对身体不好,也不符合修仙之人的心境,须得谨记。不然,失了仙家风范就更入不了你崇拜之人的法眼了。那多得不偿失,你说是吧?” “是你娘个头!”方启信叫道,“小爷宰了你再去收拾他们!” 莫待嘴一撇:“刚当完祖宗,回头又来当老子,仙界的辈分这么乱?” 方星翊道:“启信年少气盛,说话失了分寸,让莫公子见笑了。” “见笑的不是我,是天下众生。”莫待见方启信已经两眼发红,遂收起笑容正色道,“夏姑娘,启信小仙不喜欢听女人说话,你可得管好嘴,千万别像我这般嘴碎,讨人嫌。” 第八卷:棋子4 夏天也是个人精,立马紧咬嘴唇,只点头不吭声,拔剑朝方启信刺去。她擅长用毒,剑术也属佼佼,但与方启信相比还差一大截。好在她心思机敏,应付得当,倒也进退自如。 方启信被莫待气得乱了心神,也没有细思量,出手就是急招,想着快打猛攻迅速分出胜负。夏天看穿了他的意图,左躲右闪,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消耗他的耐心,就是不与他硬碰硬。她还时不时地闲言碎语几句,说的尽是方启信不爱听的。时间一久,搅得方启信愈加心烦意乱了。 方星翊暗自叹气:心浮气躁,骄狂轻敌,求胜心切,乃对阵之大忌。启信怕是要输…… 他思忖未尽,就听得夏天娇声道:“启信小仙,与女人过招的感觉可还好?你或许还不知道,在这些俗家弟子中,数我最不上进功夫也最差。你可知道这是为何?你肯定不知道对不对?” 莫待接口道:“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你这纯属说废话。” “行,那我不说废话,说点实实在在的。启信小仙,看在你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份上,我就免费告诉你好了,你可得听仔细了。” “闭嘴吧你!谁要听你疯言风语!” “那可不行。我想说话的时候老天爷都挡不住。我这个人呢对修仙成神没啥兴趣,对摆弄我娘的那些瓶瓶罐罐也没啥兴趣,来琅寰山也不过是为了哄我娘高兴,让她知道我有能力独自行走于世,才勉力为之。其实我啊,就想找个喜欢的人嫁了,生一大堆孩子,夫唱妇随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惜啊可惜,现在的男人很多都是你这样的,石头蛋子表面光,自己普通平凡却狂妄自信,本事不大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各种瞧不上女人,各种不尊重女人。你说说,这样的男人要来作甚?添堵么?哎,不嫁也罢,不嫁也罢啊!” 方启信连着刺出两剑:“小贱人!胆敢对我无礼!” 夏天咯咯娇笑:“我就纳了闷了,小仙你为何如此仇视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没有她,能有你在这里活蹦乱跳地丢人现眼?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姐姐,都是大美人?我很好奇你平时都怎么称呼她们,也叫小贱人么?还是说有更高级的称呼,比如浪骚贱的小蹄子或者小骚货?再不然就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小娼妇?那你也太没教养了!难怪别人看不上你!” 樊锦诗皱眉道:“夏天妹妹,你这小嘴一叭叭,把我想说的词都说光了。你就不能换个新花样骂骂?你再这样我可要不高兴了。” “呀,樊姐姐,你千万别生气,妹妹我换句词就是了。”夏天左手一甩,一蓬粉色的粉末飘散开来,香香甜甜的很是好闻。“老不死的老祖宗,你可得认真点,小的我要用暗器了!” 方启信忙掩住口鼻,生怕吸入一丝一毫。 夜月灿暗自发笑:这骂人的毛病是不是会传染?就这会功夫,那呆子已经收俩徒弟了。幸好轻云不在,不然更热闹。 樊锦诗道:“哪有妹妹这样的?用暗器还提前跟对手打招呼。” 夏天笑道:“我这不是怕老祖宗老眼昏花,看不清伤着了嘛。” 莫待吸了吸鼻子问:“夏姑娘,你弄的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哎哟喂,我勒个去!”夏天搓拳磨掌,看上去很是懊恼:“我怎么错把香粉当成暗器了!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调制出来的。前儿林丫头跟我要,我都没舍得给她。完了完了,全完了!回头要是让林丫头知道了,估计得赏我一顿爆栗。启信小仙知道林丫头是谁不?就是风神的爱徒林雨曦,她今儿不在。我跟你说,那丫头被风神门的师兄师姐宠坏了,脾气暴躁得不得了。以后你遇见她了可得绕道走,千万别去惹她。不然,你恐怕要被她当抹布擦痰盂揩尿盆……当心暗器!”她又撒出一把粉末,这次是红色的,散发着辛辣的气味,竟是辣椒面。 凌秋雁掩嘴笑道:“小天,别皮了。没看见启信小仙的脸都绿了么?你要再说下去,估计他得找个拴马桩一头撞死。”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谈笑,她心里直突突。她偷瞧众人,没看见有谁用异样的眼光关注自己,方知道莫待所言非虚:世上的人,大多都只关心自己的事,别人如何活,活得怎样,他们是不关心的。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关键看你想怎么活。千万别让世俗的条条框框拘束了你原本自由飞扬的灵魂,不然,活这一世多没意思。她又朝夜月灿看去,见他正热烈地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尽是欣喜与鼓励,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去。 夏天笑道:“启信小仙,我凌姐姐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从不说人长短,更不会管人闲事。今儿难得她发话了,你要不要试试她说的那个拴马桩?” 樊锦诗乐道:“拴马桩好,拴马桩好,离马厩近,吃喝拉撒都能就地解决,必须得试试。话说回来,妹妹这是要开餐馆么?怎么还随身带着调料?” “不开餐馆也得带着,因为要调理男人就离不开调料。樊姐姐,听说你厨艺高超,等小妹我料理完面前这个,再向你求教。”夏天边叫“暗器来了”,边扔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红豆,绿豆,豌豆,花椒,大蒜,葱头,土豆,胡萝卜……当真可以摆摊做菜了。 穆婉秋捡了几粒豌豆,剥开细看:“这豌豆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是披了层好看的皮罢了。” “当然是真的啦!”夏天甩出一包玉米粒,问道,“穆姐姐,你说说看,我这玉米粒会不会变成爆米花?” 穆婉秋道:“爆米花多半是不可能了,最多被碾成粉末,变成玉米糊糊。” 夏天乐不可支:“好姐姐!你真了解我!启信小仙,玉米糊糊要上桌了!” 方启信被忽悠得烦躁至极,方寸渐乱。就在这时,一点亮眼的白光奔向他的面门,那是夏天口中所说的有剧毒的暗器。他深知虚虚实实的道理,丝毫没有大意,忙着伸手去挡。哪知那东西半道拐了个弯,饶到他脑后,直扑他的脖颈。他想要回护的念头刚起,耳朵根下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转眼酥麻难当。嗡嗡声响后,一只雪白的蜜蜂坠地而亡。 夏天后退两步,拍拍手道:“齐活!”她玩着小辫,盯着方启信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个没完。“此蜂名牡丹,整个江湖中只有我才有,其毒性之烈连我娘都觉得过分阴毒了。我本来是不想用的,只因启信小仙身份尊贵,功夫又高,我怕用一般的毒与你过招,你会认为我看不起你,所以选了个段位高的。你慢用。” 雪凌波忙上前查看伤势,却被方启信推了个趔趄:“滚开!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 夏天摇头道:“死到临头也不忘摆个臭架子欺负人,真是没救了。招呼打在前头,牡丹可不会因为你背靠哪座大山就饶过你,它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朵牡丹花形状的疤瘌,就是你魂归黄泉了也得一年后才能渐渐消退。老祖宗你是仙,灵力高深,大约三个月后就会完全恢复。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前提是你能活下来。识相的就赶紧请人为你祛毒疗伤。不然,方家的外戚里怕是要少你这一号了。” 眼见着方启信失了精气神,方星翊忙命人将方启信送回畅春园,请雪重楼前去医治。“这一场是我们输了。下一场……” “下一场由林公子对阵凌波上仙。”莫待边说边查看腰间的伤口,脸因疼痛而揪成了一团:“实在抱歉,我得再缓缓才有力气,还请星翊上仙担待。” 方星翊掂量着他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隐隐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林牧野和雪凌波站到场地中央,客套几句就动手了。别看雪凌波性格绵软,一身功夫却不含糊。再者他的剑术乃雪重楼亲传,凌厉霸道,颇有雪重楼之风,实在是个强劲的对手。所幸,林牧野也不是吃素的,他内力深厚,剑术也极为精湛,雪凌波想要速战速决也没多大把握。加之雪凌波不愿意伤人,手下留了分寸,这又无形中让林牧野占了便宜,不会在顷刻间落了下风。 莫待总觉得林牧野那奇特的身法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当口,雪凌波左手化拳为掌,向林牧野腰间拂去,右手的剑更是舞得密不透风,直指其胸前大穴。若林牧野化解不得法,十有八九会有伤损。好在林牧野临阵对敌经验老道,见状并不正面接招,借势后退几步又猛地刹住脚,身体贴着地面朝雪凌波的右侧滑去,同时高声叫道:“留心你的背后,在下要用暗器了。” 雪凌波未曾踏足江湖,也没有参加过仙界的战斗,毫无实战经验可言;又见林牧野洒脱爽利,实在不认为他是那种会使诈的人,闻声便朝身后看去。他刚扭过头,一块小青石击中了他的肩关节,手一麻,长剑落地。 众俗家弟子欢呼雀跃,一个个脸上都是扬眉吐气的好颜色。 林牧野忙收剑入鞘,抱拳道:“凌波上仙宅心仁厚,承让!” 雪凌波慌忙低下头,生怕被方星翊责备。莫待拾起他的剑,双手奉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凌波上仙完全没必要觉得抱歉。并非你技不如人,你是输在经验不足。星翊上仙明白事理,不会责怪你的。不信你问问这里的人,他们哪个不是剑雨风刀,明枪暗箭一路杀出来的?”他将长笛插回腰间,随意活动着腿脚:“还好谢三公子不在。如果他在这里,估计要拽你去喝酒。他那个人最喜欢交朋结友,尤其喜欢你这样心地善良的人。” 雪凌波的眼睛亮了。他抬头看着莫待,期期艾艾地问:“是……是么?” 莫待一本正经地道:“必须是!星翊上仙不是说了么,在下童叟无欺。” 方星翊亮出清霜剑,款步走向莫待:“它是你的了。” 莫待满脸嫌弃:“别!我不喜欢用剑,麻烦你拿开。” 方星翊的手依旧纹丝不动:“愿赌服输。我方星翊说过的话永不反悔。” 莫待皱眉:这人说话怎么跟我家先生一个腔调,一板一眼的。他见那清霜剑裹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心中好奇,一伸手便拿了过去。一股暖流由剑身传入掌心,舒适无比。“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神剑!” 方星翊道:“得公子一赞,是清霜的荣幸。” 仔细看去,剑柄上嵌着的宝石像一只幽蓝冷邃的眼,闪烁着神秘而诡异的光芒,仿佛可直达人心。莫待手上稍微用力,清霜出鞘,寒光四射。他只轻轻动了动手腕,那剑便犹如灵蛇在空中游走,剑气诡谲,妖异非常。“剑确实是好剑,就是不怎么趁手。” 方星翊睫毛轻颤:“用习惯了就好了。” 莫待将剑抛还回去,搓着手道:“听闻星翊上仙手中有一坛千年好酒,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喜欢喝酒,想以剑换酒。星翊上仙可愿意?” 清霜,竟是暖的!方星翊一面惊诧一面点头应允:“愿意。” 第八卷:棋子5 莫待笑逐颜开,似乎腰不疼,腿不痛,浑身的伤也都好了:“你情我愿,两不相欠。”他挥挥手,摇摇晃晃地朝姻缘殿走去。“大家别杵在这里了,散了吧散了吧,都找个地方快活去吧。” 夜月灿追上去问:“你真不要清霜了?” “他若愿意给我酒,我自然是不要了。” “为啥啊?为啥突然之间就不想要了?” “其实不是我不想要,实在是要不起。清霜太贵重,我不配拥有,不如换成酒,还能解解馋。” “你的剑术配得上三界任何一把名剑!快去要回来。你若不想用,给长风也行啊!这剑可比寒霜好。” “你觉得长风会喜欢更清霜?” “那还用说?这清霜可是名剑!” “这你就不懂了吧?清霜是名剑不假,可寒霜之于长风,是比清霜更为珍贵的存在,可不是单纯一个‘好’字就可以说尽的。你想要清霜?想要的话我这就去给你要回来。” “我才不要呢!那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有点……瘆人。” “那是你眼光有问题。”走过雪凌波身边时,莫待问:“凌波上仙也该回七星湖了吧?咱俩同一个方向,可不可以结个伴?我想借你的肩膀当拐棍。” 夜月灿道:“我送你回去,何必要麻烦别人?” “你不怕一会被先生看见了,又给你加作业?” 夜月灿立马道:“在下还有事要忙,恕不远送。” 雪凌波看着方星翊,嗫喏道:“那……那……” 方星翊微笑道:“去吧。好生照顾莫公子。” 雪凌波忙上前扶着莫待的胳膊,缓步慢行。 林牧野笑问:“莫公子,在下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打算怎么安顿我?” 莫待头也不回:“你还是你,请自行安顿。休想从我口袋里掏钱花。” 樊锦诗心想:传闻也有真的。不折不扣的吝啬鬼一个! 夜月灿追着问:“你不跟我们喝酒了么?说话不算话!” 莫待没回话,吹着口哨走远了。 夜月灿并没因此而意兴阑珊。他呼朋唤友攒好酒局,又招呼林牧野和樊锦诗同行。林樊二人欣然应邀,一行人边聊边朝畅春园走去。 方星翊说了几句安慰圆场的话,也带着锦添离去。待四下无人,锦添小声道:“公子,清霜出鞘了。” “嗯。”方星翊望着远方,神思悠远。 “为什么会是他?” “我也想不明白。” “万一,我说万一啊!倘若真是他,公子,你该不会真的……”锦添想装得正经些,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脸上的笑,“那……那你的牺牲也太大了!” “你想什么呢!”方星翊整整衣衫,清清嗓子道,“他才拔出来一次,是清霜认错了也未可知。” “对,对对……是清霜认错了,是清霜认错了!” 清霜不愿意被冤枉,发出清脆的铮鸣,恰似冰珠落玉盘。 “我和锦添说笑的,你别生气。”方星翊爱惜地擦拭剑鞘,心中轻叹:世间事,因缘际会,皆有定数。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见谁,谁也不知道谁会是谁的劫。但愿,此人与我不再有交集。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很久没来琅寰山了,我想四处走走看看。你先回去,若姑姑问起来,就说我被梅先生叫走了。”说完,方星翊出了群芳园,转道去向姻缘殿。 三生石前,蓝雾树已枝繁叶茂。莫待坐在树荫里调息,雪凌波默不做声垂手站在一旁,面有忧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莫待睁开眼,额上都是汗。他拄着灵犀起身,深深一揖:“素闻凌波上仙慈悲心肠,且医术已得医仙真传。今日得见,果不虚言。上仙相助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多谢!” “别……”雪凌波连连摆手:“你……你别客气!我刚好带着疗伤的药,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这么客气……真的!”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而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件。早起梅先生刚嘱咐过我,凡事要小心,千万不能动了伤口,省得再耗费他的功夫疗伤。话音犹在耳,我又这副熊样了。如果我再要死不活地回去,估计他会一巴掌把我扇进七星湖,或者一顿连环踹把我踢出琅寰山。咦……只是这么想我就已经头皮发麻了。” 雪凌波抿嘴道:“你怎么说得梅先生像个暴君一样?” “暴君倒也说不上,不过也差不多了。”莫待又揖了揖手,“伤好后我请你喝酒玩乐。到时候你能出来么?” “多半不能。没有重要的事情,三叔不许我出七星湖。” “何为重要的事?除魔试炼算不算?救助苍生算不算?” “不算。凡是可能有危险的活动,三叔都不许我参加。” “那你想参加么?你就不想去看看琅寰山以外的世界?” “想!”雪凌波脱口而出,双眼熠熠生辉。继而,那光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黯然。“可是,三叔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你就放弃?你比还我听话,是个乖宝宝。”莫待掏出一个装着干花的小瓶子来,“漂亮么?” “嗯,非常漂亮!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是吧?没见过实属正常。此花名篱落,已濒临灭绝,只有边城的万丈崖上才有少许,极难采摘。篱落的香味特殊,可辟邪驱魔,常被人们做成香囊带在身边,且香味数十年不散。它的枝条极其柔韧,普通的刀剑根本斩不断,用它做成的甲胄价值万金,多少人为采它而丢了性命。”莫待又摸出一块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有着瑰丽纹理的小石头,“这是花雨石,产于人间界和冥界交界处的一株奇树,花开时异香扑鼻,花谢时落地为石,据说是六界中的独一份。” “我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有如此神奇的物种。” “其实这两样东西我也不认识,是谢三公子告诉我的,他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莫待将瓶子和石头递给雪凌波,“借花献佛,送给你了。” “这……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你快收好。” “你扶我走了一路,还替我疗伤,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好吧……谢三公子见多识广,眼界开阔,真羡慕他!” “为何要羡慕他?他的人生可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倒是你,有条件也有能力活得潇洒自由。” “我?”雪凌波呆了呆,苦笑,“寄人篱下的人哪有资格说自由。” “寄人篱下怎么了?寄人篱下只不过是一种生活状态,并不能成为束缚你的理由。”莫待含笑看着他,声音温柔:“你医术高超,又一身好本事,终身只待在七星湖未免太可惜了。不如找机会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人,吹吹外面的风,你会有不一样的体验。你会发现,这世界之博大,大到超乎你的想象;这世界之美丽,美到你的眼睛应接不暇;这世界之繁杂,神仙的心也难容下。只有你亲眼见识过,体验过,你才会相信琅寰山的风景其实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独特美好。” “我想过无数次,想像谢三公子那样,一个人去看看凤舞山庄的梅树,吹一吹天慕山的风,可是我没勇气跟三叔讲。三叔一手把我拉扯他,他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师父,我得听他的话。” “听话的意思不是说言听计从,而是听从良言,择善而行。” 雪凌波闷声道:“从小到大,三叔都说我身体太过单薄,须得精心调理,因而我不能随意走动,日日得按时服药;又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在外面闯荡,怕我被人算计遭遇危险。虽然……虽然他是为我好,但我也知道他……他有些做法并不对。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他不高兴。” 莫待叹了口气:“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没人会把你想要的东西摆在你面前。别人不同意你就放弃,那你的人生永远不会有起色。你是仙,你不必像我等凡人这样担心生老病死,你也没有柴米油盐的后顾之忧,你有更自由多样的选择,选择走什么样的路,选择成为怎样的人,选择过什么样的人生……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可为何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快乐,看不到光芒,甚至看不到你对往后余生的憧憬?” “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雪凌波陡然提高了嗓门,又倏地降低。“我只是服从,只能服从!” “倘若只是一味地服从,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活着见识别人的精彩?活着背负人生的重担?活着超越生命的极限?还是活着等待死亡的降临?”莫待的眼底浮起一丝淡漠的悲伤。“千秋万载,周而复始的活着真的有意义么?” “我能如何呢?左右不过等死罢了。” “我知道你无惧死亡,但你确定你熬得过漫长岁月里累积起来的空虚、寂寞、迷茫、孤独和无望?被人安排的人生,是一场华而不实的盛宴,那些身处其中锦绣华服接受赞誉的人终将因为不能自由呼吸而崩溃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候。你也不例外。因此,你得改变自己,克服恐惧,克服怯懦,勇敢表达自己的心意。相信我,只有沐浴在阳光里的人才有机会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束光,也有属于它自己的颜色。” 远山巍峨,林木秀丽。舒爽的秋风送来血色海棠令人血气翻涌的气息,又带去菊花冷冷清清的芳香。望着那一湾绿波碧潭,雪凌波的目光由空洞变得活泛,因活泛而灼灼发光。“我可以么?”他问。“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人生么?” “你说呢?”莫待凑过去,拍着自己的脸道,“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都可以天大地大,四海为家,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草行露宿,与人抢食,那也是一种体验,不是么?”他瞅瞅周围,又贼眉贼眼地道,“我偷偷跟你讲,抢来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不信你试试。” 雪凌波被逗笑了,这是莫待第一次见他笑。“你……你还跟别人抢东西吃?” “想不到吧?”莫待左右端详,摸着下巴道:“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别浪费资源。” 雪凌波红了脸,嗫喏道:“你……你是第二个夸我的人!谢谢!” 莫待笑道:“下次见面跟我说说谁是那个第一。不早了,回见。” 第八卷:棋子6 雪凌波没有动,只盯着莫待看:“你我并不相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莫待沉默,似乎在回忆从前。片刻后,他说:“你跟从前的我很像,很像。” 雪凌波心里一酸:“你……你也曾……我……我们能做朋友么?” 莫待明显不耐烦了:“我说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如果你不是我朋友,我会跟你说这些?你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好歹,我也是凤来客栈的二掌柜,碧霄宫的书童,姻缘殿的药侍,不是对谁都会笑脸相迎,也不是对谁都会推心置腹。”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厉害的……” 莫待一撸袖子,急了:“你大爷!我不是在夸自己。我是说,你对自己有点信心行不行?别一副谁都可以欺负你的样子!我告诉你,如果谁都可以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那你还真别说是我朋友,我丢不起这人。你看着办。” 雪凌波含泪笑了,使劲点头:“知道了!” “耽误了这么久,会不会影响你吃药?” “无妨。我现在吃药的次数已经很少了。”雪凌波顿了顿道,“其实我并不想吃药。” 莫待若有所思:“这样啊……也正常。虽说药能治病,但是药三分毒,多多少少都会增加身体的负担,没谁愿意吃,我也不例外。” “你也经常吃药?” “嗯。娘胎里就有的毛病,现在已经好多了。你赶紧回吧,别让雪医仙担心了。这袋小鱼干你拿着,十二个时辰之内只能吃一条,万万不可过量!吃完了我再给你拿。记住,这东西只能你吃,不能给外人,因为长风给我的时候就是跟我这么说的。你不是外人,但别人是。” “这……”雪凌波看了莫待一眼,“这鱼干看着就很美味,晾晒的时候应该会加入不少调料,不知道会不会与我吃的药相冲。” 莫待笑了笑:“此鱼干用古法晾晒,少有添加,滋味妙不可言。你若实在不放心就先吃一小口试试,说不定是你喜欢的味道。” “我记住了!我一定好好享用!” “好走不送。”待雪凌波走远,莫待将身体挪到太阳底下,随便一躺,枕着胳膊翘着腿闭眼晒太阳。 方星翊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看了他好半天才说话:“莫公子打算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莫待睁眼看了看又合了眼,神情冷淡,全然没有之前的温谦:“有事?” “我来送酒。”方星翊从袖中拿出一个翠绿翠绿,只有一指高的小瓶,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心神摇曳的芬芳。“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一滴美人泪,一世断肠人。这酒,我不喜。你留以自用,算我赠送。” “莫公子真会开玩笑。无功不受禄,我受不起这样的馈赠。” “你没有强迫我第一个上场,我很感激。这个算作我的谢礼,总可以?” 方星翊愣了愣:“莫公子如此大手笔,是不知道这美人泪有多珍贵么?” “你猜我知不知道?不知道我会以剑换酒?这美人泪乃酒中魁首,传说是百花门初代掌门采奇花异草,以秋清素前辈的泪水为引,用四神尊的生命水酿制而成,其香味可令凤凰起舞,真龙腾云,神仙俯首;有祛百毒,治百病,返老还童,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之功效,六界中只此一瓶。是也不是?” “是。而且,食一滴美人泪,便可获得一千年的灵力。这才是它最为贵重之处。”方星翊微笑道,“即便如此,莫公子也还是要送我么?” “当然!这玩意又下不了崽,不送你留着干嘛?当传家宝?虽说闻这香味就知道是绝世好酒,可它实在也太少了,压根就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喝吧,喝不过瘾,喝多了还有罪恶感,觉得自己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不喝吧,又抵挡不住诱惑,还馋。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你说我得多纠结。我干嘛要让自己为了一壶酒左右为难,寝食难安?所以嘛,不要也罢,不要也罢啊!”莫待晃着腿,唉声叹气,“神仙就是小气!就不能酿他个十缸八缸的么?就不能让我一次喝个痛快么?哎,小气啊小气!” 方星翊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想道:“凡人修仙,最终目的是得到足够多的灵力,修成仙身,脱离凡尘。有了这美人泪,你想成仙不是难事。” 莫待大笑:“你还真以为是个人就想当神仙?抱歉,让你失望了,鄙人不在其中。我来琅寰山,一是为了《药典》,二是为了长见识。至于得道成仙,我当真没兴趣。”他用长笛敲着肩膀,一双眼将方星翊浑身上下搜刮了又搜刮,“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好奇我的笛子,但既然你想看,我也不好拂你的面子。只不过嘛,你得付费。海神门是所有仙门中最有钱的,你应该不会太小气吧。” 方星翊略感无语:“有凤来客栈的顾长风在,莫公子应该也不缺钱吧?” 莫待忙不迭地摇头:“缺钱,非常缺钱!不信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你是不知道,长风特别吝啬,他一个月给我的零花钱绝对不会超过三两,我连买酒都不够。轻云就经常笑话我,说我是比他还穷的剑客。” “所以你就见缝插针地赚钱?” “有何不可?我又没强买强卖。废话少说,阁下看,还是不看?” “看。请开价。”方星翊将清霜靠在蓝雾树上,腾出双手接笛子。 “不讨价还价?” “只要莫公子要价不过分,我都照单全收。” “爽快!终于遇见个不小气的神仙。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不过都不是我喜欢的。先欠着,等有我喜欢的再跟你讨要。”莫待将笛子抛给方星翊,随手拿过清霜把玩。 方星翊玩笑道:“莫公子不收利息就行。” “不好意思,我不但收利息,而且还是高利贷。后悔了?来不及了,笛子已经在你手里了。” “高到什么程度?我负担得起么?” “这个嘛……”莫待一拍脑门,“完了!亏大发了!我忽然想起来,长风说他养我,不许我再自己赚钱花。今儿算你运气好,我不要你的金子珠子了,你答应替我做件事就行。具体是什么事我一时之间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找你。” 方星翊感觉自己又被算计了:“莫公子该不会要我去杀人放火吧?” 莫待撇嘴道:“杀人放火这么刺激的事,我能假手他人?放心,我要你做的事绝不会违背天地良心,也不会叫你为难。” “好!一言为定,我答应你!” 墨绿色的笛子上挂着一枚淡雅精巧的蝶形笛穗,颜色已不那么鲜亮。略嫌纤细、超出常规长度一大截的笛身布满了极为细小的深灰色斑点,有凹有凸并不光滑,不凑近了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方星翊以笛为剑,随手比划:“这笛子可有名字?” “无名之人的东西也无名。” “东西有没有名不要紧,关键看谁用。”方星翊收了手,敲了敲笛身,“说它是墨玉所制,手感不够圆润光滑;说是墨竹,质地又过分粗糙了,且略微偏沉,分量不对。我实在看不出它是什么做的,请莫公子赐教。” “说出来你恐怕不信,是一只馋嘴的老狐狸和一条毒蛇的骨头做的。”莫待一脸邪恶,“他们一个偷吃我的鸡,一个打扰我修行,我一怒之下将他俩剜肉剔骨,做成了笛子。” “莫公子说笑了。传说中只有九尾灵狐的骨头才会呈墨绿色,可六界中除了妖族的初代掌门修成了九头身,其余的最高也就修到八尾,而八尾的狐骨是红色的。蛇骨为白色。白色和红色混合,怎么也不可能是墨绿色,除非你还加了别的东西。” “令狐云骁是几尾?” “令狐云骁算是佼佼中的佼佼,被囚禁时已是八尾身。”方星翊将笛子还给莫待:“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莫公子:一是你为何待凌波不同旁人,二是你刚才分组对战的依据是什么。” “不耻下问,你也是个好孩子。”莫待正色道。“第一,凌波上仙有情有义,而我恰好喜欢有情有义的人。第二,不管是夏天还是林牧野,其实都不是凌波上仙的对手。让林牧野对战凌波上仙,是因为林牧野不懂毒。以凌波上仙的性格,对手不会用毒,他也就不会用。只要不用毒,林牧野就有可能凭实战经验翻盘。可如果让凌波上仙和夏天一组,那就不好说了。他们俩都擅长用毒,难免会有争心。一旦针尖对麦芒,输的一定是夏天。我当然会选择有胜算的战术。” “你就不怕失算,凌波用毒?” “凌波上仙心地良善,就算他用毒应该也不会太凶狠。而我给林牧野的小鱼干能解百毒,足够保他性命。事实证明,我赌赢了。至于夏天的胜利,那可真得好好感谢方启信。如果他稳扎稳打,夏天根本没可能得手。可惜,他轻视女人,一心只想早点结束战斗,白白浪费了他的心计与能力,不然何至于输得那么难看。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假如我坚持第一个上场,你如何应对?” “你不会。星翊上仙以好脾气好性情好心胸享誉三界,岂会拒绝我一个重伤之人的合理要求?当然,你拒绝也没关系,大不了我被你痛揍一顿,再麻烦先生养我两个月就是了。” “如果你们输了,你预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大方方,干干脆脆认输就好了。只要方启信伤不了我等性命,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日后由谁来发号施令嘛……”莫待咧嘴笑了,“你觉得方启信管得了我?”清霜出鞘,带着丝丝暖意。“当真是好剑,可媲美灵犀。” 方星翊的目光有些发直:“他是管不了你。可既然是赌约,你就该守规矩。” “守规矩得分对象吧?让我跟一个不讲规矩的人讲规矩,神仙的脑回路果然清奇。”莫待将剑还回原处,盯着方星翊一个劲直叹气。“活久了其实也没啥好的,估计脑袋都生锈了。” “确实是!我就是脑袋生锈了才会同意你一个人去看榜!”雪凌寒从蓝雾树的影子里闪身出来,手伸向莫待腰间。“说是方启信故意绊倒了你?那厮是活腻味了!”他似乎没看见方星翊,只是拉着莫待说话。方星翊含笑退到一旁,也没跟他打招呼,不着痕迹地将美人泪收入袖中。 第八卷:棋子7 “又是谁在胡说八道挑事非?明明是我自己没看路才摔倒的。”莫待陪着笑道:“你不是回星辰殿了么?怎么又来这儿了?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我确实是回去了。听夏天说你受了伤,就又来了。”雪凌寒高声道,“方星翊,你管不管得住那小子?你要是怕得罪人,我替你管!” 方星翊道:“这不是管不管得住的问题。姑姑说过,方启信虽骄蛮,却也并非草包,且他父亲是个能力超群的,对海神门又忠心耿耿,多少要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方启信容忍些。你对他出手之前,得先考虑好后果。” 雪凌寒冷声道:“方家一个外戚的外戚,都可以这样胡作非为,肆意作践已拜入仙门的弟子,也难怪别的门派对琅寰山不满,说咱们坏了规矩!” “某些时候,想遵守规矩就顾不了人情,想顾及人情难免会坏了规矩。事事都想周全往往事事都不能周全,总得有所取舍。”方启信缓缓道,“姑姑纵容方启信,是想利用可用之人造福海神门,守护仙界安宁。你不愿容忍他,是因为他坏了规矩,败坏了仙界的名声。说到底,你们都是为了仙界。既如此,何不选一个比较柔善的办法达成目的?你信我,恶人自有恶人磨,杀了方启信比留着他有用。再者,他已经受到了教训,你再出手就有点不合适了。” “可不是嘛?夏天已经惩治他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别太扫方老将军的面子了。”莫待躲开雪凌寒的手,绕到蓝雾树后面。“你兄弟俩久未见面,应该有很多话说。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姻缘殿了。” “莫公子慢行,该走的人是我,不是你。”方星翊笑道,“我与凌寒同年同月同日生,早已熟得无话可说。倒是你俩,看凌寒的样子有很多话跟你说,你们慢慢聊。” 雪凌寒颇为满意:“这话听着舒坦。麻烦你走快些。” 忽见莫待眼神慌乱,惊声叫道:“呀,冒烟了!七星湖着火了!” 雪凌寒和方星翊扭头看去:乾坤朗朗,琅寰山一片清明安宁,哪有着火冒烟的地方。不用看都知道,莫待已经溜得没影了。雪凌寒咬牙道:“又骗我!” 方星翊笑问:“又?莫公子很爱骗人么?” 雪凌寒笑叹:“他就这性子!像个孩子。” “那不挺好的么,简单烂漫,容易相处。” “简单烂漫是真,容易相处也是真,但得分人和事。不过,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会兜着,谁叫我只想与他共度余生呢!” “他若不能成仙,便无法长生。百年之后,你当如何?” “从爱上他的那刻起,我所有的修炼都只为保护他,而并非为了成神。他死,我死。”雪凌寒说得轻描淡写。“失去他,我的生命便没有意义。” 方星翊难以置信:“你如此爱他?” 雪凌寒淡然一笑:“你无法相信,对不对?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他的笑他的泪,他的悲他的喜,他的痛苦他的快乐……甚至连他被蚂蚁咬了这样的小事都能让你茶饭不香。你愿意放弃长生,只想与他共赴黄泉;你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只要他幸福安好。” “打住!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雪凌寒,你该不会被他摄魂了吧?” “是啊,我就是被他摄魂了。怎么,你不服?”雪凌寒笑看三生石,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在阳光中闪现又在阳光中熄灭。“将来有一天,我和他的名字也一定会刻在这三生石上,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话音刚落,问情崖前刮起一阵狂风,刮得蓝雾树东倒西歪。风停,树叶沙沙作响。一群五彩缤纷的鸟翻山越岭而来,落在树梢头,欢快地歌唱。其中一只掉下一片羽毛,被风托着飘向远方。 蓦地,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从心脏处扩散开来,直达四肢百骸。雪凌寒的身体暖洋洋软绵绵的,异常舒坦。他闭目冥思,隐隐听见一点微乎其微的虫鸣。他笑了:我已经将千丝蛊修到最高境界!与此同时,莫待也感受到了他所感受的一切。所不同的是,莫待没有听到虫鸣声,只觉得内心通透敞亮,轻快愉悦。 “在三生石前许诺,你可想好了?诸神可都听着。”梅染手执一根红签现身三生石前,眼神深沉,表情肃穆得令雪凌寒和方星翊不安。“凌寒,这是你的姻缘签。若你当真愿意为他舍去仙身,像凡人那样陪他雨雪风霜,陪他生老病死,不离不弃,那你就将这签折断,一半自留,一半给他,这样你们生生世世都将会结成恩爱夫妻。可一旦你违背誓言,无论经历多少次转世,你与他都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别人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方星翊拱手道:“梅先生,姻缘签不能离开姻缘林,更不能出现在尚未结为夫妻的人手里。您这样做有违规定,会被神尊追责的。” “我知道。因为是凌寒和那孩子,我愿意背负所有的责罚。”梅染将姻缘签递向雪凌寒,“不必担心我。自掌管姻缘殿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徇私,神尊会从轻发落我的。” “先生,那孩子是指我么?”冷不防莫待从三生石后探出头来,一把抢走姻缘签。他已换了衣服,干净清爽,只是还是身不值钱的。“不是吧!传说中让天下有情人心心念念的姻缘签,原来长这样。设计的人也太敷衍了,一点创意都没有,丑死了!”他把姻缘签放入梅染袖中,笑道,“若感情只能靠诺言来维系,不要也罢。我相信凌寒,不管有没有这姻缘签,不管前路有多凶险,他都会陪着我走下去,生死不渝。我也相信我自己,无论未来还要经历多少艰难坎坷,我待他的心也始终如初!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走,先生替我们见证就好,实在无需越矩施恩。” 梅染道:“你想好了?要知道,我也不是天天都愿意为谁犯规。” 雪凌寒正色道:“多谢先生垂爱!既然诸神在上,正好替我做个见证:我雪凌寒一生所爱,唯他一人而已!若有一天……” “喂喂喂……”莫待打断他的话,随手塞了两片树叶到耳朵里。“无聊不无聊?无聊不无聊?我刚说感情不能靠诺言来维系,你扭头就发誓,也太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吧?你有发誓的功夫,还不如陪我去遛猫。刚才我看见饭团朝这边来了,一路追过来连根猫毛都没见着。那家伙跟我闹别扭,已经好几天不理我了。” “你又怎么招惹它了?”雪凌寒拿掉树叶,含笑道,“上次你不是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它了么?” “我哪有欺负它?不过就是拿它的尾巴当掸子,掸了掸书上的灰而已。谁知道它那么大气性。神仙小气,神仙的灵物也都小气……”莫待说得正欢,忽然看见雪凌寒和梅染都盯着自己,忙打了个哈哈:“当然了,我家先生与你例外,你俩不但不小气,还大方得很。” 雪凌寒双眉一挑:“你错了,我不但小气,还小气得出奇。我想好了,上次你欠我的我要收利息,而且是加倍收。” 莫待撒腿就跑:“休想!坚决不!” 雪凌寒朗声大笑,提步追了上去。 方星翊愕然:“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凌寒会与人玩笑斗嘴!” “这就是那孩子的魅力所在。你若与他处久了,会发现他其实不像你听说的那样桀骜不驯。”顿了顿,梅染又说,“我知道你来琅寰山的目的,绝不单单是陪本门弟子参加试炼那么简单。不管你的目的何在,我只想说:别因为传闻而偏见,别因为偏见失了公允。” 方星翊躬身道:“先生放心!我正式修灵的第一天,父亲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传授我诀窍法门,而是开海神门宗祠,聚海神门血亲重臣及千百子弟,见证我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立誓。十条血誓,永不敢忘!其中一条是:以公允之心待世间万物,不偏听,不偏信,不欺心,不戕害。若我违背誓言,不分仙凡,任何正义之士都可以将我诛杀于剑下。星翊虽愚鲁平庸,却从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坐镇永安殿的如果是你父亲,三界无战事。”梅染拿出一本花鸟图,一本《药典》笔记和一本地理志:“这是我在他整理掉的东西里捡出来的,闲来无事你可以翻翻。” “他竟这般才华横溢!”活灵活现的花鸟、清晰详尽的批注和一目了然的山川地理绘图、夕阳晚照下的饭团……看得方星翊叹为观止。“这些能送给我么?我想拿回去细看。” 梅染点点头,转动手腕上的手链,眼睛始终望着七星湖:“是个有才的人不假,更是个只想过普通日子的孩子。那天他跟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和顾长风归隐山林,陪着凌寒天上人间。但愿有一天他得偿所愿,我也算对得起谢轻云的嘱托。” “先生一诺千金,又操持着人间情事,难免替莫公子担忧。依我看,不管是得偿所愿,还是所得非所愿,只要他心安,自得便可。莫公子为人爽朗,又有智谋,对日后种种想必早有打算。先生何不放宽心,任他海阔天空?毕竟他的路得他自己走,先生可以帮他一时,终究帮不了一世。” “在理。”梅染回头,赞许地看着方星翊,“你很好,跟你父亲一样,智慧通透。走吧,陪我下棋去,我已太长时间没跟你对弈了。” “听说莫公子的棋艺高绝,师出名家?” “谁跟你说的?他的棋艺非常一般。” “先生这么说是怕我上门挑战?” “不,我是怕你输的太难看,下不来台。”顿了顿,梅染又说,“他很怕别人发现他的优点和长处,尤其是凌寒。以后有凌寒在的场合,别夸他。” 方星翊笑了:“都说莫公子行事低调,不喜张扬,原来是因为凌寒。” “也不全是。他本身也不喜欢别人夸他。” “知道了。以后能帮他圆场的我会尽力。” 梅染奇道:“你能理解他的难处?” “很奇怪?因为我对凌寒太了解。” 梅染默默叹了口气,看日光斜照,蓝雾树随风起舞,三生石缄默无言。 第八卷:棋子8 月亮挂在半山腰,远远望去,像个挑在高杆上的灯笼,微微泛着红光。敛去白日里耀眼的明艳,月光下的琅寰山笼罩在一派柔和安详的光华中,缥缈而神秘,倒更像仙境了。 在那片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山坡上,野菊花大片大片地开,纵情而绚烂,扑鼻的香气带着一股飒爽张扬的野性,与含章殿的菊花相去甚远。野山坡一面临崖,阴僻荒凉。蜿蜒的山路被野花野草掩盖,早已难觅真容。若不是有一种羽毛漂亮的鸟在此建巢,没人会记得琅寰山还有这样一个去处。莫待见过这种鸟两三次,与黄泉路上的鸟颇为相像。只是,它们自由自在,也自食其力。 一个轻衣薄衫,丝带束腰,身姿婀娜,雌雄难辨的彩衣人站在一坡蓝色的车矢菊中,以指为梳,梳理那一头黑油油的长发。他十指纤纤,动作缓慢而轻柔,优雅得好似豪门千金。他似乎没看见有人跪在他面前,眼里只有那海水似流淌的菊花。梳理完毕,他一手轻提裙摆,一手拨弄脚边的花朵,仔细寻找着什么。 方启信跪在菊丛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凭声音猜测彩衣人的动作。 过了好半天,彩衣人对着一朵紫色的状如牡丹的菊花笑了。“呀,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摘下,小心翼翼地插在鬓边,温柔得好像怕把花弄疼了似的。“我好看么?”他问,声音之柔媚甜美远超栖凤楼最当红的姑娘。 方启信连连磕头,卑谦如摇尾乞食的狗:“主上仙姿,属下不敢直视!” “叫你看,你就看。” 方启信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方清歌的脸:“仙……仙后?”他吓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磕头,“仙后……我……主……主上……”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你说实话,我好看么?” “好……好看!好看……” “是啊,好看!可是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就没人喜欢呢?”彩衣人摸着自己的脸,神色凄楚,活脱脱一个独守空闺的幽怨少妇。“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不喜欢?” “他们都是眼瞎心盲的庸俗之人,哪里懂得欣赏主上的美。” “既然不懂欣赏,要眼睛何用?我找个时间把他们的眼珠子都抠了”彩衣人笑道,“还是算了吧,没了眼睛也怪可怕的,吓倒了胆小的孩子就不好了。回头我喂他们吃点毒药,那样死也能死得很漂亮。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主上英明!属下万分佩服!” “佩服就免了。方启信,你可知错?” “知错!属下知错!属下没能留下谢轻云,让他逃回了剑门峡。还让那帮凡夫俗子赢了比赛,折辱了仙门的面子。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确实是错误,不过,也还不是不可饶恕。”彩衣人一边用脚揉搓方启信的肩,一边将一缕头发在指尖缠啊缠,绕啊绕,宛如一对热恋中片刻也不想分开的情人。“再想想看,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最大的错误?最大的错误……”方启信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转得快坏掉了,“主上的吩咐属下向来严格执行,只有这一次出了纰漏,没能按计划将谢轻云拉下水。除此之外,属下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做的不对,请主上明示。” “你最大的错误不是让谢轻云置身事外,也不是让那帮杂种赢了仙门,而是你不该对雪凌波无礼。”彩衣人用脚尖抬起方启信的下巴,目光幽冷,“雪凌波是我成大事的王牌,我都不舍得动他一指头,你怎么敢对他无礼?我之前跟你说过多次了,不要动雪家的人,不要动雪家的人!那些话都被你喂狗了?谁给你的胆子?” “属下愚钝,不知道凌波上仙原来也是主上的人。求主上宽恕!属下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方启信将认错的话说了又说,直到说得词穷。 彩衣人背过身,对着月光整理仪容:“既然你开口求我,我也不好不应。念在你跟随我多年,认错态度还算好的份上,我留你全尸。你自己动手吧!” “主上……主上不能网开一面么?”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法外留情了?”彩衣人说着撩开方启信的头发,使劲搓了搓他被牡丹蛰过的地方,“夏天不是说你这里会留疤么?疤呢?” “那贱人嘴里没实话,她是吓唬我的,主上千万莫当真。”方启信庆幸自己留了一手,来之前向方星翊要了秘药,让那伤痕暂时消失两三个时辰。 “骗人又不是男人的专利,你说得,她为何就说不得?不过,我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你明白我的意思?”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再不明白,也就太蠢了。”方启信知道已无力回天,反倒不怕了。他偷偷吞下一粒丹丸,等了片刻后才起身:“既然怎么都要死,那我选择站着死。我方家没有自裁的先例,还请主上亲自动手,了结我的性命。” “别跟我提方家人!方家人没一个让我看得顺眼的!”彩衣人的眼眉陡地燃起一股怒气:“一家子有眼无珠的东西,把俗物当珍宝,又把宝玉当石头!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我办事不力,主上要打要骂我无话可说,只是别因为我而抹杀掉所有方家人的功劳。我爹,我哥,我两个姐姐,还有许许多多的方家人,为了仙界没少流血,你不能糟践他们!” “你爹?你不提他我倒还忘了!那个老东西,自认为本事了得,眼珠子都已经长到脑袋顶上了!至于你哥,方家的子弟实在太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该不会是方星翊?可别了吧!你跟他不过就是沾了点亲,别一口一个哥叫得那么亲热。” “该怎么叫,亲不亲热,是我跟我哥之间的事,不劳主上操心。” “你都这么说了,我如果再驳你就显得我刻薄不通人情了。好吧,看在这月光和鲜花的面子上,我就承认方星翊有才。可惜他胸无大志,注定是个碌碌无为的角色。” “没想到,方家最优秀的人在主上心里竟如此不堪!这么看来,确实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明,抬举自己了!”方启信盯着彩衣人的背影,试了试手腕的温度,又说:“我爹一生淡薄名利,恪尽职守,不爱攀附,不喜结交权贵,一生所求不过是斩妖除魔,匡扶天下正义,这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我哥是没有雄心壮志,可当年就是这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拼死拖住帝柔的援军,才让你们成功封印了帝柔!要说碌碌无为,轮到谁也轮不到我哥!琅寰山不是还有个只知道谈情说爱,不爱苍生,只爱美色的雪凌寒么?” “住嘴!阿凌如何处事,全凭他高兴,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雪凌寒做事不上道,我为什么不能说?同为仙门子弟,凭什么我哥要拿命去搏才能赢得一席之地,而雪凌寒却不用?凭什么我哥要为你雪家的江山赴汤蹈火,而雪凌寒却不思进取?在说我哥的不是之前,还是先管一管雪凌寒吧!顺便问一问他和雪家人,他们的安乐和得意都是谁挣下的?不是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么?他们在享受荣华富贵时,该对我哥和无数为仙界牺牲的人感恩戴德才是!” “区区一颗废子,也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说雪家人的不是!”彩衣人大怒,一掌将方启信打翻在地,“再敢对阿凌出言不逊,我将你挫骨扬灰!” “死都死了,还怕挫骨扬灰?”方启信吐出两大口血,眼神冰冷。“主上既然是下棋的高手,就该知道棋盘之上无废子。方家的人,没有白死的。”他望着月亮旁边的云彩,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只觉得这荒山上的夜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美好。 “那么,从你开始,就有了!” “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得准呢!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连本带利替我讨回来,说不定那个人还是你我都意想不到的人。主上不替自己卜一卦么?” “我只替他人算命,从不为自己卜卦。因为,我的命,我做主!”彩衣人轻松掏了方启信的灵珠,随手就捏爆了。方启信栽倒在花丛中,嘴角挂着一丝怨毒的笑容。“还敢笑?”彩衣人一脚将方启信的脑袋踩进土里,直踩得鲜血四溅,脑浆崩裂。红白混合的黏液像浆糊一样沾在彩衣人的鞋袜和裙摆上,他怒不可遏,骂骂咧咧地将方启信的身体踩了又踩,直踩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若不是方启信穿了一身黑,不太看得出血迹,恐怕那场景会更加惨不忍睹。 车矢菊染了血,颜色似乎变诡异了。彩衣人纤手轻扬,花上的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大雨冲刷过的那么干净。而那些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草,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婷婷玉立,生动美丽。如果不是方启信血腥的尸体还倒栽葱一样插在土里,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是累了,彩衣人席地而坐,边唱歌边梳理头发。空旷的天野下,如诉如泣的歌声在野山坡上空盘旋,哀怨如含冤屈死的女鬼,怕得鸟雀惊飞,草木慌张。 一只毛色如霞,额头染白的鸟悄悄缩在黑暗深处,将一切看在眼里,静待天亮…… 第八卷:棋子9 第二天清晨,海神门弟子集合时方启信没有出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迟到。方星翊预感出事了,立刻出动本门弟子四处搜寻,又请方清歌派人协查。不出半日,众人在一处荒疏的园林里找到一些织物的碎片。经多人辨认,确定非方启信所有。园林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星星点点的血痕。后来,方星翊在一个石头缝里发现了两朵被灵力灼伤的野花。从花朵灼烧的情形看,使用灵力的人想掩盖自己的身份,并未使出全力。后经过多番搜索,展翼又在一堆枯叶上发现了洗心池的水和梨花榆火的痕迹。雪凌寒借助镜花水月,将方启信可能去往的地方搜索一番,也依然一无所获。 只差一年便虚化为上仙的人,连跟头发丝都没留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一时间,琅寰山人心惶惶。众人被召集到永安殿,汇报最后一次看见方启信的情形。方清歌刚听取完情况,小阎王就到了。他还是那副装束,大红色官服加身,大红色缎带束发,羽毛扇在手,只是面沉似水,不似到姻缘殿吃酒时那般愉悦。他不理迎上来的雪凌寒,也不理雪庆霄的客套,直面方清歌:“幽冥仙花被盗时,本王就曾书信告知,仙后承诺本王会查明真相。一晃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仙后还没查出来到底是何人所为?而今,梨花榆火又在仙界出现,仙后该不会告诉本王这是巧合,或是被人栽赃陷害?” 方清歌笑道:“小阎王远道而来,本宫必不叫你白跑一趟,定会给你一个说法。世人皆知,幽冥仙花是梨花榆火的魂,没有魂,花非花,火非火,根本练不出致命的毒。可幽冥仙花是冥界的宝物,冥界的宝物被盗该追究守护人的责任,怎么倒追问起仙界来了?仙界失了洗心池的水,本宫也没问责冥界不是?” 小阎王冷笑道:“常听人说,仙后巧舌如簧,今日一见,大开眼界。是,梨花榆火的根本在冥界,可冥界没有梨花榆火。盗宝的人用的是仙界术法,又有洗心水傍身,本王怀疑是仙界的人所为,也不算过分。” “确实不过分。不过,是不是仙界的人在搞鬼,还有待查证。”方清歌始终笑意盈盈。“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用急在一时。小阎王如果不赶时间,不妨留下住几天,顺道看看琅寰山的风景。本宫最近闲得很,非常乐意为小阎王当导游。” “你不必下逐客令。”小阎王摇着羽毛扇,忽然笑了,“临出门前,本王看见方启信到冥界报到了。本王这就回去请他喝茶,跟他聊聊该如何做一个没有怨恨的鬼。” 方清歌脸色一变:“方启信死了?” “死了,死得透透的,死得满腹怨恨。”小阎王砸吧着嘴,满脸同情。“他那个样子,估计胆大能包天的人看了晚上都会做噩梦。惨,惨,太惨了!下手的人得有多恨他!”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话可不是仙后该问的。本王不该知道?本王可是掌管冥界的小——阎——王!”小阎王摇头晃脑,得意极了。“不过,我小阎王只管死人的事,活人的恩怨本王一概不闻不问。”他扁圆的眼眸在大殿中溜了一圈,噌地就窜到了正靠墙发呆的莫待面前:“呀!那么嚣张的人怎么断胳膊断腿了?是被雪凌玥打断的,还是梅染那货给弄的?” 莫待眼皮都没抬,懒声道:“待着无聊,自己弄断的。” “仙界无聊,跟梅染待在一起更是无聊得紧,本王好生同情你!”小阎王幸灾乐祸地样子哪有半分同情?羽毛扇划过莫待的伤口,划出一丝丝凉意。待凉意消失,莫待的伤痊愈。“哈,好了!还不多谢本王恩赏?” 莫待还是那副懒眉懒眼的模样:“你也够无聊的,多事。” “本王乐意多事,你管不着。不谢本王也无妨,本王记账。” “小阎王不是说了不管活人的事么?怎么转头就替人疗伤?” “本王说过么?”小阎王不理方清歌的质问,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像是说过。不过,他受伤这么重,只剩半条命了,在本王眼里已经不算活人了。” “小阎王为何独独对莫公子青眼有加?” “这个嘛……”小阎王说着就没了影踪,只留声音在永安殿回响,“等你找到了偷盗幽冥仙花的罪魁,本王再告诉你。” 方清歌笑问:“莫公子与小阎王有交情?” 见殿中诸人都看着自己,莫待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我俩并无私交。梅先生生辰那天,我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倘若仙后不信,大可派人核查。” 雪凌寒道:“小阎王做好向来只凭心情,母后不必过分担忧。” 方清歌道:“本宫倒不是担心他。星翊,启信的事你怎么看?” 方星翊道:“昨天晚上,启信跟我练完功就回畅春园了。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据展护法说,入夜后,有个黑衣人曾出现在畅春园一带。展护法与那人交过手,对方灵力高强,远在他之上。那人好像急于离开,没过几招就直奔山门口,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这个人要么是启信,要么是杀害启信的凶手,要么是另有目的但跟启信的失踪无关的人。” 方清歌眉头紧锁,暗自寻思:如果是方启信,他为何要离开琅寰山,还蒙面而行?如果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方启信?如果他来琅寰山并非为了方启信,而是另有目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本宫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梨花榆火和洗心水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若说是想嫁祸给仙界,挑起冥界与仙界的争端,那手段也太拙劣了。但不能否认的是,现在小阎王认定幽冥仙花的失窃与琅寰山有关,以他那执拗的性子,他会盯死琅寰山。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以后怕是会经常见到这位阎王爷了。” 展翼道:“我师父一直怀疑洗心水失窃一事与孟星魂有关。青英会他不请自来,轻而易举便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就是在那期间,有人混入侍卫队趁乱偷了池水。根据现场迹象分析,极有可能是妖界所为,只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 方清歌点头:“妖界想救令狐云骁之心不死,你们得提高警惕,加强防范。” “属下遵命!听说经洗心水浇灌过的幽冥仙花药性更强,还有传言说池水关系着巫族的一个秘密。不知是真是假?” “传闻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既然有人这么说,一定会有原因。巫族与仙界素来泾渭分明,只要咱们不越界,他们就奈何不了咱。”方清歌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雪庆霄,慢声道,“启信是海神门的人,这件事就交给海神门去查。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幽冥仙花,此事就由碧霄宫全权负责。凌寒,再过几日就是这帮孩子除魔试炼的大日子,你带他们仔细准备,以策万全。” 雪千色忙问:“母后,我能跟着二哥出去历练历练么?” “不可以。除魔试练不是儿戏,每走一步都关系着他们的前途与生死,你去算怎么回事?你就乖乖待在琅寰山,与我作伴吧!” “琅寰山太无聊了!母后就不能给我派个差事,让我活动活动腿脚?” “无聊是吧?想活动腿脚是吧?行,那你去海神门传信,把启信遇害的事告诉你舅舅,请他安排后事。” “海神门我也去了无数次了,有什么好玩的?” “胡闹!现在是玩乐的时候吗?”方清歌威严庄肃的目光驳回了雪千色已到嘴边的抗议,将众人的议论平复下来。“多少年了,已经多少年了!仙界风平浪静,从未有仙门弟子不明不白被害。方启信的事是仙界的耻辱,更是琅寰山的耻辱!本宫失职,没有保护好仙门弟子。本宫会自请责罚,闭门思过。本宫在此向各位保证,绝不会让歹人伤害你们!不管是谁想兴风作浪,都得先掂量掂量他有没有这个本事!眼下,本宫希望诸位保持好心态,别胡思乱想,别以讹传讹。少说话,多做事,尽职尽责,安守本分,就是对琅寰山最大的支持与贡献。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各忙各的去吧!” 众人齐声应和,结伴离去。 方启信的死导致原本四人一组的除魔小组少了一人,使得公平的试炼出现了不公平。雪凌寒本打算派人顶替方启信的位置,奈何总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实力比方启信强,要么比他弱,难以让各方满意。几番争论下来,有人提议让莫待加入。虽然他不能用剑,也不能用术法,可他以笛代剑,只凭内功力战孟星魂的事证明,他的实力不容小觑。莫待以重伤初愈,会拖后腿为由,一口回绝了。雪凌寒也拒绝了这个提议,说星辰殿人手紧缺,莫待要留下帮忆安打理殿中事务。第二天一早,雪凌玥派人到姻缘殿传话,让莫待收拾行李,随他探访东海。莫待前脚刚到碧霄宫,后脚方清歌的传令使就到了,她命莫待顶方启信的缺,参加试炼。雪凌玥亲上永安殿说情,被方清歌轻飘飘的两句话给打发了:若你想莫待被仙界同门接受,继而委以重任,就别总护着他,要让他为仙界流血流汗。不然,何以服众?雪凌玥无话可说,而莫待纵使有千万个不愿意也没办法再拒绝,只得应承下来。于是,他便成了仙界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却没被仙门除名、也是第一个没有获得除魔师资格却照样参加除魔试炼的人。 四人小组由两名仙门弟子和两名俗家弟子组成,其中一名弟子兼任守护之职,方启信便是该组的守护使。他这一死,雪凌璧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小组担当。这雪凌璧是雪重楼的大弟子,今年开春刚虚化为上神,是个沉默少言,不苟言笑的。他比雪凌波年龄大,按雪家的亲属关系算,是雪凌波顶亲顶亲的兄长。这也是个终年不出七星湖,只知道修仙学医,不关心世事的主。用雪千色的话说,他比雪凌波还闷,还无趣。 第八卷:棋子10 分组确定后,林牧野笑道:“莫公子,咱俩先是结伴乞讨,之后又要组队打怪,还真是有缘。” 夏天更是高兴:“确实有缘!我师父说我话多你话少,我说你听,绝配!” 莫待道:“听姑娘说话没问题,只是在下现在就是个普通江湖客的身手,恐怕会拖累大家。” 雪凌璧道:“莫公子不必有顾虑。我来此原不为名次,只为开眼长见识。” “这话听着顺耳。原本我也嫌麻烦,不想参加试炼,是我师父说不参加就不能继续留在星辰殿,我才来的。名次什么的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玩得开心最重要。”夏天盯着林牧野,看他如何说话。 林牧野道:“姑娘看我干嘛?还得我表态?不用了吧。我已经是莫公子的人了,自然不会有意见。” “不对不对!林大哥这么说不对!你是莫公子的使唤小厮不假,但不是他的人,他的人是我师父的。在这件事情上,林大哥切莫乱说话,我师父那个人可小气得很!” 林牧野笑道:“不至于吧?开玩笑而已,凌寒上仙还能真跟我生气?” “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言过其实?行,那回头你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说这话试试?看看他会如何反应。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判断,轻则,你会被他要吃人的眼神逼得想找个地洞藏起来;情况严重的话,你可能会手起剑落把自己的舌头割了。” 林牧野笑得更欢了:“有这么严重?那我就更得紧跟在莫公子身边了。这样的话雷霆之怒下来,还有人帮我挡一挡不是?” 夏天一挑大拇指:“高!高!实在是高!小女子佩服得很!” “佩服就不必了。回头我要是惹凌寒上神不高兴了,妹子你帮我说几句好话就行。” “好说,好说!只要你不去碰我师父的逆鳞,我都能帮你圆场。” “明白,明白。我一定会跟莫公子保持安全距离,不过从甚密。” “上道,上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任凭二人如何玩笑,莫待始终一言不发。 雪凌璧道:“前面有石台可做书案,要不二位去说一段?” 林牧野道:“得,没惹上凌寒上仙,倒惹上你这尊大神了。” “没事,不用怕。来之前我跟凌波上仙仔细打听过了,凌璧上神是个好脾气,只要我不触及他的底线,怎么闹都没事。他呀,是看莫公子难为情,好心解围而已。”夏天凑到莫待面前,笑嘻嘻地道,“我以后也是你的徒弟吧?” 莫待极不自在:“我不收徒……我……你……你不是。” 夏天大笑:“我师父常说你不善言辞,叫我别总叨扰你,我还以为他是在忽悠我。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是。行了,我不逗你了,免得你日后烦我,那我可就没好果子吃了。我走了,三天后见。”她笑着追凌秋雁去了,边跑边嚷嚷着要吃香喝辣给自己长胆。 莫待辞了林雪二人,去了碧霄宫。雪凌玥屏退众人,拿出一个锦囊:“当初我重罚你,原是为了保全你,谁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此一去,你千万不要死守规矩,一定要保命为先,剑与术法哪个能派上用场你就用哪个。如果因此你被追责,我自有办法替你开脱,你别有顾虑。这锦囊里有我两千年的灵力,若遇到紧急情况,你打开它,它就能变成你的力量,助你脱困。” 莫待盯着锦囊上的六瓣雪花看了片刻,才说:“多谢上神好意。我会见机行事,请上神宽心。锦囊我就不收了,有凌寒在,我很安全。” “别任性!仔细收着!”雪凌玥不由分说将锦囊系在莫待腰间,“那么多人需要阿凌看护,他就一双眼睛一双手,难免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你得自己放机灵点,别猛打猛冲。记住我的话,任何情况下都要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重,其它的事都不重要!只要你不做有违天道的事,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莫待低着头,闷声道:“好的。我记住了。” 雪凌玥笑问:“怎么蔫蔫的?被我感动了?” “才不是呢!” “那是为何?” 莫待抬起头,眼神平静:“我是在想该如何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你平安回来是对我最好的谢礼。” “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你的徒弟。” 雪凌玥看着莫待眉间的飞花令,含笑道:“傻孩子,因为是你呀!” 莫待没再说话,转身出了碧霄宫。与子舜擦肩而过时他也没打招呼,自顾自拐过花园,隐身在花木中。 子舜道:“来琅寰山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倔性子!亏得师父脾气好,换做旁人早就不乐意了。” 雪凌玥笑道:“未必吧!庄羽和展翼现在练剑就只找他,尤其是展翼,两天不见就会抓着我问他去哪儿了。” “他们见面不是斗嘴就是打架,没一刻钟消停的,哪里会像师父说的这般和睦?琉璃盏的事不就是他们仨胡闹,才惹出的祸事么?” “那你知不知道,打碎琉璃盏的并不是他,是庄羽。” “这怎么可能?”子舜叫道,“师父您弄错了吧?” “这样的事情我还能弄错?那天晚上,庄羽和展翼比剑,他是那个坐在房顶观战的人,滴酒未沾。”雪凌玥失了笑容,脸色凝重,“仙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身居高位者犯错,罪加一等。庄羽是天将军,犯下这种错误几乎是致命的。神界会如何处罚他咱先忽略不提,单单是仙界的惩罚他就承受不起。庄羽打碎琉璃盏后,莫待回姻缘殿偷了余欢的酒,然后装成是他与庄羽比剑失手,将过错全盘揽下。如果不是他,琅寰山已经没有天将军和大护法了。事后,他还不让庄羽与展翼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实是不希望我在处罚他时为难,被人看出端倪。后来,他犯错被我关进了蛮荒之境,庄羽和展翼担心他的安危,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我。” “当真?”子舜惊道,“看不出来他这么侠义!” “侠义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侠义,沽名钓誉的人才会。”雪凌玥叹道,“我很庆幸自己诳他来琅寰山,不为别的,只为他的侠义与善良。” “难怪那天庄将军和展护法听说他被方启信刁难,一个气得直拍桌子,一个跳着脚指桑骂槐。我还纳闷呢,这三人的关系啥时候这么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庄羽和展翼已经完全认可他了,拿他当小师弟待。就你出去那会,展翼还缠着我,让我想办法把他留在琅寰山,别参加试炼。幸好庄羽出任务了,不然我这耳根子清静不了。” “是该留下。此行凶险,他身体刚好,不适合试炼。”子舜似乎觉得自己前后态度变化太快,有些难为情。“我……我是根据实际情况,实话实话。” “我知道。其实母后的话也不无道理,让他去试试也无妨。况且他本就是江湖侠客,所行之事与除魔试炼并无差别,算是殊途同归。但愿他能顺利挺过这一关。”雪凌玥见几上放着一杯深绿色的花茶,问,“千色来过?” “是的。公主要去海神门送信,特意前来跟您辞行,还让我转告您,一路顺风。” “她哪是来辞行,是来跟我耍赖的,可又等不住我,这才借口作罢。不信你等着看,送完了信她必定去骷髅山凑热闹。风神那边有消息么?” “消息刚到。风神门的事差不多已经处理好了,门下弟子会在季怀安的带领下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与大家汇合。” 这么快?季晓棠这个老狐狸倒也真不怕我拆穿他。“行,你传令下去,今晚我就启程。”雪凌玥边说边整理书案,“子舜,我和庄羽不在,父王也要带兵远征,再往后几天阿凌又得去骷髅山,琅寰山兵力空虚,你务必配合好展翼,守好家门,别让心怀叵测之人趁虚而入。” “师父放心!我绝不会让琅寰山有半分差池!” “对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放心不下的是千色,她好像对父王和母后起了疑心。从去年冬天起,她就总是缠着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因为相爱才结合还是因为利益关系。” “您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几天公主问我,有没有听您说起过仙帝仙后年轻时的事。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公主以前可从来不关心这些。那天傍晚,我奉您的命送东西去瑶光殿,看见公主躲在暗处听仙帝和仙后说话。” “他们当时在说什么?” “我一出现他们就不说了。不过,看他们的神色,显然是刚吵过架。仙后劈头盖脸痛骂了我一顿,骂得我找不着北。”子舜挠挠头道,“我……我隐隐约约听见仙后提起了一个名字,好像叫柳……柳……柳什么烟。” “柳朝烟。” “对对对……就是柳朝烟。该不会她就是那个……” “是,就是她,一个让父王牵心挂肠了几十年的女人。”雪凌玥揉着眉心道,“他们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柳朝烟对父王来说意义非凡。从他们的言辞中我得知:当年,父王为了能与柳朝烟在一起,已与母后商量好和离,条件是:父王将帝位传于母后,剥去仙身,逐出仙界,永为凡人。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后接掌了帝位,父王却没有离开。这中间的隐情怕是只有他们才知道了。但愿这件事不会对千色造成困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父母的婚姻对孩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我希望千色从父母的情事里学到的是如何去爱,而不是恨。不然,以她那与母后如出一辙的心性,我真担心她将来行差踏错,误了终生。” 子舜正要说话,展翼慌慌张张闯进门来,高声叫道:“师父,师父……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惊慌?”雪凌玥说着脸一沉,“是莫待出事了?” “不是!莫……莫师弟好着呢!”展翼缓了口气,话终于说顺溜了。“是星翊上仙虚化了!” “啊?他在哪儿?有没有危险?” “在星辰殿。二殿下在照顾他。” “那没事的。他虚化成什么了?” “小白兔!一只特别温顺特别萌的小白兔!”展翼边说边比划,已经兴奋得不知所以然了,“师父您是没看见,那小兔子太可爱了!” “啥玩意?小白兔?哈,倒挺符合星翊温吞的性格。只不过他打小就不喜欢兔子,说细身子三瓣嘴,一双眼睛红得像妖怪,两只耳朵长得怪异,尾巴却又那么短,像被人砍了一截,总之就是个四不像。”雪凌玥已乐不可支,“你赶快去弄点胡萝卜青菜啥的来,我带去喂喂他。哈哈,好玩好玩……这事我可以糗这小子一辈子。” “二殿下说他不吃青菜萝卜,让我去跟梅先生要点青草来试试。” “还挑食?前两天他才教育知微和思齐,说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不然影响长个子。这倒好,轮到他自己倒挑上了。这要是让那俩小崽知道了,看他以后还如何说道。” “梅先生好像不在琅寰山。” “那你找莫待。他跟桃林的兔子混得熟,知道哪里的草长势好。” “他要问起来我要草干嘛,我怎么回话?仙后不让这件事外传。” “他又不是外人,知道了就知道了,知道了他也不会到处乱说。” 当天晚些时候,整个仙界都知道方星翊虚化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在什么状态下以何种形态虚化为神的。这件事对仙界而言,是福非祸。对笑春风的兔子来说,那就一言难尽了。它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它们喜欢吃的东西会进到一个上神的胃里。等到方星翊虚化结束恢复人形时,笑春风里的兔子草已被拔得所剩无几了。 第八卷:棋子11 乍一听骷髅山的名号,世人常以为那是一处穷山恶水,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然而,并不是。骷髅山风景秀丽,四季景明,只是地理地貌极其复杂,密林之下多食人沼泽与烟瘴地,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易,出来难。又因与鹰愁涧毗邻,莫说寻常人等避之不及,就是那道行不够高深的修仙之人,也都会绕道而行,谁也不愿自找苦吃。久而久之,骷髅山便成了只闻鸟兽叫,不见人烟飘的原始去处。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谁领的头,将这里变成了避难所,那些不愿遵规守矩,不愿被管束的妖魔鬼怪和堕仙聚集在此,混居过日。他们奉行弱肉强食,强者为王的信条,将骷髅山建设成了一个天不管,地不管,独立于六界之外的天地。 离骷髅山最近的场镇是碧灵镇,隶属妖界。在骷髅山还只是骷髅山,没有飞禽走兽以外的活物入住时,这里也没有碧灵镇,只有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山——碧灵山。等到骷髅山有了炊烟和人气,碧灵山因其丰富的物产和清洁甘甜的泉水毫无悬念地成了骷髅山的食物供给站。 大概是骷髅山的王认为去别人的地盘上觅食不够体面,有伤尊严,便总想着将碧灵山据为己有,以实现自给自足。结果可想而知,被妖王一顿痛扁,灰溜溜地躲进骷髅山,很长时间都不敢滋事。之后的若干年,围绕碧灵山的归属权问题,骷髅山和妖界没少干架。到令狐云骁接掌妖界时,他传下话来:碧灵山的资源可无偿提供给骷髅山使用。但碧灵山永远是妖界的土地,这一点不许任何人质疑与挑战,更不许谁越界生事。 骷髅山的新王是个不信邪的,他见令狐云骁成天就知道交朋结友,喝酒下棋,以为是个好欺负的,便纠集了大批精兵悍将叫阵。令狐云骁充耳不闻,每日里依旧到处逍遥。直至有人越过碧灵山,杀害了附近镇子里一只刚修成人身的小狸猫,并将其剥皮剔骨,熬成肉汤喝了,还美其名曰吃什么补什么。令狐云骁摔了棋盘,一人一剑,一夜之间杀光了肇事者,差点荡平骷髅山,自己却毫发无伤。 从此,骷髅山再不敢造次,令狐云骁也因此名震寰宇。数十万年来,骷髅山的王都不再踏足碧灵山,只在骷髅山活动。当然,他们也不欢迎正人君子江湖客以及除魔卫道士的到访,特别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 自从令狐云骁被囚鹰愁涧,碧灵山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荒山突然成了朝圣之地,来来往往的除了各类小妖,还有许多有名的大妖。孟星魂见机得快,迅速颁布法令,允许三界众生自由前往碧灵山观光拜祭,并在山里建房开店,让来往过客有了落脚处。经过多年建设,一个种族混杂,人口众多,功能齐全的镇子成型了,一跃成为妖界着名的旅游胜地。如今,或许有人不知道妖界一共换了几代王,绝没人不知道碧灵山上有座退思峰,退思峰下有个碧灵镇,碧灵镇上最大的客栈是十多年前开的碧云天,而碧云天的掌柜则是妖界赫赫有名的千面灵狐未央夫人,地位仅在孟星魂之下。 如同笑春风的兔子想不到会被神仙抢食一样,骷髅山的妖魔鬼怪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老巢会被仙界选中,成为仙门弟子的除魔试炼场。 十月初十,宜出行、会亲友、合婚订婚、搬家,忌祈福。 谢轻云等人到达碧灵镇时,雪凌寒一行已在碧云天安顿完毕,在镇上逛了大半天了。彼时天气明媚,莫待本想窝在店里晒晒太阳睡睡觉,或者把碧云天里的美食吃个遍,再不然就去看看传说中的未央夫人有多美艳迷人,结果被雪凌寒抱起来就走,逛街去了。两人走走停停,不买更不卖,只是看景散心,体验碧灵镇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中,竟逛到了碧灵镇最大的珠宝店福安楼。福安楼的老板沈离淮生意做得非常大,私产之多在妖界数一数二。莫待和雪凌寒进店时,赶巧沈离淮也在。他正喝茶盘账,忽见有新客上门,忙热情相迎,匆忙间弄洒了茶水。莫待看了一圈,没有中意的,便逛隔壁的面具店去了。 枫叶已红透,在凉爽的秋风中轻轻颤动,像一只只不安分的小手,拨弄着人们张望的目光。那些独在秋天才开的花卉沿着地势铺开,氤氲的香气包裹着碧灵镇,熏染着一颗颗千姿百态的心。一只大脑袋,小短腿的大肥猫将自己摊成一块肉,四仰八叉地躺在花店门口晒肚皮。进出的客人谈论着它嚣张自得的睡相,自动为它让道。莫待用树叶逗弄了好半天,它也没搭理,依旧眯着眼呼噜有声。迎来送往的日子过得久了,碧灵镇的猫猫狗狗也都不惧陌生人。它们见到陌生来客的反应,仅限于抬头多看一眼。如果它们的眼中出现了警惕的神色,恭喜你,那是它们对一个陌生人的最高礼遇,说明你成功的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一个十五六岁的卖花姑娘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进到花店,轻车熟路地跟老板讨价还价后,成功地拎走了一篮子水灵灵的花。她边走边摆弄花枝,高兴得忘了路中间还有只猫。亏得莫待手快,扶了一把,她才没被绊倒。“多谢小公子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卖花姑娘把猫抱离门口,将一朵美女樱别在猫耳朵上:“小公子喜欢猫?” “喜欢。我也有一只猫,雪白的,个头非常小,大约只有这只的脑袋大。” “那么小?那小公子走路可得看着点,别一脚下去踩个正着,那就惨了。” “不会。饭团可机灵了。” “你的猫叫饭团?好意思的名字。这猫叫拖布,是这镇上最胖最懒也最不怕生的了。它很有灵性,听得懂人话。小公子若想跟它玩,就去旁边的杂货铺买点碎肉干过来。这家伙又馋又拽,只有肉香才能让它睁眼。” 拖布为了证明自己并不馋,将脑袋扭向一边,拒绝了莫待的小鱼干。但它嘴边那一大滩口水说明,它真的很馋。 莫待笑道:“能拒绝小鱼干的诱惑,你很了不起。” “它是吃撑了,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不然,早跟你撒娇乞食了。” “不打紧。”莫待把小鱼干放在墙角的石头上,“等饿了再来吃。” “我瞧小公子眼生得很,是远客?” “嗯。听说碧灵镇秋景秀丽,特来观赏。” “此话不假。”小姑娘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道,“碧灵镇好玩的地方非常多,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画眉弄。小公子若去画眉弄玩,走得饥了渴了,可以去我家歇歇脚。我家门口有一株千年古树,一眼就能认出来。” “画眉弄?是梳妆描眉的画眉?” “是的。我娘说,画眉弄取自古人的一句词,‘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个名字很有深意。住在画眉弄的人是不是都很相爱?” “那还用说嘛!都是一对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 “如何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们或许过得清贫,或许有诸多的不如意,但追求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好比我父母,结婚已经快一百年了,成日里还腻歪得不行。昨儿老两口还牵着手商量呢,谁先死谁后死,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着什么妆容,死后要葬在哪儿,坟前要栽什么花,墓碑上要刻什么字,下辈子谁做男人谁做女人,什么时候遇见最合适……诸如此类,听得我的胃直冒酸!” “他们谈论生死,你不伤心么?” “小公子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伤心?他们一辈子风雨同舟,不离不弃,死了还能合葬在一处,多幸福啊!我干嘛要为一对即将开启新生的幸福老人感到难过?”小姑娘那双比花还水灵的眼明目张胆地将莫待和雪凌寒比较了又比较,“我将来也要嫁给一个像小公子这样的知心爱人!他不用太出众,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爱我最重要!”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你这话说得也很奇怪。要知道,他不但比我好看太多太多,能力也比我强很多很多。家境就更不用说了,我俩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瞧小公子这话说得!还是太年轻,经历得不够多啊!”小姑娘又是憋嘴又是摇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请问小公子,你说的这些东西跟爱情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谁也不愿意跟一个丑陋无比,家徒四壁,还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在一起吧?都盼着所爱之人的模样如自己心意,不是么?” “所以,你选择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有能力,家境好?” “不,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值得,跟其它的无关。” “那不就得了?”将了莫待一军,小姑娘颇为得意。“你还跟我论什么?” 莫待笑道:“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见色起意。我对他亦是如此。如果他是个丑八怪,当初我绝不会主动靠近他。只有靠近了,了解了,相知了,才会觉得值得,才会义无反顾。你瞧,骄傲如我也还是这般俗气,一不小心就被美色迷了眼,忘了思考,丢了理智。” 雪凌寒心想:原来只是见色起意,不小心丢了理智啊!这话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回头我得问清楚了。 “小公子倒实在,也不怕他生气。”小姑娘咯咯笑了,“我娘常说,世人都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大部分看的都是表象,并不是内里。有的人穷了一辈子,却握着爱人的手,相守相惜,白头到老;有的人大富大贵,却守不住最初的承诺,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所以,选对人才最重要。当然,也有那种既能同患难又能共富贵的,那样的人是极品,三界罕见,只是个例,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 雪凌寒道:“这一点我赞成。幸不幸福与权力地位关系不大,关键看两个人是否相爱。彼此不信任,看不对眼,心也不在一处,无论有多般配都不会幸福。” “你能这么想,我刚才那些话就算没白说。钱财与地位只能保证生活,却无法担保爱情。婚姻也许会因为利益关系而天长地久,但并不能因此就说天长地久的婚姻是爱情,是幸福。” 莫待笑道:“你小小年纪,父母又很恩爱,怎么倒有这多感触?” “这不是我的感触,是我娘的。我娘还说,一个能力强的人,如果他心里没有你,他的能力不但不会为你遮风挡雨,或许有一天还会变成伤害你的利器。”小姑娘打量着雪凌寒,神色很是不屑。“我承认,他确实非常好看。那又怎样?他是神仙?不会老么?几十年后,谁还不是皱巴巴的一张皮。就算他真是神仙我也不稀罕。为啥呢?因为他不是我的菜。不是我的菜,再好看又与我何干?” 雪凌寒面不改色地听小姑娘高谈阔论,似乎还颇为赞赏。莫待心想:该说这人的抗打击能力强呢,还是脸皮比较厚呢? 雪凌寒淡淡地道:“我脸皮厚,不怕被人糗。你俩继续聊,我旁听。” 小姑娘伸出两根大拇指左右晃了晃:“听得了糙话,容得了奚落,算你还有点男人味。” 莫待笑道:“他这人就这点好,对漂亮的小姑娘特别温柔,也特别包容。” “那你可得多长两个心眼,别某一天他身边莫名其妙就多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姑娘来。” 雪凌寒叹道:“小妹妹,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一会儿不编排我就难受。” “当真?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小姑娘指着篮子里的花道,“遇见即是缘分,你挑一朵送给小公子吧,我不收钱。” 雪凌寒挑了一枝洁白的栀子花,放下一颗金珠:“多谢了。” 第八卷:棋子12 小姑娘笑道:“公子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还是钱多得没地方花?这栀子花虽美,却也不值这些钱。公子若没零钱,我送公子就是了。”她又选出一朵浅蓝色,花瓣近似透明的花道,“此花叫君悦,花语是永不磨灭的爱,是碧灵镇的特产。我看小公子顺眼,又很聊得来,这花就送给你了。不必道谢,就当是我对远方来客的一点心意。” 莫待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条系着如意扣的手环来:“这东西是用一根玉米棒子换来的,不值钱,姑娘若不嫌弃就戴着玩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祝两位旅途愉快!”小姑娘数落了拖布几句,跟在一群卖花姑娘身后,用甜美软糯的地方话闲聊着远去。 “君悦……这名字我喜欢。以后,你得让我知道你有多喜欢我。”雪凌寒取走君悦,收入掌中。又将栀子花别到莫待鬓边,含笑道:“一点不像,你没拖布胖。” 莫待不理调侃,取下栀子花,拐向那条只有住户,没有商铺的画眉弄。 青石铺成的巷道宽敞,干净,却并不十分平整。每到丰水期,积水的坑坑洼洼里,总会长出瘦弱的小花、鲜绿的苔藓、甚至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巷道两边的房屋结构几乎一模一样,清一色的高大土墙,上面嵌着颜色也很相似的木门木窗。小碗粗细的木条屋顶上铺着一种光洁顺溜、闪亮如金,名曰留魂的茅草。留魂草生长在骷髅山附近的夺魂湖,三五年才能长到一米左右,秋末收割。草割下来后,要先用湖水三蒸三煮,然后放在阳光下曝晒数日,直到草的颜色从苍绿变成金黄;再用盐水浸泡十天左右,洗净晾干,就变得雨水不沾,坚韧如铜丝了。在秋日纯净的天色下,碧灵镇的房顶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古朴。假如日光强烈,这份古朴又多了点奢华。而种类繁复,俯仰之间随处可见的鲜花,很好地平衡了这古朴和奢华,让原本没有生命的青石,土墙,木门窗都焕发出了生命的感染力。 一家晒着一大簸箕果干的大门旁,有一丛两米多高的茉莉花架。花架下坐着一老一少两位妇人。年轻的少妇背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正给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篦头。一只不比拖布瘦多少的黑猫趴在老妇人的膝上,睡得东倒西歪。不知老妇人说了句什么,惹得那少妇捂嘴偷笑。黑猫大约也听见了,眯缝着眼看了看老少二人,跳下地找隔壁的伙伴去了。它刚走,一条屁股上少块毛的老黄狗挤开门跑到老妇人面前,哼哼唧唧地卧倒在地,似乎在埋怨主人对自己的冷落。 从巷道那头过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以手扶腰,走两步歇三步,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皮大麻梨,在袖子上蹭了蹭,递到老妇人面前:“你愿意就这么吃,还是熬水喝?” “熬水吧,咱俩牙口都不好。”老妇人边说边轻轻揉着老头的腰,“你快躺着去,一会我去熬。要敷药么?” “不用,我好着呢。今儿日头好,你再晒会,我熬好了端出来给你喝。” 老妇人咧着缺牙的嘴笑了。在她皱纹横生的笑容里,过往的岁月在流转。 风吹过,吹落了万千花瓣,巷道的花香似乎更浓了。 雪凌寒和莫待手牵手静立在漫天花雨中,心意相通。 那一刻,阳光正好,风景正好,空气的味道正好,身边的人正好,一切都正正好! 莫待轻声问:“慕语迟这个名字怎么样?” “如果人如其名,那必定是个美丽的人。” “母亲说,她遇见我的那天,山中的野茉莉开得正艳。她抱着我逗弄了好半天,我也没出声,就给我取名语迟。父亲嫌‘莫语迟’的意境太直白,便让我随母姓慕……我无意骗你,只是为了行事方便。”莫待咬了咬嘴唇,紧张地看着雪凌寒,“你……你生气了?” “稍微有点。不过不是因为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而是因为你认为我会生气。”雪凌寒凝视着莫待的脸,用深情得暧昧的声音道:“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是你就好。” 莫待张了张嘴,想说话又忍住了:真想把这张嘴给堵上!他想起雪凌寒的嘴被堵上时的情景,脸上一阵潮热,快步朝前走去。 雪凌寒拼命忍住笑:得!自己瞎想总不能怪我吧? 走了很久,也没看见小姑娘说的千年古树。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巷道尽头没有人户的地方看见一棵奇形怪状,树冠大如屋顶,一半死一半活,叶子比枫树叶还红的不二树。地上红叶堆叠,不见枯叶。每一片叶子都和长在树上时一样,色泽饱满,水分充盈。树下有一方石几,两张石凳。几上有一青石棋盘,在相同的位置各落黑白子一颗。 莫待绕着树走了两圈,跳着去够高处缝隙里的一点绿芽:都这般模样了还不放弃生长,佩服!衣袖下滑,露出他手腕上一条系着两个铃铛的凤羽云纹图手链。 雪凌寒第一次见这手链,眼生得很。又想着莫待最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随口问了一句:“你自己编的?” “路上捡的。我见这上面的花纹罕见,估摸着长风会喜欢,想着等闲下来了编一条送给他。” 雪凌寒心想:也不见你几时对我这般用心。 莫待笑道:“如果你不嫌弃,也给你一条?” “多谢公子打赏。鄙人不要附带品。”雪凌寒用手指蹭了蹭棋盘,没有半点灰尘:“那小姑娘没有撒谎,这株不二树确实已是千年古树。” “画眉弄里不二树,种树的人是个有心的!” “有心还是无意,谁说得清呢?或者是一时兴起也未可知。”雪凌寒拾起一片树叶又扔下,“走了这一路也累了,不如陪我下一局,权当休息?” “下棋太费脑子了,不如看风景来得轻松自在。” “又拒绝我!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愿与我下棋?” 莫待略微沉吟:“一局定输赢?” 雪凌寒忙道:“好!你说了算。” 棋子落下,没有声响。只这一瞬间,莫待的眼神与气质都变了,不再是那个目光慵倦,没有争心的江湖客,而是一个坐镇中军帐,指挥千军万马,杀伐决断,周身缠绕着一股杀气的大将军。雪凌寒明白过来:莫待大概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更不希望自己的这一面被他看见。“你认真思索的样子,很美!” 莫待的嘴角有了笑意,杀气渐淡。 厮杀半日,雪凌寒落下最后一子:“我赢了。” 莫待随即起身,衣袖拂过棋盘:“愿赌服输。”栀子花被放到棋盘中央,花朵朝向雪凌寒的座位。“这一生,天涯海角,你就是我的家!” 雪凌寒双目濡湿:“我会陪在你的身边,直到天荒地老!” 话音落,四周的景物大变,只有不二树依然伫立在原来的位置。一个清丽的女声随风而至:“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竟然触发了玄境?喔……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 “前辈识得我俩?”莫待问。 “谁知道呢。人说见面三分缘,作为奖励,你们一人许一个愿吧!我会帮你们把愿望保留到浮生一梦里。一年后,你们再来,我替你们实现愿望。” “实现愿望?这么神!我看还是算了吧。”莫待笑道,“我每天都在梦里许愿,也没见实现过。前辈若有心,让我今天晚上做个美梦就成。比如,那块我喜欢的红烧肉,一定要让我吃到肚子里。别每次我刚一张嘴就醒了,白流一脸哈喇子。还有长风给我扎的那只长尾巴鸟,到底能不能载着我飞翔,也等有了结果再让我醒。最最要紧的,我想知道长风的新娘子长什么样子,千万要等我看清楚了。” “我这浮生一梦并非泛泛,是可以梦想成真的。你确定要这么草率?” “前辈的美意晚辈心领了。只不过,别人的恩赏终究不如自己努力所得来得动人心弦,我还是继续做梦吧!” 浮生一梦?这不是秋清素前辈的玄门秘术么?怎么会出现在妖界?说话的人难道是……思忖罢,雪凌寒鞠躬行礼:“前辈……” “玄境要关闭了。愿意许愿的就许愿吧,少说废话。” “是!”雪凌寒握紧莫待的手,软声道,“语迟,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许愿。可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许一回。就这一次,仅此一次,可好?” “愿望放在心里,默默为它努力就好。为什么非得向神祈求?如果求神有用的话,世间何来这么多不平事,伤心人?” “你既不信神,又为何要修仙?”女人略带寒意的声音中透着一点疑惑。 “我修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求神。”莫待看了看雪凌寒的脸,暗自叹了口气,笑道,“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这个愿,我许了。” 雪凌寒大喜。 于是,莫待虔诚地许下了他曾经连听也不屑听的诺言:惟愿,浮生只合君前老,心无纤虑,永奉欢好!雪凌寒也默念着他每日做梦都在想的心愿:惟愿,两鬓只为相思老,岁岁清欢,暮暮朝朝! 风起,铃声清脆,仙乐般动人心弦。不二树的叶子翩翩飞舞,铺满了澄澈的天空,铺出一片灿烂悦目的红。待红叶落下,天地间下起了绯红色的雨,映照出一派蒙蒙红光,像极了洞房之夜多情的烛火。片片红叶间,雪凌寒恍然看见,莫待身着红装,宛如新娘!他情难自禁,深情地吻上莫待的双唇,温柔低语:“语迟,我爱你!” 第一次,莫待没有逃避,盈盈浅笑,情深意浓:“我心亦然!” 风住,不见红叶,不见不二树,不见石凳石几,只有画眉弄的人与物依旧。两人还没弄明白所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幻,已回到碧灵镇的主街上。 街上各色人等熙攘,买的卖的,吃的喝的,忙的闲的,笑的闹的,一个个都是轻松愉快的。仙门弟子少有机会来妖界,又被关了这多日子没下山,哪个不想趁机放放风?也就是海神门的弟子,心里虽然欢喜,表情却还是那般庄重。他们三五人结伴而行,观察着身边行人,诧异某些人美得像妖却又不是妖,有些人丑得像鬼却又不是鬼,而有些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却又是魔。他们猜度着那些面皮下的灵魂到底是肮脏还是纯洁,是高贵还是低贱,意兴盎然。方星翊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春风和煦的样子。看见莫待和雪凌寒,他远远地颔首致意,随后便转向一家旧书店。 第八卷:棋子13 夜月灿手拿一束勿忘我,正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卖花姑娘攀交情。他不理会谢轻云的催促,只是与那姑娘逗乐说笑。气得谢轻云狠踢了他屁股两脚,丢下他走开了。没走两步,谢轻云看见凌秋雁和百花门的人正朝这边过来,忙将夜月灿拽离那姑娘身边,假装与近旁卖刀剑的小贩议价。 雪凌寒道:“他好像没看见凌姑娘。” 莫待道:“看不见凌姑娘没关系,看得见我就行。” 夜月灿正要数落谢轻云破坏他的艳遇,飞来一颗小石头打在他的额头,打得他脑袋充血。他跳着叫就要骂娘,却见莫待冷着脸站在不远处,便立马收住到嘴边的粗话,勾搂着谢轻云的肩膀,嘻嘻哈哈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雪凌寒道:“他为什么怕你而不怕别人?” 莫待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会碍于情面,手下留情,而我面冷心狠,只会下狠手弄他。” “也亏得有你在旁边镇着,不然凌姑娘还得生多少气。” “夜月族的人天性柔善,善于发现美也懂得欣赏美,这就养成了他们温柔多情的性格。夜月虽然处处留情,倒并未有特别出格之举,对凌姑娘也是挖心掏肝的好,可惜他现在还不懂得一心一意的珍贵,没学会珍惜有缘人罢了。” “你怎么还替他开脱?” “我没有替他开脱的意思,只是说事实而已。人无完人,夜月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对待感情的态度不够成熟。若有一天凌姑娘真不要他了,他得急得拿剑抹脖子。等他经历多了,自然就明白凌姑娘的可爱,到时候他会改正的。” “你就不担心他还没来得及改正,凌姑娘就已经离开了?” “我担心有什么用,得他自己醒悟才行。我平时总敲打他,也是希望他早点成熟起来,别因为一时贪玩丢了真爱,悔恨终身。” “既是真爱,又岂会轻易丢失?你多虑了。” “正因为是真爱,痛到深处就只剩决裂了。” 说话间,谢轻云已不耐烦地甩开夜月灿的手,又使劲踹了他一脚,挥手叫道:“阿呆,这边,这边……”他边叫边走向莫待,还不忘回头看夜月灿有没有和凌秋雁遇上。“走,带你看热闹去!” “要看热闹你自己看,我回客栈睡觉了。”莫待拐上旁边的小道,边走边看路边的奇异花草,边看边感叹造物主的伟大。雪凌寒陪伴在侧,神色愉悦。 谢轻云跟在两人身后,直到快进客栈了才说话:“阿呆,今天这热闹你非看不可!未央夫人在莲花湖畔设下擂台,请来往的客人喝酒。谁能赢过她,谁就可以免费住碧云天最顶级的客房,吃喝拉撒也都全部免费,还可以获得一大笔赏金。一大笔哦,一大笔!据说都可以买两家非常不错的店了。” “没骗人?”莫待眼睛一亮,“当场兑现么?” “这么大的场合,那还能作假?”谢轻云看了雪凌寒一眼,“只是,你有把握赢么?这位公子让么?”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雪凌寒掏出自己的钱袋,“不够我再给,管够。” “他给长风买礼物从来不用别人的钱。”谢轻云道,“如果这笔买卖成了的话,足够你买下莉香居了。” “要买莉香居光有钱可不行。”莫待笑道,“不过,我已经跟掌柜的商谈妥了,他愿意将莉香居割爱给我。” “我的钱也就是你的钱,何必分那么清?” 谢轻云忍住想呛人的冲动,静待莫待决定。却见莫待微笑不语,知道他不愿起争执,便说:“我说上仙大人,你真是白活了这千万年了,竟不懂得什么叫做心意。钱确实是一样的钱,可这中间的情分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他拽住莫待的胳膊就走,不想再与雪凌寒说话。“再磨叽钱都被别人赢光了。到时候,别说莉香居了,连莉香居的残花你都捡不到一朵。” “请谢三公子注意言行!”雪凌寒拂开谢轻云的手,冷声道。“这比赛摆明了是拼酒量,他向来不善饮,拿什么去拼?想赢钱再想别的办法吧。” 不善饮?谢轻云有点发懵:什么情况?这哥们竟然不知道我家阿呆是千杯不倒?难不成,阿呆跟他在一起只是浅尝辄止?不会吧?不过看阿呆的神情差不多是这样了。好险!差点说漏嘴。“说得也是。你又不怎么喝酒,能行么?” 莫待贼笑道:“不能喝自然有不能喝的办法,上次在醉金枝我都能蒙混过关,这次应该也没问题。咱俩先去看看情况,再说行不行。” “这次和上次可不一样。这些人都有道行在身,没那么好糊弄。” “不好糊弄就不糊弄。我一年也难得喝一次酒,偶尔一次不要紧的。是吧凌寒?” “喝酒伤身,你还是不去的好。回头我再陪你想别的法子攒钱。” 谢轻云道:“你能不能不要扫兴?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还不让好好玩了!” “好好玩就非得喝酒?不是还有别的可以……” “你打住吧!阿呆可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江湖人,一年喝一次酒还得跟你再三申请,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他耳根子软!” 莫待笑道:“我倒不怕人笑话,就是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这年月,钱可是越来越难赚了。像未央夫人这么阔绰的金主,十年也难遇一个。” 雪凌寒沉默一阵,点头放行:“你先去报名。” “好勒!我去去就回。”莫待喜笑颜开,扭头就钻没影了。谢轻云紧跟在他身后,也是一眨眼就看不见了。雪凌寒原地等了一阵,不见两人回来,不禁有点心焦。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轻云独自回来了:“阿呆呢?” “你不是跟着他么?跟丢了?” “人太多了!根本盯不住他。” 雪凌寒差点就将“废物”两个字砸向谢轻云。他沉了脸,与谢轻云里里外外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只看见仙门百家的弟子各自为阵,夹在人群中间等着看热闹。 莲花湖畔,精致的大红绣毯铺满看台。高大阔气的擂台四角,放着香气浓郁的绿植。扎成绣球状的花束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铺开,将擂台周围的栏杆装点得赏心悦目,使得整个比赛场都浸润在无边的香气中。油光锃亮的雕花桌椅一字排开,极为气派。桌上的摆花十分罕见,多半是只生长在妖界。一个个形状各异,颜色各异,材质各异的酒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和炽烈的目光下,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酒坛密封得极严,一丝一毫的酒香也闻不见。当然,能不能闻见酒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盘盘盖着红绸的金银珠宝和奖品都货真价实就够了。 碧云天第一次设擂是在开业的第三年,未央夫人广撒英雄帖,请各界人士前来品茶赏花。那次的优胜者所得奖品是一本被奉为茶艺经典的古书以及万金之资。碧云天的擂台也因此一炮而红,享誉三界。第六年,一位隐姓埋名的修魔者以出神入化的插花技艺过关斩将,赢走了一把令修习之人垂涎三尺的上古名剑。于是,人们认定,碧云天的擂台必然是三年一次。谁知到了第九年,迟迟不见碧云天放出比赛消息来。直至到了比赛当日,未央夫人才贴出告示,说因为自己杂务缠身,分身乏术,比赛一事只得暂且搁置。之后的几年,碧云天都没再举行比赛。大约一个月前,未央夫人再度发出邀请,集结各路英豪在今日煮酒论道。 谢轻云又来回找了几遍,还是没找到莫待,倒遇见了两位熟识——江逾白和曲玲珑。谢轻云有些着急,担心人多生乱。 雪凌寒凝神片刻道:“别去找了,就在这里等吧!他和梅先生在一起,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莫待现身了,身后跟着易了容的梅染:“哈,你们在这里,叫我这一通好找。” 雪凌寒颇为无语:“是,是我们不对,公子见谅。” 莫待大度地摆摆手:“小事情,不必挂怀,回头请我吃饭就好了。”继而瞪着谢轻云道,“你这个大骗子!这哪里是喝酒比赛了?明明是品酒论剑。喝酒我不行,品酒就更是一窍不通,上不了台面。完了,钱没了!” “试试呗。输了就输了,有什么要紧。” “还是不了吧。”莫待偷瞧雪凌寒,“输了多没面子。” 雪凌寒点头应和:“是,输了没面子。” 谢轻云没再坚持,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高台。 梅染手拿一柄普通长剑,一身江湖游侠的寻常打扮,容貌较从前也是天壤之别,不过是中等之姿,实属平凡。“凌寒,千色也来了,你不去找她?”他见人越来越多,便暗中张开结界,只让出不让进,不让人往莫待身边挤,同时防止谈话内容被别人听了去。 “还真来了?她也难得出来玩,由她去吧。” 谢轻云这才认出梅染来,忙上前行礼。 莫待往梅染身前一站,受了这一礼:“好孩子,还没过年就行礼,还真是有孝心。只是,你是被这些人吵糊涂了么?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先生才易装而行。你倒好,上来就拜,那不就拆穿先生的身份了?” “我猪脑子了。”谢轻云哈哈一笑,十分配合地站到了江逾白身后。 “确实是猪脑子。要不你再给我磕两个头,一会我给你挣红包去?” “磕头可以,只是要怎么称呼您?小爷?老爷?大爷?” “叫爷就行。”莫待叉腰笑道,“今儿这趟赚大发了。” 雪凌寒道:“别闹了。没看见别人都看着咱们吗?” 见莫待乖乖收了声,梅染忙道:“难得出来一趟,不闹岂不亏了?” 谢轻云笑道:“先生这话说得对。说说笑笑才热闹,不然多没劲!” “有劲去别处使,别在我面前聒噪。”雪凌寒已有些不耐烦。 谢轻云还是笑着:“行,知道凌寒上仙爱清静,我闭嘴,可以了?” 雪凌寒没搭理他,只与梅染说话:“先生来此何事?之前没听说您要来。” “骷髅山的七爪八臂人面参这几天成熟,我采了就走。” “着急走什么?反正我们要在此地休整三五日才开始行动。先生何不留下来为我们助阵?”莫待道。 “有凌寒和怀安在,本就已足够,何况还有星翊和凌璧两位上神压阵?根本用不着我。” 江逾白按照江湖规矩向众人抱拳行礼,自报家门,谁也不得罪,谁也不过分巴结,谦和有礼。曲玲珑的眼中却只有莫待一人,露在扇子外的眼睛眨个不停,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他不理谢轻云的眼色,冲莫待笑道:“好久不见,你想我没?就是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想。” 梅染和谢轻云同时看向雪凌寒,心想:完! 雪凌寒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已掀起了巨浪:滚! 江逾白不言不语,抱着剑将众人的表情收于眼底:嗬! 莫待皮笑肉不笑地捏着手指:“想知道?靠近点,我告诉你。” 如果不是周围的人太多,曲玲珑必定是一蹦老远。他唰地收了扇子,作势后退:“不必了!你我心灵相通,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就不必宣之于口了。咱还是低调些的好。” 雪凌寒哼道:“玲珑公子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也不是,我分人。好比上仙你,我就……”曲玲珑忽地收声闭嘴,以应对莫待凶神恶煞的眼神。 谢轻云笑道:“从前我以为夜月是不怕死的典范,原来是我错想他了。” 曲玲珑的扇子又摇上了:“从前我只知道谢三公子的酒量好,竟不知你眼明心亮,这般心细。” “哪里哪里。跟阁下比起来,在下就是粗人一个。” “谢兄过分谦虚了不是?你若是粗人,那我是啥?” “玲珑公子自然是玲珑人,在下岂敢跟您相提并论?” “不敢当,不敢当。我就一跟班小喽啰,混口饭吃。” “混饭吃都混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佩服,佩服啊!” “佩服就不用了。回头本公子带你吃香喝辣,如何?” “多谢,多谢!阿呆,咱叫上夜月一起蹭吃蹭喝去?” 莫待道:“蹭你个头。要不你俩先登台唱一曲,热热场?” 谢轻云笑道:“你也嫌我聒噪?好,不说,不说就是了。” 曲玲珑哼道:“哼!沉默寡言有什么好,也不嫌闷得慌!” 一声锣响,高台上多了个浓眉大眼,颇有男子气质的女人。她拎着一大坛子酒,说话前先揭去酒坛的封皮:“我是未央夫人的贴身女婢芦菀。得夫人抬举,承各位不弃,芦菀才有机会人前亮相。为表谢意,芦菀先干为敬!”她连喝了满满三碗酒,接着又倒好了三碗。“想必大家已清楚比赛规则,我就不再赘述了。只强调一点,东西虽好,勿贪心,量力而行。别为奖品丢了性命!” “芦菀姑娘,今年的奖品是什么?” “公子问的是一等奖还是特等奖?特等奖得夫人亲自为大家揭晓。芦菀只知道三等奖是日月乾坤袋,二等奖是名剑子归,而这红绸下盖着的《泽灵卷》和《黄泉经》则归第一名所有。没有名次也不打紧,碧云天不会让远道而来的贵客空手而归,会送上黄金百两和美酒一坛。” 人群欢声雷动! 第八卷:棋子14 “未央夫人果然大手笔!别的不说,这《泽灵卷》和《黄泉经》可是医圣和毒圣的传世之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泽灵卷》治病疗伤,《黄泉经》制毒解毒。只要有了这两本书,老子就可以横着走了!” “子归乃十大名剑之一!多少江湖人寻寻觅觅始终不得,没想到竟在未央夫人手中!” “那日月乾坤袋才是宝贝,可装世间万物!” “啥也别说了!快点开赛!” ……………… 芦菀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我这就去请夫人。” “不必请,妾身来了。”一股斑斓炫目的轻烟带着香气飘过众人头顶,落在擂台中央。轻烟散尽,一个青纱裹身,酥胸半露,柳腰纤柔,花容月貌,鬓边别着一朵美女樱的女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仪态万方地拢了拢发髻,细葱似的小指勾起腮边的秀发含于双唇之间,一瞬间就湿了半数男人的心。那风情万种的一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含娇带嗔,立时勾去了多半人的魂。“妾身未央,见过各位。”她的声音甜而不腻,娇而不媚,如鸟语般动听迷人。有那好色之徒,早已酥了身子,迈不动腿脚,哪里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夜月灿刚被梅染放进结界,一句话还没说完眼睛就直了。谢轻云先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肩膀,没反应;又敲了敲他的后脑勺,还是没反应。“无语了!这哥们多半中迷魂术了!色迷心窍,活该!” 江逾白道:“这未央夫人够厉害的,只靠声音就能摄魂。” 莫待用笛子戳戳夜月灿这里,戳戳那里,撇嘴道:“身为先生的学生,竟然中了这么普通的术法,也不知道你上课在干嘛。” 梅染道:“仙门弟子中不擅长术法的大有人在,百花门首当其冲,夜月却是吃了大意的亏。凌寒,我不宜出手,你替他们解了吧。时间久了,怕是有人会长睡不醒。” 雪凌寒一声轻啸,如风穿绿林,清凉醒神。待声音消失,中术之人有的恢复清醒,有的浑浑噩噩,有的则倒地不起。很快有人将昏迷不醒的人抬出比赛场地,擂台下的人足足少了一半。 夜月灿像是拿开了长时间捂住口鼻的脏东西,长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神来。莫待将一颗清心丸塞进他嘴里,让他靠着谢轻云休息。曲玲珑嘴碎,少不得要奚落他一顿。 未央夫人笑道:“谁家的公子这么不解风情?妾身好心将不入流的鱼虾都清理出去,为各位爷腾挪出活动空间,公子倒不领情。” 雪凌寒自然不会回话。 有人道:“承夫人美意!江湖上没人见过《泽灵卷》和《黄泉经》,我们要如何辨别真伪?” “这两卷真迹可是我碧云天绞尽脑汁才弄到手的。公子这么说话,可有点伤妾身的心。欲知真假,公子可上千机阁求证。只是,妾身听说这两卷书的消息秋阁主收费可不便宜。话说回来,我碧云天也算是妖界的一块金字招牌,还不至于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如果谁心存疑虑,现在退赛也来得及。碧云天全额退还参赛费用,另外再奉送盘缠路费和美酒特产。” “是真是假,拿到手就知道了。赶紧比赛吧,别浪费时间了!” “就是,不得先到手了才能辨别真伪么?我们大伙相信夫人!” “多谢各位爷的信任。既然各位爷都发话了,比赛这就开始。” 未央夫人在台上忙着安排比赛,台下的人也都没有闲着。曲玲珑打听了一圈,得知谢轻云等人都没参赛,便朝莫待身边凑了凑,讨好道:“那个……我去把《泽灵卷》和《黄泉经》赢来给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经书有啥好玩的?小时候有个老和尚天天逼着我读经书,不读完规定内容就没饭吃。我现在听见‘经书’二字就想吐,才不要那劳什子呢。” “此经书非彼经书,不一样的。” “不一样我也不稀罕,我只想要日月乾坤袋,把我所有的宝贝都装进去随身带着。”莫待掏出一个做工粗糙,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的小娃娃来。另一个扎着两条小辫,满脸雀斑,裙摆上绣着半朵茉莉花的他没拿出来,依然藏在袖中,那是给顾长风的,尚未完工。 “就这?宝贝?你没昏头吧?”曲玲珑嫌弃地用扇子拨了拨娃娃头,“这玩意是谁做的?顾长风?也太丑了吧!” “我一个大男人,会手工就不错了。想要精致?你找绣娘去!” 雪凌寒一时兴起,有了逗乐的心:“玲珑公子有所不知,这已经是他做的最好看的了。上次送我的生日礼物,比这个还丑些。” 谢轻云拿过小娃娃捏着玩:“比我强多了,我是连针也拿不稳的。” 梅染的手腕动了动,目光闪烁。 曲玲珑立马换了口气:“呀,原来是你做的呀!怪不得!我就说咋这么与众不同,这么有格调呢!失敬,失敬!” 莫待做呕吐状:“不会拍马屁就别拍。当心我吐你一脸隔夜饭。” 曲玲珑笑道:“只要你舍得吐,我就愿意接着。” 谢轻云道:“我发现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嘴巴忒大,口没遮拦。你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就完美了。” “人无完人,有缺点才可爱。完美无缺的人叫人害怕。”雪凌寒想起事事不肯落人后,处处都要高人一头的方清歌,愉快的心情顿时黯淡了。又想起雪庆霄错失爱人,越发觉得应该将莫待看紧些。 “完美无缺哪里不好了?”曲玲珑反驳道,“那些害怕完美的人是因为不够自信,怕自己被超越,配不上。” “完美是要付出代价的。追求完美的人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往往缺乏包容心,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谢轻云暗自叹道:雪凌寒这话完全就是有感而发,也难怪阿呆装傻充愣。 莫待玩笑道:“我看你俩也别入未央夫人的局了,不如摆个擂台,好生论一论你们的完美论?” “我才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你不高兴我与他争,我不争就是。”曲玲珑笑得近似乎谄媚,“娃娃虽丑,挡不住我喜欢。送我呗?我拿《泽灵卷》和《黄泉经》跟你换。” “你耳朵塞稻草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还以为你说着玩的。行,不稀罕就换别的。” 雪凌寒道:“玲珑公子好像很偏爱我的人。” 曲玲珑的脸又被扇子遮住了,只剩半只眼在外面:“不是偏爱,是爱,独一无二的爱。若你要问我为什么……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雪凌寒面沉似水,莫待忙挡在曲玲珑面前:“凌寒,你别生气!他就是嘴欠不会好好说话,内心其实很干净。” 曲玲珑还要说话,被谢轻云一把捂住了嘴:“你若再口没遮拦,不用他动手,我先把你撕了。”他压低嗓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开玩笑等这醋坛子走了行不行?你这不是给阿呆添乱么?” 曲玲珑看了看莫待赔笑的脸,听话地闭嘴了。 梅染道:“早就听说这《泽灵卷》和《黄泉经》是天下奇书,我倒很想一睹为快。玲珑公子,拜托了。” “先生为何也对这经书感兴趣?” “据说柳朝烟只学了这两本书的一点皮毛,医术就已是天下第一。我想看看是言过其实还是所言非虚。” “书就别要了吧,假得擦桌子都嫌糙。”莫待的目光扫过台上高谈阔论的人,眼神冷淡。“未央夫人擅长攻心,她知道没人会怀疑千机阁的消息,便拿千机阁说事。若将来千机阁说书是假的,她完全可以一口咬定是千机阁的消息出了错,因为,谁都没见过的东西是无法分辨真假的,秋渐离也不行。” “你判断的依据是?”曲玲珑正经起来,“你见过这两本书?” “书我没见过,但我见过书的主人。知道灵犀是谁给我的么?” “如果不是你面前这位冷面郎君,我就猜不出是谁了。” “是柳朝烟。”此言一出,除梅染略感意外,连雪凌寒都吃惊了。莫待苦笑道:“你们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该不会以为我偶遇柳朝烟,然后见财起意杀人越货吧?我偶遇柳朝烟是真的,但谋财害命这事我真没干过。灵犀是她自愿送给我的,条件是让我帮忙带句话给她的一位故旧。” 雪凌寒心里一动,问道:“她的这位故旧是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实见过她。” “柳朝烟还活着?不是说她早就死了么?”曲玲珑哼道,“关于这些前辈高人的传闻就没一个是信得过的。” “我也不知道江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总之,几年前柳朝烟的的确确还活着,只不过行踪飘忽不定,没有固定的居处。当她自报家门时,我也非常意外。闲聊中,我问起了《泽灵卷》和《黄泉经》,她说这两本书早就被她毁了,因为她怕自己死后书卷落入心术不正之人的手中,为祸苍生。” “所以,你才判定未央夫人手里的书是假的?” “柳朝烟愿意以灵犀相许托我传信,说明她信得过我。既然信得过,那就没必要对我撒谎。不是么?若要问她为什么相信我,那我只能说不知道,可能她看我比较顺眼?或者,是她太想了却心愿了。” 曲玲珑一脸失望:“可惜了!我原想赢个大彩头的。” “两本破书算什么彩头?能装东西的才是宝贝。”莫待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个满身黑斑的小狗来。“用它跟你换日月乾坤袋。” “我要谢三公子手中的丑娃娃。” “他一准不给你。不信你问问。” “嗯,不给。”谢轻云玩着娃娃的手道,“他是我的了。” 莫待双手一摊:“瞧,他就这副德性,我也拿他没办法。” 夜月灿恢复了元气,嘴皮子也就和平常一样利索:“玲珑,你相信他是没办法么?他摆明了就是偏心眼。谁不知道,除了长风,他最偏袒的人就是轻云了。当然,凌寒公子不在比较范围,他是最为特殊的存在。” 江逾白心想:看不出来这个桃花眼说话还挺面面俱到。 谢轻云道:“我不白拿。我争取用那特等奖来换小娃娃。” 夜月灿道:“你要参赛?你不是已经戒酒了么?要怎么赢?” “今天我开戒行不行?”谢轻云笑着将娃娃装进怀里,“一直想开戒却找不到理由,总算逮到机会了。”说完一手曲玲珑,一手夜月灿,准备去排队。 “等等。”莫待拦住谢轻云,示意曲玲珑和夜月灿先走。“我不想要那特等奖,回头你拿别的东西跟我换。从现在起,直到除魔试炼结束,你都必须和仙门的人待在一起,切不可单独行动。”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暂时还没有,但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莫待往雪凌寒身边凑了凑,陪笑道,“特殊时期,必须得思量周全。碧灵镇情势复杂,不节外生枝,不多生事端,总好过麻烦缠身,是非不断,是不是?” 谢轻云点头称是,默默退到一边。 雪凌寒没回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染和江逾白只是看着,听着,几乎不说话。 这阵子,台上的人又换了一拨,照旧是没几个回合就输得丢盔弃甲。单以酒量论,上台的人哪个不善饮?其中不乏高手,能准确地品尝出酒的好坏与年份。可要品出和那些酒有关的风花雪月,尝出酒中所含之物出自何处、几时采摘、分量几何、如何发酵……则非绝顶高手不可为。三界中,能称为绝顶高手的,不过二三,谢轻云是其中之一。可惜,他戒酒了。 未央夫人抚摸着怀中的酒坛,像在抚摸情人的脑袋:“哟,这一轮一轮地比下来,妾身实在是乏了。不如咱们都爽快点,省去那些没用的繁文缛节,化繁为简,比得简单点。” “这个好,这个好!只是要怎么简单?”有人欢声道。 第八卷:棋子15 “接下来,谁能闻出这坛酒里有哪些花蜜,日月乾坤袋就归他所有。如何?够不够简单?” “简单,简单,太简单了!”曲玲珑跳上擂台,将一锭金子抛给苇菀充作报名费。“在下江湖闲散人,也想来凑个热闹。” 未央夫人嫣然一笑,将酒坛放下:“公子请便。” “让他们先,我不急。”曲玲珑摇着扇子看天看山看满池摇曳的荷花,就是不看面前的坛坛罐罐。等到台上的人又成为台下的人时,他像只大马猴假装掬些酒闻了闻,又假模假样地咋吧咂吧嘴,煞有其事地连说三句“好酒”,然后掐朵花扔进酒壶晃了晃,闻着酒香道:“这样才货真价实。” 未央夫人双腿一翘,姿势撩人地坐上了桌子:“公子何意?” “无它。在下是想说,这酒里根本就没有花蜜。” “没有花蜜,何来花香?妾身被公子弄糊涂了。” “夫人要是糊涂了,三界中可就没有明白人了。”曲玲珑蹭了蹭酒坛的边缘,嗅着沾手的一点粉末道,“制作这酒坛的原料中掺有大量名贵香料,在烧制过程中使用古法,用数十种香木反复熏烤,出窑时就已经是个香得熏人的坛子了。之后又在百花水中浸泡数日,使得香料的香与花香很好的融为一体。尤其是这坛底,经过特殊处理后,犹如千万种繁花同时盛放那么香浓。用它来装酒,哪怕是掺了水的酒,闻起来也是花香四溢,难辨真假。加之你把这台子设在莲花湖旁,还用几十种花卉装饰,弄得像个超级大花房,就是灵犬也未必能分辨出这酒里有些什么花。搞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混淆视听么?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坛普通白酒,不过是年份久些罢了。” “公子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么?要不要再好好尝一尝?万一一时疏忽遗漏了什么,可就与宝物无缘了。” “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这个人武功平平,又没别的长处,就是盲目自信这一点无人能及。”曲玲珑笑道,“如果我说错了,甘愿在碧云天当三年打杂的小厮。” “公子这般人物,妾身哪舍得让你当小厮?”未央夫人说着夸赞之词,一扭身就到了曲玲珑面前,朝他的脸摸去。曲玲珑快速闪开身,扇子已遮住大半张脸:“夫人厚爱,在下本不该拒绝。奈何在下心有所属,实在无心别人园中的花草。请夫人见谅!” “没想到呀,公子还是个痴情种。那妾身祝公子与心上人百年好合。”在未央夫人娇俏的笑声中,日月乾坤袋直奔曲玲珑的面部。“公子拿好了。” 眼看日月乾坤袋已到了眼前,曲玲珑的手上也没动作,只是脚下打转,直转到擂台一角,侧身靠着花架看那袋子在空中飞转、势颓、坠落,然后捡起袋子找莫待去了,根本不理台下那些嘲笑和咒骂。未央夫人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才宣布开始下一场比赛。 “幸不辱命!它是你的了。”曲玲珑将日月乾坤塞到莫待手中,兴高采烈地道,“乾坤袋的口会根据东西的大小变大或缩小,还会依照你的心意将你需要的东西放进你手里,你拿出来的必定是你想要的。旁人如果不知道你袋子里装了些什么,根本无法行偷盗之事。以后有多少东西你都可以装进去,完全不用担心不好找。” “赚翻了,赚翻了!”莫待立马将怀里和袖子里的东西都装了进去,袋子还是干瘪瘪的。“回头还可以装很多小鱼干进去。” 梅染想起随身携带的小鱼干,没做声。 曲玲珑皱皱鼻子:“那岂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一股鱼腥味?好难闻!” 莫待白了他一眼:“我叫你闻了?我的东西爱咋弄咋弄,你管不着!” 夜月灿笑道:“他就是想闻,你不叫他闻,他才故意说难闻恶心你。” 曲玲珑正要反驳,冷不防莫待将口袋罩在他头上,往下一拉,竟真将他装了进去。莫待大喜过望:“哈,得了个好东西!” 谢轻云忍住笑道:“东西是个好东西,就是不知道里面的空气够不够用。” “我目测他的肺很不错,憋一会没事。”莫待捏住袋子口,搓来揉去玩了好大一阵才放曲玲珑出来,笑问,“滋味如何?” 曲玲珑装模作样地整理好衣冠,揉着脸答曰:“安静,舒坦,温暖,还别有洞天,简直妙不可言!” 这一来激起了莫待的好奇,竟也想钻进去试试。曲玲珑和夜月灿一个劲地怂恿,谢轻云拦着不让:“你若知道了其中的妙趣,怕是以后会天天躲在里面不出来。万一被哪个不怀好意的得了机会,将你封在了里面,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我进得去就出得来,不用你操心。” “不行!绝对不行!”谢轻云难得一见地板了脸,“这关系到你的安全问题,不许胡闹!” “这么凶干嘛?我偏要!” 谢轻云仍旧捏着袋子,口气却软了:“听话!换个别的玩。要是你觉得这里不好玩,我可以陪你去找乐子。” “别的都玩过了,我现在就想玩这个。” 谢轻云指着曲玲珑和夜月灿骂道:“都是你俩惹的事!吃饱了撑的,撺掇他做什么不好,要来玩这没深浅的!倘若日后这破袋子害他身陷险境,我剁了你俩喂鸡!” 这一回,曲玲珑和夜月灿倒也识趣,只听不还嘴。 莫待幸灾乐祸地笑道:“就是就是,一个个不正干的家伙,回头把你们做成鸡饲料。”忽见雪凌寒满脸的不高兴,忙换了表情,极小声地嘟囔道,“不玩就不玩嘛,干嘛绷着脸!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谢轻云既心疼又无奈,默默叹了口气,松了手。 曲玲珑和夜月灿一见,立时拉着莫待研究袋子的新功能。很快,众人都加入进来,兴致勃勃地讨论那只毫不起眼的小袋子到底能装多少东西,完全不关心子归剑的争夺战。等讨论完日月乾坤袋,又开始猜那迟迟不肯揭晓的特等奖到底是什么玩意。曲玲珑开了个赌局,说没猜中的听凭猜中的驱使一月,甘为牛马也不得反悔。有雪凌寒在,莫待是绝不会参赌的,只是撺掇谢轻云把赌注下得更大些。江逾白和雪凌寒也没有参与,只袖手看热闹。倒是梅染,跟着入局了,惹得众人好生诧异。 第二名的争夺战结束了,子归剑被江湖中一个新兴小门派的年轻女弟子得了去。那女子头发焦黄稀疏,五短身材,声如洪钟,容貌奇丑无比,酒量大得吓人。她用一盏茶的功夫在数十坛酒中找出了未央夫人指定的七叶七花酒,还准确无误地说出了酒中是哪七叶,哪七花,以及七叶七花的采摘时间和酿造过程等,赢了个满堂彩。 有那不甘心的,叫嚷道:“子规是名剑,名剑只能在名士手中方能体现其价值。一个小门小户的小孩子,怎配得上如此宝物?还是把子规留给有名望的高手吧,也算是后进对前辈的一点敬意。” “你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说了一通这么冠冕堂皇的话,难为你!”黄发女子喝着剩下的酒,笑道,“说出这样无耻的话,还想要我的敬意?也不嫌羞臊得慌。” 那人正要回嘴,被未央夫人拦下:“这位爷,比赛规则您不清楚?” “当然清楚。只是我觉得她这样的人,不配!” 未央夫人玩着子规,笑道:“姑娘,这位爷说你不配,你怎么说?” 黄发女子龇牙一笑:“比赛规则是夫人定的,夫人说该怎么办?” 未央夫人搂着黄发女子的肩膀,笑着替她斟满酒:“小机灵鬼,心眼还蛮多的。在妾身看来,不遵守规则和背信弃义的人同属一路货色,都是不入流的混账王八蛋!”说完,摘下鬓边的美女樱朝那人射过去,“敢坏我未央夫人的规矩,死!” 黄发女子道:“对付他,夫人用不着使这样大的力气。” 未央夫人道:“这不是赶时间么?妾身怕看戏的着急。” 说话间,那人已身首异处。美女樱重新回到未央夫人手中,滴血未沾。黄发女子揖手一礼,携子规剑扬长而去。 未央夫人笑得妖媚:“诸位爷,咱是继续啊还是歇歇?” 对《泽灵卷》和《黄泉经》没兴趣的已不耐烦继续等下去,叫嚷着要未央夫人组织最后的比赛,有兴趣的又要求按部就班地进行。为着各自的目的,两拨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竟有大打出手的势态。 曲玲珑道:“如果《泽灵卷》和《黄泉经》是假的,她必定会顺势而为。” 果不其然,未央夫人娥眉微蹙,眉间浮起一抹忧色:“呀,这可叫妾身为难了!来的都是客,妾身该听谁的?听了您的,伤了他的心。听了他的,您又不愿意。妾身该如何是好?要不,请各位爷论资排辈自论高低,谁排在最前头妾身就听谁的。” 夜月灿叫道:“这女人也太奸滑了!她这不是要挑起龙虎斗么?” 曲玲珑道:“可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妙招。未央的奸不只是因为她不动生色就挑起了龙虎斗,而是她一早就算计好了,明目张胆又合情合理地将双方人数控制在她想要的范围。莫公子,我有没有说错?没说错你就夸夸我呗。”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对阵的双方果然人数悬殊。莫待一指日月乾坤袋:“赏你再进去体验一番妙不可言的洞天?” 曲玲珑笑道:“留待下次吧,今儿已经够了。” 有那脑子清醒的,立马提出反对意见:“我等此行是为了品酒交友,奖品只是附属品。若为了身外之物伤了和气,甚至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了。论资排辈的事就算了吧。” “也是。能拿到奖品最好,拿不到就当是来看景了。” “对,还是按照之前的规矩来,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未央夫人笑道:“爷怎么说,妾身就怎么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先到此为止,明日再准时开赛?” “我说未央夫人,你就不能痛快点告诉大家那最后的奖品是什么吗?” “公子误会了。不是妾身不愿说,是妾身怕说出来诸位晚上睡不着。” “既然怕我们睡不着,那不如今天一气干到底,比出个你长我短来!” “你长我短可不是那么容易比较出来的。”未央夫人似乎不胜烦恼,眼里尽是烦忧。“星魂叮嘱过多次,说这木兰策是比《泽灵卷》和《黄泉经》更宝贝的东西,不能轻易就露了真容,不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妾身虽不知它究竟宝贝在哪里,但也听说过很多人为它丢了性命。所以呀……” “木兰策?你是说最后的奖品是木兰策?我没听错?是木兰策对吗?”问话的男子呼吸急促,面红耳赤,扒着擂台的边缘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两遍。尽管还没得到未央夫人的答复,他的眼睛已经因为兴奋变红了。当然,激动的不只他一人,但凡有心闯出番名堂的人的血都也开始翻滚。众人谈论着木兰策的前世今生,再也没人提起《泽灵卷》和《黄泉经》的。 “是呀,就是木兰策。可还对得起您的期盼?”未央夫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微翘的嘴角藏着一丝极难觉察的嘲讽。她从胸前掏出一卷轴,在金黄色的绸缎包皮上印下香艳一吻,将其放在《泽灵卷》和《黄泉经》之上。“为了木兰策,诸位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还是一鼓作气,一战到底?” “当然是一鼓作气了!什么时候比出结果了什么时候结束!” “就是!反正也睡不着,待着也是待着,还白白浪费时间!” “行,那就依各位爷的意思,继续比。”未央夫人吩咐苇菀准备照明,又命人送来酒菜,让众人边吃边看。“有心决雌雄的请上台稍事休息,为之后的比赛做准备。” 人群蜂拥向擂台,都想为木兰策奋力一搏。 未央夫人媚眼如织,掩面娇笑:“别急,别挤,都有机会施展身手。”她的笑声不大,穿透力却极强,像细风吹到每个人耳边,娇怯怯软绵绵的,挠得人心痒痒的。笑声止,最先发问的男子倒下了,面皮青紫,已然昏厥过去。 “又来这一招!未央夫人,你什么意思?”有人问。 “爷,妾身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担心人太多,挤来挤去的伤了人,替大家清清场子罢了。爷不会不领妾身的情吧?” “未央夫人的情谁敢不领。那就多谢了。”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抬着离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偌大的莲花台上就只剩七八人还面不改色地站着。仙门弟子也都没事,这一半是因为他们本身修为都不错,一半则有赖于悬挂在他们腰间的仙门信物,为他们挡去了部分大攻击。 第八卷:棋子16 谢轻云察觉到莫待的神色有异,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忙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木兰策长什么样。”莫待的笑容倦倦的。“我去凑个热闹。” “这木兰策是无字天书,你拿到了也看不出所以然。再说,你既不想长生不老,也不想号令武林,更不想统帅三军,要那玩意何用。”谢轻云道,“这东西就那些富贵人家和官家老爷最感兴趣,听说有人派出了大批秘侍,正四处寻找。不管这木兰策最后花落谁家,怕是以后都不能睡安稳觉了。” “我不怕睡不着觉,我怕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 梅染道:“若按仙界的品级算,未央夫人多年前就已是上神之身。你打不过她的,不如……” “不如我去。”雪凌寒道,“打不过我可以智取,必定不让你失望。” “不用。我太久没跟人打架了,手痒得很,正好趁此机会磨磨皮,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这段时间功夫倒退了多少。”莫待说着迈步出了结界,朝擂台而去。许是他安闲的模样太过扎眼,未央夫人一眼就看见了他。待他站定,未央夫人笑问:“公子是何方人士?妾身瞧着眼生得紧。” “江湖草莽,来混点银两买酒喝。”一问一答间,台上又多出一个人,竟是方星翊。莫待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顺便将那七八个衣着各异的男女粗略打量了一遍。“着急的先上,在下收尾。” 未央夫人的目光从莫待的额头滑向他的腰间:“公子不用剑?” “对,我不用剑,嫌麻烦。不违规吧?” “不违规,能赢就是本事。”未央夫人脸上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庄重与严肃。“阁下可是碧霄宫的莫待莫公子?” “正是在下。夫人见过我?” “未曾。只是听星魂说起过。”未央夫人深深一拜,行的竟是江湖中人感恩的大礼。“妾身多谢公子当日替星魂挡去一劫。” 莫待侧身闪过:“夫人弄错了。当日我救孟星魂并不是想和他攀交情,我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与他的比赛是你情我愿,公平合理。我技不如人,受伤在所难免。我那么做,只是为了不让别人事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仗势欺人。” 未央夫人笑了:“莫公子快人快语,妾身喜欢!以前的事咱们不提了,先说眼前。莫公子也想要木兰策?” “想,能不想嘛!我想用木兰策换钱,很多很多的钱。”莫待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为了得到它,我整日里茶饭不思,神魂颠倒,别提多难受了。” “莫公子缺钱?不应该呀!”未央夫人瞥了一眼雪凌寒,接着又瞥了梅染两眼,笑得意味深长,“那两位都是吝啬鬼么?还是说,他俩已经穷得供不起公子的酒钱了?” 离了雪凌寒跟前,赶上莫待想胡说八道骗人的时候,他的嘴不但不比夜月灿的逊色,反而要利索三分。他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透露着万般无奈:“岂止是吝啬,简直就是抠门到家了。您瞧我这面黄肌瘦的,就靠兜里的一点小鱼干果腹充饥了,太惨了!夫人若是看不过眼,不妨赏我个万儿八千的,我这里先行谢过。” 未央夫人一改娇媚温婉的做派,哈哈大笑。她朝莫待身上一歪,像根菟丝草攀上他的肩膀:“不用谢,不用谢……妾身愿意给公子钱花。”她的手伸向莫待的脖子,却在最后关头缩了回去,捏着绢帕掩嘴哧笑。 方星翊心想:这尺度!凌寒的醋应该够喝到明年秋天了。他见莫待并没推开未央夫人,又想:也是个不省心的主,估计也就只有你能让凌寒抓狂了。 夜月灿等人齐刷刷地看向雪凌寒,却见他没有太多表情,都好生奇怪。 莫待一把抓住未央夫人的手,用暧昧的语气道:“夫人若是想摸我,尽管放开手脚,不必客气。只是有一点我要申明,我很贵!” “有多贵?公子开个价。我妖界最不缺的就是钱。” “与夫人这样的美人在一起,谈钱未免太俗气了。不如……”莫待不轻不重地摸了未央夫人的腰一把,长眉一挑,眼中流转着万种风流。“不如今晚你我把酒话情,共度良宵,也不枉咱俩认识一场?” 未央夫人笑道:“好啊!妾身也正有此意。只是,公子不怕你家那位公子不高兴么?” “当然怕了。他要是闹起来,我可没好日子过。所以嘛,我得赢点东西回去讨他欢心。”莫待挑眉看向木兰策,笑问,“夫人能不能告诉我,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是不是一位戴面具的先生给你的?” 未央夫人面不改色,娇笑道:“这可是秘密,妾身不能告诉你。” “那我换个问题,你们杀了他?” “妾身不知。东西是别人给的。” “明白了。麻烦夫人给孟星魂带句话,木兰策他可以留着,但要保证那位先生的安全。倘若他不按照我说的做,我必定踏平碧云天,砸碎他的狼牙,用令狐云骁的皮毛做手套。” 未央夫人揉着莫待的耳垂,嗔道:“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却毒得跟刀子似的,也太伤人了!星魂肯定不乐意听见这话,妾身还是不说的好。” “带不带话在你,听不听话在他,如何行事在我。夫人看着办。” 台下的人只看见两人没羞没臊地调情,却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都大为好奇,不禁议论起来。对木兰策没兴趣的,抱着膀子看热闹,说着荤话时不时起哄几句,图个乐子。势在必得的,一边紧张两人是否在密谋一场变故,一边催着赶紧开场,生怕耽误了自己的夺宝进程。 谢轻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在想雪凌寒:刚才因为几句玩笑话,就差点跟曲玲珑翻脸动手的人,转眼间就改性了?绝无可能!既无可能,为何他一点都不生气?想那未央夫人是个绝色尤物,任由她对阿呆动手动脚,绝不是雪凌寒能忍受的。可是他偏偏无动于衷。为什么无动于衷?只有一种可能:阿呆是个女人!两个女人说笑打闹,自然无伤大雅。女人?!谢轻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结结实实吓倒了!他的脑子至少有半袋烟的功夫是空白的!回想过往种种,他否定了这种想法:除了从不与人共浴,阿呆的言行举止简直爷们得不能再爷们了!然而,只有在男子靠近他时,雪凌寒才会吃醋拈酸。而阿呆向来对女性温和有礼,也不抗拒与她们近距离接触。就像那日在凤来客栈,他教秋嫣然和凌秋雁剑法,是手把手,身贴身的。以他的性格,这相当反常!最反常的还是雪凌寒,他只在一旁看着,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是啊,没必要不悦,因为他知道阿呆是个女儿身!是了,是了,就是这样……想到此,谢轻云心头阵阵绞痛: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你到底背负着怎样的命运?你一定很累很痛很孤独吧?我没用,不但给不了你保护,还处处让你操心!热泪涌进眼眶,就要翻滚而出。谢轻云冲出结界,奔向没人居住的陋巷。他已听不见夜月灿的喊声,看不见比赛场上的争斗,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小巷幽深,静寂无人。 谢轻云躲在一株盘根错节,爬满藤蔓的老树后放声大哭。他哭自己眼盲心拙,哭自己不够勇敢,哭自己错过,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得更多的,还是为莫待。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伤痛,才可以将自己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他太心疼了!如果命运可以交换,他愿意为莫待承担所有的苦难! 雪凌波站在不远处,默默无语,眼神十分伤感。他刚到碧云天就看见谢轻云甩开众人独自离开,便一路跟了过来。他很难过,不是因为那些眼泪不是为他而流,而是因为谢轻云哭了。等谢轻云哭得差不多了,他走上前递过去一方洁净的手帕,轻声道:“是因为莫公子么?” 谢轻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面前多了个人:“你……你怎么来了?”他接过手帕捂住眼睛,闷声道:“我丢人了。” “为心爱的人落泪,不丢人。”雪凌波坐进谢轻云的影子,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莫公子那样的人很难叫人不喜欢。他太耀眼了!你好眼光,挑中了一个光芒万丈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他,而不是别的人或事?” “那晚我们夜游琅寰山,每每提起他时,你的声音中总有一种别样的温情和欢喜。” “啊?你……你听出来了?我表现的很明显么?”谢轻云紧张地问,“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 “没有。你掩饰得非常好!”雪凌波忙道,“他们都忙着听热闹,哪里顾得上琢磨别人的心思。我……我是无意间发现的。你很怕别人知道你的心事?” “从前我是不怕的。后来……后来我很怕!我怕我的这份心情影响他们的感情,成为他的负担。” “怎么会?你与莫公子是知交,你做什么他都能理解,他又怎会不理解你的心情。” “他理解,未必别人也能理解,我是一丁点也不舍得让他为难的。”谢轻云苦笑道,“真希望自己有一颗慧心,能看破一切。” “世间事,除了生死,唯情之一事最难看破,也最叫人难过。”雪凌波搓着手指,低声道,“看不破是因为爱。既然爱,就该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所有后果,不执着于得与失,悲与喜,好与坏也都一力承担。” “没想到你在感情方面这么勇敢。你有喜欢的人了?” 雪凌波定定地看着脚下的落叶,点头:“是,有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温柔深情的人。” “真好!改天我请你俩喝酒。” “如果能出七星湖,我赴约。” 谢轻云审视着雪凌波,道:“你最近变化很大。为什么?” 雪凌波沉默半晌才说:“因为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谢轻云点头:“这主意不错。若你愿意,咱俩可以同行。” “我愿意!我……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人带路。” “那说好了。待江湖事了,你我结伴而行,游遍名山大川。” 雪凌波笑了:“嗯!一言为定!” “手帕脏了,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又不是值钱的东西。”雪凌波拿过手帕收好,“回去吧,时间久了会惹人疑心。你先走。” “为什么不一起走?” “三叔不喜欢我与嫡系以外的人交往。若是被好事的说到他面前,我是没所谓的,早就习惯了他的各种说教。可你不一样。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细心。谢了!” “别这么客气。回见。”雪凌波绕进另一条小道,绕远去往碧云天。 擂台上,只剩下方星翊与莫待。未央夫人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拿不定主意:“两位公子,你们一直分不出高下,可如何是好?” 方星翊道:“既然品酒分不出高下,不如咱俩比剑?” 莫待摇头:“比剑就算了,我今儿个犯懒,不想打架。关键是,凌玥上神的禁剑令昨天才刚刚到期,我今天就舞刀弄剑,显得我多等不及似的。”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声过后,雪千色拎着一坛酒出现在方星翊侧旁:“既然不比剑,那就还是品酒吧!这酒是我来的路上刚得的,特别好喝。不如咱们就用它来比试?星翊哥哥,你一定要赢!” 方星翊微微笑道:“别调皮,这里得未央夫人说了算。” 未央夫人拿过酒闻了闻,抚掌道:“确实是好酒,有资格被品鉴。那这次咱们换一个比法,谁给这酒取的名字最贴近它本身,就算谁赢。”见莫待与方星翊都无异议,遂倒了两碗酒放在两人面前。 第八卷:棋子17 清澈的琥珀色液体在洁白如玉的酒碗里微漾,只看一眼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莫待以指蘸酒尝了尝,满脸陶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有比青梅瘦更清甜,比梨花醉更芬芳,比笑红尘更浓醇,比美人泪更销魂的酒。不如这酒就叫鹊桥仙?”说完一饮而尽。 方星翊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人与人之间,只有最为投契的灵魂才能灵犀相通,相知相许,共谱佳话。就如同这杯中物,总是要天时地利人和了,方能酝酿出最美好的滋味。或许,叫金风玉露也不错。” 未央夫人抿嘴笑道:“妾身看两位公子就很有灵犀,不然不会取的名字都这么隽永深刻,还这么寓意相似。这一轮,好像又打成平手了。” 雪千色道:“哪里是平手了?明明是我星翊哥哥更高一筹!” 方星翊道:“若真要论起来,鹊桥仙的含义更深远,也更适合作酒名。” 莫待笑道:“星翊上神过谦了。既然品酒没有结果,那就依星翊上神刚才的提议,比剑。” 方星翊道:“望莫公子不吝赐教。” “好说!”莫待拎起一大坛酒,不歇气地喝了个底朝天,抬手将酒坛抛到身后。“能与星翊上神过招,莫某三生有幸。请……”他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以追风逐电的速度窜上台,直扑方星翊。 惊呼声四起。莫待飞速闪退一旁,做了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他又拎了坛酒在手中,准备喝酒闲聊看热闹。倒是雪千色着急了,嘴里叫骂着,就要出手相助。莫待笑道:“三公主别急,先看看再说。如果星翊上神都搞不定,咱俩上去也是白给。” 方星翊从不打没把握的架,更不会贸然出手。他左躲右闪,想弄清楚那黑影到底是何物:“阁下是何方神圣?不顾规矩,突下杀手,可不是好汉所为。” 黑影并不答话,毫无征兆地改变方向奔着莫待去了。强大的灵力压迫得莫待短时间内没有还手的余地,只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方星翊近旁才立定。不容他有喘息之机,一道寒彻肺腑的冷光从黑影中射出,直奔他的眉间。 雪千色叫道:“好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偷袭!” 莫待将酒坛抛向方星翊,笑道:“以酒换剑。” 方星翊腰间一轻,清霜已到了莫待手中。 雪千色顿足道:“莫待这厮太无礼!竟敢摘星翊哥哥的佩剑!” 方星翊托着酒,盯着用清霜迎敌的莫待,温声道:“江湖救急,无妨。” 谢轻云等人及仙门弟子都绷紧了神经,看一黑一白杀得难分难解。你来我往间,莫待又转回到了方星翊面前。他抓过酒坛,用牙撕去封皮,仰头猛喝一气,直喝得两颊酡红,双眼亮如星辰。 雪千色急道:“你还有心情喝酒!别回头输给那东西!” 莫待仰天大笑,朗声道:“输了怎样?赢了又如何?不就是一壶酒,一场梦的事么?”他挽出剑花,击退黑影的攻击,又道,“有好酒,有好剑,有好对手,人生何其幸!痛快,痛快,痛快!”他的衣服被冷光割破,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流出的血已将清霜染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与黑影实力悬殊,他不是黑影的对手。可他却好像没搞清楚这一点似的,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劣势,随时有性命之忧,依旧谈笑风生,边出招边喝酒。台上台下,不论是谢轻云,还是雪凌寒,亦或是梅染或者别的人,都为他无惧生死,潇洒快活的模样所倾倒。在很多人看来,谢轻云的豪爽与洒脱已是世间难觅。但与这一刻的莫待相比,谢轻云笑傲群豪的不羁与胆色中还差些狂傲与孤勇,那是一个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人才会有的气魄——王者的气魄!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清霜,指天问地,绝地求生,胸中无不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有那感情丰富的,回想起曾经走过的江湖岁月,不觉已热泪盈眶。 清亮的哨声响起,清霜化作捕食的灵蛇,将黑影死死缠住。此时,莫待已用上四成功力,依然有些吃力。就在他盘算着是将黑影斩于剑下,还是就这么继续缠斗下去的时候,方星翊的手已稳稳地抵住他的后背,将一股强大的灵力送入他体内。他心中一惊,第一反应是将身体从方星翊掌下移开。方星翊也是一惊,因为他感觉不到莫待的灵力,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怎么回事?该不会……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迅速而坚决地否定了:不可能!修灵的人不可能没有灵力!何况这个人还天资绝伦!但莫待的反应真真切切地证明了他的猜测是对的。难怪!难怪当初应战孟星魂和方启信时,他都提前约定只比剑不必灵。“别动,专心御敌!”他低声道,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莫待的肩膀,不让他溜走。 事已至此,莫待只得听之任之。 清霜的剑气暴涨,剑招突变,一招一式都足以致命。不过十招,黑影便露了颓势。清霜立刻改守为攻,占尽上风。黑影见自己没了胜算,边打边退,暗中寻找脱身的机会。又过了两招,黑影虚晃一拳,佯攻莫待的左肩,却中途收手向后翻滚,朝右边人少的地方飞去。清霜紧追不舍,莫待吹了声口哨,叉腰笑道:“你也不嫌累,见好就收吧!” 清霜停在空中,片刻后收了光芒,悄声入鞘。 眼看那黑影就要飞出莲花湖,一团白光平地而起,直直地将其射穿。黑影惨叫着,向地面坠去。随后响起的,是未央夫人动听的声音:“砸了我未央夫人的场子还想跑,有那么便宜的事?”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如此厉害。方星翊也不例外,他在莫待开口道谢前离开,现已走到上下擂台的地方。雪千色跟在他身边,一边为莫待拔了清霜剑不满,一边追着问他为何不要木兰策。莫待没有看热闹的习惯,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活动着酸疼发麻的胳膊,看向方星翊的目光阴晴不定。他知道方星翊出手相帮的真正原因,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请求他为自己保守秘密。他有些懊恼,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就该速战速决杀了那东西。可是那样一来,将会暴露他的实力与手段,雪凌寒不会愿意看到那样的自己。 方星翊此刻也很烦恼。他不是热心爱管闲事的人,与莫待也没有交情,就是看雪凌寒和梅染的面子,他也没有打算帮手。可不知不觉中,他帮手了,尽管这其中有他自己的目的。莫待隐藏的秘密恰好印证了方清歌的担忧:这是个强大得可怕的人!他该如何向方清歌汇报这件事?隐瞒,还是如实禀报?他权衡着两者的利与弊,有些拿不定主意。 伴着乍起的秋风,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出现在莫待视角的盲点,以瞬时千里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他袭去。等他察觉到异样时,银针已穿透他的身体,消失在阳光之下。冰魄银针?梨花榆火?李晚煕?又一蓬银针射了过来,他强忍剧痛与眩晕,以脚跟为轴,如陀螺般连连旋转,堪堪躲开了攻击。就在他躲避银针的间隙,一名锦衣蒙面人飞身台上,将木兰策纳入掌中。 “暗箭伤人,无耻!”方星翊一拂衣袖将雪千色送到安全的地方,左手揽住莫待的腰退到擂台一角,右手挥出一掌。锦衣人举手相抗。两人的灵力在半空中相遇,碰撞出一声巨响。 “仙和神就是不一样,星翊上神越发威武了!”锦衣人看着连吐几大口血的莫待,桀桀笑道:“猜猜看,你到底护不护得住他的命?” 微香虫的气息?是那夜被江逾白截停的黑衣人!果然,魔族也不会放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莫待没急着拆穿对方的身份,借着方星翊的搀扶调整呼吸。 方星翊惊觉四周已落下结界,将他与莫待困在了台上。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惜。莫待弯腰拾起,随手装进日月乾坤袋。 第一蓬银针射向莫待时,梅染和雪凌寒等人的注意力都在未央夫人射落的那团黑影上。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谁也没看见莫待被暗算了。在莫待避开第二次攻击时,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开始。直到莫待的血染红了方星翊的衣衫,众人才明白过来。梅染的速度最快,瞬间就到了台前,却发现擂台已被结界包围,他想进去至少也得半盏茶的时间。很显然,对方算准了现场会有仙界的人在,有备而来。 莫待将两粒金珠装进方星翊袖中,离了他身前:“衣服钱和酒钱,两清。” 方星翊相当无语:“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你是有多怕欠别人人情?” “欠人情会让我死不瞑目。”灵犀化作长剑,握在莫待手中。“如果我逃过了这一劫,我请你喝酒。逃不过嘛,权当我没说过。” 方星翊沉默。这是除掉莫待的绝佳机会。这结界将里外的人完全隔绝,彼此看不见听不见。他只要袖手旁观,坐等锦衣人杀掉莫待就好。这样一来,方清歌交代的任务他就完成了。到时候,他再故意受伤,装作救护不力,愧疚一番也就是了。 “逃过一劫?往哪里逃?谁来救你?”锦衣人纵声大笑,“你该不会以为方星翊会救你?告诉你吧,最想要你命的就是他。他刚才出手救你,是因为雪凌寒看着,梅染看着,仙门弟子看着,天下人看着,他得装装样子,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道他想杀我。刚才他靠近我的时候,身上有很浓烈的杀气。” “哦?那你为何不觉得他想杀的不是你,而是那团黑影呢?” “以他的身手,无论站在哪个方位出手都能达到攻击的效果,干嘛非得在我身后?他知道当众杀我实属下下策,才在最后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莫待咳出一口血,语气冷淡。“所幸,我一没打算活着出去,二没打算有人来救我。我只想先杀你解气,再杀他陪葬。” 方星翊皱眉道:“你想杀我?” “我不配,是么?”莫待抓起近旁的酒坛喝了口酒,笑了笑,“你还没发现么?这结界里的人用不了灵力。不然,他早就出手了。” 方星翊翻腕凝气,当真凝不出一丝灵力:“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待剑指锦衣人,眼里闪着冰冷的光:“看他这不急不慌,坐等鸭子慢慢熟的悠闲样子我就猜到了。不然,有梅先生,凌寒和你在,他这结界不就成了瞎子的灯笼?你的心思都用来考虑如何杀我,还不惹凌寒他们怀疑,没注意到这一点实属正常。” 方星翊叹道:“太聪明的人,不讨喜。” 莫待点头:“多亏有这个结界,凌寒听不见我的话。” 锦衣人嘎嘎笑道:“看透了又怎样?你就要毒发身亡了。” “是么?你这么有把握?”莫待双手结印,画出一道符咒。“虽说这个结界对魔族的人无效,可我这符咒却是专门为魔族准备的。你试试?” “你……你哪来的灵力?”锦衣人忙后退几步,如临大敌。 “谁告诉你符咒术一定要灵力才能操控?”莫待想起红衣女子的教导,心中好生感激。“你也猜猜,是我的符咒术厉害,还是你厉害?” “你少吓唬人!谁不知道,你学符咒术的时间不长,且学的都是基础,结不出什么厉害的印来。” “厉不厉害,试一下不就清楚了?猜猜看,是你厉害,还是我这半生不熟的符咒术厉害?” 方星翊道:“我赌一壶千年美酒,你的符咒比他厉害。在你的毒再次发作前,孟婆的汤会先进他的嘴。” 莫待大笑:“多谢信任,我必不叫你失望。”若不看他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汗珠,他完全没有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的迹象,像是和友人吃茶聊天那么轻松自在。 “莫公子,你已是强弩之末,就别死撑了吧!”锦衣人不愿以命相搏,丝毫不敢大意,左右避闪不让那符咒近身。“老夫一点都不想杀你,不如咱俩好好谈谈,做个交易?”他知道莫待已支撑不了多久,便采取拖延战术,想等莫待自己倒下。 第八卷:棋子18 莫待清楚他的目的,奈何已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他内力一泄,符咒便随之消失。锦衣人岂会错过此等良机,立即执剑扑了过去。莫待躲闪不及,剑穿透他的左肩,拔出时带起一片血光。清霜剑嗡嗡作响,方星翊没有动作,只是握剑的手越发用力了。眨眼间,锦衣人的第二剑又到了。来不及细想,莫待本能地举手去挡。剑砍在他的手链上,砍得火光迸溅。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剑紧紧缠住,刺不进去一分,也收不回一毫,犹如卷进风暴的小船,只能等风浪停歇。 莫待暗喜:以为你只是个装饰品,结果却是个大宝贝!当神仙也还是有好处的,连手链都有法力。幸好听了先生的话戴着你,不然,我命休矣! 结界破,梅染的身影映入眼帘。下一刻,莫待便到了他的臂弯里。 青鸾剑追着锦衣人,每一寸剑光都是雪凌寒的怒与痛:“纳命来!” 谢轻云一言不发,举剑就刺。 锦衣人以一敌二,毫不胆怯。 对着梅染眼眸深处的惊痛,莫待咧嘴一笑:“前辈,对不起,你新炼的药又要被我吃光了!”他黯淡的目光落在方星翊脸上,笑着致谢,“多谢星翊上神拼死相护,我才能保得一命。等我伤好了,请你喝酒。” 方星翊对梅染抱拳道:“在下学艺不精,没能保护好莫公子,请前辈责罚。” 梅染看了他两眼,冷声道:“尽力了就好。”说罢携着莫待离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雪千色很是纳闷:这是打哪里钻出来的混蛋前辈?莫名其妙地,还要我星翊哥哥对他毕恭毕敬!又见雪凌寒没跟着莫待,越发不解了。其余诸人因着对雪凌寒的畏惧,虽心有疑惑却也不会多问,都跟雪千色一样,只暗中揣测。 锦衣人弃了剑,摆出和谈的架势:“各位稍安勿躁,老夫有话要说。” 照江湖规矩,雪凌寒和谢轻云有千般不愿意,也只得硬生生收了手。曲玲珑和夜月灿气得破口大骂,把锦衣人的爹娘老子和兄弟姐妹都问候了一遍。江逾白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未央夫人将一团黑气缠绕的东西掼到锦衣人面前:“好一招声东击西!你俩是一伙的?” 雪凌寒弹出一点洗心水,洗去黑气,露出那东西的本来面目,竟是个蓬发垢面的独臂男子。他半边脸已腐烂,剩下的半张脸也变形了;双眼俱瞎,右眼只剩个窟窿,黑洞洞的很是瘆人;被齐齐削去的腿根处露着一截沾满血污的白骨,上面爬满了蚀骨蛆。他挥舞着皮包骨头的右手,叽哩哇啦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似乎在诉说他的悲惨遭遇。众人纷纷掩面,一面同情,一面恶心。 谢轻云总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便想走近了辨认。一阵风将他卷到一边,远离了那人面前。“阿呆?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怎么看戏?看出来他是谁了么?”莫待脸色苍白,双目暗淡无光,只是伤口已不再流血。梅染站在他身边,神情沉郁。 “没看出来。你要不要紧?” “死不了。他是李晚煕。浑身是毒,沾上一丁点就能要了你的命。” 林雨曦一听,快步上前,剑指李晚熙,恨声道:“天道好轮回!终于又让我见到你了!” 谢轻云惊问:“他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莫待拄着灵犀,缓了缓道,“林姑娘,现在你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证明当日在武林大会上你所说的话句句属实:谢三公子是冤枉的,是李晚煕杀了你全家。” 林雨曦二话不说,用剑气割开李晚煕的上衣,只见在他流脓淌水没块好肉的身体上,一朵蔷薇形伤疤和九个十字架形成的未闭合的圆环清晰可见。“恶贼!当日你恩将仇报,害我全家性命,还嫁祸给我师兄,可谓坏事做绝!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说完提剑就刺,恨不得将李晚煕碎尸万段。 夏天冷眼瞧着,双手也蓄满了力量,随时准备出手。 “林姑娘何必脏了自己的剑?看他这样子,已经活不成了。”莫待转而问锦衣人,“魔族的人为何要抢木兰策?” “自有用处。”锦衣人翻开册子,将其中一页浸入地上的血中。“诸位别眨眼,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血漫过透明无字的纸张,很快被吸干。狂风骤起,吹落了花盆,吹翻了桌椅,吹倒了擂台,吹得众人站立不住,吹得飞沙走石,像是有妖怪出没。待风声停止,锦衣人还在,李晚煕还在,只是木兰策和莫待的血踪迹全无。 锦衣人耸耸肩道:“这不能怪老夫,有人不想这么快就揭晓谜底。”他清了清嗓子,又说,“老夫给大家唱个曲吧,就当是赔礼了。” 夜月灿道:“闭上你的臭嘴吧!谁愿意听你鬼哭狼嚎!” “鬼哭狼嚎有鬼哭狼嚎的妙,阁下听一听又何妨?”锦衣人自顾自唱了起来:“为爱所困的圣女,在血月出现的夜晚,被爱人手中的利剑刺穿胸膛;她的脚下躺着为她献身的人,那是她魂梦的归依;圣婴在她腹中哭泣,那是背叛的人刻下的烙印;她的血喷涌而出,为碎裂的灵犀唱着悲伤的挽歌;断魂的钟声敲响,她在血海中涅盘为王……”他的歌声温厚中透着一丝悲凉,与说话时的声音大相径庭。 “唱得真难听!”夜月灿叫道,“什么圣婴圣血的,到底什么意思?” “这是上古圣经中的一段歌诀。传说,血月是圣洁却又充满罪恶的,因为圣血会在血月出现的时候莅临人间。她会满足人们的任何愿望,但前提是,提出愿望的人要以最心爱的人为祭。千万年来,血月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巫族始祖的转生之夜,一次是林熏自裁当晚。那之后,再没有出现过血月夜,希望以后也不会有。” “不愧是凌寒公子,连这么生僻的歌诀都了如指掌。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一点,血月将要出现,木兰策的秘密也终将不是秘密。”锦衣人笑看莫待,“莫公子保重,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说“保重”两个字时声音有点奇怪,含混得像小儿学舌。 “关木通?真是你?”莫待皱眉道,“你也来凑热闹?” 雪凌寒颇为意外:“你说他是魔族长老关木通?” “我应该没有听错。你手脚倒挺麻利,这么快就和李晚煕结为盟友了?” “莫公子凭什么断言老夫就是关木通?” “我肯定不是胡乱猜测。不过是恰好有个朋友得到了消息,说你在某个词语的发音上有些特别。这不,今天刚好验证验证,她的消息是否属实。” “你的朋友?你哪个朋友有本事知道老夫的语言习惯?” “这个嘛,实在不方便透露。总之,我相信她,也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关木通绝没有错。” “呵,本夫人还正纳闷呢!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种情况下作祟,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未央夫人抢上一步,喝道:“关老鬼,魔族和妖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何为要跑到本夫人的地盘上来生事?” “听闻未央夫人这边风景独好,老夫特意前来膜拜,不欢迎么?”锦衣人摘下面具,不是关木通还能是谁?只是,他的身形比在凤来客栈和琅寰山时高大了许多,声音也洪亮浑厚了,想来之前是为了隐藏身份刻意为之。他一脚踢开李晚煕,满面鄙夷之色:“莫公子未免也太瞧不上老夫了,凭他?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也配跟本座结盟?” “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你我皆如是,又何必看不上别人?”莫待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更无波澜。“老问题,你要木兰策何用?” 关木通笑道:“还能为啥?还不就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执念?凌寒上仙,别那么气鼓鼓的,受伤挂彩这种事对江湖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何况还是修仙之人?莫公子是老夫的贵人,老夫岂会真的伤他?不过是跟他比划时手底下失了分寸,还请见谅。莫公子,你我今生已结下解不开的缘分,以后免不了经常见面,可别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是不能伤了和气。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木兰策在未央夫人手中?别说你只是恰好路过,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是有备而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夫属猪的,耳大招风,无意间听了些小道消息,就想来碰碰运气,并不是莫公子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的。得了,今日老夫已见识过诸位的厉害,就先撤了。”关木通跃向高处,高声道,“莫公子,多保重,千万可别伤了身体!” “伤了人就想走?休想!”不等莫待拦阻,青鸾剑已奔着关木通的背心去了。“留下半条命算是道歉!” 关木通一边闪躲,一边道:“凌寒上仙,人家莫公子都没说什么,你激动个什么劲?你可知恩宠太甚,易招嫉恨?” 雪凌寒不说话,只御剑出招,招招要人命。 莫待本盼着关木通速速离开,免得再生事端,却见谢轻云摇头示意,遂即心领神会,闭口不言。 关木通道:“上仙这么追着老夫不放,是自责没保护好心上人,还是怕别人说你能力不济?安心吧!莫公子心宽,他肯定不会怪你。” 莫待心想:这人看着像个莽汉,心思却出奇地活络,是个挑拨离间,算计人心的好手。 谢轻云忙道:“这里三界的高手不少,却无一人看穿你的阴谋。不是他们能力不济,实在是阁下手段太过诡诈,非君子所为。”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夫这点手段跟仙界的人比起来,根本上不得台面。有朝一日你们会发现,老夫虽狠,好歹是狠在明面上,可有的人却是狠在骨子里。” “我管不着别人,只管向你讨债!”雪凌寒道,“伤了他必须付出代价!” “别对着老夫死缠烂打了。一来,莫公子已无大碍;二来,老夫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情报。不如把精力放在李晚煕身上,兴许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关木通弹开青鸾剑,纵身远去,“莫公子,多保重,千万可别伤了身体!” 未央夫人作势要追,大约是想找一找面子。莫待道:“他说的对,抓他没有任何意义,他是绝对不会说真话的,倒是可以看看如何从李晚煕身上获取信息。” “这厮已经这样了,又瞎又哑估计也聋了,能提供什么信息。”夜月灿见李晚煕一直朝莫待所在的方向爬行,奇道,“他是在找你么?难道他听得见你说话?” “他找我干嘛?我又不欠他钱。” “你别不信。”夜月灿拽着莫待向旁边走了几步,“你瞧你瞧,他是不是跟着过来了?” 谢轻云示意众人安静,自己不声不响地与莫待换了位置。果不其然,李晚煕也跟着改变了方向,朝着莫待去了。众人好生奇怪,来回与莫待换位。无论怎么换,李晚煕总能准确地判断出莫待身在何处。 他是凭什么认出我的?莫待心想。气味?没可能。先不说我身上没有任何气味,就是有,也被这满场香风遮住了。灵力?我没灵力。他看了看被血染红的衣衫,脱下来扔向远处。李晚煕没动,头和手依旧朝向他的方向。 众人正各自猜想,忽见李晚煕蜷缩成一团,满地翻滚,哀声惨叫。他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到最后只有绣球那么大。 莫待惊呼:“快用结界罩住他!” 梅染的手一挥,结界成型。 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李晚煕炸了,炸成了一地扫都扫不起来的碎肉渣。肉渣落地,燃起绿色的火焰,久久不灭。若不是有结界,那些肉渣势必落到众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火蔷薇?难怪他知道我的位置,原来他也被蔷薇荆棘鞭抽打过。深植于脑海深处的恐怖记忆再次卷土重来,如洪水猛兽将莫待吞没。内心的伤痛似锋利的长剑,凌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他两眼一黑,晕倒在雪凌寒怀里。 第八卷:棋子19 入夜。花灯闪烁,香烟绕鼻。今天是妖界一年一度的的结情节,成双成对的有情人结伴到湖畔放莲花灯,许愿吃藕盒,盼着月老垂怜,许自己一生情缘,与心爱的人白头到老。莲花湖上,被风吹灭的许愿灯比比皆是,只有少数冲破了阻碍,扛过了风浪,穿过了暗流,到达了彼岸。 莫待已到达约定地点,静等顾长风出现。他躺在落叶堆积的草地上,双手枕着脑袋数星星玩。梅染用灵珠为他祛毒疗伤,眼下他已无性命之忧,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伤口也还隐隐作痛。用梅染的话说,如果梨花榆火的毒那么容易治好,三界就不会谈之色变了,何况还有冰魄银针。至少十天之内,他不能与人交手,不然后果难以预料。雪凌寒再三询问莫待中了什么毒,梅染只说是冰魄银针,没提梨花榆火,为莫待省去了一番口舌。梅染从来没问为什么梨花榆火不会对莫待造成致命伤,就像莫待也从未问梅染,姻缘林的合欢树为何会被挖掉。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提及的过去。不问,是最大的尊重与保护。 在看见莫待的一刹那,顾长风的眼里有了光:“公子!你来了,累不累?” “我一路玩着过来的,一点都不累。你呢,累了吧?” “我也不累。”顾长风取下包袱,在莫待身边坐下。“这是给你新做的两身衣服和鞋袜,还有一套流云锦做的嫁衣。” “流云锦?那可是传说中的锦缎,百折不皱,灿如朝霞,不沾秽物,不腐不烂。你花了多少心思才弄到的?”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流云锦是个卖画布的老妇人自愿卖给我的,价格很公道。” “鬼才信你!你刚才说嫁衣?给我的?” “公子这话问的,还能是给我自己的?”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给我做嫁衣了?” “也没别的。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你和凌寒公子也该定终生了,就提前准备着了。你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改。” “不用试。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是你在做,哪次不合适了?” “那你也要看看样式,是不是你想要的。不喜欢也可以改。” “不看。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莫待拉过顾长风的手细细查看,眉毛越揪越紧:“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怎么就是不听呢?我买着穿就好了,干嘛非得自己做?瞧你,手上全是针眼。” “只要你穿着舒服,再多的针眼也值得的。”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我也心疼你啊!”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恢复了。” “不说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莫待掏出一个崭新的小罐子,从罐子里挖出一大块油膏,仔细抹在顾长风手上。“我新踅摸到的,可好用了。我把那店里的都买光了,走的时候你都带着。” “茉莉香,这个味道我喜欢。”顾长风拿起罐子闻了闻。“很贵吧?” “还行。我跟老板砍价来着,一罐三两银子……别动,我还没抹完呢!别跟我说贵,也别跟我嚷嚷。我是公子,花点钱怎么了?” “可你也不是为你自己花钱啊!” “给你花和给我花有什么区别。” 顾长风憨笑不语,眼里的光更盛。 “说正事吧!霓凰城的情形如何?” “萧宛瑜死了,被萧尧炼成了药。奇怪的是,萧尧吃了药不但没能够返老还童,反而还大病一场。据那炼药师说,是药的分量和火候没掌握好,再炼一次应该就成了。” “萧宛瑜是个好孩子,淑妃娘娘得心痛死了。你见到她时,她还好吗?” “怎么说呢,难过是有的,但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难过。” “这话我该怎么理解?” “按理,萧宛瑜是淑妃娘娘一手带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再加上苏映雪与淑妃娘娘的关系,萧宛瑜死了,她还不得痛不欲生?可依我看,远远没到那个程度,淑妃娘娘看起来更像是邻居家的孩子遭了难了……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总感觉她的情绪里少了点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感觉出了错。” “没可能!你的感觉不会出错!”莫待嚼着顾长风新晾的小鱼干,有片刻失神。“人是会变的。我多年不跟淑妃娘娘打交道,已难判断她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侠骨柔肠的慕容瑶。吩咐宫里的人盯着点,别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知道了。林姑娘传信说想见你。” “翩翩已经疑心我了。这事怪我,太想让她从这个旋涡里抽身出来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一片好心,为她的安危着想。只不过,你与她素昧平生,所谋之事又事关皇权,而你却在这成败攸关的时刻想把她这个颇为得心应手的帮手撤走。换做谁都会怀疑,何况翩翩姑娘还聪慧过人?”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没那么郁闷了。” “本来就没必要郁闷啊。那你去见她么?” “我想,非常想!可你看看我,哪里抽得开身。”莫待拉过顾长风的袖子捂住脸,一顿揉搓,沉郁的声音中透着烦闷。“啊,为什么有这么多事啊?我做梦都想去看翩翩!我好多年没见她了!可是你也看见了,除魔试炼几天后才开始,方清歌却早早地把人放到碧灵镇,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看我和谢三公子到了仙界监管不到的地方,会不会有异动。介于此,目前我是寸步难行,哪儿也不能去,只能乖乖待在这里。只有等回了琅寰山,我才能找理由离开。你告诉翩翩,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切以自身的安全为重。” “明白。那萧尧那里还要增派人手么?” “不用。把咱们的人撤下来,让谢轻晗的人盯着。上次让颜槐玉带进宫的人都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这个时候不用他们,更待何时?另外,将萧宛瑜死亡的真相透露给萧煜,千万别忘了告诉他,是上官媃指使人暗中篡改了炼药的秘方,才导致萧宛瑜丧命。你说,萧煜若知道他最敬爱的母亲用他最痛恨的江湖邪术谋杀了他最疼爱的弟弟,他会如何反应?” “萧煜醉心权术,他应该不会为了萧宛瑜跟上官媃翻脸。” “不会跟上官媃翻脸,和苏舜卿也不会么?他俩可没交情。就算他忍得住不翻脸,嫌隙总是会有的。只要有嫌隙,我就有法子让他们自相残杀。”莫待的脸上浮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容,“那三封信的原件你要收好,那可是洗刷慕家冤屈的铁证。” “嗯。我放在只有你我知道的那个地方。” “可惜了萧宛瑜,那真是个顶好的孩子。如果生在寻常殷实之家,应该可以平安到老吧!” “商贾之家虽殷实,不愁吃穿,奈何萧宛瑜性格软弱,又过分善良,未必就躲得过各方的利益争斗。” “也对。小暖最近怎样?好久不见,还挺想他。” “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一来找我必定是一副狼狈相。”顾长风想起小暖一头烂泥满嘴腐草的样子,笑了。“前几天还跟我嚷嚷,要我带他来找你,还威胁说,我不带他来他就自己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小孩子家家的,叫他别瞎跑。世道这么乱,别哪天又让人抓去卖了。人海茫茫的,我上哪里找他去?”莫待摸出两块碎银子和一包花籽,“我挣的。小的这块给小暖买冰糖葫芦吃,大的给他制两身新衣。花籽是骷髅山的特产,让豆蔻敞开了吃,回头我再给她采。” “可别敞开了吃。豆蔻吃多了你上次捎回来的花籽,好几天消化不良,喊着闹着要上琅寰山找你算账呢!” “好嘛,到最后我倒成坏人了。” “它那是想你和流星了,找理由去看你们。对了,今天的比试结果如何?” “非常无聊。李晚煕冒死想抢那假的《泽灵卷》和《黄泉经》,被我暴揍一顿,然后被未央夫人一招毙命,死相难看。”莫待只字不提受伤的事,更不提火蔷薇,“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木兰策在未央夫人手中。” 顾长风惊道:“这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觉得不可能。我试探过未央,看她的反应好像一点都不奇怪我会找上门去。看来,我的身份信息被泄露了。” “你是说……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这么做?这等于是背叛你!” 莫待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可人心难测,世间又有几人把信义放在心中?日后我们行事要多留个心眼,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 “我想不明白,把你卖给妖界他能得什么好处?” “那好处自然是你我想象不到,也给不起的。你别太担心,这件事我自有计较。” “若真是他出卖你,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长风,我的好长风!你呀,可真是泥菩萨的肚腹——实心肠!”莫待边笑边用树叶丢顾长风,“倘若不幸被你言中,你我正好利用这件事情了结了过往的情分,与他割席。以后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岂不美哉?” “对啊!还了他的情,咱们就一身轻松,想去哪就去哪。” “那你还臭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虐待你了。”莫待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说不定是他一个不留神,被人把木兰策抢了去也未可知。回头我找机会问清楚,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 “我没有愁眉苦脸,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好好好……你没有愁眉苦脸,是我看花眼了。不说那些烂事了,给你看个超好玩的。这是我新得的日月乾坤袋,据说是可以装下世间万物,我也不知道真假。你带着,回头把你的账本啊房契啊钥匙啊什么的都装进去,谁也看不出来,可方便了。”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为什么不要?这可是我专门为你赢来的。我想着你经常远行,要带的东西多,需要一个特别能装且便于携带的袋子。你不要是嫌它不好看,还是觉得配不上你凤来客栈大掌柜的身份?”莫待捏着袋子,瘪嘴道,“也是。区区乾坤袋,不配挂在你腰间。” “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觉得比起用它来装我的那些俗物,装你的小玩意更般配,也更重要。”说着,顾长风把莫待的东西都装进了袋子,“看看,是不是更适合你?大容量,不累赘,还很好看。” “又让着我!那行吧,我先拿着玩几天。回头你需要了,再给你。”莫待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顾长风腿上。“没有你守在身边,我总是睡不安稳。我想睡半个时辰,你叫我。” “嗯。把针取了吧。” “好。”莫待取了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真舒服啊!”他见顾长风双目含悲,忙笑道,“瞧你,又瞎想!我早习以为常了。” 顾长风掩饰好心疼,拿过笛子试了试音:“你想听什么?” 莫待合上眼,嘴角噙笑:“什么都好。” 夜风幽柔,星光朦胧,恬淡妙曼的笛声宛如春风拂柔柳,春雨吻嫩芽。莫待四肢舒展,睡得香甜。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衣衫上,衬着身下红色的枫叶,在星空下显得那么美又那么清冷。不时有枫叶落下,落在莫待的发间,落在他的脸旁,落在他赤裸的脚边,那画面就越发美丽了。顾长风的目光一分一秒也没离开过他的脸,就那么一直注视着他,目光痴迷而深情。如果看一个人到某种程度就能将他融入自己的生命,很多年前,莫待就已与他合二为一了。 笛声止,莫待没有睁眼。顾长风犹豫了又犹豫,迟疑了又迟疑,始终没有开口,他实在不舍得叫醒他。片刻后,莫待像乌龟一样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长风,我好困,还想睡。” “可是……你该走了。”顾长风扶他坐起,柔声道,“你闭眼眯着,我给你梳头。” “好吧,好吧……”莫待身子一软,就又靠进了顾长风的臂弯,“真想一觉睡到自然醒。” “快了,再忍忍。等咱俩退隐江湖,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我绝不吵你。” “估计你也没时间吵我。你不但要做饭,还得洗衣服,浇菜,种花,晒小鱼干……搞不好还得陪你妻子带孩子呢!”莫待来了精神,越说越高兴,双眼亮晶晶的。“凤梧城的姑娘数一数二的温柔贤淑,我请小暖保媒,替你找个可心的人。” “公子又取笑我。”顾长风将头发结成辫,轻声道:“我说过,今生我只与公子做伴,不与旁人牵扯。” “说什么傻话!娶妻生子,天经地义。只是咱们现在没这功夫,等以后再好好筹划吧。”莫待摸摸编好的发辫,笑道,“知道今天要与你见面,我昨天就没梳头,就用手捋了捋了事。” “凌寒公子不说你么?”