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娇又飒》 第一章:赐婚 世间最美的巧合不过于流年颠倒,生离死别,山河家亡,百年蹉跎后,我蓦然一回头—— ——你仍在原地等我。 · 蒋明娇没想到,游魂流荡于世间,徘徊近千年后,她居然能侥幸重活一世。 她醒来时是个正午,房间里阳光正好。 卧房里房梁上,金色鸟笼里,毛色绚烂的鹦鹉拍着翅膀,大叫起来:“小姐醒了。” 小丫鬟闻声动了起来,打水的打水,沏茶的沏茶,掀帘子的掀帘子,禀告大小姐的禀告大小姐。房间里顿时团团团活了。 床帘被掀开,一个容长脸的丫鬟小声唤道:“小姐?” 蒋明娇望着她。片刻后才想起来她的名字:“白术,扶我起来。” 白术扶她起来。 蒋明娇用温热帕子洗着脸,隐约听见厅堂里有争吵声:“外头什么声音?” “是大小姐和四小姐。”白术踌躇道:“正在为您赐婚的事争吵。” 赐婚。 蒋明娇想起来了。 上辈子十六岁那年,威武将军阮靖晟大胜回朝,皇上高兴之下,宣布要选名门贵女与他赐婚,顺口说了一句平阳候家女眷年岁正好。 消息一出来,平阳侯府阖府震惊。 无他,这威武将军年少英俊,骁勇善战,独独是个瘸子。 长姐是庶女,身份不合,她是平阳侯府年岁最合适的姑娘。 但上辈子的她心高气傲,怎么愿意嫁个瘸子让人嘲笑。 圣旨一出,她便威胁要“撞墙自尽”来拒婚,口称:“我就算绞了头发去当姑子,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绝不嫁一个瘸子。” 因父亲与皇上关系甚笃又极其疼爱她,后面又有一些机缘巧合,这桩婚事最终未成。她得以另嫁自己眼中的“良人”。 但死后数年,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阮靖晟虽身有残疾,却是个铮铮铁骨的英雄。 在明德二十七年,突厥大举入侵时,朝廷里除了叛徒,边疆孤立无援,眼看就要沦陷。他率领三百兵士固守边陲一座小城,挡住突厥五万大兵足足二十天,为朝廷援军争得了最要紧的时间。 最后,两兵对阵,他凭着最后一口气击杀了突厥大皇子,油尽灯枯坠马而死。 死后,满边疆百姓家家门口挂白,人人为他披麻痛哭。 那年他三十九岁,未曾娶妻,遗书里唯一愿望是求皇上将他和平阳侯二小姐蒋明娇以夫妻礼合葬。 仰头咽下眼眶的热泪,蒋明娇大步朝厅堂走去。 上辈子她有眼无珠,错过了他。 这辈子她绝不会犯同样的错。 远远走近厅堂,蒋明娇就听见两个年轻女孩儿的争吵声。 “大姐姐,我看你是傻了不成。再怎么是少年英雄,那也不过是个瘸子。你就这么想二姐嫁个瘸子?” “我是真的为了二妹妹好。皇命难违,且嫁人要端看男方人品。这位威武将军乃是一等一的好人。” “什么好人不好人,那也是个瘸子。大姐姐,枉你平日里瞧着对二姐姐那么好,怎么关键时候偏要推她入火坑?到底是个丫鬟养的,没什么见识……” “你……” 蒋明娇恼火起来。 蒋家五姐妹,蒋明娇行二,头上有一个同父庶出的长姐,蒋明婉,其母是她母亲贴身丫鬟葛巾。 葛姨娘对母亲最是忠心耿耿,长姐因此也对蒋明娇十分照顾。 但蒋明娇上辈子心高气傲,一直瞧不上庶出的长姐,而与三房嫡出的四妹妹蒋明娆关系莫逆。 蒋明娆今年才十四,生得娇憨天真,实际却有一副真正的蛇蝎心肠。 上辈子她一半的悲剧都是这妹妹造成的。 这次她不会再犯错了! 第二章 表哥?仇人! 见蒋明娇出来,蒋明婉与蒋明娆都站了起来。 “娇娇,你好了。” “二姐姐,你可算好了。你不知道你躺在那儿,可把我们都急坏了。” 蒋明娆趁势便要拉蒋明娇的手臂,以示亲昵。 蒋明娇却沉了下脸:“明娆,给大姐姐道歉。” 这话一出,蒋明婉与蒋明娆都愣住了。 蒋明娆震惊道:“二姐姐,你说什么?” 蒋明娇冷声道:“长幼有序,乃是人伦纲常。你身为小辈,却敢当着面讽刺大姐姐的身份,这不仅是对大姐姐不敬,还是对我们二房长辈的不敬。” 蒋明娆仿佛不认识似的瞪着蒋明娇:“二姐姐,你……” 蒋明婉天生柔顺,是个逆来顺受的面团儿脾气,见势就想打圆场:“娇娇,不用了。我不要紧的……” 蒋明娇却抓住了蒋明婉的手:“长姐放心。” 蒋明婉被蒋明娇握着的地方烙铁般烫,心里一阵恍然。 这是一向心高的妹妹头一次愿意亲近她。 她望着妹妹。 蒋明娇天生生得好,剪水双眸,乌黑长发,如雪做得人似的,眼角眉梢天然一股娇态,仿佛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宠般。 面庞依旧是那一副面庞,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见蒋明娆梗着脖子,迟迟不肯开口,蒋明娇严厉重复了一遍:“明娆,若是你不愿意在这里道歉。我们现在就去祖母面前理论一番?” 闹到祖母面前? 祖母虽然偏爱三房,但为人极其严苛,最不喜欢小辈跋扈。到时候她最起码得关几天祠堂! 蒋明娆憋屈得不行,咬牙切齿道:“大姐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真的听见了道歉,蒋明婉怔然在原地。 这是庶出的她头一次被人郑重对待。 一双温暖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听见蒋明娇温柔的声音:“长姐别怕,从此我护着你。” 上辈子,她被渣男所害,三年无所出被休妻时,受尽世人嘲笑缺衣少食。只有长姐记得她,安慰她,并力所能及照顾她。 上辈子她无以为报,这辈子她一定要保护好长姐。 “二姐姐。”蒋明娆虽不知道蒋明娇为何变了,但心知不能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强行扭回话题,“你醒的正好,我听说皇上马上就要正式下圣旨了。难道你真要嫁那个瘸……威武将军不成?” 原本她是极其笃定蒋明娇答案的。她自大浅薄,最怕别人瞧不起,是宁死不肯嫁瘸子的。 但经过方才的事,她却不确定了。 蒋明娇似乎有哪里变了。 蒋明婉同时抓紧了蒋明娇的手。 她也不想娇娇去嫁一个瘸子。但这是圣口亲裁,她怕娇娇性格太刚烈,惹来圣上不快。 “威武将军虽年少英俊,又骁勇善战,可毕竟身体有些缺憾,不善于行。我当然……” 蒋明娇朝蒋明娆嫣然一笑,见她露出得意的喜色。 她缓缓吐出一句话:“是要嫁了。” 蒋明婉呆住:“啊?” “什么?”蒋明娆喜色僵在脸上,失声道:“二姐姐,你莫不是疯了。你要嫁那瘸子,我表哥怎么办?” 终于露了狐狸尾巴了!蒋明娇冷笑一声。 表哥? 是害她上辈子家破人亡,痛苦一生的仇人吧? 第三章 气不死你丫的 蒋明娆的表哥,名叫陆轻舟,今年十七岁,乃是忠勤伯府嫡次子,为人容貌出众,清瘦俊朗,风*流多才,做得一手好诗,在京城享有盛名,饱受京城大批世家怀春少女喜爱。 上辈子,她亦是其中之一。 她与陆轻舟的初见是在蒋明娆外祖母家。陆轻舟称因此对她一见钟情,再加上诗词攻势,她逐渐动心。 上辈子此时,她已与陆轻舟私定终生。 婚后她才知道陆轻舟此人外表风*流,实则轻浮贪婪。 他费尽心力娶她不过是贪图她亡母留下的巨额嫁妆。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是与三房同搭的一出戏。 婚后三年,他们夫妻未曾同房,他就借口她不能生,一口气娶了七房小妾。后来她外祖家与哥哥的出事,背后都他的手脚。 原本他们俩私情应是无人知道的,蒋明娆却能脱口而出…… 真是有趣。 蒋明婉果然露出疑惑:“娇娇,这是?” 蒋明娆心知自己心急说错了话,忙找补道:“我是说二姐姐天生丽质满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又是侯府嫡女身份尊贵,配那威武将军岂不是明珠暗投了。” 蒋明娆深知蒋明娇自大浅薄,最经不得捧,这话一入耳,定然会恼怒于赐婚丢脸。 蒋明娇果然‘上当’,无奈叹气道:“四妹妹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父亲是平阳侯,我是满侯府唯一正正经经的侯府贵女呢,不比一些借着侯府名头抬高自己,实际是迟早要分出去的阿猫阿狗,天生家世高贵……” 房里鹦鹉也跟着大叫道:“家世高贵!家世高贵!” 蒋明娆脸登时黑了。 她父亲不是平阳侯,平白比蒋明娇低一等的家世是她最大的隐恨。 蒋明娇竟如此嚣张! 蒋明婉起初愕然,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后,笑掩住了嘴。 仿佛看不到蒋明娆脸色般,蒋明娇又苦恼道:“身世也就算了。女子嘛,还是要看颜色。偏生……唉……妹妹你是知道的,我前段时间侥幸得了个京城三大美女之名,为名所累,惹了不少无礼登徒子的麻烦。天知道,我其实只想生得像四妹妹一样清秀普通便好的。” 房里鹦鹉一唱一和:“清秀普通,清秀普通!” ‘清秀普通’的蒋明娆气得头昏,好容易才忍住了骂声。 蒋明娇那一张天生出众的脸,是曾得了太后一句‘人间富贵花’的赞誉的。此刻哪怕是刻薄人,一嗔一笑都格外有味道,是她最嫉妒的东西! 她居然还敢提! 蒋明婉无奈摇头,低声道:“真是促狭。” 蒋明娇又慢悠悠道:“若只是这些也便罢了,偏生我竟不知浑身哪儿生得好,讨了宫里太后喜欢。这不,前两天进宫,太后还赏了我一块极品玉如意和几根簪子。哎,这些年来往宫里跑,得的赏赐小库房里都堆满了也不耐烦戴。但长者赐,不可辞,真是苦恼啊。” 鹦鹉声音清脆:“真苦恼啊真苦恼啊!” “什么?”蒋明娆终于忍不住了,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前两天又得了一个太后的玉如意?” 蒋明婉背后的丫鬟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蒋明娇笑眯眯地望着蒋明娆:“怎么?四妹妹,你对太后特地给我的赏赐有什么意见吗?” 蒋明娆表面娇憨天真,实际嫉妒心极强。上辈子蒋明娇家世容貌宠爱,处处都比蒋明娆强,与她相处时,总要时时克制不刺激蒋明娆。 现在嘛……你们觉得我自大浅薄,我就自大浅薄给你们看看。 妒忌不死你! 第四章 阴谋来袭 蒋明娆多年娇憨天真的形象维持得很不错,见丫鬟们已投来异样目光,她强忍下嫉妒,挤出一个笑:“怎么会呢?我只是为二姐姐开心而已。姐姐知道的,我一向只爱些花花草草小动物,不爱这些金啊玉啊之类的俗物……” 蒋明娇哎呀一声,大喜过望道:“我就知道妹妹一向娇憨天真不爱这些俗物,所以特地在太后面前,替你拒了那一个金镶玉的红宝石镯子呢。” 那鹦鹉高声歌唱:“拒了镯子拒了镯子。” “什么?”蒋明娆声音陡然提高八度,“金镶玉的红宝石镯子?” 那得值多少钱啊!她心疼得仿佛被生生剜掉了一大块肉。 天杀的蒋明娇居然替她拒了。 蒋明娇诧异道:“咦,四妹妹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绿呢?” 蒋明娆生生忍下了一口老血,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个笑:“没事,我只是被二姐姐待我的心感动了。” “四妹妹不必客气,大家姐妹一场,都是应该的。”蒋明娇笑眯眯地出了一口恶气,继续‘唉声叹气’道,“可说一千道一万,圣旨不可违。为了阖府的安危,我也只好嫁了。” 见蒋明娇竟下定了决心,蒋明娆真急了:“可二姐姐,您的那海棠信笺呢?你难道、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人了吗?” 蒋明娇陡然变色:“四妹妹,你在说什么?什么海棠信笺,女子清白不可污蔑的,你莫不是昏了头,在这里满口胡言?” 蒋明娆呆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陆轻舟昨天还说蒋明娇对他死心塌地的,今天却变了副面目。 蒋明娇趁势疾言厉色道:“若四妹妹还要这般胡言乱语,我今天必要拉四妹妹去见一见祖母。让她老人家断一断公道,评一评理!” 这计策是与母亲一起商议的。没有切实证据,蒋明娆哪儿敢现在打草惊蛇。 她立刻就软了声:“姐姐,你就当我胡说好了。” 蒋明娇这才松了脸色。 蒋明娆趁机告辞。她要回去告诉母亲这件事,好好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刚走到门口,她想起了什么,扭头咬牙道:“二姐姐这鹦鹉嘴巴太伶俐了些,恐怕得仔细管教才行。” 她今天居然被一只鹦鹉羞辱了好几回! 蒋明娇笑眯眯道:“四妹妹说得对。” 蒋明娆满意走出厅堂,就听见背后传来蒋明娇的声音:“白术,给鹦鹉今天多加点西域来的瓜子,我四妹妹都说它聪明呢。” 蒋明娆气得脚下一顿,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她才不是夸那小畜生! 蒋明娆一走,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蒋明婉无奈道:“娇娇,四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又何必专门气她。” 蒋明娇转手握住了蒋明婉的手,严肃道:“长姐,事关娇娇的终身大事。娇娇求你帮一个忙。” 上辈子她虽然撞墙拒婚,却未对事情造成多大影响。 真正将她和陆轻舟绑在一起的,是今天晚上由三房上下与陆轻舟导演的一场捉奸大戏。 她喝了蒋明娆的一杯茶,一整晚不省人事。醒来后,她才知道,当夜府中‘正好’来了一伙江洋大盗,流窜到她房里正欲图谋不轨,被人抓了个正着。 她从此清白被毁,名声扫地。 但陆轻舟‘深情不悔’,仍拯救她于火海与她订了亲。她感激涕零,从此对陆轻舟死心塌地。 这辈子,她绝不要事情重演。 蒋明婉听了她的吩咐,迟疑道:“娇娇,你是说三房要害你,你要躲过这一场无妄之灾?” “不。”蒋明娇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声音轻而肃杀,“我不仅要躲灾,更要三房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否则她刚才为何要特意激怒蒋明娆? 只是不知,蒋明娆得知自己与‘风*流’表哥定亲后,会是什么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第五章 今夜动手 认真听完蒋明娇的交代,蒋明婉问:“我只用做这些就好吗?” 蒋明娇认真道:“是的。拜托长姐了。” 对蒋明娇‘偷听到的三房的计划’,蒋明婉仍心有余悸:“娇娇,你确定没有听错。三婶他们当真打算……这可是事关女子名节的大事,三婶她们真有这样狠心……” 蒋明娇郑重凝视着蒋明婉:“长姐,正因为事关名节,我们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蒋明婉深吸口气,坚定道:“我明白了。” 望着蒋明婉的背影,蒋明娇露出一个冷笑。 正如长姐所说,事关女子名节的大事,三房对亲生侄女如此下此狠手,心也太硬了。 可不这样,上辈子的她又怎么会对‘雪中送炭’的陆轻舟死心塌地,予取予求,掏心掏肺呢? 真是好算计啊。 蒋明娆离开二房后,一阵风似的就刮进了三房的宜安居。 三夫人陆氏正在给嫡子缝着小衣裳,见女儿回来,笑嗔道:“跑这么快做什么?瞧你,出了一头的汗,哪儿有点女孩子家的样子。” 蒋明娆却来不及和母亲话家常,惊怒开口:“母亲,蒋明娇那里事情不对劲。” 陆氏惊疑道:“什么?” 听完蒋明娆的话,三夫人陆氏惊惧异常:“轻舟不是说已经把这丫头哄得神魂颠倒了吗?怎么这丫头还会口口声声要嫁那个瘸子?” 蒋明娆亦不解:“而且蒋明娇竟开始重视蒋明婉了。” 将蒋明娇逼迫她给蒋明婉道歉的事讲了一遍。 三夫人更怒:“那丫鬟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妮子也配!” 蒋明娆道:“母亲,我们现在怎么办?” 三夫人沉思片刻道:“罢了。反正我已定好今夜动手。那小蹄子再蹦跶也闹不出什么花样。” 蒋明娆收紧了呼吸:“就是今夜吗?” “事不宜迟。”三夫人道:“就今晚!” 蒋明娇母亲出身魏国公府。当年蒋明娇母亲出嫁时,魏国公府陪嫁了满满当当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另外还有许多不计上嫁妆单子的田地铺子。 二房只蒋明娇一个嫡女,将来这些巨财都是蒋明娇的。 而她娘家忠勤伯府本就只是中等勋贵。近十年来又再无年轻子弟出头,不仅不能帮她,反而要拖累她。 侯府里,赚钱的产业都被老太太死死攥在手心里,她空有管家之名,却什么都做不了。 夫君又一个接一个往家里娶那些莺莺燕燕,庶子庶女成堆。 若不为自己谋算着,她只怕要被人生吞了。 蒋明娇要怪只能怪她太过惹眼了。 与母亲商量好细节,从宜安居出来后,蒋明娆想到蒋明娇的炫耀仍气得心口发疼。 她甩了一把鞭子:“回静心居,把兰香叫过来。” 有丫鬟赶紧去了。 片刻后,一个十四五岁,如豆芽菜般的小丫头怯怯而来。细看她形容,居然与蒋明娇五六分神似。 战战兢兢推开门,兰香细声喊道:“小姐。” 蒋明娆喝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给我滚进来!” 兰香胆怯走进。 有丫鬟立刻关上了门。 蒋明娆一把拧在她背上:“我叫你炫耀,我叫你炫耀。长了一张狐媚子脸了不起,得了太后宠爱了不起,我叫你得意……” 小丫鬟不敢躲,噙着泪,忍着痛一声不吭。 躲和哭都会让小姐下手更重。 第六章 茶里有毒! 一刻钟后,蒋明娆随手往地上扔了瓶伤药,才昂首挺胸,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兰香攥着伤药,慢吞吞忍痛往洒扫丫鬟的后罩房走。 记忆中,她原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姐,六七岁时被拍花子拐了。辗转几年,九岁时,她被卖进了侯府。从此,她就一直跟着四小姐。随着容貌逐渐长开,四小姐就越容不得她,隔三差五便要打骂一回泄气。 除了四小姐,三房那享誉京城的风流陆少爷也一直暗中欺凌她。 想起那些的屈辱,她鼻酸地忍不住咬住了唇。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刚走到一处假山石前,她脚步一顿,发现面前竟出现了一个披着黑罩衫的丫鬟。 兰香登时一愣,那人竟是府中二小姐身边的白术:“白术姐姐,你这是……” 白术瞥了眼兰香手腕上的通红鞭痕。 兰香倔强地低头,用袖子遮住了伤痕。 白术怜惜道:“兰香是吧?我是府中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白术,受我们小姐所托,给你带句话。我们小姐知道你因长相似她,无端受她拖累,十分过意不去,愿意拉你出这苦海,只看你愿不愿意。” 兰香呆愣地望着白术。 “你这长相府里是呆不得了,余下庄子上铺子或别院,或者干脆当个平头百姓,都随你愿。”白术顿了顿,塞了一个玉佩给她,“当然,要是你想走之前报复一下欺负过你的人。我们小姐也愿意顺手帮你一把。这玉佩,你应该认的。” 兰香低头看了眼玉佩。 她当然认得这玉佩——这是三房表少爷陆轻舟随身携带的。 “你要是答应的话,今天傍晚前便来这花园假山处寻我。”白术揽了一下她的额发,“兰香,只要你愿意,过了今晚,你便能自由了。” 自由…… 兰香捏紧了那玉佩,心砰砰砰剧烈地跳了起来。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正午时天空还阳光灿烂的,下午便乌云密布,隐隐有着闷雷声。 蒋明娆正带着丫鬟们去蒋明娇的娇园,忍不住心道一声,天公作美! 蒋明娇午睡刚起来,望见蒋明娆,‘诧异’道:“四妹妹,你怎么来了?” 蒋明娆抱着蒋明娇的胳膊,娇憨地撒娇:“外头这天气,夜里少不得会下雷雨。我怕打雷的毛病阖府皆知,娘要帮二哥看功课,二姐姐你陪我睡吧。” 上辈子两人既是隔房姐妹,又是无话不说的闺蜜,雷雨夜抵足而眠是常有的事。 蒋明娇拒绝了一番,果然没拒绝掉:“罢了,就依你一回。” 蒋明娆像小孩子似的开心:“谢谢二姐姐。” 有丫鬟婆子手脚麻利地将蒋明娆的行李铺盖搬了过来。 卧室里忙成一团。 蒋明娇便带着蒋明娆去外厅闲话最近读的诗书。 蒋明娆为了感谢蒋明娇的收留,‘特地’给蒋明娇泡了一壶安神茶:“是表哥给我的方子,说是从海外传过来的。沿海都传遍了,京里还是头一份呢。二姐姐尝尝?” 蒋明娇捧起了杯子:“确实难得,看得出你们兄妹都花了大心思了。” 蒋明娆只当这是夸奖,紧盯着蒋明娇的杯子,眼神说不出的紧张与火热。 那里头掺着足量蒙汗药,这一杯茶下肚,直到明天日出蒋明娇都绝不会有任何知觉。 “如此厚重的颜色,”蒋明娇举起了杯子:“真不知料该多重。四妹妹,你说是吧?” 蒋明娆心弦压得更紧,屏住了呼吸,干笑道:“二姐姐你快尝尝吧。” 蒋明娇将茶杯凑到了嘴边。 蒋明娇紧紧攥着手绢,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寸。 两寸。 一寸…… 只差一瞬,她即将功成! “啊,茶里有毒!”房梁上鹦鹉却忽然振翅,用戏腔嘹亮大叫道,“枉我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你居然用这般恶毒计谋害我!” 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无斥于一道惊雷。 蒋明娆紧张到极点时,陡然被人戳破了隐秘心思,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没有,你胡说!”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她。 蒋明娆这才发现刚才说话的竟是一只鹦鹉,登时冷汗淋淋。 第七章 中毒 “咦?”蒋明娇目光闲凉:“四妹妹,你刚才说什么有没有,胡说不胡说的?” 蒋明娆咬着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鹦鹉突然一说话,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而已。这鹦鹉它话说得可真好。” 蒋明娇瞥了眼鹦鹉,意味深长:“它确实会挺说话。” 蒋明娆总觉得这句话别有他味,却找不到证据。 她只能嘴上出气,恨恨地道:“都说宠物随主人,这鹦鹉这样多嘴多舌,想来二姐……”也是一样成天只会这些口舌之争! 蒋明娇却忽然掩嘴,哎呀了一声,‘谦虚’道:“四妹妹,咱们姐妹一场,我的聪颖机智,大家彼此心中有数就行了,何必诉之于口,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蒋明娆目瞪口呆。 她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蒋明娇道:“这鹦鹉是打太后宫里来的,乃是太后亲手从小养大的。太后喜欢听戏,这鹦鹉学戏腔学得叫一绝,连皇上都夸过聪明,还赐了个名叫八宝。只因太后年纪大了怕吵,前两日才将它给了我。为此太后还拨了一个嬷嬷特地照顾它呢。四妹妹这般夸我聪明,我可真要不好意思了。” 蒋明娆一口老血! 一只扁毛畜生居然比她还受宠金贵! 蒋明娆再三运气才忍下那口憋屈,再不敢提那鹦鹉了,咬着牙催蒋明娇喝茶:“茶要凉了,姐姐赶紧喝茶。” 蒋明娇笑道:“这么好的东西,四妹妹不尝尝吗?” 蒋明娆动作一顿,很快若无其事笑道:“这么好的茶,我肯定是要尝尝的。” 她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蒋明娇望着蒋明娆空空的茶杯,眸中冷光一闪。 自上辈子着了道后,她早知会有这么一遭,已提前服了解药。 倒是蒋明娆,自带茶包过来已是刻意,更不会带上茶具。 方才她喝的杯子上被抹了足量蒙汗药。 今夜,孰是黄雀孰是蝉还说不准呢。 蒙汗药效果很快。蒋明娆只闲谈了一刻钟的马术和绣工,就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黏在一起,再睁不开了。 蒋明娇吩咐丫鬟婆子道:“四妹妹定然是累坏了,你们快服侍她睡下吧。” 蒋明娆心知不对,猜到那茶定然出了差错,焦急地想大叫呼救,却抵不过药效,任由着丫鬟婆子们伺候着,沉沉睡了过去。 蒋明娆睡下后,蒋明娇站在床边凝视着她。 十四岁的蒋明娆睡颜稚嫩,谁能想到这外表天真娇憨,不谙世事的女孩,刚亲手将蒙汗药送到了亲堂姐口中,助她被人生生毁去了清白呢。 你不仁我不义。 将一个荷包系在蒋明娆腰带上,又贿赂了八宝鹦鹉一包瓜子,吩咐了几句话。 八宝抬起一边翅膀,高亢道:“不够不够。”这么点东西,打发鸟呢。 蒋明娇哑然失笑,又给加了两包瓜子。 八宝认真数了数瓜子,觉得这回够了,才矜持道:“小姐吉祥。” 这还差不多能糊弄鸟。 白术惊奇道:“这鹦鹉真的成精了。” “鹦鹉本就比一些小孩儿还聪明。”蒋明娇转身朝外间走去,“而且畜生心性单纯,学不会人的背叛与虚伪。” 上辈子轻信被害,这一世她不会留手。 第八章 救人 窗外已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打在青石路上,噼里啪啦炸响。分明刚过傍晚时分,天已漆黑得犹如午夜。 丫鬟们取来了油灯。白术道:“小姐,四小姐都睡了。用不用奴婢服侍您休息?” 蒋明娇摇头:“再等等。” 白术不解。 等? 等什么? 很快,蒋明娇等的动静便来了。 一道亮白闪电劈下,雨幕被耀成淡白色。 一个撑着纸伞,半边身子都已淋湿的中年妇人匆匆赶来。 一见蒋明娇,那中年妇人便眼眶发红,急道:“二小姐,我们五小姐病了。听大小姐说您这里有一株太后赏下的百年老参,我们三小姐想请您救急。” 不等妈妈再说第二句,蒋明娇已站起了身:“白术,你去取人参。余妈妈,我随您过去看看五妹妹。” 平阳侯府一共三房人,长房与二房乃是老平阳侯原配所出。原配因病去世后,老平阳侯娶了一门续弦,便是现在的平阳侯府太夫人,亦是三房老爷与出嫁的四姑的生母。 按照嫡庶长幼之礼,平阳侯爵位当由长房承袭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老平阳侯去世后,蒋明娇大伯继承了爵位,生下了蒋明娇的三妹妹,蒋明婵。 九年前,蒋明娇大伯在苗疆的战事上战死。消息传回了平阳侯府,怀胎九月的大伯母打击过度下发生血崩,拼命生下一个痴傻的女儿后,便随丈夫去了。 皇上知道此事后,亲自为那痴女儿取名,蒋明姝。 从此长房便只剩下蒋明婵与蒋明姝一对姐妹相依为命。 上辈子也是在今天,她那本就痴傻的五妹妹,不知误食了什么,下午突发肚子疼腹泻不止,直到凌晨,竟就这么去了。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我们快些去。” 余妈妈亦心焦于自家三小姐,见蒋明娇如此上心,不免心里一热。 到底是嫡亲的叔伯姐妹。 风雨夜狂风暴雨将灯笼都吹得飘摇不定,光线晦暗。 一行人闯过雨幕到长房时,蒋明娇的衣裳已湿了大半。 匆匆脱下薄蓑衣交给丫鬟,她大步走进门,一眼便瞧见了满屋子惶惶之色的丫鬟,走进内室正陪着蒋明婵的蒋明婉。 蒋明婉冲她点了点头,示意说服蒋明婵借人参之事已成。 蒋明娇松了口气。 三妹妹蒋明婵因父母早亡,很小便与痴傻的妹妹相依为命,受了不少白眼与冷待,养成了如离群天鹅般倔强清高,出口刻薄,不肯示弱的性子,轻易不肯朝人求助。 上辈子自大轻狂的她与蒋明婵是死对头。 纵知道她受太后宠爱,好药材多,蒋明婵一开始也没拉下脸朝她开口借,以至于造成那一出悲剧。 所以,这辈子她让与蒋明婵交好的蒋明婉先来劝她。 无论如何,人命重要。 “人参马上就到了。”蒋明娇看了眼蒋明姝,见她脸色已经惨白,急问道,“请了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 蒋明婵不看蒋明娇,声音却发着颤:“时候太晚了,府里大夫都守在二伯身边,皇上下了令不让离开半步的。我请不动他们,只来得及去外头医馆里请了个大夫。大夫说是寒邪入侵,开了一副药,只不见好转……” “街上医馆有什么好大夫。”蒋明娇急道,“五妹妹情况如此危急,须得要太医院的刘圣手来看才行。三妹妹,我们现在就去五福堂找祖母拿对牌。” 蒋明婵惊讶地望着蒋明娇,面前的人依旧是她曾最看不惯的娇艳面庞,五官如芍花妍丽,剔透如玉做的人,一看便只是富贵娇宠着长大的,格外招人疼,但面庞上是做不得假的着急。 “二姐姐,你……”竟如此心热。 蒋明娇严肃道:“三妹妹,其实我也挺不喜欢你的清高倔强,觉得你那白眼翻得是真讨厌的。但咱们毕竟是嫡亲的姐妹,这时候没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人了。” 她并非天生冷心,对上恶人她手段可以比恶人更恶;对上待她好的亲友,她却比谁都真诚。 说着她便拉着蒋明婵的手:“五妹妹的情况耽搁不得,咱们现在就去。” 蒋明蝉跟着走了几步:“二姐姐,祖母一向不喜欢阿姝,我怕……” 蒋明娇冷笑:“到这时候,可由不得她不喜欢了!” · 与此同时。 二房娇园里,三四个蒙着黑衣的江洋大盗跳下墙,一连打晕了六七个仆妇,冲进了房间里抢拿着财物。 其中一个黑衣人趁乱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进去。 看见床上果然躺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他面露贪婪,扑了上去。 第九章 对峙 五福堂里。 “派人去请了陆太医过来。”太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披着藏蓝色斗篷,神情疲倦,吩咐着一个中年仆妇。 那仆妇飞快而去。 下首坐着三老爷蒋正勤打了哈欠:“现在太医已经请了,事情也该完了吧。我先回去睡了。” 蒋明娇与蒋明蝉两姐妹立在另一边。 蒋明婵手轻颤着:“祖母……” 蒋明娇极快攥了一下蒋明婵的手,给她安慰:“请祖母三叔稍等。” 几人都看向蒋明娇。 太夫人眼神幽深。面前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剪水黑眸、琼鼻皓齿,樱樱红唇,雪做的肌肤,那面容是被太后都赞过的富贵娇态。 脸依旧是那张脸,此时却莫名给人一种从未有的沉稳冷静感。 方才便是蒋明娇坚持府里大夫学艺不精,恐怕小五的身体扛不住,要求拿了对牌,去请太医。 现在太医请了,她却还有要求…… 这自大浅薄的丫头何时竟变了? 蒋明婵深吸口气,朝蒋明娇*点头。 因太夫人并非蒋明娇与蒋明婵的亲祖母,脾气又极为苛刻严厉,蒋明婵与过去的蒋明娇都十分畏惧她。 现在嘛…… 蒋明娇抬头:“祖母,除了陆太医外,恳求您再请太医院的沈太医过来替五妹妹诊治。” 平阳侯府相熟的太医一共有两个,一个是擅长小儿杂症的陆太医,一个是医术更精湛,但为人刚直狷介的沈太医。 请两个太医,这是蒋明婵与蒋明娇在来时便商量好的。 小五的病情实在不大好。 太夫人一拍椅靠:“胡闹!” 面对太夫人的发怒,蒋明娇连眼角眉梢都未稍动:“恳请祖母,再拿了对牌请太医院的沈太医替五妹妹诊治。” 蒋明娇泰山崩于顶而不动,蒋明婵反倒担忧地看了眼蒋明娇。 太夫人望着二人,眯起了眼。 长房与二房何时关系竟如此好了? 她派去离间的丫鬟不中用了么? 她声音缓慢严厉:“小二,你说小五不大好,我已经让秋福家的去请了陆太医。此刻陆太医想必已到了。你为何还要纠缠于沈太医。” 蒋明娇轻声道:“祖母,陆太医精通小儿杂症,若小五只是普通的突发身上不好,请了陆太医自然是够了……” 三老爷打了个哈欠道:“你都知道还说什么?” 大晚上地被太夫人派人从小妾被窝里叫醒,他现在都馋瞌睡呢。 蒋明娇声音一顿:“只是,若不止是小儿杂症呢,而是其他意外呢?” 这句话透露的猜测太过惊人了。 太夫人面色一变,三老爷哈欠僵在脸上 太夫人面色发沉,喝道:“二丫头,朗朗乾坤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蒋明娇恭敬地低头:“祖母,小五虽然天生娇憨懵懂,但身体一向康健。这些年从来连风寒着凉都没有,更不会随便碰不知来历的东西。这病实在来得太蹊跷了。” 这便是她坚持请沈太医的第一个原因。沈太医狷介正直不畏权贵,且医术精湛擅长毒理。她是为以防万一,蒋明姝病发蹊跷,让沈太医检查一下能保万全。 至于第二第三个原因嘛…… 待会太夫人自然会知道。 太夫人脸色发白,一句‘胡说八道’呵斥尚未出声。 蒋明娇又道:“当年大伯战死的消息回来,大伯母受惊下难产身亡,五妹妹的名字还是皇上亲自取的。这些年太后更是每逢节日都会给五妹妹赐下赏赐。若是五妹妹出了事……” 她知道太夫人一向漠视长房与二房,要说动她,非得将皇上与太后抬出来不可。 第十章 事成 果然,太夫人语气发沉:“二丫头,你是在威胁我。” 蒋明娇嫣然一笑:“当然不敢。我只是提醒太夫人罢了。” 两人眼神飞快对撞了一眼。 蒋明娇眼角眉梢未曾一动,笑容愈甚。 太夫人却生出了一股无处下手的忌惮感。 这蒋明娇不是心比天高,自大浅薄的吗? 何时竟如此难缠。 蒋明娇轻轻催促了一声:“祖母,小五还等着您呢?” 太夫人瞥了眼无能愚蠢的儿子与伶牙俐齿的便宜孙女,心里隐忍着怒气。 若不是为了这不中用的儿子,她何苦要筹谋这些。 棋差一招。 她垂下眸子:“那便派个人去请沈太医吧。” 这一声出来,五福堂里某根紧绷的弦似乎被放开了来。 蒋明婵眼睛一亮,紧紧抓住了蒋明娇手腕:“二姐姐,谢谢。” 蒋明娇扭头点她鼻子:“这回不冲我翻白眼了。” 蒋明婵傲娇道:“下回你要当众卖弄出丑,我该翻还得翻。” 蒋明娇笑拧着蒋明婵胳膊:“你这小妮子!” 到底存了一分对太夫人的不信任,留了蒋明婉照顾蒋明姝,蒋明婵坚持要留在五福堂等太医。 太夫人向来看不惯大房二房的人,刚准备起身离开。 门口忽然连滚带爬滚进来一个娇园的仆妇。 “大事不好了,老夫人,二小姐,府里府里,进贼了!” · 一刻钟前。 二房娇园。 “啊——” 瓢泼大雨将天地连成一线,一道银色闪电自天边劈开了整个空间。紧接着脸盆摔在地上的砰然巨响,和丫鬟惊恐的尖叫。 “来、来、来来人啊,有贼人、有贼人进了二小姐的闺房!” 整个娇园被一瞬间炸醒! 丫鬟仆妇们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救人的救人,寻贼的寻贼,去通报的去通报,叫人帮忙的叫人帮忙,生生乱成了一锅粥。 侯府家丁们听见动静,也赶紧赶上来,一把扭住了几个黑衣贼人。 ‘担心女儿夙夜难寐,要接她回宜安居’的三夫人刚到二房门口,便看见了这一幕。 她心知计成,用帕子才掩住了嘴角的得意。 不顾帮她撑伞的下人,她急匆匆地闯进娇园,‘义正辞严’训斥道:“胡嚷嚷些什么,你们这群人怎么伺候小姐的?府里好端端怎么会进了贼,还是二丫头的闺房。女孩儿家的清白是一辈子的大事,岂是容人如此污蔑的。” 话一出来,尚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总仆妇家丁都被点醒了。 女子清白……那贼人是在二小姐闺房发现的。 深夜孤男寡女…… 二小姐岂不是? 见众仆妇家丁齐齐白了脸,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三夫人心下大悦。 她用帕子抹着眼,做出了一副哭腔,往房间里去:“我可怜的二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遇上了这种事……” 刚走到门口,她就见一个三房的丫鬟匆匆冲出来,脸色青白:“夫、夫夫人……” 三夫人训斥道:“瞧你那丢了魂的样子,像什么话,有话给我好好说。” 那丫鬟拼命咽了口口水:“夫人,房间里面睡着的是四小姐。” 咔嚓—— 天地间骤然一白,震天动地的雷声炸响在人群头顶。 三夫人如遭雷击般愣住,帕子脱了手,轻轻飘落在了地上。 第十一章 变故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一把排开所有人,匆匆闯进房间,三夫人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贼人。他嘴巴里塞着抹布,也被绳子五花大绑着。 没错啊? 确实是那个发明了‘火锅’的明珠郡主给她的人啊? 虽然不知为何明珠郡主已深受皇上宠爱,偏对蒋明娇如此忌惮,宁愿插手侯府内斗都要害蒋明娇…… 但这事于她有利,她自然顺水推舟了。 现在是怎么回事? “……母亲。”蒋明娆抽噎的哭音从房间另一边传来。 她立刻看向床上。 缩着坐在床角落,捂着被扯开一点的衣襟,哭得花枝乱颤,形容狼狈不堪的人,不是蒋明娆是谁? 三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顷刻就要往后仰。 完了! “夫人!” “快快快掐人中!” “母亲!” 丫鬟仆妇们手忙脚乱,好容易把三夫人给救了回来。 三夫人大口喘着气,惊怒异常地重重拍着桌面,“房间里怎么会是小四!蒋明娇呢?你们二小姐呢?她去哪儿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在哪儿?这贼人不是应该找她的吗?” 一个丫鬟战战兢兢道:“回三夫人,四小姐是今天傍晚来的,说是怕夜晚打雷求和我们小姐一起睡。” 这是三夫人与蒋明娆一起想的理由,她自然知道:“那你们二小姐现在在哪儿?房间里怎么会只剩小四一个人?” 那丫鬟低头跪着道:“刚才长房的三小姐派人来说五小姐不大好,找我们小姐借人参,我们小姐就去看五小姐了。” 这么巧长房的两个丫头片子就出了事? 三夫人怒火中烧,还欲再发作那丫鬟,却被蒋明娆唤了声。 “母亲。” 三夫人立刻循声看向蒋明娆。在丫鬟婆子帮忙下,蒋明娆已经整理好了形容,只是眼眶仍是通红的,面上惊慌不已。 三夫人心中一阵一阵地绞痛,形同剜心。 她娇花一样的女儿啊! 蒋明娆岁年纪小,却比母亲沉稳太多:“母亲,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三夫人猛然被惊醒,瞥向跪在院子里外的一众仆妇家丁。 这里头有二房的丫鬟婆子,有三房蒋明娆与她带过来的人,还有些是听到东西巡夜过来的外院家丁,人员极其复杂。 第一眼看见时,她还在庆幸这回蒋明娇名声定然是全毁了。 现在她只剩下了惊恐。 这么多人,足以把今晚娇园的事弄得阖府皆知,传满长安城。 为了娆儿的清白,必须要堵住这些人的嘴! 三夫人已打定主意要将这些人全部远远发卖走,声色俱厉:“今天的事,我不希望从任何地方听到这个消息,否则,你们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她一句话未说完,娇园二门处匆匆来了个中年妇人。 这是她留在娇园门口守着不让人进出的陈妈妈。 “三夫人,太夫人和三老爷知道了这里的事,叫您把人带过去审问。” 蒋明娆失声:“太夫人?” 三夫人惊怒站起:“太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陈妈妈道:“听说是二小姐的丫鬟叫白术的,奉二小姐的命回来取药材,正好看见了这里的混乱,便去禀报了在五福堂的二小姐,然后五福堂的人就都知道了……” 也就是老太太、三老爷,长房两个丫头片子,还有五福堂那一群下人也都知道这件事了! 蒋明娆头顶嗡嗡地响,浑身发抖,眼神绝望。 “那丫鬟该死!还有她那主子……”三夫人猛地拍了好几下桌面,怒得说不出话。 蒋明娇,她记住了! 第十二章 反咬一口 纵然再生气,太夫人的命令都不可违背。 三夫人又再三恐吓娇园下人后,带着蒋明娆朝五福堂去。 平阳侯府是个四四方方建筑,后头靠着一座山,里头养着些奇花异草和异兽,左边靠山处是长房蒋明婵两姐妹的大明园,靠前门是三房一家的住所,右边是二房一家的住所,正中曾是老平阳侯与太夫人的五福堂。 从二房的娇园到五福堂要穿过大半个侯府。 虽说已是深夜,但内外院值夜的婆子家丁都不少,加上二房的一番动静又惊醒了些人。 一路走下来,被无数刺探的目光梭巡而过,蒋明娆已是面如死灰。 三夫人心里暗骂着太夫人老糊涂了!发生这种事,不赶紧在娇园把事情捂下去,还要他们招摇过府。 这不是剜娆儿的心吗! 一进来五福堂,三夫人先摆出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蒋明娆则木然跪下。几个五花大绑的江洋大盗也被人踹得跪下了。 见三夫人与蒋明娆的动作,老太太疲倦的神情陡然一顿:“老三家的,你这是怎么了?四丫头你跪下做什么?” 三太太一愣:“太夫人,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狐疑看向蒋明娇:“不是说府里来了贼吗?” 三太太大惊,随即是深深的后悔。 老夫人根本不知道娆儿的事,自以为府里来了贼,她完全可以在娇园内堵住那些人的嘴。 可她却以为老夫人知道了,傻乎乎把事情直接捅到了五福堂! 是她害了娆儿! 蒋明娇望着这一幕,嘴角透着冷意地翘了一翘。 她可是特地叮嘱过那传话的丫头,只说老太太知道了这里的事,却不提到底知道了多少的。 三婶张氏撞破那一幕后,第一反应定然是要为蒋明娆的名声,封住所有人的嘴。 她偏不让她称心如意。 上辈子她经历过的,这辈子蒋明娆都要经历一遍! 太夫人见三夫人这形容,心知不妙,面色陡然一沉:“到底出了何事?” 三夫人还想隐瞒。 太夫人喝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觉得能瞒住什么?” 三太太绞着手帕,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说完,场中人脸都已僵白。 蒋明婵发白着脸,后怕地抓住了蒋明娇的手。她记得三夫人一行人是打娇园来的。 若是一个不小心,今天被毁了清白的是不是蒋明娇? 蒋明娇轻轻捏了蒋明婵的手,示意道:我没事。 大周朝虽然看似风气开放,建朝时太祖的女儿还曾披挂上战场,统领五万人马,是赫赫有名的平津将军。 但实则极其不尊重女子。 女子名节是被视作比女子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越是大户人家就越看重。为名节逼死儿女的父母,不在少数。 三老爷一巴掌就扇在了蒋明娆脸上:“贱人。” 三夫人挡在女儿前,怨恨地看了眼三老爷。 成日睡在小妾床上,对儿女不闻不问,到这时候却摆起了父亲威风! 蒋明娆硬生生挨了一下,捂着脸缓缓抬起头时,目光森寒幽深。 三老爷被她目光吓得一缩。 狠狠看了一眼三老爷,蒋明娆瞥向蒋明娇,声音阴鸷冰冷:“二姐姐,那时候你去哪儿了?” 是啊,明明事情是在娇园发生的,为什么出事的是蒋明娆,而不是主人蒋明娇?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蒋明娇。 尤其三夫人,恨不得用目光在蒋明娇身上瞪出个洞来。 第十三章 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蒋明婵挡在蒋明娇面前,清冷道:“小五今天身上不大好,我听说二姐姐那儿有太后赏赐的百年老参,派人去请了二姐姐过来。” 三夫人冷笑:“哦?事情竟如此凑巧,府里进贼的今晚,恰好小五也病了?一晚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事?难道不需要彻查一下吗?” 那碗茶分明能让蒋明娇昏迷不醒的。 为什么她仍好好的,偏偏昏迷的是她的娆儿? 这个贱人! 定然是她搞的鬼! 太夫人一听这话便眼皮一跳:“老三家的,你胡说什么?” 三夫人没料到会被太夫人训斥,都呆了:“母亲……” 蒋明娇掩着帕子冷笑。 小五生病的背后不干净,太夫人担心露了马脚,三夫人却大喇喇嚷着要查。 真是好一出狗咬狗。 蒋明婵没那么多心思,怒道:“三婶是怀疑我故意伪造小五的病情了?祖母已经派人去请沈太医了,孰是孰非到时候一问便知道!” 关键时候,蒋明婵自然是向着自家姐妹。 三夫人已被太夫人训斥过,此时不敢说什么,脸又青又黑。 几人正说话间,蒋明娇却注意跪在角落里的蒋明娆,竟悄无声息起了身,愤恨地盯着她,手心里藏着一把小剪刀。 她竟然要扑过来捅她。 蒋明娇眸光一寒,动作比蒋明娆更快,扑向了蒋明娆:“四妹妹啊,你拿剪刀做什么?不要自寻短见啊!看二姐姐来救你。” 蒋明娆动作慢了一瞬,被她扑中了。 蒋明娇迅速将剪刀拐了个弯,用巧劲掐了一下蒋明娆手腕,逼着她手转了个向,然后刺向了自己的胳膊。 上辈子死后,蒋明娇曾游荡世间近千年。漫长时日无聊,她便跟着许多大夫学了医术,记下了不少古方和穴位针灸。 根据穴位轻易制服一个普通小丫头并不困难。 蒋明娆胳膊被刺中,顿时飚出一道血线,痛得尖叫:“啊——” 蒋明娇趁势搂住了她,‘悲戚’地哭道:“四妹妹,你这又是何苦,你才十四岁,未来的日子可长着呢,这样自暴自弃让三叔三婶怎么受得住!” 蒋明娆怨毒地瞪着蒋明娇,张口要骂:“你个贱人……” “四妹妹,你确实见得事情太少了,才会一时想不开。”蒋明娇边夺了剪刀,边叹气地给了蒋明娆一记手刀,“世上哪有分得清主仆的凶器呢,拿着它害人就要做好被它伤己的准备啊。” 手刀起刀落,蒋明娆愤怒地晕了过去。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惊险,实际发生得极快。 直到蒋明娇抱着蒋明娆哭,场中的人才反应过来。 太夫人最是在乎家族体面和睦的,怒道:“还不去看看。” 三夫人一把推开蒋明娇,抱住了晕死的蒋明娆:“娆儿娆儿,你怎么样了?” 几个仆妇忙上前查看着蒋明娇和蒋明娆的情况。 一个略懂医术的仆妇道:“四小姐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蒋明娇拍着胸*脯,将剪刀交给旁边的丫鬟,‘惊魂未定’道:“哎!四妹妹也是打击太大了,居然起了这种心思,姐妹一场,看见她这样子,实在是太令人唏嘘了。对了,三婶,虽然我出手确实很快很及时救了四妹妹一条命,但你也不用花太多银子太感激我,我是个谦虚的人,高于一千两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你……”三夫人一口老血,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 她看得分明,蒋明娆手里的剪刀哪儿是要自戕,分明是要捅蒋明娇那贱人。 蒋明娇这丫头刺伤了娆儿,居然还敢要救命之恩的钱! 可她偏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救命之恩。 自戕未果总比要当众伤害姐妹要好听。 本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三夫人硬生生吃了个亏,气得肝都疼了。 第十四章 反咬一口 偏生她还有个猪队友。 三老爷怒气冲冲:“父母尚在,这丫头居然就敢自戕,简直太过忤逆。二丫头,这忙三叔给你记下了。回头等这丫头醒了,我必定要亲自押着她带着一千两银子给你道谢。” 三夫人气得心口疼:“老爷!”那可是一千两啊! 可以给娆儿打一整个她盼了很久的头面了! 蒋明娇唉声叹气:“三叔实在客气了。但毕竟是姐妹一场,我也只是顺手而已。只是四妹妹才十四岁,连个亲事都未曾定下就遭遇到这种事,请您万务对她怜惜一些……” 端的一副‘姊妹情深’样,除了知情的三夫人与蒋明娆,谁都看不出破绽。 还欲说什么的三夫人一个激灵被点醒了,浑身发凉。 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各个都是有用的,蒋明娆的亲事原是三夫人打算待价而沽,攀上皇子的。 现在…… 谁愿意要一个失节的女子? 在场其他人显然也想到这一茬了,顿时气氛紧张起来。 太夫人飞快转着手里的佛珠,打起了三夫人一样的主意。 三老爷虽然愚笨浅薄,却是她最宠爱的亲生子。 蒋明娆若是嫁的好,可以帮她父亲不少。 事情虽然闹出了些风雨,但在场的只有自家人,若要瞒也不是瞒不住。 于是她缓缓地道:“今天的事事关四丫头的名节,这事谁都不许往外说,至于今天伺候的仆妇家丁们都发卖了吧……” 三夫人一喜! 太夫人虽吝啬强势,手腕却一流,若是她愿意出手帮蒋明娆善后。这事未必不能掩过去。 娆儿有救了。 她正窃喜着要道谢,却听见蒋明娇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问蒋明婵:“三妹妹,这个时辰,想必沈太医也该到了吧。” 蒋明婵瞬间了然她的意思:“差不多快到了吧。府里的陆太医可到了有些时候了。” 这便是她方才坚持请沈太医的第二个理由了。 太医可不是什么能随便灭口的人物。 尤其她坚持要请的沈太医是出了名的不畏权贵,正直狷介。 果然太夫人的话一噎,说不下去了。 三夫人脸也顷刻白了。 有两位太医外人掺和在其中,今儿的事想一床棉被彻底盖过去是不成了。 太夫人思虑半晌,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她的命了。” 三夫人心里剧痛:“太夫人,娆儿娆儿可是您的嫡亲孙女啊,她还这么年轻,一辈子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蒋明娇却似乎无意地和蒋明婵道:“说起来小六和小五的年龄相仿。这天气多变,小六又一向体弱,等小五病好了,只怕要请太医给小六也把个脉才好。” 小六是三房的金姨娘的庶女,比蒋明娆小两岁。 三房并不止蒋明娆一个女儿。 蒋明婵接道:“是呢,说起来除了二姐姐你,小六也是府里一等一的好相貌呢。” 这句话帮太夫人下定了决心:“二丫头说得对,待会儿派人好好送一送沈太医,让她替小六也看看。至于娆儿……平阳侯府有不少亲戚都在南京,到时候派人打听那边有什么好人家吧。” 三夫人如遭雷击,呆坐在地上。 南京确实有平阳侯府分出去的一脉,只是那只早已没落,是连普通乡绅都比不上的破落户。 靠那边介绍人家,岂不是要她娆儿去务农? 她千娇百宠着长大,将来准备当王妃的女儿啊。 虽然早能猜到这结局,但这太夫人的话仍让场面空气都凝滞了一分。 三老爷骂了一声:“辱没家风的东西!” 蒋明婵能猜出事情一二分真相。但蒋明娆毕竟和她姐妹多年,眼看着她落得如此结局,她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太夫人疲惫挥了挥手:“既如此,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都散了吧。” 三老爷率先甩袖而去,三房的仆妇们拽起瘫软的三夫人。 另几个仆妇抬着昏迷的蒋明娆。 蒋明娇冷冷看着这一幕,却生不出一丝同情。 上辈子跪在人群中央,被如此对待的屈辱经历仍历历在目。 她只是以牙还牙了而已。 而且…… 还没完呢! 她轻轻拿出了一小包瓜子,轻轻摩挲了一下,朝白术使了个眼色。 白术会意地点头。 下一刻,一只鹦鹉飞快掠进屋里,一把扑在了蒋明娆身上,用戏腔大喝道。 “妖孽,看你往哪儿跑!”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从蒋明娆身上抓下了……一个荷包? 第十五章 太夫人气得脸黑 这一变故让大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扑腾—— 鹦鹉叼着一小袋杏仁,如箭一般扎进了蒋明娇怀里。等蒋明娇拿好杏仁后,它才大摇大摆站在了蒋明娇肩膀上,旁若无人地嗑起了杏仁。 它竟是循着食物的味儿,从蒋明娆身上抓了包杏仁回来。 “咔哒——” 鹦鹉利落咬开瓜子的声音终于惊醒呆若木鸡的众人。 太夫人再三被蒋明娇堵回来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出口,高声喝道:“府中不许养畜生!这大胆野畜生是哪儿来的!” 三夫人面露幸灾乐祸。 阖府的人谁不知道太夫人最讨厌这些长毛的畜生,别说鹦鹉了,便是猫狗都不许人养。 蠢货果然是蠢货! 蒋明婵见太夫人生气,一张口就想替蒋明娇辩解。 蒋明娇扯了一下她衣袖,让她不必担心,然后沉静跪下了:“祖母,孙女未能管教好宠物,才造成这等混乱。孙女知错了。” 太夫人面色果然愈沉,盯着鹦鹉的目光一片杀意:“在府中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府中的规矩。这种扁毛畜生尤其是大胆不听训的,一律都只有一个死字。” 三夫人快意一笑。 不能让这丫头倒霉,让她宠物倒霉也是一大快事! 蒋明娇八风不动道:“孙女自然知道这府中规矩。只是这八宝鹦鹉乃是太后娘娘解乏的爱物,曾得了皇上亲自赐名的。只因我与八宝投缘,太后娘娘才将八宝赐给我的。孙女因八宝得太后宠爱,一直不敢认真管教,才导致今日之事,自知有罪,还请太夫人责罚。” 八宝确实被太后惯坏了,她也舍不得管教它。 既如此,还不如早早亮出背景,让人知道它惹不得得好。 而且她就喜欢看太夫人那分明讨厌八宝讨厌得紧,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讨好太后宠着它的样子…… 痛快! 太夫人一腔怒气又被噎在了喉咙里! 请她责罚? 太后娘娘爱物,又得皇上赐名,这哪怕是个畜生,也是镀了金身的。到了她府里,这就得是福分。 她怎么罚? 罚鹦鹉自然是不成了。 罚蒋明娇? 太后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借此事表达对赐鹦鹉的不满? 不罚?她这一府之长的脸往哪儿放? 左不能右不能! 这鹦鹉竟成个烫手山芋了。 太夫人到底老谋深算,顷刻间竟想到了对策:“府里自然有府里的规矩。哪怕是太后爱物,做错了事也得受罚。来人,照顾这畜……这八宝鹦鹉的人是谁,罚他半年的月钱。” 蒋明婵松了口气。 三老爷一颗心回了肚子里。 三夫人心道一声,这老货脑筋倒是转得快。 然后,他们齐齐听见了蒋明娇的话:“祖母,伺候八宝的是宫里太后派来的嬷嬷,月钱不从府里出。” 三老爷:…… 三夫人:…… 太夫人:……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看着太夫人一口气被撅回去,脸黑如锅的样子,蒋明婵差点笑出了声。 三夫人也是一口老血。一个鹦鹉竟扑不得碰不得了! 蒋明娇‘无辜’地眨着眼,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祖母?还罚不罚孙女了?” 太夫人冷着脸表示自己没听见这话,谁听见了谁去罚! 最后还是太夫人身边一个大丫鬟替太夫人解了围。 她指着地上那荷包,咦了一声:“从四小姐身上落下来的荷包上好像绣着字。” 荷包绣着字? 女儿家从小做女工,荷包是基础工,寻常荷包上都是绣得花草花样子,有才学的或许会绣些诗句。 但既然会被太夫人身边大丫鬟点出来的字定然不寻常。 众人方才都被鹦鹉吸引了注意力,这才都打量起这从蒋明娆身上掉下的荷包。 蒋明婵也咦了一声:“真的有字,好像还是个名字。” 这话令场中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都有些异样。 未嫁的女儿家在荷包上绣名字? 