顾长风将笛子插进莫待腰间,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仙界最讲究仪表。” 第八卷:棋子20 “说,怎么不说。他问我怎么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梳,我说这是凌乱美。他知道我喜欢胡说八道,也不太在意。”莫待摘下手链想替顾长风系上,却怎么也系不好。“这原本是先生的,是我拿梨花醉跟他换的,应该是个好东西。你戴着防身。” “这铃铛好奇怪,没有心,也不响,纯属是摆设。” “就是不响我才戴着,不然太招摇。奇怪,怎么就系不上呢?” “估计是梅先生不愿意你送给旁人,在上面施了法。”顾长风玩笑道。 莫待立马将手链掷下,又踢又踩:“讨厌!不能给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不行,我要它作甚!” “公子不可!”顾长风忙不迭捡起来,吹去上面的灰尘,“如果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我也不希望你转手赠与他人。梅先生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公子可别生气了。” “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给别人?”莫待气哼哼地系好手链,使劲拽了拽两个铃铛,“神仙就是小气!回头我还回去,不要了!” 顾长风忍住笑道:“对对对,神仙就是小气,我家公子大气。那大气的公子要不要与你的旧属见个面?他已经跟我请求好几次了。” “今天我去他店里,他刚好在,看见我时他茶碗都差点掉地上了。幸好凌寒没在意,不然肯定起疑。” “公子莫怪。我没告诉他你会来碧灵镇,猛然间看见你,他必然吃惊。”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觉得既然他已不做江湖人,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与我有交集了。八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就只活了他一个……我对不起他们!” “说什么对不起!当初要不是你拼死相救,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 “长风……”莫待愁绪满怀,声音带着丝丝颤音。“不知为何,近来我时常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我总觉得有些事在向我逼近,可是我却一无所知,亦不知道该如何防备。我……我很害怕!”他来回绞着顾长风的衣角,直绞得那布都快开裂了。 “别怕,我在呢!我一直都在!”顾长风握莫待的手在掌中,安慰道。 “嗯!看见你我安心多了。”莫待望着灯火通明的碧灵镇,叹道,“这个是非窝我弄折了胳膊腿也没能躲过去,可能这就是天意吧。以后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得更加小心才是,我们一步也不能错。” 顾长风笑道:“自从去了仙界,公子好像就变得多愁善感了。是因为凌寒公子的原因么?这可不好,会影响你对事情的判断。我还是喜欢英明果敢,机敏善断的公子。不然,我赚的那些银子可就没地花了。” 莫待展颜笑了,心中的愁楚一扫而空:“知道啦!”他将一大叠银票和一堆瓶瓶罐罐装进顾长风的包袱,嘱咐他别太操劳。“你把银票拿给莉香居的老板,他会把房契给你,莉香居是你的了。” 顾长风按下心头的感动,问:“公子在琅寰山修习,哪来这么多钱?千万别为了我辛苦为他人做事。” “怎么会?琅寰山那么多人,总有几个冤大头。” “那公子是如何说动莉香居老板的?这些年,很多达官显贵想买莉香居他都不卖,我也试过,同样吃了闭门羹。” “有句话叫投其所好。莉香居的老板有两个孩子,都已到了入学之年。为孩子的将来着想,老板想把户籍挪去霓凰城,让两个孩子在那里定居上学。奈何霓凰城的学堂只招收城中土生土长的有钱人的孩子,外地人没有户籍,再有权有势也进不去。我就托了关系,解决了老板一家的户籍问题,替两个孩子谋了学位,又为他们安置了住处。老板恨不得当时就搬了去,生怕中途有变,还说愿意将莉香居拱手相让,分文不取。本公子当然不会白拿别人的东西,照市面价的一半给他。这些钱付完房款后还有不少富余,你可以按照你的喜好重新装饰莉香居。以后,我回凤梧城就直接去那里找你。” “是!以后莉香居就是咱俩的家。”顾长风笑着道。 “瞧你,不过一处有茉莉花的小院,就让你高兴成这样。美中不足的是凤梧城的气候不适宜种紫萝烟,不然会更美。” “只有雪山之巅的紫萝烟才会盛放出最别具一格的美。若移栽到别处,反倒不美了。” “是。方清歌的花房里就有紫萝烟,一点不好看。” “她也喜欢紫萝烟?” 莫待冷哼一声:“她?只要是好东西,她就想据为己有,喜不喜欢根本无关紧要。” “倒符合她的性格。方清歌心思缜密,你出入她的居处时要万分当心!” “琅寰山那破地,对外宣称设有仙界最精妙的机关暗器。依我看,还不如鬼谷里娘用来捕七足蛇的笼子厉害。要是换做雪姬,估计她三天之内就能拆个七零八落。我嘛,虽没有雪姬的巧手与神眼,不过想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正如你所说,方清歌非常谨慎,凡是可能被入侵的地方都没有存放重要物件。我娘让我找的东西也还是不见踪迹。” “我就纳闷了,那蝴蝶仙子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找不到她,咱们就拿不到扳倒方清歌的证物。”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跟娘说,她的仇我一定会帮她报。”莫待又叮嘱几句,两人便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古老的枫树依旧矗立在老地方,为来来往往的人挡雨遮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后,树上掉下一坨圆圆的看不清模样的东西,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莫待睡觉的地方。片刻后,那东西从树叶**出来,龇牙咧嘴地摸着屁股道:“那家伙是有多累,背下垫块石头还能睡得那么香。话说,要请我小暖大人保媒,得先准备好十颗——不,起码得一百颗金珠才行,不然我是不会亲自出马的。一百颗金珠,是不是有点多了?不多不多。反正那家伙有的是挣钱的门道。不过嘛,能挣归能挣,像他那种一双袜子恨不得穿到老的超级抠门大王,肯定不会照单付给我,多半会跟我讨价还价,搞不好还会赖账,一毛不拔。不会的,不会的……他是特别舍得给顾长风花钱的!哇咔咔,发财啦,发财啦!我小暖大人要发财啦!发财发财,发什么财?破财还差不多!那流云锦得多少钱啊!老太太也太舍得了……也没见她对我这亲儿子这么大方过!”他自说自话,整理好两个扎着红绳的发髻,转身拱进树叶堆里,再也没露面。 抬眼看去,今夜的碧灵镇少了些许柔美和宁静,涌动着一股令人心慌的不安。在那些看不见的黑暗角落,似乎藏着一双双不怀好意地眼睛,伺机将独行的人斩杀于利爪之下。 另一个山头,另一棵树下,木晚心与孟星魂并肩而立,一个阴沉着脸半天不想理人,一个满脸尴尬半天不敢吱声。未央夫人已打了好几次圆场,气氛始终不见缓和,索性坐在一旁理妆。曲玲珑藏身在树林中,负责警戒。 终于,木晚心开口了:“当初我落难逃亡,是你给了我容身之所,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却。我感激你,愿意为你肝脑涂地,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欺骗我,伤害我爱的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孩子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你不能打他的主意?” 孟星魂道:“我知道这事儿做的不地道,我没话好说。可我真的只是想把木兰策的消息放出去,引拿着水月砚的家伙现身,根本没想到关木通那厮会横插一杠。早知道他要来,我肯定不会这么干。” “是么?究竟是关木通自己找上门来,还是你早就与他说好了,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木晚心怒道,“念及你我情谊,我才肯把木兰策借你。它到你手中不足三日,关木通就得到了消息,不远万里而来,还准备周全。你这是暗指你手下的人背叛泄密,还是说他关木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关木通能不能未卜先知我不知道,可我确实没有串通他算计你啊!” “这么说来,我还冤枉你了?那以李晚煕为饵,吸引梅染和雪凌寒等人的注意力,再让关木通趁机偷袭,杀那孩子取血,以验证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巫族后人,这些事也都是巧合了?” “可不是嘛,是巧合,纯属巧合!”孟星魂本来想玩笑几句,看了眼木晚心的脸色后立即改了主意,“既是巧合,你也就别生气了。” “是不是巧合你心里有数,我也有数。”木晚心拿出木兰策,翻到浸了血的那一页,上面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了?他不是!” “对对对!他不是,绝对不是。”孟星魂陪着笑道,“看在咱俩十几年的交情上,你就不能原谅我一回么?再说,莫公子已经没事了,你就消消气吧。” “你该感谢梅染治好了他。不然,你恐怕要换个帮手了。”木晚心看着未央夫人,神色不善。“我虽然没有高深的灵力,但设局杀人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未央夫人诺诺而答,完全是认打认罚的模样。 木晚心哼道:“按照我们最开始的约定,我帮你找到断魂剑,你帮我炼制梨花榆火,希望你能遵守约定。” “交道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相信我孟星魂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放心,我炼制出来的梨花榆火绝对是最强的,保证让萧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时刻刻都像活在地狱里。” “那最好。”顿了顿,木晚心又道,“我问你,就算找到了断魂剑,没有剑诀你要怎么办?” “剑诀就藏在木兰策的兵法里。据说,把兵法每一段的第一句连起来就是断魂剑的剑诀。只要我找到圣血,就能解开断魂剑之谜。” “解开了谜底也未必能参透剑诀,参不透剑诀就驾驭不了断魂剑。”木晚心的目光恢复了平静。“你拼命提高剑术,就是为了将来能使用断魂剑?也难为你,对令狐云骁赤胆忠心。” “多谢夸奖。既然话已说明了,那我们的合作还有效么?” “合作继续,但不许把那孩子牵扯进来,这是我的底线。” “好说,我答应你。那以后咱们还规矩照旧,精诚合作?” “既然要精诚合作,麻烦你解释一下李晚煕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那可就热闹了。你知道李晚煕是怎么到关木通手里的么?这事还得从武林大会说起。武林大会后,江湖上很多人都在找李晚熙,结果发现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关木通派人上千机阁打探消息,无意间得知李晚熙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是琅寰山附近,猜测他的失踪多半跟仙界有关。再后来,关木通在雪重楼的炼药室里见到了他,就把他偷了出来。” “关木通能进入雪重楼的炼药室?” “关木通想救帝柔,我想救我师父,我们两个就合作了。为了表明彼此的诚意,我拿出了木兰策,关木通给了我日月乾坤袋,还告诉了我一件事:一年前,雪重楼找到他,以一秘药和九转阴阳丹为交换,双方谈成了一桩买卖。之后,关木通就有了进出七星湖的机会。来来回回几次后,他察觉到七星湖中处处透着古怪,便想一探究竟。前不久,他去找雪重楼谈事,趁其配药的功夫偷偷跟踪了雪凌璧身边的送药童子,进入到一处藏在树洞里的炼药室。据关木通形容,那炼药室简直比地狱还地狱,说是魔族都没有那么恐怖的地方。那童子来到一排罩着黑布的笼子前面,将药倒进其中一个容器,点燃了一炉气味非常特别的蔷薇香。他怕被雪重楼发现,不敢继续看下去,便迷晕了那童子,将笼子偷了出来,结果发现那笼子里关着已不成人形的李晚煕。很显然,李晚煕被雪重楼用来试药了,至于是什么药就不得而知了。” “妾身怀疑那药不但能操控人的行为,对智力的损伤也不大,不像那些低阶的傀儡尸,只是一味的横冲直撞,嗜血杀戮。”未央夫人回想着李晚煕的死状,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不然,他不会应战经验那么丰富,也不该只盯着莫公子不放。” “关木通有提及他们的合作事项么?” “那家伙鬼得很,哪会说那么具体。” “关木通和雪重楼是同伙,却暗中带走了李晚煕,还故意放他出来招摇过市惹人注意。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同伙不一定就是朋友。仙界囚禁了帝柔,魔族别提有多恨了。关木通和他师弟任天飒一样,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都写着帝柔的名字,他会放过捅仙界刀子的机会?他这招顺手牵羊怕是已在七星湖掀起滔天巨浪了。失去了李晚煕这个强大的试药人,雪重楼必定会再找一个类似的。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谁,又将引起怎样的风波。” “雪重楼没有怀疑关木通?” “怀疑归怀疑,有证据么?没有吧。没有证据,关木通再抵死不认,雪重楼也拿他没办法。认真计较起来,雪重楼可不是关木通的对手。况且,目前的形势是雪重楼有求于关木通更多,他不会因为这个而翻脸,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第八卷:棋子21 “这么说,这关木通倒是帮忙了。难怪他能从未央夫人手下全身而退。” “未央不动手是我的指示,你莫怪她。那个将木兰策还到你手中的人,你查得有眉目了么?” “没有。我得到消息,说你要将木兰策作为奖品送出去,便匆匆赶来。谁知刚进碧灵镇就遇上一阵狂风,吹得我睁不开眼。风停后,木兰策竟然出现在我脚下。这事不管是谁干的,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次我都感谢他。” “你宁可错过报仇的机会也要保护莫小公子,你还真拿他当亲人。” “仇我要报,人我也要保护,不矛盾。”木晚心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小心展开。“这是我昨晚去凤舞山庄,在父亲收藏的黄历里发现的。 孟星魂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没看出特别来,只是凤历元年岁末的最后一天被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旁有标注:十三月,天赐麟儿。“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太明白。” “你仔细回想一下,凤历元年是不是比往年闰了一个月,有十三个月?天赐麟儿,应该是指我母亲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产下一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被父亲埋在了素馨山。自那之后,但凡哪年有十三个月,那一年的黄历必定保存得比武功秘籍还要紧,且他生辰那天还会被隆重其事地标记。这可不符合父亲的性格。” “十三月?十三……不会吧?你怀疑莫小公子不是慕家的家奴,本来就是慕家的人?可是我分明记得你说过,他与雪凌寒同生。” “这一点我也很费解。从小到大,每年他过生日,长风都要隆重其事,至今如此。你知道长风与他的感情,就是四海八荒的人都背叛他,欺骗他,长风也不会。长风说捡到他的时候襁褓中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他的生辰八字,确实就是七月初七。那么,他与雪凌寒同生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铁定无假。” “既然顾长风没有说谎,那说谎的就只能是你父亲。他的目的是什么?” “猜不透。”木晚心沉思片刻,闭目长叹。“如果他只是慕家的家奴,一切反而说得通。如果他是慕家的骨血,我还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只有你见识过他吃的苦受的难,你才能知道他为何会那么强大,我为何会这么心疼。” “猜不透就先不猜,省得烦心。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咱们就拭目以待吧。”孟星魂叹道,“生而为人,太多不易。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 “别算计他,别让你的人害他,就是帮我。”木晚心走进草丛,隐去身形。 过了一阵,未央夫人才问:“莫待与圣血真没关系?”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依我判断,多半是他没跑了。不然,那个弄得黄沙满天的神秘人干嘛费那么大劲抢木兰策?不管流着圣血的人是谁,一旦发现立马囚禁起来,直到血月出现。” “我明白。我会派人盯着莫待。” “不但要盯还要盯紧了,千万别让关木通那厮捷足先登。我只答应过给他木兰策,可没答应要与他分享圣血。”孟星魂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退思峰,眼底闪过一点恨意。“师父也该出来了!” 未央夫人道:“如果在救师父的同时,还能让仙界掉块肉,那才痛快!” 孟星魂呵呵冷笑:“岂止是掉肉,我要让方清歌血债血偿。当初她那般糟践我妖界众生,她得加倍偿还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当务之急是要拿到水月砚,梨花榆火的配方和圣血。只要这几样东西齐备了,师父脱困指日可待。” “都会有的。筹谋了这么多年,不急在这一时。咱们按计划行事,会有好结果的。”孟星魂想了想道,“把晚心的身世和木兰策的下落透露给萧尧。顺便告诉他,水月砚在上官媃手里,通过她就可以联系到晚心。另外,晚心与莫小公子的关系也漏一点给他。” “为何不直接跟他挑明?” “萧尧疑心重,说太明白了他反而不会相信。反倒是这种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说辞最能勾起他的兴趣。只要是他有兴趣的事,他削尖脑袋也会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我在这里坐等结果就好了。派个机灵老沉的做这事,要做得高明点,别让晚心和萧尧怀疑到咱们头上。” “是。”未央夫人柔声道,“萧尧一直怀疑慕家还有幸存者,就让他来做这个坏人好了。说不定,还能捎上雪重楼。” “那是肯定的。”孟星魂笑道,“方清歌想在妖界的地盘作妖,我必定礼尚往来,如她所愿。派人去告诉骷髅山那条贪吃蛇,这一届的仙门弟子可都是俊男靓女且味美多汁,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孟星魂远在天边,分身乏术,赶不过来。” “有梅染在,怕是不好办。” “梅染?那个碍眼的老家伙,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孟星魂随地一躺,嘴里咬着一片烂树叶,支着胳膊侧身看碧灵镇的点点灯火。“别说,我还挺想跟莫小公子比剑的。得找个理由跟他碰面,再打一架才过瘾。” 未央夫人靠着几步远的一株大树,微笑道:“你若喜欢,我来安排?保证让你如愿以偿。”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没有娇媚,脸上没有风情,只是个平平常常,朴素温柔,向往平凡生活的女人。 “不用刻意安排。风暴将至,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我要与他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分个高低胜负。” “你得师父真传,剑术早已独步天下。莫待虽是良才,却还不足以与你相提并论……”正说着,三道亮光划过天际,那是天降的祥瑞。未央夫人赶紧许愿:愿神明保佑,这一世得偿所愿…… 亮光落下,照得山间宛如白昼。林中的空旷地带,梅染和小阎王打得难分难解,季晓棠跷腿坐在树顶,边喝酒边数落小阎王:“你呀你呀!不是我老季说你,你性子也太急了!都说了要慢慢来慢慢来,你干嘛这么着急拉小朋友入局?你可知道,为了躲避是非,他差点把命丢在了蛮荒之境。你倒好,在最后关头把他的伤治好了,让他无路可退。你还真不能怪梅染急眼。换做是我,你要是这么算计我的人,我也得急。梅老怪,你使劲向他身上招呼,甭客气!反正他也死不了。累了你说话,我替你治他。” “姓季的!你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就掀你的老底!你那些徒子徒孙突然回到剑门峡,是为了迎战,还是避战,你自己不清楚?还有,留下洗心水和梨花榆火给我借口上琅寰山的,又是谁?” “喂,死小鬼,别瞎说好么!那破池水和烂花火管我鸟事?” “不关你的事难道关我的事?你说说,那东西是谁留下的?” “我怎么知道?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和梅染,那就是还有高人在暗中做局,想以你我为棋子,破解琅寰山的秘密。” “高人?那会是谁?哈哈,方清歌肯定想不到,她的敌人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得多。”小阎王躲开梅染的攻击,跳到一丛野花后。“这么打下去也分不出个胜负,咱休战好不?” “不好。”梅染冷声道。 “我这还不是为大局考虑。有他在骷髅山,方清歌想搞小动作就得顾忌三分。你想啊,这骷髅山是个法外之地,要是变成了仙界的地盘,以后谁还能约束方清歌和她的那些爪牙?再者,退思峰对面就是鹰愁涧,再往前可直达缥缈山的后山。仗着缥缈山独特的气候和地理环境,谢轻晗没有派重兵把守,只放置了少量兵力作为监察。方清歌把试炼的地方选在这里,你敢说她肚子里没有小算盘?一旦让她得逞,就又可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我小阎王虽然管的是死人,却最不希望死人。所以嘛,这地方不能丢,咱必须让它保持现状。” “我没说不让它保持现状,只是你不该算计他。我早就跟你说过,别给他找麻烦。你当我只是嘴上说说么?今天他又受伤了……”梅染越说越气,追着小阎王一顿打。“他受了伤,你得补偿。” “我小阎王又不能管活人的事,我拿什么补偿?再说,我已经帮他了,不然木兰策的秘密现在已经是天下皆知了。” “不管活人的事却又多番算计活人,自相矛盾。”梅染出手更快了。“要么,你给他应得的补偿;要么,咱俩一决胜负,赢家说话。休想用一阵破风来抵。” “梅染,你不讲理!” “我跟你没理好讲!” “你想要什么补偿?” “多给他十年寿命!” “不可能!寿命长短靠自己造化,不是我一句话就能改的。说个别的。” “就这个!我只管提条件,你只管满足我。” “你……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这么不讲理的人相处的!太同情他了!遇见个老顽固!老顽固!”小阎王偷偷弹出一点灵力,击断季晓棠坐的树枝。季晓棠正笑得前仰后合,冷不丁的掉下树来,还有点懵。“你也不能白看这么久热闹,这补偿你也有份。” “关我何事?我又没算计他?” “本王说有就有!”小阎王早已揪了几根季晓棠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一起烧成灰烬,炼化成符。“这是聚魂令。有了它,不但可以聚魂,还可使唤我俩替他做事,是不是很拽?” 梅染老大不情愿地收了手:“才一张而已,能有多大用处?” 季晓棠刚咂了下嘴表示抗议,小阎王已跳着脚嗷嗷叫开了:“姓梅的,你敢看不起我!知道我小阎王的头发有多金贵吗?我家老爷子都不舍得揪一根!” 梅染冷冷地道:“你和老阎王加起来,也抵不上他的一根头发。” 小阎王气极反笑:“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你说得在理,你说得简直好极了!他金贵,他比我全家都金贵,行了吧?” “行不行的,也只能先这样了。这事不算完。以后如果他遇上难处,你得帮忙,不许说不。” “行,帮忙,我帮忙。我说你到底哪根筋没搭对?竟对一个其貌不扬的臭小子这么上心!” 梅染冷哼一声:“你少拿话挤兑他!是不是臭小子你心里没数?” 小阎王笑道:“有数,有数,特别有数。就是因为有数才好心提醒你,别走心,当心入魔。” 梅染双眉微蹙:“你想多了!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知道就好。就怕明知故犯,那就难办了。” “管好你自己吧,别替古人担忧了。你能做到不去惹他,我就能不犯错。” 小阎王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知好歹!” 季晓棠摇着见底的酒壶道:“我酒都喝光了你俩还没扯明白。走了,各就各位了。” 小阎王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梅染,你这个有人形没人性的混蛋!你等着,我以后一定要把你的头发揪光!” 季晓棠笑道:“堂堂冥界的小阎王,这副模样也太窝囊了点吧?” 小阎王回道:“窝囊就窝囊!我总不能再叫他讹去一张聚魂令!” 或许是他的叫声太大了,惊动了山下某只睡眠浅的鸡,立时长鸣不断。别的鸡睡懵了,以为到时辰了,也都跟着叫了起来。只可惜,月落有时,日出有时,黑暗依旧。在依旧浓重的黑暗里,江逾白喂沉睡的莫待服下药丸,并将大量灵力送入他体内…… 第八卷:棋子22 一夜秋雨,将枫叶蓄积一季的颜色全部激发出来,像是谁将新娘子的盖头揉碎,撒得漫山遍野都是。满眼黄叶堆积,遍地落花成冢,花与叶装点下的街景在空蒙的晨雾中显得格外诗意。扫街的老人拎着扫帚和簸箕,对着满街的败叶与残花发愁。他的眼中没有诗,没有美,只有需要清扫的垃圾,只有生活的疲惫。 风不凉,日光柔和,正适合游山玩水。 一大早,沈离淮就亲自送来请帖,邀请雪凌寒一行前往福安楼吃茶鉴宝赏百花。雪凌寒知道他是想借仙门的名气为他的生意贴金,并不想应承。奈何雪千色嚷嚷着要去,只得应了。雪千色知道,莫待不去雪凌寒就不会去,于是她又软磨硬泡,直到莫待答应同行。 自然,梅染也不会凑这个热闹,独自在房中看书修灵。冷不防莫待偷偷翻窗进来,抢了书就跑。他换了本书看,没看两页又被莫待抢了。如此这般,一个看一个抢,谁也不说话。到最后,梅染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放下书跟他出门去了。 福安楼今天不对外营业,所有的奇珍异宝只供仙门弟子玩赏。不论多贵重的珠宝,只要有谁相中了,一律白送。 沈离淮和一班伙计盛装迎候在大门口,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他将众人迎到揽菊堂,招呼家奴伺候茶点。宾主双方客套一番,便直奔主题了。 落英缤纷的园子中央,高大的合欢树结满了果实。几长溜样式各异的桌案上摆放着罕见的珠宝,每一种都没有重样。虽说仙门弟子见多识广,但见那么多价值不菲的宝物同处一室,也不由暗暗称奇。雪千色每看一件,必定与琅寰山的相比较。她常去琳琅斋,对里面的珍宝了然于胸,只觉得眼前的这些不过是还看得过眼罢了。回头见众人兴致勃勃,不由心生鄙夷: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她跟雪凌寒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些胸闷,想出去走走。雪凌寒明白她的心思,由她去了。离开揽菊堂不久,她遇见了谢轻云:“你怎么不去赏宝?” 谢轻云正靠着柱子听风,闻言忙站直了身子:“没兴趣。” 雪千色看看天空,笑问:“我想去外面逛逛,要一起么?” 谢轻云略微迟疑:“这……就你和我?三公主不怕别人说闲话?” “怕?哼!有什么可怕的?怕了我就不是雪千色了。你去不去?” 谢轻云笑道:“三公主都不怕,我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跟在雪千色身后,见什么聊什么,聊来聊去就聊到那壶酒。“三公主带来的那壶酒原本叫什么名字?” “就叫金风玉露。”雪千色掐掉一朵紫色的菊花,将花瓣撕成碎末,加重了口气道,“我没骗你。” “我知道。星翊上神慧眼识珠,果然厉害。” “那是当然!我星翊哥哥的厉害之处远不止此!不像某些人,徒有其名。” “阿呆一介凡人,年纪又轻,自然不能与星翊上神相提并论。很多事高低已有定论,三公主不必介怀。” “你不觉得‘金风玉露’比‘鹊桥仙’更胜一筹么?” “要说做酒名嘛……”谢轻云指着一处糕点房道,“不知不觉竟走到这里来了。那家的糯米藕粉菊花糕特别好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公主不尝尝?” 雪千色顿时喜上眉梢。她最爱糕点,常常因为吃多了发胖而发愁。“糯米藕粉菊花糕啊……听着就不错。不过,我这几天节食,下次吧。” 谢轻云笑道:“三公主这样苗条还要节食,那我岂不是该顿顿饿饭了?” 雪千色下意识地抚摸着腰身:“我这样还苗条?” “而且还是有目共睹的。”谢轻云让雪千色原地等待,自己跑步去买了一包糕点过来。“他家的点心都不错,每一样我都买了两块。你先尝尝,喜欢的话回头再去买。” 雪千色咽了咽口水,摇头:“我……我还是不吃了。我要是胖了,母后会说我不注意形象,要罚我。” “胖瘦都无关紧要,自己舒服不影响健康就好。吃什么不吃什么,是你的自由,怎么倒由着别人摆布了?” “母后也是为我好,胖了穿衣服确实不好看。” “那忍着对美食的渴望瘦下来了,你开心么?” “不开心。比起身材,我还是更想吃喜欢的美食。” “那不就得了?趁热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我说你,吃个东西怎么这么费劲?要是仙后怪罪,我帮你顶着,要打要骂我去认。多大点事!瞧把你给纠结的!” 雪千色笑了:“母后罚我不吃饭,你也跟着不吃?” “不吃就不吃呗,反正我膘肥体壮,饿一两天也不会死。” 雪千色粲然一笑:“你说的,可不许赖账。”她每样都尝了尝,最喜欢的还数糯米藕粉菊花糕。“大哥应该也喜欢这个味道,我去买些带给他。” “你等着,我去。”很快,谢轻云又买了一包回来。“前面还有一家卖梅子酒的,也很不错。要不要尝尝?” “你戒酒了,我喝你看,多没意思。” “酒不一定非得自己喝才过瘾。”谢轻云想着莫待对战李晚煕的情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看人喝酒也是一种享受。” “算了吧!二哥很不喜欢女孩子喝酒,我不想惹他不高兴。”雪千色转身往回走,“估计他们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谢轻云不再说话,捡了片枫叶拿着玩。雪千色东看西瞧,兴致非常高。 一个发髻上插着三五个风车,身上挂满小玩意的高个子男人迎面而来。他一边向行人兜售,一边与另一个小个子女人调笑,言语下流粗俗,不堪入耳。 雪千色厌恶地瞪了两人一眼,快步走了过去。冷不丁从花丛里钻出来一个拎着花篮的小女孩,用脏兮兮的手拉着她洁白的裙摆,一个劲地叫道:“姐姐,姐姐……漂亮的姐姐,求您买我的花,买我的花!” 谢轻云忙拿开小女孩的手,将一点碎银子放进她的花篮,让她到福安楼去寻买主:“你眼前的这位漂亮姐姐呢,身上没银子,买不了你的花。你快去我说的地方,那里有个特别好看的公子,他有很多钱。你去找他,一准能把花都卖出去。” “我该怎么称呼那位有钱的公子?” “你叫他凌寒公子就可以了。如果他不想买,你就找陪在他身边的那位小公子。只要他说话,凌寒公子能把你家所有的花都买下来。” “凌寒公子和那小公子是什么关系?竟然肯听他的话?” “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谢轻云的眼底浮起一抹苦涩,继而笑道,“那位小公子的心特别……”这当口,一丝阴风从他身后掠过,飘向雪千色。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出招相救,他侧身跨步,张开双臂挡在正一门心思生气的雪千色背后。“三公主小心!”但听噗噗两声,两枚夺魂钉正中他的背心。雪千色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回头只看见谢轻云口吐鲜血,面色似土。 高个子男人和小个子女子一左一右冲了过来,夹在指间的夺魂钉闪着刺眼的绿光,必是淬了剧毒。谢轻云弹出两点灵力,打掉其中来势最猛的两枚,拉着雪千色连连闪躲,以寸距之差躲过了剩下的毒钉。趁对方取暗器的间隙,他低声道:“看这样子他们是有备而来,这附近肯定还有不少埋伏。咱俩人单力薄,讨不了好,你快走!” “刚才,你救了我?”雪千色痴痴地看着谢轻云,似乎不知正身处险境。 “是,是我救了你。怎么,难道我不配救你?”夺魂钉呼啸而至。谢轻云一手护着雪千色,一手出招。他的动作明显变慢了,一个不及时,胳膊上又中了一枚毒镖。“别废话,赶紧走!” “走?你在这里,我往哪儿走?”雪千色有些语无伦次,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傻了。 “谢轻云,我们不找你,速速逃命去吧!何必要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拼命?”小个子女人说着话,又抓了两把飞刀在手中。 “那能不能让她跟我一起走?我带她出来,就得带她回去。” “她不行!她是我们的猎物,必须得留下。” “那没办法了。我谢轻云没有丢下同伴逃命的习惯。” “雪千色是你的同伴?哈哈,别开玩笑了!雪千色曾扬言,魔界的土地肮脏污秽,会脏了她的鞋,她永生都不会踏足半步。你们怎么可能是同伴?” “厌恶魔界是她的权利,保护她是我的责任。”谢轻云咳出一大口血,朗声道,“杀人别话多,话多死得快。” 卖花的小女孩吓得跌坐在地,抖缩成一团看双方你来我往。谢轻云苦于没有机会将她带到身边,只得暗示她别乱动。雪千色依旧双眼发直,魂游天外。 小个子女人的飞刀出手了,紧随其后的是密密麻麻、细如蚕丝、无孔不入的蚕丝针。谢轻云已经没力气继续躲闪,只得又一次以身体为盾,替雪千色挡下所有攻击。蚕丝针在他身上扎出无数个小孔,而雪千色却毫发无损。他使劲推开雪千色,催道:“走!快走……” 雪千色的眼珠终于活泛了。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谢轻云血淋淋的胸膛,嘴唇一阵轻颤:“你……”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别管我!”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就在这时,卖花的小女孩一跃而起,举着一把黑色的三棱尖刀朝雪千色刺去。眼见那刀已到了面前,雪千色也没有躲闪。不是她不想躲,是她的脑子乱得很,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谢轻云拼尽残力,抱着必死之心替她抗下这致命的一击,露出一抹虚弱却温暖的微笑:“因为我拿你当朋友。好好……活着!”说完,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贱骨头!”小个子女人骂道,“上赶着找死!”她双拳蓄力,对准谢轻云的脑袋砸去。一点白光凌空而来,射穿了她的手腕。雪凌波拎着一包糯米藕粉菊花糕站在枫树下,怒目而视:“青天白日,竟敢当街伤人!” “你是何人?”高个子男人问道,“老子劝你少管闲事!” 雪凌波面色青白,衣衫鼓风,想来已怒极:“还不快滚!” 高个子男人一使眼色,和小个子女人迅速离去。卖花的小女孩比他俩的动作还快,看见雪凌波就跑了。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雪千色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千色,这是怎么回事?”雪凌波迅速逼出谢轻云体内的毒,喂他吃下解毒护心丸。“他怎么伤得这样重?” “为了救我。” “他救你?”雪凌波很是意外,“你需要他救?” “我大意了,一时慌了手脚。” “难怪!他性命垂危,我得赶紧带他回去疗伤。” 雪千色歪头盯着谢轻云嘴角的黑血,柔声道:“凌波哥哥,你信么?至始至终,他都护着我。他护着一个无比轻贱他的人!” “我信!他就是这样的人,宽厚而温柔,值得别人为他拼上所有。”雪凌波抱起谢轻云,朝碧云天疾驰而去。 第八卷:棋子23 秋风猎猎,吹淡了原本浓得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天空湛蓝,辽阔高远,远山的红叶如燃烧的火焰,热烈而奔放,似乎有燎原之势。雪千色伫立在谢轻云最后倒下去的地方,久久没有动弹。滚烫的泪水滑过她的脸庞,滴落在已经凉透的血上。她双唇翕张,却没发出声音。片刻后,她捡起散落在地的糕点,原路返回。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像是七八十岁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等她走回揽菊堂时,众人已准备回碧云天了。她没提起遭人暗算的事,照旧和往常一样跟在雪凌寒身边啰唣不休。 一个衣着精致的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见了梅染就拜:“梅先生,梅先生……出大事了,谢三公子和三公主遇袭了!” 莫待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转了回来,盯着那男子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梅先生?谁告诉你的?” “是一个脸上有道疤的男人告诉我的。他跟我描述了梅先生的穿着打扮和长相,还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来福安楼报信。”男子说完抱抱拳出门去了。 众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平凡无奇、不爱说话的江湖客是梅染。 梅染显出真身,又是那个冷清孤高,无人敢轻易靠近的月老了。 雪凌寒问:“千色,他说的是真的?” 雪千色玩着一尊玉女神像,漫不经心地道:“他说对了一半,是谢轻云遇袭了,不是我。”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跟谢轻云在路上遇见,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跑出来一对男女还有一个小女孩,对着他喊打喊杀的。他没打赢,受了重伤,被凌波哥哥救走了。根据我的观察,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所以就懒得提这茬,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你……简直胡闹!”雪凌寒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说!” “你吼什么吼?这有什么好说的?有凌波哥哥在他又死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瞧你紧张的这样!”雪千色顿足道,“事出突然,我当时也吓坏了,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我,倒关心起外人来了。哼!”她一扭身出了揽菊堂,没了踪影。 莫待道:“先生,我先行一步,去看看谢三公子的伤势。” 梅染道:“大家也看得差不多了。要不,就一同回去吧!” 雪凌寒道:“先生说得是。我们已出来多时,也该回去了。” 众人正待离去,忽听得琴声琮琮,如雨入深湖,高山流水,美不胜收。琴声刚停,响起一个莺声燕语:“先生?可是琅寰山姻缘殿的梅先生?”循声看去,一名裁云为衣,锦绣为裳,瑶环美玉傍身,艳若天仙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三个年龄尚幼的小女孩,一个捧琴,一个焚香,还有一个为她提裙。她含情脉脉,光彩烁烁的眼从众人身上扫过,像在检阅军队的女王。见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满意地笑了。很显然,她享受女人的羡慕嫉妒,享受男人的追捧迷恋,更享受万众俯首带给她的得意与骄傲。但凡别人的情绪是因为她的美貌而生,她就享受。不但享受,她还会找机会将这种情绪无限放大,直至达成她的目的。至于这目的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困扰和伤害,她根本就不在乎。 梅染目光凝滞,双手紧握,声音和平日一样,依旧不冷不热的:“正是。” 那女子柔柔甜笑,盈盈一拜:“妾身李霜绡,是福安楼的女主人。”她不理众人的还礼,一双眼睛只在梅染身上流连。“一别经年,梅先生一向可好?” 梅染又不冷不热地回道:“还好。” 莫待疑道:看这样子这二位是旧识,而且还是相处得不太好的旧识。可先生那样的性格,怎会结交这般浮华的人?“先生,我和凌寒先回碧云天,你慢慢来,不急。”他着急谢轻云的伤势,说话间就已迈开大步。 梅染道:“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李霜绡道:“梅先生这么着急走,是怪店里的伙计粗鄙,招待不周,还是厌烦看见妾身?”她玉手轻扬,侍女留下琴和香炉,躬身退了出去。“诸位要走便走,不用客气。只是妾身有些私房话想同梅先生讲,还请梅先生留步。” 梅染道:“你我之间无私话。” 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尴尬无比,不知如何是好。莫待拽了拽雪凌寒的衣服,示意他发话。雪凌寒握着他的手,闭口默立,没有任何表示。 方星翊看了看天色,不紧不慢地道:“先生,我等还要为明天的行动做准备,实在不宜再逗留,就不陪两位叙旧了。李夫人,告辞。” 众人像得了特赦令,争先恐后地开溜,就差没开跑了。莫待的动作比谁都快,噌地窜向了出口。不料又被雪凌寒拎着衣领拽了回去,小声道:“不等我就走?你就这么着急回去看谢轻云?” 莫待从唇瓣间挤出更小的声音:“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没看见那两位的眼神?你来我往,电光四射。若是动作慢了碍人眼,小心被电死。” “有道理。这李夫人看起来不是善茬。” “那你还拽我回来?你安的是什么心?” “爱心。我是你的家,我在哪你在哪。” 莫待认命地点了点头:这人,该不会以后都拿这话来堵我的嘴吧?果然不能轻易许诺!嗨,大意了,大意了!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 雪凌寒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用眼神交战,结果毫不例外,莫待败下阵来。 雪凌寒这才大声道:“两位慢聊,我们不打扰了。” 李霜绡的声音在莫待就要跨出揽菊堂的门时再度响起:“哪位是莫待?” 莫待狠狠剜了雪凌寒一眼:你可害死我了!这下如何是好? 雪凌寒很是无辜:你都不认识她,我哪知道她要找你麻烦。 莫待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道:“在下就是。李夫人有事找我?”他暗中使了个眼色,示意雪凌寒先走。 雪凌寒一脸甜蜜:多谢娘子体谅!本夫君先走一步,回去帮你沏茶铺床。 莫待咬了咬嘴唇,心想:天!这哪是神仙?分明就是个大坏蛋……他直面李霜绡复杂得难以描述的目光,表情是一等一的庄肃正经。 李霜绡笑问:“莫公子住在草堂?” “是。” “就你们俩?” “对。” “草堂美吗?” “美。” “有妾身美吗?” “夫人何意?” “妾身就是想知道,是草堂美,还是妾身美?” 梅染道:“有事说事,别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李霜绡来到梅染身前,眼中柔情万种:“那梅先生觉得妾身美么?” 莫待冷眼看着,又犯了嘀咕:先生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么难缠的女人?看着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实则绵里藏针,是个不好惹的。 梅染欲言又止。 李霜绡幽幽地叹了口气:“好歹你我当年……” “别说当年!”梅染看了莫待一眼,声音变得无力而颓丧。“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你是怕他知道了看不起你?”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告辞了。” “梅染!”李霜绡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娇柔的模样简直让人想千般宠万般爱。“我不过想跟你说说话而已,你非得这么对我不可么?你可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梅染看着落花,目光冷若冰雪。“当年我与你也不过是抚琴听笛,舞蹈练剑而已,并没有逾越礼法之处。李夫人若想拿当年来说事,就打错算盘了。” 大概是梅染的那句“李夫人”刺痛了李霜绡,她的泪说没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气。但随即,她的怒气也魔法般地消失了,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一如万花初开时那般娇艳。“咱们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么?我当真很想你!” 莫待不由暗中竖大拇指:一嗔一怒,一哭一笑,都美艳不可方物!不但是个情绪管理大师,还是个贩卖柔弱的高手,试问哪个男人招架得住?难怪,难怪! 梅染又气又恼,喝道:“你瞎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用那么的大声音跟莫待说话,不光莫待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见莫待委屈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的声音立马软了:“我……我是说你先回去看看谢三公子,免得在这里瞎担心。我随后就到。” “好勒,好勒!”莫待藏住美滋滋的心情,舒了一大口气:神呐,本公子终于可以走了!听这女人说话比跟李晚煕过招还累人。从前那个说情场如战场的人一定是个贤者。这情场不但是战场,一不留神还有可能演变成修罗场。我得赶紧溜,别让邪火烧了长风给我做的新衣。 “站住!”李霜绡莲步轻移,拦住去路。“莫公子听妾身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 纠缠不休,当真讨厌!莫待皱眉道:“李夫人,你我初次见面,实在无话可说。若你有事相商,请直言。若你想与先生叙旧,我自然不会碍你的眼。若你要留下我旁听,抱歉,莫某无此雅兴。” “莫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我与你家先生也是有交情的。” “你们的交情是你们的,关我何事?既然夫人无事,那莫某先行告退。” “你不想知道梅染为何会被贬到仙界么?这可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既是秘密,鲜有人知不是很正常么?”莫待冷冷地道,“不管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去,对我来说,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尊敬和爱戴的人。” “难得遇上个没好奇心的人,倒惹得妾身更想说了。”李霜绡含情脉脉地看着梅染,笑道,“你知道他曾经有多爱我么?你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事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别问我为什么,问就是我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 “你天天跟在他身边,与他同吃同住,关系亲密,妾身怎么忍心看你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呢?你必须要知道,他与我有着怎样的过去。” “你……!”梅染气到语结。他曾无数次想象和李霜绡重逢的场景,有美好的,有悲伤的,有一笑泯恩仇的,也有擦肩而过彼此心照不宣的……唯独没想到还会有今天这个场面。他太不希望莫待知道他的过去了,不为别的,他怕在莫待的眼中看到怜悯与不耻。可他实在没办法对昔日的恋人恶语相向,只能气自己当初识人不明。 第八卷:棋子24 “是不是我今天不听,改天你也会让我听到?” “是。只要我李霜绡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没想拦你。”莫待抱着双臂,背靠合欢树,微笑道,“先生,既然李夫人这么想说,那就让她说好了。我这会心情好,非常乐意做个倾听者。不过在讲故事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非得跟我说?就因为我住在草堂?” “不只如此。还因为妾身听说,他待你不同寻常。” “这不是废话么?我若是寻常人,哪里还有耐心听你啰嗦,早就一巴掌把你拍成泥巴变成灰了。” “想拍妾身?也不是不行。等妾身讲完了,莫公子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妾身绝不还手。”带着胜利的笑容,李霜绡将她与梅染的爱情娓娓道来。她讲故事的水平堪称一流,煽情的手段更是难觅对手。讲到最后,她被过往的种种感动,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年妾身也是迫不得已,没想到……” 梅染心烦意乱,又不愿与她争辩,索性闭了嘴,当了个没嘴的闷葫芦。 莫待数着树叶的叶脉,没有太多表情。等李霜绡哭得差不多了,他才十分平静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李霜绡一愣:“你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 “为何?” “因为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还因为我怕我嘴贱,开口没好话,你或者我家先生会气死。” “是么?那我还真得听一听。” “你想听什么?划个道道来。” “比如,比如梅染对我的爱。” “先生对你的爱确实很感人。李夫人是想听这个么?然后呢?让我恭祝二位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不是你想听的吧?” “除了这些呢,你就没有别的想说了么?” “有,多着呢,就怕夫人听了不太受用。”莫待弹落一颗合欢树的种子到李霜绡面前。“老人常说,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你种下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果。又何必等到时过境迁,覆水难收时才来挽留?何况,你是有夫之妇,是孩儿他妈,实在不宜在自己的家中与旧情人见面,还大谈特谈从前的情长情短。妇道这个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该遵守还是得遵守。不然,会遭人唾弃的。” “放肆!一介江湖白衣,也胆敢对我无礼!你可知我是……” “你是谁关我鸟事?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面前站着的这个江湖白衣不但是碧霄宫的书童,还是凌寒上仙的知交,更是梅先生的侍药师,你也不要太无礼了。否则,我保证你今天晚上梦见的都是屎坑里打滚的臭不要脸的。” “言行如此粗俗无状,你也配住在草堂?” “不配我不也住了这么久了?你眼红心热就直说嘛,何必遮遮掩掩?”莫待言辞欢脱,笑得也开心。“夫人住在妖界,山高水远的,恐怕还不知道草堂养着一只叫饭团的猫吧?饭团虽小,却特别地调皮捣蛋,不是偷吃灵丹就是打碎了宝物,整天闯祸,俨然已是姻缘殿的一霸。先生宠它,不让我教训它,还说等它再大些就给它找个伴,让它生儿育女。” “养猫有什么了不起!草堂那地方,就是养一群灵虎也不成问题。” “可问题是,这猫是我的。也就是说,先生现在不但养着我,还养着我的捣蛋猫。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孩子和饭团的孩子,都会住在草堂,跟着先生白吃白喝白住一辈子。夫人现在是不是更眼热了?” “不可能!你住也就罢了,不可能你的孩子还住在草堂!” “我早已跟先生约定好,我的孩子将来也要拜在姻缘殿门下,做先生的关门弟子。徒儿与师父同住,有何不可?夫人,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当年你的不嫁之恩。不然,我根本就没机会认识先生,我的孩子也就没这个福气。可这福气原本是你的。” “既是我的,我现在就要将它拿回来!” “晚了。”莫待背着手走到梅染面前,将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承认自己所爱非人,是那么困难的事?” 梅染苦笑:“是我眼瞎心盲,所托非人,自作自受。实在羞对故人!” “先生此言差矣!若终其一生,我们都没个奋不顾身的时候,这日子过得该多枯燥乏味!依我看,这人呐,在感情上一定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气。爱就爱,散就散,不论结局好坏,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没必要无地自容,更没必要悔不当初。岁月漫长,我们总会遇见一个人,他会让我们爱得失去自己,也会让我们在蓦然回首时感叹:当时年少,情到深处,情难自禁,情有可原。如此,此情可追,此心可忆,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何来眼瞎心盲,自作自受一说?”莫待的眼水盈盈亮晶晶的,热忱而温暖,没有同情,没有不屑,更没有丝毫故作姿态,有的只是理解和鼓励,体谅与关心。 梅染眼眶发烫,攥紧的双拳终于松开:“嗯!” “原就是负心薄幸之人不配得到挚爱之心,不知先生又为何要觉得羞愧?” 李霜绡气得粉面煞白,缓了缓情绪,傲然道:“莫公子误会了。本夫人没想和谁旧情复燃,不过是突然想起从前,有些感慨罢了。梅先生,既然今日你我有缘再见,不如合作一曲,就当是向过去告别?当年,你的琴我的舞,可是深得我心!若今生能再听一次梅先生的琴,我死而无憾!莫公子,你会弹琴么?” “我擅长笛。琴嘛……只略懂,略懂。” “那你很有必要听一听梅先生的琴音。” “先生还会弹琴?是我孤陋寡闻了。” “你住在草堂,居然没听过他弹琴?” “从未。” 李霜绡掩嘴偷笑:“他当初说过,只为我一人抚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可见他心里是有我的。” “没耳福听先生的琴音,实在太可惜了。”莫待想了想问,“只为一人抚琴,是很特别的事么?” “那当然!琴难抚,知音更难觅。只有知心人才懂琴,也只有知心人才配听琴。” “可李夫人从来就不是先生的知音,为何还要他拂琴?”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的琴曲,才配得上本夫人的舞!” “不管多配,也得我家先生乐意才行。强人所难的事我劝李夫人还是少做为妙,不然,被人拒绝了可就太难堪了。”不等李霜绡说话,莫待已朝梅染伸出手去。“先生的琴呢?” 梅染迟疑片刻,化出一架古琴。莫待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李霜绡笑了:“此琴名碧落,是上古灵器也是六界中最好的琴。琴技不达到谢轻尘的级别,只拨得出声音成不了曲调,我也不能。” “嚯,好东西,好东西啊!难怪先生藏得这么严实,想来是怕我偷了去卖钱。”莫待用挑剔的眼神打量李霜绡一番,笑道,“李夫人这身七彩碧丝仙霞裙不适合跳舞,就站着听琴吧。当然,若夫人愿意起舞,莫某不胜荣幸。” “你认识七彩碧丝仙霞裙?”李霜绡颇为惊讶,“这可是稀世珍宝!” “认识仙霞裙很了不起?穿得起稀世珍宝很了不起?李夫人眼中的稀世珍宝换个人看,也许就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不值得夸耀,甚至不值一提。” “莫公子这算什么?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么?” “本公子不喜欢吃葡萄,它是酸是甜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夫人心里一定是酸的,因为你总是眼馋别人的东西。麻烦你别再说话了,我琴技差,没本事一边聊天一边弹琴。”莫待盯着碧落,好半天才动手,结果却只拂出了一串尖利刺耳的琴音。 李霜绡同情地看着梅染:“难怪!琴无知音,是不必弹。” 梅染的目光落在莫待微屈的手指上,笑了:“碧落有幸!” 尖刺的余音未绝,又是一阵急促得仿若骤雨的声音。李霜绡耐着性子听了片刻,方回过味来:莫待弹的本身就不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情曲,而是沙场浴血,铁马金戈的安魂曲。她爱琴,她爱一切好琴曲。她逼自己暂时放下对莫待的厌恶,只一心一意听琴,悟情。在莫待的琴声中,她听出了温暖,也听出了凄凉;听出了绝望,也听出了期盼;听出了孤独,也听出了牵绊;听出了流离,也听出了安宁;听出了坚守,也听出了断肠……恍惚中,她看见一个从满山遍野的尸堆中爬起来,穿过遮天蔽日的硝烟,拖着残破不全的身躯,将旗帜插上对方领土的战士。最后的那一刻,他面朝故乡,亲吻着大地,嘴角挂着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在逐渐消失的光亮中合上了眼……硝烟散尽,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芳草萋萋的草原。在那片曾经血流成河,如今却繁花盛开的山坡上,蝶舞蜂飞,莺歌燕舞,兔子躺在狼的肚皮上晒太阳。清风拂过,只闻花香…… 莫待的手离了琴弦,笑道:“曲简意寡,难等大雅之堂。先生莫笑。” 梅染收了碧落,既没有夸赞之词,也没有失望之意,神情很是寻常。 李霜绡沉默半晌,道:“想不到莫公子竟能将混沌乱世的末日之景演绎成繁华盛世的和平美好。琴技之高超,不输谢轻尘!妾身真心佩服!” “夫人敢夸,莫某可不敢受。谢轻尘的琴技我是见识过的,称其为天下无双也不为过。我这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哪敢跟他比。”莫待笑道,“我有一个疑问想问夫人,还请不吝赐教。话说李夫人与我既不是知音也不是朋友,为何却能听懂我琴中之意?可见,能听懂琴音的不一定就是知己,也有可能是你视为洪水猛兽的对手。好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我可以走了么?” “你可以走,梅染不行!他若敢跨出这道门槛,我就将他的事抖搂出去!” “那挺好,我得好生感谢你。你想啊,经你这么一闹,别人才知道原来看起来冷面冷心不近人情的月老竟是个痴情人,那该多喜欢先生!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莫待扔给李霜绡一大颗金珠,“秋天干燥得很,李夫人若说得累了,我请你喝茶。” 李霜绡不屑地将金珠掷于一旁:“痴情是痴情,可到底是害了人命,终归是桩罪孽。那女人也够蠢的,居然舍了仙身一心求死。我真是没见过那么蠢的女人!活着多好啊!活着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不是么?” 梅染的双拳捏得嘎嘎响,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莫待双眸一寒,杀气涌现:“李夫人,你若想聊天,在下可以奉陪。但请你别再出言不逊,对逝者不敬。不然,莫怪我不通人情,不给你面子。” 李霜绡冷笑道:“我的面子是自己挣来的,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给。” “原来是我错了,我错想了李夫人,竟以为你的面子是靠糟践别人的真心换来的。”莫待笑了一笑,脸色缓和了些,“李夫人,你必须知道一点,我让着你不是怕你,是因为我尊敬先生,尊重他的过去,不想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得太难听。再者,你夫君沈离淮是个好人。我喜欢好人,不想伤害他的妻子。可如果你再胡搅蛮缠,那我就只能代他教你做人了。” “你敢!区区一个凡人,凭什么跟我动手?” “就凭这个。”话音刚落,莫待的手已放到了李霜绡的脖子上。李霜绡忙旋身后退,可无论她退得多快,莫待的手始终在她的脖子上。“夫人的皮肤这么好,割开的时候一定很顺滑。若将这皮做成灯笼,应该很具观赏性。” 李霜绡花容失色,恨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就想让你别那么咄咄逼人。”莫待冰凉的手指宛如刀锋,在李霜绡纤长的脖子上来回移动。“我这个人,最不懂的就是怜香惜玉。惹恼了我,我让你横尸当场。” “梅染,你好狠的心!竟由着他这般欺辱我!”李霜绡叫道。 梅染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第八卷:棋子25 “欺辱?这话新鲜了。不是你先挑的头么?怎么这会反倒恼上了?”莫待呵呵笑道,“怎么,就只准你欺负我家先生性情好,就不许我欺负你骨头软?” “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照你这个逻辑,不管女人如何作贱男人,男人都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对?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得分人,分事,分时候。你这样的,凭什么?凭你自恃美貌?凭你翻脸无情?凭你轻贱人心?还是凭你脸皮厚不知羞耻心肠毒?” “你这没教养的狗东西,登徒子!把你的狗爪子拿开!快拿开!” “偏不。别说得好像我稀罕挨着你似的,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真不知道沈离淮哪根神经没搭对,竟娶了你这样的女人为妻,他也不怕短寿。”莫待全然不理李霜绡的激愤,自顾自说道,“你仔细听清楚了,以后我若听见半点关于先生的闲言碎语,我绝饶不了你!你不是最爱你这张脸,最得意你这身材么?到那时,你将被圈禁在猪圈里,衣不蔽体,与猪同食,与猪同睡,活得连无垢都不如。又或者……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就让你知道了我的手段反而不好玩了。你,记住了?”他说后面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非常低,低到只有李霜绡一人能听见。 李霜绡气得头晕脑胀,压着性子道:“若是妾身没记住呢?” “那,沈离淮该高兴了。本公子愿意亲自替他保媒,为他再娶一房温柔贤淑的夫人,代替你花销他那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金子珠子,顺便帮忙照看你那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 “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了他就会听?”李霜绡想着沈离淮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卑微模样,得意道,“他是我的男人,他只会听我的。” “是么?那你说说看,你与钱财,他更喜欢那一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能帮沈离淮促成一桩大买卖,你说他会不会听我的话?” “你一个江湖浪客,能有什么大买卖给他?” “我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李夫人是不是太小瞧人了?” “久闻莫公子心黑手狠,今日得见,妾身也算是长见识了。” “既然我让夫人长了见识,那就以此抵消茶钱了。”莫待收了手,随手取回金珠:“李夫人通透大方,果真是个妙人儿。” 两人刚演完一出戏,沈离淮带着一双儿女进来了。见园中只剩三人,很是诧异:“我就接待了两个老主顾,怎么就都走了?说好了留下来用餐的。” 李霜绡不耐烦地甩了一句:“你不在前面照顾生意,跑来这里干嘛?” 沈离淮陪笑道:“生意有伙计照看呢,用不着我。俩孩子想见识仙门弟子的风姿,我特意带他们来看看。没关系吧?” “没关系。只是你来晚一步,他们都回碧云天了。”莫待和善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冲天辫,微笑道,“沈掌柜的命好,儿女双全,是有福气的人。” “借公子吉言!也祝愿公子平安顺遂,幸福绵长!”沈离淮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指着桌案上的珍宝道,“公子有相中的尽管说。” 李霜绡哼道:“你倒会穷大方!” 莫待淡淡一笑:“我不爱这些。” “是沈某俗了,请公子莫见怪。”沈离淮从怀里摸出一对小小巧巧的碧玉环,双手呈到莫待面前。“这同心环不值几个钱,但胜在设计巧妙。大环套小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寓意吉祥。公子若不嫌弃,就收下当个扇坠,也是这东西的福分。” 李霜绡一听不淡定了,顿时蛾眉倒竖,满面怒容:“沈离淮!这碧玉同心环是何等宝物!我要了许多次你都不肯给我,倒转手赠与他了!” 沈离淮还是那副没脾气的笑模样:“想与仙门结缘,总得下点血本。” 莫待拿起碧玉环细看,笑了:“嗯,是个好东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掌柜的了。”他转身出了揽菊堂,再也没有停留。梅染客气地对沈离淮说了声“告辞”,也就走了。 李霜绡立时收了优雅,提脚踹翻琴案,转身又摔碎了香炉,一口气把沈离淮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沈离淮不急不怒,一个劲地说好话赔不是也没点效果。“那莫待是个什么玩意?也值得你拿他当个宝贝?就算你要巴结仙门,也该巴结雪凌寒和梅染,有他姓莫的什么事?” 沈离淮支开两个孩子,重新摆好琴案和香炉:“夫人,咱不闹了可以么?” “不可以!除非你马上去把碧玉同心环给我拿回来!”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的道理?夫人不讲理了。” “讲理?我吃了那姓莫的瘪气,你还要我跟你讲理?” “若不是你把人家惹怒了,又怎么会吃瘪?你跟我胡搅蛮缠没关系,我可以让着你,宠着你。人家好歹是客人,你不该那样无礼。” “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你说的,梅先生说的,莫公子说的,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你还送他东西?你就不想教训他一顿,替我出出气?” “不想。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想过几天安安生生的舒坦日子。” “想过安生日子?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先去把那姓莫的杂碎……”李霜绡忽然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她舔了舔嘴角,舔出一点腥味。“你……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你还得先向你请示?再敢口没遮拦,就不是打你这么简单了,我让你这辈子都无法再开口说话!”沈离淮那双只有见了钱才会发亮的眼睛露出了李霜绡从来没见过的狠辣之色。“识相的就给我闭嘴!” “你为了一个外人打我?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打你是让你清醒!李霜绡,我不在乎你是妖是魔,我不在乎你有着怎样的过去,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爱我,我甚至不在乎你每日里与人眉来眼去,勾三搭四。只要你守着我和孩子过日子,这些我统统都可以不在乎。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践踏我的一切!” “敢跟我动手,我杀了你!” “我打不过你,你可以杀了我。可如果你杀了我,你在妖界就没有容身之处了。想知道原因么?因为我早已跟孟星魂签下契约,若有朝一日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多半是你的杰作。我一死,我名下的大半财产都将归妖界所有,而你将被孟星魂驱逐出境,永世不得踏足妖界的土地。到那时,你该何去何从?去给骷髅山的那头凶兽当压寨夫人,还是去魔族伺候关木通?你可都想好了?依我说,你也别想着去魔界和人间界了,你受不了那些规矩,也没人愿意像我这样捧着你。当然,以你的姿色和手段不愁没男人上钩,但你敢保证跟了别人就一定比跟在我身边好?” “沈离淮,你这个贱种!你敢阴我!” “我这不是阴你,我是保护我自己。” “你以为孟星魂是什么好鸟?你就不怕他翻脸不认人,杀人劫财?” “既然我敢跟他签订契约,就自有牵制他的办法。他若敢对我下黑手,自然有人找他算账,替我报仇。孟星魂虽不是正人君子,却十分爱惜名声,他不会干这种自毁名誉的事。再说了,妖族想赚大钱,就离不开我的生财之道,他保护我都来不及,又岂会自断财路。” “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沈离淮,我小看你了!我为你生了两个孩子,我是孩子的亲娘!你居然一点都不顾念夫妻之情,不顾及孩子的感受,竟这般对待我!你太狠了!你不是人!” “是我狠还是你狠?李霜绡,你背着我将我辛苦攒下的珍宝送与仙界时可曾想过我和孩子?你没有。你计划有朝一日另觅夫婿时可曾想过我和孩子?你没有。你留梅染叙情时可曾想过我和孩子?你同样没有。你心里从来没有我和孩子,就只有你自己。你哪来的脸说我不是人?” “你监视我?” “言重了。我没有监视别人的癖好,不过是有好心人看不过眼,提点了我几句而已。得知你的种种行径后,我考虑过合离,可是手续太麻烦了,还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你放心,只要你一日是我沈离淮的妻子,你的一切我都会照单全收。我保证你有饭吃,有衣穿,有人伺候,有花不完的钱。当然,前提是收起你的花花肠子,不要再搞事情,不要得罪仙界的人。” “我送东西给仙界,你说我不考虑你和孩子。那你讨好仙界的人,又该怎么说?” “讨好也得分对象。你讨好的那些人都是垃圾,就不行。奉劝你一句,以后少跟他们来往,小心鸡飞蛋打。若来往,也别拿我的钱充门面。听见了?” “倘若我不想听你的呢?你又待如何?” “恐怕你身上的这件衣裳就要易主了。” 李霜绡又哭又叫,已然没了娇怯的模样。 “哭够了就去陪孩子玩吧,日子还是要过的。”沈离淮边说边绕着合欢树来回转圈,“因为你,梅染挖掉了姻缘林的合欢树,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他在乎你?如果我是你,我就得意不起来。因为,在挖掉那棵树的同时,他连你也一起连根拔掉了。他今天忍你让你不给你难堪,不是对你余情未了,是他不想否定那些曾经爱过的岁月。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惜,你没珍惜。” 李霜绡呆呆地望着合欢树,忘了哭闹。 “你向来眼高于顶,自命不凡,觉得天下乐器对你来说,十之八九都是掌中之物,可随你摆弄。可你知道为什么公子能弹碧落,你却不行么?这不是因为公子的琴技有多么高超,更不是因为梅先生暗中授意,是因为你没有心。无心的人无情,而碧落有灵亦有情,它不愿为你而动。夫妻一场,多少也是有些缘分的,我再劝你一回:活在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能丢的。比如心,比如情,比如善良,比如忠诚,比如信仰。丢了,你就不配为人。等你想起来要把那些丢了的东西再找回来时,它们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你也就不是你了。学会珍惜吧!不然,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相处了十多年,李霜绡第一次发现,沈离淮并不是外人看起来的那样,是个只知道埋头赚钱性格怯懦还非常惧内的怂包软蛋。他的见识与心胸都被他巧妙地藏了起来,以至于他那张原本俊雅的脸也跟着落了俗套。这个男人,不简单! 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李霜绡在盯着自己看。沈离淮停下脚步,回头冷淡一笑:“永远别去探寻别人的过去,永远!那会让你丢了性命!这是我给你的另一个忠告。” 李霜绡被他眼中的冷酷和阴森所震撼,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离淮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种市侩又俗气,卑微又讨好的笑:“夫人是在问我么?我是这福安楼的掌柜,你的丈夫呀!夫人莫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竟不认得为夫了?” “你……你……你离我远点!” “行,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去前面看账了?你好生歇着,晚些时候我陪你去看热闹。乖啊!” 李霜绡僵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墙外的竹林里,莫待悄无声息地离去。他追上梅染,晃着手中的一摞糕点盒道:“幸好我腿快,还有剩余,够桔梗和紫苑她们吃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买糕点?等我带回去恐怕都长霉了。” “那先生何不这就启程?一准儿来得及。”三岔路口,一条翠竹掩映的小道蜿蜒向前。莫待拐了进去,在竹林里穿行。“七爪八臂人面参是疗伤驱毒的圣药,先生想要,雪医仙也想要。那先生想过没有,为何雪医仙不像先生一样亲自前来,而是派雪凌波来?” “雪重楼操心的事多,估计是走不开。” 第八卷:棋子26 “走不开只是借口。事实上,是他知道赢不了先生,便想巧取。若随便派个人来,难免招人闲话,于是他便以襄助除魔为由,选了七星湖弟子中段位较高的雪凌波前来。以往雪凌波连青英会都不参加,这次却不远千里来冒险,可见雪重楼对人面参势在必得。先生是前辈,雪凌波是后辈,先生得了人面参好意思自己一人贪心独占,而让后辈眼巴巴地看着?当然是不行的,得分他一些才合适。既然要分,分得少了显得先生小气,最差也得一人一半。雪重楼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一半人面参,他何乐而不为?说到耍心眼算计人,雪重楼可是高出先生好大一截。” “依你的意思,我现在就回琅寰山?” “对,回去。人面参就由我和雪凌波来抓。这玩意奸猾得紧,抓着了我与他分,分多分少我说了算,大不了被他们说一句我不懂事。抓不着就拉倒,也不用先生费心费神。最要紧的是,凌玥上神和凌寒都不在,琅寰山可就没人看着了。”莫待抓着一根竹子绕圈,孩子般快乐。“先生意下如何?” “你是担心雪重楼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的可不止是他,还有他身后那位。”行至林深处,莫待望着高处的鸟窝笑了。“先生可知雪千色带的酒来自哪里?” “我对酒没研究,还真不知道。” “方星翊没说错,那酒就叫金风玉露,是当年一地仙为了跻身仙门献给方清歌的礼品。当时,方清歌与萧尧来往甚密,为示器重,她将金风玉露分了一半给萧尧,另一半则一直收在琅寰山的酒窖里。方清歌酿的百香蜜若不是以金风玉露为引,又哪能那么金贵?收在琅寰山的酒,却被去海神门的雪千色带到了碧灵镇,先生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是挺有意思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怀疑我是慕家的人,想用酒试探我。当初,方清歌赐给萧尧的酒,被萧尧以同样的理由赐给了慕连城。慕连城为显皇恩浩荡,让慕家的人把金风玉露分着喝了。这在当时还被传为君臣和睦的佳话。若我是慕家的人,就该知道这酒的名字。”莫待笑看梅染,“方清歌没猜错,我确实是慕家的人,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我是谁。”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先生不是外人,是像长风一样值得我信赖和依靠的人。”莫待拜倒在地,“想必先生已猜出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去冥界。语迟恳请先生,在我与方清歌的这场博弈中保持中立。不管今后我遭受什么样的艰难,先生千万不要插手!” “起来说话。”梅染扶莫待起身,替他拍去膝上的灰尘,“如果你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我,对不起,我做不到!” “一是因为凌寒,我从来没想过要将仙界搅得天翻地覆;二是我与方清歌本就是私怨,不宜牵扯旁人;三是先生的身份特殊,该撇清关系;四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把握达成目的。” “巧了,我也有四点要说明。一,仙界天翻地覆未必不是好事;二,既然我不是外人,那就更不是旁人,我有责任保护你;三,就因为我身份特殊,才更应该主持公道;四,如果有我,你的胜算更大。” 莫待挠挠头,忽然感觉自己拿梅染没辙:“要怎样先生才肯依我?”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会让你只身犯险。”梅染撕下一点小鱼干丢进鸟窝。“你让我回琅寰山并非是为了盯着方清歌,是担心我在碧灵镇再遇见李霜绡。你怕我难过。” 莫待一挑眉:“才不是呢!我哪有那么好心?”他背着手,玩着笛子,作势追一只黑羽毛的鸟。 “语迟……” 莫待答应着转身,不偏不倚正好被梅染拥进怀中。“谢谢你!”梅染的声音柔软得宛如耳语。“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莫待轻合双目,唇角含笑,两只胳膊自然而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先生的怀抱有长风的味道,都这么叫我安心。” “长风……长风他经常这么抱你么?” “我是在他怀里长大的。没有他,就没有慕语迟;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没有他,也就没有现在的莫待。他对我来说,不仅是光与热,也是支撑我前进的勇气和动力,是我无上的信仰与梦想,更是我此生唯一不变的初心和想要奔赴的归途。” “我明白你的心意。得你如此相待,他真幸福!” “不,是我幸福。就像此时此刻,我也很幸福。” 梅染敛神静气,好半天才道:“若琅寰山无异动,我就闭关了。有事你找余欢,他会帮你处理好。” “在琅寰山,除了修习还是修习,我没事找他。” “万一呢。”梅染将一张符装进乾坤袋,含笑道,“这是小阎王托我捎给你的,谢你侠肝义胆,愿为他人涉险。他说这符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要你一定收好。” “那鬼头的鬼东西,能有多大用处?”莫待显然没将那符放在心上,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道,“不闭关不行吗?” “不行。我得……我需要静心养神。” “神仙还真是够麻烦的,三天两头就修身养性,净心修灵。上次才闭关了半个月,这次又要多久啊?” “月余。你不喜欢我闭关?” “有点。” “为何?” 莫待挠挠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从前长风单独出任务时,我也是浑身不自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现在对先生也是这样。几天看不见先生,吃不上先生做的东西,我就惦记。这是病,得治。” 梅染微微笑道:“这不是病,不用治。你现在与长风也很少见,那你岂不是日日都很想念他?” “谁说不是呢!我做梦都想跟他待在一起。” “再忍忍吧!等过段时间你们就能见面了。” “可我一天也不想等了……先生闭关是为了悟道?” “也许吧。悟道参禅,求心安,求自在。”梅染笑道,“等我出关了,或许你将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梅染。” “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以后的先生,语迟都喜欢!”莫待把一个锦囊递到梅染手中,“这是长风做的,我也有。长风说谢谢先生照顾我。” 梅染随即将锦囊系在腰间:“替我谢谢他。来日有暇,我请他喝酒。” 莫待立马精神了:“当真?先生请的必是好酒,我替长风谢谢先生。” 梅染笑了:“瞧你高兴的!放心,我用最好的酒请他。管够。可好?” “当然好!长风说,除了青梅瘦和笑红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喝到对胃口的酒了。昨儿我还在碧灵镇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满意的。”莫待看看天色,加快了脚步。“我得看谢三公子去了,先生慢走。” “语迟,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先生早就想到了,又何必再问我?我并未正式拜师,她却是我不折不扣的师父。”莫待叹道,“可惜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奇女子如今却半死不活地躲在黑暗中。” “只要活着就很好。而且有你的陪伴,她是幸福的。” “惭愧!我一年也难得回去一次。若来日有暇,先生要不要去看看她?” “那还用问?自是求之不得。不耽误你了,我走了。”说完,梅染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际。 莫待看了一回风景,走上一条野草丛生的小道,回碧云天去了。如果他顺着这条道走到头,就可以看见一条水流很深的溪流。溪边水草茂盛,顺着水流的方向飘荡在水中,每时每刻都在动,却始终不见移动位置。光滑平坦的石头比比皆是,那是女人们洗衣放菜的地方。溪流中央,一块大石头将水流一分为二,杂草和荆棘已将石头裹成球。几枝不安分的荆棘伸长胳膊,拦截从上游来的漂浮物。一颗插着风车、被挖眼割鼻的头颅被荆棘勾住头发,原地打转。过了好半天,头发才脱离荆棘的牵扯,伴着带血的野茉莉顺水漂流,漂向未知的远方。不知那里是否有人为他唱安魂曲。一条秃尾巴老狗追着溪水跑,是在追水中的鱼,还是天上的云,就只有它自己才知道了。 时间就在鸡鸣狗吠,叶落草飞中一晃而逝。 入夜。客栈里,宽大的窗台上,莫待盘腿而坐,摆弄着一堆花草。雪凌波守在谢轻云床前,眼也不敢眨。莫待嗅着一朵野火,笑道:“凌波,这是你第一次单独照顾病人?” “是的,第一次。平时有人上七星湖求医,我只负责拿药,从来没照顾过病人。”雪凌波很高兴莫待叫他的名字,搓着手道:“我……我如果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 “没有,你做得非常好。谢三公子有福。”莫待将剪好的花枝插瓶,难得的笑容满面。“你医术高超,又周到细致,三界中已少有人能与你相比。药物起作用还要一段时间,安心等着就好了,可我怎么看你好像很担心似的?” “我怕我哪里疏忽了,耽搁了谢三公子的治疗。” “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要相信,在这世上你是独一无二的。” “连缺点也是独一无二的么?”雪凌波的眼里露出一点心伤。“三叔说像我这样的人,连缺点都是无人能比的,总让人抓狂。” 莫待大笑:“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堂堂医仙居然会说这么冷的冷笑话。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自然也就没有完全相同的性格。优秀的品格或许都差不多,但缺点一定会因人而异,独一无二。”他哆嗦着身子,像见了鬼似的恐怖:“如果所有人的优点大同小异,缺点还都一模一样,那我和凌寒,凌寒和谢三公子,谢三公子和你,此与彼也就没多大区别了,这难道不可怕么?因此,你完全可以把医仙的话当作夸奖,他在夸你是个正常人,没有异化与于众生之外。” “你真会安慰人!”雪凌波用手擦去谢轻云额上的汗水,叹道:“他的烧一时半会怕是退不下去了。这蚕丝针的毒难清,希望不会给他的身体造成大的伤害。” “有你守在这里,万事无忧。” “我很怕用错药,让他受罪。” “怕什么?他正值盛年,又身强体壮,正好拿来试药。” “那……那怎么可以?”雪凌波盯了莫待片刻,期期艾艾地道,“该……该不会……你……你拿他试过药?” “经常的事。我可没逼他,是他自愿的。” “你……你就不怕伤着他么?” “一般来说,没这种可能。”莫待说得一本正经,“我对自己的医术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最多害他昏睡几天,严重的话吐几口血也就过去了。死嘛,是不太可能的。” 雪凌波急了,噌地站起身:“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他可是你最好的兄弟!” 莫待忍住笑,正色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正因为如此,我才没跟他见外。换做是你,我就下不去手。为什么呢?因为咱俩还没熟到那份上,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雪凌波气得双手发抖:“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咦,好好的聊着天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是哪里得罪你了?” “你没得罪我!我只是气……气你拿他去试药!这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我已经试过了呀!怎么办?” “以前的事就算了。以后绝对不行!” 莫待噗嗤笑了:“我的天!你还真相信我拿他试药?我是看你太紧张,逗你玩,让你放松的。试药?试药这种大事能让他这门外汉干吗?当然是本公子亲自上阵了。” “你没骗我?” “你也是学医的,你会让别人帮你试药?” 雪凌波沉思半晌,不安地道:“对不起,我……我错怪你了!” 莫待审视他片刻,笑道:“轻云说得没错,你心思简纯,待人至真,是个非常值得交往的人。” 雪凌波面露喜色:“他真这么说?” “不信我的话?那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 第八卷:棋子27 正说着,谢轻云的眼珠动了动。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用极为虚弱的声音道:“凌波上仙?你怎么在我房间?” “你受了重伤,我过来看看。” “阿呆回来了么?他没事吧?” 雪凌波见莫待悄悄躲进了窗帘后,忙道:“没事,没事,他好着呢!” “那……”谢轻云闭目片晌,又问,“三公主没受伤吧?” “没有,她挺好。你……你胸口疼得厉害么?跟我说实话。”雪凌波一边问一边把脉,偷偷松了口气:总算保住命了,接下来就靠调养了。 “疼,疼得厉害。是谁救了我?” “我……我只是恰好路过那里。” “你?大恩不言谢……”谢轻云的笑容中透着深深的疲倦。“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了,请你一定要治好我。” “你……你相信我可以治好你?” “这还用问?你尽管开方拿药。” 雪凌波红了眼眶:“三叔常说,我虽勤奋,奈何没有天分,难成大器。我给别人开的方子,都要交与他过目后才能抓药。你竟不怕我用错药……” “雪医仙自身的起点高,对你的期望也高,难免有些苛刻。你要体谅他的苦心,更要相信自己,你不比任何人差。”缓了口气,谢轻云又说,“若阿呆问起我的伤势,你就说已无大碍。我不想让他担心。” “三叔说莫公子的医术已在我之上,要是他替你诊脉,我想瞒也瞒不住。” “他不会的。我了解他。既然是你在为我治病,他便不会插手。朋友间的尊重与信任,是他最为看重的。” “他那么关心你,怎会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因为那个人是你啊,他才放心将我交托。” 雪凌波差点落泪:“我……谢谢……谢谢!” “你要谢谁啊?”莫待闪身到了床前,满脸堆笑:“哟,倒霉孩子醒了?” 雪凌波见那窗帘纹丝不动,不由暗暗惊叹。 谢轻云咧嘴笑道:“自然是谢你前来看我。” “那倒不必。我也只是恰好路过。有胃口没?想吃啥?” “没胃口。但如果是你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吃光。” “都这样了还贫嘴。那人不该打你的背,该掌你的嘴。”莫待将花瓶摆在床边的案几上,摸出碧玉同心环交与雪凌波:“刚得来的,我用不着,你留着当个装饰吧。” “这东西一看就是天价之物,我……承受不起。” “他叫你收你就收着,不用客气。没有我的么?” “还真没有,我只想着凌波了。咋办?要不这样吧,等你好了以后我再给你补上,如何?”莫待凑近看了看谢轻云,笑道:“凌波妙手回春,你这脸色有活气了。行了,没我啥事了,我睡觉去了,晚些时候还得去骷髅山踩点。” 雪凌波道:“你……你还真不替三公子把脉了?” “喂,寒碜人是不对的。病人刚刚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再要把脉,不等于自扇耳光么?再有,别三公子凌波上仙的叫了,累不累?你叫他轻云,他叫你凌波,随意点多好。年轻人,你们相处的日子还很长,别那么端着,也别那么生分,不然以后还咋做朋友?”莫待弹去身上的一点泥,指着那堆没用的花花草草道,“窗台由你清理干净,算是你寒碜我的惩罚。” 雪凌波二话不说,装好同心环后立马动手收拾。 “阿呆……”谢轻云拉着莫待的衣袖,忽地流下泪来。他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脆弱,悲伤抑郁的情绪塞满了胸膛。“你……你……” “怎么了?”莫待柔声问。“是哪里疼还是有事需要我去做?” 谢轻云摇头:“我……我……”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莫待凑到他耳边,坏笑道,“夜月想去看万花楼的姑娘有没有凤鸣阁和栖凤楼的漂亮,我一直拦着没让去。你若不快点好起来,可就没你啥热闹看了。”长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从侧面看去,就好像他在与谢轻云亲密接触。 谢轻云心乱如麻,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眼泪越发多了:“我……” 莫待拭去他脸庞的泪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温柔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的,好好的陪着你,陪着长风,直到咱们都变成白发老爷爷。” “你……你说话算话?你会一直陪着我?” “是,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莉香居里,你的房间已备好,你还要担心我会不会食言么?别乱想了,抓紧时间休息,调理好身子要紧。明天早上出发前我再来看你。” 谢轻云恋恋不舍地道:“我等你!” “好。我去骷髅山转一圈就回来。” “你们在做什么?”窗前,雪凌寒站得笔立挺直,脸色很不好看。雪千色跟在他身后,目光阴晴不定。 “没做啥。”莫待随手弹出一片花瓣,正中谢轻云的昏睡穴,“跟谢三公子道别,然后回去睡觉。” “你确定你是在跟他道别?”雪凌寒追问了一句。 雪凌波忙道:“是的。莫公子刚才说晚上要去骷髅山踩点,正准备回房间休息。千色,三公子一睁眼就在问你,他很担心你。” 雪千色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他担心我。莫公子,你刚才在干嘛?” 莫待没有回她的话,对雪凌寒道:“我只是叫他安心养伤。” 雪凌寒道:“这样的话不需要贴得那么近,拉着袖子说吧!” 莫待轻轻将袖子从谢轻云手中拉出来,温声道:“无心之举,你别介意。” “那你又为何要将他击晕?你是怕我哪句话没说对惹他生气,加重伤情?” “是。他伤了肺腑,动气会有性命之忧。若因此就说我与他亲密,恐怕是有人的眼花了。” “你真会狡辩!”雪千色的脸愈加阴沉了,“我与二哥亲眼所见,你还不承认你在亲他?” “亲他?我看三公主不是眼花,是根本就没长眼睛。”莫待皱眉道,“当着凌波上仙的面亲一个病人,是我脑子有病,还是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个傻子?” 雪凌波道:“二哥,千色,你们真的误会了。” 雪千色怒道:“有你什么事!一边待着去吧!” 雪凌波涨红了脸,沉声道:“三公子与莫公子并无任何越矩之处,这一点我必须要说明!” “没有不妥就好。”雪凌寒表情冷淡。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相信莫待和雪凌波的话。 莫待苦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费唇舌向你证明我的清白。”他叮嘱了雪凌波几句,转身离去。 雪凌波坐到床前,替谢轻云掖好被角:“病人需要静养,你们请回吧。” 雪千色飞速窜了过去,揪着他的衣领吼道:“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你从实招来!” 雪凌波也不反抗,目光始终在谢轻云身上:“既然莫公子和我说的话你都不信,还来问我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想听的是实话,不是你随口搪塞我的鬼话!说!” “你这又是什么态度?好歹我在雪家排行老三,你不尊重我不要紧,三叔的面子多少得给。” “千色,松手。”雪凌寒打量着雪凌波,惊讶于他竟敢与雪千色叫板。从前雪千色说东他绝不敢向西,纯粹一个提线木偶。“凌波,告诉我,为什么?” “二哥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再逆来顺受了吧?或许是因为有人说,如果我还是一味地纵容别人对我胡作非为,他就不与我做朋友了。”雪凌波的眼底浮起一点温柔。“他相信我能行,我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与心意。” “你口中的‘他’是指莫公子还是谢三公子?”雪千色问。 “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我,不欺我辱我,愿意与我为友。”雪凌波对着雪凌寒一礼,“二哥智慧,应当知道爱人之间应信任为首。莫公子虽性格冷淡,行事高深,却十分守规矩,他绝不会有伤害你们感情的行为。这一点请二哥务必坚信。” 雪凌寒叹道:“我也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太害怕了。他心里装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多到让我怀疑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说到底,是我不自信。这是我的问题。” 雪千色哼道:“他与你已有誓约,就该离旁人远些!” “莫公子与三公子是兄弟!该离远的,是我们!”雪凌波着实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直率表达内心想法的一天;他更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想守护的人。他觉得此刻他身上的温度一定比谢轻云还高,不然,他的脸不会那么烫,手心不会那么热,心跳不会那么快。 “兄弟就可以拉拉扯扯?兄弟就可以无间亲密?兄弟就可以暧昧不清?我看是借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或许……”雪千色越说越不忿,言语渐失分寸。 “够了!”雪凌波喝道,“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侮辱的不仅是莫公子和谢三公子,也侮辱了二哥!” “你吼我作甚!”雪千色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想侮辱谁!” “没有就最好!”雪凌波黑着脸道。“言尽于此。请回吧!” “千色,你确实说错话了。”雪凌寒极为严厉地看了雪千色一眼,“这样的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顿了顿,又道,“三公子无碍了吧?” “命是保住了。只是这蚕丝针的毒易解不易清,还需要静养些时日,不能动怒伤心,不然很有可能伤及根本。” “那你要不要先带他回琅寰山?” “我想他更希望和大家一起回去。” 雪千色远远地看着谢轻云,丢下一罐药膏:“据说这玩意可清除蚕丝针的余毒,你试试看。” “这是……蚕丝针的解药!你是怎么得来的?” “叫你用你就用,哪来那么多废话!”雪千色撂下一句话,隐没于渐浓的夜色,不知去向。 “二哥不去找莫公子么?” “先不去了吧,免得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又与他不愉快。”雪凌寒仰天一声叹,神色抑郁,“凌波,心系一个人有错么?对我来说,他是我的一切。可对他而言,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有时候,我很羡慕谢轻云,我希望自己是他。因为比较起来,他比我更受重视。” “你错了。不是三公子更受重视,而是你与三公子相比,他弱你强,你不需要莫公子保护,而三公子需要。若你与三公子同时需要援手,我相信,莫公子铁定会选择先保护你。只有在危急关头,才知亲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雪凌寒苦笑:“那我该憎恨我的强大么?” “不,你该感激。因为你的强大,莫公子才可以放心做他想做的事。爱人之间彼此支撑彼此成全,方能成就美满姻缘,不是么?” “你让我很意外。是你变了,还是我了解的不够?” “我没有变,这就是最真实的我,只是你从未用心了解,所以意外。就像三公子,你若了解他,就会知道,像他这样自爱的人,绝不会对莫公子有逾越之举。” “你与他的接触并不多,可怎么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 “不,我不了解,一点也不。只是我见过他与旁人相处,由此及彼,偏差不会太多。”雪凌波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看着谢轻云,默默地出神。 雪凌寒沉思片刻,找莫待去了。 夕阳西下,枫树血阳,碧灵镇宛若一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妄图将骷髅山付之一炬。鹰愁涧的地宫中,一只狐狸与一条蛇正在下棋。 狐狸说:“老东西,你的孝子贤孙要遭殃了。” 蛇吐着信,笑道:“遭殃就遭殃呗!没本事欺人,就得被人欺。不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没察觉到有个人的灵力非常不稳定么?” “嗯。察觉到了。不会这么巧吧?” “巧就对了。不巧咱俩怎么看戏?” “戏无好戏。不知道倒霉的是谁。” “我管他是谁,先看完热闹再说。” “小心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来了。” “那又如何?咱俩干点啥?” “你想干点啥?能干点啥?” “也是。那就等着看热闹?” “先看你的棋,你又输了。” 一狐一蛇边下棋边斗嘴,全然不在意人间有纷争,世间有别离。 第八卷:棋子28 骷髅山的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是你争我夺,血腥杀戮,能在这一刻干掉对手就绝对不会等到下一刻。雪凌寒一行没发现异常,也没收集到可用的消息,只得悄无声息地查探完可能设陷的地方,又悄无声息地回到碧灵镇。在这次探查中,方星翊展现出的领导能力令众人对他的敬畏更上一层楼。待一众弟子安全回到客栈,雪凌寒,方星翊和莫待又重新返回骷髅山,寻找七爪八臂人面参。寻了大半夜,连点参味都没闻到。莫待玩笑说这参大概早就被哪位高人熬汤喝了,不然不会一点痕迹也没有。方星翊也觉得奇怪,他对这人面参并不陌生,熟知其习性与气息,没理由毫无头绪。三人又搜了一圈,确信继续找下去也不会有收获,便打道回府。 “月色如画,怎忍心辜负?两位不去散散步?”方星翊道。 “正有此意。”雪凌寒笑看莫待,“想去哪?远近都无所谓,反而咱俩可以御剑。” “大半夜的就别飞来飞去的吧。莲花湖的环境不错,也很适合赏月,不如咱们去哪里坐会?” 雪凌寒牵起莫待的手道:“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莫待本欲抽回手,又见方星翊看着,便随了雪凌寒的意。 刚到莲花湖畔,就见凌秋雁哭着过来了。雪凌寒与方星翊不约而同隐身到花丛,只剩莫待一人站在路中间。莫待也没避让,径直迎了上去:“凌姑娘,这么晚出来是有什么事么?” 凌秋雁忙擦干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我出来透透气。人面参找到了吗?” “没呢。那家伙比人还聪明,估计闻风而逃了。夜月呢,他怎么不陪你?” “他……他……”凌秋雁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已经睡了,我没叫他。” 四周无人,只有花与树摇曳生姿,暗影横斜。 “这两天赶路忙,他可能累了。”莫待微微笑道,“我刚吃了点东西,想消消食。姑娘若没事,可否陪我四处走走?” “我……不了。你身体也不好,又连日奔波,早点休息吧。我在附近走走也就回去了。”凌秋雁说着朝莲花湖旁的一处凉亭走去,那里地势高,视线开阔,可以将整个莲花湖收于眼底。没走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含泪叫道:“莫大哥……一直以来,多谢你的指教与照拂。如果将来有机会,小妹还想请莫大哥赐教剑法,可好?”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昵的称呼莫待,雪凌寒颇为惊讶。莫待也有种异样的感觉:“好!我答应过百花羞前辈要陪她练剑。回去以后咱们寻个好日子,煮酒论剑,一醉方休。” 凌秋雁端庄一礼:“多谢莫大哥!小妹告退!” “留步。”莫待道,“秋雁,既然你唤我一声大哥,就别拿我当外人。你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如果有我能分担的,一定要说。” 凌秋雁强颜道:“没有。我……挺好的。您别担心我。” 莫待不好再问。待她远去,雪凌寒与方星翊才现身。莫待道:“凌姑娘外柔内刚,不是伤心极了是不会哭的。我得找夜月问问清楚。” “这大半晚上的,上哪儿找他去?”雪凌寒道,“不如明天早上再问。” “不行。事不过当时。能今天解决就不拖到明天。反正你俩也没事忙,陪我走一趟?” “我是无所谓的。星翊,你呢?” “我就更无所谓了。一起去吧!” 依着莫待的意思,三人顺着凌秋雁留下的香味一路查找,终于在碧灵镇有名的圣湖寒烟翠旁找到了正在打水漂的夜月灿。 莫待道:“寒烟翠旁一点红,来年开做并蒂花。要是碧灵镇的人知道你往这许愿湖里扔石头,估计会把你大卸八块。” 碧波微漾的湖面上,一朵朵并蒂莲开得正艳。氤氲的水汽将周围的景物衬得朦胧而虚幻,一切都漂浮在一种不真实的美丽中。尽管月光清白,一花一木皆可亲近,但寒烟翠总给人神秘幽深的印象,诡异得令人望而生畏。 “我就扔!就扔!”说着夜月灿又扔出块石头,漂出一长串弯来拐去的漂亮水花。“什么破圣湖烂圣湖,一点也不灵!” 莫待捡了块薄薄的石片玩耍:“看见凌姑娘了么?星翊上神有事想问她。” 方星翊也不反驳,点头不语。 “天知道她在哪儿。”夜月灿不耐烦地道,“我又没有镜花水月,可随时掌握她的去向。” “你们吵架了?为何?” “是,吵架了。不行?” “行,有啥不行的。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两个大活人吵个架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别因为吵架产生隔阂,影响感情就好。” “别跟我谈感情,烦!” “哟,火气这么大,看来事儿不小。是你不对还是凌姑娘不对?若是凌姑娘做得不对,你打我一顿消消气,回去好好跟她说清楚。凌姑娘通情达理,蕙质兰心,她自会改正。若是你错了,你也要及时道歉。女孩子很好哄,只要你认错态度好,她都不会太计较。” “你说得轻巧!秋雁是什么性格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太认死理了!” “我是不了解凌姑娘,但我知道对错。说说看,你们到底为什么不愉快。” “说就说,反正我没错!”夜月灿看看雪凌寒,又看看方星翊,犹豫片刻后道,“早些时候,我与秋雁约在这里放纸船,许愿三生。我早到了,就四处蹓跶看风景。这时候过来一个采花姑娘,我见她头上和肩上满是落花,便与她说明,然后随手帮她将花拂去。巧不巧的,刚好秋雁过来看到了,她说我不守规矩,我不服气,就与她争了几句。后来,我们就不欢而散了。” “凌姑娘没说错,你确实不守规矩。你有婚约在身,本就应该主动与单身女子避嫌。就算没有婚约,也该约束自己,因为这事关男女界限。替异性拂落花乃亲密之举,非亲人或情人不可为。你与那女子素不相识,却如此这般,说你不守规矩都太客气了。凌姑娘没错,错的是你,你必须向她道歉。” “但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事。秋雁说我与那女子玩笑过分,可我当真就只是玩笑而已,没有龌龊的心思。她怎么就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呢?” “什么?你还与别人玩笑?夜月灿,你简直不可救药!”莫待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赶紧去向凌姑娘道歉,她现在应该还在莲花湖旁的凉亭里。深更半夜的,这里又不像仙界那般太平,她一个人可没那么安全。要是她出了事,我活劈了你!” “要劈你现在就劈,反正我不去找她!”夜月灿一屁股坐在湖边,显然火还没消。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凌姑娘一个人在莲花湖。你不担心她?” “谁爱担心谁担心,与我何干?” “你……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不去!我就不去!” “听不懂人话的混球!”莫待脸色铁青,一步步朝夜月灿逼近,捏在手中的石头已化作粉末。雪凌寒忙将他拉至身边,劝道:“有事好好说,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你忘记梅先生的叮嘱了?服了药之后万不能动气,你不要命了?” “你看看他那样子!凌姑娘淌眼抹泪的伤心成那样,他倒还高傲起来了!” “我就高傲,我就这德性!怎么了?不行?凭什么就许她高傲,不许我高傲?每次吵架都是我去哄她,就不兴她来哄我一次?” “知错不改,还胡搅蛮缠,简直岂有此理!” 莫待说着就要动手,慌得雪凌寒紧紧将他圈在怀里:“为别人的事生这么大气,何苦来哉?夜月公子,你少说两句吧!他也是为你好。” “我死不了。你别拦他,让他说。今儿要是不把这理给理顺了,往后还不知道他要惹出什么事祸来。” 夜月灿哼道:“我惹祸我自己担,要你管了么?” 莫待捂住胸口,冷笑道:“你以为我想管你?我是……我是心疼凌姑娘。” 夜月灿正要还嘴,雪凌寒一嗓子吼得他怀疑自己幻听了:“闭嘴吧你!他刚吃了药,你非要气得他把药吐出来才高兴?” 夜月灿看了看莫待的脸,总算不说话了。 方星翊道:“莫公子,情之一事,最难断是非。该说的你说了,该做的你也做了,你就很对得起朋友间的情谊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能押着夜月公子去向凌姑娘赔礼道歉是不是?我若是你,就护好凌姑娘的周全,其它的事就交由他们自己处理吧。再不济,还可以交给时间。” 雪凌寒忙道:“星翊说的在理。咱们这就回客栈,我让夏天和穆婉秋去陪着凌姑娘,好不好?快别生气了!看看你这一头汗,何苦来着?” 莫待将粉末撒进草丛,冷冷地道:“夜月灿,你知不知道‘寒烟翠旁一点红’指的是什么?” “我需要知道么?” “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跑来这里许愿?凡是来圣湖许愿的女子,都会将一滴心头血滴入湖水中,以此祈愿自己早遇良人,婚姻美满。而凡人的一滴心头血相当于十年的寿命,若不是至情至性之人,谁会如此?吾望圣湖有灵,惩罚用情不专的人。” “你咒我?” “我只是警告你。凌姑娘无事便好,若她有事……我绝饶不了你!” “算了。咱们走吧。”雪凌寒拉着莫待的手,一溜烟朝碧云天去了。 夜月灿道:“他……他的伤还是很严重?” “已经好多了。”方星翊慢声道,“莫公子生气,是因为你与凌姑娘本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璧人,他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中途离散。你也不希望与凌姑娘分开吧?” “那是当然!” “既然不想分开,那你们就要彼此包容,彼此体谅,彼此珍惜。凌姑娘在乎你,才会计较你与旁人的亲密。倘若有一天她不在乎你了,不想与你继续走下去了,你就是日日歌舞,夜夜笙箫,整日里醉卧勾栏,她也不会多说你一个字。你不想她那样对你吧?如果不想,就快去找她。” “我……她这会正在气头上,我没本事哄好她。” “你不用哄她,只要陪着她就行。她去哪,你就跟到哪。刚才莫公子不是说了么,凌姑娘心软,她不会对你怎样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不熟。” 方星翊笑了笑道:“任何有可能影响这次修行的事我都不希望发生。”说完,闪身离了寒烟翠,留下夜月灿独自望月思量。 长街上,打更的小伙计依旧精神抖擞,没有半分睡意。偶尔想歇脚了,便依着相思树,望着月亮出神。他眼里的光梦幻而圣洁,与他的外貌与穿戴极不相称,不知道此刻他在思念谁。 碧云天里,众人早已进入梦乡。夏天刚被唤醒时还相当不乐意,待一看清是雪凌寒,立马笑容满面。听说要去找凌秋雁,她很是不解:“凌姐姐已经回来了呀!路过我窗前时我俩还说了几句话。不信我叫门去?” “你没听错?确定是凌姑娘没错么?” “师父!您怎么能不相信您徒儿我的耳朵!” “不是不相信你。是我们刚与她见过,按时间算,这会她还回不来。” “凌姐姐已经掌握了缩地术,走在你们前头易如反掌。算了,我还去把她叫出来吧,省得师父担心。” “不必了。你去睡吧,记得锁好门窗。” 莫待松了口气,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许。 抬眼望去,星月无光,似乎有雨将至。 第八卷:棋子29 清晨。旭日东升,金光四射。仙门弟子齐聚在碧云天前,准备出发前往骷髅山。雪凌寒特意查看了百花门的弟子,齐齐整整,一个不少。凌秋雁除了眼睛略微有些浮肿,精神状态还好。夜月灿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与她隔着很长一段距离。 季怀安将重要事项又强调了一遍,众人就出发了。莫待正琢磨如何撇开雪凌寒单独行动,方星翊过来了:“凌寒,你带他们先行,我与莫公子再去看看昨夜设的化妖网是否无恙。” “就别劳动他奔波了,还是我与你去吧。” “莫公子心细,又擅长追踪,我俩正好配合。姑姑指定了你为这次行动的带队人,你若不跟他们一道,回头姑姑该不高兴了。” “也是。那化妖网可阻止妖魔异化,十分要紧,也只有你俩去检验我才放心。”雪凌寒紧握莫待的手,叮嘱道,“万事小心!我在芳菲林等你。” 莫待笑道:“有星翊上神陪同你还担心什么?走吧,莫误了时辰。” “有事让星翊担着,你别动怒,更不要轻易出手,保持情绪稳定。”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与你汇合。” “星翊,照顾好他。要是他受了伤,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方星翊道:“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那要不你与他同去?” “他哪里是不放心你,他是怕我给你添麻烦。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就没搭档了。” 雪凌寒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待完全看不见他的背影,莫待问:“星翊上神单独留下我,是如何打算?” “你没在梅先生面前揭穿我,我带你到骷髅山。咱们两清。” “不先去查验化妖网么?” “天亮前我已检查过了。” 莫待将袖子递给方星翊:“凌寒不喜旁人碰我,你将就下。” “不将就。”方星翊抓住他的胳膊御剑飞行,途中以一个漂亮的姿势绕过一处直插云中的山峦,“骷髅山没有弱小,个顶个的扎手货。以你现在这风吹倒的状态,你准备怎么应付?” “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反正我打不过也情有可原,我可是重伤初愈。” “伤再重也不该一点灵力没有。凌寒不傻,季怀安更是精明,他们一眼就能看穿你的伪装。你趁早打算。” “除非有人立马送我百年灵力,不然我怎么打算都没用,毕竟这玩意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有的。所以啰,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我动手这事就完美落幕了。星翊上神怎么突然关心起在下来了?” “我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不希望被你拖累。” “明白,明白。如果不幸遇上了麻烦,在下一定死得远远的,绝对不会碍上神您的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随你怎么想吧。”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我现在就是一块肉,你想切丝还是剁馅,我有权利说不么?不过,在下手之前还请上神三思。” “你很怕死?” “上神不怕死?不怕死还修什么仙?”莫待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只是不想死于阴谋算计罢了。” “可有些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懂了。那么,我尽量听话点,不让上神多费手脚。”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重要。上神还是专心御剑吧,别让他们久等。” 两人都不再说话。方星翊控制着速度,在一个非常合适的时间点与雪凌寒一行汇合。季怀安清点完人数,确定没有掉队的,便准备行动。 忽然,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七爪八臂人面参的气息——飘至方星翊的鼻端。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方星翊环视四下,没发现异常,而那丝气息也消失不见了。见他神色有异,雪凌寒也警惕地将周围扫视了一遍,却见众人严阵以待,一个个表情严肃,神经紧绷,只有凌秋雁正对镜整理发髻,轻松自在。 莫待一直关注着凌秋雁,他实在想不明白,为情所伤的人还有心思在意妆容是否完美。且当众理妆这种事,李霜绡会做,雪千色会做,但凌秋雁绝不会做。她是那样腼腆内秀的人啊!他使了个眼色,雪凌寒立即弹出一点灵力,直奔凌秋雁的眼睛。 凌秋雁凌空而起,咯咯笑道:“凌寒上仙也太不讲规矩了,招呼都不打就跟奴家动手。”她身形突变,猛地伸出八条藤蔓似的手臂,掏了离她最近的八名男弟子的灵丹吞下,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他们扔到一边。“仙界的新人一届不如一届了,这味道可太差劲了!” 夜月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你是谁?你把秋雁藏哪里去了?” “不就在你面前么?小没良心的,一夜不见连未婚妻都不认识啦?”凌秋雁舔着娇艳的嘴唇,迈着妖娆婀娜的步伐在一截枯木上坐下,神情慵倦。“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真真累死奴家了!哎呀,想知道奴家姓甚名谁直接问就是了嘛,何必这么苦大仇深地盯着奴家看。奴家的胆子可小了,你们一个个的别这么凶好不好呀?” “你是白发蛇姬安如意?” “星翊小官人是日夜都惦记着奴家么?不然,怎么一下就认出奴家来了?” “人面参被你吃了?”方星翊示意众人后退,“一下子吃掉整个参,你不怕肚子疼?” “哟,星翊小官人成神后可比从前温柔体贴多了,竟懂得心疼奴家会不会腹痛。要不你过来摸摸,看看奴家有没有消化不良?奴家不怪你非礼。”安如意露出本来面目,肤色偏白,碧眼深瞳,纤手长腿,是个比李霜绡还要妖媚三分的瘦高个女子。只是她一头长发及地,黑得比油墨还黑,与她的名号委实不相称。“奴家有个疑问,星翊小官人怎么知道奴家吃了整根参,而不是半根?” “恕难奉告。” “淘气!一点都不可爱!”安如意用手指梳理着头发,舔着嘴唇道,“人面参确实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星翊小官人来迟一步,它已经被奴家消化掉了。” 方星翊不气不恼,一只手已蓄力待发:“我们这次来骷髅山不找你,你趁早把那几名弟子的丹吐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 安如意趴在枯木上,像没长骨头似的绵软:“大人不能糊弄小孩,男人也不许糊弄女人。你们来此摆明了就是要拿骷髅山练手,现在却又说要放奴家一条生路,奴家不属于骷髅山么?奴家可是从出生之日起就一直住在这里,哪儿也没去过,这里就是奴家的家。所以呢,您该动手就动手,奴家看中哪个也就吃哪个,谁都别虚情假意地瞎客套了。” “这么说,这件事是没得商量了?” “想商量也不难。你让奴家吃个味道好的,奴家就把那群废物的丹都还给你。”安如意妖冶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停留在莫待身上。“这位小官人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没有令奴家厌恶的气味,吃起来应该不错的。” 莫待慌忙闪到雪凌寒背后,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来:“不不不……我的肉太干巴了,没什么油水,容易硌坏姑娘的牙。要不你吃星翊上神吧?你看他都成神了,还这么水灵灵白嫩嫩的,可见日常保养得非常到位。吃肉就得吃这样的,不伤肠胃,营养丰富,口感还很好。” 若不是大敌当前,雪凌寒一准爆笑。 方星翊暗自皱眉:这个人真是…… 安如意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可是,奴家就想吃你,怎么办?” 莫待道:“这个嘛,其实也容易。你把凌姑娘还来,我就让你吃。” “呀,这可不好办了。凌秋雁是到目前为止奴家最满意的容器,是不能还给你的。” “那完蛋了,咱俩没得谈了。姑娘别浪费心思在我这连废物都算不上的人身上了,还是看看有没有别的美味吧!如果你不满意星翊上神,不妨看看怀安上神。他是敦厚之人,又已成家立业,懂得如何体贴人,决计不会像星翊上神那样,只惦记着占你的便宜而不给你好处。” 方星翊心想:不爱说话的人突然开始胡说八道,多半是有所图。难道他是想借此让安如意放松防备,让我和凌寒动手拿下她?他没有给雪凌寒暗示,一来是他知道莫待与雪凌寒心有灵犀,二来他相信就算雪凌寒暂时没有领会莫待的意思,只要他一动手,雪凌寒必定及时反应,配合得当。 季怀安笑道:“莫小公子,你既知我已成家,为何还要将祸水引向我?” 莫待可怜兮兮地道:“不引向你,难道要我留以自用?如意姑娘貌美,我是愿意的,可是凌寒不愿意啊!如此,就只能委屈季兄你了。” “我倒是想替小公子挡了这桃花,奈何年岁已高,只想守着家中贤妻安稳度日,不愿再生是非。这桃花还是让给那尚未娶妻的吧!” 莫待双手一摊,颇为无奈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意姑娘的心愿在下怕是满足不了了。不如,先欠着?等我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再给姑娘送来?” “小公子安排得这么合情合理,奴家哪好意思说不啊?”安如意笑着叹了口气道,“亏得奴家早早地得了消息,这一行人里奴家第一个要防的就是小公子你。要不然,就你人畜无害的小模样,奴家还真不会防备你。你不愿意让奴家吃就算啦,反正奴家现在还不饿。当然,你也别想着抓奴家了,奴家这身体滑溜的很,蚊虫站上去都要劈叉,一般人是抓不住的。”安如意又幻化出凌秋雁的模样,十分哀怨地看着夜月灿:“冤家,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让我被人抓了去?你这个薄情的负心人!”话音刚落,她又一副卖花姑娘的打扮,“夜月小官人,奴家这花新鲜得很,只要一两银子一朵,你还要么?昨夜,多谢你替奴家拂去满身落花。” “那个卖花女和采花女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盯上我?” “为什么?亏你还有脸问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凌秋雁,你选男人的眼光也太差了吧!真是可悲、可怜、可叹啊!” “我做错事我自会去认错,跟你没关系。再问你一遍,秋雁在哪里?” “你这人真没意思,啰里啰嗦的。不是跟你说了么?她就在你面前。” 莫待道:“如意姑娘,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愿意让你吃了。只是你得告诉我,凌姑娘还能不能恢复人形?” “莫小公子这话说得可不怎么礼貌。奴家不是人?奴家现在不是人形?”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知道我没有恶意,不过是想知道凌姑娘的现状。” “她很好,好得很,比跟这个没良心的登徒子在一起好一千倍一万倍。” “那我就放心了。我有件事想跟凌姑娘确认,能不能麻烦如意姑娘叫她出来与我见一面。” “奴家不怕麻烦,奈何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就因为昨夜她与夜月的不愉快?” “是,也不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简单的道理小公子不会不明白吧?凌秋雁不但不想见你们,连人也不愿意做了。小公子是不是很难相信奴家的话?” “没错。我不觉得凌姑娘是那种遇到一点挫折就放弃自己的人。”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对这个负心汉付出了多少真心,对他们的未来抱有多么美好的期待!越痴心就越伤心,越伤心也就越决绝。男女同理。” 夜月灿道:“秋雁绝不会弃我于不顾!定是你这妖妇蛊惑了她!” 雪凌寒心想:这人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还是本身就没长脑子?语迟好言好语了这半天,就是想博得安如意的好感,不让她伤凌秋雁。他倒好,两句话就让语迟前功尽弃。 方星翊道:“夜月公子别着急。安如意虽是千年大妖,却并不乱杀生,凌姑娘暂时是安全的。” “还是星翊小官人嘴甜,懂事,奴家都不好意思生气了。” 莫待笑道:“既然不生气了,那你能帮忙劝劝凌姑娘么?” 第八卷:棋子30 “劝?这话好笑了!奴家为什么要劝她?又以什么立场劝她?”安如意软软地叹了口气,软声道,“奴家有个姐妹说过这样一段话:为什么我宁愿做妖做魔甚至做鬼也不想做人?因为这个世道对女人太不公平了!女人要承担生养的重责,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还得想办法养家糊口,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未必能得一个好脸色。而男人呢?干完他自己那点事便可以翘着腿当大爷,心安理得地等着女人端茶递水,桌子上吃桌子上推,饭菜稍不合口味还不高兴。在很多人看来,再丑陋再窝囊再糟糕再没用的男人,只要他不和别的女人行苟且之事,就不算犯规,就是好男人,就得养着、供着、伺候着。即便行了苟且之事,要么怪罪外面的花草出了墙,不守妇道,魅惑勾引;要么就是家中的正室年老色衰没本事,留不住男人的心……如此这般,等等等等。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都是女人的过,与男人何干?从古自今,有几人设身处地为女人考虑?考虑她们的不易,考虑她们的悲喜,考虑她们的需求。就好像她们天生就低男人一等,活该被不公平对待。就拿你来说吧!夜月灿,你出身名门望族,自视甚高,自认为自己的心胸与见识都很有些不同。其实说到底,你与你鄙视的那些人是一样的,你们是一丘之貉。你心里没有男女界限,打心眼里就不觉得男人花心滥情有什么错,而女人天生就该逆来顺受。所以,你才会在凌秋雁对你的行为提出质疑时,指责她不明事理,小题大做,不够大度,根本不考虑她的感受。瞧瞧,多悲哀啊!彼此相爱的人也不过如此。” 夜月灿道:“我承认我有时做事没分寸,欠考虑,可我从未有二心!” “伤害只会在你生二心时才会有么?幼稚!”安如意蘸了脸上的泪水,在手掌心画圈。“这不是奴家的眼泪,是凌秋雁的。知道她为什么哭么?不是因为她舍不得你,而是因为奴家说到她心坎上了。凌秋雁,与奴家共生吧!离了男人,没了爱情,咱女人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你不必害怕,奴家会对你好。最起码,奴家不会错而不自知。” “你对她再好,你们也不是一路人,她不能跟你在一起!” “她跟你倒是一路人,可你又给了她什么?除了眼泪,除了心伤,除了焦虑和不安,你还给过她什么?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心血来潮的空口一诺?还是镜花水月般的宏图愿景?夜月灿,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也别自己感动自己了。你记住,光说不练假把式,做不到的叫欺骗。” 夜月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心如刀绞,悔不当初。这一刻,如果杀了他能换回凌秋雁,他会毫不犹豫举剑自刎。他后悔与凌秋雁吵架,后悔没听莫待的话,后悔往日的种种。“我不与你辩了。只求你……求你把秋雁还给我!” “晚了,她已经属于我了!你们若要杀奴家,就得先杀死她。好心提醒一句,这姓凌的丫头没有死,她只是被奴家寄生了。从此以后,她与奴家实打实的同生共死。星翊上神,你若想对奴家出手,可得先想好后果。” 方星翊犯了难。若以实力论,安如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投鼠忌器,他便不能放手迎敌,终究是吃亏。最要紧的,是他无法保证在击毙安如意时还能不伤凌秋雁。他收了手,准备制定出可行的方案后再行动。 夜月灿高举的剑颓然落下。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安如意,苦苦哀求:“你把秋雁还给我好不好?只要你把她还给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包括跪下求奴家?” “只要秋雁平安,我愿以命相换!” “失去方知情深。人类的劣根性!” “你给句准话,要我怎么做才行?” “奴家也不知道。容奴家再想想。” “先封印你,再把你与她剥离,会怎么样?”莫待挥手将夜月灿送到雪凌寒身边,自己则站到安如意面前。“是你死的几率大,还是凌姑娘死的几率大?” “封印?哈哈哈……”安如意笑得花枝乱颤,“莫小官人,知道为什么像梅染那样高高在上的神都想得到人面参么?不但因为这东西是医药圣品,也因为它可以完美地隐藏食用者本身的灵力,最为重要的是它还能抵御封印造成的伤害。想封印奴家,除非巫族的天绝。而且,使用天绝的人至少得拥有上神以上的灵力。否则,想都别想!只可惜,巫族和仙界素无往来,你们怕是找不出符合条件的人来。” “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也没有。安如意,你听好了,凌姑娘无恙,你便无恙。若哪天你伤了凌姑娘的根本,害她不能恢复人身,我会扒了你的蛇皮做腰带。”莫待的口气淡淡的,像是在与人闲谈。“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奴家还可以近距离解释给小公子你听。”安如意化作一股浓烟席卷而来,莫待岿然不动,不躲不闪,也没想与她对抗。等她到了面前,伸出右手在她眼前来回一晃:“你可认得这东西?” 安如意立即变回人形,硬生生收了掌:“你怎么会……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只要记住我说的话就行了。” “他老人家现在还好么?” “待在那地方,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安如意审视莫待半晌,隐身离去:“莫小官人,别这么狠心,奴家的皮不值几个钱。看在你的面子上,奴家会好生照顾凌秋雁,直到你们找到符合条件的人为止。不过,别让奴家等太久了……” 方星翊道:“安如意化他人之相的能力堪比上神,你以后很难找到她。”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莫待扫了夜月灿一眼,轻声道,“你还是回碧云天去吧。回去跟谢三公子待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夜月灿握剑的手青筋暴跳:“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去救秋雁!” “救人的事急不得,得从长计议,等试炼结束后咱们再细细打算。你现在状态不佳,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不如回去稳妥。” “不!我不走,我要去救秋雁……”夜月灿的眼神执拗而癫狂,“不把她救出来我哪儿也不去!” 莫待沉了脸道:“能不能懂点事?现在是儿女情长,后悔痛苦,呼天抢地的时候么?好吧,依着你的意思咱们现在就去找安如意。找到之后呢?你预备如何?这里有人会天绝么?没有。安如意会大发慈悲放凌姑娘一条生路么?不会。那么,找她的意义何在?将她囚禁起来么?” “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先带她回百花门去。”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带她回去没有任何意义!” 雪凌寒忙道:“有话慢慢说。别着急,别生气!” 莫待缓了缓口气道:“夜月,作为兄弟,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作为凌姑娘的朋友,我会尽我所能救她脱困。但在那之前,咱们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你回头看看,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为了通过这次试练,哪个不是千锤百炼流汗又流血?咱不能因为一己之欲就打乱早已安排好的事,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是不是?” “你们斩你们的妖,我寻我的人,互不相干。别再劝我了,我现在只想把秋雁救出来,其它的事都不重要。”夜月灿朝着安如意消失的方向追去,一向潇洒的背影显得悲情而苦楚。 不等莫待示意,方星翊已悄然跟上,飞速将夜月灿击倒:“如果让他一个人去追安如意,太容易落入陷阱了。” 雪凌寒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莫待道:“世事难料。他也不想的。” 季怀安道:“听说百花前辈待凌姑娘犹如亲生。这一来,怕又是风波。” 方星翊道:“三界的风波多,不怕再多这一桩。”他挑了两名百花门灵力较低的弟子护送夜月灿回碧云天,其余的人按原计划行事。 一声令下,众人噌地散开,消失在莽莽山林中,唯独夏天没动作。雪凌寒问:“你怎么不行动?有问题?” 夏天面有忧思:“师父,凌姐姐没事吧?我好担心她。” “放心吧,没事的。回到仙界后我们立马安排人手处理这件事。刚才怀安上神也说了,凌姑娘是百花前辈最疼爱的弟子,她一定会想办法救人。” “真的吗?凌姐姐那么好,我真的不忍心看她受伤害。” “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别愁眉苦脸的了,快跟上吧!” “好勒!师父再见!”夏天露出笑容,追先行的人去了。 季怀安道:“看不出来,你这冷淡性子对你这小徒弟倒挺体贴。”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我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说‘体贴’就言过其实了。”雪凌寒面向莫待道,“你说是不是?” 莫待连连点头:“是是是……你只是尽本分,没人误解你。” 季怀安心想:轻云说得一点没错。这两人对待感情的态度迥异,一个敏感多疑,患得患失;一个赤诚坦荡,包容体贴。“莫公子,咱俩也走?” “好啊。两位,回见。”莫大撒腿就跑,兔子似的窜进了草地。 雪凌寒与方星翊张开心网,成功捕捉到每个人的位置。与预计的一样,行动顺利。为保万无一失,镜花水月也派上了用场。众人的影像投影在镜中,就像站在面前那般真切。两人看众弟子斩妖除魔,所向披靡,甚为欢喜。 在雪凌璧的带领下,夏天与林牧野通力协作,斩获颇丰;莫待一边警戒一边采摘花籽,一直没有动手。其余组也都按质按量完成了任务,只有百花门少了夜月灿等四人,结果不算理想。等众人再回到芳菲林时,一扫先前与安如意遭遇时的颓气,个个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只有莫待始终如一,还是那副散淡的模样。 一点异样的声音传入方星翊的耳朵,侧耳倾听,又只有谈笑声。他示意众人安静,一瞬间,芳菲林静如无人。死寂的山林间,叶落无声,缤纷的落花在天地间飘舞,迟迟不肯委地。此时,天色已晚,夜色渐浓,月亮还没升起。若不是仙门弟子此次都着白衣,已很难看清人影。 芳菲林往上两三百米,就是骷髅山山顶。赶上晴朗的天气,这里隐约可见飘渺山的雪反射出的点点亮光。这时候再看,就只剩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这黑暗越来越浓,带着湿答答黏糊糊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芳菲林,将人与人之间,花与树之间,天与地之间的空隙塞得一点不剩。有那怕黑的,已偷偷靠向身边的伙伴,想要寻求一点安慰。 冷风忽起,不但没能吹散黑暗,反而加重了人心中的恐惧。风过处,空气中多了一股夹杂着幽若梨花香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莫待抓住离得最近的夏天翻身后退,同时高声道:“屏住呼吸!风里有毒!”说完将一颗药丸塞进夏天嘴里,低声道:“跟在我身边,千万别离开。” 夏天亦小声问道:“是魔族的人么?” “不像。估计是骷髅山的人。” “我听我师父说,关木通好像和骷髅山有来往。你说会不会是他在捣鬼?”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活着离开这里。药丸的事别告诉你师父,这原是他留给我应急的。要是知道我给了你,他会不高兴的。” “我懂,我懂。我保证不跟师父说。” 雪凌寒撒出两把夜明虫黏在树叶上,芳菲林顿时像燃起了数百只火把,亮堂得宛如白昼。周围无人,还是只有密密挤挤的树与千姿百态的花。腥臊气淡了,空气中又只剩花香。 第八卷:棋子31 几名功力稍浅的弟子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转眼已无力动弹。莫待连忙上前把脉,面色渐渐凝重:“又是梨花榆火。他们需要换血治疗,我没这本事。派人送他们去找雪医仙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方星翊只得又挑出十几名弟子,护送伤员回琅寰山。如此一来,战力便减少了近三分之一。 雪凌寒问:“三叔医术精湛,你为何说只有一线生机?” “目前,敌我态势不明。敌在暗,我在明,我们相当被动。对方借着黑暗的掩护和对环境的熟悉,一上来就杀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其目的有二:一是减少并分散我方的战斗力,再分而击之;二是造成我方人员的心理恐慌,从而挫伤战斗意志。其实这就跟打仗一样,利用天时地利之便,让对方摸不清自己的底细,然后再伺机而动。虽然负责护送伤员的那些弟子身手都很好,但对方必定会在半路设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留在这里,受伤的人必死无疑;努力拼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这就得看带队的人能不能随机应变,在最短的时间里制定出最高妙的战术了。” “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照眼前这个情况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可千万别被这芳菲林美丽安宁的样子蒙蔽了,里面不知道藏有多少埋伏和陷阱。夜间视线不明,我们又不熟悉地形,每前进一步都有被猎杀的可能,原地等待是最稳妥的办法。眼下对方已达成分散我方战斗力的目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接下来将会有一波实力不凡的人来试探我们还剩多少战力。若我方势弱,对方的主战力便会登场,并以速战速决之法,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若我方势强,对方多半会采用车轮战术,一点点消耗我们的体力,直到我们精疲力竭时再一举成擒。总而言之,眼下咱们各方面都不占优势,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得小心应对。” “如此说来,指挥对方作战的是个战术高手了?这可不是骷髅山王曹得雄能有的手段。” “没错。这曹得雄虽然武功盖世,奈何刚愎自用,智商堪忧。只要与他意见不合,无论亲疏,都有可能脑袋落地,血溅当场。他若能想出这么高明的计策来,那他的绰号就不会叫暴躁熊了。想说动他听从安排,本身就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何况还将计划执行得如此周密?躲在他身后的人,说是战术高手都太贬低他了,他是个奇才。” “来这里之前我们做过调查,没听说骷髅山新添了厉害人物啊!” “如果提前得到了消息,我们肯定会提高警惕,加强防范,他们也就不容易得手了。曹得雄再鲁莽,也不会干这种损人利己的蠢事,必定是把这个人藏得严严实实的。” 雪凌寒道:“奇怪了!我们这次所猎杀的妖魔有名的很少,大多数都名不见经传,且围猎结束后,后续仙界也不会有大的举措。按理说,骷髅山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此话差矣。”莫待道,“虽说咱们此行的本意是除魔卫道,但终归是理亏。毕竟,骷髅山只与妖界有过摩擦,从未骚扰过仙界,更没到过人间。他们的罪与恶,只在骷髅山一带和他们过往的经历中。能惩罚他们的,只有那些受害者和替受害者主持公道的侠义之士,而非我等这种打着正义的旗号,实际上却只想拿他们练手的人。既然咱们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杀一气,挑起了事端,那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接受对方的怨恨与报复。安如意露面就杀仙门弟子,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很不赞成这次除魔行动?”雪凌寒有些不悦。 “我赞成真正意义上的除暴安良,不赞成没来由的随心所欲的杀戮。” “聚集在骷髅山的,非奸即恶,不值得同情。为防止他们为祸三界,就必须将他们铲除干净。我等为正义而战,并无不妥。” “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古正邪对立,善与恶须看分明。但正与邪,善与恶从来就是共存共生的,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诛邪,是为了匡正;惩恶,是为了扬善。而匡正扬善的前提,是给正和善存在的空间。如果为了达到除恶务尽的目的,连正和善也一起灭了,匡正扬善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怎么能这么说?公平和正义总是伴随着牺牲。不管是惩恶还是扬善,都难免伤及无辜。只要我们最终扞卫了大多数人的正当权益,过程中的瑕疵可以忽略不计。” “要如何忽略不计?装聋作哑?假装那些被我们杀死的人都该死?据我了解,住在这里的除了那些罪该万死的,还有一部分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们中很多是不满世间现状,不满所处的生存环境,又苦于找不到出路,冲动闯祸后才逃至此处安身立命。倘若不论轻重,但凡做了错事就只能死路一条,在场的各位又有几个能活命?还是那句话,如果只坚守除恶务尽的信条,又何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若犯错之人罪不至死,且有改过之心,向善之意,为何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洗面革心的机会?” “恶人绝无改过自新的可能,他们只会越来越坏。” “不排除这一点。所以,我们才要以最高的警惕心和最强的力量来防范他们做恶,给他们以惩罚,但这不代表我们就有随意决定他们生死的权利。以牙还牙,以暴制暴,带来的不会是安宁,只会衍生出更多的混乱与暴虐。骷髅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雪凌寒闭口默立,似乎不愿意再争论。 有人道:“我觉得二殿下说得挺对的。对坏人宽容,不就等于对好人残忍么?骷髅山的人死就死了,有什么打紧的!” 有人道:“来的时候仙后说了,骷髅山就没有一个好人。偶尔有个良心发现的,也是为了他们那点见不得人的目的。那安如意算好说话的了,都这般凶残。倘若是那不好说话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拿他们练手,有何不妥?” 有人道:“说得就是!甘愿与妖魔鬼怪为伍的,能有什么好人!替天行道乃我等本分。偶有错杀,枉杀,也无伤大雅。” 有人道:“可不是嘛!既然是替天行道,又何来对错一说?莫公子也是仙门弟子,怎么反倒同情起这些妖魔鬼怪来了?” ……………… 莫待将纷纷议论听在耳里,无奈叹道:“我知道,因为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很多人都不赞成我的观点,觉得我妇人之仁,自然也就无法对骷髅山抱一丝同情。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人如果没有同理心,与禽兽何异?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我今日之论,各位权当笑话一场。但愿你们永远不要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行为有多么荒唐可笑。” 夏天暗中比着手势,用唇语道:你别说话了,我师父已经不高兴了。 莫待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诸位,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一高兴就爱胡言乱语。莫怪,莫怪。” 雪凌寒苦笑:“你这些话切莫让母后听见了。” 季安然笑道:“大家随便闲聊的话谁会当真。” 方星翊盯着莫待看了很久很久,一个字没说。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居然能看懂我骷髅山的不易。难得,难得!”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咳着嗽窜出树林,盘着两条小短腿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摆摆地坐上安如意坐过的枯木。“高挑瘦削,面目清秀,腰悬长笛,没有佩剑。是你了!没错,就是你!” “老人家认得我?” “不认识。是娃娃们告诉老朽,说有个不佩剑的小公子没出手杀人。” “我不杀人不是因为我心肠好,而是因为我懒。老人家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吧,这里风大,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 “那小子没诓骗老朽,你这小娃娃真有一副慈悲心肠。甚好,甚好!”小老头用拐杖敲敲枯木,咳嗽道,“咳咳咳……我说娃娃们,咱们这根藤上的人讲究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既然这位小公子对咱们抱有一丝仁慈,那咱们也不能翻脸无情。这拨人留他一个回去报信就得,其余的格杀勿论!” 变戏法似的,芳菲林中顷刻间便多了上百名形形色色的男女,他们手持形形色色的武器,穿着形形色色的衣裳,神情却如出一辙的桀骜狂野,看向仙界弟子的眼更是满含仇视与厌恶,鄙薄与不屑。他们似乎早已定好了目标,一现身就奔着对方去了,让刀光剑影的拼杀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与方星翊对阵的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双胞胎姐妹,两人的蝴蝶剑使得出神入化,剑招却完全相反,将方星翊的清霜剑克得死死的,一丝便宜也讨不到。好在方星翊经验老道灵力高深,双方暂时打成平手。和雪凌寒过招的同样是个女人,只是年龄稍长不苟言笑,掌中一对子母流星锤舞得密不透风,没有半点破绽可寻,压制得雪凌寒只能守不能攻。除了莫待没人理会,旁人都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自顾不暇,分身乏术。 小老头捋着颌下编成小辫的白须,笑眯眯地道:“老朽年迈体弱,小公子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咱俩又都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破烂事。不如一起开溜躲个清静?” 莫待苦笑:“老人家,您这不是爱惜我,是故意为我树敌。先前我不动手不杀人,是因为我的同伴没有危险。现在这种情况,我不想动手也得动手了。” 小老头的拐杖敲得梆梆响:“咳咳咳……年轻人不能不讲武德!老朽都这把年纪了,没几天好活了,小公子就不能让着点老朽么?”话虽这么说,他那只重达百斤的铁木梨拐杖已到了莫待跟前。莫待也不含糊,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招数将其化解。两人说着笑着,像是一对忘年之交,但谁也没手下留情。 莫待正盘算着如何快速脱身,忽听得夏天一声惊叫:“师父!师父您怎么了?”循声望去,只见雪凌寒倒在地上,身体已蜷缩成团,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莫待虚晃一掌,转身直奔而去。小老头扔出一根银白色的索套,套住了他的双腿:“小公子莫急,莫急嘛……” 莫待顿时双眉倒竖:“别逼我!” 小老头笑道:“这锁套乃是用千年金羽蓑和篱落编织而成,普通灵器难伤它分毫。小公子不用剑,要如何……” 一道寒光闪过,索套碎成了一寸一寸的破烂。莫待冷声道:“再敢纠缠不休,下次落地的,将是你项上人头!”他脚下轻滑,在缠斗的人群中蛇行。 小老头将断绳拢在怀里,捶胸顿足道:“咳咳咳……情报有误,情报有误!是哪个王八蛋说他没剑的!他不但有剑,还是好剑!可惜了老朽的索套啊,可惜了了……小兔崽子,不是说你怜贫惜弱,从不轻易与人结怨么?老朽也没伤着你啊,你怎么倒急了!咳咳咳……老朽的宝贝啊!” 这当口,子母流星锤携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雪凌寒的后脑勺,显然是想一击毙命。众人谁也来不及救护,不由得齐声惊呼。千钧一发之际,锁魂簪迎头撞上流星锤,将其撞歪了寸许,流星锤擦着雪凌寒的头皮过去,带着一小撮头发落地。紧接着一道白影闪过,莫待已挡在雪凌寒前面。灵犀闪着寒光,指向用锤的女人:“好黑的心肠!速速退下!不然,休怪我无情!” “我这人听劝,不动手就不动手。” 莫待盯着那女人的一举一动,问:“凌寒,能站起来么?” 雪凌寒抖得厉害,费了很大的劲才颤声道:“我……冷!” 那女人笑道:“哟,还挺准时的。小公子,你打算怎么保全他?” “打败你们,不就可以保全他了。” “我看你还没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吧?你仔细瞧瞧,他毫发无损,却虚汗淋漓,神志不清,还一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样子。可知这是为何?” “难道不是你用暗器算计他?” “我?我哪有那本事。”那女人用一种看猴的表情看着雪凌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是他已经开始成神的虚化了。恭喜呀,仙界又将多一位上神。” 莫待一惊:“虚化?你说凌寒?今年是他的虚化年?” “是不是你不比我清楚?我记得仙界的老东西留有一句名言:虚化的神比不过刚出生的人。雪凌寒也真是命不好,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虚化。我现在完全不想跟你打架,我关心的是尊贵无比的凌寒公子会以何种姿态虚化为神。可千万别是……一坨屎!” 第八卷:棋子32 方星翊道:“莫听她瞎说!凌寒的虚化年分与旁人不一样,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一年虚化。”他避开双胞胎的纠缠,于忙乱中扶起雪凌寒,心中叫苦不迭:看这样子还真被她说中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女子捕捉到了他眼中细微的不安,转动着流星锤道:“别慌,别怕。我们不像你们那么不讲道理,不会拿雪凌寒怎样,最多将他剔骨剜心,熬成汤送给方清歌那个贱妇!她不是最喜欢看别人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么?也该让她尝尝这个滋味了。” 莫待嘴角一挑,笑道:“骷髅山风大,小心你的舌头。星翊上神,你带凌寒速回碧云天,路上小心。” “我还有任务没完成,不能走。你带他回去!”方星翊将雪凌寒交到莫待手中,“一定要保护好他!拜托了!” 莫待看看陷入苦战的仙门弟子,又看看怀里越缩越小、越来越虚弱的雪凌寒,摘下灵力袋扔给季怀安:“季兄,这里有两千年的灵力,请物尽其用。” 季怀安道:“莫公子放心,我必定不会浪费你的心意。” 莫待正准备离开,却见夏天被一男一女刺伤了胳膊,已被逼至绝境。来不及细想,他带着雪凌寒绕到夏天身后,推她避开砍向脖颈的刀,转手将她丢到季怀安身边:“夏姑娘有伤在身,还望季兄护她周全。” “明白!”季安然大手一挥,将夏天纳入了自己的保护圈。 放眼看去,仙门弟子死的死,伤的伤,战况十分惨烈。就是方星翊,也没能万全,腿上中了一记飞枪,血流不止。照这种事态发展下去,如果曹得雄再增派人手,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方星翊见莫待站着不动,忙转到他面前:“怎么还不走?”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怕是你也难逃一死。” “就是因为情况严峻,才让你带他走。这里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神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莫待踢飞一把射向雪凌寒的六棱带钩尖刀,眼眉间隐隐透着烦躁,似乎心中有未决之事。 “大不了以命换命。总之我会想法保全他们,绝不苟且。” “以命换命?你能换得几人?何况这帮人都憋着一股劲,不杀光仙门弟子誓不罢休。如此一来,你就更难救人了。” “能救一人是一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救他们脱困。” “他们脱困,然后呢?你葬身此间?让我一辈子内疚你的死?切,你想得倒美!我才不要欠你!罢了罢了……”莫待把心一横,将一颗信号弹扔向高空。伴随着一声巨响,一朵光华夺目的巨型红蔷薇铺满了半个天空,骷髅山只是它倒悬在地的细小花蕊。火花照耀下,一株古松下,关木通背着手的身影隐约可见。 蔷薇?方星翊心头一惊:“你这是?” “你拼命不如我拼命,你死不如我死,反正本公子也没想长生不老。如果我死了,替我看好凌寒,别让他做傻事。”趁众人被信号弹吸引了注意力,莫待弹身跳向高处,朗声道:“仙门弟子听着!一炷香后,援军必到!尔等先保住性命,再图其它!” 流星锤出手,本是以莫待的背心为目标,最后只砸中了他的腿。他负伤离去,消失在黑夜中。方星翊与季怀安随即调整战术,只守不攻。 蔷薇散尽,落下带着香气的灰烬。芳菲林的夜晚没有因为这美丽的蔷薇停止杀戮,依然血雨腥风。 骷髅山山顶,曹得雄高兴得忘乎所以:“先生!先生运筹帷幄,解了我骷髅山之危,曹某感激不尽!” “你我各取所需,不必客套。”浑身裹黑的男子言辞相当冷淡,“这只是个开始,有什么可高兴的。” “知道,知道!先生为何放姓莫的小子生路?” “我自有道理。派出去劫杀的人都回来了么?” “回来了。依着先生的指示,伤员一个没动,杀的都是背景不够硬没人撑腰的护卫,上面有人罩着的关系户都只是意思了意思就放走了。” 黑衣男子吹去一点飘至眼前的烟灰,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思量。 “先生,曹某有一事不明,为什么先生不把他们全部杀了?” “我们此战的目的是为了保住骷髅山,让方清歌知难而退。若杀了有权有势后台硬的嫡系,和他们沾亲带故的哪个是善茬?哪个肯善罢甘休?这也正好给了方清歌清剿骷髅山的借口,她必定派大军前来征讨。到那个时候,骷髅山将遭受灭顶之灾,再也无力回天。若只杀些出身寒微的小鱼小虾,不管他们是嫡系还是旁支,不管他们的家眷如何哀恳,方清歌都不会出兵,因为她从那些人身上捞不到好处,也就不会为他们兴师动众。这跟你把你手下那些没后台的人拿去给仙门弟子当试炼品是一个道理:没人会在意弱者的诉求。” “先生看着文质彬彬,言语温和,这心肠竟比曹某还狠!佩服,佩服!” “再狠也狠不过那位仙后大人。瞧瞧人家这一举多得的计策,还真有点萧尧的风范。骷髅山要是落入了她的手,谢轻晗如芒刺在背,绝不敢轻易与萧尧开战,因为从骷髅山去缥缈山太方便了。孟星魂又如鲠在喉,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死死的。仙界还可以将这里建成一个屯兵的据点,可监察鹰愁涧,为再次图谋妖界做准备。这次她铩羽而归,至少一年以内骷髅山不会有战事。” “如果他朝方清歌再来侵犯,还请先生指点!” “只要你按协约办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是!明日我便会派人散播消息,说这梨花榆火原本就是仙界之物。雪重楼想用解药救人就不可能了,不然,不就正好印证了传言么?如果他想救那几名弟子,就只能用以灵养灵,以血换血。他灵力虽高,但一下子要救那么多人恐怕也会折损不少。你说他会不会找梅染帮忙?” “他想。可惜没机会了。梅染早就料到仙界此番讨不了好,回到琅寰山就闭关了。”黑衣人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暗自思忖:死的人中绝大部分是俗家弟子,若雪重楼救人也只救嫡系而不管俗家弟子的死活,必然引起俗家派系的不满。今年是仙界的大选年,方清歌再看不上旁支别系,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较劲。要知道,十个俗家弟子可投一票。也许就是这一票,便可决定方清歌是否能继续掌管仙界。所以,雪重楼会不遗余力地救人。之后,他的危机感加重,便会加快对火蔷薇的试验,频繁出入魔族。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抓他一个现行,好叫世人都看看,到底是谁在勾结魔族,为祸人间。“仙界的援军应该快到了,通知下去:不管是谁来支援,留该留的活命,其余的则能杀多少杀多少。方清歌不是一向最心疼她海神门的弟子么?那就多派点人上去,三打一好了,不残也要重伤。” 曹得雄摸着络腮胡子下的一道疤,得意大笑:“方清歌啊方清歌,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老曹总算出了口恶气!”他像吃了长虫生蛆的腐尸烂肉,嘴里的气味熏得蚊蝇臭虫退避三舍。 黑衣人忍住嫌恶,追莫待和雪凌寒去了。 芳菲林中,生与死的较量依然没有停歇。 行至半路,雪凌寒突然睁开了眼,温柔端详着眼前人:“语迟……” “是我。你有没有舒服点?”莫待没有停下,依旧飞速向前。他必须在自己力竭前把雪凌寒送回碧云天,送到未央夫人手中。“再忍一忍,很快就到。” 雪凌寒擦去他脸颊上的汗珠,含泪道:“我太累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你就在这里停下吧!” “不用心疼我,我没关系的。”莫待转头笑道,“你可不能小看我,我厉害着呢!” “听话!”雪凌寒的手放在莫待腰间,“不想我咯吱你吧?会摔了我的。” 莫待忙减慢速度,缓缓下落:“这里还是骷髅山的势力范围,咱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你稍微忍忍,到了碧云天就好了。” 夜风温柔地吹拂,大地一派安宁祥和。枯黄的草叶窃窃私语,约在下一个季节再见。这里不像芳菲林,遍地都是名花,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无名野花点缀在草木间,瑟瑟地开,瑟瑟地谢,瑟瑟地期待来年。断崖边,黑色的藤蔓上开着洁白的八月雪,迷醉的香气冲淡了秋夜的萧瑟。 雪凌寒背靠野樱,身体稍微舒展了些:“我渴得厉害,想喝水。”他强忍着喉咙里灼烧的疼痛,强迫自己把每句话说利索,不让莫待太担心。 莫待试了温度把了脉,暗暗心惊:怎么这么烫?也不像是发烧啊!这虚化还真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反应。他将雪凌寒藏在一丛两人高的野草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道:“这附近没有水源,只有那里有株野山桃,现在正是滋味鲜美的时候,我去摘几个来给你解渴。你藏好。” “当心点!”雪凌寒心想:这地方就我和星翊来过,我俩都不知道那山坳里有野山桃,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忽而看见面前的草上有大量血迹,才知道莫待受伤了。 一头猪獾钻出洞穴,这边那边张望了好半天,为夜间觅食选了条自认为安全的路线,不料却一头扎进了雪凌寒的怀里。它受惊地一蹦老高,惊叫着逃出人类温暖的怀抱,窜进草丛不见了。 遥望头顶明月,呼吸着清爽的空气,雪凌寒心中五味杂陈。骄傲如他,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盯着那些尚未凝固的血,眼底尽显失落。 “嗬!堂堂仙界的二殿下,竟落到如此境地,真叫人同情!”黑衣人像一个幽灵,出现在草丛前。他俯视着雪凌寒,戴着面具的脸像神庙里的雕塑,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爱憎。 “阁下是骷髅山的人?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枉你还是上仙,竟没发现那位莫公子的腿骨碎了么?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他的血,只要不是瞎子,顺路过来就能找到。”黑衣人说着一脚将雪凌寒踢出草丛,又一脚将他踢到悬崖边。“庆幸吧!你能死在这么美好的夜晚。” “我与阁下有冤仇?不然为何紧追着我不放?” “想套我的话?想知道我是谁?可以啊,等你死了我再告诉你!”黑衣人一只手拎起雪凌寒,看着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悬崖道,“这地方名叫断肠崖。传说死在这里的人转生后,生生世世都将是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最后为情而亡的伤心人。都说凌寒上仙是个痴情种,我倒想看看,你的痴情会不会感动小阎王的铁石心肠,许你来世不伤心。” “你很喜欢看我伤心?” “喜欢,非常喜欢……”黑衣人的手松开,“地狱见!” 雪凌寒向下坠落,如一块碎石。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十三公子跳崖时的情景,当时他也是这般悲苦的心情么?不,他一定比我现在更加痛苦绝望!语迟,对不起!又丢下你一个人…… “凌寒!”摘桃归来的莫待眼睁睁看着雪凌寒被扔下了悬崖,怀里的野山桃落了一地。他挥掌逼退黑衣人,用尽全身力气蹬着崖边的山石一跃而下,没有迟疑,没有畏惧,他只想抓住雪凌寒。 “语迟!”雪凌寒泪如泉涌,“你这傻瓜!” “我说过,你在哪,我在哪。”莫待抓住雪凌寒的手,笑道,“可惜了我摘的那些山桃,个顶个的美味,吃了再死多好。” 雪凌寒含泪笑了:“你呀!”他的心不再悲伤,只有满满的欢喜。 一根藤蔓从天而降,将雪凌寒和莫待捆在一起。下一刻,两人便重新回到悬崖上,鲜红的野山桃堆在他们脚边,一个也没烂。 没有人。只有云渺渺,风习习,草漫漫,星月无边。 绝处逢生,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莫待携着雪凌寒飞驰而去,速度比之前更快。黑衣人隐藏在断崖边的黑影里,仰天长叹:“但愿将来我们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第八卷:棋子33 一株焦枯的老树上,缠满了千年常青的老藤。乍一看,还以为是老树起死回生了。树顶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鸟窝,鸟窝边上站着一只头顶三撮红毛、双眼皮大眼睛、嘴长脖子粗的短尾巴鹰,它刚夜猎归来,精神十分旺健。它梳理完羽毛,以王者的姿态俯瞰大地,俯视众生。每晚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在这里讲故事。那些发生在白天的故事,大多光鲜亮丽冠冕堂皇,千篇一律的无味。只有在夜深人静,撕去精致的伪装后,故事才具备故事性,才能最大限度的接近真相本身。它清清嗓子,给了那头拖家带口想挤到前排的猪獾一个无比威严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讲述刚看到的一桩夜游神话。 一个时辰前,在老伙计们都望而生畏的桃花源里,住进了两名男子,一个是仙界的二殿下雪凌寒,一个是凡人莫待。昨夜他们曾与另一个叫方星翊的人结伴来此探路,当时短尾巴鹰正准备还巢,与他们打过照面,所以认得。 雪凌寒似乎身染怪病,昏迷不醒,体型缩小了很大一圈。莫待下半身全是血,明显已体力不支。他瘸着一条腿,将雪凌寒安置在一堆干草上,然后生火取暖,又将野山桃清甜的汁水挤进雪凌寒嘴里,为他解渴。做完这些,他本想缓口气,却不想…… 大概是长年累月讲故事的缘故,短尾巴鹰的水平已接近甚至超越了茶馆的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感情丰富充沛,情节一波三折,总能恰到好处地调动听众的情绪。当它发出“那样的一对人啊”的感叹时,尽管部分听众还搞不明白它究竟是惋惜还是钦慕,也都纷纷跟着长吁短叹,就好像他们听说了雪凌寒和莫待的故事,就可以判定他们的心意,预见他们的未来似的。 故事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在聚精会神中高潮,在议论纷纷中结束,而听故事的人又在你猜我想中散场。这是短尾巴鹰惯常的伎俩,它喜欢留悬念,吊人胃口。这样,每晚都不会缺听众。 待热闹散尽,短尾巴鹰缩回巢中。现在,它要美美地睡一觉。至于故事将如何发展,它并不关心,它只关心明天是否适合捕猎,所捕的猎物是否美味。 夜空晴朗,星光璀璨。这样的夜晚,适合听风,适合相拥,适合做梦。短尾巴鹰的梦刚起了个头,凄厉的叫声响起。它不愿醒来,在梦中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一场喜事的开始:盼星星盼月亮,我那老伙计终于当爹了!明天得抓个小嫩仔去道喜…… 短尾巴鹰的梦快做完的时候,天也快亮了。熹微的晨光中,莫待追着一道人影出了桃花源,他腰间中了一剑,浑身是血,形容极其狼狈。 没有人,只有秋草秋叶簌簌作响。 莫待倒在地上,意识变得模糊。他爬回雪凌寒身边,用锁魂簪将血咒刺入胸膛,把自己做成了傀儡——一个不见救护者不解除符咒、死了也会守护雪凌寒的傀儡!“凌寒……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说完,握着雪凌寒的手昏死过去。 半炷香后,方星翊出现在桃花源。莫待猛地醒来,幽深似暗夜,闪着诡异亮光的双眼如鬼如魅。雪凌寒双手叠放在身前,睡得很沉很香。他衣服上有不少血,应该是莫待的。 “莫公子,是我,方星翊。”方星翊解了清霜,轻声道。“我来接你们回去。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凌寒。” 灵犀直指方星翊的眉心,像是指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才能痛快。不等他再说话,灵犀已带起一片寒光迎面而来。他没动,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莫待。灵犀滑过他的脸庞,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你不记得我了么?在芳菲林,我们一起商议退敌……” 莫待不为所动,厉声喝道:“退下!” 方星翊凝出生命水,缓缓伸过手去:“我与凌寒本就是血缘兄弟,我的生命水里有他的气息。不信你闻闻。”他的喉头上下打结,似乎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莫待眼里的戾气有增无减,灵犀又已指向方星翊的脖颈:“退下!” “我不能。我来是为了救他。”方星翊接连弹了几滴散发着栀子花香气的生命水到莫待唇上。“你真认不出我了?是我啊,我是方星翊。” “谁?”莫待迟疑半晌,猫一样舔了舔嘴唇,细细品尝生命水的滋味。随后,他的戒备之色缓和了许多,戾气也淡了些,却依然不许方星翊靠近。 “我当真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 莫待看看方星翊空空的双手,化灵犀为长棍,轻轻一挑,清霜便到了他手中,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亮光。“清霜剑?”他一字一顿地说,嘴角浮起一点奇异的笑容。“方星翊?” “是,是我!”方星翊松了口气。“你信我,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我?”莫待机械地眨了眨眼,指尖轻轻碰了碰方星翊的脸颊,流下一滴浅红色的眼泪:“你,疼不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方星翊抹去伤痕,笑得极为温柔。 “对不起……请你保护好凌寒!”说完,莫待拔掉锁魂簪,毁掉符咒,再度倒地不起。 方星翊忙喂他吃下止血救心丹,长叹:“凌寒何其幸!” 过了片刻,莫待的气息渐趋平稳,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方星翊正要上前查看雪凌寒的情况,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头一看,是刚清醒过来的莫待。“借我一口美人泪吧!我不能让凌寒看见我这副丢人的模样。” 方星翊递过去酒壶,双眸深沉:“它本来就是你的。” 一口美人泪下肚,莫待的腰伤以他喝酒的速度愈合了,只是碎裂的腿骨还隐隐作疼,但已无大碍。“哈,神仙的东西还真好使!”他拿掉遮挡腰间伤口的抹额,整理好乱发,“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得看他虚化的情况。” “幸好这骷髅山之行已经结束,他也可以安心将养了。” “看他这样子,好像没经历过痛苦。他虚化成什么了?” “猫,一只没毛的猫,奇丑无比,不忍卒看,好在还算温顺听话。”莫待忽而想起方星翊虚化的兔子,不禁笑道,“说句冒犯的话,仙界的神仙虚化过的动物,是不是都可以凑成一个动物世界了?” 方星翊抿抿嘴道:“也不全都是动物。女性虚化为花草的居多。偶有例外也都是美丽的鸟类,极少有走兽。” “这样啊!那凌寒下次虚化还会是猫么?” “不会了。虚化不会出现相同的物种,也不会有重复现象,此与彼不会重复,自己也不会与自己重复。每个人,每一次,都绝无仅有,绝不雷同。” “听明白了。这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只虚化这一项就够麻烦的。” “当神仙岂止是麻烦,还有许多说不出的不自由。” “哈?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 “既然你是个实话实说的老实人,那我问你,你过来时有没有遇见别人?” “这里荒僻得很,不是特意找人谁也不会来这里。”方星翊检查完雪凌寒的身体,放下心来。“他们都回琅寰山了,咱们也走吧。” “我能不回去么?从此隐遁人间,四处逍遥。” 方星翊沉默片刻后道:“你不能不回去。” “既然不能不回去,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救我们的那些人是谁?” “江湖朋友。他们走了?” “嗯。一共八人,半数以上的功力接近上仙。骷髅山的人不是对手,很快便被杀退了,他们也就跟着撤了,自始至终不露真容也不说一个字,当真是来去如风,无迹可寻。” “不说话是他们在生我的气,原本我就不该惊动他们。”莫待苦笑。“可是我实在没办法见死不救……算了,事已至此,我不后悔。” “据我所知,你对仙界并无好感,又为何要冒险相救?” “我对仙界没好感,并不代表仙界的人就都该死。虽然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小混混,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但见死不救这事我还真干不出来。”莫待瞥了方星翊一眼,蹙眉道,“好歹咱俩也曾一起杀过敌,怎么你还是这副不乐意看见我的表情?我欠你银子?” “不是。我是在想,你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麻烦?” “我不擅长想还未发生的事。总之,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些事不能边走边看,得提前筹谋方能安渡危机。我能帮你做什么?” 莫待审视了方星翊片刻,笑道:“上神是要救苦救难,超渡我这凡人?” “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 “你欠我人情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你可别拿芳菲林说事,那不是你欠我,是仙界欠我。你只是负责带队,负责监察,不负责他们的性命。” “你都这么说了,若我再坚持要还你人情,是不是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没错。”莫待笑了一笑道,“我想求你一件事:别把桃花源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凌寒,永远不要!只要你不说,我就夸你知好歹,明事理,是个大好人。” “你千辛万苦救了他,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救他,是因为我珍惜他,我愿意这么做。告诉他,会增加他的负担,这与我的本意完全相反。且凌寒骄傲敏感,如果他知道我为了救他而受伤,他会恨他自己,这更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躲避追兵,你和他在此歇了一夜。天亮后,我顺着你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里。你没有受伤,他成功虚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星翊挥手拂去雪凌寒和莫待衣衫上的血迹,言语平淡。“我方星翊言出必践。” “多谢!”莫待一揖到底,“如此,我心可安!” “该说谢的是我,是凌寒,是那些被你救下的人。”方星翊还了礼,抓住莫待的衣袖御剑飞行,将桃花源抛在身后。 低头看去,桃花源隐藏在群山峻岭间,洞口被密密的荆棘与藤蔓覆盖。若对这一带不熟悉,很难发现骷髅山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去处。洞里还有洞,洞里还有山,洞里的山和洞外的山大不相同,生长着世间罕见的花草、草药和珍兽,是天堂,也是地狱。 洞中有种俊美得令人窒息的人形双头蛇,雌雄同体,可吐气成珠,滴血成林,蜕皮成峰。只不过,珠是宝贝,却包藏毒汁,闻之烂肠,沾之丧命;林是绿林,却荆棘丛生,毒木密布,危机四伏;峰是峻峰,却烟瘴缭绕,毒物横行,易进难出。双头蛇的寿命不长,因为它们的思想从来不统一,素来是你要左转我就要右扭,你要朝前我就要向后,你要爬树我就要钻洞……它们日日夜夜都生活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与折磨中,一生只能达成一次共识,那就是在临死之际,它们都想看看这个从生到死与自己亲密无间,却又天天跟自己作对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当看清楚对方的面目时,它们的血肉便结为晶石藏在洞中某处,只剩一具剧毒的枯骨。若有谁不小心碰上了枯骨,就会变成石像,直到有人愿意以性命为祭,找到晶石为其解毒。 有人说,这双头蛇是桃花源的守护使。因为它们,无人敢擅入桃花源。也有人说,双头蛇就是桃花源的缩影,美是真美,也凶险得叫人胆破心寒。还有人说,桃花源对世人的诱惑绝不是双头蛇能斩断的,就像桃花源的美与恶更不是双头蛇能代表的。 无论双头蛇的传说有多么可怖,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奔赴桃花源,想窥其真容,一睹为快。但最终,也没人能如愿。于是,传说依旧是传说,依旧是查无实证的传说。在那些真假难辨,扑朔迷离的传说中,芳菲林还是那个万紫芳菲的芳菲林,断肠崖也还是那个伤情断肠的断肠崖,而没有桃花的桃花源在寒来暑往的轮回中,将那一夜的故事渲染得轰轰烈烈,在春暖秋凉的大地上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烟缭绕处,又一条双头蛇石化成像。 第九卷:风语1 大概因为去年的雪下得太大太久的缘故,迟缓了春天的脚步,让今年的秋天也来得晚去得晚。眼下花事繁盛,绿草如茵,还全然一派春夏时节的景象,惹得看庄稼的老汉心中忐忑:本该是秋风扫落叶,粮食入仓的季节,田间地头却还有不少没成熟的庄稼。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又是个大灾年吧?奈何草木不懂人的艰辛与悲苦,依旧按照季节铺下的轨迹笔直向前。 没有了酒气和油烟的熏染,莉香居的茉莉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洁白美丽,香气袭人。茉莉花墙经过精心修剪,每一朵花的位置都恰如其分,每一根枝条也都长短适中,伸屈有度。栈桥边的野草和茉莉已呈疯长之势,纠缠出一大片一大片无人问津的荒芜。江水清亮,从容安详,只是水位下降了不少,露出江中心一块尖如剑尖的石头,披着一身深绿的水草接受风吹日晒。 风携着浓浓的花香,带来北方落雪的消息。我听着清脆的风铃声,吃着美味的花瓣,躺在煦暖的阳光里梳理羽毛,看长风忙里忙外装饰莫小主的房间。他的耐心可真好啊!都已经忙了几天几夜了,还是那样乐此不疲。他将一架古琴摆到几上,嘴角浮起快乐的微笑。我听见他说:终于又可以听公子抚琴了!我没见过莫小主抚琴,我只见过他吹笛子。他吹笛子的技艺出神入化,远超长风。但不知怎么的,我没那么喜欢他的笛声。我总觉得,他的笛声过于冷清了,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的,清透有余,温暖不足。长风的笛声就很温暖,常常听得我筋骨酥软,周身通泰,昏昏欲睡。 长风又在暗自傻笑了,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看着他那张因幸福而显得格外温柔和善的脸庞,我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百般欢喜:这个男人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我没跟错人! 回想起摘星会上初见,至今我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日,我路过凤梧城,听说仙界的摘星会已到最后阶段,便想看个大结局。不料误入灵力球,遇见了长风。他与我对视片刻,温柔地笑道:你真好看!是灵鸟么? 我没搭理,心想:又来个套近乎的!一群俗不可耐的俗人,也想得本灵鸟青睐。做梦! 他又说:我无心摘星,只想陪着我家公子。你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俩作伴,同游人间? 我还是不理。我不喜欢人类,他们都太过虚伪善变,阴险狡诈。我讨厌看见那副嘴脸。 他笑了:你不喜欢我?那我不勉强你。你走吧!小心别被人抓了,那样你会失去自由。 我好生奇怪,忍不住问:我与你们在一起就不会失去自由么? 他笑道:当然不会!我家公子和我都会给你足够的自由,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你要不要见见我家公子?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有趣的人…… 我迷失在他温暖的话语和温柔的笑容里,竟鬼使神差地落脚在他的肩头。我真的很好奇,好奇那个被他夸成一朵花的人究竟长什么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被他口中那个温柔有趣,热爱生命的人威胁得尊严扫地,气恼得只想一头撞死!老祖宗说,温柔刀,刀刀要人命。这话我不该当作耳边风的。可惜,我没办法反悔。灵鸟向往自由,厌恶束缚。可它们注定与自由无缘,终将被豢养,被差使,被禁锢,甚至被奴役。因此,它们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在云端飞行,不入人间。而一旦它们停歇在某个人的肩头,那便表示它们愿意奉其为主,甘愿任其差遣。 我从不后悔认长风为主,一点都不!相反,我还十分庆幸。我的族人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主人,其中不乏脾气温和的,但他们都只当灵鸟是传信的工具,从来不曾赋予它们更多的意义。只有长风和莫小主,拿一只鸟当家人看待。莫小主嘴狠心软,每次捎回来的东西中必定有我爱吃的花籽。他不舍得用辛苦挣来的零花钱买他喜欢的小玩意,却会毫不心疼地买下最漂亮的杯盏给我当水杯。上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他准备送给颜槐玉的玉璧,我吓坏了。那玉璧世间罕有,十只灵鸟也不值那个价。我正盘算着要不要以死谢罪,他却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说:我家豆蔻真是个好姑娘!你不愿这么好的东西落入那腌臜污秽之人的手,才将它打碎的对不对?我垂头丧气,食不下咽。他又说:豆蔻,你知道么,玉璧虽好,却远没有你珍贵。因为,那东西只是个物件,而你是我的家人。那是他第一次对我温柔说话,平时他总是欺负我,吓唬我。我感动得直掉眼泪,不想他却又收起笑容,拧着两条眉毛说:这么爱哭鼻子也太不像我的人了,这个月的花籽减半!我啼笑皆非,他哈哈大笑。 长风对我的爱自是不必说,同伴们无不羡慕,说我必定是修了几辈子,才修得了这段福缘。我无以为报,只能尽我所能,将他想传递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以回报他对我的万分之一。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我学会了两项新技能:听风语、与风对话。虽说灵鸟天生就能听懂万物之声,但通晓风语的灵鸟比凤毛麟角还稀少,就是贵为雪千色掌中明珠的流星也只能听明白简单的词句,而不能娴熟地与之交流。听说,我那隐匿多年的老祖宗老凤凰翙翙不但精通风语,还与风家族的春夏秋冬四兄妹是无话不谈的生死之交。因此,在鸟族的心中,它是比天外天的神还尊贵的存在。 我没告诉长风我能听懂风语,只是将听来的消息当作道听途说的笑料讲给他听。长风虽比不得莫小主,是个七窍玲珑心,但也极其睿智敏察,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我言语中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打探出有价值的情报。 当然,我也不是任何消息都会跟长风讲,比如莫小主在碧云天被人算计的事,我就只字未提。长风太爱莫小主了!我怕他伤心,怕他找别人拼命。你不要反驳我,说长风对莫小主只是忠心与信赖而无关情爱。我问你,你见过哪个富甲天下、智勇双全、模样还一等一的好的男人会花大把时间为一个他不爱的人裁剪新衣缝制鞋袜?哪怕平日里他忙得连饭也没时间吃,也要坚持选料剪裁,一针一线都是亲手。只这一点便可证明,我没说错。如若不信,你再看看他那张累并快乐的脸,绝对是等待爱人归来的幸福模样!天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他梦想成真啊!只可惜,莫小主的心里只有雪凌寒。我很想劝他放弃,但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如果爱一个人能说放弃就放弃,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风叹息着,附在我耳边窃窃低语。我越听越惊,越听越怕,到最后竟无力举翅,扑棱了好半天也没能飞起来,还差点掉下窗台。长风停下手里的活,笑问:“怎么啦?饿了么?公子带回来的花籽还有不少呢,要不要吃点?” 我缓了缓,按捺下心头情绪,撒娇道:“我还不饿呢!我是突然想起来和流星有约。” “那你还不赶紧去?别让流星空等。”长风一边说一边为我准备好食物,又替我梳洗一番。我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让他看出端倪。“见心上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然,我家豆蔻不打扮也是个漂亮姑娘。” “那你见莫小主怎么不打扮?”这是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我很怕长风不高兴,可我实在忍不住了。 长风愣了愣,亲了亲我的额头:“你这小机灵鬼!快去吧!顺便替我看望公子。” 我看穿了他笑容背后的心酸与无奈,小声道:“既然你爱他,为何不让他知道?” 长风盯着窗外的茉莉花,失神了很久很久……“下一世吧!这一世,我可以是他的侍卫长,是他的大管家,是他的后盾与依靠,唯独不能是他的恋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明明小主也非常爱你。” “公子对我的爱,并不是男女情爱。你不明白。” “即便如此,也应该让他知道你的心,是不是?” “我的心意是我自己的事情,公子不需要回应。” “可是你要如何……”我不忍心继续问下去,展翅飞入云霄。风从后面吹来,推着我极速前进。云在我身边缭绕,讲述着从风那里听来的故事。我一改往日的悠闲,拒绝闲聊,拼命飞翔。我得赶紧赶往琅寰山,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直到这一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那风是从琅寰山来的,我俩经常一起谈天说地,很聊得来。后来,得知了流星和我的关系,它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这老相识:“这天底下的灵鸟都死光了么?好死不死地你偏偏喜欢它?你脑子里塞的是稻草还是泥沙?它那个娘可不是善茬!” 我分辩道:“流星是流星,雪千色是雪千色,岂能混为一谈!” 风同情又鄙视:“听说过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么?家教是非常重要的。” 我知道它的心意,它是真心为我考虑。在琅寰山待了这么些年,除了雪凌玥,它对雪家人没一丝好感。它跟我一样,喜欢长风,喜欢青梅瘦,喜欢凤来客栈的绿梅香,喜欢停在高高的枝头看世间百态。当然,它也不太喜欢莫小主,它说莫小主远不如长风随和亲切,身上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疏离。它并非胡言乱语,我也就没与它争辩,只是说:也还好吧,他就是那个性子,并不是针对谁。或许是我说这话时的口气和神情与莫小主有几分相像,都是那般淡然,那般无所谓,惹得它狠狠地调侃了我一顿,说大概是我被豢养得久了,性子变得像主人了。我心中窃喜,又有些怅然:要是能像长风就更好了。 第九卷:风语2 两个时辰后,我到了琅寰山的山门口。趁守卫交班之际,我隐身在云巅,减慢速度,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朝屠魔台飞去。感谢梅先生,赐予了我破结界的能力,不然我是没办法自由进出仙界的。 听风说,昨天在琅寰山的屠魔台前,诸仙云集。上至各派掌门,下到门下弟子,个个衣冠楚楚,或坐或站,如临大敌。季晓棠还是那副德行,只是穿戴得一本正经,也没提酒壶在手。毕竟,方清歌下达的是非常罕见的屠魔令。季怀安冷眼瞧着众人,素来温平和善的脸冷若寒霜。谢轻云与他并肩而立,脸色还算正常,双手却抖得停不下来。林雨曦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挡住了方清歌与雪千色的目光。 因为凌秋雁的事,百花羞得到方清歌的特许,已将门下弟子召回惊鹊林。只有夜月灿抗命留在琅寰山,他想等莫待的处罚结果出来后再走。众人见他面容憔悴,眼神失了明亮与笑意,变得深沉而阴郁,不禁在同情他的遭遇之余又觉得凌秋雁太过狠心绝情。他将众人的目光置于身后,腰板挺得笔直,手始终放在剑鞘上。余欢坐在他右前方梅染的位置上,大概是唯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了。 妧义不但自己没来,还让薛湘灵等人速回琼花宫待命,准备帮百花羞寻找安如意。她参加仙界活动和接受诏令一向凭心情,方清歌自然是听之任之。 林谷隐眯着眼坐在上位,神情中既有了然于胸的不屑,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淡,更有老谋深算的隐忍,叫人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海神门由方星翊代表,没再额外派人来。令人惊讶的是,火神门新上任的掌门南宫翾,雪重楼和雪凌波竟也赫然在列,还都坐在比较显眼的位置。其余各小门小派该来的也都来了,没人扯皮拉筋。 方清歌依旧锦衣霓裳,高位而坐,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里泛着点点愠怒:“莫待,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如果你固执己见,本宫就只能按律执法了。” “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我没有勾结魔族,也没有残害仙门弟子,更没想过要对仙界不利。仙后若是不信,我就是再说一百遍你也还是不信,又何必再问。”莫待一手握笛,一手背在身后,站姿与雪凌寒格外相似。“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可有谁看见我有图谋不轨的行为?” “没人看见不代表就没有。安如意对你手下留情,骷髅山对你网开一面,还有当初你放走夜闯琅寰山的魔族使者,这些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何况你召来的本身就是魔族的人?” “我再申明一次:他们不是魔族,他们是江湖人,是我的朋友。” “江湖人?哪个江湖里的人?” “自然是人间界的江湖。” “可你现在是碧霄宫的书童。” “我是碧霄宫的书童不假,可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总有那么几个值得信赖的江湖朋友。如今我有事相求,他们出手相帮,算是江湖人结江湖情,有什么问题?仙后是仙界的仙后,不是人间界的仙后,更不是江湖人的仙后。所以,江湖人的事仙后还是别过问的好,免得你心烦。” “既入了我仙门,有些关系该撇清就得撇清。” “如果我早早地撇清了关系,怕是那晚就已埋尸骷髅山,今日就不能站在这里听仙后您训话了。”莫待环视众人,还是那副温吞水的模样。“除魔归来,我一只脚刚跨进琅寰山的大门,就被一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带到了这里。直到这一刻我都在犯嘀咕,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仙后而不自知,才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借题发挥,非得将我归于魔之一族不可?倘若是我得罪在先,仙后想借机逐我出仙门,你现在就发话,我这就走,绝无二话。若是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拿出真凭实据来,让我心服口服即可。” “本宫没想过逐你出仙门,更没想杀你,只是想要个明白。” “是么?仙后想弄明白事情原委大可以在永安殿召见我,为何要在这屠魔台?屠魔,诛仙,弑神,乃仙界的三大处刑台,只有身犯死罪的人才会被带至此处。仙后若不想杀我,又何必兴师动众地将各位掌门召集至此?怎么看这都是变赏为罚。” “本宫不否认你救了仙门弟子,但你勾结魔族也是铁证如山。一码归一码,本宫会奖励你救人之功,亦会处罚你犯戒之错。” “我是否勾结魔族暂且不论。现在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仙后: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你是宁愿仙门弟子一个个魂飞魄散也不肯向他人求救,还是不择手段也要护他们周全?该不会仙后选择牺牲他们,保全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名声?” “一派胡言!本宫历来是以仙门弟子的性命为重!” “若论功行赏,仙后的行为是该奖呢,还是该罚?” “众人皆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该奖!” “既如此,那我又何罪之有!”莫待呵呵笑道,“我与仙后做了同样的选择,仙后就该奖,我就得罚。如此双重标准,该不会因为我是肉体凡胎,仙界就要区别对待?又或者,因为我与凌寒的关系,仙后看我不顺眼,想趁机栽赃陷害,将我和凌寒分开?因私废公,可不是堂堂仙后该干的事。” “因私废公,确实不行,好在本宫并无此心。本宫肩负着仙界安危,凡事都得小心为上。请诸位掌门人来,是让他们都来听听你怎么说,同时也帮忙做个参考,奖该怎么奖,罚要如何罚。别日后说本宫处事不公,刻薄了你。也正因为如此,本宫才希望你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明,省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若因此而让你觉得本宫有私心,本宫也无话好说,认了就是。活在这世上,谁还没个被误解的时候?” “说一千道一万,仙后还是认定我通魔了。不然,叫我说什么呢?”莫待摸出两条尾巴上有花斑的小鱼干,以谢轻云和夜月灿瞠目结舌的速度吃得只剩一点骨头。“烦请凌玥上神替我去掉飞花令,逐我出仙门。以后,我还是做我的江湖流浪客,不再与仙门有牵扯。” “胡说什么!”雪凌玥喝道。“入了碧霄宫,便是我雪凌玥的门人。你若犯错,我必定重罚,绝不徇私;你若无错,我也不会偏听偏信,让旁人冤了你!事情还没弄明白,怎么就说被逐出仙门这样没轻重的话!” 莫待苦笑:“您也看到了,这又不是我愿意的。” “一旁待着!没我的允许哪儿也不许去!”雪凌玥对方清歌行了君臣之礼,拜道:“母后,莫待救了仙门弟子性命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情急之下他动用了非常手段,那也是情有可原的。还请母后看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网开一面!” 雪凌寒忙道:“大哥说得对!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 “住口!”方清歌一声断喝。“凌寒,你与莫待关系特殊,只能旁听,无权说话!还不给本宫退下!凌玥,护短也要有个程度!别不识大体,不知进退!” “我相信莫待!他绝不是那种勾结魔族,残害同道的人!”雪凌玥高声道,“既然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有罪,就不能以对待入魔者的方式来对待他!要审他可以,但得先带他回永安殿!” “若是本宫不呢?”方清歌一步步逼近雪凌玥,“你预备如何?” “我自然是拼死护他!只要飞花令还在他额间,我就是他师父,我就有责任保护他不受无妄之灾!” “师父?他认你这个师父了么?何时认下的?本宫怎么不知道?” “认不认我是他的事,护他周全是我的事!”雪凌玥直面方清歌,沉声道,“母后若执意要对莫待执行屠魔令,请拿出可以定罪的证据来!” 方清歌冷笑:“证据?证据就是他召来的人中有人使用魔族术法。” 雪凌寒看向莫待,满眼震惊。莫待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雪凌玥道:“使用魔族术法,不一定就是魔族的人,仙门中也有人会魔族术法,只不过都藏而不使罢了。再者,术法虽有级别高低,但无地位高低,亦无贵贱尊卑。若用魔族术法造福苍生,维护正道,也并无不可。” “混账!自古以来,尊卑早有定论!魔族术法暗黑污秽,岂能与仙术相提并论!无论是谁,也不管他的目的有多么高尚,使用旁门左道者一律视为魔!必除之方能安定人心!” “那使用仙术作威作福,残害良善又当如何?难道就因为仙术为正统,使用者就可以脱罪免罚?那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且,以暗黑之术行正义和以高雅之术行罪恶,谁对谁错,谁尊谁卑,一目了然!母后执掌仙界,当以包容之心,仁德之心和公正之心待天下众生,切不可被尊卑之论束缚手脚,失了公允!” “逆子!敢对本宫无礼!”方清歌举掌向雪凌玥胸膛拍去。雪凌玥闭了眼,不躲不闪。 莫待纵身挡在雪凌玥前面,将方清歌的手拨到一边:“仙后息怒。凌玥上神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你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倘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么,请仙后明示,我该怎么做你才满意。” “不是让本宫满意,是让在场的大家满意。” “冠冕堂皇的说辞就免了吧,直接说结果。” “本宫想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你如实交代那伙人的来历,就还是碧霄宫的书童。仙界派人除魔,从此天下安泰。不知道你能不能满足本宫这个心愿?” “恕难从命。”莫待的眼神忽然就没了温度,“要如何我才能离开这屠魔台?” 第九卷:风语3 “母后……请母后三思!”雪凌玥自知没办法说动方清歌,便将目光投向季晓棠。哪知季晓棠正襟危坐,双目微合,正静心养神。余欢就更是目不斜视,盯着脚尖听莫待与方清歌唇枪舌战。 “凌玥上神,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扛,您别再为我费心了。”莫待看向雪凌寒,眼里闪过一丝歉意。“抱歉,我终究还是与仙门无缘。” 雪凌寒道:“没关系。你去哪,我去哪,” “莫待可以走,但你哪儿也不能去,你必须留在琅寰山。” “母后说过,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既然我选择了他,就已做好了与他悲苦同担,喜乐共享的准备。母后若执意对他用刑,就请将我一同拿下,一起锁在这屠魔台!” “荒唐!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犯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因为我爱他!我愿意!”雪凌寒迎着方清歌怒气腾腾的目光,无所畏惧。“不管他做错什么,我都愿与他一起面对!” 莫待的眼中泛起泪花:“凌寒……我没错,更没有做错,你不用为我赎罪。” “真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方清歌一挥手,上来一队威风凛凛的金甲护卫,领头的正是星辰殿的侍卫长。“莫待,既然你铁了心的要维护那些人,本宫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劝你向善,也没有必要再帮你转圜。只是本宫爱惜人才,不愿看你误入歧途,白白葬送了大好年华。本宫给你三个选择:一,说出真相,万事大吉;二,上屠魔台,领鞭刑,受七日试炼。七日后,你若无恙,就还是仙门弟子;三,免去刑罚,逐出仙门,从此不许修仙法,更不许与仙门的人有任何瓜葛。” “我选四。我可以受鞭刑,也可以离开琅寰山。但,我修不修仙法,与仙门中人的关系如何,得由我说了算。当然,如果凌玥上神要逐我出碧霄宫,我无话可说。若换做旁人,对不起,本公子不认!还有,我非常喜欢做先生的侍药师,麻烦仙后不要以此事为由头,拒绝我进入琅寰山。” “在仙界,大小事情都由本宫说了算!你还没有资格跟本宫讨价还价。” “我知道是你说了算。仙后我行我素,刚愎自用了数万年,哪可能听我一个为末小民的建议。”莫待淡淡一笑,“虽然仙后总想着赶尽杀绝,不肯留我一条生路,我却没那么狠的心肠。只要仙后照我的意思办,我这就上屠魔台受刑。不然……” “莫待!不许无礼!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这样跟我母后说话!”雪千色拍案而起,已然翻脸。 “请问三公主,我哪句话说错了?是她没想着赶尽杀绝,还是说她本是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人?三公主动不动就骂这个无礼那个不敬,自己就敬贤礼士了么?在场这么多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和功勋卓着的文武百官,他们都没说话,你一个没官职没功绩没建树的公主,又凭什么在这里大吼大叫?论品级,梅先生的侍药师可比你的位份高。还请你自重!”莫待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眼神也少见的尖酸刻薄。“说到底,你与我,与泱泱普众的差别在于:你运气好,会投胎,生来就是仙界金尊玉贵的公主,靠爹娘的名气就可以锦衣玉食,恣意妄为。而我等庶民再怎么力争上游,再如何矜贫救厄,也很难为自己挣下一份好前程。” “小小药童也敢冒充侍药师!”雪千色又羞又气,冲过去就是一掌。莫待脚下轻滑,转眼已将锁魂簪抵在她胸口:“三公主千万莫会错了意。平日里我是看在凌寒的面子上懒得搭理你,不是怕你。既然你已经说我无礼了,那我不妨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无礼。” “没教养的东西,竟敢对我动手动脚!还不松手!” “瞧瞧,什么叫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先动手,却要骂我这个正当防卫的人。这就是你的教养?那委实不怎么好。” 方清歌气得快要炸了,喝道:“放开千色!你若敢伤她分毫,本宫饶不了你!” 众人的表情一言难尽,却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出手阻止。 “不放又如何?”莫待笑问,“有没有人想跟我比手快?看看是我先锁了尊贵的三公主的魂,还是你们先杀了我?” “锁魂簪能锁魂?是谁告诉你的?”方清歌惊道,“本宫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就对了。不然,你怎么舍得给我。”锁魂簪刺入皮肤些许,雪千色的脸就扭曲得变了色。莫待还未有下一步动作,雪凌寒已抢上一步,大声道:“别伤害千色!看在我的份上,别伤害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莫待怔了怔,将雪千色推离身前,收了锁魂簪:“我只是吓唬她而已。”他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顷刻间装满了失魂落魄的黯然,看得谢轻云的心翻江倒海地难受。 方星翊低头看着清霜,有片刻的愣神。 “来人,送三公主回倚云殿!”方清歌恶言厉色拒绝了雪千色的抗议,回头笑道:“莫待,本宫思量再三,决定采纳你的意见。请吧!” “且等一等!”雪凌玥再次拜倒在方清歌面前,“上次我平乱归来,母后问我要什么奖赏,我说若将来碧霄宫的人犯错,希望母后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当时母后是当着众仙的面满口答应了的。那么,请母后兑现承诺,不要取莫待的性命。” “你!你……”方清歌的脸顿时阴云密布,片瞬之后又阳光灿烂。“本宫说过的话当然作数。只是他从来没叫过你师父,算不得你的门人。” “不管他认不认我这个师父,在我心里,他都是我的关门弟子!” “好一个关门弟子!好!很好!只是你认了还不行,得庄羽也肯认他才行。这是仙界的规矩,得不到大师兄的认可,没资格入门。” 庄羽闻言立马出列,对着方清歌磕了三个响头:“仙后,莫待小师弟虽然不喜言辞不善结交,但赤诚坦荡,耿直豪爽,绝非那阴险歹毒之人。芳菲林的事卑职也听说了,若不是心肠柔善,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做那种吃力不讨好,还极有可能丢性命的事?恳请仙后看在他救人有功的份上,饶他一命!庄羽愿肝脑涂地,报答仙后的活命之恩!” 方清歌笑道:“凌玥,你的徒弟果然都像你!行,既然庄羽也认了他,那他姑且就算是碧霄宫的弟子。本宫兑现承诺,饶他不死。这鞭刑嘛,自然也只能换人来执行了。不然,专职的行刑官两鞭子抽下去,恐怕他就灰飞烟灭了。” “随便。”莫待抢在雪凌玥之前说道。 “鞭刑之后,你得在屠魔台待够七日。这七日内,你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觉,不能疗伤,不许任何人私下探视,更不许谁再向本宫求情。若违反其中任何一条,立即处死!” “依你。” “且慢!”雪凌寒拦住莫待,扶着他的双肩道:“那些人不畏生死前来帮忙,说明你们之间有过命的交情,是朋友。我相信你不会与魔族为友,也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既然不是魔族,便没什么好避讳的。不如你坦白告诉母后他们的来历,免得加深彼此间的误会。只要他们与魔族无关,是清白之躯,我相信母后会秉公处理,不会冤枉好人。” “好人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守护他们的秘密。再者,他们的秘密又不会伤害无辜,你们为什么要揪着不放?” “不是揪着不放。母后想要真相,而我则是不希望你卷入其中,惹上麻烦。” “他们冒死救人都不怕麻烦,我不过遵守做人的道德,不对朋友的秘密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而已,哪里就麻烦了?”莫待后退两步,含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说过了,我会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负得了责么?你可知屠魔台上无生还!你还未修成仙身,根本扛不住那种刑罚!你若有事,我怎么办?哪怕只偶尔一次,你把我放在心上,多为我考虑一些,不行么?就当是我求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从未替你考虑,从未替你着想?” “不是么?你的心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莫待定定地看着雪凌寒,笑了:“很抱歉,是我疏忽了。如果我能活着走下屠魔台,以后我会学着只想你,不想别人。” “你……你能不能别跟我赌气别这么倔!听我一次,就这一次,不行吗?”雪凌寒心乱如麻。他见过上屠魔台的人,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惨得不忍直视。他不敢想象,鞭刑下的莫待会变成何种模样。他不要看到那样的情景,那会让他直接疯掉!“从古至今,水火不相容,正邪不两立!若他们中真有人出自魔族,你根本就没必要袒护!诛邪除魔乃修仙人的本分,不是么?” “凌寒……你不信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得他们,得坐在这里的人相信你才行!” “他们?他们信我,我感恩铭记;他们不信,我也不怨不恨。说到底,我在乎的根本不是他们如何看我,而是你!凌寒,你当真不明白么,至始至终,我只在乎你信不信我!” “可是,我的信任救不了你的命!告诉我,那些人是何来路,竟值得你以命相护?” “既然你不信我,我说什么你都会疑心,又何必再浪费唇舌做无谓的争执?”莫待闭眼默立,片刻后转身跳上屠魔台,将手脚放进锁灵环。“诸位,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麻烦哪位给方文远老将军带句话,就说他儿子方启信是被自己人所杀。若要问这个人是谁,如果我不死,我就告诉他。” 第九卷:风语4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没有挽回的余地。雪凌寒本欲同上屠魔台,却在莫待冷淡得令他无所适从的目光下退缩了。他愿意与莫待同担苦难,同背罪责,甚至同赴黄泉,可他不愿被心爱的人误解,冷漠相待。但很显然,莫待反感他的话,摆明了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气自己的苦心与苦处不被理解,气莫待的倔强与不知轻重,更气自己的一筹莫展与无计可施。找不出理由为莫待脱罪,又没可能替他承担鞭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莫待被锁,心里如油煎火燎地疼痛。他隐隐感到:从这一刻起,他与莫待之间将再不复从前,不复初相见。他们之间多了一道裂痕——一道犹如屠魔台上那刀凿斧砍的裂痕,抹不平,消不掉,神仙难平。他咽下眼泪,祈祷莫待能扛过这一劫,祈祷两人还能活着再见。 “再敢妖言惑众,罪加一等!” “仙后别生气,我不说就是。” “谁来行刑?行刑者,不管是何出身来历,本宫都将破格擢升为碧霄宫的三等侍卫,戍守碧霄宫大门。这可是许多人修习数千年也很难修来的荣耀!”方清歌连问三遍,也没人说话。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仙门弟子的脸,满意地笑了。有那脑子慢半拍跃跃欲试的,被她尖锐的眼神吓退了。“怎么,你们都怕得罪人?” 莫待笑道:“各位,机会难得,切莫错过。” 方清歌颇为难地道:“本宫顾及梅先生的脸面,原不想让行刑人对你动手。可看眼下这光景,怕是没人敢揽这活。这可怎么是好?总不能本宫亲自上场吧?” “我虽住在草堂,却不是姻缘殿的弟子。仙后罚我就罚我,千万莫攀扯先生。” “说得好!既如此,那本宫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使唤行刑人了。” “我来。”谢轻云提步向前,每一步都从容坚定。“我来。”他又说了一遍,似乎很怕有人跟他抢功。 众人不同程度地吃惊了!季晓棠倏地睁开眼,沉声道:“轻云,别胡闹!回去!” “我没胡闹,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谢轻云推开死命拽他的夜月灿,继续向前。“我与他本是兄弟。他犯错,做兄弟的有责任敦促他改正。” “他哪里有错!全都是些欲加之罪!”夜月灿叫道。 “没有证据,对也是错,是也是非。” “他救过你的命,你岂能这般对他?” “救命之恩我铭刻在心。待来日我飞黄腾达后再图报答。” “卑鄙,无耻,小人!再敢前进一步,我宰了你!”夜月灿的剑顶在谢轻云腰间,满面恨色。“我夜月灿真是瞎了眼了,竟拿你这样见利忘义的混账玩意当手足兄弟!” “以你的本事,你杀得了我?”谢轻云一脸嘲讽,“你与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时我可都在刻苦练功。你要试试么?” “试试就试试,谁怕你!” “夜月,放开他。是他还是别人,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莫待道。 “我拒绝!”夜月灿的剑刺破谢轻云的衣裳,已然见血。“今天谁敢动你,我就跟谁拼命!” “拼命?你有几条命可以拼?你拼得过来么?”莫待弹出一直捻在指间的鱼骨,击中夜月灿的穴位,击落他的长剑。“这是我的选择,你安静看着就好。你信我,我不会死。我还要帮你带回凌姑娘,让你们重归于好。” 林牧野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夜月灿带到一旁,低声道:“凭你我今日之力,连与方清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又能改变什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无权无势的人是如何被权势欺压得无法喘息的。” “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会死的!” “谢三公子不是薄情的人,他必定有他的思量。” 夜月灿哽咽道:“从来都是他在背后帮我,从来都是……” “记住他的好,然后努力成长为能帮他的人!”林牧野见谢轻云已与莫待对面而立,深深一声叹,“凡人要得到仙界的认可,太难,太难了!” 青白玉石雕刻的托盘里,放着一根婴儿手腕粗细、长满密密荆棘的青黑色鞭子。鞭子的一头开着一朵怒放的血红色蔷薇,细长的花蕊颤巍巍的,张开又合拢,宛如一张喝了人血的嘴,像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了。 众人窃窃私语,不明白为何突然换了行刑工具。莫待皱了皱眉,随即了然。 方清歌道:“既然本宫答应饶莫待一命,便不会出尔反尔。他尚未成仙,用这条荆棘鞭受刑最合适。这鞭子可能会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但起码不会要他的命。” 谢轻云默默注视着莫待,一向随性散漫的目光变得坚毅无比。 莫待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眉眼温柔,软声低语:“谢谢!” 谢轻云睫毛轻颤,嘴角微微抽动。他解下流光,仔细系在莫待腰间,端着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我四海漂泊,身无长物,唯有流光和霜月长伴我左右。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莫待闭了眼,眼角浸出一点小小的,小小的泪滴。 谢轻云接过侍卫递过的鞭子,试了试上面坚硬如铁的硬刺,朝莫待抽去。只听得一声脆响,屠魔台四周响起尖利的风声。风声过处,蔷薇飘香,血肉横飞。方清歌以为她会看见一张扭曲变形,痛苦不堪的脸,结果却只看见了不动声色的淡然与无所畏惧的冷漠。 “一鞭罚罪!”行刑官高声道。他跟随着鞭子的起落,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喊着“二鞭除恶,三鞭驱邪……”他的喊声与鞭声交替着,在谢轻云淋漓的汗水与雪凌寒痛彻心扉的眼眸以及众人惊诧的猜测中渐渐势微。 刚抽完十鞭,一阵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啼哭声响起,仿佛濒临死亡的婴儿,随时有断气的可能。哭声过后是笑声,如同患了失心疯的女人,笑得不知所谓。众人不明就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哭笑声弄得形容无措。他们一边揣测是谁如此大胆,竟这般无状,一边四处寻找肇事者,最后发现那蔷薇滴落着红色的汁水,宛若一滴滴红色的眼泪。 谢轻云松开手,将鞭子丢在地上。被血染红的鞭子蠕动着,像条被剥了皮的长蛇。它哭着笑着,在莫待脚下蜷成一团,那样子就越发像蛇了。蔷薇花朝向莫待,花蕊静止不动,有种朝圣者的庄严。片刻后,花瓣飘落,枯萎凋谢。青烟起,荆棘鞭灰飞烟灭。 简直闻所未闻,执行屠魔令的鞭子竟自毁了!是莫待承受的冤屈连神都看不下去了,还是说莫待是被神眷顾的人?众人议论纷纷,无不震撼动容。 季晓棠看向雪重楼,却见他的表情与之前一般无二,心中好生奇怪。转头又见雪凌寒双目阴沉而凌厉,想来内心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与折磨,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 方清歌脱口道:“莫待,你究竟是何人?竟然能操控这蔷薇荆棘鞭!” 莫待吐出嘴里的血,笑道:“不愧是仙后,果然好见识!居然能认出这东西是黑暗之森的蔷薇荆棘鞭,想来平日没少见。不过,听闻这蔷薇荆棘鞭是个邪物,人间界的村庄发生的惨案就是拜它所赐。不知仙后为何会有?”他思索片瞬,恍然大悟:“是了!应该是仙后与魔族暗通款曲,互通有无。不然该作何解释?”说话间,血已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就凭一条蔷薇荆棘鞭,你就想把勾连魔族的罪名扣到本宫头上?莫待,你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有力气在这里胡言乱语,不如想想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七天,可千万别渴死在这屠魔台上。” “仙后游历四方,没听过一句谚语么?命贱的人命硬。我没那么容易死。倒是仙后,养尊处优久了,小心被风吹弯了腿,吹折了腰,从高处跌落下来。” 谢轻云提步向台下走去,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蓦地,一个陌生的轻如微风的声音飘至他耳边:“轻云,是我,简简。还记得暮云岭的那场大雪么?还记得被我故意放走的雪雁么?还记得我跟你道歉时说过的话么?如果记得,便不必抱歉。” 暮云岭?简简?谢轻云脚步一滞,身体晃了两晃,差点栽倒。他双手成拳,稳步走下屠魔台,没有回头。季晓棠黑着脸,落脚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离了众人的视线,来到一处荆棘丛生的园林:“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做这千夫所指的事。何苦来哉?” 谢轻云捂着胸口,颤声道:“师父,我……”一句话没说完,他连着呕出两口血来。 “坏了!你蚕丝针的伤还未痊愈,这一来怕是伤了根本。我先替你护住心脉要紧。”季晓棠化出灵珠助谢轻云稳神定气。半盏茶的功夫后,谢轻云长长呼出一口气,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看着沾满血的手,泪落如雨:“师父,那是我最爱的人啊!” 季晓棠叹道:“小朋友慧达,他明白你的苦心,不会怪你的。” 谢轻云想起莫待那句发自肺腑的“谢谢”,越发心如刀绞。他咽得下涌到口中的血,却忍不住眼中的泪。他捂住眼,任凭泪水与手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化作淡淡的血水滴落在苍茫大地。 “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一段彩色的裙摆在园门口一晃而过。“谁?”季晓棠四下找寻一番,一无所获。他抓着谢轻云的肩膀重回屠魔台,依然没发现有谁的衣衫与那彩裙相似,只得作罢。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九卷:风语5 这会,余欢正与方清歌说话:“仙后执法严明,余欢佩服。既然该罚的已经罚了,该奖的要怎么奖,仙后可有说法?” “等回了永安殿,本宫自然会论功行赏,上神不用操心。” “莫公子不但救了众多仙门弟子,也救了凌寒,这奖励应该小不了,不加官进爵起码也得连升三级。只是,莫公子志不在名利,也不缺金银,仙后恐怕得考虑赏点别的。” “依你的意思,本宫该赏他什么才合适?” “莫公子刚才反复说了好几遍,他想知道蔷薇荆棘鞭是怎么到仙后手中的,我猜他是想要一个答案的。可仙后一直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莫不是有隐情?如果没有隐情,何不如坦白告知?一来可以将此作为奖励,二来也解了我等心头疑惑。” 莫待大笑:“知我者,余欢上神也。我就要这个作为奖赏。” “疑惑?有何疑惑?本宫刚才没说清楚?本宫是在机缘巧合下偶得这蔷薇荆棘鞭。只要本宫没有坏心,就不必事无巨细在人前宣扬。” “没有坏心就可以不用解释?莫公子之前也再三申述,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人,没有害人之心。那为何仙后还是不依不饶,执意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实施屠魔之刑?该不会就像莫公子说的那样,因为他是俗家弟子,仙界就要双标待之?” “不管是俗家弟子还是仙门嫡系,本宫都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既无偏私,又无坏心,更无隐情,那为何不能言明?”余欢玩着一对菩提子,笑看方清歌。“仙后责罚莫公子,我没有阻拦,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多管闲事。临去骷髅山时,我百般叮嘱,只要自身不遭遇威胁,就别管闲事。他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惹是非上身,并因此而遭受刑罚。这是他自找的,他自己承担,我不想过问。但,我更不喜欢有人刻意针对我姻缘殿的人。” “何来针对一说?本宫罚莫待是因为他有错。何况本宫已法外施恩,饶他不死。” “是法外施恩,还是逼不得已,你我心知肚明。莫公子召唤会魔族术法的人救助仙门弟子和魔族的蔷薇荆棘鞭出现在仙后手中,这两件原本不能相提并论的事却有着奇妙的相通之处,还真是令人费解。” “有何费解之处?说来本宫听听。” “说不能相提并论,是因为无论怎么说,救人都是无量功德,而魔族的邪物被用作惩罚仙门弟子的刑具,怎么想都算不上好事,甚至有些奇怪。说两者有相通之处,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仙门中人牵扯上了魔族之物,一个是魔族术法,一个是蔷薇荆棘鞭。既然用以救人的魔族术法都被严厉追责,那么,用于惩罚的蔷薇荆棘鞭的来历就更要说清楚,讲明白。不然的话,何以服众?如果仙后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那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借芳菲林事件故意刁难莫公子,从而达到打压姻缘殿的目的。” “姻缘殿虽隶属仙界,但行事自有章程,双方互不干涉。说本宫打压姻缘殿,简直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不必忙着辩驳,公道自在人心。闲话少说,请仙后兑现奖励,回答莫公子的问题。” “余欢上神,估计仙后还没想好说辞,不如宽限她几日再来作答?七日后,我会离开屠魔台去往人间界。在走之前,我能听到仙后的答复就好。”莫待道。 “若本宫不愿回答呢?” “仙后非逼着我翻脸就不好玩了。”余欢笑了笑,弹出一颗菩提子,直奔方清歌的心脏。“这菩提子是天外天的老祖宗亲赐给我家先生的,里面锁着足够将琅寰山碎裂成粉尘的灵力。猜猜看,到时候它会不会直接射破你的灵丹,让你变成飞灰,永世不得超生?” “你敢!”方清歌不信那看上去比普通菩提子还要普通几分的小玩意有余欢说得那么厉害,想着将其收入锁灵袋便万事大吉。“看本宫收了它!” 余欢冷笑一声道:“你自己找死,可就怪不得我了。” 方清歌刚伸出手去,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弹向半空。亏得她反应够快,雪凌玥救护及时,她才平稳落地,没被重伤。她维系着从容,不让旁人看出她的狼狈。 “仙后有句话说得很对,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只是,我不敢,我家先生也不敢么?”余欢收了菩提子,微笑道。“你要搞清楚,莫公子可是先生的侍药师,在神界是挂了名的。仙后整日里不是忙着东征西讨,就是忙着惩罚这个惩罚那个,估计都快忘了侍药师是什么职位了吧?不如我来提醒你一下?按神族的律法,三级侍药师位同一宫之主,可与在座的各位掌门平起平坐,雪千色之流见了也得行大礼!” “这话是怎么说的?莫待只是陪梅先生炼药的药童,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侍药师了?” “神界尊医道,侍药师一职尊贵无比。已得仙身的人要考取侍药师,得脱几层皮;凡人想要考取侍药师,比成神还难。仙后这句‘摇身一变’当真欠妥。”余欢翻掌亮出一块紫色玉牒,上面刻着莫待的名字、神族的印记和一片小小的莲花瓣。“天外天下发这玉牒后,莫公子死活不肯佩戴,说是太过招摇。他也不让先生把这件事告知仙界,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必要搞得天下皆知。至于他为什么连侍药师的服饰也不愿意穿戴,我想多半是嫌麻烦。仙后忘了么,在之前的谈话中,莫公子已几次三番说他是姻缘殿的侍药师。如果你没记住,就只能怪你自己记性不好了。” 不光是方清歌,就是季晓棠等人,这才恍然想起莫待之前确实表明过身份。只是当时众人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以为他口中的侍药师是指梅染身边侍弄药材的药童这一闲职,都给忽略了。方清歌看看血淋淋的莫待,又看看敢怒不敢言的夜月灿等人,再看看各怀心思作壁上观的掌门,脊背一阵阵发凉。 余欢环视众人,笑了笑道:“我想应该没人奇怪为何仙后对此事不知情吧?仙后刚才也说过,姻缘殿虽隶属仙界,但并非一体,门下弟子的发展也各有各的门道。莫公子是先生的药童,他要考取侍药师,需要的是先生的举荐信而不是仙后的一纸公文。当然了,考核结果也是直接送到先生手中,不会传到永安殿的案头。” 方清歌脸色铁青:“梅先生做事周密,佩服!” 余欢道:“先生凡事不喜张扬,这是惯常的操作,仙后倒也不用佩服。” 方清歌问:“凌寒,你与莫公子关系如此亲密,他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雪凌寒道:“这是他自己的事,他可以不说。” 莫待道:“我怕考砸了丢脸,故而不愿声张。” 雪凌寒苦笑:“可你通过了考核也没跟我讲。” “讲与不讲有何分别,我还是我。”莫待淡淡一笑。“就是跟你讲了,你除了认为我太好强以外,多半会觉得我又在暗中算计什么。你不会相信我是为了留在你身边而努力,不是么?” 雪凌寒语结,无法不承认莫待所说属实。他看着莫待因失血而越发苍白的脸,看着他变得冷硬陌生的眼神,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他。他越发惶恐了!这惶恐不为别的,只为他与莫待不确定的未来。 方清歌道:“莫公子此举多半不是为了凌寒,而是为了梅先生吧?” 莫待冷笑道:“在恶意揣度他人这件事上,怕没人敢与仙后比肩。” 余欢道:“那个将蔷薇荆棘鞭交到仙后手中的人,恐怕用心更险恶。总之,侍药师犯错,须由神界裁决。仙后越俎代庖也就罢了,还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这事就算我不追究,先生不追究,神界也不追究么?仙后若是还没糊涂透顶,就该知道自己惹下了大多的麻烦。” 莫待道:“若仙后的回答让我满意,我可以考虑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雪重楼道:“莫公子大度。七日内,仙后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医仙既是仙界重臣,又是仙后的左膀右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诸位请回,七天后,巳时见。”莫待瞥了季晓棠一眼,目光在姻缘殿方向停留片刻,继而合眼假寐,不愿再多看谁一眼,也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余欢掸掸衣服就走了,还是那般和气蔼然。他想起那日将玉牒送到草堂,问莫待打算何时将通过三级侍药师考核的事通告仙界。莫待说,这身份对我来说无疑是一重保护,一张底牌,不到关键时候绝不能告诉旁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它就会闪亮登场,帮我大忙甚至救我性命。他当时不以为然,认为莫待言过其实了。今日看来,深谋远虑跟活了多大年纪没有必然联系。 方清歌示意散场,结界随即落下,将众人与莫待隔开。转瞬间,屠魔台上风云突变,原本晴好的天空翻滚着黑压压的积雨云,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声。雷声未停,狂风呼啸,大雨夹着冰雹倾泻而下。莫待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抗下所有打击,这使得他本就严重的伤势更加雪上加霜。他湿淋淋昂首挺胸地站在又重新出现的阳光里,虽衣不蔽体,却不见颓丧,不见胆怯,目光坚毅而傲然。 林谷隐摸着下巴道:“既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为何还要如此重刑?他活着,天大的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这琅寰山怕是要易主了。” 方清歌道:“本宫依法办事,就是神界也不能说本宫的不是。” “神界要挑你的不是,需要理由么?何况还有梅染这层关系?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南宫翾跟在林谷隐身后退场,紧俏的火红衣衫附着在她丰满匀称,凹凸有致的身体上轻轻摆动,让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屠魔台多了些许鲜活的亮丽,连空气都没那么凝重了。修仙的人都看不出实际年龄,她也不例外,那双秀丽弯眉下的黑亮眼眸有着小鹿般的温柔,比二八少女还要灵动。忽而她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目光飘过莫待鲜血淋漓的身体,笑盈盈地对方清歌说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不如死?死应该是最容易的事了吧?” 林谷隐笑道:“看得深,想得远,做得绝。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方清歌思忖片刻,命人解开结界。屠魔台上又风和日丽了。 第九章 风语6 夜月灿哭了:“恨我无能!恨我无能!” 林牧野一边劝慰,一边连拖带拽地将他带离屠魔台,生怕再惹出事端。其余的人也都散了。雪凌寒不愿离开,也被方清歌和雪凌玥强行带走了。用雪凌玥的话说,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增彼此的伤感,倒不如回去想办法看能不能救他早日脱困。 好安静啊!只有云在飘移,空气在流动! 好安静啊!只有这金色的阳光流转闪烁! 好安静啊!只有心脏在跳动,血在流淌! 好安静啊!只有孤独和寂寞陪伴我左右! 被雨水冲刷过的身体干净了许多,但刺骨的寒凉也让身体生出难以抵抗的疲倦。莫待想蜷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取暖,抱着自己入眠。可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悬吊着,他只能站着,笔直地站着,站着与伤痛和困倦对抗,站着看月亮升起又落下,站着迎来晨曦黎明……就在他困倦难捱,立马就要昏睡过去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他胸前,不安分地拱来拱去。他打了个激灵,顿时倦意消退:“豆蔻?你怎么来了?长风有事找我?” 我顾不上回话,先塞了两颗汁水饱满的仙果在他嘴里,那是我顺道偷摘的。“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我是来看流星的……”我没再说下去,眼泪又掉了下来。“小主……”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叫我小主,叫公子或名字就好。” 我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伤口疼吗?哪个王八蛋下的手?” 莫待笑道:“刚才挺疼的,看见你就不疼了。长风好吗?” “嗯,挺好。他在整理莉香居,等你回去。” “好!等这里的事了结了,咱俩一起回去。” “流星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要怎么扛过七天?” “没事。我事先吃的小鱼干可以提供几天的营养,我大概还不至于饿死。可没水喝,我会渴死。”莫待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吊儿郎当的没个正行。“我要是不行了,你可以吐点唾沫给我。咱俩是一家人,我不会嫌弃你。” 我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莫待猴着脸凑到我面前,笑眯眯地道:“你现在吐给我也行。” 我噗嗤笑了:“你这个人……真就像长风说的那样,乐观得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真假有什么要紧的,我家豆蔻高高兴兴的才最重要。”莫待眼里的光慢慢淡去。“豆蔻,别把这里的事告诉长风,好么?他会难过的……我不想他难过,一丝一毫也不想。” “我知道的。可是,七天后,我们去哪?” “是啊,去哪儿呢?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可供我容身……”泪水从莫待眼角滑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哭得无声无息,哭得黯然销魂。我一筹莫展,跳到他肩上蹭了蹭他的脸,故作欢脱:“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天大地大,我和长风去哪,你跟着去哪不就结了?偷偷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着流星私奔。” “私奔?”莫待的眼睛亮了,“这主意好酷!只是,为什么要私奔?你俩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好么?” “说你不懂吧你还不乐意。我讨厌雪千色,不想天天对着她装笑脸,就想着拐带走流星让她吃个瘪。” “不愧是我的人,有性格,我喜欢!只是,你确定流星会跟你走么?他对雪千色那可是相当的忠心。” “这你又不懂了吧!在真正的爱情面前,古有君王放弃江山,遁入空门为红颜,他跟我离家出走,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咱们结伴同行,四海遨游,哪儿不能是家?哪儿不比待在这笼子里舒坦?” 莫待含泪笑了:“是啊!只要有你们陪着我,哪里都是家,任何事情都不值得难过。” 我见他情绪平和了,便不让他再说话。说话消耗精气神,也容易口渴。我重新钻进他怀里,只露了小半个脑袋在外面。我开始给他讲鸟族的兴衰史,讲老凤凰的传说,讲听来的趣闻,讲流星的糗事,讲长风的日常……我讲一切可以讲的事,但是我始终没讲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老凤凰的气息。讲到后来,我的嗓子比他的还先嘶哑。他多次叫我停下,我很想照他的话做,可我不敢。因为他一直高烧不退,昏沉沉地格外嗜睡,我怕我一停下他就会睡过去。 长风准备的食物足够我三天吃喝,莫待一天就喝光了水,花籽他一粒也没吃,全部归了我。那之后,我每天都得瞅时机出去觅食。或许是知道莫待无心逃走,又或许因为他与仙界几位大神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几个三班倒的侍卫盯得不是特别紧。虽然他们也来回巡视,但并不近距离查看,也从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便作罢,这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常常等到他们换班或说话开小差时才行动。我先一翅扎入高处,然后借着云层的掩护高空飞行,一直飞到无人的地方再下落,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的高妙。起初,我很担心被雪凌寒的镜花水月发现。莫待告诉我说,在被侍卫带往屠魔台的途中,他便彻底解了镜花水月。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在镜花水月中看见他的影像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了。我听了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亲手斩断与雪凌寒的联系的。他该多伤心! 屠魔台附近树木成林,却看不到一朵野花,找不到一颗果实。没有花籽,我也避免不了要饿肚子。林子里有一种似兔像鼠腿长如鹤的三角耳动物,长得圆滚滚的,肉应该很多。可惜我不会捕猎,日日眼睁睁看着那家伙在林子里四处疯跑,也没本事宰了它吃肉喝血,只能摘些鲜嫩的树叶给莫待果腹充饥。有时候运气不好,落脚的地方没有嫩树叶,我就刨些草根回去。最糟糕的时候连草根也没有,他就只好饿着,饿得连呼吸都软塌塌的。好在还有一眼山泉,可供我俩解渴。我用莫待衣服的碎片浸了水,衔回去让他含着,盼着能滋润他焦渴的喉咙。 我不敢离开太久,太久了怕莫待扛不住困倦。我掐算好时间与距离,一趟一趟慌慌忙忙地来回往返,赶在他快撑不住时回到他身边……就那么熬了几天后,他终于不烧了,脑子也清醒了些。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眍?的双眼像两个黑洞,没有一丝活气。他总是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眼眉间也总是流露着淡淡的哀伤。我没问他在想什么,我想,那多半是个悲伤的故事。 许是高度紧张的生活和没日没夜的煎熬导致了我身体的疲倦,到第六天晚上,我已无力再飞翔。我蜷在莫待的袖中,呆滞地盯着星光黯淡的天空,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不,是连思念长风和流星的力气都没有了。 “公子,我会死么?”我听见自己用虚弱得快断气的声音问,“死可怕么?我……我还不想死,我想陪着你和长风,还有流星……” “我不会让你死的。豆蔻,张开嘴……”莫待的嗓音哑得叫我害怕,我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哑巴。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无力追问他要干嘛,更不愿因为追问浪费他和自己的力气,只听话地张开了嘴。过了好半天,两点带着清苦药香的水滴落入我的嘴,滋润了我肿痛的喉咙。“这是什么?”我砸吧着嘴,看着他微湿的指尖发问。 “我的生命水,我生命的精华,它可以让你继续活下去。”莫待咧嘴一笑,皴裂的双唇又渗出血来,染红了已快脱落的血痂。“豆蔻,再坚持坚持!要看见曙光,就必须得熬过极致的黑夜。明天,明天我们一定会活着离开这里,回到长风身边。你信我!” 我哭了,我对自己能不能熬到明天已不抱希望,但我希望他可以活着,不然,长风要怎么办?我正胡思乱想,黑暗中飘来一股陌生却令我心安的气息。“公子,你身上的味道真香真好闻!”我抽抽搭搭地说。“可是长风说你从来不用香。” “傻姑娘……”莫待笑着咳出一口血。他最近总是咳血,一天比一天次数多。“嘘!来人了!”等我藏好后,他便继续寻找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时间不长,我听见有人说:“几日不见,莫公子怎么这副德行了?老夫都叮嘱你要多多保重了,咋就不肯听老人言呢?” “阁下是……关木通?” “正是。公子好眼力。” “不请自来,有何贵干?”借着微弱的光亮,莫待发现关木通一行所穿的竟不是魔族的服饰,心里一沉。“你这是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都不是。老夫只是想借莫公子的事教育教育这些今年新入门的傻孩子,以防他们对仙界宣扬的众生平等抱有幻想,总以为脱离魔族进入仙界就可以剥离原来的身份,觉得修仙的凡人在仙门的庇护下一个个都活得潇洒自在。”关木通捏着莫待的脸颊左看右看,似乎在看那些伤痕,又似乎在欣赏他的潦倒。一颗药丸从他的掌心不着痕迹地滑进莫待嘴里,他随即松开手。“你们都看清楚了没有?什么是好心没好报,什么是难以跨越的阶层,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想出人头地,想一鸣惊人,想逆天改命,这都没有错。只不过,得跟对人,选准山头。我魔族虽比不得仙界富庶,但我们提供的空间可任你们自由驰骋,绝不会出现此等不公之事。我保证,只要你们心向魔族,能力超群,敢想敢干敢拼,就不愁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众人齐声道:“我等谨遵教诲!” “世道险恶,人心凉薄,想长命百岁就得先利己再利人。不然,你们就会重蹈覆辙,落得跟莫公子一样的下场。”关木通又调侃了莫待几句,示意众人解开衣服,展示内里的图纹:“这身行头莫公子应该不陌生吧?是你那些朋友穿戴的。” 那药丸入口即化,冰冰凉凉的十分甘甜。莫待的嗓子舒服多了,说话也利索了些:“你去过芳菲林?”他还是有气无力的,想来关木通给他的药丸对恢复身体没有多少帮助。 “莫公子敏察。方清歌与我做了个交易,莫公子有兴趣知道么?” “闲着也是闲着。关长老不嫌麻烦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我帮她坐实你与魔族有勾结,她告诉我断魂剑的下落。” “所以,你是来救我的?追着你过来的人是谁?凌寒么?” “还有方星翊。他们应该马上就到。”关木通边说边抽出佩剑朝锁链砍去。“说句心里话,老夫挺欣赏你的。因为欣赏你,就有点为你不值。你说雪凌寒也是经历过风浪,智慧无双的人,他怎么就是个死心眼呢?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心,而要相信眼见为实这种鬼话。老夫我活了这把年纪,眼见了多少以假乱真的事啊!” “凌寒不是死心眼。他是害怕失去,害怕背叛,害怕伤害,所以稍微敏感了些。这跟他成长的环境有关,不全是他的错。” “你这么体谅他,他知道么?”关木通忽然笑了,“想不到咱俩还能谈心。” “可不是么?”莫待也笑了。“万物共生,总有相通之处。若没有这些纷争,你我未必就不能同桌喝酒。” “哈哈哈……好!待风云归寂,若你我都还活着,老夫请你喝酒。” “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方清歌压根不知道断魂剑的下落,她骗你的。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她……”莫待收了声,望着疾驰而来的雪凌寒出神。 隔着一段距离,方星翊举手示意,展翼和他带领的护卫队便齐齐收住脚步,在雪凌寒身后一字排开,呈可攻可防之势。 第九章 风语7 几声闷响过后,一向黑魆魆的屠魔台突然灯火通明,将关木通等人照得无处遁形。雪凌寒看着莫待形销骨立的身体和已化脓感染的累累伤痕,惊痛无比。他还没张嘴,眼泪已先流了下来。他有千言万语想对莫待说,最后却一个字也没出口,只在喉咙处上下打结。莫待看着他憔悴消瘦的脸庞和掩饰不住的心痛,想说“我没事”,奈何那口气上不来,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唇,不发一言。 方星翊没带剑。他的目光从莫待身上掠过,没有波澜。 “何方鼠辈?竟敢夜闯屠魔台!”展翼举剑刺向关木通,只用了两成功力。关木通闪身躲过,没有接招,也没出招。几名魔族弟子一拥而上,将展翼团团围住。关木通抽身到莫待面前,试图斩断锁链。雪凌寒挥掌劈出,震得关木通一个趔趄,捂着胸口只差没呻吟。 莫待心想:这人的演技也是摸爬滚打练出来的,还挺逼真。 离雪凌寒最近的两名男子几乎同时出剑,妄图从左右两侧形成夹攻之势。雪凌寒冷哼一声,青鸾剑便刺穿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另一人见状,怒吼一声扑了过去,也被一剑毙命。 “凌寒上神好狠的手!”关木通道,“这就是你们修仙之人的慈悲?” “我的慈悲只对良善,不关照邪恶。”雪凌寒冷冷地道,“憋着嗓子不好好说话,你也是个见不得人的。说吧,你到底在掩藏什么?” “老夫在掩藏什么,回家问你娘,她知道的最清楚。”关木通佯怒道,“莫公子救了那么多仙门弟子,你们却这般对他,还有良心么?方清歌身为仙后,本该为三界典范,却恩将仇报,真真令人不齿!” 莫待心想:哟呵,这人不但演技好,而且还是矫情饰诈的一把好手。我得学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他见雪凌寒已有怒容,暗想:一说方清歌的不是你就炸毛,关木通算是把你的心思琢磨透了。 雪凌寒哼道:“邪魔外道,不配谈我母亲!” “是,我不配,就像你不配与莫公子在一起一样。雪凌寒,别一副苦大仇深,全天下的人都欠你情的鬼样子,欠你的只有方清歌,只有她!今夜我们前来,只是想告诉你,若明日你们再敢耍花招害莫公子性命,那些被我们救下的仙门弟子,都将为他陪葬。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吧!”关木通打了声呼哨,魔族弟子立刻转攻为守,边打边退。有那冒死上前想抢回同伴身体的,被展翼削去了半个手掌。关木通扔下一颗烟雾弹,带人逃离琅寰山。至始至终,他没用灵力,只象征性地接了几招,似乎很怕暴露真实身份。 一名护卫队队员上前翻看死尸,不费什么劲就发现了衣服里面绣着的神秘图案。雪凌寒没见过神隐族,但方星翊见过。“和芳菲林那些人的穿戴如出一辙。”他说。“这图案我只在那晚见过。” “你确定?”雪凌寒看看被砍得豁豁牙牙的锁链,皱眉道,“当真是魔族的人?” “是,他们确实是魔族的人,但不是我的朋友。不过是冒名顶替,故意穿着和我朋友一样的衣服而已。”莫待咳嗽着,笑看雪凌寒,“如果我说刚才那些人是受人指使,故意陷害我的,你信么?” “受人指使……受谁人指使?你该不会又要说母后串通魔族的人陷害你?” “我并未指名道姓,你却已想到了她,可见在你心里也认为她行事不公。” “行事有失公允和栽赃陷害他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雪凌寒既难过又失望。“我知道你讨厌母后,可是再怎么讨厌你也不该这样诬蔑她。她虽然强势霸道,却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 “我诬蔑她?到底是你不了解我,还是你不了解她?”莫待叹道,“凌寒,我没有勾结魔族,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仙门弟子,从来都没有!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既然你和魔族没有瓜葛,那为何他们要百般为你开脱,冒死救你?” “开脱?我并未犯错,何来开脱一说?再者,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他们的‘救’是真的救,还是为了杀而救,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怀疑?” “谁会为了害人而搭上这么多条性命?” “你……说来说去,你就是不信我!”眼泪在莫待眼眶里打转,泫泫欲坠。片刻后,那眼泪不见了,他颤声道:“你回去吧……我累了!” “是啊,累了!你累,我也累。”雪凌寒无奈叹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你如此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没有答案。你能告诉我么?”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了你就会信我?你不会,你只会信你自己,信你那位满口谎言的母亲大人!”莫待的口气让我的心揪了起来,他生气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想劝他保持冷静和理性,奈何又不敢出声,只能干着急。 “我没有不信你!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有错么?” “想知道真相没错,可真相已被谎言玷污,你要我说什么、怎么说?是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还是伪造证据,嫁祸他人?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会无视真相,诬赖好人,我也没本事戳破谎言,自证清白!一切的一切,我无话可说,你也不必再问。你走吧,无需再多言!” “你当真不肯依我一次?你当真要为了他人……” “我说,你走!”莫待瞪圆的眼里充满了愤懑,眉宇间怒气难捺。“走啊!” 见情势不妙,方星翊抓起雪凌寒迅速离去,同时下令屠魔台的守卫协助展翼等人全力追击夜闯之人。 展翼发下话,遣众人先行。等四下无人,他快速擦去莫待唇上的血,眼眶红红的:“小师弟……”话刚出口,他便扭过头去,不愿意莫待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师父……师父病了!他说自己没用,连个徒弟都护不住!大师兄想找到你的那些朋友证明你的清白,私下琅寰山,被罚五日水牢之刑,差点被水怪咬掉胳膊。我也没本事救你……你……你一定要活着!活着离开琅寰山!” 莫待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请转告凌玥上神,我没有做令他蒙羞的事。” “不用我转告,师父也知道,他一直都相信你!碧霄宫上下也都相信你!”展翼抹了把脸,回头笑道:“师父说了,等你离开琅寰山的时候,他就替你去掉飞花令。他还说,只要你快乐平安,修不修仙,做不做他的徒弟都没所谓。你别死啊!我和大师兄还想去人间界找你喝酒比剑呢……” 莫待强笑道:“放心吧!我不死。我命大着呢!” 展翼留下一句带哭腔的“别认输”,就没了踪迹。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静寂! 我蜷缩在静寂中瑟瑟发抖,不知道静寂之后会是什么。 “豆蔻……”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猛然心跳加速!只见莫待嘴角噙笑,眼里流淌着足以将我溺毙的温柔!这一刻,我终于相信长风的话:世间没人可以抵挡公子温柔的笑容!“公子……” “豆蔻,你听见了么?有人肯信我!”莫待笑着哭了,“这顿鞭子没白挨!值了!” “你这傻瓜!”我替他擦去眼泪,哭道:“都这副德行了还说值!若是长风在……” “可千万别让长风知道,他会恨凌寒的。”莫待忽然眯了眯眼,笑容全无:“等了这么久,主角终于登场了。豆蔻,想看戏么?” 我机灵地缩回袖中,没有一点声响。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晚的屠魔台可真够热闹的。你说是不是啊雪医仙?”黑夜中,莫待的嗓音颇有些死神的味道。虽然我没见过死神,也没听过死神的声音,但我想多半就是这样的了:黯哑低沉,冷酷而不失威严,隐隐透着不祥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是我?”雪重楼的声音近在咫尺,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他神色不善,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脸上布满了红色斑块,昏迷不醒的雪凌波。“他为什么会这样?” “你一下子提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不必一一作答。你只须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雪医仙该不会认为我分身有术,跑去七星湖下毒?” “你给他吃了什么?我知道,他背着我偷吃了你给的东西。说,是什么?” “他没告诉你?真是个好孩子。”莫待乐呵呵地道,“医仙别这么看着我。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不过就是想与他交个朋友,随手送了点零嘴而已。” “从小到大,他都听我命令,从不吃外人给的东西。你是如何诓骗他的?” “什么诓骗不诓骗的。刚刚我已经说过了,凌波是个好孩子,他怎么可能怀疑自己的朋友呢?如果雪医仙不中意我,那我以后少与他往来就是了。话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吃了我给的东西才这样的?” “放眼琅寰山,只有你才可能会有蔷薇的解药!否则,你早就被蔷薇吞噬殆尽了!”雪重楼用剑挑开莫待的衣衫,仔细观察他肩上新旧交错的伤痕。“我果然没猜错,夜闯七星湖的人就是你!” “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那就权当是我了。”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狡辩。”雪重楼似乎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中,双目一扫往日的病气而闪闪发亮,那样子仿佛已经看见一桩名垂青史的千秋伟业就要在他的手中瓜熟蒂落。“不药而愈?!蔷薇对人体的伤害竟被你完美地转化了!我潜心研制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做到的事,竟被一个凡人做到了!炼制你的人是个天才!不!他不只是天才,他是天才中的天才!莫待,你告诉我,解药是不是就在凌波吃的那东西里?” “这么说来,雪凌波从小吃的药根本就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而是蔷薇?不然的话,我那东西只能让他中毒,而不会成为解毒之物。哇!雪医仙,你这叔叔当得真够可以的。为了培育出万毒之王,竟不惜拿自己的亲侄子当试验品。” “这是他作为雪家人的命,他得认!”雪重楼的声音中有爱有怜,有无奈也有坦然,但更多的是恨——心血毁于一旦的恨。“从他落地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点点喂养他,绞尽脑汁消除修仙对蔷薇的影响,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果。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眼见着就要功成,你竟敢跳出来坏我的大事!” “你以为他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你错了。雪凌波早就发现他的药有问题,便想方设法避免或减少药物的摄入。不然,只吃我给的药,最早也要在来年春天才会有现在的反应。” “不可能!他的药都是我盯着他喝下去的!” “他堂堂一个上仙,用灵力逼点毒素出来是难事?”莫待乐得就差捧腹大笑了,“你自认为他对你俯首帖耳,不敢有半点违逆,殊不知绝境求生是人的本能。” “百密一疏,我认。不过无所谓,有你这现成的,我也就用不着他了。”雪重楼把雪凌波扔到莫待脚下,面目逐渐狰狞。“速速交出炼制蔷薇的方法和解药,我留你全尸。否则的话……” “否则怎样?你要杀了我泄恨?”莫待看看空无一人的屠魔台,叹道:“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这确实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不过,你确定能杀得了我?我可不是方启信那傻子,对你俯首帖耳,任你百般摆布。” 雪重楼双目一寒,随即恢复正常:“我现在杀你,与捏死一只蚂蚁无异。” “可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我死了,或许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让人体与蔷薇共生的方法了。哪怕你再用成千上万村庄的人来实验,也是实验不出来的。你信么?看你这表情多半是不信了,那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第九章 风语8 “赌就赌!怕你?我不信离了你就成不了事!” “有志气。只是,你肯赌,方清歌许你赌么?” 雪重楼顿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阵才道:“只要你在我手里,不怕你不说。”他玩着白净枯瘦的手指,阴恻恻地笑了,“生命树里有很多新鲜又刺激的东西。来日方长,我会让它们慢慢伺候你。” 莫待缩了缩脖子,看上去非常害怕:“想严刑逼供啊?那可太糟糕了!小爷我打小就在各种刑罚中摸爬滚打,尝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条命,当真不想再受疼了。医仙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下手的时候尽量轻一点?” 雪重楼这才想起,自己心急生怒昏了头,竟忘了面前这个是连蔷薇之刑都无惧的人,又怎会怕他那些细碎手段。一时间他想不到让莫待屈服的法子,气得一巴掌抡了过去:“总得试过了才知道行不行!” “你说得对,说得对。那小爷我等着,等着看你到底是行,还是不行。”莫待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雪重楼,笑得又阴又坏又毒:“雪重楼,你践踏苍生,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么?可惜,她爱的人从来就不是你,而是你亲爱的哥哥!可笑又可悲的是,雪庆霄根本就不爱她,一点都不爱!不但不爱,还见之生厌,恨之入骨!你是不是特别为她不值,为自己不平?” “住嘴!”雪重楼又甩了莫待两个耳光,直打得他口鼻流血。“再敢信口雌黄,我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莫待舔去嘴角的血,咂吧咂吧嘴,似乎在品尝滋味:“说到后悔生而为人,真不用劳烦你来教我。从醒事的第一天起,我每时每刻都在恨小阎王那个不长眼的,让我投胎到这世上做了人。这些年下来,我对小阎王的恨不比你对方清歌的爱少。不信咱俩比比?若是小阎王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绝对揪他头发拧他耳朵踹他屁股,骂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死混蛋。医仙大人你呢?你敢对方清歌动手动脚么?你敢拉着她的手说你爱她么?” “你……!你!”雪重楼狠狠一拳砸在莫待的肚子上,骂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凌寒的二叔,你竟这般污蔑我,你才是个没心没肺的死混蛋!” “瞧你,堂堂医仙,动不动就恼羞成怒,暴跳如雷,这可不太好!如果让方清歌看见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她会作何感想?不过应该也没所谓的,反正她也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你哥哥雪庆霄那样的美男子,风度翩翩,博古通今,温文尔雅,就连生气发火都不损形象,不伤斯文。所以嘛,想博得美人欢心,你得先学会淡定,淡定……” “满嘴悖言乱辞,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雪重楼凝灵力为剑,一点一点极慢极慢地刺入莫待的手脚掌。“没有你,不过就是耗时长些,麻烦些。”他颇为幽怨地叹了口气,慢慢擦拭手上的血,“本以为不用再杀人了,谁知道你不肯乖乖就范。这往后因蔷薇而死的人,可就都是被你害死的了。天啦!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你怎么忍心?” “呀,我这么厉害?居然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太高兴,太开心了!”莫待晃动着血淋淋的双手,很遗憾自己不能鼓掌欢呼。“你一定要多选年轻漂亮的姑娘。我不像你,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我的喜好可广泛了,不管男女,只要好看,我都来者不拒。” “无耻!无耻之极!凌寒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看上了你这下作的狗崽子!” “这就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就好比方启信,他不愿跟在他那威震三界,英雄盖世的父亲身边学习治军之法,却偏偏心甘情愿替你鞍前马后地做小人,是一个道理。对了,方启信的死医仙算在我头上么?应该不算吧。他的死与蔷薇无关,是因为他的主子厌烦他太过自作主张,胆大包天地动了雪凌波这个宝贝疙瘩,犯了忌讳。说到犯忌讳,医仙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可以详细讲给你听,那真是一次相当血腥,相当没人性的杀戮。” “你当真知道是谁杀了方启信?”雪重楼疑道。 “不然呢?医仙以为我敢拿话诳方老将军么?” “量你也没那个胆子!说吧,凶手到底是谁?” “想听故事可以,听完了记得打赏我几个酒钱。”莫待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又略微沉吟,开始描述当晚的场景:“话说,那是一个月色很美,菊花很香的夜晚。一只美丽的鸟会情郎归来,听说附近野山坡上的野菊花都开好了,便想着一睹芳姿……”他声情并茂地讲述着,眼里闪着阴森而诡异的冷光,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一切都是他亲耳所闻。“那只躲在黑暗里看你杀人毁尸的鸟儿始终没想明白,你扮谁不好,为何偏偏喜欢装扮成方清歌的样子?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别说你没脸做人,方清歌恐怕也得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堂堂仙后和医仙,啧啧啧……一家子亲骨肉,可太不像话了!” 黑暗里美丽的鸟儿?那不就是本小姐么?我捂住嘴,得意地笑了。 “胡编乱造也要有个程度!你说杀方启信的那人是我,证据呢?拿出证据来!” “我哪有证据,不过是听了些鸟言鸟语,胡乱猜测罢了。” “人命关天的事也敢乱猜?仙后没说错,你是个贼胆包天,不守礼法规矩的。” “我也觉得我的胆子挺大,不像医仙你,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不是担心这里做的恶被发现了,就是担心别处的坏事被撞破了。不然,你又何必冒险联手方清歌,千方百计逼迫我。” “逼迫你?我何时逼迫你了?我又为什么要逼迫你?” “说起这件事的根由,还真是我咎由自取。当日在芳菲林,我要是记着余欢上神的话不多管闲事,明哲保身就好了。这样,你们就见不着那颗蔷薇花信号弹和那些使用着不同法术的人了,也就想不起那些早已被尘封的久远的往事。奈何,我不想对不起披在身上的这张人皮,竟起了恻隐之心,违背了余欢上神的命令。这一来,不但暴露了神隐族,同时还让你与方清歌明白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严峻现实:当年神隐事件的受害者并没有死光,有人命大活了下来,还繁衍了后代。你脑子好,转得快,又想起了夜探七星湖的黑衣人,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再联想到我好像不太怕毒,你便怀疑我也是神隐族的后人,懂得蔷薇的炼制与解毒之法。不仅如此,你还担心来日我掀翻你的老底,指证你的恶行,妨碍你的好事,便想逼我说出神隐族人的藏身之处,暗中将其诛杀,达到消灭人证,永绝后患的目的。于是,你就说动方清歌用蔷薇荆棘鞭试探我。而最让你不安的,当数几天前我让人带话给方老将军。你吃不准我是撒谎,还是真的抓住了你的把柄,就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在我尚未与方老将军见面前,想先杀了我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一劳永逸。可你想过没有,就算我死了,方老将军迟早也会知道是你杀了方启信。” 心思被看穿,雪重楼恼怒至极,脱口道:“是,是我杀的方启信!你能奈我何?” 莫待噗嗤笑了:“好好说着话咋又急了?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没有证据,你怕啥?” “怕?我怕谁?我不过是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装糊涂也就没意思了,不如开诚布公,省了诸多口舌。”雪重楼调整了一下心情,恢复了医仙斯文温和的模样,“你说的这些都对。只可惜,没人替你作证,那些该死的神隐后人只能继续神隐,私通魔族的罪名你也还得继续背着。” 莫待连声叹道:“棋差一招,棋差一招啊!老天爷不给他们活路,我也爱莫能助了。” “有一点我没想明白,人死如灯灭。你死了,方文远又怎么会知道是谁杀了他儿子?” “方启信确实是骄横跋扈,桀骜不驯,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见识短浅。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然你也不会选他替你暗中打探各方消息。而方清歌之所以纵容他,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方家外戚的身份,而是看中了他的心机与才学。知道他背着你吃下的那颗药丸是什么吗?” 雪重楼吃了一惊:“他真背着我吃了药?是什么药?” “瞧,他多有能耐啊,连你都没看出端倪。那药是方老将军为那些赤胆忠心的死士准备的独门秘药,以防他们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尸首腐烂为泥,不能重归故土。这药可保证服用者的尸体三年不腐,还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种只有方老将军才闻得见的特殊气味。临死还能想得这么远,我也只能说声佩服了。” 雪重楼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又故作镇定放下:“简直是胡说八道!” “既是胡说八道,一笑而过便罢。自古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方启信的那袭白衣没溅上你医仙的血,你就不必担心他化作厉鬼找你索命。” “白衣?你诳谁呢?那晚他穿的是黑色衣服,连鞋袜都是黑的!”雪重楼戳穿了莫待的谎言,得意洋洋地道。“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鬼话。” “方启信死前穿着什么衣服,原没人知道。医仙怎就一口咬定是黑衣?” “这……这还用想么?哪有人夜行穿白衣的,太惹人注意了。不是么?” “这话你不用跟我说,跟你身后那位解释吧,他信才最要紧。不是么?” “哼,又想诳我?”细微的摩擦声从背后传来,雪重楼倏地回头,正对上方文远一半戴着铁灰色面具,一半锁满风霜的脸:“你……你怎么来了?” “老夫不该来?”方文远挺拔健硕的身躯像大山一样压迫着雪重楼,深邃的双眼中闪烁着的刀光剑影惊得他连连后退。“老夫不来,上哪儿去见识这么精彩的聊天。” 雪重楼强作镇定:“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老夫都听得一清二楚。”方文远替莫待止了血,一撩衣袍在台阶上坐下,握着剑柄的手老茧叠老茧,伤痕叠伤痕。“在老夫弄清楚启信的死因前,莫公子还不能死。” 雪重楼移动脚步,试图找机会开溜:“仙后有令,不许任何人私下探视。你这是公然挑战仙后的权威!” “有你在,怎么能叫私下?”方文远洪亮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莫公子,老夫乃军旅之人,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你猜我想。老夫就问一句:你说的可是事实?” “千真万确。老将军若有疑惑,不妨进入七星湖查看,真假自有分晓。”莫待流露出少见的尊重之色。“老将军节哀!启信小仙聪明,临死前吞服秘药,留下了线索。再者,那日他被夏姑娘的毒蜂所伤,脖子上会有伤痕。医仙之所以没见到伤痕,我猜多半是被人为地藏起来了。只要找到他的遗体,所有的谜团都将会有答案。” 方文远盯着雪重楼道:“听清楚了?如果你想自证清白,就带老夫去七星湖转一圈。只要七星湖没有启信的尸首,老夫绝不会为难你。” 雪重楼一甩衣袖,大声道:“我七星湖乃仙界禁地,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说着便又要扇莫待耳光,“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诬赖人的臭嘴!” 一把黑如陈墨,已有缺口的宽口剑削断雪重楼的一片头发后,顶在他的眉间:“医仙记不得老夫的话么?老夫说了,在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前,莫公子不能死。再敢乱动,明年的今天,仙帝要扫的墓就又将多一座。” 第九章 风语9 “如果前去扫墓的是方清歌,他大概就死而无憾,心花怒放了。”莫待笑道。“我说雪医仙,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与启信小仙的死无关,让老将军进七星湖看看又何妨?就当是他远道而来,请他观景了。” “七星湖中不但栽种着大量的毒花毒草,还饲养着上百种剧毒的飞禽走兽,实在不方便待外客。想进去,可以,得有仙后的手谕,本座的陪同。” “这下可难办了。老将军,原本我可以画出那行凶之人的相貌,奈何我被锁了双手,动弹不得。老将军可以想个法子将我的记忆读取出来,这样一来,凶手就逃不掉了。” “请恕老夫寡闻。老夫只知道冥界的离心诀可以消除记忆,读取记忆的法术却是闻所未闻。这个办法多半是行不通了。”方文远收剑入鞘,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此路不通,必然有其它的途径可行。依老夫看,很快你我都将如愿。” “是啊!老将军如愿手刃仇人,我如愿离开琅寰山。”莫待笑看雪重楼,“当然了,医仙也会如愿铲除我这心头祸根,加官进爵,得美人青睐。” “你还想离开?做梦吧你!” “是不是做梦,天亮之后不就知道了?雪医仙,你猜老将军会用什么法子惩罚凶手?方清歌又会以什么手段破局?我当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蔷薇荆棘鞭的来历。” “老夫也很想知道,这魔族之物怎么就成了屠魔台的惩戒鞭?” “答案揭晓在即,我有点好奇方清歌要如何自圆其说?是自断臂膀,丢车保帅?还是拼死保护,同归于尽?雪医仙,若她选择放弃你,你会不会很失望?” “姓莫的!你这狗杂种!”雪重楼有点变调的声音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心,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镇定无畏。“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别把她也牵扯进来!我做什么她都不知情,跟她无关!” “无关?你是说方清歌么?你炼制蔷薇,杀人无数,都是为了她。怎么就……” “你闭嘴!闭嘴!再敢说她的不是,我现在就宰了你!” “医仙有这时间对我大喊大叫,不如回七星湖去看看你那些宝贝是否还安好。” “这话什么意思?”雪重楼一双眼滴溜溜乱转,大约是在思度这件事的严重性。 “意思就是,老夫带来的人已经把你的老巢翻了个底朝天了。”方文远指着七星湖上空的一点火光道,“呶,那是他们得手的信号。雪重楼,你不是要证据么?走,老夫带你找证据去。” “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七星湖有双重结界,凭他们的本事根本进不去!”雪重楼吼道。 “他们进不去,梅染和小阎王联手也进不去?你该不会已经忘记,小阎王曾经到过姻缘殿吧?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小阎王突然拜访梅染,总不能真是去蹭饭的吧!” “那不能够。我家先生和那个死小鬼从未交道过,哪里来的同桌吃饭的交情。” “既然无私交,那登门造访就只能是因为公事了。老夫愚钝,还真是猜不透这小阎王会因为什么公事找上梅染?或者说,他有什么事需要与梅染商议?” “你俩休想再骗我!我从没做过有损冥界的事,小阎王不会无故找我的麻烦,更不可能和梅染一起找我的麻烦。” “这智商!也难怪方清歌不喜欢你,你确实配不上她。”莫待颇为同情地道,“神隐事件中,你杀的是无辜的人,毁的是他们的魂,看起来确实与冥界无关。可是你别忘了,小阎王的屁股却因此开了花,冥界上下几代王的脸面都折进了灰堆里。老阎王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把始作俑者捻成灰,撒进忘川了。而那小阎王更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你猜他会不会一直记着这个仇,伺机报复?” “我知道那小鬼一直在暗中调查神隐事件。可惜啊,他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更没有线索指向我。所以,他找梅染,绝不会是因为神隐事件,也不会是因为我。” “是不是因为你,他不都已经找先生联手了?”莫待笑得十分开心,“雪医仙,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不通,在没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小阎王怎么突然就盯上你了?” “倘若他确实是为了我而来,那我还真是想不通。莫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要扯上我?我又不是神隐族的人,干嘛操别人的心?跟你与方清歌较劲对我有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有那么的大本事,也没有那份闲心,我也有很多事要做,我也很忙的。” “可是,除你之外,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医仙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竟觉得天下无人敢与你为敌。你还记得那朵掉落在死尸上的血色海棠么?还记得千机阁被偷走的那份消息么?” 雪重楼略加思索便明白了:“江逾白夜闯琅寰山那晚,救他脱困的白衣人是你?” “没错,是我。不过,我救他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不希望他枉死在你的剑下。”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两件事又和小阎王有何关系?” “血色海棠和他有无关系我当真不清楚,毕竟,千机阁也不卖冥界的消息。我想,不管把血色海棠留在命案现场的人是谁,他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将嫌疑指向你。毫无疑问,他成功了,小阎王注意到了你,这才有了那日的姻缘殿之行。而那份有关蔷薇的消息几经辗转,最后也落入了小阎王的囊中。自此,他必然想办法揭露你的罪恶。不然,他怎么会突然跑来琅寰山,还拼命跟先生套近乎?不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搜得更多的消息与证据?” “哼,即便如此,又待如何?小阎王管不了仙界的事!至于梅染,他的本事我知道,可我的那些结界就是专门防他用的!” “都这个时候了,医仙还要装傻装无辜么?小阎王管的不是仙界的事,是死人的事。” “死人的事归小阎王管不假,与我七星湖何干?只要仙后不下令,谁敢闯我七星湖!” “她是不会下令,可是她不敢拦,也拦不住啊!”方文远敲了敲那半张面具,像是在展示一把享有特权的尚方宝剑。“老夫寻找凶手为儿子报仇,谁也不能说不对。她若硬拦,老夫便先斩后奏,再到神尊面前告她一个包庇凶手的罪名。你说,神尊会如何处理这件事?老夫一把年纪了,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不怕被罚更不怕死。方清歌也不怕罚也不怕死么?她机关算尽才坐稳了仙后的宝座,她舍得两腿一蹬,拱手让人?” “既是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她肯定不舍得轻易让人。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一旦被夺去了荣耀与权力,她方清歌就只是方清歌,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神圣,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门讨债,对着她喊打喊杀。”莫待接口道。 “坏种!杂碎!算你狠!”雪重楼翻身离去,留下袅袅余音在屠魔台上空回荡。 确定他已远离,方文远才大声道:“诸位先行,老夫随后就到。”话音刚落,空中闪过一道道微弱的白光,如萤火落在七星湖附近。方文远弹出一点红色的花火,又说:“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请教莫公子。你我素昧平生,你托季晓棠捎口信给老夫,就不怕老夫拒绝么?不管怎么说,老夫也是方家的近臣。再者,季晓棠又是靠什么说服几位掌门人今夜瞒着方清歌来此旁听?雪重楼刚到屠魔台,他们也就到了,且无一缺席,比老夫还积极。仙界掌门同心协力干一件事,这情形老夫很多年没看见了。” “几位掌门人虽然对我没好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他们不会因为不喜欢我而拒绝风神合情合理的建议。老将军冰魄玉魂,人品贵重,也定然不会因为咱俩没交情、与方家沾亲带故就不分是非曲直,拒绝挽救天下苍生出水火。” “说到人品贵重,老夫比不过莫公子。老夫欠莫公子一个人情。” “老将军言重了!若不是老将军及时赶到,我怕是已命丧黄泉。是我欠老将军。” “莫公子不必给老夫脸上贴金了。即使老夫不来,梅染不出面,雪重楼也不会杀你。此人毒辣有余魄力不足,且贪婪多疑,早就被公子这一番真假难辨的说辞弄得疑神疑鬼,畏手畏脚,绝不会在没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之前,未经许可就在这屠魔台上杀人。” “老将军谬赞!若没有老将军出马,这个局怕是还做不成。莫待枷锁在身,不能向老将军叩头道谢,见谅!” “老夫征战沙场,不敢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但初心也是为了保护良善,守护安宁。若最后的事实真如你所说,雪重楼做下那滔天罪恶,老夫此举也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公子又何必言谢?倒是三界众生该多谢公子,以身为饵,替他们除了这索命的恶魔。” “我做这些原本也不为要谁感谢,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不提也罢。” “老夫还有一问,公子既不是魔族的人,为何身上有魔族的戒鞭痕?” “莫待身世飘零,自懂事起这鞭痕就在,谁也不清楚它是怎么留下的。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或许,是一段已结束的罪恶。我向老将军保证,不管是谁给了我这道鞭痕,也不管他有什么阴谋,我都会善良为本,不会助纣为虐,滥杀无辜。” “不容易啊!历经艰险,还能保持初心。人间的风云已起,莫公子要想办法保全无辜者的性命。言尽于此,老夫去七星湖了。”方文远看了看雪凌波,消失在夜色中。 夜,又恢复了宁静,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生死较量,一直是这般河清海晏。 我望着满天星斗,想着雪重楼其人,一时感慨良多。莫待没有说话,他和我一样,也在望着天空放牧思想。许久许久之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你是不是在想雪重楼?”我问。“想他为何走到这一步?” “嗯。他以上神之尊,官拜医仙,是何等尊荣。到头来,却输在一个‘情’字上。可惜了他那满腹的医学才华,若用在正途救黎民出困苦,将是天下苍生之福!”莫待的嗓音又暗哑不堪,之前的清透已荡然无存。 “他是不是真的很爱方清歌?” “若不是真爱,谁会堵上前程,赔上性命,用数千年光阴去做一件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的事?雪重楼是个痴情人。这一点,他胜过雪庆霄太多太多了!”莫待沉默良久,又是一声长叹:“痴情的人悲苦!” “是痴情人,也是无情心狠的人。人类太复杂也太可怜了!活得不累么?”我把头埋进羽毛,不愿再想这些高深的问题。“漫长的一天总算过去了,这一切都将在明天结束。” “是啊,结束了,我在仙界的日子总算结束了。从此,我将远离这个是非窝,陪着你和长风,快意江湖。” “娘的仇你不报了么?” “报,当然要报!只是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还需慢慢等。等雪庆霄找到最后一块拼图时,我自然会添一把火,让她成为三界最大的笑柄。” “最后的拼图?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那只蝴蝶么?” 这时,一点亮光穿过茫茫夜色从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就到了面前。不等莫待问话,那亮光已化作三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朝他刺去,试图一击毙命。莫待动弹不得,只得听天由命。千钧一发之际,灵犀变成一块四棱见方,形如砖头的硬物挡在莫待身前,挡下了剑的伤害,可那携裹着剑的深厚灵力却不是它能阻挡的。莫待五脏受伤,口吐鲜血,差点一命呜呼。不过须臾间,那三把剑又分裂成十把,一把缠住灵犀,其余的九把再度向莫待进攻。没有内力加持,灵犀回护无力,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莫待就要身首异处,又一片亮光落下,将那些剑尽数击落。 与此同时,两个蒙面人一前一后落在屠魔台上,黑衣男子挡在莫待身前,白衣女子则剑指莫待。“让开!姑奶奶要杀了他!”白衣女子咬牙切齿地道,“再不闪开连你一起杀!” 黑衣男子背着双手潇洒地站着,完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莫待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已咳不出来血,只是嗓子眼一片腥甜。他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第九章 风语10 白衣女子弹出一长串光芒耀眼的灵力球,一部分奔向黑衣男子的面门,一部分直取莫待的命脉。黑衣男子并不着急动作,直等到那灵力球到了面前才朝空中抓了两下,便将其尽收掌中,合为一体:“你竟用这么大的力量对付一个已无还手之力的人。心太黑!” “心黑?姑奶奶有他心黑么?简直是毒如蛇蝎!” “他做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坏事,让你恨成这样?” “非得要毁天灭地才能杀他?毁别人形象一样该杀!” “明白了,你是为雪重楼而来。”黑衣男子冷笑道,“雪重楼死有余辜,你却还为他满心抱不平。都说近墨者黑,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你这么关心他,那就该去七星湖送他最后一程。去晚了,怕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姑奶奶先杀了你们,再去也还来得及!” “井底之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物归原主。”黑衣男子将压缩到只有豌豆大小的灵力球轻轻弹出,随即便收了手,已没有再出手的打算。那灵力球以老态龙钟的速度向白衣女子飞去,似乎怕太快了会撞到谁或晃了旁人的眼。从它那慢吞吞的飞行速度看,哪怕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也能将其抓在手中把玩。白衣女子显然不这么想,她知道越普通的术法往往藏着越精深的玄妙,丝毫不敢大意。她密切关注着那灵力球的动向,待它飞至身前一尺开外,方憋足了劲出手。哪知那灵力球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根本不与她硬碰硬,准确无误地绕过她的手,依旧缓慢前行。她忙左向侧身,同时跨步出去,以期躲开攻击再图其它。却不料那灵力球根本不给她机会,以她始料不及的速度拐了个弯后折回来,射穿了她的肩胛骨。她吃痛不住,忍不住“哎哟”一声。 “还不走?”黑衣男子喝道,“下次我可就不留情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竟这般护着他!” “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告诉你?” “别得意太早!姑奶奶早晚杀了他喂狗。” “第一,在他不受伤的情况下,你的这点能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第二,若他真被你算计死了,那也是他粗心大意,不是你的本事好;第三,他死了,我拿你抵命。” “你!”白衣女子气得直骂娘,却又拿黑衣男子没办法,只得飞身离开。 黑衣男子转身看着莫待,好大一阵都没说话。他既没有替莫待疗伤,也没有替莫待处理伤口,就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看,好像有太多话要说,又好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待缓缓睁开眼,失神的眼眸带着一丝笑意:“多谢!”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他便喘得不成样,像只漏气的风箱。 黑衣男子似乎叹了口气,将手指递到莫待嘴边,喂了他几滴生命水:“以何相谢?” “我这乾坤袋里鸡零狗碎,杂七杂八地装了不少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有。阁下想要什么都行,倒出来慢慢挑。”莫待抿抿嘴,只觉得那生命水的味道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与此人有过交集。 “倒出来挑就不必了。你将袋子里的东西实体化,我自取,凭运气,看天意。”黑衣男子在日月乾坤袋里摸了好大一阵,终于摸出一个做工精美,绣着半朵栀子花,尚未完工的香囊来。他翻来翻去看了又看,皱眉道:“就这?罢了,是我运气不好。你我两清。” “不会这么巧吧!这是我最不希望你拿走的。” “为何?这东西看着寻常,难不成内有乾坤?” “那倒不是。”莫待苦笑道,“这香囊是我做给长风祈福用的。阁下能换个别的么?灵犀应该不会跟你走,乾坤袋和锁魂簪随便你选,或者都拿走也没问题。如果这两样阁下也不喜欢,那我就只能以命相酬了。”他说话还是艰难,只是不那么喘了。 “我并不知道你这袋子里有什么。既然你不希望我拿走它,为何还要将它实体化?” “既然说了任你选,自然也包括它在内。我虽然不想把它给你,但也不能作假欺瞒。再有就是,这东西一摸就知道是个不值钱的,我真不觉得你会选它。” 黑衣男子又端详那香囊片刻,轻声道:“自己选的,好坏我都认。” “那阁下可亏大发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就它了。”黑衣男子瞥了眼莫待不情愿的脸,拎起雪凌波朝七星湖去了。 莫待嘀咕了一句:“真是的!讨厌!” 我深知他素来不肯将给长风的东西拱手让人,这会铁定在责备自己不该欠别人人情,落得听人摆布的下场,只得安慰道:“你的命还不值得一个香囊?” “值得倒是值得。可那香囊的图案是长风亲自选定的,所用丝线、布料和装饰物也都是他与我一起买的,我就是不乐意给旁人。” “可这旁人不是一般人,是你与我的救命恩人。怎么,你宁愿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也不希望有人来救我?”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瘪嘴道,“终究是我错付了!我的命还不及长风的香囊重要!” “什么话!”莫待飞快地道,“只要有人救你性命,别说是香囊了,要我的命都行!” 就我俩说话的这会功夫,七星湖的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是一片废墟。几个时辰前还在七星湖畔、药田花海、秘室丹房和丛林小径走动说笑的弟子,此时被缚仙绳束了灵力,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几个还受了不轻的伤,锦服华裳染了血沾了尘,再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队队顶盔带甲,提剑拿刀的兵士翻箱倒柜,砸门撬锁,将一切可能藏匿秘密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连茅厕和粪坑都没放过。素日里水嫩娇艳、比人还金贵的花草被拽得拽,踩得踩,已成残花败叶,不值一钱。药田里的草药更是遭殃,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黑中带黄散发着臭味的焦土。药庐也不再是那个美不胜收的药庐,只是一座没有门牌、没有屋顶、被拆得仅有墙壁和几根柱子的破屋子。大约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夹层,四面墙已不同程度地被挖凿过,柱子也都被掏过,千疮百孔的像被巨虫蛀过。那些花费了雪重楼巨大心血才培育出的血色海棠也没逃过死神的魔掌,被连根拔起后又被利剑劈砍,红消香断。唯有那藏有天下医药奇书的藏书阁幸免于难,因为方文远说:好书传万代。 雪重楼躲在黑暗深处,压制着内心的狂乱与心痛,始终保持冷静与清醒。他阴鸷的目光细细搜索着每一个角落,观察着来往的紧要的人,想看出哪里有可疑。莫待和方文远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他不认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小阎王会找梅染联手。越界行权是大忌,轻则被罚,重则挑起纷争。但方文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小阎王在梅染生日当天到访姻缘殿,绝不是喝酒吃饭,聊天找乐那么简单,定然还有别的算谋。难不成就是为了今日?他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一点破绽,内心的慌乱不由多了一层。这慌乱不是为他自己,是因为方清歌。先不说密室里那些还没处理干净的尸体和名册,单单只是方启信这一桩事,就足以影响方清歌的威信甚至地位。怪自己警觉得太晚,动手迟了,不然早早地烧了这生命树,看他们怎么办。他不担心方启信被发现,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莫待的话。如果方启信真的吃了所谓的秘药,莫待是绝对不会跟他讲的。不然,不就等于提醒他毁尸灭迹,消灭证据么?再者,那晚他仔细检查过尸体,根本就没有疤痕。他嘲笑莫待自作聪明的同时,又将目光所能及的地方察看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才放下心来。他之所以这么慎之又慎,是担心他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早些年,他领教过梅染的幻术,至今记忆犹新,凭他的本事是无法破解的。最要命的是,中了幻术易生心魔,他得一百二十个小心。 吹来一阵风,焦臭中混杂着血色海棠和牡丹的香气。这个季节哪来的牡丹花?是了,那日他在藏书阁看书写字,放了一瓶新炼制的牡丹花粉在窗边。他正要奔藏书阁去,却见几名兵士从生命树里冲出来,弯腰呕吐,边吐边骂七星湖藏污纳垢,堂堂医仙竟干着草菅人命的罪恶勾当。其中一人说道:“想我跟随老将军征战多年,杀敌无数,见惯了各类死尸,自认为这世间已没有东西能让我害怕。可刚才看见密室里的那些人……”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又吐了起来。 “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孕妇,她和孩子都还在喘气……” “别说了!再说我的心脏都要吐出来了!杀千刀的!” “以前我受伤还得他救治过。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真是后怕得紧!亏得我没什么过人之处,没被他相中,不然,恐怕今天你就要为我收尸了。” “收尸?有尸可收还算幸运,你看到那只剩一个残破头颅的小姑娘了么?”说话的士兵想起了家中牙牙学语的一双儿女,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雪重楼不死,天理难容!” “耻辱啊!我头一回因为自己是仙门中人而感到耻辱!” “干活吧,别感慨了。当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又连累老将军受苦。” “就算我们都把嘴巴缝上,她也不会善待老将军分毫。” “闭嘴吧你!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说话也没个轻重。” 一队兵士抬出来几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手札,卷宗和书籍。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些没盖盖子的锦盒,堆放着一摞一摞的名册。 雪重楼暗暗跺脚,心里咒骂着负责销毁名册的雪凌璧偷懒,人已扑了出去。他决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旁人手中,这是铁证——足以置他于死地、拉方清歌下马的铁证!他出手就是毒药加狠招,直接弄死了抬箱子的两名兵士。 “雪医仙的手够毒的!”小阎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雪重楼回头看去,背后无人。他知道上了当,笑道,“小阎王的手也够快的!”如他所料,那些名册已到了小阎王的手里。 “不快不行啊!不快这些东西就被你毁了,本王就白跑这一趟了。”小阎王随手翻开一本名册,边看边点头,“对了对了……这就对了!这就是那几个村庄里被蔷薇杀死的人,他们的名字在本王的死亡名册上还热乎着呢!” “是么?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小阎王怎么就知道他们是你名册上的那些人?”事已至此,雪重楼反倒不慌了。“错拿误判是不可赦的重罪,小阎王别眼花。” “本王此生唯一的眼花就是看错了你。本以为你是悬壶救世的良医,没想到竟是比本王还黑心肠的恶鬼。” “能得小阎王夸奖,也算是三生有幸。不知道小阎王夜闯我七星湖,有何指教?” “没指教,本王是来凑热闹的,顺便带这些亡魂回冥界。”小阎王念了个决,一缕缕魂魄飞出生命树,在他面前聚集成一颗拳头大的珠子。那珠子漆黑漆黑的,外面缠绕着一层丝状的血色烟雾,发出类似婴儿受惊时的尖叫,要多刺耳有多刺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安静些!本王知道你们死得冤,死得惨,死得不甘心。本王开恩,许你们在这里稍事停留,看看这位雪大医仙的结局,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交代。” 叫声渐渐平静下来,只有一些滋滋啦啦的声响。 雪重楼笑道:“小阎王准备拿什么给我定罪?” 小阎王笑得比他还开心,鹅毛扇更是摇得欢实无比:“不知道呢。本王说了,本王是来凑热闹的,不是来唱主角的。今天晚上的主角是你和她,还有他们。” 雪重楼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阎王身边多了不少人:几日前参加屠魔会的人都在,另外还多了几张极为陌生的面孔,看样子是方文远的心腹家将。站在人群中央,被众人环绕,如众星捧月的女人,正是方清歌。她还是那么光彩夺人,威仪庄肃,只是眉间有愁眼底有忧,不似平日那般自信霸气。她看向雪重楼的目光冷冷淡淡的,雪重楼却在那目光中读出了心痛和无奈。他绷直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随即松弛下来,原本冷如寒铁的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温柔又悲伤的情感。他想:若我的死能换来你片刻哀思,也就值了! 第九章 风语11 没看见梅染,也感觉不到他的灵力,他不在这里?他们居然不用幻术骗我?没理由!该不会真的是我过于多心了,这不是幻术结成的幻境,是现实。雪重楼再次巡视周围,终于放下心来:想必他们知道我会防范,幻术对我作用不大,索性不用了,这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他又去看方清歌,见她发愁的样子是那般熟悉,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为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再试探试探。“不是说七星湖的结界是梅染和小阎王联手破的么?怎么没有看见梅染?他人呢?难不成,这事是小阎王一个人干的?” “这话说得!本王好歹也是个王,哪能那么不懂事,无凭无据就跑到七星湖撒野。梅染那厮还在闭关躲清静,结界是你家仙后下令解开的,为了解方老将军心头疑惑。”小阎王假模假样地对刚到的方文远揖揖手,“老将军辛苦!” “小阎王搭台子唱戏,还请了这么多人看戏,更辛苦。”方文远绕着一处尚未坍塌的房舍走了几圈,用剑敲了敲门板,“老夫一进七星湖就闻到了启信的气味,一路跟着过来就到了这里。可这里什么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老将军若不嫌弃,小王倒是可以帮忙。”小阎王朝空中嗅了嗅,指着紧挨着那房舍后用盆栽围起来的小花园道,“那地方锁着一缕冤魂,老将军不看看么?” 方文远叫过两个兵士,示意他们将花园挖开。功夫不大,花园被掘地三尺,每一块土疙瘩都被搓成了可从指间流出的细土,也一无所获。 雪重楼藏住心头得意,痛心疾首地道:“这些花都是绝世名品,我花了很多年才培育成功了这么几株。你们要怎么赔?” “别着急嘛,谁赔谁还很难说。”小阎王用扇柄敲敲那几个花盆,笑道:“本王从前见过一个无头鬼,她是被自己的丈夫伙同情妇谋杀了的。负责办案的官员找到了她的身体,却找不到她的头颅。你们猜,她丈夫把她的头埋在哪里了?” 那兵士机灵,抬脚踢碎了一个葫芦形的花盆。花盆碎了,泥土掉了一地,露出里面倒放的被剃光了毛发的头颅。他拔掉种在头颅里的花,弄干净里外的泥,露出头颅本来的样子——方启信的样子。在他的耳根处,一朵闪着微光,牡丹形状的伤疤赫然眼前。 夏天第一个叫了起来:“牡丹!” 方文远接过头颅闻了闻,神色悲愤:“没错,是我儿!” 一时间,七星湖中沸反盈天,片刻后便只有窃窃私语,然后就落得一片死寂。 莫待那厮诚不我欺!方启信果然摆了我一道!雪重楼想着自己与莫待的对话悉数被方文远听了去,如今又证据确凿,再想抵赖也是不可能,便整整衣衫,笑道:“瞧你们这些不懂怜香惜玉的粗人!这花凌波最是喜欢,我寻遍三山五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找来了这么一株。可这小东西总是蔫不拉几的,我想是不是缺营养了?就找了点好肥埋在花盆里。果不其然,只几天的功夫它就开出了漂亮的花朵。凌波高兴得不得了,白天晚上都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只偶尔放在这里吸吸地气。今日被你们毁了花根,凌波该伤心了。” 方文远怒极反笑:“我儿活着时没有建树,死了能滋养花草,倒也不算白活!” “对嘛,对嘛,这么想就对了嘛!人哪有不死的,只要死得有价值就不必遗憾。” “他的身体呢?”方文远问道,“该不会也做了花肥?” “我每天处理的死人实在太多了,哪里记得谁埋在哪里。你容我想想……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嫌挖坑太麻烦,就随手把他扔进七星湖喂鱼了。瞧,一点也没浪费。多好!”雪重楼说着笑着,带着几许癫狂与狂浪。“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点都不后悔杀他,谁叫他有眼无珠,惹不该惹的人!他是自寻死路,尔等莫怪我无情。” “惹?他惹你什么了?就因为他对雪凌波言语无状?”方文远一步步逼近雪重楼,“他有失礼越矩之处,你大可以管教他,为什么非得杀了他不可?” “笑话!他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吗?你这当爹的都不肯花心思管教,他又不是我雪家的亲属,怎么倒要我费心管教?我当然是找最便捷最省事的法子,既让他得了教训,又让我心情愉悦,两全其美。”雪重楼看着残垣断壁、满目破败的七星湖,想着往日的热闹气象,不免有些灰心。又见众掌门一个个虎视眈眈,仙门弟子大多横眉怒目,而方文远的兵士更是刀剑相向,只等一声令下便将自己斩于剑下,心中又生出几分悲凉。他知道大势已去,却不愿就这样认输,不由得庆幸自己已早早地想好了退路,不怕离了琅寰山就没有去处。只要今夜能全身而退,东山再起不是问题。他想好脱身之法,正待依计而行,忽然看见雪凌璧被押了过来,形容十分狼狈。 “师父,师父……”雪凌璧哀声叫道,温厚的面容上布满了诚挚的悲痛。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双手举过头顶。“师父,您的书房和卧室都被他们烧了。徒儿拼死拼活,只从卧室里抢下了这个。” 众人见那卷轴被烧了一角,原本雪白的绢布被烟熏得有些黄了。左右两朵牡丹花吊坠因为雪凌璧的颤抖轻轻摇晃着,十分美丽。 雪重楼脸色大变,烈焰掌随即出手,直奔卷轴和雪凌璧:“把它给我!” 小阎王哈哈一笑,取走卷轴,又一脚将雪凌璧踢到季晓棠身后:“啥玩意这么神秘?本王来瞅瞅。”说着,就要开卷查看。 “住手!”雪重楼高声叫道,神情颇为着急。“小阎王,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神隐事件的来龙去脉么?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卷轴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小阎王一脑门疑惑:“这到底是什么,竟值得你开这么大价码?惹得本王更想看了。” “我已经是死罪了,你看了卷轴我也还是死,于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可如果你看了卷轴就永远不知道神隐事件的真相,这个局你就白做了,这在你可是天大的不值。” “爷爷的,竟敢威胁本王?” “交易而已,谈不上威胁。” “也是。行,本王答应你。” 雪重楼跪倒在地,对方清歌行了君臣之礼:“仙后,臣有罪,且罪该万死!臣的罪行有三:其一,臣于偶然间得到蔷薇的种子,明知是魔族之物,却没有及时毁掉,为今日之祸埋下了祸根;其二,异想天开,妄图逆天而行,炼制出神药,帮助我仙界战士获得长生与神力,提高战斗力,以守仙界太平。为此,臣以三界无辜者为实验品,引发了神隐事件。多年后,臣得知莫待乃魔族中人,便想用他来试药,又苦于没有机会。于是,臣将蔷薇荆棘鞭献给仙后,欺瞒仙后说它只是臣研制出来的屠魔鞭,只是取了一个和魔物相同的名字,以期达到震慑效果,不会对人体造成大的伤害。仙后宽仁,有心饶莫待一命,这才以它代替原来的行刑鞭;其三,因为一点私心,臣杀害仙门弟子方启信,万死难赎其罪。” 方清歌怒道:“你如此行事,枉费本宫对你的期许!你太让本宫失望了!” “是臣不好,但凭仙后责罚。”雪重楼又将蔷薇问世的前因后果捡能说的说了,能推的推给魔族,不想说的只字不提,又把已成事实的罪恶全盘揽下,将方清歌塑造成一个毫不知情,清白无辜,被他蒙蔽拖累的人。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他算定了蔷薇的真相只有莫待一人知道。现在莫待不在,自然是由着他编排。 “本王有两个疑问,第一,是谁给你的蔷薇花种?” “抱歉了小阎王,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很想知道它到底来自何处。” “明白了。第二,那些实验体和你种出来的蔷薇藏在何处?” “我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前些日子将他们都化了。” “骗鬼呢!你丧尽天良,耗光心血才培育出来的珍奇种,你舍得就这么化了?”小阎王手握亡魂珠,眸中黑色渐浓。“本王再问你一遍,还有一部分死魂灵在哪里?” “我说了,都被我化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小阎王知道雪重楼没说真话,奈何短时间内也想不到办法让他吐露实情,也只得就此作罢。“既然你已认罪,那就跟本王走吧!等到了冥界,咱俩泡壶茶,好好聊。” 方清歌忙上前一步道:“且慢!小阎王,再怎么说医仙也是仙界的人,何去何从本宫自有定夺,不劳阁下费心。” “此言差矣!神隐事件导致诸多亡魂多年不能投胎转世,这是我冥界的事,不是你仙界的事。你若要为方启信罚他,也该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等到本王罚过之后再来行权。” “只要本宫不徇私枉法,按律例施刑,也就是为死者申冤报仇了。小阎王又何必强人所难执意要带他去冥界?本宫虽是女流,却比男人还要面子。要从本宫面前带走仙门的人,本宫脸上过不去,还请小阎王给本宫这个面子。” “怎么,就你的脸是脸,本王的脸就不是脸?”小阎王冷冷地道,“既然你知道面子的重要,那何不如你成全本王一回?” “这恐怕办不到。本宫不能答应你。” “不答应?你是欺负本王年纪小,还是欺负本王孤身一人,奈何不了你?” “小阎王说哪里的话。你我各自为王,从来是平起平坐,谁敢欺负谁呢?” “知道你我是平起平坐就好。雪重楼是一定要跟本王走的。这个中因由嘛,看在你的面子上本王也就不挑明了。” “本宫愚钝,小阎王还是挑明的好。本宫也好掂量掂量,担不担得起这份人情。” “谁不知道仙门嫡亲犯了错从来都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有几人真正受过罚?也只有那些出生卑微的俗家弟子才会因为一点微末小事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果让雪重楼留在琅寰山,你多半会用金蝉脱壳之计帮他脱身。等过些年风头过去了,他再换个新身份就又回仙界了,说不定还会高升。你说说,就你这不分是非,只论亲疏的行径,本王能放心么?” “小阎王这么想可真就冤枉本宫了。本宫做事一向公正,决计不会如此行事。小阎王还是依了本宫的提议吧!不然,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 “从你阻拦本王带他走的那刻起,你我的脸皮就已经撕破了。”小阎王收了鹅毛扇,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倏地变成了纯黑色。“既然你蛮不讲理,那本王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季晓棠道:“小阎王息怒!看在咱俩也喝过几次酒的份上,此事能不能从长计议?仙冥两界素来和睦,倘若因此伤了和气,起了纷争,当真不妥。” 小阎王冷笑道:“喝酒是喝酒,正事是正事,一码归一码,你可千万别混为一谈。”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到底是恢复了正常。“算了,冥界的冤魂够多了,本王不想再添新人,就卖你这个人情。只不过,在本王离开之前,有些私房话想跟雪重楼说,不过分吧?” “说话而已,不过分。小阎王请便。”方清歌紧盯着小阎王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出手,取了雪重楼的性命。 “既是私房话,那就麻烦诸位后退,本王就不谢了。”小阎王手握卷轴,一步步向雪重楼走去。待两人只有一步之遥,他凑过身,低声道:“其实啊,这卷轴之上没有方清歌,而是本王画的小鸡啄米图。” “你!”雪重楼又惊又怒,“你骗我!堂堂小阎王居然扯谎骗人?” “骗人怎么了?你没骗过人?还是说你没被人骗过?俗话说,鬼话连篇,专骗神仙。我是小阎王,说的是鬼话,骗你不是正常操作么?” “小阎王好手段!竟敢当着众仙的面堂而皇之的弄虚作假。” 第九章 风语12 “要想让你俯首认罪,没有点手段能行么?再说了,这画虽是假的,你犯下的罪可是铁板钉钉。”小阎王挥了挥衣袖,雪凌璧化作一点光消失不见。“从始至终,只有他是幻术的产物。其余的均如你所见,千真万确。”他有点佩服梅染的幻术,这雪凌璧当真和本尊一模一样,连声音和神态都如出一辙,难怪季晓棠非得要梅染入局不可。 雪重楼惊道:“雪凌璧很少出七星湖,与梅染几乎没有交集,为何梅染能将他幻化得如此之像?” 小阎王心道:是啊!连你这样诡诈多疑,极其熟悉雪凌璧的人都没看出有假,梅染那老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该不会……算了,只要事成就好,其余的懒得深究了,否则又是一堆麻烦事。他望着姻缘殿方向沉思片刻,笑道:“就因为你认为没人敢在你熟悉的人或事上骗你,你才会大意,才更容易上当,不是么?回头想想,你被骗倒不是因为梅染将雪凌璧幻化得像,实在是时间仓促,事态紧急,就算是你,也来不及分辨真假。若换做平时,再给你些时间,你一定能看出端倪。” “不用幻术就敢对我下手,我雪重楼还真是被小瞧了。” “你恰恰说反了。有个人说,再高级的幻术都会有破绽,迟早被看穿。你心智过人,又中过梅染的幻术,自然会格外小心,很难再让你上当。你这样的人,要败也只会败给自己的心魔。因为,心魔才是这世间最无懈可击的幻术。他没说错。” “这么了解我的人大概只有屠魔台上那位了吧?临死前,我也有个疑问想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方启信吃过秘药,身上有伤痕?” “说到这个,那真就是他最高明的地方。他对你说实话,为的是让你在看见方启信的头颅及他脖子上的伤痕时,认定他所言非虚——你已逃无可逃——从而放弃抵赖,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居然被真话给算计了!我服!服!”雪重楼笑得很是开心。“人生一世,能遇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幸与不幸,结局都已无法改变。” “最后一个问题,我卧室中的挂画除了我自己,再没有人见过,你们又是如何得知?” “这个问题……本王不想告诉你。” “知道用她拿捏我,看来他没少研究我。”雪重楼忽然想起了他与梅染对弈时,端到他面前的那杯茶水,苦笑道,“可笑我当时竟以为他是我的知音。” “这一点你并没错。这世上的知音,大多是站在对立面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关系才会让人们挖空心思去了解对方,思对方所思,想对方所想,恨不得连对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反倒是那些关系亲密的人,自认为彼此相熟,不必格外用心。时间久了,难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心生嫌隙,渐行渐远。” “这么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倒不该恨他了?” “那是当然!你不总想着要为方清歌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么?他让你得偿所愿,你为何要恨他?不该对他感恩戴德么?” “传闻小阎王油盐不进,六亲不认,从不偏帮,我看也不尽然。你处处维护他,帮着他说话,叫我好生好奇你俩的关系。该不会,他是你放在仙界的一颗钉子?” “是与不是,你都没必要知道。”小阎王笑了笑道,“你只需知道,你不死,冥界和仙界必有战事。到时候,人人都会说方清歌偏私不顾大局,她还有本事掌管永安殿么?” “小阎王以为本座贪生怕死,会摇尾乞怜?那你可太小瞧雪家的人了。”雪重楼说着笑着,抬手掏了自己的灵珠。他无视众人的震惊,也不理睬小阎王的白眼和方清歌的痛心,自顾自说道:“我雪重楼是生是死,不由别人决定!” 小阎王骂了一句:“你动作倒快!便宜你了!” 雪重楼看着雪凌寒,神情温和而慈爱。“凌寒,三叔虽是被莫公子逼至绝境的,但三叔一点都不恨他。三叔是自作孽,与人无尤。你也不要怪莫公子,要好好和他相处,千万别因为我而与他不快。小千这会大概正在做好梦吧!告诉她,她的嫁妆三叔早就备好了,就藏在她最喜欢的那处秘密花园里。三叔希望她将来能嫁得如意郎,一辈子甜甜蜜蜜的!凌玥就不用我再叮嘱了,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只是叫他要爱重自己的身体,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与你母亲怄气。你母亲太不容易了!你们要孝敬她,听她的话,知道吗?另外替我转告凌波,三叔对不起他!三叔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他原谅!我走了,无以我为念!”说完,捏爆灵珠,自毁肉身,化成一蓬飞灰被风吹散在空中。自始至终,他没看方清歌一眼,也不给她救护的机会。 “三叔!您……您这是何苦啊?”雪凌寒想着往日雪重楼的种种照顾与爱护,心中很是难过。他又想起雪重楼刚才的那番话,不由悲从中来,湿了眼眶,转身出了七星湖。方星翊从人群中出来,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 方清歌冷眼看着小阎王,恨声道:“你满意了?” “满意?我满意什么?” “他死了,你不满意?” “放屁!”小阎王嘿嘿冷笑,声音有些瘆人:“方清歌,你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吧!雪重楼的身份再贵重,也不过是一人一命而已,抵得了枉死的成千上万的性命?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连脸都不要了么?别以为雪重楼伏诛了你仙界就万事大吉!看见没有,这名册上一个名字就是一条命,本王还没跟你算呢,你倒先不乐意了!”他叉着腰,对着方清歌一顿训,“你听好了,你得安排仙界最好的医官医治那些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人,并且要给他们应得的补偿,让他们的余生尽量好过些!若让本王知道你敷衍塞责,本王绝不善罢甘休!” “该怎么做本宫心里有数,不劳你操心!” “若不是你尸位素餐,你以为本王想操这份心?那雪重楼虽是罪魁,你方清歌就一点过错都没有了?不见得吧!你身居上位,耳聪目明,监察众生。七星湖不是天涯海角,它就在琅寰山,就在你仙后大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敢说雪重楼做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知情?知情却不严加管束,反而听之任之还试图从中获利,你配做一界之后么?御下不严、纵容包庇和轻贱黎民的罪名,哪一个冤了你?就是说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也丝毫不过分!如果说雪重楼是自食恶果,那么,让他的恶开花结果的就是你这个推波助澜的因!你该脱袍免冠,自领刑罚,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我这个苦主冷嘲热讽,大放厥词!我小阎王虽然年轻,是非曲直却还分得清楚。他日仙界若再有此类残害生灵的恶行,我冥界定会管上一管!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别把那点人性糟践没了!” 方清歌被抢白的一张粉脸忽青忽白忽红。她早就想好了如何替自己开脱,但小阎王的话句句切中要害,有点让她招架不住。她如果避重就轻,难免落个推卸责任没担当的名头。如果要她承认错误,那又是万万不能够的。既要能平复小阎王的怒气,又要表明自己清白无辜,还得让在场的诸仙对她没有意见,这话实在不容易说得圆满。她还没想出一套无懈可击的完美说辞,小阎王早已一甩衣袖走人了,根本不给她辩驳的机会。那些箱子、手册、生命树里遗留的卷宗……但凡跟蔷薇沾点边的东西,也都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都没跟小阎王交道过,只听说他做事只依理不讲情,是个不好惹的。今日一见,没想到比传闻还甚,真真是一丝情面也不留。有那想替方清歌转圜解围的,思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可能出错,只得闭口默立。认为小阎王说得在理的,自然不会多事,做了个隔岸观火的看客。这样一来,现场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沉默。 夜月灿垂头站在人群后,一手撑在额前,貌似很不舒服。他实在是太想笑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不能让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了去,只得拼命忍着,直忍得两腮发酸。他想:大概这世界上没有比小阎王更可爱的人了!等我死后去了阎魔殿,一定要给他磕几个响头! 方文远拱手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老夫也不便久留,这就回海神门去。启信的身体不劳仙后打捞,就让他长眠湖底吧!” 方清歌道:“老将军节哀!日后……” “仙后无需多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夫有事先走了。”方文远一个眼神,所有兵士迅速集结,很快就撤离了七星湖,连根断线都没留下。 方清歌忍下怒气与愤恨,一面命人安置受伤的弟子,一面调派人手修缮七星湖,自己则回到永安殿,修书与雪庆霄,将雪重楼之死详细告知。众人也帮忙整理,一直忙到天亮才暂告一段落。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琅寰山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辰时刚过,屠魔台外已聚集了不少俗家弟子。众人都不大说话,只是看着那两扇高耸入云的巍峨大门各自想着心事。巳时一到,方清歌和众掌门聊着天气与风景款款而来。看她那不慌不忙,平和从容的样子,丝毫没受七星湖事件的影响。雪凌寒跟在她身后,眉眼间的冷肃令人胆寒,与雪凌玥的病容大不相同。 未到屠魔台之前,众人都在心里为莫待画像。在他们看来,在伤病、饥渴、睡眠与情感的四重折磨下,铁打的人也会没了精气神。多半,从前那个清秀白净的小子已变成一个双眼浑浊,神情萎靡,形象狼狈,苟延残喘的人。与莫待关系越亲近的人这种想法越强烈,因为他们的心中多了一层疼惜,便将这七日里的艰难与煎熬往最坏处想。想到最后,简直觉得莫待已无活着的可能!他们掩掩藏起内心的焦灼,也尽量将脚步放慢放缓,因为他们不愿意给谁丝毫借口,从而导致莫待受罚,哪怕是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他们也不愿他再经受。 唯有方清歌深信,这七天七夜的惩罚并不能摧垮莫待,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骄傲、不肯轻易弯腰的人。因而,当莫待的身影落入视线时,她并不像旁人那般吃惊。她打量着莫待憔悴的面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包含着敬服、恐惧、惋叹和不甘的复杂情感:仅凭这强大的意志力,你就超越了我门下诸多弟子!也不怪玥儿那样喜欢你,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了,偏偏与我仙界不对付! 一如七天前,莫待依然站得笔立挺直,没有半点颓靡委顿的痛苦迹象,也不见绝望与怨恨。清瘦的脸颊上飘来飘去的几缕发丝并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反倒增添了些许灵动与生气。原本就不小的眼睛此时就更大更圆了,装满了盈盈的温柔笑意,像一泓一眼到底的圣泉,清澈得不染尘埃。破烂的衣衫挂在瘦削的身体上,飘飘荡荡如战旗,平添了几分不拘小节的潇洒与不羁,使得他原本就超逸脱俗的气质愈加动人心魄了。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折服的通透和博大,抚平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往事,只留温和与淡然在他眉间流转。 方清歌端正好姿态,将雪重楼的事简要说了:“雪重楼编造谎言蒙蔽本宫,当真可恨之极!好在他已伏法,此事也算圆满解决。按照约定,本宫放你走。” 早有医官上前,反复确认没人替莫待疗伤和喂食后,方清歌才命人除去铐住他手脚的锁灵环。两只胳膊因为长时间上举已僵硬得无法弯曲,莫待只能直挺挺地站着,过了些时候才忍着疼痛,一点点放下手臂,然后试着活动石头似的双腿。虚汗如潮水,一茬接一茬,湿透了衣衫。眩晕夹着恶心汹涌而来,瞬间便将他吞没。他再也抵挡不住困乏与疼痛,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 第九章 风语13 雪凌寒刚起了动作的念头,一道光影掠过,直奔屠魔台,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凌波轻云步?定睛看去,是顾长风!他双手托着莫待,目光扫过那瘦骨嶙嶙、伤痕累累的身体,忍住泪柔声唤道:“公子!” 莫待定定神,看了他片晌,微微笑了。 “我们回家!”顾长风扶起莫待,径直走过雪凌寒身边,瞥也没瞥他一眼。 “顾掌柜留步!”雪凌玥看着莫待,眼底浮起泪光。“我替你除去飞花令。” 莫待侧头躲开雪凌玥的手,极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麻烦。以后再说。”他瞥了眼雪凌玥,见其眉间泛青,脸上蒙了一层病气,便垂眸不愿再多看。 顾长风对雪凌玥行了礼,颇为恭敬尊重。随即,寒霜出鞘,绕过雪凌玥直奔已换上碧霄宫侍卫装束、面无表情的谢轻云。雪凌玥反手抓住剑身,忽而又叹了口气,松开手侧身让行。谢轻云不躲不避,就那么站着,任寒霜穿透他的胸膛。“谢轻云,别死得太早!我要看你能升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说完,顾长风闪身后退,不让谢轻云的血溅到莫待身上。 谢轻云不言不语,也不理睬自己的伤,眼神游离涣散,好像魂魄已神游天外。季晓棠和风神门弟子都没动作,一个个只静静地看着。雪凌玥携谢轻云离了屠魔台,无视了方清歌不准立场的暗示。 “该死的!”雪千色双手一拍,一股断树裂石的灵力喷涌而出,眼看着就要撞上顾长风和莫待。又一股猛如飓风的力量从斜旁涌来,将雪千色的灵力推离开去,撞向屠魔台上的石柱。只听得一声巨响,石柱拦腰折断,倒在地上摔成了几截。“谁?” “江湖人。”柳宸锋应声出现在屠魔台前,身后跟着白婉姝、秋渐离和宋澜微。 方清歌沉了脸道:“未经允许,擅闯琅寰山,谁给你们的胆子?” “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我等救人心切,贸然出手失了分寸,请见谅。”柳宸锋不卑不亢地道,“莫公子,我们来接你回人间界。” 莫待双唇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刹那即逝的惊异。 “你们不懂仙法,是谁替你们解开结界的?” “那位前辈蒙着脸,身法奇特怪异,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多亏有他,我们才能赶得及。本来端木掌门和孟掌门也想来,但我怕江湖生事,便拜托他们坐镇名剑山庄,代我处理事务。不然,来的人还多。”柳宸锋扫了眼莫待的伤,示意顾长风先行。“人,我们接到了,就此别过。” 雪千色道:“站住!我仙界是尔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么?” 柳宸锋道:“那依着三公主的意思,我们还得三跪九叩首才能走?” 方清歌道:“非也。来接他,顾长风一人即可,为何来这么多人?” “如果只来顾掌柜一个人,他俩现在还活着么?” “谁叫顾长风动手伤人?活该!”雪千色愤然道。 “无情无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这条规矩不只江湖有,仙界不也奉如圭臬么?谢轻云虽入了仙门,但他首先是个江湖人。江湖人行江湖规矩,哪里不对?且他三人曾为兄弟,兄弟之间的恩怨连凌玥上神都知道不能插手,三公主又凭什么?” 方清歌道:“柳掌门说得在理,是本宫多虑了。请吧!”她不愿再多生事端,拦住一脸不忿的雪千色,作势让柳宸锋一行离开。 雪凌寒千言万语哽在喉,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开口,只痴痴地看着莫待。莫待的目光在他身上略停了停,没有任何表示,便飘到了别处,仿佛两个人没有丝毫瓜葛。雪凌寒的心就在那轻飘飘、无关痛痒的目光中碎了一地。 莫待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顾长风的手。他脱下那件象征仙门荣耀的外套丢在脚下,慢慢地、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出屠魔台的大门,消失在灿烂煦暖的阳光里,没有回头,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 柳宸锋来到一众俗家弟子面前,抱拳道:“在下柳宸锋,与诸位虽不是熟识,倒也不算陌生。此番前来,一为接莫公子返乡,二是有几句话想当面说给诸位听。”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柳庄主有话但讲无妨!” “柳某深知诸位志存高远,抱负远大,有济世安民之雄心壮志。柳某感佩!然,天下之事,并不总是心想事成一帆风顺,难免有事与愿违之时。他日诸位若有难处,只要用得上柳某,请尽管吩咐!柳某必定尽心尽力,倾力而为!” 众人一致谢过,一直阴霾的脸色也好了些许。 柳宸锋又说:“江湖虽然风雨飘摇,但江湖人的侠肝义胆绝不会因为这飘摇的风雨褪色分毫。不管诸位将来遇见多么强大凶狠的对手,都不必害怕。要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努力向前!诸位一定要相信,只要我柳宸锋活着,只要名剑山庄还在,只要江湖精神不灭,你们的背后就不会没人守护!” 夏天热泪盈眶,率先深深一揖:“多谢!” 白婉姝笑道:“也没见你对你娘这么毕恭毕敬过。”她打量夏天一番,很是欣慰。“长大了!成熟了!娘放心了!莫公子的事你不用担心,娘一定会尽全力医治他。他几次三番救你,是我白婉姝的大恩人。以后,仙鹤门上下都会视他为自己人,听他的调遣。” 夏天又哭又笑:“真是的!也没见娘对我这么好!” 秋渐离道:“夏姑娘,下次回家探亲记得来千机阁玩,嫣然已经念叨你很久了。你要再不去找她,她就要来找你了。” “我记下了。等过了这一阵,我铁定去。” “那就好。”秋渐离又朝众人拱拱手,笑道,“我想说的话都被柳庄主说完了,也就不再叨扰各位了。来日方长,期待咱们江湖见!” “嗯!到时候我叫上嫣然姐姐找莫公子喝酒去!”夏天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更不理睬雪千色的眼色,说得很是开心。“娘,到时候你也去呗?” 白婉姝笑道:“你们年轻人喝酒玩耍,我一个老太婆跟着,多不方便。” 宋澜微道:“到……到时候,在下也去!很多万马堂的兄弟也都想跟莫公子喝酒!” 夏天甩了对白眼过去:“什么时候你跟莫公子有喝酒的交情了?先领牌排队去吧!” 宋澜微见夏天言语率性,机灵活泼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她的表情而显得凶狠刁钻,反倒有种少女特有的娇美与憨态,心脏不听使唤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莫……莫公子对在下有……有知遇之恩!” “那也得排队!先来后到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不许你插队!” “姑娘说得在理,在下保证不插队,一定按照规矩来。”宋澜微突然就不结巴了。只是眼下这个场合和氛围,别说旁人没注意到,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柳宸锋道:“喝酒好说,我来做东,到时候愿意来的都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四人告辞离开,追莫待和顾长风去了。方清歌解散众人,走在人群的最后面。雪千色边走边骂,骂顾长风胆大妄为,骂莫待薄情寡义,骂柳宸锋等人多管闲事……骂到最后,连那些一直没说话的俗家弟子也未能幸免,被她说成喂不饱的狗养不熟的狼。等她骂累了不想再骂了,方清歌牵着起她的手,笑问:“小千,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局是母后输了?” “难道不是么?大哥病了,三叔死了,七星湖毁了,母后的地位岌岌可危,唯独莫待那厮全身而退!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十七八个眼!” “如果你们都认为我输了,那我与你三叔的目的就达到了。你先别气,母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保证你听完立马心花怒放。”方清歌唧唧低语一番后,神气地问,“你现在说说,到底是母后输了还是他们输了?” 雪千色拊掌笑道:“自然是他们输了!我真是等不及想看莫待那厮痛苦的表情!不过这样一来,我二哥也该伤心了!” “伤心只是暂时的,日子久了自然就淡忘了。都说世间痴情男女多,可你见过有几个男人和心上人离别后一辈子不娶的?你二哥对莫待是情深,那也最多不过难过的时间长点。等着瞧吧,他会按照我的意思做的。” “倘若真如母后所说,那是再好不过了……要是我三叔不死就更完美了!” “在我们的计划中,你三叔是不会死的。哪里知道小阎王突然冒了出来,他是那些死人的苦主,他要问要查我们也只能配合。还有方文远,我也不好得罪。要是换做旁人,谁能进得了七星湖?你三叔看情形不利,为了保全我,舍生取义,你要记住他的好。” “这个自然。雪家的孩子中,三叔最疼的是我。总有一天我要替他报仇!” “你三叔泉下有知,听见你这话他会高兴的。这件事你千万要保密,断断不能让你两个哥哥知道了。不然,那可就是天大的不妙!” “母后告诉过我的秘密,我几时泄露出去过?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过母后,既然这是两位兄长都不能知道的秘密,您为什么要告诉我?就不怕我哪天酒后失言,说漏嘴了么?” “一来,你口风紧,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母后信你;二来,母后也需要一个人来分享成功的喜悦与失败的苦闷。你大哥和二哥是男孩子,再贴心也不及你与母后亲厚,母后有事自然是跟你说了。”方清歌宠爱地捏了捏雪千色的脸蛋,心想:你仰慕强者,鄙视弱小,若不让你知道我的手段,有个忌惮,你岂能对我俯首帖耳?恐怕早就反了天了。“三个孩子中,我最爱我的小千了!” “谢谢母后的信任和疼爱。”雪千色眼珠一转,笑问,“母后,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数我最不听话也最不上进,很多长辈都看不上我,为何三叔会喜欢我?以他心高气傲,喜欢有才人的性格,他应该最不喜欢我才对啊!” “可能……可能是因为你嘴巴甜,哄得你三叔高兴吧!雪家多男儿,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要么出嫁了,要么与你三叔不亲。你三叔特别喜欢女孩,他喜欢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这是中了多大的彩头,才让三叔那样冷淡的性格对我另眼相看。” “你三叔向来看重血缘,你又是雪家的孩子,他自然待你不同旁人。” 雪千色咽下那句“可我怎么感觉三叔对我的好已远远超越了叔侄关系”,笑道:“母后说得有理。我这么可爱谁不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损失,与我无关。”她挽着方清歌的胳膊撒着娇,似乎已将莫待带给她的不快和雪重楼之死忘到九霄云外了。 第九章 风语14 琅寰山外,顾长风等人正匆匆赶往名剑山庄。依着顾长风的心意,是直接回莉香居。众人都不同意。白婉姝说眼下局势动荡,莉香居没几个会功夫的人。若有人趁机发难,顾长风一人应付不过来,难保莫待没有性命之忧。柳宸锋也一再强调,莉香居虽然僻静,适合病人将养,但治疗重症患者的条件不如名剑山庄。一番合计下来,众人一致赞同让莫待去名剑山庄养伤。因顾长风再三再四地说莫待不需要医生,只要修养几日就无大碍,白婉姝也不好过分勉强,便依了他的意思,行至半途时走了另一条路。宋澜微见自己留下的意义不大,也就回万马堂去了。 夜半时分,星辰无光。名剑山庄已静悄悄一片,只有三两处烛火未灭。 位于山庄一角的望舒堂矗立在苍松翠柏中,像个稳重端雅,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这里原是柳清扬的居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除了日常打扫和整理,不许人擅入。偶尔的,柳宸锋会来此小坐,读祖父手卷,修心养性,调整心情。 此时,门窗都开着,屋中无人照看。凉爽的夜风落脚在莫待枕畔,细数他鬓边将白未白的发丝。豆蔻伏在他胸前,已睡得六亲不认。屋角深蓝色的细颈高瓶中,插着一枝叶翠香浓的桂花。别看那桂花叶多花少,香气却极好,让整间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一丝甜香。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脆响,惊了豆蔻的好梦。她翻了个身,极为烦躁地张了张嘴,无声地抗议没眼色扰人清梦的家伙。她正在美食的海洋里畅游,忽然感到浑身燥热,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完了完了……八成是公子饿得挺不住了,要把我烤了吃!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就说过,他喜欢吃烤小鸟。不对不对……他没说他喜欢吃烤小鸟,是说长风喜欢吃。长风说过这话么?好像没有吧?应该是公子随口乱说吓唬我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搅得我都不能专心吃花籽了。罢了罢了……烤就烤吧,横竖都得死,为公子而死倒也算死得其所。在屠魔台饿了这么些天,我要在变成烤小鸟之前先填饱肚子,绝不能当个饿死鬼!流星说,饿死鬼转世后会非常丑。我才不要变成丑八怪……怎么又想到流星了?那个瞎眼的,怎么就认了雪千色那个讨厌鬼呢…… 就豆蔻在梦里与自己纠缠的这点时间,莫待已离了床,身体飘浮至半空。一点微光穿过他的衣衫,犹如黑暗中的萤火,柔柔的,淡淡的,闪闪烁烁。随着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望舒堂里里外外仿佛白昼。明亮的光芒中,莫待周身的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与消失。昔日的旧伤像换了皮肤似的,白皙光滑,不着半点痕迹;而蔷薇荆棘鞭的鞭痕则蛇一样沿着他的身体游走、缠绕、分裂……最后严丝合缝地叠合在他左肩的伤痕上,结合成一朵怒放的娇艳欲滴的血色蔷薇,像被雕刻上去的图腾。那之后,光照的范围缩小,光的亮度也随之变得柔和,最后聚成如云似雾的一团,将莫待裹在其中高速旋转。奇怪的是,房间里的一切物件依旧保持静止,并没有因为那旋转带起的风晃动,就连近在咫尺的幔帐也纹丝不动。 从药房飞奔而来的顾长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他正欲上前,一只手将他拦在门外。“别惊扰他!”江逾白的剑嗡嗡作响,似乎很想出鞘。“不必担心,他没事。这是他体内的封印解除了,灵力正在归元。” “封印?什么封印?我怎么没听公子说起过?” “不奇怪。因为连他都不知道他体内有封印。” “公子也不知道?结印的是谁?封印了什么?” “他的灵力。”江逾白将皓天印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从此,世间再无天照!” 顾长风想着莫待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示过灵力,也不愿多提修灵御剑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心疼他又要绞尽脑汁瞒着一众人等。“阁下与我家公子算不得熟络,为什么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是巫族前圣女林漫的侍卫长,现任代理圣女的执教师,也即将是你家公子的教习师父。” 巫族?这两个字对顾长风来说不啻于一声闷雷!冷静片刻后,他问:“你是说我家公子是巫族的人?” “对。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皓天印?” “是。就因为皓天印。” “没有别的证据了么?” “你还真是很小心啊!” “事关公子,我必须小心行事。如果只有皓天印,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除非你拿出更直接的证据。” “世人皆知,巫族的侍卫长乃麒麟转世,麒麟忠诚亦骄傲,只会对其侍奉的圣女以及圣女的血脉下跪。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麒麟若化出原形,所到之地枯木逢春,百兽俯首。你若想验证,我没有意见。” “不急。等公子醒来,一切由他定夺。” “他信,你就信?”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感觉很奇怪。你与我,不是同一类人么?” 江逾白笑了:“好小子!我喜欢你。” “那对不住了,我只喜欢我家公子。”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话。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裹着莫待的那团光华凝成一颗赤红的血珠,落在他的心间,倏地消失不见。莫待轻轻落回原处,连衣服的褶皱都没改变。他还在酣睡中,面色红润,嘴角噙笑,眉间的愁楚已荡然无存,似乎正在做好梦。豆蔻也依旧睡得香甜,干瘦的身体已恢复健康,枯干失色的羽毛也变得鲜艳丰泽了。 江逾白喜极而泣:阿漫,我终于找到你的孩子了!他双手掐诀,对着莫待跪了下去,嘴里念着顾长风听不懂的咒语。 顾长风将他的眼泪看在眼里,没有发问。 躲在暗处的梅染脸色大变:聚灵珠?!怎么可能!这结印的人心计太深,功力太惊世骇俗了!竟然将聚灵珠藏在灵力球中,再以一重印封了灵力球,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发现不了!都说巫族的封印术六界无人能敌,我从前总是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了……语迟,想来,从今后你再也用不着我替你疗伤了!真好,真好……他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是欣慰还是失落,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空落落的,仿佛有人给了他一记重拳那么难受。 床上,莫待的手搭上豆蔻的身子,咯咯乐道:“长风,明天早上我要喝鸟汤。” 顾长风握着他的手,温柔笑道:“好!” 梅染闭目叹息,借着树影的掩护退出名剑山庄,上剑门峡去了。 这一夜,莫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自他懂事以来唯一的美梦。在一处绿水环绕,繁花似锦,鸟兽成群的山林里,他看见孩提时的自己吃着喜欢的杉果,穿着喜欢的衣服奔跑在鲜花铺就的小路上。不小心被裤脚绊了一跤,他忙翻身坐起,先看看口袋里的零食是否都在,再看看衣服有没有弄脏。确定两者都没事,他拍着裤脚叽里咕噜一番,以胜利者的姿态晃了晃胖胖的小拳头。 一个美丽的紫衣女子站在清浅的小溪边,一边唤他的乳名,一边笑着冲他招手。他扑进紫衣女子的怀里,指着安然无恙的手,突然就像是被人抢走了小鱼干和衣服还无端被人暴揍了一顿那般委屈与难过,扯开嗓门嚎啕大哭。紫衣女子亲了亲他的小手,轻声软语安慰了好半天,他才不哭了。紫衣女子丢开洗了一半的衣裳,纵身跃上荆棘密布的山崖,采了一大朵极为珍稀的九色莲给他,柔声道:“不管是笑还是哭,我的晚晚都比这花还好看!” 他乐得冒了好大一个鼻涕泡,用自己干净的小脸蹭着紫衣女子沾了泥的脸道:“可是在晚晚心里,娘亲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炊烟升起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唱着山歌,忙着洗菜做饭。年少的木晚心坐在花繁如瀑的紫藤树下看书写字,顾长风怀抱一只小白狗坐在树杈上,一边编花环,一边扯着清亮的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回家吃饭。他应答着,脆生生的童音传出老远。 紫衣女子道:“咱俩赶紧回家吧,不然长风该着急了。” 他叹了口气,颇为焦心地道:“娘亲,长风怎么那么爱操心?嫁人可不能嫁这样的,得天天操心他太操心了!” 紫衣女子笑问:“你不喜欢长风?不喜欢他操心你么?” “倒也不是啦!”他想了好半天,像个小大人似的幽幽叹道:“不喜欢他操心我又能怎么办嘛!我与他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 紫衣女子笑弯了腰:“是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太难为我家晚晚了!” 他皱了皱好看得过分的鼻子,娇憨地笑了:“咳!没办法呀,谁叫他是长风呢!他可是我落地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啊!”他听见顾长风那句“小鱼干凉了就不好吃了”,又正经问道:“娘亲,晚晚能把九色莲送给长风么?” 紫衣女子也正色道:“当然!当然可以!长风是上天赐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应该与他分享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哥哥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哥哥知道晚晚最喜欢长风了。” 他放下心来,欢快地回应了顾长风的呼唤,牵着紫衣女子的手走向回家的路。紫衣女子哼着他最喜欢听的歌谣,将两朵茉莉插上他的发髻…… 一滴泪滑过莫待的眼角,滴落在披散的发间。 秋风乍起,长夜深沉。启明星迟迟不现踪影。 第九章 风语15 名剑山庄开始酿桂花酒时,秋收已接近尾声。与预期的一样,魔界又是一个丰收年,而人间界饿死的人数呈直线上升,已飙升到朝廷官员都不敢看的程度。尽管如此,达官显贵依然是山珍海味吃到反胃,琼浆玉液喝到腻味,绫罗绸缎穿到厌烦,还总是不停变着花样追求新鲜。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朝廷,想方设法自救。他们有的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有的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有的揭竿造反,与官府为敌;更有甚者逃往他国以谋求活路,但最后十之八九难逃一死。不过月余,人间界已是一片乱世末日的混乱景象,人人自危,人人都想撬开官仓,期望死前能喝上半碗薄粥,好有力气走完黄泉路。很多人都以为魔界会趁机举兵,奇怪的是,魔界举国上下除了举行欢庆丰收的民俗活动外,再无别的动作。 这期间,雪凌寒来过名剑山庄两次,说是看望莫待的伤情。两人见面后只是对坐喝茶下棋,几乎不怎么说话,更不谈心。倒是流星,话多得让我甩了他好几个白眼。我跟他说,那夜在屠魔台对莫待下黑手的人是雪千色,他死活不相信,他不认为雪千色会干出那种趁人之危,背后捅刀子的丑恶勾当。我反驳道,修仙的人的灵力都是独一无二的,公子与雪千色交过手,断断不会有认错的道理。他说,如果是真的,你家公子肯定会跟二殿下说明白。我气得骂他是猪,说话不过脑子。也不想想,雪凌寒现在已经不相信公子的话,就是他信,公子也不会说,因为公子不会做伤害他们兄妹感情的事。他说我这是爱屋及乌,处处帮着公子说话。我认为他不尊重事实,眼瞎心盲。几句话不对付,我俩吵了起来,后来便不欢而散。那之后,他没再来名剑山庄看我,我也没去倚云殿找他。 梅染也来过,带来了谢轻云已成为雪凌玥贴身侍卫的消息,还带来了桔梗编制的笛穗和紫苑炼制的香。他的话本来就少,现在更是惜字如金了。在确定莫待已完全康复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了句:你是天底下最棒的!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莫待。看他那样子,好像两个都在夸。我气他闭关躲清静,也甩了他一串白眼。他没有为自己辩解,温柔地看了我片刻,笑了笑。 饭团将一枝桃花插进床头的花瓶,说是在笑春风摘的。那桃花开得明艳,香气绕梁,仿佛这世间万物的芬芳都被锁在了花瓣里。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桃花是梅染的灵力凝结而成。莫待每吸入一点花香,就等于吸入了梅染的灵力。有了梅染灵力的加持,莫待研习高阶符咒术时才会那么得心应手。 梅染走后,莫待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豆蔻,请你不要因为我跟先生置气,好不好?在这场对决中,先生不出面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护与支持。如果他出面替我说话,说不定我还要落个仗势欺人,目无法纪的罪名,越发处境艰难。先生心里比你我都苦,你千万不要怪他!还有谢三公子,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绝对不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他那么对我有他的立场和考量,将来你会懂的。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不懂他眼里的寂寞与悲凉是缘何,也不懂梅染和谢轻云的好究竟体现在哪里,反正我对这两个人已没好感。当然,最没好感的当数雪凌寒,他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相爱的人并不一定就能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因为我不想莫待难过。我只是假装理解地点点头,笑着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正腹诽莫待总是像个傻子一样替别人着想时,长风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为了掩人耳目,莫待一直在装病。这件事只有长风和我,还有江逾白知道。那天半夜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替莫待掖被角,慈蔼的样子很像一位晚年得子的老父亲。又是哪里来的披着羊皮的狼!我立时化作怒目金刚,一边张开翅膀护住莫待的头,一边拼命呼叫长风。那男人和善地将我放到水盏旁,不理睬我的质问,也不过问我的伤情。我没见过此人,又好奇又惶恐。他倒也知趣,不等我开口发问,就已将自己的来历一一道明。 巫族啊……我半信半疑地收起翅膀,意味深长地道,那可是个好地方!我听老一辈人说起过,那里的人都很善良。可是,我没听说过林漫有孩子啊! 江逾白指着莫待,小声道:呶,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可这就是! 我很不习惯他看莫待时眼中流露的宠溺,忍不住问道:你喜欢他? 他笑着点头:喜欢!当然喜欢!这么好的孩子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我为他真挚的话语感动,竟然就那么相信他了。嗨,这件事是我草率了!欠考虑啊,欠考虑! 今天天气好,我躺在屋顶边晒羽毛边听风说东道西,莫待在江逾白的指导下练习如何操控聚灵珠,长风自然是在厨房为莫待的汤汤水水忙碌。若有人来,我便通风报信,好叫江逾白藏好行迹,莫待做好应付的准备。毕竟,江逾白平白无故冒出来,还寸步不离地跟在莫待身边,没个合理的说辞相当容易引人怀疑。 “以前有人教过你巫族的术法?”江逾白吃惊于莫待神速的进步,禁不住问道,“那个人是谁?可有名姓?” 莫待也不隐瞒,将忘川河上偶遇红衣女子一事如实相告:“只可惜,红衣前辈始终不肯告诉我她的姓与名。” 江逾白细想了好半天,猛地一拍大腿:“难怪!难怪!原来竟是她老人家!” “老人家?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人家一点都不老,风华正茂,美得很哪!” “叫她老人家不是说她容貌老,主要是说她的辈分,她可是老祖宗级别的。” “听你这口气,你俩认识?她是谁?不许说是我老祖宗,不许哄骗我。烦!” “认识,我太认识了!”江逾白笑道,“她是我的师父,你的外婆,林熏。” “林熏?谁啊?”莫待皱眉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多了个外婆?”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没有你外婆,哪来的你娘?没有你娘,又哪来的你?” “我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麻烦你也别跟我说,我不感兴趣。” “公子……”长风把切好的水果放在莫待手边,笑道,“知道自己的亲人姓甚名谁,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公子怎么一脸的不情愿?” “你少给我捣乱!我还不知道你?生怕我不认这门亲戚,日后再被人欺负。” “是,也不是。林漫前辈结下天照保护你,她对你的爱护之心不言而喻。至于她为什么抛弃你,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没弄清楚真相之前,你不要一听到跟她有关的人和事就排斥得炸毛。好么?” “我有得选么?”莫待举起掐诀的手在顾长风面前晃来又晃去,“我要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估计这会你已经到忘川河畔跟孟夫人同桌喝汤了。” 顾长风笑着将他的手放好:“是我拖累了公子,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莫待瘪瘪嘴:“没良心的,就知道拿吃的堵我的嘴!” 顾长风笑得更开心了:“公子怎么跟小暖一样,动不动就说没良心?” 莫待哼了一声:“别拿我比他。那家伙才是这世界上最没良心的!这几天又不知道跑去哪里逍遥了!”说完又狠剜了江逾白一眼,“你乐个什么劲?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要你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江逾白笑道,“别总想赶我走了。于私,你是我挚友之子,我有责任好好教导你。于公,我是你的教习师父,我有权利严格管束你。不管从哪方面论,你都得听我的,且合情合理。见你进步神速,我高兴,不能笑么?” 莫待极为不乐意地换了个诀,将五花八门的说辞摁回肚子。自他醒来后,江逾白将自己的身份,以及巫族和林漫的事详细告知。他嗤之以鼻,拒不承认与林漫的关系,也不肯学习操控聚灵珠的方法,更不愿意回巫族。江逾白见说服不了他,便种了巫蛊在长风身上,并威胁道,只要他江逾白不死,这蛊就解不了,长风就得日日夜夜受万蛊噬心的痛。他不能杀江逾白,只得乖乖听话,态度前倨后恭得让我怀疑他是个假莫待。一贯威胁别人的人竟然也有被人威胁的时候,还敢怒不敢言,真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呀!我笑得肚子痛,结果被他赏了一个脑瓜崩,脑袋比肚子还痛。哎,亏了亏了! “按照约定,只要你掌握了聚灵珠的使用方法,我就离开。之后,你要勤加练习,直到你运用起来就像用筷子吃饭那么自然而然为止。我师父传授你的术法虽是基础,却也是重中之重,这对你学习皓天三式很有帮助。你要认真钻研,千万莫浪费自己的天分。你信我,多掌握一门技巧对你没坏处。” “你心知肚明,我排斥的不是学习新东西。”莫待画出一道障眼法的符咒,将水果变成了一条烤鱼。“皓天三式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学,除了天照我还没有完全掌握,天月和天绝我已可以运用自如。难的还是聚灵珠的操控,我始终悟不透其中的奥秘,掌握不了关窍。” 见江逾白并不惊讶莫待一年多的时间就学会了天月和天绝,顾长风猜想一定有人学得比莫待还要快。这个人是谁?是林漫,还是林熏?抑或是他从未听说的某位奇人异士?他很有些好奇。 第九章 风语16 “你才学了多久就在考虑悟透的事?历代巫族的高手都是修炼很多年后才敢这么想。” “他们不敢想就不许我想?”莫待活动着肩颈,语气平淡地道,“要么我就不学,要学我就得学透,学精。” “一步一步来,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有张有弛,弦才用得久。”江逾白把烤鱼变回水果,抱着剑跳出窗外。“我要回巫族一趟。你别松懈,要坚持练习,我回来要检查功课。” “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出茧了。你们巫族的人是不是咒念多了,这么啰嗦!” “现在嫌我啰嗦,以后没人啰嗦了,你会想念我的。再啰嗦最后一句,其实我没对长风下蛊,那天他心口疼,是我临时捉弄了他一下。” “你……你怎么还骗人?” “猜我这招是跟谁学的?你娘!从小到大,她可没少骗我。这就叫母债子还!”江逾白摸着满脸胡茬,审视着莫待。“知道你跟你娘哪儿最像么?不是长相,是性格。你们都是那种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认定对方是自己人就不再设防的人。只要摸准了你们的脉,其实你俩非常好说话,还容易上当受骗。” 莫待气道:“废话多!还不走!” 江逾白哈哈大笑:“还不肯承认是阿漫的孩子!就你这生气时的样子和说的话,简直跟阿漫一模一样!” “我没娘!我是孤儿!我只有长风与二三好友!” “行,行!你是孤儿,孤儿。”江逾白拿出一张画像,指着上面身穿紫衣,袖子挽得老高,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正赤脚爬树,笑得天真烂漫的女子问,“见过这个人么?” “从未。”顾长风见莫待神色有异,忙代为回答。“这位姑娘是谁?面生得紧。” “阿漫。”江逾白留心着莫待反应,“长风没见过阿漫,但是你见过。对不对?” “没见过,梦见过一次。”莫待面无表情地将那夜的梦说了,“真是很奇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居然到了我的梦里。” “那不是你的梦,是阿漫的梦。阿漫把她最美好的梦封印在了天照里,封印解除后你进入了她的梦境。”江逾白看着林漫,深情款款地说道。“阿漫是巫族最厉害的易容师,易容手法已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她非常不喜欢圣女这个身份,常常易装而行,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人间界有很多她的画像和传说,但没一个是真的。真正的她是个调皮好玩,平易近人,热心善良,吃苦耐劳,爱美爱笑的女孩子,完全没有世人说的骄横刁蛮,也并不清高孤僻,更不是诡诈阴狠之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跟我没关系,你不必说得这么详细。” “不说就不说,以后可别求着我说。画像你收好,这是阿漫出走巫族前留下的,弥足珍贵!” 莫待刚要说“不要”,那画像已到了顾长风手里,而江逾白业已没影了。“公子,我替你收在日月乾坤袋里,可好?” “不许!”莫待顿时黑了脸,“你要敢放进去,我就揍你!” “别这样。这画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许就是不许!你莫再多说!”莫待百年不遇的对顾长风发了脾气,一拂衣袖转身去了花园,已然不顾自己还在装病。 顾长风叹了口气,心想: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从小就追着我问生身父母的消息,如今有了消息倒不愿意听了。他将画像放在隐秘处,再也没提这件事。 莫待漫无目的地走着,努力不让自己想林漫,想那个梦境。他心烦意乱,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团无名火,必须要找个人打一架才能痛快。他骂了句“该死的江逾白”,不知不觉中已跨过一处长桥,走过开满荷花的深湖,一路来到抚剑堂前。 负责守卫的两名男子见来了生面孔,又见他怒气冲冲的,其中一人立刻上前问话:“来者何人?这里不许外人靠近,请速速离开!” “什么地方那么尊贵?我还来不得了?” “阁下不识字?”那守卫颇为同情地打量着莫待,见他虽然言语咄咄倒也没有恶意,便好脾气地指着一旁山石上的字念了一遍,“阁下若是庄上的客人,便该知道,这个地方只有历代庄主才能出入。” “大意了,才看见。是在下误入了。”莫待正准备走人,却见柳宸锋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一柄短剑。他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莫待,笑容中带着一丝惊讶:“莫公子?你身体没事了?昨天早上我去探视,顾兄说你尚未苏醒,不能见客,我便没敢打扰。” “多亏了我家先生。他出关后得知我的情况,立马差人送来了药。我基本上恢复了,过两天就和长风回凤梧城。”莫待装出一丝疲态,喘了口气道,“今天天气好,我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躺太久了腿脚都不利索了。” “虽说仙丹好用,奈何你身体损耗巨大,要完全康复也不容易。你若不嫌弃,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名剑山庄空房子多,无碍的。” 那两名守卫这才知道,面前这位就是活着走下屠魔台、深受柳宸锋尊崇的莫待,忙上前见礼。莫待笑道:“都是江湖人,两位不必拘礼。刚才是我冒犯了,这点银子我请二位小酌几杯,请勿推辞。” 那守卫是也是个爽利人,大方接过银两,抱拳道:“多谢莫公子!若来日公子有暇,还请多多指点我兄弟二人的剑术。” 莫待笑看柳宸锋,提高了嗓门道:“这样的事情怎能当着你们庄主说?这不是抢他饭碗么?你不怕他将你们扫地出门?” “庄主早就跟全庄上下的人说了,谁要是能请动您指导剑术,重重有赏!” 莫待啧了一声:“不过就是借他的地养了几天病而已,他倒使唤上我了。没办法,自古以来就是吃人的嘴软。我答应了你了。过两天杨烁和沐北要来找我练剑,到时候你们就一起吧!当然了,如果还有不怕挨我骂的家伙,也可以一并带了过来。” 兄弟俩大喜,忙不迭地道谢。柳宸锋笑道:“别光顾着自己高兴,记得要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下去!”顿了顿,他将那把剑递到莫待面前,“莫公子可认得这把剑?” “你自家的剑你不认得?”莫待接过剑看了一阵,“知道它的名字么?” “不怕你笑话,我还真不知道。一早起来收到千机阁的消息,说前日胡冰清母子暴毙宫中,导致朝野内外暗流涌动,与魔界的战事也一触即发。眼见百姓又要受苦,我心中烦闷难耐,便去整理藏剑室里的旧物。无意间在一个小匣子里发现了它,轻巧灵便,锋刃未开却自有一股逼人的寒气,就拿了出来。”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香飘至柳宸锋的鼻端,他略微怔了怔,想起那日从琅寰山归来时,也曾闻到过这种气息,当时还以为是白婉姝涂抹在莫待伤口上的药。是自己想多了么?“莫公子见多识广,还请不吝赐教。” “这把剑不适合你,换一把吧!换一把温顺点的,好驾驭。” “公子的意思是,我用不好它?为何?是我的功力不够么?” “倒也不是不能用。此剑名鹿鸣,是个脾气坏,难搞的主。” “鹿鸣?那可是名剑榜上排名第一的上古凶剑!凡是用它的人都不得善终。可是,柳家的藏剑谱上并没记载它,它为何又会出现在藏剑室?”柳宸锋百思不得其解,追问道,“莫公子确定没认错?” “倘若真如世人所说,你还想要它么?” “剑无吉凶,不过是看谁用,怎么用。” “在理。如果知道它是凶剑,你也执意要用它,那你准备解剑吧。”莫待示意柳宸锋取出心头血和生命水,各滴了九滴在灰扑扑的剑身上。伴随着呦呦鹿鸣,原本不在一处的血和水自动汇聚成一大滴血珠,血珠又化成小鹿的模样,在剑刃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剑尖,聚而不散,好似用浆糊粘在了上面。过了一会,宛如少女忍俊不禁的轻笑,噗嗤一声,血鹿变成一蓬血雾,裹住了剑身。 莫待笑道:“花样这么多,不嫌麻烦么?” 血雾散去,原本貌不惊人的剑竟变得华丽漂亮,锋利无比。剑柄处的黑色斑块褪成一只灵动美丽的鹿,昂首挺立,威严如统治森林的王者。柳宸锋依莫待所说,如法炮制,再次将心头血和生命水滴在剑鞘上。片刻后,那剑鞘也改头换面,与剑非常般配。 柳宸锋正要感叹解剑式的奇妙,鹿鸣突然剑光暴涨,像离弦的箭直奔他而去。莫待手快如电,牢牢抓住了剑柄。“你就这么等不及想喝人血了?”他变了脸色,阴狠的目光一点一点扫过鹿鸣。“现在你有三个选择。第一,回到小匣子中去,一生被锁抚剑堂;第二,陪柳庄主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第三,被我捏碎,化为废物。三选一,选错了后果自负。”说完便松了手。 鹿鸣横在空中,似乎在考虑是退是进。片刻后,它调转方向,直刺莫待的心窝,凌厉的剑气逼得那两名守卫睁不开眼。 “你也选四?有骨气!”莫待大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尖。“看在咱俩脾气都又臭又硬的份上,我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打赢柳庄主,我就让他把你高供在抚剑堂,从此安享平凡,再也不用江湖喋血。” 鹿鸣嗡嗡有声,明明白白地表达它的心意。 “好说!柳庄主,鹿鸣桀骜,只肯跟随比它强的人。你想要它,就必须先赢它。” “本该如此!宸锋愿听莫公子安排!” “换个没人的地方吧。”莫待敲了敲剑身,笑眯眯地道,“你选地方,我们跟。” 鹿鸣在空中打了个转,朝望舒堂去了。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望舒堂前的松树下。顾长风端了张椅子到阳光最好的地方让莫待稍息,自己则站在他身后看热闹。 “五十招定输赢,动手吧!”莫待闭了眼,听一人一剑你来我往打得热闹。四十招一过鹿鸣便落了下风,又过了五招,一个转身不及,被柳宸锋抓在手里,输了。柳宸锋还没来得及高兴,莫待冷了脸,眼也不睁地道:“再打。你赢它,用不着这些招数。” 柳宸锋高兴能与高手过招,并无异议。哪知鹿鸣剑尖朝天,没有继续对战的打算。莫待冷笑道:“有才是本事,也是好事。倘若恃才傲物,那就是欠收拾了。柳庄主不到五十招就赢了你,在你过往的剑主中,谁有这么好的功夫?你还骄傲看不起他?行,那换我来做你的对手。先申明,我不会像柳庄主那样手下留情,三招之内赢不了我,就乖乖当陪练。” 鹿鸣应声而起,化作一团剑光直扑莫待。 顾长风扶额: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很惨! 如他所料,只用了一招,鹿鸣就被狠狠敲落在地,好半天没能动弹。莫待没理它,沉着脸对柳宸锋道:“你必须在十招之内赢它,否则今天没饭吃。”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柳宸锋恍惚看到年少时的自己跟柳清扬练剑的情景。那个素日里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上了训练场就严厉无比。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在风霜雨雪里边哭边练剑……思念毕,他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是!” 于是,一人一剑又打了起来,直到柳宸锋只用了六招就赢了鹿鸣,莫待才叫停。鹿鸣飞回鞘中,化作一只手环悬停在柳宸锋面前。 第九章 风语17 顾长风笑道:“恭喜柳庄主,又获至宝。” 柳宸锋心情大好,笑道:“是莫公子指点有方!” “少灌我迷魂汤。”莫待捡了根松枝,掰去多余的枝节:“其实传言也不都是假的,鹿鸣剑以往的主人确实都死于非命。只不过,不是剑的错,是剑主驾驭不了剑的力量,导致剑灵反噬。我这里有一套剑法,非常适合鹿鸣剑,我比划给你看。” “莫公子伤病初愈,不宜过分劳累。改天吧!改天咱们再练习……” “改天我就回莉香居了,哪有时间搭理你。看好了,我只舞三遍,记不住剑招你今天就得饿肚子。”莫待说着舞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快,却非常连贯流畅。他边舞边讲,一招一式都拆解得非常详细。“这套风眠剑法刚好也是十三式,乍看之下与柳家绝学风息十三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有等你熟练了,让两种剑术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才能看到其中暗藏的玄机与奥妙:须得左快右就慢,左柔右就刚,左打上三路右就攻下三路……彼此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既弥补了风息十三剑的弱点,又将其长处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此也才能把剑的威力发挥到最大。你惯用右手,这套剑法你得用左手来练。” “左手?我从来没有练过啊!”柳宸锋回想着刚记下的剑招,很是忐忑。 “就是因为没练过才要抓紧时间练。别偷懒,小心饿饭。”莫待啃了口顾长风递过来的苹果,笑得不怀好意:“剑招都记住了?记住了好,记住了好。先用右手练来看看。错一招,给我一千两银子。” “为何?”柳宸锋见顾长风抿嘴偷笑,问道,“刚才不是说没饭吃么?” “没饭吃是肯定的。银子嘛,当然是给我的辛苦费了。你刚才都说了,我伤病初愈不宜过分劳累。可我不但劳累了,还劳累了大半天,你说你该不该给我点辛苦费?” “该!我必定双手奉上。” “当然,如果你觉得太贵,我可以给你打折。” “不贵,一点都不贵!”柳宸锋将风眠十三式练了一遍,招招式式准确无误。“还请莫公子指正!” “真抠门!”莫待翻了个白眼,“一千两都不给我!”他要过鹿鸣和辉夜,一左一右握在手中。“演示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这套剑法名字虽然温和,剑招却极为凶狠,招招见血,剑剑索命,不是怙恶不悛,罪大恶极之人不能用。” “宸锋明白!” “另外,最后这招‘双剑合璧’破绽最多,威力最大,也最难精通。你须得练到心剑合一的境界方能使用。若遇上剑道高手,千万莫勉强行之!否则,对方以你剑招中的任何一处破绽反制,都极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心剑合一?这个我以前听爷爷说过。爷爷说,剑道的最高境界是手中无剑,万物皆是剑,即剑在心中,剑随心动;剑助人威,人助剑势。人与剑相互成就,最后可合二为一,剑就是人,人就是剑。据我所知,迄今为止只有两个人练成了此道——魔族的混元老祖,妖界的令狐云骁,而仙界和人间界至今无人能突破此道。” 莫待哼道:“那个老狐狸!仗着精通心剑合一,坑蒙拐骗的事可没少干!不提也罢!” 顾长风见柳宸锋一脸茫然,忙道:“我家公子曾与人打了一个关于令狐云骁的赌,结果输得非常惨,一直耿耿于怀呢!” 柳宸锋识趣地岔开了话题:“可不可以请公子再演示一遍‘双剑合璧’?虽然我记住了招式,但其中的关窍我并没完全明白,想再看一看。” “你是想说它的破绽太多?” “破绽多这一点我能想明白。破绽多,意味着机会也多。这个机会是对方的,也是自己的,就看谁棋高一着,能看破对方的路数,后发先至。若能达到心剑合一的高度,自然是战无不胜。” 顾长风心道:公子说这家伙的悟性奇高,还真不算过奖。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了。那我再演示一遍,以后你就以这个为标准来练习。达不到这个标准,便不许你用双剑御敌,尤其是功夫在你之上的敌人。” “宸锋谨记!”柳宸锋的目光跟随着莫待在空中,在树上,在屋顶,在花丛,在池中……闪转腾挪,四处游移。他痴迷地看着那一招招找不出破绽的完美剑招,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待莫待收手站立,他依然沉浸在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里,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顾长风开口唤他。“抱歉!我……我失态了!” “好说,好说。”莫待又露出了那副狐狸要偷鸡的表情,凑过去小小声地道,“长风很喜欢你家的桂花酒,我想买给他喝又没钱,所以就耍了这套剑法,挣几个酒钱。咱俩说好了,我和长风走的时候,要带几坛好酒。你不会舍不得吧?” “酒管够,不用钱。莫公子的授业之恩岂是能用钱……” “授什么业?哪来的恩?我不过是想挣点酒钱而已,能不能别给我戴高帽子?你若喋喋不休扰我清静,我封了你的记忆,让你连柳家的家学都记不住。” “这……”柳宸锋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着顾长风。“公子这是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我不过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而已。” “公子这么说,柳庄主就这么做吧。”顾长风笑道,“柳庄主若觉得过意不去,美酒之外可再送我一篮子石榴。” “顾兄喜欢吃石榴?” “喜欢,非常喜欢。” “莫公子也喜欢吃?” “不喜欢,嫌麻烦。” 柳宸锋按捺下心头的千军万马,将热腾腾的情绪化作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等二位离开的时候,我一定双手奉上最香甜的石榴,最醇美的桂花酒。” “如此,两清。”莫待懒声道,“今日之事,除了咱们三人,就只有豆蔻知道。往后柳庄主也不必再提此事,这套剑法是你自创,与旁人无关。” “欺名盗世,非君子所为。宸锋不敢如此行事!” “虚名而已,何必放在心上?你只管大大方方地说就是,我保证没人骂你欺世盗名。” “多少人算尽机关,天良丧尽,只为博一个好名头。莫公子却为何不喜欢人前扬名?” “扬名有什么好处?世间被名声所累的人还少么?我只想守着长风和豆蔻,平平淡淡度日。还望柳庄主成全我这一点小小的心愿,改日我请你喝酒。” “就依公子所说。只是宸锋也有个请求,还请两位应允。” 莫待眉头一动,明显的不耐烦了。顾长风忙喂了条小鱼干到他嘴里,笑道:“柳庄主有话不妨直言。” “以后咱们不要这么客套了,彼此就以姓名相称,如何?” “此举欠妥!”顾长风正色道,“当日,我收到千机阁的消息,本想单枪匹马上琅寰山救我家公子脱困,亏得柳庄主及时赶到,阻止了我。柳庄主大义,迅速召集武林同道前来名剑山庄商量对策,之后又携诸位侠士解屠魔台之围,这份恩情公子和长风没齿难忘!守望相助,本是一桩美谈,可如果此时你与公子名姓相称,平起平坐,难免引人揣测,认为你们从前便私交匪浅,这次的事不过是你假公济私,借机美化自己的把戏。搞不好,仙界还会扣你一顶虚伪奸猾,助纣为虐的大帽子。虽说你不惧非议,也不怕是非,可是为什么要让一桩好事变成坏事呢?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不久将会有更大的变故。若在这个关头武林又起风波,原本就处于水生火热之中的老百姓岂不是越发没有活路了?柳庄主担着整个武林的安危,也担着许多百姓的性命,故而名剑山庄不能乱,武林也不能乱。因此,你与我家公子的交情只能是武林盟主对同道的爱护,除此之外不能有更多。多了,就意味着变故与纷争,流血与牺牲!这也是我家公子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与风眠十三式有关的原因之一。” “可我始终觉得,只要问心无愧,便无惧旁人如何猜疑。” “理是这个理,事却不能那么做。猜疑多了会失去信任,败坏名声。而信任和好名声是你登顶的最佳助力,你不可以弃之不顾。” “听顾兄的一席话,在下茅塞顿开!”柳宸锋拱手道,“山高水长,两位的情意宸锋铭记在心,永不相忘!” “柳庄主客气。”顾长风笑道,“认真论起来,我家公子还欠柳庄主人情呢!毕竟,再精妙的剑术也没有人命金贵。” “顾兄言重了!言重了!” “这是心里话,并非客套之词。昨儿公子还说,他被锁屠魔台后,夏天姑娘第一时间传讯给白掌门,恳请她出手相救。白掌门得知事情原委后,连夜赶来了名剑山庄。其他几个掌门人也是如此,并没有因为公子与他们交情浅薄就袖手旁观,一个个倒比我还着急上心。此番侠义之举,着实令人感佩不已!如今,江湖风大浪急,别处还有人虎视眈眈,你我不妨暗中守望相助,携手前行,才是上策,也是美事。” “确实是美事。晚上我下厨,给你加鸡腿。”莫待朝向屋顶说道,“豆蔻,长风今儿表现的特别棒,你要不要夸夸他?赶紧把你肚子里那些好听的话说两句听听。” 我探出头,大声道:“长风一直都很棒!任何的赞美之词都配不上他!”说完我落在顾长风肩头,轻轻啄他的脸。 莫待打了个寒颤,捉我到怀里,又搓又揉:“你呀!当只鸟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应该是一匹马——马屁精的马。” “我是马屁精,你是什么?” “我是瞌睡虫。我现在又困又乏,陪我睡觉去。别跟长风抗议,抗议无效,驳回。”说完莫待抱着我就走了,没跟柳宸锋打招呼。 “我家公子随性惯了,柳庄主莫怪。” “没有拘束才好,本来也不是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那我想问柳庄主一个问题。当年,十三公子仗剑入江湖,名剑山庄为何没有向他讨要霜月?” “原因很简单。霜月不但是爷爷的佩剑,还是爷爷亲手锻造的,名剑山庄上下都极为爱重。