这其中的文章可太多了。 第十六章 渣男贱女天生一对 三夫人面色一沉,刚想训斥蒋明婵胡说八道,转眼也认出了那荷包上的字与其样式。 那是一个“舟”字。 她顿时面色发白,手心冒起了汗,惶恐地几乎站不住。 这是陆轻舟与蒋明娇私通款曲的证据,为什么会在娆儿身上! 那东西不是让府里送衣料的仆妇混在这月的衣料里,送到二房了吗? 见众人不再提鹦鹉,太夫人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势下了台阶,威严道:“将那荷包拿上来看看。” 一个丫鬟刚要捧了那荷包上去。 三夫人失声道:“等等!” 太夫人沉下了脸:“老三家的,你要做什么?” 不能让人误会娆儿和陆轻舟那破落户私通!三夫人慌乱地找着理由:“我是想这荷包、荷包上的字兴许就是绣着玩的,未必就是就是……” 太夫人今晚在蒋明娇处憋得火够多了,见三夫人阻拦,一肚子怒气都她喷去了。 “陆氏,你到底要说什么?” 蒋明娇轻声道:“祖母,请消消气,娆儿妹妹刚出了那样的事,以后就得嫁到南京了。想必三婶也是一时接受不了,才胡言乱语起来的。” 太夫人哼了一声,到底不敢再随意训斥蒋明娇,不作声了。 嫁到南京! 三夫人却被一语惊醒,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醍醐灌顶般想通了其中利害。 娆儿名声已毁,以后最好也是在南京嫁一个乡绅。 陆轻舟虽然家中是个空架子没钱,好歹是个伯府嫡三子,是好上多少倍的夫婿人选! 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决不能让娆儿嫁到南京那破地方去! 人在危机前往往能爆发出强大的能量。 在太夫人再次开口前,三夫人已跪倒在地,找好了一整套说辞:“母亲勿怪,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件有关这荷包的事。” “哦?”太夫人道,“这一个普通的荷包竟还有故事?” 三夫人沉声道:“是的。” 太夫人道:“说的我更好奇了,绿荷,把荷包拿过来我看看。” 这回三夫人没有阻止。 荷包拿上来,太夫人一眼就瞧见了上面的“舟”字。 尚未弄清这“舟”字指的谁,她便听见了三夫人的声音。 “我想起了娆儿曾在随我回娘家时,在忠勤伯府与她一个表哥有过匆匆一面之缘,随后夸过一句他容貌俊秀才学出众。” 太夫人声音低沉:“那忠勤伯府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三夫人道:“陆轻舟。” 太夫人年老多谋何等精明,想起三夫人之前的犹豫吞吐,和现在话中的言外之意,已懂了三夫人不想让女儿嫁到南京的心思。 忠勤伯府,虽然这些年破落了。当年也曾是随太祖打天下,赐下了丹书铁券的世代不降爵的老派勋贵。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蒋明娆毕竟是老三的女儿,若是能嫁入忠勤伯府,总比废在了南京那乡下地方对老三的帮助大。 她望着那荷包上的‘舟’字,轻轻一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真是个好名字。” 三夫人连声附和:“母亲果然多才,轻舟确实是个好名字。” 蒋明娇轻轻垂下眸。 一横轻舟渡蒋明娆出苦海,可不是个好名字么? 三夫人尚且惶恐着不知事情能不能成,便听见头顶太夫人问:“现在这陆轻舟在哪儿?” 三夫人一颗心跳得飞快:“上个月振哥儿办百日宴。他随父母过来祝寿,其后与琛哥儿交好,便留在府中小住了几天。” “现在他就在府中。” 第十七章 渣男贱女天生一对2 平阳侯府宅邸乃是当年打天下时,太祖赏赐下来给第一代平阳侯的,曾是王府的建制。尽管后来与隔壁的镇南侯府平分了一个花园,也有寻常侯府一倍半的大小。 其中女眷们住在一道月亮门内的内院,男眷们住在更靠近后山花园的外院。 陆轻舟这两天便在外院休息。 被太夫人的人叫醒,披着暴风雨,匆匆赶到五福堂时,看见这三堂会审的架势,陆轻舟还有有些茫然。 他与三夫人早早达成了合作,自然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但他应该在两三天后,蒋明娇清白被毁,将被远嫁南京,孤苦无依,最绝望无助时才出现,成为她的救命恩人。 现在这是做什么? 陆轻舟无愧于京城头号风*流才子之一的花名。额上系着一块碧色美玉,嘴角含笑,肤白容俊,纵然宝蓝色长袍上染了泥点,只这么一身往烟花柳巷里一站,便如玉如琢,能引来满楼红袖招的壮景。 哪怕清高如蒋明婵也不得在心中暗赞一句‘好人才’ 太夫人亦晃了晃眼,心道一声难怪三房要抓住他。 三夫人一见他,就大大松了口气,心定了一半。 唯有蒋明娇始终低着头。 哪怕已死过一次,又过了漫长时光,在看到陆轻舟的一刻,蒋明娇发现自己仍无法遏制住对他的怨愤。 上辈子,她只当他是她的神明与救赎,对他掏心掏肺死心塌地,无数次救他于家族夺嫡倾轧中。 他却在榨干她的嫁妆后,就又一任一任地纳小妾生庶子庶女,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最后还联合外人害了她娘家所有人,让他们最后尸骨无存。 他如一只阴狠的中山狼,贪婪不择手段。 蒋明娇指甲轻轻掐进掌心,压抑住了翻滚的情绪,瞥向仍旧昏迷的蒋明娆。 十四岁为家财便能谋害堂姐的无情的狈。 风*流容俊,敲骨吸髓、阴狠毒辣的中山狼。 狼狈为奸,这才是真正天作之合。 陆轻舟没注意到蒋明娇的目光,朝太夫人与三夫人皆行了一个礼:“天色如此晚,不知叫晚辈来有何事?” 无论蒋明娆未来花落何处,今日被人摸进闺房的事都是丑闻。 趁着陆轻舟没来,太夫人便快刀斩乱麻地将几个江洋大盗处理了。 其中一个江洋大盗还想喊冤:“我是受人唆使的,我是受人蒙蔽的,冤枉冤枉啊——” 太夫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直接让人打晕了那人拖走了。 送往官府必然会把事情闹大,这些人结局只有一个——死。 太夫人凌厉手段可见一斑。 也因此,陆轻舟来时并未看见那一群江洋大盗,不知道事情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太夫人微微抬起头,示意丫鬟替她说话。 绿荷便将方才的荷包事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只一遍后,陆轻舟便白了脸,仓皇扭头看向三夫人:“姑妈?四妹妹身上掉出了我送的荷包?这是怎么回事?” 荷包不是应该在蒋明娇身上吗?而且也不应在此时事发。 他和蒋明娆有私情? 为何三夫人并不反对这说辞,他们原来的计划呢? 三夫人避开了陆轻舟的眼睛,加重了语气道:“轻舟,这是也是我的疏忽。我原只想着两家都是亲戚,多亲近一些将来能互相照顾着,却忽略了你和娆儿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陆轻舟听出了撮合之意,愈发惊惶不定:“姑妈,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和四妹妹?” 蒋明娆容貌平平不说,蒋家三房并不袭爵,家世嫁妆比起蒋明娇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可看不上蒋明娆! 第十八章 我心仪二小姐 三夫人望着陆轻舟,加重了语气:“轻舟,我知道你年纪小,骤然做下这等事被发现,定然会有些惊惶。但现在证据已经确凿了。你和娆儿也是从小就认识,彼此知根知底,坏事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陆轻舟心中大急,瞥了眼仍亭亭而立的蒋明娇,和不见踪影的蒋明娆,已确定今晚事情定然有变。 蒋明娇没事。三夫人又如此强迫他娶蒋明娆…… 蒋明娆出了什么事已呼之欲出了! 他心中大怒,他陆轻舟是要飞黄腾达的人,怎么能娶一个失节女子? 陆轻舟沉声威胁道:“姑妈,这毕竟事关终身大事,是不是要商量一下两家长辈……”能拖一时都好。 三夫人意味深长看了眼陆轻舟,“况且,你和娆儿两家本是表兄妹,年纪相当,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你母亲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想必不会反对这门婚事。你小时候曾随你表弟们在侯府求学过,我手里至今仍有不少你的书信。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媒妁之言实在不算什么。” 书信! 陆轻舟背后惊出了冷汗。 三夫人口中‘书信’自然不是指的学业书信,而是他与三夫人密谋如何谋夺蒋明娇的‘通信’。 张氏竟拿这来威胁他,强行要他娶蒋明娆! 若不是场合不允许,蒋明娇就快要笑出声了。 书信内容是什么,她自然猜得到。三夫人当众隐晦点出这东西,显然是已破釜沉舟了。 除非陆轻舟打算身败名裂,否则今天是没办法善了了。 陆轻舟脑袋转得飞快。三夫人的‘书信’算是点住他的死穴了。 他日后可是要飞黄腾达的,绝不能被人抓住了把柄。 怎么破这局呢?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他扭头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立在太夫人左下首,肩膀上一个大鹦鹉正灵巧嗑着瓜子。她容貌极漂亮,剪水秋波眼,琼鼻小口,面颊上雪白若凝脂,因而显得娇贵,为人自有一种高贵自华的气度。 容貌绝佳且家世高贵,这才是他要娶的助力。 这些天,他一直在通过蒋明娆与蒋明娇互通书信。 蒋明娇性格自大轻狂,无知浅薄,被他三两句闲诗撩动,早已以身相许了。 若是现在他敢冒险对她当众剖心,她必然感动不已,愿意为他抗争。 只要蒋明娇愿意承认与他的关系,什么三夫人手里的证据都不再重要。 虽然不能再和计划中一样用恩情拿捏蒋明娇,但这比娶蒋明娆这个失节又无财的女子好。 他适时露出一个温柔风流的微笑:“再谈我和四妹妹的事情前,太夫人,姑母,能不能容我多说一句话……” 太夫人微微颔首:“你说。” 三夫人见太夫人发话,只能先按捺住心里的急切,语气生硬:“你想说什么?” “其实那个荷包背后另有乾坤,事关府中二小姐。” 见蒋明娇果然望过来,陆轻舟露出一个最温柔风流的微笑。 “我其实一直心仪着府中的二小姐,那荷包原是要送她……” 第十九章 打脸现场 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话用来形容此时的场面毫不夸张。 太夫人、三夫人、蒋明婵、乃至馋瞌睡的三老爷都被惊醒了。 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陆轻舟。 刚抓到与府中四小姐有私情,又当众表白府中二小姐……这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轻舟丝毫不在乎那些目光,只深情款款注视着蒋明娇。 这个眼神又让人狐疑起来。 为什么是蒋明娇呢?两人之间莫不是真有什么私情? 一时场中人心思各异,目光都闪烁起来。 太夫人眯起了眼。三夫人几乎咬断一口银牙。 三老爷眼里冒出了八卦的精光,兴奋地搓着手:“现在的小年轻们,也太能玩了吧?” 蒋明婵再次抓住了蒋明娇的手:“二姐姐!” 唯一镇定的唯有蒋明娇。 仔细看,她面儿上甚至还带着笑,那是一种类似讥诮与失望的笑。 她猜到过陆轻舟会使出这一招,甚至背后还有她的推波助澜。 只是……当他真用出这一招时,她仍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显然他已猜到了三房蒋明娆的情况,就毫不留情抛弃了她与三夫人,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地利用了她。 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这也注定了他必定会走进她的圈套。 蒋明娇抬头望向陆轻舟,眸光轻轻闪动。 陆轻舟心中得意,笑容更迷人了些。 就是现在,蒋明娇这个自大浅薄的女人将会感动于他的大胆示爱,愿意为了他和三房抗争,解下如今困局。 他看着蒋明娇朝他回露出了一个羞怯的微笑,心中大定,无声松了口气。 然后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来人,把这个登徒子给我捆了,我要亲自写状纸,交给官府去告他辱我清白之罪,让官府好好管他几个月!” 陆轻舟表情空白:“什、什么?” 太夫人也愣了:“小二?” 三夫人先是愕然,随即差点大笑出声。 陆轻舟你嫌弃我女儿,可想到会有现在! 蒋明娇面容冷肃地对太夫人道:“祖母,孙女从没见过那荷包,也从没有见过这位陆公子,不知道陆公子为何一口咬定这荷包是我的。这位忠勤伯府的三公子先是用荷包诱导年幼的四妹妹,现在又当众污蔑我的清白。孙女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无耻的登徒子……还请祖母为了侯府声誉,为了四妹妹的清白,为了我的清白,将这登徒子拧到顺天府去。” 怎么会这样。 陆轻舟已完全懵了,满脑子难以置信:“明娇,你、你你怎么会这样!” 蒋明娇为何会如此冷漠且冷静,她不是自大又浅薄,还疯狂痴迷与他自己吗? 三老爷终于也反应过来,怒声喝道:“对,给我把这登徒子叉出去,敢在我们侯府撒野!再让人放两条狗过来,给我咬掉他的腿。” 太夫人亦厉声喝道:“陆公子,敢当着侯府这么多长辈的面撒野,您的胆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陆轻舟终于怕了。侯府不可能把他拧到顺天府的,否则蒋明娇的名声也不会好听。但侯府一定从此会针对他。 他未来的锦绣前程上从此多了一个大敌!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惊惶地看向最后一根稻草,努力真诚地道:“二小姐,我是认真的。我确实对您一见倾心,仰慕已久。您都忘记了吗?若是我并非如此痴爱你,又怎会如此大胆地当众对你表明心意呢?” 第二十章 无德无品 蒋明娇理直气壮:“我是侯府嫡女家世高贵,又名列京城三大美人之类,容貌绝佳,心仪于我的京城公侯伯府的贵公子可以从长安城安喜门排到厚载门,收到的倾慕垒起来都有两个陆公子你高了。陆公子你这没落伯府的不受重视的子弟骤然见到我,痴迷于我不是太正常的事吗?” “对了,陆公子你最近上过称了吗?” 陆轻舟都傻了:“……什么称?” 蒋明娇上下一扫陆轻舟:“那你今天出门前也一定没找过镜子了?” 陆轻舟懵里懵懂:“……照镜子?” 蒋明娇看傻子似的叹口气:“那您也一定不会打算盘了?” 陆轻舟:“我一个读圣贤书的人学那等污浊的商贾之事做什么?” 蒋明娇轻轻摇头:“难怪了。” 难怪了? 难怪什么了? 陆轻舟一头雾水,还欲再问。 蒋明娇肩膀上的鹦鹉怒道:“难怪你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脸这么大都不知收敛,原来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这人怎么这么笨,真是急死鸟了! “噗——” “噗——” “噗——” 这一唱一和实在太精妙了,原本还一头雾水的人被忍不住了,耸着肩膀发出了憋不住的闷笑声。 陆轻舟面皮顿时一阵紫涨,窘迫难看地厉害:“蒋明娇你!你!你!” 太夫人目光古怪,三夫人面黑如锅,三老爷嘴角抽搐。 丫鬟仆妇尚且碍于规矩,笑了一声后只能低头忍着。 蒋明婵却直接笑出了声:“二姐姐说得好。某些人可不是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么?来人,到咱们府里厨房里寻寻,还有没有那种称猪牛的大称?寻个过来,好好给咱们陆公子称一称,让他心里有个数。” “说得好,这等无德无品之人就该如此对待!” 门外忽然响起中年男人的喝彩声和鼓掌声传来。 屋里的人俱是一惊。 谁来了? 门房初为何竟无人通报? 等那人都走到门口了,管家才随后战战兢兢上来,对屋内众人道:“太夫人、三老爷,三夫人,几位小姐,沈太医到了。还有……” 蒋明婵眼睛一亮:“太好了,沈太医来了,小五有救了。” 太夫人见管家表情有异,沉声道:“还有什么?” 管家额头上有汗:“沈太医还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不让通报身份,所以……” 三老爷三夫人尚且懵懂。蒋明婵也有些不解。 “尊贵的客人?”太夫人想到了什么,嚯地站起来,“难道是?” “老夫人,是朕。” 声音传入,紧接着是手持着一把宝扇,三十五六的中年男人大步跨入。他一身宝蓝色便服,面白有肉,容貌慈祥,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白无须的便服太监和持刀彪悍的侍卫。 房间里众人顿时霍然起立,睁大了眼,望着来人。 三老爷甚至因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瞬息后,正厅里顿时跪倒了一片,皆俯首:“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 “都起来吧。”宝蓝常服男子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道:“端方病了,朕今儿个过来只是瞧瞧他。恰好碰上了沈太医,说你们家小五也有事,就顺便过来瞧瞧。” 太夫人和三老爷这才起身。太夫人坐了三老爷的位置,三老爷让人添了一张椅子。 一群人也跟着坐下。 见这位主儿来了,蒋明娇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这便是她坚持要请沈太医的第三个原因了。 她要搬来这一尊大佛。 端方是她父亲的字。父亲与皇上年纪相仿,曾经做过皇上的伴读,是情同手足的儿时玩伴。半年前父亲突然病重,卧床已有四个月,太医都说很可能时日无多了。 她记得上辈子便是此时,皇上曾在某一天晚上携沈太医微服私访,到府里看望过父亲。 病重的父亲在病床上仍记挂着她,替她求了皇上收回旨意。 皇上这才改变主意,替她和陆轻舟赐了婚。这一辈子,她已认透了陆轻舟的秉性,只求能守护那痴情的英雄阮靖晟一生。 但这皇上难得一遇的微服私访机会仍不可错过。 所以,她才赌了一把,坚持要请沈太医,期盼他能如上一世一样,将皇上也请来。 幸好,她没失望。 相反,陆轻舟看见皇上的一瞬间,脸就白得如纸了。 他亲口被皇上评了一句‘无德无品’! 第二十一章 明娇县主 昭仁帝乃是周朝开国第三任皇帝。他排行行四,顶上原有三个兄弟。这等排行,原轮不上他做皇帝,他早先也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醉心于诗书与游乐,行事开阔舒朗,是个潇洒君子侠客型的人。 后来先帝长子战死沙场,次子早夭,三子失踪,皇位竟莫名其妙落在昭仁帝身上。 临危继位以来,昭仁帝虽性情收敛了不少,但仍看得出过去直率秉性。 比如,他极其重视朋友,遇上朋友病重,哪怕内侍如何阻拦,定要亲自看一眼。 比如,他对待妻子深情不倦,继位十年,宫中除却一两个不大受宠的宫人,只有皇后一个主位。 比如,他最看重官员品行,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之人,在他手底下都得不到重用。 圣口亲裁,昭仁帝的这一句‘无德无品’,足以让陆轻舟后半生再得不到任何重用。 蒋明娇讥诮地望向陆轻舟。 她的谋算仅限于将昭仁帝请过来看这一场戏,但嫌弃蒋明娆失节,贸然向她求爱的嫌贫爱富之举,都是陆轻舟自己做出来的。 此番,他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陆轻舟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骨头缝里都在发冷发寒,牙齿咯咯地发抖。 他完了。 明天,昭仁帝对他的评价就会传遍满京城勋贵之家,无论他再如何风*流多才,也绝不会有人家会不要脸到把女儿嫁给一个‘无德无品’之人。 他必须娶蒋明娆,也只能娶蒋明娆了。 还有朝堂…… 枉他读圣贤书十二年,只求一朝能名列三甲,被皇上重用振兴家业,让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都后悔。 可哪个老师会提携一个被皇上厌恶的人。 不…… 他不能这样。 他愤恨地扫视着场中每一个人,三老爷正坐立不安,太夫人找着理由与昭仁帝客套,蒋明婵正偷偷觑着天子颜时,蒋明娇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忽然跪地,向前膝行了好几步,到昭仁帝面前,噗噗噗地磕起了头。 “皇上,皇上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子的。我并非无德无品之人,我从头至尾和蒋家四小姐就没有任何私情。一切都是他们污蔑我的。” “皇上,您可以派人去调查。一切都是张氏为了让我娶她失节的女儿嫁祸给我的。一切都是她的自导自演。我真的从头至尾都与蒋家四小姐没有关系,更不会有私情了,皇上皇上请您明鉴。” 鹦鹉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何等刁民,大胆!” 太夫人也对着下人们一声怒吼:“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给拽下来。” 侍卫与内侍们一个激灵,扑了上去,一人一边将陆轻舟拽了下来。 三夫人脸气得铁青,也扑腾一下跪下:“皇上,您不要听他的狗血喷人,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自导自演过!” “请皇上明鉴,请皇上明鉴,请皇上明鉴!”陆轻舟往地上嘭嘭嘭磕着头,额头已血肉模糊也不在乎。 昭仁帝施舍了他一个眼神:“冤枉你的?” 陆轻舟拼命点头:“请皇上明鉴。” 昭仁帝朝一个侍卫一抬头:“把人和东西带上来吧。” 什么东西? 陆轻舟脑袋都被磕晕了,还有点犯恶心,半晌没反应过来。 一个侍卫上来,带来了一封印着血手印的信。 昭仁帝道:“念。” 陆轻舟轻飘飘拿起那封信,咽着口水,念了起来:“四小姐成天打我,陆公子、陆公子他是个畜生。他表面上追求着四小姐在一起,实际上每天强迫我……我撑不下去了,我要解脱了。这里是我从陆公子那偷的玉佩,只希望有人能看到这封信,认清这个畜生的真面目。” 声音戛然而止。 厅堂空气一时如冰窖般冷,三老爷与蒋明婵面面相觑,太夫人和三夫人飞快对视一眼。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唯有蒋明娇轻轻舒了口气,兰香果然是个有气性的人。 陆轻舟拿着信的手抖得说不出话:“不、不、这不是真的……” 昭仁帝淡淡道:“念完。“ 陆轻舟牙齿咯咯打着站,哆嗦着道:“落款是——兰香。” 这名字出来,除了三夫人与蒋明娇其他人都一头雾水。 倒是昭仁帝解释了起来:“朕一进你们府里就听见了有人喧哗,喊着说什么死人了死人了,我一时好奇就派人去问了一句,谁知竟打听出了一出官司。兰香是你们府里四小姐的丫鬟。这玉佩……” 昭仁帝将一个龙形玉佩扔在地上,“……上面有你们忠勤伯府的印迹,你敢说不是你的?” 陆轻舟瘫软在地上。这玉佩他前段时间丢了一直没能找到。 怎么会在这里? 兰香,兰香那丫鬟生得太像蒋明娇了,他也就是没忍住动了两次手脚。 她怎么敢揭发他! 昭仁帝轻蔑瞥了眼陆轻舟,对人道:“拖下去。” 两个侍卫飞快上前,将已瘫成肉泥的陆轻舟一人一边给拖了下去。 昭仁帝转头看向人群里,和煦笑道:“说到府中的二小姐,一直听端方和太后说那丫头多么聪明伶俐,始终缘悭一面。府中二小姐在这里吗?” 太夫人尚未说话,鹦鹉拍着翅膀嘹亮道:“本姑娘在这儿呢!” 这么大个鸟,没看见吗! 昭仁帝瞥见鹦鹉,失笑:“小八宝,是你啊。难怪在太后宫里没看见你了,原来到了这里了。来,洪喜禄,把你的瓜子给八宝拿过去。” 一个内侍立刻从袖口取了一袋子瓜子给了八宝鹦鹉。 太夫人眼皮跳了跳。 皇上贴身内侍,御前大总管,洪喜禄贴身带着这畜生的零嘴。 八宝鹦鹉矜持地给了那内侍一翅膀,然后对皇上一鞠躬:“谢主隆恩。” 对皇上低头,不亏鸟的面。 昭仁帝哈哈大笑:“要不是八宝是朕看着长大的,还真以为它里头住了个人呢。” 宠物被恩赐,蒋明娇作为主人自然要站出来谢恩。 她向前一步,朝皇上做了一个万福,低头道:“臣女蒋明娇替八宝谢皇上恩赐。” “不用谢了。你把八宝照顾得很好。”昭仁帝本只是随意地瞥了眼蒋明娇,忽而注意到了什么,又迅速扭过了头盯着蒋明娇,声音陡然加重。 “你抬起头来。” 骤然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令太夫人几人都心口一紧。 蒋明娇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正视着昭仁帝:“皇上。” 昭仁帝死死盯着蒋明娇那张绝色的脸,目光顺着她的剪水黑眸、琼鼻小口、菱形红唇、娇俏的下巴一路睃巡下去。 空气一时无比寂静。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昭仁帝的异样,连大气都不敢出。 太夫人面沉如水。三老爷面露担忧。 三夫人幸灾乐祸。 蒋明婵揪着帕子,咬着唇,额头汗都下来了。 唯一镇定的大概是被凝视着的蒋明娇。 许久后,昭仁帝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是追忆地喃喃:“太像了。竟像她重新站在朕面前一样了。” 她是他最爱的女人,却始终不得大白于世。临终前,她诞下一名女婴。兵荒马乱中,孩子丢失了两年。在孩子丢失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孩子的模样。 就如同现在的这姑娘一样。 后来明珠被找回来了,虽然容貌并不像她,他有些许失望。但仍亲封了明珠郡主,让她的孩子享尽天下荣华富贵。 只是未曾想世间竟有与她生得如此相似的人。 不知昭仁帝口中的‘她’是谁,但无一人敢作声。 昭仁帝看向蒋明娇,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蒋明娇恭谨道:“蒋明娇。明珠的明,娇宠的娇。” “明珠娇陈,明娇,真是个好名字。”昭仁帝朗声道,“来人,宣朕的旨意,平阳侯府侯爷征战战场多年,功勋卓著,其次女蒋明娇性格端方沉静,特赐明娇县主,良田百亩,食俸禄五百担。” 所有人:??? 第二十二章 一生之敌 这降旨太突然了。 太夫人瞬间色变,三老爷不明状况地茫然,三夫人瞪圆了眼,嫉妒得脸都青了。蒋明婵是唯一一个替蒋明娇担忧的,昭仁帝那一句‘太像了’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五福堂正厅里,一时悄然无声。 蒋明娇是唯一稍微镇定些的。 因为这一幕,她上辈子已经历过一次。 她与微服私访父亲的昭仁帝偶遇在花园,昭仁帝凝视着她许久,也是这般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只是那时她已失去清白,为京中各人所避之不及,昭仁帝并未赐下‘县主’之位。 县主,是这一世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同样是她未来的巨大助力。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确定这一世重生以来,她已逆天改命。 按捺住千般情绪,蒋明娇恭敬跪下,朝昭仁帝谢恩:“臣女谢皇上恩赐……” “自家孩子这么多礼做什么,起来说话吧。”昭仁帝和善地摆摆手,打断了蒋明娇的谢恩,“朕还要去探望你父亲,孩子你陪朕一起去吧?” 蒋明娇自然是一口应允。 虽然昭仁帝未提及要太夫人与三老爷等人陪同,但他们又岂敢自矜身份,不亲自陪同昭仁帝去二房。 只是一出门时,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插曲。 刚下过雨还显得湿漉漉的院子里,一个面生个矮的小太监,戴着宽大的大圆帽,急急忙忙冲了上来,捏着嗓子喊道。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发现您微服私访,派人追过来了。” 且不说皇上微服私访,皇后怎会知晓,并派人追过来。单这小太监莽莽撞撞的样,就绝不像宫里派来的人。 众侍卫立即摸上了腰间的刀。太监总管洪喜禄横眉冷竖,厉声喝道:“给我抓住他,这是哪儿来的小野猫冒充宫里的太监。只怕是图谋不轨。来人,上来给我抓住他!” 那小太监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像个被吓到的猫儿似的:“我没有图谋不轨!” 洪喜禄高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抓住他!” 小太监登时一哆嗦,红着眼眶,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洪喜禄你欺负我,你看我回头不找皇阿玛告你的状去!” 阖府众人都惊讶地呀了一声。 无他,这小太监一出口,竟是个娇柔的少女声音。 昭仁帝看得好笑:“行了,珠儿别尽捉弄洪喜禄了。他平日里也不容易的。” 一声‘珠儿’出来,太夫人等人便都知道了此人身份。 能被昭仁帝亲昵称呼‘珠儿’,敢跟随皇上假扮小太监出宫,又敢和御前大总管嬉闹的,除却宫里那圣宠煊赫的明珠郡主,再无二人。 这明珠郡主,是昭仁帝的养女,乃是是昭仁帝早夭弟弟唯一的女儿,自小被昭仁帝养在膝下的,。 宫中子嗣单薄,昭仁帝这些年更是离奇地一个女儿都没有。所以这些年来,明珠郡主虽是养女,却一直盛宠不衰。 明珠郡主。 蒋明娇轻轻垂下眉眼,长长睫毛在眼睑上打下扇形阴影。 她记得这人。 上辈子婚后,陆轻舟曾酒后失口说过,当年污她清白的事,除却三夫人与蒋明娆,背后还有一个宫中贵人的指使。 那人便是明珠郡主。 后来她通过一些渠道证实了这件事。 但她不明白,明珠郡主被昭仁帝捧在手心,权势煊赫呼风唤雨,为何要刻意对付她一个名声不显的侯府女呢? 这谜题直到她离奇离世多年,也未曾弄清答案。 同样不解的,还有昭仁帝对她容貌的在意。 隐隐的,蒋明娇感觉到自己身上藏着些谜团。 被昭仁帝不轻不重训斥了一句,燕明珠鼓着嘴巴,可怜地一下一下抬眼觑着昭仁帝,胆小地不敢说话了。 昭仁帝训她:“大半夜的,不在宫里好好呆着,学着扮小太监偷溜出来。珠儿,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赶明儿非得让你先生罚你抄《女诫》不可。” 燕明珠绞着手指,嘟哝道:“父皇晚上不在寝宫里,我也只是担心你嘛。” 昭仁帝仍拉着脸。 燕明珠委屈得眼睛发红,嗫嚅道:“再说了,父皇一直和我说那世叔怎么怎么好,我却一直没能有机会见上一面。今天也是想跟着父皇过来看看那位世叔是个什么神仙样子嘛。” 昭仁帝终于乐了:“你那世叔可不是什么神仙样,他长得就是个神仙。行了,你这小妮子来都来了,就跟着我过去看看吧。回去再罚你!” 燕明珠眉眼顿时飞扬起来:“谢父皇恩典。” “对了。”想到了什么,昭仁帝扭头指了一下蒋明娇,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那位神仙世叔的女儿,和你的名儿重了个字,叫明娇。按岁数你应该喊她一声妹妹。” 燕明珠立即看向蒋明娇,眸光锐利如剑。 蒋明娇躬身恭敬见礼:“臣女蒋明娇见过明珠郡主。” 燕明珠的天真女儿态一扫而空,声音冷肃冰寒:“抬起头说话。” 蒋明娇抬头望燕明珠:“……郡主?” 燕明珠眯起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已停雨的天空炸开一道惊雷。那一瞬,蒋明娇从这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眼里,看到了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和毒辣。 以及赤裸裸的敌意。 仿佛被一只龇着牙齿的饿狼盯上,蒋明娇脊背上爬上凉意,不动声色垂下了眼睫,给燕明珠下了个定义。 这是一条装在十几岁少女天真外皮下的阴冷毒蛇。 这边,燕明珠同样在打量蒋明娇——她的一生之敌。 她来自遥远的一千年后,是一名普通的医学规培生,因枪决而亡。当她睁眼发现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上养公主后,第一反应便是欣喜若狂。 她爱死了这种呼风唤雨,随意拿捏他人命运与性命的感觉了。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她的地位。 所以,这些年宫里没有任何女孩再出生。 同样,在发现蒋明娇的真实身世与她那特殊容貌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巨大的被取代的惶恐。为了自身地位,她不顾一切都要铲除这威胁。 她已悄悄联系过平阳侯府的三夫人,借给三夫人一批‘江洋大盗’,想借她的手,在昭仁帝发现蒋明娇前,在今夜毁掉她。 她偷偷溜出宫,便是特地来看结果的。 只是,事情似乎出了差错。 望着立在高飞屋檐下,虽低眉顺目,仍肤白唇红,天生浑然娇态,美得动人的蒋明娇,燕明珠眼神暗了暗,绽放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危险地舔了舔嘴唇—— ——这女孩生得可真是太好看了,与那个人太相似了。 所以,她更不能留了。 第二十三章 扮猪吃老虎 大概是燕明珠的注视太久了些,昭仁帝奇怪问了声:“珠儿?” 燕明珠迅速反应过来,摇着昭仁帝手臂,娇憨笑着:“父皇,我这妹妹生得可真好看啊。” 昭仁帝望着蒋明娇的脸,感慨道:“是啊,端方好福气。” 燕明珠眸色一暗。 昭仁帝对这蒋明娇的青睐,实在是太多了。 蒋明娇低眉顺目着,敏锐地背后一寒。 ——她感觉到了明珠郡主的杀意。 转瞬,燕明珠已又恢复了天真笑容,拉起了蒋明娇胳膊撒娇:“蒋小姐,我以后就叫你娇妹妹,好不好?宫里这些年都没有其他姐妹,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宫里都快寂寞死了。娇妹妹以后常来宫里陪我玩好不好?” 她早派人打听过蒋明娇,传说这位侯府嫡女是个美貌无比的大草包,浅薄轻狂,庸俗贪财,最好对付不过。 但三夫人今晚的失败与却让她有些不安。 这草包是真的草包吗? 与她交好进宫久住,对任何世家女都是面儿上镀金的大美事,但蒋明娇的父亲正病入膏肓,身边缺不得儿女陪伴…… 她要看看这蒋明娇怎么选。 蒋明娇适时露出欢欣无比的神色,惊喜道:“郡主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入宫久住吗?” 昭仁帝没注意到其中弯绕,笑呵呵道:“以朕和端方的关系,当初珠儿选伴读时是应有你一席之地的。只是你父亲以你身体不好给拒了。现在你若是想进宫游玩,自然随时都可以。” 燕明珠仔细注视着蒋明娇神色,目带探究。 蒋明娇自然地嘟起了嘴巴,小声埋怨道:“爹爹也真是的,我那时候不就生了一场痢疾嘛,竟然就不让我出门了,难得这么好的机会……” 看似小孩子的抱怨引来了太夫人的低声训斥与昭仁帝的大笑。 燕明珠天真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后天就派人来接妹妹。妹妹说怎么样?” 蒋明娇*小声抱怨:“……还要等到后日啊。” 昭仁帝顿时哈哈大笑,指着蒋明娇嗔道:“真是个孩子。” 蒋明娇不好意思地低头,仿佛不小心吐真言而羞赧。 得到了答案,燕明珠轻蔑地瞥了眼蒋明娇——果然还是草包一个。 生了痢疾,还心心念念着郡主伴读之位。 父亲病入膏肓,却为能去宫中久住欢呼雀跃。 她只提了一个后日进宫,竟迫不及待想明天去。 蠢到家了。 蒋明娇暂时还不足为虑。 至于行动失败的三夫人——她冷漠瞥了眼人群后方——连草包都对付不了,这些人真是一无是处。 感受到身上的审视目光被挪开,蒋明娇悄无痕迹挺直身体,脊背上发寒的危机感才逐渐退去。 大敌在前,事事周全,锋芒毕露只会让人忌惮。 尤其是明珠郡主此等擅长伪装,手段狠辣之徒。 她才刚重生而来,尚且弱小无法与其正面抗衡。 她只能韬光养晦。 幸好她前世还有个浅薄虚荣的草包之名,是最好不过的伪装。 这不就又骗过了一个。 至于进宫?傻子才会抛下父亲去陪那条毒蛇! 插曲只是插曲,昭仁帝临时多了个小跟班,仍旧是要连夜看望蒋父的。 一行人到了二房蒋父所在的岁寒院。 与征战沙场的蒋家大房不同,二房蒋父醉心于诗书,性情高洁,不染凡尘,乃是京中有名儿的君子与‘书痴’。 早年他便是因此与昭仁帝交好,年少情谊自昭仁帝登基后,也未有半分褪色。 岁寒院是蒋父的住所,取自岁寒君子之意。岁寒院位置清幽,打扮也尽显文人气质,靠后山种着一片茂密竹林,书房檐下是几排浓密梅树,一进门便能看见一大片珍奇兰草。 借着灯火通明的满院灯笼,昭仁帝一进门便望见那些珍奇兰草,便与蒋明娇打趣:“你都不知道你父亲对这几盆兰草有多上心。其中一盆叫‘沁雅’的,朕和他讨了四五次,他都不给,说要留着给你当嫁妆。朕和他多年情谊,竟不值一盆兰草。” 蒋明娇一时恍然。 上辈子她性情浅薄虚荣,对这位画卷上君子般的父亲始终亲近不起来,竟全然不知这些事情。 她成婚时,父亲确实也送来了几盆兰草。 但陆轻舟一眼就瞧中了,她拒绝不得。那些兰草就都他被搬去讨好上官了。 听说那些兰草难侍弄,没多久都死了。 父亲听说后并未责怪她,只黯然叹息了许久。 蒋明娇心里一时暖一时恨,暖的是父亲一直记挂着她,恨得是她上辈子竟愚昧无知,将父亲心血任人随意糟践了。 “皇上要是喜欢这些兰草,就搬几盆进宫去。二哥和我关系最好。我就先替二哥做主了。”身后三老爷讨好道。 这可是皇上啊,几盆兰草而已,二哥那榆木脑袋居然不上赶讨好,还拒绝了三四次。 这可多蠢啊! 反正这侯府将来都是他的,他得抓住机会。 声音落地。 蒋明婵嗤笑。 三夫人扶额。 太夫人狠狠剜了三老爷一眼。 昭仁帝理都没理他,匆匆走进了卧室,临走状似随口对蒋明娇道:“娇娇,看好你父亲的东西,那可是最矜贵高洁的兰草,没得被一些苍蝇惦记上了。” 蒋明娇瞥了眼三老爷,唇角轻勾:“皇上不用担心,侯府里别的没有,独独打苍蝇的拍子,是绝对够用的。” 三老爷脸色顿时就白了,委屈都要哭了:“……皇上。” 他是为皇上好啊,怎么就成了苍蝇了呢? 他冤啊。 蒋明娇望见三老爷神色,在心里冷笑。 因为你蠢啊! “……哼。”昭仁帝懒得理他,已随太医进了卧房。 昭仁帝摆明了想单独见蒋父。包括明珠郡主在内,侯府一众人便留在院子里等候皇上。 刚下了场大雨,霜寒露重,借着飘摇的灯火,蒋明娇站在人群最外层,凝视着院子里夜色中的一圈人。 明珠郡主。 太夫人。 三老爷。 三夫人。 蒋明婉。 蒋明婵。 包括失魂落魄,被人架着过来的陆轻舟。 被太夫人叫来,目光阴沉的蒋明娆。 未来得及过来的外祖母和玉钰表妹。 …… 上辈子她去世那一晚,因在房间与明珠郡主拌了几句嘴,气得一个人去了花园里散步。院子里便是这些人。 后来这些人里有个人偷偷推了她一把。 她落水而亡。 等她再有意识时,头七已过。她发现自己死因成了投湖自尽。而背后推她的人竟丝毫马脚未露出来。 当年她已是弃妇,娘家零落无人,一无所有,又是谁执着于要她的命呢? 她好不容易重生而来,绝不要再离奇去世。 这个人,她一定要找出来! 第二十四章 改变命运 暴雨后的地面潮湿,湿漉漉的天空出了月亮,更显得霜寒露重,夜色深沉。 一行人立在院子里,足足等了大半个多时辰,才有个白脸太监唤了明珠郡主进去。大概是昭仁帝的命令,让她认认蒋父的模样。 明珠郡主出来一刻钟后,昭仁帝才出来。 只借着灯笼飘摇的昏光,蒋明娇亦能瞥见这位九五之尊的眼眶红了。 大概是不欲让人看见这一面,在太监给他披上大氅后,昭仁帝偏过了头,直接说要回宫。 上至太夫人下至蒋明娇,阖府上上下下自然是恭敬送到了门口。 被昭仁帝微服私访一打岔,转眼已将近子时了。时辰太晚了,太夫人毕竟年老体衰,疲乏下摆摆手就让人散了。 三老爷率先甩手走了。三夫人领着蒋明娆跟上,还不忘让人带上陆轻舟。 蒋明婵迫不及待请了沈太医,直奔小五的院子。 蒋明婉担忧地跟上了。 至于蒋明娇,她去了岁寒院。 岁寒院里从过道到房檐下都挂满了大灯笼,以供照明。 蒋父缠*绵病榻数月,时常在夜里惊醒呕吐,情况凶险,容不得半分耽搁。这些灯笼方便众人夜里伺候。 一进院子,就见卧房厅堂里,几个年岁不一的太医用笔戳着下巴,愁眉不展地团团转圈。 这是昭仁帝从太医院拨来,专门给蒋父治病的大夫。 因为蒋父正处在病情凶险期,一旦病发,耽搁半刻都会丧命。昭仁帝特地命令过:哪怕天塌下来,这些太医都必须守着蒋父,离开岁寒院半步就是死。 所以小五病成那样,她们都不敢打这些太医的主意。 和几个太医匆匆见过礼,蒋明娇推门进了书房里。书房里,蒋明娇继母回江南奔丧未归,一个名叫‘修竹’的丫鬟正煨着小火炉熬药。 蒋明娇坐到了蒋父的病床边上。 大抵是方才见昭仁帝耗费了精力,蒋父睡得很沉。 蒋明娇也没打扰他,只凝视着病父的病容。 昭仁帝曾对明珠郡主说过,“你世叔是个神仙儿样。” 这话并没半分偏颇。 大抵是在诗书山水中浸染太久,蒋父行事作风都有股超脱淡然之气,加上曾享誉全京城的‘第一美男子’的容貌,就如画上的神仙般,让人可望不可即。 哪怕此刻在病中面容憔悴,他仍有股君子落魄的傲气。 上辈子,她觉得父亲太清冷,始终与他亲近不起来。 但他对自己的爱从不少半分。那珍贵的兰草,他连昭仁帝都不给,却轻易给了她。纵然有了继母和妹妹,他是竭尽全力对心爱的女儿好的。 蒋明娇轻手轻脚替蒋父掖好了被角,转身站起身。 修竹忙放下蒲扇,起身相送,蒋明娇压了压手,让她不必多礼。望了眼病床方向,她沙哑开口:“照顾好父亲。” 修竹沉声应了。 站在病房门口,蒋明娇深吸口气,坚定地推开了门。 上一辈子,父亲在两个月后溘然离世。 从此她便失去了世上最爱她的长辈。 这辈子,她一定要改变父亲的命运。 太医们治不好父亲的病。 她来! · 三房。 三夫人一阵风似的,怒气冲冲地刮进了宜安居。 “三老爷呢?”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道:“去、去了清月居。” 清月居是金姨娘的院子。 “一天不找女人,他浑身的皮都会痒是不是!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哼!”坐在正中太师椅上,三夫人狠狠拍了两下桌子,骂道,“那姓金的也是个小贱蹄子!” 蒋明娆与陆轻舟两人都慢了她半步进屋。 蒋明娆仍失魂落魄地低着头。 陆轻舟虽也浑浑噩噩,却避了蒋明娆有一丈远。 三夫人看到这一幕,怒火中烧,冷笑:“我的三外甥,今日面圣感觉如何?” 陆轻舟面色瞬间惨白。他准备利用蒋明娇,却被蒋明娇反制住了,丢了丑不说,还得了圣上那一句评价——无德无品。 他的后半生完了。 三夫人喝了口茶:“三外甥,明天这句‘无德无性’便会传得满京城人人皆知,到时候可是我们娆儿看不看得上你的问题了……” 识相的,就该赶紧巴着娆儿,别一副旁人要害你的表情。 陆轻舟低头,捏紧了拳头。 他恨。他恨蒋明娇害他在皇上面前丢丑!但他更恨三夫人和蒋明娆。若不是她们强逼自己娶蒋明娆,他怎么会铤而走险。 望着陆轻舟表情,三夫人冷笑一声:“等事情平息了,我会寻你母亲,商讨你和娆儿的婚事。” 就算再不甘,这亲他也得结。 “是!”陆轻舟屈辱道。纵然心里再恨,他现在都只能答应。 他要把仇恨埋在心里。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娘亲……”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蒋明娆忽然抬起了头,指甲掐入了手心里,眼里满是疯狂地妒恨,“我不服!凭什么那贱女人能当县主?我却……” 见蒋明娆如此,三夫人眼眶都红了:“乖女儿,我的娆儿,你受苦了。可怜娘不能救你。现在木已成舟……娘只能,娘只能保证绝对让轻舟不能欺负你。” “不!”蒋明娆猛抬起头,眸光里染着一团疯狂的火,“一切还没有木已成舟!” 三夫人愣了。 陆轻舟也抬起头望着蒋明娆。 蒋明娆抓住了三夫人肩膀:“娘,一切还有得救。皇上是微服私访,他怕被大臣们知道这件事,绝不会主动往外宣扬。只要皇上不说,府里的人不说,这件事一时半会就传不出去……” 三夫人迟疑道:“……可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外头迟早会有风声说侯府里进了江洋大盗,家里的小姐名节受损。” 蒋明娆轻声道:“家里的小姐名节受损,可没说是几小姐啊。” 三夫人愣住。 陆轻舟却有几分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要怎么做?” 蒋明娆声音冷沉,“我要趁着众人只知道蒋府小姐名节受损,却不知具体是谁时,把屎盆子扣在蒋明娇头上。” 三夫人与陆轻舟面面相觑。 “娘,我需要你帮我寻个几个戏班子,我要好好在京城唱一出戏,宣扬宣扬今天的事!”蒋明娆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露出一个得意与疯狂的笑,“我要让蒋明娇身败名裂!” 三夫人眼前一亮。 这计划或许能够翻身! 陆轻舟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蒋明娇名节受损,被踩在泥地里,定然高傲不起来了。或许他还有机会? 届时坐拥蒋府双姝,他未必无翻身之机! 第二十五章 咱们是姐妹 离开岁寒院后,蒋明娇径直去了大房的潇湘筑。虽已逾子时霜寒露重,潇湘筑里依旧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奔走匆匆。 一见蒋明娇过来,仆妇们各个朝她见礼。 “二小姐。” “二小姐。” “见过二小姐。” 蒋明娇略略点头,径直撩帘子,脚步匆匆地进了里屋卧房。房内小五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手指仍微微发抖。 两个太医正在灯下商量着什么,神色凝重。 蒋明娇按住了蒋明婵的肩:“大夫怎么说?” 蒋明婵声音有些哑:“说是吃错了东西,正在开方子。这么久了,小五她,我怕……” 蒋明娇见她唇色发白,轻轻搂着她肩膀:“别担心,小五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辈子她已提前预知,送来了野山参,弄来了陆沈两位太医。小五没理由再离开。 说话间,两位太医已商讨完毕。 陆太医坐在桌边,写起了药方子。沈太医对蒋明婵禀告道:“吃下这一记药,府中五小姐便能好了。” 此话一出,蒋明娇松了口气。 小五救下了! 这一世,坚持请沈太医是对的。 蒋明婵连声说着谢谢。见她忙着照顾蒋明姝,蒋明娇便主动出门送两位太医。 在院子门口,蒋明娇朝沈太医递了个荷包:“沈太医,我与妹妹们尚且年幼……今日之事,多亏您了。” 沈太医性格刚直,坚决不肯收荷包。 蒋明娇却冷静地道:“沈太医不妨打开看看再说?” 沈太医打开看了一眼,登时睁大了眼睛,怒视着蒋明娇:“二小姐,您这是何意?” 无他。 那荷包里纸上写着沈太医的女婿与陈院判私下勾结的证据。 沈太医只有一独生女。因女子不能立户,他担心家业无人承袭,便招了个上门女婿。平时待这女婿亲若半子,早已将其视作了衣钵传人。 但那女婿却欲壑难填,在外豢养数个小星,被太医院的陈院判抓住了证据。 陈院判早已垂涎沈太医传家之宝——《金石药典》。 趁这机会,陈院判恩威俱下,一方面威胁那女婿,一方面要助他提前获得家业,制造出一出失火案要偷盗那本《金石药典》。 谁知那日京城起了大风,假纵火成了真火灾,沈太医一家都葬身火海。 今天无论是有意无意,沈太医都救了小五一命,并帮了她的大忙。 蒋明娇有仇必报亦有恩必偿。 她这番实是为了报恩。 见沈太医面露不虞,仍要发怒,蒋明娇无奈叹气:“沈太医,我知你与家人感情亲厚,此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只需一查便一清二楚。” 沈太医生硬道:“不用。我相信敬仁的人品。” 敬仁是沈太医女婿的字。 蒋明娇叹了口气。作为一个外人,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转身回了院子里,她便看见蒋明婵坐在床边喜极而泣。因父母早逝,一人支撑门户,照顾妹妹,她性格是清高敏感,等闲不会露出弱态。 这一垂泪就格外惹人心疼。 蒋明娇坐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三妹妹,五妹妹好了,你可算能放心了。” 蒋明婉亦柔声安慰她。 蒋明婵终于忍不住了,趴在蒋明娇怀里,哭出了声:“二姐姐,今晚的一切,谢谢你。”如果没有二姐姐,今夜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蒋明娇替她擦了眼泪:“傻孩子,咱们是姐妹呢。” 蒋明婵重重点头。 她们是姐妹呢! · 距离那夜暴雨已过去了两日。 这两日内,府中风平浪静。 就在昨天,她接到了闺中好友——程珠玉的帖子,打算去拜访她,另外顺便去街上寻蒋父所需的药材。 马车上,白术给蒋明娇清点着此次带出来的银票:“小姐,咱们手里拢共才四千两现银,你这次怎么都带出来了?” 京城世家小姐皆是如此,各个虽锦衣华服,生活奢靡,仆从成群,却都倚靠公中拨给。 除却每月微薄的月钱,根本攒不下些现银。 蒋明娇手中四千两现银中,有两千两还都是昭仁帝赏的。 上次在府中,昭仁帝夸了蒋明娇长得好,并说了要封蒋明娇为县主。 但因封赏京中贵女乃是礼部大事,无端封赏于礼不合,又昭仁帝乃微服私访,怕暴露了痕迹,被御史抓住把柄,参个三天三夜。 昭仁帝翌日便派洪喜禄来过一次,当着蒋家众人解释了缘由,令其封口,并私下给蒋明娇赏了两千两银子作为安抚。 昭仁帝的意思是,两月后的皇后生辰乃黄道吉日,蒋明娇届时送上贺礼,他必定借机大赏,光明正大将这县主之位敲实了。 太夫人等人是嫉恨又不敢违抗,只得乖乖噤声。 蒋明娇并不着急受封,自然无不不允。 说到昭仁帝,就不得不提他与朝堂御史的‘过节’。 昭仁帝乃游侠儿性格,早年当皇子时,曾与蒋父一书一剑游历全国,走遍了全国的大好河山,写下不少纵情诗句,豪情壮志地要卖诗为生(当然一首都没卖出去)。 前面三个皇子全没了,大臣们把昭仁帝抓来登基时,他正要登上去寻访海外列国欧罗巴的大船。 当时大臣们皆惊出一身冷汗。 差一点,周朝的皇帝就要跑欧罗巴去了。 他们一把老胳膊老腿还要追到海外去? 也因早年经历,昭仁帝相对于前几任皇帝,格外不像皇帝。 虽然昭仁帝治国确实有方,批阅奏折,任用官吏堪称贤明。在他治下,周朝是建国来未有的太平气象。 但他个人小毛病也忒多了: 昭仁帝个人小毛病包括并不限于:不广纳妃嫔,专宠皇后一人,早年膝下无子也绝不动摇;生平最厌恶狎妓、荒淫、无耻、道貌岸然之人,一旦发现绝不重用;动不动就要微服私访,去臣子家作客,招呼都不打就冒到人身后,把正在写奏折参皇帝的御史吓得尿都要出来了;还隔三差五假装小侍卫去京城东西两市上买桂花酥吃,说侍卫买来的不是那个味;还特别喜欢请一堆文渊阁大学士开诗会,喜滋滋地把自己的诗塞进去,让人夸他才气纵横…… 每次昭仁帝犯毛病,御史们就会头疼。 然后看见御史们雪片般的奏折,昭仁帝的牙也会疼起来。 近十年下来,这都成了周朝朝堂上一景了。 因此,当昭仁帝说出缘由,蒋家上下都万分理解。 实在是这位皇帝有前例啊。 拿起那两千两银票,蒋明娇笑着回答道:“我这次要买些药材。” 第二十六章 出门 白术惊道:“什么药材要四千两银子?莫非是金子打的药不成?” “小贪猫。”蒋明娇笑点了点白术鼻子,随即叹道,“这些银子还不知够不够呢。” 只买一两味药材自然是绰绰有余,但救父亲的病却差得远。 缺钱啊。 白术连连咋舌:“这么多银子都能把药铺买下来了还不够啊。” 主仆俩正在说话,轿子外忽然有人的喧哗声传来。 “威武将军!” “威武将军来了!” “快看,那便是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威武将军。” …… 听到‘威武将军’四个字,主仆俩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掀起了车窗帘,往外瞥着。 主仆俩走的是立德坊,周围都住着些皇亲国戚重臣贵胄,街市上虽有小贩却并不拥挤。 蒋明娇一眼就望见了阮靖晟。 在街市那一头,他骑着一匹高大挺拔的黑马。那匹马足有寻常马匹一个半高,毛色光滑油亮,看品种定然是马群中的头马,最是野性难驯的。 在阮靖晟胯*下,那烈性的畜生竟乖顺得如小猫。 马上的阮靖晟身姿挺拔,容貌比潘安,却冷肃着一张脸。他今日并未着甲胄,只穿着黑色常服,身前绣着高飞的雄鹰。走在热闹的京城坊市里,他却始终一身染血的肃杀气质,令人望之可畏,像一头满身伤痕,目露凶光的猛虎,每一寸筋骨都是钢筑铁成。 蒋明娇注意到,比之之前,他面儿上多了一道未愈合的长疤,腿脚也不大利索。 他并非天生的瘸子。腿伤是在这次与突厥大军对战中得的。 当时周朝军队只三万兵马,突厥大军足有十万。突厥可汗说只要阮靖晟投降,便请他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 阮靖晟宁死不肯降。拼到最后,他凭一骑冲入重重敌军,冒死斩杀了突厥可汗,才解了边关危局。 他的腿也因此伤了。 从此,他在京城落寞了四年,意志消沉。直到四年后,生生凭毅力练出了不逊于前的武力,他才重返战场并再立下赫赫战功。 白术惊讶地道:“这位威武将军生得可真好看,比那话本上的将军还好看。小姐,嫁给他你不吃亏。” 蒋明娇听得好笑,捏了捏她的小脸:“浑丫头。” 白术理直气壮:“奴婢才不混呢。夫妻乃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当然要找好看的。一起床,看着那好看的脸,干活的力气都足足的呢!” 蒋明娇失笑:“这小妮子,净说歪理。。” 白术小声嘀咕道:“奴婢才没说歪理呢,哪怕为了孩子,也不能找个难看的人啊。” 蒋明娇哑然失笑,望向窗外。 阮靖晟好看吗? 那是当然。 她至今记得上辈子第一次见阮靖晟时的场景。 那时她刚死一年。被陆轻舟厌弃的她,被胡乱一卷草席,葬在荒郊野外。孤魂无路可去,她便长久徘徊于坟茔周围。 那一日,刚听过路的樵夫互相议论着,说完‘周国大胜,破突厥十万大军’‘武胜候不日回城’‘陛下龙心大悦,边关得保十年安定’等消息。她就见荒郊野径的尽头,一骑黑马卷着风*尘灰沙而来。 是阮靖晟。 