若十三公子真是穷凶极恶之人,以爷爷的脾气,哪怕拼到剑毁人亡,魂飞魄散也绝不会让霜月旁落。况且,霜月设有自毁机关,没有爷爷的许可,神仙也不可能得到它。霜月跟在十三公子身边,还与它并肩迎战我父亲,说明外界关于十三公子的传言不足信。这也是当年名剑山庄拒不接受萧尧征召,出战落凤山的重要原因。” “那千机阁的人为何也没去落凤山?” “当时,渐离刚完成修行,还没执掌千机阁,执事的依然是秋伯父。秋伯父极其厌恶萧尧的为人,怎么可能为他效力?秋伯父以秋家家训‘不参与朝政和江湖纷争’为由,拒绝了传召。萧尧虽然不高兴,倒也不好与千机阁撕破脸皮。”柳宸锋叹了口气道,“都说十三公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没有无辜。既然该杀,名门正派杀得,仙界杀得,为何偏偏十三公子就杀不得?名门正派杀了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十三公子杀了就成了滥杀无辜,丧心病狂,这是哪门子道理?落凤山一战,十三公子宁肯自绝于世也要保全月侍的身体,这般有情有义试问有几人能做到?不瞒你说,其实我本人一点都不讨厌十三公子。于内心深处,我还挺佩服他的。” “英雄所见略同!”顾长风笑道,“他日有暇,请柳庄主务必到凤来客栈小坐,你我举杯畅谈,聊一聊人间旧事。” “死约定,不见不散!”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转。 向阳的山坡上,莫待斜卧花丛,已然睡熟。我蜷在他怀里,听风讲霓凰城里的故事…… 第九章 风语18 午夜的皇城十分安静,倘若没有往来巡视的守卫的脚步声和问询声,大概只有灯花轻佻的笑声了。风高卧屋顶,用花香调月光为酒,自斟自饮,看人间故事在黑暗与光明里一幕接一幕地上演。 萧思源趴在花丛里,心绪终于不那么乱了。他死盯着小后门,希望自己此举只是误信他人言的荒唐闹剧。直到现在,他耳边依旧回荡着那两个小宫女的窃窃私语,眼前也还晃动着她们捂嘴偷笑的样子。终此一生,他也忘不掉两人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同情、鄙夷、奚落与不齿。他一面恨自己的好奇心,一面恨萧尧和萧露蕊。我今天不该进宫来的!如果依了父王的建议,跟着他去练兵,也就听不到这么龌龊的事了!可是我想见野烟姐姐!一个月只有今天这一天我才能光明正大的与她一起玩耍,我不想错过。还好是我听见了,要是父王……练兵太累人,父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休息了。他会担心我么?我已派人传信给他,说得了圣上的恩许,今晚歇在宫中与皇子们玩耍。这事虽不常有,倒也不是没可能,他应该不会担心我吧?不担心好,不担心才能睡好,睡得好体力才能得到很好的恢复。 两点昏暗的亮光穿过长长的斑竹林,转眼就到了跟前。定睛细看,那两点光是两个分不清性别的侏儒顶在头顶的烛火。在他们身后,四个面无表情,膀大腰圆的女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将一顶素雅的青布小软轿停放在正对小后门的地方。侏儒之一轻咳一声,门就开了,野烟提着一盏罩着双层宫纱的灯笼走了出来。那侏儒比了个稀奇古怪的手势,野烟屈膝行礼,转身扶出一位从头捂到脚的女人。烛光晦暗,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见她紧握着领口的纤纤玉手上戴着一枚宛若孔雀开屏那般绚丽多彩的七彩宝戒。 天!赤彩幽雀!萧思源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这赤彩幽雀是邻国赤雀的国宝,镶嵌在历朝历代国王的皇冠上。赤雀战败后,宁王将其作为战利品献给了萧尧。有一年的赏花会上,萧露蕊非常喜欢的一枚戒指不慎掉落,久寻不得。萧尧遂命人将赤彩幽雀嵌成戒指,赐给萧露蕊,以示安慰。萧露蕊嫌太过招摇,谢过恩后便收在奁中,鲜少佩戴。若不是今夜得见,萧思源已经忘了宁王府还藏着这样一件举世罕见的宝贝。 萧露蕊上了轿,侏儒一行如来时那般迅捷,眨个眼就不见了人影。野烟提着灯笼杵在原地,呆如石像。如果光线充足些,或者距离近些,萧思源或许就可以看见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和眼中刻骨的恨意。她对着黑暗叹息了又叹息,独坐阶前等待。 骗子!都是骗子!不但骗我,连父王也骗!你们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啊!萧思源的舌头顶着咬坏的牙齿,强忍着不让自己跳出去质问野烟。他想起了野烟永不相欺的承诺,想起了慕容瑶的亲切关爱,想起了萧露蕊总是温柔的话语以及萧尧笑吟吟的脸……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喉咙,他吐了,毫无征兆地吐了!他慌忙捂住嘴,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野烟。他不能在这时候暴露,他要在这里等萧露蕊回来,他要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如此行径! 一名宫女匆匆而来,神色颇为慌张:“野烟姐姐……” 野烟略微迟疑,起身问道:“你……什么事这么急?” “宁王进宫了!不知道为什么和圣上起了争执,怕是有危险!” “不当朝,不奉召,文武百官不得入宫。何况是这深更半夜?”野烟双眉深锁,沉思一阵后问,“去宁王府宣召的人是谁?知道是为什么事么?” “不清楚。皇上一直嚷嚷着要杀了宁王,我看情况不妙就赶紧过来报信了,还没来得及仔细打探。怎么办啊野烟姐姐,圣上不会真杀了宁王吧?” “不会的。你先回去,不要让人发现你,之后的事娘娘会处理。”待宫女转入竹林,野烟将灯笼挂在树上,回宫去了。 行至无人处,那宫女见没人跟踪,遂高高跃起,施展轻功在密匝的高墙与宫殿上如燕子般穿来绕去。不多时,她来到永昌殿外,隐身在殿门前那株最高的树上,卸去妆容,露出曲玲珑的眉眼:“野烟多半看穿我了,不然不会连应急方案都不说就让我走人了。想不到我玲珑公子的易容术这么烂,居然连个小娘们都骗不过。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素问道:“无所谓。公子此举的目的在萧思源,不在清和宫。只要萧思源相信公子所说的话,这步棋就下对了。” “那还用说?布局的可是咱师父。那两个小宫女处理掉了么?” “怕是连渣都找不到了。说到这个,素问不得不感叹一下那位皇后娘娘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连厚葬她俩,优待其家人的承诺都毁得干干净净,犹豫都没犹豫。” “不管是除掉萧思源,还是萧逸,亦或是动摇慕容瑶在萧尧心中的地位,哪件不是让上官媃拍手欢庆的事?她为什么要犹豫?再者说,这谋皇权等于是在与虎谋皮,必须要心狠手辣才行。这一点我倒蛮欣赏她的,杀伐决断,没有女子常见的举棋不定与眼浅心软。”曲玲珑掏了掏耳朵,似乎想清空萧尧半夜被打扰的咆哮声。“这皇位要是萧逸的,天下可就太平多了。” “皇位要是萧逸的,也就不会有人魔两界的争斗了。” “傻丫头!不管坐在那皇位上的人有多圣明,人魔两界的争斗都少不了。谁会嫌土地多权力大呢?不过是谁更勤政爱民,百姓的日子好过些,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罢了。” “公子,素问心中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你是想问师父为什么要帮着魔界对付萧尧?” “是的。按常理,门主不会参与人魔两界的纷争。” “你也说了,那是常理。”曲玲珑沉默片刻后道,“当年,萧尧得仙门暗中相助,灭了师父满门。师父的挚爱亲人都死在了那场祸事中,他要报仇。” “竟然有这种事?难怪门主总是盯着仙门和萧尧不放,倒对妖界和魔界不太上心。” “灭门之恨,要如何放下?换做是我,恐怕会盯得更紧。现在师父已经拿到了配方和幽冥仙花,应该很快就能炼制出梨花榆火。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雪恨。” “那门主为何还要帮孟星魂寻找圣血和断魂剑?” “你以为梨花榆火是凭什么被尊为毒中翘楚的?只是因为它的原料是幽冥仙花?还是说因为它的毒性无人能解?这仅仅是一部分原因,至关重要的在于它极其繁复的炼制过程。我听师父说,在炼药之前,每日要用洗心池的水浇灌幽冥仙花,让它的阴寒之气达到极致。之后,再以壮年男子的灵力滋养半个时辰,以求阴阳平衡。如此细心护养半年,选一个阳气最旺盛的日子晒所需之药……如此种种,繁琐复杂。师父的灵力有限,做不成这件事,他需要帮手。恰好孟星魂想救令狐云骁出鹰愁涧,他也需要梨花榆火。于是二人便结成同盟,各取所需。” “这么说来,水月砚是门主故意放出去的诱饵?” “不然呢?萧煜真有那么好运气遇见慕家的老管家?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多年前就已开始的处心积虑的谋篇布局。老管家是真的,水月砚是真的,那全村上下凡是能喘气的也是真的都被我杀了,唯一有假的是老管家临死前的那番话。水月砚是个一箭三雕的诱饵,利用它,既完成了师父与孟星魂的结盟,又挑动了上官媃母子的贪欲,顺利拿到了配方,另外还成功引起了萧尧对上官媃母子的猜忌。” “那是谁去冥界盗走了幽冥仙花?该不会也是孟星魂?” “除了他还有谁那么大胆?在盗取幽冥仙花时,孟星魂还特意留下洗心水嫁祸仙界。他这么做你猜谁最开心的莫过于谁?” “既然你这么问了,那一定不是门主。难不成是魔族?” “不对,既不是师父,也不是魔族,而是小阎王那死鬼。当年那顿板子的仇小阎王还没报呢!他巴不得有人将矛头对准仙界,这样他才可以堂堂正正的出来调查。所以,当晚在冥界,他根本就没有认真跟孟星魂过招,意思意思就放行了。而师父也早就算准了他不会动真格的,才敢让孟星魂独自一人前去盗花。不然,孟星魂是不可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冥界的。那可是连恶鬼见了都腿软的小阎王!你瞧,那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背后都有着无数你来我往、顺理成章的算计。”曲玲珑玩着一个黑色斑点狗的小布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希望师父早日达成心愿,我也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公子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去见喜欢的人,陪着他畅游山海。”曲玲珑捏着小狗耳朵道:“到时候你是与我同行,还是去陪你喜欢的人,我都没有意见。” “素问自然是跟着公子!公子去哪,素问就去哪!” “由你。”曲玲珑侧耳听萧尧与萧逸的对话,笑道:“你盗走了宁王身上的诏书,他竟然没有察觉,你妙手空空的技术长进了。听听,萧尧说宁王擅闯皇宫,是杀头的死罪。宁王说自己是奉诏面圣,并没有逾规越矩,可他又拿不出诏书,两人便杠上了。” “杠上了才有好戏看。萧思源怎么还没有到?” “早就来了,蹲在那没光的角落里听墙根呢!”曲玲珑收起小狗,伸了伸胳膊腿。“你在这里盯着,我去给上官媃送信。记住,萧思源死不死的无关紧要,宁王必须死!萧尧不动手你就动手,要确保万无一失!”说完跳下墙,借树木的掩护飞速前行。他绕过永昌殿,穿过两片巨大的花圃,翻过某位娘娘寝殿的后墙,一路向西。在一条阴僻肮脏的甬道尽头左拐前行三百米,有一间堆满杂物的荒废小屋,那是今晚与上官媃的人接头的地方。 第九章 风语19 刚出甬道,野烟身穿夜行服从高处飘飘落下,挡住了去路:“大半夜的还四处奔忙,公子不嫌辛苦么?” 曲玲珑刹住脚,笑道:“姑娘不一样辛苦?” 野烟似笑非笑:“哟,不叫我野烟姐姐了?” “姑娘这么年轻,当不得姐姐。”曲玲珑似乎想扇走甬道的臭味,扇子摇得比平日里快很多。“姑娘怎么知道那宫女有假?” “其一,她与旁人不同,私下里一向叫我姑姑;其二,每次来见我,她手里都会捻一朵我送她的小红花;其三,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我的人都不会惊慌失措;其四,你们身上的气味不对。说吧,你诓我家娘娘面圣,目的何在?” “我的目的自然不能告诉姑娘,但是姑娘的目的我却是知道的,你想救宁王。” “宁王有宁王的生存之道,我们之间没有交集。如果没猜错,你是皇后的人?” “我说不是,姑娘大概也不会相信吧。先申明一点,我对清和宫没有恶意。装扮成宫女去找姑娘,不过是做局而已,姑娘应该可以理解。只不过,在这个局中,姑娘不是主角,只是个陪衬,姑娘千万别伤心失望哦。” “可不可以告诉我,主角是谁?” “宁王萧逸。我想他死。”曲玲珑歪头笑道:“野烟姑娘当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你没蒙面,多半易容了。宁王与你有何冤仇,你要这般算计他?” “从前无冤,今日无仇。” “那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告诉姑娘我的目的了。我与萧尧有仇,我想杀了他报仇,奈何我师父不准我那么干。于是,我便另寻他途,想杀了萧逸断了萧尧的臂膀。如此一来,将来魔界和人间界开战,朝中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魔界就多了胜算,萧尧兵败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增加了,他极有可能成为亡国之君。这岂不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曲玲珑掏出那道假诏书,随手捻成粉末。“没有诏书,萧逸要如何自证清白?找到传召的太监么?不好意思,那是我的手下假扮的。” “你是谢轻晗的人?”野烟双眉一挑,“谢轻晗就这么等不及么?” “姑娘别误会。我不是魔界的人,也不是谢轻晗的盟友,甚至他都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刚好我与他的目标一致,他想取而代之,我想得而诛之。” “为了报一己之仇,你居然设计陷害一位忠臣良将!你于心何忍?” “忠臣良将?忠臣良将又如何?他能赔给我一个家么?何况,他这位忠臣良将拼死守护的是萧尧的皇权,贵族的权利,而非百姓的福祉与安宁。我为何不忍?” “百姓的福祉与安宁,不是只靠一位将军就能守护。宁王抵御外敌,守卫疆土,保护百姓远离战火,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有家可归,这些付出你都看不见?” “我一个江湖人,看不看得见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百姓能看见。那么请问,被宁王保护下来的人都还活着么?他们的家都还好么?他们吃饱穿暖无忧无愁了么?他们还有命看得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么?”曲玲珑指着一带宫墙,冷笑道,“姑娘离了沙场,在这锦绣富贵中待久了,怕是早就看不见百姓的悲愁垂涕,听不见他们的椎心饮泣。还以为他们都如这皇亲贵胄一般,日日欢声笑语,而无缘愁苦。殊不知,他们日日煎熬,早已身陷地狱!” “我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我知道昭阳国现在是什么样,我也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只是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要让每一个人都暖衣饱食,每一个家庭都仓廪殷实,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得给我们一些时间改革朝政,推行新政,逐步落实各项利国惠民的政策。我看你出口成章,想来也是饱读诗书的人,竟然不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绝不能一蹴而就,也没有捷径可走的道理?” “野烟姑娘可真会讲笑话!谁人不知,只要萧尧在位一日,那些所谓的利国惠民的新政就无法实施,百姓也就没好日子过。野烟姑娘说要推行新政,是打算弑君么?不行,这个罪名太重了,姑娘这么柔弱的身躯恐怕担当不起。”曲玲珑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嘲讽,“行了,说教到此结束。姑娘如果要跟我动手,我奉陪。只是我提醒姑娘一句,与其在这里揪着我不放,不如想想怎么救宁王。” “我先抓了你,再论其它。”野烟挥了挥手,一群黑衣女子从暗处冲出来,将曲玲珑团团围住。“要活的。” 曲玲珑大笑:“那我要死的。”说话间,他已抓住那名最先出招的女子的手腕,一旋一拽。一声闷哼,那女子的胳膊硬生生被卸了下来。曲玲珑闻了闻血淋淋的伤口,笑道,“果然还是漂亮女孩子的血好闻,香香的。不像那些大老粗爷们,全是腥臊气,难闻得很。” 野烟心里一惊:好俊的功夫!不知他师出何人。 “姑娘让别人动手而自己旁观,是想看出我拜的是哪座庙门?”曲玲珑变了招式,接连使出解心剑、无影门和天极教的武功路数,特别是那招冰魄掌,威力不在李晚熙之下。“我还会柳宸锋的剑招和端木羽辉的拳法,姑娘要不要再看看?”他踹飞那个被冰剑削掉脑袋的女子,笑看满地尸首。“姑娘再不走,我就要大开杀戒了。” “那就让我试试公子的剑到底有多快!” “试剑就不必了。伤了姑娘,我兄长会不高兴的。我玲珑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兄长不高兴。也是姑娘命好,竟与我兄长是旧识。不然……哼,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你兄长是谁?我印象中可没有哪号人物能让你玲珑公子俯首。” “这个嘛……咱就别闲聊了吧!姑娘你听,好像是萧思源在哭。他在为谁而哭?莫不是为了萧逸?”曲玲珑爽得不得了,揣着两手道,“萧逸有生存之道,脱身之策,不知道萧思源有没有?他是萧逸的亲儿子,得其真传,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野烟脸色一变:“小王爷什么时候进的宫?” “不就是早先那会进来的?姑娘还不知道吧,他压根儿就没出宫,一直猫在清和宫小后门的花丛里偷听偷看呢!” “撒谎!小王爷是外男,不奉召不能在宫里过夜。他知道规矩,不会明知故犯。” “那姑娘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大声跟你说萧逸进宫的事?就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最爱重的养父正被他最憎恶的亲爹训斥。你说这小子也是,干嘛那么好奇?非得亲自验证。” “你混蛋!”野烟双手发抖,连剑也握不稳了。“他都知道什么?” “你和淑妃拼命隐瞒的事他都亲眼看见了,是不是有点糟?别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这事可与我不相干,是上官媃。她派两个小宫女等在萧思源出宫的必经之路,再装作闲聊,无意间将萧尧和萧露蕊的媾和之事说漏嘴。这种操作对你们这些天天都在钩心斗角的人来说,连伎俩都算不上吧?充其量就是勾勾小指头的事。” 夜晚很凉爽,汗水却已经湿透了野烟的衣衫。她快速理清思路,也没理出一条可以保全萧逸父子的办法:没有皇命,小王爷夜宿皇宫,是死罪;没有奉诏,宁王深夜入宫,这也是死罪。若小王爷再出言不逊,冲撞圣驾,以圣上的性格,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娘娘在这个时候面圣,圣上定会怀疑她与宁王暗通款曲,才会在无人知情的情况下赶去搭救。后宫与前朝串联,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何况是圣上?这件事不能让娘娘知道!不然,她定会不计后果拼死相救。我该怎么办?我能做点什么?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娘娘。为了娘娘,我只能等,只能忍,只能假装不知,只能听天由命!野烟的心乱了!她看着握剑的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心碎神伤。她又想起那个人来,心中一声叹息:要是你在就好了!你那么沉稳,那么机智,一定能帮我化解危机。可是,你在哪儿? 曲玲珑摇着扇子,悠然远走,仿佛是月下散步那般快活。 野烟没有追,她得赶回清和宫,封锁消息,稳住慕容瑶。 墙边冒出两颗人头,赫然是秋嫣然和洛闻。两人看着一地死尸,心里有着不同程度的惊讶。秋嫣然道:“都说玲珑公子手黑心狠,还真不是谣传!瞧瞧这七零八碎的,他也真下得去手!” 洛闻道:“他若下不去手,就不是玲珑公子了。可惜了了,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秋嫣然翻了个白眼:“我已解了你的符咒,你可以走了。别总跟着我,阴魂不散!”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又没说要跟着你,你没权利赶我走。” “既然是一人半边,那你别待在我身边。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话可是你当日说的,别假装不记得。” “不拘小节不等于没有界限。你是魔族,我必须跟你保持距离。” “原来你是嫌弃我的出身不好!”洛闻神色一暗。“我是个无根的人,在哪里流浪没有分别,我跟着你不过是想有个伴。既然你嫌我碍眼,那……那我走就是。江湖险恶,凡事你要多长个心眼。” 秋嫣然见他落落寡欢,心就软了:“算了算了……你愿意跟就跟着吧!我秋嫣然交朋结友从来不看门楣,更没挑过高低贵贱,只是眼下的局势不许我随性而为。万一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不光千机阁有麻烦,名剑山庄更是会被武林同道口诛笔伐,是非缠身。”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活在这茫茫人世中,你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希望你能体谅!” 洛闻的失落本是装出来骗秋嫣然同情的,现在看她当了真,反倒不好继续作假,也生出了几分真心:“我知道的。我会小心行事,不让别人看出端倪。” “走吧,去永昌殿转转,我不能白来一遭。”秋嫣然眼瞅着满地的尸体正融化为水,心生恻隐,叹道:“我大老远跑来,原本是为见识上官媃的咏秋赏花会,结果却误打误撞看了这幅百花凋零图。前一刻还美目流盼,活色生香,下一刻已是黄泉亡灵,地狱游魂。草木知秋,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人活得还不如草木,生不自知,死不自由!” “草木虽知秋,却同样无法知道赏花人何时才会到来,也不知道它们最后的命运是被拈在手,藏入袖,还是弃于尘。滚滚红尘,世间万物,各有各的不自知,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不自由。姑娘又何必为人类悲观?” 秋嫣然结结实实看了洛闻一眼,心想:正经起来的时候倒也不那么让人讨厌。 第九卷:风语20 两人说着话赶到永昌殿时,正赶上萧尧在为他与萧逸的这次见面做总结陈词:“看在你我兄弟的情分上,朕暂且不追究你擅闯之罪。可朕也不想再听你胡乱攀咬,一会说有人传旨诏你进宫面圣,商议抵御魔界来犯之事;一会又说你进宫后遇见一个冒失的小宫女,她与你撞了个满怀,把你装在怀里的圣旨弄丢了。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去召集兵马,戍守皇城;要么,你喝了这杯酒,出宫回府。” “臣也再次申明:召集兵马没有问题,可这些兵马不能用来守卫霓凰城!眼下已有六万禁卫军驻守霓凰城,且这六万人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根本没必要再增添人手。该添兵添将的是边疆!边疆不保,就是再多六万、六十万人也守不住一座孤城!” “你敢诅咒朕!” “臣绝无此意!” 萧尧静静地注视着萧逸,眼底闪过一抹凶光,但随之而来的浓浓倦色又将那凶光吞噬得一干二净。他看向窗外,目光在黑暗中游弋。过了很大一阵,他回头看着萧逸,看着萧逸那一身鲜亮的盔甲和他挺拔的身姿,再和煦的春风也吹不散一丝他眼中冰冷的杀气:“明天的朝会上,朕不想看见你。” 颜槐玉将酒杯放到萧逸面前,躬身道:“圣上,夜深了,您该回宫了!” 澄碧的酒淡淡的香,映照出萧逸已不年轻的面容。他惨然一笑,朗声道:“臣就此拜别圣上。愿圣上万寿无疆!” “圣上!圣上!”萧思源不管不顾冲进殿中,跪在萧逸身边,对着萧尧又是行礼又是磕头:“求圣上开恩,饶恕我父王!我父王性情刚直不会说话,但对圣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还求圣上网开一面,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源儿?!你怎么来了?”萧逸不停使眼色,要萧思源赶紧退下。“皇宫太大,四周的环境都差不多,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赶紧回去!” “思源,你不是早就出宫去了么?”萧尧的目光在父子二人的脸上打了个转,换了副笑脸,很是温和地问,“谁带你进宫的?” “是我自己贪玩,错过了出宫的时辰,被锁在了宫里。我不敢去清和宫住宿,怕惹母亲和淑妃娘娘不高兴,便壮着胆子四处瞎逛,逛来逛去就逛到了这里。”萧思源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响,“思源死罪!请圣上责罚!” “年少贪玩,哪里就是死罪了?朕年轻的时候也犯过这样的错。起来吧,朕不罚你。” “谢圣上隆恩!那我父王……圣上是不是也不罚他了?” “你是你,你父王是你父王,岂能一概而论?你不要掺和这些事,速速出宫去吧!免得明日你母亲知道了又要打你板子。” “圣上说得对,朝堂上的事小孩子不能参与。你快回家去!等圣上安排好边疆事务,父王也就回去了。” “父王不走,源儿也不走,源儿要跟父王在一起!”萧思源斩钉截铁地道,想来已打定主意与萧逸同进退,绝不一个人出宫。“父王,咱们是父子!您在哪,源儿就在哪,源儿不要跟您分开,您就不要赶源儿走了!圣上,求您开恩,放了我父王吧!” “你这是在威胁朕?”萧思源的态度刺痛了萧尧的某根神经,他想除掉萧逸的心思越发坚定了。“你父王犯了死罪,若没人替他去死,朕也不好宽恕他。不然,坏了规矩,朕还怎么当这个皇帝?懂事的话你就出宫去,不要让朕为难。” “是不是有人替父王死,圣上就会赦免他的死罪?” “是。只要有人替他去死,朕就免去他的死罪。” “圣上说话可算数?不会人死了您就不认账吧?” “你什么意思?你想替他去死?别犯傻了!你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你,你怎么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再说,你死了,你母亲要怎么办?” “母亲有母亲的活法,不敢劳烦圣上操心。圣上会赦免父王吧?” “自古君无戏言。朕岂会赖账!”萧尧早已看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凉薄与背叛,更是看轻了人心的真与诚,根本不认为萧思源真有胆为萧逸去死,不过是年龄小,拎不清轻重,又仗着自己对他宠爱有加而任性胡闹,想逼他放人罢了。这一向朝中就有人说他对萧思源太过宽纵,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敲打萧思源,做做样子给那些人看,没成想萧思源倒主动送上门了。这可真是瞌睡了来枕头——想什么来什么。“你死,朕就饶了他。”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思源说完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之快,快到萧逸和萧尧都还没反应过来,酒杯已被他扔到了墙角。“酒,我喝了。我父王可以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萧尧,眼神决绝。 “你……你!好你个小畜生!”萧尧气急败坏,一脚踹翻萧逸,直将他踹到柱子旁才停了下来。“你养的好儿子!” 萧逸顾不上君臣之仪,手脚并用爬回萧思源身边,用手去抠他的嘴:“源儿!源儿,傻孩子!吐出来!快吐出来!” 颜槐玉跺脚道:“这可怎么是好啊!这可是见血封喉的药,没解药的!” “萧逸,你坏了朕的大事!萧逸……”萧尧越说越气,提剑朝萧逸砍去。“既然你们父子情深,那就一起去死吧!” “圣上!不可!不可啊!”颜槐玉忙上前一把抱住萧尧,凑到他耳边急急低语,“这要是闹起来,惊动了四方,皇家颜面就扫地了!” “朕先杀了他,回头再来考虑颜面问题!” 颜槐玉见软的不行,忙招呼几个贴身太监将萧尧架着走了,留下萧逸父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话别。萧逸坐在地上,抱萧思源靠在怀里,热泪长流:“傻孩子,傻孩子……你这是何苦啊?父王不值得你这样的!” “值得!”萧思源忍住心头剧痛,擦去萧逸的眼泪,笑道:“能为父王消灾挡难,源儿很开心!父王,您是统率千军万马的王者,护国的柱石,您不能有事,也不能哭!” “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当什么柱石,做什么王者!我就是个窝囊废!”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护不住我,不是您的问题,是坐在上面的人没有天良!”萧思源从怀里掏出一枚果子和一个小瓶子,“听野烟姐姐说,这果子是新到的贡品,连圣上都很难有机会吃到,您尝尝看。瓶中的花籽是千色罗刹,我总算是给您采到了!” “别说了!”萧逸与萧思源额头抵着额头,哭道:“父王对不起你!对不起……” “父王,别说对不起,您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别人!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还有那些伤害您的人!”萧思源咳出几口黑血,眼神已有些涣散。“父王……父王您可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断惹祸么?您长年累月地练兵,母亲则一年到头忙着操持王府事务,你们都太忙了!忙到咱们一家三口想凑齐了安安静静地吃顿饭都是奢侈。后来我发现,只有我犯错了你们才会放下手里的事,陪在我身边。于是,我就到处惹是生非。我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父王……我真的太想和你们在一起了!哪怕是被你们训斥,被你们惩罚,我都是开心的!请您看在源儿本无坏心的份上,原谅我从前的荒唐顽劣,好么?别怪我坏了您的好名声,也别怪我以这种方式索取你们的关爱。” “你别乱想,父王从来没有怪过你!父王明天就辞官,带着你和你母亲离开霓凰城,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安静生活,好不好?以后,父王天天陪着你,陪着你骑马打猎,陪着你栽花种草,陪着你喝酒赌钱……你想做什么父王都陪着你,绝不离开半步!” “源儿……源儿谢谢父王了!”萧思源抖抖索索地将碧瑶春晖子母剑装进萧逸怀里,咧嘴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剑,从不曾示于人前,留给母亲做个念想吧!” “既是礼物,理当由你亲自交到她手中。你坚持住,我们这就回家!” “我恐怕是……做不到了!”萧思源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抓着萧逸的手道,“父王,这一世,我们都过得太匆忙,太潦草,太悲伤,也太绝望了!下辈子,让我们做一对平平凡凡,真真正正的父子吧!到那个时候,还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父王,替我转告野烟姐姐,倦鸟……归巢了!” “好!好……父王一定替你转达!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萧思源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那日与莫待分别时的情景,遗憾涌上心头。早知再也不能相见,当时就应该好好的告别。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想大声对他说:得友如君,我心安乐亦无惧!可惜,来不及了!他望向窗外,那里斜挂着一轮残月和两三点寒星。他想起初见野烟时,他还年少。那天晚上也有月亮,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菊花香,还有小宫女们欢快甜美的笑声。野烟抱着花束踏月而来,灵动的身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好看……他缓缓闭上眼,一丝血迹将他的笑容凝固在唇边,再也没有散去。 第九卷:风语21 萧逸喊着萧思源的名字,失声痛哭。他的眼泪滴落在萧思源的颈窝,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泪泉,他在泪泉中看见了自己那张眉俊目秀,英气勃勃,却沉郁寡欢,已有风霜的脸。他为什么要哭?他该笑的。从得知萧露蕊怀孕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萧思源胎死腹中。萧思源出生后,他曾想过很多杀死他的方法,最后都作罢了。背负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不能为了一时痛快置他们不顾。不能杀,又不想养,他想了一个自认为折中的办法:捧杀。他严令王府上下,不许任何人违逆萧思源的心意,萧思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惹了麻烦自有他兜底。不管是多大的祸事,哪怕是苦主闹上门来,他都不以为然,从不批评萧思源,最多说一句“下次注意”便了事。时间久了,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萧思源有个护犊子的爹,都不敢招惹。这远远不够,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萧思源闯下杀头的弥天大祸,被萧尧下旨处死。这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万一! 可惜,萧露蕊管得严,慕容瑶更是耳提面命,不许萧思源胡作非为。记得有一次,萧思源为了一条狗,打残了一位老人的腿,被萧露蕊罚鞭刑二十,直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的伤还没痊愈,又被慕容瑶召进宫,赏了一顿板子。慕容瑶说:我不管宁王如何疼你宠你,只要我还没断气,我就不准你为非作歹。日后你胆敢再有欺压良善,残害无辜的行为,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出不了宁王府。你若不信,可以试试。他不敢试,他太知道慕容瑶说一不二的性子了。从那之后,他守着底线,再也没有伤人害命的事发生。再后来,野烟也管着他,他就很少闯祸了。 见捧杀短时间内行不通,萧逸并不着急。他有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复仇,心平气和地看待萧思源。这么多年来,萧思源为他做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有十万个不情愿也无法不承认,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孩子。他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父母是没得选的,孩子是无辜的,没人愿意带着那样的耻辱出生……他曾尝试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与萧思源相处,相反,他还有点喜欢那种被爱被需要的感觉。他慌了!他害怕自己心软,从而忘记被夺爱被羞辱的恨。从此,他整日泡在练兵场和书房,以军务繁忙为借口,避免与萧思源见面。 现在,萧思源死了,为救他而死。他本该高兴的,可他高兴不起来。不但不高兴,反而像有人在一刀一刀捅他的心,剔骨剜心的疼!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他早就不恨萧思源了。他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还过不去那道坎,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他又想起萧思源那句“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更加悲从中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他抱起萧思源,朝殿外走去,像个傻子一样喃喃自语:“源儿,晚上厨房做了一道山药鸽子汤,是你最喜欢的。父王留了大半罐给你,还煨在炉上呢!咱回家喝汤去!回家……咱们回家……回家喝汤……”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永昌殿重新陷入死寂。 素问打破沉默,问:“公子,萧逸还杀么?” “暂时不用了。杀萧逸,是因为他一直是与魔界作战的主帅。当年昭阳国能获胜,他居功至伟。来日魔界起兵,他将是最强劲的对手。好在他与萧尧在兵力分派的问题上素来意见不合,又经此一事,他们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可调和。只要萧尧不同意增兵边境,萧逸没兵可用,也就不足为惧了。” “也是。即便现在我们按照计划杀了萧逸,谁知道萧尧又会使出什么阴招?倒不如留着这个老对手,先看看情况再说。”顿了顿,素问又问,“那万一萧尧回心转意,又同意了萧逸的用兵之策怎么办?” “回心转意?看来你对萧尧还了解得不够深。萧尧这个人刚愎自用,自尊心强到令人发指。他与萧逸闹成这样,你以为他还会回头?就算他回头也没关系,师父还有后招呢!”曲玲珑飞身下树,随即出了宫墙。“师父算准了每个环节,独独没算到萧思源会为萧逸死。人心可算计,却又如此深不可测,多奇妙啊!” “公子说得有理。”素问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道奔驰的黑影。“不知是敌是友。” “走,跟过去看看。”曲玲珑笑道,“深更半夜的,竟有人比我玲珑公子还忙。” 不消说,那两道黑影是秋嫣然和洛闻。秋嫣然目睹了永昌殿的一切,心中颇为伤感。她与萧思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爱说爱闹的富家公子,心肠不坏,有些怵莫待。她想着刚才一路跟踪萧尧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失了神…… 出了永昌殿,萧尧喝退太监,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他已经不生气了,和颜悦色,一团和气,好似一个被世情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老颜,宁王的事你怎么看?朕思来想去,觉得他被人算计的可能性非常大,他真没撒谎,他确实是奉诏入宫。” “宁王的脾气宁折不弯,最不屑撒谎骗人。圣上又对他了解颇深,圣上说他没撒谎,那他肯定就没撒谎。可是这诏书到底是谁发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谁发的肯定是查不出来了,那传诏的人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一石二鸟。你想啊,宁王在朝中和谁的关系最亲最铁?瑶儿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以瑶儿的性子,她若知道朕与宁王起了冲突,必定前来劝和。朕在盛怒之下,保不齐就连她一起发落了。” “那为何淑妃娘娘到现在也没动静?” “没动静有两种可能,一是宁王进宫的消息被人封死了,比如野烟那丫头,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二是瑶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想来面圣,但被人拦下了。这个人可能是野烟,更有可能是一个朕想不到的人。” “淑妃娘娘从不争宠,也不结党营私,哪个没心肝的这么狠心害她?” “还能是谁?多半是凤藻宫的手笔,想着连宁王和瑶儿一起算计了。” “算计清和宫有可能,可算计宁王又是为哪般?他有什么好算计的?” “人老了就是不好。瞧你这脑子!凤藻宫杀了朕那么多皇子,现在就剩下思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了。宁王获罪,思源也就有了污点,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那获利的人会是谁?” “嗨,奴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圣上英明!这么一看,小王爷死得也太冤了!” “小王爷小王爷……屁的小王爷!这竖子为维护宁王,不惜顶撞朕,死得一点不冤!本来朕留着他是有大用处的,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真是浪费了朕的一番苦心安排!罢了!他死了,朕也就不追究宁王的擅闯之罪了。只不过,招上来的兵马必须驻守在霓凰城,这一点朕不允许任何人更改!” “宽心吧!这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用不着圣上劳心费神。”颜槐玉替萧尧重新束发,又将乱了的衣衫一层层理顺。“圣上,老奴问句僭越的话,您既然知道凤藻宫残害皇子,为何却从不问责?” “问责了又如何?废后?赐死?然后再选一个新皇后,继续干这些事?有意义么?只要这皇位代表着天下至尊,只要这皇位上只能坐一个人,后宫的争斗与杀戮就不会停止。你不争别人会争,你不争会有人逼着你争,因为不争就意味着可能被杀。你愿意被杀么?当然不愿意。不愿意被杀就只能杀人,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残酷复杂,朕最清楚不过,也就不想太苛责于她。不过,杀人者的出发点决定了她们的心胸与境界。比如,瑶儿若当了皇后,就只会为自保杀人,不会滥杀无辜。而上官媃当了皇后,朕的后宫就是如今这个惨状,有罪的无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只要她认为可能会碍事的,就会寸草不留。” “那圣上为什么不让淑妃娘娘当皇后?” “那朕先问你,朕的婚姻与普通百姓的婚姻有何不同?” “老奴一个阉货,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哪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还请圣上说分明。” “天下所有的婚姻都一样,都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想要长久,除了男女双方要性情相投,知己知彼,还须得进退有度才能各取所需。朕不是个好皇帝,自然也就不需要像瑶儿那样的好女人当皇后。朕需要的是上官媃,我俩都自私自利,狠毒没人性,又深谙对方的心理和需求,合作起来自然是朕轻松愉快,她心满意足,彼此相安无事。”萧尧十年难得一闻地叹了口气,“母仪天下,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实际上是砸不烂的枷锁。朕做得不好的地方,皇后不但会跟着背负骂名,还会承受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负。慕容一族为守护朕的江山大多没能善终,瑶儿也是半生戎马,不能到了最后还得陪朕挨骂。朕不忍心哪!” 颜槐玉着实被萧尧的这番话吓着了:“圣……圣上!您这是……咋了?” “老东西!怎么的,朕就不能有一点善念了?”萧尧拧了把颜槐玉的耳朵,笑道:“那事你都忘了?朕当年遭人陷害,被褫夺了皇子的身份,还要被驱逐出宫,贬为无垢。当时宫中除了你到处打点想救朕,满朝文武没一个人为朕求情,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为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得罪当红的贵人。退养在家的慕容老王爷得知此事后,连夜入宫见驾,分析事件中的疑点,替朕陈述冤情,并愿以他的命换朕活命。那时,慕容家势大,父皇不愿得罪他,便依了他的奏请,免去了朕的罪名,闭门思过两年。慕容老王爷这个人情,朕始终都记得。” “唉哟,奴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圣上就别夸奴才了!倒是圣上,当年吃了不少苦。” “哪个皇子在成王之前不吃苦?何况朕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那些都是必须经历的,你不必念经一样的天天念,年年念。” “圣上现在去哪?这一阵子耽误下来,怕是那位主已经歇下了。要不去忘忧宫?” “不合适。朕深夜突然离开,没个由头本来就令人生疑。如果再一去不回,她肯定知道宫中有变故,难免会担心宁王。若她这个时候出宫,怕是不妥。”萧尧的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笑容。“朕等了一个月,不能白等。不是么?先按惯例做事,等把她送回清和宫后,朕再去忘忧宫,岂不两全其美?” 颜槐玉嘻嘻一笑,搀着萧尧直奔萧露蕊入住的寝殿。 第九卷:风语22 秋嫣然没再跟随,她不愿看见一个女人悲苦无助的脸,默默退出了霓凰城。洛闻跟在她身后,一直到郊外才说话:“秋姑娘,咱们现在去哪儿?你有计划么?” “我要去找秋雁,你爱去哪就去哪。”秋嫣然没好气地说。 “秋雁?是百花门的凌秋雁?那个被安如意寄生了的女人?” “对,她是我的好姐妹。”一说起凌秋雁,秋嫣然的心情就更不好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总揪着问。烦死了!” “我没想烦你。只是刚好我也要找安如意,不如咱俩一起,也好有个伴。”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秋嫣然戒备地看着洛闻,“难道还想欺负我么?” “秋姑娘误会了!我洛闻虽喜欢美女,但只要一次不得手,便不会再纠缠。且先前在雪千色面前姑娘没有拆穿我,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再混账,也不至于忘恩负义。我只是觉得旅途烦闷,有个伙伴说说话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你找安如意干嘛?难不成是为了人面参?”一股奇异的香风迎面而来。秋嫣然忙屏住呼吸,停落在一块大石头上:“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完蛋了!洛闻心里一惊,越过秋嫣然头顶落脚在一处空旷地带,高声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不可对这位姑娘出手。我与她是初相识,并不相熟,还请不要伤及无辜!” 秋嫣然的目光搜索着一草一木,手按夕雾,随时准备出招:“来的是你仇家?” “闻这味是。这帮人都是不好相与的狠角色,你千万不要插手,找机会离开!” “我没说要插手,就是有点好奇你这仇家长什么样?人未到,香先至。讲究!” 正说着,十多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蹿出树林围了上来,显然是早就埋伏在此。领头的矮胖子一身素白,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腿短胳膊长,体表多黑毛,活脱脱一只长臂猿。他分开覆面的头发,翻着大小不一,有白无黑的两只眼睛道:“老子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她跟你呼吸的是同一种空气,老子就杀无赦!” 秋嫣然差点被矮胖子胡子里飘出来的香气熏吐了,心想:你得多喜欢你的胡子!这怕是在香蜜缸里腌过后,又抹了三斤香粉在上面吧! “雷仁源!她是人间界的居民,不是魔族!你撒野也要分清楚地方!” “老子杀惯了魔族,换个地方杀杀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挺好么?”雷仁源打量着秋嫣然,一阵怪笑:“这小妞肤白貌美、丰乳细腰,长腿翘臀,滋味应该非常不错!老子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好啊!”秋嫣然说着抛了两个媚眼,一副狂花浪蝶的轻浮模样,“小女子就喜欢勇敢的男人,你俩谁打赢了,我请谁喝酒。咱们一醉方休,好不好呀?” 洛闻心想:秋渐离要是知道他亲妹子在外面这么跟男人说话,会不会暴跳如雷?还有那个柳宸锋,估计会气得落荒而逃。不过这一招倒是高,以柔弱示人,再攻其不备。 雷仁源欢喜得搓手磨脚:“哈哈哈,都说人间界的女子风骚,果然!果然!” 秋嫣然笑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他做了什么坏事你要杀他?能告诉我么?” “关长老的妾室被他先奸后杀,其状惨不可言。关长老悬赏取他项上人头。”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了?”秋嫣然咬着手指头,笑道,“你可不要骗人家呀!” “老子骗你干嘛?看他这心满意足的样子,估计人间界已经有不少女人被他奸杀了!” “喂!别乱扣罪名好不好?我睡了关木通的妻妾是事实,可我没杀她们。因为我不想跟关木通一样,变成一个嗜杀的烂人。再者,那些女人是自愿与我交欢,我没有丝毫强迫。我洛闻做事向来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不会推诿;不是我做的,也别栽赃给我。多半是那些女人害怕被关木通责罚,才扯谎说我用强。罢了,一夜夫妻百夜恩。看在她们也曾与我肌肤相亲的份上,这个黑锅我替她们背了。” “锅你背了,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我说了我没杀人!这肯定是关木通想栽赃我,背后下的黑手。不然,他以什么罪名悬赏我?” “不管是不是你做的,也不管你用没用强,只要把你抓回去老子的任务就完成了。关长老说了,如果你敢反抗,他就掘了那两个死人的坟!” “他敢!”洛闻怒道,“他敢动我哥哥姐姐的坟,我就杀了他全家!我先杀他老母,再杀他妻儿。他在明我在暗,看他防不防得住我!雷仁源,带句话给关木通,别得寸进尺!逼急了,咱们就鱼死网破!反正我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他可不一样,他不是还想着救魔君脱困么?要是我从中作梗,你猜他还能不能顺利成事?” 秋嫣然心想:看来他没说谎,他是真的叛出了魔界。 雷仁源道:“老子只负责杀人,不负责带话!上!” 洛闻知道多说无益,也不再废话,立刻拔剑应战。一时间剑影刀光,双方的生死皆在一线间。雷仁源大概是世界上最灵活的胖子了,身体轻飘飘来,轻飘飘去,绕着洛闻滴溜溜直转,看得人眼花缭乱。秋嫣然没有加入战局,她不想和魔族扯上关系,给千机阁和名剑山庄招惹麻烦。她正要转身走人,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名麻衣人偷偷拿出了弓箭,朝洛闻射去。夕雾出手,正中那人手腕。 “臭婊子!你干嘛横插一杠?活腻了?” “手滑了。”秋嫣然笑道,“我这人就这毛病,见不得使坏的小人。原本你们打架不关我的事,可既然你们站在人间界的土地上,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不许暗箭伤人!” “老子偏要!”雷仁源丢开洛闻,朝秋嫣然扑去,一手修罗刀使得密不透风。 秋嫣然不敢大意,认认真真迎敌。交上了手,她才知道雷仁源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粗制滥造。若放在江湖中,绝对是个一等一的高手,虽比不得柳宸锋,却也远超自己。既然不是对手,那就只能巧取而不能硬碰硬。她一边思忖应对之策,一边寻找可乘之机。 洛闻道:“姓雷的,你要抓的人是我,找女人的麻烦算什么好汉!”他被一拥而上的人缠得脱不开身,想援手也是不可能,只盼自己这边尽快完事,再去帮秋嫣然。 “不找她的麻烦,老子怎么跟她亲近?”雷仁源指着那帮男子骂道,“小兔崽子们,再磨蹭天都亮了!你爷爷我要怎么干大事?还不麻溜的!”随着他话音落口,覆盖在他全身的毛发钢针一样一根根直了起来,向秋嫣然刺去。夕雾与体毛撞在一处,竟发出了金属相互碰撞的铛铛声,听着十分刺耳。 厉害!秋嫣然暗暗喝彩,随手摸出两枚暗器朝雷仁源的眼睛飞去。与此同时,夕雾耍了个花枪,避开修罗刀的锋芒直取对手的右下腹。雷仁源浑然不觉,注意力集中在暗器上。秋嫣然暗自欢喜,以为就要得手。哪知雷仁源那长过膝盖的胡子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卷了过来,一半缠住夕雾,一半挡在眼前。暗器落地,雷仁源毫发无损。秋嫣然忙往后撤剑,却怎么也拽不动。她刚要撒手,腿部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她的左右小腿被雷仁源的腿毛刺穿,血流不止。 雷仁源笑道:“老子怜香惜玉,没伤你的筋骨。不然,你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嫣然!”洛闻惊呼,黑色的眼眸一瞬间变成了冰蓝色。他本不愿让秋嫣然看见魔化后的自己,可目前这个形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叫得这么亲热,还说是初相识!”雷仁源作势朝秋嫣然的脸摸去,口水顺着胡子滴答直流。“听闻武林盟主柳宸锋的未婚妻叫秋嫣然,该不会就是你?” 秋嫣然忍着痛连连后退,喝道:“姓雷的,你要是敢碰我……” “那又如何?老子不光要碰,还要睡,睡完了就把你卖给……” 一颗松子呼啸而至,弹开了雷仁源的手。曲玲珑摇着扇子走出树林,笑道:“男欢女爱不能用强。人家姑娘不愿意,男人就要及时收手。毕竟,人和畜生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要守规矩,知廉耻,遵人道,克己复礼。”他挥掌逼退雷仁源,将秋嫣然送到素问身边。 “小白脸子,竟然敢管老子的闲事,不想活了?趁早滚一边去,老子饶你不死!” “这可不是闲事。这位姑娘是我兄长的好友,我当然不能眼见她被一只猴欺负。” 雷仁源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像猴,闻听此言一蹦丈高:“老子不剁了你誓不为人!” 曲玲珑玩着扇子,笑眯眯地道:“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是人,最多声音像人。” 雷仁源气得眼睫毛都竖起来了,修罗刀和毛发齐上阵,对着曲玲珑就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猛攻。沾在他胡子上的香粉竟被抖成了一片白色的烟雾墙,成了眯眼的暗器。曲玲珑被封住了前进与后退的路,已然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危急关头。秋嫣然想过去帮手,被素问拦下:“我家公子与人对阵最烦别人插手。秋姑娘切莫犯忌!” 曲玲珑道:“秋姑娘,若莫公子与这厮过招,你会担心么?” 秋嫣然冲口而出:“不会!莫兄的功夫与智慧少有人能敌!” 曲玲珑笑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愿意帮你!你看好了!” 雷仁源还要叫骂,忽觉得脑袋一轻,忙低头看去。只见他引以为傲,视如至宝的胡子已被曲玲珑的扇子齐根割断,乱草似的掉了一地。他心里一凉,正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就少了三分:遇着对手了! 第九卷:风语23 落叶翻飞,沙尘遮眼,众人已看不见曲玲珑的身影,只听见雷仁源骂声不断。待风停沙住,雷仁源裸露在外的毛发被剃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他本来枯瘦得畸形的身体。一道弧光划过他光滑的脖颈,他的脑袋就与身子分家了,一腔热血朝天喷射,腥臭异常。 曲玲珑扔掉扇子,满脸嫌恶。扇子飞向洛闻,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哀嚎声起,刚才还想杀死洛闻赚取赏金的男子一个接一个倒下,成了被杀的人。“完事了。”曲玲珑接过素问递过来的新扇子,笑道:“有污姑娘秀目。” 秋嫣然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曲玲珑道:“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秋嫣然将洛闻做了介绍,道:“他虽是魔族,行事还算有规矩。” “是魔族又如何?仙界不也有混账玩意么?”曲玲珑气呼呼地道。 “公子与我并无深交,为何出手相救?是因为我与莫兄有交情?” “正是。屠魔台事件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兄长的朋友有难,我这当弟弟的焉有袖手旁观之理?”曲玲珑说得一本正经,叫人看不出是真是假。“不过,我还没打算与他相认,烦请两位替我保密。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事当然得公子亲口说,嫣然不会多嘴。公子这是要往哪去?” “有消息说,为了庆贺萧尧的生辰,各地官员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件是令狐云骁的短剑。我想借过来开开眼,结果根本是子虚乌有,害我白跑一趟。” “也不算白跑。公子不也看了一场好戏么?”素问包扎完秋嫣然的伤口,笑道。 秋嫣然道过谢,问道:“莫兄现在在名剑山庄养伤,两位不去看看?” “有柳宸锋和长风兄在,我兄长应该很安全,我就不去扰他清静了。”曲玲珑打量秋嫣然和洛闻一番,又问:“两位是途经此地,还是专程前来?” “路过。我要去骷髅山找安如意,刚好和洛公子同行。” “安如意是大妖,又吃了七爪八臂人面参,你要怎么找?你是为凌秋雁,那你呢?” “我想在人间长住,可我的灵力会泄露我的行踪。我想请安如意分我一点人面参。” “想要人面参不一定非得找安如意,海神门也有。不过,以仙门的尿性,应该不会把那么贵重的东西分给你。”曲玲珑突然又非常生气,眼中凶光闪现。“仙界没一个好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统统杀光!” 秋嫣然猜到他是为莫待抱不平,又不想再提起屠魔台上那段让整个江湖都难以释怀的不愉快,只是笑而不言。洛闻与他不熟,生怕哪句话不对惹得他翻了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索性也陪笑不语。 素问道:“公子,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起程了?” 笑容重新回到曲玲珑脸上,他让素问处理完尸体,礼节周全地道了别,施施然离去。 洛闻对着秋嫣然深深一揖:“多谢姑娘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若姑娘不嫌弃,洛闻此生愿跟在姑娘左右,鞍前马后,做个随行侍卫,绝不会有非分之想。” “那倒不必。”秋嫣然试着动了动腿,笑道:“玲珑公子的药好,我这伤并无大碍,将养几天就没事了。千机阁的规矩太多不适合你,咱们还是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比较好。” “姑娘究竟是看不上我,还是不信任我?”洛闻黯然道,“我不强求,随缘吧。” 秋嫣然看了他一眼:“太晚了,安全起见,你我暂时结伴同行吧!” 洛闻欣然从命。月影偏西,泛黄的草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风停止了讲述,大概是想让我的小脑瓜先消化消化这些复杂的信息。 我闷了好半晌,才问:“萧露蕊后来怎样了?丧子之痛,她该如何承受?” 风重重叹息,无数花瓣跟着委地。“她死了,服毒身亡。萧思源的死……” 我连忙打断风的话,请它不要讲得太过详细,因为我不想再听那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想再为谁伤心流泪。 风摸摸我的头,努力将一件过程极为复杂,饱含万千无奈的心酸事压缩得尽量简短。它望着它过来的方向,又开始了讲述: 萧思源得急症暴毙的消息引起了不少猜测。众说纷纭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倾向于他死于权力的争斗。萧露蕊出人意料的平静,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已听天由命。她亲手为萧思源缝制了丧服,又一手操办了丧葬仪式,并不顾萧逸的强烈反对,赶在萧尧生辰到来前将萧思源下葬。她说,如果活着不曾好好珍惜,死了也就不必悼念,因为只有付出真心的人才配思念与不舍。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萧逸,依旧一页一页慢慢翻看佛经。那神情就像是一个修道多年,已参透万象的人,在给被俗世烦恼纠缠的人说她的一点心灵感悟,又像是对自己过往经历的一次小小总结。不用细看你便能发现,她那双失神的眼睛里没有一星半点哀伤,只有空洞得没着落的平静。 萧逸告了病假,不肯上朝。他终日徘徊在书房,对着那一盆盆奇香异色的鲜花默默垂泪。萧思源欢快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响:父王,瞧这花开得多好!我剪两枝插在您书案上……父王,听说皇宫里有您喜欢的千色罗刹,我定要想办法给您讨了来……父王,这果子是野烟姐姐给我的,可甜了!您尝尝……父王,您想要的那本兵书我替您寻到了,过几天就带回来……父王,您昨晚没睡好?怎么这般疲累……父王,听他们说您今儿不练兵,那能带我去打猎么……他看见萧思源在花园里忙进忙出,忙出言呼唤。没人回答。只有刺眼的日光与惨白的月光来回变换。 萧思源死后的第七天,是他的回魂日。按照昭阳国的习俗,死者的血亲要在这一天设灵摆宴,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作为祭品烧掉,以召唤亡灵回魂,与家人短暂相聚,作最后的告别。管家正派人着手准备,不料萧露蕊发下话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地点祭拜小王爷,一经发现,即刻发配为无垢。如此严令下,自然没人敢多事。萧逸本就担心她睹物思人,过度伤心。现在听到她如此安排,倒正中下怀,忙吩咐管家一切按照王妃的意思办。 萧尧得到这个消息后,笑着对颜槐玉道:“驯服一个女人,只需要时间和金钱。最多再略施小计,说点甜言蜜语,来点温柔陷阱,也就成了。而要想控制一个男人,就给他权利和地位。”他下了道圣旨,大意是说他体谅宁王的丧子之痛,特许宁王和王妃不必进宫拜寿。 回魂日当天,天才蒙蒙亮,萧露蕊着便衣常服,带着家奴去皇家寺院进香了。她有每月初一、十五定期烧香拜神的习惯,雷打不动。临走时,她又再三嘱咐管家,切不可为萧思源冲撞了圣上的好日子。 舒缓的梵音中,萧露蕊问:“大师,世间什么最苦?” 答曰:“放不下最苦。” “那要如何才能放下?” “贫尼若知道答案,便不会在此修行了。” “从前,我以为求而不得最苦。如今方知,最苦莫过于梦想破灭,从此身处黑暗,心中无光。” “施主可有解脱之法?” 萧露蕊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没有再回话。 那天晚上,萧露蕊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小菜,都是萧思源最爱吃的。席间,她斟了三杯酒,默默洒在地上,默默祷告。完毕后,她柔声道:“王爷,自妾身嫁入王府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丢您的脸。十几年了,您累,妾身也累。今夜,妾身想依着自己的性子放肆一回,与王爷喝酒聊天,说一说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请王爷成全!” “这里是你的家,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自由的,何必这般客气?”萧逸自斟自饮了两杯,对着空杯叹气。“我为天下人流血拼命,天下人骂我恨我,说我助纣为虐。我对源儿少有真情,他却时时刻刻想我念我,愿以命相护!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可悲的事么?小蕊,对不起,是哥无能,没有保护好你和源儿!” “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萧露蕊换了个大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是恨你还是护你,都是他们的选择。选择了就不后悔。借着这杯酒,妾身谢谢您多年来的照拂。” 萧逸接过酒一饮而尽:“你我情同亲兄妹,又何须言谢?况且我答应过映雪,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萧露蕊微微一笑:“映雪……映雪真是好福气,不管她活着还是亡去,都有那么多人爱着她。她这辈子,值了!”她为萧逸斟满第二杯酒,又说,“妾身想问问王爷,有没有对映雪以外的女人动过心?哪怕只是偶尔一刹那的悸动?” 萧逸闭目沉思,好半天才说:“没有。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映雪一人。我说过,今生今世,无论生死,她都是我萧逸的妻,唯一的妻!我又岂会对别人动心?”眼泪滴入酒中,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苏映雪的脸荡漾其间,一如初见。他喝干杯中酒,连同回忆与思念一起喝进心间。“小蕊,原谅我娶了你,却没能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 “何来原谅一说?总得两情相悦了,才能美满幸福。不然,勉强为之,有何乐趣?”酒壶里的酒刚好够第三杯。萧露蕊将酒杯朝萧逸推了推,笑道:“妾身一直很好奇,像王爷这样忧国忧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俗世愿望?” 第九卷:风语24 “人的愿望是会变的。年少的时候,一心只想驰骋沙场,安邦定国,建立不世之功,以求青史留名。后来遇见了映雪,我希望自己能平定天下,给她一个安乐幸福的家,与她手牵手变老。映雪死后的那几年,我心灰意冷,只想抛开一切,一死了之。如今,我的这条命是源儿拿命换来的,我已没资格谈生论死,我得活着。”萧逸喝完第三杯酒,苦笑道:“你信么,偶尔的,我会冒出一种疯狂的念头,我盼着这个国家灭亡!如此,我便可以卸下肩上重任,早点死去。死了,就能见到映雪与……”阵阵眩晕袭来,他甩了甩头,眼皮已沉得睁不开。“今日没有练兵,我怎么倒有些困了?” “困了就睡吧!”萧露蕊抽出袖中的绢帕,对着萧逸的脸挥了两挥:“安心睡吧,睡醒了噩梦也就结束了。”待萧逸睡熟,她唤过一名贴身侍卫,吩咐道:“王爷心情烦闷多喝了几杯,你扶他回房休息,不许外人打扰。记住,没有我的允许,天大的事都得等王爷睡醒了再议。” 那侍卫是萧逸的心腹,已人到中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与升迁贬谪,深知萧露蕊与萧逸的关系。他虽奇怪酒量很好的萧逸醉得人事不省,而沾酒就醉的萧露蕊却完全没事,但也没多说多问,扶着萧逸就走了。 萧露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口,感受着萧逸嘴唇留下的温度:“王爷,您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却舍不得留出方寸之地,安放我人生中的兵荒马乱。倘若真有来生,我愿是你案头的书,你窗前的花,你掌中的剑,你防身的甲,甚至是你胯下的马,唯独不希望是一个爱上你的女人!”她又坐了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独自走回房,留下一句话给管家:“不必守夜了,都熄灯安寝吧!今夜的王府需要一份不被打扰的安宁。” 一盏茶的功夫后,整个宁王府悄无人息,连当值的人都提前躺进了被窝。有那不知疲倦的飞蛾,绕着灯笼寻找光明的入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是不死心。灯芯又爆出了一大朵灯花,那大概是宁王府唯一的动静了。 萧露蕊换了一身白色的骑马装,外罩一件暗红色的连帽披风,看上去利落干练又不失清雅秀丽。她重新化了淡妆,以红纱覆面,将碧瑶春晖子母剑别在后腰处藏好,骑上早就准备好的高头骏马,绝尘而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兵士被扰了好梦,揉着惺忪的睡眼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还不到时辰。 “我有急事面圣!”萧露蕊高举一块印章,大声道:“叫你们管事的回话!” 那兵士见那印章上刻着一条龙,不敢怠慢,忙通报去了。不多一会,来了一个顶盔带甲的男子,双手接过印章看了片刻,压低声音问:“口令!” “凤在青天龙在渊。” 那男子不再说话,大手一挥,跪请萧露蕊通行。待马蹄声远去,他踹翻那名睡意还没完全消失的士兵,骂道:“操你祖宗十八代!老子说了多少次了?凡是执有龙纹印章的人立马放行!耳朵呢?记性呢?都他娘的被狗吃了?你想死没人拦着,别拉上老子垫背!” 那兵士捂着肚子拼命讨饶,在心里狂暴地问候了一遍和萧露蕊沾亲带故的男女老少:天杀的特使!怎么就死不绝? 斑驳的城门缓缓关上了,关住了墙外的衰败,关住了墙内的繁华。门闩落下的声音砸在守城人的心上,那是梦即将开始与结束的预警。 靠着龙纹印,萧露蕊一路畅行。她打听清楚萧尧的去向,直接来到忘忧宫。听闻有人要见驾,颜槐玉腆着肚子出来了。女人?他打量着萧露蕊,笑容可掬地问:“您是……?” 萧露蕊摘下面纱,含笑道:“公公不认得我了?” “唉哟!”颜槐玉左右环顾,压低了嗓子问:“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后不过才几天的光景,这个艳压后宫一众佳丽的女人竟老态毕现,满脸都是胭脂香粉遮不住的苍老与憔悴,已没有半分往日的灵艳。青春易老,年华易逝,也不怪圣上总想练出神药,长生不老。 “事关江山社稷和圣上的安危,我必须来。公公,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向圣上禀报,烦请公公替我通报。” “这个怕是不好办啊!晚上各宫的娘娘向圣上祝寿,圣上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这会儿睡得正香呢!您是知道的,圣上睡觉谁也不敢去打扰,只好辛苦您稍微等一等了。”颜槐玉眼珠一转,又道:“既然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怎么不是王爷来?” “这事要是让王爷知道了,那绝对是大麻烦!”萧露蕊说着亮出龙纹印,“您瞧瞧!” 颜槐玉吓了一跳,随即又恢复到寻常表情:“哟,这印章一面刻着龙纹,一面刻着数字十二,倒蛮特别的。圣上喜欢新奇玩意,保不齐他会喜欢。”他搓着手来回转圈,一张白脸因为着急染上了红晕。他盘算道:按理是该唤醒圣上的,可是……可是圣上那脾气谁敢去悖逆?咱家要是去通报了,怕是人头不保啊!还是再等等吧! 林翩翩赤裸着双脚出现在门口,轻声问道:“公公,怎么还没休息?你在和谁说话?” 萧露蕊赶紧跪倒,拜道:“妾身萧露蕊,有要事求见圣上。恳请翩妃娘娘开恩,准许妾身见圣上一面。” “宁王妃不必多礼,起来吧!”林翩翩迈出门槛,站在梅树下。“什么事这么要紧,非得现在见不可?”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妾身也没胆夜闯皇宫。求娘娘成全!” “公公,您怎么看?事情确实很急么?” “也说不上多急。不过既然宁王妃来了,总不好叫她白跑一趟。” “这倒也是,宁王妃进一次宫不容易。要不本宫去试试吧,大不了被圣上责罚。”林翩翩的目光停留在萧露蕊的红色披风上,嘴角微微动了动。“公公,忘忧宫你是熟惯了的,麻烦你替本宫好生招呼宁王妃。圣上应该很快就来,宁王妃稍安勿躁。” 颜槐玉眉开眼笑,谢过林翩翩的抬举,引着萧露蕊到前厅等候。 时间不长,萧尧穿戴整齐出来了。他似乎很生气,又像只是没有睡好有些困倦。见到萧露蕊,他径直伸出手去:“东西呢?拿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异常冷淡,全然一副与萧露蕊不熟的神情。“谁给你的?” “是妾身自己找到的。妾身进香回府后,打算将源儿的遗物全部整理掉,免得日后王爷见了伤心,无意间竟发现源儿的书架上有一道暗格,里面放着这枚印章和一把短剑。妾身愚笨得很,看了很久也没能看出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还请圣上指教。”说着,萧露蕊亮出子母剑,“源儿的衣食住行向来是妾身一手操持,他有什么东西妾身最清楚不过。可这两样东西妾身以前没见过,也没听他提起过,实在是让人费解。” “思源喜欢结交江湖人士,这印章多半是别人送给他玩的。倒也不必大惊小怪。”萧尧随手把印章扔给颜槐玉,自顾自玩着子母剑,脸上的困乏已一扫而光:“好剑!好剑!” 萧露蕊接着说道:“妾身本想将东西给王爷,又见印章上刻有皇家图腾,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找了个由头把王爷灌醉了,然后赶进宫来见圣上。” “嗯,你做得很对。”萧尧头也不抬,目光已经黏在了剑上。“这短剑可否留给朕?朕要好好研究研究。”他舔了舔剑尖,用剑一点点划破的手臂皮肤,看血蜿蜒出一带不规则的图形,兴奋莫名。 萧露蕊的目光随着血游走,一直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了:“天下万物皆为圣上所有,这剑自然也不例外。” “说得好!朕这就派人送你回府,省得宁王醒了见不着你起疑。” 萧露蕊谢过圣恩,在宫人的护送下回到宁王府。她冷水沐浴,穿上萧思源替她缝制的新衣,然后铺纸研磨,给萧逸写信。笔落在纸上数回,都只留下一个黑点,便没了下文。到最后,纯白的信笺纸上只写了一句话:“王爷,将来不管是谁问起龙纹印和子母剑,你都一口咬定从未见过便好。”她靠在萧思源的床头,握着信纸的双手叠在胸前,长长舒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宁王妃萧露蕊因太过思念儿子,自杀身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皇室。萧尧得到奏报后,追封了萧露蕊和萧思源,并拨黄金万两用于修建母子二人的陵墓。 晴川把这件事禀报给林翩翩时,她正梳妆。梳子停在她鬓边,许久没有移动。之后,她用梅花如意钗绾起一头长发,又簪了朵新鲜的天堂花在发髻间,淡淡地道:“早起时,圣上的心口有点不舒服,你去把莫公子送来的那枝千年人参找出来,本宫要亲自下厨为圣上熬汤补身体。” 晴川答应着去了,隐约间听见林翩翩叹了句:如此聪明,如此勇敢,又如此可怜! 高高的宫墙上,一只雏鸟在母鸟的陪伴下跳出鸟巢,准备练习走路与飞翔。或许是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和万紫千红的秋景让它不知所措,它将脑袋埋在母鸟的胸前,受惊似的惊声尖叫,死活不肯挪步。母鸟后退几步,一会儿温柔地鼓励它要勇敢,一会儿严厉地训斥它的不合作。拗不过母鸟的坚持,它颤巍巍歪歪扭扭地走了两小步,没有意外发生。母鸟给了它一个热烈地拥抱,高兴地说:瞧,这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林翩翩想起胡冰清母子和被她自己设计打掉的她与萧尧的孩子,心中万般感慨。她命宫人放些好吃食到墙上,让两只鸟吃饱了再练。哪知那宫人刚靠近,母鸟就叫了起来。雏鸟更是吓得够呛,一哆嗦掉下地,折断了脖子,扑棱几下就没气了。 在母鸟惊痛的哭啼声中,风吹着落花缓缓迈向季节深处,那里埋葬着二月的春光,四月的柳絮,六月的胭脂,八月的茉莉,很快还将会有十月的枫叶,十二月的白雪。 第九卷:风语25 见我流泪不止,风叹道:“我很想安慰那只母鸟。但在我看到她的眼睛后,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旁观者能安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那种痛,应该是万箭穿心,恨不得自己也跟着死掉吧!” 或许是我抽抽噎噎的哭声惊醒了莫待。他问我为何伤心,我便将萧露蕊母子之死如实相告。他听后久久地望着天空,眼神异乎寻常的悲伤。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花闪烁,眼珠一动却又没了踪影。“萧露蕊怎么会知道龙纹印?”我问。 “萧逸非常信任萧露蕊,除了军事机密文件,他所有重要的印章都是萧露蕊在保管。我送龙纹印给萧逸的那晚,她一直躲在花丛后听我俩说话。萧逸没发现她,我也就没说破。” “不爱却又信任。人类真是矛盾!” “信任是建立一切良好关系的基础,包括爱情。但这不代表彼此信任的两个人就一定会相知相爱,结成恋人。人类的爱情太复杂……有一天,你会懂的。”莫待的思绪跟随着白云四处漫游,目光越发深沉哀伤了。 我想起好久不见的流星,难过得想哭。莫待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我要不要去琅寰山转转。我忍住泪,倔强地摇头。他正要安慰我,却见柳宸锋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挂着锁的匣子:“莫公子,这是凤鸣阁阁主差人送来的疗伤药,说多谢当日的救命之恩,希望你早日康复。” 匣子里并排放着两个药瓶,另外还有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柳宸锋见那信封上还标着特殊图案,忙道:“我前面还有些事要处理……” “不用回避。”莫待抽出信来扫了两眼,叫来顾长风,笑道:“那丫头长本事了,这么机密的消息都能打探出来,真真是功德无量!猜猜是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猜中了我请你俩喝酒。” 柳宸锋道:“既是机密消息,宸锋如何猜得?还是请顾兄猜吧。” 顾长风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心道:那丫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到目前为止,能得公子这么称呼的人就只有林翩翩。又说这消息机密,且功德无量,那多半和人命有关,而牵扯人命最多的非那两位莫属了。“事关萧尧和谢轻晗?” “再给你一次免费的机会。” “大可不必。我就猜这个。” “哼,没意思,一猜就中。信上说,萧尧安插了一个密探在谢轻晗身边。此人在十二龙卫中排名前五,易容术很是了得,且以幻术见长,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这还真是机密。萧尧如此行事,大概是想等谢轻晗起兵后行刺杀之事,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幸好这消息来得及时,晚一天都是无可挽回的祸事。”顾长风道,“公子果然没看走眼,她确实是个刺探消息的好手!” 柳宸锋一边吃惊莫待的消息之快,一边惊讶他对自己的不设防:此等大事,若非绝对可信之人是不会透露一字半句的。他为什么这般信任我?难道,正如父亲猜测的那样,他与爷爷是忘年之交? “美貌本身就是武器,是武器就有用武之地。倘若一个女人不但有罕见的美貌而且还很有智慧,那她将是一柄致命的利刃,我只是将这柄利刃放在了一个恰好的位置上了而已。” “那也得亏公子有先见之明,派人彻查十二龙卫的去向。不然,要是在咱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突然发难,谢轻晗便难逃一死。”顾长风暗暗叹气,心想:我又离开你身边了! “确定了有这么个人存在,挖他出来就不是什么难事。你立刻动身赶往魔界,暗中保护谢轻晗。只要此人敢军前动手,杀!带上豆蔻和我的笛子,随时保持联系。” “我有剑,不必再带笛子。” “带着吧,或许会用得上。” “好!我这就去准备。”顾长风转身对柳宸锋道:“我走后,拜托柳掌门盯着公子的一日三餐,别让他只睡觉练功,不好好吃饭。” “宸锋一定照办!”柳宸锋笑道,“杨烁和沐北天天想找莫公子指导剑法,都被我以莫公子身体欠安为由给拦下了。我回去就让他俩来这里盯着,绝对一顿也不落。” 顾长风笑了:“如此,我就放心了。” 莫待蹙眉道:“速去速回,我在莉香居等你们回来。” 顾长风笑着点头,收拾行囊去了。 柳宸锋道:“有我能出力的地方么?” “暂时还没有。三界的局势已明朗,谢轻晗起兵之日近在眉睫。这个时候,难免有人想浑水摸鱼,趁机捣乱。柳庄主只要保证江湖势力不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就是造福苍生。” “这是自然。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这是我目前应对谢萧之争的策略。” “以不变应万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还有更好的法子,柳庄主不想试试?” “有更好的法子?”柳宸锋沉思半晌,问道,“恕在下愚钝,还请莫公子细说分明。” “江湖龙蛇混杂,良莠不齐,柳庄主完全可以因势利导,借时局之势清除掉某些害群之马,提高你自己的威信以及名剑山庄在同道心中的地位。自古时势造英雄,柳庄主能否把握住时机,成就一番事业,或许在此一举。” “成就自己?柳某不才,没能超脱红尘,看破名利,但也不至于借战乱来扩大名气。我只想尽我所能,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迂腐。”莫待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爱惜羽毛是好事,太过分了就变成了华而不实的高傲姿态,那才真的是沽名钓誉。柳庄主是聪明人,这其中的道理你自个儿慢慢悟。” “从前爷爷和父亲就常说我方正有余,圆融不足。又说我虽见识明白,有胆魄也有容人之量,却缺乏善于利用他人的手段。若莫公子愿意赐教,宸锋不胜感激!” “赐教不敢当,就当是咱俩无事闲聊吧。我问你,如果你不是名剑山庄的庄主,也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一介寂寂无名的白衣,你说话可还有人听?” “绝对没有。哪怕我的话能救万民出水火,也不会有人相信我。因为我人微言轻,不足采信。” “所以,如果你想帮助更多的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你就得有更大的声望和更多的权力。不然,梦想万千也就只是一纸空谈。” “此话不假。只是,声望越高,责任越大,越容易陷入纷争,这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怕陷入纷争,就不该有救世济民的雄心壮志,安分守己地做个小老百姓就好。可你看看那些被冤被流放被杀的老百姓,有几个不是安分守己的?他们不过是想有一碗稀粥果腹一件薄衫遮羞,这样的愿望尚且难以圆满,何况是定乾坤,安天下的大业?想独善其身可以,想匡扶天下也可以,若想二者兼顾还没有麻烦,神仙也做不到。” “是啊!两全其美已很难,何况还是三全其美。”柳宸锋苦笑。“如果我无牵无挂,我是没这种担心的。可我身后还有名剑山庄,我得为他们考虑。” “我以为你只是有点迂腐,没想到你还……”莫待皱眉道,“在你看来,无牵无挂就能勇往直前,所向披靡?这是什么糊涂言论!我不否认,一个人的成功首先要靠自身的天分与努力,但这绝不代表他就不需要别人的襄助,仅靠单打独斗就能定国安邦。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你需要有人站在你身边听你诉说衷肠,为你遮风挡雨,替你出谋划策,陪你日夜兼程。就拿我来说,如果没有长风,没有梅先生,没有谢三公子,没有你和那些武林朋友……我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哪还能站在这里与你长篇大论?无牵无挂?无牵无挂确实少了很多顾虑与麻烦,可也因此没了动力、底气和后盾。人,是要相互支撑,相互温暖才能活得更好。不是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宸锋感谢莫公子指点迷津!” “其实你什么都清楚,只是你想要的东西太多,反倒不知道哪个才最重要了。欲望太多容易迷失本心,你要懂得选择与放下。”莫待笑了笑道,“虽然你已坐稳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但距离名震四方,万众归心还有一段差距。你需要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你要借这个机会让所有人看到,你柳宸锋有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的智慧、有持身中正大公无私的胸怀、有明辨是非赏善罚恶的手段、有傲视群雄独步天下的武功、有知人善用任人唯贤的气度、有一呼百诺应者云集的威望以及解决温饱给以实惠的真金白银。只有你,才能带领大家开创一番新天地,过上新生活!此举也是因为你素来低调,不愿人前显圣,知道你真实实力的不多。这就好比将一块美玉藏于匣中,你不打开匣子给别人看,别人怎么知道里面装的是美玉而非顽石?又怎么心甘情愿押上身家性命跟着你奔波?毕竟,透过表象看本质这种事不是人人都有耐心和能力做。所以,别排斥名利,也别排斥笼罩在你身上的光环,它能帮助你积攒更多的人脉和力量,成就你匡扶正义,兼济天下的梦想。” “道理宸锋也明白,只是总觉得这样有追名逐利的嫌疑,难免会遭世人唾弃。我不希望祖先积攒下的清白名声,毁在我的手里。” “从你当上武林盟主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没资格再考虑别人会怎样看待你了。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是非曲直,就交由后人评判吧!我始终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包括那些曾经让我们身陷漩涡,苦不堪言的恩怨情仇。” 柳宸锋思索半晌,心中豁然开朗:“受教了!敢问公子为什么要扶持谢轻晗?” “纵观天下英雄,可还有比谢轻晗更能忍辱负重,更能体察民生,更有君王气度,更懂权谋韬略的人?没有。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若以君王的德行与操守来论,他当之无愧是最优秀最合适的那个。我扶持的是一国之主,而不是某个人的儿子,谁人的兄弟。” “确实如此。人心向背是对执政者最好的评价。我估计只有昭阳国的当权者和妄图分裂昭阳国的人不愿魔界获胜,除此之外,再没有谁不盼着谢轻晗入主霓凰城。” “我现在盼着谢轻晗速战速决,将兵乱对百姓的伤害降到最低。” “谢轻晗养精蓄锐多年,手下人才济济。只要没有大的变故,应该不会太久。” “说到变故,我有事想拜托你。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以后,你要多读兵书。兵家之道,亦是识人、用人、度人之道。读透了兵法,对你掌管武林大有裨益。” 当他们结束谈话时,长风带着我准备启程。柳宸锋将我们送出名剑山庄,叮嘱我们万事小心。莫待没有动,依旧躺在地上晒太阳,一副屁股都不想挪的懒怠模样。 出了名剑山庄,我忙着四处看风景。不经意间,我看见视线最好的那座山上有一道白色的人影,迎风而立,孑然一身。长风说,那是公子,他在为我们送行。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最深情的告别从来就不曾说出口,都被埋在心底化作了不舍与等候。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懂得了长风的话:最深情的人最孤独。还是在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干劲与力量。因为,除了长风,还有人在等我回家! 第九卷:风语26 琅寰山的夜色并没有因为雪重楼的死而减色分毫。相反,移除了七星湖上空的结界,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的景色与周围的山林与湖泊连成一片,倒越发引人入胜了。站在藏书阁的顶楼望去,三生石前的海棠树静立不动,像一片墨色的影壁。 从演武堂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谢轻云提剑走向碧霄宫,神色有些疲倦。雪凌玥新教的剑法难度很大,在练习腾空翻转左右手换剑时他有点分神,伤了胳膊,现在正疼得厉害。 一队巡视的侍卫迎面而来,其中好几个都是碧霄宫的弟子。领队的瞥了眼谢轻云,伸手一挡:“这么晚了,谢三公子还不就寝?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谢轻云抱剑行礼:“我刚练完剑,正准备回去。” “哟,谢三公子还真够努力的!这么拼命练习,是想下次见到莫公子时把顾长风刺你的那一剑还回去么?”那弟子使劲戳了戳他流血的伤口,嗤鼻道:“武功再好,不如心好。心若黑了,再好的武功都招人唾弃。” 谢轻云忍着剧痛,沉默不语。 “怎么,是没词替自己辩解了还是不屑搭理我?” “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我无话可说。” “你这种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人还会知错?你当我三岁小孩?谢轻云,我告诉你,碧霄宫没人喜欢你!你最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里招人烦!” “我是凌玥上神的贴身侍卫,没有他的命令,恕我不能擅离碧霄宫。” “少抬出我师父来压我。他老人家是没办法才收下你,别得意忘形!” “岂敢!我只是实话实说。若没有别的事,我……” “有事。你不是刚学了新剑法么?咱俩比划比划。” 谢轻云婉言拒绝,那弟子的剑便立马顶住了他的胸口:“不许说不!” 几名侍卫冷眼瞧着谢轻云,神色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与鄙薄。 见谢轻云并不拔剑,那个年龄最小,长着一双细溜溜的眼的男子薄嘴皮上下一碰就是一长串夹枪带棒的词:“七师兄,我看差不多就得了,别闹出动静来又惹师父不高兴。其实人家谢三公子也挺不容易的,一边是仙门规矩,一边是兄弟情谊,总得有个选择。两者权衡取其重,自然是弃兄弟守规矩了,更何况维护这规矩还可以换来锦绣前程。要换作是我,我也这么选。兄弟算什么?背叛了这个还有那个。谢三公子交友广阔,还怕没兄弟么?我只是有点同情莫公子,当初在凤梧城为了救谢三公子,差点死在李晚熙的梨花榆火之下,到头来却被自己救下的人打得半死。试问,还有比他更惨的人么?” “行之,还得是你!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一茬了。莫公子不光救了他,还救了谢轻尘。若不是莫公子左一趟右一趟的不辞辛劳地往魔界跑,恐怕谢轻尘早就化作白骨了。一家子没良心的!” 简行之细眼一眯,眯出满脸细碎的笑容:“良心是个什么东西?能吃么?能穿么?能换来荣华富贵么?不能。既然不能,自然是踩在脚下,或者用来喂狗了呀!” “别侮辱狗了!狗是多重情的动物啊!它才不会吃黑心人给的脏东西呢!” “住嘴!”雪千色满面愠色,从谢轻云背后的树丛后转出来。“大晚上的在这里逞口舌之快,没事干了是吧?谢三公子虽比你们晚入碧霄宫,身份地位却比你们还高。你们这样跟他说话,还有没有尊卑了?快点道歉!” 谢轻云忙道:“三公主言重了!大家偶遇闲聊,自然是想啥说啥,何来道歉一说。” “得了吧你!滥好心!”雪千色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几个,还要我再说一遍?” 领队的男子黑着脸道:“三公主,总得做错事了才需要道歉。我等愚钝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请三公主指教。” “你们对谢三公子言语无状,还有理了?” “请问三公主,我们有哪句话是胡编乱造的么?既然他做得,别人也就说得。” “听你的口气,你们是执意不肯道歉了?” “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他!” “胆敢跟本公主较劲?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雪千色双掌凝力,长发乱舞,明显已动了杀心。“你到底道不道歉?” “三公主息怒!”谢轻云站到雪千色面前,抱拳道:“三公主的好意轻云心领了。轻云觉得,人与人的观点不同,言语有磕碰也实属正常,三公主千万别动怒。” 简行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线,从那线的缺口处漏出一点不高不低的声音:“不用你在这里假装好人。你再怎么装也没人领你的情,小人就是小人。” 雪千色大怒,将谢轻云拨到一边,挥掌便打。一道人影闪过,接下了她这一掌。“展翼!你也来跟本公主作对?” “这话从何说起?三公主对我的人突下杀手,我自然是要救的。”展翼回头喝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又不是头一回巡视,竟花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被狼叼走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去做事?” 领队的男子看了谢轻云一眼,冷哼一声,带着一队人扬长而去。简行之捏着胳膊上的鼓凸的肌肉,两个大拇指朝下,嚣张的姿态与他秀气的长相很是不符。 展翼道:“三公主,我的人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自会严加管教。我管教不了还有师父,总之不会让他们有出格之举。倘若他们真有失礼之处,请三公主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说得好听!他们对谢三公子出言不逊,你怎么不管教?” “嗨,你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让他们赶回去做事,忘了要问一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两位大人大量,别跟他们计较。这几个孩子虽说嘴巴不饶人,倒也不是那惹是生非,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主。如果他们在言语上冲撞了谢三公子,回头我好好教训他们就是了。我有事找师父商量,就先告辞了。”不等雪千色说话,展翼也神隐得无踪迹了。 “气煞我也!”雪千色顿足道:“展翼这厮仗着有大哥撑腰,越来越放肆了!” “展护法是性情中人,我倒还蛮欣赏他的。”谢轻云谢过雪千色,又说:“已经这个时辰了,三公主怎么还没休息?” “凌波初掌七星湖,有很多事不明白,母后让我帮衬着点。我刚从他那儿回来。”雪千色拿出一个药瓶,随手拧开盖子。“练剑时小心点,别总把自己弄伤了。” “多谢。”谢轻云上了药,笑道:“这药的止疼效果真好,不疼了。” 雪千色皱眉道:“他们那么说你,亏你还笑得出来!心也真够大的!” 谢轻云笑了笑道:“没关系。从小到大,这样的奚落我听得太多了,早习惯了。” “这还能习惯?”雪千色注视着谢轻云,轻声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相信你上屠魔台执刑是为了去碧霄宫当侍卫,你是为了保护莫待的骄傲与尊严是不是?因为,屠魔台的行刑人皆为犯下重罪或死罪的卑污之人。他们平时被锁在琅寰山最臭名昭着的牢狱里接受惩罚,有需要了就换上仙界的官服,把他们在牢中所经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地用在别人身上。被这样的人鞭笞,将是莫待一生也洗刷不掉的耻辱。我有没有猜错?” “心底善良的人看谁都是善良的。三公主错想我了,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经历许多事情后,我发现没有权力就没有话语权。我想出人头地,想为魔界也想为自己谋一条相对平顺的出路,碧霄宫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想错过机会。” “你这么说我就这么听吧。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不是爱莫待?” 谢轻云想起季晓棠对那身着彩裙之人的猜测,苦笑道:“三公主该不会和他们一样,以为我对他是那种情感吧?是。我是喜欢他,非常喜欢,可不是那种喜欢。他年龄比我小,却比我睿智稳重,还治好了我大哥的腿,我实在没办法不喜欢。在我眼里,他跟我两个哥哥是一样的,都是自己人。我有多爱两个哥哥,就有多爱他。” 雪千色笑了笑道:“这倒是,没人不爱自己的手足。” “是啊!三公主与两位兄长感情笃厚,能理解我的心情。换做旁人,他们就只会胡乱猜测了。不过无所谓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谁还能管得了别人的思想。我现在没功夫在乎这些小事,我只想认真做事,努力高升,朝着目标前进。” “如果你真的想要飞黄腾达,我可以帮你。只是,你得娶我。” 谢轻云愣了一愣,挠挠头道:“三公主,玩笑不能这么开,我担不起。” 雪千色正色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开玩笑么?”她抓住谢轻云的胳膊腾空而起,径直来到三生石前。“咱俩就在这里说话吧,仙界只有梅先生的地界上才没有母后的眼线。” 谢轻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三生石,目光悲伤:“三公主的有缘人不是我。” “不是你也不会是别人。”雪千色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婚姻已注定只能是一场交易。” “三公主此言差矣!婚姻怎么能当交易?”谢轻云想起谢轻晗与胡冰清的婚姻,不由得暗自叹息。 第九卷:风语27 “你听我说。”雪千色靠着蓝雾树,眼神少见的迷惘无助。“母后为了连任必须要争得火神门的支持。她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将我嫁给火神的小儿子南宫环。你应该也听说过,那家伙是个好色之徒,整天流连花丛,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这还不算,他嗜赌成性,输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不打到他解气了打不动了,他是不会罢手的。你说,我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混账东西!” “确实不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就算不爱也不能憎恶。两位殿下没帮你说情?” “说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父王跟母后大吵一架,至今还在冷战中。大哥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二哥也是一筹莫展。母后的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一旦她发下话来,就没人能说得动她。过几天火神就要上门提亲过礼,我得赶在这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我想过了,既然怎么都要嫁,那不如嫁一个让自己安心的。谢轻云,你愿意娶我么?” “不愿意!”谢轻云冲口而出,“因为公主并不爱我,我不想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 “这话听着好像你有多爱我似的。” “说爱太虚伪。三公主应该也不想听我说假话。” “我想听你说真心话。” “真话就是,我是个身体和心理都正常的男人,没理由讨厌一个对我不坏,还艳绝三界的女人。不过,要叫我现在就娶你,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雪千色瞪了谢轻云半晌,忽而展颜欢笑:“威武不能屈,果真大丈夫也!谢轻云,不管你娶不娶我,我都愿意帮你。因为我中意你,非常中意!我有个提议,你可以考虑考虑。咱俩假结婚,我给你权力,你帮我躲过这一劫。你我成婚后,仙界会为你兴建府邸,敕封你为一宫之主,地位仅在我两个亲哥哥之下。此后,你将位列仙班享受仙家待遇,而你的亲眷也会受到仙界的庇护,不会再有人找你们的麻烦。待仙界改选的事情尘埃落定后,我再找个理由与你和离,还你自由之身,到时候咱们还像现在一样做朋友,如何?你放心,就算咱俩和离也不会影响你在仙界既得的待遇。因为只要导致和离的过错方不是你,仙界就不能因为我们终止了婚姻关系而收回已经给予你的种种权力。不但不能收回,还得给你补偿。这是仙界老祖宗为了照顾受到伤害的一方留下的铁律,我母后也不能违逆。”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只是真要我以这种手段上位,我还真做不到。”谢轻云叉腰笑道,“我愿意与你做朋友,但不愿拿自己的婚姻去换取荣华富贵。” “可我的亲生母亲却要拿她女儿的终身幸福去换取一届连任。” “这件事应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想想办法,别灰心。” “你该不是担心我结婚后不放手?那你就想错我了。我雪千色也是要脸的,不会做那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事。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 “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觉得婚姻大事,不能如此草率。” “难道我不知道这么做草率了么?”雪千色低头垂泪,“我一直以为母后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艰难,她都不会勉强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可到头来却发现,最爱我的人伤害我最深。反倒是我平时不怎么亲近的父王,真心实意地为我难过,为我着急,为我出谋划策,为我跟母后一次次去交涉。母后说父王是假装舐犊情深,但我看得出来,父王是真心不想让我嫁得这么不堪。如今,父王和哥哥都束手无策,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这个了。” “即便我答应了,仙后也不会答应。她对魔界的态度你最清楚不过,她怎么可能同意我娶你?她气性上来一掌拍死我是小事,要是因此惹得她迁怒于魔界,那我的罪过可就太大太大了。我二哥非得劈了我不可!” “只要你同意我的提议,我就有办法让母后答应,而且我担保你没事,魔界也没事。倘若你娶了我,眼下就有个好处:若人魔两界发动战争,仙界虽不会支持魔界,也决计不会支持萧尧。” “我二哥确实最怕打仗。他说,一打仗就遍地哀鸿,满目疮痍,叫人催肝剖肠。可是他也不会因为怕打仗就拿我的婚姻做交易,去换取一份保障。”谢轻云沉默一阵,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才听你那么说,我还真有点心动。静下心一想,还是觉得不妥。虽说三界倡导男女平权,婚姻自由。归根结底,从来就没有达到真正的平等。和离后,男人的名誉不会受损,依然可以自由婚配。女人就没这么简单了,得背负很多不友好的指责,很难再嫁人。我不希望你去承受这种不愉快的经历。” “你竟然还为我考虑这么多……” “替朋友考虑周全是应该的啊!” “火烧眉毛顾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雪千色双手合十,对着三生石虔诚地拜了三拜。“天可怜见!请保佑我摆脱孽缘!我愿以长生之寿数换一位有情人!” “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到头来却劳燕分飞各西东。”谢轻云摸着手腕上的桃花结,眼底浮起一层蒙蒙泪光。“天下有情人的痴心爱恋,最后也不过是冰冷石头上的两行字。” “如果到最后我还是要嫁给那个畜生,我就砸了这三生石。”雪千色整理好衣裙,分花拂柳,渐行渐远。“多谢你听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改天我请你喝酒。” 谢轻云盘腿坐在三生石前,看那些陌生的名字成双成对地闪现。他的脸失了温暖,变得异常冷淡。总是带笑的眼也没了笑意,流淌着一种谁也没见过的冷酷,深沉而阴狠。他吹去沾在衣服上的药粉,嘴角一阵抽搐,眼神中满是厌嫌之色。他又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朝碧霄宫走去。 雪凌玥不在,子舜正在整理文件与书籍:“师父等了你好半天,刚被人叫走。书案上的那本内功心法是他留给你的,叫你有时间就翻翻看看,不明白的就去请教梅先生。” “为什么要找梅先生?” “这书是梅先生早些年写给二殿下的,内容比较高深,有些地方你理解起来恐怕不会太顺畅。师父现在忙着仙界改选的事,没时间指导你,只能找梅先生帮忙了。” “梅先生……答应了?” “答应了。”子舜笑道,“高人就是高人,行为处世我等很难看明白。” 谢轻云笑了笑问:“上仙为何不像他们那样讨厌我,排斥我?” 子舜停下手里的活,认真说道:“因为师父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我师父的眼光。之前我并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力排众议将你提升为近身侍卫,后来他私下跟我说,如果那天你不上台,他就会上台。他不许那些腌臜泼才对莫公子动手。那时候我才懂得,你与他的良苦用心。既然懂得,自然就不会再排斥。只是这些话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旁人,免得引起更大的风波,就只能委屈你受他们的冷遇了。他们不是坏心肠的人,你不要记恨。” “怎么会?他们越针对我,越说明他们看重阿呆。我高兴!” 进来一名信使,拿着一封朱漆封口的信:“有人将这信送到大门口,说事关魔界生死存亡,请谢三公子务必即刻拆阅。” “送信人呢?是谁派来的?” “不知道。那人放下信就走了。” 子舜示意信使离开,远远地瞥了信封一眼:“既然是急件,那你赶紧看,我回避。” “不用。”谢轻云拆开信看了两眼,皱眉道,“哪里来的骗子?竟敢冒圣上之命。” “萧尧?你让我看?你不怕我泄密么?”子舜玩笑着,目光滑过信纸,眉头也皱了起来,“千真万确!这的确是萧尧的印鉴。我曾看过他给师父的书信,所用绢帛与落款处的印鉴与这个一模一样。” “那这皇宫的地图也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子舜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看错。“他这个时候邀你见面,又不说明是为了什么事,多半没安好心,你最好避一避。” “既然他敢明目张胆地把帖子送到琅寰山来,肯定已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谢轻云掸了掸衣服,端起几上的茶水喝了几口。“如果我平安,两个时辰内必然返回。若是天亮后我还没回来,麻烦您把这件事告诉梅先生。拜托他看在阿呆的份上去霓凰城走一遭,替我收尸。” “我知道该怎么做。萧尧约定见面的地方我认得。我送你一程,你节省点体力,说不定会有一场恶战。”子舜双手轻拂,助谢轻云御剑前行。不过半个时辰,已到达萧尧指定的地点——溟海宫。 谢轻云刚收剑落地,颜槐玉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谢三公子,咱俩又见面了。咱家奉圣上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 “圣上知道我会来?”谢轻云见宫殿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心中越发警惕了。“那万一我失约了呢?岂不是要让公公空等一回?” 第九卷:风语28 “圣上说了,谢轻云胆大心细又是个责任心强的人,他担心朕对魔界不利,必定要前来一探究竟。”颜槐玉笑眯眯地道:“谢三公子这边请,咱家带你面圣。” “圣上急召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咱家可真不清楚。咱家只负责带路,你的疑问得圣上解答。” “圣上只召了我一人,还是有别人?” “三公子别着急,待一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颜槐玉左弯右拐,最后终于在一处花园门口停下,指着园子中心一座围着大红色纱幔,雕龙刻凤的亭子道:“圣上不允许旁人进入牡丹亭,咱家就只能送到这里了。三公子请走好。” 牡丹亭里无牡丹,只有遍地浓淡相宜的菊花争奇斗艳,宛如这后宫中的三千佳丽,各有各的美好,各有各的体香,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独特。叫不出名字的草木一丛丛一株株净洁致雅,葳蕤生光,像是被春水亲吻过,让观赏者也生出想一亲芳泽的冲动。清可鉴人的荷塘里,睡莲以夜已晚为名,将她那绝世的姿容藏在几瓣薄如纱翼的叶片下。只是,那微微闭合的花瓣关不住沁心的香,惹得失眠的暗夜使者肆无忌惮地用黑暗为她们着色,白白搅扰了那一池清梦。 萧尧的声音穿过重重幔帐,打破了夜的静寂:“你来了?进来吧。” 谢轻云刚迈上台阶,幔帐已自动左右分开:“谢轻云拜见圣上……” “不必多礼。坐。”萧尧抬了抬手,上下打量眼前人。“多年不见,朕老了,你却越来越精神了。岁月不饶人啊,朕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谢轻云并没推辞,依言坐下:“圣上不必感慨,是人就会有年迈体衰的那一天。” “是啊!咱们不是神仙,终归会有那一天的,不过迟早而已。”萧尧一边冲烫茶盏,一边说,“可惜你戒酒了,不然可以品一品朕亲自酿的酒。”他见谢轻云坐得四平八稳,等着他斟茶倒水,微微笑道,“你是客,这第一杯茶该朕伺候你,之后就得你自己动手了。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随意,不用担心朕下毒。” “来的路上我想清楚了,圣上召我前来绝不是为了杀我。故而,我并无此担心。” “不愧是谢家的人,有胆识。你没想错,朕无心杀你,不但不杀,而且还要送你一份大礼。”萧尧换了个姿势靠坐在椅子上,随手拈了朵菊花在手里。“琅寰山要与火神门联姻的事已传遍三界,对此你有何看法?别说这是方清歌的家事,你管不着。朕不爱听废话。你大可不必担心说真话会惹朕生气,不管你的话有多过分,都是你我的闲谈,朕会一笑了之,不予追究。当然,你更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朕以母亲的清誉发誓,这里只有你和我。” “圣上言重了。我不表达意见,不是怕圣上怪罪,也不是怕有人四处宣扬,确实是因为这件事不是我能过问的。” “朕没让你过问,只是问你的看法。” “父亲曾说,圣上的智慧可傲视寰宇。在您面前,轻云哪敢有看法,自然是圣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无有不从。” “人人都道谢三公子是个一等一的实诚人,依朕看,天下第一滑头非你莫属。”菊花被萧尧倒了只手,变成了花朵朝下,“方清歌此举的意图路人皆知。可是怎么办呢,朕不想让她如愿以偿,想把这事儿给她搅黄了。” 谢轻云一边掂量此话的真实性,一边正色道:“圣上,您既无杀轻云的心,又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让轻云左右为难?” “朕让你为难了?那可真是太难得了。要不你先面壁思过一番,之后再与朕详谈?朕不着急,朕愿意等。” 谢轻云苦笑:“今日之事若只是面壁思过就能揭过,那我得叩谢祖宗的庇佑。” “放心,既然朕与你坐上了一条船,朕就不会让这条船翻了。当然,浪大风急,溅点水花在你身上是在所难免的。”萧尧摘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朕这个皇帝做不了多久了,你二哥的兵马很快就会踏上昭阳国的土地。在朕驾鹤西游之前,朕想把该料理的人都料理了,该了断的事也都了断了,别留个尾巴恶心别人也郁闷自己。方清歌一直看不上朕,觉得朕昏庸残暴,百无一是。那么,朕就让她看看,什么叫深藏不露。” 谢轻云笑了:“仗还没有开始打,圣上就认输了,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萧尧也笑了:“你不否认你二哥会起兵,说明你没想糊弄朕。就冲这一点,朕帮你。” “帮我?斗胆问一句,圣上打算怎么帮我?要帮到什么程度?” “朕要帮你跻身仙班,成为一个谁都无法抹去,谁也不能否认的存在。至于怎么帮,你很快就会明白。”萧尧轻咳两声,顿了顿又说,“知道朕请的另一位客人是谁么?” “圣上想对付仙界,自然不会请对仙界有好感的人。我猜这个人多半与仙界不对付。” “没错,是不对付。朕请了雪千色,她比你早到一个时辰,这会应该已动弹不得了。” “三公主乃帝后的心头肉,又是仙后很得意的帮手。圣上要帮我,那请她来此肯定就不是为了联络感情。圣上究竟作何打算?请恕轻云愚笨,着实看不明白。” “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朕要帮你呀!”萧尧一口吃掉整朵菊花,笑得特别开心。“雪千色跟她那个娘一样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居然敢不把朕放在眼里,羞辱朕的亲随使臣。朕得让她长长记性,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三公主年轻不懂事,圣上何必要跟她置气?” “人活一口气,怎么能把别人给的气不声不响地就吞了呢?难不成你要告诉朕,你谢轻云是个任人摆布,任人羞辱的人?” “那倒不是。得分人,分事,分时候。” “对嘛,对嘛!得分人,分事,分时候。她雪千色说破大天也不过是个公主,朕可是人间界的王。她凭什么觉得她可以高朕一头,胆敢瞧不上朕?” 谢轻云忍不住点了点头,发觉失态后不动声色地敛了神色,清清嗓子道:“三公主不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圣上是怎么请动她的?” “对她无需请,朕只用四个字就把她引来了。” “哪四个字?” “破除联姻。” “那圣上又是如何让她就范的?” “朕指着下了药的酒对她说,得先让朕看到你的决心。”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二哥没说错,圣上擅长攻心,是拿捏人心的好手。” “如果不是这对立的关系,朕与你二哥说不定是一对不可多得的知己。”萧尧笑着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我们身居高位,身不由己。朕这辈子是见不着你二哥了。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朕欣赏他。” “我一定带到。” “朕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带雪千色走了,她就在溟海宫里。回去后,你只要把看见雪千色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告诉方清歌,联姻的事就没戏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其余的事,朕自然会帮你们搞定。” “我们?圣上的言下之意是,要帮助我和三公主破除联姻?” “没错,你,你们。雪千色想嫁给你,这一点你不否认吧?你不喜欢她却想娶她,这一点也是事实,因为你有不得不娶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咱俩心照不宣。” “我自认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想娶三公主的心意,圣上是如何做到与我心照不宣的?该不会我身边有您的密探?” “琅寰山确实有不少朕的密探,但你身边没有,因为谢轻晗把你撇得太干净了,监视你朕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你想娶雪千色,是朕猜的。因为有人跟朕说,莫待一直在暗中偷取洗心水,奈何始终不得其法,没能成功。” “他想要洗心水和我想娶三公主,这两者之间有联系么?” “有,当然有。因为雪千色懂取水之法。”萧尧优雅地换了个坐姿,“世人都以为那取水的法子只有仙帝仙后才知道,殊不知,雪千色也知道。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朕并不十分清楚。朕猜了一猜,多半是方清歌想借她的嘴告诉雪重楼,便在某个恰当的时候巧妙的将信息泄露给了她。既然雪千色和雪重楼都知道了,你来猜猜,雪凌寒知不知道?” “若真如圣上所说,三公主知道了不就等于雪凌寒知道了?若阿呆想要水,他可以找雪凌寒帮忙。” “雪凌寒或许会说,但莫待却一定不会问。不但不会问,还会在雪凌寒主动告诉他的时候忙不迭地捂耳朵,生怕听见一个字。因为,他既不想让雪凌寒背负罪罚,也不想惹方清歌疑心,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萧尧审视了谢轻云半晌,笑了一笑,“如果他不是莫待,你不是谢轻云,雪千色不是雪千色,这两件事确实没有联系。奈何你们困于心,囿于情,谁也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带来的责任,以及潜藏在这身份之下早已注定的命运。雪千色太过骄傲自负又自恃有仙界可依仗,觉得世上没人敢打她的歪主意。她高估了她在方清歌心中的地位却又低估了权力对人的诱惑,这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错误。恐怕她做梦也想不到,仙界三公主的身份对她来说,并不单单是荣耀,也是枷锁,更是很多想要攀龙附凤之徒高升的捷径。这一点,她与朕倒还挺像的。不是么?” 谢轻云稍作沉默后道:“她既懂得取水之法,自然也知道此法不容外传。她又怎么会把这法子告诉旁人?” “她清醒的时候肯定是不会的,意乱情迷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据朕所知,雪千色是真心喜欢你,你不妨好好利用这一点。或许,洞房花烛夜将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甜蜜,也最不设防的时候。” “我是不是该奉承一句圣上英明?”谢轻云沉着性子,喜不形于色。他委实没看明白萧尧的心思,不敢多说多问,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莫待拖入了这个泥潭。“我该相信您么?” “你有得选么?除非,你不想帮莫待。你做得到不管他么?” 谢轻云沉默,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握紧。 “做不到你就必须相信朕,或者说,你只能相信朕。只有朕,才能帮你达成心愿。”萧尧坐到琴前,准备要抚琴一曲,庆祝自己大功告成。“雪千色不愿意嫁,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看她来得那么快那么急,朕就知道这个计策能行,因为她比朕更想破坏这次联姻。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利用朕所行之事来说动方清歌。这一次,朕心甘情愿为她所用。至于你能不能借机翻身,首先要看雪千色对你的真心有几分,然后得看你怎么选。你们做出的抉择定会让朕满意的,朕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且不说三公主如何选择,圣上又凭什么认定我就会成为您的同谋?” “凭什么?问得好,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朕却十分清楚,从你在屠魔台对莫待举起鞭子的那一刻起,从前那个淡泊名利不问世事的谢轻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谢轻云对权力充满了渴望,因为你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登顶权力的高峰,你才有能力辟出一方干净的天地,将他供奉其中,任他用他自己喜欢的方式逍遥自在地活着,活成你愿用你的生命去守护的模样。”萧尧拨出一串琴音,看向谢轻云的眼流露出几分真假难辨却并不让人反感的怜悯。“别难过!当初朕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不同的是,你想保护的是爱人,而朕想保护的是母亲。” 谢轻云的心中起了惊澜:这个人的眼睛太毒了!他不敢多言,只沉默地看着萧尧。 第九卷:风语29 “别这么看着朕。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的人若还看不出你对莫待的心思,那只能说要么那些女人是死人,要么朕是个狗屁不通的。莫待很好,你也很好,你们相惜相知将对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相互取暖,相互依靠。朕就是看准了你们对彼此的这份好才会冒险叫你前来,因为朕想成全你们。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朕顺眼多了?”萧尧奖励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朕真是个大好人。不必谢。” 谢轻云攥拳按捺下想打人的冲动,更是将已到嘴边的粗话硬生生的化成一缕无关痛痒的淡笑。他想起曾经把他忽悠进坑里还一脸得意地夸赞自己菩萨心肠的莫待,竟生出“这两人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的想法。“与他相互依靠相互取暖的人是长风,我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圣上切莫将我与他扯在一起。” “你在害怕什么?朕不会伤害他,起码现在不会。”萧尧有些好笑地看着谢轻云,“要不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口是心非时是个什么样子?啧!三岁小孩一样的幼稚!”见谢轻云面色如常,又道,“如今你越发沉稳了,堪当大任。不管是莫待还是谢轻晗,有你助力,都会如鱼得水。” “圣上费尽心思做局,轻云要以何为报?” “朕说了,朕想做好人,施恩不图报的好人。” “可是我不想欠人情,尤其这人情还是圣上您的。” 萧尧大笑:“够直接!这才是谢轻云原本该有的样子。朕为达自己的目的,以你为棋子拉你入局,就算是人情也很有限。这样吧,朕与你做个约定,等朕百年之后,每年你要在第一场雪来临时去往朕的坟头,带一壶烈酒,给朕讲一讲这一年中三界发生的大事件,尤其是和莫待有关的事,要尽可能详尽,不得弄虚作假。此约定以你的生命时长为期限,你死,约定止。如此,我们互不相欠。如何?” 谢轻云心中微动:“圣上为什么对阿呆的事这般上心?你们认识?” “不识。朕想知道他的事,只因为他做了很多朕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朕是真的想知道他将会有怎样的人生。”萧尧原本兴致缺缺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要不,你给朕讲讲你所了解的莫待?” “我拒绝!”谢轻云脱口而出,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什么不对,“请圣上体谅!” “为什么?” “我想阿呆并不愿意一个陌生人对他了解太多。他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做。” 萧尧脸色阴沉:“你该知道违抗朕的旨意会是什么下场。”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不怕死?还是你在赌朕不会杀你?” “我若不怕死,又何必谨小慎微这些年?我不但怕死,还怕得要命。但若为了活命,所行之事会让阿呆不喜,我又不怕死了。不但不怕,还很乐意去死。至于圣上说的赌,我想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拿自己的命赌帝王的喜怒。” “你当真肯为了他不计代价,不惜性命?”说着萧尧笑了,“朕这个问题问得奇怪,你若不肯,朕又岂会召你前来?你若不肯,又怎么会独自赴约?你若不肯,这世间哪里还有谢轻云?好,很好!你去吧,离开这里。以后的事,自求多福。”他骨干瘦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弹奏出一首欢快的乐章,又似安魂的挽歌。“今宵一别,地狱再会。” 谢轻云躬身退出,没有道别,匆匆前往溟海宫。刚到溟海宫门口,就听见了雪千色的怒骂声和男人淫乐的欢笑声。谢轻云脑中转过几个念头,随即一脚踹开宫门,入眼的场面让他又惊又怒,惊是因为他确实没想到萧尧会如此行事,怒是因为就算要算计雪千色,他也不愿意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雪千色衣衫尽失,被一群同样不着寸缕的男人围在中间上下其手。一个又白又胖还丑得没眼看的男人正忘形地舔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在她腰间来回游走,那样子就像一条饿狼恨不得将食物一口吞入肚腹,再慢慢消化。雪千色动弹不得,目眦尽裂,双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谢轻云保持着脸上的惊容,扔出霜月剑直接割了那白胖男子的脑袋,怒喝道,“我杀了你们这群有娘生没娘教的畜生!” “轻云……”雪千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哭道,“轻云……救我!我中了仙人堕!” 那群男子迅速闪离雪千色身边,飞快地换上侍卫服装,然后亮出各自的兵器。其中一人大声道:“谢轻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皇宫,轻薄公主,杀害宫人!” “你爷爷的!又要玩这种颠倒黑白,栽赃陷害的把戏,还要不要脸了?”谢轻云扯下床幔裹住雪千色的身体,怒斥道,“三公主,事急从权,得罪了!”他一把抱起雪千色,翻身跳出窗外,却见颜槐玉带着大批侍卫已将溟海宫团团围住。“颜公公,你也是来抓我的?” “谢轻云,圣上好心请你赴宴,商谈人魔两界止干戈休战事,共同发展的大事。谁曾想你却狼心狗肺,调戏作为中间人的三公主,简直罪大恶极!拿下!” 众侍卫一拥而上,可劲地朝谢轻云身上招呼。谢轻云抱着一个大活人左躲右闪,行动起来本身就很不方便。加之那床幔宽大,没时间整理利索,绕来荡去的就更是碍手碍脚。功夫不长,他的胳膊腿就各挨了一刀一剑。 雪千色急道:“你放下我走吧!别为了我丢了性命!” “说什么呢!这个时候丢下你一走了之,还是人吗?” “我不怪你!是我命不好!轻云,你快走吧!这些人都是高手,你带着我出不去的。你没必要为了我把命丢了!” “闭嘴!”谢轻云喝道,“只要我谢轻云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会丢下你不管!” 颜槐玉不慌不忙地装好三连发的弩箭,端着一脸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笑意:“哟,我说你俩可真够肉麻的,死到临头了都还不忘郎情妾意。谢轻云,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舍命救方清歌的女儿,值得么你?这要传了出去,估计这全天下的人都会以为你被夺舍了。” “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孩子,现在这种情况她现在需要我保护,我不能一走了之。” “哪怕因此而丢了你的小命也在所不惜?” “是,在所不惜。” “你还真有几分英雄胆!倒让咱家生出了几许敬佩。” “被你这样的人敬佩,我一点都不开心。”谢轻云低头看着雪千色,揽着她腰的手紧了一紧,朗声道,“我决定了,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就娶你。” “为何?你不是不愿意娶我么?” “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两次与你同生共死,也算是有缘。娶个有缘人,挺好。” “不,你是可怜我!” “放屁!我谢轻云是那种会因为可怜别人而出卖自己感情的人么?” “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嫌弃么?” “我谢轻云是那般没气量的人?我要是在意这个,也不配为谢家子!”谢轻云躲开一队侍卫的刀剑和拳脚,却没躲过接连而至的弩箭,被一箭射穿了左边肩胛骨。他吃痛不住,跌落了怀里的人。 雪千色一声惊叫:“轻云!” 颜槐玉道:“叫什么叫,还没死呢!等他死了再叫也不迟!” 雪千色骂道:“你这天杀的!要是再敢伤他,我饶不了你!” “阴险小人,就知道躲在背后冷箭伤人,老子也饶不了你!”谢轻云怒目圆睁,提着一口气直扑颜槐玉。众人没想到他突然间改变了目标,一个回护不及,霜月剑已抵住了颜槐玉肉囊囊的喉咙。“叫他们都退出去,让出路来!不然老子割了你的喉咙!” “别……别呀!”颜槐玉吓得两腿打颤,忙不迭地摆手。“退!快退出去!” “颜公公,我等奉命捉拿谢轻云,他不就擒我们不能走!” “哎哟喂!你是想看到咱家死吗?”颜槐玉急得直骂娘。“圣上那里咱家自有道理,不会连累你受罚。你尽管照谢三公子的话去做就行!” 那侍卫头目犹豫再三,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带着人走了。等到脚步声远了,谢轻云方一掌推开颜槐玉,带着雪千色御剑飞行,很快就不见影了。 颜槐玉整理好衣服,唤来一名细作:“以最快的速度让南宫翾知道雪千色不干净了。至于为什么不干净,要讳莫如深。死也不能让她知道消息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 “公公请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引来猜疑。” “知道就好。咱家问你,南宫敏敏的事核实过了么?” “没严格核实过的消息属下不敢报给公公。此事千真万确,只是那姐妹俩瞒得紧,怕是南宫哲也不知道内情。” “那方清歌呢?她也不知道?据说除了姻缘殿,三界中有风的地方就有她的眼线。” “属下猜测,她应该已经听见风声了,只是还不确定。不过,以她的手段很快就能弄得一清二楚。” “好,好!真是天赐良机,天助圣上!你下去吧,按计划行事。”打发走细作,颜槐玉又召来信使,“找个腿快的赶去琅寰山,得到消息后把那东西和这封信交到雪凌玥手中。记住,是雪凌玥,碧霄宫的雪凌玥,不是方清歌,万不可给错了人!要是出了一丁点错误,你就找个地方把你沾亲带故的都埋了吧!”吩咐完毕,他遣散左右,用剑划破脖子,又用衣领蹭去刚流出的血,拿绢帕稍微按了按,才迈开两条胖短腿气喘吁吁地前往牡丹亭。 第九卷:风语30 萧尧已宽去外衣,斜卧花丛,喝酒赏月,好不惬意:“受伤了?谢轻云下的手?”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圣上的计划能完美执行,就是要了老奴的命也不妨事。”颜槐玉跪坐在地,替萧尧按摩小腿,“事情都办妥了,接下来就等着看效果了。” 萧尧揪了朵菊花,去掉外层的大花瓣,留下内里的小花瓣和花蕊:“这个生吃最美。” 颜槐玉忙双手接过,先花瓣后花蕊细细品尝:“圣上的味蕾天下无双!” “你个老东西,就知道奉承朕。说说,谢轻云都说了什么。” 颜槐玉一字不落地将谢轻云的话复述了一遍:“看他的样子,倒像是说的真话。” “哪句话?是不嫌弃雪千色还是说他有气量?”萧尧甩了颜槐玉一个白眼,“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别说今晚雪千色没有破身,就是把她扔到青楼里任人糟践几年,谢轻云同样还是这番话,而且还会说得更为顺嘴,更为自然,更加的情真意切。要问为什么,因为在他眼里,雪千色还不如那街边的小乞儿能让他上心,是完璧或残花对他而言根本就没差别。或许,权衡之下,他倒更愿意娶一个成为妓女的仙界三公主,那样的话他心底那点来自于好人的歉疚就完全没有了,设计坑雪千色的时候也就会更加狠绝无情,更加理直气壮。不过,有句话他确实说得很对,他是个有气量的人,从未将个人荣辱放在心上。” “圣上英明!”见萧尧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颜槐玉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圣上,老奴有一事不明,咱查了这么久也没能查出莫待和谢轻云更深层次的关系,可明明他们的感情好像已经到了可生死相依的程度了。” “这是个好问题,朕时常琢磨,也没琢磨透。如果摘星会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他们原不该如此亲厚。除非,他们相识于微时,早就已经完成了感情的积累。不然,以莫待那冷傲又不喜结交的性子,凭啥千里迢迢赶去天慕山给谢轻尘治病?就凭一起闯过了摘星会?那点破事还不至于让他送出那么大的人情。” “是,那莫待本身也不是好相与的,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如此。要说是脾气相投,可他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的性子。要说是江湖人的义气,那莫待分明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 “所以说啊老颜,朕当真想知道这个微时是何时。” “圣上,有没有可能,在雪凌寒刚认识莫待的时候,谢轻云和莫待就已是熟识?根据报上来的消息,老奴隐隐觉得,这莫待和谢轻云的感情胜于他对雪凌寒的,不过是莫待身在其中当局者迷罢了。难不成这中间出了什么误会?就是那种话本子上写的,一个阴差阳错,有人错认,有人冒领,有人知而不言。” 萧尧眼睛一亮,一巴掌拍在颜槐玉大腿上,吓了对方一大跳:“老颜,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朕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还真有可能就是你说的这样。哈哈,不急不急,谜底迟早揭晓。”萧尧双手比出一个圆,去套天上的月亮。“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看见一年中最圆最亮也最大的月亮了。朕真是相当的期待!老颜,你想不想见识血月?” “不想,不想……血月不祥啊圣上!” “那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离这人间何止十万八千里,你我看得见摸不着,它拿咱们也没奈何,这不祥从何而来?就凭先人的一句话?朕才不信那些鬼话。” “可是……可是血月出现的夜晚的的确确发生了不祥的事啊!” “老颜,这些年你我身边发生了多少不祥又不幸的事,这期间我们可曾看见过血月?没有,从来就没有。朕深信,不是血月招来了不祥,而是因为某个人和某件事的出现才有了血月。不祥的从来就不是血月,而是人以及人主导的事。”萧尧凑到颜槐玉面前,神秘兮兮地道:“你记住,血月召不来圣血,而是……以后你会明白的。他们搞错顺序啦,搞错啦!” 颜槐玉知道这个问题绝不能深问,便将话题岔了开去:“只顾着听圣上说月亮了,老奴才想起来,仙人堕的药劲差不多快过了。圣上,您说谢轻云和雪千色这会在干嘛呢?” 萧尧吃着菊花,望着月亮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说:“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回到了琅寰山,估摸着正在三生石前叙话呢。” “叙话?他俩之间能有什么话好叙?况且,这去琅寰山的路也不短,就算御剑该说的路上也能说完。” “要骗方清歌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俩不得静下心来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也是。方清歌可不好骗,得谨慎行事。”如果颜槐玉有千里眼,他定会将萧尧吹捧到天上去。因为,谢轻云和雪千色确实在三生石前叙话,也确实正在商量可行之计。 雪千色穿着谢轻云的外衫,披裹着床幔,神情异乎寻常地冷静。回来的路上,她已知道谢轻云与她一样,都是收到萧尧的信才去霓凰城的。“你们见面后都聊了些什么?” “圣上没有跟你说?” “他说的话真假难辨,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我信你,我要听你亲口说。”雪千色观察着谢轻云,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此等大事,我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 “圣上说,他希望我劝我二哥不要因为二嫂和侄子的死挑起魔界和人间界的战事。又说仙后现在不待见他,两位殿下又都与仙后一条心,他只得利用三公主的心软请你作为中间人来调解。我与他周旋了半晌也没见你出现,以为他诓我,便想要离开。他这才说其实你早就来了,只是等我太久不耐烦到附近散步去了,让我去找你。我按照他指的方向一路寻来,就听见你的声音。之后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你们真就聊了这些?” “不然呢?三公主该不会以为我与他还有别的交情吧?看你这表情,你是在怀疑我与他联手毁你清白?”谢轻云明显垮了脸,愠怒道,“三公主可以看不起我,但不可以看低我的人格!不管是对谁,我都不可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可是这手段最是有效。” “换个人可能是,但我,不屑。”谢轻云冷笑道,“因为魔界的事连你受累,我很抱歉。我谢轻云发誓,今日之事我到死也不会对旁人吐露只言片语,你不必担心。告辞了!” “等等!”雪千色忙道,“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萧尧有没有在你面前说一套又在我面前说一套,胡乱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认真轮起来,你我之间的交情不过泛泛,有什么可挑拨的?即便要挑拨,也该挑拨我与凌寒上神的关系,好歹我与他交道的次数比与三公主的多。” “对不起,是我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请三公子海涵。”见谢轻云的眉头舒展了些许,雪千色忙又道,“这件事不怪你,也不是因为魔界让我受累,是我自己大意中了他的圈套。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帮了我的忙,我欠你人情。” “人情不人情的我并未放在心上,三公主别觉得是我在算计你就谢天谢地了。” 雪千色盯着谢轻云的眼睛,沉声问道:“刚才你说愿意娶我,现在还作数么?” “作不作数,得看你敢不敢嫁。”谢轻云虽柔和了声音,脸色却并不比刚才好多少,看来心中还有恼意。“当然,这也不是你情我愿就能搞定的事。嫁不嫁得成,不还得看帝后的意思么?” “你家里的人不会阻拦你么?” “阻拦是肯定的。爹娘和二哥自不用说,就我大哥那一关就过不去。毕竟你我悬殊的不仅仅是身份和门第,他们害怕他们不愿意,想方设法阻拦也是人之常情,你得体谅。”谢轻云忽而笑了,脸上荡起明亮的笑容,“当然,他们阻拦归阻拦,我拿定了主意的事,他们也是奈何不了我的。” 雪千色笑了:“看你这得意样就知道,以前没少跟他们对着干。” “那可不!若要事事都依着他们安排,我哪里还能自在闯江湖。” “我想知道你同意娶我的真正原因。” 谢轻云活动着受伤的胳膊,眉宇间飘过一丝无奈:“其实,那天跟你聊过后,我也想了很多。倘若将来我二哥入主霓凰城,天下初定,民心未稳,他需要笼络各方势力来巩固地位。或许到那个时候,我也会和你一样的下场,被他推出来与某个德行败坏的姑娘联姻,以取得她家族的支持。倘若他兵败,那就更不用说了,这种可能性会更大。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自己选择。” “是这个理。从这一点来看,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 “是啊,同病相怜。因为这同病相怜,才更能体谅彼此的不易与艰难,就算相处不十分融洽也不会过分刁难对方,这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我已经想好了,没有犹豫。倒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做我谢轻云的女人实在是没什么好处。既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也没有锦衣玉食,更没有王权富贵,有的只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这还不算最坏的,说不定某一天你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什么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与魔为伍之类的话都是好听的。万一我谢家败了,你还得跟着我亡命天涯,搞不好就被人当做邪魔外道围剿诛杀了。反正,做我的女人想享福是没太有可能的,吃苦受累肯定少不了。所以,千万别因为我帮了你一把就草草把自己给嫁了,到时候后悔了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两个交情泛泛却同病相怜的人要结为夫妻,想着就觉得有意思。”雪千色拽着一根金色的丝线,笑容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模糊,“我竟然有点期待以后的日子了。” “我娘常说,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彼此不用心,好日子可能会变坏;彼此肯用心,说不定那些糟心的日子也能变成好日子,你期待一下倒也无妨。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得想清楚了。我是男人没什么后顾之忧,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将来后悔了自伤。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本事安慰你。到时候你要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别怪我丢下你跑进深山躲起来,在哄人这方面我实在是个实打实的低能儿。” “知道了。我嫁!”雪千色轻轻拭去谢轻云嘴角的血,一手摸着腰间丝绦结成的结一手结下结界,“你转过身闭上眼,不许乱动。” 第九卷:风语31 谢轻云狐疑不定,磨蹭了片刻才背转身去:“你……你要干嘛?可别想不开啊!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雪千色没回话。过了片刻才说:“可以了。” 谢轻云回头一看,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床幔被丢在一旁,血正顺着雪千色半裸的双腿缓缓流下,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眼。她的手指尖也沾满了鲜血,像是刚抠掉别人的眼珠子。“就在刚才,我亲手毁了我的女儿身。” 尽管谢轻云已对雪千色接下来的计划做过很多预想,也还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行事。他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并不多吃惊。方清歌是什么人,不动点真格就想糊弄过去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雪千色对别人狠是众所周知,但她对自己也这么狠却鲜少有人知道,或者说,从来就没人知道。谢轻云的意外就来自于此,他到今天才知道,雪千色是个狠起来连自己也会算计在其中,可作为祭品献祭的人。这样的人,不可小觑!谢轻云十分小心地藏好自己的防备心,只把那受了惊的颜色铺满脸颊,愣怔着只是发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雪千色又说:“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这辈子,我做衣裳给你穿。” “你……你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这样伤害自己多不好。我……我……” “你不了解我母后。如果我不这么做,她还是会逼我照她的安排行事。” 谢轻云终于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道:“不会的!你遭了这么大的罪,做母亲的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苦苦逼迫。仙后素来疼你,没有人比她更希望你幸福。借着这件事你再跟她说说,她会想明白的。实在不行,我去跟她说。” “你难道不怕她责罚你?她对你可没什么好感。” “我知道。只要能让仙后改变主意,责罚什么的都不是事。” “她连我的话都不依,又岂会依你?” “依不依的,总要试过了才不后悔。”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谢轻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个人吧,最见不得女孩子受苦了。再有,咱俩不是同病相怜么?帮你就像是在帮陷入绝境的自己。” 这个人生来不易,尝尽艰辛,看遍苦难,却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我雪千色何其有幸!“母后想以我为棋,换取火神的支持,坐稳仙后的宝座;萧尧想以我为棋,挑起仙魔两界的争斗,坐收渔翁之利。既然是棋子,就该有棋子的样子。回头母后问起来,你只要原原本本告诉她你看见我时的情景就可以了,其它的事交给我来做。另外,告诉你二哥,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担心其它的事。”雪千色跪在三生石前,举起染血的手对天盟誓:“九天诸神在上,我雪千色以清白之躯起誓:我愿嫁与谢轻云为妻,今生今世,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从此以后,我将急我夫君所急,爱我夫君所爱,绝不伤我夫君的心,不做对不起谢家的事!若违背此诺,甘愿接受诸神与月老的制裁,生生世世沦落青楼,遭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 清风拂过,一朵桃花缓缓飘落在雪千色面前。她捡起花朵捧在掌心,虔诚拜道:“千色多谢梅先生成全!” “不必谢我,我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千色,三生石前桃花诺,一诺许千年。若日后你在感情上背叛谢轻云,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须得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梅染的声音从高空中传来,带着几分空灵的清冷,极为郑重。 “多谢梅先生良言!千色明白!千色想清楚了!”雪千色小心将桃花簪在鬓边,又拜了三拜,“千色恳求梅先生垂怜,赐我一世好姻缘!” “多年没见人许这桃花诺了。千色,你很勇敢。”梅染的话音刚落,那桃花化作一道粉红色的光穿过雪千色的胸膛,不见了踪迹。 谢轻云左右环顾,没见梅染。他扶雪千色起身,谨慎又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你这样隆重其事,我要怎么做才好?” “你什么也不用做,安静等着就好。最迟明天晚上,这件事就会有结果。”雪千色捡起床幔草草裹住身子,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还得辛苦你送我回倚云殿。” 谢轻云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苦笑:“这会倒不知该怎么下手了。” 雪千色上前两步主动靠上他的肩:“轻云,往后余生,请君怜惜!” 谢轻云沉默片刻后道:“承蒙不弃,我自当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晨光初现,海棠无声,三生石上的名字又换了一批。叹气声起,姻缘林里的桃花落了厚厚的一地。梅染独自伫立在山巅,看谢轻云携着雪千色离去,面有愁容。 从倚云殿出来,谢轻云衣服也没顾上换就直奔碧霄宫。刚到宫门口,见子舜提着剑匆匆而来,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子舜上仙,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 子舜一把拉住他,惊喜交加:“你回来了!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被萧尧算计了,详细情况等我收拾干净了再跟你讲。你脸色不好,有事?” “你还说!你走后,我想再研究研究那封信,看看有没有古怪。结果,那信拿到手里没多一会就自燃了,连信封都烧得一干二净,灰都没留下一撮。我担心你有危险,想去找梅先生帮忙,又恐是我紧张过度,虚惊一场,到时候反倒给你添麻烦。不去吧,又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当真憋不住了,正打算去找梅先生呢!” “信自燃了?”谢轻云心想,想必雪千色的那封信也毁了。如此一来,雪千色赴约的真正原因就没有人知道了,而萧尧的目的也被掩藏起来。空口无凭,故事要怎么编,还不是他说了算。阿呆说的一点没错,这个老狐狸深谙人性,而且算无遗策,真乃枭雄也!既然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雪千色也做好了准备,我就按照他们递过来的话本子演好了。“自燃就对了。萧尧做事滴水不漏,他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我。信没有了,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受邀前往霓凰城,我现在是百口莫辩了。” “怎会百口莫辩?我可以替你作证。” “会有人信么?萧尧给我扣的帽子是擅闯皇宫禁地,图谋不轨,就是你想替我作证,仙后也不会允许的。”谢轻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抬手扯掉破破烂烂的袖子,一边查看伤口一边道,“你暂时不忙跟我讲礼仪,先让我坐下喘口气再说。”察觉到有掌风从背后袭来,暗自冷笑:来得可真快!他借躺倒之势侧身一歪,自然地将那掌风躲了开去。“子舜上仙,我当真快累死了,你容我躺下缓一缓,换换脑筋。” “谢轻云!”伴随着方清歌的怒喝声,掌风又至。“受死吧!” 谢轻云就势一滚,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脸撞在石头上,破了寸长的口子。 “仙后息怒!何事惹您生气?”子舜望向大门口,盼着雪凌玥快点出现。“有什么事您慢慢说,可别气着了。” “闪开!本宫跟他无话可说!”方清歌甩出两点灵力,正中谢轻云的胸膛,直打得他口吐鲜血,瘫倒在地。“不安分的东西,本宫就不该留你在碧霄宫!” 谢轻云撑着霜月站直身体,问道:“我做错了什么,惹来这雷霆之怒?” “还敢跟本宫装糊涂!说,你为什么深夜去往霓凰城?” “圣上书信传召,说要为了人魔两界的和平与我面谈,我不敢不去。这件事子舜上仙可以作证,我没有撒谎。” 子舜忙把信件的事详细说了:“仙后若要属下拿出证据,属下委实办不到。但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谢三公子所说句句属实。” “那千色呢?她也是萧尧叫去的?有那么巧的事?”方清歌心想:子舜是个老实人,从不说谎。既然是他亲眼所见,那多半不关谢轻云的事,确实是萧尧在捣鬼。这老不死的到底想干嘛?“既然萧尧请她去做保人,那就是座上宾,又为何……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知道。圣意难测,我能奈何?或许是圣上突然觉得与其和解,不如再赌一把。若能成功挑起仙界对魔界的敌意,岂不是赚翻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是做不得数的。” “你有你的猜测,本宫有本宫的判断,无需你多言!子舜,先把这混账东西关起来,听候本宫发落!没有本宫的旨意,谁也不许靠近他!”方清歌离了碧霄宫,又转回倚云殿。她已气得头晕目眩,只想杀几个人泄泄恨。 此时雪千色已梳洗完毕,正坐在镜子前理妆。见方清歌到来,她眼圈一红,随即便湿了眼眶。“母后,女儿等候你多时了,你去哪儿了?” “你不用管我去了哪儿。我且问你,你为什么不杀了谢轻云灭口?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这件事也就没人知道了,你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入火神门。” “杀了谢轻云?”雪千色猛地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杀了他,萧尧就会闭口不谈么?” “先不说萧尧的目的是让本宫出面对付魔界,只说他这么对你就已经犯了弥天大错,哪里还敢到处乱嚼舌根,坏本宫的好事!你且放心,只要谢轻云死了,这事也就了结了。” “好事?什么好事?在母后看来,把我嫁与那样不堪的人竟是好事?”雪千色丢开翠玉珠钗,眼里的那点泪意已消失不见。“从得知这件事后,母后没给过我只言片语的安慰,也没问过我有没有被伤到,身体疼不疼。你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千秋大计和宏图霸业!母后,在你心里,女儿如果不能嫁去火神门,是不是连一块破抹布都不如?” “你瞎想什么!我不问是怕你难堪,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心疼你?再说了,让你嫁入火神门也是为你好。火神门在仙界是什么样的高贵存在你不比谁都清楚?你嫁过去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就亏着你了?” “为我好?把我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是为我好?这话可真是新鲜了!若母后真心为我好就退了这门婚!让我自由婚配!” “你想都别想!”方清歌深呼吸几次,尽量放松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温雅柔顺不那么吓人。“小千,你相信母后,这件事不会对你的人生造成任何影响。母后自会为你处理好一切,你只要养好精神,做个漂亮的新娘子就行了。” “想我做个漂亮的新娘子不难,前提是母后得如实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是让萧尧向我磕头认错,还是杀了谢轻云,一了百了?” “萧尧再不济也是一国之君,让他认错绝无可能。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杀了谢轻云,将这件事彻底隐入烟尘。” “我就知道。除了欺负轻云老实没后台,你已别无他法。”雪千色笑了笑,慢慢褪下衣衫,露出洁白无瑕,纤巧结实的腰背。“只是母后,杀了他,仙门未婚女子特有的惊红砂能回来么?那浑蛋经手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母后预计如何瞒天过海?是新婚之夜吹了灯,找个女人替我承欢床榻?还是将那厮灌得人事不省,第二天起床时骗他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又或者,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我已非完璧,我俩破碗配破勺……” “孽障!住口!你……你……”方清歌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她不敢多看多想,忙慌慌替雪千色穿好衣服。“你破身了?你是不是破身了?” “对,我破身了,我被那帮人强暴了。母后,你现在还觉得萧尧不敢坏你的事么?他压根儿就是冲着你来的。只不过,他总想着一举两得,便捎带上了轻云,故意拖魔界下水。母后与他交道了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他的手段。” 第九卷:风语32 方清歌扬手就是两个耳光:“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平时里那么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关键时候连自己的身子都护不住!你不配做我方清歌的女儿!” 匆促赶到的雪凌玥在殿外就听见了母女二人的争吵。他跨步进门,正好看见方清歌打雪千色的耳光,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后,你这干什么?千色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惹你这样生气?你可从没打过她!” “就因为我以前打得太少了,她才这么没出息!我今天就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你是母亲,儿女犯错你有管教权,儿子不敢置喙。只是,你又为何重伤谢轻云,还把他关起来?” 雪千色脸色大变:“轻云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被牵连的,你不能这么对他!” “一个魔界的孽种,本宫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谁敢说本宫半个字的不是!”方清歌横了雪凌玥一眼,“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宫早宰了他喂狗了!玥儿,你没时间管束下面的人,母后替你管教了,你可别怪母后出手太重。” “若门下弟子确实犯了错,母后想怎么管教都不为过。只是不知道,这谢轻云他究竟干了什么荒唐事,竟惹得母后如此生气?” “他干了什么糟心事你不必知晓。总之我没有冤枉他,他是罪有应得。” “你太恶毒了!”雪千色推开雪凌玥,盯着方清歌的眼一字一顿地道,“你若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就别怪我不顾母女情分!” “你想干嘛?还反了你不成?” “我哪有本事反你。只不过,让你众叛亲离,前功尽弃的法子我还是有的。别忘了,你的秘密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你最好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雪千色倒掉匣中的首饰,将空匣子送到雪凌玥面前,笑道:“大哥,我就要嫁人了,你与大嫂最疼爱我,那就麻烦你们替我准备嫁妆。十里红妆,要样样齐备,一件也不能少。魔界被人搜刮穷了,我这个新媳妇得多带点嫁妆过去补贴家用。孝敬公婆和两位兄长的礼物,就拜托母后替我操办。听轻云说,公公爱美酒,婆婆喜花鸟,大哥擅音律,二哥痴兵法。母亲可得仔细点!至于在琅寰山为我夫妻二人建牙开府的事,就交由二哥代劳吧!” “你……你要嫁给谢轻云?”雪凌玥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问了两遍也还是怀疑。 “不行么?你看不上他?得了吧大哥,就你妹妹我现在这副德行,有人娶就该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了,还挑什么家世出身。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两位请回。请转告轻云,我等着他来娶我。” “雪千色!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死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要是方清歌的怒气能顺着风飘到萧尧的面前,他铁定已被挫骨扬灰了。如果换做是谢轻云,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是留个戳成了筛子且被砍掉了脑袋的尸体。然而雪千色就在咫尺之间,方清歌却拿她没办法。她了解她这个女儿,疯起来六亲不认,狠起来连自己也能捅几刀,而且刀刀致命,跟仇人无异。“魔界那污糟晦气的地方,岂是你堂堂仙界公主能去的?” “魔界再不好,也是我爱的人的故乡。所以,请你口下留情!仙界公主再尊贵,嫁了人就要与夫君荣辱与共。所以,请你不要惹我!” “就算你不在乎吃苦,也不在乎谢轻云算计你么?你以为他是好心?他根本就是为了给谢家找一个靠山!他在算计你,你知不知道?” “算计我?挺好啊。只要算计我能带给他好处,能让他高兴,能让他对着我笑,我愿意被他算计,哪怕因此而尸骨无存!可惜,他不是你!他那样的人品,不靠算计别人活!”雪千色轻蔑地笑道,“母后,别想让我回心转意了,省点力气替我操办婚事吧。还有,别在我面前说轻云的不是。你越是践踏他,我就越是喜欢!你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这个道理难不成还要我教你?” 雪凌玥从子舜那里听了事情的经过,但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谢轻云一回琅寰山就被抓起来了。这会听这母女俩你来我往的争吵,似乎摸到了这场风暴的源头:“千色,男人娶和女人嫁都是大事,丝毫草率不得。如果你与谢轻云是彼此喜欢,那大哥祝福你,也乐意为你置办好一切,让你体体面面的出嫁。可从前你们并无多少交集,突然间就谈婚论嫁了,总得有原因吧!可不可以告诉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怕,只要错不在你,不管是多大的事大哥都会替你撑着。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雪千色顿时热泪盈眶:“母后,听到了么?这就是你和大哥的差别,这就是我爱大哥多于你的原因。你只会在你的利益不受侵害的前提下,再随你的心情好坏来决定是对我和颜悦色还是疾言厉色,而大哥会抛开利益舍去自己,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 “他没在我这个位置上,不需要对那么多人负责,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你这话说得好像大哥身后就没有需要他负责的人一样。试问:倘若你和大哥易位而处,你肯冒死为莫待顶撞仙界的掌权者么?你不肯。但大哥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但肯,而且还真心实意。所以,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也别为自己的无良行径找理由,更别认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你天生就是一个重权力,轻人伦,贪富华,薄情寡义的女人!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叫我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呢?你得认,我也得认!” “千色,别这么跟母后说话!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是为了逃开火神门的这桩婚事,拿谢轻云做挡箭牌,大哥也支持你。就像你说的,谢轻云的人品是值得信赖的,他会善待你。可如果你是被逼无奈,或者是犯了错被要挟了,你一定要说出来,大哥来你想办法转圜。好吗?” “我是很想告诉大哥原委,奈何母后大人有命,不许我说真话,就只能委屈大哥这么一头雾水地夹在我们中间了。” 见方清歌又要动手,雪凌玥忙将雪千色护到背后。他知道这事一时之间难掰扯清楚,索性也不掰扯了:“母后息怒!母后,既然千色愿意嫁,谢轻云也愿意娶,我看就不如依了他们。我很看好谢轻云。” “你看好有什么用,得他对我有用才行。千色要嫁人,就只能是火神门的人,其它的人想也别想。”方清歌知道纸包不住火,雪凌玥迟早会知道真相,索性也不遮掩了,“区区惊红砂算什么?只要火神门的人不知道这件事,我就有办法挽救。” “你!你!你……”雪千色又急又气又恼又怒,将梳妆台上的首饰通通扫落在地,一顿狂踩。“这么逼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我就是报应。你听我的,我好好疼你,让你享受福报。不听我的,那就只能是恶报了,得遭罪!”方清歌乱了雪千色的阵脚,心中颇为得意,心情也好了很多。“在火神门的花轿上门之前,不许你出倚云殿!” 雪凌玥正在想如何才能安抚针锋相对的两人,子舜捧着一个四四方方、里面装着几张血淋淋、似乎还带着体温的人皮的匣子进到殿中,脸色十分难看。“师父,这是萧尧差人送来的。”说完交了封信到雪凌玥手里,悄无声息地退下。 飘着菊花香的信笺上是萧尧狂浪不羁,自成一派的字体:“凌玥上神明鉴:谢轻晗狼子野心,妄图篡权夺位,取而代之。朕不忍生灵涂炭,三请仙后为人魔两界调解。仙后明哲保身,拒朕于千里之外。无奈之下,朕只能请三公主代劳。三公主孝仁,愿为天下计,不辞辛劳赴朕之约。然,朕突发旧疾,回宫休憩。归来时惊闻三公主误入囚室,遭恶人玷污。朕痛心疾首!为雪三公主之耻,朕已将作恶之人剥皮抽筋,曝尸荒野。得听此讯,仙后必定震怒,势必迁怒于朕。盼上神垂怜,替朕周全!宫中侍卫不识人心,误会谢轻云,使其遭受无妄之灾。谢轻云不顾自身安危,拼死护主,忠勇可嘉!万请……”雪凌玥还没看完,信已被方清歌抢走。“千色,这信上说的都是真的?” “母后已验过我的惊红砂,是不是真的她最有发言权。大哥,轻云愿意娶我,我也信得过他。你们让我嫁,好不好?” 雪凌玥摸着雪千色的头,哽咽道:“好,好!只要你高兴,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的人就踢到一边去。对不起,是大哥无能,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大哥!”雪千色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大哥……” “我不同意!”方清歌的手指微动,那封信便化作灰烬。 “为什么不同意?你还想干什么?杀了萧尧?人家在信中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这件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充其量就是个管教不严。况且他已惩凶道歉,你总不能因为下人犯错就杀了一国之君吧!萧尧既然做得出这事,就不怕咱们找他算账。因为他知道,事情闹大了,脸上不好看的是咱们,不是他!” “所以我才说,护不住自己的女人还不如死了干净!活着只会丢人现眼!” “母后!你糊涂了么?说的这是什么话!”雪凌玥横眉怒目,也没了平日的温和,“你不去谴责那些用卑劣手段害人的人,反倒嘲笑被伤害的人!此种行径简直闻所未闻!难道在你眼里,保护不了自己的人都该死?既如此,你又何必劳动父王长年累月的东征西讨,让那些向我们寻求庇护的仙门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你也不必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想壮大琅寰山的势力。等有一天别人打上门来了,咱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抹脖子,岂不干净!” 方清歌一甩衣袖,怒喝道:“你也要跟我作对吗?” “我没想跟你作对,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事实罢了。若千色在这种情况下嫁入火神门,以南宫环为人处世的品性,无异于送上门让他羞辱。我不许这样的事发生!” “你不许?你不许又怎样?本宫偏要她入火神门!” “若母后执意如此,我必定亲自下场,搅黄这门亲事!”雪凌玥寸步不让,语气极为强硬,“母后当知我言出必行,最好不要再次将火神门和琅寰山推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玥儿!你当真要为了谢轻云伤母后的心?” “母后言重了。我这不是为谢轻云,是为了千色。她是我妹妹,她想要的幸福我刚好给得起,我想成全她。母后,千色纵有千般不好也是你的女儿,你莫要太伤她了!” 第九卷:风语33 方清歌看了看雪凌玥充血的眼,终于不说话了。在外人看来,三个孩子中她最喜欢雪凌寒。其实不然,她最疼最爱的非雪凌玥莫属。用她自己的话说,雪凌玥的性格集中了父母的所有优点,既有雪庆霄的柔善、平和、温雅、宽容大度,也有她的狠辣、冷酷、刚毅和杀伐决断。而雪凌寒和雪千色的脾气秉性,则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没能二者兼得,终究不那么称心如意。这数万年来,雪凌玥为她的事业贡献了数不清的功勋,他是她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她选定的继承人。她对他有着不同于旁人的包容——准确地说,是忌惮。“我不想再跟你做口舌之争。只要不得罪火神门的人,圆满解决这件事情,我就依你。” “一言为定!今天我委实走不开。最迟明天中午,我就去火神门了结此事。另外,不许任何人将内情告诉父王和阿凌。要是因此而让千色再受伤害,我第一个不答应!”雪凌玥牵起雪千色的手,柔声道,“谢轻云乃人中豪杰,他不会在意那些事的。你放宽心,好好将养身体,大哥会让你心想事成的。” 雪千色紧紧拥着雪凌玥,流下了真情实意的泪水:“大哥……谢谢大哥!” “你也不用担心谢轻云。既然错不在他,我自会放他出来,也会找人替他疗伤。不管以后你们是何种关系,你都要记得,他是你的恩人,切不可再像从前那样对他。” “请大哥放心,我记住了。” 方清歌巴不得雪庆霄和雪凌寒被蒙在鼓里。不然,先别说是雪庆霄了,就雪凌寒的那个脾气和他对雪千色的疼爱,也断断咽不下这口恶气,指不定又得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雪凌玥让雪千色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确定谢轻云是无辜的才放下心来:“看来我没看走眼。轻云这孩子看着狂放不羁,实际上人品端方,做人做事很有原则。虽然你们的感情基础薄,但也不是没可能把日子过好。就像我和你大嫂,不也是先婚后爱么?”他又安慰了雪千色一番,带着匣子离了倚云殿。 连翘换了一炉熏香,将散落在地的东西收拾干净,小声问:“公主,你为什么会选择谢三公子?他到底哪里好?” 雪千色斜靠榻上,眼中荡漾着无边的温柔:“从小到大,父母兄长都对我关怀备至,他们疼我,宠我,千依百顺地惯着我。可惜,他们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轻云与我交道不深,却懂得我内心的渴望和迷惘。他不像那帮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心底里忌惮我,表面上逢迎我,背地里却又把我让死里骂,恨不得一个字戳我一个血窟窿,一个眼神剜我一块肉才解恨。而轻云则是不惧不怕,不谄不媚,始终拿我当朋友看待,表里如一。他会赞赏我心血来潮时的善良,会安抚我莫名其妙的纠结,也会在我乱发脾气时给予批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会将他的软弱剥开给我看……总之,和他在一起,我很轻松,也很快乐。那是一种被理解、被需要、被救赎的感觉,简直美妙绝伦,妙不可言!”她抚摸着谢轻云的衣衫,抚摸着被刀剑割出的洞,动情地说道,“他是我愿意用生命来供奉的英雄!” “可是,仙后不也常常跟你说她的苦处嘛!” “傻子,那能一样么?你仔细想想,哪次母后说她的苦处不是为了让我帮她的忙?她那是利用我拿我当枪使,而轻云只是单纯地向我倾诉,他们的目的可太不一样了。” “这倒是。在我的印象中,仙后还真是无事不登倚云殿,只要她来,不用发话我们都知道你有活干了。”连翘端了杯茶给雪千色,又说:“还记得青英会那晚,三公子送公主回倚云殿,他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说自己是无名小卒,只是偶然路过。众姐妹不知道他是魔界的三公子,开玩笑说,不知谁家的姑娘有幸嫁与这样出众的人为妻。没想到,他竟是公主的良配。都说缘分天定,这话一点不假。” “所谓的缘分天定,都是哄人骗己的假话。我只肯相信事在人为。” “你不怕嫁过去他对你不好吗?毕竟,像大公子那样的姻缘太少了。我娘说,大多数男人婚前各种甜言蜜语百般体贴,婚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只顾自己潇洒快活,根本不管枕边人过得如何。” “轻云不会,他压根就不是那种人。看他对身边人的态度就可窥一二。” “万一,万一被仙后说中了,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公主又当如何?” “不如何。只要他高兴,他爱装就装。只要他装得像,我就高兴。” 连翘怔了怔,有点哭笑不得:“这可真是……你这也算用情至深了吧?” “才哪到哪就用情至深?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慢慢看吧,你会看到的。” 主仆二人聊着谢轻云,不知不觉就日上三竿。这会,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雪凌玥已将谢轻云带离监牢,安置在来仪馆,并派了专人照料。雪千色不放心,让连翘送去好些上好的滋补品和疗伤药。她胡乱吃了些东西,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黄昏。 连翘捧着一摞锦绣彩缎,欢天喜地地跑到雪千色面前,笑道:“公主,这是仙后差人送来的,说是给你裁剪嫁衣用。你快来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裁剪嫁衣?母后要我嫁给谁?”雪千色翻身坐起,睡意全无,双手使劲抓着被褥。 “当然是谢三公子了!”连翘服侍雪千色穿好衣服,笑着跟她讨赏。“一个时辰前,火神门特使香浅姑娘送了一封信给仙后,大意是说得神明指点,火神门的小公子与公主您命里犯冲,不能结为夫妻。为保彼此平安,自愿取消婚约,望仙后见谅。就在刚才,仙后已传诏仙界,不日将为你和三公子举行婚礼。不光如此,三公子已被送回魔界,准备婚礼事宜。临行前,他来倚云殿看你,听说你在休息,便没让姐妹们通报。他留下话来,说魔界动荡,为安全起见,婚后他愿意陪你长住琅寰山,让你别有后顾之忧,安心静养。” “母后同意我嫁给轻云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雪千色喜出望外,高兴地绕着花园跑了两圈。“我一点也不怕魔界的环境差,也不怕吃苦,可毕竟那里没有我熟悉的人,我心里总是忐忑,怕他们不喜欢,排斥我。再说了,我住在天慕山,对谢家来说也是拘束。彼此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突然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对谁都是考验。如果我还是住在琅寰山,只偶尔回去看看,大家都轻松自在,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说嘛,三公子心细,体贴,是个可心的好郎君。公主,奴婢真为你高兴啊!” 郎心如玉,妾身誓死相随!雪千色眼里泪花闪烁,开始憧憬与谢轻云的幸福生活。“传本公主的话,依云殿上下不分官阶品级,一律重赏!” 仙界与魔界联姻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三界。消息传到莫待手中时,他正陪沐北和杨烁练剑。柳宸锋见他捏着信闭目不语,且神色阴郁,知道信中所说必为大事,忙示意两名弟子退下勿扰。后来的后来,莫待望着满天红霞叹了口气,说了句无关痛痒,听不出情绪的话:“这是提前入冬了么?风真冷,吹得眼睛疼。” 柳宸锋感受着尚有些许暖意的风,眼皮狂跳不止,直觉大事不好。 当天晚上,莫待留下一张便条便离开了名剑山庄,也没说要去哪里,只再三叮嘱柳宸锋不到万不得已,对手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不要使用风眠剑法,要心怀慈悲,善待众生。 我把谢雪两家联姻的事告诉长风时,他正在清水湾里抓鱼摸虾。我问:“谢轻云怎么忍得了雪千色?那可是个悍妇。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还能是为什么呢?自然是为了心爱的人牺牲。” “你是说……谢轻晗?他是为了谢轻晗的江山?” “江山对他来说,抵不上一滴泪,一抹笑,一声呼唤。他在意的,始终是人,是那个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让他魂牵梦萦的人。”顾长风躺倒在河岸上,深深叹息。“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我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继续追问又觉得没必要。谢轻云要怎么样,关我何事?他对公子犯下的错,我可还没原谅。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希望雪千色不要对他太坏,就算是我对他的祝福了。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心思为他祝祷祈福。“看,那里有条金色的鱼!”我追着密密的鱼群,故作欢快地叫道,将话题撂了开去。长风深知我心,默默地看着我追鱼捕鱼,眼里的悲伤整晚都没散去。那天夜里,他做了噩梦,辗转反侧,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凑过去唤他,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他唇间滑过。我不知道那是谁,只记住了长风那句“别害怕,我在!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温柔又坚定的口气听得我心一酸,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公子,想起了长风看他时的眼神。长风的爱,会得到回应么?我不知道。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守护一个人,值得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长风很怕死,很怕很怕,比我还怕。他怕他死了公子孤单,他怕他死了公子没人照护,他怕他死了公子不再是公子,会变成索命的鬼嗜血的魔,从此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曾说,豆蔻,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守在公子身边,你要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好好地过好每一天。若是他撑不下去了,你就跟他说,长风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你健康,盼着你快乐……我看着睡梦中长风紧皱的眉头和他眼角的泪水,不由悲从中来。这一刻,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这个男人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要让他天长地久地陪在公子身边,然后心想事成。如此,就算要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第四天,据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谢轻云和雪千色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方清歌笑容满面地迎送往来宾客,任谁也看不出她不中意这门婚事。婚后第七天,谢轻云和雪千色返回琅寰山,同住长乐宫,倚云殿成了雪千色的一处私人别馆。 谢轻云第一次进入长乐宫的那个傍晚,天有些阴沉,像酝酿着雨。太阳和月亮却突然同时出现在天空,耀眼的光芒照得天地间犹如白昼。有人说,日月同辉乃异象,兵乱将起,天下就要易主了。 不久之后,谢轻晗起兵讨伐萧尧,百万雄师兵分四路相继出发。谢轻晗亲率一支虎狼之师,走南线,直逼十城池。谢青梧与谢轻尘坐镇天慕山,防止有人趁机作乱。谢轻云没参加战斗,奉雪凌玥之命动身前往北海灭妖。 到菊花快凋谢时,魔界大军已顺利拿下十城池,继续向融御挺进。 与此同时,雪凌寒即将迎娶南宫敏敏的消息令四海八荒一片沸然! 第十卷:揽月1 时间往回拨,恰逢谢轻晗拿下十城池的好日子。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以至于梅染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竟生出无边的寂寞与悲伤:都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样的好光景不能与他共赏,再活千万年也是枉然。他想着莫待眼底那深不可测的厌倦,想着他不再似往日耀眼的笑颜,不由也生出几分厌世的情绪。若有一天他老去,我还有勇气继续活着么?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全然没察觉这种想法对一个不能动情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温情脉脉,也太过危险了。 千万里之外,谢轻晗身披玄甲,手提长剑,骑着负伤流血的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天边霞光万丈,云舒云卷,眼前浓烟滚滚,伤兵残将,俨然一幅地狱晚景图。他无心观景,亦无心感慨,更无心品尝胜利的喜悦。他只想快点处理完军务,卸下盔甲,舒舒服服地安坐片刻,哪怕只是什么也不想地喝盏清茶,他也感到无比满足。 拿下十城池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他一度怀疑有诈,以为是不是哪里有疏漏,落入了敌人的陷阱。直至看到享有飞虎将军美誉的唐伟凡亲自打开城门,率领满城将士投诚,并亲手将帅印交到他手上,他才终于感受到一点点真实的欢愉。 在震天撼地的欢呼声中,民众夹道欢迎魔界军队入城。他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挤在并不十分宽敞的道路旁,用掌声、尖叫声、欢笑声和哭喊声淋漓尽致地表达着最真诚质朴的情感,将原本微凉的空气渲染得热闹非凡。经历了十多年的辛苦忍耐与等待,终于重新回到魔界的怀抱,他们的激动与欢悦,大概这世间最华美的语言也描述不出万一。 谢轻晗提缰勒马放慢速度,面色温和地向民众挥手致意。他恰如其分的笑容掩饰了内心的澎湃,盈眶的热泪却随着涌动的人潮渐渐消退。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收回失地,重整河山,但他清楚地知道,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现在就庆祝还为时过早。 几颗状如花朵的彩色石子夹在真假难辨的花瓣与彩绸中直扑过来,像乐疯了的顽童的淘气行为。谢轻晗正侧脸跟一位老人打招呼,根本不知道危险已至。好在剑心反应够快,从马上一跃而起挡在他身前,将石子尽数收入掌中,并借势接住一朵从高楼里抛出的鲜花,敬献于谢轻晗马前,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危机。不明真相的民众以为剑心此举是为了助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剑心一面谢众人捧场,一面牵过谢轻晗的马,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不测。而谢轻晗笑容不减分毫,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和速度,缓缓穿过人流。 休整了半日,谢轻晗率领部队向融御开拔,命唐伟凡和其部属原职留任。唐伟凡感佩于他的心胸与信任,坚持随行。谢轻晗只得另做安排,现场提拔了唐伟凡推荐的一名副将和两名一等兵:副将继任成为新一任的守城将军,一等兵为其左臂右膀。至此,十城池彻底掌握在魔界将士的手中。 行至杏子坡,天已黄昏。三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几只暮鸦绕着袅娜的炊烟盘旋,时而上,时而下,迟迟不肯离去,似乎那烟里有爱人的气息和家的味道。忽略掉战马的嘶鸣与说话声,密匝匝的杏林浸泡在金色的夕阳里,静谧而安详。杏子坡那株标志性的老杏树还在老地方,只是半边身子枯如朽木,已开不出花来。 十多年前,那个春寒料峭,冻土未暖的季节,谢轻晗陪着谢青梧在老杏树下与萧逸签下割让十城池的协议。萧逸一行离开后,谢青梧捶着老杏树恸哭,恨自己无能,护不住黎民百姓。蒙蒙细雨中,有新燕绕林,哀啼之声不绝于耳。谢轻晗希望自己也生出一双翅膀,远离人世恩恩怨怨,自由遨游在山海间。他抠着老杏树干枯开裂的树皮,轻声道:父亲,咱们回家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那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切肤的屈辱与悲痛;那天,他将一生的梦想不动声色地碾进泥里,踩在脚下;那天,是他二十二岁的生日;那天,是惊蛰;那天之后,他成了王。 如今,被他亲手交出的土地又被他亲手夺了回来,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终于顺了些。如果十三公子现在也在这里,他定然不顾一切地痛哭一场,让积压多年的情绪得以释放。然而,他不能。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没资格哭,更没资格说苦,因为他的身后是亿兆黎民。 剑心进到帐中,见他正执笔凝思,轻悄悄地将一摞紧急公文放到他手边,又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夜色涌现,杏子坡的黑暗却比往日淡了许多。营地的篝火燃得很旺,巡视的士兵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他们偶尔会抬眼看一看天空,似乎在盼天明,又似乎在期待那明晃晃的月亮快点圆。 丑时已过,剑心伏案而眠,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握着一卷厚厚的兵书。谢轻晗灭掉他面前的蜡烛,解下披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又坐回原位继续批阅文件。 有帐前守卫禀报:“二公子,唐将军求见,说有重要军情禀报。” 笔在纸上顿出一个小小的黑点,谢轻晗随即搁笔相迎:“快请。” 唐伟凡带着贴身侍卫弥月快步走进来,未开口先行礼:“请二公子见谅。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实在是有疑难事。” “将军太客气了。大家是自己人,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何来打扰一说。”谢轻晗唤醒剑心,笑道,“你这瞌睡虫,还不快去沏茶?”他招呼唐伟凡落座,言谈举止尽显平易,完全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姿态。 剑心看清来人,使唤帐外的一名老兵去准备茶水,自己则退回谢轻晗身边。 唐伟凡道:“半个时辰前弥月起夜小解,发现有个黑衣人在营地里往来穿梭。他偷偷跟着那人想一探究竟,不料被对方察觉,两人打了一架。那人的武功非常高,轻功更是出类拔萃,弥月不是对手。大约是怕惊动了大家难以脱身,那人打倒弥月就跑了,没有下死手。弥月追出一段距离后担心有诈,就原路返回了,不曾想却在路边的草丛中捡了一封信,多半是那人不慎遗失的。末将见信中所说之事关系重大,不敢有片刻耽误,这才急着来找二公子商议对策。” 弥月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封沾了血的信:“属下无能,被那厮刺伤了手也就罢了,还让他跑了。请二公子责罚。” 谢轻晗道:“这个时候前来探营的必定不是稀松平常之辈,打不过也实属正常。不必放在心上,你没事才最重要。” “多谢二公子体谅。再有下次,属下一定不会让他跑了。” 剑心伸手去拿信,不料弥月的手一抖,信掉在地上,藏在信封下的三枚飞刺直奔剑心的面门,一枚射向眉心,两枚直取双眼。剑心侧身躲过,笑道:“深更半夜的,兄台还有雅兴试剑心的身手?” 唐伟凡喝道:“弥月,你干什么?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弥月并不答话,原本悬在腰间的长剑已出了鞘,划出一道刺眼的寒芒。他的招式怪异阴毒,不像中原的正统武学,似乎来自外域。剑心摸不清他的路数,找不到他剑术的弱点与破绽,只能见招拆招,边打边想制敌之策。 唐伟凡拍案而起,惊道:“你不是弥月!你究竟是何人?” 弥月嘿嘿冷笑:“可笑你身为一军主帅一城之主,连自己的贴身侍卫都认不出来,也难怪会丢了城池,沦为丧家犬。”说话间,他又已换了一套更为诡异的剑法,手上的力道也更加强劲了。“等你们都死翘翘了,老子再告诉你我是谁。” 谢轻晗好整以暇,背着双手看两人打斗:“萧尧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他自知在战场上赢不了我,便想以这种卑劣的手段获胜,真让我失望!” 剑心恨声道:“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行径,就不怕被人耻笑?” “胜者为王,谁敢嘲笑王?被嘲笑和践踏的历来只有失败者。” 唐伟凡挡在谢轻晗前面,质问道:“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陷我于不义?” “说什么屁话呢!你的知遇之恩虽重,又岂能重过圣上的再造之恩?我跟随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的恩情我早就还完了。”弥月接连刺出三剑,直逼得剑心连连后退。随后,他左手做了一个甩暗器的假动作,引得剑心用剑去挡,右手的剑则指向剑心的肚腹。剑心迅速收手,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他的剑锋。 见情况不妙,谢轻晗大声道:“来人!” “现在才叫人,晚了!附近的人都被我迷晕了,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应。”弥月笑道,“多谢你图清静,将营帐搭建在如此僻静的地方。不然,这么多人我还真不好下手。” 谢轻晗苦笑:“是我自作自受,没有听剑心的劝。之前刺杀我的人也是你?” “对,是我。可惜让你逃掉了!” “你就那么等不及?就不怕打草惊蛇,让我有了防备?” “我这也是没办法。自古君王都怕死,爱用替身糊弄人,我得先验明正身了才好下手是不?如果是假的,剑心就不会那么紧张。如果是真的,能杀就杀,不能杀也能探探虚实,挫挫你的锐气。再说了,蛇被惊了才会出洞,我也才能下手啊。” 谢轻晗道:“该不会你从未进城之前就一直盯着我吧?” 弥月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你片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视线。杀错人这种蠢事,别人可能会干,我弥月是断断不会的。” 剑心道:“唐将军,您赶紧护着二公子去前面找骠骑将军,这里交给我处理。” 唐伟凡拔剑在手,护着谢轻晗朝外面走去:“我会保护二公子,你自己留神。” 弥月想要阻拦,被剑心拦下:“你的对手是我,别找错了人。” 眼见着两人就要出营帐,唐伟凡突然挥掌猛击谢轻晗的背心。谢轻晗正与他分析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影响,根本毫无防备,被打得一头栽倒在地,转眼间已无动弹之力。紧跟着,唐伟凡的剑如毒蛇出洞,直扑谢轻晗的颈部:“对不住了!” “公子小心!”剑心抬手将手中的剑扔了过去,弹开了唐伟凡那致命的一击,救了谢轻晗一命。他这一分神,便没能躲过弥月的袖箭,被正中肩膀,血流不止。“唐伟凡,你这狼子野心的狗东西!枉我家公子那么信任你!” 唐伟凡笑了笑,并不生气:“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你怎么能说我是狼子野心?要怪就怪他识人不明。”他剑指谢轻晗的胸膛,面朝剑心,“我这个连环套还不错吧?终于成功地将你和谢轻晗分开了。不想让你的主子受苦,就乖乖束手就擒。” 剑心立刻收了手,任凭弥月点了他全身穴道,对他拳打脚踢:“老子要把谢轻晗扒光衣服大卸八块,然后吊在城墙上示众!” 唐伟凡道:“不可如此!再怎么说谢轻晗也是魔界的君王,可杀不可辱!” “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谢轻晗推开唐伟凡的剑,强撑着半坐起身:“好歹我也是魔界的王,我不想死得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真正的唐伟凡和弥月被你们弄去哪儿了?”他的嘴角挂着一缕刺目的鲜血,倒衬得他那张疲惫风尘的脸有点活气了。 “算时辰,那两个家伙这阵子应该已经喝完孟婆汤,在等着过奈何桥了吧。至于我们是谁嘛……”唐伟凡边说边揉搓面部,片刻后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专门为亲卫军劈柴整理杂务的老伙夫袁自在。这会,他的腰不弯了背不驼了腿脚也利索了。若不看他那双因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指关节,他很像一个屡试不中的落拓秀才,眼眉中有知书达理的温逊,也有才高八斗的清高,还有些避世绝俗的消极。或许你不喜欢他身上的杀气,但你一定会喜欢他总是挂笑的嘴唇和一举一动都像经过考量的斯文。“知道他是谁么?” “多半是你那个见人就躲,内向木讷,口吃耳聋的干儿子袁小山了。”谢轻晗打量着弥月,不甘心却又很佩服。“阁下好毅力,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潜藏了这七八年。” “不是我潜伏的本事好,是圣上英明。我来魔界前,圣上有严令,我的任务就是取得你的信任,像魔界的普通民众那样生活在你周围。不到紧要关头,不许有任何动作,因而你才察觉不到我的异常。” “萧尧看人的眼光还是那么厉害!你冷静,有耐心,心思缜密且头脑灵活,确实是当细作的好材料。” 第十卷:揽月2 弥月已卸去伪装,果然如谢轻晗所说,正是那个平时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袁小山。他龇着一口歪来倒去的细牙,狠狠踹了谢轻晗两脚:“承蒙照顾。小爷我也算过了几年虽操劳却相对安稳的日子。” “这些年,你们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为什么却没有动手?时辰未到?” “你说错了。我们试过很多次,怎奈你身边的人实在太机警了!下毒,没可能,因为但凡进你嘴的东西,剑心都要亲测;暗杀,没可能,你本身的功夫就很不错,而那些亲卫军更是万里挑一。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我们只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至于美人计,这个就更没可能了,因为你压根就不给机会。”袁自在的这番话说得颇为真诚,眼神中流露出羡慕之色,钦佩之意。“不得不承认,你有一群非常值得信赖的同伴。就是因为他们对你的忠心守护,我才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是无私的,利他的,滚烫且不求回报的。” “他们是我的骄傲与自豪,这一点毋庸置疑。说起来你也不差,你对萧尧不一样忠心耿耿?他怕你暴露,不让你行动,可你还是行动了,因为你想早点为他除去我这眼中钉。那次我巡视灾情,途中遇刺,应该也是你们在暗中作祟吧。” “没错,就是我们。只是可惜了了,被神隐族的那群夜鸟坏了大事,最终功亏一篑。” “神隐族?”谢轻晗似是不解地微微蹙眉,“连我都不知他们是谁,你又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你装傻?试问,屠魔台事件过后,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雪重楼不就是因为他们才死的么?他们现在不但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不计前嫌的救人英雄,早已扬名三界了。说到这个,我还正想问你呢!据我调查,神隐族会现身救人,是因为你和方星翊都用了蔷薇花信号弹。方星翊的信号弹是莫待给的,难不成你的也是?” “是或不是,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么?” “多打听点消息总是没坏处的。神隐族会给莫待信号弹并听其调动,说明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可世间从未有关于他们的传闻。这莫待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是神隐族的族长么?” “原来你是好奇莫公子的身份。好巧,你想知道的我也想知道。不如,你查出来了告诉我一声?在此我先行谢过。若你定要逼我给你答案,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既然二公子不愿意透露神隐族的消息,那我们来聊一点二公子知道的。莫待如此费尽心力处处帮你,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袁自在的剑尖对着谢轻晗的眼睛,似乎在考虑该从哪个角度戳下去才能溅出一朵漂亮的血花。“别说他是因为谢轻云,这话我是不信的。” “你先告诉我,你凭哪一点看出他在帮我?就凭那蔷薇花的信号弹?太牵强了吧。那东西虽然难得,但也不是独家,要仿制也不是没可能。即便不能仿制,只要它是用钱可以买到的东西,我就一定有办法拿到手。再者,你为什么不认为那东西原本就是我的?而神隐族会去芳菲林救人,也是看的我的面子?” 袁自在心想:神隐族长居黑暗之森,谢轻晗与他们搭上线也不是不可能。且谢轻晗素来疼爱谢轻云,给了他信号弹防身,而谢轻云又与莫待情同手足……嗯,这个解释合理。“这么说起来,仙界是欠着你的人情了?” “不行么?谁规定了只能是我们欠仙界的?”谢轻晗着重强调了“我们”二字,自然地将袁自在归于己方。“仙界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总觉得不靠他们的施舍我们就活不下去。偶尔让他们也承受一点我们的恩惠,挫挫他们那唯我独尊的张狂劲,不也挺有趣么?” 袁自在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笑意,剑稍微往后缩了一缩:“这一点你倒与圣上同心。说回正题,我想知道莫待的真实身份。” “我说了,无可奉告。你问多少遍我都是这个答案。” “二公子是知道但不想说,还是压根儿你也不知道?” “有区别么?”想了想,谢轻晗又说,“好像还是有点区别。那好吧,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只知道他精通医术,武功奇绝,与轻云交好。” “二公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他师出何人?” “当初他来天慕山,我找人调查过他,一无所获。怎么,萧尧也在调查他?” “是。”袁自在顺嘴答道,“圣上怀疑他是……”他猛地住了嘴,颇为恼怒地道,“你套我话?” “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谢轻晗调整坐姿,面无惧色。“选在这里动手杀我,是萧尧的主意?他想让我在老地方再品尝一次败北的滋味。” 袁自在有点感慨:“圣上果然没说错,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不但了解他,也了解你。你是十二龙卫之一,排行第五。你与袁小山不是父子,他是你的下属,是配合你行动的人。” 袁自在脸色一变,挥剑朝谢轻晗砍去。与此同时,袁小山也动手了。 谢轻晗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身,笑得鄙夷:“被人拆穿了身份就恼羞成怒,龙卫就这等修为?”他挺身起立,弹出几点真气,解了剑心的穴道。“这里用不着你,去旁边歇着吧。” 剑心听话地坐到旁边包扎伤口去了,完全无视虎视眈眈的袁小山:“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是不服气被我骗了?” “刚才你们是故意示弱?” “是啊,故意的。论演戏,我的演技可不输你。这还得感谢你那英明伟大的圣上,要不是他一天到晚派人到魔界监察这个,窥视那个,我也没那么多锻炼的机会。” “演技好不如功夫好。等小爷我杀了你,看你还嘴硬。”袁小山的胳膊刚抬起来,就又耷拉了下去——准确地说,是被硬生生地折断了。两声脆响后,他的两条腿也断了。再看谢轻晗,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动也没动。 袁自在没有动,只死死盯着谢轻晗的一举一动,将他看了又看。 见袁小山痛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剑心调侃道:“刚才你说这地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我信。因为我家公子是斯文人,声音不够大。不过,你叫得这么大声,聋子都应该有感觉了。”话音刚落,周围人声四起,灯火通明。原本被迷晕的亲卫军都醒了过来,全副武装将营帐围得风雨不透。剑心对谢轻晗竖起大拇指,把他能想到的夸人的词都用上了:“算无遗策,克制冷静,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佩服,佩服!特别是这招引蛇出洞,将计就计和反客为主,实在是玩得漂亮!” 谢轻晗笑道:“你再夸下去,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想要我给你钱。” 早有人上前废了袁小山的武功,堵了他的嘴,将他关押起来等候审讯。 袁自在道:“原来你早有防备!他们是假装被迷晕了引我上钩!” “是。你既然知道亲卫军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为何还会相信他们的警惕性那么差那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教过你,太容易得手的东西不是诱惑就是陷阱么?” “一招错,满盘输。我认了。”袁自在终于结束了对谢轻晗的打量,“我敢肯定,你不是谢轻晗,谢轻晗没有这么好的功夫。你是谁?你是什么时候顶替的谢轻晗?” “我就是个打杂的,路过魔界顺便挣点钱给我家公子花,阁下不必介怀。” 袁自在看着揭去面具的谢轻晗,惊道:“你是顾长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阁下见多识广,连烧菜做饭的也认得,在下深感荣幸。”顾长风迈步走到帐外,见众人早已留出一大块场地用作打斗,失笑道,“二公子那般老成持重的人,带的兵倒一个个都是好战爱斗的。” 剑心笑道:“都是刀尖舔血的人,有谁不爱看高手过招呢?这些人都是跟随公子多年的亲卫军,知道规矩。不管今晚这里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泄露半个字,顾兄尽管放开手脚。” 袁自在冷笑道:“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能够赢过我?” 剑心道:“如果他赢不了你,我们就有主帅被杀,撤兵义和的危险,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顾长风笑道:“小公子抬举我了,我还真不确定能不能赢他。袁自在,要不然咱俩来赌一把。你赢了,我放你走。我赢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很想同意你的提议,不过没这个必要了。就算谢轻晗不追究,你肯放我走,我也没命继续活着。倒不如你我各凭本事,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蝼蚁尚且贪生,你又何必自暴自弃?想活下去总会有办法。” “这话有道理,可惜不适合龙卫。”袁自在凄然一笑:“十二龙卫能力卓越、所行之事皆机密、又权力滔天,那为何圣上不怕我们一入江湖,便不听管束?因为我们是活死人,想活就得乖乖听话,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苏舜卿被喂了尸蛊,就觉得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可尸蛊在龙卫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家公子医术卓绝又爱才,只要你肯弃暗投明,他一定会救你性命。” “你我素无交情,又是这针锋相对的敌对关系,为何你还要这般劝我?” “我家公子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饶别人就是在帮自己。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能让别人活就别逼人上绝路。之前你也说了,为了有个清白不受怀疑的身世,你成为龙卫后没执行其它任务就被萧尧派往了魔界。且你在魔界生活的这些年,安分守己,与人为善,并未犯下非死不可的罪恶,你有资格活着。” “早就听说莫待行高于人,我总盼着有朝一日能与他见上一面,一睹其风采,奈何没有机缘。”袁自在注视着顾长风,眼中皆是赞赏,“看你的气度便知他错不了。你有福气,跟了个好主子。” 顾长风开怀笑道:“就凭你这句话,我留你全尸,替你下葬。” “大恩不言谢。”袁自在抽出一管五孔箫,用袖子细细擦拭。“老伙计,再陪我最后一回吧!” 顾长风接住剑心扔过来的布袋,取出一支墨绿色的长笛:“你用箫,我用笛,倒也登对。” 袁自在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这笛子看着顺眼。是你的?能借我看看么?” 顾长风略微思忖便同意了:“是我家公子的。他不喜欢用剑,就用这个做了武器。” 袁自在摸着笛身,双眼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你可知道这笛子是什么做的?” “不知道。公子并不宝贝它,有时候还拿它砸核桃、当赌资,寻常得很。”顾长风想起灵犀的待遇,暗自笑了,心想:是我疏忽了。这东西说不定还真是大有来历。 “灵犀他不也没多宝贝。”袁自在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我本打算以幻术与顾长风一较高下,眼下看来,是大可不必了。我认输,甘愿领死。不过,在死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讲给顾长风,还请剑心公子行个方便。” 剑心踌躇着,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顾长风道:“没事的,就依他所说。” 剑心一个眼色,亲卫军立刻散去,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兵没有动。 袁自在看了那老兵一阵,叹道:“二公子的易容术已入化境!” “你的眼力也很犀利。”谢轻晗在剑心的帮助下弄干净脸上的妆容,边脱外衫边问,“长风,需要我回避么?” “不必。”顾长风笑了笑道,“听故事人多才热闹。” “这不是故事,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袁自在将笛子还给顾长风,正色道:“这是用九尾灵狐和万蛇之王的骨头做成的骨笛,四海八荒仅此一支!” “九尾灵狐?万蛇之王?这么玄妙的东西我家公子怎么会有?”顾长风翻来翻去看那笛子,很难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这骨笛可有什么说道?” “狐与蛇,神性都极高,魔性也极强,自古以来就被视为兽中异类。据史料记载,修成九尾的灵狐神性可比肩天外天的原始神尊,其骨坚如龙鳞,乃至阳至纯之物;修成九头身的蛇王魔性不输魔族的先祖混世老祖,其骨柔若蒲柳,乃至阴至邪之物。用他们的骨头做成的笛子,被称为无相。持无相者,若非大奸大恶,便是大智大善,资质平庸者不可持。” “为何资质平庸者不可持?”顾长风心生不安,掌心出了不少汗。 “资质平庸者,精通不了天下最高深的幻术,练不成旷世的内功,也难有百折不挠的意志,而这些都是操控无相的必要条件,缺一不可。不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无相在他们手里就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笛子,发挥不出杀神弑佛,颠倒乾坤的力量。不过,即便只是普通的笛子,当持有者心怀恶念,欲壑难填,又定力不够时,同样会生出心魔,被狐与蛇的魔性蛊惑、吞噬,从而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顾长风的心狂跳,好大一阵都沉默不语。 第十卷:揽月3 谢轻晗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为何会断言四海八荒,仅此一支?” “此物兼具魔性和神性,一旦出现第二只,之前的那一只便会自毁。所以才有无相无双,世间绝唱的传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算是投桃报李,答谢顾长风留我全尸。我是将死之人,没有恶意,信与不信随便你们。” “按你这个说法,这笛子应该是绝世宝贝,为何没人跟我家公子争抢?” “原因很多,只一条就足够:莫待一介江湖白衣,谁会相信他有那么大本事能弄到九尾灵狐和万蛇之王的骨头,还将它们融为一体,做成笛子?” “这倒是句实话。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对无相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平生的愿望是开一家私塾,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这一生,我不练功的时候我都在看书。说句托大的话,我读过的书不比慕无双少多少。只不过,他读的多是名家典籍,而我研究最多的是轶闻稗史。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皇家书库里发现了一本古老的手札,上面有无相的详细记载。我把它拿给圣上看,圣上看完就把手札烧了,说不祥之物不应该存在于世。又说,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去碰自己驾驭不了的东西。我很奇怪圣上的反应,却没敢多问。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查到有关无相的资料,连野史类的只言片语也没有。” “若不幸被无相的魔性反噬,可有化解之法?” “解法在巫神门,具体怎么操作没有详细的描述,只说必须要有人心甘情愿献祭,而且献祭之人还得是至阴至阳之躯。说白了,就是以物易物。毕竟,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要想得到就得先付出。可是,天下哪有至阴至阳的人?”袁自在又定定地看了顾长风片刻,颇为无奈地道,“我看你顺眼,就再多说一句。若有一天你看见莫待倒吹无相,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不然会日月无光,天下大乱!而莫待也很难全身而退,轻则迷失心性,与魔为伍;重则粉身碎骨,命丧黄泉!” “倒吹?”顾长风忙将无相倒过来看,没看出异常。“这要如何倒吹?” “目前无相还处于封印状态,你又不懂解除封印的法门,自然无从知晓这倒吹之法。莫待懂。”袁自在整理好衣服,又重新束了发。“你来之前应该已经得到情报,知道我擅长幻术。莫待让你带着无相来,不是为了打赢我,是赌我认识无相,并以它来敲打我。他是在提醒我要知难而退,别不知好歹,到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我领他的情,就在这里自裁吧!” “等一等。”谢轻晗道,“万一你不认得无相,硬要与长风过招呢?无相被封印了,长风虽强却未必能赢你,领情一说我该怎么理解?” “我打赢了他又能怎么样?任务失败,我早晚都得死。与其被抓回去受尽折磨而死,还不如在这片葱翠老林里体面的上路。这体面是我想要的,却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而是莫待给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情。再者,莫待敢让顾长风拿着被封印的无相来,就说明他根本不担心顾长风打不赢,更不怕我逃跑。若我侥幸获胜脱身,估计不出三日,也就会身首异处。为了心惊胆战地苟活三天,丢了最后的体面,不值,大大的不值。” 谢轻晗道:“你看事如此通透,又满腹锦绣,若愿弃暗投明,我必定重用。” 袁自在揖手谢过:“我自小孤苦,四处漂泊,在魔界住的时间最长。要说对魔界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假的。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扎根魔界,开堂讲学,做个老夫子。可惜,我没得选。” “你可以选。既然长风承诺了莫公子会救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他能解毒,也能护我一辈子?圣上不知道埋了多少暗线在我周围监视,我逃不掉的。” 顾长风叹道:“十二龙卫活得也挺不容易!” 袁自在笑了:“顾掌柜宅心仁厚!二公子,你要如何夺取融御?” “你总是待在伙房,才没发现我带的兵少了许多。在唐将军开城门前,我已派出两支队伍分头行动,一支小分队扮成唐将军的人到融御求救,另外一队人马则在半道设伏。融御的主将是个赤心热血的好男儿,与唐将军又是刎颈之交,他必定会施以援手。而这部分援军的数量最多不能超过融御驻军数的半数,多了融御就危险了。我清楚双方的兵力,我设伏的人马远远多于他派出的援军,这场伏击战我方必赢。当然,要拿下融御光靠这个肯定不够。因此,我还派了一支精锐绕小道蹲守在融御的后门,断了他的退路。只等我大军一到,便一前一后同时发动攻击,形成合围。如此,融御可取。” “最后一个问题,圣上迟迟不肯向融御增兵,是不是你暗中使了手段?” “你的圣上你还不了解么?有没有我的手段,他都不会同意增兵。我不过是让他把这件事做得更彻底了而已。” 袁自在仰天长叹:“一个王朝的覆灭,原因不外乎为君的昏庸无道,无心朝政;为臣的贪腐懒政,鱼肉百姓。如此,君不君,臣不臣,民怨载道,内忧外患,江山易主。圣上有才却志不在此,这天下该是你的!”他走进不远处的小树林,背对众人,举头望月,自言自语道:“袁小山留不得,他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和苏舜卿是磕过头的兄弟,他被抓,苏舜卿一定会有动作。当年,若不是苏舜卿在袁小山面前说慕连城的不是,好端端的,圣上又怎么会突然下诏血洗凤舞山庄?凤舞山庄遭难,始作俑者其实不是圣上。” 顾长风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不是萧尧早就疑心凤舞山庄图谋不轨,欲除之而后快,区区一个袁小山又岂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若不是萧尧有心杀人,又何必递刀给旁人,还要赶尽杀绝?说到底,苏舜卿也好,袁小山也罢,都是借口。有没有他们,凤舞山庄都躲不过他的毒手。正所谓君心不正,天道不存。天道不存,民将焉附?不管凤舞山庄如何声名显赫,终究不过是江湖帮派,拿什么跟一国之君斗?你到死都还想着为萧尧正名,忠心可嘉,是条汉子。” 袁自在沉默一阵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相信圣上只是一时糊涂。” “他的一时糊涂就该让别人承担抄家灭门的痛苦?他应该明白,同样一句话出自普通人之口和帝王之口,完全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概念,他不该有这糊涂时刻。”顾长风有意无意地扫了谢轻晗一眼,“这天底下谁都可以犯糊涂,唯独君王不可有,这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作为君王该有的觉悟。” 任袁自在满腹经纶,一时也找不到辩解之词。他回想自己的一生,有报国之心,安民之志,经世之才,却像老鼠一样一辈子生活在暗处,到最后还死得这般窝囊,不禁生出白活一世的不甘与悲凉。“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愿做这山中林木,看四季风景,守风华大地!”他咬破口中毒药,一头栽进黑暗中,命丧当场。 剑心感慨了一番,命人好生看守袁自在的尸体,天亮后再埋葬。 “就埋在那棵老杏树下吧,让他做个见证。”谢轻晗见顾长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了四周一眼。剑心立刻退到三丈开外的地方,替两人警戒。“为何事忧心?” “这几天我总是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我担心公子那边有事发生。” “袁自在的话有待考证,你不必过分担忧。莫公子吉人天相,遇事必会逢凶化吉。况且昨天咱们才收到了他的传讯,也没发现有异样。” “你不了解我家公子。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会让下属为他担心的,尤其是在执行任务期间。豆蔻来的时候我总感觉不对劲,她好像有心事。”顾长风很是烦乱,眉头越锁越紧。“这感觉十多年前我有过一次……” “十多年前?”谢轻晗的心狂跳,“我这里大局已定,你现在就起程,回他身边去!” “不行。在你与萧尧决出胜负前,我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守在你身边。这是公子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顾长风振作精神,笑道,“二公子放心,我相信我家公子的能力,他会处理好所有的麻烦。” 谢轻晗审视着顾长风,见他神色坚定,由衷地道:“从前轻云常说,你与莫公子的感情世间难觅,无人可以取代。我总觉得他言过其实。今日,我信了!当真再难有一对比你们更美好的人了!”他眼底飘过一丝落寞,笑容却不减分毫。“说到轻云,我想起一件事来。他要我转告你,他酿的酒快好了,等你们下次见面时请你喝个痛快。” “我刺了他一剑,他还请我喝酒,够大度的。” “他还说,若没有那一剑,他留在琅寰山的理由便不够充分,他多谢你。” “很早以前公子就叮嘱过我,说轻云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人,倘若将来他有违背常理的行为,那么就顺势而为之,助他一臂之力。其实公子很内疚,说是因为他的原因才迫使轻云做出那样的决定,他非常不希望轻云留在琅寰山。” “轻云是成年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他与雪千色的婚事,无论我们怎么反对,他还是执意要娶。我知道,他是为魔界着想,想为我一统天下扫清障碍。可他不知道的是,哪怕在魔界最艰难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要牺牲他的爱情去换得一个庇护。从未!” “这些话你跟他说过么?” “说不说结果都一样。谁会相信一个机关算尽,一心复国的君王,对家人的情感从来没有改变,还盼着兄弟婚姻幸福?”谢轻晗的眼神格外孤独凄凉,“我注定无法自由婚配,与心爱的人携手白头。如果我兄弟所娶之人即所爱,在我也是一种安慰,不是么?” “你应该让他知道你的心,哪怕他不信,你也要说。这世上的误会大多是你不说,我就不问,还自以为是尊重对方。其实,越是亲近的人越要多沟通,要把内心的想法真实地表达出来,毕竟谁都不会读心术。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的想法,只靠揣测难免发生误会。误会多了,就是隔阂,会影响彼此的感情。老话说得好,再深厚的情感也经不起三次猜疑。不是么?” “有道理。你会把你的想法直白地讲给莫公子么?” “只要是跟公子有关的事情,我都会说。当然,公子也一样。我俩之间有过不愉快,但从来没有误会。二公子,你一定要学会表达。下次见到轻云时,你就跟他说你很想念他,也很担心他,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谢轻晗笑了:“恐怕他得跟在我屁股后嚷嚷一整天,说我是个假哥哥。” 一声鸟叫由远而近。顾长风大喜:“豆蔻!豆蔻来了,公子有消息了!” 谢轻晗没少收豆蔻的传信,彼此也算是老相识。等豆蔻稳稳地停在顾长风的腕上,他笑道:“好久不见!” 豆蔻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低头梳理羽毛。 顾长风道:“二公子不是外人,有事你就说。” 豆蔻闷声不响,过了好半天才道:“雪凌寒要娶南宫敏敏过门了。” 谢轻晗与顾长风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茫然的眼神很好地说明了他们对这件事的怀疑和接受无能。豆蔻不干了,气得直叫:“你俩是没听清楚还是怀疑消息的真实性?我说雪凌寒那个死没良心的辜负了公子!他要娶别人了!” “谁?”鸟语宛如惊雷,吓得顾长风又慌又乱:“谁要娶谁?雪凌寒娶南宫敏敏?你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喜帖都发下去了!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 “明天?你胡说!公子呢?公子在哪儿?他怎么样?他还好么?” “怎么样?能怎么样?如果能吃能喝能睡就算好的话,他挺好。” 顾长风的身子晃了晃,眼睛红了。豆蔻扭头看着别处,轻声抽泣。 谢轻晗想到了谢轻云,心中很是惋惜:“豆蔻,你是背着莫公子偷偷出来的吧?你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长风,看他有没有办法安慰莫公子,是不是?” 豆蔻两眼泪水汪汪的:“公子不许我跟你们讲,还自掏腰包买断了千机阁的消息,说不能因为他的事乱了你们的心神。这件事瞒到现在已经瞒不住了,小道消息满天飞,只是你们忙着行军打仗,没注意罢了。”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看还能不能补救。” “太晚了,神仙也补救不了!他们已经决裂了,而且这场婚事已经昭告三界,没可能再更改。”豆蔻喝了水,怯怯地看着顾长风。“起初我也不相信。后来,我多方打听,总算弄明白了。这件事要从雪千色和谢三公子从溟海宫回到琅寰山说起……” 此时夜色四合,露气渐沉。谢轻晗和顾长风在豆蔻的讲述中,听了一件湿漉漉、沉甸甸的情事…… 第十卷:揽月4 光明宫的后花园里,一个容貌俏丽的侍女正目不斜视地忙着收拾残花败枝。为了不打扰正在发脾气的人,她乖觉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快点整理完,也好尽早逃离现场。 南宫翾抱着一只阴阳眼的猫,一手摸着它乌漆墨黑的毛,一脸讨好的笑。哪知那猫是个傲娇又不解风情的,根本不理睬她的示好,还颇为厌烦地躲开了她凑上去的娇艳动人的红唇。 大概是越紧张越容易出错,那侍女一个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碎瓷片,划伤了脚。她轻轻嗳了一声,又连忙紧闭双唇,将受伤的脚藏到裙子下。 南宫环越发生气了,提脚就踹:“没用的玩意!要你何用?” 南宫翾动了动手指,南宫环的脚踹在了旁边的树干上,疼得嘴角一抽。再看南宫翾,还在求黑猫赏脸亲自己一下。 “姐,你干嘛打我?是这丫头自己不中用!” “不中用她也是我的人,你最好别把爪子伸得太长。”南宫翾眼皮都没抬,又撸猫尾巴去了。“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死心吧,没戏。” “雪千色那货的名声比我还臭!我要是娶了她回来,肯定家宅不宁,火神门的声名也会被败得精光!姐,我求你了,别让我娶她行不?” “不行,不行,不行!你就是再求我一千次一万次也还是不行。南宫环,既然你左一趟右一趟地来找我,我也索性把话给你挑明了,省得你觉得这桩婚事你多吃亏似的。”南宫翾鄙夷又嫌弃地将凑到跟前的南宫环踹到一边,“别嬉皮笑脸的,离本姐姐远点!” 南宫环一点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又凑了过去:“可是明明就是我吃亏了呀!” “你是不是以为雪千色很想嫁给你?我要是她,我宁可嫁给一头猪也不会嫁给你!猪起码还能杀了吃肉卖钱,再不济也还能当枕头用,你说你能干什么?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斗鸡遛狗……活到现在你干过一件人事么?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要不是火神的儿子,别说雪千色了,你打光棍都会被嫌碍眼。” “翾翾,别这么说你弟弟。”南宫哲陪着笑道,“环儿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吧?” “老爷子,既然您已经把火神门交到我手上了,就好生歇着吧。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您老人家就甭操心了,我会从火神门的利益出发,处理好每一件事情。当然,如果您觉得我处事失之偏颇,担不起掌门之职,也可以现在就赶我下台。” “爹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就是这个……环儿都说他不喜欢了,你就别强迫他了吧。” “强迫还是要强迫的,不然他永远不知道做人其实很不容易。”南宫翾笑眯眯地道,“老爷子,您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他不是担心火神门的名声,是怕自己驾驭不了雪千色,没办法再继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说得对不对啊南宫少爷?” 南宫环嘟囔道:“对什么对,哪里对了?我胡作非为干她屁事!” 南宫哲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别说话:“翾翾,婚姻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环儿虽然不乖,好在他是男孩子,淘气点就淘气点了。那雪千色可是女孩子,成天惹是生非,活脱脱就是一个搅家精!不是我护短,像她那么难搞的女子真不适合娶回家当老婆。” “此话差矣!老爷子,您不觉得这俩货是破锅配烂盖,天造地设的一对么?都混账,都自私,都狠毒,都爱狗仗人势而且还没有自知之明。所以啊,当初方清歌说要把雪千色嫁过来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若是他俩结成夫妻,祸害彼此就够了,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折腾旁人,多好啊!这是多大的一件功德!我堂堂火神门的掌门人,怎么能放弃救苦救难的机会呢?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让千千万万的男女早日脱离苦海,你就忍一忍,认了吧!姐姐我替他们谢谢你。” “爹!您听听四姐这话!她摆明了就是欺负我!” 南宫哲眼皮一耷,双手一摊:“你就别叫爹了,我叫你爹行不行!我早就说了,你娘寻死觅活都没能让你姐改变主意,你爹我的这张老脸就更不可能了。你不信,非要我来说情不可!现在你信了吧?我……我找我那帮老伙计下棋去了,懒得管你这档子烂事!”他竖起大拇指摸了摸鼻子,很生气地走了,边走边叨叨:“这日子没法过了!以后谁再让我来当这夹心糕饼,我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 “老爷子慢走,不送。”南宫翾勾勾手指,将南宫环唤到面前,阴恻恻地道,“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将掌门之位传给我么?” “老爷子的心思谁知道?多半是他老糊涂了。” “老糊涂了还能溜得这么快?其实啊,这里面有一半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我哪里来的功劳?” “人头猪脑,就知道你听不懂。趁我今儿得闲,就好好跟你掰扯掰扯,省得你以后再来烦我。”南宫翾边说边将双腿翘上桌子,以便黑猫躺得更舒服。“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大哥忠勇勤奋,二姐内秀贤淑,三哥机敏刚直,我嘛马马虎虎。轮到你了,也不知道南宫家的祖宗是怎么保佑的,竟让你投胎转世成了爹娘的老来子。从小,你就嘴甜会来事,哄得娘心花怒放团团转。哥哥姐姐稍微规劝你几句,就被娘骂得狗血淋头,恨不得自扇耳光。老爷子是个明白人,知道慈母多败儿。他想管束你,让你走正道,奈何架不住老妻护短,三天两头地跟他撕闹,他也就只能拼着被外人戳脊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以致于你有恃无恐地将那点人性都作没了。说白了,根本用不着雪千色,火神门的名声早就被你败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是众仙门看在老祖宗和老爷子的份上,留着几分情面不戳穿罢了。”见南宫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露出了几分得色,南宫翾忍住踹人的冲动继续道,“老爷子卸任时,本打算在大哥和三哥中选一个继承人,毕竟他们是南宫一族里最优秀的两个孩子。没想到啊,两位哥哥竟一起拒绝了,理由是他们搞不定你。啧啧啧……听听,听听!这话要是传出去,得笑掉多少人的大牙!老爷子威逼利诱也没能改变他们的心意,只得放弃。无奈之下,老爷子就想着在嫡系里选一个,再不行旁支也可以。结果……嚯,嫡系和旁支硬是没一个人愿意,就好像这掌门之位比那上古妖兽还可怕。就这样,掌门之位落到了我这个原本只想把南宫家的生意做到四海八荒的人身上。” 南宫环哼道:“是他们自己没本事,统领不了火神门。干嘛赖在我身上?” “你说谁没本事?你良心坏掉了脑子也跟着坏了?大哥为什么差点丢了性命?三哥的腰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伸直?嫡系里那几位一身伤病的叔伯兄长,旁支里那两个残了的小小子,他们又是为了什么?那还不都是为了火神门,为了除妖降魔,护百姓平安!你有几根舌头敢说他们没本事?谁给你的胆子!”南宫翾声色俱厉,目光跟淬了毒一样,“你以为火神门的名望都是靠祖宗庇佑得来的?不是!靠的是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南宫环,我警告你,我可以容忍你偶尔的放肆,但若再让我听到你此种言论,你就自废修为,给我滚出火神门!” “凶……凶什么凶?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你最好记住你刚才的话!”南宫翾又是那副笑容可掬、娇俏迷人的模样。“其实两位哥哥的担心不无道理。搞不定你这瘟神,火神门的声誉名望就很难回到从前,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会在哪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惹出要命的官司来。不过,好在有我。咱俩从小就打,一路打到大,我脸皮厚不怕被人说以大欺小,也不怕被娘指着鼻子骂,更不怕你制造麻烦掣肘。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打架,不过你得先料理好后事再出手。因为,无故对掌门人拳脚相向,死罪。” “四姐,四姐,我的好四姐……”南宫环哭丧着脸,就差没下跪了。“再怎么说,咱俩也是从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你真要我娶那母夜叉?” “即便她是母夜叉,那也是三界中家世最盛血脉最纯最好看的母夜叉,亏了你什么?你还别看不上人家。雪千色再坏,也不会像你一样,连自己人都打。”南宫翾回头看看受伤的侍女,笑道,“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给那丫头当医药费。” “凭啥?她受伤又不是我弄的!凭啥让我给医药费?” “你不发脾气摔碎花盆,她会受伤么?摘还是不摘?” “摘摘摘……这哪里是光明宫,分明是黑心肝的黑店!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南宫环摘光身上的佩饰,气冲冲地甩手走了。 随行的小厮嘟囔道:“掌门也真是的!胳膊肘往外拐,干嘛要答应方清歌?” 南宫环道:“你懂什么?四姐有四姐的计较,她肯定会帮我。” “她的计较就是搭上您的终身幸福?就没见过这么当姐姐的!” 南宫环双眉倒竖,回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我姐怎么了?我姐哪里不好了?我姐做事轮得到你来说?没尊卑的东西!活腻了!” “您刚才不也在抱怨掌门人无情?” “我说过吗?她是我姐,我可以说她,你没有资格!”南宫环揪着那小厮的耳朵,边打边骂,吵吵嚷嚷地出了光明宫。 香浅从一株花朵繁盛的古树后转出来,望着远去的南宫环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和南宫翾差不多的身量,穿着打扮也非常相似,只是衣服的颜色差别很大。她专挑花草密树木多的地方走,脚步轻得像没有重量的猫。 园子里,南宫翾唤过那侍女:“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只要他欺负你,你就可劲地叫,不惨也要装惨,真惨就要像情郎被人抢走了那么伤心。刚才你的声音不比蚊子声大多少,早餐没吃饱?下次记得要大声点,我才可以狠狠敲他一笔,记住了?去清洗伤口吧,这些物件都归你了。” 那侍女谢过恩赏,满心欢喜地退下。冷不防香浅突然跳出来,哇的一声,吓得那侍女一哆嗦,差点摔了捧着的配饰。香浅拨了拨一串玉饰,笑道:“哟,又敲五公子的竹杠了?东西不多但值钱,看来这位爷今儿闯的祸可大可小。”她说笑几句,打发走那侍女,凑到南宫翾耳边耳语。 “当真?”南宫翾秀眉一挑,“没看出来嘛,胆子这么大。消息属实?” “我已经派人查证过了,千真万确!”香浅拿出一张绢条,小声道:“这是在宫门口的树下捡到的。” “雪染墨色,以子易子。”南宫翾念着绢条上的字,凝神不语。俄而,她展颜笑了:“好一个以子易子!这笔买卖,甚合我意!” “姑娘,是谁在向咱们通风报信?” 雪千色才离开溟海宫多久,消息就送到我这里来了。还没到摊牌的时候呢,这人做事就这么明目张胆了。从前的沉稳算计都去哪里了?虽说沉稳不在了,这损人不利己的行事风格却还是这般旗帜鲜明,果然是打个哈欠都可能要人命的主。兜这么大一个圈子送我这么大个好处,他图什么?又在算计什么?南宫翾拍着黑猫的脊背前思后想一番,确定按照绢条所说行事不会给火神门添麻烦才说:“无须在意此人的身份,只要他对咱们无恶意就行。既然他好心把主意送到我面前,我不用就太不近人情了。这消息传到你我这里就行了,不许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为何?方清歌明知雪千色已破身,却还想把她嫁进火神门,简直太不把我们火神门放在眼里了!咱们应该揭了她的脸皮,让她颜面扫地!” “颜面扫地又如何?方清歌还是方清歌。”南宫翾将绢条缠在猫尾巴上,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雪重楼的事她都能谈笑风生地面对,她又岂会在意颜面扫地这种小事?既然她削尖脑袋都想与火神门结亲,借此让两家的关系得以和解,我成全她就是。不过,得换个人。” “换人?换谁?谁人能换?” “雪凌寒。我要他娶我二姐。”南宫翾放下黑猫,舒服地伸胳膊踢腿。“想当年,雪凌寒当着仙界的人拒婚,让老爷子下不来台,害得我二姐沦为仙界的笑柄。这件事一直是老爷子的心病,也是我的心病。如今,我要让雪凌寒风风光光地把我二姐娶进门。我想,送信给我们的人也是这个心思。” 第十卷:揽月5 “我明白了。这样既能促成两家联姻满足了方清歌的愿望,还能拆散雪凌寒与莫待。这不但是方清歌想要的,同时还卖了我们一个人情。可是,雪凌寒对莫待情深,他怎么可能同意娶二小姐?” “这个问题自有方清歌出面解决,不需要你我操心。在这场联姻中,雪千色这个火药桶不可控因素太多,适得其反也不是没可能,而身份更为贵重的雪凌寒则更能取悦我们,况且他也是帮助方清歌从火神门捞到更多好处的最佳人选。我打赌,方清歌原本就有心让雪凌寒娶我二姐,只不过那时候差一个契机,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才让雪千色嫁给小五。如今时机到了,你认为她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不会,绝对不会!送信的人是把方清歌琢磨透了的,他这一举两得的法子可太对方清歌的胃口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拆散那对苦命鸳鸯。啧啧啧,真不愧是掌控琅寰山多年的女人呐!儿女幸福,说毁就毁。够狠,够绝!” “要论狠绝,还得是出主意的这位爷,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各方达成目的。这一石三鸟的计策……不对,很可能还有鸟儿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谢轻云?” “这能有谢轻云什么事?” “你忘了,是谢轻云救了雪千色。你该不会以为这纯属巧合?雪千色那个倔脾气,她心里若没有谢轻云,恐怕宁愿当场惨死也不会让谢轻云碰她一下。魔界和仙界联姻?呵,有点意思!这是先给方清歌发了一颗糖,然后又朝她嘴里塞了一坨屎啊!厉害,厉害啊!小女子心服口服,甘拜下风!”南宫翾很为自己没有得罪过萧尧而感到庆幸,她忽然就信了季晓棠曾说过的一句话:要论脑子,十个老季也抵不过一个萧尧。当时她不以为然,认为季晓棠言过其实,现在才知道那句话不是谦虚,也不是夸赞,而是在说事实。“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写信这种小事情交给我就好了,又何必劳您大驾?” “这信必须我亲自写。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这八个字誊抄一遍。” “那何不将这绢条直接交还给方清歌?一来暗示她这件事不只我们知道,在她的心上扎根刺,二来也能表明不是我们主动挑事。” “不能那么做。这绢条和字迹有可能暴露送信人的身份,这不等于我拿了别人给的好处却还在背后捅刀子么?我又不是方清歌。” “姑娘说的是。这封信我去送吧!”香浅笑道,“我知道怎么做不但能让方清歌愉快而迅速地咽下这坨屎,而且还能让她觉得其实这屎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吃。” “就知道你一点就通。”南宫翾摸了猫屁股一把,边抄写边合计。待香浅走后,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确定身上没有沾猫毛,拎着一篮子水果看南宫敏敏去了。 香浅到达琅寰山时,方清歌从倚云殿回到瑶光殿还没多久。她想着即将举行的大选,想着雪千色的婚事,想着可能出现的局面,直想到心乱如麻也没想出万全之策,恨不得将萧尧生吞活剥了。这时,有人来报,说火神门的特使求见。她心知不妙,一面命人将香浅迎到水榭稍候,一面思考对策。到了水榭,她屏退伺候的侍女,只留一名心腹在远处守望。 不等方清歌寒暄,香浅先发话了:“仙后,这是我家掌门给您的信。”她站得笔直笔直的,没行君臣之礼,连简单的抱拳礼都没有。 方清歌没有责问,看完信后笑问:“南宫掌门何意?” “仙后是在问我?”香浅阴沉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我只负责替掌门送信,其它的一概不知。掌门说了,如果仙后看不懂她的信,就去问三公主。如果三公主也看不懂,不妨问问谢轻云,他应该知道得比较清楚。” “南宫掌门把本宫弄糊涂了,我仙界的事为何要问谢轻云?” “这个就得问仙后了。”香浅冷淡不满的样子显然不像不知情。“对了,掌门还让我带句话给您:可千万别把一件双赢的好事情搞成了丑闻。就这样。” “大胆!南宫翾也未免太放肆了!她这是在教本宫做事么?” “仙后言重了。”香浅冷笑两声。“若非有人想欺辱我火神门,掌门何至于此?掌门隐忍不发,已经给足了您面子。您可千万别再往掌门头上扣屎盆子了!真惹翻了她,保不齐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她那小红炮仗朝天椒的外号可不是白得的。到那个时候,可就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别忘了,您想与火神门结亲的初衷是想让火神门重新参与到仙界的事务中来,同时借助火神门的力量巩固您的地位,可不是为了在这里跟我一个奴婢斗气耍威风。” “你敢威胁本宫?”方清歌原本就有气,这会更是怒气涌喉。 “我没有这个意思。仙后实在要这么想,我也拦不住。”香浅无所谓地笑道,“仙后就是一掌拍死我,又能如何?三公主迟早不得嫁人?” “是女人就得嫁人,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嫁。” “听闻三公主心悦谢轻云,不知是真是假?如果传闻是真的,仙后何不成全了她?我知道仙后向来看不上魔界,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魔界财大气粗,如日中天,问鼎中原只是时间问题,且谢轻云本身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更不说他还靠着季晓棠这座大山,与梅先生的关系也不错,还有很多家世显赫的江湖朋友。招他做女婿,仙后是亏了钱,还是丢了权?” 一语惊醒梦中人! 方清歌原本染了怒气的眼睛变得晶亮:我被萧尧那厮气糊涂了,怎么倒把这些关系忘得死死的!一想到只赚不亏有利可图,仙后的宝座不再岌岌可危,她的心情瞬间就舒坦了,含笑看着香浅,和气地问:“不知南宫掌门有何妙策?” “掌门说了,她天资愚钝,心思笨拙,不敢乱出主意坏了仙后的大事。她只提供可供双方合作的思路,至于要不要实施、要如何实施、实施后会有怎样的后果,是仙后您的事。她还说,仙后的家务事容不得外人插嘴。且仙后英明果决,自有高断,用不着她班门弄斧。当然,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仙后如果需要援手,尽管吩咐,毕竟火神门得听仙后令。” “哼,她倒把自己摘得干净。既然小千与谢轻云两情相悦,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好棒打鸳鸯,不如就依了他们。” “香浅恭喜仙后喜得佳婿。可惜了,我家小爷与三公主八字不合。不然,他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谁说不是呢?”方清歌靠着栏杆坐下,抓了些鱼食喂鱼。“听闻二小姐玉体欠安,本宫那里有些补品,你给她带回去吧。不管她嫁不嫁进雪家,女人都要好生保养,不然会影响生孩子,也容易显老。” 香浅面不改色地道:“仙后的好意香浅替二小姐领了。火神门最不缺的就是补品,别说是二小姐吃,就是供着仙后和三公主也绰绰有余,就不麻烦了。” 方清歌挑了挑眉,笑道:“你们给本宫出了这么大个难题,还好意思说不给本宫添麻烦?” “此等小事对仙后来说,不过就是动动小拇指的事,算得上什么麻烦。再者,火神门想要的不过是昔年丢掉的面子,而仙后所得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即便是麻烦,那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解决的麻烦。” “也是。”方清歌的脸上多了些许真假难辨的愁容。“这世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南宫掌门如愿了,本宫就该头疼了。要让凌寒答应这门婚事,比登天还难,日后少不得要你们出手相助。” “好说。为仙后服务乃我等分内之事,火神门愿听差遣。” 方清歌笑了一笑:“年纪不大,心思比兔子还多。回见。” 香浅抱拳道:“留步。” 一群群五彩斑斓的鱼儿游过来聚成一团抢食,有点风吹草动又忽地散去。如此反复,抢光了鱼食。有那瘦弱胆小的,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角落落,吃点别的鱼漏掉的残余,就很满足。 方清歌将鱼食尽数投向个头大,霸道凶悍的鱼,笑道:“你们也都跟它学着点吧,努力争取才能拥有。”她回到永安殿,快速拟好诏书发往各仙门,昭告雪千色与谢轻云的婚事。 季晓棠收到诏书后立即动身,在半道截住了回魔界的谢轻云:“你当真想好了?现在后悔还能挽回,我会想办法帮你推掉这门亲事,绝不牵连魔界。” “如果不结这门亲,师父可有把握让我娶到我心爱之人?” “你是说小朋友?抱歉,我无能为力。”季晓棠的眼中翻滚着一些谢轻云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像是想起了刻骨铭心的陈年旧事那般痛苦难耐,“若你和他两情相悦,师父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他栓在你身边。奈何他一往情深的对象是雪凌寒。你若横插一脚,怕是连朋友也没得做。总不能为了得到他,在背后行阴私之事陷害雪凌寒吧?” “我自然不会那般对他。可是师父,除了他,我谁也不想要。” “得不到他,你也不用破罐子破摔娶雪千色啊!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方清歌一向最厌烦魔界和仙界扯上关系,她为什么突然赐婚?其中是不是有隐情?” “我被萧尧算计了,与雪千色有了肌肤之亲。”谢轻云不打算对季晓棠坦白,也没想着要隐瞒,只用“肌肤之亲”四个可深可浅的字就将一场阴谋算计说了出来。 季晓棠一句粗话脱口而出,暴躁地道:“老子要把这小老儿抽筋扒皮!” “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太迟了!”谢轻云擦去眼泪,行了一礼,朝天慕山而去。 季晓棠心中五味杂陈。他就近找了个山头,一边骂萧尧祖宗八代,一边卧看日落。 两道人影同时出现在他身边。小阎王含着一颗新鲜出炉,裹着厚厚糖衣的冰糖葫芦,嘴皮子照样利索:“方清歌那个老妖妇又在谋划什么坏事?” “老妖妇?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成仙多年的人叫老妖妇。你今天怨气很重啊!还在为那些枉死的人抱不平?”季晓棠喝了口酒,平复好心情。“还是说是因为屠魔台的事?” “我爱为谁就为谁,要你管我!反正在我小阎王的心里,她就是个老妖妇,再不就是老毒妇。不行吗?”小阎王吐出一枚山楂核,气呼呼地问梅染:“你去看过他,他的伤好没?” “无碍了。”梅染的脸色不太好,似乎严重睡眠不足。“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人在暗中列阵布局,想对三界不利。仙魔两界联姻只是开始,风云变色的日子还在后面。” “你的意思不是方清歌?那会是谁?别说得这么严重嘛,吓得我的糖葫芦都不甜了。” “方清歌有可能只是一颗棋子,她的作用就在拉魔界入局。又或者,她是主动入局。如果她是主动的,那这事算计的可就不只有谢家了。不知道背后推手,就不知道其目的,你我只能坐等风起。”梅染很不喜欢这种陷入被动的感觉。他是战神,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向来习惯掌控全局后主动出击。“他已离开名剑山庄,目前不知所踪。希望这个消息不要影响他的心情和伤势。” 季晓棠从他的话语中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他本欲追问,又见旁边杵着一个没心没肺根本不懂情为何物的小鬼头,便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琢磨:听梅老怪话里的意思,该不会小朋友对轻云并不单单只有兄弟情?不然,怎么还能影响伤势了? “既然只能等风起,我就先去凤梧城了。”小阎王舔着嘴上的糖,颇为不舍地道,“神隐事件落幕,以后我就没有机会再去人间界了,得趁现在去遛遛。还是你俩好啊,想去哪就去哪。” 季晓棠问:“从七星湖带走的东西你都处理好了?手脚干净点,可别再为祸人间。” “我独留下了蔷薇的炼制之法,其余的都毁掉了。”见季晓棠瞪了眼要兴师问罪,小阎王压根不慌,不紧不慢地道,“我若说蔷薇来自神界,本是起死人,肉白骨的绝世良药,你信不信?既是良药,我自然得留着方子,哪能随便就毁了。” 季晓棠睨他一眼:“糖浆把你的脑仁粘一起了?这种玩笑也能开!” 小阎王还了一个眼神回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灌二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爱信不信,懒得跟你掰扯。” 梅染道:“消息来自何处?可靠么?” “可不可靠我不确定,有一点我十拿九稳,给我送消息的人来自神界。”小阎王眯了眯眼,“那人混在冥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一张便条在追魂使者怀里,约我在秘境见面。追魂使者的本事你俩比谁都清楚,修为超过他的人三界寥寥可数。追魂使者怕是圈套,不让我以身涉险,但我还是去了,我想看看让我的心腹爱将吃瘪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惜最终我并没能如愿探出那人的真面目。那人跟我说,蔷薇原不叫蔷薇,它在神药多如繁星的神界连名字也不配有,炼制的法子更是无人问津,以至于神界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把三界搅得天翻地覆,人人谈之色变的东西是他们的。” “这可真他娘的讽刺啊!一个在神界一文不值的东西却成了仙界和人间界的至宝!还真合了那句话,皇帝擦屁股的纸都好过穷人家出嫁女遮面的纱,也难怪有那么多人削尖脑袋也要往上爬。”季晓棠言语尖酸,笑容刻薄,愤世嫉俗的样子与凡人一般无二。“你是如何判定他是神界的人?” “你是知道的,这世间只有两种人我看不出他们的前世今生,一种是原身不是人类的精怪,一种是修成正果跳出轮回的神。我体质特殊,天生就能识别精怪,且五里之内就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它们的气息。” “你的意思是,哪怕就是面对面,你既没有到感受那人身上有精怪之气,也没能看出他的前世今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季晓棠意味深长地道,“有意思了啊!神界的手都伸到冥界去了。他到底想干嘛?” “他说他纯粹是一片好心,想让我这个被蔷薇牵连的苦主别被蒙在鼓里。他还说,如果我找出了罪魁,一定要及时交给他,让他替天行道。” 季晓棠嗤道:“神界的人如今这么不要脸了么?” 小阎王呵呵笑道:“说得好像他们要过脸似的!” 梅染面色如常,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他在名剑山庄摘的石榴。他忙,没时间回凤梧城。刚好我去看他,便拜托我拿给你。” “我不爱吃酸的。” “他尝过,不酸。” 小阎王撇撇嘴,一把抓过布包塞进怀里,疾驰而去:“我讨厌人间!” 梅染和季晓棠谁也不说话,望着夕阳晚照,万般嗟叹。 风吹过,草木无言亦无情,只跟随季节的步伐荣枯,不理会人世悲喜。 第十卷:揽月6 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环绕的长乐宫前,侍女与侍卫齐整地跪成两排,迎接公主和驸马回府。从仙界到魔界,又从魔界回到仙界,前后也不过十天的功夫,谢轻云却像是经历了一个轮回,有种再世为人的恍惚。此时,他接过雪千色奉上的印信,抬腿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愉悦的笑容下藏着一丝孤寂的冷淡。雪千色跟在他身后,浑身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忽而日月同现,流金溢彩的霞光漫卷过半边天,驱散了黑暗,美丽得令人心惊胆战。在雪千色柔情万种的呼唤声和惊艳的赞叹声中,谢轻云回头看向天空,看着一片镶着金边的云霞变幻成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微微笑了笑:“是,很美,很美!”风吹过,落叶无数。他闻见了一股特殊的气息,那是双极河畔染了月光的香茅草的香气。“可惜,深秋了,花都谢了。” “还有很多花都开着呢!”雪千色兴高采烈的笑容中透着得意,“琅寰山从来不缺鲜花。” 是的,琅寰山从来不缺鲜花。尤其是瑶光殿的花草,已然背离了四季变化的规律。眼下这个时节,该谢的花依然开得绚烂多姿,该败的叶依然葱绿苍翠,该枯的藤依然茂盛如瀑……且一茬接一茬,一年四季都是那么水灵新鲜,真真一个世外仙境,福地洞天。那对深得方清歌欢心的翠头碧眼银翼鹰时不时在空中盘旋一阵,发出一两声悠长清亮的鸣叫,端的悦耳动听。若不是进出的侍女眉间的愁云暗示着这里的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和悦风光,单就景色而言,当真不比以景美着称的惊鹊林逊色多少。 谢轻云的笑更深了:“秋日风凉,你当心些,可别着凉了。” 得了他的关心,雪千色满心欢喜,在心里将月老谢了又谢。 入夜时分,雪庆霄只身来到瑶光殿。他坐在离方清歌很远的地方,看她对镜理妆。两盏茶下肚,方清歌依旧不发一言。他不耐烦再等下去,只得先发问:“找我有事?” “从今天起,谢轻云的命运就与雪家捆绑在一起了。你可有话要说?” “轻云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个好丈夫,他会对小千好的。只要他们小两口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别无他求。”雪庆霄很满意谢轻云这个女婿,因为比起出身,他更看重心性和人品。但以他对方清歌的了解,光是品行端正绝不可能让她同意这桩婚事,一定有别的原因让她改变了主意。到底是什么事他不得而知。他琢磨着方清歌的心思,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一不小心又被算计了。“你能接纳轻云,这很好。” 方清歌冷嗤一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接纳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等阿凌娶了南宫敏敏,所有的事都成定局后,我自有办法让小千离开谢轻云。” 雪庆霄皱眉:“阿凌和南宫敏敏?你说什么胡话?” “看不透的人才会认为我在说胡话。”方清歌端详着镜中人,很满意新妆容:“你当真以为我答应小千嫁给谢轻云是想成全有情人?不,是因为不管小千嫁不嫁,和火神门的这门亲我都结定了。” “你疯了!”雪庆霄拍案而起,斥道,“让阿凌迎娶南宫敏敏?亏你想得出来!你考虑过阿凌的感受么?他有心悦之人,你是打算拆散他们?” “有何不可?待时机成熟时,找个由头再让他们合离就是了,阿凌也不会损失什么。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哪里就说得上疯不疯了?至于你说的他心悦之人,你觉得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别忘了,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重楼的死根本怪不到莫待身上,是他自己多行不义。我劝过你们无数次,不要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就是不听。最后他落得那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真要说怪谁,那也只能是你!若不是你推波助澜,他怎可能糊涂至此?” “如果不是莫待,蔷薇的事根本就不会被发现!重楼的死就是莫待一手造成的!我撂句实话给你,有没有南宫敏敏,阿凌都不可能与他牵手白头。因为,从莫待踏上屠魔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了要离散!” “难怪你兴师动众地搞那么多花样!我之前还纳闷,以你的城府,怎么会将蔷薇荆棘鞭那么见不光的东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原来你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最开始,重楼只是怀疑莫待懂得蔷薇的炼制之法,且极有可能他就是那朵火蔷薇。毕竟,世间只有火蔷薇能解梨花榆火,而莫待几次三番证明,他恰好不那么怕梨花榆火。”方清歌盯着雪庆霄紧锁的眉头,嗤笑道,“怎么,又想起你的老相好了?死心吧!她医术再高也没本事炼制出火蔷薇。就像你说的,她是菩萨心肠,怎么忍心拿活人做实验呢!而想要炼制出火蔷薇,必须得经历千万次实验,没有数万人命为代价是不能成事的。” 雪庆霄被恶心到了:“你真是太无耻、太没人性了!” “只有摒弃了七情六欲的人才能得道成仙,没人性不是很正常么?你是在夸我?”方清歌面不改色,很是无所谓地道,“说回正题。原本我只是想弄清楚莫待、魔族、蔷薇花信号弹和蔷薇荆棘鞭之间的关系,谨防他包藏祸心,危害仙界。奈何那厮抵死不肯说实话,我不想白白放弃这么好可以大做文章的机会,便借口神隐族的人使用的是魔族术法,说他与魔族勾结,逼他上屠魔台,从而离间他与阿凌的感情。”回想起屠魔台事件的种种,方清歌没有悔意,只有得意,得意于自己的精明算计,得意于自己的精准打击。“我很了解阿凌,他对魔族厌之入骨,必定不愿莫待与之为伍,他会按照我的意思要莫待说出他们的藏身地点。当然了,我也了解莫待,他是一个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绝对不会干那背信弃义之事。一个苦苦追问,一个闭口不答,他俩一准杠上。只要杠上了,以他俩的脾气,注定是个死结。死结难解,感情自然就会有嫌隙。有了嫌隙,我就有办法让阿凌舍莫待而选别人。” “你……你太可怕了!莫待规规矩矩的修仙问道,从未有越矩犯上的行为,你为什么容不下他?难道就因为他拿着灵犀?” “灵犀?一个死人的东西也值得我费心思?是我早就对阿凌的婚事有了安排,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的计划。儿女婚姻,父母做主,乃天经地义的事,我又没有逾越。”方清歌弹了弹指甲,像弹去看不见的令她生厌的腌臜东西,“我允许他与莫待谈情说爱,给日子添点色彩,但绝不允许他们谈婚论嫁!” “你时常指责我放不下过去,不肯着眼未来,可是你却对一个跟我们的过去毫不相干的孩子咄咄相逼;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仁慈宽仁,母爱无边,却只想着利用孩子们的婚姻为自己牟取利益,从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方清歌,你还能再虚伪点么?” “虚伪?呵,那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而已。我把这件事告诉小千的时候,她可佩服我得很。”方清歌换了一支钗,绾了个随意舒适的发髻。“还有,我很不喜欢玥儿收他做关门弟子。你几时见过玥儿对徒弟那么上心?事事迁就也就罢了,还亲自教授,指导他剑法。太过偏爱一个俗家弟子,可不是好兆头。” “玥儿一手创建碧霄宫,与一众掌门平起平坐,他有权力选择他喜欢的弟子。既然莫待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亲自教授剑法就理所应当!庄羽和展翼的一身本事不也是得他亲传?同一件事,仙门弟子可以,俗家弟子就不可以。这就是你四处宣扬的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雪庆霄,你是在跟我讲笑话?生为不同世界的人,要如何平等?”方清歌冷笑道,“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么?你太天真,太理想化了!你总想着三界和平相处,共生共荣,皆大欢喜。你也不想想,就算我不争不夺,安分守己,甘于平淡,别人就也会那样想么?与其被人取而代之,听人差遣,不如力争上游,成为站在权力巅峰的人!说说看,我哪里不对了?” “力争上游没有不对,想成为人上人也没有不对。前提是,你不能牺牲别人的幸福,不能伤害别人的权益,更不能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雪庆霄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说通冥顽不灵的人,“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是希望你慎重行事,不要破坏阿凌与莫待的感情。” “当初你我约法三章,你攘外,我安内,各管一摊事。这些事不在你负责的范围,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我自有道理。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是。怎么,我听不进去,你就要去阿凌那里说我的不是?你以为他会相信你?”方清歌差点笑出声来:你若不去说,我特意叫你来的这番心思岂不是白费了?你越是将我贬得一文不值,这场苦情戏才越好演,我也就越能稳操胜券。 “他会信的。他喜欢莫待,他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你不一样喜欢柳朝烟?不也一样答应了我的要求?”方清歌轻蔑地笑道,“不信你去试试,他应该在来瑶光殿的路上。” 雪庆霄被戳到痛处,气到语结却也无可反驳。他有说不出的悔恨,悔恨不该轻信方清歌之言,悔恨不该约法三章,悔恨不该不闻不问,悔恨不该听之任之,悔恨不该心怀期待……最让他悔不当初的,是没有顾好柳朝烟。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瑶光殿的,等到回过神来时,已身在观景园之外,还迎面撞上了雪凌寒。“阿凌,你这是要去哪?” “听小千说母后身体抱恙,这会我得了空,去看看她。”雪凌寒瞥了一眼雪庆霄灰白无神的脸,缓声道:“父王刚平乱归来,多休息。” “我还好,没事。”雪庆霄振作精神,含笑道,“你与莫待怎么样了?听你哥说你俩闹了别扭?是因为屠魔台的事?” 雪凌寒本不愿意提起,又见雪庆霄的关心不似有假,不好不回答:“大概在他心里,我是不值得他爱的。” “莫待那孩子我虽然没接触过,但依着你哥的说法,他很有容人之量,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理解你的处境,不会怪你。你也不要这样去想他,要体谅他的心境。毕竟,他差点死在屠魔台上。” “那次他要是听我的,哪会闹成那样。” “若是听了你的,你母后一准派人将神隐族的人屠戮殆尽,一个活口也不留。那你现在该如何自处?你应该高兴莫待没有听你的,怎么反倒责怪他?” “母后不会滥杀无辜的,她也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很多事本就是她一手炮制的,她何须从别处了解真相?不过是她知道小阎王一直在暗中调查神隐事件,她怕神隐后人被小阎王找到,成为指证她和你三叔的证人,这才不惜一切代价逼莫待就范。” 雪凌寒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绝无可能。之前并没有证据显示在芳菲林的那些人就是神隐族的后人,母后没理由杀他们。” “你还真是天真!不需要有真凭实据,那枚蔷薇花信号弹就足以引起你母后的疑心。只要是她疑心的事,只要这件事有可能对她不利,有没有实证她都会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因为对她来说,如何处理一件事情,跟是非曲直无关,全凭利害关系决定。” “父王慎言!”雪凌寒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染上了隐隐的怒意:“我承认,母后性子执拗,乾坤独断,有时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但她绝不像您说的这么心狠手辣。父王对她的成见也未免太深了些!” “执拗?冲动?不计后果?”雪庆霄呵呵苦笑,“阿凌,你对你母后到底了解多少?你可知,但凡涉及到与利益有关的事,她的所有行为必将经过深思熟虑。你眼中的冲动、不计后果和执拗,那都是表象,是她装出来……” “父王!您与母后到底还是夫妻,口下留情吧!母后一直为三叔的事难过自责,您不安慰她也就算了,怎么还在儿女面前说她的不是?我有眼睛,有脑子,我会辨别是非,我的事我会看着办,就不劳您挂心了!” “阿凌,你该不会认为你三叔的死是莫待造成的吧?” 被说中了心事,雪凌寒更加恼怒了:“我没那么说!” 第十卷:揽月7 “可你那么想了!你觉得如果不是他,至少你三叔现在还活着,是不是?”见雪凌寒没有立马反驳,雪庆霄就知道方清歌所言非虚,雪凌寒不会相信他的话。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绝望,劝道,“你三叔坏事做绝,自食恶果,与他人何干,又与莫待何干?阿凌,你三叔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死了难道我不心痛?可是,再心痛也要分清黑白对错,不能因为心痛就把罪责推给别人。古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没有莫待,将来也会有别人揭发他的罪行,将他绳之以法,他逃不掉的!” “三叔确实罪不可恕,他应该以死谢罪。可他待我那般好,我心疼他有错?” “你心疼他,谁又来心疼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阿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排斥我,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父子,我不会害你。听我一句劝,别去你母后那里,别相信你母后的那套说辞!” 雪凌寒嘴角撇出一个弧度:“父王这话说得奇怪,你不会害我,母后就会害我了?我可是她的骨血,是她千难万险才生下的孩子。” “在你母后心中,骨肉亲情根本无法和权力地位相提并论。我与她夫妻多年,她是什么样的性格我比谁都清楚。若你还想与莫待携手白头,就赶紧离开琅寰山,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说如果我不离开琅寰山就不能与他白头了一样?发生了何事?” “为了争得火神门的支持,你母后想要你娶南宫敏敏。你要心里有数。” 雪凌寒很是不以为然:“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而已,父王居然也会信?” “空穴来风,必有出处。你相信我,你母后一定会千方百计逼你就范。” “我不是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又无把柄在她手中,她要如何逼我就范?况且母后知道我已心有所属,断不会做让我娶别人的糊涂事。流言蜚语,清者自清。您别听风就是雨,被人乱了心神。”不容雪庆霄辩驳,雪凌寒已拐上了去瑶光殿的路,将雪庆霄和他的呼唤声通通抛在了身后。 雪庆霄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恨不能掀翻瑶光殿,踏平琅寰山,拖着方清歌一起下地狱。可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想见的人,还有想做的事,他为雪凌寒郁愤不平的心情渐渐被一道美丽的身影所取代。老天爷,你开开眼吧!别再折磨有情人了!有情人……是啊,有情人,我与她也是有情人!他为“有情人”所描绘的情意动容,又被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压弯了腰,竟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朝烟啊,你可知我为你咽下了这世间所有的苦…… 浮光重重、魅影叠叠的花影里,雪千色悄无声息地没入斑斓的夜色中。她一路跟着雪庆霄,听尽了他与方清歌的谈话,又将这父子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头彻尾。她很为自己和谢轻云庆幸,同时也为雪凌寒可惜和心疼。可一想到顾长风刺谢轻云的那一剑,又恨不得立时将莫待和雪凌寒分开,让莫待饱尝痛苦才好。她抄近道前行,赶在雪凌寒之前抢先一步到达了瑶光殿。 宫门堂皇,宫灯明亮得耀眼。琼花玉树低垂秀目,吐露着甜蜜绕齿的绵绵细语,与土地深情对视。他们已这样相处了千万年,早就熟悉彼此的脾性,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令对方满意的回应。碧绿色的藤蔓爬满假山与怪石,在夜色中呈现出近似浅黑的颜色,让高高耸立的山石生出挥之不去的令人生畏的怪诞狰狞,乍看之下很容易让人受惊。那些喜欢阳光的花早已睡去,留下夜的使者各自在月下美丽芬芳。 庭院的正中间,一盆香气馥郁、漆黑如墨、花大如斗、蕊细如丝长如箸红如血、雍容妖冶,状如牡丹的花开得正欢。这花原名叫千色罗刹,生长在苦海崖之巅,是一种名扬三界的奇花。多年前,方清歌无意间采得一株,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父亲方文禅。等到方清歌出嫁之时,方文禅又将花回赠与女儿,全了一个做父亲的舐犊之情。 千色罗刹的生命力极强,无论环境多恶劣,它都能发芽生根,开枝散叶。它的花、叶和根有着一股极为特殊的气味,能醒脑提神,解乏除困,清心静气。有人说那气味像是在粪坑里浸泡了千百年的石头,臭不可闻;又有人说那气味香得使人神魂颠倒,无法自拔。最叫人称奇的莫过于千色罗刹的花色相当多变,随周围的环境而变化多端,晴天白日洁白无瑕,阴雨天幽蓝似海,黑夜里黑如墨玉,下雪的时候最迷人,简直就是千色一体,堪称绝色。但是有一点,只那么一点,就足以让它濒临绝迹——它挑主人。千色罗刹第一次开花时若没有遇见与它脾气相投的人及时摘下花朵,并将它移栽到别处,花谢时它便会从头烂到根,化作一滩黑水。若是被不喜欢的人摘花移植,它照样会杀死自己。三界中,爱花的人都以养活一株千色罗刹为荣。可惜的是,养它的人如过江之鲫,有本事让花活下来的却屈指可数,以至于到今天为止,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方清歌入主琅寰山后,觉得千色罗刹虽然一花难求,但这个名字实在不那么文雅,有点凶神恶煞的狠劲,不够高贵也不招人喜欢,便依着它最本真的形态,改名为雪里牡丹。如今千色罗刹已快绝种,人们谈论起它时,脱口而出的依然是它的本名。至于雪里牡丹,大概只有在方清歌面前,才会有人叫上一叫。 仅仅一墙之隔的冰室里,紫萝烟的花瓣落了一地,经月光一照,美中透着些许凋落时的孤凄。这原本只长在素馨山中的冰雪之花,被移到这精雕细琢,晶莹剔透的花房里,虽长势喜人,颜色却远不如在素馨山野生野长的那般蓬勃夺目,总给人离乡背井,寄人篱下畏手畏脚的索寞,少了奔放与灵性。 与千色罗刹的变幻莫测不同,紫萝烟从含苞到凋谢都有着如烟似霞梦幻般的美丽。方清歌原想将这两种完全不搭调的花嫁接成一个新品种,奈何它俩都倔强地保持着本心,谁也不肯放弃原本的习性,始终不能共生于同一株苗上。久而久之,方清歌也只得听之任之,随它们的性子生长。每次来瑶光殿,雪凌寒必定要先看一看紫萝烟,然后再去拜见方清歌。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一个人尽皆知却又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紫萝烟情有独钟的习惯。 冷气漫卷而来,紫萝烟的香气随之钻入了鼻腔,充盈了肺腑。雪凌寒想起那夜在莉香居外,自己曾陪着莫待静静赏月,静候一朵花开,心中不禁万般悱恻。他眼前晃动着莫待倔强的神情,心中的思念顷刻间化作了惆怅。他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又随手轻轻抛下,像极了那日在凤舞山庄前静看凤凰花落的莫待。 侍花的侍女已歇下,也没见有人走动。雪凌寒心中有了计较。母后心情不好时最烦有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莫不是她遇上了烦心事?他想起雪庆霄的话,又不屑地暗自冷笑。一个从不关心妻儿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旁人?他胡思乱想了一回,不知不觉已来到瑶光殿前。 殿门虚掩,雪千色的声音清晰可闻:“母后,事已至此,你再怎么烦恼也没用。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事情落到谁身上谁就去担。二哥素来孝顺,又与母后齐心,我相信他会担起这个责任,你也要相信他。” “我当然信他。就是因为太相信了才心疼他,舍不得他为难。当年你大哥娶你大嫂就是逼不得已,为此我内疚了很长时间。好在他俩争气,感情竟出奇地和美。不然,我这个当娘的必定寝食难安。”方清歌缓了缓情绪,又哀声道,“强扭的瓜不甜。看看我与你父王,一辈子同床异梦,离心离德,我打心眼里不愿我的孩子重蹈覆辙。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我不当这个仙后,也不能逼你二哥放弃他与莫待的感情。” “母后也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你还没卸任南宫翾就如此嚣张,等你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她是不是就敢指着你的鼻子骂娘了?既然她敢逼亲,还四处造谣说你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就不怕你拒绝。依我看,不管你是何种身份,她都有办法让二哥娶南宫敏敏。” “理是这个理,可不是每个人都懂理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仙界的好儿郎不少,为何南宫翾独独揪住你二哥不放?” “这个倒不难懂。当年若非二哥当场拒婚,弄得南宫敏敏成为全天下的笑话,无脸在仙界待下去,她又怎会孤身一人长住人间?南宫翾最爱她这个二姐,她揪住二哥不放多半是想出这口恶气。说到底,这件事的源头在二哥,是他处理得太草率了。” “这不能全怪你二哥。一来事发突然,连我和你父王都有点接受无力,何况你二哥?再者,谁愿意被指婚给一个素未谋面、不知根底的人?你二哥的做法虽说有些欠考虑,可也不是一点没道理。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南宫翾的恨还没消,非得把这面子找回去不可。” “这要换作是我被人拒婚了,哪怕过了一万年甚至十万年,我也得想办法找回面子。我找不回来,大哥二哥也会帮我找回来。从这个角度看,南宫翾的做法其实也没有不对。只是要辛苦母后与她周旋。” “只要能解眼前的困局,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可惜我百般思虑也没个十全十美的法子,终究是白辛苦了。” “母后且放宽心。南宫翾只是要求二哥与南宫敏敏见上一面,并没有说一定要怎样。不妨就先让他们见见面,闲话几句。这也没有不妥,平常仙门弟子不都有日常的拜会么?至于以后会怎样,咱先跟二哥讨个主意,然后听听南宫敏敏怎么说,之后咱再细细打算也不迟。” “也是,先安抚好南宫翾才有机会图以后。只是,我怕你二哥不同意。” “二哥不同意是因为他太善良太好欺,生怕莫待小肚鸡肠跟他闹别扭。”只需听声音便知道雪千色此时一定臭着一张脸,“提起莫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面与二哥做有情人,一面黑心害死三叔,一点也不顾及二哥的感受,真是没心没肺没良心!枉费二哥对他一片情深!” “你三叔的死怪我监管不严,也怪他自己行事乖张,莫待不过是点了一把火而已。以后你别在背后说莫待的不是,再怎么说他都是你二哥喜欢的人。” “二哥就是鬼迷心窍了!他也不想想,那莫待是什么人?手段高绝,心计深沉,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屠魔台之后,他心中坦荡无愧,莫待也会这般?他和莫待要再像从前一样相亲相爱,难!且莫待身世成谜,至今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与来历,估计二哥也不清楚。我真替二哥不值!一个他愿意以命相护的人,连起码的信任都不给他,不可悲,不可怕么?” “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们是外人,不知道很正常。你二哥肯定是知道的,莫待必定亲口告诉过他。不然,他岂不成了一个笑话!不至于,不至于的……” “也是,或许我想岔了。二哥对他情深意重,哪怕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欺瞒二哥。” “他俩的事由他俩决定。只要你二哥幸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南宫翾要怎么对付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力而为吧!”方清歌有些哽咽,似乎忍受着无数委屈。“你父王不肯替我分忧也就罢了,还听信别人挑拨,处处埋怨我,我这心里真是……” “母后莫怪。父王也是怕这件事处理不当,引起仙界震荡,他没有坏心。” 轻而有力的叩门声响起,母女二人立刻停止了谈话,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后唇角处爬上一丝如出一辙的笑容,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消失不见。待雪凌寒表明身份,推门进去时,方清歌的眼里就有了泪意:“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休息?” 雪凌寒道:“听闻母后身体抱恙,现在可好些了?” 第十卷:揽月8 方清歌飞快地拂去眼角的一点泪,强颜道:“又是谁在小题大做,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害你分心?我就是稍微有点乏力,睡一觉就好了,不值得你跑这一趟。” “才不是小题大做呢!二哥,你可知母后为了……” “小千!”方清歌高声喝止,“别说些有的没的!回长乐宫去!”说完又缓和了语气和表情,柔声道,“你二哥一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你就不能懂点事,心疼心疼他?” 雪千色瘪瘪嘴道:“有情饮水饱。他有莫待,哪里还需要我这个妹妹的心疼?” “他是他,你是你。”雪凌寒的脸色淡淡的,声音却很柔软,“母后,按照以往你对魔界的态度,你是不会同意小千下嫁的。可为何你不但同意了,而且好像还很乐意?” 方清歌和雪千色都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心中不解面上却不显。方清歌一面借着整理衣袖的时间整理思绪,一面含笑看着雪凌寒,看他平静而温厚的面容上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个问题他早就知道答案,为何还会发问?仅仅是因为一时兴起的好奇?显然不是。雪凌寒的性格中没有一时兴起。方清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难觉察的审视之色从雪凌寒的眼底一闪而过。她心里一惊,立马明白过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将成为破解目前困局的关键。想到此,她幽幽一声叹,嘴角牵扯出一点幽怨得凄苦的笑容:“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娘啊!”说出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后,她便掩面低泣,为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无能为力,同时也为自己难以自抑的失态深感抱歉。 雪凌寒兄妹立即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雪千色吵着闹着要嫁,做娘的再不满意这个女婿的家世,也只能咬牙同意;雪凌寒不愿意走安排好的锦绣大道,做娘的虽然难过但也不会强求,必定尽力维护他的心意;哪怕贵为仙后,受他人要挟逼迫,做娘的也依然会为了儿女的幸福谋算,该低头低头,该让步让步,该退位退位。 不等两人反应,方清歌又道:“阿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但在我看来,我先是你们的娘,然后才是仙界的仙后。身为人母,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我的孩子,替你们遮风挡雨,给你们最好的生活。至于仙后一职,保得住当然好,保不住我也无怨无尤。虽然我很想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抱负,把仙界变成三界最美好最安全的地方。”她按了按泛红的眼角,难为情地道,“瞧瞧我,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在儿女面前失态,真是白活了!” “您别这么说,我听着难受!”雪千色伏在方清歌膝上,简直是这世间最温顺懂事,贴心乖巧的女儿。“都是女儿不好!让您操心了!以后我和轻云会好生孝敬您的,您别难过!” “女儿出嫁,这世上有几个当娘的不难过?因为舍不得,才难以取舍啊!”方清歌轻抚着雪千色的长发,温言软语,俨然一个和蔼慈祥的母亲。“你与我厮闹,是想嫁给你喜欢的人,这不是错。我不愿你嫁给谢轻云,是怕将来魔界与萧尧争锋,伤了你,这是我做母亲的本心,我也没错。撇开那些利害关系不谈,谢轻云是个顶顶不错的男儿,南宫环给他提鞋都不配。以后你要与轻云相互扶持,患难与共。切不可学那无良人,朝三暮四,不贞不忠。” 雪千色开心应道:“女儿谨记母后教诲。” 雪凌寒的表情松快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深沉。 方清歌倒了热茶送到雪凌寒手中,语重心长地道:“阿凌,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不用理睬,我会处理好一切。你安心做事,别被飞短流长分了心。” “既说到了这里,我顺便问一问,南宫敏敏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坏事传千里,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方清歌神情烦忧,“看来已经没必要再瞒着你了。早先南宫翾找到我,说想让你娶南宫敏敏,被我拒绝了。她不甘心,便放出消息,说我已经同意了两家联姻,事实上那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阿凌,我不会拿你的婚姻做交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南宫翾既然能放下脸面大肆宣扬,说明她不会善罢甘休。母后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母后正为这事犯愁呢!二哥,火神门在仙界的地位举足轻重,各方各面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且南宫翾又是出了名的难缠不好惹。如果你再拒绝她一次,恐怕不太好收场,搞不好就会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 “按你的意思,我该息事宁人,娶南宫敏敏?” “二哥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件事的根由在二哥这里,那么你就不能袖手旁观。你出面去跟南宫翾交涉,会比母后更合适。” “你二哥心思纯正,哪是南宫翾的对手?你别出馊主意了。” “南宫翾不好对付,那南宫敏敏呢?她可是相当良善的姑娘,不然当年她也不会帮着梅先生劝说南宫哲,之后更是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躲去了人间界。”雪千色离了方清歌,站在雪凌寒面前郑重地道,“二哥,你可知南宫哲上琅寰山提亲时,事先根本没征得南宫敏敏的同意?想那南宫敏敏有才有貌,心气高洁,又见识过人,非一般的仙界女子可比。当年人人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谁又能想到她从未对你动过心?时隔多年,南宫翾旧事重提,你猜最不乐意的人是谁?或许你会说是你,其实不然,应该是南宫敏敏。只不过,介于她的身份,她没得选。如果你能说动她与你站在一边,无论南宫翾有多想攀亲,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恰在这时,有执事女官前来禀报,说南宫敏敏在宫外求见。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猜度,又各自拿定主意。方清歌整整衣衫,吩咐女官将她安置在来仪馆,好生款待,待天明后再接见。一道人影闪过,南宫敏敏已现身宫门前。她谢过女官的通报,对三人行了礼,盈盈下拜:“深夜闯宫,实乃情非得已,望仙后见谅。”她光彩照人的容貌和无可挑剔的仪态让雪千色暗生嫉羡:这世间竟有比我还貌美娇媚的人! 方清歌忙快步上前,抬手搀扶:“这里是我的寝殿,南宫姑娘不必拘礼。”她引着南宫敏敏落座,亲手烹了新茶,“姑娘星夜前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我是为凌寒上神而来。”南宫敏敏落落大方,无丝毫忸怩之态,磊落得叫雪凌寒不好意思怀疑她此来的目的。“外面的消息想必三位都已经知道了,不用我再赘述。我今天找翾翾谈了很久,得知她逼仙后逼得紧,我怕再拖下去会生事端,这才匆匆赶来,想向仙后和凌寒上神说明我的心意。” 方清歌道:“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南宫敏敏转向雪凌寒,又施了一礼:“凌寒上神,你我虽是初见,但彼此的性情多少也知道一些。敏敏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上马定乾坤,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可即便是弱质女流,不堪大用,敏敏也想做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绝不会做那厚颜无耻,横刀夺爱的事!更何况敏敏对凌寒上神素来只有敬佩之意,并无爱慕之心。敏敏绝没有拆散你跟莫公子,嫁与你为妻的想法。此间种种,无非是翾翾替我这个姐姐抱不平的一点心疼,一份执念罢了。作为掌门,翾翾行事不顾大局,有失体面;可作为妹妹,她的心是好的,我没办法怪她,只能亲自来跟你解释。望凌寒上神大人大量,别跟翾翾计较。她给你造成的困扰,敏敏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南宫姑娘言重了。”雪凌寒还礼道,“那些风言风语我并未放在心上。” “如此,最好不过!”南宫敏敏舒了口气,笑容温柔。“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说服翾翾放弃联姻。只不过这需要些时间,请你宽限几日。也请仙后再想想办法,打消她的念头。” 方清歌笑了:“这个自然。南宫姑娘深明大义,着实令人钦佩!” 雪千色也道:“百闻不如一见。南宫家的二小姐果然不负盛名!” 南宫敏敏道:“过奖了。敏敏这么做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话已说分明,敏敏告辞了。” 方清歌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奔波辛苦。又是第一次上琅寰山,再怎么说也要稍事休息再回家。不然,就是我待客不周了。何况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上路我实在不放心。不如你先在来仪馆住下,明日再做计较?” “多谢仙后的美意,再晚我也得赶回去。与翾翾不欢而散后我就来琅寰山了,情急之下也没有跟家里人打招呼。回头他们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好办。我这就派人去送信,叫火神门上下都放心。” “这……”南宫敏敏看看殿外的天,“太麻烦了吧?” “敏姐姐,你这般千推万辞的,是怕来仪馆住不下你?” “三公主说笑了。我只是不想让凌寒上神有心理负担。” “事情说清楚了,还有什么负担?”雪千色笑着拽了拽了雪凌寒的袖子,努努嘴道,“有朋至远方来,主人应当热情招呼。二哥,星辰殿和来仪馆在同一个方向,麻烦你送敏姐姐一程。我和母后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就不陪了。” 雪凌寒本想推辞,却见南宫敏敏端敬地看着自己,一脸的坦荡与清白,倒不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只得应下。两人辞了方清歌,一前一后走着,始终无言。 行至半途,南宫敏敏道:“凌寒上神,去三生石该走哪条路?” “夜已深,姻缘殿的侍卫已开始巡卫。这个时候去恐怕会被盘查,不如明日我派人带姑娘去,也省了诸多麻烦。” “但凭上神安排。”南宫敏敏客气却不生分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将两人的关系摆在一个不过分陌生也不过分熟络的令人舒服的位置。“我曾多次听说梅先生不喜外人叨扰,心里有些发憷。有凌寒上神的人作陪,就不怕梅先生赶我了。” “不会的。只要不过分吵闹,问些无聊的问题,梅先生是不会过问的。”顿了顿,雪凌寒又说,“姑娘如果害怕,明天我让池鱼陪你走一趟也是可以的。” “那就有劳了。”南宫敏敏忧心忡忡地目视前方,潋滟的眼波中流转着万般心事。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直叹得路边的花草心跟着发烫。 一想起明天午后莫待会在凤舞山庄等他,雪凌寒的心时而甜蜜时而彷徨时而忧伤,完全没在意身边的人在想什么。这是莫待第一次主动下帖约他,也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心里的期待无以言表,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南宫敏敏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注意力被远处那座灯光最盛的宫殿吸引。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花木环绕的巍峨宫殿里似乎还有鸟在啼叫。那是上一届仙帝的居所——长乐宫,也是距离洗心池最近的地方。方清歌上任后,长乐宫的大小管事陆续被委以新的职务,被分派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昔日伺候花草的仙侍打理偌大的宫殿。久而久之,长乐宫变成了一座花草遍地,鸟雀聚集,景色怡人却无人问津的无主之地。 方清歌一年会来这里一次,不为看人,也不为看景,只为警示自己:不力争上游,便会被人取而代之。 原本,方清歌打算将瑶光殿附近那座风水最好的宫殿赐给谢轻云夫妇作为府邸。奈何雪千色不同意,说她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在那么热闹的地方惹人注意;又说她一直就喜欢长乐宫,喜欢“长乐”的寓意,喜欢那里的静谧,更喜欢那自然的接近山林的环境。纵然方清歌有千百个不情愿,也只得依了,派人将长乐宫重新修缮,粉饰至新建的无异。 因着谢轻云无意间说了句“我最开心的时光是在醉清风看书练剑”,雪千色便将明心堂选做他的书房,那里是长乐宫花木最繁茂也最僻静的地方,与醉清风的格局极为相似。书房的窗户正对着洗心池前那株古老的菩提树,推开窗就能看见守水池的侍卫,亦可欣赏池上氤氲的神光。 第十卷:揽月9 此时,谢轻云与清欢临窗而立,一人品茶,一人喝药,看夜幕下的菩提树笼罩在淡淡的光华中,枝枝叉叉清晰得像是彼此只隔了咫尺。 “吃了这几天药,公子感觉好些了么?”清欢看了眼门口粉红衣衫的侍女,看着她和另一个添香的小童结伴走远,“何苦来哉?竟把自己喝吐血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可行,他怎会跟我提起?这样也挺好,以后再也不用为不喝酒找借口了,也算一举两得。”谢轻云将剩下的半碗药倒进窗前的花丛,满面皆是欢愉之色,“得了取水之法,付出多少都值得。” “你为他戒酒又为他破戒。他知道你这么拼么?” “需要他知道?”谢轻云喝了口清欢的茶漱口,“他不顾性命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你可曾听他提过只言片语?他与我的情分,早就不分你我了。再者,我娶雪千色并不单单是为洗心水,我也想帮二哥断了后顾之忧。有了这桩婚,方清歌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保持中立。” “我知道。我就是心疼你。好在……”清欢嗅到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香气由远而近,口气一转换了套语重心长的说辞,“这是琅寰山,是三公主的娘家,也是你的家。你就别死撑了,先回房睡觉吧!你身体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顾三公主。” “等千色回来了我再睡。她今天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好像有心事。”谢轻云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我想问她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又怕母后不高兴。” “仙后也真是的!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夫妻间的事。三公主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她正儿八经的丈夫,你怎么就不能关心她了?” “母后说,千色心思单纯,嫁给我只是一时冲动,而我娶千色也并非出自真心,实乃有所图谋。她不许我太过关心千色,以防千色被我的花言巧语欺骗。”谢轻云苦笑一声,“母后是个好母亲,她为千色打算并没有错,我不怪她。” “所以,洞房花烛夜你就拼命与三公主喝酒,把自己灌得要死不活?” “不然怎么办?佳人在侧,我又是个正常男人,我怕自己把持不住。” “你的良苦用心三公主知道吗?知道了,她心疼你。不知道,可能还以为你真像仙后说的那样,别有所图。”清欢摇头晃脑地道,“给我封口费,不然我告诉三公主去。” “封口费没有,拳头不缺。日后若是母后与千色因为此事不快,仔细你的皮!” 雪千色从门口探出半个头,笑道:“清欢别怕,我罩你!”她跑到谢轻云身边,戳着谢轻云的脸道,“你这大傻子!母后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 “怎么,不想让我听见?” “那肯定啊!”谢轻云狠狠踹了清欢一脚,“都叫你别提这事了,就管不住你这张破嘴!” “你踢清欢干嘛?他心疼难道你还错了?”雪千色嗔道,“我就说嘛!风神都没能让你破戒,新婚之夜却不顾劝阻喝了个酩酊大醉,还把我也喝得不省人事。原来都是因为母后!” 谢轻云忙道:“母后也是疼爱你,你可别跟她闹别扭,不然我的罪过就大了。” “是我跟她闹别扭,你何罪之有?”雪千色的脸色很不好看,继而又笑逐颜开,“好清欢,谢谢你心疼轻云。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他,包括我母后。” 清欢大喜,端正衣冠,就要跪拜:“多谢三公主,我家公子就拜托您了!” “不可!”雪千色侧身闪开,不肯受礼,“你与轻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我不能受他兄弟的大礼。”说完将一块有着特殊香气的玉牌交到清欢手里,笑道:“有了它,琅寰山随你出入。” 谢轻云一把将玉牌抢了过去:“折煞他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他福薄受不起,你赶紧收好。” “一块令牌而已,哪里就那么金贵了?”雪千色重新将玉牌塞给清欢,小声道,“以后有好东西我再给你。” 清欢得意地道:“贵人赐,不可辞。这宝贝是我的了。” 谢轻云咬牙道:“也不怕把你那二两重的骨头压折了!” “你别再说他了。再金贵的东西放着不用也就没啥好金贵的了。这东西我用不上,清欢常回魔界,带着它方便些。”见谢轻云还是不松口,雪千色轻轻推了他一把,“哎呀,你这个人!就当是我给清欢的见面礼行不行?” “大婚那天你已经送过他见面礼了。” 清欢道:“礼多人不怪。哪有怕礼多的?” “就是嘛!礼多人不怪。清欢快收起来!” 谢轻云无奈道:“你不怕惹母后不高兴?” “她爱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就行了。” “拗不过你。挨骂了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呢!除非哭了有好处。” 清欢道过谢,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出了书房。 谢轻云的目光溜过雪千色娇艳的双唇,别过头去:“你早点休息,我去书房看会书。” 雪千色抿嘴笑了:“看着是个风流浪子,实际上是个大呆瓜!”她扶正谢轻云的脸,柔声道,“轻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想说的是,嫁给你,我很幸福!我会竭尽全力,给你想要的一切!只求你,好好爱我!” “我……我会。只是……”谢轻云的指尖飞快地碰了碰雪千色泛红的脸颊,呼吸明显沉重了,喉头也开始打架。“我只是怕……”他蓦地后退几步,转身就跑,“你……你稍微等我一等!” 雪千色愣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家伙该不会现学现卖吧?正胡思乱想,谢轻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你这是干嘛去了?” “我……”谢轻云挠挠头,十分难为情,“这……这你就别问了。”见雪千色一副你不说我就问到底的架势,只得硬起头皮道,“我……我就问了清欢几个……注意……注意事项。” “你……你这傻瓜!不是还有我么?”雪千色吻上他的唇,将自己化作一根柔软的藤…… 那天晚上,草堂响起了久违的笛声。笛声呜咽,如诉如泣,像是在哀悼被时光冲散的爱人,又像是在倾诉午夜梦回时没着没落的相思。饭团依着合欢树听了一夜笛声,淡蓝的眼眸里流转着忧伤的光芒。 姻缘林中,一树新开的桃花沾了沁凉的露水,被月光晕染得格外动人。梅染的手在一朵半红半白,半生半死的花朵上停留了很久,终于还是缩了回去。他转头望向长乐宫方向,一向冷淡的双眸里多出了些许像同情,又似讽刺的情绪。 第二天,雪千色惊奇地发现,长乐宫唯一一株佛手血莲开出了令人着迷的并蒂双花。并蒂雪莲,千载难见。雪千色欣喜若狂,认定这是上天对她和谢轻云的祝福,遂亲自将血莲移栽到寝殿门口,用心养护。 谢轻云神色暧昧的低语:“花再美,也没你秀色可餐。” 雪千色粉面含羞,赏了他一顿花拳绣腿:“没正经的!” “在我的女人面前,我要什么正经!”谢轻云大笑着离去,举手投足间的潇洒不凡叫人心驰神往。清欢笑着跟雪千色打了声招呼,跟着走了。 两人刚走到星辰殿附近,看见雪凌寒陪着一位妙龄女子走过来,忙快步迎了上去。“二哥早。这位姑娘是?” 雪凌寒替双方做了介绍,又说明来意:“池鱼被母后叫走了,其余的人都各有安排,我便陪南宫姑娘来了。” 南宫敏敏礼节周全地见了礼,并不多说什么,保持礼貌的笑容静候一旁。 谢轻云道:“你们先聊着,我找梅先生有点事。” “梅先生今天一早就出门了,目前不在琅寰山。” “那我下午再来。”谢轻云告辞离去。走到无人之地,清欢改变路线,迅速赶到三生石附近,藏身在高大的花丛中,借着馥郁的花香和蜜蜂的嗡嗡声掩盖自身的痕迹。他刚藏好没多久,雪凌寒和南宫敏敏就到了。 风穿树林,沙沙有声。海棠和蓝雾树枝叶相交,那么浓绿,那么茂密,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三生石却还是那般孤僻,那般缄默,仿佛从未感受过一丝三界的温暖。 南宫敏敏跪在石前,双手合十,大概是在祈祷月老赐她一份好姻缘。祈祷完毕,她退回雪凌寒身边,目光扫过石头上的名字,叹道:“愿苍天有眼,赐有情人生生世世的缘分。” 雪凌寒看了眼日头,准备换身衣服前往凤舞山庄赴约。哪知他告辞的话还没有出口,南宫敏敏先说话了:“敏敏有事想说与上神,不知可否?” 雪凌寒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南宫敏敏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颤抖着嗓音道:“上神能否帮忙救救我的夫君?” 这句话大大超出了雪凌寒的意料,他不禁怔了一怔:“你的……夫君?他怎么了?” “他被翾翾囚禁了。翾翾说如果我不答应嫁给你,就杀了他。” “南宫掌门怎能如此行事!你们可是亲姐妹。”雪凌寒有点想笑,这南宫翾只一门心思逼南宫敏敏就范,怎么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娶?“她就不怕别人戳她脊梁骨么?” “亲姐妹如何?被人戳脊梁骨又如何?什么都不如大权在握,地位稳固来得重要。翾翾掌权的时间不长,她需要尽快培养出一批忠于她的势力,也需要一个强大的帮手助她稳定局面。放眼仙界,最佳人选非仙后莫属,这就是她与雪家联姻的重要原因。本来她已答应了仙后的提议,让环儿娶三公主,奈何他二人八字不合,只得作罢。于是,她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可是我不愿意啊!我不愿做这违心之事,更不愿给上神添堵!”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艰难处境,南宫敏敏哭了。“原本我想,只要我跟上神和仙后表明了态度,翾翾也就不好再强迫我,此事也就作罢了。谁料,今天一早她捎话给我,说她已将我夫君囚禁起来,算是对我擅自上琅寰山的惩罚。如果我想保我夫君平安无事,就说服你同意联姻,不然我与我夫君就再难相见。我了解翾翾,她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既然她放了话出来,必定是下了狠心的。我没本事救我夫君脱困,只能求助于你。求上神垂怜,救我夫君一命!” “你已与那人定了终身?”雪凌寒十分诧异。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有与人私定终身的胆量。“你们很相爱?” “是的,我们非常相爱。说起我与他的缘分,还是拜上神所赐。”南宫敏敏蓄了泪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想必是想起了昔日的甜蜜时光。“那年,上神拒婚后,流言四起,我没脸再待在仙界,孤身一人四处游荡。路过凤梧城时,我遇见了一名以诗画会友的年轻男子。我与他一见知心,再见倾情,我们说好永结同心,生死不弃。就在他打算将我俩的事禀明父母时,他家遭逢巨变,满门被灭。可是我不相信他就那么死了!我翻遍凤梧城,搜遍三界,发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终于,我找到了他!当时他五脏六腑俱裂,命悬一线。我偷偷将他带回火神门,藏在书房之中,每日替他疗伤。皇天不负苦心人,我花了十多年时间,以灵力和灵药替他疗伤,才堪堪保住了他的性命。谁曾想……” “既然相爱,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与他在一起?” “我想,可我不能。他家的冤屈尚未洗清,我不能泄露他的身份,将他带到人前。翾翾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咄咄相逼。他病体羸弱,经不起半点折腾。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活了!” “姑娘别说灰心的话,我先帮着找找。”雪凌寒化出镜花水月,搜寻了又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四海八荒,天辽地阔。如果南宫掌门存心不想让你找到他,法子太多了,你得另想办法。” 第十卷:揽月10 南宫敏敏娇躯一软,跪在雪凌寒面前,哀声道:“凌寒上神,世人都说你心肠慈悲,有悲天悯人之胸怀,我恳求你应了翾翾的要求。我知道这太强人所难,可我实在没办法了!你放心,你我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待翾翾放出我夫君后我会立刻与你和离。在此期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绝不会有任何交集!” “不可以!”雪凌寒斥道,“这是什么荒唐提议!我有心仪之人,我不可能舍他而娶你!” “莫公子足智多谋,心计高深,一身本领早已独步江湖,簇拥在他身边的能人异士更是一个比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优秀。没有你,莫公子照样可以活得有声有色!可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的夫君会死,我也会死!上神真忍心见死不救么?”南宫敏敏边说边哭,直哭得梨花带雨,花容失色。“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公子侠肝义胆,心系天下苦难生灵。他若知道我的难处,想必也能体谅一二。如果上神不好向他开口,我愿意去求他!” 雪凌寒正要说话,却见莫待背着双手,东张西望慢慢悠悠地朝三生石而来,头上戴着他送的抹额,心中又惊又喜:“你怎么来这里了?” 莫待对南宫翾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在凤舞山庄等了一阵,觉得无聊就来了。” 雪凌寒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最后挑了最要紧的问了:“什么时候到的?累不累?伤好彻底了么?需不要找梅先生看看?” “我刚到。我不累。我很好。不需要。”莫待心中微暖,“我今天不回去。有什么问题一会坐下来慢慢说。” 见雪凌寒并不打算为双方做介绍,南宫敏敏见缝插针地道:“看凌寒上神的神情,尊驾应该是莫公子无疑了?我是海神门的南宫敏敏。久仰莫公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非凡。” “不愧是三界第一美人,不但人长得漂亮,话也说得动听。幸会。”莫待放了块绢布在雪凌寒伸过去的手里,慢吞吞地道,“有人通知我,说你与南宫姑娘在这里私定终身,叫我前来观礼。”他摸出一个半青半黄的果子啃了两口,捂着半边脸笑了笑,“好酸。” 雪凌寒拿过那果子扔了,替他揉了揉腮帮子:“这果子酸得掉牙,我都不敢吃。你饿了?” “有点。过来得急,我还没吃早餐。”莫待笑看南宫敏敏,“你们谈完了没有?谈完了的话我就带他觅食去了。啊不对,是他要带我觅食。” “公子且慢。”南宫敏敏的眼圈又红了,眼瞅着就要落泪。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哀求莫待成全:“只要能救出我夫君,敏敏此生愿为奴为婢,听凭公子差遣!” “我不需要奴婢,姑娘的事我帮不上忙。”莫待指着那绢布道,“姑娘不如去求给我传信的人,说不定她能帮你。姑娘昨夜很晚才到琅寰山,天未亮我就收到了消息,说你和凌寒约了今天在三生石见面,商量你们的婚事。消息如此灵通的人,本事肯定小不了。求她应该没错的。” 南宫敏敏眼神迷茫:“可是,我并不知道给公子传消息的人是谁啊!” “姑娘当真要跟在下装糊涂么?”莫待的脸冷了一冷,继而又恢复如常,“或许,姑娘是真的不知情,那在下就爱莫能助了。凌寒,眼下说你们两家要联姻的消息满天飞,然而我并不相信。我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 “没有这回事!那些都是无聊之人杜撰出来的荒谬之词,你不要信!” “嗯。你说的话,我信。南宫姑娘,你听清楚了?”莫待慵懒地伸了伸胳膊腿,靠着蓝雾树道,“凌寒有我,他不会娶你。如果你想救人,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南宫敏敏已哭成了泪人:“对不起!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提出这么过分的请求。莫公子,我求你!把凌寒上神让给我两个月,成么?” “让?呵!”莫待双眉微挑,声音已染了怒气,“凌寒是个物件?可以任由别人让来让去?那么请问南宫姑娘,你可愿意把你的男人让给我用两个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莫公子别跟我这笨嘴拙舌的粗人一般见识。”南宫敏敏越发哭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娇怯模样足以让见者动容,听者落泪。“莫公子也曾为卖花姑娘冲冠一怒,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为何如今却这般狠心绝情,不肯施以援手?” “施以援手就要牺牲我的男人,我的感情?南宫姑娘是对我有恩,还是对我有义?竟要我如此这般!”莫待冷厉的眉眼中隐含着点点杀意。“南宫姑娘有所不知,我莫待此生有三样东西决不许他人冒犯,一是我的家人,二是我的男人,三是我的手足。胆敢冒犯,不管他是人还是仙,我绝不手软!” “莫公子也不必吓我。敏敏虽弱质女流,却也不是被吓大的。”南宫敏敏收了眼泪,换上一副虽孤立无援却坚毅无畏的面孔,“之前就听人说莫公子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今日得见,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也是,若你是个好说话的,摘星大会上你不会不顾凌寒上神的处境,当着他的面拧了别人的脑袋,将他置于两难之地,而已是上神之尊的雪医仙也不会因为你而灰飞烟灭,魔族的人更不会对你唯命是从。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上可以靠着梅先生这棵参天大树,下可以结交谢家的三位贵公子,更有一众江湖帮派对你俯首帖耳!你这样的心智和手段,翻手可为云覆手可为雨,哪里懂得我这弱小之人的无奈与悲苦?可是,再弱小的人也有想守护的东西!虽然我也要脸要体面,我也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我也不想遭人鄙视轻贱,但为了心爱之人,我甘愿将这些通通踩在脚下,只求他一生无恙,一世安乐!”因为言辞激烈,她脸飞红霞,盯着莫待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屑与轻蔑。“莫公子,素来都是凌寒上神保护你,你却从没保护过他,你理解不了我的心情也正常。也难怪仙后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怕你将来欺骗他,伤害他……” 雪凌寒忙道:“敏敏姑娘切勿再多言!我们已表明了态度,你赶紧回去吧。” 莫待怒极反笑:“你拦她做什么?让她说。仙后还说我什么了?说来听听。” 南宫敏敏抱歉又心疼地看着雪凌寒,真真一副为其抱不平,不吐不快的姿态:“仙后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考虑问题,她担心莫公子有朝一日做对不起你的事。仅此而已。” “这样子啊。”莫待右手的手指在左手背上轻轻弹跳,神色看不出异常。“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叫我来琅寰山的目的?还是说,她与你各怀鬼胎,一拍即合,彼此之间根本无需多言?”忽而她蹙了蹙眉,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失言。“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我要去姻缘殿看先生,懒得理你。” 雪凌寒拉住了他:“你是说是母后传信给你?她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跑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读心术。” 南宫敏敏道:“我斗胆一猜,莫公子的言下之意是仙后想挑拨你们之间的感情。这定是莫公子多心多疑了。先不说单靠一通没头没脑的传讯就怀疑仙后有多不妥,就我知道的而言,仙后宁愿丢弃王位也不肯逼上神与我结亲,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破坏你俩的感情?莫公子,你对仙后的成见是不是太深了?” 到这一刻,莫待已完全清楚了方清歌的目的,也明确了南宫敏敏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可他不能说,因为说了无用。雪凌寒看他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人类畏强怜弱的天性让雪凌寒心中的天平倾向了南宫敏敏:他同情她的不幸,敬重她的忠贞,佩服她的勇敢,欣赏她的坦诚,怜惜她的软弱,甚至对她的那点反感也随着这番争执淡化了。在雪凌寒看来,南宫敏敏善良、体贴、坚强、为爱执着、为情痴狂……是近乎完美的女人。而自己往日的种种表现显然与她大相径庭,几乎就是另一个极端。那颗埋在雪凌寒心底的怀疑的种子,在屠魔台破土后见风就长。如今,只要牵扯到方清歌和仙界利益,不管自己如何置身事外,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错,他都会不假思索地抱以怀疑。 果不其然,就听得雪凌寒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母后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是我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缺乏信任别人的能力?” 最后这句话算得上尖锐。莫待攥了攥拳,将心中针扎般的刺痛忍了下去:“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尊重事实。你静下心仔细想想,这件事除了你母后,还有谁能将时间掐算得这么准确?还有谁对我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又还有谁对我的心思如此明了?我不否认我不喜欢她,可我绝对不会因为不喜欢就罔顾事实。” “掐算时间不是难事,能在三界挂名的都很厉害。至于莫公子的心思,天下人皆知。不是么?”南宫敏敏略微暗哑的嗓音充满了善解人意的柔和与诚恳,还有点长辈劝解晚辈的语重心长,“莫公子,既然你与凌寒上神情深,就要相信他的家人。不然,他夹在中间很为难。” “我跟他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莫待莫名的恶心反胃,渐渐有些管不住情绪。大概是太反感南宫敏敏的虚伪与造作了吧!他按捺住内心的躁意,尽量让语气不那么冷硬。“先生最不耐烦别人打扰,没事的话尽早离开。” “莫公子不用下逐客令。我这就走,不碍你的眼就是了。”南宫敏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长淌短流。“没想到,我南宫敏敏竟这般惹人厌……” 雪凌寒皱眉道:“你别往心里去,他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我就是赶她走。”莫待冷声道,“怎么,看不下去了?” “你别这样。咱们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你别因为旁的事迁怒于人。” “我那样了?是不近人情?乱发脾气?还是你说的迁怒于人?一个女人要我的男人舍弃我而选她,我不能有脾气也不该有脾气?” “可是我从未想过要舍弃你!从未!” “那你干嘛护着她?凌寒,你搞清楚,你该护的人是我!”见南宫敏敏又试图抓雪凌寒的衣角,莫待头皮一麻,眉宇间流淌着骇人的怒气,“请你摆正你的位置!” “我还不够护着你么?从相识到现在,哪件事我没依着你?就连你与谢轻云那样暧昧不清我也装作不知,你说我还要怎样护你!” 莫待脸色一寒:“胡说什么!我何时与谢三公子暧昧不清了?” 雪凌寒也怒了:“谢三公子,谢三公子……你叫得可真亲热!” “你!你混蛋!”莫待气急,恶狠狠地盯着南宫敏敏,“还站着?滚!” 雪凌寒冷冷地道:“这里是琅寰山,是仙界的地方,她有权自由来去。” “好一句仙界的地方!”心痛在莫待的眼中打了个滚,又不见了影踪。“原是我这凡人没资格!打扰你英雄救美了,真是抱歉!” “谁说你没资格了?”梅染忽然现身三人面前,面色冷得让南宫敏敏遍体生寒。“我梅染的草堂你都住得,这仙界有哪个地方你待不得了?” 莫待眼眸濡湿,强颜笑道:“先生,你回来了!” “我要是再不来,是不是又见不着你了?”梅染哄孩子似的温声道,“快去看看桔梗和那几个孩子吧,她们都很惦记你。” 莫待忍住心头酸楚,默立片晌后幽幽道:“凌寒,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都要提醒你,南宫敏敏并非你看到的这么清白纯良,你的母后也不是你想的那般慈爱和善。依我看,你母后并不仅仅只是想连任,南宫敏敏也不单单只是想救人,而南宫翾的目的也绝不只是提高火神门的地位那么简单,她们谋求的或许是你我都无法预料的……”他忽地紧闭双唇,转身快步离去。那些未说完的话被雪凌寒厌烦的眼神冻成冰柱哽在喉头,再也没能说出口。 第十卷:揽月11 “为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伤了他的心,值得么?”梅染问。 雪凌寒垂眸道:“我没想伤他,是他不够理解我,我也很无奈。” “是他不够理解你,还是你原本就对他有偏见,你可想清楚了?” 雪凌寒看着莫待去的方向,黯然道:“或许,我们原本就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从未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 “你可真是……”梅染气笑了,“他对你那般用心,最后竟换来这样一句混账话!你是在嘲笑他有眼无珠,不懂珍惜,还是在心疼你自己识人不明,痴心错付?不然,你这话是在侮辱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别逼我扇你!”他一拂衣袍,扔下一句“你那千丝蛊白养了”就走,像是怕沾了什么脏东西。自始至终,他瞥也没瞥南宫敏敏,仿佛这个艳绝三界的绝色美人连被他眼角的余光扫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待追上莫待,用一根手指小心地勾住他的衣领,语气中带了一丝温软的讨好:“想不想吃点东西再去姻缘殿?” “那是必须的。”莫待笑道,“我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说完跑步进了姻缘林直奔草堂,不让梅染看见他的眼泪。他在笑春风追了半天兔子,赏了回桃花,泡了阵冷泉,又逗了会饭团,才光着脚晃到梅染面前。此时,落霞满天,黄昏已至。 合欢树下,热腾的饭菜已上桌,有酒有肉有鱼干,还有一树树繁花作伴。 “哇喔,青梅瘦!”莫待抓过酒壶,仰头喝掉了大半壶。“咦?这味道好特别。先生加了什么好东西进去?” “你喝不出来?”梅染撇着汤里的油,神情专注。 “这样清雅的桃花香,应是先生生命水的味道。先生好本事,竟让青梅和桃花的香气融合得这般好。”莫待凑过去笑眯眯地道,“我可以带两壶给长风么?” “长风的那份我已派人送去莉香居了,和酒一起送达的还有一桌一模一样的下酒菜。” “先生真好!”莫待十分高兴,连着撸了好几把饭团的大尾巴:“先生,长风把莉香居收拾得可漂亮了!他还给你备了一间上房,说方便你长住。” “谢他费心。可惜我不能随便离开姻缘殿。”梅染瞅了眼莫待皱巴巴的脸,忙又道,“不过一个月去看你两三次应该不是难事。”见莫待并未因此开怀,语速快了不少:“不管以后你在哪里,我都会去看你。若无要紧事,我就一直陪着你。” 莫待这才转忧为喜:“一言为定。这样的话我可以放心归隐了。” “你要退出江湖。”梅染的语气表明他对莫待的决定并不意外。“事情都处理好了?” “该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到最好了。剩下的事他们都能自己解决。” “凌寒知道么?你跟他沟通过了?”梅染知道莫待心情不好,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又忍不住道,“琅寰山很多事都离不开他。如果他要跟你走,得早做计划。别临到头了,手忙脚乱的误事。再有,如何说服方清歌是个巨大的难题,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可能比你带兵打仗还要困难。” “我知道,我就是专程为这件事而来。如果凌寒愿意,我有把握今天就带他离开。之后我们找一个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栽花种草,共度余生,不再理会那些是非恩怨,钩心斗角。可惜啊……”莫待大口大口地喝酒,眼睛红得像姻缘林里的桃花。“他不信我!先生……他……他不信我!” “他只是暂时被蒙蔽了。等他看清楚真相,他会跟你走的。”梅染想起初见雪凌寒的情景,又心疼又气恼:“他是个好孩子,只是从小就被方清歌灌输各种思想,总以为自己的母亲活得艰难,是个心怀苍生的大好人。你要多包容他一点,千万别灰心啊!” “可是先生,信任一旦坍塌就很难重新建立。说起来也好笑,我莫待有信心纵横江湖不遇敌手,有信心安邦定国平天下,也有信心考取神界最顶级的侍药师,却独独没信心让凌寒信我。”莫待捂着眼,强笑道,“是我太笨了!” 饭团闷声闷气地道:“雪凌寒才是大笨蛋!” 莫待连连点头:“得狠狠揍他一顿才解气。” 饭团乜斜着眼问:“你舍得?要不要打手?” 莫待哼道:“就你这样?小心被揍成猪头。” 饭团使劲一脚踹在他肩上:“你敢小看我!” “谁叫你这么小!就小看你!咋的?不服?不服来战!”莫待丢开酒壶扑过去,一人一猫打在一起,天上地下,到处钻到处窜。梅染端坐树下,目光追着莫待的身影,笑容始终挂在嘴角。打来打去,饭团一点便宜没占着,便使出了必杀技——挠痒痒,直挠得莫待满地打滚,呼天叫地地求饶。饭团得意地收了手,舔舐乱糟糟的毛。哪曾想莫待飞起一脚,直接将它踹进了桃花堆:“一脚还一脚,扯平,休战!”他躲到梅染背后,吐舌头做鬼脸,气得饭团咬着尾巴呜呜直叫。 又闹了一阵,草堂才安静下来。莫待以令人称奇的速度扫光了饭菜,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夸道:“我进步真快,吃了这么多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不理睬饭团的奚落,晃着空酒壶道:“酒饱饭足,告辞。” “你……你这就走了?”梅染失了笑脸,眼神也黯淡了些许。 “先生不舍得我走?”莫待贼眉贼眼地问,“用什么留客?” “草堂是你的家,你不是客,去留随意。”梅染喝了口茶说。 “就等先生这句话。”莫待笑道,“我只是去消食。不走。” “那我煮好了茶等你回来。还想吃点夜宵么?我替你备好。” “有茶就好。”莫待看了梅染好半晌,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先生与长风一样,都这么让我安心,让我有跟别人撒泼打滚,掀桌子动刀子的底气。” “我比不上长风。他的心里只有你,而我还有很多牵挂放不下。” “有牵挂挺好,有牵挂说明先生不是孤身一人……”莫待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他实在无法将那句“我也好想成为先生放不下的牵挂”自然地说出口。 “跟我说话还要留半句?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 “不是要紧话,留到以后再说吧。”莫待跑着出了姻缘林,没给梅染追问的机会。没走出多远,一名容貌绝俗,气质高贵,仙风道骨的女子拦住了去路。“姑娘有事?” “我是梅沁,梅染的长姐。”梅沁的五官与梅染有几分相像,眼眉间的温婉和梅染的冷峻却是天差地别。见莫待要行礼,忙虚扶了一把,“莫公子不必拘礼。不介意的话咱俩换个地方说话?” “不介意。我知道有个地方,这个时候绝对没人打扰。”莫待说了野山坡的位置,梅沁只挥了挥衣袖,两人便已站在野菊花盛开的山坡。 “你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梅沁见莫待无心说话,只得主动开口。 “既然您来找我,自然会说明来意。我不赶时间,不着急知道答案。” “那我就直说了。神界有一种药叫仙人杀,是比仙人堕厉害百倍的迷药,只需三滴就能让小染这样的神昏睡半月。且这药只能用在上神及以上级别的神身上,若级别不够,一滴就能损耗他们上百年的灵力。”梅沁递给莫待一朵小小的桃花,又说:“这桃花在仙人杀中浸泡多日,一片花瓣的药力相当于三滴仙人杀。你收好。” 一股清甜的桃花香浸润着莫待的心脾,将他胸中的郁气化解得干干净净。“为何要给我这个?我并不需要这东西。” “收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梅沁望着夜空中飘游的乌云,神色不似初见那般无忧。“有神迹显示,再有几年,小染的神咒可解。在此期间,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就能够重返天外天。可如今三界动荡不安,纷争不断,他又是个善良多情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热血上头,替天行道了。父亲希望在他按捺不住脾气时你用这药困住他,别让他再闯祸。” 莫待有点不悦:“先生不是冲动的人,他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更不会惹不该惹的祸。如果他做了惹了,那定然是对方不知死活,犯了忌讳。既然犯了忌讳,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总不能别人欺上门了,还不许反击吧?” “反击能助他早日归位么?受一时之苦,息一时之怒,忍一时之辱,解一生之祸,享一世之福,终得自在与圆满,又有何不可?” “踩着自己的底线,以尊严为代价换得的圆满与自在,未必就是先生想要的。我好奇得很,以先生在仙界的地位,什么样的麻烦他化解不了?何需您这般担心?该不会……神界也有株连一说?先生犯错会累及你们在神界的地位?” “的确如此。”尽管不愿被看穿心思,梅沁还是不得不承认莫待的敏锐,“公子有所不知,神界的法律远比三界的严苛。因为我们是神,我们应该是完美的,不能有任何瑕疵。若小染再出意外,惹出麻烦事,不只是他,我们整个家族都将受到牵连,面临难以预料的后果。” “所以,为了家族的荣耀,先生必须事事忍让,委曲求全?” “我也是奉命行事。”梅沁笑容发僵。“凡人有凡人的看不开,神有神的放不下,没有谁可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活着,就得守规矩,不是吗?不然,这世界岂不乱套了?” “该不该守规矩,该守什么样的规矩,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莫待失了说话的兴致,淡淡地道,“为什么选我?余欢上神不是更合适?” “比起余欢,他对你更不设防。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莫待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莫公子,请原谅我们的自私。当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过得幸福。” “这话跟我说不着,该说给先生听。您放心,允诺了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再说,守护先生,让他早日回到天外天,本身也是我的心愿。” “多谢!你替我守护小染,我很感激。你有没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 莫待沉思半晌,笑道:“别说,还真有。听说神界每过一百年会选出一名修仙的人,赐予其仙界监察官的身份。此事属实?” “属实。只要不违背仙界的法律,监察官有监察帝后之权,不受帝后的约束与调遣,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在某些方面,监察官的地位要高过仙界掌门人。比如,帝后要见神君一面,得经过一级一级无数次的申报,最后还未必能成行。而监察官则不用,监察官每年有三次机会前往神界觐见神君。” “那为何仙界现在没有监察官?”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总之,自方清歌登上帝位后,监察官一职就一直空悬。你想要?” “我不想要,我想替别人求取。”莫待接受了梅沁再一次的打量,笑容真诚,“若将来有机会,还请您替我周全一二。至于给谁,到时候我会告诉您。” “我会尽力而为,不叫你失望。只是,你为何不替自己求?” “好东西应该给需要的人。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用不着。” 梅沁的目光意味深长:“是用不着还是看不上?或者说,你是不想跟神界扯上关系?” 莫待笑了笑:“我是侍药师,虽然目前还没有自由出入神界的权力,但是我会努力学习争取更进一步。到那个时候,就太浪费这么难得的职位了。” “能自由出入神界和能觐见神君完全是两码事,你当真要放弃?罢了,你我这关系,我刨根问底倒显得居心不良了。此行的目的已达成,我送你回去吧。”梅沁将莫待带到三生石近旁,看向蓝雾树的眼神阴晴不定。“这树的树龄和草堂的合欢树相当。也是你种的?”得到莫待肯定的答复后,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悲伤,随即消失不见。 她是什么意思?是嫌我多事?还是说这蓝雾树不适合种在这里?胡乱想了一阵,莫待嘟囔道:“暗夜访客,神秘又古怪。” “公子这是在说我么?”雪凌波从小道的树后闪身出来,笑看莫待。 “凌波?你怎么来了?”莫待一脸开心不做作的笑,“特意来看我?” 第十卷:揽月12 “可不就是特意赶来的?我得到消息,说你来了琅寰山,丢下药杵就跑了。我在姻缘殿等候多时也不见你的人,估计你办事去了,便守在这里。”雪凌波没有问梅沁是谁,将一个雕着莲花的玉净瓶交到莫待手中,“够不够用?” 莫待闻了闻,好生惊异:“你?” “是他。新婚夜他……破戒了。” 莫待的指肚轻轻摩挲着那朵莲花,久久无言。 雪凌波忙道:“你不要担心,没人怀疑他。” “带句话给他,别再为我冒险。我不愿意。” “一定带到!咱们先不聊了,你赶紧去看看桔梗吧!她等你等得不耐烦,已经开始发脾气了,说见了面要把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全揪光。” “这小妮越发暴力了,我不过稍微耽搁了一下。”莫待笑着龇了龇牙,“为了我头顶的三根毛,我得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去哄她才行了。”他说走就走,也不道别。 雪凌波左右看看,飞身扑向树林掩映下的断崖。 谢轻云坐在乱石堆上,身前堆满了撕烂的树叶和花朵。从那堆花叶的高度来看,他已经坐了很久了。见到雪凌波,他忙着起身,差点崴了脚:“他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雪凌波笑道:“好着呢!比之前胖了些,气色也很不错。” “那……那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叫你保重自己,凡事别急于求成,徐徐图之才稳妥……还叮嘱我多照顾你。” 谢轻云撑着身慢慢坐下,黯然道:“你撒谎!他定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不善于表达情感,他的关心和担忧都埋在心里,从来不会挂在嘴边。如果真要带话给我,他也只会说他不愿意我冒险,也不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帮他。” 雪凌波心头大震,又失落又羡慕:“你们人不在一处,也不曾互通消息,却知道彼此心中所思所想。这份默契,担得起生死之交的情意!” “他是我此生的夙愿,也是我放不下的执念,我……我想守护他!凌波,你帮我!” “我会!如今我掌管了七星湖,又有凌璧哥哥和一众兄弟全心全意帮我,行事比从前方便很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先不论你我的交情,莫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希望他有事。对了,过几天你要带兵去北海,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凌玥上神说那边等不及了,明后天就起程。” “北海与混境隔海相望,出入的魔物都不可小觑。你要多加留心!”雪凌波拿出几个写了字的小玉瓶,捧到谢轻云面前,“这些药是我调配的,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多谢。你别担心,我会平安归来。”谢轻云郁郁的,心情十分低落。雪凌波见他呆呆地盯着地面出神,知道他在想莫待,也不打扰,安静地守在他身边。 不见星月,黑压压的云团在天空翻滚,像是在蓄谋一场暴风雨。 “夜深了,你回吧,不然千色那里你不好交代。”雪凌波的话刚说完,一滴雨点打在他脸上。紧接着,一朵红色的烟火在空中炸开,刺耳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传得很远。“这是星辰殿的讯号,有人入侵琅寰山。最近魔族蠢蠢欲动,像是要有大动作,莫不是他们?” “信号的位置在来仪馆,那里只用来招待客人,没有值得偷盗的东西。不偷东西,那就只能是杀人或刺探消息。这两天琅寰山有重要人物到访?我怎么不知道?” “重要人物?”雪凌波想了一圈,摇头,“我也没听说。不过早起凌璧哥哥说,火神门的南宫敏敏昨夜来访,现在还不曾离开。南宫敏敏一朵娇养的富贵花,未建尺寸之功,算哪门子重要人物?” “确实是。”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谢轻云的脑海,他脸色大变。“糟了!我家阿呆有危险!” “冷静点!”雪凌波眼疾手快,将已跳向空中的谢轻云拽回地面。“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事情如你所料,那么对方应是早有预谋,咱们更要小心应对,从长计议。不然不但帮不了莫公子,还有可能落人口实,掣肘于他。且千色善妒,她一直很在意你与莫公子的关系,你决计不能引起她的怀疑,否则将后患无穷!” 谢轻云稳了稳心神,急得揪头发:“早些时候,凌寒和阿呆因为意见不合吵了一架。要是再因为南宫敏敏引起误会,怕是会影响他俩的感情。” “任何感情都是以信任为前提。只要他们彼此信任,就不会有大问题。”雪凌波见谢轻云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笑道:“你很奇怪我懂这些?的确,我接触的人事比较单一,但这不代表我就不懂人心和人性。先不说整个仙界,仅仅是这琅寰山,明里暗里就有多少勾心斗角。我活了这一把年纪,就是听也该听懂了。” “是我狭隘了,总以为你不谙世事,只知道治病救人。依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按兵不动,随机应变。你答应我,千万控制好情绪,管住你的眼睛和嘴巴。这个时候跟琅寰山闹僵了,对你和二公子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忍辱负重多年的魔界子民着想,咱绝不能前功尽弃。” “我……我尽量。”念了一阵清心诀,谢轻云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他使劲揉脸,直到揉出一点笑意才说,“咱们走吧!” 雪凌波抓起他的胳膊御风飞行,说话间就到了来仪馆。此时馆外已围满了全副武装的侍卫,一个个紧绷着脸,如临大敌。领头的男子简单行了礼,随即放行:“请两位公子自行前往飞凤阁。” “轻云,你来了!”雪千色带着两名侍女过来,关切地道:“清欢说你找凌波哥哥诊脉去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回来,我好担心!” “才这么点时间你就担心了?怀疑我的医术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吧。”雪凌波笑道:“我看他精神不是很好,便让他吃了药在我那里睡了一觉。害你担心,真是不该。” 雪千色端详着谢轻云的脸,笑道:“这脸色看着确实是好多了。多谢你!” 谢轻云笑道:“你谢他做什么?我底子好,什么毛病睡一觉都会好很多。是他不放心他新研制的药,非得要我留下观察药物反应。” “医者父母心。凌波哥哥也是为你好。”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领了他的情。”谢轻云环顾四周,压低了嗓子问:“这么大的阵仗,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雪千色全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开心,“我就是来凑热闹的。” 三人说着话到了飞凤阁。离琅寰山最近的几个门派的掌门人和在永安殿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官员已悉数到齐,路程较远的门派已在来的路上。意外的是,南宫翾和方星翊也在。南宫翾面色如铁,咬牙切齿的模样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方星翊则气定神闲,好像就是路过来仪馆进来喝茶闲坐的。 南宫翾铁青着脸,正在训斥雪凌寒的手下:“你们星辰殿的侍卫真是越来越怠惰了!那么多人居然没能抓他个现行,都是干什么吃的?” 雪凌寒冷声道:“南宫掌门,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听到动静他们就赶来了,没有耽误片刻。奈何对方身手太好,这才没能得手。南宫掌门亲自出手不也没拿下来人么,又凭什么要责备他们?”他吩咐受伤的侍卫下去包扎伤口,又说,“火神门到琅寰山的路程不算近,南宫掌门来得倒挺快。” “我与星翊上神赴仙草门之宴,回来得晚了些。路过琅寰山附近发现了烟火信号,便连忙赶了过来。怎么,你怀疑我?” “怀疑说不上,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南宫掌门有何发现?” “此人功夫了得,心狠手辣,竟对我二姐那样的弱女子连连痛下杀手,着实可恶!”南宫翾盯着方清歌,口气相当不友善。“那人伤了我二姐的脸,仙后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南宫掌门稍安勿躁,本宫自有论断。”方清歌回头问,“派去请莫公子的人回来了么?” “为什么要去打扰他?”雪凌寒眉头的高度显示着他的不悦,“这件事情跟他又没关系。” “本宫没说他跟这件事有关,只是请他前来问一问。”话音刚落,莫待和梅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方清歌立刻喝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么晚了怎么还惊动了梅先生?” 梅染在雪凌玥对面的位置坐下,谁也没搭理。雪凌玥的目光在莫待身上停了停,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梅染看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一缕极为浅淡且十分陌生的香气飘然而至,在莫待鼻端萦绕,说不出的好闻。凝神细辨,竟认不出其中两种香料是何物。他的警惕心瞬间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众人身上扫去。除了方星翊的腰间多了一个颜色淡雅,面料罕见,花色却极为素朴的香囊,旁人的穿戴与往日并无不同。他又不着痕迹地吸吸鼻子,确定香气确实来自那个香囊,才松了口气。这人什么时候也喜欢上这种东西了?不过,这气味倒与他的气质很配。 很显然,方星翊并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思,端着一如从前那般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温和笑容,仿佛两人从未有过与旁人不同的交情。这倒叫莫待彻底安心了,他实在不希望方星翊还记得桃花源的事。 方清歌道:“半夜打扰梅先生休息,并非本宫意愿,实在事出有因。南宫掌门,你来说。” “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暂且按下不提。”南宫翾摊开手掌,指着掌心的一根毛发问,“莫公子遨游四海,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 凭直觉,莫待知道这根没一点分量的毛关系着一件很要命的事:“认识。这是饭团的毛。” “是姻缘殿的那只饭团?”南宫翾的手又往前送了送,“莫公子确定么?确定没有看错?” “南宫掌门不相信我的眼力?既然不信,又何必问?”莫待知道自己已踏入陷阱,成了猎物,却丝毫不慌张。真要算起来,左右也不过那些事。他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谢轻云那里,他很放不下。 “相信,怎么能不相信,不相信就不会叫你来了。”南宫翾环顾众人,缓缓道:“事情的经过诸位都清楚了。不久之前,有一黑衣蒙面人潜入飞凤阁,妄图加害我二姐。侍卫不是那人的对手,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得发信号求救。我等看到信号赶到时,那人正欲对我二姐下杀手。幸亏星翊上神机敏,救护及时,我二姐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我气不过,便与那人打了起来,结果还是被他逃了。这根毛就是我与他对掌时,沾在我手上的。据我目测,莫公子与那人的身量几乎一般无二。对此,莫公子没话要说么?” “从微小处入手,给对手以重创。南宫掌门好算计。”莫待竖起两根大拇指,“仙界谁人不知,姻缘殿有只灵兽叫饭团,高傲冷淡,除了我和先生,旁人是摸不得碰不得的。先生有洁癖,尤其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从不让它近身。若论与它的亲密程度,我当之无愧排在第一。最要命的是,这家伙懒得出奇,素来只在姻缘殿一带活动,几乎不踏足其它地方。这么一看,这猫毛好像只能是我留下的。” “为何就不能是我,或者是余欢?”梅染终于说话了。 “先生和余欢上神要杀一个南宫敏敏,何需易装行事?且,你们都没有杀人动机,但是我有。再者,南宫掌门不是说了么,那人的身量和我一样,与你们不搭边。”莫待转而问雪凌寒,“如果我说南宫掌门是在诬陷我,你信不信?” “用你的话说:我信你,但更相信事实。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 “相信我,就不会这么问我了。”莫待耐住性子解释道,“晚饭过后,我与桔梗玩了一阵就回草堂陪先生炼药,之后看了会书就休息了,哪儿也没去。” “那这根猫毛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那黑衣人身上?”方清歌眼神如钩,像是要钩出藏在莫待心底的秘密,“你该不会不知道,灵兽只有在虚化和情动时才会出现掉毛、换肤、脱皮和断骨等现象。平日里别说是掉体毛,就是眼睫毛都不会掉一根。而就在半个时辰前,草堂里传出了灵兽情动时的叫声,虽不大,但很多人都听见。而草堂里,有且仅有一只灵兽。” “要这么说,我还真回答不了你的问题。要不然,麻烦足智多谋的仙后大人来为我们答疑解惑?我记得当年在琅寰山初见,你拿走了一根饭团的毛。” “凡事都能扯到本宫身上,也是一种本事。莫待,你我初见是什么时候本宫早就已经不记得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那只叫饭团的猫,本宫只远远地见过一次,并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要怎么弄到它的毛?本宫与它不熟,又怎么知道它何时虚化?” 第十卷:揽月13 如此深谋远虑,难怪娘亲会折在你手里。莫待将方清歌的危险等级往上提了提,又觉得过分抬举了,便往下降了降。已然猜到即将会出现怎样的场面,他心中百味杂陈,却反倒笑得更开心了:“照仙后这个说法,这件事只能是我做的了?” “是与不是你心中有数。如果你是被人陷害的,请拿出证据自证清白。” “这话好笑。现在是你在怀疑我,难道不该是你甩出证据证明我有罪?我本就清白,何须自证?该不会仅凭一根猫毛你就想给我定罪?” “是定不了你的罪,至少也能说明你有很大的嫌疑。不如这样,咱们先听听南宫姑娘的意见。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最有发言权。”方清歌看着适时出现的南宫敏敏,心中十分满意。她瞥了眼雪凌寒,心里乐开了花,表情却是一等一的沉郁,简直可以用“愁云惨雾”来形容。“南宫姑娘,你的脸不要紧吧?” 南宫敏敏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上前,白色的面纱染了血,颤抖的身躯和惊惧的双眼无一不透露着侥幸逃得一命后的惊魂未定。看见莫待,她惊呼一声躲到雪凌寒身后,抓着他的衣袖哆嗦成一团:“莫……莫公子!别……别……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想……没想跟你争凌寒上神!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我还不能死!” 雪凌寒动了动胳膊,将袖子抽出来,脸上的不悦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明显。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南宫敏敏的态度与旁人有所不同。这一点,倒与莫待的想法出奇的一致——他将这个女人放在弱者的位置上施以同情,也因为她对感情的忠贞不渝而怀有好感。 雪千色忍住心头鄙夷,暗自嗤道:这女人!我该说你不要脸呢还是心计深?不往自己妹妹身后躲,却舍近求远往别人的男人背后钻。你这分明是算准了莫待虽然生气,却不屑与你计较;也算准了我二哥虽然不快,却也不会当众下你的面子。一个看似自然而然又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轻松挑起了两人的嫌隙,高啊!妙啊!难怪母后说你是把软刀子!果真是咬人的狗不露齿。往日里倒是我小瞧你了! 方清歌道:“凌波,你看看南宫姑娘的伤还有没有可能痊愈。” 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发黑腥臭的血液表明下手之人不但想毁南宫敏敏的容,还想置她于死地。雪凌波检查完毕,如实禀报:“这毒太烈,沾肉就烂,这么短的时间已腐蚀到深层的肌肉。除非立马吃下解药,否则想恢复到之前的容貌比较难。好在南宫姑娘及时服下了解毒丸,并无性命之忧。” 南宫敏敏大哭:“莫公子,你就这么恨我么?非得毁了我你才开心?” 莫待冷眼瞧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凌寒,你信她,还是信我?” “我早就说过,我只相信事实。我相信你不会无端伤害无辜,也相信南宫姑娘不会无故诬赖你。当你们各执一词时,我只相信证据。” “在这件事情上,我百口莫辩。不过只要你肯相信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一笑了之,就当是一场误会。待来日水落石出,自然可以还我清白。” 雪凌寒沉吟着,没有立刻回话。 这当口,百花羞、妧义、林谷隐和几位掌门人进到阁中,各自找位置坐下。众人刚了解完事情的前后经过,季晓棠最后一个到了。他先是调侃了谢轻云几句,然后往梅染旁边的空位上一坐,开始自斟自饮。 南宫敏敏战战兢兢地塞给雪凌寒一幅小画:“这……这是……那人掉落在我脚边的,当时在场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合欢树下,饭团半眯着双眼,摊着四肢沐浴在夕阳中。金色的光线落在它额间,将那紫色的毛发也照成了金色。在它的身边,摆放着一壶酒,上面写着“青梅瘦”三个字——莫待的字——龙飞凤舞,相当有辨识度。酒壶旁,一根墨绿色的笛子上挂着一条陈旧的笛穗,随着晚风飘摇,像一只被栓住了翅膀的蝴蝶。 雪千色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梅染一怔:这不是当日星翊从我这里要走的么?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他在背后设计这一切?不对,不是他。看他的样子比我还震惊,想来这东西是方清歌从他那里偷走的。“这东西……”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方星翊也说话了,说了和梅染相同的话。只是,他们都没能继续说下去,就被莫待打断了。“这东西是我的。”他的神情极度自如自得,像是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他的画技有多厉害。“能把饭团画得如此惟妙惟肖,放眼三界,舍我其谁?” “这么说,你承认那个黑衣人是你了?是你伤了我二姐?” “这画确实是我的,人却不是我。”莫待脚下微动,手里便多了一只宝石耳环,“这原是南宫掌门的,现在在我手中。如果我把它丢在某个犯罪现场,凶手就一定是你么?” 南宫翾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被莫待惊世骇俗的身法惊了一惊,一时竟忘了回话。 南宫敏敏哭道:“我一向独来独往,与三界的人素无仇怨。可那人却骂我抢了他最爱的男人,骂我淫荡下贱不知廉耻,骂我不识抬举自寻死路。还说……还说不许我再靠近凌寒上神半步!莫公子,昨天的事当真是个误会,我没想……” “既然别人都已经警告你不要再靠近凌寒了,那你还拉拉扯扯的作甚?说你下贱不知礼义廉耻,倒也不算冤枉你。”莫待的语气很冷,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烦躁,“你最好立马从我面前消失,不然的话,我帮你消失也不是不行。” 南宫敏敏又一次拽上了雪凌寒的衣服,已然把他当作了护身符。在感受到雪凌寒的不耐烦时,她又慌忙松开手,那委屈小心且无助至极的样子,当真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柔软三分。 雪凌寒道:“你先不要发脾气,南宫姑娘也只是说了她看见的听见的。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你不利,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黑衣人证明你的清白,不是在这里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可这口舌之争是因她而起,她还死咬着我不放,我要怎么绕过她?凌寒,你不信我不要紧,但这个女人决不能留在你身边,她的心计不是你能玩得转的。” 雪凌寒脱口道:“那你的心计我就玩得转了么?你不也一样对我使心计?不然你为何要解了镜花水月?你怕我看见什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此言一出,飞凤阁中顿时静若无人。莫待定定地看着雪凌寒游移闪躲的双眼,眼底浮起一抹心伤:“凌寒,从相识到现在,我可曾算计过你?” 梅染道:“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你怎么能够……” “先生!”莫待再次打断梅染的话,目光始终在雪凌寒脸上。“这是我与凌寒的事,我们自己可以解决,我不希望旁人插嘴,包括先生在内。” 梅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垂眸温声轻语:“好……” 莫待道了谢,又说:“凌寒,回答我,我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么?” 南宫敏敏道:“莫公子或许是没算计过凌寒上神。可是我听说你的身世成迷,没人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凌寒上神也不知道。这件事虽说不上是算计,起码也能说明你对他并不是那么坦诚……” 雪千色心道:她这是想激化矛盾,故意送上门找打。这点小心思连我都能看穿,何况是莫待?不过,看穿了又如何?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他也不可能再忍了,再忍他就不是莫待了。 “给脸不要脸!小爷我让你如愿!”莫待直扑南宫敏敏,下手十分狠辣。岂料南宫敏敏机敏地一缩,就近躲在了雪凌寒身后。她两手死死抓着雪凌寒的衣服,嘴里叫着救命,那样子就是一个在躲避恶鬼索命的弱女子。无奈之下,雪凌寒只得带着她闪向一旁,躲开了那一掌。莫待双眉一挑:“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护着她?” “我没有护她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让你滥杀无辜!” “她也算无辜?那我岂不是可以当圣母了?”莫待冷笑道。 南宫翾道:“仙后,你就放任莫公子追着我二姐喊打喊杀?” 方清歌道:“自然不能够。你稍安勿躁,本宫这就……” “这就怎么样?”梅染耷拉着眼皮,把玩着玉石般莹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他说了不让旁人插嘴他与凌寒的事,那你们最好都乖乖待着。南宫翾,我不管火神门有多硬的后台,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只要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敢断言,火神门明天就有丧事办。我梅染的脾气……真的不太好。” “梅先生未免也太过偏袒莫待了!”方清歌很是愤愤不平。 “偏袒?笑话!我身为月老,掌管世间情事,为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说说看,我哪里管错了?又是哪里偏袒他了?此刻他和凌寒谈的不是情事?还是说他俩不是有情人?有情人的有情事,轮得到不相干的人多嘴多舌?”梅染瞥了眼南宫翾,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若偏袒他,你这满嘴谎话的姐姐早就投胎转世了;我若偏袒他,你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我还会让你们一个二个的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如果南宫哲没教会你知趣,我可以代劳。” 南宫翾果然知情识趣,也没再多话。南宫敏敏也不哭了,像是被梅染和莫待吓到了。俄而,又掩面哭泣:“我为什么这么命苦?无心害人却被人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干净!” 雪千色乐了:头一回见到这么能哭的。回头谁家死人了,是不是可以请她去哭丧啊? 莫待淡淡一笑:“那你怎么还不去死?是要先给自己立个贞洁牌坊,才能死得安心?不过,就你这卑鄙龌龊的行径,贞洁牌坊这辈子是没戏了,倒是可以考虑去青楼卖笑。以你的姿色,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扮猪吃老虎的手段,应该可以混个花魁当当。到时候,我叫几个风月场中的老手前去捧场,必定让你日进斗金,销魂蚀骨。” “你……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我饱读诗书有错?我饱读诗书是为了遇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的人时,可以不带脏字的将心中的怨气一吐为快;我饱读诗书是为了遇上一个情操高尚的人时,能以最美好的语言和最朴实的思想与他对话;我饱读诗书是为了省吾身、思己过、修吾行,却绝不会以此作茧任他人鱼肉!南宫敏敏,想要脸就赶紧走。倘若你再纠缠下去,我保证,下一次绝对没人能护得住你。我莫待想杀的人,都已经找小阎王报到了!” “我知道莫公子武艺高绝,江湖中鲜少有人是你的对手。可那又怎样?武功高就可以不讲道理?武功高就可以为所欲为?武功高就可以戕害无辜?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打不过你也说不过你,我也不跟你理论。凌寒上神,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绝非我所愿。只求你看在同为仙门子弟的面子上,不计前嫌……”这句话的最后四个字“帮我一把”南宫敏敏以哀凄的眼神代替了。她不是不敢说,而是知道雪凌寒能懂,也知道这种交流方式最能打动人心。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雪凌寒有种不好的预感,至于和什么事有关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些事正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办法?什么办法?谁都不愿意帮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南宫敏敏无望地看着雪凌寒,那份哀恳与柔弱任谁也无法抗拒。“你肯帮我么?” “你要他怎么帮你?娶你?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能让不少人满意。” “你又在瞎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了?”雪凌寒有点生气,“能不能改改你这胡思乱想的毛病?” “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只能让你失望了。”莫待面向方清歌,眼含讥讽:“你的目的就要达成了,是不是很高兴?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次有凌寒,下次呢?你能赶在下次换届选举之前再生一个受欢迎的儿子出来么?” 方清歌不悦地皱了眉:“这话本宫可就听不大明白了。” 第十卷:揽月14 “你与火神门脸都不要了也要演这么一出戏,不就是为了连任那点事么?我不清楚你究竟许给了南宫掌门多大的好处,我猜其中有一条是让凌寒娶南宫敏敏,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你会同意与魔界联姻了。因为,就算三公主不嫁入火神门,只要凌寒和南宫敏敏结成夫妻,也不会影响你的千秋大业。” “你也未免把本宫想得太不堪了!本宫还没有堕落到要用自己儿女的婚姻去做交易的地步。”方清歌气得发抖,白着一张脸看着雪凌寒,“看看,这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你就任由他这般羞辱你的母亲!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正因为是你的好儿子,你才这样利用他。不是么?” “够了!都少说两句吧!”雪凌寒大声道,“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主张,跟母后没关系!你别总是误会她!” “我误会她?到底是你看不清她还是我误会她?凌寒,你还没明白么?她这是把你往坑里推!你醒醒吧!” “我乐意!就算她推我入坑,我也乐意!” “你乐意?她要你娶南宫敏敏你也乐意?” “是!乐意!我乐意娶南宫敏敏!不行?”话一出口,雪凌寒就后悔了。他恨不得自扇耳光,好将那些话都扇到谁也听不见的角落去,随风消散。在对上莫待眼睛的一瞬间,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他在莫待清凌凌,亮晶晶,黑黝黝的眸子里,清楚地看见了他那不好的预感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现实——他说了此生他最不该说的话! 静寂!如若无人的寂静!一如那年雪凌寒在青英会上宣告两人恋情时那般静寂!众人虽早已洞悉那真假难辨的婚讯背后是方清歌的老谋深算,也深知莫待的一往情深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却也没几个人真心为他抱不平,大多数人都揣着隔岸观火的态度猜测接下来将会有怎样难看的场面。百花羞和妧义两两相望,暗暗感叹天意弄人。季晓棠玩着酒壶,耐人寻味的表情中隐藏着一丝丝难以描述的嘲讽。他见谢轻云始终保持沉默,不由地为他这份在失去挚爱的疼痛中成长起来的稳重感到心酸与悲凉。 “你不后悔么?”莫待走得离雪凌寒近了些,双眼泪光闪烁。他在雪凌寒冰冷无情的眼波中看见了往日的种种欢乐与和美,心中的痛楚又多了一层。这双本该对自己和煦如春风的眼啊,怎么到了今时今日竟这般绝情了?他想牵起雪凌寒的手求和,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盯着雪凌寒眼中的人影,只觉得他是那么渺小,那么黯淡,那么狼狈,像一只即将失去生命的小飞虫。他猛然忆起很多年前慕连城的警告:别轻易动心,更别轻易爱上一个人。不然,那将是飞蛾扑火,在劫难逃。飞蛾扑火么?他狠狠地自嘲了一番。凌寒是火么?是的,他是火,只是这火现在温暖的是南宫敏敏,照亮的是方清歌的前程。我是飞蛾么?是的,只不过,我不会为了刹那的温暖而自寻死路,我只奔赴永久的独属于我的光明!他收起千般不舍,藏好万种情绪,不让想看笑话的人称心如意。在他而言,体面、优雅地离场,是对这段感情最起码的尊重。“哪怕她爱的人不是你,你也永不后悔?” 雪凌寒下意识地攥紧了拳,脑子里很乱。他看见往事一幕幕在莫待的眼睛里上演,又随着滑落的泪滴落幕。他看见自己苦苦等候的日日夜夜,看见自己小心翼翼的付出,看见自己费尽心思的守护,看见自己的痴心爱恋一点点化作虚无……却始终不见莫待对他所做的一切有何回应,一丝一毫也没有!我一生所求只是你陪在我身边,全心全意地爱我而已,就这么难吗?是我配,还是你根本就不爱?他想起了莫待对谢轻云的维护,想起了雪千色和方清歌的话,心头蓦地涌起一股因嫉妒而引发的滔天怒意。“不后悔!永远不后悔!”他从牙缝里挤出的话听着有点发誓的味道。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了雪凌玥的料想,不禁脸色大变,喝道:“阿凌!不能乱说话!不要图一时痛快就胡说八道!” “我没图一时痛快,也没有胡说八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就是要娶她!我要娶南宫敏敏!”雪凌寒盯着莫待,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不舍与挽留。如他所愿,莫待眉宇间的心痛已藏无可藏,深刻得令他永生难忘。一瞬间,他慌了!他知道他错了!他不该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彼此的心。他本能地想要去抓莫待的手,才发现他已退回原来的位置,眼底一片决然。 方星翊道:“凌寒!你不能这样!难道你忘了在芳菲林……” “住口!”方清歌喝道,“这里是琅寰山,没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方星翊想着当日对莫待的承诺,手握清霜一言不发地出了飞凤阁。转身的时候,香囊上的穗子飘起,凌乱得像一团被揉乱的麻。 雪千色嘀咕道:“多管闲事!”她见谢轻云始终面色如常,很是满意。不过,她并不相信眼睛看见的,决定再试探试探。“轻云,以你对莫待的了解,你认为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他因爱生恨犯下的罪?” 谢轻云笑了一笑:“都说水无常形,人无常态。我了解的是从前的他,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很难说。他是人,有七情六欲,因爱生恨不是没可能。只是骄傲如他,应该做不出背后下黑手的勾当。要判定是不是他的错,我和二哥一样,只相信证据。” 雪凌波的目光扫过谢轻云波澜不惊的脸,接口道:“这件事的疑点甚多,不知道梅先生会不会继续追查?若最后查出的真相与莫公子无关,凌寒可怎么办?” 雪千色哼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好追查的!”她不敢再试探谢轻云,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被听出端倪。 “很好!当初,你护着我,当着众掌门的面表白对我的情意。如今,又当着他们的面宣告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莫待解下额上的抹额,又从乾坤袋里拿出另外几条,仔细叠放整齐。“谢谢你陪了我一程。以后,你我各自安好。”他翻腕凝气,顷刻间,那些抹额就变成了粉末,从他指间滑落。 恰有风来,灰白色的粉末飘得到处都是,梅染的指尖也沾了一点。姻缘签烧尽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的颜色?他想。那根差点在三生石前折断的姻缘签,终究还是断了。只不过,意义大不相同。他不知道该为雪凌寒庆幸,还是该为莫待庆幸,又或者为自己庆幸。从未得到过的人无所谓失去,可也意味着从来没有体会过拥有的滋味,又有什么好庆幸的呢?倒是得到过的人,该庆幸曾经拥有过吧!可看雪凌寒的表情,分明不觉得曾经拥有是幸福的事。可怜的人啊!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你亲手摧毁的正是你一直以来死命追求的?看不见莫待的表情,却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与波动。梅染低垂眼睑,叹息,叹息…… 雪凌寒眉心狂跳,继而冷声道:“甚好!” 莫待不再看他,扔了一个已拆封的锦囊给南宫翾:“那日在屠魔台,你的一句话救了我半条命。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我都领你的情。今天,我就把这份情还你,从此你我两清。别急着看,回火神门再看也不迟。告辞。” 三眼鸦囊?千机阁的消息?南宫翾看懂了莫待揶揄的眼神里暗藏的警告,不动声色地收好锦囊,对方清歌狐疑的目光报以客气的微笑。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南宫翾听见了一声耳语:“别动凌寒!” “你这就想走了?”方清歌道,“事情还没弄清楚,嫌疑人不能离开!” “你也说了,只是嫌疑。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定我的罪,我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日后,你若证实我就是黑衣人,再来找我吧。今天我就不奉陪了。当然,如果你想强留也不妨一试。私以为,单凭你一人,留不住本公子。” 有梅染在,方清歌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强留人,不过是为了自己面子上好看。于是,她大度地挥了挥手:“既如此,那就来日再见。” 莫待辞了梅染及季晓棠等人,出了飞凤阁,直奔琅寰山的大门。 下着小雨,路面有些湿滑。刚走到林木环绕的小道,莫待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片虚影,一脚踩空朝地上栽去。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将他扶住。抬头看去,遇上了一双璀璨如星、温和沉静的眼眸,不由心头一喜:凌寒?刹那的恍惚后,他看清了来人的脸,一直苦苦压制的悲伤化作一股热流翻涌至胸口,灼烧着蹦跳的神经。“方星翊?你怎么会在这里?” “瞎溜达。”方星翊松开手,指着一块石头道,“不赶时间的话坐一坐再走?” “不必了。我该……”话还没说完,一口血吐在了方星翊的胸膛上。莫待愣了片刻,苦笑:“又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今天没钱赔,先欠着。” “一件衣服而已,用不着在意。”方星翊擦去溅在手背上的一点血,语气是那种拉家常的平淡安然,“凌寒只是一时糊涂,你别怪他。等他想明白了,他会回心转意的。” “就算他想明白了,我们也不可能回头了,我没办法跟一个不信任我的人共度余生。况且,他也不是一时糊涂,他心里积攒着太多对我的不满。不是南宫敏敏就会是别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弃我而去。这一点,是我在屠魔台上想明白的。”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又何必自苦自伤?”方星翊捕捉到莫待眼底隐忍的痛楚,心里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烦乱狂躁,“世间事,除了生死,不值得你这般费心。” “不是我想自苦,是没人给我想要的甜。”莫待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不见悲喜,没有波澜,眼泪却已盈眶。他背转身,擦去滚落的泪水,回头笑道:“方星翊,有没有止疼药借我用一用?我不想这么难受。” 方星翊心口微颤:拜托!别这么笑,别这么看我……怪怪的!他按捺下心头激荡,柔声道:“都忘了吧!忘了,就不难受了。” 莫待想起初见那日,虽九死一生,睁眼却见红日高悬,晴空朗朗,而雪凌寒与谢轻云的笑脸比太阳还要温暖,还要耀眼。他们手忙脚乱地照顾自己,虽错漏百出,却也欢乐……那只被他放走的雪雁,可真漂亮啊!现在它还活着么?是否找到了走失的伴侣?还是已经变成别人的盘中餐?越回想往日的甜蜜,就越是酸楚,他含泪掩面道:“我的太阳,终究还是没了!” “你自己就是太阳,不用找别人借光。”方星翊弹了滴美人泪到莫待微启的双唇间,声音温柔得宛如春风:“为什么不问我饭团那幅画是怎么回事。” “先生给你画册之前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反正是要扔掉的东西,给谁都无所谓。先生看重的人,品行不会太差,你定不是那种用下三滥手段陷害别人的人。我相信先生看人的眼光,所以相信你。既然相信,又何必多问?” “多谢!画一直放在我书房里,前段时间突然找不到了。我以为是我放忘了地方,可几天前它又出现在我的书架上。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人偷走了画,临摹完后又还了回来。对不起,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没有画,她们就不会找别的东西了?”莫待想了想,指着方星翊染血的衣服道,“要不,用你的歉意赔你的衣服?咱们两不相欠。” 