他大概是忙于赶路,已连日没有梳洗了,下巴上满是胡茬,头发与衣服上都是黄沙。远远看见她的坟茔,那时已是武胜候的阮靖晟,如钢的身体就难自抑地一震。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他跪在了她的坟前。 他在她坟前坐了一天一*夜,用那双杀敌取首染血的手,默不作声地替她清理了坟茔上所有青苔杂草。 那一日,鸦声与他相伴,夜色与他共谈,他独坐于她的坟前,一杯接一杯,克制地哆嗦着嘴唇,苦饮了三壶酒。直至第二日清晨,他用剑撑起身子,抚摸着她的墓碑,留恋许久后,眼眶发红地转身纵马而去,风走战场英雄眼底的水迹。 自始至终,他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二句是—— “等我。” 第二天,京城便传来他得胜凯旋,进宫面圣的消息。在庆功宴席上,他言吾爱已逝,无心再娶,拒绝了所有联姻。 再二十年后,他与突厥死战百日,枭首而死,满边关为其戴白。他的唯一遗愿是——与蒋家二小姐合葬。 二十年,他未曾失约。 她等到了他。 哪怕在那时候,沧桑与衰弱的他都是极为好看的。 英雄,何时不好看呢? 她露出一个含泪的笑:“是啊,这么好看的人,我这辈子怎能再错过?” 白术尚未来得及回答。 马车外,急促马嘶声响起。 街上传来哄乱的奔跑声和议论声以及慌乱脚步声。 “惊马了惊马了!” “快跑啊快跑啊!” “别急别急别急……大家快看,威武将军!” “威武将军救人了!” · 蒋明娇听见声音,撩起帘子,瞥了一眼,就见视野尽头,一头疯马从街尽头狂奔而来,黑色马身刮起一阵旋风,蹄子发出踢踏声响。 路过行人纷纷惊惶。 带小孩出来的大人纷纷抱起孩子,有胆小的少年已吓得面皮发白,有闪避不及小摊贩摊子都被撞翻了。 街上一时空空荡荡。 平阳侯府的车夫梁叔自然也注意到那疯马了,赶紧高高勒起马的缰绳。 “哟——” 长长马嘶声响起,快步奔跑的马被止住了步伐。 两辆马车里,所有女眷们因马儿骤停,都失去平衡,从座位下摔了下来。 但已晚了。 那匹疯马速度实在太快,如一团毫无方向的石头,强横地要撞开路前一切障碍物。那障碍物恰好是侯府马车。 面对朝自己狂奔而来的疯马,车夫梁叔吓得抖若筛糠,缰绳都握不住。魂飞天外肝胆俱散前,他反身转向了车厢里,拼命二小姐推了下去:“小姐,快跑开避避。” 蒋明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梁叔推开了。 蒋明娇只看见面前白光一闪,似乎是一只羽箭朝疯马射了过来。那疯马眼睛中箭,应声而倒。 人群里传出喝彩声。 “威武将军好身手。” 一切快到只在瞬间。疯马倒地,她才刚从马车上落下来,眼看要摔了。身侧忽然刮起了一道风,她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呃。 就是姿势稍有点尴尬。 第二十七章 英雄救美1 因为梁叔是从蒋明娇背后推她的,因此蒋明娇要摔倒时,姿势是正面着地的,也因此蒋明娇是正面趴进阮靖晟怀里的。 下意识的,她用双掌撑在了阮靖晟胸膛上。 眼见自己被阮靖晟所救,她尚未来得及羞涩一下,就感觉手下感觉不对劲。 可能是夏日衣衫比较轻薄,她的双手好巧不巧,就在阮靖晟胸膛上摸到了两个凸起。她起初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硌手,又特地摸了一下。 头顶的阮靖晟小声道:“别摸了。” 蒋明娇骤遇危险,脑袋还有点懵,哦了一声,顺从地收了手。 阮靖晟补充道:“……有点痒。” 这一句后,蒋明娇三魂七魄才回神,明白自己手底下的是什么,顿时脸就烧红了:“那个、我、这个、我没想到,抱歉。” 仔细看阮靖晟也有些脸红,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她。将她重新放下在地上后,他迅速退到了三步外,还趁她不注意扯了一下衣襟,想更紧地裹紧自己:“无妨。” 蒋明娇:…… 眼看着阮靖晟冷着一张脸,耳朵却不断泛红,浑身尴尬地僵硬如石头。蒋明娇深觉自己都快成了调戏小娘子的登徒子了。 她想打破这尴尬,但话一出口,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就变成了:“将军不用羞涩,手感还是很不错的。” 然后她就看见阮靖晟面无表情的刚硬面庞上,耳朵腾地就红透了,结结巴巴道:“……多、多……多谢蒋小姐夸奖?” 这是夸奖……吧? 蒋明娇;………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下去! 她今天到底做了什么啊! 强撑着一张脸,她佯装无事发生地,坚强地又嗯了一声。 两人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眼见众人投来了目光,蒋明娇尴尬之下,深知不能多呆,便清了清喉咙道:“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情势危急,举手之劳罢了。”阮靖晟缓过来了,翻身上了随从们牵来的马,开始往回走,“蒋小姐不用在意。” 几个兵士上前抬走疯马。 想了想,阮靖晟还是小声补充了一句:“蒋小姐日后出门还是多带些护卫,免得再遇上今日之事,徒增……咳咳意外。” 蒋明娇脸皮颇厚地道:“必定记得将军叮嘱,将军慢走。” 阮靖晟这才走了。 蒋明娇望着阮靖晟背影,有些失笑。 这架势算是落荒而逃了吧? · 走出很远后,阮靖晟才稍稍放慢了马速,纵然腿上剧痛,面色却依旧如常。他徘徊间似乎想再回头看一眼,却硬生生忍住了,捏着缰绳的手收得很紧。 沉沉吐出一口气,他趁人不备,方扭了扭身子,仍觉得胸口方才被娇娇碰过的皮肤都烫得厉害。 那热度仿佛能直传入人的心口,想起方才的蒋明娇,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几年不见,她还是一样明艳如富贵花漂亮,温柔可爱,只一个笑便胜过整条街的风景。 只可惜,他却…… 在风中沉沉吐出一口气,他一夹马背,加快了速度。 · 望着他离开,蒋明娇才莹莹露出一个笑,反身回了马车。 “我们继续走。” 众人虚惊一场后,休整了一会儿,都冷静下来了。京城府尹也派人来处理疯马了,一场风波归于平静。 虽然被梁叔推了一把,险些摔了,但蒋明娇深知梁叔是好意。 越是危难关头越见忠心,蒋明娇决心报答梁叔。 她并未直接赏梁叔银子,而是在马车重新启动时,吩咐白术给梁叔的儿子寻个先生。 上辈子,梁叔的儿子在梁叔老了也成了府中车夫。记忆里,那是个机灵孩子。这辈子,她想给梁叔和那孩子一个机会。 将此事放下,马车继续朝广孝伯府驶去。 车厢里,主仆俩又说起了话。 不同于此前的痴迷,白术在见识了阮靖晟的实力后,却愁眉不展了。 蒋明娇给她塞了一块杏仁酥:“你这小丫头又怎么了?” “我娘说了,我这小脸都长圆了,不能再吃了。”白术咽着杏仁酥,含糊着道。见蒋明娇欲笑,她苦恼地跺脚:“小姐奴婢是在为你担心。” 蒋明娇心情颇好:“有什么苦恼的,说来我听听?” 白术道:“刚才姑爷制服疯马太厉害了,那箭是百步穿杨,那马术是骁悍无比……” 蒋明娇想起了方才的接触,又尴尬又脸红,便去拧她的耳朵:“谁是你姑爷了。” “哎哟哎哟疼疼疼,小姐奴婢错了!”白术连连认错:“奴婢太厉害了,奴婢担心小姐打不过他。” 蒋明娇觉得好笑:“谁家女人还打男人啊。” “我家啊!”白术骄傲一挺胸:“我娘说了,男人刚开始时大多都不听话,不听话就得揍,一顿不行就两顿。揍多了,就听话了。” 蒋明娇继续逗她丫鬟:“你娘都是怎么揍你爹的?” 白术道:“跪算盘。” 蒋明娇好笑。 白术道:“小姐您别不信,我娘是府里唯一一个女账房,家里算盘可多了。我爹不听话就得跪算盘。跪断了几个算盘后,我爹现在可听我娘的话了。” 蒋明娇有些了然。大周朝女子地位低微,不得立户,不得经商,不得科举,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相夫教子。在这等情形下,白术娘亲能成为府中的女账房,绝对有过人的本事。难怪能教出白术这等内心澄澈,率直大胆的性格。 她捏了捏白术鼻子:“行了,你家小姐心里有数。你再操心,就把你嫁出去啦!” 白术直跺脚:“小姐!” 马车里笑声连连,直直驶入了广孝伯府侧门。不知走了多远,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蒋小姐到了。” 蒋明娇下了车,发现这并不是程珠玉的快绿院。荒凉无人,门庭败落,竟似一处荒凉别院。 她刚警惕地四顾,准备让白术喊人。 忽听见背后有人喊她:“蒋小姐。” 蒋明娇扭身,却看见一个刚遇见过的人。 阮靖晟。 他怎么会在这里? 蒋明娇望着火红石榴树下阮靖晟的刚硬背影,目光有一瞬失神。 他十四岁从军,十五岁凭借万千军士中一箭射中敌方首领冒头,十六岁已掌管三万将士。陛下大笑称赞他为天生将才,百年不遇。 少年将军容色俊俏,冷脸不笑亦是风流。 多年的战场厮杀后,那份风流转为了染血的刚硬,却依旧动人心魄。 可能还是因为刚才的事,阮靖晟不敢看她,只解释道:“我与广孝伯世子交好,今日请他帮了忙,模仿了程四小姐的笔迹,请蒋小姐到此处,实乃有事与蒋小姐相商。” 蒋明娇明白了几分。 程珠玉没有约她。约她的自始至终是阮靖晟。所以他们今日顺路,才恰好会在路上遇见。 相形之下,蒋明娇要大方得多:“不知阮将军找小女有何事?” 阮靖晟垂下眼睫,神色已是如常的冷硬:“赐婚。” 蒋明娇眼皮跳了挑,已有了些预感:“阮将军请明示。” 阮靖晟背过身去:“我今日是想对蒋小姐说,我已心有所属,不能迎娶蒋小姐,赐婚一事,还请作罢吧。” 果然听到了预料中的答案,蒋明娇面色冷沉。 阮靖晟沉声道:“您放心,拒婚之事自当由我去与皇上说,责任也由我一力承担,不会让蒋小姐名声有半分受损。” 蒋明娇静静望着阮靖晟,眸光愈加冷厉。 阮靖晟声音暗哑道:“……蒋小姐名动京城家世高贵容色出绝,我不过一介朝不保夕的瘸子,未来恐怕只能当废人了。蒋小姐,没了这次婚约,您一定能重新找到良人共度一生。” 蒋明娇只看着他不作声。 为避人耳目,阮靖晟寻的院子是一处极偏僻少人来的。此时小小别院里一时极静,仿佛连夏日飒飒的树叶吹动的声响都一清二楚。 第二十八章 你做梦 阮靖晟见蒋明娇一直不说话,迟疑道:“蒋小姐?” 蒋明娇问:“是谁?” 阮靖晟一时没听清:“什么?” 蒋明娇冷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心仪的那人是谁?” 阮靖晟没提防蒋明娇问这个,一时踌躇,低头道:“我不能说。” 蒋明娇缓缓重复一遍:“不能说?” 阮靖晟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了。 昨日大夫的话还历历在耳,他拒婚只是不想拖累娇娇。虽然心如刀割,但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否则要让娇娇一进门就守寡不成? 可现在娇娇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喝道:“阮靖晟,你抬起头。” 阮靖晟抬头,眼睫仍垂着。 蒋明娇命令道:“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已心有所属。” 阮靖晟说不出口,只能狼狈别开了眼。 望着他躲闪的眼神,蒋明娇深吸口气:“阮靖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阮靖晟断然拒绝:“没有。” 他的事太过沉重,不能让娇娇知道,会给她带来麻烦。 蒋明娇道:“很好。” 阮靖晟问道:“那蒋小姐,拒婚一事就这么……” 蒋明娇冷笑断然道:“你做梦!” 阮靖晟愕然。 蒋明娇俏脸面凝如水:“前日陛下来蒋府微服私访,我已答应了赐婚。陛下也答应了我。阮将军您想拒婚是不可能了。” 阮靖晟面露惊讶:“前日?” 事情竟这样快! “所以……”蒋明娇朝阮靖晟露出一个冰凉的笑,“阮将军,好好等着赐婚圣旨下,备好聘礼,等我进门吧。” 阮靖晟还想说什么:“蒋小姐!” 蒋明娇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靖晟无法,只得对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使了个眼色。 “好好护送蒋二小姐回府,不许出任何意外。” 两个暗卫飞快领命而去。 阮靖晟留恋地望着蒋明娇的背影,才拧眉转身而去。 时隔五年,他记忆中稚气未脱的娇柔少女已然长大,但正如其名,明艳娇悍,连威胁拒绝人时一嗔一笑都活色生香。 只为这笑,他守护一辈子又何妨。 · 重新上了马车,蒋明娇才发现梁叔已经不见了,现在车上是一个陌生的车夫。难怪车子无声无息就驶进了这个院子。 那车夫实则是暗卫忙解释道:“我只是用了点药。他回去就能醒了,没事的。” 蒋明娇松了口气,上车就高声喝道:“回去。” 白术捧着蒋明娇给程珠玉带的礼物,也赶紧上车。 那车夫赶紧驾车。 车子重新行驶起来,轮子咕噜噜滚动着。车厢内空气却僵硬得厉害,无人作声。 方才蒋明娇二人交谈时,白术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此刻,她担忧地看着蒋明娇。 见小姐神色不虞,她立刻骂道:“小姐您别难过。那姓阮的是被猪油糊了心,才有眼不识珠。咱们小姐生得这么好看,他那麻子脸虎背熊腰还傻大个的,是他配不上咱们小姐。” 蒋明娇摇头失笑:“你刚才不还说他特别好看的吗?说嫁人要嫁个好看的吗?” 白术梗着脖子:“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奴婢刚才那是眼瞎了。” 蒋明娇笑着摇头。 阮靖晟刚说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上一世的记忆骗不得人,孤苦一生,死后同寝绝非一般深情能做到。 况且,她与程珠玉的交情甚笃,恐怕侯府中都没多少人知道。 阮靖晟用程珠玉名义约她出来,一来是为人正派,为保护她名誉,二来足以说明他对她的了解非同一般。还有方才她质问他‘心仪于谁’时,他眼神闪烁,分明是没有说实话。 阮靖晟在骗她。 此事背后必定有缘由! 只是,阮靖晟宁愿拒婚放她走,都不愿让她与他一起面对。在他眼里,她就是那种只能一辈子躲在人背后被人保护的懦夫? 这认知让蒋明娇异常气愤。 “白术。”蒋明娇语气阴恻恻的,“你之前和我说过,你娘说了什么来着?” 白术迟疑道:“说我脸都长圆了,让我少吃点?” “……”蒋明娇提示道:“后一句。” 白术高声道:“哦哦哦,我娘说了,男人刚开始都是不听话的,不听话就该揍,揍几顿就听话了。不过小姐你要干……” 蒋明娇斩钉截铁道:“你娘说得对!” 白术:…… 蒋明娇冷笑:“白术你娘揍你爹用算盘对吧?那姓阮的混蛋好像还是个将军,体格剽悍的,皮一定更厚。” 白术:……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蒋明娇已冷声开口:“听说南蛮有种古怪的水果,叫做榴莲。那东西皮厚刺多,最适合给习武之人锻炼筋骨了。回头你和管家说一声,就说我要采购十个,不,五十个!” 白术喉咙干涩:“……然、然、然后呢?” 蒋明娇冷笑:“当嫁妆,揍男人!” 白术:…… 马车外御马的暗卫:…… 他想起偶然见到过的进贡的榴莲的模样,又想到蒋明娇口里的五十个,生生打了个寒颤。 将军,您保重。 · 蒋家以军功起家,是实打实的百年将门。蒋明娇为将门嫡女,又深受太后宠爱,骄傲与坚毅是刻进骨子的。也因此,上一世陆轻舟已将她迷得五迷三道,仍奈何不了她的高傲。最后不得不使出毒计,打折了她全身傲骨,才能令她稍微低头。 一世重生洗去了自大浅薄,蒋明娇却骄傲坚毅如初。阮靖晟既仍对她有意,那么无论他因何等危险与她拒婚,她都决不答应。 她蒋明娇只要爱上一个人,那便是死心塌地,如上一世陆轻舟,如这一世阮靖晟。她有女儿家的娇柔,亦有将门的铮铮傲骨,绝非会任由爱人在外打拼,自己坐享其成之辈。 前路有虎,那她就打虎。 前路有石,那她便碎石。 前路有鬼,那她便杀鬼。 上一世阮靖晟纵横沙场,几次生里来死里去,孤苦一生。 这一世她定不让他独身。 想到这里,蒋明娇掀开了帘子道:“梁叔,先不急着回府,咱们去一趟西四坊。” 西四坊是周朝京城著名的市集,里头蔬菜瓜果、小吃酒楼、瓦肆青*楼,古玩书坊,应有尽有。 但蒋明娇为的并不是这些。 马车很快到了西四坊。 蒋明娇跳下车,直奔一家药铺而去,就见一家客栈里闹出了喧哗声,几个女眷在门口大闹着。 人群里传出议论声。 “作孽啊,听说是这些女的男人都被暗火盟的人偷偷弄走了。失踪一天一*夜了,才在这里闹呢。“ “可怜个屁,暗火盟的人都是行侠仗义的大侠。这些人被抓,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对对对,我都听说了这几个戏班子收了不知道谁家的钱,准备害人呢。” …… 蒋明娇站得时间长了些,白术提醒道:“小姐?” 蒋明娇恍然:“嗯?” 白术问道:“咱们还要买药吗?” “自然是要的。”蒋明娇大步迈进药铺,却仍往那些人的方向瞥了眼。 暗火盟? 这是周朝昭仁帝时,民间最大的组织,由民间游侠儿、青*楼妓*女、客栈小二们组成,主要宗旨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令蒋明娇对其印象深刻的事迹有两点。 一点是在昭仁二十一年,这个民间组织找出了三朝元老,当今宰相庞仲的一百零八条死罪,公之于众。 屹立三朝庞家,顷刻间树倒猢狲散。 另一点,便是暗火盟对她无意间的救命之恩。 上辈子,她被陆轻舟赶出家门,躲在京郊别院,因陆轻舟不派家丁护持。她险些遭了土匪,便是暗火盟的人偶然路过救了她。 后来她被葬在荒郊野外。当地豪富想开辟耕地,险些平了这无名坟冢。是暗火盟的人先一步买了这荒地,用作林场,保住了她的坟冢。 两世为人,她感激这暗火盟。 只是此时并不是相认之机,她只得将感激压下,进药铺买药。买完了药,蒋明娇这才上马回府。马车咕噜噜地走了。 眼看着马车进了侯府里,缀着的人才悄无声息离开。 第二十九章 跪榴莲 京郊一处别院里。 卧房里飘着浓郁的中药味,一个年轻的小大夫小心翼翼坐在床边,给端坐的男人上着药。男人着黑色常服,只一个侧颜,亦容貌出众,刚硬俊朗。 分明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小大夫处理伤口时,手都在细微颤抖。 这男人却仍低头翻看着兵书,面容俊冷如钢,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刚强冷漠得像块石头。 一个老大夫拿着金针进门,低声呵斥道:“还敢骑马出门,还敢制服疯马,你怎么不干脆把这条腿给锯了?还免得浪费这些药材!” 阮靖晟抬头唤了声:“姜叔。” 老大夫挤开小大夫,给阮靖晟伤口处施了好几针,堪堪止住了伤口:“三个月不许上马,不许动武,卧床休息。你这条腿或许还有救。” 阮靖晟皱眉,似要说什么。 老大夫压低声音道:“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你也该‘虚弱’一回了。否则那暗处的人怎么敢冒出头?” 阮靖晟松开了眉头。 老大夫还想说什么,一个暗卫悄然进屋:“将军,蒋小姐已经到家了。那些戏班子的人也在外头了。” 老大夫呵斥道:“说了多少遍了,在这里要喊盟主。” 暗卫自知有错,立即改口:“盟主,属下再不敢了。” 阮靖晟摆摆手,并不在乎这细节:“娇娇已经回府了?” 暗卫应道:“是。” 阮靖晟有些希冀又有点不太敢出口地问:“在路上,娇娇可曾提到过我?” 暗卫迟疑。 阮靖晟低头叹息道:“我的娇娇性格温柔最是胆小了,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和人说。这回被我拒绝,她定然要难过死了。” 暗卫欲言又止。 阮靖晟摇头道:“她天性柔弱似水多情,还记得小时候,我一句话就把她惹得眼眶红了。这一番,只怕她又要垂泪回府了。罢了,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见暗卫面色奇怪,姜大夫道:“可是蒋小姐说了什么?” 阮靖晟亦看向他。 暗卫咽了咽口水,把蒋明娇在车上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待听见揍男人,老大夫小大夫面色都古怪起来。再听到跪榴莲,两人都闷笑出声。听到五十个榴莲当嫁妆时,两人憋笑看阮靖晟,憋得脸都青了。 听完全部的话,阮靖晟面色风云变幻半晌,忽斩钉截铁道:“刀一,你最近打仗摔伤了脑袋,定然是听错了。” 暗卫刀一委屈道:“属下没有……” 阮靖晟冷冷注视着他,目光里写满了威胁。 刀一与他对视半晌,卑微低头:“是,属下摔坏了脑袋,听错了。” 众人:…… 阮靖晟喟叹道:“果然我的娇娇温柔善良又胆小怯弱,实在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我只能一辈子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风浪与危险,否则这一颗心怎么放心得下呢!” 姜大夫用一个手掌掩住嘴:“你们盟主今天坚持骑马出门,还强出头救疯马,是不是为了见这蒋小姐?” 小大夫悄悄点头。 姜大夫恍然大悟:“难怪了。” 他说怎么阮靖晟都好好地躺了七日了,突然要骑马出门,还要强出头忍痛当街制服疯马,弄得伤口裂开。原来竟是为了给心上人留个好印象。 真是…… 姜大夫悠悠地叹了口气道:“爱情真是使人盲目啊。” 刀一委屈地重重道:“嗯!” · 喜连天的老板张春柳被带进来时,面色惨白,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行走市井江湖多年,他自然听过暗火盟的名声。 相传暗火盟中养着一群武艺高强,穷凶极恶的杀手,但凡惹上这暗火盟的人,无论是走卒贩夫,又或者王公侯伯,绝活不过第二天。 其盟主更是神秘异常,武艺高强,能以一敌百,曾被数千人围剿而全身而退,性情更冷血凶残,曾手刃过上万条人命,是真正的人间罗刹。 被这样的暗火盟寻上,张春柳怎么能不害怕。 走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他膝盖弯被踢了一脚,扑通跪在地上。 抬眼,他便看见了一个用颗颗漆黑珠子串成的如墨珠帘。珠帘里点着蜡烛,光线依旧昏暗。暗处端坐着一个男人,看不清容貌,却见其身形高大,面色冷肃,气势冷漠强大,如染血的大刀。 空气中,那男人声音冷沉而煞气逼人:“你可知道暗火盟为什么找到你们?” 张柳春疯狂摇头:“小的不知。” “真不知?” 张柳春迟疑:“……小的真不知。” 刀一扔了一沓银票在地上,冷声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柳春看见那银票,瘫在地上,面白如纸。 暗火盟怎么知道这事的? 那男人直接问道:“蒋四小姐把这些银票给你,让你做什么了?” 张柳春见暗火盟神通广大,不敢再隐瞒,将蒋明娆交代他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 蒋明娆找到他,吩咐他编了一出戏,内容是某侯府二小姐在暴雨夜被江洋大盗玷污了清白,被当场捉奸,失魂落魄,百口莫辩,自绝投井。其主角容貌及排行设定,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平阳侯府二小姐—— 蒋明娇。 这些天,他的任务便是将演满京城,让人人皆知这出戏,知道平阳侯府二小姐可能被人玷污。 听完后,阮靖晟容色冷凝,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气势如要饮血的刀。 旁观的姜大夫一拍椅背:“好歹毒的计谋!” 戏中的内容,戏班子老板没有证据,却也无需证据。 流言蜚语从不需证据。 等这传闻满京城飘时,众人尽管知道这是一出戏,仍旧会用古怪的目光看平阳侯府二小姐。 无风不起浪,为什么独独是你被编排了这出戏? 一个巴掌拍不响,定然是你做了什么,别人才会编排你。 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没有这件事,别人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戏? 一句句诘问便能逼得蒋二小姐百口莫辩,最后被人默认名节被污。 在这世间,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名节是其赖以生存之本。名节被污的恶名一旦被安在蒋二小姐身上,只怕要伴她一生,甚至影响其后代名声。 这幕后之人心肠何其歹毒。 张柳春伏地大哭:“盟主盟主,小的一开始没想害人啊。小的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的啊。小的是冤枉的啊,望盟主明查啊。这银票只二百两,连底下人的食宿钱都不够。是蒋四小姐,蒋四小姐拿捏住了我的母亲,才让我这么做的啊!” 阮靖晟问:“这事情还有谁知道?” 张柳春叩首道:“除了我,还有凤龙吴的老板,并顺如意的老板。他们也有家人捏在蒋四小姐手上。求,求盟主饶小的一条命啊。小的小的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啊。” 阮靖晟冷眼看他:“你没说谎?” 第三十章 我的娇娇最可爱了 张柳春连连磕头:“小的不敢说谎。我们常驻京城的戏班子之间,虽然互为竞争关系,但也时常互通有无。因而对彼此状况都十分清楚。这几家都收了蒋四小姐的钱,家人被控制在蒋四小姐手里。小的不敢有半分隐瞒。” 阮靖晟道:“除了排戏,蒋四小姐可曾交代过你们别的?” 张春柳动作一顿。 阮靖晟冷冷道:“还不说?” 张春柳迟疑道:“盟主,并非小的故意隐瞒,实乃小的不知消息是否属实,不敢信口胡言。” 阮靖晟道:“你只管说便是。” 张柳春道:“小的曾偶然听蒋四小姐说过,七日后明珠郡主要办赏秋宴,可能要请小的们入府唱戏,就唱这一出。” 阮靖晟瞥了两眼张柳春,知道他已交代了全部,道:“你们的家人我会替你们救。” 张柳春大喜。 阮靖晟道:“但你们本意害人,活罪仍不可免。” 张柳春面又僵住。 “刀一。”阮靖晟唤了一声,原准备说把这些人带下去,交给暗火盟的人处置,忽而又想到白日女孩娇柔却高傲的面庞,眉眼柔软了起来。 “娇娇是个有主意的,你把这些人偷偷交给她,让她自己处置。她必然知道如何做。” 刀一拱手应是。 阮靖晟又补了一句:“对了,你把人弄得干净些,娇娇她柔弱胆小,莫要吓到了她。” 刀一面无表情盯阮靖晟。 阮靖晟咳咳两声,偏过了脸:“就这样吧。你先把人带下去。” 刀一悄无声息退下:“是。” “等等……”阮靖晟喊住了他,面色颇不自然,偷觑左右后小声道,“回来时,偷偷帮我打听一下,哪家铁匠铺能做铁制的护膝,最好能抗跪抗榴莲的,本将要咳咳……训练骑射……” 刀一:…… 将军,你还敢不敢再怂一点! 当梁叔偷偷禀告,有戏班子老板寻她时,蒋明娇正长日苦学,埋首于药材医书。 大抵是得益于魂魄长久游荡,她自死后便得了一个异术——过目不忘。 长达上千年间的无数药方子,无数病患的症状,浩若烟海的行医经验,她都是这般记下来的。 这两天,她已给全院上下都把了脉,诊了身体,开了药方,效果显著。若非梁叔报告这件事,下一步她便要乔装出门或假作江湖游医,或寻家医馆坐堂,找更多病患医治了。 为了父亲,她付出再多努力都不为过。 蒋明娇从医书中抬头,伸了个懒腰,给八宝喂了点鸟食,“那戏班子老板说了为什么事了吗?” 白术道:“说是是咱们府里的事。” 蒋明娇露出玩味的表情。 府里的事?她忙于救父,腾不出手,莫非她那好四妹竟以为天下太平,又开始作妖找死了? “把人带到铺子里。”蒋明娇放下鸟食,拍了拍手,“我下午就到。”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烈烈招展,蒋明娇下马车时,险些被光迷着了。 眯了眯眼,她方看清面前人形容。 三十出头,正红色常服,平头正脑,面上风霜痕迹重,五短身材,两颊有肉,生得很有福相,是个典型的精明的跑江湖的小生意人。 张柳春一见蒋明娇就跪下了:“求二小姐救小的一命!” 蒋明娇偏身避过。 梁叔跟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起来。 蒋明娇淡淡喝茶:“把事情说清楚。” 张柳春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隐去了暗火盟插手,并承诺救他母亲的事。至于他寻蒋明娇的原因,则变成了他胆小怕死不敢招惹豪门贵族。 蒋明娇看他:“只是这样?” 张柳春不敢抬头:“……是,只是这样。” 蒋明娇似笑非笑:“那我昨日在街上,怎么听说暗火盟的人抓了几个戏班子老板,里头就有个班子叫喜连天……” 这是诈张柳春的,蒋明娇并不证据。她不相信此人的鬼话。不敢招惹侯门贵族?那他当初怎么敢收蒋明娆的钱? 张柳春卡了壳。 见他如此,蒋明娇心里便有了数:“暗火盟的人让你来找我的?” 她是知道暗火盟里有许多路见不平的侠士的,上辈子她便两次被其无意间搭救。事恐怕也是暗火盟的人撞上了,顺手行侠仗义。 张柳春苦着脸:“是,小的也与大徒弟在客栈商量时,被暗火盟的人听见了。他们不忿小的如此害人,才惩治小的。” 蒋明娇心道‘果然如此’,对此事放了一半的心。 两世为人,她不信张柳春,却相信暗火盟。接二连三被其所助,要是有机会见其首领一面,当面感谢就好了。 听完张柳春的话,白术眼睛都气红了:“小姐,四小姐她、她怎么能这么无耻!明明是她被人污了清白,居然想污蔑小姐!” 亏得四小姐出事时,她还有点同情。 现在来看,那点同情心还不如喂了狗! 蒋明娇却容色平静。蒋明娆是个什么人,她上辈子已认得透彻,早已不会动怒。她对张柳春道:“把你们写得那出戏给我看看。” 张柳春小心地将戏本子递了过去。 蒋明娇随意翻看了一下,心里便有了数。 这本子一看便是出自三流文匠手,文辞与结构都偏于烂俗,又因想抹黑她,多添许多她的斑斑恶迹,使有些情节失了真。 简而言之,一部烂大街的三流作品。 蒋明娇让张柳春稍等,去了铺子里小书房。半个时辰后,他捧着一沓笔墨未干的稿纸出来,将稿纸递给张柳春。 张柳春一头雾水地接过,翻了几眼,震惊地瞪大了眼。 “敢问蒋小姐,这个戏本子,您是从哪儿来的?” 蒋明娇*小口小口喝着茶,任由白术给她揉着手腕。一口气写了这些字,她手腕着实酸痛。 “乃是一位已逝的故交所作。”她问:“这戏本子好不好?” 得益于过目不忘之能,游荡世间千年,她除了积攒下浩若烟海的医理,也记了不少闲杂八卦。 这戏本子便是其中之一。 这戏本子作者是百年后一名侯门才女,拥有泼天才情,却因世间轻视女子,始终得不到认可。才女十六岁时,在上香途中遭遇了土匪。纵然侥幸逃回来,才女却因名节被毁,被亲父母赶出家门。 这戏本子是她因饥寒交迫而死前,呕心沥血的自传。 临终前,才女唯一愿望是希望自己作品被人认可。 但这遗愿最终也未能实现,又一个月后,一场冬日大雪压塌了女子的茅草屋,压毁了戏本子。 自始至终,世人都不曾知晓这一部作品的存在。 蒋明娇当时只一缕孤魂,能做的只有抢在戏本子被毁前,记下了其每一个字。 现今她让这部作品面世,也算是全了那女子的遗憾。 张柳春的手都在抖,激动道:“好好好,简直太好了。” 入行多年,他有极毒辣的眼力。这戏本子文辞清雅,情节却热闹,结构严谨,立意却幽怨,极富感染力。他才读了个开头,已被深深吸引了。 这是一部能传世的佳作! 与这部作品比起来,之前他那部简直是一坨狗*屎。 蒋明娇笑道:“三天之内,我要这部作品唱遍全京城,能做到吗?” 第三十一章 咏慧娘 张柳春猛点头:“能!” 别说是唱遍全京城了,哪怕是半年内红透大周朝,他都有心一搏。 事情交代完了,蒋明娇起身欲走。 张柳春追了两步:“蒋小姐,敢问这戏本子该如何命名?” 蒋明娇叹道:“就叫咏慧娘吧。” 慧娘是才女的名。碍于性别,她这等惊世之才被埋没了一辈子。蒋明娇想让世人记住她。 说话间,蒋明娇已走远了。 张柳春望着她背影,陷入了长长怅惘中。 初见时,他只觉这位侯门千金明艳如富贵花,堪得上京城第一美人之名。 谁知愈接触,他愈能发现了其不凡。得知妹妹欲害她时的宠辱不惊,轻巧拿出传世之作的云淡风轻,能与写出这般文字的人相交,其才华与品性又怎会流于凡俗。 她如一朵内里清透的牡丹,外看只能见其明艳灼灼,了解后方能知其坚毅清傲品性。 想到他差点就要抹黑这人,张柳春一阵后怕。 还好,这等美好没毁在他手上。 · 蒋明娇回到府中,刚换了身衣服,喝了口药茶,和八宝说了两句话,便得到了消息。 ——太夫人有请。 想到张柳春所说,明珠郡主要办赏秋宴,届时那出戏将当众演出的事,蒋明娇心里了然。 去了五福堂,果不其然见到了蒋明娆。 事情刚发生时,蒋明娆被名节被毁,下嫁陆轻舟的噩耗打击,着实消沉阴鸷了两天。但此人心性坚强。没过两天,她居然就跟没事人似的了,还上蹿下跳闹戏本子害她。 连蒋明娇都不得不叹一句——有这等坚强毅力,干什么不好呢? 今天她气色明显很好,穿一件水红色襦裙,上用白色绣线绣着一只只飘飞的蝶,用清粉色罩衣盖住,有种隐约飘逸的美,如夏日清雅的粉荷花。 她容貌只算清秀,这般打扮倒是被多衬出三分颜色。 蒋明娆也很满意这衣服。 这是母亲特地给她寻得京城最好的绣娘做的,除了这一套,还有一套嫩黄色的。为的就是在赏秋宴上一鸣惊人,踩着届时将名声狼藉的蒋明娇出名。 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尽管昭仁帝处不会走漏风声,府中祖母与母亲也三令五申让人不许提及那日之事。但外头仍有了流言,说平阳侯府有小姐被贼人玷污,名节已毁。 她要做的是趁着真相没传出去,把屎盆子扣在蒋明娇头上。 三人成虎,等人人都以为名节已毁的是蒋明娇。等她被玷污的真相传出去,大家也只会以为是蒋明娇为了洗清嫌疑,拉妹妹下水,心肠恶毒。 世上最恶的不过悠悠众口。 最好愚弄的亦是悠悠众口。 或许时间久了,半年或一两年后,真相最终会水落石出。 但那又如何,反正她名节被毁是事实,这是应该她受的,她没痴心妄想能逃过去。但能在死的时候,拉蒋明娇垫背,她很满意。 这是蒋明娇欠她的。 蒋明娆在心中恶意又得意盘算着,却在扭头望向门口时,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却见蒋明娇扭头与丫鬟说着话,袅袅而来。她梳着坠马髻,穿了条家常的芍药红的小裙子,只在衣襟领口绣着细密缠枝花,端庄稳重而来。 大抵是因为在家里,她没仔细打扮过,头发有些松了,两缕黑发垂下,衬得面色剔透胜雪。那芍药红裙更衬得她五官出众,剪水双瞳,红*唇琼鼻,站在血色夕阳下,仿佛截取了天上云霞的光彩,好看得令人无法逼视。 五福堂里,上上下下丫鬟仆妇们呼吸都停了一瞬。 连见多识广的太夫人目光都闪烁起来。 蒋明娆气得发抖。 与此时的蒋明娇比起来,她的清雅就成了次人一等,俏丽就成了普通,飘逸就成了寡淡。两者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她彻底成了蒋明娇的垫脚石。 更让蒋明娆不甘的是,很明显蒋明娇并不知她特地打扮过,特地穿得好看打擂台。 她只是随便穿穿而已。但她得天独厚,随便穿穿就把自己精心打扮过后的一切比了下去,踩在了泥地里。 这认知让蒋明娆不甘至极。 因此看到蒋明娇第一眼,她就讽刺了出声:“祖母等了小一刻了,二姐姐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蒋明娇却但笑不语。 她回院子后,等了小一刻,太夫人的丫鬟才到。她得到消息后,立即出发,此刻刚好赶到。 她的时间没一点问题。 蒋明娆在故意找茬。若她应声,才是落了下乘,显得不大度。 蒋明娆没得到回应,如一团打在棉花上,又是气闷了一阵,瞪了蒋明娇好几眼。 蒋明娇权当没看见,笑吟吟地大方处事。 倒是太夫人等了蒋明娆好几眼,目含警告。 蒋明娆这才偃旗息鼓。 太夫人指着桌上几份梅花笺的请帖道:“刚才宫里的人送来了帖子。七日后,明珠郡主将在京郊的菊园办赏秋宴,这是你们两姐妹的帖子。” 蒋明娇看了眼,只两张帖子:“郡主只请了我与四妹妹两个人吗?” 大姐姐蒋明婉已近十六岁,正是该出门行走,多结识些年轻才俊的时候。 她记得上辈子蒋明婉蹉跎到近十八才出嫁,还所嫁非人,落得惨淡收场。 若是这辈子能早早开阔眼界,说不定能破这结局。 太夫人道:“原还有一张小三的帖子,她说要照顾小五就不去了。” 尽管解了毒,蒋明姝到底大病了一场,要卧床休养一个月。蒋明婵与蒋明姝只两个姐妹相依为命,蒋明婵怎么放心把病妹放在家里,自己出去玩。 蒋明娇想开口:“若是三妹妹的那帖子……” 蒋明娆知道蒋明娇想说什么,抢在她面前开口:“三姐姐那张帖子,被母亲给了六妹妹了。” 蒋明娇拧起眉头。 三房的六妹妹蒋明嫦今年才不到十三岁,哪比得上蒋明婉更需要出门交际。 可她继母进门晚,府中一直是三夫人把持中馈。这等小事自然是由着三夫人安排。 罢了,日后再给大姐姐找机会吧。 此次赏秋宴上,来往都是贵女嫡女,大姐姐只是庶女,性情又太软和,只怕会不自在。 日后她来办宴会,给大姐姐找夫家。 蒋明娆却不依不饶,冷笑道:“再说了,明珠郡主可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她举办的宴会,哪里是一般的阿猫阿狗都能去的。” 蒋明娇笑容冷了一些。 蒋明娆抖了抖手上请帖:“不过谁叫我投了郡主眼缘呢。她特地让人给我送了一封特笺呢。这等荣耀,京中都是独一份的。某些人真是天生福薄,皇上给了机会,都把握不住啊。” 皇上亲自引荐蒋明娇给明珠郡主认识,明珠郡主最后却冷淡蒋明娇,与她交好。 能把蒋明娇压一头,蒋明娆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这等好机会都能错过,蒋明娇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 蒋明娇怜悯看蒋明娆犯蠢作死。 燕明珠那种披着人皮的毒蛇,被她亲近只怕是要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她还这么得意——蠢不可及。 取了请帖,蒋明娇对太夫人告了辞,转身便走道。 “四妹妹说得对,郡主府不是一般二般的人都能去的。我是侯府嫡女,身份还算合适。妹妹就得靠郡主的特笺了。妹妹可得好好感谢郡主才是。” 声音出来,蒋明娇已走远了。 被讽刺身份比蒋明娇低的蒋明娆气得脸都歪了。 该死的蒋明娇! 第三十二章 赏秋宴 赏秋宴出发当天清晨,蒋明娇先去了一趟岁寒院,避着人给父亲施了一套针。 她已初步拟定好了药方,只是有几味药材难寻,只怕要等些时日。 这些天,她每隔三日就偷偷来一次,稳定父亲病情。 望着父亲慢慢红润起来的脸,蒋明娇心道一声:父亲,且等女儿几天,才起身回了娇园。 娇园门口,白术已翘首等了半晌了。见她回来,她忙迎了上去:“小姐,你可回来了。” 见她有怒容,蒋明娇打趣笑道:“怎么了?又是谁招惹咱们白术了?” 白术直跺脚:“小姐,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您快去看看刚三夫人让人送来的衣服吧。” 蒋明娇奇道:“这时候送衣服?” 京中世家女子参加宴会,都是从十几天前,就会请绣娘制衣。绣娘会在宴会前两天,将衣服送过来,方便临时改动。 蒋明娇继母回江南奔丧,府中是三夫人暂代管家权,这些小事都由她管。 现在都临出门了,送衣服? 白术气道:“可不是么!三夫人说什么这回明珠郡主赏秋宴通知得晚,又赶上府里仆妇们换秋装,府里绣娘忙不过来,给拖到了现在。那些仆妇换秋装关小姐什么事啊!” 蒋明娇道:“可是那衣服有什么不妥?” “不妥可大了。”白术取来裙子,摊在蒋明娇面前:“小姐看看吧。” 裙子摆在蒋明娇面前,是条很漂亮的褚红色束腰裙,裙面上细细密密用银线绣着枝繁叶茂的花,配上一条白内衬打底,仿若红牡丹绽放在雪里,艳丽又冷清。 只是这裙面正中央被剪开了一条手掌长的洞,洞旁还落了块拳头大黑色墨渍。 “小姐您说,这裙子又脏又破,可怎么穿啊!”白术都快急哭了,“可三夫人说了,这是明珠郡主赏的料子,府里三个姑娘都穿……” 小姐不穿,岂不是不把明珠郡主放心上。 蒋明娇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她心知这是蒋明娆的报复,却不露任何慌乱:“这裙子能穿。” 白术惊讶看她。 蒋明娇收起裙子,拿出针线,朝她自信一笑:“看你家小姐的吧。” · 半个时辰后。 平阳侯府门口,蒋明娇由白术搀着,上了第一辆马车。 马车是特制的,马是特地挑的温顺的,车身又高又大,轮子上裹着皮子,车厢宽阔,里头铺着层厚厚的毯子,中央搁着个小炕桌,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 掀帘上车时,蒋明娇一眼就望见了早已等候在车内的二人。 蒋明娆今天穿着件嫩黄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白底黄花的纱制外衣,面上傅了粉,白里透红,瞧着俏丽清新,如料峭春风里,头一株俏生生摇晃的迎春花。 果然是特地打扮过。 蒋明娆也望见蒋明娇了,见她穿着那件褚红束腰裙,却在裙子上罩了件薄黑罩衣,嘴角就勾起一个笑。 衣有污迹和破损,面见贵人都是不雅。 那么大团墨迹和破洞,想用件罩衣就遮掩过去? 注意到蒋明娆的嘲意,蒋明娇只一笑而过,与蒋明嫦打招呼:“六妹妹,等久了吧。” 蒋明嫦是三房庶女,排行行六,其母是江南清倌馆头牌,生得极为漂亮。 蒋明嫦继承了她的美貌,才十二岁已露出风华。 虽然貌美,蒋明嫦却极其格胆小懦弱。 与蒋明婉贤妻良母式的温婉不同,蒋明嫦的柔弱,是雨打浮萍式的,格外惹人怜。 面对蒋明娇的招呼,蒋明嫦先怯怯瞥了眼蒋明娆,被嫌弃地一瞪,才小声道:“没等多久。” 算是打过招呼了,蒋明娇笑笑也再不说话。 马车向前行驶。 不多时,明珠郡主的菊园到了。 这菊园坐落在京郊妙峰山下,是风景最好的地方。寻常勋贵若非有旨连门都不能进,但这只是明珠郡主众多产业中最普通的一处,足见其圣宠。 下了马车,被仆妇们迎了进去。 走到花园门口,三人便见明珠郡主迎了上来。 “好妹妹们,你们可来了了,把我可等得急死了。” 燕明珠今天穿着一条金色大摆长裙,用银线绣着数十个或卧或飞或睡的仙鹤。行走时,金银线在阳光下放彩,仙鹤竟如要起飞了似的,高贵华丽。 蒋明娇淡笑见礼:“臣女见过明珠郡主。” 蒋明娆则得意瞥了眼蒋明娇,亲热去挽燕明珠的手:“就知道姐姐疼我。” 燕明珠躲开蒋明娆,望向蒋明娇的黑罩衣,目光闪烁。 蒋明娆这蠢货,总算能办成一两件事。 被躲开了手臂,蒋明娆面上一僵。 燕明珠没管她的脸色。平阳侯府三房这些蠢货,若不是得知她们又对付蒋明娇了,谁耐烦理她们。 她娇憨地吐吐舌头,对蒋明娇道:“妹妹,本来答应好要接你去宫里玩的,但我回去后就被皇后娘娘抓住,狠狠罚着抄了好几天书,一直腾不出时间。妹妹不会怪姐姐失信吧。” 蒋明娇听出她的试探,适时遗憾又谄媚地道:“怎么会呢,皇后娘娘是为姐姐好呢。姐姐身份高贵,贵为当朝第一的郡主,愿意记着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燕明珠果然多疑,三两句里竟又刺探上了。 燕明珠目光闪烁,只盯着蒋明娇的脸。 蒋明娇便目露''垂涎'':“只是不知姐姐合适再有时间,臣女还没面见过皇后娘娘呢。” 人生在世都是戏,不过拼演技扮个虚荣的草包罢了。 燕明珠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心里鄙夷又满意:“下次吧,下次有时间我一定请妹妹入宫来玩。”这无脑的草包,竟还想面见皇后娘娘,真是人心不足。 不过这样她倒放心了。 草包嘛,越贪婪越无脑才越好对付。 况且,燕明珠望向蒋明娇的罩衣,天真好奇地问:“妹妹这衣裳可真好看,怎么还穿件黑罩衣,也太丑了呢?” 蒋明娇‘慌乱’退了一步,扯了扯罩衣:“姐姐勿怪,臣女体弱,有些……怕冷。” 蒋明娆得意勾唇,好容易才忍下戳破蒋明娇。 她要等到人最多时,拉下蒋明娇的假面,让她身败狼藉。 燕明珠亦露出个笑容,意味深长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姐姐可得多照顾妹妹几分才行了。” 衣着不雅,面见贵人,真是蠢货做派! 相互做了一回戏后,燕明珠借口还要招待其他宾客,自以为手握胜券高傲离开了。 蒋明娇望着她背影,却露出个笑容。 假亦真时真亦假。 看来这郡主是看不透了。 第三十三章 刺探 无论谁主持,京城的宴会都不过那几个流程。 赏过菊花,才子才女们做了回诗,玩过一回行酒令,隔着一个湖,男宾女宾遥遥相望,互相议论了一回,宴会已过半了。 蒋明娇作为游魂活了上千年,心性早已沉稳坚毅,并没兴趣出这些风头,便坐在角落里吹风看戏。 蒋明娆却异常热衷,兴致勃勃挤来挤去,做了好几首诗,却并不出彩。 倒是年幼的蒋明嫦凭借一首《咏菊》夺得了诗会头筹,惹来不少目光与惊叹。 蒋明娆气得瞪她好几眼。 蒋明嫦怯怯地缩头,柔弱地道歉:“姐姐,我错了。” 众目睽睽下,蒋明嫦的那份娇弱衬得蒋明娆面目凶恶,引来不少人嫌恶目光。蒋明娆尚未发觉,蒋明娇却翘起了唇角。 她这六妹妹有点意思啊。 行酒令结束后,燕明珠就对众人道:“我看大家也都玩累了,要不去水榭里歇歇脚吧。今天,我特地请了喜连天戏班子,唱他们的新戏《咏慧娘》。听说这出《咏慧娘》最近可是火遍半边天了,满京城都在演这出戏呢。” 她瞥了眼蒋明娇,笑容里带着怜悯与得意。 这位恐怕现在还不知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吧。 蒋明娆一听就来了精神:“对对对,这几天我光听人说这出戏有多火,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是没机会亲耳听一回呢。听说这戏还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呢,讲的是女子失贞。” 《咏慧娘》,喜连天老板说了,就是那出戏。 只要这出戏唱出来,蒋明娇的名节就完了。 这些高门贵女寻常被管束得厉害,对市井之事都知之甚少。因此这戏早在市井传开了,她们都还没听说过。 听到这蒋明娆的话,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女子失贞的故事?还是真实故事改编的?天啊,这戏班子胆子也忒大了。“ “难道最近京城里有谁家女子失贞了?没听说过啊。” “真实事件,那岂不是戏一出来,就知道是谁失了清白了?” …… 见众人说的起劲,蒋明嫦看蒋明娆得意脸色,反驳了一句:“戏曲终究只是戏曲,哪儿能当真事看呢。” “六妹妹这话就不对了。”到了水榭,分男女宾坐下后,蒋明娆得意瞥了眼蒋明娇,抬高音量,呵斥蒋明嫦。 “无风不起浪,世上哪儿那么多巧合呢。若是没发生过这件事,人家戏班子的人为什么要编排你,不编排别人呢?” 这话立即引来无数应和。 “是啊是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呢,人家编排人怎么不找别人专找你呢。” “女子名节可是何等大事,既然这戏能够写出来,还传这么广,肯定是那家人心虚默认了呗。” “俗语还说得好呢,苍蝇不叮无缝蛋,我看啊这事说不定就有六成是真的。” …… 听见这话,蒋明娆得意洋洋道:“什么七成真,张妹妹真是太单纯了。我看啊,这戏能写出来,定然是知情*人露出了消息的,那必然是十成十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谁那么可怜,竟被污了名节呢。” 这些人的态度果然和她所料的一模一样。 太好煽动了。 接下来,就只等着《咏慧娘》上演,人人都知道平阳侯府二小姐被污了清白,产生怀疑。 蒋明娇百口莫辩。 想到那美妙场景,蒋明娆竟忍不住差点笑出了声,只能用手帕掩着唇,不露出行迹。 蒋明嫦只得爱莫能助地瞥了眼蒋明娇。 她已经尽力辩解了。 蒋明娇冲她安抚一笑,气定神闲地喝起了茶,清冷端丽面庞上宠辱不惊。 看见她这副样子,蒋明娆与燕明珠齐齐冷哼一声。 待会儿戏出来后,看你还能不能得意。 女眷席里议论仍在继续,宽敞戏台子上,当当当锵锵锵锣鼓声已起。一个抹着红脸的老生上来唱定场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且说今天的故事出自当朝一个高门侯爵家里……” 不得不说,《咏慧娘》作为慧娘死前绝唱,确实是一出好戏。不仅在短短三天,火遍了全京城的茶楼酒巷,青楼瓦肆,此时,在这群高门贵公子贵女中也展现出了魅力。 在咿咿呀呀戏曲声响,在女旦哀怨的唱腔中,在精妙的文辞中,众人都吸引住了,感念于慧娘的经历,心中泛起酸楚,竟不自觉落下泪来。 水榭里无论男宾或是女客席里皆鸦雀无声。 这一片安静里,蒋明娆却骇然地瞪大了眼,险些惊叫出声。 无他。 只因这出《咏慧娘》里,原本排行行二,年方十六岁,容貌明艳绝顶,母家是国公府的侯府千金,变成了排行行四,年方十四,容貌清秀,母家是伯府! 全京城才几个侯府?这侯府里又有几个年方十四,容貌清秀,母家是伯府的四小姐? 只有她一个! 她慌乱极了,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颗心却止不住往下沉,被巨大的惶恐淹没了。 如果这主角原型变成了她,那要万劫不复的人岂不是也变成了她? 她瞪向旁边的蒋明娇,此时此刻,蒋明娇正惬意地看着戏,表情是该死的云淡风轻。 唯恐惊动了旁人,蒋明娆压低声音逼问道:“蒋明娇,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蒋明娇似笑非笑:“哦?四妹妹倒是说说,我动什么手脚了?” 蒋明娆想说这出戏,一下卡了壳:“……你。” 这出戏是她找人排的,戏班子是明珠郡主请到府里演出的,一切都与蒋明娇无关。 可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望着蒋明娆欲吃人的目光,蒋明娇一扬下巴,如雪面庞上,红唇轻扬:“四妹妹,比起现在逼问我,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那些目光吧。毕竟可是你说的,苍蝇可不叮无缝蛋……” 顺着蒋明娇目光看去,蒋明娆果然看见方才与她热烈议论的贵女们一个一个瞥她,目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好奇与嫌恶同情,仿佛已认定了那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失贞女子就是她。 ‘苍蝇不叮无缝蛋。’ ‘无风不起浪,你没做过别人干嘛会说你呢’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若没做过,别人为什么编排你呢’ …… 蒋明娆屈辱得无地可容。她蓦然发现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一个个巴掌,响亮地扇在自己脸上。 第三十四章 拼演技 《咏慧娘》共有四折。前两折讲慧娘在府中出生早慧,与雨夜受侮辱之事。两折过后,主角暂时下场换装,配角继续演过场戏。 宾客们便将注意力从戏台上挪开了。 蒋明娆坐立不安。因为她能感觉到女宾处,人人都在看她议论她。 “就是她吧?年方十四?在平阳侯府里排行行四?听说母家还是忠勤伯府……” “被江洋大盗污了清白,可真是太可怜了。” “这世道女子名节是重中之重,名节被毁了,别说找不到好人家了,只怕侯府里也容不下她,这辈子只怕就完了。” “是啊,虽然可以削了头发当尼姑过一辈子,可也是太难熬了。”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她吧。这戏毕竟是戏呢,哪儿能做真呢。” 听到这里,蒋明娆心里腾起了微弱的希望。对啊!戏终究是戏!怎么能当真呢! 紧接着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什么戏终究是戏啊,要是别人摊上这事,我定然是要怀疑一番的。可你们没听见平阳侯府四小姐一口一个‘无风不起浪’呢。“ “是啊,还有什么‘苍蝇不叮无缝蛋’,这话都是她亲口说的呢。” “对啊,要不是她提起,谁知道这故事是个真事改编的啊。” “那这平阳侯府四小姐岂不是傻的,先说那一番话害自己?” “你们没见刚才她那语气,我看啊她就是想看热闹,谁知道别人把她的事情给抖落出来了。” “这算不算是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准备看人热闹,结果看到自己头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蒋四小姐这么可乐呢?” “怎么以前没听过这蒋四小姐脑袋不好的消息啊?” …… 因为有台上的戏腔盖着,一众女客的声音并不小,蒋明娆听得一清二楚。被所有人如此同情怜悯嘲笑,认定了失了清白,她真正应了那四个字。 百口莫辩。 她要站起来和人争辩,这戏唱得不是我的事吗? ——人家只会说她不打自招。 她要默默坐着生气,想着出去再来收拾这戏班子吗? ——人家只会说她是默认了。 哪怕她回去将戏班子的人全拿了,不许所有人唱这出戏。 ——人家也只会说她做贼心虚。 世上从来谣言易起,自证难言,最怕不过‘莫须有’。 直到听到一帘之隔的男宾都有人问:“听说这戏还是根据真事改编的,京城里有谁家的四小姐出了事吗?” “好像说是平阳侯府的四小姐,母家是忠勤伯府的。” “那小姐只怕是找不到好人家了……” …… 蒋明娆才感到难以自抑的屈辱和惶恐自脚底升起,恨不得夺路而逃,或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哀求地看向明珠郡主:“郡主,臣女忽然觉得现在是赏秋宴,唱这出戏不大妥当,您看呢?” 只要郡主肯帮她说一句不字,今天这戏就不用演下去了,她也能结束这酷刑般的折磨了。 求你了,郡主。 明珠郡主心里却怒骂着蒋明娆,面上仍笑得天真娇憨:“好妹妹,我觉着这出戏还不错呢。” 蠢货!这时候让人不演了,不是表明了这事,她也掺了一脚吗? 她没那么蠢。 还有不是说这一出戏要让蒋明娇身败名裂的吗?怎么又变成了这蠢货! 这里面有没有蒋明娇的手脚?她又瞥了眼蒋明娇,见她貌似牡丹风淡风轻,又摇了摇头。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蒋明娇就是个虚荣浅薄的草包。 这事她没本事掺和。 肯定还是蒋明娆这蠢货出生时,忘了把脑袋带出来了! 望着燕明珠天真笑容下,如毒蛇般冰冷的眼神,蒋明娆打了个寒颤,忙低下头道歉。 她深深感受到了明珠郡主眼神里的威胁。 ——今天不能将蒋明娇拉下去,她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她还一定有办法的。 她恨恨然地盯着蒋明娇,目光从她那明艳面庞,雪白如凝脂的肤色,落到她修长脖颈,再到褚红色长裙,与黑色罩衣上…… 黑色罩衣! 蒋明娆心里高呼着“幸好”,‘失手’将桌上的茶杯打翻了,水泼在了蒋明娇的黑罩衣上。 蒋明娇只得站了起来,用帕子擦着罩衣。 明珠郡主忙道:“快快快,来个人去带蒋小姐换衣服。” 侍女们尚未来得及动,蒋明娆就扑通一声跪下来:“郡主臣女向您告罪,请您不要责罚姐姐。” 众人的目光一齐都望向蒋明娆。 明珠郡主饶有兴趣道:“哦?我为什么要责罚蒋小姐。” 蒋明娆眼眶发红,挤出两滴泪来:“都怪臣女不好,今早出门时不小心弄脏了姐姐的裙子。臣女要将身上的裙子赔给姐姐,可姐姐爱护我怕我受罚,坚持自己穿上了那裙子。” 众人一齐望向蒋明娇,见她罩着件黑罩衣,都恍然大悟。 衣有污渍,面见贵人是不雅,难怪要用罩衣遮住了。 蒋明娆仍在哭:“臣女自来了府中就提心吊胆,唯恐姐姐被发现,方才才不小心打翻了水杯。请郡主千万不要怪姐姐,都是臣女的错。” 就算她认了错,只要这脏衣服是蒋明娇在穿,这蔑视贵人的就是蒋明娇。 蒋明娇最少也要当众丢一回脸,落个‘不知礼’的恶评。 见她哭得如此可怜,不少人都露出同情神色。 “看她这么难过,想必也是无心的。” “真正有错的是蒋家二小姐吧,明知衣服脏了还要穿,哪怕是旧衣都比脏衣服好呢。都是当姐姐的了,居然这么不懂事。” “是啊,说到底是蒋家二小姐贪恋新衣,不肯穿旧衣,没礼数。蒋家四小姐,到底只是无心的。” “也不知道那污渍有多大,要是真的难看,这可真是没把郡主贵人放在眼里了。就算明珠郡主一向大度不计较,咱们可要好好说一说了。” “就是就是,郡主可是除皇后太后等宫里贵人外,咱们里头最尊贵的人了。” …… 听着议论声,跪在地上的蒋明娆如吞了仙露琼液,浑身都舒坦了。 蒋明娇的裙子上可不止有污渍,还划了个大口呢。 衣有污渍且破口,这一罚她是逃不过去了。 明珠郡主叹了口气,亲自搀起了蒋明娆:“妹妹这是做什么。一条裙子而已。我难道就这么小气,檀香,去拿件新衣来,给蒋二小姐换了。” 自始至终,蒋明娇都一言不发,雪白娇容冷凝如霜,直到此时才行礼谢恩:“多谢郡主,不过不用了。” 她脱下罩衣,露出里面的衣服。 望见她的一瞬间—— 人群里传出惊呼声,明珠郡主抓紧了椅子扶手,蒋明娆失声叫道。 “不可能!” 第三十五章 衣着不雅? 只见蒋明娇穿着褚红色长裙。长裙用雪白丝带束腰,勾出女子曼妙身材,裙面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花,配上一条白内衬打底,艳丽又冷清。 但与众人意料中的不同。 ——那裙面正中央,没有污渍而有一幅画。 那是一只浴火而出的黑色玄鸟。 玄鸟上半身引颈高歌,下半身还沐浴在烈烈火中。画师的画工极妙,衣服上每一根羽毛,包括颈上绒毛都纤毫毕现,堪称巧夺天工。不知制作者用了什么巧计,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下,那玄鸟全身还莹莹放华,流光溢彩。 有了这幅画,普通裙子竟似用银河制成的,仿若神衣。 衣服都如此出众,穿着它的蒋明娇更如九天玄女下凡,被云霞与星辉簇拥,华贵得令人无法逼视。 同样是绣着鸟的裙子,与之相比,明珠郡主的金色仙鹤裙,就彻底落了下乘,粗鄙庸俗,扔在地上都没人要。 明珠郡主与蒋明娇年龄相仿,金色灿阳下,并肩而立时,分明明珠郡主才是皇家贵女,可人人都觉得蒋明娇更高贵大气。 明珠郡主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鼻子都快气歪了,盯着蒋明娆,目光似要吃人:“蒋妹妹,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蒋明娆彻底傻眼了。 像是被人剪了舌头,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她亲手剪坏了这条裙子,还抹了巨大一块墨迹上头。 那破口呢? 那墨迹呢? 原本坏了的裙子,怎么突然这么好看了! 蒋明娇行礼请罪,她不像蒋明娆膝盖软,她才不跪。 “禀郡主,裙子乃是臣女早就制好的,画也是臣女自己所作,专程为今日赴宴,并没有衣着不雅之事。” 众人有些懵。裙子是早就制好的,画也是自己画的?合着没有污渍那一回事? 那蒋四小姐之前为什么说衣上有污渍? 蒋明娇重新穿上黑罩衣:“这件黑罩衣是臣女特地让人做的,为搭配这条裙子,并非是为了遮挡污渍。大家请看。” 众人一看,纷纷惊讶。 原来黑罩衣看似平平无奇,料子却极顺滑轻薄,内里还编入了许多细银线。在阳光下行走时,那不起眼的银线与玄鸟羽毛相合,竟又勾出一只银白的青鸟,正慵懒地盘颈香眠。 一张画竟勾出两只颜色各异,姿态各异的神鸟。 这心思太巧了! 和这等巧思一比,全场所有贵女的衣着都落了下乘了。 蒋明娆失声叫道:“不可能,这黑罩衣刚才还不是这样的!蒋明娇你动了什么手脚!” 蒋明娇无奈道:“这罩衣刚才确实不是这样的。方才进门时,我在马车上时,看见郡主衣服上同样绣着鸟。我是客人,郡主是主人,喧宾夺主是不知礼。所以,我便临时将罩衣反穿了。妹妹可曾还记得,我下马车晚了一息,还被你催促了。” 蒋明娆心里大怒。这件罩衣出蒋府时就是黑不溜秋的,狗屁的在马车上换的衣服。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 她根本没证据啊!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之前没发现这裙子的妙处。蒋明娇的裙子一亮相,便将明珠郡主彻底比下去了。她不想喧宾夺主,很容易理解。 看了这条裙子后,她们都明白这条裙子能给蒋明娇带来多大风头。可她为了不让郡主被比下去,宁愿放弃穿华贵的裙子让自己出彩,蒋明娇何尝是不知礼? 她是太懂礼数了! 蒋明娇苦笑:“若不是妹妹,我今天直到宴会结束,只怕不会把这衣服穿回原样的。只是现在妹妹的一片衷心,我实在不忍辜负,才……” 明珠郡主闻言都瞪了眼蒋明娆,眸光如刀。 她被蒋明娇比下去的愤怒全朝蒋明娆去了。蒋明娇还算懂事,知道不抢她风头。但蒋明娆竟如此愚蠢,把这裙子闹出来了! 有这条裙子的夺目印象,大家以后都只会记得蒋明娇,记着她比自己这郡主更高贵更有气度。 蠢货! 她脖子上顶着的是个囊肿吗? 蒋明娇再次跪下道:“为这件衣服,臣女花费了半个月时间,今天亦是特地打扮过。虽不知为何妹妹要说我衣着不雅,但臣女绝没有半分不敬之意。” 众人纷纷点头,十分相信蒋明娇的话。 不说别的,单这衣服的巧思绝非一日之功,如果真如蒋明娆所说,这衣服早上被弄脏了,蒋明娇立刻就变出一件来? 开玩笑骗傻子呢! 蒋明娇继续道:“因为这衣服上的画太过精巧,我唯恐弄坏了,特地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裙子,并没有告诉旁人。今天早上才发现,那件裙子被人抹了墨迹。只是一条裙子罢了,我没放在心上便出发了。谁知刚才妹妹竟提起这件事,臣女一时没反应过来,未来得及解释,还望郡主勿怪。” 明珠郡主在外是‘天真娇憨’的,怎会为一点小事撕破画皮,当即亲热道:“蒋妹妹说的什么话,咱们姐妹这么好的关系,我怎么会舍得怪罪你。” 蒋明娆面色煞白,失魂似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裙子是她母亲准备的,只有一条,还被她剪坏弄脏了。她亲自动的手。那匹料子是明珠郡主赏下来的,蒋明娇也弄不到手里,不可能做第二条裙子。 狗屁特地准备了两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蒋明娇在一派胡言! 蒋明娇望着蒋明娆,似是疼爱地叹息道:“妹妹你可太傻了,郡主宽厚,纵然我换衣服时露出污渍,郡主定然也不会计较,妹妹何苦那样着急道歉。咱们姐妹一场,你这样我该多心疼。” 蒋明娆既然要装‘好妹妹’,她便也做一个‘好姐姐’,不过几句虚言假语,谁不会? 人都是视觉动物,蒋明娇生得本就好看,就天然能得到不少人好感。 不少人方才被蒋明娆眼泪打动,还有些嫌弃她身为姐姐不宽容妹妹,谁知事实真相出来后,她穿着如此得体华美的衣服,却宁愿为了不抢主人风头,退避一舍,又如此爱护姐妹,品行实在高洁过人,惹人喜欢,一时令众人印象大好。 “这才是当姐姐的样子啊,蒋二小姐可真大气。” “是啊,被弄坏了衣服一点都不计较,还主动安慰妹妹,这品行可不是一般的大方。“要她她可舍不得为了不抢郡主风头就不穿好衣服。 “不愧是出身将门啊,不仅有磊落的行事作风,又有爱护姐妹的柔情。” …… 但明眼人从来不少。一番对比下来,不少人心里澄澈着呢,望着蒋明娆泣涕涟涟的脸,就撇了撇嘴。 蒋明娆又哭又求,嘴上一口一个‘不想让姐姐受罚’。可明知道临出门,她怎么会好端端的把姐姐的裙子弄脏? 如果是故意,这是坏。 如果是无意,这是蠢。 又如蒋明娇说得,明珠郡主宽厚,只要事情不捅出来,谁又知道蒋明娇今日衣着不雅呢? 这泣涕涟涟的哭求,是为了替蒋明娇求情,还是为了将这件事捅出来,让众人都知道这件事,逼得蒋明娇不得不受罚? 这姐姐真是好姐姐,妹妹可真不一定咯。 第三十六章 意外惊变 到底是被人压住了风头,后半截宴会时,明珠郡主面色十分不好看。在场的人都会看眼色,见此等《咏慧娘》后两折唱完,都知趣地起身告辞。 燕明珠并未多留,吩咐下人好好将宾客送出去了。 蒋明娆心里存着事,行动就慢了些。 待她起身时,水榭已走空了。除侍女们外,只剩她与明珠郡主二人。四下无旁人,明珠郡主不再忍耐,一把将桌上茶杯茶盏全挥在地上。 蒋明娆的心跟着碎掉的茶盏就是一颤,当即跪下:“郡主。” 明珠郡主见蒋明娆,又想起了方才被压过一头的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蠢货,你娘生你的时候是忘了给你塞脑子了吗!” 蒋明娆捂着脸,心中屈辱却不敢说:“郡主。臣女知错了。” 明珠郡主冷哼一声,不想再和蠢货浪费时间,抬腿欲走。 蒋明娆膝行着跟了上去:“郡主,求您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成功的……” 从母亲处得知明珠郡主对蒋明娇的恶意,她斗胆用她害蒋明娇的事,和明珠郡主攀上关系。从此,她在府中被人高看了一眼。 父亲不承袭爵位,她名节被毁,在府中已沦为笑柄。若无郡主看重,她只怕再无翻身之机。 现在她只求郡主能再多给她一次机会。 但明珠郡主一个正眼都没给她,只嫌恶地从她身边掠过,出了门对侍女吩咐道:“把里面收拾干净,别让人看见了。” 望着明珠郡主背影,蒋明娆浑身冰凉,凄惶地瘫坐在地上,要被屈辱与不甘淹没了。 明明她今天应该春风得意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马车里,蒋明娇与蒋明嫦已等了蒋明娆有小一刻了。 蒋明嫦艳羡望着蒋明娇的衣服:“姐姐,我能摸一摸你的裙子吗?” 方才二姐姐行走时,这衣上的莹莹神鸟随之摆动,呼之欲飞。面色骄贵的二姐穿着它,仿若神妃仙子下凡,华美大气。隔得老远,她都能听见男宾中的惊叹声。 蒋明娇并不是小气的人,笑道:“想看就看吧。” 蒋明嫦小心捧起罩衣瞧着,惊叹道:“这上面洒了贝壳粉?还有这是水晶?” 蒋明娇*点头道:“对。” 她在作画时,用了贝壳粉并磨碎了的水晶颗粒。贝壳粉本就能放光辉,再加上水晶折射,在阳光下行走时,裙子自然就能莹莹生辉了。 蒋明嫦赞叹道:“真是巧思。” 蒋明娇笑而不语。 这条裙子上巧思可远不止这点微末伎俩。内里画黑色玄鸟,外加一条罩衣,便能变成银色神鸟,一套衣服两只姿态各异的神鸟,这是她吸纳了后世双面绣技巧想到的。 那只玄鸟是她亲手画的。她于绘画上有几分天赋,上辈子被陆轻舟厌弃,赶到庄子上时,生活无着,曾流落到卖画为生。如此精妙画技便是那时练出来的。 但这些都不是最巧思的。 ——明珠郡主喜欢在衣服上绣飞鸟,这个癖好此时因明珠郡主常年住在宫里,京中还无人知晓。但在几年后,随着明珠郡主大婚后搬出宫,常在京城走动,便会人人皆知。 她特地将墨迹绘成玄鸟,又反穿黑色罩衣,让蒋明娆误会她是为了遮污渍,其实是早料到蒋明娆被《咏慧娘》激怒后,会拿这件衣服说事。 等她因为蒋明娆的逼迫‘不得不’把玄鸟露出,压过燕明珠一头。燕明珠必然会厌恶蒋明娆。 一环套一环,蒋明娆从一开始就输了,这会儿只怕正跪在燕明珠面前哭呢。 蒋明娆又揉了揉手腕,露出个无奈地笑。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里,要赶出一幅画和一件衣裳,哪怕有白术等丫鬟们的帮忙,也累得她手腕酸疼。 蒋明娆上车时,眼眶是红的,目光十分凶狠。 蒋明嫦胆怯地往后挪了一步,唤道:“四姐姐。” 蒋明娇似笑非笑:“蒋明娆,你很生气吗?” 蒋明娆怒道:“你还敢说。” 蒋明娇笑眯眯地:“看到你不高兴,我就开心了。” 蒋明娆气得肝都疼了,恼怒之下,想伸手打人:“蒋明娇,你!” “想打我?”蒋明娇好整以暇,甚至有心情喝了口茶:“四妹妹,现在各府的马车都停在门口还没走。你说经过了刚才的事,再听见咱们马车里传出了争执声。你这‘好妹妹’的眼泪,还有没有人信?” 蒋明娆脸一僵。方才她在众人面前哭着为姐姐请罪,做足了好妹妹的样。若要真要闹起来,就是自打脸了? 蒋明娇悠然喝着茶,还有心情给蒋明嫦倒了一杯:“六妹妹,这杯泡得不错,尝尝?” 她就喜欢看蒋明娆不喜欢她,还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美! 蒋明嫦小心垂下眼睫,掩去眸光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喝了茶:“多谢二姐姐。” 两个姐姐斗法,她不是没看出来。二姐姐明显胜过太多,她本就与四姐姐不和,站那边就自然而然了。 蒋明娆拿蒋明娇没办法,便冷冷瞪着蒋明嫦。 在外人面前塌她面子,回去了再收拾这小贱蹄子。 蒋明嫦柔弱无依地垂着头,吹开了茶面上的浮末,樱唇却轻轻勾了起来。 待会儿回府,四姐姐肯定要找她麻烦的。 她得早点去寻爹爹哭一场,顺便与他说说今天郡主府的这出好戏。 《咏慧娘》? 那可真是一出好戏。 一车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平阳侯府,蒋明娇姐妹三人先后下车,先去见过太夫人,便各自回了院子。 一出五福堂,蒋明娆就想喊住蒋明嫦,好好教训一番:“蒋明嫦,站住!” 这小贱蹄子和她那娘一样,成天病歪歪的,在爹爹面前说她和母亲坏话。 她早想教训她了。 谁知蒋明嫦动作更快,转眼已捂住了胸口,哎呀哎呀叫起了疼。旁边小丫鬟立即道:“小姐这是老毛病犯了,心口又痛了,这病不能耽搁,快回去请大夫。” 等蒋明娆反应过来时,一主一仆已飞快回府治心口疼了。 她再让人追也追不上了,气得她心口也疼起来了:“该死的贱蹄子!” 至于蒋明娇径直回了娇园,才刚坐下梳洗了一下,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晚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 ——当初闯入府中的几个江洋大盗跑了,正满京城和人说污了蒋府四小姐清白的事。 第三十七章 一笔巨财 这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热烈如水,泼洒而下,将铺了石砖的地面照得一片白。 蒋明娇坐在桌边,翻着一本医书:“这么说,拜那几个江洋大盗所赐,现在满京城都知道《咏慧娘》里唱得就是蒋明娆了?” 白术兴奋道:“可不是呢,不少人一开始还不信呢,说戏只是戏,哪儿能当真了。可那几个江洋大盗把当天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和戏里的细节全部合上了,这下不信的也都全信了。” 八宝在笼子里蹦跶:“活该。” 它记得那什么四小姐骂过鸟。 蒋明娇淡笑:“那倒是了。” 《咏慧娘》里的描写都是她照着蒋明娆那日的事改的,可不是能一一合上吗。 先是想买戏班子抹黑,又是临出门剪坏衣服,白术也着实是被气到了,现在看蒋明娆倒霉,她真是通体舒畅:“还有呢,那日赏秋宴上的事也传开了,之前那出戏没上场的时候,四小姐还一口一个无风不起浪,结果戏一唱出来就傻眼了。大家都说四小姐这是打算看别人热闹,结果看到自家房子着火了,太蠢了。现在啊,全京城都在笑话四小姐呢。” 八宝长长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啊。” 白术用瓜子去逗八宝,嗔怪道:“你个小东西还知道自作孽呢,怎么这么聪明呢。” 八宝不屑瞥了眼白术,蹦跶到了蒋明娇肩头。 这事前因后果多简单啊。 瞧不起鸟呢。 白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小姐,八宝它刚才是不是在嘲笑我。” 蒋明娇好笑道:“和你说过了,八宝可聪明了。” 八宝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可不是呢。 蒋明娇又沉吟道:“不过,那几个江洋大盗好好地关着,怎么会跑了呢?” 被江洋大盗闯到府里,还污了小姐清白,这是家丑。府里想维护颜面,并没有报官。太夫人手腕厉害,当时就吩咐把人拖下去了。 她以为人早已被处理了。 白术也奇怪道:“是啊,当时老夫人都让把人拖下去了。谁知道前两天就突然冒出来了,可真是出奇了。” 蒋明娇沉吟:“是谁会突然插手这件事,又有这么大本事,从太夫人手里救下人呢?” 更重要的是,传闻里自始至终只提到蒋明娆,没沾她的边。她可记得那日这江洋大盗是被三夫人收买来害她的。 背后的人是想帮她吗? 白术试探道:“……小姐,您说会不会是姑爷?” 蒋明娇啐她一口:“谁是你姑爷了。” 白术吐了吐舌头。 两人都没注意到,此时八宝竖起了一边的小耳朵。 说什么鸟不懂的事呢? 会是阮靖晟吗?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那天的事的呢?还卡在《咏慧娘》刚出来时,将江洋大盗放出来说话? 这也太巧合了。 蒋明娇想了半天,最后摇头:“算了,猜不到。反正无论是谁呢,最后都算是帮了咱们。” 白术认真点头:“对。” 八宝也高声道:“对。”这句鸟听得懂。 说话间,一个小丫鬟掀帘子进来道:“小姐,张老板来了。” 蒋明娇合上医术道:“将人请进来吧。” 她今天特地来母亲陪嫁铺子里,就是为了见张柳春。等了半晌,人终于到了。 张柳春满面春风地进来,先给蒋明娇行了一个大礼:“蒋小姐,火了!《咏慧娘》大火了!” 蒋明娇笑道:“这戏三天前不就火起来了吗?” 张柳春忙道:“蒋小姐您有所不知,三天前这戏确实火起来了。可都不及这两天的火红。尤其是那几个江洋大盗宣扬了蒋四小姐的事后,满京城的戏班子都在求我,说给钱让我允了他们唱《咏慧娘》呢。现在满京城没一个茶楼里不在唱这出戏,没一个姐儿不知道慧娘的。连沧州等地都有戏班子找我呢。” 蒋明娇愣了一会,反应过来:“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人都有八卦心,戏曲再好看,也没真的闺阁女子被侮辱的热闹好看。但蒋明娆到底贵为侯府千金,这些人瞧不着热闹,便只能去看戏了。 《咏慧娘》因此便更火了。 张柳春拿出一沓银票:“因为蒋小姐您说了,要让这戏越火越好,我也没把旁的戏班子给拒了。用戏本子入股,和他们四六分成,这是这些天挣的钱。蒋小姐,您看看。” 白术替蒋明娇接了过来,数了一下:“一万八千两?” 蒋明娇吃了一惊:“这么多?” 张柳春搓着手:“全京城大大小小十几个戏班子呢,再加上几十个大小的酒楼茶肆,各个都有咱们的分红,虽然这戏出来时间短,架不住它火红啊。” 蒋明娇数了一半银票给张柳春:“这些天都是你在跑,这是你应得的。” 张柳春搓了搓手不敢接:“小的不敢收。小的还要给小姐请个罪。怕别人偷用咱们戏本子,这两天我都是打着魏国公府和威武将军的旗号的。” 其实他最大依仗是暗火盟,但暗火盟的人不让说。 蒋明娇最后一丝疑惑消去:“难怪了。” 魏国公府是她母家。威武将军是她未来夫家。有了这两座大山,不怕寻常戏班子剽窃盗版改编这出戏不给钱。 张柳春忐忑道:“蒋小姐要是不喜欢,我立刻让人回去不说了。” 蒋明娇摇头:“算了。” 国公府一向宠爱她,至于阮靖晟,她有直觉他不会介意这些事。 依旧把钱给张柳春,蒋明娇道:“拿着,以后还按这个分成来。” 张柳春高兴地离开了。 白术望着这些银票,双眼都在放光:“小姐好多钱啊,咱们可以用好久了!” 蒋明娇*点了点她脑袋:“这可不是咱们的钱。” 这钱是慧娘挣的,她蒋明娇还不屑于剽窃他人作品,替自己牟钱财。 白术想起这戏本子是小姐故交写的:“那这钱您要给那故交吗?” “对,白术,你去让梁叔打听一下建衣冠冢和石碑多少钱,我想给慧娘立个碑记下她的一生。剩下的钱……”蒋明娇叹道,“用来建一个小庙,专门来收容那些或名节受损或无子或被家人扔掉卖掉的女子吧。” 若非蒋明娆先用毁名节害她,她是绝不会这等手段的。 太下作了。 女子在这世间有太多束缚和规矩,一生荣辱都系于他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更应该团结起来相互体谅相互照顾才是。 攻击女子名节,是最恶毒没品的事。 她叹口气:“慧娘因失节被赶出家门,落魄而死。我拿慧娘的钱帮这些弱女子,想必她也是愿意的吧?” 此时的蒋明娇并不知道。她此时的一个简单善举,以后竟不断发展扩散,改变了大周朝一代女人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 三房的阴谋 宜安居。 刚到了早膳点,太阳初升,空气中飘散着清寒露气,院子中太平缸里,金色锦鲤快活甩着尾巴,激起涟漪散开。 丫鬟仆妇们流水般穿行在过道里。 三老爷一阵风似的闯进屋,一眼瞧见正在用膳的三夫人和蒋明娆,当胸踹了三夫人一脚:“蠢货!” 三夫人被踹得摔在地上,捂着钻心疼的胸口:“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三老爷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她,扭头瞥见蒋明娆,狠狠一巴掌打了过去:“贱人!” “爹爹——”蒋明娆尚未反应过来,已如陀螺似的被呼得转了一圈,摔到地上,脸顷刻间肿得老高。 三老爷犹显不足,一脚踹翻了炕桌。杯盘碗碟摔碎了一地,汤汁淋漓,落在了三夫人和蒋明娆身上。 “蠢货贱人,你们两个把我的脸都给丢干净了!” 他是个薄情的,早年宠爱过三夫人和蒋明娆,现在感情早就淡了。当日蒋明娆名节被毁,他只遗憾少了个联姻工具。 但是这蠢货居然把事情闹大了。 昨晚听小六说了赏秋宴上的事,他当时就怒发冲冠,觉得脸面被这蠢货丢干净了! 本来他昨天就要过来算账,被金姨娘劝住了。和金姨娘温存一番,好容易消了点气,今天一大早他便听说,那日几个江洋大盗正满大街说与蒋明娆的‘风*流韵事’。 他要气疯了。 他平生最在意脸面,可这一对母女简直是把他脸面给扔在地上,让人随意践踏。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他有一个和江洋大盗睡觉的女儿,这让他以后和人吃酒玩乐时,要无端受多少嘲笑! 冰冷地看了眼三夫人,三老爷道:“这孽障不是已经和那陆家的私定终身了吗?年后,不,三天内就把人嫁出去吧。” 三夫人失声叫道:“老爷,娆儿今年才十四!” 大周朝律法规定女子十八岁必须出嫁,男子二十岁前娶亲。民间小门小户家底薄,女儿家一般刚及笄就嫁了。高门大户里,十四五岁相看婆家,十六七岁出嫁都是正常。 十四岁出嫁,那是最混不吝的破落户才会做的事。 三老爷厌恶地瞥了眼蒋明娆,也想到了这一茬,不耐烦地道:“那就一及笄了就赶紧把人送走。聘礼也不用多要了,嫁妆随意塞一点,只要陆家把人管着,别让这孽障再出来丢人现眼就行。” 三夫人还想说什么:“老爷……” 不要聘礼,这是把娆儿的脸面往地上踩。娆儿本就名节已失,失了娘家的支持,她以后在婆家还有地方站吗? 可三老爷已不耐烦再多看这母女一眼,径直出了门:“还有,找人给她房间上把锁,到出嫁前,都别让这丢人的孽障出来晃荡了。碍眼!” 三老爷脚步飞快,径直朝金姨娘院子去了。 宜安居门口,陆轻舟从一棵树下出来,目送着三老爷走远,目光闪烁。他是为《咏慧娘》一事而来的,不曾想竟目睹了这一幕。 蒋明娆名节已失,又得了三老爷厌恶,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他早就听父亲说过,攀上一门有权势有钱的好亲,能让人少奋斗三十年。 人生才多少个三十年,他才不要把机会浪费在这弃子身上。 “蒋明娇。”陆轻舟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火热又不甘,那日蒋明娇对他的拒绝,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他清楚蒋明娇的性格,那女人虽然如草包般轻浮浅薄,骨子里却有百年将门的骄傲刚烈,爱上一个人便是死心塌地。 明明前两天,她对自己还是痴迷不已的。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 没有进宜安居,陆轻舟转身,遥望着娇园,喃喃自语:“那可是未来的县主啊。”能得到她,便如得到了一座金矿和一条登天梯!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也不信这女人会这么快变心!要是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哄哄就好了。 说不定还能哄回来。 宜安居里。 三老爷一走,似乎也带走了所有空气。 屋子内外窒息般安静。 丫鬟仆妇们轻手轻脚收拾着狼藉,大气都不敢喘。 蒋明娆终于撑不住了,嚎啕大哭:“娘,我不要被关在家里,我不要连聘礼都没有的嫁去陆家,娘,我不要!” 三夫人眼眶发红,将女儿搂在怀里:“不要就不要,娘保证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娘保证。” 幸亏她早就知道了三老爷的寡情,并早做了防备。否则现在只怕连女儿都护不住了。 蒋明娆希冀地抓住三夫人的手;“娘,你要怎么做?” 三夫人咬牙道:“那陆轻舟看似文人做派,风流儒雅,实则是个十足势利眼,他出身不高,只是一个伯府二房的嫡三子。只要你的家世大大地高出他,有钱有地位,他自然会敬着你巴着你讨好你。” 蒋明娆迟疑:“陆轻舟是侯府嫡三子。虽然他那一脉不袭爵。可是咱们家也不袭爵,论起家世比陆轻舟高不了多少。” 三夫人眸光冷厉:“马上,咱们家就要承爵了。” 蒋明娆震惊抬头。 三夫人冷静地道:“这平阳侯的爵位是老太爷传下来的,早年是给了你大伯,你大伯战死后,膝下两个女儿,无子才给了你二伯。你二伯只有一个瘫了多年的儿子,也不能承爵。自然二伯死了,这爵位自然落到咱们房里了。” 承爵,成为正经的侯府嫡女!比蒋明娇家世更好!蒋明娆心火热地跳了起来,砰砰砰地响。她猛然想到了什么:“娘,二伯的大哥当年落马瘫痪,是不是你……” 三夫人长久沉默后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怪只怪当年二房太显赫富贵太招人恨了。” 一个年老仆妇正巧进门洒扫,听到这一句,在心里啐了一口。 呸,太夫人是大老爷二老爷的继母,偏心亲生的三老爷。当年老侯爷一去世,老夫人就把老侯爷的好东西全私底下补贴给三老爷了。 这夫妻俩不知经营,挥霍无度,才落得落魄。 大房二房除了落得个空头爵位,富贵显赫都是自己挣来的。 自己心眼坏还怪人家活得好,不要脸! “我已经花银子打点好皇上派来的陈院判了。他已经向我保证,一个月内,你二伯必定会死。”三夫人目光阴冷,“就是二房的人去外头请大夫也没用。京城大小医馆了,我也让娘家的人偷偷警告过了,不让他们为侯府诊治,否则就砸了他们的馆子。” 蒋明娆垂下头,掩住内心的火热:“娘亲英明。” 到时她倒要看看蒋明娇还怎么嚣张! 三夫人恶狠狠道:“这回除非来一个华佗在世的神医,还得是从天上掉下来,否则我不信二房还能翻身!” 第三十九章 暗中捣鬼 这天,蒋明娇照例偷偷去给父亲施了针。出来时,她面色极冷,拐步去了偏厅一趟。 蒋父的岁寒院有两进三出,蒋父主卧外头有一个小偏厅,正房左边是一排西厢房。平时太医们便歇在此处。 太医院一共派来了三位太医,一位年老的老太医姓姜,年近六旬,胡子都花白了,是个固执的老学究。 一位中年太医姓陈,医术不大出色,却是个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凭着会讨好上官,抢了本该属姜太医的院判,平时最爱欺负小太医。 另一个就是被陈太医欺负的小太医,姓白,是江南某医术世家传人,因一手好医术,被皇帝钦点进太医院的。 蒋明娇进偏厅,先给三位太医见了礼。 姜太医专心致志,头都没抬。 陈太医本准备起身,瞥了眼见是蒋明娇,屁*股就不挪动了。 白太医是个腼腆性子,见蒋明娇迎着烛光进来,五官娇美,肤白剔透,人比花娇,先红了脸,才慌忙记起给蒋明娇回礼。 蒋明娇朝白太医和善地笑笑,对三位太医说了自己要求:“我想看看我父亲这段时间的脉案记录与用药方子。” 脉案是诊疗疾病时辨证、立法、处方、用药的连续记录。 给父亲诊治过一段时间,蒋明娇清楚父亲病情本应有所缓和,但事实是父亲情况更糟了,她便有些怀疑是这几个太医捣鬼。 她要弄清是谁在背后下黑手! 被蒋明娇迎面清浅一笑,平生没见过这般好看女子的小白太医羞得耳朵都红了,忙低头取了脉案:“蒋小姐,脉案在此。” 蒋明娇刚拿起脉案瞥了两眼。 陈太医却一抬眼皮:“蒋小姐,老朽能问问您要这脉案做什么吗?” 蒋明娇朝他一瞥:“只是看看罢了。” “太医脉案高深无比,岂是你这种小娃娃看得懂的。”陈太医重重哼了一声:“女子无知,只知添乱。” 而他又收了蒋家三房数额不小的投名状,心里早有了偏向。蒋家三房的夫人都向他承诺过了,只要蒋家三房能够得势,他以后的金银财宝是数不完的。 这蒋家二房的人自然被他视作了即将没牙的老虎,是一丝恭敬都无的。 蒋明娇正翻看着脉案,眯起了眼睛:“陈院判觉得我是来添乱的?” 陈太医冷哼道:“我们一屋子太医都拿这病没办法,难道蒋小姐是打算来治病的?” 蒋明娇冷笑:“是!” 陈院判冷笑出声:“好大的口气。”女人能行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蒋明娇质问:“若我真能找到人在院判前,治好父亲呢?” 陈院判高傲道:“那我就辞了这院判。小丫头片子胡闹完了赶紧回去。没得耽误了我们讨论方子。” 接二连三被看不起,蒋明娇心里也窝了把火。 “陈院判一口一个我在胡闹?”蒋明娇将脉案翻到某一页,“那我倒要问问陈院判,七日前。父亲深夜呕吐腹泻不止,分明是内邪侵袭,胃气不足,陈太医为何要用莱菔子?” 此话一出,几位太医都愣住了。 小白太医惊讶望着蒋明娇。 头发花白的姜太医更是亮了眼睛,高喝出声:“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里莱菔子用的不对的?” 陈院判面上捏紧了拳头。昨日蒋父深夜呕吐,当时轮到他值夜,他就给用了治呕吐的方子,里头有一味莱菔子。但这一剂药下去,蒋父竟病情加重,乃至浑身抽搐起来。若不是姜太医与小白太医来得及时,恐怕要酿成大错。 他要蒋父死,但没想蒋父那么快死。 但这丫头怎么知道的? 蒋明娇冷笑:“莱菔子性平,平时用于养胃经自然是极好的。但这一位药中,陈院判又用了一味人参。人参恶莱菔子,二者不可同用。这么基础的药理,陈院判竟不知吗?” 其实事情并没她说的这么简单。 人参与莱菔子不能同服,乃是百年后的发现。医术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后千年间出现了许多国医圣手,摸索出新方子,解决了前世不少疑难杂症。 这便是其中之一。 陈院判脸都白了,喝道:“你这丫头片子胡说些什么?女人怎么可能会行医!” 无人理他的胡搅蛮缠。小白太医目光炯炯望着蒋明娇:“蒋小姐,您能说说人参为何不能与莱菔子同服吗?” 这是他父亲在江南医馆时的偶然发现,但一直未有机会验证。 没想到,今日竟从一个娇柔的闺阁小姐处听到了。 姜太医更是催促道:“对对对,小丫头你快讲讲,我们为这方子烦恼了七日了。” 面对真正有才学的人,蒋明娇是足够尊敬的。 她朝两位太医略略施礼:“是这样的。人参乃是补气益气大补之物,莱菔子可通气、削胃气闷胀。二者皆为补气,合用则互相削弱,非但不能起药效,反而有害。” “对对对,我竟然没想到。如此相生相克,妙妙妙!”姜太医眼睛发亮,围着偏厅转了好几圈,抚掌大赞了两下。 然后对着蒋明娇,他鞠躬便拜了下去。 蒋明娇忙退了一步:“姜太医,您这是为何!” 姜太医眉飞色舞:“蒋小姐,您不知道,我和小白大夫为这一味莱菔子为难了有足足七日了。今天终于得一语点破,醍醐灌顶,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古有一字之师,今日蒋小姐乃是我的一言之师。这一拜必须得有。” 蒋明娇失笑。这姜太医还真不负其固执又坦陈的‘医疯子’之名。 小白太医目光柔和地看这一幕。 陈院判脸登时气得发黑。 他居然被一位小丫头片子打了脸! 蒋明娇被两位太医弄得好笑不已,记下脉案后便要告辞。 临走她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陈院判:“陈院判,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做亏心事,方能活得久些,还望您知。” 陈太医恼怒不已:“你!” 待跨出门槛,蒋明娇又扭头道:“陈院判,一个月内,我必寻来高人治好父亲的病。望您到时候能遵守诺言。” 走出老远后,蒋明娇听到背后传来了摔杯声,脸色冷得难看。 三位太医里,姜太医与小白太医都战战兢兢,用药谨慎。唯有这陈院判,用药极为没有章法,眼见父亲体虚,还用虎狼之方,显然不存好心。 陈院判,此仇她必报! 第四十章 沈太医的悔恨与醒悟 那天吃过了饭,蒋明娇照常背了医书,炮制了一些药材,教兰香认了几个字,刚准备入睡。 白术忽然来报:“小姐,梁叔在二门处让人送来了消息。说是有人自称是沈太医,想求见您。” 蒋明娇意外道:“沈太医?” 白术点头:“他说,他是来谢小姐救命之恩的。” 在铺子后院里,蒋明娇见到沈太医时,差点没认出来。他浑身都缠着白布,面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胳膊用棉布吊着,手指眼瞧着是少了两指。 蒋明娇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她坚持逼迫太夫人请沈太医入府为小五治病时,沈太医还好好的。当时还是他治好了小五的夜里急症。 这才几天,怎么人就这样了? 沈太医眼里又是哀戚又是悔恨,粗哑地喊了声:“蒋小姐,我、我……” 梁叔在旁边小声道:“小姐,昨日沈太医家里起了一场大火。” 蒋明娇立即明白了。 当日她为感谢沈太医指出了小五的胎里毒,曾给了他一张纸条,指出他女婿与陈院判勾通,想害沈太医,谋夺他家典籍《金石药典》之事。只是沈太医十分信任他女婿,当时十分不以为然,还责怪蒋明娇挑拨离间。 作为一个外人,蒋明娇当时并没有多劝,只是吩咐梁叔有空去沈太医家附近转转,以防万一。 上辈子,便是因其女婿假纵火导致的真火灾,沈太医一家死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世,这场火终究是没能躲过去吗? 梁叔叹息道;“听了小姐的吩咐,这两天我赶马时就常从沈太医那条院子走。昨天晚上,我帮着府里厨房运了一筐菜进府,看见沈太医家里冒起了冲天火光。我赶紧上去救人,但来得太晚了,只来得及救出沈太医和他外孙女,其他人都……” 随着梁叔的叹息,院子里一时极静,风声呼啸都清晰可闻。 蒋明娇心情沉重。 上辈子的火灾后,沈太医的家事曾被议论唏嘘过一番。蒋明娇也因此得知,他家有一个年近七旬的老母亲,一个感情甚笃的妻子,一个女儿,并一个外孙女,并两三个老仆。 一家上上下下十多口,竟只剩了两个。 蒋明娇低声问道:“那小外孙女呢?” 梁叔道:“在屋里呢。昨天晚上一晚上都在哭,现在才刚睡下。” 蒋明娇叹声道:“休息休息也好。” 梁叔迟疑。 蒋明娇心下一沉,问道:“梁叔,莫不是那丫头有什么不妥?” 梁叔抹了把脸,语带更咽;“怪我不好,跑得时候被绊了一下,动作慢了一步,被火撩了一下,我皮糙肉厚的没事,小丫头的脸……只怕是不能见人了。” 蒋明娇怔了片刻。 这个年代对女子要求苛刻,不仅要品行兼优,还要会料理家务,性情更是要温顺软绵。 但更重要的是女子的相貌。 脸毁了,这小姑娘只怕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女子又不能立户,不能出嫁的的女子是一丁点活路都没有。 梁叔偏过头,眼眶发红:“多好一个小姑娘,刚才还冲我说谢谢呢。我当时怎么就被绊了一下呢,要是没被绊那一下……我……” 蒋明娇按住他肩膀,劝道:“梁叔,这不是你的错。你救了她的命,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瞧我这一把年纪的,还要小姐来安慰我。”梁叔抹了把脸,强挤出一个笑,说了两句还是忍不住,转身出去了,“今天还没给马喂食呢,我出去看看。” 梁叔一出去,沈太医便忍不住了,眼里滚出热泪,捂着脸道:“小草儿,小草儿今年才七岁啊。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娘,对不起她奶奶……蒋小姐,我不该我不该不信你的啊。明明、明明这事是可以避免的。蒋小姐,我我我……” 蒋明娇高声呵斥道:“不许哭。” 沈太医茫然抬头。 蒋明娇怒声道:“你面上被烧伤了,不能见水不能见泪,你自己是大夫,你不知道吗?你外孙女才七岁,都指望着你一个人,你这会儿只是哭有什么用!” 沈太医忙手忙脚乱收了泪,反应过来后,意外道:“蒋小姐,您会医术?” 蒋明娇冷笑:“怎么?我不能会医术吗?” 沈太医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蒋明娇断然道:“只是没想到女人还能学医吧。” 沈太医被说中了心思,羞赧低下了头。 蒋明娇叹了口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沈太医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原来他收到蒋明娇的提醒后,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按照纸条上面提醒,偷偷调查了他女婿的动作,很快便发现女婿有些小心思。 但他心恐家业无人承袭,一直是对女婿是又拉又哄的。见女婿有了外心,也只是担心他跑了,又提防又加倍对他好,以期能拉回他的心。 谁知女婿做贼心虚,见他态度异常,心知暴露了,竟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 上一世悲剧便再次重演了。 沈太医说这话时,神情悲怆,拼命忍着泪,却仍泣涕涟涟。 蒋明娇一点都不同情他:“如果不是你为了所谓的‘男人承袭家业’,对你女婿百般纵容,导致他心越来越大。今日的悲剧也不会出现。” 沈太医呐呐道:“可是女子不能立户,就该男人继承家业啊……” 蒋明娇道:“那你也完全可以将医术教给女儿,让她负责家中生计,将医术传给你外孙,让你女婿不得不依附于她生活。若是你女婿不听话了,你女儿手握医术,有足够底气只管踹了再找一个,看那时你的女婿还敢不敢造反。” 沈太医如遭雷击般,当场愣住。 蒋明娇道:“归根究底,你就是瞧不起女人,觉得你女儿不配学医继承你的衣钵而已。” 沈太医羞惭捂着脸,这回是真的悔恨地哭了。 小时候,女儿也曾对医术感兴趣,认起药草来又快又好,还曾偷偷学过他的医书。他妻子也不是没向他试探过口风,想让小花儿学医。 可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上外面看看,谁家有让女子学技继承家业的?女子除了会生孩子做家务,还会做得成什么?真是糊涂。” 现在看来,糊涂的是他才对。 蒋明娇叹道:“沈太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沈太医终于止了哭,面上浮现茫然:“我们家本来在西四坊开着一个医馆,由我女婿坐堂。现在那畜生跑了,那陈院判家里居然敢只开十两银子就要买我家医馆。我当然不肯卖给仇人……我想保下医馆,我想报仇,但医馆里一个能行医的大夫都没有,只怕是保不住了……” 蒋明娇问道:“你说是陈院判要低价买你的医馆?” 沈太医点头。 “既然是陈院判要强买医馆。”蒋明娇冷笑一声道:“从现在起,你的医馆里就有大夫了!” 第四十一章 女医 京城西四坊的仁心堂最近出了个新鲜事。 他们请了个女医。 女人行医? 这可真是瞎胡闹! 虽说大周朝刚打天下时,陛下的大女儿也曾披挂上阵,领兵十万,可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现在都讲究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在家生孩子,女人就只能伺候伺候男人,什么大本事都没有。 行医? 真是搞了个笑了。 那女人识字吗?柜台上的药名认得全吗? 不过也不怪这仁心堂出了昏招。听说啊,这仁心堂的老板沈太医家出事了。沈太医本人是要在太医院当差的,这仁心堂是他女婿坐堂。他女婿是沈太医手把手教出来的,本事也大着呢。沈太医就指望着他女婿继承家业呢。 可就这女婿,前两天不知为何在沈太医家放了一把火,跑了。 京城府尹满城搜了好几遍了,愣是没抓到个女婿的半根毛。 沈太医家上上下下死了个大半不说,沈太医的手也被毁了,不能行医了。 言归正传,仁心堂坐堂大夫跑了,沈太医的手也伤了。眼见着这医馆开不下去了,沈太医竟不知打哪儿弄了个女医过来。 这会儿那女医正坐在仁心堂里呢。 “这就是那女医吧?看模样不怎么嘛,难怪嫁不出去。没个男人管着,才成天想着怎么丢人现眼吧。” “女人就该在家伺候一家老小,什么在外行医?那是不训!沈太医这是昏了头了。” “我早听人说了,都是沈太医女儿太凶神恶煞,不敬丈夫,不伺候公婆,才逼得那女婿做下那等丧良心的事,啧啧……” “那可不是,老话都说了,男人不好啊,都是女人没教好。现在沈家居然还没长教训,弄个女人来行医,真是活该!” “我看沈太医除了手,脑袋肯定也被烧坏了。要是这女人能行医,我当场就把这柜子给吃下去。” …… 仁心堂外,看热闹的一波接一波,吵闹得如清早赶集。 仁心堂里,空气冷寂。整整一上午了,别说来抓药看病的,连个回诊都没有。 沈太医急得跟驴拉磨似的,原地团团转:“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算是完了。” 尽管身处人群舆论漩涡中心,蒋明娇神情却丝毫不乱。 纵然门外议论声如山如海,她都安然坐在桌前看书,神情风轻云淡,抽空还安抚着沈太医:“稍安勿躁。” 沈太医哪儿能静得下来,坐在门槛上颓然又绝望。 他同意蒋小姐坐堂,因为蒋小姐的救命之恩。一个女人,纵然会医也定然只是皮毛罢了,如何撑得起一个医馆? 他家世代行医,这仁心堂是他家曾曾祖传下来的产业,距今也有百来年了。 一块百年招牌,眼看就要砸他手里了,他羞愧难当至极。 他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仁心堂对面的杏香馆里,一个圆头小眼的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老板,出大事了!” 陈老板正用草根剔着牙,闻言斜睨了小徒弟一眼:“什么事情一惊一乍的?” 小徒弟喘匀了气:“对面,仁心堂请了个女医!” “什么!”陈老板被惊得站了起来:“女医?” 小徒弟肯定道:“真的是女医,我亲眼瞧见了,现在就在仁心堂里坐堂呢。” “女医!”陈老板拍掌,哈哈大笑道:“那姓沈的可真是急昏了头了。女人行医,我的大牙都要被他笑掉了。” 他是太医院陈院判的弟弟,虽也懂几分粗浅医术,可完全比不过仁心堂。他的杏香馆开在仁心堂对面,那是门可罗雀,一日一日地赔钱,心里别提多恨了。 要说还是他大哥厉害。居然一眼看出沈太医女婿是个贪得无厌的,居然能挑动他偷了沈家珍宝,还放了一把火。 现在沈太医手被烧了,仁心堂没了大夫坐堂,他杏香馆一上午就多了四五倍的病人,他别提多得意了。 接下来,他只要再打压得仁心堂彻底关门大吉,把铺子买过来就算大功告成了。 没想到沈太医居然请了个女医,真是天助他也! 陈老板一撩袍角,刚准备出去看热闹,忽然又改了主意,叫来了小徒弟,如此这般吩咐了一下。 仁心堂都混到这地步了,他不去踩一脚,可真是白费了这天赐良机! 仁心堂里,沈太医还在门槛上自怨自艾,一抬头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从杏香馆里出来,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扔了一块银角子。 “我们老板说了,这二两银子算是赏沈老板的,让您给好好请个正经大夫,别再丢人现眼了。” 围观的闲汉们齐声大笑。 沈太医脸涨得通红,气得顺手抄起拐杖,顾不得腿上还有伤,就朝那小厮追着打了过去。 “你给我滚!” 门外笑声更加热烈,都是笑话沈太医丢人现眼。 忽然,从仁心堂里传出一个清越的声音。 “站住。” 沈太医憋屈地停了下来,拄着拐杖直喘气。 蒋小姐是他救命恩人,她的话他不情愿,也得听着。 “不是你。”蒋明娇却道:“那小孩,你给我站住。” 小徒弟脚下一顿,愣住了。 众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弄不懂这女大夫要做什么。 这小厮摆明了是来羞辱人的,骂完就跑,她把人叫住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再上去打一顿? 那才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沈太医拄着拐杖,也有些发愣,心里打鼓地想,蒋小姐该不会真这么沉不住气吧? 蒋明娇迈着步子,跨出了门,用清朗声音道:“鼻上有疮,面色青黄,眼下青黑,这是正气不通,经脉凝塞之兆,如果我没看错,你一定有长期失眠症,而且肾脏不好,时常尿黄尿频尿不尽的毛病吧?” 以为她要打人的众人都愣住了。这人是当街给人诊起了脉?还是只看了一眼,就给认下了定论? 就是沈太医都没这本事吧?这女的医术能比沈太医还高? 装模作样吧。 众人下意识就看向小厮。要看这脉诊得准备不准,看本人反应就一清二楚。 小厮没反应过来似的,呆立在原地。 众人顷刻间就明白了。 “还以为有多厉害呢。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切,女的行医就是不行,艺术本事没多少,还喜欢弄这些虚头吧脑的东西!” “相面就能诊病,连沈太医都没这本事。这女医可真是疯魔了。” …… 众人议论纷纷着,蒋明娇却丝毫不顾外人目光,清冷地吐出最后一句:“除了这些之外,你已年近十七,却一次梦遗都没有。所以你非常惶恐,担心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行人事。你的正气不通,都是急出来的!” 话音刚落地,小厮就睁大了眼,脱口而出。 “我谁都没告诉,你怎么知道的!” 第四十二章 神医 这话一出来,小徒弟就后悔了,这等事归根结底是丑事,他当着人面说岂不是丢了大脸了。他又欲盖弥彰地高声质问:“不过随便说说,谁不会啊?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来。” 蒋明娇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他:“生病的又不是我,我要拿出什么证据。倒是你,十八岁之前不治好病,这辈子此病再无药可治,现在居然还有心情关心证据。” 小厮失声问道:“真的?” 蒋明娇懒得和他多费口舌,转身便进了仁心堂。 小徒弟却急了,往前追了两步:“女医,不,神医,你说的是真的,这病十八岁后就没得治了?” 没得治。 那他岂不是当不成男人了? 蒋明娇肯定道:“是!” 人群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这小徒弟不愿意承认,但这女医竟真的能凭面断病!凭面断病,这是何等精妙的功夫!仁心堂的沈太医医术高超,平时也是被人尊称一句神医的。 可他是绝没这本事的。 只看一眼便能叫出病症,这是传说中的神医华佗才能做到的吧! “乖乖!我该不是看错了还是没睡醒吧?谁来掐我一下?哎哟,谁还真掐啊!” “我的天,看一眼就知道有病没病,这是话本子里的活神仙才能做到的吧?” “女人居然真的会医术!这怎么可能!” 沈太医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蒋明娇背影。 蒋小姐竟真的会医术! 医术还比他高超精湛! 女人竟真的能行医? 小徒弟本来不想搭理蒋明娇,一个女人而已。可这么多年了,蒋明娇是第一个看出他身上毛病的。 如果以后真当不成男人了。小徒弟只一想到那可能就不寒而栗。咬了咬牙,小徒弟还是追了上去:“神医、神医,您说我这毛病还能治?” 蒋明娇斩钉截铁:“每日三副药,辅以银针刺穴,七日后必愈。” 小徒弟咬牙道:“那您能不能、能不能……”刚才那样羞辱仁心堂与这女医。现在要求助于她,小徒弟抹不开面。 蒋明娇探出手来。 小徒弟不明所以。 蒋明娇不耐烦道:“给钱,看病付钱,天经地义。” 连父亲的药材都买不起,她都快穷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笨。 “哦哦哦。”小徒弟忙掏了银子出来,不自觉里已用上了尊称,“给您。” 蒋明娇取了一张椅子来:“坐下。熬药来不及了,今日先给你施一针。” 她的气场太强,方才还在犹豫的小徒弟登时不敢动弹了,乖巧坐在了椅子上,心里却仍有些不安。女人会用金针? 不过到这时候,他也没反悔的机会了。反正他也学过医,知道哪些是死穴不让碰。其他的被扎一扎不要紧……吧? 蒋明娇将装金针的包摊开,大小长短各异的针排开,在阳光下放光。盯着小徒弟,她干净利落又准确迅速下针。只一息间,她已十指如飞下了十几针。 十几针下去,小徒弟双目紧闭,面色僵直,仿若已经睡着了。 人群见此就又瞬间热闹起来了,议论声比之前高数倍。 “你们瞧那小子的脸色,那么僵,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听人说了,金针一途精妙幽深,没得几十年功夫可学不成。这女人随便就敢往人身上刺,该不会是把人给弄死了吧?“ “不是吧,这么容易就出了人命官司了?” “庸医误人,真是庸医误人啊!” …… 人群议论纷纷,不少人甚至吵嚷着要去官府,叫衙内来拿下这草菅人命的庸医了。 沈太医紧紧握着拐杖,心想要是待会儿人真有个好歹,衙内来抓人时,他得护着蒋小姐。 忽然,小徒弟睁开了眼,冲天大叫:“太神奇了!” 众人:??? 小徒弟顾不得旁人反应,甚至不顾头顶还有银针,扑通跪在了蒋明娇面前:“师父,请收小的为徒,小的愿为您当犬马驱使!” 蒋明娇刚施下针的一瞬间,他身体就轻了十斤似的舒畅,小腹处冒起了一团火。 在杏香馆里干了近十年了,就是为了学一手好医术。这些年,他不是没生过小病,被陈老板开方子扎过针。 可从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立即见效的效果的。 他是遇上真佛了! 众人:???你个小徒弟,刚不是还拿着银子要赏仁心堂来侮辱这女医吗?这会儿就要闹着要拜师了? 你的叛变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蒋明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收徒。” 小徒弟顿时急了,拼命推销自己:“神医,我很有用的。我会给您洗脚端水伺候您还能给您吆喝病人,杏香馆的病人都是我吆喝来的……” 蒋明娇撇撇嘴:“你太丑了……” 小徒弟:……“我还不要工钱。” 蒋明娇瞬间变了口风:“正好,我想起来我还差一个理药的小徒弟。” 小徒弟:……您都不带客气一下的吗? 杏香馆里。 陈老板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小徒弟回来给他报信,站在杏香馆门口,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急得不行。他还等着听小徒弟讲那仁心堂的倒霉的惨样呢。 今天就指着这乐呵下饭呢。 他倒没怀疑小徒弟把这差事办差了。小徒弟是附近一户邻居家的儿子,人机灵得很,为了学医术可勤快了,平时交给他的活干得都又快又好。 这点小事难道还能有意外? 又等了半晌,陈老板到底是等不住了,拔腿就朝外走去。 他亲自瞧瞧出什么事了。 刚走到仁心堂门口,他就看见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头正响亮地闹着笑声和吆喝声。 “劳驾、让让、劳驾,让我进去看看!”听着那声音有点熟悉,他伸长脖子,挤进人群够着看了一眼,然后差点气了一个倒仰。 他那机灵的小徒弟正在人群中央,拿着个锣鼓,敲得震天响,一口一个唱着快板呢。 “京城医术哪家好啊,西四坊找仁心堂啊!仁心堂开张大惠民啊,看病不要钱啊。” “走过路过,好好看一看啊。看一看你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啊!” “菩萨下凡,活神仙的医术都在仁心堂啊,今儿个店铺新开张,免费诊病啊,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大家抓紧时间啊。” 他的好徒弟,怎么跑来给仁心堂吆喝了? 他还记得自己拿着谁的工钱吗?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陈老板气消,他忽然被一道呼声挤开了,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快步从他身边跑了进来。 “大夫,快快快,快救命啊!” 第四十三章 治死人? 女人跪在仁心堂前头,直磕头:“求你救救我家孩子吧。他是我们家独苗啊。我男人死了,只给我留了这么点骨血啊。” 人群也飞快议论起来。 “这是西四坊豆腐刘他家的的刘寡妇吧?