方星翊无奈了:“你这人……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然呢?一头撞死在地?我撞死了你哭灵么?” “不哭!”方星翊握剑的手青筋凸起。“绝不!” “瞧,神仙就是小气!连滴眼泪都不舍得给凡人,啧……如果你找到了偷画之人,不用兴师问罪,让他教教你画画技巧,算是补偿。我在先生那里见过你画的人物画,太丑,简直没眼看。”莫待狠狠鄙视了方星翊一番,背着手走向远方。蒙蒙烟雨中,他的背影被灯光拉长,像被修剪掉枝杈的枯树,只剩孤零零瘦巴巴的一根树干。 背影消失,方星翊莫名觉得灵魂空荡。他想着莫待的伤与痛,想着她的悲与苦,眼角染上了一点红:“又一个独自坚强,独自前行,独自求活的人!这世道,真无情!” 几步之遥的地方,梅染被花枝遮挡的脸上落满了花与叶的影,摇曳着明暗交错的惆怅与失落。 第十卷:揽月15 一只鸟停落在方星翊的肩头,带来了他想知道的消息。正经消息之外,一句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引起了他的注意。萧尧要将帝位传给萧煜,还要下罪己诏?这在旁人看来是天方夜谭的事,方星翊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萧尧如此作为,定是在酝酿一场巨变。而这场巨变,轻则将魔界打回原形,重则将扰乱三界的秩序。“追风,这消息你核实过了?” 追风歪头想了想,似乎在梳理过往的信息:“错不了。我与梧桐认识了这么多年,它从未说过谎话。” 方星翊思索再三,调转方向回海神门去了。待他刚向方远逸讲述完飞凤阁的事,方清歌的信使带着喜帖到了。镶着金边的大红帖子上,写着新人的姓名与良辰吉日。“这喜讯来得比追风还快。” “正常。追风快得过你,快得过风,却绝对追赶不上人心的变化。”方远逸三言两语打发走信使,摸着追风的下巴道,“权力当真是这世上最能迷惑人心智的毒药。你姑姑为了那点子虚名,一再牺牲儿女们的幸福。但愿将来机关算尽后,她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可怜了凌寒。原本,他是可以与莫公子相守白头的。” “凌寒不可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倒是莫待,令人惋惜。” 方星翊挑了挑眉:“父亲好像很同情莫待?您与他并无接触,为何有此感慨?” “不接触不代表就一无所知。从青英会上他与孟星魂交手开始,我就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意外的,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两种已经快被世人遗忘的品质——善良与勇气。他肯为无名之人流泪,也敢叫板雪重楼,这在你我都绝非易事。就冲这两点,我就愿意同情他。” “那父亲为何不出面劝一劝姑姑?” “你姑姑如果肯听劝,七星湖就不会盛开蔷薇花。你姑姑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仅有仙界好,三界迟早生乱象。只有三界和谐共生,仙界才能是真的仙界。”方远逸注视着方星翊,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你好像也很同情莫待?说说你对他的看法。” “我?我对他知之甚少。”方星翊眼前浮现出莫待在碧云天迎战李晚煕的情景,言语中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笑意。“他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没说实话。”方远逸笑了笑道,“能拔出清霜的人,你该多了解一些。” “可是我并不想和一个被姑姑盯上的人有过多交集,那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方星翊自小由方远逸教导,父子俩的感情十分亲厚。在方星翊心目中,方远逸是慈父,严师,良朋,密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类似这样的话题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涉及。“前两次我没有下手杀他,姑姑已经很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的事多了去了,还能事事都如她的意?” “其实不是我下不去手,而是两次的时机都不对。在碧云天,有梅先生盯着,我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而芳菲林之夜,我们遭人暗算,战力本就折损厉害。若再杀了他,先不说凌寒能不能活下来,那些仙门弟子十有八九都是活不成的。”方星翊舒展两条长腿斜靠在椅子上,坐姿极为慵懒散漫,完全没有人前的端方。“且不论姑姑这般行事对不对,有一点她确实没说错,莫待这个人很危险,倘若他为敌人所用,将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人最是矛盾不过,慕强、拼命让自己变强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打着怜弱的旗号讨伐强者。所以,有时候强大本身就是罪过,他被你姑姑算计也实属正常。”方远逸像软体动物瘫坐着,比方星翊还要没坐相,“你姑姑这招太狠了些。自古多情空余恨哪!凌寒犯下了他此生最大的错,错过了一个最值得他珍惜的人。” 方星翊站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高大的栀子花树出神。方远逸将那请柬折成一只鸟,旧话重提:“你是怎么看待莫待这个人的?”见方星翊背在身后的手瞬间成拳,他了然。“你讨厌他吗?”回答他的,是一室静默。 方远逸也不急着要答案,慢悠悠地将那鸟展开叠成一朵花。他有三个孩子,个个都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若要问他最爱谁,那必须是方星翊。这并非他偏心,实在是方星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了!他对他多了一份心疼,更有如山海般无法填补的内疚。 “我不知道。”方星翊平静地道,“情识被锁,我分辨不出情绪的好恶。偶尔有细微的情绪起伏,也都无关情爱。” “解了吧,也该解了。”方远逸与他并肩而立,沉声道,“是我们连累了你。” “父亲说的是什么话?情识是我自愿锁的,我从不后悔。只要你和母亲无恙,只要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别说是区区情识,就是锁了所有的神识我也甘之如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上神之年岁却从未对谁过动心,这本身就令人生疑。若有人起了疑心深究,那些事是藏不住的,倒不如顺其自然。” “能多一日的平安也是好的。一旦情识解开,我没有自信还能像现在这样,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情绪稳定,波澜不惊。”方星翊揉着眉心道,“其实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只论是非对错而不为情感所困,做起事来很轻松,也自在。” “这不是理由。神的生命漫长,你不能永远都锁着情识,永远都形单影只。你要找到与你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的人,这样才能摆脱身处热闹人群时生出的致命孤独。”方远逸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半天,末了说,“人的第一使命就是让自己幸福。我从来不觉得心怀天下和独善其身是矛盾的事。如果一定要给生命里的要事排序,相比拯救苍生和那些宏大的话题,爱我所爱才最为重要。别再为我牺牲!在爱上你母亲的那一刻,我便已做好了与她共进退,同生死的准备。当那一天来临时,如果能够逢凶化吉,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无路可退,那就豁出命往前闯一闯,未必就不能绝处逢生。星翊,你可明白我与你母亲的心情?我们真心希望你好好爱自己,也加倍去爱你想爱的人!” “自然明白。父亲请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我、星月和星辰都会陪在你和母亲身边,与你们一起面对所有的风暴。只要我们在一起,天大的风浪也能扛过去。我相信他俩也有这个觉悟。”方星翊默了默,又道,“若真遇到命定之人,我绝不会错过。只是眼下我没有遇见也就没心思谈这些。” “那就等你想谈的时候再来找我吧,我一定洗耳恭听。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把这帖子拿给你母亲,帮着她准备贺礼。你也准备着,凌寒的婚礼我们都得去。”方远逸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笑道,“星月正等你去给她讲莫待的事呢!如果你不赶紧去,一会准杀去你寝殿。” 方星翊摇头道:“上次星辰写信跟我诉苦,说他二姐已经从暗地着迷变成明目张胆的偏爱,天天拉着他四处打听莫待的消息。她没见过人家也没深入交道过,到底为什么那么崇拜?” “用她的话说,多少年了,唯有莫待一人敢以凡人之躯挑战仙界最至高无上的权威,并且面无惧色地站上屠魔台,最后还挺直脊梁,潇洒地走出了屠魔台的大门,甩了你姑姑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凭这些便值得敬佩。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方远逸笑道,“有件事你可能想不到,星辰现在没那么喜欢凌寒了。” 方星翊难得地瞪大了眼:“当初他天天围着凌寒转,连名字都要改成和星辰殿一样。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他受什么刺激了?” “有星月的影响,也有他自身的原因。芳菲林之夜,他十分赞成慕语迟的观点,对凌寒的做法颇有微词。后来又出了屠魔台的事,他气得摔了杯子,说凌寒优柔寡断,没有敢爱敢恨的担当。偏偏他素来最是佩服爱恨随心的人,当初不也就是因为凌寒拒婚他才喜欢上这二表哥的么?这一来二去的,他对凌寒的好感度就下降了。” 方星翊差点发笑:“他是现在才知道凌寒优柔寡断,缺乏担当?凌寒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人的性情如何要放在大环境,大事件下才能充分体现出来。以前凌寒要么一门心思修炼,要么奉命上阵杀敌,除魔卫道也是独来独往,各方应酬更是别人捧着他,很少接触到复杂的人情世故,他性格上的缺陷很难被发现。如今乱象横生,他身处其中却处理不好各方关系,自然就暴露出来了。”方远逸望着高处,凝神片刻后又笑了,“不管是你还是星月,或者是你们兄妹合谋,只要能把那小子变成我方远逸的家属,我就以我的佩剑作为嘉奖。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方星翊愣了片晌,剑眉微挑:“父亲还真是开明!他可是个麻烦人物。” “哟,现在不说他除了一双眼睛勉强可看,实在相貌平平了?”方远逸调侃道,“不错啊小伙子,有进步!逮到机会你再多看看,说不定越看越顺眼,越顺眼就越喜欢,喜欢了就去追求,别婆婆妈妈的。凌寒有眼无珠,你可别有心没胆。我方远逸的儿子不该拘泥于世俗。” “父亲想多了,我对他并无此心。”想了想,方星翊又道,“很多事对他宽纵,不过是看在凌寒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有心或无心,欣赏还是爱慕,只要你忠于自己的心就好。”方远逸用帖子当扇,一路扇着风逗鸟捕蝶远去,完全没有人前的死板严肃。“臭小子,记着点老祖宗的话吧!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莫待……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矫揉造作且刻意得不能再刻意的停顿让方星翊怔住了:难不成这就是他名字的出处?他是在感叹生命易逝还是在追悔当初?像是窥见了了不得的秘密,他受惊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侍女进来整理书房才回过神来。 长廊下,替豆蔻打探消息的风匆匆离去,惊起了林间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四处乱窜…… 豆蔻讲完这一段,已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它顾不上喊渴,忙着问:“长风,现在怎么办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帮帮公子!” 没人说话。过了半晌,谢轻晗道:“雪凌寒不值得。” 顾长风点头:“所托非良人,一别两宽。不是坏事。” “豆蔻,莫公子现在身在哪里?” “找萧逸去了。萧逸被破格擢升,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管天下兵马大权,现已挂帅出征,准备阻击你。为了阻止他与你的军队交锋,公子星夜兼程赶往他的营地,希望能劝说他止干戈,休战事,弃暗投明。”豆蔻说着说着来气了,冲谢轻晗嚷道,“你谢家的江山为何要劳动我家公子奔忙?简直岂有此理!” 谢轻晗笑道:“谢家也是他的家,他在谢家排行老七,你不知道么?” “我不想知道!”豆蔻吃饱喝足,展翅飞向高处。“我找公子去了。” 谢轻晗道:“长风,你真不与豆蔻一起走?这个时候,他最需要你。” “这个时候,公子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因为他既不想我看见他难过,更不想我为他难过。”顾长风笑了笑道,“做好我该做的事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相信我,他没事!” 豆蔻隐匿的方向没有光,只有黑不见底的夜空。两人思潮难平,都不发一言。谢轻晗想的是如何赶在萧逸到达前拿下融御,而顾长风想的更多的是莫待。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希望自己拥有无边法力,能够让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新回到未遇见雪凌寒之前…… 豆蔻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破晓时分赶到了萧逸的营地。这当口,莫待正站在萧逸的军帐中,握着长笛的手垂在身体一侧,平静地面对一众武将的刀枪剑戟与横眉怒目。他们已这样对峙了一盏茶的时间,谁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终于,萧逸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萧思源为他寻得的兵书,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打量这个不速之客。是他?与送龙纹印到宁王府的那晚相比,他清瘦了不少,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清亮明澈了。他还是那身纯白朴素的衣衫,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表情,还是那种高贵桀骜的姿态,仿佛他身上的一点一滴都是静止的,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改变分毫。他面色平静,神态松弛地目视前方,完全没有身处龙潭虎穴时的胆怯。萧逸一生阅人无数,闯过无数生死难关,见过不少王侯将相,其中不乏气质超群、威武霸气、年少有为的少年英才。但是像莫待这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流露着王者气派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何事?”他心平气和地扔出两个没分量的字,眼里不见杀气。 第十卷:揽月16 “大事。”莫待环视众人。“下去休息吧,站着怪累的。”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竟敢擅闯王爷的军帐,死罪!” 莫待没理说话的军官,笑道:“王爷不请在下喝杯茶么?” “来者是客。来人,给公子上茶,上好茶。”萧逸见众人依旧刀剑在手,虎视眈眈地盯着莫待,笑了:“他要想杀我,再来一百个你们这样的也不够看。瞧见他那支笛子没有?” 有那精通江湖事的,细看之下叫了起来:“你是莫待莫少侠?” 莫待抱抱拳,甚是和气:“少侠不敢当,就是个江湖郎中,混饭吃的。” 萧逸笑道:“既然是郎中,必定是望闻问切,无所不精。公子看看本王,是否康健?” “王爷正当壮年,锻炼不辍,又保养有方,自然是康健的。只是大敌当前,难免思虑过度心火过旺,吃两剂药就没事了。” “是么?不知公子可有药方?” “没有我敢上门?王爷放心,我有良药在手,保证药到病除。” 萧逸注视莫待片刻,挥了挥手道:“尔等退下。帐外三丈之内,蚊子都不许放进来。没有本王亲自传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立斩!” 众人得令,迅速退出军帐。萧逸亲手斟了茶,示意莫待落座:“请问莫公子,本王的心火因何而起?又该如何灭?” “王爷不想打仗,不愿看战火肆虐,生灵涂炭。奈何身居高位,抵不过一纸皇命。不想进也不能退,进退两难,是人都得上火。” “是,本王是不愿意打仗。可既然已应承了圣上,就会替他分忧解难,扫除叛军。在本王这里,要么进,要么退,绝无进退两难之说。因而,即便是怜悯苍生无辜,本王也必定会血战到底,寸土必争!” “王爷乃沙场喋血之人,为何说话这般忸怩?有了怜悯之心,难免就会左右为难。承认这一点不丢人,也无损王爷的声誉,反倒让王爷的铁血手腕中多了些人情味。” “军人不需要人情味,军人需要的是听从命令,尽忠职守。” “那么请问王爷,您当真认为有必要为了一个烂透了的王朝搭上数百万将士的性命?王爷南征北战多年,为的是百姓安乐,求的是家国安泰。可是您看看如今的昭阳国,可有半碗米粥供百姓果腹?可有半寸乐土供他们安枕?如此境况之下,王爷真忍心再将他们置于战火之中?” 萧逸擦着一杆长枪——一杆当年苏映雪亲手为他锻造的长枪,神色冷了几分:“你是谢轻晗的说客?你想让本王倒戈?或者说,你想让本王放弃抵抗?说吧,你与谢轻晗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路人。一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同寻找光明的同路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利害关系。”莫待端起茶喝了一口,又说:“王爷,其实您比谁都清楚,大局已定,昭阳国已是穷途末路,再打下去也只是徒增伤损而已。想让昭阳国起死回生,必须有明君掌权,贤臣辅政,施行仁政,招贤纳士,广开言路,减轻赋税,恢复经济,改善民生……如此种种,非大才不可为。纵观天下君王,只有谢轻晗堪当此任。” “本王不否认谢轻晗有明君之才,奈何本王是昭阳国的宁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王干不出那不忠不义的事!” “敢问王爷,为何忠?何为义?贤者有云,上思利民,忠也。义者,尊贤为大。而忠义之人,当忠天下。何为天下?民也。说到底,王爷守护的应该是昭阳国百姓的安宁,而非一国之君的王权富贵。可眼下王爷为了萧尧的帝位不顾百姓的死活,这是哪门子的忠,又是哪门子的义?” 萧逸沉默半晌,闷声道:“本王当然知道民为重,君为轻;当权者要以民为先,以民为本。也知道要敬贤礼士,更清楚我等此行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可本王到底是萧氏血脉,即便有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勉力为之。” “王爷有情有义,顾念血脉亲情。萧尧呢,他也会么?” “圣上确实做了不少荒唐事。可在一干宗亲中,他对本王还不算太坏,始终顾念着一丝骨肉亲情……”萧逸的脸上飘过一丝自嘲和无奈,继而是苦笑,“这也是本王无法弃他于不顾的原因之一。” “要论这自欺欺人的本事,王爷当数天下第一。您说萧尧顾念骨肉亲情,那么请问小王爷是怎么死的?” 萧思源之死本是皇室秘事,知情者寥寥。这会经莫待之口说出来,萧逸不但不意外,反而认为他不知道才不正常。“源儿的事是场误会,皇上说他只是想吓唬本王,没想到误伤了源儿。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萧逸忽地变了脸,目露凶光,“你不用再浪费唇舌了,本王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走吧,看在你是源儿朋友的份上,本王今天不抓你。” 莫待依旧坐得四平八稳,玩着那个并不精致的茶杯盖:“小王爷若泉下有知,看见他拼死保护的父亲原来是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不知会作何感想?王爷,在下斗胆猜测一下,您该不会是想战死沙场,既全了自己忠义的名声,又可以去地下见妻儿吧?” 萧逸一怔,随即笑道:“不愧是你,一猜就中。” “真没想到啊!王爷天纵英才,计谋百出,竟也有这为了一己之愿,不顾成千上万无辜性命的时候。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只是在陈述事实的语气让萧逸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接话。好在莫待也没想让他说话,又自顾自道,“不过这样也好。既然王爷连死都不怕,那我也不必担心您承受不起打击。”说完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叠锦帕送到萧逸面前。“作画的人画技高超,王爷一看就能明白。” 素色的锦帕上,萧露蕊的模样活色生香,宛如活人。她握着手绢的左手自然地下垂,右手紧紧捏着衣襟,静静地望着宫墙上方的天空,眼含轻愁却又笑意盈然,似乎再多的愁苦都阻挡不住她对生活的期盼与向往。每张锦帕上,她的装扮迥异,随行的侍女也不尽相同,但这个刚下轿时的动作却如出一辙。萧思源陪在她身边,笑容满面,好像就要见到久未谋面的心上人那般开心。 “这……这是什么?”萧逸握枪的手抖得厉害。“本王问你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宁王妃进宫侍寝图。”莫待盯着萧逸,一字一顿地道,“出自上官媃之手。” “你敢胡说八道毁她清誉!”萧逸一把掐住莫待的脖子,恨不得立时将他活剐了。“小蕊进宫是去向淑妃娘娘请安的,她怎么可能是去……”他猛地想起,每次萧露蕊出宫后都神思恍惚,精神状态特别不好。问她,总说是与淑妃娘娘说了一夜体己话,缺觉了。再问,就说是每个月女人都会得的病。他私下问过王府的医官,得到的答复是王妃身体康健,月事准确,差不多就是那几天前后。从此,他再无疑心。“是慕容瑶的主意?” “是萧尧,淑妃娘娘是被逼无奈。萧尧以你和小王爷的性命要挟宁王妃,逼她就范。然后又逼迫淑妃娘娘替他周全,不然就杀了四皇子和你。淑妃娘娘说,昭阳国可以没有四皇子萧旸,但不能没有宁王萧逸。为了保护您,她们咽下了所有的苦。还有,那晚小王爷之所以会在宫中,是因为上官媃故意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他想求个明白。王爷,你说小王爷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赴死的?可悲啊!他用命保下来的父亲,竟然为了……” “别说了!这不是真的!定是你编排出来离间我们君臣感情的!”萧逸举枪就刺,正中莫待的肩膀。“你为何不躲?” “王爷心中的恨必得见血才能缓解。伤疤是我揭开的,这一枪该我受。”莫待无所谓地看着伤口,撕了块布条简单缠了两圈就算包扎过了。“王爷如果不解气可以再刺我几下。我皮糙肉厚,无碍的。” 长枪落地,萧逸掩面泣泪:“本王何德何能,要她们如此牺牲?” “因为您是宁王,是昭阳国的护国柱石,是百姓的希望。他们保护你,等于在保护千千万万的百姓。王爷,如果您一意孤行,将百姓拖入战争的泥潭,岂不等于在践踏他们的心意与付出?”萧逸的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坚决,莫待却并没有趁机游说,而是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心想:得,我恐怕快成妖孽了。“王爷可知四皇子为何要把一个武功不太高的云起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侍卫的武功不如主子的比比皆是,这不足为奇。且云起从小在四皇子身边长大,情同手足,他们形影不离也正常。” “王爷如果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说起来是凑巧了。萧宛瑜之死令在下心中疑窦重重,于是就派人调查了调查,一不小心竟然发现,云起竟然是王爷一位故人的儿子。” “本王的故人?是谁?” “苏映雪。王爷熟么?” “谁?”无论何时,“苏映雪”这三个字对萧逸来说都是一记重锤。他呆了半晌,才缓缓问道,“映雪的儿子不是宛瑜么?” “连王爷都这么认为,看来淑妃娘娘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当年,淑妃娘娘救下苏映雪的孩子后,又秘密从宫外抱回一个孤儿,然后将两个孩子调换。真正的皇子被送出宫寄养在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小商贩家,成了云起。而那个孤儿则取名为萧宛瑜,顶替皇子留在宫中生活,直至被萧尧杀害。”莫待轻叹一声,眼底滑过点点怜悯。“王爷,云起是你和苏映雪的孩子。” 不啻为平地一声惊雷,劈得萧逸头晕目眩,三魂出窍六魄离体!脑子里飘过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那些碎片拼凑完整:当年,临出征的前一夜,他与苏映雪偷尝禁果,抵死缠绵。就是那一夜,苏映雪有了身孕!难怪萧旸到宁王府玩耍时,总会找各种理由让他指导云起兵法,还会让云起斟茶倒水,忙前忙后伺候他。他感觉他的魂魄飘到了云端,又从云端落回地面,再回归他的身体……如此反复,折腾得他晕乎乎,茫茫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许久之后,他捂着脸开怀大笑,直笑得涕泪俱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真好!真好!映雪,你听见了么?我们有孩子了,他还活着!还活着!”他哭着笑着,全然没有王爷的骄矜,也没有军人的坚强,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思念,以及被这思念吞没后的软弱。灯光照着他斑白的双鬓和血泪勾勒出的皱纹,将他的过往岁月也照得明明白白——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意难平! “王爷,出征之前您一定见过萧尧。他是不是时常捂着心口,像是很难受?” “你怎么知道?”萧逸回想着见萧尧的情景,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下毒?” “不是我,是宁王妃。我得到消息,宁王妃深夜进宫献剑后的第二天,萧尧的身体便出现了不适,其症状和百日穿心销魂散很像。我猜,宁王妃知道萧尧爱短剑,而且还喜欢以身试剑,她便在那把子母剑上涂了足量的百日穿心销魂散,然后献给萧尧。按日子算,萧尧已经没多少活头了。他应该也察觉到自己中毒了,且将不久于人世。他派您出征,不是为了江山社稷,是希望您死在他前头。如果您与魔界开战,就正合了他的心意。” “休想!”萧逸怒喝道,“他休想!” “不知道接下来王爷作何打算?” “本王自然是继续带兵前行,直至与谢轻晗的军队会合。这样做的目的是不引起萧尧的怀疑,不让他提前准备。待两军休整好后,我等便杀往霓凰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王爷好计策!在下万分佩服!” “本王有一疑虑,他日谢轻晗入主昭阳国,将如何安排那一众老臣?” “去留皆随意。如果谢轻晗胆敢做那兔死狗烹的不义之事,我必定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本王凭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相信谢轻晗?” “昭阳国三朝元老杜闰芝,一直生活在魔界。谢轻晗时常登门求教,两人亦师亦友,相处甚欢。单凭这一点,王爷就该相信谢轻晗有容人之量。至于我嘛……”莫待抽出体内的银针,现出一副全新的容貌:“王爷可还记得在下?” 萧逸眯着眼看了又看,怎么也想不起来:“本王该记得你么?” “十几年前,王爷遭奸人算计,被困九阳山,孤立无援。那个一人一剑,陪着王爷杀出重围的少年就是我。” 眼前这张清秀出尘的面孔实在与当年那个文弱平凡的青涩少年相去甚远,但轮廓却又有些像。“何以为证?” 第十卷:揽月17 “那天临别时,王爷对我说,本王会好好活着,活着保护百姓,护卫江山。你也要好好活着,活着多杀坏人,整顿江湖。说这话时,王爷和我站在九阳山最高的悬崖上,方圆十里除了你我没有活人。” 沉睡的记忆猛地张开眼,如泄闸的洪水冲毁了时间的牢笼,将那些终身难忘的画面冲到了眼前。萧逸难得的失了态,站起的时候带翻了椅子,打翻了茶水:“十三公子?你是十三公子!你没死?你……当真是你?” “谁愿意冒充声名狼藉的十三公子?那岂不是自找不痛快?”莫待笑道,“王爷现在相信我能拧下谢轻晗的脑袋了么?” “舍你其谁!舍你其谁!”萧逸大笑,“真好啊!你小子真还活着!活着好啊,活着好!” 莫待眼眶微热:“如此,大事已定?” “我萧逸以萧家列祖列宗的荣耀发誓!君子一诺,绝无二心!”像守财奴挖到了金山银海一样,萧逸眼里的光亮得能照路,“我就说嘛,能帮谢轻晗逐鹿天下的人,不会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恕我多问一句,你对帝位没兴趣么?以你的才智和各方人脉,你要当皇帝也不太难。如果你有此心,我愿意替你冲锋陷阵,把这条命给你!” “多谢王爷器重,我志不在此。其实,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皇帝的人要有安邦定国的才能和一颗爱民如子的心,这两样谢轻晗都有。而且他还有振兴山河,拓土开疆的雄心壮志,他是天生的帝王。王爷和我帮他,等于是在帮天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入朝为官还是纵马江湖?” “我打算和长风归隐山林,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心灰意冷?是因为雪家那个不长眼的东西么?”自知失言,萧逸有点难为情地道,“小公子见谅,我无意置喙你的私事,就是说顺嘴了。” “人人皆知的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莫待笑了笑,“心灰意冷确实与他有关,我想归隐的想法也由来已久。王爷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因为一段感情就放弃自己。还有很多人需要我保护,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绝不会轻易倒下。我还要赶去另一个地方,就不再逗留了。王爷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萧逸将莫待送出帐外,示意众将士让路。“传本王令,融御告急,大军即刻开拔,前往救援!行动!” 莫待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翩然离去,比来时更为自如。离了营地一里地,他忽然反手朝背后抓去,笑着嚷道:“有鸟肉吃了。” 豆蔻叫道:“坏公子,快放手!” 莫待拎着她的两条腿,坏笑:“说你想我了。不然我不放手。” 豆蔻自知拧不过,一边生气一边乖乖照做:“我想你了!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一睁眼没看见你,就跑来找你了!” “咦……真够肉麻的!是不是流星说给你的?” “别跟我提那没良心的!”豆蔻气鼓鼓地道,“姓雪的没一个好鸟!” 莫待噗嗤笑了:“那你也不是好鸟了?” “他是他,我是我,岂能一概而论?” “是,就算你已经和流星定了终身,两者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豆蔻,别因为凌寒就讨厌流星。他没做错事,不该受池鱼之灾。你俩要相亲相爱,和睦相处,不要为了旁人的事影响感情。好不好?” “我就是气不过!气不过!再说了,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公子。” “有什么好气的。花开花落,缘起缘灭,人聚人散,这就是人生。”莫待找了块人迹罕至,视线开阔的高地,躺在树下看日出。“也许,你们都以为我恨凌寒,其实不然。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还有点心疼他。我在想,以他的性格,知道真相后该多痛苦。”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真相就在他一念之间,是他选择了不信,我跟他说再多都没用。” “我就想不明白了,他怎么就信了南宫敏敏的话呢?他也不傻啊!” “我倒希望他傻一点。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才过分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没谁能在他面前耍花招。”想起自己曾夸奖雪凌寒敏慧过人,善察人心,莫待的心情有点复杂,“当时那种情况,他已先入为主地认为南宫敏敏是个好的,我越是说南宫敏敏的错处,他就越反感越不信。好吧,就算这次他信了我,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一辈子说短也长,难不成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要挖空心思、费尽唇舌向他证明我的清白?他没那么好的耐心,我也没那么好的修养。迟早,我俩会因为别人的挑拨而闹掰。既然如此,何不就此结束,给彼此一个体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怄不过!我很想暴揍他一顿!” “哪又何必呢?缘分尽时,不彼此憎恶,好聚好散就是最大的圆满。在这段感情中,我没有亏欠他,我无怨无悔,心安理得,这就行了。人最难得的就是心安理得,是也不是?” “可是……可是他辜负了你!你不为自己不值么?” “值与不值,全看你怎么想。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有人得到就有人亏欠,有人无悔就有人有愧。我心甘情愿与他爱这一场,我不后悔,你也不要替我后悔。不然,我岂不成傻子了?” “难道你都不心疼?” “心疼是肯定的,可我必须面对现实。你信我,凌寒对我而言,是锦上的那朵花,绝非雪中的那块炭。毕竟,我们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那长风呢?长风也不能依靠么?” “长风当然可以依靠,但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说到底,自己强大才是王道。就比如说,流星会飞就等于你会飞了么?显然不是。不管流星有多么爱你,你得自己学会飞,才能去看远方的风景。” 豆蔻频频点头:“甚是有理,甚是有理!接下来咱俩去哪?” “暂时哪儿也不去。我要先睡觉,补一补这几天欠下的睡眠。”莫待抱着双膝,蜷成小小的一团,“江逾白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会不会出事了?” “多虑了。雪重楼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打赢他起码得是高过余欢的人。且巫族与仙界河水不犯井水,与魔族更是素无往来。谁会找他的麻烦?再者,巫族隐世多年,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我估计他多半是被族中的事务绊住了。行了,不说他们了。从现在开始,别跟我说话,我要一觉睡到自然醒。” 豆蔻果然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他辗转反侧。等到阳光晒干草叶上的露水时,莫待终于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睡着了。秋风凉爽,阳光普照,是难得的好天气。豆蔻望着头顶的蓝天,想着雪凌寒的婚礼和许久不见的流星,也有了些许睡意。 莫待动了动身子,原本微蹙的眉头竟舒展开来。他像是跋涉完万水千山,卸下了千斤重担,狠狠喘了口气,那感觉轻松极了。 豆蔻吓了一跳,瞬间睡意全无。她眼见两行清浅的泪水缓缓流过莫待消瘦的脸庞,心里一阵阵发酸。公子始终还是放不下雪凌寒。她想。满心疼惜。 如果豆蔻能进入莫待的梦境,她会发现她的所思所想与莫待南辕北辙。莫待没有想雪凌寒,此刻他正跪在一座衣冠冢前,默默祝告:天下已定,未来可期。你希望我做的事,谢轻晗会做得更好……而后,他与顾长风翻身上马,准备向素馨山进发。他说:长风,赌一壶上好的笑红尘,看谁能采到明早第一朵盛开的紫萝烟。 顾长风笑道:赌就赌,我的马比你的好,我的骑术也不输你。这壶笑红尘我赢定了!说完,快马加鞭,飞驰在辽阔的草原上。 行了不到三里地,一道人影轻飘飘地落在顾长风的马背上,接着是莫待捉狭的笑声:骑术好的长风公子,能不能捎小可一程?我懒,不想骑马。他晃着已空了一半的酒壶,又美滋滋地说:我替你尝过了,当真是好酒,好酒啊! 顾长风哑然失笑:公子…… 叫什么公子!我没名字的么? 晚晚,咱们不骑马了好不好? 好啊!那你背我。我有点困。 嗯!安心睡,到了素馨山我叫你。顾长风背起莫待,用比那马还快的速度前行。当一天中的第一场雪扑簌簌落下时,两人已站在素馨山的山顶。莫待躺在雪地里,时而翻滚,时而静卧,时而将脸埋进雪里,时而假装自己是个雪人,乐此不疲。顾长风摘下最早开放的紫萝烟别在他的耳边,坐在一旁看他玩乐。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莫待看见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春光明媚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刚吃完早饭,哑仆便忙着侍弄门前的药田,玄霜将几枝沾着露气的野花插在他的发上,笑着跑开了。庭院中,温婉秀美的女人端着一篮子小鱼干,一条一条递给高处的顾长风,两人说说笑笑,十分和美。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面对绿水青山扎着马步,偷眼瞧着梅染,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标准又被惩罚。两个扎着小辫的女孩端坐窗前,摇头晃脑念着新学的诗篇。梅染握着一卷书坐在近旁,不时出言提点。小暖拿着两串滴着糖水的糖葫芦,在小男孩鼻端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只甜不酸,无敌好吃的冰糖葫芦,谁要吃?吃了我带他下河捉鳖上山打鸟。饭团哼道:甜得牙长虫,谁敢吃?眼见一人一猫又要掐架,小男孩叫道:姑姑,您怎么也不管管小叔叔?他总是打扰我练功。莫待从树上探出小半张脸,懒声懒气地道:他皮又紧了,找你爹娘收拾他!女人笑而不语。顾长风笑道:你可饶了我吧!我哪敢收拾他,别回头又说我这当兄长的以大欺小。小暖叫道:可不就是以大欺小!你为什么都不说饭团?玄霜道:谁叫每次都是你挑起争端?小暖很是不平,气哼哼地去揪饭团的尾巴。莫待道:小心被它踹得灵魂出窍。小暖缩回手,指着梅染道:你这个没人性的……话未说完,一枚又酸又涩苦如猪胆的果子堵住了他的嘴。莫待跳下树,捏着手指道:敢对先生不敬,可就不是灵魂出窍那么简单了。梅染笑看莫待,温声提醒:孩子小不懂事,下手别太狠了。差不多掉层皮就行了……哄笑声中,小暖早已跑得没影了。一位双腿残疾的中年妇人推着轮椅来到院中,将烘焙好的青梅装进坛子。莫待颠颠地颠上前,一脸谄媚的笑:娘,是要酿青梅瘦么?那妇人宠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微笑颔首。她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恬静,宛如春日晨光…… 无边无际的梦境中,莫待始终是幸福美好的。他翻来覆去地睡了又睡,不愿醒来。 日落又日出,日出又日落。到第三天,豆蔻终于忍不住了。她又踹又挠才唤醒莫待,将新摘的山果往他面前推了推:“再不吃点东西,你就要成仙了!” 莫待揉着酸胀的眼睛,全然没睡够的样子:“我已经成仙了,睡仙。”他缓了缓,把果子装好,将豆蔻放到肩上,“咱俩去霓凰城附近等长风吧。待谢轻晗功成,接上他就走。咱们先回莉香居小住几日,让长风缓缓身子,然后就天大地大,任我遨游。如何?” 豆蔻自然是高兴的。她没跟莫待说这两天发生的事,那些由风捎来的消息她听完就扔在了风里,又随风消散。 风说:大婚前夕,雪凌寒去了他和莫待去过的所有地方,不知道是在跟过去告别,还是期待遇见莫待。他没有当新郎的喜悦,也没有所娶之人非所爱的难过,整个人透着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平静,倒是很契合他千年冰山的名头。他在娑罗山看了一回月亮,在凤舞山庄的剑冢旁坐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在三生石前站到天亮。整个晚上,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站着,站着…… 梅染去了莉香居,等了莫待一整天,直到婚礼快开始了才赶回琅寰山。他没有替雪凌寒主持婚礼,也没有说祝福的话,放下贺礼就回草堂了。 婚礼刚结束,谢轻云便奉命领兵赶往北海。临行前,他去了三生石前,带走了两片蓝雾树的叶子。 风还简单描述了婚礼当天的情况。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却又极其生动地还原了一场极尽奢华的盛事。风说,我当真没有半点夸张,也没有刻意修饰,更没有违心吹捧,我只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如果你认为我言过其实了,那只能说明方清歌对这场婚礼的重视,她在借机向全天下人宣告她的胜利。 豆蔻听完后,淡淡地说了句:以后,我不想再听到关于雪家人的只语片言。 风在莫待身上打了个转,轻轻悄悄地走了,没有惊扰莫待的好梦。等他再次去找豆蔻玩耍时,昭阳国变天了! 第十卷:揽月18 琅寰山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十里红妆迎新娘的当晚,有人一夜好睡,也就有人一夜无眠。睡得香的人自是不必说,除了莫待,都与雪凌寒毫不相干,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想法。而失眠的人却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心事。其中,数上官媃的理由最为令人欢喜振奋——她用水月砚换得了梦寐以求的皇位。 那天晚上,萧尧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驾临凤藻宫,身边只跟着一个颜槐玉。当时上官媃已卸去妆容,换了常服,正卧榻休息。 萧尧没有让人通报,甚至没让颜槐玉伺候,自己就挑帘进屋了。他看了闭目养神的上官媃好半晌,才开口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皇后。” 上官媃睁眼一看,心头猛跳却面不改色:“圣上!”她赤脚下地,依旧是仪态万方,身姿婀娜。“妾身失仪,求圣上赐罪。” “朕不请自来,又不许他们通传,是朕没守规矩。”萧尧的笑很是温和:“你素颜的样子虽不及妆后美貌,却别有一番风情,很有几分贤妻的温良。朕喜欢。” 上官媃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又不清楚萧尧的来意,多少有些慌乱,转而一想自己不靠姿色上位,也没想过要与哪个妃子争宠,就安之若素了。她谢过夸奖,让守夜的宫女太监通通退到寝殿外,一边沏茶一边问:“更深露重,圣上要不要喝一盏热茶暖身?” “皇后就是懂事。朕此番前来,就是想跟皇后讨一样能暖身子的东西。不知皇后可愿割爱?” “只要圣上喜欢,别说一样东西,就是要妾身的人头,妾身也无二话。” “朕要你的人头干嘛?不能说话不能笑,一点都不好玩。朕在讨东西之余,还想你帮我传一句话给木晚心。” “圣上……”这下,上官媃惶恐了。她太清楚萧尧说翻脸就翻脸,说杀人就杀人,阴晴不定的脾气,一点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忙敛声道:“妾身……” “你怕啥?满朝上下谁还没几个江湖朋友?就是翩翩那样没家世的,恐怕暗地里也有一两个江湖知己。” “妾身叩谢圣上天恩!” “你把水月砚给朕,就算是谢恩。”萧尧把玩着子母剑,拉着上官媃落座。“这是一桩很公平的交易,朕拿太子位跟你换。你放心,既然是交易,朕就会信守承诺,不会让你吃亏。” 上官媃只稍微动了动脑子,便掂量出萧尧话里的真实性有几:“圣上不追究妾身的欺君之罪?” “好东西谁都想要。再说,你没及时交予朕,多半是担心那玩意是假的,想求证后再献给朕,不是么?等朕见完木晚心之后,就下诏传位给煜儿。朕金口玉言,绝不会反悔。” “妾身信得过圣上。等圣上的旨意传到贤王府时,自有人将水月砚送到圣上手中。” “成交。明晚此时,朕在牡丹亭等木晚心,过时不候。” “妾身会把话带到。只不过他来不来,可由不得妾身。” “他会来的。你只需告诉他,事关莫待。”萧尧捏着上官媃的下巴,搓了搓她眼角的细纹,似真心又似假意地道,“皇后一生操劳,时常夜不能寐,实在辛苦。如今得偿所愿,今夜可高枕无忧。不用送朕,朕想一个人走走。”他满面春风地出了凤藻宫,那得意劲简直就像是得胜凯旋的少年将军。 上官媃捂着胸口安下心,这才觉得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鸢萝忙上前搀扶,伺候她重新躺下:“娘娘,水月砚和木先生的事,是谁走漏了风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才知道已经超出了本宫的预期。你也不用奇怪他为何不治本宫的罪。朝廷现在一堆烂事,他已自顾不暇。若后宫再生变故,他这帝位还坐得稳么?只是本宫想不明白,木晚心和莫待有什么关系?他想利用这两人做什么?” “只要跟咱们无关,娘娘又何必操心?” “是啊。煜儿的事本宫还操心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关心无关紧要的人。”上官媃想着那不翼而飞的锦帕,顿时好心情全无。“锦帕的事查得可有眉目了?” “此事不能借他人之手,做起来颇有些费手脚,娘娘再耐心等几日。目前看来,偷盗之人并未将锦帕交与圣上。不然,怕是娘娘现在已经不在凤藻宫了。” “这东西原是本宫留在最后关头用来与圣上做交易的,谁料圣上竟自愿传位给煜儿,那这东西就留不得了。宁王的兵马已快到融御,有他亲自坐镇,魔界的军队再想前进就没那么容易。若这当口有人把这东西拿到他面前,再胡乱说一通,可就大事不妙了!” “娘娘大可不必担忧。即便那东西到了萧逸手中也没什么打紧,毕竟绢帕上只画了宁王妃进宫的大致情形。除了那几个知情人,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门道。而这些知情人又有哪个会把实情告诉萧逸?娘娘好生休息,奴婢会抓紧时间打探,一有消息立马来回娘娘。” “你说的也有道理。你速速联系曲玲珑,就按圣上的意思说。” “奴婢这就去。”鸢萝放下幔帐,又安排好值夜的人手,换上寻常宫女的服饰出宫去了。 那一夜,上官媃梦见了萧煜登基为帝,举国欢庆的盛世之景,竟笑醒了。醒来看见自己还在凤藻宫,又连忙闭上眼继续做梦。整个晚上,她从梦里笑醒了三四回。直到各宫的嫔妃已前来请安,她还沉浸在梦境里不愿醒来。不得已,鸢萝只得强行将她唤醒。那是她入宫以来头一次被人叫起床,也是头一次睡到不愿醒。 第二天晚上,萧尧按时等在牡丹亭。这一次,他连颜槐玉也没带,只派了心腹死士盯着几个出入口,谁也不许靠近。 木晚心也很准时,萧尧刚掐了朵花在手里他也就到了。他还是那身装束,只是眼眉间多了些许杀气。 “木晚心,慕九公子慕无双。”萧尧翘腿横坐石阶,双手撑在背后,坐姿颇有江湖人的豪放不羁。“你我可以免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直奔主题吧?” 尽管木晚心已设想过两人见面的很多种可能,但这么直接的开场白多多少少还是让他有些意外。他没想太长时间,就点头道:“可以。你怎么知道是我?” “当年慕家被灭,十三公子跳崖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和你三哥慕青楚的尸体被毁得厉害,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我一直怀疑你们没死,只是没有证据。后来,十二龙卫查出,有个江湖人不但插手朝廷事务,还处处针对我。我就想,这会是被诛杀的家族中的哪一条漏网之鱼?漏网之鱼中谁有那么大本事上可通仙界,下可入江湖?答案是——慕家的人。” “那我是不是该多谢你看得起我慕家?”木晚心——准确地说,应该是慕无双——冷淡地问道,“不用我叩头谢恩吧?”他摘下面纱,露出疤痕累累的脸庞。 “不必客气。有真才实学的人就该被看得起。”萧尧端详他片刻,颇为惋惜地道,“那些兔崽子下手太狠了!你以前是那么好看。” 慕无双冷笑道:“好与坏,不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别这么大敌意嘛。我找你来,就是想补偿你。人命,我肯定是赔不了的,我这人怕死得很。不过,我可以下旨替慕家平反雪冤,恢复慕家往日的荣耀。” 慕无双再一次意外了:“你会有这么好心?条件呢?” “给我木兰策和梨花榆火,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谁告诉你这两样东西在我手里?”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 “你要梨花榆火我尚能理解,可你要木兰策做什么?” “肯定不是想号令武林,重整河山。我天生一把只图享受的懒骨头,要让我再从头来一次那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而且,我现在对长生不老已经没了兴趣,炼丹费时费力还特别容易出岔子,一点都不好玩。我就是好奇这木兰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搅得江湖风云变色,比我的威力还大。” “拙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所以我还准备了另外一套说辞,那就是我想利用木兰策和梨花榆火做坏事。至于是什么坏事那就跟你没关系了,你别问,问也白问。这两种说法你愿意相信哪个就相信哪个,随便你。怎么样,合作么?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现在就可以下诏。” “我不会答应你的。等魔界的大军踏入霓凰城……” “踏入霓凰城又能怎样?是将我碎尸万段,还是让我灰飞烟灭?然后呢?然后你打算怎么做?”萧尧不冷不热地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慕家是我下令灭门的,没有我的亲笔诏书,无论你做什么,天下人始终都会认为慕连城是滥杀无辜,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就算谢轻晗登基为昭阳国的新王,就算他为慕家树碑立传,歌功颂德,也洗不清慕家人背负的污名。说不定还会有人私下猜测,正是因为当年慕家与谢家私相授受,双方存在大量不正当交易,我才会行雷霆之事灭了慕家满门。到时候你弄巧成拙,慕家的冤屈就是跳进洗心池也洗不干净了。” “迟早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我不急,可以慢慢等。” “人总是相信先入为主的东西,哪会在乎是真相还是谎言,又尤其是在与他们切身利益相关的情况下。也许就是把真相摆在他们面前,也很少有人坦率地承认犯下的错,必定会为了开脱自己而百般辩解,千般诋毁。瞧,这就是人心,这就是现实。你若不信,咱俩可以赌一把,就赌随着我的死,慕家再无可能重现往日荣光。” 慕无双苦心谋划多年,一心想还慕家一个公道。萧尧的这番话无疑正中他的死穴,使得他的口气不再那么杀气腾腾了。“我承诺过别人,不能把木兰策交与旁人。” “我猜,你口中的这个‘别人’是莫待?” 慕无双头皮一紧:“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你该不会以为十二龙卫的名头是吹嘘出来的吧?他们收集信息的能力可一点也不比十二月侍差。偷偷告诉你,领导他们的是一个脑子好使得让我都觉得恐怖的小家伙,能根据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推演出整个事情的全貌,其厉害程度与十三公子相比,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家伙?木晚心的脑子飞转,没找到三界中符合萧尧的描述,可以称为“小家伙”的家伙。要么,这人比十三公子还善于伪装;要么,就是萧尧故布疑阵,想乱他阵脚。真相如何回头再慢慢细查,目前是与萧尧周旋。“木兰策确实在我手里,但我不会给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萧尧懒懒地道:“即便我告诉你慕连城夫妇的遗体藏在什么地方,你也不肯给?” “遗体?”慕无双只觉得胸口滚烫,脑袋胀得发疼,抢到萧尧跟前问道,“我父母的遗体还在?你不是下令将他们挫骨扬灰了么?” “别激动,别激动,激动对身体不好。”萧尧顺了顺胸口,示意慕无双平心静气,那样子和蔼得像一个关爱家中小孩的长辈。“我是谁?我怎么舍得轻易毁掉这么好的护身符?当然是慎之又慎地将他们保护起来了。怎么样,愿意跟我交易么?如果你还是不肯,那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权当我们没见过。以后,你我还是像之前那样,各行其道,各凭本事。”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梨花榆火?” “小阎王是个难缠的,十二龙卫多次出手都没能取到幽冥仙花,我才故意让上官媃偷走配方,借与她合谋之人的手炼制出梨花榆火。既然你就是那个人,你当然会有。再者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你想用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替父报仇。给我不正合适么?省得你回头还得找人给我下药。你该不会说,你从未想过用它来毒杀我?” ps: 亲爱的读者: 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今天我要回老家陪爸妈过年啦,要到年后才能正常更新了。希望我回来时,还能看见您的身影! 祝各位春节愉快,阖家欢乐! 第十卷:揽月19 慕无双没兴趣答疑,冷着脸道:“我可以给你梨花榆火,但木兰策不行。” 萧尧不紧不慢地道:“先别忙着拒绝。有些事多考虑考虑也没什么坏处。” 一阵难耐的沉默后,慕无双道:“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你答应交易我才问。不然,问了也是白费唇舌,何必?放心,当真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问题,不涉及慕家的隐私,也不会妨碍你的复仇大计。” “好,我跟你交易,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 “莫待是不是……咳咳,他是不是十三公子?”萧尧边说边咳,直咳得虚汗淋漓,口鼻流血。“你应该不会奇怪我为何对他的身份感兴趣,是不是?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那个我认为最柔弱最没威胁的女人在我最喜欢的短剑上下了最厉害的毒,我最多还有两个月好活。在死之前,我想把一些不明白的人和事都弄明白了,不然糊里糊涂地上了黄泉路,我会憋屈得天天踢棺材板。” “既然你能查出我的身份,要查他也并非难事,又何必特意来问我?”慕无双迅速列举出萧尧问这话背后的诸多算计,又迅速排除莫待的真实身份曝光后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你猜得出我手里有木兰策和梨花榆火,还猜不出他是谁?” “猜就是猜,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我更相信你亲口所说。” “不怕我骗你?就你我这你死我亡的关系,骗你才正常吧。” “慕家的人骄傲又清高,他们会无惧死亡威胁抗拒皇命,却不会食言而肥。这一点,我信得过你。”说完,萧尧又笑叹一句,“慕连城替我做事一向用心,可惜,他从未承诺过要对我忠诚。” 慕无双不以为然,略微沉吟后道:“你猜对了,他就是昔日的十三公子。”似乎是灯光刺眼,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阴暗无光的花影中。“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清楚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更详细的情况,那就只能靠你那无所不能的龙卫去打听了。” “不必了。我只想知道他是谁,至于其它的事我当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毕竟那是别人的人生,管我什么事。顺带问一句,你为什么不问我如何得知木兰策在你手中?这个问题是额外的,你可以不回答。” “当年,是十三亲自把木兰策交给了石中堂。以他那非凡的智慧和未雨绸缪的性格,他必然会留下线索,方便日后寻找。后来石中堂因为木兰策命丧黄泉,十二龙卫也并没因此就放弃追查其下落。只要把三界中和木兰策有关的大小事件拼凑起来,就不难知道木兰策在谁手里。一旦猜出了十三的身份,聪明如你,又岂能不知他会把木兰策交给我?” “确实如此。莫待是最有可能持有木兰策的人。以你们的关系,他得到了就等于你得到了。”萧尧从袖中拿出一卷诏书,手指与卷轴两端的绸带纠缠着:“明天一早,我就颁布诏书为慕家洗冤。这一卷我送你,十一月初九那天你可以拿着它上退思峰祭奠慕家的亡灵。我向你保证,你会如愿见到你爹娘。” 慕无双有种被算计的无力与愤怒:“你提前写好了诏书?你凭什么断定我一定会答应?” “你怎么可能不答应?皇帝诏告天下,承认自己识人不明,昏庸无道,错杀一干忠臣良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比谁都清楚?更何况我还能告诉你慕连城和柳沉烟遗体的下落。这样的诱惑,身为人子的你拒绝得了?如果你拒绝了我,那就是我坏所以也把别人想得太坏。可事实证明,自私是人类最原始的底色,恶是其深藏不露的天性,欲望则是他们血液中自带的毒素。清贵如凤舞山庄的慕九公子,也无法例外。”萧尧揣着看破一切的冷酷,似笑非笑地盯着慕无双,“不必因为被我看透了就怒不可遏,觉得耻辱。我能看透你,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我经历的太多,我了解人类的劣根性,也了解慕家人的优缺点。人呐,与切身利益无关时,陌生人也可以是朋友,是兄弟,甚至是亲人。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只要价码合适,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出卖。你慕家人虽然不会为了利益出卖别人,可你们把家族荣耀看得比命都重要。了解了这些,我才有跟你谈判的底气,不是么?白做无用功这种事,我萧尧可不干。” 慕无双想起了慕连城对萧尧的评价:善察人心、聪明绝顶、有勇有谋、敢做敢当……当时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哪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如今才发现,没有一个是说错了的。 萧尧又道:“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换作是十三公子,他会不会出卖你?就在刚才,我有了答案,他不会。” “为什么不会?” “原因很简单。在你看来,他十三公子再重要,左右也不过是你父亲的义子,慕家的家仆而已,哪里有恢复慕家的声望和名誉重要。可是在他看来,你不但是慕家唯一的血脉,更是他的九哥,是除顾长风以外他最亲的亲人。瞧,多讽刺啊!真心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被糟践了不说,恐怕你心里已经找好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以及面对他时的说辞。所以我才说,这世上的人呐,大多都不值得珍惜。” 慕无双紧握诏书,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不必觉得羞惭,你的选择本来就没错。如果我是你,我也这么选。只不过换了立场再回头看,就只觉得人心凉薄,荒唐又可笑。要是我不死,这又将成为我的经验。你看,我对付你们的手段都是从你们身上学来的,这一点你可以借鉴。” “你凭什么就认为他就不会出卖我?凭什么?”慕语迟很是不忿地问。他并不后悔来这一趟,也不后悔与萧尧的交易。只是被仇人揭了脸皮,他心里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加重了,这让他很不舒服。 “凭他是十三公子,凭他为了保全一堆尸体而宁愿牺牲自己,凭他过了这么些年还愿意侍奉慕家的人,凭他心甘情愿将木兰策给你。慕无双,我萧尧一生不敬天地,不敬鬼神,做的事也是人神共愤,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我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账王八蛋。可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我比那些自命清高的神仙还好——我敬重真人杰,哪怕他们是我的敌人,想杀我而后快,我也敬重。而且……”萧尧故意顿了顿,然后很自豪地道,“我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人!” “哼,自己人?你这样的人还有自己人?” “连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九公子都有自己人,我为什么不能有?我母亲,老颜,这都是我放在心里的人。其实啊,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两个自己人就够了,十三公子这般人物,不也就只有一个顾长风么?我可比他还富有呢!”萧尧躺在菊花丛,张开双臂道,“来吧,用传说中的神物砸我吧!让我看看它们的分量对不对得起它们的赫赫声名。” 慕无双扔下木兰策和梨花榆火,纵身跃过高墙。 萧尧翻了翻木兰策,咬破指尖滴了两滴血上去,等了好大一阵也没看出变化。“啥破烂玩意!一点不好玩!”他遏制住想尝一尝梨花榆火的冲动,一边摇晃着小药瓶,一边吹出一长一短两声呼哨。哨音未落,一名眉目清爽,略带病弱之态的年轻书生便到了他面前。“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据他们掌握的消息,那江逾白确实是林漫的侍卫长,他有守护林漫及其骨肉的职责。两年前,巫族有人占卜出林漫曾诞下一婴儿,后下落不明,江逾白这才来到人间界寻人。根据此人一系列的行动轨迹及他对莫待的爱护来看,莫待应该就是林漫的孩子,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圣血。” “圣血?圣血……”萧尧嘴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两个字,念着念着就笑了。“朕当初不许你们伤害慕连城夫妇的遗体,简直就是朕此生最英明伟大的决定。去,宣苏舜卿见驾。” “圣上,苏舜卿已投靠皇后,您要留神!” “朕有数。慕连城待他如同亲生,可他却为了与十三公子争高低而不惜出卖慕连城,着实令人不齿!自打朕听说他在私底下抱怨慕连城开始,朕就开始提防他了。不然朕也就不会派你这个在龙卫里排名第二的人盯死他了。你记住,像他这种不忠不义卖主求荣的东西,一定要让他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叫你们这些忠心护主的人情何以堪?去宣吧!朕与慕家的恩怨因他而起,自然也要因他而终。” 那书生脱下衣服反穿,将容貌和发式做了改变,又拿出一柄上好的拂尘。转眼,他就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太监,尤其那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生怕做错事掉脑袋的神情,简直比颜槐玉还生动三分。 萧尧大笑:“不愧是千面书生董玄蝉。看你易容太有趣了,简直是百看不厌!” “多谢圣上夸奖!”董玄蝉的声音变得尖细,与李日新的有一点像。他弓着腰,迈着急促的小步出了牡丹亭,很快陪着苏舜卿回来了。“城主这边请。” 苏舜卿看见花丛中露出的那半截靴子,纳头便拜:“圣上,卑职没能及时获得情报,阻拦谢轻晗的军队,万死难辞其咎!请圣上赐罪!” “已成定局的事了还提它作甚?神仙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咱凡人?”萧尧示意苏舜卿起身,笑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放一放,朕召你来是有大事商量。眼看就要到九月初九了,今年的武林大会在哪里举行?” “回圣上的话,目前还没有派送英雄帖。据说柳宸锋无意再开武林大会,只邀请各派掌门到名剑山庄小住几日,一来可以商讨大小事务,二来也节省了各派的开支,同时还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与麻烦。” “柳宸锋确实是个人才,他这个思路是对的,只不过朕不想他这么舒坦。小玄子,把朕的计划说给苏卿听听。”萧尧绕着亭子一圈又一圈,直绕得苏舜卿心中七上八下。他似乎在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又像是无聊透顶时的无聊之举。等他不绕圈了,董玄蝉也把计划说完了。他看着苏舜卿,目光难得的亲切。“苏卿啊,朕的罪己诏已经写好了,明日早朝就正式颁发。在罪己诏上,朕承认慕连城的事乃朕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你不必担心被慕家的人追杀。另外,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心无旁骛地执行计划,朕已派人到城主府接走了你所有的家眷,安置在一秘密处所,等任务结束后自会有人告诉你如何找到他们。” 苏舜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人抽光了,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圣上!求圣上网开一面,饶他们不死!” “你这是什么话?朕好心保护他们,你却如此误解朕,朕很难过。”萧尧示意董玄蝉退到一边,非常小声地道,“你为朕鞍前马后操劳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为表感激,朕送了一份礼物给你母亲。东西虽不多,却已足够你一大家子衣食无忧几辈子了。”说完,又提高声量道,“小玄子,把尸蛊的解药给苏卿。” 董玄蝉立即拿出一个小瓷瓶子来:“城主,这药可以彻底解除您的蛊毒,以后您再也不用月月来向圣上讨解药了。圣上体恤您,特意将药丸做成了药水,以便您下咽。” 苏舜卿的头皮一阵发麻,惊惧之余又感到庆幸:幸亏我多留了个心眼,没着急吃那玑云豆,不然这解药可就成毒药了。且药水比药丸容易吸收,毒性发作得也更快,真要入口了恐怕神仙也难救!难道他知道我投靠了上官媃?不应该啊!苏舜卿心慌意乱,很有一掌劈死萧尧的冲动,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也绝不敢这么做。在光到不了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绝顶高手正伺机而动。而眼前这个小玄子也绝非善类,拂尘纹丝不动,走路没有一丝风,看似谄媚的眼更是透着一股阴冷的霸气。他思量一番,谢了圣恩,恭恭敬敬地将药喝得一滴不剩。 第十卷:揽月20 “苏卿啊,这是你替朕办的最后一趟差了,可千万不能再有闪失!十一月初九日后,你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就还是做你的富贵城主。你若想过逍遥散人的日子,随便你去哪里也没人过问。以后,咱们君臣怕是再难相见了,这也算是朕对你的最后一点心意。”萧尧惆怅地望着月亮,满脸怀古伤今的哀愁,活脱脱一个多情善感,怀才不遇的书生。 “卑职谨遵圣谕!圣上保重龙体!” 董玄蝉暗示苏舜卿别再打扰萧尧,引着他出了园子,随即折返萧尧身边:“圣上,不用派人盯着他么?这厮可滑头得紧!” “不必。苏舜卿会抛弃妻儿和部下,但绝不会不管他那刚过门就守寡,吃糠咽菜才把他拉扯大的老母亲。不然,他这个大孝子有何脸面立于世?只要他老母亲在朕手里,哪怕明天朕就死了,他也会严格地执行计划,因为他知道朕会派人盯着他,他不敢赌。去吧!好生护送慕连城夫妇到达指定地点,切不可有伤损!要活着回来,朕在霓凰城等你。”一点真切的悲伤闪过萧尧的眼底,随之消失不见。待董玄蝉离去后,他摇响了亭中的风铃。不多久,颜槐玉扭动着肥胖身躯,以一种奇怪得可笑的姿势到了他跟前。“老颜,你去贤王府宣旨,朕要退位让贤,传位给贤王。” 颜槐玉淌眼抹泪地道:“圣上,您真要这么做?要不,再想想?” “想什么想,君无戏言。你以为朕在开玩笑?诏书呢,带来没?” “老奴带来了。”颜槐玉双手把圣旨捧给萧尧,哭道:“圣上,不管您当不当皇帝,老奴都要跟着您。您去哪老奴就去哪。您可别想着撇下老奴!” “你个老糊涂,朕何时说过要撇下你了?”萧尧用圣旨敲了敲颜槐玉的脑袋,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怂样!都多大年纪了还哭鼻子?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朕活着一天,就少不了你一天的荣华富贵。即便朕两腿一蹬死了,也会给你留够养老的钱。” “老奴不要荣华富贵,老奴只想跟着圣上,服侍圣上!” “你不想要荣华富贵?”萧尧像发现了天外飞仙一样吃惊,“当真吗?” 颜槐玉忸怩地搓着白胖的手,忸忸怩怩地道:“圣上!您又打趣老奴!” 萧尧开怀大笑:“你这老东西!心眼子比护城河里的王八加起来还多!” “王八好啊,王八长寿,可以长长久久地伺候圣上。至于心眼嘛,嘿嘿,老奴的每一个心眼里都装着圣上呢!” “知道,知道。朕知道你对朕好。还是那句话,只要朕不死,有朕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瘦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宫里待着,踏踏实实地继续哄朕开心吧。” 颜槐玉谢过萧尧,又说了些表忠心的话便传旨去了。他一路盘算,越盘算越得意:幸好当初听了莫待的话,选择站队贤王。不然今儿个可就没好果子吃啰!真好啊!不管将来谁当皇帝,这后宫还是咱家的天下。他乐得笑出声来,吓得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哆嗦得厉害,想说话却咬了舌头。 快到上朝时间,萧煜掐着点出了府门,却见颜槐玉高举圣旨站在门前,俨然一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家威严,忙跪下接旨。之前上官媃已派人跟他通过气,他已知道颜槐玉此行的目的。听着那些陈词滥调,听着自己从贤王一跃成为当朝太子,三日后便加冕为王,君临天下……他没有得偿所愿后的欣喜若狂,反倒有点不合时宜的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缘何而起,但分明的,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比高兴还深刻的失落。 颜槐玉宣完旨,把相关流程的注意事项说了一遍,末了低声提点:“太子殿下要记好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切莫出错,让人拿了把柄。” 萧煜道了谢,屏退左右,低声问道:“苏舜卿吃药没?” “那还用说?药是圣上下旨让他吃的,他不吃也得吃。” “没想到董玄蝉居然肯帮忙,说不定以后能为我所用。” “太子殿下可千万别这么想!姓董的这么做既不是帮太子殿下,也不是帮咱家,他是在帮他自己。您想想,董玄蝉最恨什么?他从小被圣上养大,视圣上为父,最恨别人跟他抢圣上的恩宠。他看苏舜卿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机会出手罢了。而今机会来了,他岂有放过的道理?再说了,那药是老奴在保管,真要被圣上发现有问题,追问起来也是老奴的罪过,与他何干?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精着呢!” “还是公公眼明心亮!以后这宫里宫外还得靠公公多费心。”萧煜的笑容渐渐凝固,面色十分阴狠。“苏舜卿害死了宛瑜和四弟,还想逍遥快活,做梦!用含笑半月癫对付他,是本王对他的最后一点仁慈!半个月之后,他就等着毒性发作,癫狂而死吧!” “这半个月足够他完成圣上交托的事了。之后,他是死是活没人关心。”颜槐玉忽然想起那日偷听到的龙卫的话,又道,“听说他手里有一颗解毒神药,不知是谁给的。” “含笑半月癫哪有那么好解?除非他有玑云豆。可那东西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他上哪儿寻去?” 两人对视而笑,都十分享受这计谋得逞的得意和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又略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各怀心事,各自忙碌去了。 当天早朝,萧尧连发三道圣旨:一道罪己,承认自己失德;一道平反,为慕家昭雪;一道禅位,传位于贤王。三道诏书,每一道都出乎意料,每一道都是天雷,震得满朝文武手忙脚乱,王孙贵族惊慌失措。老百姓的反应却异常平淡,他们只盼着战争早点结束,过几天安生日子。 茶馆里又多了新谈资。说书先生大大方方地讲述着凤舞山庄往日的繁华盛景、庄主夫妇的仁善慈悲、十三公子的铁骨柔情、三公子慕青楚的妙手丹青、九公子慕无双的琴萧双绝……在他的讲述中,凤舞山庄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活在落满灰尘的岁月里,活在一厢情愿的臆想中,带着一缕茶香,一丝酒气,一声叫好,一点无关痛痒的叹息。 消息传到莫待耳里时,他着着实实被惊了一跳。虽说慕无双已告知他复仇之事尽在掌握中,但要萧尧诏告天下,承认自己枉杀忠良,德行有亏,于江山社稷有罪,绝非易事。想来是慕无双抓住了萧尧的痛处,才逼得他不得不如此。他很为慕无双开心,为慕家开心,也为自己开心。慕家大仇得报,他终于可以陪着顾长风安心离开。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不胫而走,说当年有人偷天换日,带走了慕连城夫妇的遗体,藏在退思峰下的山洞里,每年的思亲节那人都会去退思峰祭拜。 消息之后是另外的消息,另外的传闻。有人说,在退思峰附近发现了林漫的遗体和她的遗物;有人说,血月将至,圣血将现身退思峰,满足朝圣者的愿望;更有甚者宣称,在退思峰的崖壁上发现了聚灵珠和断魂剑的线索……一时间,各种传闻甚嚣尘上,真假难辨。无论这些消息是真是假,只“断魂剑”三个字就足以撩动天下人的神经,何况还有聚灵珠?如果得到了这两样东西,放眼三界,谁与争锋?哪怕就只是其中一样,也足以称王称霸了。有一神秘人乘势而起,广发邀请函,诚邀各界英雄豪杰于十一月初九齐聚退思峰,为聚灵珠和断魂剑而战,为角逐天下第一而战,为实现年少时的梦想而战,并将这次大会命名为“揽月”。 没过几天,名剑山庄收到了莫待的传讯。那之后,千机阁放出一条重磅消息,说聚灵珠是假,断魂剑是假,圣血与血月同样是假。所有的消息都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陷阱,望武林同道不要上当,也希望仙界和魔界别搅和进去。而柳宸锋也传令诸位掌门,要好生约束门下弟子,别卷入是非。六大门派都表示会谨慎行事,不会前往退思峰。但小门小派和单打独斗的江湖人就没那么听招呼了。往常,千机阁的话堪比金口玉言,地位越低的人越深信不疑。这一次却恰恰相反,几乎无人相信。这些人抱着“就算消息是假的,去看看又不会掉块肉”的心态,一个个摩拳擦掌,马不停蹄地赶往退思峰。于是,时隔不足两月,碧灵镇再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样一来,柳宸锋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他让六大掌门人留守各自的门派,只挑选部分精兵良将随他赶往碧灵镇,以防生变。秋嫣然不理解他的做法,认为不听招呼的人就该自担祸福,自负生死。秋渐离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小门派一步一步发展起来就是大门派,不能因为他们现在势单力薄,派不上大用场就弃之不顾。再者,保护同道本身也是柳宸锋的职责所在。秋嫣然虽有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也只得留下看顾名剑山庄。 收到这个讯息时,莫待正靠着酒楼的栏杆,悠闲地晒太阳嗑瓜子听热闹。“贪念乃万恶之源。贪念起,是非生。贪念不绝,这天下的风云永远无休无止。” 豆蔻狠啄他的手:“你已决定不做江湖人。操心那么多作甚?” 莫待连连点头,继续听进进出出的人谈战场形势。这家酒楼位于霓凰城的繁华地带,是一位亲王的秘密产业。来这里饮酒作乐的非富即贵,多为朝廷要员。莫待听见有人在骂宁王卖主求荣,竟然投靠了谢轻晗;有人在替萧煜不值,还没来得及享受皇权带来的荣华就要成亡国之君;有人在计划金蝉脱壳,打算卷了家当换个地方继续逍遥;有人在设想谢轻晗进城后的情景,他定会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屠戮殆尽,以报当年之仇;还有人希望方清歌不要顾及与谢家的姻亲关系,出来插一脚,让魔界腹背受敌…… 一说到如何让魔界遭遇重创,众人纷纷化身为战术大师,身怀壮志雄心,指点江山。他们暗讽朝廷用人不当,调度失策;嘲笑守城的将军不懂兵法,蠢笨如猪;痛骂上阵杀敌的兵士贪生怕死,不肯尽力……说来说去,就说到曹得雄带了人马偷偷摸上缥缈山的后山,想趁虚入侵天慕山,结果被埋伏在那里的神隐族杀得片甲不留,靠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回半条命,夹着尾巴逃回了骷髅山。又说菊麟和徽安突袭魔界边境,而雾游国则袖手旁观,妄图坐收渔翁之利。眼见魔界将士不敌,突然杀出一大队江湖剑客。领头的杨烁、孟少群、紫霞和宋澜微呈“一”字排开,身后紧跟着六大门派的弟子。他们得破晓令召集,从四海八荒赶来此地,只为一个目的:驱除外敌,守护疆土,保家卫国。这些人中,有老资格的前辈,比如早已隐退、一剑杀十人的快剑风飘絮;有初入江湖的新秀,比如那个轻功超群,活泼机敏的俊秀少年,听人说他是凤来客栈的少掌柜、顾长风的义子米元辉。与他并肩作战的是秋嫣然新收的侍卫,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功夫却好得出奇的老实巴交的青年男子;有来历成谜的少年剑客,比如那个拿着子规剑,酒不离手,杀人如割韭的黄裳少女。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原天极教的掌教弟子李成溪也召集了一大批徒众前来助阵,说想尽一份绵薄之力。此外,还有不少修魔者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参加了战斗。比如,那个戴着超大斗笠,高挑瘦削,黑巾蒙面,剑气如虹,内力浑厚的男子。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好像极其厌烦与人打交道。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人知道他出自何门何派。令众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上面画着一枝凌寒怒放的红梅,画工极为精湛,颇有慕青楚之遗风。杨烁是个好奇心重又爱交朋结友的,凑上去想跟他打招呼,结果却被一个冷冰冰的“哼”字给打发了。 第十卷:揽月21 这些人的加入让魔界士气大振,双方协同作战,直杀得两国的军队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一个面前堆满了酒壶,双手比大家闺秀还要白嫩三分的锦衣公子瞪着已有醉意的眼,神秘地对同桌的人道:“战场上的事离咱太远了,咱管不着也就不去操那份闲心了。可眼面前的事咱不能不关心,是不是?你们还不知道吧,宫里已经闹翻天了!皇太后最喜欢的那对龙凤佩丢了!她老人家把宫中的嫔妃都集中在了一起,不找到玉佩不许任何人离开。听我母亲说,皇太后怀疑是林翩翩偷了玉佩,因为最近这几日只有她到过皇太后的寝殿。这件事在腌臜事比我的头发还多的后宫实属平常,可我听母亲的口气,好像这中间还掩藏着隐秘。各位怎么看?” “你找死!大庭广众之下竟然直呼皇太妃的名讳!” “什么皇太妃!她已经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了。” “不可能!太上皇那么宠爱她,肯定会替她转圜!” “今时不同往日。太上皇已没心思管他人死活了。” 莫待的心突突乱跳,扔了块碎银给店伙计,出了酒楼就直扑凤藻宫。慕无双把萧露蕊入宫侍寝图送来的那天,同时还送来了上官媃准备清洗后宫的秘密计划。他当即便动用了紧急联络,让秋蔓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林翩翩离宫。只过了半天时间,秋蔓便传来消息,说诸事顺遂,林翩翩的出宫之路已安排妥当。怎么现在她还在宫中?但愿那锦衣公子是酒后胡言,不然以上官媃的性格,怕是……他不愿再想下去,只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很快,巍峨的皇城便清晰可见。他略微想了一想,改变方向朝忘忧宫而去。 月色如银,夜凉如水。星星挂在蓝丝绒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的像是晨光中的露珠。微风徐徐,吹在脸上有春风的温柔,也有秋风的凉爽,格外舒适。 莫待想起很多年,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夜晚,他与林翩翩守一壶清茶,对坐梅林间,观云赏月,听虫声悠长,看萤火虫飞舞。后来,林翩翩费了很大劲抓了一只萤火虫送到他面前,深情款款地道,若有一天公子迷路了,我就变成萤火虫,为你照亮回家的路。她羞涩地笑着,天真烂漫又热烈真诚的模样叫他大为感动。他说,我不要你变成萤火虫,我要你好好活着。等到咱们七老八十时,再陪着孙子孙女一起捉萤火虫……一声凄厉的叫声打断了莫待的回忆,他朝下看去,忘忧宫已近在眼前。凭着对声音的判断,他准确地落脚天香苑中。 此刻的天香苑没有花,也没有花香,只有一株株已落光叶子的梅树像一个个掉光了头发的老人,在等待死神降临。没有掌灯,园中的光线却十分明亮,大概是月亮想营造出一座没有黑暗,没有阴私的花园,便毫不吝啬地用自己的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目光一寸寸扫过园中的树木,没发现可疑之处。一股血腥味从身后飘来,伴随着衣袂带起的风声和杀气。“晴川?”莫待的声音起了变化,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冷淡。 风声止,杀气消失。“你是谁?”晴川钗环散乱,浑身是血,断了的左手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还在不断渗血。她打量着面前陌生的面容,刚放下的剑又提了起来:“报上名来!” “是我,十三。”莫待揭去面具,伸手在已呆若木鸡的晴川面前晃了晃,让她回神。他替晴川止血上药,又喂她吃下一粒养心护体的药丸。“是萧尧的人伤了你?” “公子!”晴川掩面恸哭,“公子,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现在才来?” “对不起,我有事绊住了。翩翩呢?她在哪?” “姑娘……姑娘已经不行了!我带您去见她。” 心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莫待眼前一黑:“先前秋蔓不是已经安排你们离开了么?为什么没走?还有,之前我让颜槐玉带进宫中的月卫去哪儿了?有他们保护,谁伤得了你们分毫?” “不是我们不想走。那天,月卫已经护着姑娘离开了忘忧宫,哪知上官媃突然派人封锁了所有出宫的路。姑娘担心对方人多势众,硬碰硬会伤了月卫的性命,便借故将他们遣去了别处,并说是您的命令,然后带着我原路返回了。” “这傻姑娘!就皇宫侍卫那几下子,也配做月卫的对手?他们可都是我精挑细选,专门为保护她才潜伏在宫里的。” “姑娘哪知道这些啊?她就一门心思想着,要怎样保护那些人。她说,虽说月卫是奉命行事,可既然他们愿意舍命相救,她也就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她还说,培养一个月卫太不容易了,实在不值得为了她牺牲。” 这一刻,莫待不知道该不该怪林翩翩过于善良了,只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早该告诉她的,是我没想周全。到底是谁伤了你?” “那些人是上官媃派来的。为查找丢失的龙凤佩,上官媃翻遍了各宫却一无所获,便将怨气撒到了姑娘身上。她遣散了忘忧宫的人,毁了姑娘的脸,不但每日派太监羞辱姑娘,还灌了她慢性毒药。姑娘为了保全我,不让我反抗。半个时辰前,那帮畜生又来了!我忍无可忍,跟他们打起来了。他们折断了我的手,说明晚再来!” “作死的东西!”莫待一声轻喝,梅树齐腰折断了一大片。“那之后月卫回来过么?” “姑娘借您的口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不见谢轻晗入城,不得入宫见她。现在他们一部分人在监视宫中各处的动静,一部分人在监视各大臣的去向。姑娘说这个时候不能让别有居心的人制造混乱,以免引起百姓的恐慌,给谢轻晗添麻烦。” “难为她想得这般周全!”莫待恨不得有逆转时光的能力,让一切重新开始。“是我疏忽了!当日该安排两名暗卫在她身边,一旦形势不妙直接将她和你强行带离霓凰城。” 说话间,两人来到天香苑的中心,那里有一株曲干虬枝的梅树。林翩翩背靠树干,紧闭双眼,已气喘不匀。昔日美丽的脸庞布满了一道道褐色的伤疤,像蚯蚓钻进地面后留下的痕迹,纵横交错,分外刺眼。俗不可耐的衣裙胡乱系着,露出的大半个胸脯上满是泥土与枯叶的碎片。一根木钉钉穿了她的手掌,尖头上满是鲜血与皮肉的碎渣,场面相当血腥。 莫待颤抖的手轻轻落下,替她拭去唇上的血迹:“翩翩……” 林翩翩娇躯一震,猛地睁开眼。她难以置信地盯了莫待半晌,忽而笑了:“公子……我……我就说嘛,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莫待含泪道:“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不敢死。我回来了,哪儿也不去了。” “难为公子还记得当日对翩翩的承诺。”林翩翩笑得舒心,“如此,足够!” “不够!远远不够!”莫待脱下外衫裹住她,流下泪来。“我欠你太多了!” “欠我,才不会忘了我,这样挺好。公子,我打探的那些消息对你有用么?” “有用,非常有用!尤其是有关十二龙卫的消息,来得太及时了!不但救了谢轻晗,也救了魔界,更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我替他们谢谢你!” 林翩翩如得了表扬的孩子,脸颊上浮起一抹天真的得意:“不止如此哦,宁王妃在子母剑上下了百日穿心销魂散。虽然那东西无色无味,可直觉告诉我,她就是下了这种毒,不然她绝对不会跑那一趟。所以呀,第二日我便特意给萧尧熬了一碗浓浓的人参汤。销魂散最怕遇上大补之药,特别是人参,简直就是阎王提前签发的催命符。嘿嘿嘿……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的翩翩是这世上最聪明美丽的女孩!”莫待取出木钉,用灵力替林翩翩续命。“咱先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咱们找一处世外桃源,开几块荒地种菜,建几间木屋为家,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好不好?” “不管在哪里,有公子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世外桃源。”林翩翩摸了摸莫待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以色侍人,终究躲不过色衰爱弛。我现在这模样,怕是只有公子不会嫌弃了。公子,翩翩以后可就赖上你了。” “我不怕你赖,就怕你不赖。今生今世,我都会陪着你,照顾你,就像从前那样。”莫待握着林翩翩的手腕,感受她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内心已出离了愤怒,却依然温言软语。“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娘亲,你可愿意?我以前经常跟娘亲说起你,她很喜欢你!” “愿意,我愿意!”林翩翩喜出望外,两颊泛起一片艳如桃花的红潮。“真好呢!公子的娘亲必然慈祥宽厚,定不会嫌弃翩翩这残破之躯。” “你冰清玉洁,善良勇敢,哪来的嫌弃?倒是我这江湖浪人,野蛮粗俗不解风情,还望翩翩姑娘别嫌弃才好。” “公子还是那么会逗我开心。” “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啊!”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公子是真心待我。”林翩翩抖抖索索地从袖中取出梅花如意钗,放到莫待手中,“能亲手将它交还给公子,翩翩很开心!” “这是我当日送你的生日礼物,为何要归还于我?你不喜欢了?” “怎会不喜欢?是翩翩无福,以后不能长伴公子左右,就让它替我陪着公子吧!”缓了口气,林翩翩又说,“公子,不要再浪费灵力了,我不行了!你快走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你在这里。上官媃本来就想扣我一个魔界细作的罪名,奈何始终找不到证据,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她抓住了把柄……” “已经没关系了。谢轻晗的先头部队最迟明天傍晚就抵达霓凰城。” “当真?”林翩翩展颜笑了。“昭阳国的百姓有救了!公子,你的心血和努力没有白费!” “是我们的心血,我们的努力——你的,我的,我们的!”莫待一手揽林翩翩在怀,一手牵着晴川,纵身翻出宫墙,一路朝郊外奔驰。 “我们的,我们的……”林翩翩反反复复念着,眼中泪光更甚。“虽然翩翩不能陪公子策马扬鞭,快意江湖,但能与公子相知一场,翩翩此生已了无遗憾!” “可是我有!我还有秘密没有告诉你。”莫待的泪大滴大滴地滴落在林翩翩脸上,声音哽咽而嘶哑,“等到了家,我温一壶青梅瘦,做几道你喜欢的小菜,咱俩就着月光,坐在梅林慢慢聊。” “既是秘密,就不要轻易出口,风也有耳朵。”林翩翩轻叹,“我从未奢望知道公子的全部,只想一生一世陪在公子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人。如今,我就只想带着对公子的这份心意死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喘息片刻后,又问,“顾长风是月影?” “是的。他也在等你回去。他说要亲自操办一桌好酒好菜,敬你三杯。” “多谢他还记得我,多谢他还记得当年一起玩耍的情谊。有他陪在公子身边,翩翩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公子,好好活着,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世间的风景,好吗?” “长风是长风,你是你。你与他都是我这一生最……”忽而肩膀一沉,林翩翩的头歪向了一边。低头一看,只见林翩翩嘴角噙笑,断了呼吸,一双含羞带娇的大眼睛满含欢喜。大概,她很为自己能死在莫待怀里高兴吧!“你与他都是我这一生最在乎的人。安心睡吧,我会带你回家。”莫待继续前行,最后落脚在一处林密草长的隐秘处。 有声音入耳,那是年少时的林翩翩站在那株最好看的梅树下,挥舞着一大把开得正好的梅花,跳着笑着叫道:“公子,终于等到你了!”又见那日雨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袭红裳珊珊而来:“公子,月影说你心情不好,不如我陪你散散心……” 泪水滚落,眼前的雨雾散去,春日盛景里的少女在他的呼唤声中回头,明媚的笑容赛过所有春花……莫待面目扭曲,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他轻轻合上林翩翩的眼,喃喃道:“以后,再也没人和我一起抓萤火虫了!” “姑娘……”晴川哭倒在地,几近昏厥。 “晴川,看好翩翩,在这里等我回来。”撂下这句话莫待就不见了。他以比出宫时更快的速度前行,不过半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凤藻宫。 第十卷:揽月22 上官媃刚沐浴完,正与鸢萝说着接下来的安排:“明儿得想个法子,让那贱人招供。总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夜长梦多啊!” “既然东西不是林翩翩偷的,屈打成招难保她日后翻供,不如咱们……” “你觉得本宫会给她翻供的机会?”上官媃吃着补品,笑得又阴狠又得意。“知道本宫为何非杀她不可么?因为她是煜儿安插在太上皇身边的细作,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倘若是有一天她居功自傲,以此要挟煜儿,那可就太不美妙了!” 一点白光闪过,鸢萝晕倒在地。上官媃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他气度不凡,神色阴冷,看装束像是江湖人。“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皇太后最好不要大喊大叫。不然,你瞧……”莫待手指轻弹,鸢萝的身上就多了两个血窟窿。“我是来给皇太后送信的,这就走。” 上官媃端正好姿态,冷声喝道:“你说。” 莫待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他看了上官媃好半天,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了才慢条斯理地道:“萧逸反了。” 上官媃大惊,又强作镇定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萧逸的家族观念非常重,比本宫还重。他若造反,与他相关的人会被诛杀殆尽,他绝对承担不起这份沉重!” “皇太后是很了解他,只可惜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刻。你好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萧逸是一个渴饮血,生啖肉,金戈铁马,在死人堆里挣命的军人。人命对军人来说,只有值不值得,没有承不承担得起一说。值得,赔上他自己的命也会干;不值,死一小卒他也会心疼很久。” “那本宫倒要问一问了,什么事值得他赌上身家性命?” “你是不是特别想听我说他是为了天下百姓免遭战祸,为了重振河山才起兵反叛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萧煜被赶下王座,你也不觉得冤枉。奈何,他偏偏还就不是。他啊,是为了一个你从来就没放在眼里的女人反的,是不是很讽刺?” “萧逸不好女色,不可能因为女人造反!” “正是因为不可能,对你的打击才更大,也才更荒谬可笑,不是么?你可能不信,萧逸决定反的时候,提都没提他萧家的那些亲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相信我,相信我会且有能力保住每一个不该死的萧家亲眷。所以,你认为的那些会困住他手脚的问题在我这里根本就不是问题。”莫待玩着一根做工极为普通的竹笛,冷眼看着上官媃。“尽管你作恶多端,我也从没想着要赶尽杀绝,逼你上绝路。因为我知道生为皇家人,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更因为,某一年的冬天,你在城外施粥,给过一个重伤的人一盒糕点一件披风。那个人,是我九哥。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留你看看新皇治理的天下,可你真的不该对翩翩下毒手。” “你与林翩翩是什么关系?”上官媃狐疑万分,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人是为林翩翩而来。 “是你想不到的那种关系。”莫待眼中凶光毕现,像是要吃人,“我捧在手掌心,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的人,你竟然敢那般对她!你,该死!” “你……你想干什么?”上官媃环顾左右,做好了随时叫人的准备。“你想对本宫不利?” “别说得那么文绉绉的,直接说我想要你的命不就行了。是,我来就是跟你索命的。只不过,我没打算跟你动粗。毕竟你是皇太后,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莫待敛去杀气,扔了一张锦帕过去,面上浮起浓重的愧色,“你打着寻找龙凤佩的幌子搜宫,不就是在找它?这是我照着你的画描摹的,不太像,可是萧逸看后还是哭得非常伤心。” 上官媃一看,顿时面如死灰:“偷东西的人竟然是你?” “不是我,当然也不是翩翩,而是一个让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人。好玩吧?”莫待捏灭一盏宫灯,慢悠悠地道,“你耗尽年华,筹谋半生,干尽坏事只为你儿子的皇位。谁又能想到,把他拉下王位的竟是你这个母亲。萧煜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气得吐血身亡?上官媃,机关算尽反自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不可能!萧逸绝不是因为这个才反的,是他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那你可真就冤枉他了。谢轻晗的特使一拨接一拨地前去劝降,他都不为所动,誓死也要为国尽忠。直到后来见了这锦帕,他才下定决心帮谢轻晗。噢对了,萧尧把皇位传给你儿子,也不是你努力筹谋的结果,更不是所谓的子孝父慈,而是因为他不想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可怜萧煜,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成阶下囚了。说到底,你和你儿子,不过都是萧尧拉出来垫背的弃子。你说说,你算计了这么多年,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得到了什么?”莫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讥诮之色一览无遗,“赶紧替你儿子准备后事吧,谢轻晗的大军不日就到。” 上官媃嘶声叫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在撒谎!” 莫待掏了掏耳朵,皱眉道:“是不是坏人得知自己的阴谋没能得逞,作垂死挣扎时都是你这副德性?都要咆哮着说不可能?可不可能你不会判断?跟我嚎什么?”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没资格知道我是谁。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嘛,那得感谢我有个好兄长,好兄长还有个好朋友,好朋友不但长着千里眼还有顺风耳,就像你那个好妹妹一样。”莫待盯着上官媃身后装饰得很华丽的墙看了片刻,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却长年累月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够难为她的。果然是孪生姐妹情深,不惜装死也要帮你。这要是传扬出去了,必定又是酒肆茶馆里的一段佳话。” 上官媃呼吸一滞,颤声道:“本宫……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听不懂啊……”抑扬顿挫的语调分明温和又好听,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慌神乱的诡异。“正常,正常,我也有很多事不懂。比如,你明明一点都不在乎男女情事,为何那深宅大院里却养着那么多俊俏的年轻面首?该不是准备敬献给萧尧的?不对啊!萧尧是男女通吃,不过他喜欢的男子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么一个。既不是给萧尧的,也不是你留以自用的,那是给谁的?皇太后能替在下解疑么?” 上官媃惊惧地闭紧了嘴,生怕哪句话刺激了对方,他又抖落出自己的秘密。 “不愧是皇太后,比常人知情识趣多了,知道有些话只能深藏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行吧,既然你这么听话,那我就再赏你一个好消息。”莫待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上官媃听清楚的声音道,“萧宛瑜确实是死了,可苏映雪的儿子还活着。这是个连萧尧都不知道的秘密,刺不刺激?有本事,你把他也找出来——杀了。不然,你这一世的算计不就付诸东流了么?” 上官媃如五雷轰顶,呆坐半晌后道:“萧尧炼药出了错,本宫当时就已猜到失败的原因不是配方有问题,而是萧宛瑜不是他的亲儿子。想来是慕容瑶怕各方的争斗伤及那小孽种的性命,便用偷龙转凤之法将他藏了起来。奈何本宫没有证据,只能派人暗中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这帮没用的蠢货!坏了本宫的大事!” “非也,非也。不是他们蠢笨,而是本公子不乐意让他们查。”莫待像一位经验老道的耍猴人,一下下戳着猴子的痛点,愉快得快要笑出声了,“突然间冒出了一位皇子,这可怎么办才好?就算萧煜打败了谢轻晗,以后还不是寝食难安……” 上官媃连声尖叫,朝莫待扑去:“你胡说!闭嘴!闭嘴!” 莫待闪身后退,大笑道:“谨遵皇太后懿旨,在下告退。” 上官媃怒目而视:“你为什么不杀本宫?你快杀了本宫!” “岂敢,岂敢。”莫待朝门外走去,再也没看上官媃。“皇太后的命是多么金贵啊,得千秋万载地活着。不然,你又怎么能看见那短命皇帝萧煜开城门投降的奇景呢?上官媃,你一辈子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这一次,也尝尝被踩在脚下,绝望无助的滋味吧!在阴曹地府见到翩翩时,千万别忘了向她磕头认罪。记住,要磕响头,一直磕到她原谅你为止!不然,等我死后,我会继续折磨你的宝贝儿子,叫他连鬼也做不成!” “那孽种在哪儿?你告诉本宫他在哪儿!本宫要杀了他,杀了他!皇位之上,只能是本宫的煜儿!谁也不能跟他抢!不能!”门口已空无一人,上官媃张牙舞爪地叫着,嚷着,最后只一个劲地念着“不能”,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出万般滋味来才肯罢休。各色各样刺眼的光圈在她眼前晃动,重叠,撕裂,再重新组合……如此反复,渐渐变幻出一幅黑白画面:谢轻晗兵败,萧煜皇权稳固,百姓顺服。突然有一天,萧煜死在了他的寝殿中,一名和苏映雪眉眼极像的男子登基为帝。上官媃打了个激灵,画面便完成了转换:有侍卫来报,谢轻晗已兵临城下。萧煜不甘皇权旁落,率满城将士拼死一战,后力竭被俘。他不肯归顺,被砍下头颅挂在城门示众百日。不,不!不能这样!她竭力赶走内心的想法,反倒让那画面越发清晰生动了……画面疯狂地来回切换,最后定格在了萧煜死不瞑目,裹满血污,被人踢来踢去的脑袋上。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条老狗,叼起脑袋跑到没人的地方啃了起来,直到啃得一点肉丝也不剩,只留个骷颅。那老狗拖着猩红的舌头,耀武扬威地朝上官媃狂吠,似乎想将她也啃着吃了。骷颅跳着向她靠近,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了血泪。母亲,救我!我好痛!母亲,救救我……他哭着喊着,声音绵软悲戚得像饿得久了的婴儿。 煜儿……煜儿别怕!娘在这儿!娘会帮你!上官媃使劲伸手向前,想将骷颅搂进怀里保护起来。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够不到,她的指尖与骷颅之间永远差那么一点点。“煜儿!”她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月亮爬上柳梢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世间万象。她在这凤藻宫上空来回了千万回,眼见它换了一个又一个风华绝代的主人,眼见它在风风雨雨中傲视群芳,眼见它在热闹和繁华中沧桑老去,眼见它埋葬了别人也被人埋葬。她不明白红尘男女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欲望和恩仇,也不明白人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浮浮沉沉。坦白地讲,她不喜欢这座皇城,也不喜欢凤藻宫,更不喜欢那些为了一件衣裳、一道菜肴、一盆鲜花、一句夸奖甚至一个不存在的假想就喊打喊杀的女人们。只不过,今夜的凤藻宫有种人去楼空的静寂,倒叫它显得异乎寻常的美丽。她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一主一仆,将月光装进衣袖,徒留一地暗黑与冰凉。 鸢萝从昏睡中醒来时,天将明未明,百官已准备早朝。忽然,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和咯咯嘎嘎的怪笑声。“谁?”她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惊胆战地转身看去。“啊!”她这声短促尖锐的叫声吓得垂头等在门外,准备伺候上官媃洗漱的宫女花容失色,差点摔了手里的东西。 不过一夜的功夫,上官媃老了!皱纹爬满了她的脸颊,再没有半分昨日的容光。头发干枯灰白,像失去水分的树叶,随时有掉落枝头的危险。她嘟嘟囔囔,念念有词,一双血淋淋已露出白骨的手使劲挠着地面,仿佛要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揽进怀里。她的眼珠异常灵活,骨碌碌一刻也不停地转来转去,有狼的警惕,狐的狡猾,鹰的凌厉,蛇的阴狠,兔的温顺。偶尔,她会停下来,听一听四周的动静,口齿清楚地念着萧煜的名字,说着“煜儿,该上朝了”和“别怕,娘在,娘保护你”之类的话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会重新变得威仪凛然。 第十卷:揽月23 经过反复确认,鸢萝战战兢兢地得出一个令她崩溃的结论:皇太后疯了!且,疯得莫名其妙,疯得彻彻底底,疯得无可救药!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这或将又是宫中的一桩无头奇案。她草草处理了伤口,一边唤人替上官媃梳洗妆扮,一边派人去向萧煜禀报这里的情形。她想着被残酷折磨的林翩翩,再看看疯癫无状的上官媃,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句老话来: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她打了个寒颤,又想起锦帕丢失后的第三日,颜槐玉送来萧尧赏赐的珠宝,见上官媃正在审问宫人,便候在一旁。待人散后,他凑到上官媃耳边,颇为神秘地说,前几日看见翩妃娘娘的贴身侍女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凤藻宫门口,他正要上前盘问,哪知那侍女闪身就跑没影了,动作麻利得像是经过严格训练。又说圣上正暗中给翩妃娘娘寻妇科圣手,希望她能早日诞下龙子,绵延子嗣。最后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上官媃心头的怒火,颜槐玉刚走她便以包庇偷盗、祸乱宫闱的罪名抓了林翩翩,百般侮辱……看着进进出出忙乱无主的太监和宫女,鸢萝深知大势已去。从此,这凤藻宫无凰,霓凰城无凤! 上官媃发疯的消息传到萧尧宫中时,他正在品尝新开坛的酒。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赏给传信的宫人,笑着说了句“一个个的都是狠人,倒也没叫朕失望”。颜槐玉甩了甩拂尘,赶走两只打架的小飞虫,笑眯眯地替萧尧换了只新酒杯。 不过一个时辰,前朝后宫都知道皇太后一觉睡醒变疯癫的事。当这个消息从宫里传到亲贵们府上时,魔界的兵马距离霓凰城只有不到五十里地了。 闻听此讯,霓凰城中顿时乱作一团。富贵人家除了怕丢性命,更怕丢了那万贯家财,呼天抢地地骂谢轻晗不安分守己,怪萧煜治国无方,叹自己时运不济。百姓苦于穷家难舍,更苦于逃遁无门,却又不想就此认命,便也收拾了几件不值钱的家当,准备跟在富贵人家的车队后,拼死为一家老小谋条生路。也有那对世道失望透顶,活够了的,抱着大不了一死,早死早超生的态度,静等最后时刻的到来。而某些位高权重又不甘束手就擒的官宦,则想尽一切办法携了家眷细软仓皇出逃,殊不料刚出后门就被一群禁卫军逼了回去。为首的男子眼神犀利,器宇轩昂,周身散发着一股只有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才有的腾腾杀气。他亮出一道萧尧的亲笔手谕,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凡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及家眷,未得皇命一律不得擅自离府。违令者,死!有那不信邪的,聚集府中侍卫奋力反抗,结果被杀得一个不留。雷霆手段之下,再也无人敢妄动,霓凰城免去了一场因出逃而造成的混乱与损伤。有那胆大心细的女眷发现,她在秋猎的时候见过这男子一面,当时他跟在林翩翩身后,是她的贴身侍卫。 早朝上,萧煜慷慨陈词,号召文武百官同仇敌忾,共同抗敌,守护江山。他下令集结禁卫军,准备上阵杀敌,宁死也不做亡国奴。同时还当着众人的面脱下龙袍,顶盔带甲,表明自己身先士卒,甘为先锋的决心。 萧尧大摇大摆地从殿外进来,身边跟着一队武士和捧着酒壶杯盏的大小太监数人。他走着受了众人的朝拜,径直来到萧煜面前:“煜儿,你母后不太好,赶紧去看看吧。晚了就再也见不着了。” 萧煜眼圈一红:“儿子不孝!没照顾好母亲……” “好孩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去吧。”萧尧拍了拍萧煜的肩膀,语气深沉又不失慈爱。“你母后最疼你,你要不去她走得也不安心。母子一场,该尽的孝道要尽。父皇还在,天塌不下来。你快去快回,误不了事。” 萧煜看看满朝文武,咬咬牙,一跺脚走了。 “看见没,做人难啊,忠孝难两全。”萧尧的叹息很是松快,听不出丁点为难,“朕不是个好皇帝,难为众卿家还兢兢业业地辅佐了朕多年,实属不易。这是朕亲手酿的酒,请你们喝一杯,略尽一尽朕的心意,也借此了了咱们的君臣情分。之后,就自求多福吧!” 萧煜刚走,颜槐玉就指挥人倒酒。萧尧的话刚落口,酒已斟好捧到了每个人的面前:“诸位,请吧!太上皇亲手酿的酒,圣上也就只喝过那么一回呢!” 众人知道推脱不掉,只得赌上命一饮而尽。 萧尧又说:“别怕,酒没毒。朕连萧逸那一脉都懒得杀了,又干嘛要杀你们?都这个时候了,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没意义了。朕就是觉得你们辛苦了一辈子,该歇歇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问:“太上皇有何打算?” “没打算,完全没打算。朕来,只是因为朕与一人有些私人恩怨要解决,又不想你们搬出一堆大道理在朕耳边喋喋不休。于是,朕就在这酒里加了点东西,诓你们喝下。诸位大可放心,你们不会有事的,只会浑身无力,舌根发麻,说不了话。除此之外,你们依旧耳聪目明,思维活泛。最多两天,最快十多个时辰,你们就可以恢复自由身。” 文臣武将相继倒下,一个个不是“我就知道”,就是“早知如此”,又或者是“临死还要被算计”有苦说不出,自认倒霉的样子。 萧尧将众人的眼神和表情尽收眼底,颇觉有趣:“跟朕打了一辈子交道,朕有多不可信你们比谁都清楚,当然知道朕的酒不好喝。既然知道不好喝,就说明已经预料到会有不好的结果,那又何必这样惊讶?故意装样子给朕看?没必要吧!朕当真没有坏心思。”他替那位老臣理顺胡须,整理好衣帽,又让颜槐玉将其扶到椅子上坐好。“多年以来,朕一直有个小小的心愿无法得以实现。那就是,朕想知道好人和坏人、人杰和昏君的结局有何不同。朕带你们认识一个人,之后你们就替朕好好看着他,看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比朕好。” 颜槐玉一甩拂尘,众侍卫便开始行动。萧尧走出殿外,望着初升的太阳露出了笑脸。又是一个水边开芙蓉,庭前落梧桐,秋色正清华的好日子。他脱去华贵的外衣,只穿一身没有图纹的素色衣衫缓步前行,既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留恋不舍,仿佛这皇宫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登楼远眺,不远处烟尘滚滚,喊声震天。谢轻晗的大军到了! 好像只是打个哈欠的时间,一队轻骑已到了城门前。为首那名容貌冷肃,盔甲鲜亮的男子正是谢轻晗。他勒缰止马,望着城楼上居高临下,身边只跟着一队禁卫军的萧尧,心中一时感慨良多:斗了几十年,总算分胜负了! 两人一动不动,远远地对望,那模样不像是有灭国之恨的宿敌,倒像是隔世再见的情人正在酝酿心中浓烈的情感,然后要飞奔而上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 终于,萧尧动了。他揉着胸口,看着潮水般涌过来的千军万马,高声道:“我说谢二公子,你都已经到这儿了,怎么不继续了?” “霓凰城乃千年古都,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是人间界最美丽的都城,我不忍它毁在我的手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咱俩坐下来商谈,和平解决这件事。” “言之有理。一顿炮火下来,再加上刀砍斧剁,这城墙就得千疮百痍,再好的工匠也补不回原样。”萧尧拨弄着套在手指上的一把钥匙,笑道,“这城门外有千斤巨石做成的机关护着,城门被千年玄铁锁着,没有钥匙就只有断魂剑能斩开。真要打,你的人得死一半。所以,谈判这条路你选对了。那不如这样,你派人来跟我谈。十二个时辰内,只要有人能说服我,我就命人开城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能说服我的人会被我杀,要想好了再来。不然,咱们就还是真枪真刀地打一场吧!”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又何必为难他们?” “我答应了跟你谈,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是?再者,我这是在帮你检验你的部下谁有英雄胆,谁有真本事。你该谢我的。” “那我来跟你谈。” “你不怕我杀你?” “如果我被你杀了,只能说明我没本事。连一场谈判都赢不了,我也没脸做一国之君。” “好气魄!可惜,你不怕被我杀,我却不想这么做。世人皆知,我萧尧嗜杀成性,一天不杀人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搞不好咱俩一见面,我就忍不住把你杀了,那就未免太胜之不武了。除你之外,只要有人能飞上这高墙与我一决雌雄,我便牵马坠蹬,向你称臣。言尽于此,我沏好茶等着。” 十几丈高的城楼,要飞身上去,没有绝顶的轻功是做不到的。而要说服萧尧纳降,则比登天还难。“我去试试。”顾长风活动着四肢,跃跃欲试,“我虽然没有直接跟萧尧打过交道,但对他的了解还颇为深刻。” “不可!”谢轻晗一口回绝。“我宁愿强行攻城也不会让你冒险!如果你有闪失,我这江山怕是也坐不安稳!” “不会的。我家公子是通情理的人,他不会怪你的。” “他不会怪我但我自己会!我绝不拿兄弟的命冒险!”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直扑城楼,速度之快转眼间就已到了城墙根下。那是谢轻晗的副将之一,武功和轻功都十分了得,且机智过人,在军中非常有威望。他正准备跃上城墙,密密麻麻的弩箭突然从天而降,将他的退路全部切断。若不是他反应够快,功夫也够厉害,怕是早已被射成了一滩肉泥。 见此情形,顾长风忙施展轻功向那副将靠近。待两人打了照面,他甩出一颗烟雾弹,靠听声辨位躲过弩箭的攻击,拎着那副将逃出了弩箭的包围圈。尽管营救得够及时,那副将也还是多处重伤,已不能骑马。 这一来,就激起了众怒。众人恨不得立时冲进城去,将萧尧千刀万剐。谢轻晗见群情激愤,知道拦是拦不住的,索性随了他们,只叮嘱千万要护好性命,不可做无谓的牺牲。 顾长风道:“二公子,萧尧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咱们这么做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无妨。他不是给了咱们十二个时辰的期限么?巧了,我打算围而不攻的时间也是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就让他们去碰碰壁吧。胜仗打多了,军中骄狂自负的情绪疯涨,正好借此机会挫挫他们的锐气。不然,还真就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了。”谢轻晗整理着护甲,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拨接一拨的人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又气急败坏地败下阵来。“你也别再冒险去救人。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都不知道惜命,那这命迟早也会因为狂妄自大丢了。” “明白了。你为什么要给十二个时辰的宽限?” “这是为了稳定城中百姓的心。只围不攻,城中百姓很快就会知道我与萧尧的约定。我谢轻晗是一个连城墙都不舍得损毁的人,自然也不会随便杀人。”谢轻晗的眼中有为君者的算计,也有为百姓着想的真诚,“我太明白身陷黑暗,看不到光明的焦虑和恐惧了!百姓何其无辜,我不想逼得太紧了。”见又一波人败下阵来,他有心一试身手,“我也去挑战一下。” 顾长风想起莫待说过的一句话:君王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疯狂的血液,还有一颗好战且不服输的心。他挑了挑眉,笑道:“不知道公子听了你这话会作何感想?” 谢轻晗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莫待的冷冰冰的凝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只是说说而已,不会以身犯险。就让他们继续折腾吧!” 既然都不能上阵,两人开始揣测萧尧的真实意图和十二时辰之后将会发生的事,然后将攻城的安排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后便安下心看众人上蹿下跳,去了又回。最后一批军官还没试完身手,伙房又已开始埋锅造饭。 第十卷:揽月24 落日的余晖穿过厚重的云彩洒满烟尘不绝的大地,像是将战场上的血涂抹在了天空,红得令人胆寒心颤。萧尧看着太阳慢慢落到山的背面,看着街上的灯光一点点将夜点燃,看着亮得晃眼的月亮伸手可摘,心中十分宁静。嗯,今天这一天过得很轻松也很愉快。他命人燃起火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城门外的表演。 晚饭后,谢轻晗便不再允许谁尝试上墙。按照之前的排班部署,众人严格地作息与巡逻警戒,没有半点松懈。喧闹褪去,夜又变得无比安静。 一夜无事。 旭日东升,光照大地。吃完早饭,三军拉开阵势,做攻城前的准备。谢轻晗亲自检查先锋队的装备,嘱咐众人要耳聪目明,见机行事,切切不可莽撞。 剑心分开人群冲过来,尽量不显出慌张:“公子,顾兄……”他话未说完,谢轻晗已明白过来,立即提枪上马,朝阵前冲去:“弓箭手各就各位,全力掩护顾长风!你们几个跟我走,做好准备救人!记住,一定要保证顾长风的安全!” 此时,顾长风已身处城下。萧尧的弓箭手不遗余力地放着弩箭,时不时还会扔几个燃得很旺的桐油火球。寒霜的剑气带起一团团光华,为顾长风挡去攻击。颜槐玉在城楼上看了一眼,又下了道新命令。顿时,飞箭如蝗,遮天蔽日而来。饶是顾长风武功超群,也无暇再顾及其它,先保命为主。 紧急关头,只听得一声清啸,一道白影闪过。众人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一大批弓箭手已哀嚎着掉下城楼,气绝身亡。 “公子!”顾长风喜上眉梢。“你来了!”见莫待瘦了不少,他心中大痛。 莫待哼道:“少跟我套近乎。回头再收拾你。” 顾长风笑道:“行,我已经准备好跪钉板了。” “你可真敢说!”莫待拎着顾长风的腰带,几个起落就退回到谢轻晗身边。他将顾长风抛上马,自己则站在马前,像个马前卒。“这么久了,为何围而不攻?” 顾长风将情况大致说了:“墙太高,没人上得去,就只有硬攻了。” “我不是人?”莫待依旧口气不善。“在我回来之前都老实待着。” 顾长风和谢轻晗异口同声地道:“不行!你不能去!” 莫待侧目,已不耐烦:“再废话,让你俩变石头人。” 军中认识莫待的人寥寥无几,但都知道他过往的事迹,也知道他与谢家的关系,本来十分敬重。如今见了真人,都大失所望。他们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男子和传说中义薄云天的侠客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那些有个江湖梦的年轻人,更是难以接受,因为他们早已依着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将英雄定义为高大,威猛,杀气腾腾,不可一世……他们看看顾长风,又看看谢轻晗,见两人都是俯首听训的表情,恨不得互扇耳光,好从梦里醒来。 “一个时辰后,若我还没出来,立即攻城。”莫待朝城门走去,施施然,悠悠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他在离城墙两百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种大义凛然的洒脱和决绝。 谢轻晗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初见的情景,百感交集。 萧尧从城墙上探出头来,笑问:“来者可是莫待莫公子?” “正是。在下路过此地,口渴得很,想上去讨杯清水喝。” “茶已沏好,请君自便。”萧尧缩回身子,命众人收了弓箭。 颜槐玉道:“就这么让那厮上来了?那也太便宜他了吧!” “如果你只靠弩箭就想伤他,起码还得再调二百兵士来。别再做无用功了,白白浪费人与箭。瞧,这就已经上来了。”萧尧努努嘴,用子母剑割了点肉喂梧桐,目光在二十步开外的莫待身上流连。 颜槐玉回头看去,连着“唉哟”了好几声也没能唉哟出个所以然。 侍卫一拥而上,将莫待团团围住。弓箭手也拈弓搭箭,准备射击。莫待目不斜视,背着手慢步向前,自顾自在萧尧对面坐下:“那都是些危险玩意,别拿着晃来晃去的,伤着自个儿就不划算了。”他盯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咽了口口水,“我一路过来赶得急,昨天的晚饭还欠着呢。这些我能吃么?” “你就不怕酒菜有毒?”萧尧命弓箭手和侍卫退下城楼,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 “这么大阵仗就为毒死一个来跟你谈判的人?那你这下毒的成本也未免太大了些。保护你的人都走光了,你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你会让谢轻晗背负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骂名?” “不会。”莫待吃了口菜,眼睛一亮,“不愧是御膳,好吃。” “喝酒么?”萧尧面前摆满了一大堆空瓶瓶罐罐,看来早起就没少喝。“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好酒,管够。” “喝,不过我喝酒挑味道。” “喜欢什么自己挑。老颜,照我的酒给莫公子上。” 颜槐玉立马动作,把酒放在莫待方便拿取的位置。 莫待看看端坐两旁衣帽整齐的大臣,又看看血泊中的老老少少,啧了一声:“留着一干忠臣良将,杀了谄媚误国的大小佞臣。以后谁要再说你识人不明,我第一个跟他急。” “你不替谢轻晗谢谢我?这些人个个有勇有谋,是国之栋梁。有他们的出谋划策,谢轻晗的江山会增色不少。” “敬你。多谢。”莫待随便抓起个酒壶就喝,一口酒下肚却皱了眉,“你喜欢这个?品味堪忧啊!”他挨个将酒尝了一遍,没有满意的。“太上皇的酒也不过如此。同情你。” 颜槐玉厉声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如此跟太上皇讲话!小心你的脑袋!” 莫待嗤道:“我正要说你呢。身为太上皇的贴身公公,竟连一壶好酒都没孝敬上,你才要小心脑袋。” “老颜,老颜……莫公子是我的贵客,他爱说啥就说啥,你不要插嘴。”萧尧拦下气得跳脚的颜槐玉,笑看莫待,“听说你对方清歌一向礼貌有加?为何对我却这般?因为她是仙?” “不,仅仅因为她是雪凌寒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再不喜欢她,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这就好比你与你的这些股肱之臣,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得应付。”莫待懒得起身夹菜,就近抓了个鸡脚啃。“好在现在不用装了,皆大欢喜。” “你倒想得开。”萧尧说着抛过去一个粗糙的酒瓶,“来,尝尝这个。” 莫待犹豫着,生怕又喝到不对胃口的。“如果还是难喝,你得赔钱给我,补偿我受伤的舌头。” “我请你喝酒,还得给你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到我这就有了。先说好,和钱有关的事我从不讲价。”莫待喝了口酒,咂咂嘴,接着又喝了一口。“哈,这个妙。这才是好酒!” “得此夸奖,酿酒的师傅可以骄傲了。” “能喝到太上皇亲酿的酒,该我骄傲。” “你怎么知道是我酿的?”萧尧诧异了。 “我将这酒的味道和你的经历对号入座了。这酒的味道极其复杂,初入口淡而无味,片刻后变得辛辣浓烈,在口腔中乱窜,灼烧着喉咙与胸膛,难受得人想流眼泪。这很像市面上的劣质酒,毫无惊艳之处。细品,略有清甜绕于唇齿间;再品,水果的酸味揉合了苦味,使其酸而不苦,苦而不涩;回味有香气,却并没有喧宾夺主,只是一种点缀,始终遮盖不住苦的本质。说白了,这酒是你对人生的领悟。在你看来,芸芸众生,万般皆是苦。少有的甜蜜和幸福也会因为那无处可逃的苦而变得痛苦。”莫待装模作样地晃了晃酒壶,“我品的可不是酒,是人生。” 萧尧大笑:“妙哉!十三公子就是十三公子,永远让人望尘莫及!” 莫待笑道:“干嘛非要拆穿我的身份?让我保持点神秘感不好么?” 萧尧指着众臣道:“放心,他们都已允诺,在你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前,对今日所见所闻,绝不会向旁人泄露一个字。你大可以畅所欲言。” “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差点就怀疑你别有用心。好在你目前没有。” “我确实没有。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眼下我已替慕家正名,你也成了英雄,你为何没有恢复身份?” “为什么要?当英雄和当皇帝是一个道理,背负的东西太多,想要的却不能大大方方的要。我这人俗得很,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和喜欢的人厮守,随心所欲的生活,不想被条条框框约束,也不适合当英雄。”莫待吸了吸鼻子,目光在食物上徘徊,“这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是什么?” “没想到十三公子不仅武功盖世,连这嗅觉都超乎常人。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香料,可以增加食物的香味和口感,只有皇帝才能吃到。这些菜里都有。这香味虽然清淡,却可以在体内停留半月之久,宫里的嫔妃常为得到它而百般讨好我。” “好东西谁都想要。我要是厨子,一准给你偷光。”莫待见一名老臣气促不匀,忙上前查看。“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这些人对你我的谈判产生不了影响,不如先送他们离开?” “等咱俩谈完了自然有人送他们离开。” “说你的条件。要怎么你才肯开城门?” “回答我三个问题,答案让我满意了,钥匙你拿走。第一,你认为我与谢轻晗相比,差在哪里?同样是皇帝,为什么他成功了而我失败了?” “他比你有人情味。” “仅此……而已么?” “仅此而已。其实,单论心计与才华,谢轻晗比不过你。你有如狼似虎的狠毒,有蛊惑人心的手段,有步步为营的算谋,有操控时局的头脑,却独独缺乏善待他人的温良。这就是为什么你本占尽天时地利,到最后也还是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谢轻晗能赢你,靠的就是这点你认为多余的、不屑一顾的、温良的人情味。” “别人说起他,可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夸赞之词。到你这里就只是多了点人情味,不知道谢轻晗听了作何感想?” “他定会感谢我这么评价他。活在这乱世中,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情味。人情既温情,亦是对他人的慈悲与关怀。身为君王,若只有铁血政策和雷霆手段,而没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很难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道理人人都懂。只是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 “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意去做。很多时候,你都在赌气——跟自己赌气,跟权臣赌气,跟天下人赌气,甚至跟王位赌气。”莫待的眼中有同情,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你向往自由,却被硬逼到这个位置上来,还没办法挣脱……我理解你的感受,却无法赞同你的做法。” 萧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二,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寂寞的人。” 萧尧目光一滞,举起酒壶晃了晃:“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个可恨又可悲的人。” “热情浪漫的灵魂被禁锢在富丽堂皇却又阴晦血腥的方寸之地,该多寂寞!” 笑容从萧尧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杀气:“我很不喜欢别人过分了解我。” “巧了,我也不喜欢。被人了解太多感觉就像是白日裸奔,实在是不爽。不过,不喜欢归不喜欢,我内心还是高兴的。毕竟,要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因此,你不该用这副凶巴巴的样子对我,你该敬我。” 萧尧皱眉道:“是不是我当了太上皇就一点威严都没有了?或者说,因为霓凰城就要易主了,所以谁都不怕我,都想对我发号施令了?” “错。如果我只是十三,而不是慕连城的义子慕家的家仆,把你我的这场会面放到十年前你权力最盛的时候,你会见到一个更不拘礼节的我。我会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应该自罚三杯。” “那多谢你给我面子。”萧尧大笑道,“第三,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么?” “我愿意,但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 “如果你不是皇帝萧尧,你没有掌管天下,不管你来自何方,家境如何,只要你善良温厚,我就愿意与你做朋友。可偏偏你是,我便不能。” “别人对我都避之不及,你就不怕惹麻烦上身?” 第十卷:揽月240 “只要是与人打交道,就免不了有麻烦。抛开你犯下的罪行不谈,你其实是一个有趣有深度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当然愿意跟你做朋友。” “可是我性格暴躁,喜怒无常,冷血,自私,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好色贪杯……” “打住吧!”莫待皱了眉,打断了萧尧的话,“是有人天天在你耳边这样说你么?不然你怎么都看不到自己的闪光点?你萧尧确实不是好人,可这不代表你就一无是处。你执政早期实施过不少利国利民的政策,也曾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的生活,还以弱攻强夺回了被别国占领的大量土地,保住了昭阳国领土的完整。且你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说你惊才绝艳也不为过,是很多文人墨客争相学习的榜样。只是后来你迷失在权力的争斗中,才造成了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你多半安贫乐道,文雅谦和。可惜,你是君王。因为是君王,你的一举一动被无数人关注着,再被无限放大。这种情况下,你做对了是理所应当,因为君王本该如此。你做错了则会被千夫所指,因为君王不该如此。可即便这是身为君王要承受的重负,我也不赞成因此就以瑕掩瑜。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为什么要一概而论?” 萧尧定定地看了莫待很大一阵,目光罕见的温和:“我敬你!”他起身替莫待斟了满满一杯酒,笑了笑道,“抱歉,不能请你喝更好的酒了。” “这酒就很对我的胃口。多谢。”莫待盯着萧尧的眼睛看了片刻,笑得纯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一双非常明亮而且传神的眼睛。” “有啊!我母亲。”萧尧连饮三杯,笑问,“那年我召慕连城带你觐见,你为何没来?” “觐见那天是长风的生辰,面圣后还有你御赐的宴会要应酬,我就是生出翅膀也赶不回去凤梧城。”莫待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嘶嘶有声,“幸好我没当皇帝!要不然我定然是见友忘义,贪玩误国的昏君,可能比你还要昏庸三分。” 萧尧爆笑:“为了奖励你比我昏庸,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比如慕家的事。” 莫待摆手:“我此番前来,只为钥匙。不管当初你出于什么目的灭了慕家,现在再刨根问底都已经失去意义了。况且,江山易主,枉死的人都已恢复了名誉,慕家的事也有了最好的结局,我的心愿已达成,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因为慕家的牵连你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你不想讨个说法?” “月侍与我都是慕家的家仆,保护慕家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存在受牵连一说。”见萧尧不信,莫待只好把话说透,“如今慕家就只剩九哥一根独苗了,我不想做些多余的事,再节外生枝惹出新的是非,让他搭上后半生去复仇。人活一世,难免有遗恨。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此话有理。那你就一点遗憾都没有?你不恨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遗憾是肯定有的。月侍于我是手足,我没能给他们一个好归宿,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心头最大的遗憾。至于恨……”莫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的,曾经我充满了怨恨,因为我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了。这一路走来,虽然无比艰辛,可是我也遇见了很多美好的人和有意思的事,我没有白活。最重要的是,我很快就能陪着长风远离尘俗,过我们喜欢的日子了。这在我来说,是天大的幸福!我很满足!” “懂得放过自己,与现实和解的人都是英雄。十三,你真的了不起!”萧尧从一个不起眼的酒壶里倒出一把钥匙,抬手扔给莫待。“如果可以的话,替老颜向谢轻晗求个情吧!他已经这把年纪,做不了什么坏事了。不如让他多活几年,也是新皇的恩德。” 颜槐玉咚地跪倒在地,哭得哀戚:“太上皇……” “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站端!绷直了!”萧尧踢了颜槐玉一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死是生的开端。说不定几十年后咱哥俩还能遇见。” 莫待看了一眼颜槐玉涕泪横流的脸道:“我答应你,保他性命无虞,不愁吃穿,安度余生。作为交换,你帮我解一解心头疑惑,咱们就互不相欠。” 萧尧满口应承:“你说。” “当年引我去落凤山的黑衣人是谁?” 萧尧笑道:“难道不是李晚熙那厮?” “那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且行事极为缜密。若李晚熙有他一半的心计,就不会被我的雕虫小技所骗,在武林大会上露了行藏。” 萧尧笑看莫待,用修得极为漂亮的指甲快速挠了挠额角:“十三,你连深仇大恨都能说放下就放下,为何独独揪着他不放?” “我只是好奇,想一睹真容。毕竟,他是第一个成功骗了我的人。” “从你跳下鬼谷的那一刻起,世间就没他这号人物了。他说失了你这个对手,人间无趣得很,从此隐入尘烟,不再过问红尘事。” “照你这意思,他当时也在落凤山?” “在或不在,都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莫待沉思片刻,点头:“也是。当年他和我各凭本事,各为其主,算不上仇人。如今他已归隐,我很快也将离开这里,确实没有知道的必要了。”顿了顿,他又笑着道,“不知道也挺好,说不定哪天在哪个茶楼遇见了,他与我还能同桌喝茶,听书闲话。” 萧尧也笑了笑:“我敢保证,你会喜欢他,那是一个非常有灵性的人。”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脑袋磕得梆梆响:“太……太太……太上皇!宫里……宫里……出大事了!” “宫里?瑶儿?瑶儿怎么了?”萧尧对着小太监一顿拳打脚踢,吼道:“慌什么慌!撸直了你的舌头再说!我还没死了呢,他们就等不及要对瑶儿动手了!” “太上皇息怒!不是淑太妃,是圣上!”小太监终于缓过气来,口齿伶俐了不少。“圣上去看皇太后时,皇太后说她给圣上准备了滋补身体的参汤,要圣上喝了她才能放心。圣上孝顺,把那汤喝得一滴不剩。哪知,哪知那汤里有剧毒,圣上已驾崩了!” “你说啥……啥玩意?”萧尧抬头看莫待,见对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瞬间就平衡了:嘿,不是我不够稳,是这事确实让人意外。瞧,传说中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十三公子不也吃惊了嘛!“上官媃已经疯了,她哪来的毒药?简直是一派胡言!” “奴才不知道啊!宫人们忙着救圣上,不曾想皇太后乘人不备跳进了宫中的荷花池,捞起来时还紧紧握着她的红珊瑚手串,可是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呵,还能有这好事?你别嚎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救不回来就救不回来吧。从此不用再受折磨,母子俩齐齐整整地上路,彼此有个伴,多好啊!”得知慕容瑶安然无恙,萧尧似乎松了口气。他打发走小太监,放梧桐出鸟笼,“十三,你可以走了。请给我留半盏茶的时间,让我跟我的伙计们道个别。” 莫待站了一站,转身下了城楼。 颜槐玉急道:“唉哟,怎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他没动刀枪没见血就拿走了钥匙,你是不是特别不服气?我问你,咱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昏君?暴君?还是一个又昏庸又残暴的无道之君?”萧尧瞥了眼张口结舌的颜槐玉,决定把其中的道理跟他说通透了。“老颜,这世上最难的不是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也不是同悲同喜患难与共,而是相互理解和感同身受。他未与我生活过一天,更不提朝夕相处数年,却能看到皮囊之下你都看不到的真我,这让我有些感动,所以才心甘情愿给他钥匙。” “老奴愚钝,让您失望了!” “无所谓失望或不失望。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十三公子,一个顾长风。”萧尧边说边喂众人吃下解药,又顺手扔了一颗毒药到自己嘴里,如同吃糖豆那么自然:“其实,他与我非常像,被逼着上位,无人可依靠,做着不想做的事,孤独又寂寞。只不过,我俩的孤独和寂寞是有差别的。我肩上担着天下,心里却没有天下,因为我只为自己活。我的孤单寂寞来自皇权带给我的迷茫和我不能满足的欲望,是利己的,自私的,遭人唾弃的。他的肩上没有天下,天下却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且他从来都是为别人活,时常选择性地忽略自己的付出与需求,他的人生是利他的,艰难的,被人需要却很难被感恩的。这么一看,其实他比我更寂寞。看到有人比我还寂寞,我就可以安心走了。” “太上皇,您可别丢下老奴!老奴舍不得您!” “舍不得也得舍,再深的缘分也都有说再见的时候。哈哈……老颜啊,到最后我也没能做个善良的人,没有告诉他我还留下了一个了不得的祸害,一个或许会让三界重陷混乱、天翻地覆的祸害!” “什么祸害?老奴见过么?” “当然,他是你陪着我挑选的。不过我打赌,就算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也绝对认不出他来,因为你无法把他与你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起来。” 颜槐玉没再追问,因为不管此人是谁,都与他没关系了。 “诸位,谢轻晗是个非常不错的君王,好生辅佐他,实现你们在我这里不能实现的远大理想。千万不要抱着忠臣不事二主的迂腐做派不放,你们侍奉的是百姓,是江山社稷,不是君王。”萧尧净了脸,换了套干净的粗布麻衣,舒舒服服地抻了抻四肢后端坐在椅子上,笑道:“新的格局已形成,我这人间流浪客,该归去了!”跟着头顶的飞鸟,他最后看了一眼城墙外的朗朗青天,缓缓合上了眼。 嘎嘎的巨响之后,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魔界的军队冲进了霓凰城。 “太上皇!太上皇……”拂尘掉落在地,颜槐玉哆嗦着跪在萧尧面前,老泪纵横。原以为,萧尧死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开始期待已久的新生活。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心竟是这般空虚。这个让他奉献了一生的男人,他怨过,他憎过,他怕过,他恨过,可他也真心实意待过。他一边回忆过往种种,一边用丝帕擦去萧尧嘴角的血迹。他想起一个月明星稀的仲夏夜,两人并坐阶前,喝酒聊天。酒至半酣,萧尧说,老颜,咱俩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你厌烦么?说实话,朕不怪你。他先在心里回了声“厌烦极了”,又恶毒地嘲笑了一番萧尧居然用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嘴里却装模作样地回答“当然不会厌烦”。那个时候,他天天盼着早点离开皇宫,去外面过几年舒爽惬意被人伺候的安稳日子。如今自由了,却像被人挖了祖坟似的难受。他又哭又笑,哭自己失了依靠,笑自己后知后觉。“太上皇,老奴跟了您一辈子,早就离不开您了!老奴哪儿也不想去,只想跟在您身边,日日夜夜伺候您!您腿脚不好,走慢点,当心别磕着碰着!老奴这就过去找您!不管是冥界还是人间,咱俩生死都要在一处的!”他将萧尧药瓶里剩余的药一口都吞了,对着一个站起来活动腿脚的年轻男子厉声道,“罗海城,尔等别忘记太上皇的临终遗命!否则,我化作厉鬼也要找你们算账!”说完,两眼翻白,口吐黑血死在了萧尧的脚边。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片刻后,谢轻晗出现在城楼。他看看已气绝身亡的萧尧与颜槐玉,又看看旁边的朝臣问:“莫公子呢?” “不知道。”罗海城傲然而立,冷眼相对。 谢轻晗想了一想,两步抢到城墙前,果然看见莫待和顾长风一人一骑,正朝远方飞驰而去。马蹄声声,尘土飞扬,转眼间两人就已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名士兵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个盒子:“二公子,这是莫公子留给你的。” 未经装饰的紫檀木盒里,装着那枝梅花如意钗。钗上放着一张小小的便条,只简简单单几个字:任重道远,望君珍摄。 谢轻晗紧握如意钗,神色黯然。 梧桐在天地间飞翔了一回,又飞回萧尧身边。它不知道萧尧已死去,还像往常一样缩在他胸前,等着他替自己梳理羽毛。等了很久,也没见萧尧动作,它便啄了啄他的手。许是手的冰凉让它有所惊觉,它呆呆地望着这个囚禁了它一生的男人,望着他紫黑色的嘴唇和微微耷拉的脑袋,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它重新将身体缩成一团,再也没有动弹。五天后,它死了,据说是因为吃不惯粗茶淡饭活活饿死的。 第十卷:揽月241 菊花谢了。风变得刺骨了。莉香居的茉莉也只剩黑瘦干枯的藤蔓了。一眼看过去,处处透着萧瑟。冬天快来了。 谢轻晗入主霓凰城的第三天,莫待退隐江湖的消息传遍了三界。有好事者赶往莉香居查探,那里已关门上锁,人去楼空。而凤来客栈也在一夜之间易主,成了福安楼老板沈离淮名下的又一大招牌产业。 有人说,莫待早有退意。他在碧灵镇试炼时,就已与沈离淮谈好了价格。如今雪凌寒另娶,他意懒心灰,不愿再待在凤梧城,便与顾长风远走他乡。 至于栖凤楼和凤鸣阁,依旧灯红酒绿,繁华如故。没有了顾长风,锦瑟和秋蔓也还是没有和解,还是明争暗斗,还是谁也不肯让谁,谁都想压谁一头。有人设了个局,赌顾长风最后会娶谁。不久,便有人以万两黄金入局,赌顾长风谁也不会娶,他会陪在莫待身边,一生一世,直到白头。 雪凌寒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去莉香居。他总是站在栈桥上,默默地看那盏画着菊花和落叶的灯,一看就是一整夜。从前这里没有灯,只有雪白的茉莉、满地的月光和蔓延的青草。从前这里有人,一个不说话就能让他心花怒放,爱不释手的人。后来,他带走了那盏灯,放在他的书案上,却从未点亮。 十一月初一,小雨。诸事皆宜,三界无事。 十一月初七,天晴。宜祭祀,宜婚嫁,宜恩赦,万事亨通,百无禁忌。谢轻晗便在这一天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安和,大赦天下。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新法,开仓放粮,减轻赋税,恢复生产,发展民生。他沿用了前朝所有的地理名称,没有动霓凰城里的一草一木,更没有烧杀抢掠,只是撤换了宫中的陈设,将宫殿名字也一一换了新。他的寝殿还是叫停云居,一应摆设都还跟魔界的一样。紧挨着停云居的是醉清风,里面空空如也,只在靠窗的几上放着一个檀木盒子。谢青梧夫妇和谢轻尘安土重迁,却又不舍得放谢轻晗独自一人在外,也在皇宫中觅了一处安身之所。天慕山交托给了两位文武双全的重臣,米元晖做了其中一位的随行书记官。 露水还没干透,莫待已开始漫山遍野找野果了。他找野果不是为了吃,纯粹是玩。这山里有一种毛茸茸的果子,坚硬无比的外壳上包裹一层密密的绒毛,看着柔软却十分扎手。且这绒毛粘性极强,沾在衣服和头发上就极难清理。昨天他玩这果子毁了一身新衣服,被顾长风罚两天不许吃小鱼干。 “公子,你还没束发。”顾长风在崖下叫,“束好了再玩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先玩。”莫待一边摘果子一边回话。“我今天要把这些小果子搓成大果子,滚着玩。”他见豆蔻正与一群鸟在枫林间嬉戏,分享彼此的经历,心想:流星再不把这小妞娶回家,怕是要被拐跑了。 “那玩意扎手得很,你当心点。”顾长风望着密匝的枫树和成片的芦花,若有所思,“你打算在这里玩一天?” 莫待鼓着腮帮子使劲吹走一片芦花,才道:“不行吗?这里很好玩呀!” “行,怎么不行。只要你喜欢,你住在这里都行。” “住就不用了,还有更美的风景在前方等着咱呢!” “那你好好玩,饿了告诉我。”顾长风哼着小曲,把昨天采的紫藤花花籽收进盒子。冷不防莫待窜到他面前,一手托着一个海碗大的毛球,二话不说就朝他扔去。他敏捷地躲到树后面,笑着道:“你头发炸起来了,跟这毛球特别像。” 莫待吹开覆在脸上的头发,哼道:“那你还不赶紧替我扎起来?太碍事。” 见他已两手空空,顾长风不疑有他:“好,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坐着。”话音刚落,莫待手里变戏法地冒出一把毛球。他还没来得及躲闪,衣服和头发已遭殃了。“呀!” “呀!”莫待学着他的样子叫了一声,叉腰笑道:“谁家的公子这么坏呀!” 顾长风转念一想,按着头顶的毛球一通揉搓:“我自己没本事摘下来,得麻烦公子了。” “少来。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来找我,我还要去捡枫叶。这深山里的气温低,枫叶红得晚。我捡些好看的带给先生,他肯定喜欢。” “好吧,你不管我也不勉强。一会把这几缕头发剪了就是。” “你……”莫待摩拳擦掌,嚷道,“坏蛋,就知道威胁我!” “那你到底帮不帮我?”顾长风扬声道,“豆蔻,公子欺负我,你快替我啄他。” “才不管你俩的闲事!”豆蔻头也不回地道,“忘了昨天我差点变成红烧鸟肉?” 莫待三两下卷起袖子,从顾长风怀里摸出一把梳子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瘸着腿也要把路走完。不就是梳头嘛,小菜一碟。公子我今天心情好,就给你当一回粗使丫头。” 顾长风在紧邻芦花丛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笑道:“那就有劳公子。” 莫待小心翼翼地摘着毛球,生怕拽断一根头发。顾长风轻轻合上眼,感受芦花轻扫,秋风拂面的舒爽。 红彤彤的枫叶不断从高处飘落,随波逐流,渐行渐远。水流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比燕麦长不了多少的小虾在水里游来游去。长满水藻的石头底下,钻出几只青壳螃蟹。它们横着越过旁边的石头,与另外两只螃蟹结伴钻向一堆亮晶晶的泥沙,似乎在玩寻宝的游戏。 低柔婉约的歌声飞出莫待的喉咙,在山林间回荡。那歌只有简单的曲调朴素的词,听在顾长风耳里却无比亲切。小时候,莫待害怕睡不着,他就靠这首歌哄睡。没想到,时至今日莫待还记得。顾长风回头,撞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不由心头狂跳。“公子……” “怎么了?”莫待扶正他的头,柔声道:“怕我梳不好?” “不是的。我……我是想问……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按照之前规划好的路线走就行。咱们现在已经到安和的边境了,明天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当然,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可以随时改变行程。反正就咱俩,你怎么喜欢怎么来。只要不叫我去给你摘天上的星星,你走哪我跟哪,只求掌柜的赏小人一口热饭热菜。”莫待调整着发髻的松紧度,直至满意了才插上那支黑玉发簪。“以后我每天替你梳头,以冲抵饭钱。” “我能拒绝么?”顾长风撑着胳膊,笑看莫待,眼眸中涌动着幸福快乐的光芒。 “不能。只要和钱有关,必须强买强卖。要不然……”莫待忽而收了声,拉着顾长风来到草浅的平地,低声道:“来人功夫不算太高,气息凌乱,不知是友是敌。” 顾长风脚下轻滑,悄无声息地转到他身后,眼底杀气凛冽。 “莫公子,苏某有要事求见!”大概是怕莫待突下杀手,苏舜卿人未到声先至。略等了一等,他才来到二人面前,抱拳行礼。莫待瞥了眼他染了血的衣服,目光极其冷淡。 顾长风笑问:“城主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意前来?” “特意。”苏舜卿捂着胸口,极艰难地喘息,“两位不必惊讶我为什么能找到这里。萧尧饮食中的香料是我亲手培植出来的,在香气消失前,我可以追踪到食用过它的人。” 顾长风目光微沉:“这么说,我家公子是被萧尧算计了,还是被城主你算计了?” 苏舜卿忙道:“顾掌柜息怒。没人敢算计公子,这只是巧合。我来此并不为自己,是向公子报信的。柳庄主被一个蒙面大汉抓走了!” “他这么没用?随随便便来个人就把他抓走了?他这武林盟主可以一头撞死了。城主若真心想救柳宸锋,那就赶紧去找那几个掌门人商量对策,别来打扰我家公子的旅行。我家公子已经不做江湖人了,江湖上的事他不过问。” “本来我是要去找他们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找你们。”苏舜卿也不管莫待和顾长风想不想听,径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与柳掌门同宿在距离碧灵镇不远的一家客栈。晚饭后我们正在谈论今晚的集会,突然杀出一群人,奔着柳庄主就去了。他们武功高强,且人多势众,杀了我们不少人。柳庄主仁义,瞅机会帮我脱了身,自己却被抓走了。” “是他让你来找我家公子的?” “不,是我自作主张。莫公子侠肝义胆,与柳庄主相交匪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决计不会见死不救。但别的掌门就不好说了。这年月,谁还没个小心思?关键时候只想保全自己的大有人在。救人如救火,没时间可浪费,我便一路找了过来。还请莫公子原谅在下不请自来。” “名剑山庄鲜少与人结怨,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他?” “有传闻说他能解读断魂剑的剑谱。”苏舜卿掬了口河水喝,瘫坐在河岸上。“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想救慕九公子,救不了;想救柳庄主,也救不了。想做点好事替自己赎罪,怎么就这么难?” 莫待依旧沉默着,盯着河面的目光却随着水波起了涟漪。 顾长风道:“慕九公子?你说的可是凤舞山庄的慕无双?他还活着?” “活着!只是知道他活着的人并不多。” “慕无双怎么了?该不会也被人抓了?” “前天,九公子和我不约而同去退思峰寻找慕庄主的遗骸,不想撞上了寻找林漫遗物的关木通。双方言语不和起了冲突,关木通一怒之下重伤了九公子,并扬言要在今晚的聚会上将他开膛破肚。” “他也不怕舌头疼!”顾长风冷笑道,“他是欺负慕家没人么?” “如何证明你见过九公子?”莫待折了根芦苇,冷眼盯着苏舜卿。 “关木通重伤九公子后,从他身上搜出了木兰策并据为己有,还嘲笑他被人毁了容……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毁容?慕无双毁容了?毁到什么程度?” “是的,毁容了。他脸上都是从前留下的旧伤,怕是难恢复了。莫公子如果不信我,也没有救人的打算,我也不强求。就此别过。”苏舜卿抱抱拳,纵身离去。 莫待没有挽留,只看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出神。很久之后,他问:“你怎么看?” “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苏舜卿就是冲着公子你来的。大概是因为咱们用那三封信威胁他不许出兵,害他被萧尧罚,所以设下圈套报复。可是萧尧已死,我想不明白他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十二龙卫被我们除掉了十个,首领李晚熙业也伏诛。除了董玄蝉下落不明,就只剩统领他们的那位目前还是个谜。我常常想,董玄蝉的武功已快追平你和柳宸锋,那么在他之上的人应该更加厉害才是,可武林中并没有这样的人。既然不是靠武功立足龙卫,那就只能靠智谋上位。论智谋,我也没发现谁能超越你。可就在刚才,这个人出现了。他先以受害者的姿态示弱求助,再说一席慷慨正义却真假难辨的话成功勾起你我的好奇心,最后再打出九公子这张王牌,逼得我不得不改变行程。萧尧厉害!充分利用了人的惯性思维巧妙地隐藏了他真正的身份。”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苏舜卿的身手不算出类拔萃,而人们说起龙卫首先谈论的是他们高深莫测的武功,自然就将他排除在外了。加之凤梧城城主本身就是替萧尧办事的,很难让人疑心他身份之下还有另一重身份。” “这件事如果是苏舜卿主谋,一切都变得简单明朗。如果不是他,那幕后之人所图就绝不只是算计我那么简单。此人能拿捏苏舜卿,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算准了只说柳宸锋出事我未必会前往,可只要九公子有难,刀山火海我都会去闯一闯。会是谁呢?萧尧?这些都是他临死前安排好的?目的呢?一个必死之人费尽心思搞这么多事的目的是什么?” “该不会真跟断魂剑有关?” “断魂剑就是个勾人的幌子。老毒物都只见过半本剑谱没见过剑,压根不知道那玩意长啥样。萧尧一个死人要断魂剑何用?陪葬?他不是那么无趣的人,不会做这蠢事。” “可是苏舜卿还活着,断魂剑可以帮他聚集人脉,亦可以帮他重新立足江湖。” 第十卷:揽月242 “如果他打的是这个主意的话,那我可不能让他如意。豆蔻,立即传信给秋渐离,请他把苏舜卿的消息散播出去。江湖中想杀龙卫扬名立万的大有人在,让苏舜卿也尝尝被人追杀的滋味。”莫待亲了亲豆蔻的喙,替它梳去羽毛上的草叶。“看样子,妖界和仙界也会派人前往退思峰,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作。时间有限,我来不及安排人手打探,这件事就靠你了。” 豆蔻满口答应,却突然瞪大了眼惊恐地盯着远处。莫待回头看,身后无人亦无异常。他正要发问,不想一坨鸟屎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头顶。豆蔻叫着笑着,拍着翅膀朝云深处飞去:“叫你欺负长风,叫你红烧小鸟,叫你笑话我脾气大!嘿嘿,亲人没有隔夜仇哦,你不能秋后算账!本小姐去也!” 顾长风是一万个万万没想到,愣了愣,爆笑。莫待见他笑得那么恣意,被苏舜卿破坏的心情又重新明媚了。他跳到顾长风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作势要把鸟屎蹭到他头上:“快快向本公子求饶!或者说一百句不重样的好听话哄我开心!” 顾长风反手虚托着他,感受着脸颊上贴着的细腻与温度,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我的公子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公子,长风愿意把命给你!” 莫待用额轻轻头磕了磕他的后脑勺,又拽了拽他的耳朵:“我只要前半句,后半句你咽回去。”他跳下地,临水而照,看着头顶的鸟屎嘿嘿干笑两声,自己给自己找面子:“这丫头花样那么多,以后倒不用担心你被婆家人欺负了。” “流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哄好,哪会让人欺负它。”顾长风看着水中的倒影,竟有些痴了。“来枕我腿上吧,我给你洗头。” “好嘞!”莫待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心安理得地享受顾长风的照顾,然后将他的想法和计划详细说了一遍,“等会咱们兵分两路,你去碧灵镇打探情况,我去一趟琅寰山,随后就到。苏舜卿的话咱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要做好恶战救人的准备。如果动起手来,切记不能离开我身边。这次去退思峰的人一定非常多,人多手杂,我怕自己顾不过来。” “我有数。”顾长风清洗完头发,用帕子擦至半干。“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吃完饭头发差不多也就干了。” “来不及了,没时间吃饭了。”莫待乐道,“某人不让我吃小鱼干的阴谋破产了,一会还得亲手塞到我的包里来。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说话间,顾长风已将鱼干悉数放进了乾坤袋,又叮嘱一番才匆匆离开。 秋风起,红叶翩翩。莫待看顾长风穿过枫树林,消失在远山之上,忽然想起画眉弄尽头的那株不二树。一季未完,已物是人非,到底是错过了。他披散着新洗的发,朝琅寰山进发。这是他第一次御剑,速度竟比谢轻云还快。 一只肥硕的地鼠从顾长风坐过的地方钻出来。它左顾右盼,正要为没有敌人而高兴。一条躲在草丛中,靠身体颜色伪装的枯叶蛇迅敏地朝它扑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一番搏斗后,地鼠变成了枯叶蛇的腹中餐。吃饱后的枯叶蛇懒于动弹,重新缩回草丛,打算美美地睡一觉。 鹰盘旋在高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它提高了飞行速度,然后俯冲直下,杀了枯叶蛇一个措手不及。只两三个回合,枯叶蛇便被鹰锋利的尖爪开膛破肚,死在自己还没开始的美梦里。鹰抓起枯叶蛇,朝巢穴飞去。它盯这条蛇已经盯了好几天,总算得手了。它要美餐一顿,犒赏自己的坚持。 一支箭破空而至,射穿了鹰的胸膛。得意忘形了!鹰断气之前想。 猎人将鹰扔进装满猎物的背篓,走上狭窄的山道。茂密的丛林里,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趴在蛇虫出没的山坡,盯着他的背影龇出一口铁齿钢牙……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初九。这一夜,月圆似盘,亮如镜面。碧灵镇方圆三十里被灯火、夜明虫和月光照得纤毫可见,寂寞了千万年的退思峰迎来了它生命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夜。 顾长风和柳宸锋一行人等在碧云天,一个个神情凝重。 杨烁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转去转来,不时跑到窗边四处张望。沐北不比他镇定多少,眉毛皱得像个吃多了黄连的小孩。柳宸锋盘腿打坐,闭目调息,脸色却始终没能恢复正常。在六大门派派出的人中,只有他没受外伤,因为一开始他的内力就被封印了,没能参加战斗。其它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严重的已昏厥多时,不省人事。 “师父……”杨烁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莫公子怎么还没来啊?该不会他也被人偷袭了吧?” “杨兄弟,你可别因为我被偷袭了你就怀疑我家公子的能力。”顾长风的肩膀被刺了一剑,行动尚且自如。“你安心等着就好,他一准来。” “从琅寰山到这里需要很长时间,他赶得及么?” “赶不及又如何?是罚酒还是陪练?或是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莫待施施然现身众人面前,将一包东西扔到杨烁怀里。“这是我从先生那里偷来的药,试试效果。” 众人不同程度地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深浅不同的欢喜。 “你偷梅先生的药?”杨烁又惊又喜,“不怕被发现?” “怕,怕得要死。被发现了我就说是你与沐北偷的,反正你们也要用,不算冤枉。”莫待左手顾长风,右手柳宸锋,替两人诊断伤情。“说情况。” “我赶到苏舜卿说的那家客栈查探情况,突然闯进来一个黑衣人,才一照面就对我痛下杀手。那人打不过我,瞅机会跑了。我跟着微香虫一路追上去,在一个洞穴里找到了柳庄主他们。我刚要救人,又来了一队黑衣人。我们打了起来,一个不留神我被其中一个家伙刺了一剑。我想,最早出现的黑衣人是故意落败,目的是将我引到那个洞穴里生擒。此事有两种可能:要么,柳庄主遇袭一事,苏舜卿确实没有参与,他是想救人才向公子求救;要么,苏舜卿与那黑衣人本就是一伙,整件事就是他们设的一个局,这些江湖同道和公子都在这个局中。” 杨烁哼道:“他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死。” 顾长风道:“如果他是想一网打尽,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如此大费周章,不管这幕后之人想谋取的是什么,都非比寻常。不然,不会甩出断魂剑这个饵。”莫待给顾长风喂了药,将双手轻轻抵在柳宸锋的背心。“别动别说话,我替你解开封印。” 顾长风本欲提醒他不可过分消耗内力,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毕竟,柳宸锋对莫待来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江湖朋友。 手起手落间,封印已解除。一盏茶的功夫后,柳宸锋的头顶冒出了热腾腾的白烟。莫待的手在他周身的穴道游走,快得只能看见一片虚虚的光影。又过了一阵,柳宸锋睁开眼,面色红润,气息均匀,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弹身而起,对着莫待就要下跪。 莫待一拂衣袖,托住了他的身体:“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讲究?我打通你的经脉,又不是为了要你感谢。你答应我,无论今晚我和长风有什么麻烦,你都不可出手相救。你的任务是保全这屋里的人,和他们全身而退。” 又是这种奇怪的要求!柳宸锋知道反对无效却也没有应承。 杨烁道:“为什么不能帮手?咱们不是朋友么?” 顾长风道:“公子有他的道理,你照做就是了。” “那怎么可以!怎能见死不救?是不是啊师父?” 莫待黑着脸道:“再敢啰嗦,把你扔到鹰愁涧喂蛇。”他瞥了眼柳宸锋,又说,“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 “谨遵公子吩咐。我们会听从顾掌柜的安排,谨慎行事。”柳宸锋留下沐北和杨烁照看重伤的人,其余的人和他一同前往退思峰。走到门口,他回头问:“今夜之后,我与公子还能再见么?” 莫待笑了一笑:“会的。” 柳宸锋笑了,飞身出了碧云天。众人紧随其后。 莫待去到另外的房间,挽起顾长风的袖子检查伤口。“九公子有消息么?” “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那就奇怪了。明明苏舜卿的话里有关九公子的消息才是真的,为何现在看起来恰恰相反?木兰策的消息到底是谁告诉他的?” “九公子绝对不会出卖你,唯一的解释就是苏舜卿知道你的身份,他赌你会将木兰策交给九公子。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极有可能。慕家的家规之一是月侍所得之物须如数上交。苏舜卿知道这个规矩,也知道我到死都会恪守一日为月侍,终身效忠慕家的誓言。哼!这么煞费苦心地算计我,也真是难为他了。罢了,他算计我不要紧,九公子没事就好。” “如果九公子安好,应该也会去退思峰,到时候咱们就知道真相了。” 不断有烟花在空中炸裂,伴随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揽月大会拉开了帷幕。 莫待踢掉靴子,和衣躺下:“让他们先玩,我睡半个时辰。你也休息,不用警戒。这是未央夫人的地盘,没人敢胡来。再者,这个时候人都去了退思峰,顾不上咱俩了。” 顾长风也确实很疲倦了,坐着就睡着了。 一朵巨大的烟花爆炸后,炸出许多数不清的小花朵。众人兴致勃勃,议论纷纷,猜测是谁这么大手笔,不吝重金在一夜之间将这终年不见花开的退思峰打造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缤纷世界。 雪千色最爱热闹,她钻来窜去将有意思的地方先玩了个遍,然后回到谢轻云身边,噘着嘴嘟囔:“臭气熏天,一点都不好玩!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早知道我就在家跟二嫂学画了。” 雪凌寒随口问道:“你二嫂会画画?我怎么不知道?” “以前你最烦别人跟你提她,你对她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二嫂不但会画,还画得超级无敌好,很有那个……那个谁的画风。” “你二嫂画技出众,在同龄的仙门弟子中算得上是一骑绝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能入她法眼的,大概也只有那位已亡故的慕青楚和小阎王的母亲修罗夫人了。”方星翊漫不经意地接口道,“之前有人说我的画太丑,以后我可以向弟妹请教了。” “对!就是慕青楚,凤舞山庄的慕青楚!星翊哥哥一猜就中!” “你不会画画,又没见过慕青楚的画,如何判断有他的画风?” “我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可是母后不是啊!这话是母后与二嫂闲聊时我偷听到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方星翊破天荒地给了雪千色一个满是宠爱的笑:“是,你厉害,你二嫂也厉害。慕青楚的画技乃三界翘楚,连梅先生都自叹不如。能有几分他的画风,担得起你的夸奖。” 雪凌寒默而不语,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有一次他与莫待陪梅染赏画,梅染指着一堆名家名画说,不及慕青楚之万一!而后又很郑重地对莫待说道,你的画很有风骨,与慕青楚极像。假以时日,你的成就未必就不能超过他。莫待哈哈笑道,学画的人都以临摹慕青楚的画为荣,天长地久便有了他的影子。影子就是影子,永远也不会有真身的精气神。 雪千色不屑道:“临摹别人的有什么意思?还是得有自己的风格才好。” “你说得非常对。”方星翊的笑越发了温煦了,“不过,画画需要天赋。天赋好,够勤奋,有名师指导,必成大器。没天赋,又无名师,再勤奋也难有成就。对这样的人来说,临摹名画是最好的选择,既能提升画技,还能混个温饱。你别不信,还真有人靠临摹慕青楚的画发家致富。所以才有人说,喜欢慕青楚的画的人,都是临摹高手。” 雪千色好奇道:“我说二哥,你怎么臭着一张脸?难不成我们夸你夫人画技高超你还不乐意?不对,你是不高兴我偷听母后说话?” 第十卷:揽月243 方星翊笑道:“都已为人妻了还这般不知轻重,姑姑知道了必定罚你。到时候,你二哥少不得又要被姑姑教训,说他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你若是他,你会高兴?” “我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母后不会生气的。再说我也不是天天趴墙根,只是偶尔为之,无伤大雅,可忽略不计。”雪千色转了话题,拉着谢轻云的手娇声道,“轻云,这里太无聊了!咱们回琅寰山吧?你早上刚从北海回来,该好好休息,别把精神消耗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谢轻云笑道:“我倒是想走,就怕大哥不同意。要不然你替我问问?” 雪凌玥觉得方星翊今天的话有点多,对雪千色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好。他脑子里隐隐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奈何那一闪太快,他没能看清是什么。这会听见谢轻云发问,只得收了心思道:“别问了。聚会不散,你哪儿也不能去。鹰愁涧近在咫尺,我们必须严防有人趁机作乱。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得有可靠的人镇守才行。我带的人手有限,你一走,我们就缺了一角。某人要么乖乖待着,要么自己回琅寰山去,不要在这里胡闹。” 雪千色撇嘴道:“一说正事就板着脸!知道了!我乖乖待着就是!” 谢轻云忙道:“要不你先回去?早起你不是说有些累么?不如回去补个觉?” “我不,我要陪着你。我喜欢看你斩妖除魔。要是真打起来了,你大展身手的同时还能让我一饱眼福,我不要错过这个机会。”雪千色自己把自己给哄高兴了,扫了周围一圈,“好奇怪!仙门除了我们几个,就只有夜月灿来了。其它的人呢?” “怕生变故,各掌门和首席弟子留守在各自的门派,只派出部分人马与我们同行。”方星翊道,“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那些江湖人也是这么干的。他们学我们?”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学他们?”雪凌玥道。 忽然,一阵张狂的笑声由远而近,响彻山野。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耀眼的红光凌空而来,很快就到了面前。待那红光落地成形,才看清楚是个长眉俊眼,面相阴柔妖气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深红,长发半披半挽,叼着一枝晶莹剔透的白色山茶花,笑容可掬地看着众人。“诸位,别来无恙啊!” “任天放?”人群中有人惊呼。“你还活着?” “本座不配活着?你们这些伪君子都还活蹦乱跳的,专门与伪君子作对的本座哪舍得死?”任天放的目光在雪凌玥身上稍作停留,又飘向别处。当年仙魔大战,因为雪凌玥的布阵排兵,魔族折戟沉沙,他诈死才逃过被杀的命运。这些年他躲在暗处出谋划策,利用北海的特殊地位,搅得仙界不得安宁。 “发帖子的神秘人是你?”夜月灿问道。 “帖子是本座代为发放的不假,但神秘人却不是本座。”任天放走到那根悬挂着“揽月盛会”的旗杆面前,笑得颇有深意。“有眼光!这退思峰确实是个天选之地!” 正如他所言,退思峰山势奇特,近看像一块发泡得极好、被揉搓得变形、肥肥胖胖的巨型大面团,远看像一尊慈眉善目笑得满脸褶子腰肥体胖的坐佛。但在千万年前,退思峰却是一个尖锥的模样,高耸入云,壁立陡峭,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十分壮美。后来,两位神仙在这里斗法,一斗就是几百年。待斗法结束,退思峰的山顶早已被削平了。寒来暑往,沧海桑田。又经历了千百年变迁,退思峰的对面多了一座黑水环绕,深不见底的鹰愁涧。有那细心人发现,自从有了这鹰愁涧,退思峰的树长得比从前快了。不过数年光景,原本光秃的地方已绿树森森,高可参天。举眼看去,不见石壁,不见黄土,只有绿,一片泛着油光的绿。需三五成年男子方可合抱的老树挨挨挤挤地围出一道天然的栏杆,让平荡如砥、可容纳两三千人的山顶成了绝佳的比赛场。 说来也奇怪,碧灵镇四季分明,春花秋实,夏雨冬雪,该来时来,该去时去。唯独这退思峰没有季节变化,只有一季:日日如春,却不见花开;草木常绿,却没有枯荣。这里的一切仿佛被隔绝在一个独立的时空,自成一体,与季节无关,与时间无关,始终一成不变。 夜月灿道:“说出去谁信,号称红黑二圣的红衣圣手任天放会为了天下第一的虚名大动干戈?唯一的解释是你为断魂剑而来。” “百花羞的高足就是与众不同,一针见血地戳穿了本座的心思。不过,你说的这些都是后话了,本座能不能达成心愿还得看诸位愿不愿意帮衬。时间不早了,咱们开始吧。”任天放摘下一片花瓣,念个诀化出一口冒着冷气的冰棺。“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惜如今这世道,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就敢说自己是大侠,有点小伎俩的就敢夸自己智计无双。着实令本座不齿!今儿本座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样的人才配称作英雄豪杰!” 两名壮汉揭去棺盖,将其直立起来朝向众人。 “慕连城?”有那与慕连城差不多年纪的江湖老人,此时已惊得瞠目结舌。“还真是慕庄主!这怎么可能?当年他不是被碎尸万段了么?” “碎尸万段?谁看见了?此乃本座无意间所得,你们都好生瞻仰吧!”任天放欣赏着慕连城栩栩如生的面容,笑道,“能让尸体保鲜多年,却没本事让自己长生不老,难怪他一肚子怨气没地撒,总想拉人垫背。” “慕庄主掌管凤舞山庄时,治军严谨,造福百姓,守一方安宁。要说他是英雄豪杰,没人会反对。”那老人剑指任天放,喝道,“你把他的遗体搬到此处,意欲何为?” “本座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心想把他还给慕家人。” “慕家遭逢大难,早已人丁凋零,哪里还有后人?” “真死绝了?那就完蛋了。既然没人来领,那就扔进鹰愁涧喂狼吧,总不能让本座建个庙供着。”任天放摆摆手,让那两名汉子把棺材抬走。“可惜了,一代英豪就要葬身涧底了。” 那老人道:“任公子何不好人做到底,让慕庄主入土为安?这也是你的功德。” “好人?什么好人!”任天放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被羞辱了,眼中有了想找人干架的狂野,“你们这帮没见识的老匹夫是有多看不起本座,竟敢把本座当好人!是巴不得本座早点死吗?本座还没活够呢,做什么劳什子好人!至于那所谓的功德,除了让人束手束脚,憋闷抑郁,自欺欺人之外,屁用都没有!且我任某人素来只信自己,不信神佛,要它何用?赶紧给老子丢了去!” 那老人本是忠厚之人,不善做口舌之争。被他噎了两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受过慕连城恩惠的人原本还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要回遗体,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此事是绝对行不通的,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且慢!”一道人影飞跃众人头顶,落脚在棺木前。但见他身背瑶琴,青衫褭褭,沧桑寥落的眉眼掩藏不住在琴棋书画中浸润多年的温雅与清夷。“在下慕无双,乃前凤舞山庄庄主慕连城之子,前来认领家父遗体。” 议论声起,又是那老人最先发问:“慕九公子慕无双?你竟然还活着?” 慕无双上前见礼:“徐伯伯,多年不见,您的绸缎生意做得可还顺利?” “是九公子,是九公子!老夫这辈子只做过一天绸缎商人,这件事只有慕庄主夫妇和无双公子知道。” 慕无双道:“当年父亲劝您弃商习文,没想到您最后做了江湖人。” “此事说来话长。”那老人颇为感慨,“苍天有眼,慕家有后了!” 任天放笑道:“凤舞山庄居然还有活口,确实是苍天有眼。” 慕无双拱手道:“家父承蒙阁下看顾,多谢了。” “九公子不必客气。本座没那么好心替你当孝子,只是受人所托做个顺水人情,再顺手捞点好处。”任天放打量着慕无双,笑道,“琴有落梅萧染露。九公子的萧呢?” “慕家倾覆时被人踩碎了。我可以带家父离开了么?” “九公子见到了父亲,就不想再见见自己的母亲了?”又一片花瓣落地,众人面前多了个两米多高,外形普通却异香扑鼻的木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身穿紫色衣裙,双目微合,面带微笑,像是睡着了的年轻女人。她五官清秀,轮廓分明,只是中等之姿。“凤舞山庄的庄主夫人,柳沉烟。如假包换。” “母亲!”尽管已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悲痛,慕无双的眼中依然泪光闪烁。“任天放,我慕家与你魔族素无交集,你不会轻易让我带走他们的。说吧,什么条件?” “九公子小看本座了。本座就是想当着天下人交还令尊令堂,与九公子结个善缘。当然了,要是九公子不介意的话,本座想瞻仰瞻仰令堂的真容。可否?” “真容?”慕无双盯着柳沉烟看了又看,“这就是我母亲本来的样貌。” “是么?看来令堂的易容术已登峰造极,无人能敌,连亲生儿子都被骗了。”任天放用手指沿着自己的脸比画了一圈,“她戴了人皮面具。不信?好办。揭开面具看看不就知道本座是不是在撒谎了?”话音未落,他已动手揉搓柳沉烟的脸。 慕无双忙上前阻止:“你干什么?不许对我母亲无礼!” 任天放一挺腰身,将慕无双弹出老远,手依然没有停。“一个大老爷们,磨磨唧唧的真不像话!本座知道你们人间界的那些破规矩。什么死者为大,什么不能对死者不敬,还有什么不能擅动遗体。要本座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还将燃成灰烬的灯芯奉若神明供奉在堂,不觉得可笑么?与其死后哀悼,不如活着的时候尽心孝敬。” 慕无双再度上前,依然难改结局,又被任天放扔到一边去了。 有人叹道:“慕家功夫好的都死绝了,活下来的又是个只知道弹琴吹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慕家复兴无望啰!” 任天放展示着从柳沉烟脑袋上拔下的易容针和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具,笑道:“九公子可别以为这玩意是本座弄上去的,本座没那么好的技术。身为人子,你定然有辨认自己母亲的方法。本座若弄虚作假,岂不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丢人现眼的蠢事本座可不干。” 一只细如麦芒,闪着紫光的戒指套在纤细的无名指上,赫然已成为柳沉烟身体的一部分。这戒指名为不悔,是当年慕连城送给柳沉烟的定情信物。不悔外形普通,内藏乾坤,两端有一个小小的锁扣,一旦锁定便再也无法打开。当年,号称鬼眼神手的诸葛潜花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解锁。那之后,他再也不逢人就夸自己能开天下奇巧机关。又因为不悔乃奇金所铸,寻常武器不能伤它分毫。柳沉烟曾玩笑道,要想摘下不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斩断她的手指。 慕无双没有动不悔,背着众人查看柳沉烟的左脚心。果然,那个像猫爪一样的印记依然在。他替柳沉烟穿好鞋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多么讽刺啊!他竟然从未见过柳沉烟的真容。 “验明正身了?九公子可要检验仔细了。” “无误。请问阁下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吧。那么复杂的事,费半天口舌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你是准备重金酬谢本座,还是要以身相许?本座不缺金银,也不好男色。如果九公子真有心答谢本座的话,不如与本座过几招?” 那老人道:“九公子从小体弱,擅长琴棋书画,可没听说过他会武功。” 任天放道:“从前不会,现在就一定不会?这是什么狗屎逻辑?有人怀疑九公子得高人相助,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已练成绝世武功,要本座帮忙试试真假。若果真如此,那可是天赋异禀,盖世奇才!本座最喜欢与奇才比高低,还望九公子不吝赐教,成全本座。”任天放说完连刺三剑,剑剑不离慕无双的穴道。“九公子若要藏拙,可就要命丧当场了。” 第十卷:揽月244 慕无双知道没得选,无奈之下只得还手,武功招式都极为平常:“众所周知,学武要从小打基础。我半道出家哪有本事练成绝世武功,不过是学了几招粗浅的防身术罢了,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留情,得先有情。我与慕家人不熟,哪来的情,又要怎么留?”任天放成魔多年,功力已快追平雪凌玥,且剑术修为极高,仙界中人皆不敢等闲视之。没过两招,慕无双便露了破绽,又勉强支撑了一阵,就被任天放的连环三剑逼得险象环生。他躲开刺向心脏的致命一击,左边肩胛骨和下腹却各中一剑,顿时血流如注。 “九公子,你这样可不行啊,得拿点真本事出来。”任天放挥掌拍出,直奔慕无双的脑门。慕无双连忙向后翻腾,打算借一丈开外的石头落脚。任天放左手掐诀,化出一道缚身符束了他的双脚,再以几点灵力直击他的胸膛。慕无双躲闪不及,被正中要害,跌下了山崖。 “废物!扫兴!”任天放双腿连踢,将慕连城和柳沉烟的棺椁踢下山崖,哼道:“什么盖世奇才!还不够本座活动筋骨!” 云雾缭绕、深不可测的鹰愁涧中,不知道暗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慕无双暗中贴了道符在身上,让下坠的速度变慢了。