她男人三年前伤寒死了,留下个孩子今年才七岁吧?” “是啊,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孩子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说是被丸子呛到了,才一刻钟呢,转眼就没气了。” “没气了都往这里送?” …… 陈老板赶紧上前看了一眼,一见就乐了。那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面色红胀,喉咙处鼓着小包,已经没气了。 这小孩竟真死了。 死了好啊。 他还没来得及找出三两个快死的病人来讹这女医,这就送了一个上门了。他倒要看看这劳什子的女医拿死人怎么办! 说不定今儿个这仁心堂就要倒在这死孩子身上了。 可真是天助他也! 沈太医赶忙上前检查一番,小声对蒋明娇道:“人真的死了。” 那小徒弟脸瞬间就变了,驱赶着那女人和孩子道:“去去去,都已经没气的人都敢往这儿送,是不是故意砸人招牌呢。” 要不是知道时间上来不及,他都怀疑是他老东家干的了。 那姓陈的可一肚子坏水呢。 蒋明娇却摆了摆手,示意沈太医与那小徒弟噤声,上前认真检查了一番。 刘寡妇被小徒弟挥苍蝇似的驱赶着,仍不肯走,一个劲地哭:“都怪我,不该吃饭时和孩子说话,一不留神,丸子滑进去了,孩子当时就喘不过气了。大夫,求求您了,救救他吧。我就指着这一个独苗过活呢,大夫,求求您了……” 一抬头,她却望见面前不是熟悉的仁心堂的大夫,而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女人。登时她就哭得打了个嗝:“……怎么是个女人?” 蒋明娇抬头看她:“我就是个女人,这孩子你还要不要我治。” 刘寡妇登时迟疑了:“仁心堂里其他大夫呢?” 家里男人死了,她里里外外得一把抓,好几日没出门了,并不知道外头传闻。 今儿个,她往仁心堂来,是冲着沈太医和他女婿的。这突然换了个女人。不是她瞧不起人,女人除了洗衣做饭还能治病? 蒋明娇见此就撒了手,转身往回走。 沈太医叹了口气,上前露出伤手:“刘大娘,知道你是我们仁心堂的老客,认我的医术,可我的手伤了,只怕是治不了病了。您也别瞧不上刚才那位,她是我们仁心堂新请的坐堂大夫,医术比我还高。不过你的孩子已经断气了,医术再高都没用了……” 刘寡妇却只听见了你一句话:“您说那大夫的医术比您还高?” 沈太医迟疑点头。 不知蒋小姐医术到底如何,但那一手凭面鉴病的本事,是他没有的。 刘寡妇心一横,索性膝行着朝蒋明娇追上去,一个接一个地磕头:“求,求女大夫救命,求女大夫救命!求女大夫救我的孩子一条命!” 旁边有人道:“这都没气了,怎么救?这不是坑人大夫呢。” 小徒弟急了,连拉带拽要把刘寡妇拖走:“去去去,这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死人还敢要大夫治病?故意找茬的吧。” 沈太医也急了:“刘大娘,都和你说了,这孩子都断气了,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蒋明娇定定看了刘寡妇一眼:“你确定要我替你孩子治病?” 刘寡妇咬牙道:“确定。” 孩子已经没气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管它女人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能救她壮壮,她都愿意试一试! 小徒弟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即愣住。 杏香馆陈老板也掩着嘴直乐。这女大夫就是太蠢了,经不起激,居然连死人都敢治。看来不用他出手,仁心堂今儿个就要倒在这女大夫手里了。 女人就是不中用,心肠太软,被人一哭一求就乱了阵仗了。 沈太医急了:“蒋……大夫,这孩子都断气了,根本没救了,您别冲动。” 蒋明娇却并不理会沈太医的劝阻,翻开男孩眼皮,又用手指探了探小孩咽喉,斩钉截铁道:“这孩子还能救。” 刘寡妇面露惊喜:“真的!” 议论声霎时一静,围观的众人皆露出惊讶与骇然之色。 他们都看得真切。 这孩子已经没气了,居然还能救? 不顾众人目光,蒋明娇将迅速在男孩头顶指尖胸口施了几针。飞快稳住形势后,她将男孩抱起,双臂搂住他肚腹,一手成拳,一手覆拳,向上冲击。 众人不明白蒋明娇在做什么,纷纷泼着冷水。 “这是在干什么?没见过人这样救命的啊。” “肯定是夸了海口,没办法治好,随便碰运气呢。” “这大夫到底是女人,又年轻啊,,想出头想疯了,死了的病人都敢接。” “可怜小孩了,死了还要被这么折腾,不得安宁啊。” …… 蒋明娇击打十几下,男孩突然翻了个白眼,踹不上气似的面色红胀,然后哇地喷出一个丸子。 蒋明娇这才将人松开,放在竹席上,抽出银针:“好了。” 话音刚落,那男孩虚弱地喊了声:“……娘。”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看呆了,都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呆立在原地,没一个人能发出声音。 这没气了的人居然还能救活了? 他们莫不是见到菩萨显灵了? 那女人最先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男孩:“壮壮,壮壮,你可要吓死娘了。”然后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冲蒋明娇磕头。 “大夫,大夫谢谢您。我以后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谢谢……” 人群这才轰然炸开般发出惊呼声。 “神了!这医术也太神了,居然能把死人都救活了!” “神医啊,这可真正是医白骨活死人的神医啊,我的天!” “这人世间居然还有这等医术,我今儿个可算是见识到了。太神奇了!” “菩萨显灵!这肯定是菩萨显灵降下的神医!” 沈太医都看呆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孩子分明是断了气的,还能被救回来。这一手医术堪称神妙! 蒋小姐竟真是个杏林圣手,还是堪比华佗的妙手神医。 他的仁心堂有救了! 人群里陈老板的笑彻底僵在脸上了,满腔的难以置信,几乎是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啊!” 一个死了的孩子都给救活了?这仁心堂居然真找了个女华佗来? 一个女人,不但会行医,还比他医术还高? 这怎么可能! 第四十四章 易容 被蒋明娇那一手医术给震惊了,围着仁心堂的懒汉们都抱头作鸟兽状散了,不敢再说一句风凉话,走时还不忘捂着脸唯恐被蒋明娇记住容貌。 仁心堂的大夫这等好医术,那可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他们可不敢保证这辈子不生病。要是现在把人给得罪了,以后这神医不给他们治病,他们不是亏大发了! 至于这神医是女人? 只要能治病,管它是男是女是猫是狗,有本事的就是大爷! 天上的观音菩萨王母娘娘还都是女的呢! 免费替仁心堂打白工的小徒弟敲锣打鼓吆喝生意时,内心更火热了。 这可是能救死人的神医! 要是他能学到她的七八成,不,五六成就够他受益匪浅了。要是他早十年碰上这神医,又何必在杏香馆奉承那姓陈的那么久! 看热闹的人少了,真心看病的也敢上门了。 一上午,仁心堂的生意竟比平时好了两三倍。不少都是没病,慕名来看这位女神医真容的,那虔诚度堪比去道观烧香了。 仁心堂多了个女医! 现在大家说起这个消息时,可不敢有任何鄙夷,语气无比尊敬与敬畏。 沈太医一张被烧伤的脸都笑歪了,欣慰又激动跑上跑下,帮忙抓药。 能请到蒋小姐来他们仁心堂,可真是捡到宝了啊! 与此相对的是,对面杏香馆的门庭冷落车马稀。因沈太医家里出了事而好起来的生意,再次一落千丈。看着这一幕,又得知了他机灵的小徒弟跑了的始末,陈老板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目光闪烁地盯着仁心堂大门,他唤来一个打杂的小厮:“你去太医院找陈院判,问他要几个病人来,在最好是快死了的绝症的,在三日内送过来。我还不信,那女的竟真是个能治百病的神医!” 日头偏西时,蒋明娇给最后一名病人施过针,开了药方,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趁着府门未关,她假作采买食材的厨房洒扫丫头,一路避着人回了娇园。 她一进门,白术就忙迎了上去,舒了好大一口气:“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天可把我担心死了。” 蒋明娇笑道:“快打水我来洗洗。这脸上可难受了。” 白术不敢假以他人手,亲自打来水伺候蒋明娇洗脸。 在乡野行医,自然不能暴露身份,用真容行走。幸好蒋明娇曾因好奇,游荡于一名苗疆蛊女身边数年,学了一手易容术。 只用调好的药汁稍稍改变肤色、眼睛形状、鼻子高低,在衣服里塞个枕头扮胖,人就彻底成了另一副模样。 若非用特定的药膏洗,便是大罗神仙都别想发现端倪。 洗净药膏后,她脱下高底鞋,人是彻底松快了:“今儿有人来找过我吗?” 白术道:“四小姐被禁足了。三小姐要照顾五小姐,只大小姐来找过小姐,被奴婢用小姐身上不好给挡了。大小姐坚持要看小姐,奴婢就让兰香装睡,瞒过去了。” 蒋明娇满意点头:“你做的很好。” 白术抿着唇笑。 蒋明娇歇够了,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兰香。” 兰香是蒋明娇在蒋明娆房里救下的丫头。当日陆轻舟得了昭仁帝一句‘无德无品’,还多亏了这丫头以假死伸冤。服了蒋明娇的一颗假死药,兰香早已苏醒,如常人一般了。 刚进卧室,蒋明娇便瞧见另一个‘自己’坐在榻上看书。 那人见蒋明娇进来,忙起身见礼:“小姐。” 蒋明娇将她揽起来,左右打量着笑道:“都三天了,这么着看自己的脸,我还是觉得有意思。” 兰香的奇异之处在于她的容貌天然与蒋明娇有五六分神似。为此蒋明娇还问过兰香家世,猜测她与自家是否有亲。 但兰香很小就被拐了,只依稀记得曾出生于富裕家庭,其余一概不知,蒋明娇只得偷偷派人替她打听家事,将此事搁下。 这两日蒋明娇外出,便是她在府中假扮蒋明娇,避过旁人目光。 兰香抿着唇笑:“奴婢还是不如小姐好看。” 这话倒不假。 兰香与蒋明娇虽有五六分神似,但气质却迥然不同。蒋明娇五官大气明艳,天然有股高傲华贵之感,如花中之王者牡丹。兰香气质偏于清纯,如开在清晨薄露中的玉兰花,花瓣洁白气质清雅,缺少了那份耀眼。 蒋明娇笑道:“各有千秋罢了。” 说话间,白术说厨房里送来了晚膳。蒋明娇便让人上了膳,让兰香坐她对面,与她一起吃饭。 膳桌上,蒋明娇给兰香加了好几筷子菜:“兰香,这两日在府中扮我,你可有何不自在?” 兰香摇头:“没有。” 她前些年因容貌被四小姐欺负被陆家表少爷欺负,若不是二小姐搭把手救她,她现在还陷在苦海里呢。 她对蒋明娇是异常感激的。 得知蒋明娇偷偷派人寻她家人后,她更是认二小姐作救命恩人。 这次知道二小姐外出,府里需要人遮掩行迹后,她是心甘情愿,主动请缨替二小姐守在府里的。 蒋明娇叹道:“当初救你出府,我只是不忍受你连累,并没指望你回报。” 兰香认真道:“小姐善心,但奴婢不能不记恩。” 见兰香并无怨言,蒋明娇承诺道:“你若是有何需要,尽管与我说,我一定给你办到。” 兰香喏喏半晌。 蒋明娇见她有话要说,鼓励她道:“你只管说,不必拘谨。” 兰香不好意思道:“奴婢想学认字。” 蒋明娇一愣。 兰香解释道:“虽然印象不深,但奴婢依稀记得,奴婢家里姐妹们都是要读书识字的。奴婢怕寻到家人后,不会读书被姐妹们笑话。” 蒋明娇听得内心柔软:“我来教你认字。” 兰香脸上浮现小小的雀跃神情。 蒋明娇笑着抹了摸她的头,内心却在沉吟。 大周朝普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能够给阖府的女孩子请先生学读书习字的,必定不是一般二般的煊赫人家。 兰香的家世或许很有来头。 · 接下来几天,蒋明娇都在仁心堂给人坐堂。 纸上得来终觉浅,行医不似做文章,除了皓首穷经,还需亲身实践,方能练得手熟。蒋明娇积累了后世近千年经验,却缺实践。 这些天的坐堂弥补了她的不足,令她受益匪浅。 这一天,她正在给一名大娘治疗老寒腿。 老妪治好了腿,站起来走了两步,正感叹着:“诶,这还真神了。不疼了,还真不疼了!走路都利索了。” 门外忽然闹出了一阵动静。 “听说这里有个什么能治死人的女神医,出来给我兄弟治病!” 第四十五章 女医? 听见动静,小徒弟出去探听后,面色十分不好看地回来了:“师父,外头有人抬来了三四个濒死的绝症病人,闹着要咱们仁心堂治病,不然就砸咱们的店。” 这三天,他在仁心堂干活时,不怕苦不怕累,动作麻利。蒋明娇见他真心求学,便顺手指点了他几次。 有后世近千年的经验,蒋明娇底蕴远超同时代的大夫。她随口的一两句指点,胜过不少学究闭门造车数十载。 小徒弟就觉得这三天在仁心堂学到的,比在杏香馆呆了三年还多得多。 他待蒋明娇更恭敬了。 他师父是个医神仙! 他还指望在仁心堂学到真本事呢,见有人在仁心堂闹事,他比蒋明娇更着急愤怒。 蒋明娇道:“都有哪些绝症病人?” 小徒弟道:“我刚才粗粗一瞧,就看见了一个肠墉,一个肺痨,还有一个重伤寒,和一个难产大出血的……”他又跺起了脚,“都是些等着要死的人,叫人怎么治!” 蒋明娇倒没被激怒,反而有些惊喜:“居然有四个?” 这些天在仁心堂坐诊,她经手了不少病人,但都是些小伤寒老寒腿咳嗽之类的小病。小病固然是锻炼,但治疗大病也是行医必不可少的磨练。 她正有些忧心呢。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小徒弟:??? 蒋明娇大步跨出了门:“走,出去看看。” 仁心堂门口,五六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用门板抬着病人,堵住了门,不让病人进出。 一见蒋明娇出来,几人都高声喝道:“早听说仁心堂的女医是个能救死人的神医了。既然能救死人了,救三两个活人也是手到病除的吧。今儿个,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不把我兄弟给治好了,我砸了你们仁心堂招牌。” 小徒弟气得面色发白:“这都是绝症病人,金石无救,你这是仗势欺人!” 杏香馆陈老板捧着瓜子看戏,笑容跟偷了油的老鼠似的,异常得意。 一个女人,碰运气治好了一个假死的小孩儿,就被人捧上天了? 我呸。 有本事,她就把这几个肠墉和肺痨还有难产血崩的都给治好了。 到时候他给她叫祖宗! 五大三粗的汉子态度嚣张,横了眼小徒弟:“我今儿就仗势欺人了。”又不屑瞥向蒋明娇:“女医,病情不等人,还请快些吧。” 蒋明娇并未理会他的话,三两步上前,掏出了金针,朝血崩的病人头顶面中扎了过去。 金针落下后,原本面色青灰,已露死态的女人面色瞬间红润了。 陈老板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蒋明娇快速写了一个方子,吩咐小徒弟:“快去煎一副药来,喂这女人喝下,记住要快。” 小徒弟懵呆呆地被惊醒,飞快领命而去:“哦好!” 转瞬蒋明娇又来到肠墉病人前,给肠墉病人把了把脉,查看了他的舌苔,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又飞快写了个方子。 这回不等蒋明娇吩咐,沈太医主动接过:“我去煎了来。” 陈老板小小眼睛里写满大大的疑惑:??! 蒋明娇再去了肺痨病人前,如此这般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与眼睛,还朝那凶汉子问了问病情。 那凶汉子是被雇来砸店的,一问三不知。 还是肺痨病人咳嗽着,自己说了症状。 蒋明娇又飞快写了个方子。 陈老板小小眼睛里写满了巨大的疑惑:???! …… 如此这般,不到一个时辰,蒋明娇便轻轻巧巧看完了所有绝症病人,并开了方子。 陈老板眼睛里的疑惑都装不下了! 产后血崩、肺痨、肠墉、重伤寒,那可是有死无生的绝症。 华佗在世都无治的。 这怎么可能! 瞥向杏香馆门口的陈老板,蒋明娇云淡风轻收了针,施施然回了仁心堂,继续翻医书了。 陈院判在府中与三夫人暗通款曲,她早有察觉,但并没有切实证据,无法向昭仁帝汇报。 作为一个记仇的人,但没证据并不妨碍她让陈院判吃点亏。陈院判想害人夺医馆,她便与之对擂。 只是没想到,这杏香馆似乎忒不能打了点。 汉子砸招牌的动静闹得挺大。这这么一会儿,仁心堂前头就围了好些人,都好奇地探头张望着那些病人的反应。 目睹过蒋明娇救死人的神迹,这些人不敢随意看轻蒋明娇了。但对她能治好肠墉、肺痨、重伤寒和血崩等绝症,都心持怀疑。 “我可是听人说了,这几个病都是阎王爷索命,大夫没得治的。女神医只怕治不好吧。” “对啊,女神医确实厉害,不过也治不好这几个病吧。” “我看是不行,到底是女人,医术再强也强不到哪儿去的。” 正说话间,肠墉病人最先反应了过来,挣扎起身,虚弱道:“有没有人,过来帮我一把,我肚子好涨,我要方便。” 小徒弟赶紧搀他去了。 不一会儿,茅房方向爆发出巨臭,紧接着是肠墉病人的喜极而泣:“我拉出来了,拉出来都是黑的。我拉完了,肚子、肚子没那么疼了……” 然后是肺痨病人。 一阵小风扫过,他照例咳嗽了两下。然后,他看着捂嘴的手,发现他居然不咳血了:“我、我、我我居然不咳血了,我咳血都有半年了,我、我、我是不是要好了?” 再然后是那名重伤寒病人。 昏迷到高烧不醒,被人晕着抬过来的他居然醒了,小声喊着热,将夹袄给脱了,还不停地要着水喝:“水,我渴……” 最后是难产血崩的妇人。 她被抬过来没多久,就因失血昏迷了。这会儿醒过来,她还以为已经进了阎王殿了,捂着肚子:“怎么人死了还不冷了,浑身还暖融融的,我是在做梦吗?” 对视一眼,几个病人反应过来后,目光里都是狂喜。不顾还病着,他们挣扎着,要给蒋明娇行礼:“多谢,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不许动。”蒋明娇喝道:“你们的病尚未好全,都要再吃一个月的药。尤其是那位血崩的,回去若不好好养一两年,恐要影响寿元的。” 几人登时僵若木鸡。女神医将他们治好,在他们眼里就是救命的神仙了。他们哪儿敢不听命。 同时四周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小徒弟惊呆了。 陈老板惊呆了。 沈太医也惊呆了。这些病人哪怕是他父亲在世,都不一定能治好。 蒋小姐竟轻轻巧巧地给治好了? 这是何等精妙的医术。 寂静了半晌后,人群里才有一个人大着胆子道:“居然都给治好了,乖乖,这医术真的是神仙才能比了吧?” “听说仁心堂的老掌柜就是凭一手能治好肠墉的本事,才在京城西四坊站稳脚跟的。但他治病也要花整整一天,这么轻巧,人就给治好了?” “要不是那闹事的我认识,知道他是个混无赖,我都要怀疑他是仁心堂买来的托了。这也太神奇了!” “神医啊!我以后就认准仁心堂的女神医了!谁家都不去了!” “我也是!” 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见状,咽着口水,转身就想往外溜。 他才不敢惹真医仙! 这钱他不拿了还不成吗! 谁料,他一转身竟撞上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两人相撞,五大三粗的汉子退了一步。 那年轻男子却扑腾跪下了,朝沈太医磕头:“岳父大人,我知道错了。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仁心堂不能给一个女人啊!” 第四十六章 忒不要脸 年轻男人不是别人,竟是沈太医纵火跑掉的女婿。 女婿约莫二十七八岁,看得出,平日定然是养尊处优的,皮肉养得比女人还白。容貌本还算得上有三分风*流,却被格外油滑闪烁的眼神毁了个干净。 此时,他穿着宝蓝色便服,形容有些狼狈,却不颓废。站在浑身缠白布的沈太医前,显得很光鲜。 沈太医愣了一瞬,双眼冒出火来,抡起拐杖就要打人:“畜生,你还敢回来!” 女婿猛向前一扑,避过了这一下,抱住了沈太医的腿,涕泪横流:“岳父,不,爹,爹,我知道错了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改姓,改姓沈给您当沈家的儿子。” 民间许多没儿子的人家宁愿买孩子或过继,把财产给有一个姓而无血缘的儿子,不给有血缘的女儿。 女婿这话是照这一点说的。 沈太医的拐杖一顿。 女婿哭得更凄惨了:“爹,世上没有女人继承家业的规矩。仁心堂是咱们沈家百年招牌,不能毁在咱们手里啊。我的本事您是知道的,仁心堂给了我,我改姓了沈,这仁心堂才真正是传下去了啊。” 在仁心堂多年,他早将其视作了囊中之物。与陈院判串通,也是为了挤走沈太医,独占仁心堂。 头顶没了沈太医,他坐拥仁心堂,又有财又可以纳无数个小老婆,日子别提多美了。 谁知道他刚用一把火烧了沈太医的手,沈太医居然弄了女医来。这女医还医术高超,能救死人活白骨。 这让他怎么坐得住! 他倒不担心沈太医不答应。沈太医性格古板固执,没儿子是他这辈子的遗憾,对他百般忍让,也是盼着他作为男的,能传袭沈家。 只要他愿意改姓,沈太医没什么不会答应的。 沈太医表情辨不出喜怒:“你真愿意改姓给我当儿子?” 那女婿闻言放声大哭道:“真的,比真金还真。爹,我当时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只要爹不去官府告发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好好把仁心堂传下去,传三十年,不,再传上百年。” 官府行事有两条规矩,第一条叫容隐,指亲亲可相护。第二条是默认潜规则,指民不告官不究。 他烧了沈家,却没伤及邻里,只要沈太医不去官府告他,他完全可全身而退。 沈太医以手掩面,更咽数声,突然歉意又悔恨地看蒋明娇。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他。 她倒要看看那日她的话,沈太医究竟听进去了几成。 那女婿见此大喜,以为事情将成,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就知道这老古板稀罕儿子,他随便改个姓当儿子就能拿捏他了。 不过等这老家伙一嗝屁,他还得把姓改回来才行。 这仁心堂将来是他的。 对面,杏香馆陈老板看着这一幕,高深莫测地摸着胡子,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他大哥果然是厉害啊,瞧瞧这一出手就快狠准地掐住了沈太医的死穴了。 就是可惜那女医了,枉她有通天的医术,谁叫她托生成了个女人呢。 这下可要被扫地出门咯。 就在这时,仁心堂里冲出了个小丫头,面上裹着厚厚一层布,扑通跪在了沈太医面前。 是沈太医的外孙女,小草儿。 蒋明娇给她调了祛疤的药,她很感激。这些天,她一直在后院帮忙蒋明娇晒药材打杂。 “外公,求你,求你不要让爹爹回来,不要赶江姐姐走。小草儿能学医,小草儿能和江姐姐一样撑起仁心堂,外公,请您相信小草儿。” 江,是蒋明娇在外的假姓。 听见女儿的话,那女婿表情很不屑:“女人怎么能学医,小草儿,别胡闹。” 小草儿膝行上前,抱住了沈太医的腿:“我没胡闹,外公,爹爹打我,还骂娘亲,我不要爹爹,我不要爹爹回来!” 那女婿面露恼怒,习惯性地伸手想打女儿:“你个小丫头片子,当着人瞎说什么呢!” 沈太医一把握住了那女婿的手:“你敢!” 那女婿忙赔笑道:“爹,爹您别听那小丫头片子胡说,我对花儿好着呢……” 沈太医看着这个女婿。 这个十七岁就娶了他的小花儿,这些年由他手把手教着学了一手好医术,被他视作仁心堂传人的的人…… 整整十年,他是全心全意待他的。 可现在…… 他闭了闭眼睛,转身看向蒋明娇,又扫了眼周围的人群。 他们每一个人看向蒋明娇时,都是敬畏与佩服的。哪怕是被人雇来捣乱的人,见识到蒋明娇的一手好医术后,也都佩服得感恩戴德。 女子不能行医? 只不过是之前没人做过这件事,他就以为不成了,自己把自己拘束住罢了。 蒋小姐,算是为他推开了一扇窗。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的小花儿回不来了。 见沈太医沉默,女婿试探性喊了声:“……爹?” 沈太医睁开了眼睛,踹向抱着他腿的女婿:“滚……” 压抑了太久,这一声,他是沙哑的。 女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 如火山爆发般,沈太医将这些天所有愤怒悲恨全用在了脚下,照着女婿心口就是一脚:“滚!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滚!” 女婿被踹翻得屁*股尖着地,疼得嗷嗷嗷叫:“爹,您怎么了?爹?” 沈太医抄起了拐杖,撵恶狗似的追上去打骂道:“谁是你的爹,我们老沈家不缺你这个儿子!仁心堂的担子,小草儿学会了医术,自然可以担过去。你这个畜生,害了我的小花儿,害了小花儿她娘,还想夺了仁心堂,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那女婿被打得抱头鼠窜。 看见这一幕,蒋明娇勾了勾唇,牵起了小草儿的手:“走吧,咱们回去吧。” 小草儿忐忑道:“江姐姐,我以后还能学医吗?” 蒋明娇问:“你想学医吗?” 小草儿立即道:“想。我想学医术,我不想和娘亲一样。” 蒋明娇看了眼门外,沈太医已经拧着女婿耳朵,要将他送官了。她道:“能。姐姐跟你保证,一定能。” 待女婿被沈太医拧走了,人群里才传出哗然之声。 “我的天,没想到沈太医一个老实人,发起脾气来这么虎啊。” “那也是他女婿太不是人了,害死了几个人,还敢回来求沈太医,脸实在太大了。真以为沈家没了他不成吗?真是!” “……那仁心堂以后真要交给女人了?我心里琢磨着怎么这么不叫个事呢。” “女人怎么了?事关性命的大事,只要医术好,管它男的女的,我都只认准仁心堂了。” “对对对,反正我以后是认准仁心堂的女医了。” …… 议论声很快散去,不少家里有女儿的默默围观后,却陷入了思考。 如果沈太医家的仁心堂可以由女人继承。 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呢? 一粒粒种子由此种下,并慢慢生根发芽。此时没人能知道,一粒微小种子在日后,到底能成长到什么程度。但改变的号角仍在这一瞬间无声奏响。 第四十七章 给阮靖晟治病 京城。 威武将军府里。 阮靖晟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房桌边,翻看着一本兵书,裤腿撩得老高,露出大半条腿。 姜大夫正带着人给他施针。 寸许长的金针被烧得通红发烫,朝着腿上扎进去,看得人都疼。 跟着姜大夫的小大夫就面色雪白,不忍心看。 可阮靖晟始终面色如常,一页一页翻看着兵书,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小大夫大着胆子瞥了眼,又飞快垂下了头。 早听人说过威武将军是天生的战神,用钢做得骨血,用刀做得魂,用敌人的血铸成的肉,性子和石头一样不怕疼不怕苦不怕累。 他起初还不信,这一看竟有七八分真了。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姜太医动作未有稍动,专心致志对付着阮靖晟的腿。 阮靖晟淡淡道:“进来。” 刀一悄无声息进屋,半跪在阮靖晟面前:“将军,事情都办妥了。” 阮靖晟嗯了一声:“有无意外?“ 刀一道:“没有意外。几个江洋大盗都被解决得很干净。” 很干净,指几人死的都会像一场意外,不会让人看出痕迹。比如几个江洋大盗死因就各有不同,一个死于马上风,一个死于酗酒过多,一个死于醉酒后摔进了沟里,还有一个是赌场上连赢了十八把,兴奋过度梗过去了。 阮靖晟淡淡道:“不错。” 刀一应声起身,如影子般藏在了阮靖晟身后。 他是将军从小在战场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为了报恩,他主动请缨做了将军影卫。这十几年来,也算是将军最行重的人,办的都是将军最重视的事。 几个江洋大盗当然不起眼,但和蒋家二小姐牵扯上,就不一般了。 将军对蒋二小姐倾心多年,平阳侯府中也是常年派了人保护的。当日事发后,平阳侯府太夫人让人将几个江洋大盗处理了,他们就将人救了出来。 问了情报后,他们正准备将人灭口,又得知了戏班子的事。 于是将军便说要给蒋二小姐助阵,将几个江洋大盗放出去溜了一圈。 等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了,那几个江洋大盗没了用处,就该上路了。 此事过后,再无他事。 一室无声。 姜大夫收了针,面色凝重,对阮靖晟道:“将军,情况不容乐观。” 阮靖晟看他。 姜大夫将金针挨个收好:“将军,您的腿上早有旧伤,早年未曾休养好,如今是伤上加伤,加上您体内的毒一直阻止着伤口愈合。您的腿情况一直在恶化,以后只怕是……” 阮靖晟神情如常,仿佛那个腿要废了的人不是自己:“姜叔,对我的腿,您有几成把握?” 姜大夫沉重道:“我医术低微,把握不到一成。” 阮靖晟也沉默了。 他是要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腿若是废了,等于他这个人也要废了。 他个人荣辱还好说。 边关一直是他镇着,突厥人才不敢有所寸犯。若是他倒下了,边关只怕是要乱了。 还有他家里的仇,当年真凶并未查出。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将军,这次出去办差,我听到一条传闻……”如影子般的刀一忽然开口。 阮靖晟道:“说。” 刀一道:“听说京城仁心堂里新出了一个神医,一口气治好了一个肠墉,一个产后血崩的妇人,和一个重伤寒并一个肺痨。” 姜太医失声叫道:“此四症都是绝症,便是华佗在世都难治好的,此事不可能!” 刀一继续道:“除了治好了这些绝症,那神医还治好了一个没气了的七岁孩子。” 这回阮靖晟都讶异抬头了:“当真。” 刀一垂头道:“此事全京城的人几乎都传遍了。听说仁心堂这两日的门槛都快被求医的人踏破了。” 阮靖晟问:“你是想让我请这位神医治病?” 刀一沉默不语。 倒是一开始不相信的姜太医思索片刻后道:“盛名之下,必定能有几分真才实学。哪怕这位神医没有传闻中的本事,也定有过人之处,将军不妨一试。” 阮靖晟沉吟着。要换做以往,以将军府门第,太医院太医都使不完,怎么会去街上医馆寻大夫。 但他的腿情况是一日坏过一日。前些天还能勉强骑马给娇娇看,再过些天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也难怪一向沉稳的刀一都病急乱投医了。 罢了,就碰一回运气吧。 阮靖晟道:“既如此,你明天派人去请这位神医入府医治吧。” 刀一却有些迟疑:“还有一点。” 阮靖晟看他:“何事?” 刀一道:“那神医是个女人。” 姜大夫带来的小大夫惊呼出声:“女人还能行医?开什么玩笑?” 阮靖晟却随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昔日先祖的长公主领兵五万,立下赫赫战功,被封平津将军。女子从来都不弱于男人,只是被世俗观念所缚,不得施展罢了,如今只是行医而已,有何不可。” 姜大夫忽然笑道:“说起女子行医,我忽然想起了我大哥告诉我的一件事。” 小大夫看他。 姜大夫故意卖了个关子:“此时有关平阳侯府二小姐。”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方才还冷硬的将军抬起了头,目光瞬间温柔如水。 “有关娇娇的什么事?” 姜大夫忍笑,将那日岁寒院里,蒋明娇发威在医术上震慑了陈院判,被姜太医拜做一言之师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我大哥对蒋二小姐推崇至极,连说若不是皇上差事在身,要照顾蒋侯爷,脱不开身,就要去找蒋小姐论医道了。” 阮靖晟嘴唇噙笑,与荣有焉道:“娇娇一向都是又好看又温柔又聪明又可爱还又娇弱的。”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她太好了,难免遭人嫉妒被人欺负,她又太善良不会反抗,实在让人心疼得紧。” 众人想起前段时间《咏慧娘》风波,被蒋二小姐虐得吐血的蒋四小姐,齐齐嘴角一抽。 将军,您敢不敢摸着您的良心说这话? 阮靖晟转回正题:“此事宜早不宜迟,刀一,明日一早你去派人请了那女神医入府。老规矩,要是被我发现欺负妇孺的,直接逐出麾下。” 刀一应声而去。 · 于是,第二天,在仁心堂的蒋明娇收到了威武将军府的邀请,请她立即带上药材入府。 给阮靖晟治病。 第四十八章 中毒 一进大门,蒋明娇便发现了威武将军府的不同。 第一是安静。威武将军府是昭仁帝新赐下,原是一位犯事官员的家宅,面积比平阳侯府略小些。但不知是府内人人都训练有素,又或者是住的人少,府中极为安静。 第二是这府中竟无女人。不说当家夫人或姨娘通房等主子,偌大一个将军府,她竟找不到一个丫鬟仆妇,来往打杂的都是些年纪大的战场伤兵,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 望着距离入府甬道只寸步之隔的校场,蒋明娇忍不住摇头。 还真是处处都是沙场风范。 被恭敬领到了正院前,经人通禀后,蒋明娇拎着医箱跨入屋内,一眼就看见了阮靖晟。 他穿着墨黑色常服,坐在一张有一整面墙大的边关手绘地形图前,翻看着边关邸报,眉头皱得很紧,不时低声对一个暗卫模样的人吩咐着。 他的面前,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大夫正指使着徒弟,往一个用了艾草的滚烫木桶里加开水。 蒋明娇注意到,这老大夫与父亲身边的姜太医,容貌有四五分相似。 难不成是兄弟? 那小徒弟每加一瓢开水,都要胆怯瞥阮靖晟一眼。 那水应当是滚烫的,阮靖晟腿皮都烫得通红。他却仿若未觉,丝毫不受打扰,专心处理着公事。 见蒋明娇进来,屋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头望她。 阮靖晟放下邸报,冲刀一挥了挥手。 刀一悄没声息退下。 姜太医上下扫她,目带审视:“你就是仁心堂那位能医死人的神医?” 蒋明娇自谦道:“那男孩乃异物堵塞气管,一时闭气导致的假死,我用金针护住他经脉,将异物挤出。喘得过气来,那人自然就活了,只是侥幸罢了,算不得什么厉害。” 姜太医神色缓和了些。若这女医真夸下海口,说自己能治好死人,他必定要说服将军,勿要被这等油滑之辈欺骗。 不过一个女人的医术,他还要再好好看看。 面对蒋明娇,阮靖晟先道了声失礼:“仪容不整,叫江神医见笑了。” 他是指如今当着人面泡脚的事。 蒋明娇摇头:“医者无男女,将军勿要在意。” 阮靖晟寻这神医是存着碰运气的心态的,对这女医的医术并没报多大希望。眼下见这江神医举止有度,至少不是个会惹事的,他面上缓和了几分。 “神医请坐。今日请您过来,是听闻您医术卓绝,想请您帮忙看看我这条腿。” 姜太医退到一旁,警惕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动作不带丝毫停顿,应了一声,放下医箱,上前替阮靖晟检查过伤口,又把了把脉。 越检查,蒋明娇眉头越皱越厉害。 无他。 这脉象病情都与她父亲太像了。 她能轻轻松松治好肠墉血崩乃至肺痨病人,那是因为这些绝症虽然被叫做绝症,也是寻常人的常病。后世医学进步,在诸多病例锻炼下,已找出了药方。 但父亲的病与阮靖晟的病不同。他们的脉象诡异复杂,并不像任何一种常见病,是她从未碰到过的案例。 更像是一种…… 她转向姜大夫,眸光冷厉:“将军中毒有多久了?” 这话一出,在场数人都变了脸色。 阮靖晟是冰冷的审视。姜大夫是震惊后的警惕。小徒弟就是赤*裸裸的佩服了。 只一下就发现了将军的毒,这女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女人竟真能有妙手医术。 姜大夫目光如刀地看她:“江神医,敢问您是怎么发现这毒的?” 蒋明娇道:“将军腿上的伤至少有三个月了,伤口却能迟迟不能愈合,皆是因为体内不协而破坏伤口愈合。另外,将军只腿上一处负外伤,其他各处皆康健。但他的脉象却显示五脏六腑都有损坏,尤其是经脉竟有凝塞。一个习武的将军,经脉怎会有凝塞。若非是中了毒,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一番话后,室内陷入了小小寂静。 姜大夫等几人都料到蒋明娇医术竟真的如此高超,一开始便能看出阮靖晟体内的毒。 这可是无数太医替阮靖晟诊治后都未能做到的。 他们原是打算让蒋明娇医治两次后,旁敲侧击告知中毒一事,试探蒋明娇是否有把握治好。 蒋明娇打乱了他们步调。 看了眼姜太医,阮靖晟叹道:“姜叔,将事情都告诉江神医吧。” 姜太医见蒋明娇是真有本事,便将事情说了。 原来阮靖晟是真的中了毒。这毒是突厥人下的。阮靖晟在边关多年,逼得突厥人不得寸犯。突厥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正面战场上打不过,便使出了阴毒计策。 上一场大战后,阮靖晟因腿伤回京休养,身体莫名地就一日一日虚弱下去,腿伤也逐渐恶化。姜大夫百般治疗后,才确定是中毒。 军中调查一番,在阮靖晟饭食里找出了毒药。下毒的人是军中伙夫,事发后早已自戕。 经过相关涉案人员审讯后,他们得知这毒乃是突厥皇室秘药,起初不起眼,待病发后就是必死之局。 姜大夫拿其没办法,一日一日看着阮靖晟虚弱下去,心中焦急,病急乱投医,才寻到了她。 蒋明娇心中大惊。 听到阮靖晟的病症,她已能确认,父亲中的也是这毒。但突厥皇室秘药,作为文人未曾上过战场的父亲又怎么会碰上? 自从怀疑父亲是中毒后,她已排查过父亲身边的人,将投毒的人选确定在了平阳侯府内。 平阳侯府内,谁人有本事弄到突厥皇室秘药? 见蒋明娇神色难看,姜大夫有些着急:“江女神医,对将军的毒,您可有什么办法?” 因为蒋明娇的医术,他已不自觉中用上了尊称。但他心里仍是不相信蒋明娇能治好这毒的。 毕竟这毒的难度,没人比治疗了好几个月,却束手无策的他更清楚。 然后他就看见蒋明娇沉沉吐出一口气,用极其坚定的声音道。 “能。” “这毒,我必定给将军解了!” 第四十九章 画像 将药方写给姜大夫,她含糊解释着其来历:“之前曾遇上过一个病患,也中的是这毒,我便研究过这毒一段时间。这是我拟定的方子,姜大夫您可以看看。 姜大夫从听到有药方就心急如焚,一接过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待将药方上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品味过一番后,他恍然大悟,抬头望向蒋明娇时,眸光亮若明火。 不等蒋明娇反应过来,他朝着蒋明娇深深一拜:“多谢江大夫的指点。这药方真是令我受益匪浅。” 蒋明娇忙偏身避了过去:“姜大夫,您言重了。” 这姜大夫肯定与父亲身边医疯子似的姜太医有亲。 这动不动就拜人的习惯都是一家的。 只看姜大夫的做派,阮靖晟便知道这药方是对症了。他压着重石的心口也是一松:“我立刻去让人抓药。” 蒋明娇这时才道:“想必姜大夫也看出来了。这其中有几位药非常难寻,若是将军力有所及,请帮忙多寻一份药材,我愿意花重金购买。” 研究父亲的病已有一段时日,蒋明娇医术卓绝,自然早已拟好了初步的药方。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太过难寻。她作为一个闺阁女子,没有太多寻药渠道,正为此发愁,甚至想过求助太后或昭仁帝。 若是阮靖晟能寻到这几味药,也算是一齐解了她与他各自的僵局。 阮靖晟面露思索,并没有问蒋明娇要这药材作何:“好。” 姜大夫也道:“我有几个故交好友,手里只怕有不少好东西。待我给他们写封信。” 蒋明娇略略放心。 有将军府寻药材,父亲的病便有了大半的希望。 纵然将军府神通广大,一时半会,这药材也凑不齐。蒋明娇便主动道:“我于金针一道上有几分钻研。不如这些日子,让我先给将军施针,压制毒性,等待药材配齐。” 姜大夫便急切道:“还请江神医一试。” 他已经确定这位江神医医术卓绝还为人谦逊了。她口中与金针一道上有几分钻研,必定是技艺不一般。 阮靖晟自然也是无不不允:“多谢江神医了。” 蒋明娇便从医箱里取出金针,俯身在阮靖晟身前,如每日给父亲施针那般,十指飞快给阮靖晟施针。 不过一刻钟功夫,蒋明娇已轻快收了针。 姜大夫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他已彻底对这位女神医心服口服,如此这问,只是想知道这神医又使出了什么神妙技艺。 阮靖晟惊讶望向蒋明娇,呼出一口气后道:“好,非常好!” 如果姜大夫对药方的重视,算是让他生出了几分期待。那么江神医的施针,算是真正让他震惊了。 蒋明娇刚施完针的一瞬间,他就感觉早已失去知觉的腿上酸酸麻麻的,凝滞的经脉通畅了许多,浑身上下如轻了十斤。 这段时间,姜太医也没少给他施针,但从没有这般神异效果! 这半年来,阮靖晟头一次对自己腿伤升腾起了希望。 知道金针术起了作用,蒋明娇也放下了心。 药材非一日之功,若病情控制不好,恐怕在找齐药材前,阮靖晟的身体就被拖垮。上一世,阮靖晟腿伤后在京城沉郁了四年,是否就是因为这毒的戕害? 想到上一世阮靖晟的孤苦,蒋明娇吐出一口气。 这一世,有她在绝不会让他再经历那些苦痛了。 阮靖晟病情更胜父亲,又因为是初次施针,蒋明娇决定每隔一个时辰施针一次,共施针三遍,来更好压制病情。 阮靖晟自然是同意的。 但在等待第三次施针前夕,阮靖晟忽然接到了一封边关急报。 见阮靖晟有正事要忙,蒋明娇知趣避开:“将军,早听闻将军府风光与众不同,我先去府中花园一观。待会儿再回来替您施针。” 姜大夫让小徒弟领她出去了。 但实在不巧,小徒弟常年久居暗火盟的京郊别院里,对将军府并不熟悉。加之,为了防贼人入侵,府中还布了阵法迷惑方向。 蒋明娇与小徒弟两人走着走着,就都迷失了方向。 在府中空转悠了半个时辰,两人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忽然看见了一个偏僻的小院。 蒋明娇腿都走酸了,实在是找不到路了:“不如我们上前敲门问问路?” 小徒弟应是。 蒋明娇便上前敲门。谁知门并未合上,她只轻轻一碰,门便开了。 紧接着,她看见了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头挂满了画,大大小小,有新有旧,少说也得几十副。画上都是同一个人,从七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到如今的十六岁的成长模样。 全部是她。 蒋明娇看得呆了。 小徒弟呀了一声,胆怯地哭道:“完了完了完了,我们居然转到将军的书房里来了。将军的书房平常是绝不让人进来的。待会儿师父肯定要骂我了。江神医,我们赶紧出去吧。” 蒋明娇一言不发,转身跟他走了出去,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些画加上她的记忆,足以说明阮靖晟对她的深情。 今天进府治病后,她能理解阮靖晟那天的拒绝。他中了毒,没多少时日了,不想让她一进门就当寡妇,所以拒绝她。 他是想着为她好,可也太看轻她了。 她蒋明娇便是那样不能同患难之人吗? 想到这里,她不免多了几分怨气,想起阮靖晟的俊脸,心里有了个主意。 刚走出偏僻小院没多久,将军府的人便找到他们了,连连道歉:“江神医,招待不周。这将军府一向都没有客人,我们竟忘了府中阵法一事了,真是太怠慢您了。” 小徒弟不敢提及曾误打误撞闯入将军书房的事。 蒋明娇自然也不提,道:“无妨,也算领略了将军府的秋景了。” 招待的人仍连连道歉,将蒋明娇领到了正房。 重新回了正房厅堂,阮靖晟已处理完公务,正等待着第二次施针。 蒋明娇正待给他施第二针,忽然道:“将军,我观你面色发黄,恐是连日没有休息好,不如让我给你开个养神蓄锐的方子吧。” 第五十章 黄连 已知这位女神医医术神妙,阮靖晟对其批诊自然不敢小觑。虽自觉近日并无休息不好,他也答应道:“那就劳烦神医了。” 见阮靖晟应下,蒋明娇便取了金针,替阮靖晟腿上扎针。 阮靖晟大马金刀坐在榻上,依旧拿着本兵书看。 药材之事迫在眉睫。除却刀一等贴身影卫仍守在阮靖晟身边外,姜大夫早已出去,写信联络旧友,派出人手寻找药材了。 正厅里只听几人呼吸声,显得异常安静。 施了两针后,蒋明娇忽然开口道:“将军,民女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阮靖晟随口道:“神医但说无妨。” 蒋明娇佯装无意地提道:“方才进府时,我观将军府内似乎并无女眷。将军也年近二十了,不知将军近期是否有意婚娶?” 阮靖晟不喜与外人讨论这些话题,淡淡应道:“不曾婚嫁,但身负有一门指婚。” 在外人面前承认得倒快,当面却拒绝她。 蒋明娇心里有气,微笑着在给阮靖晟的太平方里加了一味黄连。 她笑问道:“哦,竟不知是谁家姑娘如此有福气了。” 阮靖晟神色已有不耐:“江神医问这些要作何?” 蒋明娇笑道:“将军莫要生气,实在是我有一个小徒弟,今年年方二八,生得貌美无比,还未曾许配人家。今日我观将军英武神气,人品过人,当是佳婿之选,一时见猎心起有所失言,还望将军勿怪。” 她在外的伪装身份是年逾三十的寡妇,徒弟年方二八,倒也说得过去。 阮靖晟冷硬道:“不用,我有未婚妻了。” 蒋明娇笑道:“将军不必担心。我那小徒弟身份低微,本也没奢望过做将军正妻。只要能在将军大婚后,能够进府服侍将军,当一个暖床的丫头,伺候将军夫人,替将军绵延子嗣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见这位神医再三试探,阮靖晟心中不喜至极,拔腿就想走了:“神医请自重!” 蒋明娇却摁住了他的腿:“将军,您的针还没施完,现在乱动,恐怕会导致经脉逆转。” 阮靖晟不再动了,声音却更冷厉:“我不需要暖床丫头。府里只娇娇一个正妻就够了。” 当着外人面如此坚决,那日还对我说已心有所属! 蒋明娇听得更气,微笑在药方里又加了一钱黄连:“看不出将军竟如此痴情。真好奇这位能让将军放在心上的女子是何等人品了。” 阮靖晟一向尊敬有真才学的人。见江神医不再提起拉媒保纤之事,他神色也和缓了些,习惯性地骄傲道:“我家娇娇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 虽然知道阮靖晟对她深情不悔,亲口从阮靖晟处听到却又感觉不同。 阮靖晟竟对她评价这样高? 蒋明娇一时有些怔住。 熟悉阮靖晟的人都知道,他平时性格刚硬沉稳,为人行事是极其言简意赅的,独独碰上蒋二小姐时,会幼稚眼瞎加话痨。 现在他有心让这江神医知难而退,便道:“我们家娇娇家世高贵,是侯府千金,深受皇上太后的喜欢,得了太后的宝贝鹦鹉八宝,前段时间还被皇上封为县主,是全京城的头一份。别说什么郡主公主了,在我看来哪怕是天上的仙女,在她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蒋明娇:? 阮靖晟骄傲道:“除此之外,我们家娇娇还生得特别好看,从小就生得粉妆玉琢的特别招人喜欢,前段时间还被人盛赞为京城第一美人。哪怕是什么花中王者的牡丹,都比不得她半分娇艳的。传说中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都不及她万一。” 蒋明娇:?? 阮靖晟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们家娇娇还特别善良,性格温柔似水,还胆小怯弱。因为她太好了,平时有不少人嫉妒她欺负她,她却都只会柔弱地劝导她们用德行感染她们带着她们一心向上,实在是太过蕙质兰心善良贤惠啊。” 蒋明娇:??? 最后阮靖晟发表了总结陈词:“我们家娇娇真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了。” 一开始被阮靖晟这么夸着,她还是颇为受宠若惊的,可听着听着,受宠若惊变成了真震惊,然后是自我怀疑,嘴角抽搐,到最后就是麻木了。 见阮靖晟期待地看她,等着她的回答,她委婉道:“将军,待会儿我会记得在你的药方里加一味决明子的。” 选择性眼瞎是病,得治!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蒋明娇手里没停的给阮靖晟施着针,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看,阮靖晟的袍子下······ 蒋明娇:…… 这家伙居然想着他的‘娇娇’起反应了? 阮靖晟显然也发现了,连耳朵都红了,咳咳两声偏过了脸,尴尬地想挪挪腿,就想给遮过去。 蒋明娇脸也有些发烫,好笑地给摁住了:“别动,当心针失了准头,走了穴位乱了经脉。” 阮靖晟不动了,心道一声幸好这位江神医年纪够大。要是被他的娇娇看到这一幕,他定然要臊死的。 蒋明娇目不斜视,心里却想着阮靖晟通红的耳朵,若不是怕被人当登徒妇打出去,她实在想再逗他一句‘将军实在资本过人’的。 总之,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半晌的沉默后,蒋明娇开口道:“……既然将军如此爱重您的未婚妻,那么您会为了保护她而刻意疏远她吗??” 沉默半晌。就在蒋明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阮靖晟忽然道:“会。” 蒋明娇惊讶抬头看阮靖晟。 阮靖晟声音晦涩,这是他在所有亲近人前都没吐露的心思:“从一出生起,我的身上就背负了太多东西,只怕要赔上一生,血雨腥风方能了结那些恩怨。我自己就算了,我不想让娇娇也卷进其中。” 回去的路上,蒋明娇就一直在思考着阮靖晟的话。 京中人人皆知,威武将军阮靖晟乃一介平民出身,凭着一身神武,从尸山血海中打拼出了如今的一切。 但近日她听阮靖晟的话,似乎他的家世里还有隐情? · 威武将军府,阮靖晟边翻着兵书,边随意接过刀一给他熬得江神医的太平药方,一仰而尽,然后:“噗——” 今年的黄连不要钱吗! 第五十一章 请大夫的风波 因有了将军府的应承,寻药材之事初有眉目,父亲的病又缠*绵太久,再也耽搁不得;另又因给父亲解毒治非一日之功,需时时观察病情,不可再如现在般偷偷摸摸施针,蒋明娇就计划着将给父亲治病一事提到台面上。 但她并不打算用自己的身份给父亲治病。 上一世莫名被害,凶手始终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出手,蒋明娇深谙藏拙重要性,预备藏住医术这张底牌。 因此,她打算用‘忧心父亲病情,为父亲寻来民间神医’为由,用平阳侯府千金的身份去仁心堂请神医,再用仁心堂女医的假身份入府为父亲治病。 府中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小辈都要给太夫人请安。 将事情安排妥当后,蒋明娇便在第二天向太夫人请按时,提起了此事。 “父亲缠*绵病榻也有快半年了。我身为父亲的女儿,也是时时忧心。虽然太医院的太医们各个都医术过人,但民间也不是没有医术出众的神医。现在父亲那情况,孙女实在是忧心得紧,现在是什么法子都愿意试一试的,或许能有转机,还望祖母应允。” 她是未出阁的小辈,按理是不能与外界接触的,要请外头大夫给父亲治病,只能请掌管中馈的太夫人和三夫人同意。 太夫人好面子,她特地在请安时提出这一要求,便是算准了她不愿意担上一个苛待继子的名。 蒋明婵自从小五病好后,就对蒋明娇心存感激,事事都帮着蒋明娇,当下就道:“二姐姐说得没错,也不是说太医不好。只是多个人多个帮手,二叔情况不大好,多请个大夫也不碍事。” 太夫人好名,虽也视这前头夫人的儿子为眼中钉,但想着那些太医都拿二儿子的病没办法,一个普通民间大夫能成什么事,就随口道:“那就随你吧。”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二侄女这话可错了。这民间的大夫可请不得。” 是三夫人的声音。 蒋明娆被禁足,不必来给太夫人请安,蒋明娇是算准没人捣乱,才朝太夫人提要求的。 谁知这三夫人就冒了出来。 蒋明娇心知如今府里是太夫人和三夫人管家,丫鬟仆妇们多向着她们,都是她们的眼线,实在不利于她的行事,心下就有了打算。 等父亲病好,继母归家,这管家权也要动一动才好。 三夫人一进来,几个女孩都矮了身子,给她见礼。 三夫人拍着蒋明嫦的手,亲热地道:“小六年纪小胆子也不大,今天没四姐姐陪着来给母亲请安,怕是要害怕的,我这个当娘亲的少不得走一趟了。打搅了你们说话,可真是不巧了。” 蒋明婵性格清高刻薄,一张嘴是不饶人的,当即翻了个白眼:“今天天上可真是下红雨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三夫人恨金姨娘母女,都恨不得把她们给活吞了。这番母慈女孝给谁看? 蒋明嫦感激地朝蒋明婵瞥了一眼。 三夫人脸僵了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笑道:“听说二侄女打算请外头医馆大夫给二伯医治?” 蒋明娇笑容不变:“确实有这个打算。” 三夫人笑嗔道:“二侄女平日还算个伶俐人,如此怎么糊涂了。皇上都给二伯亲自赐下三个太医了,外头医馆的大夫哪儿比得上太医院的太医。二侄女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自买通了陈院判暗中动手脚后,她就从陈院判口中得知,蒋父最多只剩一个月光景了。欣喜若狂之下,她早喜气洋洋地让人打扫房子裁剪衣裳,做好了承爵的准备,只等着蒋父咽气了。 谁知这小丫头片子居然横插一脚,闹着请外头大夫! 要是那大夫看出陈院判使出的小伎俩怎么办? 绝对不行! 蒋明娇俏脸冷凝道:“太医确实是好,可也没人能保证民间没有神医。现在父亲这情况,太医已经是束手无策了,试一试外头大夫又何何妨?还是三婶,您不想我父亲病愈?” 三夫人被说中了心事,面上一僵,心里暗骂蒋明娇伶牙俐齿,强撑着又道:“二侄女可是忘了,这几个太医可都是皇上亲自赏赐下来的。二侄女现在又闹着请府外大夫,莫不是不信任皇上?”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任谁敢承认。 太夫人都不得不道:“老三家的,慎言。” 三夫人不说话了,神情却颇有得意地望着蒋明娇。 她就不信这丫头还找得出话说。 蒋明娇却笑道:“三婶怕是忘了,我与太后交好,早在父亲刚生病时,太后就全权吩咐过我,让我好生照顾父亲,不要拘礼。当今皇上孝顺,想必绝不会不听太后娘娘的命令的。您说是吗?” 你拿皇上压我。我就拿太后压你。 我就不信你敢说一句太后的不是。 