他想:如果在这里露了真章,方清歌定然对我百般防备,以后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不如赌一把,赌他会来救我。如果他不来,到了涧底再想办法脱身也来得及。思量罢,他去掉符咒,任凭身体急速向下,也不自救。 隐隐听见任天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么一来,慕家可就绝种了。” 就在慕无双以为自己赌输了的时候,两道快如鬼魅的身影掠过树梢,向山崖下扑去。众人涌向崖边,又只觉得眼前一花,嗖嗖两声,平地里就多了两个人。定睛看去,只见莫待一手拎着慕无双,一手托着慕连城的冰棺,嘴里还咬着半条小鱼干。顾长风双手举着柳沉烟的木棺,目光不怎么友好。他扫了一眼慕无双俊雅的脸,气得差点骂人:苏舜卿这谎话精!春晓的药性最少七天才能见效,前天他压根没见过九公子! 任天放笑道:“瞧小公子这眼神是想吃了本座么?” “本公子挑食得很,从不吃臭鱼烂虾,怕拉肚子。”莫待将冰棺放到一边,随后便替慕无双止血疗伤。“长风,你带九公子先走,我料理完这里的事就去找你们。” “不可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要走咱们一起走!”慕无双拒绝了顾长风的搀扶,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你已不理江湖事,为什么还要来?” “我早跟你说过,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莫待握着慕无双的手,微笑道:“相信我,我会把城主和夫人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任天放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小公子当本座不存在么?” 莫待道:“帝柔那个老毒物本公子都没放在眼里,你算老几。” 任天放双眉轻挑,哈哈一笑:“够狂!够野!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公子!” “作为一国之君,萧尧这嘴巴可不怎么严实。”莫待对夜月灿和相熟的仙门弟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柳宸锋等人,略过雪凌玥一行,最后落在远离人群的未央夫人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都以揭穿我的身份为乐?” “因为我们都是坏人,坏人都喜欢揭别人的伤疤,别人越痛我们越高兴。” “可十三公子的身份对我来说,不是伤疤,是荣耀,恐怕让你高兴不了。” “不,能听你亲口承认你是十三公子,本座非常高兴!”任天放看似随意实则半点不失风度地行了一礼,“在下任天放,久仰公子大名,幸会!” 十三公子?那个传奇人物十三公子?他还活着?这怎么可能?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退思峰上静得连虫子都止住了呼吸,停止了鸣叫。除去已知真相的几个人,其余的人都像惊雷劈了活神仙,无一例外地认为这是一场千古怪谈。 莫待还礼,并自报名号,为任天放的话注解。 谢轻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很多他一直疑惑的事。如果莫待是十三公子,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他控制住狂喜的情绪,以恰到好处的惊讶口气道:“没想到这呆子居然是十三公子,我还真是看走眼了。二哥,看你这样子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他没告诉我,之前我也不知道。”雪凌寒想起十多年前落凤山的那个夜晚,又想起与莫待间的牵牵绊绊,心中的酸楚一波盖过一波。“不过,他是谁我都不奇怪。” 在一干熟识中,最开心的莫过于雪凌玥了。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宝贝似的看莫待,乐得嘴角都快抽筋了,完全没有神的庄重和严肃。方星翊怕他再那么笑下去会被人当成傻子,小声提醒他了一句。他却大手一挥,得意地道:“乖乖!我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在他身上了吧?无心捡漏,竟然捡了一个天下第一!等回了琅寰山,我得烧几炷高香,多谢神明垂爱!” 雪千色盯着莫待腰间的流光,恨道:“不就是十三公子么?也值得当他是个宝!” “没人当他是宝。只是传说中的人物突然死而复生站在面前,难免有些吃惊罢了。你上次见到神界的那个谁,不也是这个反应么?”谢轻云见夜月灿已冲到莫待跟前,又说又笑还搂着他晃了两晃,十分羡慕,“这厮要是见了神界的人,估计会高兴得当场昏过去。” 所幸夜月灿听不见他的话,不然铁定能打起来。这会他正忙着捏莫待的肩膀,揪他的耳朵,拽他的头发,量他的身高。“跟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咋就没看出来你是十三公子呢?” “因为你瞎。”莫待打开他的手,嫌弃地道,“我警告你,以后见了我要三叩九拜,叫老大。随时孝敬茶水钱。不然,就我这凶狠恶毒的心肠,一准儿把你剁碎了喂元宝。” “元宝是谁?” “一条老狗。” 柳宸锋带着众人深深一礼:“多谢十三公子救命之恩!” 莫待还完礼,高声道:“各位,这里不是闲话看热闹的地方。想活命的请跟着柳掌门速速离开退思峰。” 任天放的声音也高了些许:“来的都是本座的客人。主人没上酒菜没发话,十三公子怎么就替主人下逐客令了?这可有些不懂规矩。” “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该散就得散。本公子看在你归还城主与夫人遗体的份上,就不计较你打伤九公子的事了。往后,魔族与慕家各行其道,互不相扰。” “好说好说!只要十三公子如实回答本座一个问题,本座保证魔族以后不再骚扰慕家的人。”任天放边说边拿出一本小册子擦拭剑上的血,阴沉的眼神变得活泛而兴奋。“请问十三公子,你都是怎么处置背叛者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是莫名其妙,但莫待知道任天放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莫名其妙的人,便斟酌着道:“视情况而定。” “未经允许,擅自泄露同伴的秘密身份给对手,以致于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会对这种行为以死罪论处。”任天放来回踱步,悠然自得。“你本已不做江湖人,自然不希望外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免得日后诸多麻烦。可偏偏有人将它告诉了你的敌人,对这样的人你会亲自出手处决吧?” 莫待不耐烦了:“拐弯抹角不符合你的身份和性格。痛快点,说重点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知道是谁在萧尧面前拆穿了你的身份么?”任天放故意停了下来,捕捉莫待细微的表情变化,“是你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九公子。至于他为何要出卖你,以你的聪明肯定一猜就中,本座就不再多嘴了。” “不可能!九公子绝对不会背叛我家公子!”顾长风斥道,“任天放,挑拨离间也不看看对象。你可知……”他见莫待转头看着慕无双,神色莫测,不由心头一沉,下意识住了口。 莫待轻声问:“真的是你?” 慕无双羞愧至极,咬唇不语。 莫待看了他片晌,眼里泛起了泪光。他想:说到底,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慕家的一个仆人,一个可以随时用来交换和出卖的仆人。 慕无双低声道:“我没想背叛你。我……我只是想还慕家清白!” 莫待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清者自清。这是我小时候你教我的道理。慕家没做过亏心事,你在怕什么?怕背负污名?怕不能恢复凤舞山庄的清誉?怕被人戳脊梁骨说你是罪臣之子?你怎么会在乎这些虚名? 慕无双急急地道:“你不是慕家的人,你理解不了我的感受!我不能让我的亲人和慕家上下几百口人背负不白之冤!” 莫待心中一阵绞痛:对哦!我差点忘了我不是慕家人。抱歉,我理解不了你的苦衷! “话可不能这么说。谁是慕家人现在还真说不好。”任天放向众人展示那本沾满血的小册子,笑道,“木兰策,很不起眼吧?慕九公子给的。” 原本还算安静的退思峰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众人激动难捺,有的想一睹真容,有的想据为己有。只有少数人保持旁观者的姿态,静观事态变化。 谢轻云远远地看着莫待,看着他黯淡的神情,在心里把慕无双骂了又骂。 莫待的目光缓缓从慕无双脸上移开,游移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可是,九哥,你亲口承诺过我的。”他的声音失了清朗,慵倦而落寞。 慕无双知他伤心,也不再辩白,只道一句:“对不起!” 莫待倦倦一笑:“既然我能告诉萧尧我的身份,就不怕别人知道,更没想过要继续隐瞒下去。只是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多少有点意外罢了。不是大事,不必在意。” 任天放道:“十三公子好胸襟!生生灭了本座想看你们兄弟反目成仇的坏心思。” 夜月灿道:“心思这么别致,还是留以自用,造福魔族吧!” 任天放道:“本座的别致还远不止此。十三公子,你不看一看柳沉烟么?她可是名满三界的鬼谷传人。你也行医救人,你们好歹也沾点亲。” 听他这么一说,莫待和顾长风才想起来还没顾得上看棺木里的人。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慕连城,见他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周身覆着一层薄薄的霜,缭绕着肉眼可见的冷气。再看柳沉烟,两人都吃惊了!林漫?顾长风上前一步,生怕自己看错了。没错,确实是林漫!怎么会是她? 看着林漫那张明明陌生却又熟悉的脸,莫待心情复杂:“这女人不是城主夫人。她是谁?” “她就是城主夫人柳沉烟,也是卸了装的巫族前圣女——林漫。”任天放听着众人的纷纷议论,欣赏着莫待起了变化的脸色,心情舒爽极了。“很显然,你见过她,知道她就是林漫。可据本座所知,三界中没人见过林漫的真容,就像当初没人见过你的一样。” 众人还没完全从十三公子和木兰策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林漫”两个字震得晕头转向。如果这个女人真是林漫,那么真正的柳沉烟在哪?被人冒名顶替了一辈子,她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仔细想想,你认识林漫也正常,毕竟江逾白与你有交情,他可是林漫的侍卫长。”任天放指着空无一物的木兰策道,“众所周知,只有圣血才能让木兰策显字,可九公子的血滴上去这么久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九公子根本就不是林漫的孩子!” 慕无双冷冷地道:“是与不是,不是你说了算。即便母亲易了容,她也是我母亲。至于她的真实身份,是圣女林漫还是鬼谷的后人,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顾长风道:“圣血显字只是传说,谁也没亲眼见过。只凭这个就断定九公子的身世,未免也太草率了。何况,这木兰策未必就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传说中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别急嘛!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见分晓。”任天放绕着莫待转了两圈,看了一眼刚到半山的月亮,“诸位已见识过木兰策,还想见识见识麒麟只跪圣血的圣景么?” “想!”众人齐声高呼,兴奋得像自己就是圣血,将要接受众生的朝拜。 第十卷:揽月245 谢轻云将夜月灿唤至身边,小声道:“长点心,别溜神。今天晚上可能是我们的劫。渡过去了,皆大欢喜;过不去,玉石俱焚。” 夜月灿很少见谢轻云这样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知道事态严重,没再多问。 任天放手腕一翻,抖落了一地花瓣:“江逾白,出来见见你的小主子吧!” 花瓣化作一团青烟在地上打转。待青烟散尽,地上多了个人——江逾白。他衣服上的血迹已干,头发凌乱,面皮青黄,胡子已有寸长,看起来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梳洗过。他瞥了眼莫待,傲然而立。 莫待很不厚道地翘起了嘴角:“哟,咋这么惨了?折腾我的那股凶狠劲去哪儿了?该不会被人抓住了把柄,只能任打任骂?” “那你可就冤枉他了。这江逾白可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了保护族人,甘愿被本座囚禁。不然,本座还真打不过他。所以说,这人呐,就不能有软肋,不然就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莫待一挑眉:“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找到巫族的避世之所了?” “不是本座,是方清歌。自从方清歌当了仙后,她就派人暗中寻找巫族的去处。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前,终于让她找到了。这件事她谁也没说,包括雪重楼。为什么她现在又告诉本座了呢?因为屠魔台的事,她对你怀恨在心,想杀了你出口恶气。可是单凭她一人之力又做不到,因而便主动上门,拉本座入伙。条件是她帮本座搞定江逾白,本座替她除掉你这个眼中钉。可谁能想到,她要杀的和本座想要的,竟是同一个人。”说到此处,任天放对着莫待一通好打量,露出一脸不知是真是假的为难,“有点不好办。” “巫族的避世之所极其隐秘,她是怎么找到的?莫不是巫族内部出了叛徒?” “没有叛徒。”任天放用下巴指了指雪千色,“去年冬天,方清歌得到消息,说是有雪怪从巫族出逃。方清歌大喜,当即便派雪千色追击。那雪怪被追得无路可逃,又想起了家的好处,于是一路狂奔又回到了巫族。就这样,巫族的避世之所及一些隐秘的事情就都被方清歌一一掌控了。” 莫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相传巫族四季如春,怎会有雪怪?谎言要合情理,才能使人信服。” “巫族的气候确实比仙界还舒适。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景色如画的世外桃源,竟圈禁着三界中最大的雪怪。这个中缘由本座并不了解,十三公子若有兴趣,回头本座替你打探。” 莫待勾唇一笑:“众所周知,雪怪是一种无情无欲无智商可言,且狂暴嗜杀,只凭本能行事的蠢笨生物。怎么听着这一只倒像是被豢养熟惯了的,竟如老马般识途?如果不是,这雪怪就只是个幌子。江逾白,巫族里有奸细,而且此人来头不小,你要当心。” 任天放顿时被莫待的敏锐折服。当初方清歌告诉他是雪千色跟着雪怪追踪到了巫族的避世之所,他并没有怀疑,只是后来细想才发现了破绽。那时他还为自己的机智小小得意了一番,没想到莫待一下就听出了蹊跷。 雪千色也很得意:“狂暴嗜杀难对付是真的。若非本公主追踪术一流,怕是还跟不上它。” 任天放没理她,径直走到雪凌寒面前,啧啧两声叹:“你母后的心机与卑鄙令本座望尘莫及!若不是她用巫族的老弱病幼威胁江逾白和巫族的战士,我们根本赢不了。” 见雪凌玥神色不明,雪凌寒有了不好的预感:“如果母后攻打巫族,必定会调动琅寰山的兵力。要调兵,就必须知会我大哥,星辰殿也会有消息。可琅寰山没有出兵,我们兄弟对此事也一无所知,你的话可信度不高。” “琅寰山不出兵,她就没兵可用了?不是还有个火神门嘛!她打破脑袋也要与火神门结亲,除了连任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方便行事么?本座闲得无聊,私下打探了打探,听说她答应事成后将一块人人垂涎的风水宝地赐予火神门。这事不都已经昭告仙门各派了么?” 雪氏兄弟对看一眼,又默契地将眼神移了开去,只各自在心头盘算。雪千色道:“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不是说要让咱们看麒麟跪圣血的奇景么?” 任天放冷声道:“一个靠投胎横行霸道的人,不配跟本座说话。” 雪千色的脸涨得通红:“那顾长风就配?他一个跑腿的,你怎么不说他!” “本座为何要说他?就因为他是十三公子的侍从?” “可不是?一个侍从而已,你为何对他另眼相待?” “我魔族虽不信天道,不敬神佛,行为多狂悖,处事之道却以忠义为先。顾长风追随十三公子多年,情深义重,忠心耿耿,本座喜欢他。不像某些人,从来就不懂得‘情义’二字是怎么写的。雪千色,不想自讨没趣就乖乖闭嘴。不然,别怪本座当着你心爱夫婿的面揭你的老底。那可就不太体面了!” 雪千色气得眼泪打转。谢轻云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慰。 “贵为二圣之尊,还要亲自下场挑拨离间,难为你了。” “十三公子过奖了。肮脏活总要有人干。别人干本座不放心,怕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可不就得亲自下场?”任天放的话说得极为真诚,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演绎得淋漓尽致,“江逾白,本座问你,聚灵珠在哪儿?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本座就放你一马。” 江逾白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聚灵珠已遗失多年,巫族派出大批高手寻找,始终不见其踪迹。若我有聚灵珠,你们还敢在巫族撒野?” “你都这么说了,本座就暂且信你。”任天放转身笑看众人,“既然大家都想看景,那本座就勉为其难地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吧。” 莫待道:“你急什么。你先解了江逾白的符咒,我还有话要问他。” 任天放倒也痛快,抬手就把符咒解了:“二位慢聊,本座不打扰。” 莫待道:“江逾白,事已至此,你我都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我就一个问题,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证明我是林漫的亲骨血?” “有。”江逾白拿出一个锦盒,双手送到莫待面前。“这枚指环叫聚灵环,可以聚天地灵气,是巫族代代相传的圣物,只有圣血才能戴上。之后,佩戴者的左脚心会出现一个猫爪印,永生不灭。” 猫爪印?圣物不都是莲花,日月,金轮这类很能唬人的玩意么?这巫族的老祖宗想法倒特别,说不定也是个猫奴。莫待取出指环一看,强忍住没笑。那指环造型极为简单,就是圆环上嵌着一个大眼睛的猫头。如果把它扔在路上,除了孩子估计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江逾白道:“猫是巫族的圣宠,也是图腾,代表着温和,静洁,高贵,神秘,与世无争。” 莫待想起了饭团,补了一句:“可能还代表惹急了会抓挠踢打嗷嗷叫。”他把指环递给甘薇,请她试戴。说来也怪,那指环比甘薇的手指还要大一圈,可无论她怎么尝试,就是戴不进去。她把指环递给夜月灿,同样没能成功。指环在人群中传了一圈,结果不论男女,仙魔凡俗,无一人能戴上,慕无双也不能。待指环重新传回莫待手中,他正考虑该戴哪根手指才合适,哪知那指环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嗖地一下就套上了他左手的中指。随即,一股热流从指尖直达左边脚心,过了片刻又恢复如初。“呵,又一个急性子。” 江逾白立即上前,就要大礼参拜。莫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断了众人想看麒麟跪主的心思:“我就是一个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不是你的小主。”说完转身对着林漫磕了三个响头,“你生了我,我救江逾白一命。之后,你我两清,巫族的存亡与我无干。” 江逾白心有愧疚:“对不起!原本,我是想保护你的,结果反倒连累了你!” “少废话,靠边站。”莫待摘下腰间长笛,面朝任天放:“说吧,怎么打。” 忽听得呵斥声和叫骂声穿过丛林传来。很快,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在两棵几乎一样高的柏树上。待看清来人,任天放顿时冷了脸:“曹得雄,大晚上的不待在你的驴棚里,跑到这里来干嘛?胆敢坏本座的好事,本座踏平你的骷髅山!” “你凶个毛!你以为老子想来这狐狸窝?老子是被这丑婆娘追得实在没地去了,误打误撞进来的。”曹得雄抹了一把汗,指着树梢上的少妇骂道,“他娘的,你追了老子好几个晚上了,能不能歇息?” “不能!你不死,我不休!你死了,我也得把你脑袋割下来祭奠亡魂!”那少妇低头朝地面看来,竟是甘薇。她一眼就看见了莫待,顿时喜出望外。“莫公子?真是你啊?你怎么来这鬼地方了?” “我是溜达过来长见识的。那人是你仇家?”莫待见她已摘去面纱,脸上的伤虽没完全消失但明显淡了许多,透着红润的肤色已没有那种垂死的病态,颇为她高兴。 “这畜生从天慕山返回他老窝的途中,奸杀了一个无辜的农家姑娘,还将一队打抱不平的镖师杀了个精光。恰巧族中的几个兄弟路过,跟他打了起来,结果死的死,伤的伤。幸好妾身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柳宸锋忙问:“请问夫人,遇害的可是龙威镖局的镖师?” 甘薇道:“正是。领头的镖师姓刘,单名一个‘虎’字。” “龙威镖局四处寻找凶手未果,没想到竟然让我遇上了!” “是老子又如何!”曹得雄跳下树,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道,“你咬我?” 柳宸锋简单介绍了自己,然后道:“镖师被杀,我有责任帮忙捉拿凶手。还请夫人将此人留给我。” “柳庄主不用客气。只要曹得雄得到应有的惩罚,谁都动手都一样。”甘薇退到莫待身边,小声道:“全族上下都盼着见公子一面,谢公子的活命之恩。” 莫待微微笑了:“我只是举手之劳。辛苦的是长风,奔驰千里送药。他喜欢族中老人酿的酒,回头让他喝个够就算感谢。” “如此大恩,岂能只以酒相谢?若日后莫公子和顾掌柜需要帮手,神隐族上下必定以死相报!” “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夫人切莫拜错了庙门。” “不管那药是谁给的,反正我等是公子救的,我们只认你。”默了一瞬,甘薇又道,“有一事,想请公子替我解惑。当初在黑暗之森,公子曾割腕取血给我,可那血并不能解毒。” “夫人是可信之人,我告诉你也无妨。我的血虽无腐蚀性却有剧毒,而我的生命水才是药引。夫人可还记得,我划破手腕时用的是我的指甲,那上面涂了能解我血中毒的药,所以留给夫人的便只是普通的血,与常人无异。”莫待玩笑道,“夫人,看在我把这要命的秘密都告诉了你的份上,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当日芳菲林之举,在下实在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要打要罚全凭夫人一句话,只求夫人和族中战士原谅。” “你让我们去救仇人的弟子,确实挺让人生气的。夜樱还说,等见了面要跟你狠狠打一架才算呢!”甘薇理顺鬓边微乱的发丝,似乎将那些不堪的过往也理顺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慢慢地就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作孽的不是他们,神隐族要报仇得找方清歌和雪重楼,那些仙门后生该救咱还是得救。毕竟斩妖除魔的路上,他们也算伙伴。” “夫人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回头我请战士们喝酒,当面向他们赔不是。” “公子有钱买酒么?如今你已退隐江湖,敲竹杠的机会可越来越少了。” “没关系。我有长风呢。他有我就有。好酒好菜管够,夫人只管放心。” 甘薇笑了:“来这里之前我刚收到消息,说是顾掌柜派人送了一笔巨款到黑暗之森,足够全族上下生活好几年了。我想,他是在替你赔罪吧。” 莫待诧异道:“当真?那家伙提都没跟我提这事。” 甘薇羡慕道:“公子与顾掌柜的情谊这世间难得!” 就两人私语的功夫,柳宸锋已和曹得雄过了好几招。柳宸锋没给曹得雄喘息的机会,更没打算手下留情,上手就是狠招。曹得雄也不是吃素的,应付起来很是自如,毕竟这骷髅山王的名头也是他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两人越战越激烈,惹得人群不时爆发出喝彩声,好似这只是一场切磋,无关生死。 第十卷:揽月246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任天放道:“曹得雄一身怪力,可举鼎拔山,柳宸锋的功力再深厚也比不过他。再这么无休无止地缠斗下去,秋嫣然没过门就要守寡了。不行就赶紧换人。” 顾长风道:“换人不如换剑法。柳庄主博学多才,精通剑道,不知道能不能换套剑法让我等一睹为快?” 柳宸锋立马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这是要看我的剑术有没有进步呢!“那在下就来试试这套新得的琉璃剑法。”说着便换了招式,滑步朝曹得雄身后绕去,身姿轻曼,起落之间处处精妙绝伦。“第一招,皎月飞光。” 任天放笑道:“这还差不多。不知道骷髅山的新王又会是谁。” 三招刚过,曹得雄就露了破绽。又斗了两招,鹿鸣剑轻飘飘地滑过他的脖子,切断了他的颈动脉,连挣扎都没挣扎就断气了。 众人一边大声喝彩,一边猜测这是什么剑法,变化莫测,实在太过出色。有那托大看不起柳宸锋的江湖老人,再也不敢拿眼睛斜他。 莫待的眼底飘过一丝笑意,脸色却还是冷冷淡淡的。 甘薇笑道:“柳庄主好身手!改天请到神隐族做客,指点指点族中战士。” 柳宸锋忙道:“夫人实在太抬举在下了!来日有暇,宸锋必定登门拜访。” 雪千色冷笑道:“一群见不得天日的东西,也好意思在这里互相吹捧!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甘薇美目流转,不恼不怒,娇声笑道:“三公主所言甚是。妾身这模样确实有些见不得天日,登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深山老林活动,倒也落得干净。不像三公主,金枝玉叶,去的是皇宫大内,见的是太监武士,多风光啊!就是不知道三公主这身子有没有妾身干净?” 雪千色神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本公主说清楚!” “三公主冰雪聪明,为何听不懂人话?妾身这话就是字面意思呀!你,不干净!”甘薇用刻薄的眼神打量完雪千色,然后向谢轻云投去无比同情的一瞥,“想你谢三公子也出身名门,竟被方清歌欺辱至此!可悲,可叹,可怜哪!” 雪千色又羞又气,拔出般若就要出手。谢轻云忙伸手拦下:“夫人此言差矣!我与千色情投意合方结为夫妻,没人逼迫我。” “是么?那真是恭喜呀!只是三公子娶了一个得方清歌真传的女人为妻,晚上睡觉可要警觉点。别被人一剑割喉了,还不知道下黑手的是谁。那可就太憋屈了!” 谢轻云正色道:“夫人慎言!千色待我极好,怎会行如此狂悖之事?” “那可不好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公子待人以诚,可别因此就以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个样,个顶个的都是好心肠。依妾身看呐,还是多个心眼,提防着点好。” 谢轻云拱手道:“轻云谢过夫人的好意。还请夫人看在轻云的薄面上,口下留情。” 甘薇甩了雪千色一个白眼:“既然三公子发话了,这一段妾身就揭过了。不过,你可得管好这个女人。若她再出言不逊,可别怪妾身不给脸。” 雪千色扑进雪凌玥怀里,哭道:“大哥,你看看莫待,竟任由他的人欺负我!” 莫待面无表情,眼里闪过一点极为淡漠的轻蔑。 顾长风道:“三公主这话欠妥。甘夫人与我家公子只有几面之缘,彼此还不算熟,何来谁是谁的人一说?再者,按年龄算,甘夫人是长辈。我家公子再不懂规矩,也不敢管长辈的事。三公主与甘夫人有龃龉,你们自己解决就好,千万别扯上我家公子。” “我呸!”甘夫人脸一沉,叉腰骂道:“这世道真他奶奶的颠倒!明明是你出言不逊在先,却反怪被欺负的人还嘴!雪千色,你仗着有两个哥哥的宠爱,欺负莫公子不善言辞,你他娘的还能再无耻点吗?” “难道我说错了?你不是她的人?若不是,神隐族的人为何会听他调遣?” “说你狗屁不通都是抬举你了!江湖人做事,讲究的是一诺千金。莫公子无意中救过神隐族弟兄的命,我们感激他,愿意在他遇上困难时出手相帮,不行吗?难不成大家都要像你那个娘一样,以怨报德才对?再者说,神隐族救的是谁的命?是你仙界的徒子徒孙!你不感激莫公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脸质问他,你的良心都叫雪重楼带去地狱了吗?等等,该不会你不希望我们去救人?你跟那些弟子有仇?你想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呵,真不愧是你娘的好女儿啊,心肠黑得这世间最上等的墨也不及一二!” 雪千色叫道:“住口!不许你拿我母后说事!” “你以为老娘稀罕提她?”甘薇嗤之以鼻,“芳菲林中的血还没干呢就翻脸不认人。如此行径也配坐在王座上!这也就是莫公子脾气好,换作本夫人,看她的脸皮还在不在!话说回来,我救了你仙界那么多人,却没人跟我说过一个谢字,你还对我这般不恭不敬。这就是你仙界的教养?这就是你们对待恩人的态度?还不如街边的乞丐守礼!什么脏心烂肺的混账玩意!别出来碍老娘的眼!” 甘薇脸不红气不喘心不慌,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一众江湖人听得更是舒心痛快。只是苦了那些无辜的仙门弟子,不敢明目张胆地埋怨雪千色惹了这口舌,一个个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到底还是雪凌玥老成,压下脸上热意后,行礼道:“芳菲林之夜,多谢夫人援手。日后神隐族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碧霄宫上下必定全力以赴。今日是小妹冒犯了,还望夫人多多担待,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甘薇冷哼一声:“原来琅寰山还有人听得懂人话、会说人话。不容易啊!” 任天放才不管谁的脸上挂得住还是挂不住,直笑得面部抽筋,手中花枝乱颤。他不但笑还添油加醋:“所以说救人要看对象。有的人看着是个人,其实只是披了一张人皮而已,内里早就烂透了,已分不清是人是鬼。莫公子,记住这次的教训哦!以后切莫乱救人,滥好心。” 莫待压根就不想理他,却又不想他太得意,正色道:“嗯,记住了。以后你死在我面前我也绝对不会多看你一眼。” 任天放嘴角一抽,笑道:“能死在你面前已是天放莫大的福分,哪还敢奢望你看我一眼?” 顾长风心想:这人说话还怪中听的,也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老毒物的徒弟就好了,让我家公子收了当个小厮,带回鬼谷给咱娘试药。 几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伴随着轰鸣之音从对面传来,震得退思峰像要坍塌。四根高可擎天的石柱正从鹰愁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冉冉升起,其中两根红里透着黑的柱子尤为高大粗壮,引人注目。石柱上缠绕着巧夺天工的花纹,斧凿着各种神秘又陌生的飞禽走兽,那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古老图腾。石柱缓缓移动,向退思峰一点一点靠拢,成夹击之势。随着它越靠越近,退思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好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又一阵天塌地陷的摇晃,摇得山石滚落,树木断裂,功夫稍弱的人已站立不稳,更有甚者被甩出了退思峰,掉进了万丈深涧。石头的山顶出现了裂痕,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将众人吞噬。 巨大的响声中,喊杀声清晰可见。数以千计的魔族战士高喊着口号,穿过树林潮水般地涌向鹰愁涧。任天放仰天狂笑:“来吧,孩儿们!属于咱们的狂欢开始了!” “走!”雪凌玥一挥衣袖,率先扑向鹰愁涧,谢轻云和方星翊各带二百仙门弟子紧随其后,留下一半人供雪凌寒差使。 雪千色问:“哪来的石柱子?干什么用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雪凌寒道:“这石柱是鹰愁涧的门户。有人想打开门户放里面的魔王出来。” “谁这么大胆?竟敢逆天而行!”雪千色跟着要下去,被雪凌寒一把拽了回来。“轻云在下面,我得跟他在一起,二哥你别管我!” “你去了只能添乱,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密密落下的山石中,一道人影左躲右闪,逆向而行。等到了跟前,众人才看清是个手拿折扇,面如冠玉,杀气腾腾的少年公子。有认识他的,张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号:“玲珑公子!” 曲玲珑一眼就看见了莫待,展颜笑道:“哈,你还真来了!” 莫待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我不该来?还是说我不能来?” “能,能,太能了!”曲玲珑凑到莫待面前,指着自己的脸有些委屈地道:“还没认出我来?你再看看,这个鼻子这张嘴巴这双眼,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完全没有。我现在很忙,没时间与你闲聊,麻烦让开。” “你这什么眼神啊?真是眼大无神急死人!”曲玲珑围着莫待打转,抓耳挠腮地道,“你再看仔细点,是我啊!是我!” “看仔细了,跟你不熟。”莫待嫌弃地后退两步,“离我远点。” 曲玲珑急了:“你可真是的!我是小星星!那个被你叫做小星星的小乞丐!” 莫待和顾长风都一怔:“谁?小星星?” “对啊!小星星!那颗被遗弃在流星街的垃圾堆里,被你捡回家的小星星!”曲玲珑拉开衣领,指着肩胛骨上一块星形的胎记道,“瞧,眼熟不?” 顾长风上下打量曲玲珑一番:“不可能!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莫待随声附和:“就是……一点都不像,你肯定是冒名顶替的。” “我十八岁了,已经长大了!要还是小时候那丑样,你该不要我了。”曲玲珑一把抱住莫待,开怀大笑,“兄长,玲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玲珑好想你!” 莫待呆了一呆:“你……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见人就抱。” “才没有呢!我只抱你,连我师父我都没抱过!骗你是小狗!” “我信,信!你松手,松手。”莫待掰开曲玲珑的手,盯着他看个没完,“干嘛挑这个时候与我相认?眼下强敌环伺,危机四伏,小心因为我惹祸上身。” “我来就是要告诉他们,你是我曲玲珑的兄长!谁敢对你不利,天涯海角我必追杀到底!” 顾长风揉了揉曲玲珑的后脑勺,笑道:“好小子!讲义气!能替兄长遮风挡雨了!” “那可不!我可是你和兄长手把手教出来的,学不到你们的精髓,也该学点皮毛。”曲玲珑得意地道,“兄长,给我安排点活呗?” “想干活啊?有。”莫待将慕无双交到他手中,“既然要与我患难同担,那你就要听我的话。这是我的兄长,也就是你的兄长,你赶紧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不要!”曲玲珑极为厌烦地瞥了眼慕无双,嘟囔道:“我的兄长只有你们俩!我不想离开你,换个人送他吧!” “把他们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柳掌门,带上你的人跟玲珑一起撤。甘夫人,拜托你护送他们一程。多谢了。”莫待说完看了看江逾白,“你留下吧。” 柳宸锋和甘薇衡量了一下形势,点头应许。 “兄长!”曲玲珑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待,不肯挪步。“我想跟你一起!” “我也想啊。可是我兄长和这些江湖朋友的伤势都很严重,留下来会让我分心。你替我送他们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莫待吹去他扇子上的一点灰尘,柔声道,“我答应你,等这件事情完结了,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好不好?听话,赶紧走!” “你不骗我?你不会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吧?” 莫待眼中酸涩,强颜道:“不会。我向你保证!你信我!” 曲玲珑还要说话,被甘薇拽着走了。柳宸锋扶着慕无双,招呼武林中人一同撤离。有那艺高人胆大和心存侥幸不愿意离开的,莫待知道已劝说不动,就没再浪费唇舌。 “想走?有那么容易?”任天放身形一长,扑了过去。“都给本座留下!” “阁下留客的方式太粗暴了,难怪客人都吓跑了。”莫待的长笛刚好架住了任天放的长剑。“要打架来找我。留下他们,我怕你应付不过来。” 这边他两人交上了手,江逾白那边也没闲着。整个晚上一言不发,缩在树下躲清静的未央夫人突然出手了,目标竟是慕连城夫妇。江逾白拔剑迎战,打得不可开交。“夫人这又是为哪般?” “各为其主,妾身也是奉命行事。莫怪!”未央夫人一条红绸带舞得呼呼有声,砸在地上就是碗口大的坑。 第十卷:揽月247 顾长风正要上前帮手,却见柳宸锋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关木通和黑压压的魔族将士。“发生了何事?怎么又回来了?” “出不去了!魔族大军把退思峰和鹰愁涧围成了一个铁桶。幸好甘夫人轻功卓绝,又会隐身的术法,她和玲珑公子杀出一条血路,护送九公子下山了。其余的人只要还能动弹都被逼回来了。”柳宸锋的眼中透着凌厉的杀意,“看这样子,魔族和妖界联手行动了,多半是为了关押在鹰愁涧的那两个王。” “仙界对此早有防备,想救人哪有那么容易。” 关木通笑道:“这么热闹,老夫想不凑趣都说不过去了。”他大手一挥,魔族的人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洞,朝着一众旁观者扑了过去。双方打在一处,场面顿时陷入了混乱。 雪凌寒兄妹已做好应战的准备,却发现没人理睬他俩。雪千色气得直顿足:“混账东西!竟敢瞧不起本公主!”她执剑闯入阵中,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只是不对仙界弟子下手。眨眼的功夫,六大门派除了千机阁和云影鹤壁的弟子靠着轻功侥幸逃得性命,其余的四大派均有死伤。 顾长风飞身上前,格开她砍向万马堂弟子的剑:“三公主,落剑之前先分清敌友!你是斩妖除魔,不是滥杀无辜!” 雪千色撤回剑,狠狠瞪了他两眼,转身奔魔族的人去了。未央夫人被一群江湖弟子缠住手脚,一时间倒顾不上江逾白了。 顾长风接下关木通的攻击,并以掌力将江逾白送到林漫的棺木前:“你有伤在身,不宜过分耗损。你的任务是不让别人冒犯他们,别的事不用操心。” 江逾白笑道:“掌柜的放心。就是死,我也不会让谁在她面前撒野!” 雪凌寒没有动,只死盯着任天放。方清歌私下叮嘱过,一旦任天放得到断魂剑,就立即将其斩杀,将剑带回琅寰山。他的目光跟随着莫待的长笛,又高兴又吃惊:才多久不见,你的功夫又精进了,竟能与任天放打成平手。希望你潜心修行,再上一层楼,以后就不用担心你被人欺负了。不过,树大招风。太出众也未必是好事,惹得各方都忌惮你……他见雪千色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又叹了口气:真真是一物降一物!大概也只有谢轻云那散漫随意的性格才容得下你的刁蛮任性。 鹰愁涧的喊杀声小了,退思峰也有了大山该有的稳重,只有摇篮般的轻微晃动,想来是魔族的攻势被遏制住了。片刻后,石柱停止了移动,大地又恢复了平静。 这当口,关木通和任天放出招却越发狠辣了。莫待看向顾长风,见他应对自如,略略放下心来。任天放道:“十三公子真是不把本座放在眼里,还有闲暇去关心别人。” 莫待没搭腔,笛子在指尖转了几圈,携着杀意飞向任天放的面门。他想速战速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手上的力道自然就强了。任天放见笛子的来势并不凶猛,信心满满地想空手挡下。哪知那笛子在空中打了两个转,绕过他的手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直砸得他臂麻手软,差点没握住剑。 “识趣的就让我们离开。我不想杀人。”莫待接住笛子,侧身站立。“只要你让我带他们走,今天的事就翻篇了。往后你与巫族要如何斗法,我不过问,你们凭本事论高低。” “那怎么行?方清歌履行了她的承诺,本座也得给她一个交代。你不死,本座有何面目面对她。做人要讲信用,不然以后谁还敢跟本座合作。”说话间,任天放手中多了一枝血红色的山茶花,较那枝白色的更为艳丽妖异。“多年没用灵力与人打架了,有些手生。十三公子多担待!” “咱们半斤八两,我也很少用符咒术杀人。”莫待躲过他弹射出的花瓣,翻手化出一条开满茉莉的长藤。“多巧,我也喜欢以花朵为器。” 像是得到了两人的启发,关木通也打算用符咒术与顾长风一较高下。顾长风没修过符咒术,只是最近闲来无事,跟莫待学了点皮毛。他连着后退几步,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莫待说过,只要不让对方的咒符和炼化出的物什近身,符咒术就很难起作用。他这一退就退到了仙门弟子聚集的一块大石旁,距离雪千色不过三步之遥。 关木通看了眼雪千色,忽而笑道:“顾掌柜,何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鹰愁涧已经没动静了,魔族多半是输了。咱们也别纠缠了,一招定胜负吧!”说完双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那样子像要化出一个混世魔王来。顾长风全神贯注盯着他,没留意雪千色正悄悄靠近。 “长风!”谢轻云惊恐的嘶吼镇住了打斗中的人。众人停了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雪千色正提剑朝顾长风刺去。“不要!”他弹出两点灵力,同时飞身扑出,想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雪千色的剑。 “凌寒!”几乎在同一瞬间,莫待喊了雪凌寒的名字。他听到谢轻云的声音回头时,雪千色的剑离顾长风已不足三寸。他实在离得太远了!就算把凌波轻云步施展到极限,也来不及相救。但雪凌寒可以,他距雪千色不到一丈。以他的身手,只要立刻出手,顾长风可毫发无损。“求你!” 又一道人影以比谢轻云更快的速度扑向了顾长风,那是方星翊。他甩向般若剑的灵力被关木通震散,没能达到救护的目的,只能祈祷一切还能挽回。夜月灿和柳宸锋也是竭尽全力朝顾长风奔跑。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夜月灿渴望自己拥有追风的速度,他愿拿命去换!而柳宸锋的想法与他别无二致。江逾白没有动,他与莫待差不多距离,他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雪凌寒身上。 凄厉的鸟鸣声响起。一只通体赤红,仅在额头中间有一点白的灵鸟穿越高空而来。它头下脚上,垂直下落,奔着般若剑的剑尖就去了。 雪凌寒的目光落在雪千色的剑上,略一迟疑。也就是这须臾间的迟疑,般若剑已穿透顾长风的身体,在他体内转了两转,和着滚烫的鲜血拔出。雪千色闪身退到一旁,开心地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一箭双雕!完美! “长风!”莫待眼前一黑,露了破绽,被任天放的剑刺中了腹部。他挥掌拍出,正中任天放的胸膛。只听得一声闷响,任天放栽倒在地,许久没有动弹。“长风!”莫待向顾长风走去,一步一个血脚印。 关木通下令魔众停手,自己则忙着查验任天放的伤情。 方星翊最先赶到,他扶顾长风靠在石头上,默默退守一边。顾长风的生命正一点一滴流逝,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应该全部属于莫待。 柳宸锋摁住情绪激动、叫嚷着要杀了雪千色的夜月灿,自己却恨不得立时将雪千色斩于剑下。 谢轻云咽下口中腥甜,一口牙已快咬碎:“千色,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雪千色满不在乎地一笑:“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太碍眼。怎么,不行?” 谢轻云一字一顿地道:“行,你高兴就行。”他甩开雪千色的手,去到顾长风面前,单膝跪下,却什么也没说。顾长风也没说话,只是默默与之对视。 几息之后,谢轻云凑到顾长风耳边,与他耳语:“为了她,我愿粉身碎骨,也敢与六界为敌!你安心!” 顾长风笑了:“公子……公子心中囚着一头凶兽,别让它出笼!无论将来发生何事,都不要让公子动用他的笛子!就是死,你也要护着他!” “我明白。”两人相视一笑。谢轻云抹了一把泪,站到方星翊身边。 “长风,豆蔻……”莫待的脑子发木,像发梦的人还没清醒过来,正置身于一种被静寂吞噬的巨大恐惧中。他痴痴地盯着顾长风和豆蔻,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悲痛欲绝,甚至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我这是死了么?他低头看着胸前那个缺失了心脏的血洞,看素馨山的狂风卷着暴雪穿体而过,暴虐地将他的五脏六腑冻成冰冷坚硬又不堪一击的脆石。雪风吹过他荒草丛生的心间,吹过他的四肢百骸,吹过他的每根神经,吹得他头晕目眩,吹得他的知觉在痛苦中残忍地苏醒!他头痛胸闷,他恶心想吐,他仿佛一个重病缠身,行将就木的百岁老人,疲乏得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一呼一吸都是比死亡还沉重的负担。他一会冷得像掉进了冰窟,一会又热得像跌进了火坑,折腾得汗水都不知所措了。他的眼睛很难受,仿佛掉进了滚烫的油锅中,已痛到模糊,害得他很有一种将它们抠出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爆的冲动。可是,他不能,他还想再多看一看眼前的人与鸟。 豆蔻咧了咧嘴,笑得心酸:“对不起啊公子!豆蔻的力量太小了,没能保护……保护好长风!公子,鸟有下辈子么?豆蔻还想……想陪着你和长风!”说完,合上眼,断了呼吸。 顾长风摸了摸豆蔻的羽毛,坐直了身子:“公子,怪我大意。这一次,恐怕……恐怕我要失言了!” 莫待只是摇头,摇头……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边传来一声脆响,那是他碎裂的声音。 “别怕,有轻云在,他会陪伴你,保护你。你要信他!还有梅先生……” “不……不!”莫待花了很大力气,终于让舌头听话了,“不要!我谁都不要,谁都不要!我只要你!长风,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失言!说好的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就必须信守承诺!不然我要怎么办?求求你!别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去!我求你!”他双手抵住顾长风的身体,恨不得将灵力全部都给出去。 “般若剑下无生还。没用了!”顾长风抖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进莫待手里。“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十八岁生日那年许下的心愿。现在,是时候了!” 盒子里是一对玉石耳坠。洁白无瑕的茉莉花衬着小小的绿叶片,有种现世安稳的美好与宁静。雕花的人应该有一双这世上最灵巧的手吧,活灵活现的花朵就好像是清晨刚从花枝上摘下的,依稀散发着阳光与露水的气息。 莫待愣怔了半晌,脑海里飘过一些虚虚的影。那应该是某段岁月的残片吧!我是忘记什么了,还是我快死了,出现了幻象?他甩甩头,将那虚影赶走。 “此生一愿,盼望来世能够实现!” “何必等来世?今生愿,今生了。” “公子……不要!不要因为我……” “话多!我不许你再说话!”莫待拿起耳坠,硬生生摁进耳垂。血顺着长长的挂链流下,染红了茉莉花,滴落在顾长风胸口。他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刚刚归来的雪凌玥脸上停了停,笑了:“多年前,诸位就想一睹我的真面目。那我就如你们所愿!” 雪凌寒大惊失色,却只喃喃道:“不要!不要!” 莫待身形微动,数十根针从他身体弹出,射向四面八方。 众人慌忙避让,有人躲过了,就有人躲不过。一根针,一条命,无一落空。 再看莫待,已不是原来的男子模样,而是一个眼眸清澈如水灵动如星,容貌清逸出尘秀雅绝俗,长发如墨,高挑瘦削,非常年轻的女子!她嘴角噙笑,不怒自威的眉宇间流露着难以描述的轻蔑、不屑与冷傲,像睥睨天下的王者,四海之内,唯我独尊!目光流转,她用清亮得令人沉醉的声音道:“瞧你们这副德行,天天嚷嚷着要看我。真给你们看了,又一副见鬼的表情。本人慕语迟,原是凤舞山庄庄主慕连城的义女,别号十三公子。从这一刻起,莫待这个名字我弃用了。以后,还请诸位以十三公子称呼我。” 十三公子竟是个女儿身?众人的震惊不啻于听说方清歌自毁仙身自愿放弃仙后之位,甘为平民百姓!唯有方星翊,似乎并不意外。他见眉眼冷肃的谢轻云只有在看向慕语迟时才会柔和了颜色,心中好生感触,不禁低眉凝视着清霜,不着痕迹地安抚着它的躁动与愤怒。 雪凌玥已知悉事情的经过,不禁又气又恼,又急又怕:气雪千色不知轻重,恼雪凌寒优柔寡断,急自己无万全之策,怕慕语迟大开杀戒。看看浑身染血的顾长风,再看看笑语嫣然的慕语迟,他连着打了两个寒颤。他知道,他正遭遇自己成神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稍有差池,这些仙门新秀、未来的精英、顶梁柱,或都将有来无回,葬身此间。 第十卷:揽月248 此时任天放已缓过气来,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剑和木兰策交给关木通。他远远地看着慕语迟,看着她脱去外衣,换上大红的衣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躺在冰棺中的姐姐,竟生出了一点同情。 如云似锦的嫁衣美若烟霞,将慕语迟装扮得异常美丽。她整理好衣襟,系好腰带,笑意盈盈:“这是你亲手替我缝制的。我懒,嫌麻烦,总是推三阻四地不愿试,想着等到出嫁的时候直接穿就行了。你瞧,多合身!你给我缝的衣裳从来就没改动过。” “合身就好!”顾长风开心得像就要入洞房的新郎。“合身就好!” “还没完呢!”慕语迟以寒霜为镜,蘸了顾长风心口的血,将苍白的双唇和额间的飞花令仔细涂抹成红色。“记得小时候,你和九哥常说我眉长入鬓,不描而翠,我就不画眉了。” “嗯,不画也是最美的!”顾长风本想笑着告别,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太多的不舍与不忍随着泪水翻涌。他艰难地抬起手,缓缓伸向慕语迟的脸。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每一幕里都有慕语迟的泪和笑。终究,没能陪你走到最后!终究,还是丢下你一个人!终究,你的身后空无一人!“公子,我找遍凤梧城,也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酿酒师……梨花醉怕是要失传了!” “失传就失传吧!没了一起喝酒的人,要酒有何用?” “公子……紫萝烟不败,紫藤花还会再开……我……” “你还要叫我公子?” “我……我可以么?” “当然!舍你其谁!” “晚……”一个字刚出口,顾长风的手颓然坠落。到最后,他也没能触碰到慕语迟,没能面对面真真切切地唤她一次。 慕语迟盯着顾长风眼角那滴久久不肯落下的眼泪,半晌后方轻轻一声叹:“骗子!说好了要为我酿梨花醉,说好了要送我出阁,说好了要陪我到老,扶着我去看夕阳晚景的……骗子,骗子,都是骗子……骗我开心,又惹我伤心。顾长风,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 鸟叫声再起。如流星划过天际,一道白影扑向雪千色尚未入鞘的剑,她本能地闪躲,却还是迟了半拍。白影坠地,是一只鸟。“流星!你……你这是干嘛?” 流星的脖子被割了一个大口子,已命悬一线。它挣扎着,朝着豆蔻的方向哀鸣。 慕语迟呵呵笑了:“原来,鸟比人有情。”她凌空一招手,流星就到了她掌中。“流星啊,你让长风和豆蔻走慢点,咱们忘川河畔见。”她将流星放到豆蔻身边,笑着亲了亲它的喙,“打这一刻起,你就是我慕语迟的家人了。来世,我们再续今生缘。” 流星弱弱地应了一声,张开翅膀遮住豆蔻胸口的血窟窿,含泪死去。 雪千色又恨又心疼,骂道:“养不熟的畜生!怎么不早点死!” 众人还没来得及感慨豆蔻和流星的忠诚与痴情,半空中突然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水声响起的地方,出现了一幅幅看得见摸不着,风吹不动,掌风拍不散的精美画卷。画卷上有男有女,有山有水,有花有雪,还有年轻时候的慕连城和林漫。不难看出,一幅画卷就是一抹时光,一个故事,一段记忆。 慕语迟的目光跟着画卷游走,内心的悲伤越发深沉。如果没猜错,这些画卷是长风和我被离心诀封印的记忆。如今,慕连城死了,长风也死了,离心诀也就解开了。难怪长风那么喜欢茉莉花,难怪他时常会梦见素馨山,难怪他总说这世上最美的花是紫萝烟!因为,他是在素馨山捡到我的!那天,晚来大雪纷飞,紫萝烟开得正旺,裹在我身上的襁褓散发着茉莉香。长风,你珍惜与我的每一寸时光,却连一段关于我的完整记忆都没有!你多渴望能叫我晚晚啊!可你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含义!不是因为我开口说话晚才被叫晚晚,是因为我出生在那晚的最后一个时辰,是因为那一年春来晚。我十三公子的名头,也不单单因为我在慕家排行十三,还因为那年有十三个月……长风,知我如你,爱我如你,这遗恨我要怎么弥补! 回忆是把刀,越回忆,越心痛。慕语迟悲从中来,连着呕出两大口血。 江逾白叹道:慕连城啊慕连城,你身为人父,为何要如此残忍? 画卷倏地缩成两个光点,一个进入到顾长风的身体,一个归了慕语迟。 “呵,离心诀?”关木通道,“人间界还有人会这古怪玩意?” “别说话!你们快看顾长风!他就要魂飞魄散了!”有人叫道。 慕语迟低头一看,正如那人所言,顾长风的身体正在消失。“雪千色!你好歹毒!竟然在剑上施咒!” 雪千色冷笑道:“杀不就得杀彻底。不然,别人还会嘲笑我学艺不精!” “你!”慕语迟咽下口中血,裂眦嚼齿:“我要你偿命!” “别动手!我有办法。”雪凌玥快步走来,盘坐在顾长风对面。“没有聚魂令,我只能尽力一试,希望能留住他的一魂一魄,待日后再想办法恢复。” 聚魂令?小阎王的聚魂令?慕无双忙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张符咒来:“是不是这东西?” “是!你怎么会有?”顾不上细问,雪凌玥拔下慕语迟头上的锁魂簪,反手插进自己的胸膛,“有了它,顾长风就可以转世为人了。” “你……你要用结魄术?不行!”慕语迟忙伸手去抢聚魂令和锁魂簪。“我……我不要你死!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没想过要用你的命换长风的命!你还给我!” “已经没办法回头了!星翊,拉开她!”聚魂令化作一团绿色的火焰,在雪凌玥掌中熊熊燃烧,最后结成一颗红黑色的亮闪闪的小圆球。雪凌玥将它劈成两半,一半塞进顾长风嘴里,一半自己吞下,然后画了张符贴在顾长风胸前,念咒施法。 “大哥!”雪千色又吵又闹,哭得娇容无色。“大哥你快停下来!你为什么要为这种人去拼命?大哥……” “还闹!”方星翊捂住她的嘴,将她拎到雪凌寒身边:“不想死得太快,就安静待在这里!如果结魄术再出问题,别说是大哥,这里所有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你吓我?她有那本事么?”雪千色哭道,“她有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她没本事?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戴不上那枚指环么?不是因为血脉,而是他们灵力不够。古书有记载,巫族的圣戒可大可小,大可拴天,小可入眼。佩戴者的手指是胖是瘦,是弯是曲根本无关紧要。懂了?还有,不是她不想动手,是大哥为了救我们这些人的命,以命换命,以恩情逼得她不能动手。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喘气?”方星翊指着刚赶到的庄羽和展翼,又说,“大哥认为这里还会有一场恶战,他怕慕姑娘出事,特意招他俩来保护她。你现在明白了么?无论如何,大哥都不会让她死!” 雪千色愣了,忘记了哭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看重她?她不就是一介凡人么?” “凡人和神仙一样,分很多种。她这个凡人,你十个雪千色都比不过!”方星翊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雪凌寒,叹道,“错已犯下,多说无益。用你的一生来赎罪吧!希望慕姑娘还能原谅你。” 雪凌寒惨然一笑:“她不会,她不会原谅我了。我害怕她不原谅我,可我更怕她不原谅她自己。”他看着慕语迟的红衣,眼里泪花闪闪。“星翊,你信么,我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方星翊默立半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索性转回了雪凌玥身后。 术法已接近尾声,雪凌玥明显苍老了,脸上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这结魄术结出的灵珠必须要用活人的精气养四十九个时辰,然后再送到鬼门前交给小阎王,这样他转世后智力才不会有问题。只是,因为肉体和灵力双重受损,养灵人的寿命会缩短七到九年,而且这期间还有被亡魂夺舍的危险。” 慕语迟急忙道:“放到我身上吧!我不怕!” “你不行。必须是同性别,且年龄差距不能超过三岁才可以。找不到合适的养灵人就把灵珠放在锁灵囊里,按照养灵的方法养足四十九天。千万记住,这期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将前功尽弃!” “让我来!”谢轻云道,“我与长风年龄相当,我可以。” “不可以!”慕语迟道,“万一你被长风夺舍了怎么办?” 谢轻云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是我,还是他,有何分别?”说完便将左右掌心分别与顾长风和雪凌玥相对,承受着融入另一个魂魄时剜心的疼痛。慕语迟热泪长流,此刻她心乱如麻,一边盼着顾长风的魂魄安然无恙,一边祈祷谢轻云平安无事。 雪千色虽心疼谢轻云,却也不敢再搅闹,怕误伤了谢轻云,只得暂且将恨埋在心底。 半柱香后,雪凌玥收了手,长出了一口粗气。他喘得很厉害,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瘦骨嶙峋,只剩一张皮。而谢轻云的身体却比之前丰盈了一大圈,像是被注满了水。他抖如筛糠,五官因疼痛已变形挪位。“语……语迟,别担心!我会尽……尽力滋养长风的魂魄,宁死也不会让他受苦!” 慕语迟早已蓄满心田的泪水终于还是决堤了,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谢轻云,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确实希望长风能安然转世,可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若情况不妙,第一选择是保护自己,明白吗?” “我知道……你别哭啊!语迟,别哭!好么?”谢轻云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咬牙挤出一丝笑,含泪道,“我在暮云岭中许下的承诺还未兑现,我不会死的。” 慕语迟的泪更多了:“你说话可要算数!别跟长风一样,说走就走,丢一下我一个人……那样的话,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谢轻云笑得非常开心,随后开始运功调息。 雪凌玥叹道:“想我雪凌玥一生磊落,从未做过亏心事,唯独在管教自己妹妹这件事上很是亏心。长风的事,实非我所愿!” 慕语迟跪在他面前,颤声道:“师父……谢谢您!” 雪凌玥愣了愣,继而大笑:“你肯认我做师父了?” 慕语迟连磕三个响头,拜道:“师父在上,劣徒慕语迟听训!” “哈,我这一趟来得值啊!临死前还收了个得意门生!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要不是还要留着灵力干大事,恐怕雪凌玥早就带着慕语迟飞回仙界,去各大门派炫耀了。他环视众人,笑看展翼和庄羽,“别哭哭啼啼的,好好听我说话,也请在场的各位帮忙见证。” 众人停止了议论,静候下文。 “碧霄宫弟子听令:我,雪凌玥,以碧霄宫初代掌门人的身份,正式任命门下弟子慕语迟为第二任掌门人。即刻起,行掌门之职。碧霄宫大小事务,皆由其全权处理。尔等要用心辅佐,忠心护卫,切不可有二心!” 庄羽和展翼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弟子谨遵掌门令!” 像看见了瘟神挡道,慕语迟忙不迭后退:“不要!我不要当掌门!师父,我已决定不再过问三界的纷争,请您另择贤能!” “你见过掌门令刚发出又立马收回的?朝令夕改,我的威严呢?我头一回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你总得让我做成了才能死得瞑目。”雪凌玥想起自己老早就开始传授慕语迟追月剑法和飞花令的结印及解印法,不禁有点小得意。“此事已成定局,你就认了吧!” 慕语迟急了,顿足道:“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诓我!”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故意的,我不但诓你还逼你。你能怎么样?威震天下的十三公子总不能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吧?”雪凌玥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美滋滋地道,“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么?终于让我等到了!哈哈,小丫头,你也有拿我没奈何的时候啊!为师总算扳回一局。赚了,赚大发了!” 慕语迟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正经点!” 第十卷:揽月249 “我很正经啊!你去打听打听,有谁说过凌玥上神是个不正经的?”雪凌玥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态是惯有的平和安然。“我的三个儿女就托付给你了。等到了拜师学艺的年纪,你就收他们为徒吧!别说你没有收徒的打算,也别说什么担待不起的鬼话,这事我与你师娘早就定下了,只是没跟你提罢了。” “你不怕我把他们教坏了?我喝酒赌钱逛花楼,贪财好色暴脾气,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对喽,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就照你的样子教,最好再教出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见雪凌玥油盐不进,慕语迟牙一咬心一横,拜道:“多谢师父信任,语迟领命!” “这就对了嘛!”雪凌寒念着咒语,转瞬间,慕语迟额头的六棱雪花就变成了真正的血红色。同时,她的腰间多了一枚掌门令。“庄羽,展翼,还有你们,都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了吧?我把语迟交给你们了,她年龄最小肩上的担子最重,你们要齐心合力帮她,不要让旁人欺负她!” 众碧霄宫弟子齐声道:“师父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护好掌门!” 雪凌玥欣慰地点点头,望着已快到中天的月亮结出一道蝶形的印:“这是我最后一道掌门令了。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碧霄宫有新掌门人了!” 符印化出数十只蝴蝶,四散飞去。慕语迟想起摘星大会上的彩蝶,才知道一切都是雪凌玥在暗中安排。她又想起无数个月下练剑修灵的夜晚,想起雪凌玥不厌其烦的指点,想起他一次次为了自己顶撞方清歌,想起他千方百计的维护,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师父!”她轻声唤道,“语迟必定不会让碧霄宫败落!” “我会担心这个?我只担心你。”雪凌玥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姑娘,语重心长地道,“语迟,人这一生有欲哭无泪的绝望,也有生死难忘的悲伤。不管是人还是仙,总有这样那样的难如意,不圆满,意难平。我们没办法预知未来,也没办法对所有人负责,更没办法让每个人满意。我们能做的就是认认真真过好每一天,不负光阴,不负自己,问心无愧。师父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盼你爱重自己,别自苦,别放弃。好么?” “语迟明白。语迟会认真生活,努力向前,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那我就放心了。”雪凌玥深深地看了雪凌寒和雪千色一眼,含笑而逝。 碧霄宫的弟子及受过雪凌玥恩惠的人无不悲泣。那些与雪凌玥交道不深的,也都知道他是一位能征善战,正直坦荡,慈悲柔善,心怀苍生的神,也很为他的离世感到惋惜。 慕语迟磕完头,回头对方星翊道:“星翊上神,你曾答应过要帮我做一件事,可还算数?” “方家人说过的话,永远有效。”方星翊道,“姑娘有何吩咐,尽管说。” 慕语迟慢声道:“我要你代掌碧霄宫,直到我找到新掌门人为止。在此之前,碧霄宫现有的人员保持原状,没有我的同意不做任何调动。你做得到么?” 碧霄宫本是高不可攀的修仙之所,掌门人更是金尊玉贵,堪比人间界的君王。不过,这会众人心里都诡异地冒出一个相同的念头:一个死命给,一个拼命拒,还转手得这样快,就像扔掉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碧霄宫的掌门之位是不是有点不值钱?想归想,谁也没把这点心思带到脸上,依然是端着正经看热闹。 方星翊也没想到碧霄宫这么快就到了自己手上。他看了看慕语迟那张冷冰冰,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脸,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只得暂且应下:“我会尽我所能,让碧霄宫不落他人之后。” “那就好。两位师兄,以后遇上疑难事尽管向星翊上神请教,他自会安排一切。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带上碧霄宫的弟子护送师父回琅寰山吧。”慕语迟的声音沉静温和,却有着帝王般的威仪,听着叫人心生畏惧。 任天放道:“雪凌玥果真是个有决断的,竟然把碧霄宫给了一个凡人。方清歌又要睡不着了。” 关木通道:“可不是!不愧是本座敬重的男人!这格局,够大!” “废话放在以后再说。现在,能否请你的魔子魔孙让出条道来?” 任天放笑道:“十三公子有命,天放焉有不从之理?传本座的命令,山下的人撤出退思峰,回到集结地。没有本座和大护法的命令,不许妄动。违令者,杀!” 庄羽和展翼本还有话要说,见方星翊摇头示意,改口道:“遵命!”两人护好雪凌玥的遗体,和众人御剑离去。 慕语迟出手锁了江逾白的穴道,将他带到柳宸锋面前:“柳掌门,烦请你带着你的人和他离开。立刻,马上!” 柳宸锋略微迟疑,便听从了安排,招呼众人退下思峰。 关木通和任天放笑容满面,似乎巴不得所有人都走掉,只留慕语迟一人就好。 慕语迟扫视全场,问道:“还有人要走么?趁现在还有机会。” 没人走,没人不想亲眼见证即将出现的可能会影响三界秩序的大事件。他们很默契地朝后退去,把中间场地空了出来。 “谢了。”慕语迟一步步逼近雪千色,眼神是罕见的凌厉,“雪千色,从前我忍你,让你,捧着你,不是我怕你,是给你两个哥哥面子。如今,这面子是留不住了。说吧,想怎么死。” “你要杀我?别忘了你是我大哥的弟子、碧霄宫的掌门!” “那又怎样?我要杀你,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心虚,更不会因为我的身份手软。”慕语迟站定,缓缓道,“既然你说到了我师父,那我就看在他的面子上让你三招。三招过后,我要你偿命。” 雪凌寒道:“语迟……” 慕语迟冷眼斜视,一字一顿说道:“本掌门为亲人寻仇而来。仇人不死,决不罢休。不牵涉其中者,请自觉远离。刀剑无眼,难免误伤,别自讨苦吃。”她又盯着雪千色,满目嘲讽,“雪千色,你有胆杀人,没胆认罪?你闯了祸不是躲到母亲的裙底下,就是藏到哥哥和丈夫的身后。枉你活了一把年纪!脸呢?不要了?你不是时常标榜自己是纵横天下的女中豪杰么?怎么,现在豪不起来了?要当缩头乌龟了?” 谢轻云道:“语迟……” 慕语迟的目光更冷了:“谢轻云,你供养长风的魂魄,今生今世我都念你的好,可你别以为我会因此就原谅你的女人。一码归一码,恩和怨从来就不能两两相抵!识趣的就在一边待着,不然,我先送你去见谢家的老祖宗。” 雪千色怒不可遏,举剑就刺:“贱人!胆敢对我夫君无礼!”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脸上多了五条红色的指印。“你敢打我?” 慕语迟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滑步避开剑锋:“第一招。” 方星翊见雪凌寒想插手,忙一把拉住:“千色无端杀了顾长风,慕姑娘怎么对她都是应该的。慕姑娘嘴狠心软,她只是想给千色一个教训,不会真下手。可一旦你掺和进去了,性质就不一样了。你成了理亏还护短的家长,这将激起慕姑娘更大的怒气,会让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你不了解语迟,她是一个将恩怨算计得特别清楚的人!她会以江海报滴水之恩,同样也会对伤害她的人不留一丝余地!” “你对她的伤害还不够么?她伤你了?” “她没伤我,不代表就不会伤害千色。” “她没伤你,就说明她还顾念你们的情分。既然还顾念情分,她也就不会杀千色,最多让她长长记性。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方星翊真想敲开雪凌寒的脑袋,看看他的脑仁是不是都被蛊虫蛀了。“你信我,别妄动!”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可知道顾长风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就是把我和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加起来,也抵不过顾长风万一!顾长风是她的天与地,是她的全世界!她会为了顾长风逆天行事,甚至不惜与诸神为敌!” “逆天行事?”方星翊心头一震,“你见过她为顾长风杀人?” “见过,只是她不知道我见过。”想起当日的场景,雪凌寒仿佛置身寒潭中,“你绝对不想看见那样的她,比那索命的罗刹还要狠辣无情!” “那你也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她不会伤我。” “她现在只想着怎么为顾长风报仇,没可能听得进去你的劝。你别忘了,她可是十三公子,素来只有别人听她的,她不会听别人的。” 方星翊皱眉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她?是,她是十三公子没错,可这不代表她不近人情不通事理。慕姑娘本性善良,又对你情根深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怀疑她,背弃她,你都应该信她,爱他,守护她。” “是我不想爱她不想守护她么?是她不给我机会!再说了,她可曾为我想过?没有!大事上从来就没有!母后有句话说得很对,她这样的身份,发号施令惯了,早已不懂得如何放下身段倾听别人的诉求。” “你这话说得也不嫌亏心!你可知……”方星翊不愿再争论,生生咽下了后面那句“你可知她为了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看着雪凌寒,暗自感慨: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不让我上琅寰山学艺了!姑姑给人洗脑的本事当真天下无敌!凌寒此生唯一的叛逆,大概就是十几年前拒婚火神门的那一次了。此后,他便被姑姑牢牢掌控在手中。 “想说什么就说,最烦别人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方星翊环顾四周,警惕地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关木通和任天放是不是太安分了?安分得令我毛骨悚然。” “是不太对劲。他们好像在等什么。” “何止是他们不对劲,我也很不对劲。”谢轻云揪着眉,使劲捶着胸口,“我……喘不过气,头也痛得很,身体像要炸开了!” “糟了,是灵珠想要夺舍!”方星翊忙扶他到没人的地方坐好。“你静心凝神,排除杂念,以修灵的方式寻求心灵的平和。我再输些灵力给你,助你养元。” 谢轻云依言而行,渐入无人之境。 秋风乍起,落叶翻飞。鹰愁涧中浓雾弥漫,退思峰上寒气袭人。 慕语迟轻松躲开般若剑,落脚在高处的树枝上:“三招已过,轮到我了。”她翻手亮出一把长剑,横眉冷对雪千色。“猫捉老鼠的游戏本公子就不玩了,免得你把我师父的脸也丢光了。我只出一招,在我的剑割破你的喉咙前,你若肯跪下向长风磕头认罪,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否则,就找雪重楼喝茶去吧!” “贱人!还敢提我三叔!”雪千色杏眼圆睁,已怒火焚身。般若剑变成了白色,那是她将灵力用到极致的反应。“一决生死吧!” “一决生死?就凭你?也配!”慕语迟俯冲直下,冷眉厉目,犹如索命的罗刹。 雪千色感到一股强大得令她窒息的灵力正翻涌过来。她听见了金戈铁马踏冰河的雷霆之声,听见了冲锋陷阵时的人喊马嘶,听见了家破人亡的凄惨哭叫,还有濒临死亡时的绝望呻吟……无数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嘈杂鼓噪的听觉风暴,震碎了她的耳膜。(此处和谐120字)她看见自己七窍流血,面色酱紫,已没了花容月貌的好颜色。头哭喊着向手求救,马蹄踏过,一个尖嘴猴腮,面目淫邪,丑得连影子都能让人狂吐三天三夜的男人拎起她残缺的身子,使劲吸溜鼻涕,流着涎水嚯嚯笑道:“香!今儿晚上有暖被窝的了!” 恐惧塞满了雪千色的胸膛,她发出骇人的尖叫:“二哥,救我!快救我!” “千色!”雪凌寒应声而动,青鸾剑跟着出鞘。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怜的雪千色,五官扭曲,身体抽搐,双眼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仿佛看见了地狱恶鬼。“别杀她!” 第十卷:揽月250 “后悔什么呢?后悔自己年少无知,错信人言?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明?后悔自己一错再错,不肯回头?还是后悔那些与你一起共度的风雨岁月?不必了。错与对,都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兑现对长风的诺言。”慕语迟的眼中燃起了混杂着痛苦和悔恨的火焰,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烧成了灰烬。她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到底,是我错了!” “对不起!我不……” “一句无关痛痒的道歉就想求得原谅?太卑鄙了!你可知道,你的抱歉只会让我心中的悲伤更加无处安放!所以,我不允许你向我道歉,更不会接受你的道歉!”慕语迟抓住雪凌寒的手,将青鸾剑使劲捅进身体,只剩小半剑柄在体外。她盯着雪凌寒的眼睛,看自己的脸被他的泪水淹没,又滚出眼眶消失不见,“对付我这样恶毒的女人,必须得杀彻底才能救你亲爱的妹妹。是不是啊凌寒上神?” “我没想伤害你!我没有!”雪凌寒的衣服喷溅上了一大片血,像忘川河畔绚烂盛开的彼岸花。对着慕语迟失血的脸,看血流过她的腰间染红了流光,他恨不得将自己杀了,也将躲在他身后的雪千色杀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和顾长风!从未!” “不想伤害也伤害了!要不,你让时光倒流?” 雪凌寒化出内丹,想堵住那个刺眼的血窟窿:“语迟……” “记住,这是你今生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慕语迟一掌拍在雪凌寒的肩上,直将他拍得气血翻腾,滚出老远。她拔出青鸾剑,扔到他身旁,嘴角勾出一抹虚无的轻笑,“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掌。很公平!”不知道是她的红衣映红了天上的月亮,还是天上落下的月光染红了衣裳,她已融入一片血红之中,像殉葬的新娘,虽耀眼夺目却已没了生命的活力。 月亮红了眼,悄悄躲进云层,不忍说,不忍看。 夜月灿提剑朝雪凌寒刺去,骂道:“是我瞎了眼!还以为你温润宽厚,忠贞长情,是她的良人佳偶。谁知竟这般狠心薄情!” “退下!”慕语迟弹开夜月灿的剑,将他送至方星翊身边,反手扣住雪千色的手腕,咯咯笑道:“瞧你多幸福啊,有个这么疼你的哥哥。奈何……” 雪千色已从恐惧中挣脱出来,瞪着眼道:“奈何你是孤家寡人,没人要!” 慕语迟按住脉搏的指头微微动了动,本已高高举起的手掌缓缓落下。她冰冷的目光停留在雪千色的肚腹上,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化出一张黑色的符,蘸了心头血烧成灰迫雪千色吃下,凑到她耳边低语一阵后又提高声音道:“雪千色,我愿神明有灵,许你千秋万载地活着,活在苦痛与恐惧中,一直活到地老天荒,万物覆灭!记牢我说的话,你可以走了。” “你不杀我了?你有这么好心?”一股莫名的焦躁漫过雪千色的脑海,让她生出丝丝惶恐与不安。心神恍惚间,她看见方清歌手握利刃,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母后?你怎么了?”她正欲呼救,方清歌的影像消失不见,眼前还是只有慕语迟冷冰冰怨毒的脸。她打了个哆嗦,努力回想刚刚听到的话语,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只有叽叽嘈嘈的杂音山呼海啸般涌进她的脑子,吵得她心烦意乱。慕语迟的手从耳边拂过,杂音消失,她又耳聪目明了。 “我年少时遇难,雪凌寒曾救我一命。今日他求我不杀你,那我便饶你不死,这救命之恩也就一笔勾销了。不必担心我反悔,十三公子言而有信。”慕语迟厌恶地丢开雪千色的手,撑着身体向顾长风走去。一阵翻江倒海的酸苦涌上心头,她一张嘴,吐出一团蓝盈盈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 “千丝蛊?”方星翊惊讶极了。“这是最极品的千丝蛊!” 慕语迟想起一些事,总算解了心头疑惑。众人正惊叹之际,雪凌寒也吐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出来。慕语迟仰天大笑,眼底翻滚着深沉的悲凉:“原来,我心喜的心有灵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罢了!可笑,可笑!” 方星翊忙道:“慕姑娘,快把它吃下去!这千丝蛊至少被喂养了万年以上的灵力,对你的伤非常有帮助。” “是么?”慕语迟又是一阵大笑,手上稍微用力,千丝蛊就被捏成了碎末。“这种骗人的东西,要来何用?” 灵光四溢,如杨花飘坠,白云飞散。嘤嘤的哭泣声中,灵光结成三朵盛开的心莲,悠悠飘过众人眼前,那上面记载着慕语迟最真实的心愿:一愿三界无战事,百姓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人安居乐业;二愿与顾长风作伴红尘,永不分离;三愿亲朋好友得偿所愿,天下有情人无离散,梅染早回神界。 任天放顿足道:“浪费!浪费!真是白白浪费了你的好修为和好智慧!如果是我,不搅他个天翻地覆怎能甘心!” 有那江湖人士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如此人物竟一点野心也没有。所期许的不过是天下太平,人间有爱,好人一生平安!方清歌之流该惭愧!” 议论未平,又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从慕语迟胸前的伤口里爬了出来,晶莹剔透的躯体上没沾一点血。它径直飞到雪凌寒面前,用一双哀伤的眼看了他片晌,流下两滴泪后落地成灰。一股心醉神迷的香气开来,久久不散。 任天放吃了一惊:“寤寐?”大约是怕认错了,他接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吃惊之余更显震惊,“这蛊虫至少在你身上待了二十年之久。在这二十年间,你每心动一次,便要遭受一次万虫噬心之痛,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你竟硬生生熬了这么多年?” 有那对蛊虫研究比较深的,无不感叹:“这寤寐发作时的痛苦,岂止是万虫噬心那么简单,怕是十八层地狱的苦也不过如此!” 往事如烟云过眼,抓不住也留不住,却将雪凌寒的心一点点凌迟。原来,情人眼里最是稀松平常的一抹微笑,慕语迟也需要付出血的代价,她在拿命回应他!可他,却伤她至此! 慕语迟看也不看那些灰,就好像那是跟她完全没关系的东西。从小,她便被喂食各种蛊虫和毒药,寤寐的痛对她而言,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般可怕。与雪凌寒的这段感情,她慕语迟要得起,就痛得起!她将心莲和那只千丝蛊揉成灵力球,弹进雪凌寒体内,用足以穿透山林的清越嗓音朗声道:“雪凌寒,你我终于两清了!从今往后,我慕语迟知山川河流,知春花秋叶,知日月星辰,知悲欢离合,知天地万物,唯独不知这世间——有你!” 如同万箭穿心,五雷轰顶,雪凌寒听见了心被碾碎成尘的声音。此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看见慕语迟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被青鸾剑刺穿的人,若无神佑很难活命。他想哭,哭不出来;他想喊,张不开嘴;他想死,却想不出该如何死才能赎罪。从前,思念慕语迟的时候,他总会畅想两人的未来。他想过很多种结局,完美的,不完美的,唯独没想到还有眼下这一种。若有办法保她平安无恙,他愿用全天下人的性命去换,包括他自己! 流光闪闪烁烁,逐渐变得通体透明,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原样。众人的目光被它吸引,不知道它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亦或是惊吓。 慕语迟喝光壶中的酒,指着自己那一大滩血道:“两位圣人,你们不是拼上性命也要弄到那玩意么?还热乎着呢,不用可就浪费了。如果不够,我可以再给你。” “姑娘大方。天放剑上的血确实不够,老夫也正有此意。”木兰策浸了血,又被泼洒了混有梨花榆火的洗心池水,渐渐地由红变白。关木通拍掌笑道:“成了!成了!” 慕语迟将酒壶放在身旁,对方星翊道:“替我还给轻云。长风和城主夫妇就拜托给你和夜月了。此番恩情,语迟来生再报。” “慕姑娘……”方星翊握着清霜剑的手紧了紧,“让我为你疗伤,好不好?” “记得那日前往骷髅山,你问我是不是活腻了才会那样,当时我没有答案。我现在回答你:是的,我腻了。”慕语迟靠在顾长风肩上,望着红得透亮的月亮慢声道,“长风在我伤与痛的裂痕处撒下阳光,让我看到了希望,也让我有了一生追逐的梦想。如今,希望和梦想都已破灭,我困在这人间地狱出不去了。与其每时每刻在黑暗中煎熬,不如一同归去,倒也幸福。你不必担心,我的生命力顽强如野草,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这出戏唱到现在,我要看完了再走。”她合上眼,不愿再说话。 方星翊垂首无语,无助又慌乱。心中那头兽正左奔右突,想要冲破重重禁锢欣赏外面的风景。目光向上,慕语迟胸前的伤激得他血液沸腾,他有将雪凌寒兄妹碎尸万段的冲动,奈何没有立场。深呼吸压下那股嗜血的狂躁,他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好脾气的神。 血红色的圆月静静地悬挂在天上,仿佛一盏着了火的大红灯笼,衬得浮在它周围那羽毛般的云片也像要燃烧似的。月光洒满大地,让原本亮堂的退思峰没那么亮堂了,犹如罩了一层陈旧不堪的血蒙蒙的纱,处处透着幽暗和阴森。平坦光滑的石头地面被露水打湿,颜色比白天深重了许多,被满天月光漫过,就好像喜丧的门堂前湿漉漉的青石板,守灵人总能在上面看见魑魅魍魉的狰狞面孔和亡人渐行渐远的凄凉背影。露气在草叶上汇聚成珠,那是未亡人的眼泪,没有温度地吞没着往昔,悄无声息地破碎,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月亮看见了那些眼泪,它沉默以对,却在梦里长吁短叹。 风吹过,吹得沐浴在月光中的木兰策簌簌作响,吹得空气中多出了阵阵甜蜜的花香。待风停香消,木兰策飘在空中,渐渐显出仙气飘飘的字迹来。 “木兰策显字了!” “慕语迟果然是圣血!” “不但是圣血,还是圣女!” “有兵法,有仙法,还有剑法!” “传说是真的!木兰策果然是宝贝!” 众人叫着嚷着,兴奋地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此时他们已完全忘记了江湖道义,顾不上兄弟情义,更不在乎个人形象,一个个铆足了劲去争,去夺,去抢,好像木兰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再生爹娘,万不可让别人抢去帮忙孝敬。 等看完显示的全部内容后,众人都傻眼了,个个呆若木鸡,已原地死去。只见在记载仙法的一页写着:心宽,戒欲,知足,自在,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谓之仙;兵法的一页只有十个字:无章法可循,应因势利导。“这……这是什么?”一个抖得变调的声音让众人神志归魂。 “啊……!”有人疯了一样胡乱挥着双手,大约想将木兰策撕烂揉碎,再一脚踩入无间地狱。“这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假的!”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水月砚好不容易到手了,根本没派上用场;千辛万苦寻找的木兰策,不过就是几句闲散话;想毒死仇敌的梨花榆火,转眼又被当做筹码双手送到仇敌面前。写这木兰策的人真他娘是个天才!天才啊!”任天放纵声大笑,笑众人丑态百出,也笑自己的执迷不悟。“还好还好,如他所料,不是血月引来了圣女,而是圣女的血染红了月亮。这世间不祥的从来就不是月亮,是无情的人,贪婪的心。师父,血月终于被我们等到了!感谢方清歌,感谢她生了个好儿子!若不是他,恐怕还得费一番周折。” “你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在等血月?”方星翊略加思索后又道,“准确地说,你们知道如何让血月出现?” 关木通笑道:“不然呢?对鹰愁涧的攻击都是假象,那是为了掩饰我们真正的目的:利用慕连城夫妇和慕无双引来圣血,然后借助江逾白确认她的身份,再制造混乱,找机会杀她取血,待血月出现后找出断魂剑的下落。” “有血月又如何?攻不下鹰愁涧,找不到断魂剑,就救不了帝柔。” “鹰愁涧不必攻,因为我们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那里。至于断魂剑……瞧,它不就在那儿么?”任天放指着木兰策道,“那么大的字可别说你没看见。” 方星翊这才注意到,在木兰策的最后一页,画着一只名为断魂剑的酒葫芦,细看竟是流光!断魂剑的使用方法就写在酒壶塞子上,字迹小得让人怀疑写字的人是存心刁难。他心里一动,扭头看去:流光已化作一柄尚未开锋的碧色长剑,插在离慕语迟一步开外的地方。那酒壶塞子没沾血,还是原样。他刚伸出手,一道人影从树后闪出,取了剑弹身退到远处。与此同时,任天放和未央夫人飞身而起,为争夺木兰策大打出手。 第十卷:揽月251 慕语迟听到动静后睁开了眼。她盯着断魂剑,眼里闪过异样的光。 “孟星魂!你敢半道截胡!”关木通喝道,“速速把断魂剑还来!” 孟星魂把玩着断魂剑,笑道:“我在这里蹲了大半夜,腿都麻了,没点收获哪对得起自己。剑我先收着,等未央拿了剑谱咱们再一起研究吧!” 任天放阴恻恻一笑,加紧了攻势,逼得未央夫人不得不全力防守。他暗中捏个诀,弹出一团火焰,顷刻间便将木兰策烧去了一大半。众人叫着骂着,也只能干着急。 “星魂!”未央夫人叫道,“木兰策没了!” 孟星魂变了脸:“任天放,你这个死疯子!” 任天放像是得了表扬般开心:“呀,你才知道我疯啊!真是对不起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他避开未央夫人的掌力,施施然站到关木通身边。“木兰策已经烧没了。没有剑法只有剑,你救得了那老狐狸么?” “没有剑只有剑法,你也救不了那老毒物。不如各让一步?” “我会剑法,你把剑给我,我帮你救人。如此,两全其美。” “叫我相信你?哈,还不如相信男人会生孩子。”孟星魂道。 “你有得选么?熟练剑法需要时日,错过了血月夜,也许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任天放指着旗杆顶端的血月,面上全是算计别人成功后的得色,“时辰到了。” 孟星魂思量再三,把断魂剑抛给了任天放:“你若敢骗我,今生我与你势不两立!” 任天放抬脚踹断旗杆,笑道:“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小心我手抖伤了令狐云骁的狐狸尾巴。”他一边念咒一边将慕语迟的血涂抹在剑上,跟着便舞了起来。他的剑招非常娴熟,想来已练习过千百遍。随着他动作变快,断魂剑的光芒也越来越盛,从最初的黯淡无光到光泽明亮,再到炫目得不敢直视。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空中传来了摧肝裂胆的咆哮声。任天放一声怒吼,将断魂剑插入旗杆的断口处。他紧握剑柄,把一小段蛇皮搓成粉末,洒在剑锋的鲜血上:“闪耀吧!被囚的圣光!” 惊雷声起,退思峰被生生劈开,一分为二,露出一道窄小的、黑黝黝的、鬼气森森的万丈深渊。深渊两边的山壁长满了粗壮的黑青色荆棘,犬牙交错的倒刺坚硬如铁,将两壁之间的空隙塞得满满的,连阳光也挤不进去。毒蛇和毒虫在荆棘丛中游移,时而又躲在暗处窥伺,等待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将自己献祭为一顿丰美的盛宴。一种只长茎不长叶子不开花的藤蔓缠绕在荆棘上,绿色的表皮渗透出粉红色的黏液,沾肉必烂,却是这里原住民的美味佳肴。 任天放一跃而下,没有丝毫犹豫。断魂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待任天放通过后,藤蔓和荆棘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疯长,顷刻间便恢复了原样。毒物也潮水似的从石壁里涌出来,密密麻麻的只多不少。一条长着豹纹的方脑袋蛇吐着三个叉的信子倒吊在藤蔓上,用它那双又大又圆透着红光的眼睛看着天空,似乎在欣赏那轮久违的圆月。 众人紧张地盯着黑洞,生怕突然冒出个怪物来。此时,他们已然忘了来这里的初衷,只想看看帝柔与令狐云骁到底能不能脱困。 轰隆几声闷响,鹰愁涧的石柱断了一根,碎成了一堆石块。没过多久,一股腥风卷着任天放冲上了高空。他浑身血淋淋的,怀里抱着一团软塌塌的东西,上面盖着一块华美的绢布。 众人高声欢呼,不知是欢呼帝柔得救,还是欢呼自己见证了奇迹。 “我师父呢?”孟星魂见退思峰正慢慢合拢,急道。 “自己的师父自己救,瞪我干什么?”任天放掏出半本破破烂烂的剑谱,和断魂剑一起扔给孟星魂,笑道:“按照约定,我们共享这两样东西,我没有失信。你加油,我带我师父先撤了。”说完,化作一道光飞速离去。 未央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抬腿就追:“我杀了你这言而无信的臭王八羔子!” 关木通忙将她拦下:“血月千载难遇,你要把时间耗在和我们的争斗上么?” “自然不能。”不知何时,慕语迟已到了孟星魂面前。她看着断魂剑,一脸鄙视:“不就是要让这块破铁动起来么?又不是要用断魂九式,瞧把你俩给为难的,老狐狸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她咳出几大口血,边喘边咳:“把……把剑给我。” “你要干嘛?”孟星魂警惕地看着慕语迟,却并没有躲开她的手。 “废话真多。难不成你还怕我一个垂死之人带走这身外之物?有点出息吧!”慕语迟不由分说拿过剑,拖着朝旗杆走去。“从前,我跟谢三公子说,这天底下的剑法大多数我看一遍就会,他不信。我总得让他相信了,才能死得安心。不然,他以后跟别人说我吹牛,怕是我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找他打架。那可就太吓人了!” 巧不巧的,谢轻云刚好苏醒过来。他看着慕语迟摇摇晃晃的背影,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慕语迟喘着气,凝神片刻便动手了。她的招式比任天放更为轻车熟路,简直就像是从小练到大。待最后一式结束,电闪雷鸣,风云汇聚。她从怀里拿出一撮白毛,捻碎后洒下,笑看孟星魂:“从前我说这是狐狸毛,也没人信。” 是师父的头发?孟星魂吃惊又不解,心中升起了希望,既兴奋又紧张,手掌心全是汗水。 “住手!”急急赶来的方清歌隔着八丈远就忙不迭出言制止。“慕语迟,你身为碧霄宫的掌门人,怎么可以救令狐云骁那魔头?”她挥挥手,紧随其后的仙界大军迅速将退思峰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慕语迟懒声道:“一个已经出来了,剩下一个该多寂寞。不如,都出来晒晒太阳,松松筋骨,看看三界如今的模样,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本宫绝不许你如此行事!” “你不许?”慕语迟嗤笑道,“我十三公子做事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许?” “你胆敢行此狂悖之事,碧霄宫的掌门人就做不得了!” “狂悖又如何?我没资格狂悖么?”慕语迟一脸桀骜,“告诉你,掌门人我要当,人我也要放。想阻止我?可以。那就跟着来吧,跟着我一起坠入深渊!”说完纵身跳下,不见了踪影。 “休想得逞!”方清歌飞快地结印,加快了退思峰合拢的速度。“星翊,通知鹰愁涧的守卫,开启紧急装置,关门!” “姑姑,强行关门,后果难料!” “顾不了那么多了。执行命令!” “方清歌,你搞清楚,这里是退思峰,不是琅寰山。信不信本夫人让你有来无回?”未央夫人扭动着腰肢,喝道:“动动你的脑子吧!就算拼上整个妖界我们也不会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幺蛾子。到时候你我斗得两败俱伤,得利的可是那个老毒物。你确定要这么做?” 孟星魂道:“慕姑娘此举是在帮仙界,你别不识好人心。若只有你和帝柔斗,你猜谁的赢面大?有我师父在,帝柔做事总会收敛三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三足鼎立才能形成稳固之势。不是么?” “三足鼎立确实稳定,就是不如一家独大霸气。难得今晚人齐,不如咱练练手,看看谁的分量重?上!”方清歌一声令下,几方人马开启了乱斗模式。孟星魂对上了方星翊,关木通接了未央夫人的招,魔族一护法与夜月灿交上了手,一众江湖人士挥剑除魔,雪千色和谢轻云则是自由搏杀……而方清歌还是忙着结她的印,想把退思峰提前合上。 月光照着被斩断的荆棘,却照不到渊底的慕语迟。此时,她已穿过黑暗中一条条机关密布的长廊,来到一处光线充沛的露天囚室。这里有两个硕大无比的笼子,被铁索牢牢地栓在石柱上。其中一个已柱毁笼空,另一个里面关着一只九尾灵狐,似乎睡得正香。 “老头!”慕语迟拍着栏杆,嗓音已变回了十三公子。“别睡了,醒醒!” 九尾狐充耳不闻,依然一动不动地蜷着,一副天塌下来也跟它无关的样子。 “死老头!”慕语迟一把揪住狐狸尾巴,高声道:“是我,十三!” 九尾狐的耳朵动了动,噌地直起了身子:“十三?”他的眼睛瞎了,两只前爪已腐烂生蛆,两条后腿被齐根砸断,形容十分凄惨。“是小十三的气味,是小十三!” “瞧这惨样,是方清歌下的手没跑了。死老婆子!一天到晚不干人事!” “咱久别重逢,提那老毒妇干啥?”一条肥肥胖胖的蛆顺着九尾狐的鼻子爬到它的眼角处,又滚落在蛆堆上。它拱了几拱,拱进了一块烂肉里。“这么重的血腥气。你受伤了?谁这么大本事?该不会你又被逼得跳崖了?” “臭狐狸!你能盼我点好么?是别人的血。方清歌又跟你打听啥?四神器还是妖界的宝物?她不是已经死心了么,为啥又突然折磨你?”慕语迟清除掉九尾狐身上的腌臜秽物,双眼已快喷火了。“这笔账我迟早给你讨回来!” “你好好的,别因为我跟她较劲。” “快说!不说我揪光你的狐狸毛!” “我说我说……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探到我知道断魂剑和剑谱的下落,天天来逼我。剑谱我是知道,可断魂剑我确实不知道啊!”九尾狐甩了甩尾巴,得意极了,“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这可是我家小十三的绝招,哪能叫她学了去。” “绝招?屁的绝招!花里胡哨的,用起来费劲死了,还不如我自己的剑招顺手!不是我说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轻重缓急啊?是你的命重要,还是剑谱重要?”慕语迟黑着脸,喂九尾狐喝了些药水,又用洗心水反复冲洗他的双眼和伤口。“忍着点啊,可能有点疼。” “这是……洗心水?难怪这么舒服!多抹点,多抹点……啊,舒坦,真舒坦……话说小十三,这池水你是怎么得来的?” 慕语迟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闷声道:“是轻云用他一生的幸福帮我得来的。以后他要是落难了,你得帮他,不能敷衍了事。” “小十三喜欢他?那以后我拿他当半个儿子看,行不行?” 慕语迟拍了一下狐狸脑袋:“你哪知眼睛看见我喜欢他?” “如果不喜欢,这恩情你会自己还,不会跟我说得这么明白,还替他求庇护。”九尾狐的尾巴摇得更欢了,“这小子,也是个多情种!可惜了了,郎有心妾无意。” “你胡说什么!”慕语迟捏着狐狸下巴,直捏得九尾狐龇牙咧嘴,“他一片真心,你也敢笑话!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我没笑他,我是夸他,夸他有情有义!老毒物呢?” “跑了。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到他的逍遥窟了。别担心他作妖,他暂时没那本事。我打探过了,任天放和关木通根本不知道出笼前得先喝药,回到地面前要先解化生符。一旦老毒物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或阳光,哪怕只是一丁点,他体内的符就会立马融进他的血液,腐蚀他的经脉,他本事再大也得九到十年才能完全排出。你不用,最多一年便可清除残留,包括你的陈年旧伤,也都能很快恢复。” “化生符?呦呵,方清歌居然给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她还挺看重老狐狸的。”九尾狐摊着四肢,舒服得只想一直那么待下去,“他们不知道很正常,连我和老毒物都只知道化生符的厉害,而不知道它的解法,因为这玩意只存在于传说中,谁也没见过长啥样。当初方清歌趁我俩昏迷之际种符入体,也没说它就是化生符,只说如果我俩未经允许擅自离开这里就会死得很惨。老狐狸我相当好奇,这么隐秘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该好奇方清歌为什么会有化生符么?” “方清歌符咒术的修为算不上高,她的智商和心眼都用来争权夺利了。要老狐狸相信化生符是她炼的,还不如相信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出意外,那东西是别人给她的。这么稀有的符随手就给了她两张,这人可不简单啊!小十三得留心。” 第十卷:揽月252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找到断魂剑就能救你脱困,私下没少套梅先生的话。后来我不是成了碧霄宫的书童嘛!就那么巧,某天我在整理一堆被凌玥上神除名的旧书时,看到一本破破烂烂,很不起眼的册子。”慕语迟拿出范童赠送的竹腰牌,让老狐狸用爪子摸上面的刻痕,“册子的封面上画着两个小娃娃,和这个非常像。我觉得那图案眼熟,就随手翻了翻,结果吓了一跳。那册子上不但有化生符的炼制之法,还有解法。这还不算,四大神器合为一体的使用方法和封印之法,也都写得清清楚楚。” “有封印之法,而没有解封之法?” “是的。也没有记载神器的下落。”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咱也不惦记。那册子是个危险物件,你千万藏好了。” “藏?往哪儿藏?”慕语迟检查完九尾狐的最后一处外伤,脸色沉得吓人,“你藏在这里面都能被我撞见,就我这点微末道行,谁要是想找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我随手就把它搓成粉末,撒进粪坑了。” 九尾狐愣了一愣,继而捧腹大笑:“当机立断,不受其乱,不愧是我的小十三!老狐狸我没看走眼!” “你是在拍马屁还是在自夸?拍马屁就大可不必,本公子不爱这一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慕语迟斩断石柱,劈开笼子,把九尾狐带到笼外,解了它体内的冰符,然后将它和两个贴着字条的瓶子塞进一个粗布袋子:“一瓶洗心水,一瓶药水,一个洗一个吃,用法我都写下了。”她边说边咳,咳出来的全是血块。 “你真受伤了?哪个狗娘养的下的手?老狐狸扒了他的皮!”九尾狐气得一身白毛簌簌作响。要是他能视物,只凭眼中的杀气就能把人杀了。“有没有药啊?要不喝点狐狸血补补?” “你那狐狸血又腥又苦又酸还一股子尿骚味,喝一次就足够回味一生。本公子坚决不喝!” 九尾狐又往慕语迟面前凑了凑,歪着脖子道:“你刚才还说我呢,命最重要!赶快喝点!” “说不喝就不喝,劝也没用。”慕语迟笑道,“想心疼我待来日。现在开始你装死,我变声。对了,目前方清歌还不知道你修成了九尾,麻烦你老人家把多的那条尾巴收起来,省得她看了眼红,一刀给你剁了炖汤喝。”她施展凌波轻云步,踩着之前留下的标记,奔着出口就去了。 九尾狐道:“那她也不知道老毒物是九头身了?” “当然不知道了,任天放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既然早先你和老毒物达成了协议,谁也不透露这个消息给外面的人,那除了我和任天放就没人知道你俩的事了。放心吧,本公子现在不需要你的狐狸皮取暖,不会拿你的小秘密去换钱的。” 九尾狐心想:老子千辛万苦才修成了正果,老毒物还不让我昭告天下,得意得意。罢了罢了,打赌输了就得遵守约定,不说就不说。不就是藏个尾巴么?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那我能跟星魂说你是他的……” “找事是吧?你若跟他说七说八,不用方清歌动手,我先拔光你的狐狸毛。” 九尾狐缩了缩脖子,哼道:“真是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威胁我!我生气了!” “生气了?生气了好啊!生气了就没这么多话了,我耳根子也能清静一会。” “不跟别人说话我落得自在,不跟你说话就不好玩了。好了,我大人大量原谅你了,不生气了。那你什么时候来妖界看我?一有时间就来,好不好?我给你做好吃的。” 慕语迟叹了口气:“你先养好伤,等到时机合适了我自然会去寻你。听话!” 九尾狐眉开眼笑:“嗯嗯嗯,我听话,我听话!小十三说什么老狐狸都听!” 慕语迟摸了摸狐狸耳朵,眼神从喜到悲,又从悲到喜,最后变得很是无畏。 眼看地缝就要合上,方清歌得意不已。不料石柱的断裂声再次响起,将她的笑容砸得粉碎。呼吸间,慕语迟已回到地面,一手拖剑,一手拎着布袋,里面装着一只双目紧闭,气息奄奄,长着八条尾巴的狐狸。 哐啷两声,退思峰又合二为一,完全看不出被切开过。而剩下的那两根红黑色的柱子则在发出类似人的叹息声后无声无息地沉入黑水中,就像从未出现过。 孟星魂和未央夫人狂喜:“师父!” 方清歌怒道:“给本宫杀了这祸害!” 未央夫人道:“你敢动手试试!方清歌,我师父已脱困,识相的就赶紧滚!” 慕语迟将袋子扔给孟星魂,缓了缓道:“至少六年之内,帝柔不会兴风作浪,因为他要养伤。六年之后,他必定卷土重来,图霸天下。不管是仙界,妖界,还是人间界,都只有六年的时间用来备战。如果你们有信心现在灭了对方,剩下的兵力还够六年后再灭了帝柔,那就继续打下去。如果没这个本事,就各回各家,厉兵秣马,为六年后的大战做准备。” 九尾狐心想:小十三少说了三四年的时间,是防止事情有变吧?还是他考虑得周到,这件事确实应该抓紧。 孟星魂抱拳道:“慕姑娘……” “别套近乎,我跟你不熟。”血顺着慕语迟的嘴角流下,在她的衣服上浸出一片湿漉漉的红。她回到顾长风身边,将剑插在面前。“再待下去,老狐狸就要断气了。” 方清歌审时度势,命人停了手:“本宫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冒死救令狐云骁?你跟他很熟么?还是说你们之间有着本宫不知道的关系?” “如果我说,我喜欢这老狐狸,不希望他早死,你肯定不会相信。所以我只能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妖界欠我和碧霄宫一个天大的人情,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 方清歌满面讥讽:“屁股还没坐热,倒先摆起掌门人的谱了。你以为本宫会相信你的话?” “我需要你相信?”慕语迟无比厌烦地道,“别聒噪了,能让我安安静静的死么?” “今日大家都损兵折将,不宜继续下去,不如改日再练。”孟星魂纵身远去,只留未央夫人周旋。“半个时辰内,请诸位离开。否则,我将派兵围剿退思峰!” 方清歌道:“未央,你怎么不走?” “走,我这就走,不走留在这里发臭还是等你娶我回家?”未央夫人娇媚一笑,自言自语道,“娶妻娶贤,老祖宗的话诚不我欺。有的女人看着是朵美人花,实际上一呼一吸里都是毒。奉劝那些毒妇,别太黑心肝了。做个人吧!毕竟,还披着这张皮。” “你个老妖婆,你骂谁呢?”雪千色气得发抖。“你敢编排我?” “哟,本夫人见过讨喜的,见过讨好的,讨骂的这还是头一回见。老话怎么说来着?谁接茬,谁找骂。”未央夫人甩着裙带,甩给雪千色一个挑不出丁点毛病的和气眼神。“你这么大火气,是想连本夫人也杀了么?可本夫人没编排你呀!你不毒?你不黑心肝?还是说你披的不是人皮?呀,那可太不好意思了。本夫人眼拙得紧,错把你认成人了!”说完隐身到丛林,只留下一串令人销魂的笑声。 雪千色拔腿要追,方清歌一把将她拽到身边,回头问道:“关木通,你还在等什么?” “自然是等你在等的。”关木通指着没走的人,笑道:“瞧,一个个的心思都跟老夫一个样,想等慕姑娘死后把断魂剑据为己有。” “慕语迟是碧霄宫的掌门,她的东西就是仙界的东西。你别把手伸得太长!” “不愧是你!刚才老夫还纳闷呢,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承认慕姑娘的掌门之位。原来是为了她死后你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时间将断魂剑据为己有。如此算计,佩服!”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断魂剑乃天下至宝,本宫志在必得,你就别想了。” “锁魂簪和灵犀同样是至宝,你不要?” “这两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琅寰山的,当然要物归原主。”方清歌走到慕语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东西给本宫,你安心上路。” “我拒绝。”慕语迟冷冷地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都快死了,要剑何用?” “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就不给,跟我死不死没关系。”慕语迟多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倒在顾长风身上,勉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意识。 “不识抬举!你这个样子连本宫一掌都经不起,还硬撑!就算你经得起,顾长风和林漫也经得起么?”方清歌拿走断魂剑,吩咐道:“把慕连城夫妇和顾长风带回去,做成花肥埋在医仙衣冠冢前的花树下。”说完又冷眼瞧着谢轻云,“养不熟的狼崽子,回头再跟你算账!” “姑姑!”方星翊大惊失色,“之前我承诺过慕姑娘,要让慕连城夫妇和顾长风入土为安。还请姑姑成全!” “跟一个破坏规矩的人讲什么承诺!按照本宫说的做!” “姑姑,他们已亡去,对仙界构不成任何威胁,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且慕姑娘是碧霄宫的掌门人,她的亲眷也就是仙界的亲眷,没有被挫骨扬灰的道理!” “你敢忤逆本宫!信不信本宫一掌劈了你!” “姑姑可以劈了我。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许谁如此行事!”方星翊毫无惧色地道,“这是我对慕姑娘的承诺,我必须遵守!” 谢轻云紧握霜月,没有说话。 “凌寒,把他拉走!动手!” 雪凌寒没有动,也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慕语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木通笑道:“突然发现自己那仁慈宽厚的母后原来竟这般狠毒无情,是不是有点接受无能?知道她为什么不再装小绵羊了么?因为她已连任,地位稳固。既然她已开始卸妆,那老夫也该谢幕下场了。在下场之前,老夫送你一个消息:那晚去屠魔台救慕姑娘的那群人不是神隐族,是老夫的手下。领头的黑衣人正是老夫,慕姑娘的确是被陷害的。” 此言一出,包括方星翊在内,都着着实实意外了! 关木通不理会方清歌要吃人的眼神,继续自说自话:“我与你母后交换的条件是我帮她坐实慕姑娘与魔族有勾结,她告诉我断魂剑的下落,可后来老夫才发现被她骗了。你看,我这人见人骂的大魔头远不如救苦救难的神仙心眼多。还有,你母后虽不是蔷薇事件的始作俑者,但她并不清白无辜。若没有她暗中协助,雪重楼有本事把那么多人扔到天慕山,还成功地隐瞒了小阎王那么多年?稍微动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信。” 雪凌寒的脸比慕语迟的还惨白。悔恨如毒莽,龇着獠牙,吐着毒信,一边嘲笑他一边将他啃噬殆尽。他想起离开飞凤阁时慕语迟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以为她在示威,事实上,那是她在示弱——她在求他开口留下她!可是,他没有!现如今,他想跪在她面前,求她看他一眼,已是不能。 “关木通,你胆敢污蔑本宫!” “我说的都是事实,哪里来的污蔑?这就好比老夫不小心把一朵血色海棠花落在了某具尸体上,让小阎王得了消息,不能因此就说老夫是在栽赃陷害,因为那件事确实是雪重楼做的,根本谈不上污蔑。顶多是老夫保管不当,丢失了得之不易的宝贝。这么一想,你该对老夫报以同情,而不是诸多指责。” 方清歌气急:“竟然是你!你为何要那么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问的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当年你设计囚禁了我师父,魔族和仙界是有大仇的,此乃其一;老夫与雪重楼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自然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更有利于自身利益的选择,此乃其二;这些年,仙界发展迅猛,已形成一枝独秀的势头。我必须遏制这种势头,不让它对魔族形成更为严重的威胁,此乃其三;至于第四点嘛,那就更好理解了。仙魔两界迟早会有一场恶战,趁早剪除你的心腹总是有利无害。” “好你个关木通!本宫还真是小瞧你了!”方清歌环顾四周,恨声道,“这笔账本宫日后再跟你算。侍卫长,还不把顾长风带走!” 清霜出鞘,剑尖指地。方星翊冷声道:“想带走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混账东西!”方清歌双目精光暴涨,举掌平推,正中方星翊要害,“你当真以为本宫舍不得杀你!” 第十卷:揽月253 方星翊连着后退了几大步才站稳脚跟,喷出一大口浓稠的血来。 “让开!”方清歌喝道,“下一次本宫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别不知死活!” “不让!”清霜冒着淡蓝的冷气,已蓄势待发。“就是四神尊来了也不让!” 方清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最器重最疼爱,性子也最柔顺温和的孩子竟当着天下人的面这般顶撞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方星翊,脸色冷如冰霜,双目中透着宁死不屈的倔强。为了一句承诺,你竟对本宫刀剑相向,枉费本宫多年来对你的栽培和爱护!失望和伤心在心头翻滚,她硬了心肠,准备在花肥中再掺点神仙血。 一股凉风从四面八方漫卷过来,吹得众人脊背发凉。方星翊没有回头,紧盯着围过来的侍卫不敢有丝毫大意。一只冰凉的手伸过去,握住他握剑的手,将清霜插回鞘中。“慕姑娘?” 慕语迟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替他系好松散的抹额,如行尸般缓步走向方清歌,像护崽的母鸟一样张开双臂,回眸浅笑:“长风,怎么办,我还欠方星翊一件衣裳。”两行清泪缓缓滑过她的脸颊,她痴痴地盯着方星翊,喃喃道,“咱们回家去吧!娘酿的青梅瘦飘香了!” 方星翊被她的眼神和笑容震撼,内心蓦地翻卷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炽热情感。这情感来势凶猛,如惊涛骇浪令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使得他呼吸急促,头晕目眩,让他的心在欢喜震颤之余又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痛楚。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全新的体验,就好像他已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于是,在退思峰之巅,在血月之下,在这生死关头,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清楚地看见那被封印的情识撕下面纱露出了真容,清楚地听见了胸腔中那雷鸣般响亮的心跳。心中那头自懂事时就被囚禁的猛兽竟自己挣脱枷锁破牢而出,睁着血红的双眸,龇着刀锋似的尖牙冲着天上的月疯魔般地咆哮,庆祝它终获自由,却又在对上那道清瘦的背影时颔首低眉,温顺得像一只被豢养经年的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走下云端,成了她一个人的虔诚信徒。他握紧清霜剑,无比坦然地顺从了内心的改变,没有怀疑退缩,没有矛盾挣扎,更没有惊慌失措。有的,只是欢悦,只是温柔,只是想要一生一世相守的执念。唇畔有血流下,那是情识强行解封造成的内伤,也是他无声的誓言…… 这一刻,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清霜剑已悄无声息地化成蛇形。 凉风更盛,寒彻肺腑。突然间,狂风大作,吹得众人东倒西歪,站立不稳。风卷着落叶和砂砾,在天地间飞舞、回旋,打在身上生疼。风沙中,慕语迟的身体离了地面,向天空飘去。灵力从她的身体喷涌而出,像夏日正午的烈日,耀眼夺目。那亮光逐渐变红,化作一朵朵伞状的光罩悬浮在空中。若凝神细瞧,其中还夹杂着一朵小小的,近似透明的两生花。只是大难当前,谁有心思观察得那么细致。 方星翊心头大震:这么短的时间,竟修得如此深厚的灵力!太匪夷所思了!不对,这不是她的灵力!是谁?是谁给了她这份力量?目的何在? 慕语迟仰望夜空,撒娇似地道:“长风,这些人好讨厌!明明我们都不理江湖事了,他们还要算计我们,找我们的麻烦。都杀了吧?要不把他们的皮剥了卖钱?你不缺钱啊!那算了,就不剥皮了。挖了他们的心肝可好?心肝你也不想要?那……把他们撒了好不好?碾成粉末,撒了。这也不行啊?你不想脏了我的手?我知道啊!可是,为了一把破剑,他们逼死了月侍,害死了你,现在连我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毁掉。我讨厌他们!罢了,看在你替他们说情的份上,我就好人做到底。他们不是想要断魂剑,想要剑谱么?我给他们好了。让他们睁大狗眼看清楚,千万不要错过成为剑圣的千载良机……”明明是最平和不过的语气,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她一边飞速结印,一边咯咯笑道:“归位吧,断魂!”但听得龙吟声起,断魂剑挣脱方清歌的手,飞入她手中。随后光罩落下,暖如春阳,将方星翊、谢轻云、夜月灿和慕连城夫妇罩在其中,落在雪凌头顶的则是那朵两生花。 关木通想起歌谣中那句“断魂的钟声敲响,她在血海中涅盘为王”,又想起帝柔曾警告他和任天放的话,迅速翻身向最高的那棵树飞去,同时高喊道:“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慕语迟高举断魂剑,用力劈下:“启剑式,拂尘!” 暴涨的剑光冲淡了血月的阴暗,将退思峰照得宛如一颗夜明珠。众人乱作一团,却发现无处可藏。剑光过处,非死即伤。 方清歌和雪千色联手结出灵力球相抗,结果一个被剑光削掉了王冠,重伤了胳膊,另一个差点命丧当场。关木通抱着的树被拦腰斩断,忙跳上旁边的树重新藏起来。眨眼间,地上到处是冒着热气的尸体和残肢,地面被血染红,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关木通为那漂亮的剑招所迷,竟忘了还身处危险中。抬眼见谢轻云等人毫发无损,心中起了疑:想来早就有人知道她圣女的身份,传授了她巫族术法。不然这皓天三式中的天月,她不可能用得这么得心应手。就是不知,这个人是谁? 断魂剑又举了起来。谢轻云叫道:“语迟,语迟……你醒醒!” “慕姑娘,慕姑娘……”方星翊没能劈开天月,反被震得虎口发麻。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失态,这么撕心裂肺地喊一个人。他宁死也不愿看到慕语迟耗尽灵力,魂飞魄散!他想救她! 眼见着剑就要落下,一点白光飞出慕语迟的身体,在她体外停留片刻后重新钻进她的心口。伴随着一声在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呼唤,慕语迟的手不动了,灵力也停止了外泄。睁开眼,她看见林漫拿着花环,站在鲜花盛开的山头。“你是林漫?你是我娘亲?你是么?” “是,我是!”林漫向慕语迟招手:“过来。” “娘,你终于来看晚晚了!长风怎么没跟你一起?” “长风在家等你,他摘了新开的梨花,准备酿梨花醉。” “梨花醉啊,那是好酒!可惜了,长风酿的我不能喝。” “巫族的儿女不用守那些规矩。”林漫疼爱地抚摸着慕语迟的脸颊,眼里泪花闪烁。“我的晚晚长成大姑娘了!” 慕语迟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迟到多年的亲密接触,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既然要抛弃,又何必花那么大力气结皓天印?” “娘从未想过要抛弃你,伤害你!有些事,娘也是身不由己。”林漫把花环戴在慕语迟头上,拥她入怀。“娘封印了一魂一魄在你体内,就是担心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断魂剑的威力太大,控制不好会被剑灵反噬,导致你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娘现在助你灵力归元。” 慕语迟听话地呼吸吐纳,气血渐渐恢复正常。她没有追问林漫的身不由己,她不想让对方难堪或痛苦,亦不愿让自己为难或伤心。 “剑灵入鞘后,你切莫再用。” “入鞘?这断魂剑没有剑鞘。” “哪有没剑鞘的剑?这断魂剑的剑灵被困了千万年,早就不耐烦了。如今逮到机会跑出来了,自然不愿意再回去。它耍心眼让剑鞘避开了你的血,让你们误以为那只是个俗物。” “娘说的是那酒壶塞子?这家伙很聪明啊,连我都被骗了。”顿了顿,慕语迟又问,“都说使用断魂剑的人要有上神之力,我没有那么深厚的功力,为何也能用?” “当年,你姥姥见我不是个安分的,怕我有朝一日惹下祸端还没本事自保,便将她的灵力分给了我一半。你及笄的那天,我把它们作为及笄礼封印在了你的体内。你在极度愤恨的情况下冲破了我设下的禁制,释放了灵力。别说断魂剑,就是四神器合一,对现在的你而言也不过是个寻常物件。”林漫挥动衣袖,将塞子吹进慕语迟的血中,一柄碧色的剑鞘就现形了。见慕语迟呆愣着,知道她是不相信刚才的所见所闻,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该不会不知道巫族的圣女之力有多强大吧?六界所有修灵的方法都脱胎于巫族,那是可以毁天灭地的存在。更别说你姥姥是巫族历史上修灵最厉害的圣女,可想而知她给的灵力有多强。”她暗中掐诀念咒,种下一重只有慕语迟亲自动手才能解的封印,重新将聚灵珠藏于黑暗深处。 一道红色的身影飘过脑海。慕语迟下意识地道:“姥姥是不是喜欢穿红衣?” 这下轮到林漫惊讶了:“你如何得知?” “我在忘川河畔见过她。”慕语迟将当日情形大致讲了,“她说她在等人。那人是谁?” 林漫沉默片刻,轻叹道:“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先不说这些了。娘问你,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何只有你的血才能让木兰策显字,让断魂剑解封?” “不但我想知道,九哥想知道,天下的人都想知道。” “你和无双都是我的亲骨肉,这一点毋庸置疑。无双的血不行,是因为他是男孩子。巫族虽然男女平等,但掌权的多为女人,而圣女更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正因为此,保护圣女也就成了族中的头等大事。巫族的老祖曾卜过一卦,说在千百年后有一位圣女会死在仙界的人手中。于是,巫族避世而居,并定下严规,不许与仙界有任何来往。东方惢在封印断魂剑时,已不希望它重现三界,便将水月砚、木兰策、血月夜、圣女血……等一系列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事物作为解封断魂必不可少的条件。原本他是好心,想让那些打断魂剑主意的人知难而退,还三界安宁。可惜,他高估了他的设计,低估了人的贪心,最后反倒将巫族搅了进来。” “神仙都自大。娘,我能不回巫族么?我想回鬼谷,想回去陪师父。” “你要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你拿主意就好,娘不干涉。经此一事,巫族也会明白,一味地避让并不是万全之法。必须要壮大自身的实力,还要加强与各界的联系,努力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有密不可分的利益往来。如此,方能在复杂的斗争中取得话语权。” “我明白。我会把娘的话如实转告江逾白。” “告诉他,巫族想要重现昔日的光辉,首先要废除以圣女唯尊的制度,要选贤任能,多提拔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若还是故步自封,安于现状,吃大亏的日子还在后头。”林漫恋恋不舍地看着慕语迟,柔声道:“晚晚,娘该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娘,你能不走么?你留下来陪我不行么?你走了,就只剩我自己了。” 林漫抚摸着慕语迟的满头秀发,笑道:“我与小阎王约定的时间要到了,我再不走他又该挨打了。” “打死活该!他敢扰你清静,我拆了他的阎魔殿!” 林漫拊掌大笑:“你爹爹泉下有知肯定要说,不愧是我慕连城的女儿!” 慕语迟的脸在眨眼的时间里变了好几变:“他真是我爹?” “爹还能乱认?以后你就会知道,你爹对你的爱不比娘少。那壶梨花醉可是他一个人独立酿成的!”林漫无比抱歉地道,“晚晚,爹和娘亏欠你太多了!虽然我们最初的出发点是为了你着想,可是这不能成为伤害你的理由。娘很后悔,总是对你那么凶。” “因为我是女儿身么?父亲和娘不喜欢女孩?” “晚晚,爹娘都为有你这个女儿感到骄傲!真相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自己判断。记住,你有权利不原谅,有权利委屈,也有权利唾弃伤害你的人,包括我和你爹。但是你不能因为别人犯的错而放弃自己,更不能滥杀无辜。刚才那些死在断魂剑下的人,并不都该死。” 慕语迟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做错了!可我就是恨!长风不在了,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管是莉香居还是别处,对我来说都只是客栈。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苦苦相逼!我恨他们!” 第十卷:揽月254 “你可以恨,但不能因为恨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境。不值得的!长风那么爱你,他绝不希望你困在仇恨里,日日折磨自己,荒废了生命。晚晚,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可能是孤身一人。你的生命里不只有长风,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关心你。只要你肯回头看,你会发现你的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就一定会有人给你想要的温暖。你要相信,善良的人不会落单。总有一天会有人用他的爱救赎你所有的伤痛!” “善良的人或许不会落单,可善良会受伤。娘,我害怕!” “别怕!娘知道你委屈,娘出个主意惩罚方清歌好不好?” “好啊!”慕语迟笑了,“我要怎么做?” 林漫在她耳边低语一阵,笑道:“如何?” 慕语迟乐不可支:“江逾白说娘是个调皮的,真没说错。”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小时候他被我打得满地找牙,见了我就绕道走?”林漫紧紧拥抱了慕语迟,含泪道:“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娘会在天上看着你!” “娘,你带我走吧!我想跟长风,跟你在一起。没有我,娘不会孤单。可没有长风,我的心便没有着落。我相信长风也一样,他一定在等我去找他。” “别急,有缘的人还会相逢。”林漫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恳求道,“将来巫族遭难,你能帮就帮。他们是娘的族人,也是你的族人。” “娘放心。娘想守护的人,我会替娘守护。” “娘替全族上下谢谢你。”林漫终于还是流泪了,哽咽着道,“娘留在你体内的灵力已足够你纵横三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聚灵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娘不希望你因此而遭人算计。答应娘,就当不知道聚灵珠的存在。” “我答应!娘,别走!娘……娘!”慕语迟猛地睁开眼,看见自己伸向天空的手依旧空空如也。那点亮光在慕连城头顶盘旋三圈后进入林漫的肉身,片刻后,林漫化作飞灰烟消云散,只剩一具空荡荡飘着香气的棺材。慕语迟轻飘飘落回顾长风身边,气息较之前更加微弱了。 断魂剑悄然入鞘。众人捡回一条命,恨不得生出两只翅膀逃离退思峰,却又不敢贸然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到慕语迟。 夜月灿和方星翊双双抢到慕语迟身边,想查看她的伤势,不料被方清歌左右开弓推了开去。“慕语迟,你身为碧霄宫的掌门,竟然杀害无辜的仙界弟子,论罪当诛!” 慕语迟嗤笑道:“谁叫你惹我?他们是被你害死的!怎么,现在后悔了?想杀了我堵住悠悠众口,平息仙门的怒火?你有那本事么?” 方清歌点头道:“你有本事。再有本事不也就这样了么?仙界你回不去了,人间界又没有你的家,你连个去处都没有。本宫要是混成你这样,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月亮褪去红色,又晶莹剔透了。遥望那片变成狗尾草的云,慕语迟涣散的眼神显得格外悲凉。是啊!世界虽大,却无方寸之地可供我憩息。长风,你好狠心!留下我独自咀嚼这无处可说的寂寞与悲思! “慕姑娘,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带你和顾长风回海神门去。你信我,只要有我方星翊的一席之地,我就不会让你们……”方星翊的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被方清歌一掌切中脖颈,晕倒在地。 “慕语迟,如果你把断魂剑交给本宫,你杀害仙门弟子的事本宫就一笔勾销。而且本宫还会昭告仙界,巩固你的掌门之位。” “一笔勾销?”慕语迟看了方星翊片刻,收回目光:“既然要做交易,不妨做个大一点的。除了断魂剑,我还可以把灵犀和锁魂簪交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得调动碧霄宫的人员,更不得动摇方星翊代理掌门的地位。只要碧霄宫存在一日,方星翊就是我碧霄宫的人,只听掌门令,不受他人管制,包括现任和继任帝后在内。” “本宫可以不调动碧霄宫的人,可是星翊的位置在海神门,他必须要听从本宫的调遣。” “你可以不答应,我也可以不给你东西。”慕语迟捏住灵犀和锁魂簪,眼里闪烁着恶狼一样阴狠的光芒。“三灵器和方星翊,选一个。不选,我就将它们都毁了。” “你哪来的本事毁掉它们?” “我能使唤得动,就能毁。” “你为什么非要把星翊留在碧霄宫不可?” “我的原因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选不选?” 方清歌稍加思忖,扬声道:“好!就依你所说,本宫给星翊自由。” “第二件事,放了巫族的人,别伤害他们,别再打扰他们的生活。” “这个没问题。巫族与仙界本来就没瓜葛,以后我们也两不相干。” “天下人为证,你我击掌为誓。倘若你违背誓言,人人得而诛之!” 待三击掌完毕,方清歌收好三件宝物,开心得就差没满地打滚了。“都散了吧!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就只能夜宿野山坡,与豺狼虎豹为伴了。” 没人动作。都已经这样了,谁不想看到大结局? 慕语迟疼痛难忍,强撑着一口气道:“滚!” 方清歌摇头道:“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无处可去的圣女。” 一个粗犷豪迈的声音从半山腰传来:“谁说她无处可去?老夫来也!” 爹?是爹!谢轻云心头暗喜:语迟有救了! 方清歌的脸耷拉了下来:“怎么哪儿都有你谢家?” 谢青梧一手拿酒葫芦一手牵着顾夕漫,现身众人面前,柳宸锋紧随其后。“你说这事巧不巧?走到山下遇到这小子了。”他也不跟方清歌打招呼,径直去到慕语迟面前,喂了两颗药丸到她嘴里,笑道:“我说小七,你这扮相可不怎么好看,太惨了吧!”顾夕漫丢了个轻飘飘的眼神过去,他又忙说:“我老眼昏花,我家小七穿什么都好看!” 顾夕漫掏出手绢,擦拭慕语迟唇边的血:“咱回家吧!” 慕语迟凄凉的低语:“长风不在了,我没有家了。” “谢家就是你的家。你忘了么?你是我们家的小七。” 方清歌哼道:“谢青梧,你确定要带慕语迟回天慕山?” “这还能有假?姓柳的小子想带她去名剑山庄养伤,被我拒绝了。我说柳宸锋,你就别在这里凑这热闹了,赶紧回吧!有爹娘老子在,哪有去别人家养伤的道理。” 柳宸锋也不废话,将一枚破晓令交到慕语迟手中,正色行礼:“既然老前辈发话了,晚辈不敢不从。日后,慕姑娘有用得着名剑山庄的地方,尽管开口。几位掌门都传过话来,说很感激慕姑娘救了他们的门人。武林同道也都盼着慕姑娘早日康复,再联手为正义而战!那些折损在断魂剑下的人,我会替他们安排好后事。请慕姑娘放心将养,不必操心。” 慕语迟双眼发烫,闭目不语。 方清歌道:“谢青梧,你也该走了。把慕语迟留下,她得回碧霄宫。” “她是要回去,不过不是现在。”顾夕漫接过话口,又娇又柔地笑道:“仙后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家小七是懂事明理的好孩子,伤好后自然会回去理事。只是她现在伤势严重,已危及性命,需要人照顾,还是跟着我们比较好。仙后也是做母亲的人,不会不体谅我的这点苦心吧?” “爹娘的苦心本宫理解。本宫不理解的是,古往今来,江湖和朝堂皆是两不相干。谢轻晗此举难道是想学萧尧,笼络江湖人为他卖命?”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只是接自家孩子回家养伤,怎么就成了笼络江湖人了?难道你的儿女受了伤,你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将他们带离危险,而是忙着撇清关系?不合适吧?传出去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谢轻晗刚登基为帝就四处树敌?他应付得过来么?” “应不应付得来只有轻晗才知道,我只知道‘树敌’一说言过其实了。轻晗说了,以后要与各国友好相处,绝不主动挑起事端。不过他也说了,不挑事不等于怕事。如果有人欺上门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有多硬的帮手和后台,他都会奋起反抗,不会任人鱼肉。”顾夕漫转头看着谢轻云,原本带笑的脸刷地冷了下来,“谢轻云,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竟由着旁人欺负妹妹?我也没叫你像凌寒上神那般护短,可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吧!不分轻重,没有亲疏,谢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干净了!” 谢轻云忙跪倒在地:“娘,轻云知错!轻云再也不敢了!” 顾夕漫轻哼一声:“一句知错就想将犯下的错全盘揭过?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二哥说了,小七没事则罢,若有事,他第一个找你算账。你二哥的脾气你很清楚,惹怒了他,谢家怕是就没你这个人了!你就烧香拜佛,祈祷小七平安吧!” 谢青梧踢了谢轻云一脚,瞪眼骂道:“我说谢老三,你怎么娶了媳妇就忘记爹娘的教训了呢?我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大义面前不能含糊,更不能退缩!你脑子进浆糊了?瞧瞧小七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兄长?” 雪千色道:“不是轻云的错!是……” 顾夕漫温软地道:“千色,你不用为这没心没肺的东西辩解。谢家的规矩你多少也知道一点,头一条就是不可违心,不可丧德,不可忘恩负义。他倒好,竟然对小七见死不救。他如此行事,当真叫我这做娘的寒心!” 方清歌道:“慕语迟什么时候成了谢家的第七子了?” “对哦,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仙后有此一问也正常。你不要怪轻云,不是他存心隐瞒。只因为不是大事,又是谢家的私事,加之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人刻意在你面前提起来罢了。这倒好,没人提他就忘了小七是自家人了。你说气不气人?”顾夕漫幽怨地叹了口气,神色极为黯然,“千色啊,我老了,管不动他了,以后得靠你了。你是他的妻子,他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多加劝诫,万万不可让他背弃正途,走了歪路。” 雪千色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耐着性子听训。 方清歌喝道:“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离开!” 顾夕漫一点也不生气,笑得从容优雅:“孩子的教育哪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打从娘胎开始,到他们耄耋之年,做爹娘的也还是觉得很多地方教得不好。我见识短浅,没有仙后的本事,把儿女调教得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等有时间了,我向你取取经。” “多年不见,你说话的水平倒越发高了。” “仙后谬赞。想我一把年纪,都是当奶奶的人了,一没有大杀四方的本事,二没有统领天下的能力,三没有操控人心的算计。若是连说话都不中听,岂不是一无是处,只剩下招人嫌了?” “既然知道招人嫌,那还待在这里作甚?” “我这就走。来日方长,你也别太费心。” “费心的不是我,是你谢家。慕语迟与你谢家的交情不过尔尔,谢轻晗却如此这般,煞费苦心,不知道是为了名还是利?” “你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的。”顾夕漫带着柔淡的笑意,把一句嘲讽的话说得婉转又和气,叫听话的人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们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只为恩义。于私,小七治好了我儿轻尘的顽疾,是我谢家的大恩人。于公,当年若不是她顶风冒雪疾驰千里,赶在魔界与萧尧开战前劝说轻晗暂避锋芒,以图来日,魔界早就灭亡了,又哪来的安和国?此种恩义,如同再造。我谢家上上下下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今日恩人有难,谢家若坐视不理,与禽兽何异?我们可不想遭天下人唾弃!” “恩义?说得比唱得好听!恐怕是谢轻晗初登帝位,想树立他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形象,并借此笼络人心吧!” “如何处世是我们的事,如何解读是别人的事。青梧,小七,咱们回家。”顾夕漫礼节周全地对众人一礼,“诸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走喽!回家喽!”谢青梧抱起慕语迟,笑道,“走之前,你娘跟轻晗说好了,我们赶回去和他一起吃早饭。轻晗说他亲自下厨,做你喜欢吃的鸡汤豆腐蔬菜面。咱得抓紧时间了。” 慕语迟本欲拒绝,一字未出口就昏了过去。谢青梧两个起落就没了人影,柳宸锋和顾夕漫落后一步,也在转眼间就无影无踪。 狂风骤起,云开月现。若忽略掉地上的鲜血和打斗的痕迹,退思峰上一片清明。 ***********************我是休假分界线******************* 亲爱的读者朋友: 一转眼,本书的上半部已连载完。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 关于小说人物设定,我有话要说。如下: 1、小说中没有天赋异禀,开金手指的人。女主慕语迟的原型,是我国历史上两位非常厉害的人物,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查阅历史。下半部会讲慕语迟成为十三公子前的经历,她是父母早亡的孤儿,阴差阳错进入了慕家,靠努力与天分成为了月侍首领,从此开启了她非凡的一生。她的成功除了自身足够优秀,还有慕连城的栽培、前辈的帮衬、朋友的襄助、同伴的支持和老天爷赏的机遇,绝非一人之功。 2、小说中的感情线不会狗血。慕语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遇见了不同的人,与他们产生了情感纠葛,这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这就好比我们上小学时喜欢脾气好的大哥哥,初中喜欢同桌的他,高中喜欢隔壁班穿白衬衫的学霸,大学喜欢爱打篮球的学长……每个年龄段,我们会遇见不同的人,喜欢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而选择谁与我们共度一生,只有历尽千帆后才会知晓。 3、小说不会无脑爽。每个人的命运都会有合理的安排,不会为了虐而虐,为了爽而爽。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会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存在。 4、小说的坑我会一个一个填,如有遗漏……你说,我改。或者,你骂,我哭着改。 今天开始,我要休假一段时间陪父母,暂停更新。请各位读者朋友体谅! 祝:读书愉快! 第十一卷:暗流255 窗前的藤木花架上,一盆叶秀而健,茎细瓣净,心阔肩平的荷瓣素心兰散发着怡人的清香。香炉里,安神香已快燃到头,留下一地白色的灰烬。两种香气混合在一起,谁也不喧宾夺主,不浓不淡,很是相得益彰。 慕语迟睁开酸胀肿痛的双眼,只觉得光线太强,天旋地转。她合了眼,缓了很长时间才又慢慢睁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莉香居的素雅整洁,静谧安宁,却没有摘了茉莉花唤她回家吃饭的人。她望着屋顶那朵古朴的雕花,任顾长风在她心脏上的大洞里来回千百遍,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纱帐高挂,门窗大敞,窗外的风景可一览无遗。这个时节,花都谢了,只有翠柏青松依然茂密葱茏。晚风吹散了绮丽的云彩,吹落了梧桐树上的黄叶,吹得人神慌意乱。 谢轻晗端着药进来,边走边摸耳朵。抬眼看见一双冷冰冰不含感情的眼正注视着他,手一抖,药洒了一身。“慕姑娘?” 慕语迟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确实醒了。她的嗓子疼得厉害,她不想说话。 “你想起来?”谢轻晗两三步抢到床前,伸手相扶,却发现自己还端着药碗,又忙慌慌地想将碗搁下。因他始终看着慕语迟,手下失了准头,把最后一点药也洒得精光。“我一会再去熬。我……我先喂姑娘喝些水吧。”他甩着沾满药的手站着,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语迟没有拒绝。一杯温水下肚,五脏六腑舒坦了些许。闭眼歇了片刻,她才沙哑着嗓子道:“饿。” 谢轻晗定定地看了她片晌,眼里有了光,低声道:“是……是该饿了,姑娘已经整整五天没吃东西了。姑娘稍缓一缓,很快就有人送饭菜过来。” “多谢。这几天可有事情发生?” “风平浪静。江逾白和巫族的人都回去了,九公子已将慕庄主下葬;长风的魂魄已送去了冥界,肉身还在皇室的冰库里,他的后事等姑娘来安排。这期间,六大门派陆续送来了书信,询问姑娘的情况。姑娘能活命一半得益于你超强的自愈力,一半要感谢凌秋雁,当晚她就送来了人面参和几滴药酒入药。不然,就算姑娘能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慕语迟心想:退思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是三界,怕是冥界也传开了,秋雁知道我受伤了倒不奇怪。只是这安如意,我与她并无交情,她肯救我多半是因为秋雁。至于那药酒……她摸了摸脉,心中已明白过来:是美人泪。“骷髅山和霓凰城隔着千山万水,谁的腿那么快?” “全仰仗甘夫人。得知姑娘需要人面参做引,甘夫人立刻派出神隐族所有的精锐,四处寻找安如意,终于在一处隐秘地找到了她,彼时她已快入眠。她并不意外甘夫人去找她,只是埋怨甘夫人去得太晚,她已等得不耐烦。听说你受了重伤,凌姑娘怒气攻心,当场就晕了过去。好在有安如意,她很快就醒了。她本来要跟着甘夫人一起来,安如意不放心,没有让她同行。” “这样啊……”慕语迟呆了片刻后问道,“方星翊怎么样了?” “他醒来后失踪了半日,之后被方清歌绑在诛仙台,当众责打了四十九戒鞭,并罚思过七日,抄仙界法则万遍。从始至终,无论执刑仙官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承认姑娘杀仙门弟子是有心,坚持说你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说他行事清白,问心无愧。” 慕语迟想着出鞘的清霜和方星翊嘴角的鲜血,闭了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一位老者拿着药方进来,颌下三缕白须修剪得非常漂亮:“君上,给慕姑娘新换的药方拟好了。”见慕语迟已苏醒,忙道:“听闻慕姑娘医术高超,以后就用不着老朽了。” 慕语迟颔首致谢,并不言语。待老者退出房间,她拿过药方扫了一眼,蹙眉道:“拿错了吧?怎么会有安胎药?” “这……姑娘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你……你之前不知道?”谢轻晗见慕语迟眼神愣怔,神色比他还要迷茫,不由暗自叹气,“姑娘不用担心,这件事只有我和乔老知道。乔老的为人你大可以放心,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该说的话他也不会泄露一个字。” 慕语迟双眉紧蹙,本来就没血色的脸越发像雪了。她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谢轻晗也就一言不发地陪着,直到侍女送来饭菜、掌灯的宫女提着灯笼走远。“给我一剂打胎药。” 尽管已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谢轻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可想好了?” “这是意外。”慕语迟喝了点参汤,又端了水果羹吃,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怕别人笑话我未婚先孕,只是不希望她受苦。没有父亲的孩子必将招致各方猜疑,她要承受的风雨太多。我这做娘的无万全之法保她平安幸福,只能这样选择。” “可是乔老说,姑娘重伤未愈,身子骨太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还说,姑娘自小习武,某些功夫对身体损耗巨大。若这次……以后怕是难有子嗣。” “无所谓。与人生儿育女,过平凡夫妻的日子本就是我的奢望。我这种人就该孤独终老。” 谢轻晗的心一抽,垂在身侧的手紧了一紧,言语却很是寻常:“若姑娘不嫌弃,我愿意做这孩子的父亲,视他为己出,护他长大,保他一生无虞。” 汤勺掉在碗里,溅了慕语迟一手汤。她甩甩手,斜了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轻晗,刚舒展开的眉毛又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国之君,切勿妄言。” “既知一国之君不能妄言,姑娘就该知道我所言非虚。”谢轻晗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极为端正。“我娶你,不是因为同情,更不是因为我欠你,而是因为战乱刚过,百废待兴,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帮我安定各方,处理政务。另外,你碧霄宫掌门人的身份对安和国来说也是一重保护。若你肯嫁我为妻,你不必担心孩子的成长问题,我也得到了最想得到的人才。一场婚姻,一举两得,互惠互利,有何不可?” 慕语迟似乎笑了笑:“君上招揽人才的方式倒特别,只是成本未免大了些。” “如果只用君后的位置就留住了姑娘,这笔生意我可赚大了。毕竟在姑娘眼里,这位置还不如一壶酒来得值钱。”谢轻晗的笑脸在灯光下有些晃眼,“姑娘放心,我们之间只有交易,不谈感情,姑娘不必担心其它。我谢轻晗虽不是多好的人,礼义廉耻还是懂的。我会对姑娘以礼相待,绝不做姑娘不喜欢的事。” “成交。我嫁。”慕语迟的唇边浮起一缕绵软无力的笑容。“婚礼从简,嫁衣我要穿长风做的那件。” “依你。”谢轻晗看着那双没有一丝犹豫的眼,叹道,“不愧是十三公子!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也只在须臾间。” “不是我果决,是这件事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生,要么死。讲真,我并不想拿掉这孩子,我想把她生下来。可是,我既不想她离群索居,也不想别人对她的出生指手画脚,多生事端。要解决这两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娘有一段合情合理合法的婚姻。眼下我没本事找个相亲相爱的男人把自己嫁了,找个知根知底的就很不错。你符合这个条件,也愿意替我周全,我自然不必犹豫。”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愉快,不费唇舌就达成了目的。”谢轻晗把选好的几个日子在心里又过了一遍,用商量的口气道,“十一月十六是个不错的日子,姑娘意下如何?” “我对这些没要求。” “需要知会仙界么?” “你看着安排就是。”慕语迟侧身躺下,“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处理点私事。” “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谢轻晗深深地看了一眼慕语迟的背影,出门来到一树无花无果的老树前。他按住快要蹦出体外的心脏,在树皮上擦去手心的冷汗,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我要成亲了!新娘是她!是她……”他喃喃道,明亮的双眸里有失落,有忧伤,有寂寞,更多的是欢悦和欣喜。回头看向那两扇紧闭的宫门,他含泪笑了,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待宫人散去,慕语迟强撑着起身,依墙站了好一阵才跟着微香虫的指引走向冰库。她整晚都待在那里,就那么默默地枯坐着,默默地看着顾长风,不言不语,不哭不闹,仿佛已石化。到天微亮时,她抱着顾长风出了霓凰城。 日出东方,雾散鸟啼。 谢青梧和顾夕漫的第一口早茶还未落肚,就被谢轻晗的话给噎了出来。夫妻俩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都以为在梦游。定定神再看跪在面前的人,确实是那个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儿子,不由一个喜上眉梢,一个心生忧虑。谢青梧对谢轻晗的要求满口答应,恨不得第二天就是吉日。 顾夕漫挑挑拣拣,挑了个温和又不易出错的问题问:“你们何时好上的?” “母亲这么问是对这个儿媳妇不满意,还是怕儿子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都不是。你别一脸防备,我只是好奇,也仅仅是好奇。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做到让旁人看不出一点端倪的?倒是轻云的心思,你爹那样粗枝大叶的人都一眼看穿了。”顾夕漫想着谢轻云看慕语迟的炽热眼神,心里很不好受。怎么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呢?哥哥是美满如意了,弟弟那里却是水深火热。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谢轻云才是她捧在手心的那个。 “我这样的身份,若轻易就让别人看出来了,还怎么做大事?而轻云……”谢轻晗握住顾夕漫的手,抱歉地道,“母亲,请原谅我利用了轻云对语迟的好感,让他做了我这段感情的烟雾弹。” 顾夕漫垂眸看着白瓷盏中清亮的茶水,没流露出丝毫不快:“我怪你干什么?我还能不理解你的身不由己?只是轻云的一颗心都给了语迟,得要他不生气才好。若他知道你和语迟合起伙来骗他,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再大度的人,也接受不了心上人变成嫂子。” “语迟从没想过要瞒他,是我不想节外生枝,一直不让语迟说。这件事我会亲自跟轻云解释,他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顾夕漫暗叹:轻云这孩子就吃亏在过于懂事了!大哥他得照顾,二哥他得帮衬,父母他得敬着。轮到他了,我这个当娘的还不能太过偏疼,毕竟另外两个有更充分的理由得到更多的疼爱。以前总笑方清歌一碗水端不平,轮到自己才发现还不如她。起码她的偏疼是明目张胆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我只能偷偷在心里想。做父母难啊!“你俩一向聚少离多,语迟又是个冷性子,我担心她不像你待她那般心热,那你岂不是太冤枉了?” “说到这个,儿子有件事要跟母亲坦白。”谢轻晗凑到顾夕漫耳边,低语一番,很是难为情地道,“怪我意乱情迷,趁虚而入……好在语迟不怪我……母亲……” “你这孩子!就这点出息!”顾夕漫藏好疑虑,掩嘴笑道,“也难怪人家说,天下男儿在意中人面前就没有一个能是柳下惠,这话还真没说错。行了,你也别不好意思。只要你和语迟夫唱妇随,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母亲就只有满心欢喜。” “我会努力的。我也相信语迟,她会信守承诺,陪我终老。” 谢青梧急道:“你娘俩说什么体己话呢?也让我听一听呗!” “既是体己话,不相干的人自然是听不得的。”顾夕漫拉起谢青梧就走,“轻晗要上朝了,没工夫跟你闲话。你呢,帮着我准备婚礼去,不许再东打听西打听。” “可是我也好奇啊!我也想知道他俩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顾夕漫拿好谢轻晗列出的章程,不轻不重地掐了谢青梧一把,“再啰里啰嗦地耽误了正事,喜酒都没你喝的。” 第十一卷:暗流256 一听没酒喝,谢青梧是话没了,好奇心没了,牢骚也没了,一心只想着如何完成顾夕漫交代的任务,到时候可以放开了喝。 谢轻晗依旧每日忙于朝政,从未过问婚礼的相关事宜。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很符合一个君王对婚姻的态度。 谢青梧挑选出一批忠心可靠的人手专门筹办婚事,对沾手的宫人下了严旨:擅自走漏消息者,一经查实,重罚!顾夕漫包揽了布置新房的事宜,并亲自挑选新郎新娘的所需之物。 婚礼前的头天早上,谢家宗亲结伴上门,拐弯抹角地打探两人嫁娶的原因。顾夕漫只字不提从前,只把缘分说了又说,将月老谢了又谢。她说:“自古英雄惜英雄。轻晗与语迟相交多年,本就是知己。当初轻晗就有心求娶语迟为妻,奈何形势逼人,只得作罢。如今两人都恢复了自由身,才有机会将这缘分续上。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 有人道:“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半月,连了解都谈不上,哪里就是知己了?” 顾夕漫笑道:“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未必能了解一二,有的人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一生。语迟是个好姑娘,值得天底下的好儿郎倾心。说起来还得感谢月老,虽然让他俩吃了些苦头,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成全了一段绝世良缘。轻晗有福,谢家有福,安和国有福!” 有人道:“天下的好姑娘何其多!不是每一个都有资格成为君后。她一个江湖人,野性惯了,哪里懂得皇家的规矩?怕是也受不了那份约束!” 顾夕漫的笑容更轻快了:“规矩可以重新立,也可以从头学。从前在天慕山,咱们过得自由散漫,从未将规矩放在心上,现在不照样做得有模有样?语迟冰雪聪明,哪用得着担心她学不好规矩?” 有那聪明人,已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知趣地闭了嘴。只有那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还在嚷嚷:“不管怎么说,她就是配不上轻晗,也不配坐在后位上!” 谢青梧摸着胡子打了两个哈哈,脸上是惯常的狂放不羁:“我说,有操这闲心的功夫你们去赏赏花,逗逗鸟,喂喂鱼不好吗?别以为一国之君就是香饽饽,安和国现在一摊子烂事,收不收拾得利索还两说。即便收拾利索了,后面也还有很多麻烦事等着。日子还没蒸蒸日上呢就开始针对自己人,合适么?口口声声说语迟是江湖人,配不上轻晗,你们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难道你们都忘了,当年若不是她这个江湖人舍命相救,咱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都是未知数。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滔天的恩情咱不报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指着恩人的鼻子说长论短?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了,路边的三岁孩童都会耻笑咱谢家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话说回来,如今语迟掌管着碧霄宫,她有权有钱,有才有人脉,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么看都是轻晗高攀了吧?你们怎么有胆看不上她?谢轻晗,你摸着良心说,语迟不配母仪天下吗?娶她委屈你了吗?” 谢轻晗正色道:“语迟本无心嫁作谢家妇,是我为了她身后的势力,用了手段才让她答应下嫁,是我不配。” “听见了吧?人家姑娘根本就不想嫁。你们要是对这桩婚不满意,找轻晗理论去,别在背后说语迟的不是。好歹你们也是吃皇粮的,礼义廉耻也都懂,怎么好意思端着长辈的架子去欺负一个年轻姑娘?” “行了,瞧你这话多的。”顾夕漫上前取走谢青梧的酒壶,无奈地道:“这人一喝就多,一多就开始说胡话,让诸位笑话了。”她向众人赔了不是,又道,“一家子骨肉,说好说歹都是为了谢家好,这份心意我们都记在心里。只是婚姻一事讲究随缘,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过分干涉,免得惹孩子们生厌。既然轻晗已表明态度,不如就顺了他的意?权当是弥补他上一段婚姻的亏欠。” 听她这么一提,众人好像才想起来谢轻晗早已娶过妻。转念一想,又冒出了新念头: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一国之君就更不用说了,即便是鳏夫也照样金尊玉贵!那慕语迟还对雪凌寒动过情呢!扯平了。 “轻晗,从前是我们对不起你!如今总算能喘口气了,你也让自己高兴高兴吧!”谢青梧就坡下驴,拍着谢轻晗的肩膀伤感地道,“我和你娘没别的要求,就几句话想叮嘱你:既然娶了,她就是你一辈子的妻。你要护她周全保她平安,与她荣辱与共!” 见还有人不肯罢休,还想刨根问底,一直旁听的谢翀说话了:“各位长辈,请听小子一言。安和国素来主张嫁娶随心,婚姻自由。于公,二哥身为国君,本就该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于私,男女婚配是私事,只要当事人两情相悦,旁人无权说三道四。且古训有云,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我等是谢家亲眷,更是臣子,于公于私都不该行今日之事。且诸位叔伯与二哥并肩作战多年,深知他的心性与抱负,明白他的苦心,该鼎力支持他的决定才是,怎地还出言阻拦?” 众人见他小小年纪,言谈间条理清晰,无破绽可循,虽有不满倒也佩服。又见谢轻晗一言不发,显然是早已拿定了主意,也只好忍下心头怒气,败兴而归。 顾夕漫发愁道:“都看到了吧?还没怎么的呢就开始争了。语迟以后要面对的风雨不比你少,你要护好她。” 谢青梧也很有同感:“是啊!日后拿她身份说事的人不会少,你要心中有数,切莫让别人欺负到她的头上。” 谢轻晗拜领了双亲的教诲,朗声道:“此生一诺,生死不负!” 谢青梧和顾夕漫还是头一次见他在自己的事情上这般郑重其事,忽然觉得只用两三天时间准备一场婚礼实在太过草率了。至于那些宗亲,私底下少不得还要罗唣谢青梧夫妇,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出了门,谢轻晗问:“翀儿,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谢翀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一丝嘲讽,漂亮的嘴唇上下一碰就是一串词:“见利忘义。饱暖思淫欲。人心不足蛇吞象。”见谢轻晗曲起的手指已到了脑门上,忙笑着道:“说人话就是,人素来见利忘义,只是没想到他们忘得这么快。忘得快,说明现在的日子好过了。日子好过了,就有心思琢磨别的了。二哥,这些人的心大了,他们已经不满足安享荣华富贵,他们想要权力,你要早做准备。” “我现在没有精力对付他们。等你二嫂进门后,他们就蹦跶不起来了。” 谢翀抓了抓脑袋问:“二嫂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怎么有点不信呢?” 谢轻晗嘴角噙笑,语气温和:“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发现比她更厉害的女子。” 谢翀笑问:“那二哥到底是因为喜欢才娶她,还是因为她厉害才娶她?” 谢轻晗没有回答,只含笑看着远方,满心欢喜地盼着大婚之日早点到来。 十一月十六。细雨蒙蒙,雾轻云薄,风透纱窗。谢轻晗的一纸诏书让微凉的空气躁动起来。从古至今,从未有哪个君王的婚礼,在行礼前半个时辰才发布诏书,昭告喜讯;从未有哪个君王的婚礼,与皇亲国戚及达官显贵无关;从未有哪个君王的婚礼请柬如此朴素,素洁的纸面上除了新郎新娘的名字和时间,就只有谢轻晗亲笔手书的端端正正的八个字:半生风雨,携手白头;也从未有哪个君王的婚礼没有隆重的仪式,简单到只吃一顿晚餐便了事。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猜测这桩婚姻背后的秘密,同时也猜测着婚礼现场会有怎样意想不到的情况。 已快到吉时,谢轻晗穿戴整齐,做好了拜堂的准备。见剑心在门口伸伸缩缩了好几回也没敢进屋,便问:“何事让你为难?” “公子,慕姑娘还没回来。宾客已经到齐了,就等你俩了。老夫人那边都快急死了!怎么办啊?她若不回来,那……那咱安和国可就成全天下的笑柄了!” “不着急。”谢轻晗想了想道,“告诉母亲,语迟会回来的,咱们再等等就好。” 说话的功夫,穿着一身新衣裳的慕蘅左躲右闪跑进停云居,边跑边喊:“二公子,慕姑娘回来了!” 一直紧攥的手松开了,谢轻晗对镜整理喜服,面目温和:“知道了。” 画麟阁中,收到请柬的人都已到齐。谢轻晗的铁卫亲随身着便服,个个欢天喜地,像是刚打了大胜仗。自从胡冰清死后,后位一直悬而未决,他们很怕这位主子从此不娶,孤独终老。现在好了,再也不必担心安和国后继无人了。最要紧的是他们希望坐在后位上的女人不但有治理后宫的能力,还能横枪立马,驰骋沙场,与谢轻晗并肩杀敌。他们在破城的那一日见识过慕语迟的飒爽英姿和过人的胆识,无一不敬服。如今,誓死效忠的主子娶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们也算心想事成,想不高兴都难。 与铁卫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那野心大,想将自己的女儿或本家姑娘嫁入宫中为妃为后的权臣。他们明里暗里或向谢轻晗上折子,或通过谢青梧夫妇递话,均被谢轻晗以“江山未定,无心儿女私情”为由推脱得干干净净。眼下,后位落入了一个江湖女子之手,他们虽不满却没一个明目张胆地挑理找茬。往后的日子还长,君臣之礼还是要顾。况且十三公子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不能找准机会一击即中,蛰伏是最好的选择。 像是约好了似的,谢家的亲眷不论是嫡系还是旁支,只要沾亲带故都高高兴兴。在他们看来,不管这桩婚姻他们满不满意,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慕语迟,这都是谢家的事。谢家的事谢家人必须撑场,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之后他们会和慕语迟产生怎样的交集,发展成什么样的关系,那都是之后的事。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 谢轻晗刚就位,慕语迟就到了。她没有盖头,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站到新郎身边,清瘦的脸庞上没有悲伤的痕迹。顿时,气氛变得不一样了,有种满室生辉的明丽堂皇。凝神看去,只见慕语迟薄施粉黛,轻点朱唇,眼眉柔和,嘴角凝笑,是新娘子该有的幸福模样。那身大红喜服像炼丹炉中的烈火,将她的清冷与孤寂衬得淡了,还平添了些许温情。长发简单挽成髻,用一枝玉簪别着,素朴而清爽。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一个与栖凤楼的头牌姑娘雪姬同名同姓,只是样貌毫无相似之处,仪态端雅,气质更胜一筹;另一个叫玄霜的年纪尚小,圆脸圆眼,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很是清秀机敏。 众臣见谢轻晗只微微颔首,神情寡淡,目光也不见欢喜,更加笃定他与慕语迟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时都很为他的魄力折服。他们用和善悦乐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语言道着恭喜,暗中却已铆足了劲要拉慕语迟下马,誓将后宫之位掌控在自己手中。 罗海城一身傧相打扮,笑得分外喜庆:“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就位!”他刚要喊“一拜天地”,一名带刀侍卫匆匆赶来,在堂外拜道:“君上,外面来了一大群陌生人,吵着要见慕姑娘。属下问了老半天他们也不肯说明来意,只说有话要跟慕姑娘当面讲。” 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慕语迟盘算开了:砸场子的?谁这么想不开?我这新娘子是不是该装软弱,求保护?啧,身份暴露了就这点麻烦,不好装了。“别慌,我去看看。” “不用你去,我已经进来了。”秋嫣然从屋顶上跳下来,叉腰笑道:“慕姐姐,你也太抠门了!喜帖都舍不得给我发一张!好在我脸皮厚,没帖子也要来吃你这杯喜酒。为了赶上吉时,我跑死了好几匹马,身子都快颠散架了。今天你得陪我多喝几杯,补偿我。” 第十一卷:暗流257 慕语迟笑道:“我替你省钱,你却倒打一耙。既然来了,喜钱就不能少。” “放心,一个子也不少你的。”秋嫣然打了个响指,叫道:“都下来吧!” 话音刚落,六大门派的掌门人、紫霞、杨烁、沐北……但凡跟慕语迟交道过的人,一个不少的从不同的地方现身了。 几名铁卫迅速上前,将谢轻晗保护起来。不等领头的男子说话,谢轻晗甩过去一个暗含警告的凌厉眼神,低声道:“退下!”说完走到慕语迟身边,笑着与新来的客人见礼。 白婉姝笑道:“慕姑娘,谢二公子,恭喜啊!老身不请自来,还请两位赏杯酒吃。这是夏天准备的礼物,她说改天再来跟你们道喜。” 慕语迟道了谢,将白婉姝等人做了介绍,笑看众臣,“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们难得聚在一起,今日定然少不了要痛饮一番。待会诸位看见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舞刀弄剑的新娘,是觉得新鲜还是食不知味?可千万别被我吓跑了。” 罗海城道:“能看十三公子舞剑,何其荣幸!我等只会是胃口大开,越吃越香,岂有食不下咽的道理。” 谢轻晗招呼众人落座,笑道:“想喝酒想看剑舞都没有问题,不过得先等语迟与我拜完了堂才行。误了吉日,这喜宴的花销得算在你们头上。” 秋嫣然撇嘴道:“你这才跟了我慕姐姐几天,怎么就学得跟她一般抠门了?咋不跟她学点好的?” “语迟与我已经认识十多年了。耳濡目染,自然是妇唱夫随。” “你们认识有那么久了?”秋嫣然的嘴撇得更厉害了,“骗人的吧?谁作证?” “他没有骗你。”慕语迟笑道,“我十四岁那年就认识他了。” “难怪!我就说嘛,慕姐姐绝不可能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这下我就放心了!” “秋姑娘不放心什么?怕我欺负你慕姐姐?我有那个胆么?有胆我也打不过。” 秋嫣然一挑眉:“没有最好。” 众人说笑一阵,便切入正题了。 罗海城整整衣冠,唱道:“一拜天地!” 慕语迟与谢轻晗并肩而立,拜天拜地,清瘦的脸上笑意盈盈。 “二拜高堂!” 慕语迟转过身,愣住了:顾夕漫坐在了原本该林漫坐的位置上,与慕无双同属一边,而谢轻晗双亲的席位上则坐着谢青梧和谢轻尘。她双目微垂,眼前闪过顾长风含笑的脸庞。 顾夕漫笑道:“语迟,别的话娘也不多说了。从今天起,你既是我顾夕漫的女儿,亦是我谢家的儿媳妇。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爹娘永远是你的后盾。” 谢青梧笑道:“以后,咱爷俩陪着你娘养花捉鸟,四处逍遥。” 慕语迟咽下眼泪,拜道:“多谢父亲,多谢母亲。语迟省得。” 慕无双看了谢轻晗一眼,笑道:“小七,不单独拜一拜我么?” 慕语迟笑眯眯地道:“单独拜你?没问题。只是你给的红包够大么?阁下皮糙肉厚经得起我折腾么?” 慕无双正襟危坐,端着家长的架子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慕语迟粲然一笑,膝盖一弯,身子就矮下去半截。慕无双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气笑不得地轻点她的额头:“现如今你已是碧霄宫的掌门人,身份尊贵无比,岂能随便跪人?先不说梅先生知道了会如何不悦,就是你碧霄宫的弟子怕是也不会高兴。”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这是在敲打谢家和朝堂上那些对慕语迟不怀好意的人呢!白婉姝笑道:“夏天常跟我说,梅先生最是护短。即便错处全在自己人,他也要找出对方的三分错来。也亏得有他在,不然就姑娘这样的好性子,还不得被人欺负了去。” 夜月灿哼道:“谁敢欺负她啊?我师父可说了,她对百花门有恩,叫我,哄着她,供着她,就当她是个小祖宗。” 秋嫣然捉狭道:“你不服?不服也没办法。谁叫你打不过她,脑子还没她好使。” 谢轻晗笑道:“如果有一天,她不小心欺负了你们中的哪一位,记得来找我要补偿。我是非常乐意妻债夫偿的。” 秋嫣然满意地道:“就冲你这句话,我认下你这个姐夫了。姐夫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借着众人说笑的时间,秋渐离光明正大地盯着慕无双看。他喜欢慕无双,从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无论过去多少年,初见时的点点滴滴都新鲜如昨。那个夏天,他路过凤梧城,突然心血来潮想闯一闯凤舞山庄的梅花阵,不想却误入无心苑。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沦陷在一个男子的琴声里不能自拔。当他听完一曲《凤求凰》,拖着两条被抽光了力气的腿站到抚琴人面前时,那人微微仰起头,一半脸在带着潮气的暮色里流光溢彩,一半脸因病色未消而惹人怜爱。那不染尘埃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温暖,真诚,带一点稚童的天真与迷惑。风吹来竹林的清雅之气,那人睫毛轻颤,浅浅一笑,用清润无比的嗓音道: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头晕目眩,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无法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与声音,笨拙地回道:嗯,我来了……七月的天气燥热难耐,他的身与心都出奇地平静,仿佛浸在山泉里那般惬意。后来,他们无话不谈;后来,他将心事说与他听;后来,他常伴着琴声入眠;后来的后来……他看着那张溢着笑的脸,希望他们有后来。 秋嫣然并不知道兄长所想,一派天真地道:“哥,你说慕家的人怎么都这般好看?慕姐姐已是人间难觅的清雅之姿,没想到九公子比她还要好看三分。” 秋渐离想起很多年前,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问了慕无双同样的问题。当时他俩正并排躺在溪边的大石上晒太阳,慕无双指着秀丽的山川河流说,凤舞山庄的山水养人。“我妹妹也很好看。”他笑眯眯地道,“比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好看!” 秋嫣然坦然接受了自家哥哥的赞美,补了一句:“这个‘所有’不包括我慕姐姐。”见一对新人已结束了夫妻对拜,她颇为感慨地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一帮人在娑罗山顶喝酒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谁能想到,一晃眼,最不可能嫁人的人却嫁人了!” 秋渐离心道:是啊!嫁人了,嫁的还是一个不爱的人。不知为何,在这宾朋满座。欢声笑语的喜堂之中,他竟生出了曲终人散的惆怅。 “总算礼成了!”罗海城擦着汗道,“主持两位的婚礼比我处理国家大事还要累人得多!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该入洞房的就入洞房,该喝酒聊天的就喝酒聊天,该交朋结友的就交朋结友……总而言之,今晚在这画麟阁中,我们只是一帮来参加婚礼的普通人,不需要拘泥于君臣之礼,也不需要恪守清规戒律,可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先别忙喝酒,听我说两句。”谢轻晗边说边从怀里拿出梅花如意钗,“语迟,这是多年前一位老者赠给我的。他说,他与他的夫人因这钗相识相恋,一生相守相知,直至白发皓首。他还说,这钗会守护爱情,有缘人方能得之。我不信传说,我只相信事在人为。你信我,终此一生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一世共悲欢,死生不离弃!”他的眼底隐隐透着不安,甚至还有一点羞涩,大约是怕被拒绝。 慕语迟想起林翩翩,不禁心头酸涩。她微微低头,握着谢轻晗的手将钗插进发髻,轻颦浅笑:“此生不二,之死靡它!”灯光照耀下,那钗上的梅花显得格外鲜活灵动,似乎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霜雪之气。 众人齐声喝彩,抢着恭祝两位新人喜结连理,举案齐眉。 柳宸锋指着一堆东西道:“六大门派的贺礼。两位明天再拆吧!” 秋渐离道:“对,明天再拆。今天晚上的主要任务是喝酒聊天。” 谢青梧忙着招呼众人入席,然后又忙着找人喝酒,快活似神仙。曲玲珑以慕语迟弟弟的身份自居,跑前跑后忙活,生怕有人说新娘待客不周。夜月灿心中的不安分也开始作祟,追着谢轻晗问他与慕语迟的恋爱经过。谢轻晗还没回话,秋渐离已找了由头将夜月灿捉到一旁,捏着他鼻子灌了满嘴的酒。夜月灿哪里甘心被灌酒,拉过宋澜微和孟少群助阵,非要比个高低不可。慕无双借机与秋渐离搭话,仿佛两人只是初识。秋渐离自然懂得他的用意,也没有多的言语,所聊之事皆为日常。 慕无双还在吃药,不宜饮酒,被夜月灿鄙视一番后排除在外。他退到慕语迟身边,低声道:“剑冢旁的老梨树下有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慕语迟怔了怔:“九哥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这是父亲的意思,只能在你大婚当晚跟你说。去看看吧,不管他做过多么让你讨厌的事,也还是父亲。”慕无双握住慕语迟的双肩,真心道歉,“从前九哥对不起你,以后九哥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你信我一次!” “我从没怪过你,只是当时有些灰心罢了。”慕语迟笑着道,“九哥,心怀过往,自省自悟是对的,可也不能一味沉溺其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让它影响我们的感情,破坏这好不容易才开始的新生活。” 慕无双含泪道:“你能这么想,九哥很开心!”他看看满场宾客,又看看忙于应酬的谢轻晗道,“起初,我很担心他娶你只不过是为了国家利益。可当我看见他脱下龙袍,摘去王冠,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与你拜堂成亲时,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是打心眼里看重你的。罗海城年轻有为,当朝一品,多骄傲的人!竟也肯换下官服做了喜堂上的司仪官。那些老臣虽不怎么说话,也都是高高兴兴的,没有被勉强的迹象,想来这背后都是他下的功夫。语迟,历经千辛万苦,你终于有了归宿,九哥很为你高兴!你一定要幸福啊!” “会的。”慕语迟含笑道,“有九哥守着,我会幸福的。” 兄妹俩正说着话,一阵娇媚的笑声从高处传来。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安如意盘着两条腿摊在树枝上,像身上的筋被人抽了那般绵软:“哟,这么喜庆呢?看来妾身来得很是凑巧。” 认识她的人都如临大敌。谢轻晗不动声色地站到慕语迟身旁,没有动作。 慕语迟抱拳道:“秋雨寒凉,姑娘衣衫单薄,不如下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安如意翻个身,懒声道:“这主意不错。就是妾身懒得很,不想动弹。要不,让你身边那位帅气的郎君来抱妾身下去?” 谢轻晗面色不改,不急也不躁,靠慕语迟更近了些。 慕语迟笑道:“我夫君虽是个能文能武的,对女人却不怎么温柔。树这么高,我怕他粗手笨脚地摔着你,不如就由我代劳?” “你就免啦!妾身不喜欢和女人卿卿我我。”安如意顺着树滑下,比蛇还要溜三分。她冲双目喷火的夜月灿抛了个大大的媚眼,娇声道:“跟了妾身一晚上的那位姐姐,也出来沾点喜气呗!错过了这良辰吉日,可不划算。” 众人环顾四周,没发现可疑之人。 慕语迟沾了酒在指尖,弹向门外的松树,笑道:“未央夫人远道而来,不尝尝喜酒的味道么?我记得你也很喜欢喝酒。”她的目光在另一株更为高大的老榕树上略停了停,随即闪开。 “好记性!”随着声音出现的是未央夫人那张百媚千娇的脸。她跳下树,掸去衣服上的雨水,满面春风:“这种场合下,妾身该怎么称呼姑娘?” “十三公子,慕姑娘,君后,或者直接叫我慕语迟……总之,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我不在意,我夫君更不会在意。” “慕姑娘豁达!妾身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各位不必如临大敌。”未央夫人拿出一块黑色的玉珏,笑道:“妾身出门办事,途经此地,忽闻姑娘喜讯,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就以这个小玩意表表心意吧。还望姑娘莫嫌弃。” 第十一卷:暗流258 安如意千娇百媚地“啊”了一声:“阴阳珏?这可是妖界的三大宝物之一。你也舍得?” 未央夫人看白痴似的横了她一眼:“慕姑娘救了我师父,就是把妖界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送给她,也不足以表达我们万分之一的谢意。区区一块阴阳珏又算得了什么?” 安如意噘着嘴道:“这玩意太让人眼馋了!妾身要怎样才能忍住这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呢?” “你眼馋?好办。把那俩眼珠子抠出来喂猫儿狗儿不就不馋了?你说是不是?”一句凶狠的话被未央夫人说得温情脉脉,在场的男女都暗自感叹自己怎么就学不来。“星魂说,他日慕姑娘遇上了难处,只要带句话,妖界上下必定全力以赴。只是有一点,希望姑娘所托之事不要与仙界有牵扯才好。” “我救令狐云骁确实怀有私心,一是为三界的大局考虑,二来也想与妖界结个善缘,方便以后行事。既然这份人情让妖界这么不安,不如就此作罢。”慕语迟轻轻一挥手,一杯喜酒就到了未央夫人面前,“阴阳珏我收下了,从此咱们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未央夫人一饮而尽,乐道:“一块阴阳珏就还清了人情,这买卖还真划算。妾身还有事情要做,就不叨扰了。后会有期。” 安如意笑道:“哟,不再坐坐啦?这就走啦?你跟踪了妾身这么久,不就是怕妾身捣乱搅了这婚宴么?怎么这会子又放心了?” “跟踪你是想看你在耍什么花招,不是怕你捣乱。我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这里撒野。” “那可不好说。谁不知道我安如意不但眼睛大,胸大,胆子更是大得出奇。说不定妾身兴致上来了,啊呜一口就把这新郎官当夜宵给吞了。” “不怕噎死你就吃!不对,你不会被噎死,你只会被拆得七零八碎,变成一碗十全大补的蛇羹。这喜酒的味道不错,我带一壶路上喝。慕姑娘,谢二公子,祝你们婚姻美满,用餐愉快!”未央夫人远去的声音随着酒香飘出长长的尾音,飘出了几分令人沉醉的迷幻,在庭院间缭绕。 曲玲珑笑道:“我姐不爱吃蛇羹,就喜欢粗茶淡饭,不如由我代劳?” “生瓜蛋子也敢拿姑奶奶开涮?”安如意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又使劲伸个懒腰:“罢了,看在新娘子的面上,就不跟你计较了。时辰不早了,妾身也该回去睡觉了。秋雁,你真不出来跟你的慕姐姐说说话?” 夜月灿一听凌秋雁也来了,忙问:“你把秋雁藏哪儿了?” 安如意笑叹:“呆瓜!到现在你都不相信秋雁在妾身的身体里么?秋雁,难得今儿是个好日子,人也齐,出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她以袖掩面,静立不动。片刻后,袖子下面露出了另一张俏丽的脸庞。等她张开眼,众人便听到了凌秋雁的声音:“慕姐姐,你没事了?” 慕语迟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没事了。轻晗说多亏了你。谢谢你,也谢谢安如意。” 凌秋雁十分羞涩地道:“能帮上你,我很高兴!” “你过得还好吗?安如意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如意对我非常好,从来不对我发脾气。她那么懒的人,每天都会准时为我准备好可口的饭菜,还总念叨着要我多吃。有时候我练功过度了,她会劝我要爱惜自己,说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要循序渐进,细水才能长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说话了她就会陪我说话,我想看风景了她就会陪我看风景……反正她愿意陪我做很多我想做的事。就有一点不好,她太黏人也太爱撒娇了!”凌秋雁说着说着就笑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你是没见过她那个样子,我说不得怨不得,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慕语迟也笑了:“黏人又爱撒娇,说明她喜欢你,依赖你,心里都是你。多好啊!以后你有时间了就来找我玩,我让你也见识见识我黏人的功夫,一点也不比她差。” 凌秋雁咬了咬嘴唇道:“你不嫌弃我么?半人半妖……” “你说这话是想找打?我素来就不喜欢以身份、地位和性别论人性交朋友,现在又嫁了个立志让人妖仙平起平坐和平相处的男人,你说我会不会介意你是半妖?”慕语迟轻轻拍了拍凌秋雁的手背,“人如何,妖又怎样?只要过得幸福,我就替你高兴。” 凌秋雁热泪盈眶:“慕姐姐,秋雁能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 “彼此彼此。若不是你,恐怕我现在已经再世为人了。”慕语迟拉过秋嫣然,笑道:“想说话就过来。瞧你这忸怩劲,一点都不像你了。” “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俩叙旧嘛!”秋嫣然抱着凌秋雁,又跳又叫,“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你还有没有良心?连句口信都不给我捎!凌秋雁,你还当我是朋友么?有了安如意就忘了我,亏我天天还那么想你!哼!” 凌秋雁含泪道:“我也想你……我怕给你添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什么是麻烦?麻烦在哪?你把它找来出让我瞅瞅?”秋嫣然搓揉着凌秋雁的脸,气哼哼地道,“我叫你找借口!我叫你不来看我!我叫你不信任我!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跟我保证,以后要经常去看我!快说!不说我咬你了!” “我说我说……我以后没事就去千机阁找你。” 秋嫣然松了手,得意地笑道:“这还差不多!” 凌秋雁偷偷将一小段人面参塞到她手中,小声道:“我不知道你要来,还想着让慕姐姐转交给你。如意是乐意的,她说我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秋嫣然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你可真是及时雨!” “如意是大妖,她的消息非常灵通。她说,这些足够你那位朋友用了。”凌秋雁走到谢轻晗面前,照亲属关系行了礼:“姐夫,我慕姐姐就托付给你了。照顾好她,别辜负她!” 谢轻晗也照规矩还礼:“你且放心,我定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 “姐夫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儿郎,我相信姐夫言出必践!日后,有用得着秋雁的地方姐夫尽管言语,秋雁定尽力而为。”说完,凌秋雁冲众人行了礼,“各位,如意困了,我该走了。有缘再见。” “秋雁!”夜月灿叫道,“和我一起回百花门吧!师父很想你!” 凌秋雁没有回头,默立片刻后道:“不了,我不回去了,师父那里我自有交代。别再来找我,跟着如意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现在只想陪着她安静的生活,你我就此别过,各生欢喜。” “可是,我放不下你啊!” “放不下是你的事,与我无干。我过得怎么样是我的事,与你无干。若江湖再见,你我各凭本事,各安本心,不必念旧情。”凌秋雁反手抛了一块玉佩到夜月灿怀里,“这是你送的东西,还你。”她纵身离去,消失在如织的雨雾里。 夜月灿拾起雁月玉,看着上面如蛛丝般的细纹,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画麟阁外,响起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冗长,沉重,像积压了几千年无处发泄的心事。不知是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众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笑谈,终于让冷却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瞅个空档,紫霞将慕语迟叫到一旁,低声道:“慕姑娘,我……我想……” “他在素馨山的主峰,那处开满紫萝烟的山坡旁,你一看便知。”慕语迟看了看紫霞消瘦得脱相的脸庞,将泪水忍进心间。“他常跟我说,你是个好姑娘。紫霞,谢谢你!谢谢你让他觉得人间温暖!” “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我就想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紫霞低着头,看眼泪落在地上。“可以么?” “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只是素馨山风急雪大,路不好走,你千万要当心。” “我记下了,我会小心的。”紫霞抬起头,噙着泪笑道,“以前我问顾大哥,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说他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陪你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别的事都不考虑。当时我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以为他是敷衍我。现在才知道,他心悦的人是你。慕姑娘,顾大哥那么爱你,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不要太难过,不要让他放心不下……只要活着的人记得他,他就永远活着……” 慕语迟想了很大一阵,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继续这个话题,只能看绵绵密密的丝雨飘来绕去,纠缠不清。紫霞知道自己触碰了她的伤口,也知道她在思念顾长风,更是明白她想安慰自己却不知该说什么的心伤。她想换个话题,同样不知该从何说起,亦只能自顾自想着心事出神。于是,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领着一众大臣过来,眉眼带笑:“慕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早朝。” 只一瞬,慕语迟就调整好了表情,不见悲喜,只有符合她性格和身份的端庄:“好。多谢诸位赏脸。语迟年轻不懂事,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慕姑娘太客气了!老朽此生有幸得见这些江湖豪杰,很是高兴。”那老者说着跪倒在地,拜道:“再见面,慕姑娘就是我安和国的君后了。老臣希望君后用心辅佐君上,将我安和国治理成天下第一大邦国!” “老人家切勿多礼!”慕语迟忙上前搀扶,“久闻秦阁老清廉刚正,善谏敢言,且勤政爱民,一颗忠心只为江山社稷。语迟佩服得很!” “君后过誉了。在其位谋其政,这些都是老臣的分内之事,不值得夸奖。倒是老臣听说君后才智过人,多谋善断,很有谋臣的天分。刚好老臣这里有一桩为难事,想请君后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谢轻晗忙道:“阁老,说好了今天不谈政事。” 秦啸林道:“君上,婚礼已毕,我等这就告辞。临走前随便闲聊几句,想必君后也不会见怪。” “何事能令阁老烦忧?本宫未必能为阁老排忧解难,听一听倒也无妨。” 柳宸锋忙道:“慕姑娘,朝廷大事我等不宜旁听。今日就到此为止,来日再把酒言欢。” “也好。各位慢走,恕语迟不能远送。他日有暇,语迟必登门道谢。玲珑,你和两位兄长替我送客。”慕语迟叫住秋渐离,笑道:“请阁主在外面等我一等,我有事相求。” 秋渐离应下,众人也纷纷离去,画麟阁里只剩谢轻晗夫妇和一众文臣武将。 秦啸林道:“杜闰芝其人想必君后也知道,三朝元老,大才盘盘。奈何抱残守缺,坚持忠臣不事二君的陈腐思想,始终不肯为我所用。不知君后可有法子说动他重新出山,为国家效力?” “阁老打算让本宫去当说客?那不知阁老是否清楚,杜老是本宫从萧尧手下救出来的?” “正因为知道,才请君后出面劝说。如果君后能说动他,当是大功一件!” “在本宫承诺阁老之前,请阁老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有人以昨日之恩逼迫阁老做有违您心中大义的事,您会如何?是一口回绝还是欣然允之?” “大义当前,岂能谈私人恩情?当然是一口回绝。” “若对方晓以利害苦苦相劝,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大不了把老朽的命给他,也绝不能弃大义不顾!” “阁老气节高尚,令人钦佩。只是,阁老有这样的气魄,杜老就没有?阁老认为的抱残守缺,在杜老心里就是一份对君王尽忠的大义。本宫要以何种理由说动他放弃大义,又该以何种面目去劝说他放弃大义?”慕语迟看着秦啸林,目光温和而淡然。“阁老可能会说,萧尧昏庸,君上英明,贤臣该辅明君,方能万古流芳。本宫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们都忽略了重要的一点,杜老的封号是忠义王。要让以忠义安身立命的人在忠与义之间取舍,这不等于逼着他以死明志,舍义而全忠么?若阁老不信,大可派一小厮跟着本宫,明天一早我们同去拜访杜老,看看他是不是一见本宫就痛陈其情,自请死罪。” 第十一卷:暗流259 “那按照君后这个说法,就无计可施,拿他没奈何了?” “办法是有的,只不过要费些功夫,还请阁老耐心些。” 秦啸林双目如炬:“此话当真?君后真有办法说动他?” 慕语迟目光淡然,眉宇间却尽是上位者的自信与威仪:“能不能说动,日后自有分晓。” 秦啸林心头一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得提醒那几个小子,与这位打交道得谨慎些。“那老臣静候佳音。臣等告退。”说完和众臣联袂离去。 谢轻晗无奈地道:“秦阁老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有时候直得让人受不了。杜老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自会处理。” “既然敢应他,我就做得到。”慕语迟端起酒喝了一口,笑道:“难为他能忍到婚礼结束。在这些朝廷大员看来,十三公子只是奉命行事的杀手,没真才实学可言,不过就是为人正义些罢了。而碧霄宫掌门一职也只是我师父为了保全仙门弟子的权宜之计,是个无用的闲职。所以他们认为我不具备辅佐君王的能力,认为我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因为你的坚持才隐忍不发。众人都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视情况跟你沟通。只有秦阁老,他不怕扫你的兴,也不怕被治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本事,生怕我媚主误国。这样一心为国事操劳的人你该重赏。” “他给你出难题,你却要我奖赏他。你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难不倒我的就不算难题,你不必担心。”慕语迟瞥了眼老榕树道:“我还要跟秋渐离谈事,先走一步。雨下大了,你当心着凉。” 待她离去,谢轻云从榕树上跳下来。他步伐迟缓,气色非常糟糕,宛如缠绵病榻多年的人,已时日无多。“今日之事只是开头,往后阿呆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刁难。二哥,你切莫让她受委屈!” 谢轻晗剑眉轻蹙:“还叫她阿呆?不怕雪千色淹死在醋缸里?” “突然间要对她改称呼,我还真做不到……以后我会注意的。”谢轻云苦笑,“出了这样的事,我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有些伤痛可以安慰,有些伤痛则只能靠时间。与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不如多给她些时间和空间,等她自愈。” “是啊!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二哥,我心中有个疑问。虽说你们相识日久,可你们只见过几次面,寥寥无几的书信往来也多由旁人代笔,还只说正事,连句问候都没有。可她……为什么会答应嫁给你?” 谢轻晗望着雨幕,面有愧色:“那夜她刚苏醒,神思不清,错把我当成了顾长风……我……我和她……对不起!我知道你心悦她。” 只一瞬,空气变得稀薄而静默,犹如回到了天地初开的时候,连微小的生物也没有,只有云随风飘,日月生光。在谢轻云的胸膛因缺氧而快窒息时,声音回来了。他重新听到了心的跳动声,虫的低鸣声,雨的淅沥声和飞蛾被火烧死时的滋滋声。他感觉他的身体正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溶解,一点一滴,缓慢地渗出皮囊外,滴落在大地上化成一滩血水。他想就那么倒下,从此不理世事,长眠不醒。可他不能,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他怕自己下一刻便会将霜月捅进胸膛,一死百了。奈何,身体空乏,他始终挪不动脚。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蓄够了说话的力气:“既娶了她,便要好生爱护她。若有一天你让她伤心了,我……” “你会怎样?会杀了我给她报仇?” 谢轻云的身子晃了晃,整个人透着一种蚀骨的悲寂:“我哪儿敢。”他感受着雨水带来的寒意,心脏不受控制地一阵抽搐。“我还未完全懂事,爹娘就日日耳提面命,大哥身体不好,我要尽力保护他。二哥是君王,我要尽心为你做事。这些年来,我虽无所建树,但亦无愧无悔。那么二哥,你对我也无愧么?你明明知道,你这不成器的弟弟一生所求不过她一人而已!哪怕不能与她携手白头,我也想全心全意陪着她,陪她喜怒哀乐,陪她风雨四季,陪她生老病死……你明明都知道的啊二哥,为何还要这般对我?连我陪在她身边的权力都剥夺了!” 谢轻晗似是被这番话惊住了,喃喃道:“你竟爱她至此?” 谢轻云扯了扯嘴角:“二哥不爱你的命?不会为你的命拼死一搏?”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意乱情迷……” “意乱情迷?呵……”谢轻云冷笑道,“二哥的自制力我是见识过的,这天底下没有谁能让你意乱情迷,失去理智。况且,她那样的女子,无论你对她有没有感情,无论你怎么看待她,都决计不会那般对她。那是对她的亵渎与侮辱,不是么?”他似乎累极了,长喘了一口气后又说,“下次骗我,找个像样点的理由。难道你不知道,长风是她在这世间最珍惜的人,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认错,绝对不会!更何况,她对长风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她的爱干净纯粹,不沾一丝情欲,她又怎会因为错认而与你……所以二哥,你是故意的,你想留下她为你的江山增光添彩,保驾护航。” 谢轻晗攥了攥拳,脸色冷淡了些许:“是,也不是。我想留下她替我做事是真的,可我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安定下来。像她这样的人才,哪个有抱负的男人不想要?再者,她心里装着天下,愿意替我出谋划策,为黎民百姓尽一份力。” 谢轻云又是一声冷嗤:“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莫跟她说,否则会暴露你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真相。长风不在了,她的天塌了,她还会在乎这天下谁主沉浮?她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你在她最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为了报答你这份情谊,她才甘愿被困在她最厌恶的皇城之中。至于替黎民百姓尽心,那是你的责任,不是她的。”他盯着谢轻晗,想从他眼中发现他想发现的蛛丝马迹,“直觉告诉我,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好的事,而这件事直接决定了她的去留。二哥,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谢轻晗不由为他对慕语迟的了解之深吃惊,同时也懊恼自己的考虑不周。他压下心底泛起的嫉妒,平静地道:“你和她的关系比我和她更亲近,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会知道?” “你没说实话,或者说你不能说实话,因为这件事她不想再有人知道,尤其是我。”谢轻云嘴里发苦,像是刚嚼完了三斤黄连,“罢了,既然她不愿意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好了。我希望二哥替她死守秘密,别让有心之人利用这个去伤害她。” “我的女人我自然会护着。”谢轻晗语气坚定,“江山我要!她,我也要!” 谢轻云默了默,点头:“我算是明白父亲为何要将国君之位传给你了。你头脑清晰,心志坚定,有手段,有野心,有勇往直前的果决,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还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哏绝。不像我,总想着要周全……我输的不冤,是我配不上她!”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泄了,身体就越发绵软无力了,又蓄了很长时间的力才迈出小小的一步。“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也容我提醒二哥一句,不管你对她抱着怎样的心思,都别伤害她,包括她在意的人。若有那一天,我真有可能杀了你。只要能护她平安,我不怕背负这世间所有的罪名!二哥,你可记住了?” 画麟阁外,慕语迟并没走远。她藏身在树丛里,将兄弟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她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捂着眼睛站了很久,拖着沉重的步伐找秋渐离去了。她打算和秋渐离谈一桩生意,其中一项是彼此互通消息。 画麟阁另一侧的一个隐秘角落里,谢青梧愁眉紧锁,不知为何事心忧。 谢轻晗看着谢轻云萎颓的背影,看着他摇晃着出了画麟阁,湿了眼眶。回到醉清风,慕语迟不在,只有一室摇曳的红光和在红光中妙曼生姿的娇艳花朵。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烦意乱,随手脱去外衣站到窗前,任凭凉风穿透身体,让雨打芭蕉的声音将情绪中的不安通通敲碎。隐隐约约地,他看见一道人影正奔着琅寰山的方向而去。他知道那不是慕语迟,但眼底依然飘过一点比雨丝还弱的悸动。 阿弥岭下,左右分叉的路口,一位夜行客坐在石头上歇脚。一道红光从他身边掠过,带起的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嘀咕两声,走上旁边宽阔的林荫道。若他知道那红衣人是他十分敬服的十三公子,他会拼了命穿过荆棘林,追上去问候一二。可若他知道十三公子去的地方是姻缘殿,大概他又会失了勇气:月老梅染厌恶外客打扰,搞不好会掉脑袋。 姻缘殿无人,只有香炉里的香缭绕生烟,红豆树滴答着雨滴,像一滴滴冰冷的泪。 寝殿中,梅染依然沉睡不醒。他双颊潮红,唇色艳丽,犹如多喝多了不胜酒力。余欢握着一卷医书,边看边做笔记。桔梗捧着新香进来,蹑手蹑脚地倒换香灰。 余欢道:“先生不怕打扰,你放开手脚弄就是。” “这些天了先生还不醒,那呆子到底给先生吃了多少仙人杀?” “别再叫她呆子了,她现在是安和国的君后,碧霄宫的掌门。” “我管她是什么身份,在我眼里就是呆子。”桔梗沉着脸道,“雪凌寒那般无情,她还护着他!不是呆子是什么?疯子么?” 余欢叹了口气道:“雪凌寒并非无情,他只是太痴了。” “痴?笑死人了!小仙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痴人,唯独他这种痴起来拿剑捅心上人的闻所未闻!”桔梗换上新香,又道,“我还是想问那两个问题,师兄明明轻易便能求来仙人杀的解药,为何不去?如果在发现先生中药时就喂他吃下解药,先生完全可以在双方动手前赶到退思峰。那样的话,顾长风不会死,呆子也不用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答案不可?” “不懂就问,那呆子教我的。师兄还是不告诉我答案?” “答案很简单,我不想先生再见她,也不愿他俩再扯上关系。”余欢放下书,坐到梅染榻前,坚定的目光中隐含着点点温柔。“我承认,慕语迟是很好的人,可好人不一定就会让身边的人好过。别看她现在身份贵重,一派风光,实则背后暗潮涌动,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想着算计她以谋取利益。先生爱护她,在她有事时必定会出手相助。退思峰之夜,若先生出动,天知道会生出多大的是非!对此她心知肚明,才不惜给先生下药,我这么做也算是顺了她的心意。” “那师兄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不让先生待在草堂? “她要嫁人了,越少去草堂越好。偏偏草堂她可以自由出入,她要去看望先生我没办法阻拦。但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她便没那么容易进门。我这也是为先生考虑。” “依我看,这只是师兄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觉得是在为先生考虑,说不定先生并不希望你这么做。就好比我,如果师兄拦着不让我见那呆子,我只会讨厌师兄,一点都不会感激你!” 余欢呆了一呆:“可我这么做是为你好。”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好不好我自己不知道?我心里高兴就是好,不高兴就是不好。见不着我茶饭不香,见着了我死了也开心。师兄肯定要说我这是小孩子脾气。其实大人和孩子的很多心理是一样的,只是你们非要分出个四五六,非得装作不一样,不然就觉得自己和孩子一样幼稚无知,很没面子。”桔梗端着香灰走出门外,晃眼看见一点红影闪过。这身形好眼熟……是那呆子?她是来看先生的?完了,她肯定听见师兄说的话,该难过了……她见余欢的注意力都在梅染身上,偷偷松了口气,没有声张。 第十一卷:暗流260 红影绕过林木,在红豆树下站了片刻,向三生石走去。 听见有人来,方星翊回头看去,本已醉意朦胧的眼瞬间恢复了清明:“慕姑娘?”他的衣服已湿透,显然已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他看了看慕语迟赤裸的双脚,心头翻滚的思念与牵挂化成了轻飘飘,不咸不淡的三个字:“你来了。” “嗯。”慕语迟长发披散,面色青白,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一手拎着一个包裹。她在三生石前站定,将手里的东西丢下。“我来看看三生石上有没有长风的名字。”她没问方星翊的伤势如何,也没问他是如何将美人泪送到凌秋雁手中的。有些事,知道就好;有些情,记着就好。不必非得宣之于口,说得一清二楚。 “没有。我已经找过很多遍了。重聚的魂魄想要转世为人,必须得重启轮回盘。一旦轮回盘重启,前世的情缘就会消失殆尽,无法在来生再续。这是因为魂魄重聚虽比不上起死回生,但终究有违天道,需要付出代价,接受惩罚。” “这样啊。”过了许久,慕语迟才用极慢极慢的语速道,“我曾答应要陪他看遍人间四季,体味平凡与烟火,如今我却连……连说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她仰望夜空,眼眸中没有光,只有深沉得看不见底的悲寂与哀伤,好似溺水的人看见最后一块能救命的浮木被突如其来的风浪拍成了碎片。“方星翊,你有法子让长风回到我身边么?只要片刻,片刻就好!我有句很重要的话跟他说。” “抱歉,我没这个本事。不过,我曾听父亲说,如果拿到紫青双玉,就可以获得一次赦免,不会被剥夺今生的记忆和缘分。只是这紫青双玉原是神界的原始老祖和他妻子的定情信物,紫色的叫紫凰,青色的叫青凤,是六界中排名第一的宝贝,过于难得!若能将这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就是唯一能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并无罪修改一次姻缘簿的凤凰钗——弱水。慕姑娘若想要,我愿为你寻来。” “为我寻来?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斩断与我这不祥之人的联系,重新开始新生活,挺好的。”慕语迟看着嫁衣上缝补的痕迹,凄凉一笑。“弱水……多好听的名字啊,却这般让人伤心绝望。”她靠着蓝雾树坐下,眼睛始终望着天空,好像目光的尽头就是顾长风,他正含笑凝视她,一如既往的温柔。“罢了!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方星翊看着她流淌着不知是泪是雨的脸,轻声道:“天凉,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不了。喝醉了怕忘记自己是谁。我不能忘记我是谁,我得记住我是十三公子,是梅先生的侍药师,是碧霄宫的二代掌门,是安和国的君后……记住了这些我才不会哭,才不会软弱,才不会垮掉。我不能哭,不能软弱,更不能垮掉。我不能,不能……”慕语迟蜷缩在海棠树,似乎非常冷。长发飘在雨水里,与落叶和花瓣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偶尔放纵一次,暂时忘记那些烦人的事,忘记自己是谁,不一定就是坏事。”方星翊走到慕语迟面前,垂眸看着她,“谁都有撑不住的时候,不是么?” “你和长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长风还说,实在撑不住了就不必再撑,随心所欲一回说不定会有新光景。”慕语迟望着方星翊,眼神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乞求与哀恳,“我不想撑了啊方星翊!我想死,我想和长风一起死。你成全我?只要你让我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可以!你不可以死,你得好好活着!”方星翊清楚地看见泪水顺着慕语迟的眼角滚落在雨中,内心一片哀鸣。若不是慕语迟已嫁作人妻,他一准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为她遮挡风雨。“你可别乱想!” “多可笑啊!我已生不如死,想死却不能够。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慕语迟忽地住了口,原本就无神的目光愈发浑浊迷乱。她扶着树干强撑起身,嘴角一阵阵抽搐,“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为什么我总是在说‘总有一天’?为什么要等到今时今日才悔不当初?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人是你啊慕语迟!长风他有什么错,要遭此横祸!都是你,都是你多管闲事,都是你成天地想着救这个帮那个!对,是你,就是你!是你该死!是你该死!是你……” “慕姑娘,慕姑娘……”任凭方星翊如何呼唤,慕语迟始终没有回应,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句“是你该死”,渐入癫狂之态。方星翊忙将一粒清心丸喂入她口中,轻拍她几处穴位后再以灵力护住其心脉:“慕姑娘,清心凝神!万万不能让心魔附身!”他的指尖只蜻蜓点水地挨上了慕语迟的嘴唇和身体,却还是像在火炉上烤似的发烫。 慕语迟呆滞地站着,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过了好半天她才凝噎着道:“方星翊,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我想要的很少很少,却还是得不到……”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信我这一回,我不会骗你的!”方星翊心疼得快发狂了。从前听别人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他只觉得好笑。成分不同的水而已,怎么就成武器了?真是荒唐!简直就是危言耸听!到这一刻他才信了,眼泪不但是武器,还是要人命的武器。他心里的那个小人已跪在慕语迟面前,疯狂地磕头求道:求你!别哭了!我把命给你好不好?别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 “好起来以后呢?”慕语迟哭道,“长风不在了,是好是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方星翊,为什么我想要的总是得不到?为什么?我不甘心!我到死都不甘心!” 方星翊狠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正因为不甘心,才更要努力活下去,这样才有机会弥补遗憾。活着的确很难,可再难也要向前看,我们要对得起那些为我们牺牲的人,是不是?” “若前路有我爱的人在等我,盼我,我愿披星戴月,踏平坎坷,笔直向前且一生无怨无悔!可是,那儿谁都不在……谁都不在了!” “不会谁都不在的。还有很多……”灯光映照下,慕语迟嘴角那缕被雨水稀释了的血色格外刺眼。方星翊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那被无数人称赞过的善于体谅他人宽解他人的能力根本无法在慕语迟面前施展,也丝毫减轻不了她内心的痛苦,因为她与顾长风早已自成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属于他二人的点点滴滴,旁人谁也进不去。自己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看客罢了!这个认知差点让他崩溃,他对着酒壶猛灌了几口,本所剩不多的酒就一滴不剩了。许是那酒太烈,他又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嗽。温热的液体漫过他的眼眶,那是他千年万年也不曾流过的泪。他小心藏好心中的千头万绪,任由雨水带走眼泪,喃喃道:“没酒了……” 慕语迟拿起她带来的那壶酒,勾在指尖送到他面前:“送你了。”说完便朝下山的路走去,单薄的身躯犹如枝头的残叶,已经受不住一丝风雨。 “慕姑娘,你有东西没拿。” 慕语迟缓缓道:“扔了吧。” “姑娘请留步!”方星翊紧走两步,又道,“今日姑娘嫁得有情郎,星翊无以为贺,仅以一诺相许,惟愿姑娘余生安好!” 慕语迟顿住脚,没有回头:“你要许我什么?” “只要是姑娘的愿望,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星翊都会替姑娘实现!” “我将你困在碧霄宫,你不恨我么?有可能你再也回不去海神门了。” “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碧霄宫前途未卜,你就不怕受我所累,前程尽毁,从此无缘仙门?” “只要碧霄宫需要,只要慕姑娘不发话,星翊此生都会留在碧霄宫。” 慕语迟默立半晌,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壶笑红尘来:“敬你正直坦荡,敬我逆风飞翔,敬鬼神黑心无良,愿亡魂……无憾,无伤!”她松开手,那雕着春日晚景的玉壶坠下悬崖,碎得没有一丝声响。 眼见她消失在黑暗里,方星翊哽咽无语。他一口气喝了半壶酒,缓了一会神才注意到那酒中有丝丝缕缕的梨花香,不由心下生疑。他忙又喝了两口细品……没错,是梨花醉!他顿时僵住了!味道这么好的梨花醉必定出自酿酒高手,且至少已窖藏了二十年之久。是谁给她的?他拎起包裹,急急地回披香苑去了。 包裹里紧实地裹着一个防腐防水防生锈的大匣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玩意,有的精致有的粗糙,一看就出自不同的人之手。匣中有一本小册子和一封信。信很薄,最多就一页,而那小册子的厚度则足以写完很多人的人生。他犹豫再三,最后决定一探究竟。 小册子记录了慕连城的一生、他与萧尧的博弈、和柳沉烟的婚姻、慕语迟从出生到以十三公子扬名于世的种种,以及有关顾长风的一切,当然还有那壶梨花醉的来历。按最后一章的时间推算,这个匣子在凤舞山庄被灭前的半月才被封存起来。 有关慕语迟的事,方星翊看了又看。他终于知道慕语迟为何会那般信赖顾长风了,因为她的命是顾长风给的,她成长路上的每一步都有顾长风的付出,她的青春亦是顾长风的青春,她的血泪融合了顾长风的血泪,她与顾长风共用一条命!他们真正做到了同生共死,是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温柔与光亮,亦是彼此刀枪不破的后盾与铠甲!同时,他也知道了慕语迟不肯原谅慕连城的原因。换作是他,他岂止不原谅,恐怕还会抛弃姓氏,从此不做慕家人。 一个边缘严重磨损的小小拨浪鼓上凝固着黑色的血,那是慕语迟的血,是她说错了一句话被掌掴后吐出的血。方星翊仿佛看见她满身伤痕,跪在瓢泼大雨中,宁死也不肯向顾长风挥鞭的倔强眼神…… 方星翊将信放入匣中后燃起一盆火,拿着那册子看一页记一页,记一页撕一页,撕一页烧一页。摇曳的火光中,慕语迟清冷的眼眸静静地与他对视,不见悲喜,却透着蚀骨的孤寂与厌倦。他从胸前取出一个尚未完工的香囊,双手捧至鼻端,深嗅其中的香味,平日里清亮不染一丝情爱的双眸此刻尽显痴迷与眷恋。像是怕香囊中的香气被吸光了,片刻后,他珍而重之地将香囊放回原处,又恋恋不舍地抚了又抚,好半天才挪开手。回想往日种种,一股令他身软神昏的颤栗如滚滚春潮将他淹没,他溺于其中,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近似于悲鸣的呻吟,黑色的眼眸变成了幽冷的冰蓝色。 风停下脚步,看这个惊才风逸,壮志烟高的仙门贵公子自斟自饮,如品仙露般慢慢喝光了半壶梨花醉。随着最后那杯酒入口的,还有他的两行热泪和一个女子的名字。 最后一页刚投入火中,走廊上传来了雪凌寒的声音。方星翊目光微沉,衣袖一拂将酒壶和匣子隐去。他不打算让雪凌寒知道这些,至少目前不会。“这么晚了,有事?” “她不在霓凰城。谢轻晗说婚礼结束她就不见了。这么大的雨,你说她会去哪?” 根本不需要反应,雪凌寒说完方星翊就明白了:“你找慕姑娘去了?大喜的日子你跑去新郎那里问新娘的去向?你脑子没问题吧?” “我只是想看着她出嫁而已,可是我去的时候婚礼已经结束了。” 方星翊无语极了,忍住骂人的冲动道:“结束了就对了!你仔细看看喜帖上的时间,然后想想谢轻晗的信使到达琅寰山的时间,再算算以你的速度赶往霓凰城所需要的时间,就知道你为什么没赶上了。” 第十一卷:暗流261 雪凌寒把三个时间捋了一遍,也回过味来:“只要信使没有直接把喜帖交给我,哪怕只耽搁一盏茶的时间,即便我用缩地术也赶不上婚礼。不远千里派人送了喜帖来,又不让别人有足够的时间前去观礼,谢轻晗想干嘛?” “你说他想干嘛?”方星翊的语气重了,“这场婚礼不邀请仙界的掌门人也就罢了,就连碧霄宫的人都没有收到消息。慕姑娘可是碧霄宫的掌门人!掌门人大婚,门下弟子竟无一人知情,怎么想都不符合情理吧!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慕姑娘没心情操持婚礼,便将所有事情交托给了谢轻晗。为防止你去捣乱,谢轻晗精掐细算,算准了每一个环节的时间。他就是不想让你出现在画麟阁!” “难怪信送到了永安殿!谢轻晗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再怎么我也不会在婚礼上捣乱!若语迟知道他如此鼠肚鸡肠,怕是会失望透顶!” “你认为的鼠肚鸡肠在慕姑娘看来却是体贴和关心。就目前而言,慕姑娘最不愿意看见的人就是你。可是她不会说。谢轻晗心疼她又不能言明,便利用时间差避免了你们见面,同时还告知了仙界他们俩的婚讯。他的这份心意周到体贴,非常温柔!” “他们才认识多久?别说得好像他很爱语迟似的!”雪凌寒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满,“你好像对他们的事一点都不意外?” “慕姑娘嫁给谁我都无法认同,唯独谢轻晗我不意外。退思峰上,谢轻晗几乎是以江山为筹码,冒着与仙界为敌的风险救下了慕姑娘,并向三界宣布谢家就是慕姑娘的家。这样的情意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再者,抛开君王的身份不谈,谢轻晗本身也是人中龙凤,与慕姑娘天造地设,很是般配。关键是慕姑娘也欣赏他,不然也不会这样帮他。若他以百姓为名请慕姑娘留下,慕姑娘多半不会拒绝。”说这番话时,方星翊虽心酸得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却十分真诚,他打心眼里认可谢轻晗,也是真心感激他在慕语迟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她帮助。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场交易?” “对慕姑娘来说有这种可能,但也不完全是。至于谢轻晗怎么想,我不能确定。”方星翊心想:百姓或许只是借口,谢轻晗有可能真的对慕姑娘动了心。慕姑娘这样的女子哪个男子不想求娶呢? “伴君如伴虎。不管谢轻晗怎么想,语迟都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没资格!” “他没资格?谁有?你吗?”见雪凌寒情绪不稳,方星翊只得耐着性子道,“凌寒,别抵触谢轻晗,别觉得委屈,更别不甘心。若你真的爱慕姑娘,就该接受谢轻晗,因为是他在慕姑娘最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给了她一个家。试着放下吧!就算无法祝福,起码也不要给慕姑娘添麻烦。” “可是我不甘心!”雪凌寒的眼神十分阴郁,隐隐闪着躁郁的火花。“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你已娶,她已嫁,你们的枕边已经有别人了。你不能给她安乐,就别去打扰能给她安乐的人。不要再为你的不甘心去找她了,你这样叫谢轻晗怎么想?他俩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倘若以后她因为你的行为而被谢轻晗猜疑,你于心何忍?”方星翊掩去目中那点软如雨丝的哀伤,掐着手心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再发生!你的相思可以在无人时泛滥,但人前你得与她保持距离,守住心中清明。”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我太想她了!我不能没有她!”雪凌寒说着红了眼眶。“星翊,你从未对谁动过心,你体会不到那种想见又不能见,度日如年的煎熬!” 一点薄怒染上方星翊的眉眼,他很想一脚踹翻面前的人然后扬长而去,却又在思及慕语迟的境况后再一次耐心劝道:“再煎熬也得忍耐!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妻!面对现实吧,你们的人生从你说要娶南宫敏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平行了!你必须明白,爱不是你打扰她的理由,而是你改变自己的动力!” 雪凌寒面无表情地坐着,像冰雕雪砌的雪人,连心脏都不见半点暖气。过了好一阵,他凄然笑道:“星翊,你见过她哭么?” 方星翊凝神回想慕语迟泪湿的脸庞,声音中带了些许不易觉察的温柔:“从未。我与她至今也算不上熟。不过是守着诺言,各行其是罢了。”顿了顿,又说,“她那般坚强勇敢的女子,岂会在我一个外人面前流露她的软弱。” “你信么?我与她相识多年,我从没见她因伤心难过哭泣,我看见的都是她的笑脸。哪怕是初次见面,她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了,她也在对着我笑。” 方星翊好生羡慕:你居然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太幸福了!“她非常人,从小受的训练比你我都多,情感不外露实属正常。” “对我也不行?我不是外人,我是雪凌寒,是那个爱了她很多年也被她爱着的人!”雪凌寒呜咽道,额上青筋暴起。“当年我拒婚后,父王虽心疼我被人指责又受漂泊之苦,却也气我思虑不周。方、雪两家的长辈,哪个给过我好脸色?朝中大臣就更不用说,把我当作反面教材教育自家小辈。唯独母后,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反而一直安慰我,夸我做得对。我记得那日她拉着我的手说,阿凌啊,人这辈子最难求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盖世神功,也不是王权富贵,而是一个与你两心相知的人。若有朝一日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不管有多艰难你都要和她在一起。若遇不到就一个人过,宁缺毋滥才是感情最好的状态。有娘在,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日子吧!娘一定会守着你,护着你,不让旁人欺辱你!后来,她三番五次上火神门赔不是,又求梅先生上门说和。她是那样尊贵,那样骄傲,把自尊看得那样重的一个人啊!你说,我要如何相信她会为了利益牺牲我的姻缘?” 方星翊想起方清歌当日说服自己杀慕语迟的那番说辞,十分理解雪凌寒的心情。也因为理解,他越发同情雪凌寒了。方远逸说过,当年方清歌不逼迫雪凌寒并非舐犊情深,而是那时候琅寰山实力雄厚,她不需要借助外力就可以坐稳王座。至于赔礼道歉这些事,对于一个利益至上的人来说,在不在意就看在谁面前表现了。 “与父王夜谈后,我不是没怀疑过。可当母后再次跟我说,她是娘,娘会为了自己孩子的幸福不计代价时,我的那点疑心就烟消云散了。当南宫敏敏跟我说,她根本不喜欢我,也没有嫁给我的想法时,即便我高看她一眼,却也从未想过要与她扯上关系,更别说娶她为妻!我那会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萧尧施压,还凤舞山庄清白,洗清慕家的冤屈,这样语迟也就不用再掩藏身份,活得那么辛苦了。星翊,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渴望看见她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样子!那天,我站在三生石前,看见她系着我送的抹额,笑着向我走来的那一刻,我心花怒放!我以为已守得云开见月明,所有的不愉快都过去了……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我对她的心没有丝毫改变……”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慕姑娘的身份了?” “是,我早就知道。不然我为何要花那么大代价得到凤舞山庄?因为它有万亩梅园?还是因为它秀绝天下?都不是。只因为那是她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她生活过的痕迹,我想替她守着。”雪凌寒双眸闪亮,似是想到了美好的事。“当年,她跳崖后,世人都说她死了。我不信!我云游四方,说是除魔卫道,实际上是找寻她的踪迹。十年后,我们在摘星大会上再见,我并没有马上认出她,直到她遭人暗算被逼至绝境,惊醒了体内沉睡的千丝蛊,我才重新找回她。在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赢得了整个世界,我的人生从此圆满了!”他抹去腮边的泪水,自嘲道,“我啊,太天真了!” “既然你对她情深至此,为何还总是对她抱以怀疑,不肯信她?” “问得好!我不信她,是因为她从来也没信过我!说出来谁信,她十三公子的身份是我猜出来的,她女儿身的秘密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她唯一对我坦诚的,就是她是空谷大师的关门弟子!落凤山之夜我也去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十三公子,我是感应到她心中的愤怒和绝望赶去的。我以为会在那里见到很久不见的她,然而并没有。除了谢轻云和几个掌门人,其余的人我一个不识。那天,她当着我的面跳进了鬼谷,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留恋!我以为跳崖的不过就是个被追杀的江湖客,看了一眼就走了。回来后,得知凤舞山庄被灭,我才知道跳崖的人是她!星翊,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我夜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入睡却又梦见她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她很痛……我恨我眼拙没有认出她,我恨我没能救下她,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雪凌寒仿佛又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连毛孔都渗着苦。“没遇见她之前,我只想着快意人生,逍遥天地间。遇见她之后,我拼命修炼,只为保护她!可是,她不给我机会啊!她连真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从前她替慕家做事,她十三公子的身份不说也就不说了,我能理解。可当她以莫待的身份重新出现后,为何还是如此?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她不是总说信任是双方的么?她给过我么?没有!她的事我只能靠猜,因为我问了也没结果。时间久了,这样的事多了,我心里自然生出诸多不确定。” “她不说是想保护你,你要体谅她的苦心。” “保护?保护我什么?我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又是仙界的神,我需要她保护?我有那么脆弱那么不成器?体谅?真好笑!我想保护她的时候犯了错,你们就说我无情说我狠心说我冥顽不灵说我不值得被她爱!可谁又体谅过我原本也是一片好心,我也只是想替她分忧给她最好的生活!”雪凌寒脸色苍白,目光忽然变得冰冷,“你可知,在她叫我救顾长风的那一刻,我为何犹豫?当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顾长风不在了,她就会全身心信任我了?随即我便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想救顾长风,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惜,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悔恨与痛苦掩下。 “都说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又说任何一种情感的失控都是罪恶,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否则于人于己都是灾殃。既然已经输了,就学着与自己,与过去和解吧!不然,这日子该多难熬!”方星翊本想借机劝解雪凌寒一番,又想着此刻他的心里一定是油煎火燎似的难受,也不再多说,只是一声叹——为雪凌寒,也为自己。 雪凌寒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又恢复到从前那生人勿近的模样:“星翊,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可我还是想说,谢谢你在落凤山为她拔剑。我这辈子都感激你!以后若她有事,恳请你多多费心!”说完对着方星翊行了大礼,“如果有我能出力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只是别让她知道就是了。” 方星翊点头应下却不肯受礼:“如今我也算是碧霄宫的人,掌门有事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说起碧霄宫,有件事你得帮我拿个主意。来之前母后找过我,问还要不要举行掌门人继任大典,我还没回话。你怎么想?” 第十一卷:暗流262 “自然是要挑个好日子,热热闹闹地办。继任大典是仙门雷打不动的传统,不能到慕姑娘这里就没有了。她是大哥亲自挑选的掌门,又不是偷的捡的,岂能没有仪式?再说,没有仙侠令就得不到其它门派和帝后的认可,是万万不行的。” “我也很想她风风光光地坐在掌门的位置上,可又担心母后为难她。” “不会。现在慕姑娘的脸面就是碧霄宫的脸面,她丢脸就等于碧霄宫丢脸,碧霄宫丢脸琅寰山也跟着跌份。这种损人不利己,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姑姑是不会干的。而且,退思峰的事刚过,仙门各派对姑姑颇有微词,认为仙门弟子的死她要负很大的责任。姑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 “那好,我回复母后去。只是,她会来么?她素来不喜欢这种场面上的事。” “会的。她答应过大哥要将碧霄宫发扬光大,就一定会做到。”方星翊坚定地道,“别担心,她会做得很好。” “我只会担心她做得太好招人嫉恨,哪里会担心她做不好。”雪凌寒伸手到窗外,看无数裹着慕语迟笑脸的水滴蓄满掌心:“在我心里,天上地下没一个人比得上她。” “确实如此。她到最后一刻也没忘记要保护你,单凭这份心胸就没几个人比得过。” “保护我?”雪凌寒摇头苦笑,“她杀了我都不解恨,又怎会保护我?多亏了母后和千色,若不是她们舍命相救,我怕已没命跟你说话了。” “瞎说什么呢?姑姑和千色自顾不暇,哪有余力保护你?是天月救了你。大概慕姑娘不想再加深你的负罪感,特意将天月化成了透明的两生花,在断魂剑斩下时护住了你。你可别跟我说,你没看明白。” 雪凌寒傻了:“完全没有!当时我焦心她的伤势,根本没心思顾及其它。我还以为她真的想杀我,万念俱灰,满心希望她一剑要了我的命。”他心头气血翻滚,张嘴呕出两大口血来。“到底,是我辜负了她!” “我告诉你不是让你愧疚自责,是想让你振作精神,不要灰心。”方星翊苦笑,“我这是不是也算好心办坏事?” 雪凌寒沉默。此时,雨敲打着窗棂,已成大雨之势。错落有致的楼阁矗立在风雨中,傲然而挺拔。楼前的湖泊里,一只翅膀受伤的鸳鸯拖家带口躲在荷叶下,用没有受伤的翅膀替妻儿遮风挡雨,一心盼着雨过天晴,黎明快现。它的妻子刚刚生产完,正是身体虚弱需要营养与静养的时候。大约是感受到了它的焦虑与不安,它那娇弱不能自理的妻子将头靠在它肩膀上,温柔地蹭了蹭。 谢轻云翻窗进屋,愣了一愣。他看了眼方星翊,自顾自倒了茶喝:“凉的。” 方星翊道:“叫你去看梅先生醒没醒,你怎么搞得跟盗贼似的?还翻窗户。” “还好意思说!你不愿意跑就指使我,结果去了也没见着人,害我白跑一趟。” “瞧你这满腹牢骚。”方星翊吩咐人上了热茶,“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不如今晚就歇在这里吧。一会我派人去告诉千色。” “那就有劳上神。”谢轻云宽去外衣,侧身躺下,“星辰殿来人了。” 话音未落,有人叫道:“二殿下,琳琅斋又出事了!仙后请你速回!” “那人又来捣乱了?下这么大的雨,天亮后再说。”雪凌寒很不耐烦。 “恐怕不行。仙后最喜欢的那幅山水画被撕得连仙法都粘不起来了!” 一句话听得雪凌寒越发烦躁了。到底是谁这么无聊?进了琳琅斋只搞破坏不偷东西,包括断魂剑、锁魂簪和灵犀在内的神器都没有丢。上前天晚上将一柄清音狐面桃花扇拆得七零八落;前晚打碎了一面通天晓地乾坤镜,一对碧霞空心翡翠镯;昨晚将一架贵妃玉瑶琴的弦尽数剪断,还在琴身戳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洞。至于那些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更是被糟蹋得一文不值。 此人不光损毁宝物,还把琳琅斋弄得乱七八糟的。只一夜之间,很多东西的位置都不对了:书架上堆满了玉器,珠宝箱塞满了绢帛,玉器房成了藏剑室,药品柜高挂着断魂剑……从前慕语迟花了大功夫整理好的医学宝典,也难逃魔掌,被弄得一塌糊涂,不忍直视。 最要命的是此人作案时间不定,功夫好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琳琅斋的守卫通宵巡视,至今连个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将其缉拿归案了。方清歌大为光火,训斥了展翼的不作为,换了她的贴身侍卫守卫,结果情况却更加糟糕了。从今天午后开始,就陆续有东西被毁。 雪凌寒想起方清歌阴沉的脸,只得动身前往。他让来人先行,丢开伞在雨中漫步。他记得慕语迟从小就喜欢淋雨,喜欢光着脚在雨里奔跑。她说,下雨的时候她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就好似每个毛孔都蔓延着快乐。语迟,今夜雨大,你可快乐…… 没人回答。只有秋风秋雨在寂寞地唱歌。 醉清风的门口,慕语迟打了一个喷嚏。是着凉了还是有人在思念我?她自嘲地笑了。谁会在这样的夜晚思念?这样的夜晚只适合裹着被子睡觉。 书案上,一枝梅花暗香幽浮。谢轻晗摩挲着花瓣,神思安宁。 “怎么还没休息?”慕语迟随口问道,“事情还没有处理完?” “在等你。”谢轻晗指着床头的衣服道,“换上出来我给你擦头。” “不用,我自己可以。”慕语迟朝屏风后走去。“哪里来的梅花?” “我进来的时候就有了,没见着送花的人。” 慕语迟三两下换好衣服,光着脚就出来了:“是个有心的。”她的头发还在淌水,后背的衣服又湿了。“睡觉了,困。” “擦完头再睡,小心着凉。” 慕语迟哈哈一笑:“着凉?你当我是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一场雨而已,就是再淋十二个时辰我也没事。” “擦头。”谢轻晗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笑容,声音还是之前的大小。 慕语迟长眉一挑:“我说……你我只是假夫妻,你少管我。” “不用姑娘提醒,我没忘。只是假夫妻也得像夫妻,不然,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且你我非一朝一夕的关系,得做到以假乱真才行。你要习惯我照顾你,就像我要习惯你陪伴一样。”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慕语迟回想着拜堂的经过,问道:“看你这忧心忡忡的样子,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人生疑了?” “倒也没有特别不对的地方。就是母亲说,她感觉你很抗拒我,总觉得咱俩客气得过分了,不像是有情人。不但她这么认为,连父亲都这么认为。” “啊?不会吧!那会我还夸自己演技好呢!”慕语迟坐看梅花,双手捧着脸颊,颇为烦恼。“别人发现咱俩是假的,我想办法补救就是了。可要是他们发现了,会难过的吧?我不能让他们难过。” 谢轻晗试探着拨了拨她的头发,见她没有反对才又动作:“是,确实不能。父母年纪都大了,特别是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咱俩都要试着习惯彼此的存在,不能让他们劳心费神。” 慕语迟啃着指甲,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现在最要紧的是打消他们的疑虑,你有可行的办法么?” “有。我说你听,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再想辙。”谢轻晗先捏去头发的水分,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块绢帕轻轻擦拭。“眼下我没有别的妃嫔,我每日只能歇在醉清风,否则会惹人生疑。床很大,我睡觉也不乱动,你里我外,保证不会挤到你。可好?” 慕语迟想了半天才道:“成吧!就当我没钱住上房,与人挤马棚了。” 马……马棚?谢轻晗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谁家的马棚燃的是大红龙凤烛,挂的是青霞流云帐,铺的是云锦鸳鸯被?这奢靡程度已赶超萧尧了。“人前你要与我亲近些,人后你爱怎样就怎样,我绝不过问。” “合理。还有别的么?” “暂时就这些。你有没有要补充的?” “我就只有一个要求,请给我足够的自由。”慕语迟的指尖碰了碰娇嫩的花蕊,目光格外冷淡。“我讨厌被束缚。”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管你。再说,我管得了你么?就我这点微末道行,念头刚起就已身首异处了。”谢轻晗颇为遗憾地道,“当初还是应该听父亲的话,认真学功夫的。” “功夫够用就好,太高了也是负担。” “不如这样,以后你做我的护卫?我重金聘请。”谢轻晗指着梳妆台上一个长方形的匣子道,“打开看看,这聘礼可还拿得出手?” 经过特殊处理,不腐不烂的纸上什么也没写,只在左下角签着谢轻晗的名字,上面盖着他的私印和国玺。竟是一道空白圣旨!慕语迟多少有点意外,看了谢轻晗一眼:“你就不怕我假传圣旨,谋权篡位?” “我本欲以江山为礼,聘姑娘为谋士。又怕这阴暗的牢笼困住了姑娘向往自由的心,委屈了姑娘。”谢轻晗玩笑道,“若姑娘喜欢,这江山我愿拱手相让。只要姑娘留我在身边做个心腹小厮,我便心满意足。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你还真敢说啊!”慕语迟被他这番没正行的说话逗乐了,拿出阴阳珏递过去,“礼尚往来,这个你戴着防身吧。这东西可避世间百毒和一切邪祟,还可以在危急关头化出阴灵保平安,找时间我教你使用方法。” “我手不空,你帮忙系上。” 慕语迟转过身,把阴阳珏系在谢轻晗腰间,调整好位置:“还挺配你。”想了想,她又说,“你的那块玉呢?借我一用。” 谢轻晗立马摘下清心玉,放在她面前:“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慕语迟划破左右手心,左手握着阴阳珏,右手握着清心玉,默念咒语,结出一片亮光。片刻后,她吁出一口气道:“成了。”说完把“阴阳珏”丢给谢轻晗,“把它收进你的藏宝箱里,要藏得严实点。” “你不是说让我戴着这珏防身么?为何要收起来?” “我施了咒,交换了清心玉和阴阳珏的样子。你戴着的还是阴阳珏,只是看上去和清心玉一样。如今你高坐君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下毒是那些人最常用也最容易得手的手段。只要看见这阴阳珏挂在你身上,他们便会放弃用毒而改用其它阴招。与其这样,不如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或许还能减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有道理。你做任何事都会想得这样周全么?” 慕语迟目光一暗:“怎么,害怕了?觉得我心机深很可怕?” “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感慨。如果我身边多几个像你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我就不会这么累了,起码可以睡个安稳觉。谢谢你!以后你多替我想点,让我也偷偷懒。” “想得美!思虑过重会提前变老,我才不要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难看死了。”慕语迟晃荡着腿,掐了片花瓣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只做我分内的事。” “教人看世间百态,学会分辨人心,算不算分内的事?” “有话直说。你想让我带谁?是谢翀还是米元辉?” “谢翀。行不行?”见慕语迟伸手在桌子上叩了两叩,谢轻晗笑着道了谢,又说,“头发差不多干了,睡吧。”他早已洗漱完,换了衣服就躺下了。 慕语迟坐上窗台,借雨水冲洗脚上的泥,却又溅湿了衣裙。她看了看地上的红绣鞋,嫌弃地撇了撇嘴,踩着家具跳上了床。“倘若我晚上乱动,你可以把我踹下床。” “嗯。”谢轻晗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睡意,似乎已经快睡着了。 慕语迟抱着枕头,来回翻了几下就没动静了。她蜷缩在床边,只占用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地方。谢轻晗睁开眼,躺了片晌后起身摸了摸她的裙摆,拉过锦被替她盖上,舒了口气。 雨瓢泼而下,风也趁机来凑热闹。风雨交加中,醉清风里一派安和。 第十一卷:暗流263 黎明未到。小雨淅淅。 谢轻晗突然从梦中惊醒。扭头一看,慕语迟已不在身边,忙翻身下床。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他想了想,取过落英朝后花园走去。果不出所料,慕语迟正在练剑,头顶冒着浅白色的烟。“昨晚睡得那么晚,还起这么早?不累么?” “已经习惯了。无论睡多晚,我就会按时起床练剑。”慕语迟追着一只早起的鸟儿跃上枝头,挑落朵朵残花。“吵到你了?” “没有。”谢轻晗暗自感叹:所谓天才,就是比普通人更勤奋努力,更坚持不懈,更勇往直前吧!“要不我也来练一练?” “可以。”慕语迟收住剑,笑道:“我可以当陪练,一颗金豆半个时辰,不讨价还价。” “安和国不许抢劫。话说,你又不缺衣少食,要那么多钱干嘛?” 慕语迟随口答道:“当然是给长风、豆蔻和小暖买东西。长风的酒,豆蔻的花籽,小暖的冰糖葫芦都是我在……”她猛地住了口,双眼发直盯着一地落花好半天才说,“既然不许抢劫,那就免费。” “他们得你照顾,可真幸福!”谢轻晗用落英碰了碰慕语迟的笛子,“笛子在你手里比剑厉害,剑在我手中还不如一根烧火棍。瞧咱俩这差距!估计我也就只能看看奏章,批批折子,干点不费体力的杂活了。” 慕语迟笑了:“你这杂活可没几个人干得了。看剑!” 谢轻晗忙举剑相迎,一招一式,一进一退,十分认真。 吃过早饭,谢轻晗换好朝服准备上朝。他见慕语迟又换回了男装,曲玲珑和玄霜已等在门外,便向剑心要过一包银子,装进慕语迟的口袋:“够不够?不够就再多装点,我那里还有些。” 曲玲珑拍着荷包道:“有鄙人在,我姐姐不缺钱花。” “我谢轻晗的妻子,理应花我的钱。回来吃晚饭么?” “尽量,尽量早点回来。”慕语迟道。 “姐夫,你都不问我姐干什么去吗?” “为何要问?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放机灵点,别让你姐操心。” 曲玲珑哼道:“我什么时候让我姐操过心了?你别让她操心才是。” “那最好不过。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备着。没有就让御厨学着做。”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慕语迟一把捞过门口作小厮打扮的谢翀,撒腿就跑,生怕再被唠叨。曲玲珑和玄霜也跟着跑了,边跑边打趣谢轻晗缺乏君王的威严。雪姬留在宫中料理琐事杂务,没有跟随。 出了宫,慕语迟画了两道缩地符,一道符圈两个人,没过多久就到了边城。 时隔多日,边城还是那个边城,热闹与繁华为面,质朴与简单为底色。而双极河也还是那般从容舒缓,仿佛从不曾经历艰辛苦难。 大街上,歇了一夜的小商贩又有力气吆喝了,五花八门的叫卖声吵醒了太阳,将温暖的阳光洒满河畔。白发老翁背着猎枪出门了,昔日的垂髫小童背着竹筐跟在他身后,已有了少年模样。 长这么大,玄霜还从未到过烟火气息这样浓重的地方,看见好玩的总忍不住要凑过去瞧一瞧,摸一摸。好在曲玲珑是个活泼又话多的,很愿意给她解释。两人有问有答,有问必答,相处得很是和谐。慕语迟落在两人身后,向小商小贩打听物品的价格,听路人闲聊如今的生活情况。谢翀紧跟在她身边,几乎不怎么说话,倒十分贴合贴身小厮的身份。 一路来到杜记。曲玲珑和玄霜立马收了游玩的心情,绷着一张脸站到慕语迟身后。慕语迟笑看两人:“你俩干嘛?想当左右护法?放松点,咱们是来玩的。” “玩?玩啥?姐姐不是来当说客的么?” “谁告诉你的?我是来学搓泥巴的,工具我都准备好了。”慕语迟摩拳擦掌道,“我小时候不是练剑就是读书,再不就是学习琴棋书画,从没玩过泥巴。现在终于逮到机会了,不好好玩一玩怎么对得起自己。你不想玩?不玩拉倒。玄霜,咱俩玩去。” “姐姐玩我就玩。”曲玲珑边说边撸袖子。“姐姐别想着丢下我!” “一口一个姐姐,你这张嘴比凤鸣阁里的姑娘还甜。”玄霜撇嘴道,“幸好我家姑娘不吃你这一套,换个人还不得被你哄得团团转。” 曲玲珑得意地道:“她本来就是我姐姐!我又没乱叫!你眼红?” 慕语迟真心觉得,与其听他俩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斗鸡似的争输赢,还不如听谢轻晗唠叨。起码,谢轻晗还知道适可而止,可这两人的脑子里根本就没这个意识。如果她放任不管,他俩能一直争下去,直到其中一个败下阵来,负气离开。她见谢翀不但不厌烦,还一副饶有兴趣看得很起劲的样子,很是佩服他的适应能力。 一个小厮正打扫门前的落叶,见有人来,忙道:“这位公子,‘杜记’不做生意了,现在这里只是杜宅。” 曲玲珑立马丢开玄霜,恢复了玲珑公子的矜贵:“为何?是生意不好做还是另有原因?” “不是。自打凤舞山庄平反后,想和我们杜记做生意的人多得不得了。还有很多人远道而来,只为买一尊十三公子的泥塑,可我家老太爷不让卖只让送。再后来,君上来了,朝中大臣也来,老太爷就把铺子收了,天天关了门在家种花养草呢!” “那杜老爷子这会儿在家么?”曲玲珑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塞到小厮手中,“麻烦你通传一声,就说有故人到访。” 小厮道过谢,跑着进去又跑着出来:“各位,对不住了,老爷子不见客,还把小的训斥了一顿。”他一边道歉一边锁了门,动作之麻溜,令几位访客自愧不如。 曲玲珑道:“敢让我姐姐吃闭门羹!我……” “你啥你?你想动粗?收收你的暴脾气吧,这里不是江湖。”慕语迟取过曲玲珑腰间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他要不这样,我还不好意思耍赖阴他。现在不正好么?咱们先礼后兵。杜因梦什么时候到家?” “快了。她习惯早起进山采药,这个点该回了。” 说话间,一个眼神明亮,唇红齿白的年轻姑娘背着药篓步履轻盈地朝这边来,她边走边与路人熟络地说笑打招呼,显然常在这一带活动。 “说曹操曹操到。正主隆重登场。”曲玲珑又假装上前叫门,“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家吗?有客到访。”他叫了几声没反应,失望地直叹气。 “你们找谁?”杜因梦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嘴唇已干得爆了皮,小心翼翼地用衣袖遮着一株被虫啃得惨不忍睹的小药苗,生怕被晒坏了。阳光照着她白皙的肌肤,照着她满脸的汗水,让她多了种大家闺秀少有的健美与不驯。一大滴汗水滑过她的嘴角,差点落在叶片上。她忙将小药苗移开,颇为厌烦地冲那汗滴抱怨了一句。 慕语迟抱拳道:“在下姓顾,是个手艺人。听朋友说老爷子做泥塑的技艺绝佳,特意来拜师学艺。谁知来得不巧,家中无人。姑娘是……?” 杜因梦报上姓名道:“顾公子请回,我爷爷现在不教人做泥塑了。” “原来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杜家孙小姐。久仰。”慕语迟作惊喜状,笑道:“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也只有姑娘这样的人,才有慧眼识得这七心莲。” 杜因梦大喜:“你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心莲?你没看错?” “错不了。这七心莲长在峭壁上,常与篱落共生,一美一丑,相映成趣。却因其容貌平凡,被人当作俗物。尤其是还没开花的时候,丑得爹妈不爱,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很多人为了篱落拼上性命,只为做成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却转头将这救命的良药踩于脚下,想来也真是讽刺。倒是虫蚁知道好歹,没事吃几口健体,有病吃了治病。如此珍贵之物,姑娘是如何觅得?” “在以物易物的集市上,我用三颗珍珠跟一老翁换的。” “这东西娇贵得要命,要养好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公子可知如何栽培?”杜因梦两眼冒光,那样子无异于盼着过年穿新衣吃糖粘的穷苦小孩,终于等到母亲掀开衣服去摘挂在裤腰上的锁箱子的钥匙了。 “碰巧知道。”慕语迟拨了拨七心莲的叶子,“死不了,能活。” “那太好了!”杜因梦把竹篓一扔就去叫门,随后又转回来挡在慕语迟面前,生怕她突然走掉。“我让爷爷教你做泥塑,你教我种七心莲,如何?” “我当然乐意,就怕老爷子不肯答应。” “只要我出马,爷爷不答应也得答应。”杜因梦看了一眼七心莲,使劲踹了一脚门,“是我!快开门!再不开门我砸了!” 玄霜心想:得了棵烂兮兮的七心莲就高兴成这样,还大名鼎鼎?姑娘这算不算撒谎骗人? 门开了。那小厮一见慕语迟跟着,忙道:“小姐,这四位不能进去,老爷子说了不见。” “不用你管,我自有道理。”杜因梦一边让小厮上茶一边差人去请杜闰芝。“顾公子……” 慕语迟笑道:“杜姑娘,在下也是女儿身。只是为了行走方便,才如此打扮。先前没来得及跟姑娘言明,还请不要见怪。” “这倒无妨。”杜因梦拉着慕语迟坐下,笑道:“你是女儿身我更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缠着你,让你教我种植之法。” “我不但可以教你种植之法,还可以指导你医术。” 一听说医术,谢翀的心思活络了,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医术,只是接触得太少,他的时间基本上都用来读秦啸林给他选的书了。 “教我医术?我只认比我强的人做师父。”杜因梦仔细打量着慕语迟,想了想道:“请稍等!”她回屋取来笔墨纸砚和一大叠药方,自信满满地道:“这上面都是我这些年行医时遇见的疑难杂症。麻烦顾姑娘看看,我开的方子可对症?还有哪些不足?” 玄霜不满极了:什么东西!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居然敢在我家姑娘面前摆谱!她可是鬼谷历史上最有天赋的弟子!她想讽刺杜因梦几句,又怕违背与慕语迟的约定,只能扭着身子哼哼两声便作罢。 曲玲珑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辫子,表示自己站在她一边。 慕语迟装作没看见两人的肚皮官司,粗略看了一遍药方便在空白处落笔。功夫不大,她将药方放回杜因梦面前:“姑娘看看妥否?” “这么快?”杜因梦半信半疑,却越看越惊:“奇了!你用的药都很普通,竟样样对症!” “不是非得用名贵药材才能治病。有些药看着普通,只要对症了照样可以治病救命。说句姑娘不爱听的话,你之所以名声在外,一半是你自己挣的,一半就是祖上的功德了。” “此话怎讲?” “不可否认,姑娘的医术不错,算得上一名称职的医者。只可惜,大概因为姑娘出身名门,生活优渥的缘故,你并不十分了解人间疾苦。所以,你才这样偏爱名贵药材。你开的方子里十有八九都有名药在内,不过是分量多少的区别。试问姑娘,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有多少银钱?一两人参又值多少钱?你的方子动辄八两银半两金,一副药就得花去他们一年甚至两三年的收入,他们吃得起么?要不是你连开方带拿药都免费,就算你的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也只能望药兴叹,回家等死。” 躲在角落偷听的杜闰芝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说到老朽心坎上去喽! “我……我只是希望他们的病早点好。” “姑娘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治病是着急就能行的事?有的病需要下猛药,而有的病就是得慢慢调理。药太猛,病是去得快,无形中也伤了根本,日后必定引发新的病症。按下葫芦浮起瓢,这可不是一个医者该觉得光荣的事。再者,有些名贵药材是有依赖性的,用的次数多了,下次再得这个病,你若不用它,便没有可以替代的药物了。到那时,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患者等死么?所谓医者仁心,不单单指要有同情患者的慈悲心肠,更多的是要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患者考虑。否则,医术再如何高明,也担不起‘仁心’二字。” 第十一卷:暗流264 玄霜又想到了那句“大名鼎鼎”,心想:这是不是就是娘经常说的徒有其表啊? 曲玲珑看了看她圆鼓鼓的小脸,心想:姐姐说这丫头最简单不过,倒也没说错。 杜因梦被说得羞愧无比,却又心服口服。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将眼泪忍了回去。“顾姑娘教训的是!因梦愿拜您为师!” “家母有命,不许我收徒,拜师一事切莫再提。若姑娘不嫌弃,我可以从旁提点一二。” 杜闰芝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忙出了藏身处,纳头便拜:“不知君后驾到,杜闰芝有失远迎,请君后赐罪!” 慕语迟闪到一边,以内力托住杜闰芝:“折煞晚辈了!杜老的大礼语迟担当不起。” 杜因梦默念一遍这个听了很多次的名字,吓了一跳:“你……你是慕语迟?” 慕语迟笑问:“不像么?是不是有点丑?” 杜闰芝忙道:“小孙女无状,万望君后恕罪!” “好好的,哪来的罪要恕?如果杜老觉得我慕语迟的名字不好听,叫我十三公子也是可以的。就是别张口君后闭口君后,听着太生分。”慕语迟又含笑看杜因梦,“杜姑娘,不久之后安和国要开设国医馆,广纳天下良才。你若有心,可前往应试。只要你能通过考核,顺利进入国医馆,我给你指一位医术高超的师父。” 杜因梦还没来得及高兴,杜闰芝已抢道:“不可!我杜家人不为敌国效力!” “瞧我这记性,把这茬给忘得死死的。”慕语懊恼地轻拍脑门,笑道:“玲珑,你知道我容易犯糊涂,怎么也不想着提醒我?” “姐姐莫怪,是我疏忽了。”曲玲珑与杜闰芝见过礼,诚挚地道,“晚辈有个疑问想请教杜老,杜姑娘这些年救助的人全都是前昭阳国的子民么?” “那怎么可能?边城多为魔界子民,再有就是别国来此经商的人,不可能全是前昭阳国的人。”杜因梦抢着道,“爷爷还曾陪着我游历各国,救死扶伤,也算是为黎民百姓的安康尽一份绵力。” “那按照杜老刚才的说法,这些年杜家都是在为敌国效力了?毕竟,与前昭阳国交好的国家几乎不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利益联盟还常常暗中捅刀子,算不上友邻。” 杜闰芝语塞,不禁老脸一红。 “我常听姐姐说,医者行医,只治病,不问命,这是大义。可这大义在杜老看来,竟好像不值一提?”曲玲珑神情迷惑,好似一个不耻下问的学子。“杜老身为萧尧的重臣,却蛰居在魔界,躲避为人臣子的责任,还屡次帮助魔界和他国子民,这是不是可以视为不忠?杜老多年来借助魔界的庇护活命,却又转身将其视为敌国,这是不是可以视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的行径,是杜老这个忠义王该有的?” 杜闰芝心头的滋味一言难尽:防住了正面攻击和迂回包抄,没想到被直接偷了老窝!真不愧是十三公子的人啊!谈笑间就撕了老夫的脸皮,还叫老夫气不得怄不得没话好说。瞧瞧之前来的那些说客,都是些什么玩意?既想以情义说动老夫,又怕说过了得罪老夫,偏偏还没本事把话说得两全。谢轻晗倒是比他们强,奈何他的身份不对。“小公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是老朽狭隘了!因梦,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吧,爷爷不过问了。” 杜因梦喜出望外,谢过杜闰芝的成全,就站到慕语迟身后去了,俨然她已经是国医馆的一员了。玄霜低着头,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还真拿自己当棵葱了!你就是再苦修二十年也不及我家姑娘的一根小指头!也配站在她身边!曲玲珑又把她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禁暗自发笑:在维护姐姐这一点上,这丫头不比我差。算了,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以后多让着你就是了。 谢翀也看明白了,在这个叫玄霜的小姑娘心里,他这二嫂的地位无人能及。他想到医毒不分家,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再一想,自己没得罪过慕语迟,就又安心了。 “杜姑娘,你答应过我的,要让杜老教我做泥塑,这话还算数吧?” 杜闰芝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慕姑娘万金之躯,岂能做这个!” “为何做不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动手了。只不过嘛……”慕语迟翻看纤纤细指,笑得极为尴尬,“杜老有所不知,在下这双手舞得了剑,弹得了琴,下得了棋,写得了诗,作得了画,煮饭也还马马虎虎,就是不会做手工。我大嫂苏恋雅是飞针堡的嫡传大弟子,手之巧天下无双。可就是这个天下无双的人,教我做个简单的娃娃竟教了十年之久我也没学会。杜老,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捏完一个泥塑最少也得三年五载。以后,我怕是要长住杜家了。” 杜闰芝的脸都绿了!长住杜家?那还不得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架了?“慕姑娘,当年你冒死救下老朽一家上百口,老朽现在想起来心口都是暖的。老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想报答姑娘的恩情。只是老朽无心仕途,只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请慕姑娘高抬贵手,放过老朽一家吧!” 慕语迟一脸的无辜与不解:“杜老这话从何说起?该不会因为这臭小子的无心之言,杜老就以为我要挟恩图报?杜老且宽心,我此来只为学泥塑,不为其它。不信你可以问问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是知道的,我是背着轻晗偷偷跑出来的。” 曲玲珑道:“你还有胆说!再不回去可就要挨姐夫的训了。” “挨训也不回去。我得学会了泥塑再走。要不,你俩先回?” “不!”曲玲珑和玄霜异口同声地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别淘气了,赶紧回吧。回去跟轻晗说,我过几年再回去。” “不要!”玄霜臭着脸道,“姑娘都不回去,我回去干嘛?” 曲玲珑笑道:“腿长在我身上,我不想走姐姐也不能把我扔回去吧?” “你俩太不让我省心了!算了,反正杜家也不差这几碗饭,就都留下来吧!”慕语迟看看太阳道,“估计府上的中午饭没咱的份,咱去外面凑合一顿。因梦,你先把七心莲扔水里泡着,明天早上我再告诉你如何栽种。”说完就走了。曲玲珑和玄霜也泥鳅似的开溜。谢翀本着小厮走最后的原则,对屋里的人行了礼才跟了上去。 一入集市,玄霜和曲玲珑就鱼入大海,眨眼就没了影踪。谢翀兴致不大,天慕山不缺这样的地方,从前他没少去。慕语迟本就不喜热闹,见他也意兴阑珊的样子,倒合了心意:“听说主街上那家仙客来酒楼的烤鱼很不错。咱俩去尝尝?” 谢翀自然没意见。来的路上慕语迟就说了,这趟出来没什么要紧事,武功足够自保的可自由行动,玩够了自行回霓凰城就行。江湖水深,他对能不能自保这件事没有十足把握,便乖乖待在安全区,不像那两人一样毫无顾忌,横冲直撞。慕语迟看透了他的顾虑,也不说破。 一家刚翻修完的酒肆门口,一个精神矍铄,着灰白衣衫的白发老媪躺在一张与她年纪相当的老旧藤椅里,一手酒葫芦,一手花生米,吃吃喝喝,惬意得满脸皱纹跟开了花似的。一只毛发油亮,长尾巴大眼睛的黑猫抻着四条腿趴在她脚边,晒着同样光滑的背脊,也是一副惬意得不愿动弹的样子。这一人一猫没有互动,却像一幅相得益彰的黑白画卷,处处透着岁月静好。慕语迟想起自己与顾长风也有这样的梦想,顿时觉得鼻尖酸涩难忍。好在那酒肆不大,快走几步就过去了,只是那酒香在身后追了老远。 仙客来门口,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争执。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慕语迟早已将众人的话听了个干净。“你去过赌场和青楼么?” 谢翀被这突兀的问话吓得都快无法思考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生怕解释慢了被误会了去:“我要是敢起这念头,我二哥都得揭掉我几层皮!” 慕语迟甩过去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人不风流枉少年哪!那么有意思的地方你居然没去过,你的日子也太乏味了。这样吧,如果你能把前面那桩纠纷弄明白,我就出钱请你去开开眼。”她一只手掩着唇,压低了嗓音道,“这是咱俩的秘密,我保证不让你二哥知道。” 谢翀的眼一亮,继而那亮光又灭了,蔫蔫地道:“还是别了,我不想骗我二哥。” “是不想还是不敢?”慕语迟操着双手,语气中带了一点嫌弃,“小小年纪,前怕虎后怕狼。出息!以后别跟我出来了,我不带胆小鬼玩。” 谢翀一挺胸膛,红着脸道:“谁说我不敢!你可别反悔!”说完,急步向前走去。 一激就上当,这才有个孩子样嘛。慕语迟忍着笑,慢悠悠地跟了过去。忽而小腿碰上一团异物,低头一看,竟是那只黑猫。它歪着脑袋,用一双亮晶晶,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慕语迟,样子十分乖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语迟在那双幽暗的眸子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羞涩与眷恋。“咱俩……认识?”她弯腰抱起黑猫,拍了拍猫脑袋,“别往人多的地方钻,小心踩到你。”黑猫蹭了蹭她的手,安静地趴在她的臂弯,竟像是被她豢养的宠物。“你倒不认生。” 人群中,一个五短身材,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自己冷嘲热讽和添油加醋的功力:“瞧瞧这身打扮,花红柳绿的。脸也漂亮得过分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不就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吗?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还一副哭唧唧的样子!装给谁看?我看哪,就是想讹人钱。” 她口中想讹人钱的姑娘年龄不大,十六七岁左右,穿着一身价格昂贵的长裙,面容也正如她所说,眉如柔柳,琼鼻朱唇,如花似玉,是一张极具辨识度的脸。一个稚气未脱,容貌清秀,急得面红耳赤的小女孩扶着她的胳膊,看穿着打扮是贴身丫鬟:“你……你也太不讲理了!我家姑娘前两天练剑舞伤了脚和身子,还未痊愈。刚才被这位公子撞到了痛处,这才疼得流眼泪。哪有想讹钱!” 那始作俑者慕语迟虽不认识,却也知道此人是这边城响当当的人物。他是一申姓富商公子与一张姓镖局嫡小姐的独子兼老来子,被爹娘宠成了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完全不懂人间疾苦,足金足两的纨绔子弟。因他爹宠妻无度,又因他爹有个行侠仗义的江湖梦,便怀着一腔热情给他取名张正义。谁能料到,这张正义长大了没能替人伸张正义,倒把正义踩在了脚底,扔进了粪坑。偏偏他还觉得整日里呼朋唤友,惹是生非,挥金如土的混账日子颇有江湖人的豪迈做派,很得意地给自己取了个诨名——正义使者。平日里,但凡有人冲他抱拳行礼,谄媚地称他一声正义使者,他都会很豪气地一挥手,赏金赏银,绝无二话。那为何这会他又一毛不拔了呢?只因为他的身手被质疑了,这是他绝对不能忍的,一时连美人的面子都不给了:“小爷我好好地走着路,是你家小姐不长眼,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多亏小爷身手灵活及时刹住了脚,不然就她这小鸡仔一样的身子骨,还不得摔出去三丈远?你们一个二个的不感激小爷就算了,还想小爷赔礼道歉?没门!” “你……你不讲理!”那小丫鬟气归气,吵架的气势倒越发足了:“你……你这是仗势欺人!你就是欺负我家姑娘是路过的外地人!亏得来之前我家夫人还说边城民风淳朴,待客如宾。我呸!分明就是店大欺客,虚有其名!” 张正义顿时黑了脸:“一码归一码。你与小爷的事别扯上整个边城人!”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的边城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都在说那小丫鬟言行无礼。于是乎,那娇柔无助的小姐便显得更加娇柔无助,那小丫鬟自然也就越发着急了。 第十一卷:暗流265 谢翀很容易就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慕语迟为何会开出那样一个条件。他见慕语迟逗着猫,悠哉地看人斗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羊入虎口的感觉。 那姑娘用手帕沾去额头的冷汗,将一直捂在腰间的手伸到众人面前:白白嫩嫩的手上是鲜红的血。她拢了拢披风,遮住染血的衣服,低声道:“我知道公子不是有心伤我,可我的伤口是真的崩开了。”说完,撑着身子对众人行了一个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礼:“今日之事原是一场误会,是我的丫鬟不懂事,小题大做,惊扰了诸位。我给大家赔不是了!” 张正义自小在花丛中长大,自诩练成了坐怀不乱的定力,实际上是一个看见漂亮女人就挪不动步的。这会见对方服软,他的气就顺了。气一顺,他便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了。不就是道歉嘛,多大点事。男人让着女人不丢脸,我爹那么八面威风的人不一样天天被我娘揪耳朵,指着鼻子骂?她远道而来是客,主人怎么能计较客人犯的错呢?何况这客人还是个大美人!他正搜肠刮肚想说点甜言蜜语哄美人开心,那中年妇女开腔了:“既然你不想计较,那怎么不早说?倒显得我们跟恶人一般。” 那姑娘桃花一样娇艳的脸上浮上了一抹愧色:“实在抱歉。我素有心疾,乍一受惊便说不出话。缓了这阵子总算好些了,不是存心如此。我家丫头护主心切失了分寸,请大家见谅。” 听她这么一说,之前挑她主仆二人错处的都有些不自在了。那小丫鬟得了自家姑娘的暗示,不情不愿地道:“我也是着急小姐的伤。对不起!我请公子吃酒,权当赔礼道歉。”说着便去袖中摸钱袋,“这些银两……呀,钱袋呢?我钱袋不见了!”她把能装钱的口袋都找了一遍,越找越慌,“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的盘缠可都在钱袋里面!” 那姑娘脸色大变,声音却依然温柔:“临行前母亲跟你说了,我也叮嘱过你,要把贵重东西收在箱笼里,随身带点银子够零用就行。你怎么都装着了?” 小丫鬟哭道:“客栈里人多眼杂,奴婢不放心。怎么办啊小姐,咱们还有一半路程呢!” 到底是年轻经不住事,那姑娘也没了主意,绞着手中绢帕道:“大不了……大不了把我身上这几样首饰当了,总归不会让你饿肚子。” 大约是为弥补之前的口不择言,那中年妇女热心地道:“要不你们报官吧。我们的父母官是个青天大老爷,他定能帮你们寻回银钱。” 那姑娘指着地上踩得稀烂的点心道:“婶子有所不知。我主仆二人奉命回老宅接堂嫂去霓凰城治病,途经此地,听闻仙客来的糕点味美,便想带些回去孝敬老祖母,这才有缘结识诸位。堂嫂病重耽误不得,我们这就要走,没时间等官府破案。” “这就不好办了。”那中年妇女同情地道,“那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了。”她从袖中摸出一小点碎银,不由分说塞给那姑娘,“别嫌弃,路上买杯水喝。” 旁边一黑瘦少妇从一个巴掌大的小破布口袋里倒出几枚锃亮的铜板,难为情地道:“我就这么点了,凑个数吧……” 那中年妇女笑道:“二牛他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铁公鸡竟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那黑瘦少妇拽了拽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蓝布衣服,不自在地抚了抚鬓边的乱发:“穷家富路。我好歹还有一口粥喝,这姑娘可是身无分文了。” 那中年妇女打趣道:“做了这么些年邻居,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是副热心肠。” 又有几个人掏出钱来,零零散散的凑在一起还不足半两银子。那中年妇女看了张正义一眼,偷偷给那姑娘使眼色。那姑娘视若无睹,将银钱一一还了回去,又是一礼:“多谢诸位仗义相助,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们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我不能拿你们的钱。”她露出一个灿烂又勇敢的笑,摸着腕上的镯子道,“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张正义被那笑迷了眼,顿时燥热难忍,脑子里都是昨晚与那花魁娘子耳鬓厮磨,翻云覆雨的香艳画面。他本想让这主仆二人去他家的钱庄上借一笔钱回头再还上,结果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就是钱嘛,小爷我多的是。”说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小丫鬟,“呶,小爷给的医药费。”像是知道会被拒绝,又道,“给出的东西小爷不会再收回来,别找不痛快。” 那中年妇女抢在那姑娘前面开口,替她谢道:“那就多谢张公子了!你这何止是正义使者啊,都快赶上救苦救难的菩萨了!”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又提高声音道,“如果你执意拒绝,岂不是糟蹋了公子的一番美意?” 盛情难却,那姑娘只得让小丫鬟收下银票,含羞带笑地行礼:“原来公子竟是这般古道热肠的人。小女子佩服之极!援手之情,没齿难忘,日后必当报答。” 看热闹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三三两两地散去,包括那中年妇女和黑瘦少妇。自然,谢翀和慕语迟也走开了。很快,酒楼前就只剩这主仆二人和张正义与他的两个小厮。 张正义虽心痒难当,话却说得义正词严,格外好听:“几个小钱而已,谢什么谢!” 那姑娘放软身段,盈盈一拜:“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起程了。来日再登门道谢。” 张正义被这笑摄去了魂魄,身子酥得要掉渣,各个器官已都不听他使唤了。等他回过神来,那小丫头已扶着自家小姐走了:“姑娘,耽搁了这阵子咱们得走快些才行,不然赶不到下一个驿站就要天黑了。” “别急。出来时掌柜的给我指了一条小道,说从那里走能省不少时间。只是那条路十分偏僻,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安不安全。” “都说边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自然是安全的。”那小丫鬟拍着胸脯道,“即便不安全也不怕,奴婢能保护小姐。还有啊,坏人都在夜间活动,谁光天化日之下做坏事,是吧?” 那姑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想来是默许了。 一小厮涎着脸凑到张正义面前,笑容很是猥琐:“公子爷,这小妞看着比那花魁娘子更有滋味呢!” 张正义睨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道:“欺负落难女子,不太好吧?” “落难了才好欺负。人生地不熟的,有点啥事也没人撑腰不是?”那小厮将一块帕子装进张正义袖子,咽了口口水,“出门前刚换的药,效果十分惊艳,爷可以慢慢享受。爷要是看不上那小丫鬟也别浪费,不如赏给咱哥俩快活快活?” 张正义赏了他一个大嘴巴:“那也是个雏儿,得爷用过之后再赏你。”他看看来往行人,又看看已走入小巷的主仆二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小爷我玩了那么多女人,什么样的没见过,这还是头一回玩高门大户调教出来的千金小姐。那会她说什么来着?有心疾?原来是个病美人啊!” “是啊!”另一小厮道,“爷不就喜欢这种娇滴滴,病恹恹,没有还手之力的么?可算是让爷遇上了一个。爷,那小丫鬟性子挺野,您当心点。” “你忘了爷有秘药?半粒下去,再野的小马驹也得变成爷胯下的小荡妇。”张正义越说越兴奋,脖子上的皮肤泛出潮红,“一个野,一个娇,想着就刺激!闲话少说,你俩守住这巷子首尾,别让那不长眼的东西坏爷的好事。爷若玩高兴了,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咱仨都玩,那小娘们会不会被折腾死了?她有病呢!闹出人命总归不好,上次夫人就已经因为这个生气了。” “说什么扫兴的话!”张正义又是一耳光,这次打的是另外半边脸:“这次扫尾你要再做不干净,就给小爷滚!” “是是是……一个女人而已,死就死了,可别坏了爷的心情。” 又说了几句荤话,三人按计划行事,若无其事地散了开去,却不知躲在不远处偷听的谢翀已气得快原地升天了:“天杀的畜生!小爷我千刀万剐了你!嫂子,咱们快去救人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喝杯茶消消气。”慕语迟用猫爪子挠了挠手背,在一个没人光顾的茶水摊坐下,“好戏开场还得要一会,不如先来说说你的看法。”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事情不都摆在眼面前了么?那张正义毁了很多女子的清白,也没少害人命,他主仆三人都该极刑处死!” “他们确实是万死难赎其罪,旁人就一定无辜?” 谢翀因惊讶而瞪大的眼里透着一股浓郁的迷茫:“不然呢?” 不然……呢?这一刻,慕语迟确定了谢轻晗让她带谢翀的原因: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术和权谋懂的不少,识人辨物的能力却未必够用,得在日常生活和极端事件中摸爬滚打,慢慢积累经验。谢轻晗的路子显然没有她的野,由她来教导谢翀再合适不过。“这是一个专门骗人钱财,设局反杀的团伙,主谋是那个不起眼的小丫鬟,那些给钱的人中除了那个挑大粪的汉子,其余的都是她的同伙。哦对了,漂亮姑娘不是姑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她欣赏着谢翀的难以置信,继续道,“你若观察得够仔细,便不难发现,那中年妇女提的篮子看着黑不溜秋,像是烟熏火燎过的破烂物什,实际上它既不是贫寒人家滥竽充数的草编或柳编,也不是普通家庭常用的竹编或藤编,而是用一种稀有的麻油和药物浸泡过的荆藤,柔软又坚硬,可以用来装赃物,也可以当武器攻击敌人,还可以挡刀枪,至少值十两金;那黑瘦少妇面黄肌瘦,穷得只有几枚铜板,可她的头发却乌黑发亮,比很多富家千金长期精心护养出来的还要漂亮;那个易容成姑娘的男子,唯一的破绽就在她腰间的那处伤,血是真血,只不过是处理过的鸡血;最后来说说那小丫鬟,要不是她看见那二百两银票时的眼神出卖了她,我一时还真没看出她哪里不对。” 谢翀回想当时情形,不解地问:“她是什么样的眼神?” “大功告成的高兴,一闪而过的嘲讽,计谋得逞的得意,都在她的转眼之间。”慕语迟想了想,解释道,“仙客来的菜虽美味,却也贵得离谱。那盒摔碎的糕点有十样之多,每一样至少八两银子起步。出手如此阔绰的小姐,要么和张正义一样,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要么出自高门显贵。那小姐的言行举止都堪称典范,是经过教习师父严格训练出来的,她属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既是后者,那么她的贴身丫鬟就不可能是个眼皮子浅,见钱眼开的,也就不会因为张正义那两张银票而两眼放光,像饿狼看见肉一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富贵人家的教养和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囊中羞涩,她也绝对不会因为旁人几句劝就接受陌生男子的馈赠。再有,这年月,父母能放一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女子远行,说明她是个有主见,有能力的人。可你看看她,一听说钱被偷了都快急出汗了,哪有点富贵千金的矜持与骄傲。” 谢翀的右拳砸在左掌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哪里怪怪的!我从未见过哪家的千金小姐为了赶时间不坐轿子不骑马,反而要自己走路的。走就走吧,还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俩好欺负,不干点啥都说不过去的样子。” “你喝点水,我带你去赶下半场,看看他们都干了点啥。”慕语迟一手猫一手人,施展轻功在屋顶飞行。没等谢翀看够风景,两人已站在一处荒芜的破院子外。慕语迟一晃身躲在门口的大树上,示意谢翀往下看。“瞧,如果张正义不是淫邪之徒,也不做那见色起意,趁人之危的事,就不会有这血光之灾。奈何,他非要自寻死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第十一卷:暗流266 此时,原本该受尽凌辱的主仆二人一坐一站,正快速又妥善地分装从张正义身上搜出来的银票和珠宝。那小丫鬟已换了身寻常的衣裳,梳了妇人发髻,化了一点淡妆,看着像谁家刚过门的小媳妇。一个容貌端正的男子蹲在她身前,帮她整理额间的碎发。一眼过去,这就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夫妻。 换装完毕,那男子喂张正义吃了强效止痛药,抽出匕首在他的腿间比比划划:“你说说你,那么有钱,怎么出门才带了三千两?” 张正义鼻青脸肿,已不知道该如何求饶了,只机械地说道:“你饶了我吧……我给你钱!” “饶是不可能饶的。钱嘛……”那男子先往他嘴里塞了团布,用石头顶死,然后一根不落地切下他戴着宝石指环的手指。“我娘常说,做人不能太贪心。我听话,拿这些就行。看在你当了一回送财童子的份上,我不会让你死的。哎呀,我真是个面慈心软的大好人。” 那女子嘴角一抽,不耐烦地道:“跟这畜生啰嗦什么!赶紧解决了走人,我饿了。” 那男子忙递过去两块完好无损的梨酥,讨好地道:“先垫一口,我这就完事。”说着手起刀落,将张正义引以为傲的男根切了下来。“你爹娘该感谢我的。没了这玩意,一年得给他们省多少银子啊!” 张正义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不是疼的,是急的。他花巨资包了那花魁娘子一年,还没开始玩呢,就没办法玩了。这叫他如何不着急! 那女子冷冷地道:“我饿了,你也饿了?没力气了吗?不然留着他的手脚干嘛?回家打丫鬟踹小厮?还有那舌头,带回去喂大黄不行?” 谢翀虽心有不忍,却也没让慕语迟出手救人,眼看着张正义的手脚筋被挑断了,舌头也被连根拔了。那男子将他和早已断气的两个小厮摆放在一处,和那女子扬长而去。 几个起落后,慕语迟和谢翀便到了巷子外。谢翀感慨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张正义算是遭到报应了,只是这对男女心狠手辣,视人命如儿戏,也该受到惩罚。” “如果只惩恶不欺善,我倒希望他们逍遥法外,长命百岁。” 谢翀摇头:“还是应该将他交给官府,由官府定罪。私下动手,总是不合法。” “合法?张正义毁人清白合法?他爹娘包庇纵容合法?当地官吏为虎作伥合法?如果他们所行之事皆合法,又岂会有今日之祸?”慕语迟心想:没想到雕心雁爪,喘口气的功夫就能想出八百个馊主意的谢轻晗养出的孩子竟这般循规蹈矩。“你可知那女子为何要割了张正义的舌头?不是怕他报官,也不是怕他描述他们的长相,而是不想无辜的人被他祸害。遭此磋磨,张正义必定性情大变。手脚废了不能打骂下人,可是他还能说。如果他看他府中谁不顺眼,只要一句话,那人就生死难料。这事已有不少先例,回头你想亲眼见识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如今张正义没了舌头,算不算是变相帮了那些人一把?” 谢翀愣住了:“她……她竟是这么想的?” “有的人看着离经叛道,所行之事皆侠义,比如你三哥。有的人看着是谦谦君子,做的事却是人神共愤,比如雪重楼。”顿了顿,慕语迟又说,“我知道你心存高远,将来想当一名为民请命的好官,你并不赞成以江湖手段解决私人恩怨。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一板一眼按律例办事是行不通的,就比如张正义。他在没看穿这场骗局,明知对方身份贵重的情况下还敢如此行事,当他与普通人家的儿女遭遇时又该是何等猖狂?到那时,那些无权无势的孩子该如何申冤报仇?既然这世间的罪恶与惩罚从来都不可能达到绝对公平,只要不忘记初心,不偏离原本的轨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常之事行非常手段,也并无不可。而当律法无法给受害者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就是正当甚至是高尚的。是也不是?” 谢翀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眼神复杂。他微垂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那只黑猫都睡了一觉了才说:“嫂子,这些东西都是谁教给你的?” “一部分是书,一部分是生活,而我从前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青楼和赌坊。”慕语迟忽略掉谢翀的震惊,朝一个小食摊走去,“雪凌寒把凤舞山庄还给了九哥,你若有兴趣可以去跟他借书。我的藏书和读书笔记也都在,回头我跟九哥打声招呼,你去了随便看。” 谢翀喜出望外:“太好了!谢谢嫂子!” “不用这么见外。这顿饭你给钱就行。” 两人叫了各自喜欢的食物,边吃边聊,很是融洽。而杜家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慕语迟一行前脚刚走,杜闰芝就愁上了:“这叫什么事啊!怎么能住下呢?我找谁说理去?” 杜因梦乐道:“没想到,爷爷也有拿人没办法的时候。” “你还笑得出来?还不赶紧去叫你父亲他们过来议事!” “爷爷拿慕姑娘没办法就拿我撒气,这又叫什么事嘛!” “哎呀你赶紧去!再不去,那谢轻晗的断头刀就要架到你爷爷的脖子上了!” “爷爷!”杜因梦不高兴地道,“您别把谢轻晗说得像个暴君似的!他求才若渴,怎么会舍得杀你!” “幼稚,幼稚!那谢轻晗是一国之君,不是邻街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他屈尊上门请我出山,不是因为过往的交情,而是我杜家可助他成就霸业。一旦我们不能为他所用,他便会手起刀落,取你我项上人头,绝不会把我们留给他的对手。”杜闰芝点着杜因梦的额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呀,别只看他对百姓仁慈,也要看到这仁慈背后的杀伐决断和铁血手段。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要时刻牢记,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掉以轻心。” “我知道伴君如伴虎。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他是不滥杀,可不代表他不杀。千万别因为仰慕他就觉得他心肠柔善,拼命把他往好了想。等某一天他露出利爪和獠牙,你后悔都没地方哭。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杜因梦涨红了脸道:“孙女记住了。我这就去叫人。” 待众人齐聚一堂,杜闰芝道:“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了,说说你们的看法吧。我还是那个态度,我杜闰芝乃前朝的忠义王,不能做对不起先皇的事。” 一时无人说话。杜因梦道:“爷爷,您不是常说,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首先要对得起的是百姓么?同样是为百姓做事,爹为何定要分前朝和还是当朝?难道说前朝的百姓和当朝的百姓不是一样的人?二者到底有何区别?” “百姓还是那些百姓,他们从来就不是谁的私有物,江山也不是。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个前朝老臣要在新朝参政,以求实现此生的政治抱负……难啊!”杜闰芝看着堂前那枝繁叶茂的老树,脸上是实打实的担忧,“即便谢轻晗容得下,旁人也容得下吗?” “世间诸事,无非是好与坏、不好不坏与无关好坏,世上的人和人心也是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惧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只要我们自身能力过硬,容不容得下便不是他们说了算。”说话的是杜闰芝的老来子杜海潮,年方十八,一表人才,文韬武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理着衣袖,眉眼间有着少年人的炽烈明朗,“即便容不下,那又如何呢?只要君上需要我们,信任我们就行了。”见杜闰芝不为所动,又道,“这些年咱们亲眼所见,君上仁义爱民,胸有丘壑,是个难得的明君。只要杜家一心为国,不干那贪赃枉法,授人以柄的事,谁能奈何咱?再者,我总觉得慕姑娘刚才那番话别有深意。医者行医,只治病不问命。同理,为百姓谋福祉,只看本心,不问过往。她这是在点我们。” “道理我比你懂。我这不是担心被后人扣上个不忠不义的骂名么?我上要对得起杜家的列祖列宗,下要对得起满堂儿孙,还不能弃忠义于不顾。你知道你爹我有多难做吗?” “爹,您为何不换个角度想问题呢?以慕姑娘的智慧,她能主动上门,想必已为您准备好了万全的法子,不然她不会做这无用功。这法子多半是再让杜家欠她一份还不了的情,只是目前还不到时候,所以她才要找理由留下来。我猜,水落石出也就在这两天了。”杜海潮停下喝了两口茶润喉,年轻的脸庞张扬着少年人的无畏与风采,“之前君上多次登门拜请您都没同意,这已经表明您是忠于先皇的,您担得起一个‘忠’字。如今,昔日的救命恩人又送了您一份天大的人情,您如果还是无动于衷,就该遭世人唾弃了。迫于恩情,万般无奈之下您才勉强同意出仕为官。如此,忠义两全,既圆了您的心愿,又可以让我们一展宏图,何乐而不为?您也不用担心有人骂您一臣侍二主,那不等于指着君上和君后的鼻子骂他们仗势逼人么?谁敢?” 杜闰芝琢磨了半盏茶的功夫,笑纹刚出来又没了:“这事没那么简单,还得再细细考量,不能有半分疏漏。只不过……” “只不过爹也想看看是不是真如慕姑娘所说,她只玩泥巴,不提政事。”杜海潮摇头笑道,“爹还总说因梦玩心大,您还不是一样?也还是孩童心态。” “有何不可?玩泥巴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如何。”杜闰芝危襟正坐,正色道,“传下话去,派几个可靠的人贴身保护慕姑娘。” 一旁摆弄七心莲的杜因梦噗嗤笑了:“我说爷爷,咱全家齐上阵也在十三公子手下走不了三个回合,您还要派几个不如咱的人去保护她?亏您想得出来!” “是爷爷糊涂了。封锁消息,绝不能让人知道慕姑娘到了杜宅。虽说她武功高强,不怕那心怀不轨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才驶得万年船,何况最近还不太平。” 杜海潮摸着耳垂道:“总听你们说十三公子的功夫深不可测,我还真有点不服气。” “不服气好,不服气好。不服气说明你有上进心,这是好事。反正她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你不妨找机会跟她切磋切磋。学本事嘛,任何时候我都举双手赞成。”杜闰芝的眼前浮现出宝贝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的画面,笑呵呵地道,“待会儿她回来了你就可以找她过过招,看看她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也顺便让你爹我开开眼。” “当真?那太好了!现在无事,我这就找她去。”杜海潮给杜因梦使个眼色,哧溜就窜上街了。两人找遍双城的角角落落,也没发现慕语迟的踪迹,只得扫兴而归。哪知一只脚刚跨进门,就听得身后有人说:“走了这么多路,两位的腿疼不疼?” 听见声音的那一瞬,杜海潮便用内力护着全身要害侧身闪退,动作极为利索,可见身手不凡。他站稳身子正要回头,面前已多了一个明眸如星,似笑非笑的女子,怀里抱着一只从未见过的黑猫,身边跟着一个俊秀贵气的少年郎。那女子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洒脱明朗的笑容和清丽绝俗的气质给她增添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惊惧之余,杜海潮的身体泛起一阵潮热,为自己之前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红了脸:“是……是慕姑娘?在下杜海潮。” 慕语迟笑眯眯地道:“终于有个见面不叫我君后的人了。难得,难得!以后我会天天在你们家蹭吃蹭喝,还请杜小公子多多关照啊。” 杜海潮忙道:“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杜因梦道:“你去哪儿了?还有两位呢?” “玄霜想去天慕山看风景,我让玲珑陪她去转转。”慕语迟将猫放到地上,示意它自己找地方玩,“杜老,现在可以开始作业了么?” “令人闻风丧胆的玲珑公子竟愿跟在姑娘身边,鞍前马后。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高手的身边都是高手。” “玲珑是我早些年在流星街救下的孤儿。他比我小,跟我亲,愿意叫我姐姐。我们失散多年,前不久才重新认回彼此。玄霜是我娘收养的孩子,我怕她总待在家里没趣,就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杜老可还有疑问?我可以一次性回答清楚。” 第十一卷:暗流267 “不敢,不敢!咱们这就开始。”杜闰芝没想到慕语迟竟这般直接,硬生生把他那点拐弯抹角的想法都憋死在了心里。他不敢再试探,陪着慕语迟和谢翀去往作坊,将各种原料的产地,优缺点,用法等都介绍了一遍。他讲得认真,慕语迟也听得认真。杜闰芝发现,慕语迟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但凡他讲过的东西,她都能一字不落,准确描述。“别人是过目不忘,慕姑娘是过耳不忘。佩服!” “我这也不是天生的,是后来训练出来的。小时候每天要看很多书,要背诵的内容非常多。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完不成任务,没饭吃都不叫惩罚,最寻常的是挨鞭子,跪荆条。为了少挨罚,便渐渐养成了耳听心记口述同时进行的习惯。” “姑娘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跟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比,也不算太苦,但肯定没时间玩泥巴。”慕语迟指着一幅月下捕鱼图道,“这个很好看,我要先学这个。” “此图工序太过复杂,不适合初学者,姑娘还是选个容易上手的吧。” “瞧不起人。回头我做个比它更好看的,让你看看什么叫手到擒来。” 杜闰芝假装没听见:“做泥塑所需的原材料都在这里了,若姑娘能按照我说的方法调出能用的泥,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陪姑娘了。姑娘请自便。”他同样是说完就开溜,快得不像腿有顽疾的老人。 “嘿,有得玩了。”慕语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堆原料,一边和泥一边招呼谢翀动手,“咱俩比一比,看谁搓的泥巴球圆。” 谢翀卷袖子的速度比他说话的速度还快:“嫂子小时候真没玩过泥巴?” “问这个干什么?想知道我的成长经历?以你我这点才刚起步的交情,你对我的过往应该没这兴趣。帮你二哥打听?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心思被看穿,谢翀也没有难为情,大方道:“我俩都想知道。嫂子不想说就不说。” 慕语迟支着胳膊望了一阵天,将从慕连城留给她的小册子上看来的东西和她的实际经历融合后,语气平淡地讲了出来:“我出生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夜,落地时气若游丝,头发直立,周身没有一处不是黑紫色的,且相貌丑陋异常,根本不是正常婴儿该有的样子。产婆以为生了个怪物,吓得魂不附体,只略试了试我的呼吸便说是个死婴。当时我娘大出血,生命垂危,家里的丫鬟婆子和请来的大夫都忙着救人,没哪个顾得上多看我一眼。慕连城抱过我探了探鼻息,就把我交给了老管家,叫他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赶紧把我埋了,免得我娘醒来看见伤心。老管家姓慕名忠,跟了慕连城大半辈子,可谓忠心耿耿。他说生死婴不祥,怪物更是会影响家族气运,甚至可能导致亲人折寿或死于非命,必须在天亮之前将死婴送去素馨山的死灵圣地,乞求圣灵宽恕免灾。慕连城是个不信命也不信鬼神的,本不予理睬这等荒诞之词,可他爱我娘,生怕我娘受到伤害,便准了慕忠的提议。于是,慕忠快马加鞭,连夜把我和祭品送到了死灵圣地。之后,他将我放上祭台,又祝祷一番后就走了。没过多久,来了一个裹着一件非常不合身的华贵斗篷,手握一枝紫萝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将祭品装进袋子,看了看祭台前绣着洁白茉莉花,散发着茉莉香的精致襁褓,准备离开。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 作坊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只种了些低矮的花草。秋日的阳光没遮没拦地直射而下,晒得慕语迟的脸发烫。她摊开的手掌上洒满了从屋檐下漏下的光,斑驳,微黄,像一张从老黄历上撕下的纸,却未落一字。 那只黑猫前爪交叠,规矩地趴在一丛枯草上,仰头看着慕语迟,好似在瞻仰心中的神明。 “那个小男孩是顾长风顾大哥吗?”谢翀的神色极为庄重。他知道顾长风的事,也知道顾长风在慕语迟心中的分量,不敢有丝毫不敬。 “长风是后来我给他取的名字。他跟我一样,刚出生就被抛弃了。包他的襁褓里留了一块布,只说是寻常百姓,姓顾。捡到我的时候,他还没有名字,陌生人喊他叫花子,认识的人叫他顾大胆,因为他不怕死,敢与恶犬抢食,也敢在死人堆里刨食吃。用他的话说,死都不怕,还怕狗与死人?只要能活下去,他不介意吃的是狗食还是招魂饭。亏得他胆子大,半夜也不忘上死灵圣地偷祭品,不然我就冻死在那个风雪夜了。”讲到这里,慕语迟开心地笑出了声,“其实刚开始他没打算救我,祭品不是天天有,他自己都快饿死了呢!何况当时他也还是个孩子,根本没能力照顾一个小婴儿。” 谢翀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他又救了你?” “我问过长风同样的问题。他说当时他已快走到下山的岔路口,又实在好奇到底是多可怕的婴儿让父母都等不及他断气就迫不及待地将其抛弃了,便又转了回去。在他打开襁褓与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冲他笑了。虽然那笑极为虚弱短暂,却让他热泪盈眶,让本来已心存死志的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后来他跟我说,捡到他的乞丐把他养到三岁时,因碍了富家小姐的眼被活活打死了。之后他混在乞丐堆里,东一口西一口饿着肚子活到现在,从没见过一个好脸色。可是我居然对着他笑!他心软了,一边骂抛弃我的人狠心一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那天晚上,他带我去了栖霞坡,在那里我见到了凩渊和他的妻子蒙沅沅。” “凩渊……你是说凩渊?”谢翀一扫之前的持重,眉开眼笑的样子终于有了点少年人该有的神气,“是传说百兽之王见了也要俯首,血可治病,骨可避邪,肉可起死,皮毛可淬炼神兵,月圆之夜可通阴阳、可自由出入冥界的九冥城主凩渊?” “对,就是他,阴阳地界的主子,经常找小阎王打架的凩渊。”慕语迟不太明白他为何这般高兴,便多问了一句:“你们认识?或者说,你见过他?” “没见过。”谢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就是听说他变身时特别霸气!” 慕语迟想起凩渊变身时那狂暴酷炫的场景和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帅的自恋表情,又想起顾长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忍不住腹诽:怎么男人都喜欢那个调调?啧!太没眼光了!她不愿意打击少年人的热情,话说得模棱两可:“雪狼一族以健美的体魄着称。凩渊是雪狼族的主君,自然差不了。”话锋一转,她又将话题带了回去了:“我出生的前几日,凩渊因外出巡视时遭人暗算下落不明,他的仇家趁机派人暗杀他已快临盆的妻子蒙沅沅。幸得侍卫忠心护主,蒙沅沅才九死一生的逃到了素馨山。奈何伤势太重,晕死在风雪中。亏得那日遇见了长风,将她藏到了栖霞坡,并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活了下来。当天晚上,蒙沅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救下我之后,长风将我抱给蒙沅沅,希望她能喂我些母乳。可惜蒙沅沅的血液和乳汁都是剧毒,凡人吃了必死无疑。无奈之下,长风划破他的手腕,喂我喝他的血,一直喂到他撑不住为止。熬过了那一晚,第二天天还未亮,长风便冒着被冻死的危险下山了,他要为我和蒙沅沅寻找食物。第七日,凩渊来了,他认了长风为义弟,又看在长风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认下了我这个义妹。凩渊说,我之所以怪异是因为我中了鬼毒,他的药只能暂时压制毒性发作,想彻底解毒还得回九冥找鬼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长风不得已同意了凩渊的提议,他回凤梧城讨生活,我跟着凩渊夫妇去九冥治病。等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凩渊把白白嫩嫩的我送回了流星街,送到已饿了好几天肚子的长风怀里。从此,刚学会翻身的我便开始了和长风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一年顾长风所受的苦在这一刻凝成一个看不见的锋利的硬块,哽在慕语迟的喉咙,痛得她连唾液也难以下咽。缓了缓情绪,她继续道,“我周岁那天,慕连城夫妇到流星街施粥赈济灾民,见到了抱着我的长风。他们不认识长风,但都认识裹在我身上的襁褓,那是我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确认身份后,我和长风被带回了凤舞山庄。没过几天,长风被带到影卫培训基地空流岛,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开始了秘密特训。而我则在还没学会爬的年龄便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药材、兵器……连小憩时都得听武功秘籍。总之,该学的不该学的,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我都学了。一天的时间就那么多,你说我还有没有空玩泥巴?”她没说慕连城篡改了她的生辰,没说她为何会中鬼毒,也没说慕连城将她当作义子养的原因,那些属于慕家的秘辛并不方便说给外人听。当然,她也没说栖霞坡的来历,没说顾长风披着的斗篷是谁的,没说他们在流星街遇到了什么人,没说顾长风如何艰难地把她养到了周岁,这是她和顾长风的过往,是他与她的秘密,旁人谁也没资格听。 谢翀也懂事的没有追问。谢轻晗和秦啸林都教过他,不要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或许在旁观者看来无关痛痒的事,却有可能让当事者痛不欲生。对于没有利益冲突的人,要给予最大的善意。也许这些善意会在某个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成为你救命的绳索。“那群少年就是后来的十二月侍?” “月侍确实是从空流岛上的影卫中选出来的,但那群少年并不都是月侍。空流岛住着的几千人是从整个人间界选出来的,说他们是万里挑一都太谦虚了……”慕语迟看了看一脸敬佩的谢翀,把后面那句“而月侍是从这万里挑一的人里再精筛细选出来的”咽了下去。时至今日,她依然不愿意让旁人对月侍过分强大的力量心生畏惧。“你猜猜空流岛的主人是谁?” 谢翀想了一阵道:“我听二哥讲过,十几年前江湖上出现过一个神秘组织枭,没人知道其首领姓甚名谁、样貌如何,只知道他专门向高门显贵输送影卫,很多皇亲国戚、富商巨贾都跟他来往。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组织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了。既然空流岛也是专门培养影卫的,那有没有可能和枭同出一脉?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的人绝非凡品,可当年的武林中好像没有谁有这样的财力和地位啊!” “那你说萧尧有没有这个本事?” 因为太过吃惊,谢翀的嘴张得有些失态,却又在几个眨眼后恢复了正常,并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萧尧的目的:“影卫不事二主,且身价极高。萧尧这是想赚了那些大人们的钱,还要掌控他们的一举一动。真不愧是他!”见慕语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清清嗓子道,“空流岛应该是个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许在舆图上都没有标注,只是因为后来被圈成了影卫训练地,才有了名字。选出来的人在这里特训后,被送到枭,再转手卖出去。那些买家原以为买了一份保障,谁曾想是花钱在身边安插了一个萧尧的眼线。” 慕语迟很为他的机敏高兴,手指在他的脑门戳出一个圆圆的泥点:“不错嘛小孩。难怪你二哥那么喜欢你,确实是可塑之才。” 谢翀涨红了脸,嗫喏道:“那后来呢?空流岛和枭都被解散了么?为什么?” 第十一卷:暗流268 “凤舞山庄倾覆后,空流岛和枭几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所有人不知去向,具体原因不详。后来,萧尧选了一个和空流岛差不多的地方,继续培养影卫,十二龙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慕语迟没有撒谎,她确实不知道解散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谁下的解散令。是慕连城还是萧尧,至今仍是她心中的谜团。 “那顾大哥是什么时候回到你身边的?” “在空流岛待了三个月后,包括长风在内,一共有四十九个少年被带回了凤舞山庄。慕连城指定长风做我的贴身侍卫,代号月影。其余的四十八人,在接下来的三年训练中活下来了三十四人,又一个三年后被淘汰至二十四人,再一个三年后就只剩十五人了。等到了第十二个年头,最后活下来的就是十二月侍,他们是邀月、如月、幻月、逐月、明月、蚀月、破月、曦月、辰月、揽月、怜月和灵月。”这是慕语迟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完整地说起十二月影的代号,眼中的神色温柔又悲凉。“他们每个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一生困在我身边,为我生,也为我死……我亏欠他们太多了!” 谢翀目光微闪,声音低沉了不少:“那些人都是死在训练和任务中吗?” 慕语迟表情一滞,随后凝重地摇了摇头:“最后那三个人死在我手里,死在最后一次试炼中。他们一个妄自尊大,不听命令,擅自行动,害得他带领的那组月侍中了埋伏,差点全军覆没;一个受人挑唆,不辨是非,错杀了一家三口;还有一个……背主。” 尽管事情已过去了很多年,谢翀还是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心痛。他没有说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虽身在乱世,对苦难的体验却并不那么深刻,他没资格安慰一个把苦难当饭吃的人,那会让对方觉得傲慢。这也是谢轻晗教给他的道理。“顾大哥好厉害,一开始就做了贴身侍卫!他是不是那种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恰恰相反。当时长风一点武功都不会,是空流岛上天资最差的一个。之所以一开始就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而是慕连城想激起众人的争心。其中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为了坐稳侍卫首领的位置,长风忍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超越极限,最终成为我手中那柄谁也无法替代的利剑。”慕语迟微仰着头,深邃悠长的目光投向远空,一向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层名为往事的薄雾。双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又似早已说尽了万千语言,再也无话可说。“十二年……十二年啊!”随着喃喃一声叹息,那张未染胭脂的脸颊浸了暮光的颜色,在眼角处凝出一点瑰丽的红,又从那夺目的红里结出一点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泫然欲坠的泪滴。斜阳笼罩,她静静站立的身躯在枯藤纠缠的灰石墙上留下一抹瘦瘦的影,冷肃,孤独,像是已被抽干了生命。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回眸莞尔一笑,往事烟消云散,眉眼间顿时春草繁茂,夏花绚烂,又是一幅生机蓬勃,充满希望的明媚模样。也就是在这一回眸间,她恍惚看见黑猫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滚动。再看,那猫已将头埋在胸前,大约是想睡觉了。 谢翀未经情事,尚不能完全体会慕语迟此时的心境,故而在看到那滴眼泪时他流露出的心疼根本无关情爱,只是单纯地觉得命运对这对主仆来说太过多舛。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只要一想起慕语迟,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眼前这一幕。而当那个与他相知相爱却无缘相守的江湖女子为帮他达成心愿,不惜以身犯险,最后惨死敌手时,他才真正明白求而不得有多苦,生离死别有多痛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后来,在跟谢轻晗说起这件事时,他略过了这一段。只说,我要是有顾大哥的毅力,是不是也可以成为盖世高手?而谢轻晗的回答是:不,你成不了,因为你还没遇见那个你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成为你的侍卫后,你是不是就和顾大哥住一起了?” “除了日常的学习、训练和休息,我和他们十三个人形影不离,而和我有关的一切则一直是长风在打理。五岁之前,我与长风同床而眠;五岁之后,我们共处一室,我睡床,他睡榻,直至我及笄才分房。我们熟悉彼此的一言一行,一呼一吸,默契程度无人能及。对长风而言,他是我的影子、我的侍卫长、我身前身后的最后一道防线,更是我的另一条命,他随时准备替我去死。可对我来说,他是救命恩人,是父,是母,是兄长,是阳光雨露,是知己亦是信仰,唯独不是替身。”这段话慕语迟说得十分坦荡,面上没有半分羞于启齿的忸怩。 谢翀把自己的朋友扒了一遍又一遍,也没发现有这样的存在,羡慕之余也很失落。 慕语迟知他所想,笑道:“虽说我与长风天天在一起,可像玩泥巴这样轻松的时候却屈指可数。记得有一阵子,训练任务太过繁重,我每天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进屋就睡,醒了就去训练场,没跟长风好好说过话。月侍的规矩严,过了饭点就不许再吃东西。幸好幻月喜欢吃,到处藏着零食,瞅着机会就往我嘴里塞。若不是他,在累死之前我肯定先饿死了。这样的日子你不想过吧?” “不想!”谢翀脱口道,“我明白二嫂的意思,特殊的环境造就特殊的人才,也会培养出特殊的情感。我可以羡慕,却不必失落,更不可强求。毕竟,境况不同,付出的不同,得到的也就不同。而且,我的朋友对我的好也是令旁人羡慕的。” 慕语迟暗赞一声孺子可教:“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无数的美好等着你。你要相信,你迟早会遇见那个让你心驰神往的人。等到那一天,我一定为你寻来最美的酒,再亲自下厨做一桌酒菜,让你们一醉方休。” “嫂子!”这一刻,谢翀眼含热泪,满心感动。他似乎有点明白谢轻晗为什么会喜欢慕语迟了。这样婉柔玲珑的女子,谁又不喜欢呢?“谢谢你!” 那黑猫小跑着到了慕语迟面前,双腿一并坐了,黑曜石般的眼睛因饱含欢喜而熠熠生辉。 慕语迟开始跟谢翀讲这段经历的时候,杜闰芝已在前厅坐了半晌。他拦着一门心思想去作坊的杜海潮和杜因梦,问起了另外一件要紧事,“我这两天总是心慌意乱的,老感觉要出事。前些天那个贼人有消息了么?官府怎么说?” “还没有眉目。爷爷,咱是不是过分紧张了?或许,那就是个想偷东西的贼。” “你在此居住了十几年,可曾听说谁家大白天进贼了?谢轻晗前脚刚走,后脚咱家就招贼了,巧得过分了吧?你信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谨慎起见,通知你爹和三个叔叔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同时增派人手加强夜间巡防!虽说慕姑娘不需要人保护,可真要在咱家磕了碰了,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你我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杜因梦疑道:“外面都在传,说她与君上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君上又怎会为了一个交易对象砍你的脑袋?” “住口!休得人云亦云!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理性的判断,切莫被有心之人带偏了。”杜海潮少见地对这个小不了自己几岁的侄女端出了长辈的姿态,沉了脸十分严肃地道,“世人心存偏见,看不起坐在后位上的女子,认为她们不过是依附母家和夫君的藤蔓,不值得被关注,被称颂,甚至连客观公正地看待她们都做不到。事实真就如此么?历史上有多少奇女子,呕心沥血,辅佐夫君开创太平盛世,她们哪里不如男子了?不过是囿于身份,不得不退居后宫罢了。慕姑娘虽是女儿身,学识见解、眼界心胸和心计手段哪一点比世家子比爷爷差?爷爷能做到的事,慕姑娘也能做到。而慕姑娘能做的事,爷爷未必能做。且慕姑娘以碧霄宫掌门之尊嫁与君上为妻,是有史以来人间界的王从未有过的高攀和荣耀。你说,这样的人值不值君上为她砍了前朝老臣的脑袋?” “君上不是想借此事向天下人表明自己求才若渴的态度和对前朝老臣的重视么?如果他对爷爷刀剑相向,不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对明君而言,永远是国家利益优先。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不胜数。江山更替,吐故纳新,君上的肱股之臣并不是非爷爷不可。可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慕姑娘是君后的最佳人选!” 杜闰芝本想夸杜海潮两句,见杜因梦受训正难过,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了。 “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记住君心不可测,别妄自揣摩。否则,吃苦头的只能是你。还有,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说慕姑娘和君上的婚姻是一场交易。这些话寻常百姓可以说,江湖人可以说,仙魔妖的人可以说,唯独在朝为官的人及其家眷不能说。说了,就是祸事。” 杜因梦的指关节有点泛白:“有那么严重?我不是很懂这中间的弯弯绕,请小叔叔教我。” “我只跟你说最简单的一点。如果你是君上,你可愿意被人说你为了江山稳固,以后位为酬,向一女子借势?怕是寻常百姓人家的男子,被人说能力不足,需借妻族之势,心里也不会舒服吧?更何况是堂堂一国之君?” 杜因梦斩钉截铁地道:“如果君上是这样没肚量的人,他也成不了君上!” 杜海潮无奈了:“好,就依你所说,君上根本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那他下面的人也不在意吗?功高震主这句话听过吧?倘若有一天跟慕姑娘不对付的人以此为由头大做文章,你猜会怎么样?那局面是你想看见的么?” 杜因梦蹙眉半晌,脸色大变:“我知道了!小叔叔,以后我会谨言慎行!” 杜海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着手安排去了。杜因梦坐立不安,总想去作坊看看。杜闰芝视而不见,专心为一盆矮子松和文竹修枝剪叶。冷不防慕语迟举着两只手从作坊出来,一身衣服被泥水弄得湿哒哒的,脸上也沾满了泥点。她拿着一块厚薄不均,边缘不齐,颜色不匀的泥块,兴冲冲地道:“这玩意滑不留手的,像泥鳅在指缝里钻,可好玩了!因梦,你要不要一起?” 杜因梦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兴奋得像三岁孩童,兴致高昂玩泥巴的女子和那个驱使断魂剑的一国之后联系在一起,脑子出现了片瞬空白:“泥混了水,不就是滑的么?” 大约杜闰芝也是这种想法,他打量了慕语迟片刻,又伺候他的花花草草去了。 “下雨天走在路上的那种滑和这种滑完全不一样!”说完,慕语迟又举着两只手兴高采烈地走了,直到晚饭上桌也没出作坊。 夜幕降临,边城笼罩在蒙蒙的水汽中,缥缈而美丽。天上无月亦无星,双极河里便没有它们的影子,只有两岸的灯火在水中闪烁。偶有风吹过,那灯火便晕成一片,红红绿绿,有深有浅,煞是好看。 作坊门口,杜闰芝被地上那一长排整整齐齐的圆球黏住了脚。他第一次发现,有人能把泥巴搓得这么圆,这么光溜,还这么大小一致,那是用模子也不可能有的匀称。大约,搓它们的人还用舌头舔过,用秤称过?还有一排就差得多了,一看就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瓦桶里还有不少被切成块的泥,看样子没来得及搓成球。慕语迟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往泥球上插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细如绣花针的绿叶片。谢翀正满院子找花瓣,说他那高矮胖瘦完全不重样的异形泥球装扮装扮也会十分好看。 第十一卷:暗流269 杜闰芝想了好半天,认为还是不打扰的好。他悄悄退出作坊,吩咐老管家传下话去,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靠近搓泥二人组。 入夜,薄雾起,露水生,边城静默如空城。早些时候还叫得震天响的秋虫,这会都缩回自己的避风港,各自做着温暖的美梦。偶有行人,借着微弱的光亮匆忙前行。他们的眼神暗如黑夜不见光亮,只有疲惫与倦怠,冷漠与麻木。 杜闰芝的书房外,杜海潮领着看家护院的家丁,正与一群蒙面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杜因梦护着杜闰芝,心都蹦到嗓子眼了:“爷爷,他们人多势众,小叔叔肯定打不过!怎么办?” “别慌。去通知你二叔他们,把一家老小都集中到这里来,谨防这帮人声东击西。”杜闰芝的话音刚落,杜家的男女老少就都来了。杜闰芝的老妻孙尚香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在前面,神眼坚定,脚步稳健,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她让人端了张椅子给杜闰芝,自己在侧旁站定,温声道:“因梦留下照顾小的,其余的都去帮忙吧。我们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得很,吓不散。” 杜因梦看看两位老人,突然就不怕了:“爷爷,这些都是什么人?我们杜家久不与外界联系,也没与人结仇,怎么会有人杀上门了?” “有些事看着突然,其实是蓄谋已久。有人不希望我出现在朝堂上,便出此阴招。” “您是说谢家的近臣?不可能吧?安和国才建立多久?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争了?” “人的争心始终都有,不过是藏于暗处还是摆在明面上的区别。眼下,安和国已成为人间界第一大国,多少人攒足了劲想要挣得功名,显耀天下。一旦我入朝为官,势必影响某些人的仕途,他们不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自然会想方设法阻挠我,甚至不惜要杀了我。” 一个脑袋小得出奇的黑衣蒙面人躲过杜海潮的剑锋,扬手甩出一把淬了毒药的针,一众身手不俗的家丁便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很快被斩于剑下。这样一来,就只剩杜海潮与他的几个兄弟苦苦支撑着局面。“杜闰芝,你若肯自行了断,我便饶了他们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你主子能答应?这些孩子虽然受了伤,但还没死。没死就能战斗,阁下何必忙着下定论。” “老顽固,不识抬举!黄泉路上可别怪老子心狠!”小脑袋剑招一变,击落了杜海潮的剑,直指他的咽喉。“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跟老子叫板!” 杜海潮拖着受伤的腿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也没能找到死里逃生的办法。杜家兄妹有心救助,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眼见杜海潮就要命丧当场,只听得一声脆响,小脑袋的剑从剑柄处断成了两截。小脑袋心中一沉,收了攻势。他目光如电,扫了一眼四周,没发现是何种暗器,遂高声道:“何方高人?” 不见人回答,只有不断响起的叮当声,那是其余黑衣人的剑被拦腰折断和断剑砸在石板上的声音。小脑袋心惊,喝道:“藏头露尾,鼠辈行为!有胆……” “废话真多。”高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听在杜家人耳朵里简直就是菩萨语。慕语迟靠坐在屋脊,架着双腿,一手拿着果子,一手玩着笛子,完全是看热闹的架势。谢翀略显紧张地盘坐在她身边,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自在。“我说,你们打架就不能换个别的地方?干嘛要打扰别人听风看雾的好心情。” “请问阁下怎么称呼?”小脑袋暗中捏了毒针,蓄势待发。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可以了。”慕语迟掀起眼皮看了看两步之外那只一点也不怕刀光剑影的黑猫,极短暂地想念了饭团,“诸位远道而来,一不为风景,二不为美人,三不为财物,四不为故旧,竟是为这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有失风雅。依我看,尔等何不就此收手,原路返回?就当你我不曾见过,彼此相安无事。如何?” “我等原路返回是必然的。在那之前,得先杀了杜闰芝和他的家小。看公子的打扮也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人就该遵守江湖规矩,不该插手他人恩怨,免得坏了自己的因果。” “什么恩?什么怨?说来听听。我想不明白,辛巴一族从未踏足中原土地,是怎么跟杜家结下恩怨的?是在梦里么?”慕语迟懒懒地做了个手势,曲玲珑的脑袋忽地从她身后冒了出来,旁边还有一张叼着水晶包的小圆脸。曲玲珑双手一抛,一摞挂着丝绦的腰牌兜头而下,掷地有声。玄霜也有样学样,一扬手,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叠信。还不等信落地,两人脸对脸嘿嘿一乐,脖子一缩又没影了。“这些东西眼熟么?我看完了,你收起来吧。你们派出的招纳前朝重臣的秘使都已经被杀光了,就别再折腾了。回去告诉辛巴,收起他的小算盘,安分守己地治理雾游国就好,安和国的内政不劳他操心。顺便再提醒他一句,安和国不会侵略别国,可也绝不允许别国插手自己的国政。这一点,请他千万不要怀疑。” 杜闰芝见那腰牌和信封上的火漆封印跟自己收到的无差,一时只觉手脚冰凉,冷汗直冒。 “你是谢轻晗的人?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行动?” “我又不是神仙,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凑巧罢了。”慕语迟似意有所指,又像是就事论事,缓缓道,“聪明人该懂得适可而止。” 一股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杜闰芝突然有种听萧尧训话的感觉,忍不住一个激灵。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那就各凭本事。你杀了我,那是我命当如此。杀不了我,那就是杜家人该绝!” “我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想杀人,更不想在老人和孩子面前杀人。不如这样,我放你们走,你们只需要把我的话如实转达给辛巴就行。另外,替我问候太子殿下安。” “你怎么会认识太子殿下?” “辛巴都能和杜老结仇,我为何就不能认识太子?你替我问问太子,我教给他的那套剑法他练熟了没有?还有,萧尧送给他的那颗九转还阳丹可还在?噢对了,如果太子问起我的身份,你就说,是那个在黄土坡救过他命的江湖人。”慕语迟弹出一片小小的草叶,不费吹灰之力便射穿了院中堆叠的山石。“不必再想要不要拼死一搏,那只能是死路一条。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逃命去吧。” 小脑袋自认自己的脑袋没有石头硬,略微权衡便率队撤离。 杜因梦现在相信有些事慕语迟能做到,而杜闰芝做不到了。她转头去看杜海潮,就见她那自小就被当作杜家下一代家主来培养的小叔叔正满眼崇拜地望着慕语迟。不消说,这位那颗想一试高下的心也跟着那块石头碎成粉末了。她正要打趣两句,却听得杜海潮道:“慕姑娘,你真放他们走?” “不放他们走,留下来跟你一起吃夜宵?”慕语迟扫了眼地上的死尸,又看了看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却始终一声不吭的杜家孩童,暗中为杜家的家风竖起了大拇指。“别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回去也得死。自古君王多疑心,辛巴就更不例外。想想看,别的小队死得干干净净,唯独他们这一队被我道破了来历还全身而退。若你是辛巴,你不生疑?” “是这个理。那你说认识雾游国太子,教他剑法救他命,是真还是假?” “有真有假。雾游国的太子好大喜功,十分喜欢交际奇人异士,还与萧尧一样有个爱炼丹的坏毛病,这些常被他的对手诟病。我刚才的话就是针对这两点而说的。只要辛巴有一星半点的怀疑,那些二殿下,三殿下……以及和这些殿下沾亲带故的人就会忙不迭地帮我制造证据,坐实这些事。不用多久,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到那个时候,太子地位不保,引发朝局动荡,也不是没有可能。” 杜因梦抢着道:“这个我懂!他们想杀了爷爷,借机挑拨前朝老臣和君上的关系,从而扰乱安和国的朝政,动摇国之根基。既然他们不怀好意在先,就不能怪咱不讲究,咱也可以离间他父子的感情。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杜海潮一边感慨十三公子名不虚传,一边施礼:“慕姑娘,谢谢你又救了我们一次。” “小公子客气了,我只是赶走了打扰我看风景的人而已。”慕语迟携谢翀落到院中,给了他一个眼神。谢翀立刻躬身退下,谨小慎微的奴仆样莫名好笑。“因梦,今晚的事你觉得凶不凶险?” “那还用说?我差点人头落地!要不是你来得及时,估计我们都得死。” “可事实上,无论是朝堂争斗,还是江湖恩怨,这种程度算不得尔虞我诈,更谈不上凶险,充其量是点毛毛雨,根本不值一提。你若害怕,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你还是自由快乐的杜家孙小姐。一旦踏入皇宫,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虽说君上宽仁,不会苛责于你,但到底是皇家内院,人事复杂,比不得外面。你要想清楚。” “从立志学医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想清楚了!我要进宫跟前辈们学习最好的医术,成为万世敬仰的名医!至于凶险不凶险,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杜家这些血脉相连的亲眷?须知,你与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宫廷生活复杂,哪怕你事事都已深思熟虑,事事皆谋定而后动,从未有半点错漏,也未必能保一世平安。” “那我做个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就能一世平安,寿终正寝了?祸从天降的事情我们见的还少么?多少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死于无妄之灾。既如此,倒不如随了自由天性,放开手脚搏一回。” “进了宫,自由是你第一要割舍的,唯有坚持是你的底气与砝码。至于放手一搏,那是被逼到绝境才有的说辞,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杜海潮道:“慕姑娘不必担忧,杜家上下都支持因梦的决定。” 慕语迟心中五味杂陈,温声道:“那好吧,我在青芝堂等你。” “宫里的太医院改名字了?改叫青芝堂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太医院还是叫太医院,青芝堂是我即将创建的国医馆的名字,明年初春季节面向三界招考,专门培养医术医德过硬的好大夫,然后将他们分派到各地去,为老百姓服务。倘若你没有吃苦耐劳和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劝你最好别去应试,免得浪费青春。” “只要能学到真本事,只要能为百姓做事,只要能当天下第一的医官,什么困难我都不怕,什么苦我都能吃!” “那最好不过。倘若来年你蟾宫折桂,要留在宫里生活,记得要管好你的喜怒哀乐和言行举止。要多听、多看、多想、少说话,切勿将自己置身于险境。说到底,不管我与你爷爷如何偏疼你,我们都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帮扶你。我们能做的,是领你上路,为你指明方向。能不能大放异彩,得偿所愿,得看你自己。” 杜因梦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我懂,我都懂!我会管好自己,努力做事,不给你们丢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海潮在慕语迟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那怜悯不是对他,也不是对杜闰芝和杜家其他人,只对杜因梦。为何要怜悯?他想不明白。仔细再看,那双眼依旧清明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打今儿起,就跟着你爷爷和你小叔叔好生学习吧。身为杜家子孙,为杜家的荣耀尽一份力,添一丝彩,原本也是你应尽的责任。”慕语迟转而看向杜闰芝,“要将这块璞玉雕琢成器,光靠我一个人可不行。杜老,你和杜小公子得多费心了。她太年轻,一向日子又过得太平顺,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人和这人间的事有多可怕,你们要让她有处变不惊的气度,有绝境求生的能力,有反败为胜的手段……诸如此类,必须精通。学不会这些,就别让她与皇室扯上关系。” 第十一卷:暗流270 杜闰芝心中一动又一惊,脑中转过两个念头。他克制着情绪,与慕语迟对视。从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眸里,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慕姑娘有心栽培,这是因梦天大的福气,更是我杜家的福气。老朽定会尽心教养,不让姑娘失望。” 杜家儿孙并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们都很清楚,只要杜闰芝踏入朝堂,杜家的这些子孙想随性而活是绝对不可能了,很多事都得提前计划起来,杜闰芝和慕语迟的话挑不出任何毛病。唯有杜海潮,也只有杜海潮,察觉出了不寻常。难不成她是那个意思?他下意识地去看慕语迟,后者给了他一个无波无澜的眼神,再无别的表示,让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杜老不用跟我客气,就当是我付的饭钱和住宿费。咱们谁也不欠谁,两清。”慕语迟笑了笑又道,“杜小公子进退有度,顾全大局,杜老睿智善察,知我心意,我没白来这一趟。” 杜氏父子异口同声说了句:“慕姑娘过奖了!” 孙尚香领着一众儿孙谢过慕语迟的救命之恩,请她到前厅喝茶叙话。 “都是自己人,老夫人不必客气,我再说几句话就走。”慕语迟挑起一把断剑送到杜闰芝面前,“杜老,雾游国不惜下死手也要切断你与安和国的联系,所为何事你比我清楚。只要你还活着、杜家的人还活着,只要辛巴灭安和国的心不死,暗杀之事就会持续不断。你想保平安,想安稳度日,想一家老小远离灾祸,得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行。可惜,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巫族避世那么多年,不一样被人找到了?” 杜闰芝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老朽也很无奈。”他从怀里取出一块腰牌和一封未拆的信,双手呈到慕语迟面前,“这是辛巴派人送给老朽的,请君后过目。” “夜晚灯火不明,不看也罢。”腰牌和信到了慕语迟手上,顷刻间化成了灰烬。“杜老,本宫眼神不好,看不见那些藏在暗处的无奈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万全。是砍了树,还是阻了风,你与本宫都得好好想,想清楚才行。”她伸了个懒腰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回响。“夜已深,杜老早点安置吧,明天还要教我搓泥巴呢。” 一众年轻小辈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孙尚香笑道:“老爷,这件事过了慕姑娘的手,就算过去了。扎在喉咙上的刺没了,老爷今晚也可以安睡了。” 杜家大爷杜明堂道:“这慕姑娘行事高深莫测,言语真假难料。咱们以后在她面前得小心应对才是。” “大可不必。”孙尚香一手抚着眼角的皱纹,字斟句酌,“她既不是寻常女子,你自然也不必寻常待之。只要你们不尸位素餐,不做亏心事,完全可以把她当成朋友来交。即便你们心存畏惧,与她做不了朋友,也不用过分敬着她。比起敬畏,她更喜欢别人与她平等相处。” 杜明堂稍加思索,点头:“娘说的是。这一点从她爱玩泥巴便能窥见一二。” 杜闰芝道:“既然你们心中有数,我也不必再多言。以后,你们要恪守本心,谨慎行事。”他又好言安慰了一众女眷和小儿,遣散众人独自回书房去了。刚坐到书案前,就听得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回头一看,惊得险些失态:“淑妃娘娘……” 慕容瑶忙示意他小声:“杜老切勿多礼!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不再是什么娘娘了。深夜打扰,是有些话想跟杜老说。” 立于她身后的人纷纷摘下斗篷,站到灯光下,竟是萧旸、萧逸、云起、野烟和萧逸的那名心腹萧嵘。萧旸含笑道:“先生别来无恙?” 杜闰芝顿时老泪纵横:“殿下?殿下!您还活着?” “多亏了慕姑娘费心安排,我才能站在这里跟您说话。”萧旸整理好衣冠,恭敬地行了拜见师长的大礼,“从前碍于形势,你我虽为师徒,我却从未向您行过礼,今日特意来补上。” “折杀老臣了!”杜闰芝一面说一面受了礼,“殿下这是要去哪里?是与宁王同行么?” “对,我们一路同行。”萧旸看着慕容瑶道,“身为人子,却不曾尽孝,我亏欠母亲的实在太多了。下半辈子我想陪着母亲周游列国,游山玩水,过点闲云野鹤的生活。” “周游列国?那老臣岂不是再难与各位见面了?” 萧逸道:“只要彼此安好,见不见面都没关系。” 杜闰芝哭道:“昭阳国就这么散了,老臣心里难受啊!” 慕容瑶笑道:“杜老此话差矣。昭阳国并没有散,只是换了名号和国君而已。谢轻晗治国有方,相信在他的治理下,百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杜老有经天纬地之才,千万别埋没了。” “娘娘可是听说了谢轻晗对老臣有招揽之意?” “他三番五次登门求才,天下谁人不知?杜老,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不必如此。圣上不在了,可百姓还在,他们需要你,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来守护他们。你若为了一己执念而弃他们不顾,那就大错特错了。”慕容瑶递过去一张对折的纸,满面郑重之色,“这上面的人不仅忠肝义胆亦是栋梁之才,与我有着很深的交情,杜老可放心与之结交。若将来他们遇上烦难事,万望杜老替他们周全一二!” “老臣明白。老臣斗胆问一句,娘娘和宁王为何拒绝谢轻晗的邀请,不愿再统领三军?” “我拒绝他,不是怕丢脸没面子,也不是为了全什么名节,仅仅是因为阿旸需要我。这么多年,为了我不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他装作纨绔胡乱折腾自己,落下了一身伤病,而我半生陪王伴驾也是心力交瘁。我们都累了,不愿再度卷入朝堂纷争,只想过点清静日子安度余生。再者,我不能让人知道阿旸还活着,从前不能,现在更不能。谢轻晗再有容人之量,也不可能容忍前朝的皇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所以,我必须走。兄长也是这个心思。” “娘娘所言极是!安和国确实是个是非地,离得越远越好!” “有语迟在,短时间内谢轻晗倒还不至于对我母子痛下杀手。只不过夜长梦多,君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还是远走高飞比较好,免得给语迟添麻烦。杜老还不知道吧,语迟曾跟着我学了几年兵法,叫我一声先生。” 杜闰芝身躯一震:“难怪慕姑娘行事有大将之风!” “语迟这孩子一生过得辛苦,我真不忍心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为难。杜老,随她去霓凰城吧,别在这里消磨时光了。不为别的,只为你们共同的心愿——为天下苍生安!” “是啊杜老。咱们毕生所愿不过是百姓安康,山河无恙,又何曾在乎过个人荣辱?不管是谁为王,只要他心里装着江山社稷,一心只想着为百姓做实事谋幸福,那就是明君,就该受到万民拥戴。”征战沙场的人惯有的坚定与从容让萧逸的眼睛有种特别的魅力。这会,他就用这样一双魅力无边的眼直白地看着杜闰芝,侃侃而谈,“很多人都以为,谢轻晗的理想就只是做好安和国的国君。其实不然。谢轻晗雄才大略,他怎么可能容忍安和国周围群狼环伺?也就是现在国库空虚,他没钱养兵,才收起獠牙向众人示好。等到他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时,他一定会开疆拓土,领导安和国雄霸天下,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杜老助他治理江山,不也是在借他实现你安邦定国的抱负么?明君贤臣,共治天下,这是多少贤能之士穷其一生也未能实现的梦想!若知道杜老将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拒之门外,怕是很多忠魂烈士都会死不瞑目!” “老臣何尝不知谢轻晗是难得的明君。只是,老臣到底是前朝的人,比不得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亲随。老臣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祸及儿孙。” “一条心的才叫亲随,生了二心的不是。杜老口中的亲随我也知道,除了那几个有大志向的少年郎,其余的都不足为虑。不出意外,他们会因为是亲随一飞冲天,也会因为是亲随而丢了脑袋。仗着身份特殊,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弥天大罪,这样的人杜老见的还少么?就谢轻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也许会迫于形势纵容他们一时,但绝不会是一世。杜老要考虑的不是这些一只手已摸着棺材的人,而是如何帮助谢轻晗快速有效地肃清朝堂上的歪风邪气和阴谋算计,将权力牢牢地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杜老,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眼下谢轻晗最需要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支援,如果杜老在这个时候倾全家之力助他,无异于是雪中送炭。谢轻晗重情,他会记得这份情。有这份情在,不管你将来遇到什么事,只要无损国家利益,他都不会太为难你,更不会为难你的家人。这相当于一道免死金牌,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慕容瑶笑道:“不愧是打了多年交道的对手,兄长果然足够了解咱们的这位新国君。” 直到此刻,潜藏在杜闰芝心头的阴云才终于散去。“多谢娘娘,多谢宁王指点迷津!老臣愿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顿了顿,又不无遗憾地道,“宁王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国效力,真是太可惜了!” 萧逸看了看云起,笑着摆手:“你就别挽留我了,我是不会留下的。谢轻晗不缺领兵打仗的武将,他缺的是制定国家政策,发展民生的文官。即便他要培养新的军事力量,不是还有十三公子和那帮胸怀壮志的小兔崽子么?我这芝麻大点的能耐已经跟不上他们的眼界,没什么好可惜的。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就此别过。希望将来咱们还能把酒言欢,笑谈天下事。” “会有那一天的!”杜闰芝道,“娘娘,您不见一见慕姑娘再走么?她应该也很想见你。” “不见了,见了徒增伤感。”慕容瑶向树影深处走去,忽而又停下脚步道:“替我转告她,此去前途艰险,望珍重,愿安乐!” 众人隐匿在夜雾中,没多久便来到郊外的一处枫树林,与等在那里的甘薇等人会合,一同策马向边境赶去。一抹与雾同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枫林中的山石后转出来,跟了众人一段路后抄小道朝霓凰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路过双极河时,那人隐约看见远处的高岗上有个人在舞剑。他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刚起,就被另一个念头打消了,遂加快了速度,打算在天亮前赶到约定的地方。从他的身形步法看,与剑心有几分相似。 一只鼯鼠飞上高岗,想去山那边觅食。忽然,她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吓了一跳,忙落脚在树上,借着树叶将身体藏好。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荒山,怎会有刀剑的光影?她四下一打望,很容易就看见在衰败的香茅草后面,一柄秋水似的长剑插在石头上,闪着摄人胆魄的寒光。剑旁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一身缟素的女子,她喝着笑红尘,默默看着一左一右两只酒壶,神色凄楚。鼯鼠想:她一定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口的伤心事,不然她的眼神不会那般悲凉,那般绝望。那两壶酒是给谁的?爱人还是朋友?是祭奠如水东逝的豆蔻年华?还是缅怀同生共死的燃情岁月?抑或只是单纯地敬一敬埋骨在这里的孤魂野鬼? 一个风一样的名字滑过女子染了酒香的唇齿,带着无比浓烈的眷恋与心痛。鼯鼠想起了她那不明不白便找不到踪迹的恋人,心中一阵阵抽痛。他铁定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不回来找我,是因为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没关系,没关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也要努力活下去!哪怕形单影只,哪怕思念蚀骨,哪怕日渐衰老,我也要活着等他回来!她忍住心头酸楚,叹道:天可怜见!这夜色之下有多少缘正起,情正灭?愿月老有灵,给相爱的人指一条通往彼此的路。 或许是听见了她的叹息,那女子抬眸向她看去,悲怆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忧郁的温柔。鼯鼠怔怔地看了这个眼中有泪,嘴角有血的女子半晌,一声不响地飞过了山岗。她要去为一家老小觅食,没时间在这里陪着一个异类伤春悲秋。 夜沉沉,浓雾漫卷,寒意和潮气充塞在天地之间。偶有西风几缕,带来北雁南飞的消息,带走香茅草残留的一点气息。湿漉漉的空气中,只有笑红尘的香依旧馥郁浓烈…… 第十一卷:暗流271 红日初升,空气清洌,又是一个好天气。 枇杷树下,谢轻晗正在晨练,落英剑挑起落叶,将其切割成一地碎片。他脚下用了点巧劲,借力跃上青麻石堆叠起来的假山,准备上到屋顶看看通往宫外的路,却猛然看见慕语迟歪坐在树杈上,满脸坏笑啃着一枚青野果。他面色不见异常,却早已分了神泄了内力,朝地面坠去:“你回来了?” 慕语迟吐掉一块果皮,笑眯眯地道:“回来看你怎么摔的。” 谢轻晗丢开落英,任由身体自由下落:“刚好我不想上朝。” 慕语迟的笑不见了:“喂,你可别来真的,我是开玩笑的。” 谢轻晗微微笑道:“可是我已经当真了。十三公子的话怎可不听?”他舒展开双臂,似乎很期待与大地来一次亲密的接触。 眼见谢轻晗就要撞上石头的尖角,慕语迟不得不出手了。再怎么说,也不能拿一国之君的性命开玩笑。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七八种法子,每一种都可以让谢轻晗毫发无损地安全着陆。可她临时改了主意,扔出一点灵力将谢轻晗的身体弹离原来的轨迹。只听得一声闷响,谢轻晗仰面朝天,不轻不重地摔在了近旁的草坪上。“谢二公子,舒服么?” 谢轻晗一动不动地躺着,表情很是享受:“特别的!公子要不要躺下试试?” “我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随便往地上躺?”慕语迟跳下树,用袖子蹭去果子上的一个泥点,吃得十分开心:“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只要是公子说的,我都想听。”说着谢轻晗伸出手去,“我也饿了。” 慕语迟忙捂住口袋,生怕谢轻晗动手抢:“别想!这是留给玲珑他们的。” “我不抢他们的,把你手里的那半个给我就行。我垫几口,听你说完事就去吃饭。”慕语迟也没多想,抬手就扔了过去。谢轻晗接住,张嘴就咬,吃得津津有味:“说吧,什么事。” “杜闰芝带着一家老小已在来霓凰城的路上,再过几天就到。我临时有事去了趟别的地方,就没与他们同行。” “你的时间你做主,不用特意跟我说。”谢轻晗抠了抠虫眼,心想:我一口下去会不会刚好咬掉虫子脑袋?生吃虫子会不会坏肚子?他看了看那些细细密密的齿印,又想:看这样子,她本身就是条虫子,不然不会啃得这么难看。 “辛巴那老东西不安分得很,又开始搞事情了。”慕语迟将雾游国密使一事三言两语说了,“如果辛巴不能从内部祸乱安和国,就只能举兵来犯。眼下安和国大局初定,根基未稳,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他们都想从你身上撕一块肉。雾游国国力雄厚,又有不少拥趸者,若对方选在此时动手,只粮草这一项就能让你睡不着。得想个法子让辛巴安分几年,等到你马肥兵壮了再收拾他。” “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令其自顾不暇。辛巴的几个儿子都扶不上墙,难承大统。有君王才的辛夷又毫无争心,只想过平凡日子。所以辛巴想长生,想在他老死前培养出一个靠谱的继承者。他整天不是吃这个丹就是吃那个丸,难免会有药物过猛或相克,伤及脏器的时候。这倒未必是坏事,他在帝位上坐了这么久,也该退位让贤享清福了。你说是不是?”谢轻晗的眼神极为阴冷,与人前的温雅判若两人。 慕语迟双手合十轻拍:“哇,二公子好算计!只是这个计划要如何实施?现在往雾游国送人不赶趟了。” “送人不行,送信还是可以的。你等着听消息吧,半月之内,必有回响。” 慕语迟笑道:“不愧是谢轻晗!回见。” “稍等,我也有话要说。第一,仙界昨天派了信使来,说后天要为你举行继任大典。信我给了雪姬,你记得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区区小事,哪用得着劳驾你。第二?” “第二,你需要一个看书练功的地方,晚意阁如何?” “晚意阁不是你的书房么?我岂能鸠占鹊巢。” “我有更好的去处。不嫌弃的话就收了它吧!” “那就谢了。”慕语迟边说边揉着腰向园外走去,“后天起程之前我都要补觉,别叫我吃饭,饿不死。”她溜达着刚到醉清风门口,雪姬抱着一大束半人高的鲜花过来了。“哪儿来的这么娇艳的花?你跑去琅寰山了?” “姑娘以为只有琅寰山才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萧尧的花房里照样如是。君上说了,以后花房归我管理,绝不能让醉清风和晚意阁缺花。”雪姬一边插花,一边安排人手准备沐浴之物。“这是仙界送来的信,姑娘看看。” 慕语迟粗略扫了扫,随手团成团扔进纸篓:“通篇就一句重点,携至亲家眷共同出席。” “看样子,方清歌为难不了姑娘,便想拿姑娘身边的人下手。”雪姬陪着慕语迟进到浴室,伺候她宽衣解带。“姑娘打算带谁去?” “谁也不带。不管是你还是玲珑,方清歌都会故意刁难。我不担心你们沉不住气,可我不能让你们受委屈。我一个人去,大不了被她奚落我身边无人,除此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再者,你们都跟我走了,这宫里没人照看我也不放心。” “可姑娘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不如让小燚和小骨跟着姑娘去见见世面?她俩缠了我很久了,说要跟着姑娘闯荡江湖,锄强扶弱。” 闯荡江湖啊……慕语迟想起了那些浪迹江湖的岁月,眼里闪过一点笑意。“你们不用担心我。掌门任职大典是仅次于帝后换届的大事,各仙门的掌门都会去观礼,方清歌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我,她最多就是找一找丢在退思峰的面子。如果她真敢挑事,我也不会做一个任打任骂的软柿子。若那俩小丫头在,可能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又说:“别跟谢轻晗说,我不想让他为难。” “知道了。”雪姬撒了些药粉在水里,又加了几滴药水进去。“姑娘,你后悔嫁给谢轻晗么?” “嫁给他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将来会如何,我无法预料,也就无从知晓我会不会因此而后悔。我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慕语迟掐了一把雪姬的脸蛋,笑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会嫁给他?毕竟,我俩婚前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完了。” “是。不但我想知道,锦瑟她们也都想知道。因为对姑娘来说,谢轻晗并不是最佳人选,他不爱姑娘。他之所以娶姑娘,不过是想借你的势,稳固他的江山。” “他娶我,确实有他的算计,他也没有否认这一点。我嫁给他,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心甘情愿。” “姑娘能说得明白点么?” “你以为那晚老爷子上退思峰救我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是,是谢轻晗叫他去的。如果没有谢轻晗的授意,老爷子再喜欢我也不会那么做,因为他不可能将谢轻晗和江山社稷置于危境之中。必定是谢轻晗说,他有能力扛住方清歌的威压,面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老爷子才会前往。就冲他在我命悬一线时没有弃我于不顾,还甘愿搭上身家性命为我冒险一搏,就值得托付,值得我拼上全力去帮他。” 雪姬沉思半晌后道:“倘若真如姑娘所说,谢轻晗倒也不是无情无义。” “他本来就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不过是身为帝王,常常身不由己罢了。”慕语迟叹了口气道:“从前我帮他,只为天下百姓;现在我帮他,为百姓,更为他这个人。一个君王,宁愿舍弃自身的幸福也要笼络人才助他安定社稷守护江山,这难道不是百姓之福?而你我这些年舍命追求的,不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么?” 雪姬有些惊讶:“姑娘的意思,可以拿他当自己人?” 慕语迟笑了笑道:“你与我,与月侍才是自己人,谢轻晗只是我们要辅佐的君主。这个关系,你一定要把握好,也要让兄弟们记牢,切勿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再有,凡是与朝堂无关的江湖事,尤其是我让你们暗中进行的事,都不必告诉谢轻晗。不是我信不过他,实在是人心易变,我不得不防。无论什么时候,江湖与朝堂,我们与他,不可有过多的交集。交集之内的事,要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中。交集之外的事,国家为重。若发生重大事件,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若遇上疑难事,你可以去找破月他们商量。秋渐离和九哥也是靠得住的,还有柳宸锋,他们都可以帮上忙。” “我记住了。我会传令下去,让所有人谨慎行事。对了姑娘,送梅花的那人是谁?晚意阁昨天刚收拾好,今儿一早窗前就摆上了梅花,却没人看见送花人。” “我也不清楚。不管是谁,他有这份心,我就感激。”慕语迟让雪姬拿过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匣子。“这里面装着踏雪寻梅的剑诀,还有我修炼剑法、轻功、内力、灵力和符咒术的窍门,也都一一记下放在里面了。你把它放在花瓶旁边,算是我的一点谢礼。希望他能潜心钻研,他日修成大器。” 踏雪寻梅?雪姬手上的动作一顿,继而感慨道:“姑娘,知道十二月侍最佩服你哪一点么?是你有一颗大公无私的心。你总是毫无保留地把你知道的东西教授给别人,从不担心被超越。季白有句话说得很对,我们这些人最开始听命于公子是为了活命,迫不得已。到了后来,有没有生死契我们都不会背叛,因为我们是真心喜欢公子,想跟着公子干一番有意义的事。你是知道季白的,桀骜不驯,从不服人。唯独在公子面前,俯首帖耳。”雪姬的眼里浮起一抹泪光,俄而笑道:“不守信用的家伙,说好了要娶我的……” “最不守信用的当数长风……小时候怕他不要我,我总是追着他问,你会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不要我?每次他都说,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不会不要你,因为你是我的公子啊!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都开心得像吃了蜜。可到最后,他还是不要我了……”慕语迟猛地将身体整个没入水中,很长时间才重新浮出水面。“密切关注骷髅山和雾游国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叫我醒。” “有玲珑和玄霜盯着,不会出差错的。姑娘好生休养,说不定后天还要与人动手。”雪姬出门端了碗汤进来,却见慕语迟已斜靠在床头睡着了,衣服和头发都还水漉漉的。她不敢靠近,也不敢叫醒,真真进退两难。 恰好谢轻晗练剑归来,见状问道:“怎么不给她换衣服?” “不是我不想换。倘若没有提前言明,姑娘睡着时只有长风兄长才能近身,换作旁人很容易就没命了。特别是在她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绝对会被一招毙命!” 谢轻晗想起往事,也犯了难。“她一直都这样,不管穿着什么倒下就睡?” “是。姑娘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闭眼就睡,这是她常年执行任务练出来的。” 谢轻晗的眼底浮起一点心疼:“这次就先这样吧,回头我再跟她说。” 雪姬掩上窗,和谢轻晗退到门外:“今明两晚君上只能歇在别处了。” “无妨。我哪里都能歇。只是,她的饭要怎么办?可不能总饿着。” “这种休眠状态对姑娘来说算是一种短暂的闭关,是不吃东西的。” 难怪那么瘦!“那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了,等她从琅寰山回来了告诉我。”谢轻晗离了醉清风,回松雪斋去了。 雪姬心想:松雪斋与晚意阁虽隔着长安道和一大片绿林,却是宫中距离最近的两处书馆。谢轻晗把姑娘的书房安排在晚意阁,到底是出于关心还是戒心?她想起曲玲珑曾说,醉清风与晚意阁优美静谧,原是谢轻晗最中意的两个去处,心中越发生疑。也不怪她如此,先不说她月侍的身份,就只作为女子本身而言,她早已过了轻易相信人的年龄。而她对谢轻晗的那种本能的排斥,源自她对慕语迟的尊崇,也源于她对皇族的厌恶。她很替慕语迟的未来担心,因为她总觉得像谢轻晗这样的人心中只有皇权,没有真心可交付。她想着过往种种,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都关好了才放心。 第二天下午,玄霜独自一人回到了霓凰城,随身还携带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酒,说是给慕语迟的。 “玲珑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第十一卷:暗流272 玄霜两手一摊,耸耸肩道:“还能是为啥?还不是因为皇宫的生活枯燥乏味,他嫌闷得慌。如果不是怕姑娘担心,我也就跟他一起,懒得回来了。”见雪姬皱眉不语,又说,“玲珑的性子野是野,好在有姑娘约束着,倒也闯不了什么大祸,小打小闹的就由着他去吧!再怎么说他还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生存法则,姐姐不必因为他认了姑娘,就要他遵守皇家的规矩。” 雪姬颇为惊讶:“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又涉世不深,看问题倒透彻,从前是我小瞧你了。” 玄霜笑了:“我只是照搬玲珑的话而已。他说如果雪姬姐姐担心他惹祸,就这么跟你说。” 雪姬哭笑不得,只盼曲玲珑别惹是生非。玄霜问了慕语迟的情况,在园子里晃了一圈就再也找不到人了。 第三天清晨,细雨如纱似雾,风凉而不透骨。今年秋天的雨水比往年多,却又下得恰到好处,想必是老天爷有心赏饭吃。人们都说,新国君新气象,安和国的好日子要开始了。 慕语迟算着时间,御剑赶往琅寰山。刚到阿弥岭,就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在高声呼唤。她低头一看,忙落到地面:“玲珑,你不在霓凰城待着,来这里干嘛?” “自然是等姐姐啊!”曲玲珑笑道,“姐姐说过的,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我。这话还作不作数?” “永远作数。” “既然作数,姐姐为何不带我同行?” “此行祸福难料,我不想你有危险。” “姐姐以前也会这么跟长风兄长说么?如果不会,那为何要这样对我?是觉得我没有兄长的忠心?还是怕我会拖你的后腿?” “我没这个意思。我当真只是不希望你有事。” “我玲珑公子的名头也不是吹牛吹出来的,我能照顾好自己。”曲玲珑拽着慕语迟的衣袖,闷声道:“我想陪着你,与你同甘共苦。姐姐你别总推开我行么?我会努力向兄长看齐,不让你的背后空无一人。” 慕语迟心中酸楚,却笑道:“那你惨了,我使唤人可厉害。你就等着求饶吧!” 曲玲珑大喜:“一言为定!姐夫作证!” “你姐夫忙着处理朝政,才没心思理这些事。” “谁说我没心思?”谢轻晗从刻着“阿弥岭”的巨大山石后转出来,笑看慕语迟。“玲珑,咱俩互为见证人可好?你姐姐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却还总想着什么事都一个人扛,把我当成了摆设。你说她这样是不是特别不好?” 曲玲珑使劲点头:“确实不好。一个人扛太累了,有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慕语迟呆了一呆:“你怎么跑来了?你怎么来的?” “我又不会御剑,自然是骑马来的。我骑了几天几夜,总算没误事。”谢轻晗活动完四肢,又忙着捶腰:“若不是怕你说走就走,不带我来,我何需这么辛苦?都是你害的,回头你得做好吃的补偿我。” 慕语迟眉头紧锁:“方清歌正愁找不到机会羞辱你,你倒送货上门了。且朝中事务繁忙,你哪里来的时间?不怕回去被言官指着鼻子骂?” “第一,这些年我被方清歌羞辱的次数太多了,不怕再多这一回;第二,朝务我已安排妥当,绝无差错,他们想骂也找不到由头。你还想说什么?” “我……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跟着去冒险。” “慕语迟!”谢轻晗冷了脸,陡然提高了声音,“婚礼那晚我在画麟阁说的话你是不是都丢到脑后了?那我今天就再说一次:今生今世,我,谢轻晗,会与你一世共悲欢,死生不离弃!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俩的事!我说明白了没有?以后你若再敢瞒着我独自面对危险,当心我揍你!” 慕语迟盯着他恼怒的脸庞愣了半晌方嗫喏道:“我……我记住了。可……可就算我做错事了,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啊!男人打女人,多不像话!何况还是一国之君……” 曲玲珑憋住笑,缩到草丛后:难得啊!竟有人能降得住姐姐! 谢轻晗剑眉一挑,慢悠悠地道:“枕边教妻,这话你应该听过的。是揍,还是用别的法子,那就得依当时的情况和我的心情而定了。你若不想我那么做,最好乖乖记住我刚才说的话。玲珑,你要替我见证。” 曲玲珑应道:“放心放心,到死我也忘不了。” 慕语迟咬了咬嘴唇,神情局促:“那我们走?” 谢轻晗拿出清心玉来:“此去人多事杂,总会有那不识趣的说些让人心浮气躁的话。你戴着这个,或许会有用。” 慕语迟稍微犹豫了犹豫,接过来贴身戴好:“那回头我送你别的……”她匆匆瞥了谢轻晗一眼,忽地收了话口,“我是说……” “你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两清的可能了,不想累死就别在这些微末小事上费心思了。不然下辈子,下下辈子甚至下下下辈子……我俩都有可能纠缠不清。你不希望那样吧?”谢轻晗蹲下身替慕语迟整理好裙摆,情真意切地道,“头一回觉得这个颜色绝美!” 曲玲珑跳出来,摇着扇子道:“那是!也不看是谁穿!” “你俩一唱一和的还有完没完了?再不走就赶不及了!”顿了一顿,慕语迟又说,“你换扇子了?花里胡哨的看着眼晕,不适合你。” “这是我抢的一个大坏蛋的,算是个新鲜物件,等我玩腻了就不要了。” “坏蛋的东西你也玩?当心有毒。”慕语迟一手一个拎了就走,面不红气不喘,爬坡上山如履平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琅寰山的大门前。谢轻晗和曲玲珑一边被她强大的内力折服,一边又心疼她日复一日的苦练不辍。 守门的侍卫虽没见过慕语迟但都认识谢轻晗,由此猜出与他同行的女子必是碧霄宫的新任掌门人,很爽快地就放行了。三人刚穿过结界,方星翊便迎了上来。他的目光在看到慕语迟的一瞬间起了微澜,随后又静如深潭,只是平常。谢轻晗将他的惊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星翊上神,我们来晚了么?” 慕语迟恍然觉得,方星翊看她的这一眼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完全想不起来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在边城遇见的那只黑猫,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兔子虽不及猫咪可爱,吃起来倒是美味得很,麻辣的最香。 “时间刚刚好。仙门各派的人都到齐了,只等掌门一到便开始行礼。”方星翊在前面带路,将三人引到一处宫殿前:“顺道往前就是化仙台,须得慕掌门一个人前往。我会陪二公子和玲珑公子到台下观礼,慕掌门大可放心。” 慕语迟玩着发梢,盈盈笑道:“猛然间听见有人叫我掌门,还真有些不习惯。有外人在的场合也就罢了,私底下你我名姓相称,可好?” 方星翊看了谢轻晗一眼,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谢轻晗笑道:“原就应该这样,听着不那么生分。” 曲玲珑暗自撇嘴:明明不乐意还要装大方,心口不一也不嫌累!他跟在方星翊身后,目送慕语迟沿着鲜花铺成的道路,一步一台阶向高处走去,不放心地问:“这地方为什么叫化仙台?” “化仙台是仙界级别最高的试炼场,也是唯一一处对妖界和魔界开放的地方,原是四神尊的杰作。四神尊在归隐前,各自抽取出一根指骨,化作东南西北四根巨型柱石,又以自身的血肉和灵力筑成长九丈,宽三丈,悬浮与半空的试炼台,名为化仙,取化解红尘烦恼,一心修仙之意。因其可以化去魔性,有助于修成仙身,所以不时有妖魔来此,试图一朝得道飞升。遗憾的是,他们很多最后都被困在此,再也出不去了。而仙家掌门人想要得到仙界的认可,必须赤脚从上面走过。落脚处会有画面生成,那是试炼者内心最真实的写照。倘若试炼者心术不正,便会掉下化仙台,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曲玲珑顿时犯了难,不知道该担心还是该安心。他咒骂着多事的四神尊,盼着慕语迟快快从化仙台上下来。 谢轻晗道:“你姐姐生性纯良温厚,必定一路坦途。别担心。” 曲玲珑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稍微宽心,反倒紧张得口干舌燥。他催着方星翊走快,赶在慕语迟上台之前到达了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观礼台。 从上往下看去,四根上细下粗,滑不留手,飞虫落在上面也别想站稳的石柱占据了化仙台的四个角。石柱上虎踞龙盘、鸾集凤翔,各式各样的浮图雕花宛如活物。倘若盯着看得久了,那些花纹就都活了过来,一个个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脸和手脚,怪模怪样的怪笑。四盏长明灯稳坐在石柱的顶端,千年万年地燃烧着淡蓝色的没有温度的火焰。仔细看去,那灯没有灯芯,也无灯油,只在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圆孔,仿佛一只被剜去眼珠的独眼,冒着生生不灭的火光。一条平平无奇的路像条被剥了皮的蛇,白花花地躺在缭绕的彩云间,等着某个食客将自己烹饪成羹。路两旁除了烫手的暗红色栏杆,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好似被天火无情地燎过,一派寸草不生的荒芜。栏杆上缠绕着搓几下就能着火的枯藤,藤上的刺却绿得扎眼,好似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生命力相当旺盛。左右栏杆向前延伸,最后在一块黑不溜秋的大麻石处交会。刻有七大仙门标志、仙帝仙后共同签发的仙侠令就放在上面。 谢轻晗看了长明灯片晌便挪开了眼睛,他很不喜欢这四盏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曲玲珑正要问这路暗藏着何种玄机,钟鸣声起,响彻云霄。诸人肃穆而立,等待方清歌宣布典礼开始。 一名重甲侍卫匆匆赶到,报道:“启禀仙后,阿弥岭的守卫传来消息,说有一大批江湖人前来观礼,希望仙后准许他们上山。” 方清歌道:“这是仙界的典礼,为何要让他们观礼!让他们速速离开!” “且慢!”方星翊上前两步道,“这是仙界的典礼没错,只不过慕掌门先是江湖人然后才是碧霄宫的掌门人。他们作为同道前来观礼,并无不妥。还请仙后准允他们的请求。” “妥不妥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本宫说了算,得诸位仙家说了算。”方清歌转向众掌门道:“是去是留,众卿家给个建议。” 百花羞道:“听说江湖上有几个女孩比我惊鹊林的弟子还美,不如趁此机会让我开开眼界?” 妧义沉默不语,目光时不时地从谢轻晗脸上扫过。 林谷隐道:“来人中有女娃娃?那怎好拒之门外?” 季晓棠笑道:“只要有人陪我喝酒,我就没意见。” 南宫翾道:“原本,谁来观礼都跟我无关。观礼台这么大,再来多少人也都装得下。可我若是同意,估计有人要说我假装大度。我若不同意,必然又会被扣上小肚鸡肠的罪名。做人真难!此事我不掺和,你们看着办就是。” 方清歌哼道:“南宫掌门倒是好算计,谁也不得罪!大哥,你怎么说?”她很希望方远逸投反对票,这样加上她一作三的投票权,便可以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将来人拒之门外。 方远逸温声道:“不是大事情,没有必要计较。快接他们上山吧,别耽误了吉时。” 方清歌忍住不快,派人将一干人接上观礼台。曲玲珑定睛一看,竟有二三百人之多,乐道:“姐姐这排面够大的!几大门派一个不少,但凡能叫上名号的也都来了,而且还有很多独行侠和隐者。” 谢轻晗没有接话,一心注视着分班列席的人与仙,神色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