当今太后是蒋老侯爷原配的亲姐姐,也是蒋明娇的亲表祖母,对蒋明娇尤其偏爱,三夫人早就嫉妒得牙痒痒很多次了。 当下她只能讪笑:“太后娘娘真是慈爱,倒是我想岔了。” 蒋明娇刚想说话,三夫人却笑道:“二侄女有所不知,昨天我刚去京城的白云观里烧过香,替家里人算了一卦。白云观的通明大师亲自批卦,说最近府里不宜有外人冲撞,尤其是带着死生之气的大夫,否则对太夫人身体有碍。” 蒋明娇沉了脸:“三婶是定然不让这大夫入府了?” 三夫人笑道:“瞧二侄女说的,我这不是对母亲一片孝心吗?” 蒋明娇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半阖着眼,显然是偏帮着三夫人。 “既然如此,这大夫便不请了。”蒋明娇冷笑,“只是三婶,梨花一枝压海棠,却不是美事。还望您知。” 三夫人心下一惊。 海棠是她送给那陈院判的暖床丫鬟的名字。 蒋明娇这话里到底有没有深意?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欲在五福堂里多呆,蒋明娇转身就走。蒋明婵跟了上去,安慰着她。 蒋明娇低声道:“无事。” 重生以来,她想做的事还没有不成的。 今日阻拦她,她日后必定要让三房的人亲自把这大夫恭敬请进府! 第五十二章 仁心堂风波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厢蒋明娇刚被三夫人拿卦象拿住了,那边仁心堂又出了事。 趁蒋明娇去将军府医治时,一伙闹事的人借口仁心堂治死了人,强行冲到仁心堂里,对着药柜等一通打砸,沈太医阻止其行凶时,都被连累着打伤了。 幸亏蒋明娇及时赶回,又有将军府的护卫,三两下将人给拿下了,才稳住了形势。 望着仁心堂里一片狼藉,蒋明娇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霜寒如刀。 沈太医态度却十分平和,还劝着蒋明娇:“我这胳膊不妨事,只是被人稍微攘了一把,脱了臼罢了。倒是蒋小姐您回来的及时,又有将军府的护卫帮忙,那些人没嚣张多久,就都被拿下了。除了人受了点惊吓,仁心堂里没多少损失,你别担心。” 他这话倒是不虚,将军府的护卫们一个个都是从战场下来的汉子,对付三两地痞流氓是手到擒来,混乱没持续多久。 蒋明娇强压着怒气,问沈太医道:“拿住了行事的人吗?” 沈太医道:“抓住了,都在后院关着呢。将军府的几个大哥见我们为难,还顺手帮我审过了。说是收了杏香馆陈老板,和一个叫做陈福的管家的钱。” 蒋明娇心知这幕后凶手是对上号了,却有点疑惑。 杏香馆陈老板是陈院判的弟弟,陈福是三夫人的娘家陪房。 陈福怎么会掺和在仁心堂和杏香馆的争斗里了? 沈太医迟疑半晌问:“蒋小姐,我问一句冒犯的话,您与府中的人是否有矛盾?” 蒋明娇见其话里有话,直接道:“沈太医,您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沈太医道:“刚才那几个砸店的人一口一个叫嚣着,让我们不许给平阳侯府的侯爷治病,否则还要没完。” 蒋明娇面色沉凝。 沈太医觑着蒋明娇神色,小声道:“这些天,我派人打听过了,京城大小医馆都或明或暗被警告过,都说是不许为平阳侯治病。因大家不愿惹事,此事才没有闹大。” 蒋明娇心里更怒。 买通陈院判动手脚,不许府里请大夫,暗中警告全城医馆,三夫人这是打算绝了父亲的活路! 好狠的心思! 沈太医见蒋明娇面色,就知道其中有隐情,便绕过了这一话题:“蒋小姐,这几个人你需要现在拧到顺天府尹去吗?” 几个地痞流*氓,又拿到了口供,在沈太医看来,最好是拿到顺天府尹去,让背后的人倒个大霉才好。 蒋明娇却摇头:“先关着。后头我有大用。” 这些人都是小喽啰,就算现在拿到顺天府尹,供出的也不是主谋,反而会打草惊蛇。 擒贼就要先擒王。 她心里已有计划。 沈太医听了蒋明娇解释,心里赞了一声。 和蒋小姐的计划一比,他直接将人拧进顺天府,盘算实在太浅陋了。 这位蒋家二小姐,不过十六岁,心性耐心成熟却都远超常人,令他这年近半百的人都叹服,实在是太聪颖出众了。 谁道女子不如男啊。 蒋明娇并不知沈太医所思,将正事说完后,看着沈太医就十分过意不去:“是我府里的事连累了您了。” 前段时间,沈太医被火烧过一场,伤才刚刚好一些。眼下又遇上了歹徒,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十足有些凄惨。 沈太医苦笑摇头:“蒋小姐这就言重了。就是没有您,我与陈院判一家的仇,又怎么会少了这一遭。再说了,您先对我们家有救命之恩,又有提点之恩。如今再要如此见外,可真是折煞我了。” 陈院判此人睚眦必报,又眼热他的仁心堂,又怎会善罢甘休。 这一遭,他早有预料。 蒋明娇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有些欣喜地问:“小草儿最近学医学得怎么样?” 说到外孙女,沈太医神色间十分自得:“早年竟没发现,小草儿真是个天生的医者,如今才不过学医一个月,竟已对不少药材如数家珍了。若是好好培养,说不得要超过我这个当外公的。” 蒋明娇跟着高兴:“那真是恭喜您了。” 对那个望着她一脸坚定地说,我不要和娘亲一样的孩子,她是万分怜爱的。 她掏出一个方子:“沈太医,这方子是给小草儿的。坚持用上两年,她脸上的疤必定会消了。” 前段时间,小草儿伤口未愈合不能用药,她被没有提及此事。 沈太医自然是惊喜地接过药方,对蒋明娇的崇敬又多一层。 小草儿的疤痕太大,这段时间他带着小草儿问遍了太医,人人皆一筹莫展。可蒋二小姐轻巧就拿出了药方。 这世上还有东西能难倒这位蒋二小姐吗? 见仁心堂确实没受多少损失,蒋明娇望着对面杏香馆的招牌,蒋明娇勾起冷笑:“我可不是被打了转头就算了的面人。沈太医呢?” 沈太医摸着下巴道:“正好,老夫也不是。” 于是当天仁心堂门口贴出了告示—— 凡在杏香馆治病者,不得入仁心堂大门。 凡不在杏香馆治病,而入仁心堂者,看病抓药一律半价。 因为蒋明娇神乎其神的医术,仁心堂算是在附近彻底站稳了脚跟。人人都认准了仁心堂的招牌,哪怕仁心堂病人愈来愈多,蒋明娇不能亲自一个一个地看,其余病人都被交给了仁心堂新聘来的大夫,他们也不在乎。 现在仁心堂又打折,这可真是好消息。 至于去不去杏香馆,有什么关系。杏香馆坐堂大夫医术不行,他们本来就不大爱去,现在大不了再也不去了。 所以整整三天里,仁心堂里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而杏香馆门口寥寥无人,坐堂大夫清净得都能打苍蝇了。 原本因仁心堂被砸了店,喜滋滋指望捡个漏的陈老板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仁心堂,欺人太甚! · 教训完仁心堂的人,蒋明娇也没忘了关照一下府里的三夫人。 当天晚上,三夫人的贴身丫鬟十分凑巧地在花园里捡了一个精致异常的熏香球,更新奇地是那熏香球上还有御赐的戳。 那丫鬟是个贪财的,舍不得告诉三夫人,偷偷爱不释手地带在了手上。 然后从那天起,三夫人就得了一个怪病——浑身瘙痒难耐,痛苦几欲自绝。 第五十三章 路遇不平 此后过后,蒋明娇并未轻举妄动,一面派人打听着三房的事,留神三夫人请了哪些大夫治病,一面清晨入府给阮靖晟施针。其余时间,她会边等待父亲的药材,边在仁心堂坐堂,治疗病患,积累经验。 这日蒋明娇施完针,由将军府的人送到仁心堂。 走到一处背街时,她坐在马车里,忽然隐约听见了喧哗声。 “救命!” “你个臭婊*子,别给你脸不要脸!” …… 自重生后,蒋明娇性情沉稳,并不欲多管闲事。但听见外头动静越大,隐约还有女子呼救声后,她掀起了帘子。 “外头怎么回事?” 驾车的车夫是将军府的人。听见动静,一个早就过去打听了,另三个护卫在蒋明娇身边。 不多时,那兵回禀道:“回江神医的话,前头巷子深处有人在凌*辱女子。” 这是一处背街,背靠着一处五品官员的府邸后门,平时少人走。蒋明娇今日出门嫌稍晚了些,想赶时间,才寻了这条近道。 声音是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传出,里头人并不会知道外头有人经过。若是不愿惹事的,大可直接过去。 蒋明娇却皱了皱眉。作为游魂流连世间多年,她看过了太多女子的悲剧,心知女子生存的不易,打从心底觉得:作为女子,就应该团结起来互相帮忙。 遇上这种事情,她既力所能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她先问道:“这位兵大哥,知道那行事的恶霸是什么身份吗?” 若是普通地痞流氓,她便直接让人教训一顿。若是有身份的,她现在只是个普通大夫,怕镇不住场,恐要借将军府的大旗了。 那位兵哥道:“小的过去的时候,认出那人似乎是平阳侯府的二少爷。” 平阳侯府二少爷。 蒋明娇神色顿时冷了。 平阳侯府共有三房,长房无子,二房生了长子,却瘫痪在床多年,其余男孩都是三房生的,分别是三夫人出的二少爷,庶出的三少爷,和一个不满一岁的四少爷。 这二少爷蒋奕武今年十六,本应是进学读书的年纪,却因性肖其父,喜好享乐女色,不仅不读书,房里更是早早有了七八个通房。 阮靖晟的手下是常年在京中行走的,定然不会看错。 今天的事,以蒋奕武的性格完全做得出来。 她给了护卫一人一锭银子:“劳驾,能不能请几位兵哥们不露痕迹地教训一下那恶霸,顺便救出那可怜的姑娘。”知道这请求很冒失,她又道:“事情紧急,我明日必定寻你们将军致歉。” 那护卫却不接她的钱,径直去了:“将军有训,不得欺辱妇孺,今日便是神医不吩咐,我们也会出手的。” 蒋明娇有些意外又有点高兴。 阮靖晟竟是如此品格。 不多时,三名护卫悄无声息回来,并带回了一名女子。他们一本正经地告诉蒋明娇,人都被敲晕了,并未看到他们容貌,不知他们身份,让蒋明娇不必担心。 蒋明娇再次道谢,将那姑娘带进了马车。然后她意外地发现,这女人居然是她认识的。 三房蒋明嫦的丫鬟。 飘香。 飘香作为一个丫鬟,能让蒋明娇对她有印象,是因一条传闻——传说这丫鬟生得比较貌美,三老爷曾对她起意,想要收她入房,后来不知蒋明嫦说了什么,未得成行。 好端端的,蒋奕武怎么会欺负蒋明嫦的丫鬟? 飘香年约十五,如丁香花般秀丽文静,眉宇间独有一股幽色。只是这时受了惊吓,再不见平时的文静端秀,面色煞白,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蒋明娇见她衣襟都被扯破了,叹了口气,给了一套衣衫,让她暂时换上。幸好这些天她乔装在外,为以防万一,各种常用物品都是齐备的。 换了衣服,喝了口水,飘香才镇定下来,强撑着道谢:“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今天若是没有姑娘,我只怕是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蒋明娇问道:“好端端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丑事,飘香不欲让这位陌生妇人知道她的身份,便只含糊其词。说自己是某位高门庶出小姐身边的丫鬟,因为生得貌美,被那家的男主人看上了。 她从小和那小姐一起长大,小姐知道她不想当小,就使出浑身解数替她拒了。 谁知刚逃离饿狼,又遇上了凶虎。 这家庶出小姐的嫡出兄长竟也是个好*色之徒,毫不知耻地朝妹妹讨要贴身丫鬟做妾。 那小姐拒绝了,并因此受了嫡兄不少委屈。 但这也没能阻止嫡兄恶行。这一天她母亲去世,她回家奔丧,刚送走母亲,准备回府继续伺候小姐,就在路上遇上了那嫡兄行恶,并叫嚷着只要能得了她的人,他必定能从主母处要到她的身契,将她纳入房中伺候。 飘香说的时候涕泪涟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了,肯定又要连累小姐。可是不回去,奴婢的身契还在府中,被主母捏在手心里。纵然小姐早就想放我归家了,也无计可施。” 蒋明娇叹口气,想起赏秋宴上那看似如雨打浮萍般柔弱,实则有心计的六妹妹。 若是生存得容易,谁又想磨炼出一身诡媚手段呢。 飘香在车上哭了一阵,就收了泪,对蒋明娇道:“让恩人见笑了。不知恩人是哪家人,今日实在不方便,日后必定登门道谢。” 蒋明娇道:“我在仁心堂坐诊。” 飘香惊讶道:“恩人竟然会医术?” 蒋明娇嗯了一声,想到什么,塞了一瓶药给飘香:“帮不了你太多。这瓶药可以暂时给那恶霸一个教训,你若是实在没办法,可以一试。” 这药是她早年跟在一个青*楼女子身边时,得到的一个奇方,服用后可以让男子一段时间内不能人·道。 三夫人的‘病’只是个开始,她早就在筹谋对付三房,心中已有计量,蒋奕武算是撞枪口上了。 这等人渣,她自没有留手打算! …… 将飘香送到了蒋家,蒋明娇照例去仁心堂坐诊了。过了两三日,她回到府中,便被白术抛了一个大炸弹。 三房的三老爷和二少爷的那话儿都不能用了…… 父子俩一起成废人了! 三房上下,一下多了三个病人。 第五十四章 推荐 平阳侯府三房。 “陈太医,您可是太医院的院判,治疗这等小病应当是手到擒来,对不对?” “对啊对啊,不过是一个皮肤瘙痒,您应该是能够治好的吧?” “对啊,我的命*根子可都指望您了。陈院判,您一定是有办法的对吧?” 三老爷卧房里,三老爷二少爷三夫人围坐在一张书桌前,将手腕摊在陈院判面前,各个都满怀希冀地盯着陈院判。 “呵呵呵——”陈院判捻须微笑,心里却在破口大骂。 你们这一家人到底是作了多少恶,居然这么早遭了报应。一家三口都得了病! 一个浑身瘙痒就已经够难缠了,他治了三天愣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结果这又来了两个不举的。 不举? 好端端正值壮年的男的不举了?呵——鬼知道你们到哪儿鬼混惹上的病。 这是能治得好的吗? 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出口啊,迎着三人的目光,他镇定道:“不急不急,老夫今天先给你们开个方子以观后效吧。” 三老爷和蒋奕武心怀希望地催促着:“陈太医,那您赶紧的。我们都等着呢。” 三夫人痒了这几天,却不大吃这套了:“陈院判,每次你都说先开个方子试试。这前前后后都换了六个方子了,一个起效的都没有。现在你能保证这方子有效果吗?” 没痒过的人不知道。这身上痒起来可真是要了人老命了。 这三天里,她都快难受死了,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痒痒得厉害,必须不停地抓挠。她身上每一块皮都被抓破了,还在不停地痒痒,简直生不如死。 就现在,要不是有外人在,她早就忍不住把手伸到衣服里拼命挠了。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怪病! 陈院判一下就卡了壳,随即故意板起了脸:“三夫人,您这是什么话,莫不是不相信老夫。” 三夫人亦冷笑:“我不是不相信您,只是您的方子也要对得起那五千两银子和那个叫海棠的丫鬟才好。” 五千两银子与一个丫鬟,是她买通陈院判的钱。 她不清楚太医院诸事,以为陈院判能当上院判,自然是医术最精湛的。此刻治不好病,只是贪得无厌又想要银子而已。 这话里就带上了威胁。 陈院判心知三夫人是恼了,心里暗暗叫苦,要是他能开出方子,能够不好好讨好这大主顾吗? 只是他这院判的位置是溜须拍马,又塞银子打点上官,用了不入流手段才拿到的,医术并不出众。 别说是这等疑难杂症,便是稍微复杂点的大病,他都不敢轻易上手,每次都高深莫测地摆架子,让手下人去治。 但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心虚:“三夫人只管放心便是了。” 三夫人这才松了口:“那我就再信陈大夫一回。” 出了三房的门,眼见没人看着了,陈院判才敢掏出帕子来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平阳侯府三房的事是越来越棘手了,他可没本事治好那三个疑难杂症,得想个法子躲过去才行。 装个什么病好呢? 岁寒院的下人们不敢管他,谅姜太医与小白太医也不敢告状,他借口方便,偷偷回了一趟家里,寻摸着和家人通个气好装病。 一进门,他就看见自家弟弟等在偏厅里,皱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陈老板终于等到大哥了,急切道:“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陈院判问:“怎么这么慌张,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陈老板恨恨道:“还不是那仁心堂的事。” 陈院判眉头更紧:“上次不是让人砸了他们的店吗?怎么他们没有关店?” 提起这件事,陈老板牙就恨得痒痒:“没有。仁心堂那位女医不知怎么的攀上了威武将军。那天咱们找去的人都被将军府的人给办了。大概是知道是咱们下的手了,那仁心堂居然说出了一句话,只要是去过杏香馆的,就再也不许去仁心堂了。而只要去仁心堂,这两天就半价。偏偏仁心堂那女神医最近又治好了一个皮肤瘙痒的,一个不举的疑难杂症,所有病人都信服她。真的都不来咱们杏香馆了。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欺人太甚!” 陈院判道:“那这几天生意究竟成了多少?” 陈老板惭愧道:“整整三天不足寥寥十个病人。”还都是嫌仁心堂太挤了,不明情况的外地人。 陈院判惊呼:“什么?” 太医看似清贵,实际是伴君如伴虎的。陈院判本人又没什么本事,早就打算捞一些钱,积攒一些人脉,便辞官当一个闲散地主的。 这杏香馆便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可杏香馆生意这么差,这后路不等于废了吗? 他恼怒地想要斥责弟弟,看见弟弟一脸惭色,又忍下了,沉凝着神色:“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生意上,仁心堂一直压着杏香。 太医院里,沈太医是医术最好,资历最老,最有可能取代他院判之位的人。 他串通沈太医女婿,烧了沈太医家里,是存着一箭双雕一劳永逸的心思的。 谁知沈太医手是废了,却弄来了个有本事的女神医,仁心堂生意竟比以前还好。 说来说去,都是这女医出来搅了局。只要能除掉这女医,仁心堂就不值一提了。 怎么才能除掉这女医呢?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弟弟看着他后背问:“哥,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啊,怎么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赶紧换换吧,当心着凉了。” 陈院判随口道:“从平阳侯府回来的,他们家三房不知怎么都得了怪病,根本治不好,还一个劲胡搅蛮缠,实在是不好相与。” 忽然他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办法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弟弟:“你刚说这个女神医治好了一个不举的和一个浑身瘙痒的病人?” 陈老板不明所以:“对啊。事情闹得挺大,哥你出去一打听就知道了。” 陈院判抚须笑道:“一打听就知道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蒋家三房的人也不必一心缠着他了! · 当晚,陈院判突发急病,高烧不退,人糊涂得话都说不出了,眼瞧着就一口气了,不得不告假卧床不起。 与此同时,市井坊间关于仁心堂女神医医好不举之症,又治好了一例皮肤瘙痒的传闻漫天飞扬,终于‘碰巧‘地传到了平阳侯府三老爷处。 第五十五章 让三夫人负荆请罪 平阳侯府三房。 宜安居。 正厅里已被九十个大夫给塞满了。他们年龄不一,打扮不同,此刻却都在做同一件事:或佯装翻着医术,或假作拟着方子,或干脆望天喃喃自语,躲避着屋子上首的目光。 屋子上首,三老爷与二少爷满脸阴沉地坐着:“诸位大夫,你们可讨论了有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拿不出个方子来吗?” 大夫们齐齐身体一抖,更埋低了头,不敢出声。 他们都是京城数得着的医馆里的招牌名医,医术也是出了名的。但被人从医馆里提溜过来,面对平阳侯府三老爷的问话,却没一个人敢应声。 无他。 这一家子的病太诡异了啊。 正值壮年的父子俩同一天齐齐不举?鬼知道你们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才遭的报应! 再说了,男人的不举是好治疗的毛病吗? 更别提三夫人的浑身瘙痒了。 他们愣是试了多少个方子了,一点成效都没有,只能一筹莫展地当缩头乌龟,期盼着祸不要烧到身上。 三老爷拍着一下桌子,怒极了道:“废物,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从他发现自己不行,到现在足有三天了。 他是好女色的,这三天里不能人道,简直等于手脚被缚般难受憋屈。更别提他最好面子,失了男人雄风的事,传出去后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做人了。 这让他怎么能不恼恨! 这群庸医,居然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蒋奕武更是恶狠狠威胁着:“一群庸医,要是你们治不好本少爷,当心我让你们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 比及父亲,他更有一层隐忧。 虽然已经定亲,他也给好几个通房丫头开了脸了,可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娘亲已经隐约和他透露过二伯死后,三房要承爵的事,身为嫡长,他早将侯爵视作囊中物。 可一个不举无嗣便能毁了这一切。 一群大夫战战兢兢。终于一个年纪最大的大夫忖度着言辞开口:“蒋三老爷,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这不举乃是非药石可医的,我们也实在是……” 话未说完,一个装满滚茶的瓷杯就照着那大夫砸了过去。 “庸医!” 那大夫被泼了身滚水,面都被烫红了,却一言不敢。 三夫人此时面色极冷地跨门而入,看见这一幕,瞥了眼身后丫鬟。丫鬟快手快脚收拾了茶杯茶盏,衣襟下玲珑香薰球一闪而过。 三老爷掀起眼皮道:“怎么,那个仁心堂女神医还是不愿意过来?” 三夫人听见这名字,面上霜色更重,将一张纸拍在桌上:“这是那位劳什子神医的回应。老爷,你好好看看吧。” 三老爷接过一看,冷笑出声:“欺人太甚!” 蒋奕武亦是道:“好猖狂的女人!” 原来那纸上写着一行字:若想让我入府医治,须府中大开中门,并三夫人亲至仁心堂,为打砸一事负荆请罪,鞠躬道歉! 三夫人已经气得发抖了,自从嫁到平阳侯府后,这还是她头一次这么被人下面子! 还是被一个普通医女! 这口气她一想到心口就生疼,恨不得登时让那女人消失在这世界上才好! 三老爷道:“不过一个大夫罢了,直接让人拿了来不行了。” 三夫人道:“你当我没试过。但那女医不知怎么的,走通了威武将军府的门道。那医馆门口成天有凶神恶煞的官兵守着,侯府的人去了都被打退了。” 三老爷一掌将那纸震飞在地上:“好嚣张的人。” 一个大夫不知瞥见了什么,小声咦了一声,捡起了那张纸,翻到背后看了一眼。然后看着看着,他便看入了迷,顷刻间竟抚掌大赞道:“好方子!” 几个大夫听见动静,亦团团围过去,盯着那方子,然后皆喟叹出声。 “看这几味药材的搭配,实在是精妙至极!原来还能这么用,我今日真是受教了。” “不愧是仁心堂女神医,早听说她的名声,却一直不得所见。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神医啊神医啊,观这用药,真不愧是能治好肠墉绝症的神医,当真是华佗在世了。” …… 一位年老的大夫不服气道:“不过一个方子,有效没有还不知道呢。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又是如此年少猖狂,简直是不知所谓!” 三老爷不耐地看他们:“你们在说什么方子?” 一个大夫畏惧地将纸递给三老爷:“这张纸背面写着两个方子,应是给老爷与夫人的。” 三老爷闻言一愣。 三夫人光愤怒纸上猖狂内容了,没注意这一茬,当时也愣住了:“方子?” 二人对视一眼。这满院的大夫各个都吓得跟鹌鹑似的,别说是开方子了,一个能说出是什么病症的都没有。 这女神医却连问诊都没有就开了方子。 这医术真这么神? 三夫人还在犹豫。 三老爷已拍了板:“让人去把这方子给煎出来,我倒要看看这女神医有多能耐!” 一盏茶功夫后。 三碗黑乎乎的汤药被端了过来。顾不得烫,三老爷率先一口给喝完了,紧接着是蒋奕武,再然后才是将信将疑的三夫人。 所有大夫都盯着这一家三口的反应。 只一会儿功夫,三老爷就惊喜地看向了儿子。 蒋奕武亦惊喜地望向了三老爷。 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 这方子对症! 他们的那话儿已经有好几天跟死了一样了,方才却有股热热的感觉! 连将信将疑的三夫人也震惊地瞪大了眼,她已经挠破了皮的皮肤居然不痒了。这一不痒了,浑身就舒坦了,看天都更蓝了!太舒服了! 三人都惊喜起来。 神医啊 真的是神医啊! 见此,方才那位还酸溜溜的老大夫缩起了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三老爷一拍桌子:“吩咐下去,按照这方子再煎三天的量来。我要连续接着喝。” “怕是不行。”一个大夫怯怯道,见三老爷瞪了过来,他缩了缩头:“这方子下有一排小字,写着呢,这方子只第一回起效,为不全之方。若是想拿全方子,方法参照纸张正面。” 纸张正面。 三老爷与二少爷都想到了那一行字中的要求:大开中门迎接,并三夫人负荆去仁心堂请罪,并鞠躬道歉。 然后他们都眯起了眼,望着三夫人,有了决定。 这不是男人的滋味,他们可不想再多尝哪怕一会儿了。 第五十六章 三夫人亲自道歉 虽然那劳什子女神医说了,这副方子只头一次有效,余后的药方还要另讨,三老爷一家却全都是不信的。 从小到大,他们问医抓药时都是大夫对症开方的,一副吃三五天再换药的。哪有什么方子只头一次起效,余后就没作用了,这不是说稀奇话吗。 于是两个时辰后,他们依旧叫下人按着方子熬了药。 但今儿个还真出了个稀奇! 那头一回起效的方子,第二回竟如喝了白水般一丁点用都没了。 三老爷与二少爷的隐疾暂且不论,三夫人忍那瘙痒可真真是吃了苦头了。 若是没前头那起效的方子还好,偏生那方子起了效,她知道了浑身不痒是个什么神仙滋味,如今再痒起来是翻了数倍的钻心难受。 但三夫人是绝没打算去求那女神医的。 纵然是她有错在先,让人打砸了仁心堂,但那仁心堂女医的错才更大些。 一个贱民,居然敢记恨她,还敢让她认错,真把自己当个菜了。 她是绝不可能把面子送上去踩的! 三老爷和二少爷那边与三夫人想得就截然不同了。 不举! 这对任何男人都是恐怖的噩梦! 他们还年轻,房里一大堆的娇*妻美妾通房都等着他们去消受,这以后要是不行了,岂不是要憋得难受死! 更何况他们心里都有小九九。三老爷担心被酒肉朋友们嘲笑,二少爷担心到手的爵位飞了…… 总之,他们绝不要当太监! 至于三夫人/母亲嘛……反正丢了脸后,他换个新老婆/让母亲躲家里不出门也不是难事。 女人,面子损了就损了,哪比得上大老爷们的实惠重要! 感受到二人的目光,三夫人打心底不寒而栗:“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三老爷冷着声音:“现在时辰还早,你出发还能赶上第二副药……” 二少爷腆着脸道:“我这就去给母亲备车马……” · 京城西四坊的仁心堂最近又出了个新鲜事。 有位侯门贵夫人亲自上它们家负荆请罪! 说起这仁心堂就不得不提那位新来的女神医了。现在就连三岁小童都知道,天底下自古只有男人行医,女人注定是要围着锅碗瓢盆转的。 所以这女医刚出来时,大家还着实看了会儿热闹呢。 可谁知道这女神医竟是个有真本事的,不仅治疗肠墉肺痨等绝症手到擒来,连死过去的小孩都被救回来了。 现在西四坊的街坊都说这女神医是天上掉下的神仙呢。 这侯府贵夫人道歉的事起因也挺简单。 这侯门贵夫人横行霸道惯了,那天不知什么缘故,纵容下人把仁心堂铺子砸了,态度还挺嚣张,吆五喝六的。 这女神医心里就记了一笔。 大抵是老话说得对,多行不义必自毙。转天那侯门贵夫人一家都生了重病,满京城的大夫都没办法,竟只有这女神医治得了。 女神医刚被人砸了铺子,自然不愿上赶着给仇人治病。 这侯府夫人只能灰溜溜地上门来道歉了。 这前前后后的因因果果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了。 报应不爽啊! 仁心堂门口。 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仁心堂前,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围在了一起,议论声热闹得如同早集,若是没侯府护卫挡着,只怕人群都要挤到马车前头了。 不少机灵的小摊贩甚至就地卖起了瓜子花生糕点茶水兼小板凳,吃饱了喝足了嗑着瓜子站高点,看热闹才清楚嘛。 侯府夫人的八卦不看白不看呢! 看到门口这么多人围着,三夫人下马车时,面色僵硬得如刷了浆,脚下是一步都迈不开。 天可怜见!被这么多贱民看到她丢脸的一幕,她羞愤得恨不得死了才好。 三老爷骑在马上,阴沉地催促了一声:“夫人,快些吧。” 三夫人听见这阴沉语调,面上一僵,脸上和胸口都疼了起来。 这么丢脸的事,她也不是没拒绝过,换来的却只有三老爷的一记窝心脚和一个巴掌。 “女人天生就是服侍男人的。人家婆娘为了自家汉子命都能舍了的,今天就让你去给人道个歉都不愿意,当心我休了你!” 她强忍满心愤恨下了马车。一个人立即殷勤地上来搀扶她道:“母亲,脚下且慢些。” 三夫人下意识缩了缩手,咬了咬唇,才顺着那手被搀了下来。 扶她的是她的亲生儿子,蒋奕武。 被三老爷强迫时,她不是没求助于这儿子,可换来的只是这儿子一句‘母亲,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稍稍忍忍就过去了,儿子身体可是耽误不得’。 这是她十月怀胎,从小寄予厚望的长子,是她从小耳提面命,教他这府里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为他操碎了心的儿子,是她做了巨大指望,指望了后半生荣华富贵的儿子。 到头来,他儿子眼里却只有自己,半点没她这个母亲! 三夫人只觉得内心一片悲凉,恨闷憋屈到极点,终于走到了仁心堂门口。 仁心堂是三出的建筑,门面十分气派宽敞,正上方悬着一块匾,红色底色上用金笔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仁心堂。 望着那气派的招牌,三夫人内心毫无悔意,有的只有对那劳什子女神医的无穷记恨。 她一个侯夫人欺辱你这等贱民是看得起你,你居然还敢生气记恨,居然还敢下她面子让她登门道歉,最重要的是最后居然还……还成功了! 她恨到极点! 外头动静颇大,仁心堂里的人显然也听见动静了了。 不多时,仁心堂里的女神医就出来了。她穿着素色棉布袍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容貌平平,独一双眼睛如寒星,让人不得不赞一句好。 三夫人一看到这女神医,就恨不得活吞了她。当瞥着旁边三老爷的威胁目光与儿子的‘殷切期待’,不得不咬着牙,纡尊降贵地高傲道:“江大夫,前些天的事是我有点小错,今天我来给你陪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出这些话,三夫人心里是呕着血憋着气的,憋闷到了极点! 第五十七章 三夫人被晾住 三夫人说完那句认错,似熬过一番酷刑般,只高傲地昂着脖子,等这女神医来给个台阶下。 虽然她道歉语气高傲了些,也没有负荆请罪,可她本来就身份高贵,能开这个口都是给那贱民莫大的面子了。 这女医还敢挑剔态度不成? 眼下也是,她还不信这女医真敢把她面子摔地上,不给她个台阶下。 谁知,蒋明娇还真没理她。 她跨出了门槛,径直越过了三夫人,对三老爷和二少爷道:“蒋三老爷,蒋二少爷,早算准你们要过来了,第二服药的时辰恰是正好了。” 说着,她招呼着身后的活计道:“把熬好的药给蒋三老爷和蒋二少爷端过来。” 从头至尾,她都跟听见苍蝇嗡嗡似的,彻底无视了三夫人与她的道歉。 没得到想要中的回应,三夫人脖子仍僵硬昂着,却是不敢也没契机垂下了。想要摆谱却被生生忽略了,她尴尬羞愤得几乎欲死。听着四周的议论声,她只觉得每一声都是别人在鄙夷她,每一句都是别人在嘲笑说她不自量力,每一个笑都是对在将她的面皮剥下来扔在地上踩。 仁心堂女医! 你且等着! 得偿所愿地弄到了新药,三老爷与二少爷都欣喜若狂,早把三夫人忘在了脑后,只一个劲搓着手探着脑袋等药。等小伙计取来药后,他们更是看都没多看,直接一饮而尽了。 女神医的头一副药的效果实在太令他们惊叹回味了。 第二服药的效果也令人期待。 果不其然,这第二服药效果比第一幅更好!他们那话儿不仅是有了知觉,还有一股热流窜过,龙马精神到了极点,瞧这精神劲竟比以前更强数倍。 他们惊喜地对视一眼,都是说不出的惊喜。 难不成他们竟要因祸得福,男儿雄风要更上一层楼吗? 蒋明娇看着他们,唇角勾了勾,却并不言语。 除却临时有了飘香的意外外,从三夫人得病,三老爷二少爷的不举,陈院判的束手无策,到故意宣扬她的名声想祸水东引,再到三老爷二少爷的自私狠厉,三夫人的懦弱窝里横,一家人内讧,三夫人被逼着来登门道歉,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控中。 三老爷好面子又愚钝,这一番两个方子下来,只怕是对她深信不疑,认定了她医术卓绝。 这正是她想要的。 至于三夫人,她似笑非笑瞥了眼面色涨红的三夫人,她可是亲口说了要三夫人‘恭敬’地将大夫接进平阳侯府大门的。 不恭敬怎么行呢。 三老爷拱手问蒋明娇:“女神医,敢问我们父子还要喝几服药,身上的毛病才能尽除?” 蒋明娇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忽然提起一个话题:“如果我没看错,你今年不过四十许人,却已有体虚盗汗,夜里失眠,时常精神不济,且易腰酸肾精不足,梦中易惊厥的毛病?” 三老爷惊讶瞪大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小毛病,他全都有,虽然也清了一些大夫看过,却都没有什么成效,见其不影响生活,就没放在心上。 想到传闻中这位女神医有一手以面鉴病的本事,他内心火热又惊恐起来。他起初觉得这本事太神了,应当是夸大其词,是不肯相信的,但现在…… 他不由得惊叹——遇上真佛了啊! 他恭敬问道:“敢问神医,这些恼人小毛病该怎么治?” “小毛病?”蒋明娇淡淡嗤笑一声道,“你的病根在五年前。那要么是一个大雪天要么是一个冬日雨天,你酒后纵性,脱了衣裳在雪地上睡了一觉。当时你年轻力壮,只喝了两碗姜茶,便当没事了。实际上那时外邪已随着酒气侵入了你的肝肾,这些年,你不禁酒色,行事颇为荒唐,身体看着没事,实际上已是危若累卵。不出一年,你必定会大病一场,熬不熬得过……” 她没说完,言外之意却尽显无疑。 三老爷只觉得如被当头棒喝。五年前,他在一次差事后,和同僚聚会时确实有一场酒后纵性,过后也是只喝了两碗姜茶,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这事太小了,他对亲近人家人都没提过。 谁知道这女神医竟一眼就看出来了! 如果没有女神医,一年后他岂不是要稀里糊涂倒下,一条小命都要送去阎王殿了! 能以面鉴病道出病症,又一口气说明了病因,三老爷对这女神医已是信服无比:“求女神医赐药,救我一命。” 蒋明娇却又看向蒋奕武,淡淡道:“你的身体到底年轻,比你父亲的要好上不少。” 蒋奕武如闻纶音,终于稍稍放了点心。方才这女神医给父亲诊病,他想到自身,心都是悬着的! 但紧接着,他又听见了女神医的声音。 “危及性命的病没有,但仍有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十二岁那年,曾在一个夏日夜晚太过用工练武,导致呕血足足昏迷了一天吧。” 蒋奕武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生怕自己也不足一年就要没了小命:“女神医,这场病看有什么不妥当吗?” 蒋明娇道:“当时给你看病的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的,导致得内燥入侵经脉,给你开了方子压制燥火。殊不知,他这诊断完全是南辕北辙了,你的病并不是内火引起的燥症,而是你在喝了补药,淋了凉水又在夜间风口练武后着了凉导致的寒症。数年来,你的病根未能根除,一直盘亘在体内。年轻时尚且不显,三十五岁后必定要经脉尽毁卧床不起。” 蒋奕武骇然地瞪大了眼:“神医,此话当真!”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他。 蒋奕武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给蒋明娇道歉:“对不住,神医我太过激动了一些。”随即心里升起了一股一股地惊怕。 卧床不起! 那简直还不如杀了他!三十五岁,他也年轻得很!他绝对不要! 他忙也对蒋明娇道:“求神医赐药。” 蒋明娇不语,却似笑非笑瞥向僵立一旁的三夫人:“蒋夫人,您的荆条呢?” 负荆请罪,没荆条怎么行。 三老爷与三少爷顺着她目光望去,都沉了脸色。 第五十八章 补天丸 三夫人登时就慌了。 儿子的目光还算有所掩饰,只是有些不耐烦,三老爷的目光里就是赤*裸裸的冷漠威胁了。 她当然不可能带荆条! 虽然女神医在纸上写了要‘负荆请罪’,她却没当回事。她笃信自己去稍微低个头,那贱女人就会顺杆而下,不敢真正和她翻脸。 谁知道这女人竟嚣张跋扈至此! 难道她还真要负荆给这贱女人请罪! 那丢脸可丢大发了! 她竭力稳定心神,挤出一个笑,想要含糊过去:“神医,我这不是想着您宽宏大量,我道了歉就行了,就没带荆条……” 蒋明娇唇角勾起冷笑,转身就回了仁心堂。竟是直接摔脸,下了三夫人的面子。 三老爷与蒋奕武被点出了陈疾,对蒋明娇是信若神明,正等着赐药呢,见她直接走了,两人都慌了。蒋奕武忙不迭赶着追了上去,然后被将军府护卫拦了下来:“留步。” 蒋奕武不敢和凶煞护卫起冲突,高声嚷着:“神医,神医您别走啊,神医还求您给我们开药,救我们一命啊……” 三老爷则是一巴掌扇在了三夫人脸上。那掌风力道之大,足足让三夫人原地转了一圈,才摔在地上。 “你的荆条呢?之前那顿打是没打够是不是?惹怒了女神医,我现在就休了你!” 三夫人悲愤异常,恨不得对三老爷大吼:蒋正旭,你居然为了一个贱民打我!你个畜生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在话出口前,她却生生忍住了。 还不到时候。 二房蒋正攸还没死,侯府爵位还没有落到三房。现在三老爷死了,爵位说不准就要落到哪里去了,她的盘算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她隐忍地垂下眸子,觉得自己如浸在数九寒冬的冰水里,浑身从内到外都冰凉彻骨。 她转身对贴身丫鬟吩咐道:“去找荆条过来。” 今日她且忍辱负重一回,这等耻辱来日她必定要找回来。 这贱女人。 三老爷! 咱们且行且看! 丫鬟本就被三老爷吓得魂飞魄散本,忙转身去找了荆条。 不多时,一小捆荆条便被拿了过来。 三夫人取了荆条,背在了背上,强忍着喉间腥甜,高声道:“仁心堂女神医,前几天让人打了您的铺子,是我做错了。我在这里给你负荆请罪了。”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被人剥光了,扔在了大街上,人群的目光与嘲笑就如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凌迟着她的心。 三夫人心里憋恨愤怒,佯装气急攻心,一头栽倒了地上。 素闻这位女神医扶危济困,名声极好,因此这次她因打砸仁心堂负荆请罪,有不少人支持女神医。 但众人都同情弱者。 她被逼着道歉,和被逼着道歉导致急怒晕厥,这又不一样了。 她倒要看看这女神医还怎么仁善,被人称赞下去! 还有三老爷,毕竟是结发夫妻,她对三老爷的性格非常了解。他极其好面子,看着自己妻子晕在众人面前,会因为丢面子而大为光火。 果然,人群里立即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声音。 “这女神医是不是太过了,把人都逼晕了?不是听说她人挺好的吗?” “是啊是啊,毕竟是个妇孺呢。做错了事道了歉就算了,把人逼晕了,也太不仁义了。” “真是看错了这女神医了,竟不知道她是如此不仁义的人,简直是逼人太甚啊。” …… 三老爷看见这一幕,脸上也不好看起来。连蒋奕武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说到底,三夫人到底是他们的妻子/母亲,被逼迫得晕了过去,可算太丢脸了。 三老爷冷下了脸,刚想说这仁心堂的女神医两句,不要太逼人过甚。 蒋明娇就已拿着两个药方出来了。她将一张药方递给三老爷:“这是你的药方,一日三服药,日日不断,吃上一年,方有八成几率避掉那一场大病。”又递给蒋奕武一张纸:“这是你的。你与你父亲病症不同,须得坚持养上半年,再观成效。” 面子到底不如实惠重要。拿到方子,三老爷与二少爷登时忘了刚还想指责蒋明娇,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嘿嘿嘿直乐。 至于三夫人? 对不起。 这个人是谁? 将两张药方送出后,蒋明娇又对众人道:“既然蒋夫人已负荆请罪,此事就算过了。仁心堂的损失,我也不与她计较了。前些天,铺子里出了意外,给不少新老街坊带来了麻烦。最近快入秋了,我新配了一个降温祛火的茶方子,也不是什么值钱药材配的,大家要是不嫌弃,一人过来领一包吧。” 得了实惠谁还记得可怜人。人群登时也把三夫人抛在了天边脑后,没口子地夸着蒋明娇。 “我在这街坊也住了有十几年了,早就知道仁心堂良心了。这女神医也是真仁义啊。医术还好,这么好的大夫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啊。” “是啊是啊,怪不得人人都说这仁心堂女神医是天上下来的女神仙呢。心地太善良了啊。” “医术好,人也仁义。仁心堂女医真是要让人竖大拇指!” …… 对人群之前的鄙视怀疑,蒋明娇未曾动容,现在对其交口夸赞,蒋明娇亦没有得意。 她淡淡道:“事情已了,我最近忙于配置长寿补天丸,没时间多招待你们。事情已了,你们请自便吧。”说完转身就走。 三老爷迅速捕捉到了那几个字:“长寿补天丸?” 虽然不知道那补天丸是什么东西,但长寿那两个字他认识啊! 这女医的本事,他可算是见识到了。 长寿,从别人嘴里说出或许只是一句空话。 但从女医口中就不一定了。 蒋明娇掩去唇角的冷笑,面上似乎是懊恼失言,瞥了眼周围人群,冷淡地道:“不是什么东西,蒋三老爷,您请回吧。” 三老爷哪里肯走! 虽然蒋明娇态度冷淡,但她越冷越是表明这东西不寻常! 女神医展露活神仙似的医术,一眼就看出他们身上的病,开出方子时,都没有半分遮掩;此刻就开始遮遮掩掩了。 这难道不更证明了这东西珍贵吗! 第五十九章 神医入府 三老爷朝家丁们使了个眼色。家丁们识相地围了上来,迅速将二人与人群隔开了。 三老爷这时才腆着脸笑:“女神医,现在没别人了,您可以放心了。我知道你这里都是好东西,我也不是想求这东西。就是实在太好奇了,这这长寿补天方听着怪神奇的,都有什么效果啊?” 似乎是缠不过三老爷的执着,蒋明娇含糊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就是个我师门代代相传的方子,功效方面也无甚出奇,就是能让人在原本寿数上再延寿三十年罢了。” 尽管女神医语气淡淡,三老爷却听得浑身一震,浑身血液上涌,心脏登时狂跳了起来! 延寿三十年。 他滴个乖乖哟。 那不是他原本能活一百岁的话,吃了这药就能活一百三十岁了! 岁月无情,世上谁人能拒绝长寿的诱*惑! 似乎注意到了三老爷的激动,蒋明娇好笑地摆摆手:“不必激动,这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我师门传下来的方子多着呢。随便一个都比这好。” 这长寿补天丸就是她浑编出来诓人的,可不是随便一个都比这个好。 三老爷目光更火热了,几乎要把蒋明娇看化了。要是换个人和他说,有延寿长生之方,他都只会当吹牛。 但蒋明娇不一样,方才那一手以面鉴病后,他已彻底被这女神医折服了,几乎到了迷信地步了。 更别提蒋明娇还说她手里有无数比延寿三十年更强的方子。 这要是都用在他身上了……他岂不是能迈入仙境? 这如何让他不激动。 蒋明娇随即又遗憾摇头:“不过就算药方再好,药材难得也没用。这二十年里,我只找齐了这不中用的长寿补天丸的药材。可量也不多,就够制一副药的。再说了,这补天丸对炼药地点特别挑剔,要求僻静无人还不能离人。我哪儿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这补天丸只怕是没影了。” 叹着气,她转身就要回仁心堂。 三老爷哪儿舍得她走。要不是怕蒋明娇生气,他都恨不得把这女医塑个金身搁家里神龛里,一日三炷香地供起来了! 能延寿长生! 这等翻云覆雨的手腕,就等同于天上神仙降世了。 神仙,可不得好好巴结。 他腆着脸道:“神医,若是您没有地方炼药的话。不如考虑一下平阳侯府,我那里有位置,有大大的位置,什么僻静无人的,阴凉的,不受打扰的位置都是足够的。” 蒋明娇佯装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你?”她瞥了眼三夫人,“毕竟你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我。” 三老爷恨不得把胸膛拍得震天响,来说明自己决心了:“神医您放心,这府里我当家,有我在,她绝对不敢对您龇一龇牙。她要是和您发一下脾气,我立刻休了她。” 蒋明娇犹豫半晌,似是没办法地道:“那好吧。实在是这些药材不禁放,只能到贵府叨扰片刻了。” 三老爷大喜,一面忙让家丁侍女簇拥着蒋明娇,恭恭敬敬地奉承蒋明娇,一面打发人开了府里大门,迎接女神医入府炼药。 蒋奕武虽然不知道父亲和女神医商量了什么,但对女神医的崇拜亦极深。 一听要迎女神医入府,他立刻就痛快应和了。 方才第二服药后,他浑身轻了十斤,那话儿精神得不得了的感觉,让他念念难忘。 住在府里,说不得他还得磨一磨这女神医求个好方子。 有了三老爷与二少爷两位正经主子殷勤伺候,人手只有不够用的。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呼啦啦地都走了,根本没想起来还落了什么东西。 于是…… 并不知道三老爷与蒋明娇谈话内容的三夫人,仍自信满满躺在地上,等着女神医吃瘪后,三老爷让人扶她起来的。 但这等得也太久了。 听见了马车行驶声,她心里慌了,忙俏悄睁开一条缝,瞅着外头。这一瞅后,她的肺都差点快气炸了。 他的好相公好儿子正簇拥着那女神医上了她的马车,用着她的仆人,去了她当家的平阳侯府! 人群看完热闹也散尽了。 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还在原地的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被扔在了原地! 简直欺人太甚! · 望着平阳侯府招牌,站在平阳侯府门槛前,蒋明娇想起那日五福堂里,三夫人的百般阻拦,勾起一个笑。 兜兜转转,这大夫是被三房的人恭恭敬敬地请入了府。 就是不知道,三夫人看到这一幕是什么表情。 一定非常精彩! 还有被拿来作筏子的太夫人,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拆台,往府里迎带影响她健康的大夫,心情一定非常有趣吧。 · 宜安居。 三夫人一阵风挂进屋时,面黑得都能刮下三斤煤灰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灌了好大一口水,她才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方才被一个人扔在了街上,天知道她有多惶恐。仁心堂在城西,平阳侯府在城东,中间隔了几乎一整个京城。 她要怎么回去? 身为侯门贵夫人,她打小到大都没一个人出门过,身上也没有银钱。 更别提她还要在外人面前披头露面了。 一筹莫展的她最后是当掉了一个金手镯才换来了银子,雇了马车回了府。 回到府里时,天都快黑了! 听见了声音,被禁足的蒋明娆正好也要告状,忙冲了出来:“母亲,你可要给我做主!”望见母亲这么冷的神色,她顿了顿脚步:“母亲,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三夫人气炸了肺,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蒋明娆当即也更怒了:“好欺人太甚的贱人!您不知道,那劳什子的女医今天还要了我的院子,说我那院子适合炼药,现在我都没地方住了!” 三夫人咬牙切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今儿我非得报这个仇不可!” 这女医莫以为有三老爷护着就万事周全了。 别忘了,这府里还是她主持的中馈! 第六十章 道谢 木质雕花窗户半开着,傍晚带着秋凉的晚风徐徐吹入,借着月光,依稀可见一只雀鸟划破了夜空,飞回了窗前大枇杷树上的巢穴。三四个雏鸟脑袋探了出来,嗷嗷要食。 蒋明娇站在窗边,凝视着那雀鸟喂食后,转身又飞入天空奔波,撒了一把小米,关上了窗。 她与那雀鸟何其相像,庸庸碌碌费尽心机,不过是想护得家人朋友安宁罢了。 纵使历经风波,却遵循本心甘之如饴。 咚咚咚——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蒋明娇怔了一瞬。 是谁找她? 她现在住的院子是三房的红肥居。听说这是蒋明娆被禁足的地方,因自己住进来,蒋明娆被赶走了,还没少和人抱怨这是女神医故意针对她,恼怒非常。 蒋明娇却是冤枉。 她选中这院子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整个三房最偏僻处,与下人们住的后座排房近,又应院子名,种满了枇杷树芭蕉树,易于藏人,对她浑水摸鱼回娇园有益。 谁要蒋明娆不争气,居然从最中央的芳华年被发配到了这! 她早就和三老爷说过她炼药时要安静,不许人打扰,连仆妇们送饭都只放门口便好。 这大半天下来,这院子真是清净极了。 这都快晚上了,会是谁呢?  她狐疑地开了门,然后惊讶地看见来人。 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碧绿比甲,绣缠枝花的半臂衫,貌比嫦娥的容貌,眉梢面庞不时掠过轻愁,如雨中翠郁浮萍,格外惹人怜。 蒋家六女。 蒋明嫦。 望见蒋明娇开门,蒋明嫦立即面上带泪,盈盈下拜:“小女子拜见女神医,谢过女神医那日搭救我丫鬟的救命大恩。” 蒋明娇忙搀她起来:“快起来,我只是顺手罢了,你何必这样。” 蒋明嫦却坚持将一个拜礼行到了底,才缓缓起身。 蒋明娇只能侧身避过。 她已知蒋明嫦为何而来了。只是那日她搭救飘香是出于本心,并未图过感谢与回报。蒋明嫦的重谢倒是令她有些汗颜了。 见蒋明嫦起身,她忙道:“这位……小姐,还是先进屋说话吧。” 这里是三房,红肥居虽僻静,保不齐也被三夫人派人盯梢了。蒋明嫦只是三房庶女,要受嫡母辖制。她已与三夫人交恶,怕再牵连蒋明嫦。 蒋明嫦进屋,听见蒋明娇称呼上的不便,赧然道:“瞧我,一过来就只记得感谢神医了,还未来得及自报家门。” 她通报了自己身份,又凄笑道:“也不怕神医笑话,我虽然生在侯门,呼奴使婢,看似荣华富贵,实际上是半分自由都没有连自己视若姐妹的丫鬟都护不住。前几天若不是神医出手相助,飘香姐姐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蒋明娇意外感叹道:“……六小姐,您与这位飘香姑娘感情可真好。” 同为侯门相处数年,虽然接触不多,也记得这位美貌的三房庶女碍于出身低微,在人前向来是沉默柔弱与疏离自保的。 何时见过她这般动情。 蒋明嫦道:“飘香姐姐是从小伴我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嫡母要看不惯我和娘亲。趁着娘亲病重,她借口我不守规矩责罚我,要打我的板子。如果不是飘香姐姐护着,替我挨了那四十下,我只怕命都没了。也因此,飘香姐姐伤了身子,这辈子都没办法有孩子……” 蒋明娇并不知道有这一过去,但按三夫人刻薄阴狠行事作风,此时有八成为真。 蒋明嫦道:“这些年,侯门居不易,若没有飘香姐姐时常提点护着我,我只怕是日子要艰难百倍。我早就将飘香姐姐视若亲生姐姐,而非奴仆了。” 蒋明娇望着蒋明嫦如寒月般的面庞,叹了口气。 上辈子她嫁给陆轻舟后,因陆轻舟不喜,甚少回娘家,与三房的联系实在不多。 对这位庶妹的最后印象是三夫人想要拿捏她的亲事,将她嫁给一个高门老头做继室。但盛宠多年的金姨娘也不是善茬,到三老爷面前狠狠哭了一场。 亲事作罢,但蒋明嫦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了。 再后来就是平阳侯府被污通敌,满门男丁抄斩,女人发卖为奴。 从此,她与蒋明嫦失去联系。 但想也知道,以蒋明嫦的嫦娥之姿沦落到那等污秽处,又怎会得好。 蒋明娇问道:“那现在那叫飘香的丫鬟怎么样了?” 蒋明嫦忙抹去泪道:“怕留在府里再惹父亲和二哥的眼,也怕二哥再追到家里去,我让她暂时躲到了我一个远亲家里。” 蒋明娇问:“那远亲可靠吗?” 蒋明嫦语带犹豫。 蒋明娇心知她年纪小,只怕见识与手段都少,便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有一处地界暂时给飘香姑娘暂住。那里都是一些可怜女子,大家互相间也有个依靠。” 她将用《咏慧娘》赚来的钱办的一个女子庙说了。 这年头女子生活不易,虽说才不到一月功夫,女子庙里头已住了一个无子被婆家被娘家厌弃的寡妇,一个生来因性别被厌弃的弃婴,一个因父母去世被哥嫂卖掉的女孩,并一个重病被家里赶出来的老人了。 蒋明娇正筹谋着教这些人绣技或医术或厨艺或调香或拳脚功夫,让她们能有一技之长傍身。 儒家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身单力薄不得兼济天下,只能力所能及帮一帮同性的可怜人罢了。 飘香如今的情况,去那里倒是能躲一段时间。 蒋明嫦闻言大喜,朝蒋明娇又是一拜,郑重承诺道:“飘香姐姐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虽然我人小力微,或许这辈子都帮不到神医什么。但我在这里承诺,我蒋明嫦这辈子欠神医一个救命之恩。他日只要神医开口,无论什么,我蒋明嫦赴汤蹈火必将应诺。” 将蒋明嫦送走许久,蒋明娇都在感慨她的话。 相处数年,竟没想到这庶妹柔弱外表下,是如此刚毅重情的性格。 正感慨着,仆妇已送来了今日的晚饭。 一个窝窝头一碟咸菜,还都冷得犯了油花,不能入口。 第六十一章 想打人?呵! 送饭的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嘴角有一颗大痣,说话粗声哑气,面相凶恶浑似男人。蒋明娇认得此人,却不是三夫人的陪房韩大家的是谁。 听闻这韩大家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因一身横肉,多出了一把子好力气,没少替三夫人教训人。 这是文的玩不过,改玩武的直接动手了? 她淡淡瞥了眼韩大家的手中的食盒:“这是给我的?” 韩大家的是怀着任务来的。临行前,三夫人暗示过她,让这位神医见识一下侯府的处事手段。 侯府的处事手段可海了去了,但落在她头上的,却通常只有那一种——教训不听话的仆妇。 她当即就心领神会。 她是三夫人的陪房,虽然三夫人碍于颜面,没告知府中人她负荆请罪的诸事,但四小姐被这劳什子神医抢了屋子的事,她是晓得的,心里也对这神医颇为不满。 将食盒随手一递,韩大家的面上没一丝恭敬:“怎么,这位还有什么不满意?” 蒋明娇似笑非笑:“我如果不满意,你打算怎么办?” 韩大家的面上横肉抖动:“自然是让你见识见识我们侯府的处事手段了。” 见识侯府的处事手段,蒋明娇品着这句话,觉得挺有意思的。 语言果然是一门艺术。 韩大家的说到底是个喽啰,她也不想自堕身份和她计较,淡淡接过食盒:“我知道了。” 韩大家的是预备着恶声恶气逼这位女神医,好让她主动发作,自己也算师出有名了,让这位劳什子女神医见识一下三夫人的厉害的。 左右她有一把子力气,趁乱抓花这女人的脸不成问题。 可蒋明娇神色淡淡的,就让她一圈打在棉花上,不知道咋办了。 她又高高昂起了头:“你对这饭菜满意吗?” 蒋明娇却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将人晾在了原地,转身径直进了屋。 韩大家的登时就恼了。平时被小姐太太无视就算了,一个小门小户来的乡巴佬也敢甩她脸子。 她一把抓向蒋明娇的右臂,另一只手呼起一巴掌,朝蒋明娇脸上扇了过去:“小蹄子,没听见我和你说话吗?” 巴掌到了眼前,蒋明娇未惊未怒,只淡淡瞥她一眼。只这一眼,便如冰如剑如寒星,让韩大家的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打从心底升起了寒意。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抓着神医胳膊的手被轻轻拂开了,重重落了下来。 再一看,那乡巴佬已飘然走远了,脚步云淡风轻,仿若方才只是有个恼人的灰尘落在了身上。 韩大家的这时才回过神来,为自己被这乡巴佬一个眼神吓退了恼恨无比。自觉丢了身份,她当即就要追上去再打。 这时她却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她的浑身不能动了。 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成了石头做的人般,她浑身上下没一处有着知觉。 这是什么回事! 她吓得几乎要大喊,喉咙却也发不出声音。 此刻已是深夜露深,韩大家的后背却生生吓出了一声冷汗。 这乡巴佬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 她刚才根本没看见这乡巴佬动手,她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此时,她才方想起来三老爷对这乡巴佬的礼遇,还曾在四小姐不愿意让出院子训斥她时,说漏了嘴说这是能让人长寿的神仙。 神仙不神仙她不知道,但听说这院子前朝横死过不少人…… 该不会…… 韩大家的从小没读过书,最是信神信佛怕鬼,自己被自己吓到了。顾不得找乡巴佬报仇,等一能动了她就逃命似的,灰溜溜地就跑了。 回到房间里,蒋明娇收了金针,将饭盒放在了桌上,一眼都没多看。 她早料到三夫人会在饭食上作梗,早就自己吃过了。 不过三夫人这脾气还真是坚若磐石。野心比天高,心眼比针尖小,贪婪成性却学不会忍耐,连一丁点亏都吃不得。 今日她要拿出侯府气派来,弄个一餐六十四碗菜来唬人,再暗中在饭食动点手脚,面上功夫做得十足,蒋明娇对付她还需费点功夫。 这冷菜冷饭窝头咸菜,这真是一丁点戏都不打算做了。 所以倒霉也是活该了。 · 三房。 宜安居。 听着韩大家的回禀,三夫人皱眉问道:“你说的是真的,那小贱蹄子真的没敢闹,把食盒提进去了?” 高门大户最忌讳巫蛊阴邪之事,三夫人又刻薄待下人严苛,知道她事情没办好,只怕要发作她。韩大家的不敢说自己想教训那乡巴佬,却撞鬼吓得跑回来了,只说了蒋明娇接了食盒没闹。 这听在三夫人与蒋明娆耳内就是蒋明娇怕了。 蒋明娆高声得意道:“果然是小门小户的,见到了侯府的富贵,只怕吓得胆子都破了,咱们那么欺辱她,都一句话都不敢说,哈哈,可真痛快!” 三夫人也露出一个快意阴冷的笑。回家后,那贱女人到底治好了她的浑身瘙痒,但她对其的恨意却不减半分。 “娆儿说得对,那贱女人果然是泥地里出来的,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针尖大点的胆子。当初居然还敢下我的面子。现在住到侯府,撞到了我的手心里,看我怎么对付你!” 原本她确实是按侯府待贵客的规矩,弄个一餐六十四碗菜来唬人,再暗中在饭食动点手脚的。这样就算三老爷看见了,也挑不出她的错。 可临到头,她却咽不下心里那口气,让人送了最低等的冷饭冷菜过去。 欺她如此,她还要给仇人好吃好喝好肉供着? 做梦! 笑到一半,蒋明娆却又有点忧虑:“母亲,如果那乡巴佬朝父亲告状怎么办?” 父亲不知怎么的,竟像是失了魂似的,把这乡巴佬看得和神仙似的。 她昨天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现在想起来仍忿忿不平。 三夫人得意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刚才你爹爹亲自使人和我说的,他有事要出门了,不到大后天不会回来。” 这三天里,足够她好好报仇了。 蒋明娆也露出快意的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红肥居里。 蒋明娇也在算着日子,让人给三老爷写了封信,然后也淡淡一勾唇。 第六十二章 将军资本过人 三老爷是被蒋明娇支出去的,借口是寻炼制长寿补天丸的药鼎。 三老爷盼这补天丸比盼亲儿子还急,一听是为炼制补天丸寻鼎,立刻忙活着出门了。 这时候将三老爷支出去,蒋明娇有她的用意。 一来自然是给三夫人以施展空间。 要想使人亡,必先使人狂。 三夫人恨她入骨髓,见她入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在三老爷的震慑下,逼得三夫人行暗中鬼魅手段,千日防贼。不若给她一个机会,任她施展。 一个食盒只会让三夫人被三老爷骂一顿。但两个、三个、或者更多呢?再者她这神医被苛待冷落几近死亡呢? 酿成大祸再数罪并罚,三夫人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这方是一劳永逸。 二来是为自己腾出空隙。 三老爷愚蠢迷信,被长寿补天丸的胡萝卜拴着后,真真跟那蒙了眼睛的驴似的,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着她转。 蒋明娇最近要出门,嫌他聒噪麻烦。 翌日清晨,蒋明娇言明要单独炼药,不许人打扰后,便反锁了房门,戴上帷帽,偷偷混在侯府粗使下人中出了门。 她要去将军府。 将军府里一如既往安静,前院中央两颗高大的梧桐树落了叶,金黄地铺满地面。 正院侧面墙上有一小堆爬山虎,碧绿油亮,是寻常勋贵家没有的野趣。 蒋明娇心情更好了些。 将军府已将药材寻齐了,她这番便是去验看的。 姜大夫早已等候在正厅,见蒋明娇戴着帷帽,愣了一瞬。 蒋明娇知道他的惊讶,只一笑而过:“药材在哪里?” 面对感情,她向来心高坦率,不喜扭捏猜疑。解药既已筹备妥当,她便打算向阮靖晟告知身份。 上次,他以心有所属拒绝她,实际是被中毒的身体所累。 如今既甩去包袱,她要再亲自问阮靖晟一个答案。 姜大夫并非好探人隐私之人,忙回过神来道:“江神医,我带您去探看。” 蒋明娇跟着他去了,查验清楚两份药材皆是上等药材,且筹备十分齐备后,心下满意之余又惊讶于将军府的速度。 她却是有所不知。 这些药材大半是通过暗火盟遍布全国的情报网寻到的。与暗火盟的情报网比起来,皇上成立的‘暗谍’都有所不足,速度当然是极快。 蒋明娇拿出银票要付她的一份药材的费用,却被姜大夫坚决推拒了,只说药材当做蒋明娇的诊金。  见姜大夫如此,蒋明娇也没再坚持,便写了个治常年劳损筋骨的方子给了姜大夫。 姜大夫捧着药方,惊叹感慨非常。 越与这位女神医接触,便越能发现其不凡。能解难缠的奇毒,凭女子之身行医获人人尊敬,随便出手就是惊世奇方,饶是他历经世事,也摸不清她的本领的界限。 但更令人动容的是她坦荡又细腻的心胸,战场多伤兵老兵,这份药方是熨帖至极。 能遇上这位女神医,实乃将军府之幸。 蒋明娇却没注意到姜大夫的感慨:“姜大夫,请问阮将军在何处?我有事寻他商议。” 姜大夫道:“此时将军应该在偏厅书房处理政务。” 蒋明娇拔腿便去了偏厅。 · 偏厅书房里。 正对门一排高大书橱,里头装满了史书典籍并各类兵书,左侧是一套待客的座椅,右侧是一个红木多宝阁,墙上挂着一把宝剑,房间古朴大气,尽显沙场男儿硬朗。 正中的一个黄杨木屏风后,水汽氤氲,阮靖晟正赤身从木桶里走出来,泼墨般的长发尽皆披散在肩上。 前段时间腿脚不便,他长日拘于屋内榻上,浑身都不舒坦。 经过江神医几次施针,好容易能行走了,今日便去校场好好松了松筋骨。府中无女主人,他平素图省事,都是直接歇在书房,今天也就顺便回书房洗漱了。 不巧今日因小厮手笨,将干净衣物都打湿了,他只得先打发小厮去取衣服,暂时就这么出来。 咚咚—— 门外有敲门声。 阮靖晟以为是小厮取来衣服了,随口道:“进来。”转身出了屏风,用大毛巾擦着头发:“衣服呢?” 蒋明娇推门而入,登时就呆住了:“……啊?什么衣服?” 阮靖晟一抬头,看见是蒋明娇,一下子也愣住了:“娇娇?” 蒋明娇本就打算表露身份,并未易容而来,方进门时又已取下帷帽,露出了本来面目。 本是是打算吓阮靖晟一吓的,眼下出了点意外,好像目的也达成了…… 她捂着鼻子,咳咳两声:“额……是我。” “娇娇、不、蒋小姐,您怎么过来了?对不住,我刚才把你当做送衣服的小厮了……”阮靖晟这才反应过来,耳朵都红透了,忙捂住下面。然后想起了与蒋明娇初见时的乌龙,他又迟疑地捂住了上面两点。 蒋明娇:…… 气氛一时非常尴尬。 她小声提醒道:“捂脸。” 阮靖晟:…… 最后他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匆忙道了声歉后,连衣服都顾不得,便躲到了屏风后头。 蒋明娇瞥见了一份放在桌上的衣物,明白这是小厮送来的衣服,将衣物拿到了屏风前,递了进去:“将军,您请先穿上,别冻着了。” 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衣服。 蒋明娇想起方才阮靖晟的窘迫,不由得起了促狭心思,咳咳两声正色道:“将军资本过人,实在无须自卑懊恼。” 咚—— 屏风后传来了木桶翻倒的重响,与男子欲盖弥彰的咳嗽声。 蒋明娇摸摸鼻子。想着方才看到的风景。 她向来都知道阮靖晟生得好看,十六岁时是少年风*流,到如今历经战场风沙后,便是刚硬俊美了。 平素穿着衣服时就已显得腿长手长腰身劲瘦,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俊容貌好身量。 但方才骤然看到真容后,才知这底下的风景竟胜过表面百倍,虽皮肉上满布伤疤,浑身每一寸筋骨都却匀称含力道,昭示着强烈的男人压迫性的魅力。 咳咳,资本确实过人。 第六十三章 我喜欢你 过了好一会儿,阮靖晟换了衣服出来时,已恢复了往日镇定,面容冷肃刚硬,行动皆冷厉如染血钢刀,除却耳朵尖仍有点红,俨然一个铁血的沙场将军。 蒋明娇坐在待客榻上,半点没把自己当客人,惬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戏谑望着阮靖晟。 阮靖晟到底不敢看蒋明娇,只冷声道:“蒋小姐突然造访将军府,不知所为何事。孤男寡女相见,这于礼不合。” 蒋明娇笑眯眯道:“这将军您可说错了,今天是您邀请我过来的。” 阮靖晟狐疑看蒋明娇。 他邀请娇娇的? 蒋明娇又舒服地喝了口茶,看向阮靖晟:“刚才我去看过了,药材皆已准备妥当。将军的身体也调理的差不多了。半个月后即可开始解毒。将军您怎么看?” 阮靖晟几乎惊得要坐起来:“蒋小姐,您……” 他想问蒋明娇是如何知道他的毒的。但他向来是聪明人,话一出口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娇娇说她是自己邀请来的。今天他只邀请了一个人 ——仁心堂女神医。 阮靖晟难以置信又惊讶道:“蒋小姐,你……认得那位仁心堂女神医?” 这已是他想到最接近的可能,否则娇娇怎么会知道他的毒? 明明上次程府一面后,两人就再未见过了。 至于更离谱的想象,他已不敢想。 蒋明娇唔了一声:“算是认得吧。” 阮靖晟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认识,不是那更离谱的可能。 否则想起这些日子治病时,他透露了给那位女神医的东西,他就心里觉得不安。 蒋明娇笑容狡猾,说出下半句:“毕竟谁不认识自己呢。” 阮靖晟再次望向蒋明娇,似是不敢相信的:“蒋小姐,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笑眯眯的:“阮将军,很意外吗?” 阮靖晟喃喃道:“蒋小姐,你竟是江神医,这确实太过荒唐了些。” 蒋明娇啧了一声:“阮将军,我怎么记得您前几天,可是一口一个‘娇娇’地唤我的,怎么现在知道我身份了,却一口一个蒋小姐了?” 阮靖晟面上冷肃依旧,耳朵尖却迅速地蹿红了,不敢看蒋明娇。 这便是他最担心的事了。 当日为了拒绝女神医的乱点鸳鸯谱,他可是将他对娇娇的情谊再三夸赞的。可谁知道,这一番竟是全被娇娇本人听去了。 饶是他在战场厮杀多年,想到那一幕,仍觉得面上发红。 蒋明娇似笑非笑道:“莫非是将军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便打算刻意远着我了?” 阮靖晟不语,冷厉面庞上鼻梁如钢刀刻就。 蒋明娇声音凉凉的:“还是阮将军打算再像当日拒婚般拒绝我吗?” 阮靖晟声音干哑:“……蒋小姐。” 他并非不喜欢娇娇,只是他的身世仇恨注定他背负了太多。 那些黑暗,娇娇是不该被卷进来的。 蒋明娇声音带嘲:“只是阮将军,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已知道您的心意,将军的那个心有所属的理由,只怕是拿不出手了吧?” 想起那日阮靖晟的拒绝,她仍旧心里有气。 阮靖晟薄唇沉默地抿成了一线。 蒋明娇道:“阮靖晟,上次借着女医的身份,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是否为为了保护心爱的人,而刻意疏远她。当时你的答案是‘是’。当时我身份所限,并未说什么。但是现在我想说,你的选择并不一定是对。你的身世,你的仇恨,包括前段时间你身上的毒,你为了这些疏远我,我都觉得不应该。” 阮靖晟只能沉默应对。 从小他受的教育就是:身为男子,要守护自己喜欢的女人,给她们带来安定与呵护。若是没办法做到,就不要将他人牵扯进自己的沼泽人生里,远远看着她们安乐一生亦是幸福圆满。 这是男人的担当与责任。 多年沙场生涯,他看过了太多因失去丈夫,失去儿子而悲痛欲绝的妻子与母亲。 他不愿意娇娇变成那样。 但娇娇现在却这么说…… 蒋明娇定定地望着阮靖晟,深吸一口气:“阮靖晟,我喜欢你。” 阮靖晟睁大了眼,望向蒋明娇:“娇娇,你不必这样……” 喜欢蒋明娇,在他心里向来是他一个人的事。哪怕得了赐婚,他仍未奢望过娇娇的倾慕。 蒋明娇神色郑重,重复了一遍:“阮靖晟,我喜欢你。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想嫁。” 她向来是个磊落大气性格,骨子里透着傲气,爱一个人就是拿得起。所以,她要阮靖晟一个答案。 阮靖晟声音干哑发苦:“……娇娇。” 这份感情重量太沉,他惊喜却又不敢触碰,但又忍不住觉得丝丝缕缕的甜。 蒋明娇道:“世上女人有千百种,有甘于当贤妻良母的,有甘心被人娇宠保护做金丝雀的,也有愿意凭自己本事,和喜欢的人闯下一片天的。我的医术你也看到了,我蒋明娇有本事能顶天立地,不是一辈子只想被人保护的小女人。” “所以,你想要保护我,所以远离我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我绝对不认同。我蒋明娇爱上一个人就是死心塌地生死相随同甘共苦,绝不愿意当让心爱的人一个人挡在前面受苦受累,坐享其成的人。” 阮靖晟神色复杂地望着蒋明娇,心里忽然掀起了惊涛巨浪似的自豪和与荣有焉的骄傲。 虽然娇娇不记得他了。但他仍记得,他与娇娇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她就是这样,骑着红头小马,骄傲地昂着小脸,意气冲天地说,我以后也要学父兄上战场,为国报效。 时隔多年,那个明艳的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将门女的高傲与刚毅却一点都没改。 蒋明娇直接道:“阮靖晟,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考虑。下次来给你解毒时,我希望听到你的决定。” 阮靖晟沙哑点头:“好。” 他知道这个决定,绝不仅指他愿不愿意不再压抑自己,还包括将自己晦暗身世与过去一并告知。 但他已做了决定。 第六十四章 三老爷回府1 蒋明娇回到红肥居时,已经接近午饭点。 已入初秋,寂静小院里院墙高耸,房屋雅致清幽,院中高大枇杷树枝叶繁茂,假山旁的芭蕉树枝条舒展,细小果实金黄繁茂。 若非太过偏僻,这倒是赏秋景的好去处。 蒋明娇开锁推门,重新换上装扮没多久,午饭点已经过了。 送饭的人还没来。 高门大户动辄上百口人,衣食住行都有规矩。平阳侯府虽不如五世同堂的人口复杂,吃饭方面也是有定例的。 除却太夫人和蒋家几位正房夫人能设小厨房外,阖府上下小姐少爷包括客人吃饭时间都是固定的。 过了,就没有了。 上一餐送了腌菜馒头,这一餐干脆不送饭了。 蒋明娇笑了笑,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吃食——京城西三坊陈家铺子里的盐焗鸡,用手撕着吃了起来。 陈家铺子的盐焗鸡乃是京城一绝,鸡肉入了味,表层金黄流油,用褐色油纸包着,甚是好看。 蒋明娇吃得惬意。 上辈子她就喜欢吃这个。但这是南边沿海传来的吃食,京城里独陈家铺子有,却是喜欢的人多,供不应求,每天只卖半天,一人限购一只。 她是闺阁小姐时,不方便出门排队,只好默默忍耐。后来父亲似乎是发现了,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上一只。 府中钟鸣鼎食,除却比不上宫中御宴丰盛,也是什么好的都不缺的。 但这一口余外的民间吃食便是父亲对她的疼爱。 今天这一只盐焗鸡,是阮靖晟送给她的。在她回来路上,他匆匆赶过来,只为将一口她喜爱的吃食送到她手里。 她很喜欢。 晚膳点,红肥居里没人来送饭,却是来了一个婆子,想动手教教蒋明娇规矩。 蒋明娇如对韩大家的一样,轻巧把人打发了。 此后,不知是不是三夫人知道此路不通,取消了武斗的想法,再没人敢来找蒋明娇动手。 没有饭,也没有人送来热水洗漱,蒋明娇径直偷回了娇园,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和兰香与白术一起,亲亲热热吃了顿饭。 第二天,依旧没有水没有饭也没人打扫院落。 远处飘来的落叶堆满了院子地面,长天高日,秋叶凄风显得萧索。 蒋明娇风轻云淡,吃过白术准备的吃食,里看了一上午的书。 下午时,院子里多了两个大嗓门的婆子,指桑骂槐地骂她。 “乡巴佬,贪图侯府富贵来打秋风,不要脸。” “不知羞,还敢抢咱们四小姐的屋子,也不看她配不配!” “真是没面皮的人,天生没有廉耻,就是不知羞了。” …… 风将她们的骂声送进了屋子,蒋明娇并未回嘴,关上了窗,继续翻看医术与脉案。 与疯狗计较是自降身份。 如水阳光下,她并未遮掩的侧脸恬静明艳,如一副工笔画。 当晚,她房间门口被人倒了一桶潲水,气味难闻。 蒋明娇却轻勾起了唇。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 三老爷也该到家了。 · 宜安居里。 正是晚膳点,三夫人与蒋明娆坐在膳桌边,听着仆妇们禀告红肥居的事。 膳桌上菜肴异常丰盛,一碗熬出了白汤的鳜鱼,一碗从南边运来的鲍鱼,一碗价值如金的鱼翅,唯独一碗看似寻常的家常豆腐,也是用了十八只鸭子炖汤入了味的。 侯门里有食不语的规矩,但三夫人与女儿私底下,就不想那么拘束。 蒋明娆捂着嘴笑:“这么说,那乡巴佬饿了整整两天了?” 三夫人也抬眼望过去。 韩大家的道:“两天都没让人送东西过去了。这府里除了饭点是不让开火的。那乡巴佬可不是只能净饿着。” 三夫人轻蔑地笑一声:“原看她那日那么嚣张,还当她多硬气,结果也只有老鼠大点的胆,现在被我握在手心里,还不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蒋明娆得意道:“母亲,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咱们还见少了吗?就是上不得台面的。” 三夫人心情舒畅了些:“那两个婆子还在骂吗?” 韩大家的道:“还在骂呢。我特地找的最泼辣的粗使婆子,平素端个小板凳就能坐着骂人骂一晚上都不不带停的。” 蒋明娆快意地道:“该!就该让那乡巴佬好好被狗血淋头的骂一顿!” 三夫人下巴微抬道:“就说我的话,让两个婆子好好努力,给她们一人赏二两银子。” 韩大家的起身道谢,喜不自胜。 那两个婆子都是她婆家亲戚,在府里做粗使,一个月才四百文的月例。这么一骂就得了小半年的收入,可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她又瞥了眼三夫人。 夫人寻常是个贪婪又手紧的,今儿轻易就赏人,看来是对这女神医恨极了。 三夫人又道:“那秽物也让人弄过去了?” 韩大家的忙收回思绪:“弄过去了,就弄在那房间门口,味道冲得很,保证那乡巴佬出不了门。” 三夫人阴恻恻地道:“好。平白挤到了侯府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低贱身份,就配住那潲水房子!” 蒋明娆嘟起了嘴:“可惜了那院子了。” 三夫人安慰女儿道:“放心,等那乡巴佬走了,我就替你把那院子给彻彻底底打扫一遍,还请白云观的道士来驱一驱煞。” 蒋明娆露出一个笑。 白云观道士来驱煞?那可都是死了人或住了扫把星才有的待遇。 不过蒋明娆忽然想到什么:“母亲,咱们这么折磨那乡巴佬,父亲不会发现吧?也不知道那乡巴佬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居然对那乡巴佬那么好。要是被他发现了,咱们可是讨不了好。” 三夫人笑道:“放心吧。我早就盘算好了。你父亲出去一趟要三天,这才第二天呢。等明天晚上,我就让人把她那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保证让人抓不出一点错处。就算那乡巴佬想告状,也要有证据才行。” 蒋明娆闻言放下心来,优哉游哉吃起了鱼翅。 三夫人吩咐韩大家的去给两个叫骂的婆子送点茶润喉。 一个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他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三老爷回府,打脸 “什么?”三夫人骇得站了起来,疾声厉色,“你可没有看错?真是老爷回来了?” 蒋明娆更是惊呼:“不是说要出去三天的吗?” 小丫鬟战战兢兢:“真的,真的是老爷回来了。奴婢、奴婢是亲眼看见的。” 三夫人茫然地僵住,内心一片惶恐。 比及蒋明娆,她更清楚三老爷对那乡巴佬贱人的崇拜。临行前,他再三警告要她善待那乡巴佬贱人的。 若是这几天她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了…… 蒋明娆反应更快,问那小丫鬟道:“父亲现在到哪里了?” 小丫鬟道:“老爷已经进了二门了,说旅途劳顿,马上就要来宜安居梳洗更衣。” 马上就要过来! 蒋明娆与三夫人都一个激灵。蒋明娆对小丫鬟道:“你去门口拦着点,就说母亲现在不方便见人。” 三夫人反应过来:“对对对,快去。” 蒋明娆看向三夫人:“母亲,以父亲对那乡巴佬的重视,待会肯定要去红肥居的。咱们在那里的人手必须赶紧撤了。” 三夫人一叠声道:“对对对,韩大家的,你赶紧过去让人撤了。” 实在是她因这贱人受得委屈与惊吓太多了。 被三老爷提前回来一吓,她登时就想起那日仁心堂门口的屈辱与无助,失去了往日镇定。 蒋明娆想得倒是好,但却是晚了一步。 那小丫鬟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三老爷,忙垂头行礼。 三老爷心情颇好,大跨步进院子,瞥了眼晚膳,望向三夫人:“神医在府上,你未曾苛待于她吧?” 三夫人背上冷汗淋淋:“没、没、没有苛待。” 三老爷并不相信她的话,又瞥了眼蒋明娆:“你母亲说的可对?” 蒋明娆咽着口水:“……母亲说得都对。” 三老爷闻言只哼了一声。 他早已对这母女俩不喜,前两天三夫人又惹怒过女神仙,他至今余怒未消。 只是神医出发前吩咐过,要他带着夫人和女儿过去,赠她们一人一个养生药方,为之前的矛盾赔罪。 若非他贪图那两个养生药方,才不会来这一趟。 虽然不知神医为何要让他将两日脚程说成三日,但这对母女最好感谢女神医的大度。 想到女神医,三老爷内心又火热起来。 那可是长寿补天丸啊。 他不耐烦再等:“既然如此,你们母女俩随我走一回,去给女神仙请安。” !!! 三夫人与蒋明娆都没想到三老爷竟是如此急切。 三夫人胆战心惊地开口:“老爷,您连日奔波不先更衣梳洗一下吗?” 三老爷一摆手:“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药鼎来了便可炼长寿补天丸了。 他怎么耐烦等。 三老爷率先大步走了。三夫人与蒋明娆面色苍白,虚汗如雨,却不得不跟上。 一路无话。 三老爷恨不得立刻到红肥居,让女神仙将那长寿补天丸炼出来,脚下如飞。 两个领路的小厮提着灯笼,额上都跑出了汗。 三老爷走近红肥居,却发现了有地方不对劲。 府中各处住了人的院落,丫鬟仆妇们都是该日日打扫的,为何他脚下有那么多落叶? 他脸登时拉了下来。 赶在后头的三夫人和蒋明娆感受到三老爷的情绪,如要奔赴刑场,面色灰白。 完了。 三老爷为什么会提前回来,这下全完了。 冷着脸走进红肥居的院子,三老爷先听见了一阵刺耳骂声。 “破落户,到侯府来打秋风的,真是不要脸啊。” “乡巴佬,只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好东西,被侯府的富贵迷花了眼,一点廉耻都没有!“ “全天下我只见过婊*子和贱人这么没皮没脸,侯府也是你阿猫阿狗能够造次的地方……” …… 听见这声音,三夫人想起三老爷的窝心脚,脚下就是一软,浑身打抖地就要歪倒。 蒋明娆也面色惨白。 一句句一声声,这些骂声可真是直接赤*裸。若是在平时,她早为几个婆子拍掌叫好了。 可现在她却只想赶紧捂住几个婆子的嘴,让她们赶紧闭上嘴。 这不是在骂那乡巴佬。 这是在催她的命! 三老爷太阳穴处突突青筋直冒,心里怒火翻腾,大步上前冲两个婆子一人给了一脚:“死婆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骂我请回家的贵客。” 两个婆子被踹翻在地,又惊又怯,一叠声磕头求饶。 三老爷气得脖子都粗了:“谁让你们在这里的?” 两个婆子本来就是粗使,拿钱办事,当然不会在此时忠心护主,皆抬头望向三夫人。 三老爷怒视着三夫人,上前两步就想踹在三夫人身上:“你这个贱人,我把神医交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谁知他刚走出一步,就踩上了一滩水,滋溜一声摔在地上。 闻着地上刺鼻味道,他面色铁青:“这是什么东西?” 三夫人到底不敢说出潲水二字,嘴唇哆嗦着:“……老、老爷,这,这是……” 蒋明娆更是吓得双*腿战战。 往乡巴佬院子里倒潲水桶是她的主意,但从没想到三老爷会摔在上头啊。 要知道三老爷向来爱面子,要知道自己当着人面,滚了一身潲水……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 三夫人不敢说,三老爷也闻出来了。这么刺鼻酸爽的味道,除了陈夜的潲水还有什么。 他居然在潲水里打了个滚。 这里分明是神医屋子门口,却怎么会有潲水? 他目光剜着三夫人:“这就是你说的未曾苛待女神仙?” 女神仙愿意拿出方子朝这母女俩赔罪,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熨帖的。 毕竟三夫人仍是他的妻子,被逼着给女神仙道歉,他面子上多少有损,只是看在女神仙医术高超份上,不去计较。 女神仙拿出两个方子弥补她们俩,也是给他面子。 再说了,女神仙曾说过,她师门传下许多好方子,长寿补天丸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不起眼的一个便有如此奇效。要是其他方子呢? 他得了面子也得了实惠,不知有多期盼。 谁知这母女俩居然弄出这幺蛾子! 三老爷刚想再发怒,他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月光下,蒋明娇盈盈站在门口,凝视着这一幕。 “蒋三老爷,您回来了。” 第六十六章 三夫人被剥夺管家权 侯府建筑乃前朝王府,已有百年历史,红肥居更是其中一处小景,建筑尽显侯门幽深,浓绿荫蔽,秋蝉孤鸣。 蒋明娇站在门口,面色淡然无波,身着淡白襦裙,似与月光溶于一色,将要乘风而起。 三老爷几人都看得呆了。 她的面庞依旧平平无奇,但无悲无喜的神色,风轻云淡的气质,仿佛时刻成竹在胸的平静,却让其显得脱俗而超尘。 三老爷喃喃道:“果然是女神仙吗?” 这份气度除却女神仙还有谁有。 仿佛没看见众人痴痴目光,蒋明娇望向三老爷,淡淡道:“三老爷的药鼎带回来没有?” 三老爷顾不得教训三夫人这对蠢母女,忙让人将药鼎搬过来。因为太重视药鼎,他一直都让人抬在身后跟着:“带回来了,女神仙,您看看。” 蒋明娇看了一眼:“抬进去吧。” 三老爷忙挥手:“还不快去。” 几个小厮忙将药鼎一齐抬进了红肥居正房里。 转身进屋,蒋明娇指点着小厮,将药鼎放稳在房间中间,点了点头。 三老爷也进来:“神医,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蒋明娇让小厮出去后,淡淡留下一句话:“没有。我还要看医书,你们自便吧。” 三老爷一愣。 他还以为女神医要告状。毕竟被人堵着骂,门口被泼潲水,任谁都会生气愤怒的。 但现在……女神仙是不生气吗? 他可以期待一下那两张药方吗? 三老爷心怀希望,搓着手对蒋明娇道:“女神仙,你看着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炼药?” 蒋明娇道:“马上。” 三老爷得了准信,心中狂喜,恨不得当即就得到那长寿补天丸,顷刻间多上三十年阳寿。 但他向来是贪婪的。 不仅长寿补天丸,他想要。女神仙先前答应的两个养生方子,他也想要。 “那女神仙……”三老爷腆着笑,“您看这药鼎也拿回来了。您之前答应我的事,那两个药方。” 蒋明娇终于从书里抬头,望向三老爷:“蒋三老爷,这药方我不能给你。” 三老爷神色陡然一变,登时难看起来。 蒋明娇道:“之前答应给蒋三老爷您夫人和女儿一人一个药方,是为占了这院子和仁心堂之事赔礼。虽然这些事情上我都只对事不对人,坚持正理太过执拗了一些,但到底伤了蒋三老爷您的面子。所以我答应了给方子。但……” 她虽未直言,但三老爷已明白了其中究竟,面色铁青。 蒋明娇继续道:“之前她们对我做的事,我可以不计较。我不愿意耽误时间在这些琐事上。但,那两个赔罪的方子,我却是不能给出去了。否则,我将无地自容。” 三老爷听得懂女神仙的意思,一时愤怒又羞辱。 对三夫人那对母女的恶行,她看在眼里,却不愿花时间计较。 这是她大度。 但这不代表她被欺负后,还要巴巴送上方子赔罪。 这是没尊严。 女神仙是大度能容之人,却并不代表她懦弱没尊严。 蒋明娇见他懂了,朝三老爷抬了抬下巴:“若是三老爷走时,记得将那食盒带走。前天送来的,一直没人来收。” 说罢,她又低头看书,脖颈优雅而坚定,眸光宠辱无惊。 三老爷顺着女神仙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一个半开的食盒。他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是半个馒头和一小碟酱菜。 已经冷得僵硬了。 三老爷想起了宜安居里的晚膳,鲍鱼鱼翅鳜鱼等珍肴,每一道都精细昂贵,堪称极致享受。 他眼睛气红了:“神医,这三天里你每餐都吃这个?” 蒋明娇头都没抬:“没有每餐。” 三老爷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没有每天?那是?” “只有这一餐。”蒋明娇已翻了一页医书了。见三老爷仍不明白,她重复道:“三天里只这一餐。” 三老爷更怒了,气得手都发了逗。 他是个好面子的人。 请女神仙入府,不仅为图谋神医的长寿补天丸,更是想让女神仙见识一下侯府富贵,迷花了眼后为他所用。 谁知道,女神仙在侯府几天,不仅被人辱骂,被泼潲水,还吃糠咽菜,比外头过得差多了。 在他的地盘,神医还要吃馒头腌菜! 他的脸都被丢干净了。 更别提那两个方子了。 这两天,在外头时他早将两个方子视若囊中之物了,只盼着回来就将其收入己手。 谁知! 谁知! 不是神医的错。出了这种事,女神仙都大度能容。是那一对愚蠢又恶毒的母女! 她们毁了他的大事! 三老爷再也忍不住了,拎着食盒就夺门而出。一出门,他又踩在那摊潲水上了,他怒气冲冲地指着潲水,对小厮们吼:“还不把这东西给弄干净!” 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去了。 三老爷想起那难听的辱骂,又怒吼着将两个粗使婆子赶走。 婆子一秒都不敢多留,屁颠屁颠走了。 最后三老爷才望见蜷缩成一团的三夫人和蒋明娆母女。他心疼那两个失之交臂的方子,气到脖子上青筋暴起,一人扇了一巴掌后,才算冷静下来。 他平静道:“你们两个以后就呆在宜安居吧,再也不用出来了。” 蒋明娆还好,她本来就是被禁足的。 三夫人这下却是真的急了:“老爷,我还要主持府中的中馈,每天要去和管事婆子们商议事情,不能不出门啊。” 三老爷冷笑:“要是主持中馈就是像你这样苛待客人,这中馈你不主持也罢。府里还有母亲,三房还有金姨娘呢,少了你一个也能转。” 他转身就走了。 “你好狠的心……”三夫人无力滑在地上,打从内心里升起了冰冷的绝望,浑身满是颓然,“三老爷,你好狠的心!” 太夫人看似仁义重规矩,实际严苛贪婪,如老谋深算的狐狸。 若再次太夫人主持中馈,她只怕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要回管家权了。 没了管家权,她又拿什么敛财? 三房里让金姨娘管家? 这更是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她这主母头上。 此后府中还有谁看得起她? 第六十七章 陆轻舟求药 红肥居里。 蒋明娇坐在烛下看医书,经过这段时间的手不释卷,她已将市面上能找到的医书粗略扫了一半了。 将这些医书看完后,她打算自己编一本医书。 与后世得到发展的医术发展相比,现在的医书都太落后了。许多地方粗陋含糊不说,还有许多错误。最明显的例子是,现在许多被称作绝症的,后世都已有了解药。 医者本心为救人。 若是医术有误导落后,将会耽误多少无辜的性命。 异于常人的经历给了她一些微末的能力。 她无救世宏愿,但愿意尽自己所能,挽救更多的人。 重活一世,她只求问心无愧。 听着外头三老爷叱骂三夫人的声音,蒋明娇轻轻勾了勾唇。 让三老爷将两天日程说成三天,以及假称要赠两个方子给三夫人蒋明娆赔罪,都是她算好的。 比起可望不可即的,明明只差一线却失之交臂,更令人恼怒愤恨。 她抛出两个方子的诱饵,只为了让三老爷产生期待。 越期待,希望破灭时就越恼恨。 不过,三老爷一口气将三夫人主持中馈的权利给弄没了。她仍是有些意外。她原只打算让三夫人被罚着在房间里关几天的。 她已经在着手去为父亲治病了。 若有一个手掌阖府内务的三夫人时时虎视眈眈,保不齐就要露出马脚。况且,算算日子,她的继母与妹妹也该从江南回来了。 届时这管家权归继母也好。 等外头声音散了,已入深夜,蒋明娇却始终没睡。 她在等一个人。 三夫人刚被发作,府中无人阻挡,正是管制松懈时,那个人也该上门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后,她的门就被敲响了。 “江神医,你在吗?” 蒋明娇将门打开,却意外地发现多了一位访客。 望着蒋奕武身边熟悉的人,蒋明娇露出一个清淡的笑:“蒋少爷,这是?” 蒋奕武拍了拍陆轻舟的肩膀:“他是我的表弟,叫陆轻舟。你叫他小陆就行了。” 这态度不可谓不谦卑。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蒋明娇心知肚明,似笑非笑望着陆轻舟,唤了声:“陆公子,民女这厢有礼了。” 不得不说,陆轻舟这厮有身好皮囊。 看得出这一个月里,他日子并不好过,清瘦了不少。但这份清瘦却让他眉宇间却更添了几分忧郁,如春日白马青衫少年郎露出愁绪,令女人们都忍不住去安慰。 上辈子,蒋明娇性情高傲骄横,最喜怜弱惜病,每每陆轻舟露出这份忧郁,她必定要竭尽所能暖心呵护。 这辈子,去他娘的个蛋。 陆轻舟觉得这女神医看他目光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丝不屑? 再一看,那股不屑却又消失了。 陆轻舟这才放了心。 他对自己容貌一贯是有信心的。这一张面庞就是他攀龙附凤的资本,他不容其魅力有损。 望着不悲不喜的女神医,陆轻舟习惯性地展颜一笑,露出最动人的表情:“女神医有礼了。” 蒋明娇没理他,转身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蒋明娇将两人安排在下首坐下,自己坐了太师椅上首。 几人刚坐定,蒋奕武就忍不住了:“神医,今天我们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蒋明娇淡淡喝了口茶:“哦?” 蒋奕武咽着口水,显然是在回味着什么,谄媚地笑道:“其实,也没别的。就是,那个,那天您给我的那服药还有吗?我觉得我还没彻底养好,得再来一副。”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眼他眼下的青黑。 这是一天睡了几个女人? 还没养好? 只怕是x虫上脑,还想找她要壮阳药,一逞雄风吧? 蒋明娇道:“蒋少爷有话不如直说。比如,您是想要那天那服药,还是想要有如那天那服药般效果的药。没得这话传出去,让人觉得我医术不好。” 蒋奕武被绕了一下,也听懂了,也顾不得脸面了:“神医,求您给我那天那种效果的药。我给钱买,多少钱都行。” 蒋明娇取出一小盒药,若有所指地道:“不得多服,否则药也能伤身。” 蒋奕武欢天喜地接了药。 女神医果然厉害。他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在那方面竟可以如此精神。 看着那翠红院头牌惊讶佩服的眼神,他别提多美了。 这才是真男人。 蒋明娇端茶,轻轻翘了翘嘴唇。 她提醒的是好话,可以蒋奕武的急色性格是不会听的。 这东西也是好东西,可惜是透支人的精力的。 等透支完了,那东西就真的废了。 上一辈子,她大哥摔下马,瘫痪在床一辈子,年仅二十就郁郁而终。 后来她才知道这件事与三房有关。 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 一直沉默的陆轻舟忽然开了口:“按照神医方才的意思,药服多了伤身。那药不就成了毒了吗?” 蒋奕武也是一愣。 蒋明娇淡然道:“药毒本是一体,世上最好的大夫亦可以成为最完美隐蔽的杀手。”蒋明娇随即又道:“不过我师门有训,凡我师门弟子医术只惩戒恶人。” 蒋奕武登时放心了,呼了好大一口气。 除了爱女人,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嘛。 不过,神医医术这么好,害人也一定很厉害,要是能让神医去对付他的仇人就好了。 蒋明娇瞥向陆轻舟:“蒋少爷的来意已经说了。陆公子,您今日为何而来呢?” 陆轻舟展颜一笑:“我为求药。” 蒋奕武嫌他磨叽,替表弟说道:“我这表弟是想找神医求一味药,和我这效果差不多。不过是给女人用的,让女人不得不求着男人。我这表弟有个追求的人,以前挺喜欢他,后来不知道被哪个野男人勾走了,居然敢背叛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他,让他丢了好大个人。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就该好好教训一顿。教训后就老实了……” 虽然蒋明娆与陆轻舟已定亲,他没觉得给自己妹夫弄女人没什么不对。 这就是男人嘛。 话一出来,陆轻舟面色就变了色,心里骂了一声蒋奕武你这蠢货!太多事了!一面觑着女神医面色,心道一声糟糕。 女人是要用哄得。 蒋奕武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蒋明娇紧紧握住了茶杯,半晌听完才冷冷露出一个笑。 看得出,蒋奕武的横插一脚令陆轻舟意外,却也为她提供了信息。陆轻舟要对付的,肯定是她! 可找x*药害她,却求到了她这里? 这事怎么这么可笑呢? 第六十八章 举荐大夫 见蒋明娇神色不虞,陆轻舟忙打断了蒋奕武,朝蒋明娇展颜一笑:“方才我表哥不了解内情,说错了话,还请神医见谅,实际上的情况,并不是我表哥说的那样的,我也那小姐算是情投意合、彼此许诺了终身。但那小姐家人看不上我的家世,要强逼着她嫁给另一个人。眼下嫁期将近,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说着他露出黯然神色,“若是神医不帮我这个忙,只怕我们俩就都要在城西的情*人崖上殉情了。” 只要是女人就都爱这种才子佳人凄美的爱情。 再加上他的黯然神情,他自信能打动任何女人。 蒋奕武听得目瞪口呆。 可以啊。 他这小表弟,很会编故事啊。 蒋明娇似是被打动了,绷着冷脸,狐疑望向蒋奕武:“蒋少爷,此事当真?” 蒋奕武回过神来:“真!当然是真的!刚才都是我瞎说的。神医你听我瞎说,我这张嘴在青楼里哄女人哄惯了,一天到晚没个正行的。您别信我的话。” 乖乖,还是他这表弟忽悠女人有一套。 改天得让他教教自己。 蒋明娇用茶盖掩住了嘴角一闪而过的冷笑,眸光冷寒。 真不愧上辈子最受京城女子倾慕的第一风*流才子。 这一手颠倒黑白的演戏功力便无人能敌。 若非她知道内情,只怕也要被他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骗了。 见女神医不说话,陆轻舟一咬牙,跪在地上,眼眶迅速就红了:“求女神医成全我们,女神医的大恩大德,我与她此生必定会涌泉相报。” 那眼眶发红的隐忍样,真能激起无数女人的同情心。 蒋明娇心知戏已差不多了,也适时露出感动之色:“既然陆公子所行之事并不违背我师门祖训,我必定是要帮忙的。” 她给了一瓶药。 陆轻舟最好祈祷自己没有机会用到这瓶药,否则…… 那将是他万劫不复之时。 陆轻舟面儿上破涕为笑,惊喜道:“多谢神医。” 他内心却在得意。 ——果然只要是女人,就没能逃得脱他的魅力。 有了这瓶药后,只要再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蒋明娇必定会再次被他迷倒。 一旁的蒋奕武也摸摸下巴,心道:没想到只要会卖惨,这女神医还挺好忽悠的。 果然女人就是重感情。 他以后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一招? 等蒋奕武二人走了,蒋明娇看了会儿书,才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躺下。望着头顶,她寒星般眸子闪过冷芒。 陆轻舟的意外到来,提前给她制造了机会,让蒋奕武误会。 她演得很成功。 从今天起,蒋奕武会自以为抓到了她的把柄,将她当做一个会被卖惨就打动的女人。 这样的人将是一把最好用的刀。 明天,阖府上下就能听到消息了。 他们会想起用她这把刀的。 · 翌日清晨。 蒋奕武纵性一*夜后,回到了房间时,眼下青黑,脚下虚浮如踩着云朵。 小厮忙急切迎上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小的刚听到了一个消息。” 蒋奕武摆摆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家少爷我要好好睡一觉。昨天颂青园那几个头牌太销魂了,把你家少爷的魂都勾走了。” 小厮急道:“少爷,是关于二老爷的事。” 蒋奕武有了点精神,强掀起眼皮:“什么事?” 小厮道:“小的刚听岁寒院里的洒扫婆子说了,二老爷的病情已经大好了。只怕不到七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什么?”蒋奕武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没听错?” 小厮道:“小的特地朝好几个人打听过,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不会有错的。” 蒋奕武睡意全无,原地踱着步。 听母亲讲过二伯死后,二房爵位将由三房继承后,他早将侯府爵位视作囊中物。 未来的平阳侯,多么风光的名号。 但要是二伯不死呢? 虽然大哥已经瘫了,但二伯才刚四十岁,还能生下儿子。这爵位就将留给二伯的儿子…… “不行!”蒋奕武急匆匆出了房间道,“我要找母亲商量一下这件事。” · 宜安居。 这是蒋明娆母女被禁足的第一天,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丫鬟仆妇们皆轻手轻脚,一丁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唯恐触怒了两位心情不好的主子。 三夫人望着门上把守的仆妇,和一把只能从外头打开的大锁,目光愤恨。 倒是蒋明娆,似是已经习惯了,表情平静:“母亲,不必忧心。” 三夫人觉得女儿是年轻不知利害,忍不住道:“这下金姨娘掌管了三房的事,有她在三老爷身边吹枕头风,咱们母女还不知道以后出不出的去。” 蒋明娆淡淡道:“出得去。” 三夫人一愣:“娆儿,你有办法?” 蒋明娆神秘一勾唇:“母亲到时自会知道。” 三夫人望着女儿平静面庞,已有几分信了,蒋明娆虽得意时容易轻狂忘形,但本性狠厉果决临危不乱,如上次失去清白后,转瞬便能想出构陷蒋明娇的计谋。 门外忽然传来一排丫鬟仆妇的行礼声。 “二少爷。” “二少爷。” “二少爷您来了。” 三夫人惊喜:“奕武来了,他是不是带我们出去的?” 蒋明娆却摇头。 父亲寡情,应当不会这么快饶过他们。 宜安居不让蒋明娆母女出去,倒不禁止外人进来。蒋奕武大步进来,对着三夫人就急声道:“母亲,我刚得到的消息,二伯的病快好了。” “什么?”三夫人也惊讶道,“怎么会!我不是让陈院判……” 随即她也想到了,陈院判称疾,已经在家躺了七天了。 没了陈院判的捣乱,剩下两位太医都是太医院的圣手,能治好蒋二老爷也说不准。 若蒋二老爷真能治好,她的一切盘算可都付诸东流了。 再像买通陈院判一样买通剩下两位太医?行不通。那两人一老一少,都有几分医痴性格,不会为金钱所动。 她正盘算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喃喃道:“要是能说服她去害了二房的人就好了。” 蒋奕武心下一动:“母亲,你是不是说那位……” 他指了指红肥居。 不x虫上脑时,蒋奕武比他爹聪明得不止一星半点。 第六十九章 坑了一万两 三夫人确实想到的是那乡巴佬。经过昨天一遭,她对那乡巴佬的恨意已深入骨髓。 她虽然表面平静了,却一直筹谋着要报仇。 一旦那乡巴佬治死了蒋二老爷,她立即会请顺天府尹,用庸医杀人来让她下大狱。 而那乡巴佬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自然不配她神医名号。 她便可以劝服三老爷疏远她。 这是一箭双雕。 不过她问蒋奕武道:“你是怎么想到她的。” 蒋奕武露出一个笑:“我昨天刚听到过一句话。世上最好的大夫亦可以成为最完美隐蔽的杀手。” 见儿子仍崇拜那女人,三夫人面色不虞。 蒋奕武低声劝道:“无论如何,她的医术都是一绝。” 三夫人犹豫:“你有办法控制她吗?” 若在之前,蒋奕武或许会没底。但经过昨天,女神医被陆轻舟忽悠得团团转的样子,他已确定他能拿捏那女神医。 毕竟是女人心软。 “只是……”蒋奕武迟疑:“父亲那边,他最近好像很期待女神医的一个什么丸药。” 蒋明娆却插了一嘴,淡淡道:“不用担心,把实话和父亲说一遍。他自然会同意。” 她已摸透了三老爷此人,寡情轻信好面子,还有无自知之明的贪婪。 那个丹药他会想要。 侯府爵位他也不会放弃。 如盲目的金鱼,只知道贪婪地吞吃着食物,却不知道过多的贪欲迟早会撑破它的肚皮。 蒋奕武一想也是:“我这就去和父亲说。” 待蒋奕武快要出院子时,蒋明娆趁三夫人不备,追了上去,递给其一个药丸:“二哥,这是父亲忘在母亲处的补药。你给他带过去吧。” 蒋奕武应了一声,拿了药就走。 极小的疑虑一闪而过。 父亲都几年没到母亲处就寝了。母亲这怎么会有父亲的补药? 随即他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只是受人所托,别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 红肥居里。 正值中午,水色阳光泼洒在院中一簇簇青绿芭蕉树上,细小黄色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摆。 枇杷树上,鸦青雀鸟晒着太阳,闲适地弯腰梳理着羽毛。 一小方阳光斜入门内,将门口一小块地砖照得发白。 三老爷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神医,求您救救我们全家吧。这一回,您要是不帮我们,只怕我们全家都要完了啊。” 蒋明娇避开三老爷的跪,淡然道:“蒋三老爷,您冷静一点,有话慢慢说。” 三老爷哭得打了个嗝,又抹了一把沾了姜汁的手帕:“女神医,您不帮我这个忙,我们全家就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还起来做什么?” 上午儿子过来找到他,和他说了二哥病情好转,到手的爵位要跑的事,他当即坐不住了。 不能继承爵位,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自认不比大哥二哥差,所以当即就要同意了。 他偷瞥了眼站在上首的女神仙。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米褐色袍子,头发只简单的插着一根银簪,素净极了。 面庞依旧平平无奇,但因淡然而不悲不喜,仿若随时可以抽身离开,不带一丝留恋。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但求女神仙帮他。他一开始是不赞成的,后来被儿子说服了。 ——只有让女神仙有了污点,让她落下把柄在他们手里,才更容易拿捏。 他深以为然。 女神医身上宝贝太多了,他各个都眼馋,偏生女神医不是他们府里的人,随时可以走。 但若是求女神医办了这件事,待以后他可以拿这事来威胁女神医,让她留下给出宝贝。 蒋明娇皱眉道:“你说你二哥一直欺压你们一家人,甚至此前你们一家人的病都是他害的?为的就是独占侯府的财产?” 三老爷连连点头:“对对对,求神医救我们一命啊。好容易我们有了一口喘息之机,要是二哥再醒过来了。我们可真没活路了啊。” 蒋明娇沉吟。 三老爷见此又加了把劲:“神医,神医我听闻你向来是仁义之人,惜贫怜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受苦的啊。” 蒋明娇似是被感染了,又犹豫着:“可是那长寿补天丸……” 三老爷露出肉疼表情:“您之前不是说炼制这丸药需要半年时间吗?既然如此,便稍稍再耽搁一会儿吧。” 比起日后的三十年寿命,还是近在眼前的侯府爵位更紧急。 况且若真让女神医手上染了血,除了长寿补天丸,其他更神奇的方子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这长寿补天丸也就不足为奇了。 蒋明娇似乎是敌不过三老爷的纠缠,思索片刻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三老爷闻言狂喜。 蒋明娇随即又道:“不过我有一个小要求。” 三老爷疑惑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直白地朝三老爷伸出了手:“我需要钱。” 三老爷一愣:“钱?” 蒋明娇道:“我的钱全用在置办长寿补天丸的药材上了。现在手上没有足够药材,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害人,我必须要有钱。” 三老爷迟疑道:“要多少?” 蒋明娇直接道:“我需要配置的一味药材是雪山下一种神蟾的唾液。每一只神蟾都只产一滴唾沫,却价值至少一两银子。需要积攒够能用的量,至少需要……一万两。” 她清楚蒋家三房家底,当初蒋家被抄家时,三房被抄出了四十多万两的资产,包括钱庄铺子田庄字画。这些全都是老侯爷离世时,太夫人私底下塞给三老爷夫妇的。 经过多年挥霍,还有这些剩下,足见太夫人的偏心。 一万两,对于三房来说只是卖掉几副前朝字画罢了。 白白得一万两银子,又能让仇人跪在地上喊她恩人。 这买卖不亏。 三老爷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怀疑世上哪儿有那么贵的药,一时又想到能长寿补天丸都能弄出来,神医知道个昂贵药材怎么了。 他肉疼得直吸冷气,忍了再忍,咬了牙道:“行。” 只要能拿到侯府爵位,这一万两花得也值! 第七十章 敲你一个铺子 当日下午。 五福堂。 蒋明娇肩膀上站着个五彩鹦鹉,脚下生风,急匆匆跨过一道月亮门,进了五福堂的院子。 透过墙上万事如意纹小窗,可以看见她直接路过了一面太白仙君捧寿桃的照壁,看都没看碧绿舒展的长寿松一眼,径直走到了门口。 待看到屋里的人后,她轻轻一勾唇,方进了屋。 丫鬟们冲她屈膝行礼。 “二小姐。” 她轻轻摆手,朝三人屈膝行礼道:“见过祖母,三叔三婶。” 太夫人稳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阖眼转动着佛珠,听见声音才睁开眼:“来了。” 三老爷尚未说话。 三夫人不阴不阳道:“母亲的传唤,半刻钟的路,走了快半个时辰,二侄女这份孝心可真是难得。” 蒋明娇笑眯眯道:“多谢三婶的夸奖,祖母派人唤我时,我正在父亲身边侍疾,因药渍污了衣裳,回娇园换了件衣服,才过来稍微晚了些。难得三婶能看到侄女这份难得的孝心,还这么盛赞侄女,侄女真是挺不好意思的。” 鹦鹉和声道:“真是惭愧啊。” 三夫人一噎,脸都绿了。 她才不是夸她! 蒋明娇微微一笑。 自从三老爷取了银子给她,匆匆离开。她就知道他必定是要来五福堂找太夫人。 兰香可挡不住三房人的试探。 借口炼药不许人打扰,她易容成一个粗使小丫鬟,顺着隐藏的小径,赶回娇园换衣服,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但她绝不会给三夫人把柄。 太夫人瞥了眼三夫人,淡淡道:“老三家的,说正事。” 三夫人立即噤声。 三老爷瞪了眼三夫人,朝蒋明娇,故作威严道:“二侄女,别听你三婶的话。今天我们请你过来是有正事的?” 蒋明娇道:“哦?” 三老爷道:“二哥在病榻上缠*绵那么久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是担心不已。当年我们上学堂时,二哥还帮我辅导过功课呢。现在他这样……” 三老爷露出凄然之色。 蒋明娇垂下眼睑,长长睫毛如蝶颤动,藏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三老爷‘伤心’了片刻道:“正好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医术卓绝的神医,我想举荐他为二哥治病。” 这是太夫人劝的,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被人抓住他们对二房不敬的证据。 明面上,蒋明娇是二房嫡长女,举荐大夫的事必须知会她一声。 只是知会而已。 蒋明娇抬起头,露出为难之色道:“三叔的一片好意,我自然是心领的。只是……” 三老爷沉下脸:“二侄女,我这回给你举荐的大夫可是仁心堂的女神医,医术乃是一绝。” 蒋明娇望向三夫人,将那日的话原原本本还了回去:“只是三婶说过京城白云观的通明大师亲自批卦,说最近府里不宜有带着死生之气的大夫冲撞,否则对太夫人身体有碍。” 她似笑非笑地道:“三叔三婶,这是打算置祖母的身体于不顾了吗?” 三夫人脸上一僵。 这便是三老爷带禁足的她出来的原因了。 当日她为阻挡蒋明娇请大夫入府,搬出了诸多理由,此刻竟都成了她的绊脚石。 三老爷狠狠剜了三夫人一眼,都是这蠢女人不会说话。 蒋明娇朝太夫人盈盈一笑:“祖母,您知道父亲最是孝顺的。他要是知道大夫入府会让您的身体有碍,定然宁愿自己痛苦,都不愿意请大夫的。虽然不知道三叔三婶为何要时隔多日又重提请大夫之事,但为祖母您的身体计。我相信父亲也是宁愿不答应的。” 太夫人面上神情变幻,心里却不自觉叹了一声。 年老者,谁不迷信又畏惧疾病? 二丫头时时刻刻将她挂在嘴边,就算不是真心,也说明她足够聪明会拿捏人心。 相形之下,她亲生的儿子用她身体为由做挡箭牌就算了,如今又如此急切翻脸,完全没有一丝顾忌到她。 同时尽管知道是为了二房的爵位,她多少也对三老爷夫妻多了一丝失望。 三夫人讪笑道:“二侄女,这事是我的错。当初是我记错了卦。今天我又去请了一副卦,母亲的运势并没有那些影响。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 蒋明娇眼神带嘲讽:“原来竟是这样,看来三婶您的记性确实不大好。” 三夫人脸黑想骂人却只能忍着。 蒋明娇继续道:“我可是还记得也是在这五福堂,您还欠我一个一千两的救命礼呢。” 鹦鹉啧了一声:“欠债不还,真好意思!” 鸟都瞧不起! 三夫人一下愣住:“一千两?” 随即她想起来了。 那是娆儿被玷污时,她和娆儿一起到五福堂对峙。娆儿因失去清白,神志不大对,想要刺杀蒋明娇。 蒋明娇挡下了娆儿,并假称娆儿是自杀,自己是娆儿的救命恩人。 三老爷当时被蒙蔽,许了一千两银子。 后来事情太多,加上她实在恨这丫头片子,就把这事给忘了。 三老爷脸色也难看起来:“那一千两银子,你还没给?” 他最好面子,欠一个小辈的钱,这让他面上无光。 尤其被一只鹦鹉这么说,他觉得自己居然被一只畜生鄙视了。 三夫人面上讪笑道:“放心,待会儿我就把这银子给了。” ——你且得意! 等三房承了平阳侯爵位,这钱我要百倍讨回来。 蒋明娇却笑道:“三婶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可是骨肉至亲,还在乎这些小节做什么,你看我是那种在乎这一点小钱的人吗?” 鹦鹉蹦跶道:“就是就是!” 瞧不起鸟呢。 三夫人恨不得脱口而出:“你就是那种的人!” 一千两银子的帐还记到了现在! 幸好她忍住了,强撑着笑道:“二侄女说得对,一家人还在乎这些小节做什么。” 蒋明娇笑眯眯道:“还是三婶有大仁义懂得骨肉亲情。这样吧,我也不贪图三夫人什么东西。眼看着祖母年纪大了,无论三夫人您是听错了还是那卦象真的如此,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三叔三婶执意要请大夫入府,不如捐出一笔钱替祖母行善积德,算是抵消了这次请大夫入府的生死之气的冲撞。” 三夫人一愣。 蒋明娇道:“听说三婶在西四坊的南货铺子也是一千两的地契。我瞧着这铺子就挺不错的,正好城西新开了一家女儿庙,三婶您看怎么样?” 那日千方百计不让她请神医入府的仇,她可记着呢。 第七十一章 被发现了 听完蒋明娇的话,三夫人差点没登时从椅子上腾起来,指着蒋明娇鼻子骂痴心妄想。 西四坊的生药铺子! 那是她嫁妆里最赚钱的几个铺子之一。 虽然账面上这铺子买入时只不到一千两,现在明面上是被人租走了,每年二百两租金,实际上这铺子是她的人在经营,每年至少能给她赚小三千两的银子。 这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这丫头片子居然想让她给捐出去! 可她随即瞥见了太夫人与三老爷的神色。 三老爷便罢了。他一向是没什么脑子,别人说啥就信啥的,这下已点起了头。 反正媳妇嫁妆也不是他的。 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但一向顺着三房的太夫人都在蒋明娇的话后,转着手里的佛珠,微微颔了颔首,流露出几分赞同。 三夫人心一下就沉了。 她后悔了。 老人家最是迷信惜命的,当初她借用白云观批卦,以太夫人的身体做挡箭牌。太夫人看在三老爷面子上,没戳穿她,但心里肯定是不舒服了。 现在她又急匆匆闹着接大夫入府,没顾得上太夫人这一头。 太夫人肯定恼了。 她这太夫人可不是别人,是最自私严苛的,她又不知道铺子价值,又不会冲着自己儿子生气,只能将气撒在她头上了。 蒋明娇这小狐狸把太夫人的心思摸得太透了! 蒋明娇笑吟吟望着三夫人的反应,愉快地又喝了一大口。 真香! 看见讨厌的人倒霉,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三夫人看见蒋明娇的笑就觉得碍眼!她深吸几口气,才稳定住了心神,强笑道:“还是二侄女想得周到,母亲年纪越确实大了,这也是我们做小辈的一点孝心。您放心,我回头就着手让人办这件事。” 若在平时,她定然是不会答应的。但眼看着府中爵位已近在咫尺,她纵然心里滴血,也不愿在此时功亏一篑。 日后,继承了府中爵位公产,有的是好铺子! 蒋明娇称赞道:“三婶可真是有大孝心之人,我这个做晚辈的真是钦佩不已,以后还望三婶多为咱们做小辈的做个榜样才是。” 鹦鹉高声歌唱道:“多多益善!” 三夫人面色僵硬,接不了话。一次就够她肉疼了,还多做榜样? 三老爷咳咳两声道:“那二侄女,那大夫的事?” 蒋明娇笑眯眯道:“既然是三叔三婶的一片慈心,我这个做晚辈的怎么好拒绝。” 三老爷抚掌大赞:“好,二侄女,我就喜欢你这爽快性格。明天早上,我就让人过去。” 蒋明娇笑着应是。 借口还要给父亲侍疾,蒋明娇提前告辞了。等蒋明娇一走,三老爷反手就给了三夫人一巴掌:“蠢女人!又让我在小辈面前丢了这么大个人!” 说罢他快步离开了。 三夫人捂着脸,愤恨盯着三老爷与蒋明娇的背影。 蒋承武,这是你逼我的。 还有那狡猾如狐的蒋明娇和那女神医。 且等她秋后算账 · 因为没时间炼出长寿补天丸,第二天清晨从三房离开时,蒋明娇特地给了三老爷一小瓶补药补偿。 “这是我师门常服的强身健体丸,对保养身体十分有用,长期服用可以延年益寿。虽效果不及长寿补天丸,但胜在材料易得。蒋三老爷您且试试。” 与在仁心堂门口给三老爷诊出一年后必有大病时,开出的药方一样,这瓶药是真有奇效的补药,为了在离开期间安抚三老爷的。 九真一假,方能是最高明的谎言。 三老爷如获至宝接了。虽然没长寿补天丸,但服用着女神仙以面鉴病后,给他开的药方,他身体已有极大改善。 三天过去,他甚至有种年轻了五岁的感觉。 这让他对女神仙更信服了。 他恭敬地对女神医道:“这件事就拜托女神医了。” 蒋明娇淡淡颔首,表示知道了,由三老爷带着去了岁寒院。 岁寒院里,两位太医态度都算和气。和姜太医和小白太医一一见过礼后,蒋明娇坐在父亲身边,给他诊了脉,松了口气。 虽然这几天没机会继续施针,但父亲情况还算不错。 诊完脉借口需要整理一下病情,蒋明娇去了娇园。 岁寒院毕竟是蒋父的院子,又有两位男太医住着,女太医起居多有不便。娇园的‘二小姐’便派出丫鬟,主动给女神医安排了住处。 由丫鬟们领着到娇园门口,蒋明娇就看见了着急的白术等在门口。 见她过来,白术迎上来道:“我领着神医就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小丫鬟退下去了。 白术这才低声道:“小姐,咱们这边出差错了。” 蒋明娇神色一沉:“被发现了?” 白术沉声点头:“大小姐就在里头等着您。” 蒋明娇定了定心神:“我知道了。” 娇园蒋明娇的卧房与寻常闺阁女子没什么不同。 最里头是卧房,一个圆顶雕花拔步床,一个红木梳妆台,再往外由一个春日桃花的屏风阻挡着,便是一个起居室,左侧是一套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右边是一个高大的多宝阁,最外头便是一个寻常待客的小茶厅,里头有一个待客的卧榻,一套小座椅。 蒋明娇进来时,蒋明婉便坐在那桌边,拧着眉等着。 兰香屏气凝神站在一旁。 蒋明娇掀帘而入,打量着这一幕便知已暴露,用本音唤了声:“长姐。” 蒋明婉站起身,凝视着蒋明娇的脸,着急道:“娇娇,你你、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又看了眼兰香身高体貌都与蒋明娇丝毫不差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拉她坐下:“长姐且待我梳洗一下,换了真面目,再与你讲其中的事。” 用特殊药水洗去药膏,露出本来面目,蒋明娇让兰香退下了。 蒋明婉急切望着她。 蒋明娇一五一十将自己偶然学到了医术,父亲病重,三房图谋侯府爵位,伙同太夫人不让大夫入府,她不得已诓骗了三房的人,让他们自己相信她,想要利用她害人,才把她送过来的事说了。 蒋明婉大骇。 第七十二章 也不看看是谁的夫人 三婶阻止二妹妹请民间大夫入府的事,蒋明婉是听说过的。 只是她生性纯善,加上一心扑在给父亲侍疾上,是相信三夫人真是顾忌太夫人身体,才不让民间大夫入府的。 谁知三房图谋的竟是父亲的爵位。 她不解又悲愤道:“娇娇,你是知道的,我们二房这些年待三房还有哪里不够吗?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延请当世鸿儒给二哥做老师,替闲赋在家的三叔谋缺,许多皇上赐下好东西,父亲还特地每次不落地让人送给三叔一份……我们二房能做的都做了,他们怎么、怎么还要产生那么坏的心思……” 望着气得嘴唇发颤的蒋明婉,蒋明娇叹了口气。 这便是好人与坏人的区别了。 好人,道德刻心底,善良为外衣。哪怕被人害了,他们第一反应也是反省自身,仿佛自己做到最好,便可被恶人豁免。 殊不知,在恶人眼里,越是善良便越是好欺负,越是宽容越代表能得寸进尺,越是讲道德越表示能无耻。 二房没有任何对不起三房的地方,但三房就是欲壑难填,想谋夺二房产业。 这事就是说不通,但谁又能和贪婪的野兽讲道理呢? 善良,长出獠牙方能自保。 蒋明娇轻声道:“长姐,你不用为坏人的恶行自责。在三房的人眼里,亲情的重量只怕还比不过一张银票,我们给他的恩义被他们看作是理所应当,自然不会感恩。” 蒋明婉失魂落魄地黯然坐下。 从小她是被父亲用儒家思想教养大的,长大后又学女诫女德,接触的都是温顺善良待人以诚那一套。 她需要时间消化二妹妹的话。 蒋明娇给她倒了杯茶,静静等她缓过来,想通这个道理。 片刻后蒋明婉苦笑:“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头来还要妹妹安慰了。” 蒋明娇笑笑:“一家人还说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蒋明婉心里微热,担忧地看向蒋明娇:“这些天忙着这些,辛苦吧?” 感受到长姐的关心,蒋明娇心里一暖。 迄今为止,她所做的事都只有一个目的——保护好她爱的人。 辛苦吗? 当然辛苦。 但她甘之如饴。 望向蒋明娇,蒋明婉咬唇道:“娇娇,你一个人苦苦支撑也太艰难了。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蒋明娇沉吟片刻,疑惑望向蒋明婉:“长姐,你是怎么发现兰香不对的?” 经过易容,兰香身材体貌都与蒋明娇一般无二。白术是她的贴身丫鬟,对她一切喜好习惯都了若指掌。 有白术训练兰香,应该能瞒住大部分人才对。 蒋明婉叹了口气道:“虽然你那丫鬟已经学得很像了。但是气质和一些惯用的表情和小动作,是一时半会很难改变的。比如,你喜欢碧螺春,每次喝到那茶,必然会眯起眼睛,细细品上一息,才会再开口说话。但你那丫鬟却不懂品茶,虽然也装出了喜欢的样子,却和你不同。” 蒋明娇恍然大悟。 这个小动作是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自然无法提醒兰香注意。在外人面前还好,在亲近的人面前,自然会轻易就露了馅。 蒋明婉沉思后道:“娇娇,你这一层神医的身份还要持续多久?” 蒋明娇摇头:“不知道。” 在没找出害她真凶前,她不打算轻易透露自己这一张底牌。 蒋明婉认真思索后道:“既然你需要长期用这层身份在外行走,兰香的问题就不能不解决。她现在的样子,只能瞒过外人,却瞒不过三叔三婶和祖母。这样吧,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对你还算了解。由我来帮你训练兰香,让她更像你,如何?” 蒋明娇大喜,握住蒋明婉的手:“长姐,太好了。” 蒋明婉替蒋明娇挽起一缕碎发:“自从你那日醒来,说要嫁给威武将军时,长姐就知道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天,长姐也想了很多,以你的才智和聪颖,不会囿于这一个小小的宅院。长姐没本事,帮不了你太多。但娇娇你记住,无论你以后成功或是失意,长姐永远会站在你后面。” 蒋明娇心里发热,一把投入了长姐的怀抱里。 父亲如谪仙般高洁,却默默关心她。 长姐性情温婉平和,却愿意支持她闯荡,做她后盾。 她有这样温暖的家人,三生有幸。 轻轻给蒋明娇擦去眼泪,蒋明婉嗔怪道:“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蒋明娇不好意思地一笑。 蒋明婉轻声道:“给我讲讲你这些天是骗到三叔三婶的吧。我刚才听得仍觉得云里雾里的。” 蒋明娇嗯了一声,将给三夫人阻止大夫入府后,给三夫人丫鬟下药害三夫人、救下飘香害了三老爷父子,逼得三夫人至仁心堂负荆请罪,用以面鉴病震慑三老爷父子,再用长寿补天丸利诱之,再为方便行事拔除了三夫人管家权,最后是故意在蒋奕武前表现得心软鲁莽,令其说服三老爷将她送来二房害人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蒋明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娇娇,你……” 说了一声,她便说不下去了。 这一刻,她深刻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妹妹的才智手腕。若非为女子身,只怕成就不逊于任何一个当世有名的谋臣。 同样惊讶得说不出话的,还有房梁上的二人。 一个是被阮靖晟派来保护蒋明娇的暗卫之一,叫刀五。 一个虽穿着暗卫的无纹黑衣,仍难掩浑身钢铁般的冷硬,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煞气,和纵横沙场多年的霸道气势。 ——阮靖晟。 尽管已在贴身保护蒋二小姐时,知道了蒋二小姐近期的所有行动。 蒋二小姐出门时,刀五还替其遮掩过一两次。 但从蒋二小姐口中,听她说出自己每一步布置的原因,刀五仍震惊地半晌不能回神。 等蒋明娇离开后,刀五才喃喃出声道:“我的天,这也太厉害了吧,每一步都把人心摸得透透的,每一步都谋算得滴水不漏。这哪儿是普通闺阁小姐能有的谋算。” 阮靖晟与荣有焉,刚硬俊美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那是当然。” 也不看看是谁的夫人。 第七十三章 我可以亲你吗? 刀五对自家将军碰上蒋二小姐就骄傲的毛病都习惯了,继续感叹道:“我看咱们的军师布置起战略来,都不一定有这份缜密与滴水不漏。这蒋二小姐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才多大就有了这本事。” 阮靖晟哼了一声,娇娇那是天生的。 刀五叹了口气:“要是蒋二小姐是男儿身就好了。这份本事用在闺阁家宅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一手好医术,一份好谋略,这是天生的战场之才啊。” 这回阮靖晟没应和了。 战场的残酷,他厮杀多年心知肚明。 让娇娇上战场,他舍不得。 娇娇再厉害,他也舍不得。 刀五也知道不可能,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 阮靖晟不作声,望着蒋明娇离开的方向,被刀五的话激起了自豪与甜蜜。 能被刀五如此推崇,说明昔日京西马场里,骑着红头小马,迎着太阳扬鞭,回眸一笑时,明艳小脸比花更耀眼娇甜的小姑娘,真正长大了。 她已然长得娇悍又聪颖,能独当一面。 “我蒋明娇爱上一个人就是死心塌地生死相随同甘共苦。” 那清澈又掷地有声的话,仿佛仍响在耳畔。 娇娇比他想象中聪明强大,他为爱了这么一个人,以及被这么一个人爱而骄傲甜蜜。 下一刻,他便听见刀五同情的声音:“……将军,夫人这么厉害,您以后私房钱藏哪儿才安全啊?” 阮靖晟脸黑了:“……滚!” 他才不用那玩意! 刀五忙补救地一记马屁:“将军纵横沙场,天生将才,蒋二小姐医术卓绝,谋略过人,将军与夫人真乃是天作之合!日后必将琴瑟和鸣!” 根本不用藏私房钱! “哼……”阮靖晟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咳了咳后若无其事道:“回去找刀一领赏。” 刀五大喜:“多谢将军。” 果然拍夫人马屁更有用! 嘿! · 送走了蒋明婉,商定了日后训练兰香的细节,又给父亲施了一套针,定了明天解毒后,蒋明娇回到卧房时,天已经快黑了。 用丫鬟打来的热水梳洗,她屏退了丫鬟,坐在了榻上,借着桌上的烛光翻着书。 明天就要给父亲解毒了。 她还想再查漏补缺。 侯府规矩森严,入了夜后,丫鬟仆妇都不让乱走乱撞。蒋明娇不喜有人值夜,将白术也打发了。兰香便与白术一起,避开其他丫鬟们,住在外间。 卧房里只蒋明娇一个人,寂静中连翻书声都清晰可闻。 蒋明娇嫌光有些暗,起身拿起剪子,准备剪一下烛火,却听见一个人喊她:“娇娇。” 她警惕抬头:“谁?谁在那里?来人啊——” 随即她的嘴被人捂住,温热又沙哑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娇娇,别喊,是我。” 听见那熟悉声音,知道那个人就站在身后,被温热体温传染,蒋明娇耳朵不自觉发了热,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心跳扑通着似乎也快了些。 朦胧烛光下,那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庞添了三分娇色。 阮靖晟喉咙有些干,别开了眼,咳咳两声:“娇娇,我松手了,你别喊……啊——” 下一刻,蒋明娇狠狠一张口,咬在了阮靖晟的虎口上。 “嘶——” 阮靖晟吸了一口气,手上顿时浮现出一排清晰的牙印。他哭笑不得:“娇娇,你这是做什么?” 蒋明娇瞪他:“我不能咬你吗?” 阮靖晟顿了一秒,举旗投降:“当然能咬,娇娇你想做什么都行!” 蒋明娇白他:“那你叫什么?难道是嫌我做错了?” 阮靖晟屈辱求和:“不,一切都是我的错,娇娇你别生气。” 蒋明娇用脚勾了个绣凳过来,让阮靖晟坐下,娇悍道:“错哪儿了?” 阮靖晟:……他到底错哪儿了! 蒋明娇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晚上闯女子的闺房,阮大将军,你是打算当登徒子,还是打算当采*花大盗,嗯?” 腿脚才刚好一点,还没彻底解毒居然就敢跑这么远! 这是以后真打算当瘸子吗? 阮靖晟心知理亏,乖乖转移了策略,讨好性地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的盐焗鸡:“娇娇,我是给你送吃的来了。” 蒋明娇下巴一抬,指着桌上道:“先放那儿。” 阮靖晟将盐焗鸡放下,咸香味顿时飘满了整个屋子。 蒋明娇上下瞟着阮靖晟,哼了一声道:“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军府竟连个跑腿的下人都没有了。一个将军居然还需要亲自过来送吃食。” 都说好了过几天就去给他解毒,偏生这几天都忍不住,要往外跑。 可气! “将军府有很多下人可以替我跑腿。”阮靖晟温柔注视着蒋明娇:“可是娇娇,我想你了,很想很想见你。” 没料到阮靖晟会这么说,蒋明娇呆了一瞬。 阮靖晟趁机坐在了蒋明娇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们约好的是你给我解毒的日子再见面。可是我忍不住了,一旦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我就忍不住想过来早一点看到你。” 然后就看见了娇娇那么聪明的一面。 蒋明娇低下了头,心如被泡在了一碗温水里,又温又涨,方才的一腔因阮靖晟不爱惜自己的生气都烟消云散。 小小卧房里,明黄烛火一闪一闪燃烧着,静谧的夜晚仿佛连窗外树叶沙沙声都一清二楚。 此时无声胜有声。 虽然两人都没再说话,却都彼此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阮靖晟声音有些沙哑,握住了蒋明娇的手:“娇娇,我……” 蒋明娇想挣开却没挣脱。 蒋明娇的手比阮靖晟的手小一圈,原本因练习金针与炮制药材,起了茧子的小手,与那双握刀在战场厮杀的大手比起来,就柔嫩又娇弱。 蒋明娇轻声地问:“你想通了?” 阮靖晟点头:“我想通了。” 蒋明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事情都告诉我?” 阮靖晟道:“解毒那天,我将一切能说的都告诉你。” 蒋明娇嗯了一声。 她并没指望阮靖晟能将一切都坦白相告,能让他缄默再三的事情并非小事,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她需要的是一个坦陈态度。 两人不再说话,并排着坐着,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言情绪在流动。阮靖晟忽然咽了咽口水道:“娇娇,我可以亲你吗?” 第七十四章 磨人的小野猫 “你刚才说……”蒋明娇将一根手指按在阮靖晟的唇上,小脸轻轻压了过去,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咫尺,似笑非笑地问:“你想亲我?” “……嗯。”阮靖晟只觉得唇上的葱白手指力道轻柔,分明是微凉的触觉,却生生在他心头点起了一团火。 他喉咙发干,一把握向那只捣乱的手指:“娇娇,可以吗?” “将军你说呢,当然是……”蒋明娇轻笑着,将手指与被握的手都抽了出来,悄然在几个穴位飞快一点。 阮靖晟心下火热,刚想追着握住那只手指。 蒋明娇却反身坐起,手却摁在他肩膀上,在他胸膛上似有若无地画了一圈。阮靖晟呼吸都粗重了,伸手要抓住那只捣乱的小手。 蒋明娇却迅速转身站起,一把将人推开,朱唇狡猾地吐出三个字:“……别做梦了。” 阮靖晟下意识想追,却惊讶发现他浑身动不了了:“娇娇,你做了什么?” 蒋明娇坐在了对面绣凳,将脚翘在了另一只绣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撕起了盐焗鸡皮:“这盐焗鸡味道不错,我还喜欢吃京四坊的核桃糕,下次别忘了。” 阮靖晟刚被撩起了火,眼见蒋明娇又说起了吃食,哭笑不得:“娇娇,你先把我解开……” 蒋明娇吃了两口,用手帕擦了擦手,扔在桌上:“想亲我?阮将军,我怎么记得这可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谁给你的错觉,觉得咱们俩是恋人了?” “嗯?” 阮靖晟愕然:“娇娇,不是你说喜欢我,让我坦白吗?” 蒋明娇*点头:“确实。” 阮靖晟迟疑道:“那……我们不是恋人吗?” 蒋明娇理直气壮道:“喜欢你就等于和同意成你的恋人了吗?” 阮靖晟只觉得烛光下,蒋明娇一嗔一怒间,那张本就生动明艳得脸娇柔得如三月桃花,漂亮动人得不可思议。 他喉咙发干,声音不自觉哑了下来:“娇娇,那你要怎么样?” 蒋明娇冷哼一声道:“当初你不想拖累我就想拒绝我。现在想通了就想顺顺利利和我在一起?本姑娘是这么好相与的人吗?” 才不是! 她可记仇了! 望着那樱樱的唇,阮靖晟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娇娇,那你想怎么办?” 蒋明娇笑眯眯道:“简单。从现在开始,阮将军努力追我,什么时候打动了我,让我气消了,本姑娘什么时候就同意和你在一起。” 阮靖晟小心翼翼问:“那我还用坦白过去吗?” 蒋明娇一眼瞪了过去:“你敢反悔试试!” 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连追她的资格都没有。” 阮靖晟摇头失笑:“娇娇,这可是个不平等条约。” “怎么?”蒋明娇给自己倒了杯茶,娇眸一横,“你打算不服?” 阮靖晟轻笑着宠溺道:“不,我心服口服。” “所以……”蒋明娇站起走上前,压下脸,轻轻勾住了阮靖晟的下巴,一根葱白手指再次印在了他的唇上,故意戏谑轻笑道:“将军,为了您刚才的愿望,好好努力吧。” 然后她转身欲走。 下一刻,世界颠倒。 蒋明娇落在了阮靖晟怀里,惊愕道:“你什么时候解开穴道的?” 阮靖晟搂住了蒋明娇盈盈一握的纤腰,轻俯下身,在蒋明娇面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轻笑嗔怪道:“……真是会磨人。” 他习武多年,娇娇也是太小看他了。 又被阮靖晟揉了一下脑袋,蒋明娇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阮靖晟落荒而逃似的跳出了窗户,声音远远传回:“娇娇,陈院判的事不必担心,我已有安排。” 娇悍小野猫太会撩人。 再呆下去,他只怕要丢丑。 望着阮靖晟离开的背影,蒋明娇轻轻触了一下被吻的地方,面上浮上薄红,轻哼了一声。 这次还算他跑得快。 下次,哼! · 翌日清晨。 正下着一场微寒秋雨,岁寒院里青松与竹林都被洗得碧绿欲滴,青石地砖上汪着一层水,反射着青灰的天色,细小雨滴不断淅沥落了上去,激起小小涟漪。 蒋明娇撑着一把木柄褐色油纸伞,迎着料峭发寒的秋风,由白术领着进了院子。 身姿清寒淡然。 姜太医与小白太医早等在了门口,与她见礼。 “江大夫。” “江神医,早啊。” 态度不甚热络。 蒋明娇亦不恼。她对尽心恪守职责的两位太医很尊敬。 收了油纸伞,将其立在廊下柱边,蒋明娇取出一个药方与治疗方案,递给了两位太医。 “姜太医、白太医,这是我昨日研究出的药方,还请两位指正。” 与陈院判相伴多日,两位太医多少都能察觉陈院判的手脚。医者仁心,借助治病时害人,是他们最不屑的事。 若非没有证据,他们早将人告发了。 这女神医是三房送来的,他们心里早有警惕。听见女神医这么快拿出了药方,他们警惕更甚。 若这女神医想捣什么鬼,他们决不答应。 “好,我看看。” “早闻仁心堂女神医盛名,今日必要领教一番。” 蒋明娇但笑不语。 两位神医仔细斟酌着药方,越看却越奇怪,越看越觉得惊讶,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无他。 这方子里不仅无半分害人处,反而异常精妙,恰恰正对蒋父的病症。其中许多药材搭配,解开了困惑他们三月的病症。 姜太医抖着药方:“女神医,你这药方是哪儿来的?” 小白太医心忧那位娇柔的蒋二小姐,警惕道:“敢问江大夫究竟有何目的?“ 弄出这么一个药方来,她到底要做什么? 蒋明娇朝姜太医一点头:“此药方乃是我手拟的。” 又朝小白太医道:“早年,我受府中原二夫人所救,保全了性命,现如今是前来报恩,救助其家人。这次由三房送来,中间缘由涉及蒋家家宅内部私密,我不便明说,还望两位太医理解。” 这是蒋明娇想出遮掩身份的办法。 父亲病好后,仁心堂女神医与蒋家二房关系甚笃的事将瞒不过人。 她需要一层关系遮掩。 报完恩即可离开的恩人,是很不错的借口。 见两位太医仍带怀疑,蒋明娇望向白术:“这位是蒋二小姐贴身丫鬟,她的话,二位应该是相信的。” 白术道:“江神医确实是受我们小姐所托。三老爷三夫人的事,我们小姐也是知道的。” 第七十五章 蒋父病愈 白术这些天陪兰香来给蒋父侍疾,两位太医都是见过的。他们对三房野心也略知一二,听白术这么说,都有几分了然。 他们看待这药方的目光中警惕减少,添上了几分火热。 若真如女神医所说,她毫无恶意,那么从药材配比组合等诸方面看,此药方是世间少见的精妙。 只是具体效果如何,还得看蒋侯爷服用后的反应。 收敛心神,姜太医问蒋明娇:“不知女神医打算何时开始给蒋侯爷治病?” 蒋明娇道:“现在。” 为父亲治病的事,她已盼了太久。 一刻都不想多等。 由于蒋父中毒太久,毒素已入肺腑,治疗起来很是麻烦。蒋明娇定了针灸汤药与药浴并行的治疗方案,一共七天。 头一天,蒋明娇定下的治疗方案是先用金针稳定住蒋父病情,再用一日三服汤药化解父亲体内毒素,最后泡上半刻钟滋养身体恢复元气的药浴。 施针与熬药喂药由蒋明娇一手包办,小白太医与姜太医帮忙打下手并观察情况。 正式治疗开始后。 两幅汤药下去,蒋父仍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毫无反应。 两位太医都很紧张。 姜太医在蒋家待得太久了,早把治疗蒋父当做了己任。尽管知道那药方已是臻于完美,他忍不住地着急,在屋里团团转圈。 “到底会不会有用啊,真是急死人了,千万要有用啊。” 小白太医本来在挥着小蒲扇,伺候着红泥小炉的火,熬着第三服药,此时也走了神,扇子摇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虽然药方已是完美无疑,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万一。 万一…… 此时三人中,看起来最镇定平静的唯有蒋明娇。蒋明娇一丝不苟地抓着药浴所用的药材,分量年份药性丝毫不差。 病人是她父亲,她比谁都忧心。 但长达千年的游荡时光,早让她明白了:与其无畏担忧,不如脚踏实地做事。 苍天从不辜负努力。 两位太医的焦躁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蒋父喝了第三服药。 第三服药下去,蒋父仍旧双眼紧闭地昏迷着,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姜太医重重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连小白太医都皱起了眉,十分苦恼的样子。 虽然都说中医讲究慢调理,但学医的人都知道,真正对症的药都是三服内必定会有效的。 难道真的是药方还有什么差错? 还是中毒已太久,药石无医了? 唯蒋明娇仍镇定平静,行动有条不紊:“等上一刻,让人将侯爷抱入药桶中,药浴半刻钟即可。侯爷久病体虚,不得误了时辰。三日后可增加至一刻钟。” 小厮恭敬应了下来。 一刻钟后,蒋父仍气息微弱。 姜太医已相信这药方仍有不足之处,愁眉苦脸地翻着医书。 小白太医却在想那日遇见的蒋二小姐。那个面庞明艳生动的女孩,她只怕会很伤心吧。 见两位太医如此,小厮迟疑地不敢动作。 蒋明娇断然道:“时辰到了,将蒋侯爷抱入药桶。” 小厮立刻一激灵,将床上的蒋父揽了起来。 谁知小厮手尚未碰到蒋父,蒋父就猛然苏醒,转头呕了一口黑血:“……水。” 姜太医几乎呆住了。 小白太医也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醒了?” 蒋明娇手里配着药材,脱不开身,催促小厮道:“还不快去倒水。” 小厮忙应了一声,倒了水过来。 蒋父喝了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小厮兴奋地依蒋明娇的命令,将蒋父泡在了滚烫的药桶里,进行半刻钟的药浴。 两位太医此刻一口大气才敢喘匀了,激动起来。 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他们身为大夫,却只能看着蒋侯爷一日一日虚弱衰败下去,无计可施。 他们懊悔无力。 谁知道,他们居然还能看见蒋侯爷有苏醒好转的一天! 神医! 他们是遇上神医了! 姜太医转身朝蒋明娇弯腰一拜:“女神医,求你收小老儿为徒。” 蒋明娇哭笑不得,退了一步,要搀起姜太医:“姜太医,您年长我许多,这是折煞我了,您快起来。” 上次她指出人参与莱菔子不能同服时,这姜太医也是弯腰一拜,称她为一语之师。 这次居然要直接拜师。 姜家人都这么感性吗? 姜太医却坚持不起:“蒋侯爷的病,我与小白太医研究了足足四个月都一筹莫展,如今女神医却能轻易医好侯爷,又听闻女神医能治疗肠墉肺痨等绝症,我远不能及也。医道无老幼,达者为师,我愿意拜入女神医门下,做一炮药童子,学习女神医精妙的医术。” 当下女子地位低微,女子行医饱受议论。哪怕蒋明娇已展露惊世医术,那些鸿儒圣手对她仍是轻视忽视的。但已有盛名的姜太医却愿意拜她一个小辈女子为师。 真不愧为医疯子。 蒋明娇道:“无论如何,您先起来说话。” 姜太医耍起了无赖:“江神医不答应收小老儿为徒,小老儿就不起来。” 总不能让老人家总拜她,蒋明娇无奈答应。 姜太医这才扶着腰站起:“哎哟,我的老腰。” 蒋明娇忙扶姜太医坐下。 姜太医自然是又客气一番,说不该劳动师父之类的。 小白太医望着蒋明娇,亦是目光灼灼。 他与姜太医性情相投,姜太医对女神医的叹服,皆是他想说的话。若非他早有师门,方才也想学姜太医了。 只是…… 不知为何,这位女神医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府中的蒋二小姐。 随即他又摇头,蒋二小姐狡黠娇艳,这位女神医淡然从容,二者气质迥异,怎会是同一个人。 此后的治疗异常顺利。 第二日,蒋父醒了一刻,还喝了一小口粥。 第三日,蒋父已能坐在床上,与蒋明娇等人说几句话了。 第四天…… …… …… 第七天,蒋父已能从床上坐起,慢慢扶着墙,走上一刻了。 当看着蒋父虚弱地站起,走到门口时,蒋明婉与闻讯赶来的蒋明婵皆喜极而泣。蒋明娇轻轻闭上眼睛,眼角有温热的泪落了下来。 她做到了。 上一世,在她十六岁就离开的父亲,她救了回来。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也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更改变了整个蒋家的命运。 直到这时,蒋明娇才觉得重生一回,真的是上天的恩赐。 蒋明婵高声吩咐道:“快快去买个大鞭炮,阖府上下赏银钱,一起庆祝。” 蒋明娇却睁开眼睛,锐利眸光一闪,冷笑:“三妹妹,此事不急。” 府中可还有个三房巴巴等着承爵呢。 她可等着送他们一场春秋大梦呢。 第七十六章 三老爷的得意 一场秋雨缠*绵了七八天,淅淅沥沥雨声不断,天色始终阴阴沉沉的。三房院子是一个回字结构,中间有一个方形天井,里头摆着一个巨大的铜制太平缸,水面雨滴涟漪下,是金色游鱼游曳摆尾。 三老爷一家正在用早膳。 桌上一道主菜是三老爷喜欢的牛头褒,取肉嫩的小牛头,用开水烫洗祛除毛根后,再在锅里下酒、豆豉、葱姜等把牛头煮熟,将剥下的手掌大的肉块,与酥油、酸橘等一起调好味,再塞入瓶翁里用泥密封,最后将肉翁埋入火塘里,用微弱火力慢慢加热烘出风味。 大周朝不许食牛,这一道菜因用材难得,三老爷也难得吃到,每每都会大快朵颐。 今日他却难得的心烦气躁。 距离女神仙去二房治病,已经七天了。 该有消息了。 檐下还在淅沥地落着雨,三老爷听得烦躁,扔了筷子:“来人,去取我的药来。” 一个小厮取了个小瓷瓶来,恭敬递给三老爷。 三老爷仰头吞了两粒,用水吞服了,才觉得好些。 蒋奕武眸光一闪。 他记得不错,方才三老爷吞得那瓶药,似乎是那日蒋明娆给的。 三老爷放下药瓶:“再去打听打听,怎么还没消息?” 一个小厮领命,连把伞都来不及打,就匆匆出去了。 然后他迎面撞上了一位老管事。 老管事喜形于色,鞋都跑掉了一只:“老爷,老爷,有消息了。” 三老爷腾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真的?” 老管事气都没喘匀道:“真的真的,我在岁寒院的弟弟偷偷给我漏的消息。岁寒院里气氛一片肃穆,听说府里的小姐们都往五福堂去了,要太夫人拿个章程呢。” 三老爷高兴极了:“好!好!好!赏,全府上下一人赏二两银子!还有让人去买几个大鞭炮,拿到田庄上放,哈哈哈哈!” 一房的下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三老爷打赏完下人,笑得合不拢嘴,急匆匆就要往五福堂赶。 那该死的短命鬼终于死干净了。 侯位。 整个平阳侯府的威势,包括整个二房的积蓄,全是他的了。 从小他就不喜欢头上两个哥哥。分明他也是蒋家的嫡子,可外人提到蒋家子弟,却从来只有那两个。 大哥蒋承翰有勇有谋,捍卫边疆,国之栋梁。 二哥蒋承文高洁如谪仙,文采斐然,乃天子挚友。 市井小民甚至都不知道平阳侯府还有个三老爷。 他不服。 从小时候起,他就盼着头顶这两个碍事的哥哥早点消失,他就能风光又富贵地继承侯府。 上苍待他不薄,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等三老爷二人走到门口时,外头又来了个管事通禀:“老爷,陈院判派人来禀说他今天回来了。” “哪个陈院判?” “就是之前给二老爷治病的那个陈院判,说是病好了。” 三老爷不屑一撇嘴。什么病好了,只怕是看着二老爷死了,怕三房不认账,赶紧过来追债了。 他嫌这人晦气,但现在喜事当头,懒得和他计较,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行人冒雨赶到了五福堂,个个喜气洋洋。 五福堂。 不顾洒扫院落的丫鬟仆妇问候声,三老爷快步跑进了正堂:“母亲,喜事啊大喜事啊,今天真是碰上大喜事了……” 一进门他却看见了一屋子的人,大房的蒋明婵,二房的蒋明婉蒋明娇姐妹。 听见他的话,几人皆讥讽看向他。 太夫人提醒地咳咳了两声。 三老爷却丝毫不恼,恨不得放声哈哈大笑:“几位侄女也在啊,真巧啊。” 他看得分明,蒋明娇几人眼眶都是红的,显然是狠狠哭过了一场。 这不更说明了蒋承文死了。 要不她们怎么这么难过。 长幼尊卑不可废,蒋明娇几人都朝三老爷见了礼。 蒋明娇似笑非笑:“三叔今日是碰上什么大喜事了?” “突然想到一出好戏文罢了。”多年夙愿达成,三老爷连戏都懒得演了:“今天也是正巧了,几位侄女都在,那我作为长辈的就不得不说几句话了。二哥的病情已成定局,几位侄女尚未出阁,几个侄女们的婚事……” 蒋明蝉性情清高,当即就冷笑:“三叔的心意侄女心领了。只是侄女的事,还用不上三叔操心。” 三老爷冷眉呵斥道:“什么用不用的上的,长辈说话,还有你一个小辈反驳质疑的份吗?一个丫头片子,还学会顶嘴了,回头得让你三婶好好教教你规矩才行。否则回头出了门子,还要人家还说我们平阳侯府没了规矩。” 蒋明婵气得脸青,还欲说话被蒋明娇轻轻拽了一下。 蒋明娇垂眸勾唇。 三老爷这是已把自己当平阳侯府的一家之主了。 上首的太夫人重重咳嗽了两声。 三老爷正高兴呢,哪儿听得出太夫人的警告,继续滔滔不绝:“我和大哥二哥这么多年感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几个侄女年纪大了,还没个着落不是。放心我都替你们盘算好了。” 蒋明婉可以给残暴的陈王为妾,蒋明婵可以嫁给庞宰相家的残废儿子,至于傻了的蒋明姝,一天两碗饭,饿不死就行了。 可惜颜色最好的蒋明娇已被赐婚,不然是最好的棋子。 不过威武将军也是朝中一员大将,他可以让貌美蒋明嫦嫁过去为妾拉拢,巩固三房的实力。 他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太夫人更重地咳咳了两声。  三老爷只当太夫人是不舒服,笑呵呵道:“娘亲你这是秋燥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瓶川贝枇杷膏来。对了,大哥去世的那时候,宫里是立刻下旨了。咱们这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吧,待会是不是就要准备接旨了。公中的祭田祖产铺子,还有当年二哥住的正院,是不是都要腾出来了?” 太夫人咳得更响了一些:“……咳咳咳……” 她儿子怎么这么蠢! 若非贵人就在后方并放言不许走漏风声,她都恨不得堵住这儿子的嘴了。 这时从侧边厢房里至仍淅沥落着缠绵秋雨的廊下,走出两个人,皆冷漠地望着三老爷背影。 一人身着白袍,颀长纤瘦,面庞带着病容憔悴,气质高洁,宛若谪仙。 正是蒋二老爷。 一人身着黄色盘龙常服,气质潇洒如侠客,身后跟着一群太监与侍卫。 正是昭仁帝。 第七十七章 三老爷的愕然 蒋三老爷讲得正在兴头,哪儿注意到后面的人:“对了,母亲,还有宫里的差事,二哥都退下去了,我也得好好谋个缺才是?” 以前有蒋承文当侯爷,蒋承文不慕名利不出仕,他是嫌丢人不想当官。 现在可不得好好出去风光风光。 说完,他还没忘作戏似的一抹眼泪。 “哎,我和二哥兄弟情深这么多年,一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心里就真是难受啊。”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既然舍不得,蒋卿也不用难过了。有朕在,必定能保得端方不再被人所害。” 蒋二老爷咳了一声,声音因久病而沙哑:“三弟。” 听见这两个声音,三老爷浑身一震,僵硬地扭头。 在望见来人的一刻,他眼睛瞪得滚圆,如大白天里见到了鬼,膝盖软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皇皇皇上!二哥?你你你、你们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还活着’又想问‘昭仁帝您怎么在这里’,瞥见昭仁帝时,却将这些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他慌了。 昭仁帝怎么会在这里! 那他刚才那般急迫的要继承爵位的急迫样子,昭仁帝是不是都看见了。 昭仁帝最重情的,他是不是要被记恨了! 尽管门外就是清寒秋雨缠*绵,他却惊出了冷汗。 昭仁帝没理会他的惊呼,自然而然坐在了上首。蒋明娇与蒋明婉一起,将蒋二老爷搀扶在昭仁帝右下首坐下。 昭仁帝冷哼一声:“明娇,你来告诉你这好三叔,端方怎么还活着?”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这事当然要感谢三叔了。三叔对父亲兄弟情深,特地举荐了仁心堂女神医治病,仁心堂女神医三服药下去,父亲就苏醒了。七天下来,父亲身体已大愈了。” 三老爷差点没惊呼出声:“不可能!”又生生吞了回去,内心全掀起惊涛骇浪。 仁心堂女神仙! 那分明是他请到府里,给他炼制长寿补天丸的,性情莽撞怜弱易利用,是他刺向二房的一把刀。 怎么会救了二房! 蒋明娇笑眯眯道:“本来两位太医都拿父亲的病情束手无策了,父亲眼看着熬不过去了。三叔就把仁心堂女神医送了过来,正巧那神医竟受过母亲恩惠。如今她为报恩,使出浑身解数,一天之内药到病除,真不愧神医之名啊。” 三老爷气得热血上涌,脑袋里嗡嗡作响。 仁心堂女神医竟受过二房恩惠! 蒋承文原本病得要死了,是他送去的神医救了他! 是他救了蒋承文! “三叔,听说你还为父亲的病,提前付了一万两银子的医药费?” 蒋明娇笑眯眯地一字一顿道:“您可真是我们二房的大、恩、人啊。” 三老爷被提醒了,除了这一万两银子,还有他对着那女神仙的点头哈腰,奉若上宾!他气得肩膀发起了抖,眼睛都快瞪裂了,却因太激动说不出话。 “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 他付了一万两银子,去救了自己的仇人。 蒋明娇摇头,感动颇深地对大家道:“看,三叔见父亲病好了,竟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令人感动啊。” 众人纷纷嘴角抽搐。连昭仁帝都忍不住扶额。 这丫头一张嘴太伶牙俐齿了。 高兴得说不出话? 这是气糊涂了吧? 唯独太夫人面色发黑,她怎么有这么蠢的儿子! 蒋明婵笑道:“可不是呢。以前可真是没看出来,三叔竟是这么一个爱护兄弟的大!善!人!呢。” 蒋明婉性情柔顺,实在说不出落井下石之话,只好瞪着三老爷。 蒋明娇笑眯眯道:“可不是呢,这回仁心堂女神医因为医好了父亲,还被当今圣上赏了一个御笔的‘华佗在世’的招牌呢。三叔可不是个大善人么。” 仁心堂女神医得了御赐招牌! 蒋承文病愈。 合着他从头到尾帮人做了一场嫁衣? 三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太阳穴一阵阵突突地响,眼睛发红的瞪着蒋明娇:“你闭闭闭、闭……” ‘闭’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皆一愣。 晕过去了? 真的假的? 太夫人还差点急得站了起来,三老爷再蠢也是她亲儿子。 “哎呀,三叔就算被侄女们夸张高兴得很,也不能这么激动啊,竟直接晕了过去了。这让侄女们怎么好意思。” 蒋明娇用帕子抹了一把眼角,俯下身似要搀扶,实际上是给三老爷把了一下脉。 想用装晕躲过去,没门。 但随即她愣住了。 三老爷竟是真晕了过去,不止是因为气糊涂了,他的脉象紊乱不分明,竟像是 ——被下了药。 谁害的他? 昭仁帝厌恶地摆手:“既然晕过去了,就让人抬回去,好好养着,别出来晃荡了。碍眼。” 三老爷的行为说到底就是幸灾乐祸,为弟不仁,但有没有铁证能让他下狱。 昭仁帝看着老侯爷昔日的面子,膈应得不想搭理他,只能眼不见为净。 众人忙把三老爷抬下去了,请大夫医治,通知三夫人,将昭仁帝的意思传了过去。 太夫人心绪不宁地挤出一个笑,谢过昭仁帝的恩。 众人表情里没一丝的同情。 经过三老爷那一场表演,在场的有几个不明白真相的,心里都不屑的狠。 只有二老爷望着被抬走的三老爷,沉默许久,轻轻叹了一声。 曾几何时,得知自己有个弟弟时,他是带着期盼与热情的。 打小三弟的启蒙识字都是他教的,尽管三弟各方面资质都不够,学习起来很是吃力,他也未曾有不耐烦。 蒋家子嗣单薄,唯有团结方能壮大。 只是后来,这弟弟越来越不喜欢他的教导,甚至故意和他顶嘴,再后来他去宫里给昭仁帝伴读,兄弟俩间便默默疏远了。 他没想到,曾经那个他手把手教着识字的小孩,竟想要他的性命。 岁月让人面目全非。 等三老爷被撵走了,昭仁帝戏谑望向蒋明娇:“前几天朕收到了一封奏折,是弹劾陈院判的。明娇,你猜猜这奏折是谁写的?” 蒋明娇心头一跳。 她想起阮靖晟那日离开时的话‘陈院判的事,我会处理’。 是他吗? 第七十八章 这姓陈的,莫不是傻了吧? 五福堂。 西厢待客厅里。 淅沥秋雨顺着寒风卷入廊下,带来潮湿与温润,正中青砖墙上挂着一幅蜀中山水图,两侧红漆柱上上各悬着一道前朝大家王真公的狂草图。左侧是:忠君报国一片丹心;右侧是:笔墨挥毫斐然天成。 昭仁帝坐在上首。 三位太医由一位内侍领着,刚踏进正房,就都一眼看见了上首的昭仁帝,皆赶忙下跪:“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仁帝摆摆手:“几位太医不必多礼,关于端方的病,朕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陈院判跪在最前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窃喜。 他是通过在蒋家三房耳目,得知蒋侯爷身死消息后,立刻就‘病愈’赶来的。 他早就想好了。 昭仁帝对蒋侯爷异常重视。蒋侯爷身死,昭仁帝必然要问罪治疗的太医。倒时他就可借重疾养病,将姜、白两位太医推出去。 他又有蒋家三房作保,得了实惠还能躲避责罚,一举两得。 于是他赶忙抢先道:“启禀陛下,臣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在衙门里告了长假,并未伺候蒋侯爷的病情。蒋侯爷的病情是由姜、白二位太医一手照顾的。” 姜太医面色古怪。 小白太医也嘴角抽搐。 这时候说他没照顾过蒋侯爷?这姓陈的,莫不是傻了吧? 还是他以为蒋侯爷已经死了? 昭仁帝哦了一声:“是这样吗?” 姜、白二位太医恭敬道:“启禀皇上,确实如此。” 陈院判亦是默认。 他正美滋滋地想着这一次后的收益,一个叫做海棠的美婢,五千两银子并一个铺子。 发大财了。 昭仁帝哈哈笑道:“陈院判,你倒是有趣,朕还没见过和你一样把赏赐往外推的。” 陈院判:? 昭仁帝大手一挥:“来人,给姜、白二位太医一人赏金百两。” 陈院判:?? 昭仁帝想了想道:“我记得姜太医是从七品,白太医是从八品吧?这一次给你们俩都记一功,年底都升一级吧。” 大周朝官职,太医分为九品到五品。陈院判作为太医院院判之一,乃是从五品。 陈院判:??? 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姜、白两位太医忙跪下谢恩,高呼万岁。 身后一个声音道:“除了皇上的赏赐。这些天两位太医这些天对父亲的照顾,我们平阳侯府也是感念不已,已备下了厚礼感谢。” 两位太医自然又是一番道谢。 陈院判僵硬地扭头,果然看见了一个熟人——平阳侯府二小姐,蒋明娇。 她身边是一位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虽病容憔悴气质却高洁宛若谪仙,不是蒋侯爷是谁? 蒋侯爷居然还活着? 想到昭仁帝方才的赏赐,陈院判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 他都做了什么! 把功劳白白推给了那两个太医! 昭仁帝望着陈院判,笑容渐冷:“方才明娇说他们俩避出去,就能让你露出真面目时,朕还有几分不信。谁知!!!怎么看见端方不在,你就以为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陈院判手脚冰凉,只会不断叩首道:“臣、臣、臣不敢……” 怎么会变成这样! 昭仁帝冷笑,摔了一本奏折到陈院判面前:“不敢?伙同内贼烧了沈太医的家,你就敢了?贿赂吏部上官一万两银子,你就敢了?偷偷在端方的药方里动手脚,害人性命,你就敢了?” 陈院判跪在地上,瞥着那本摊开的奏折内容,顿时如坠冰窖。 奏折里头竟能追溯到十几年前,他初入太医院时,为竞争升职机会,借落水暗害了一位太医的事。这件事连他家人都不知道,写奏折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一笔笔累积下来,他岂有活路。 昭仁帝越说越怒:“朕送你来端方身边,是为了让你治疗端方的,谁知竟是送了一头豺狼过来!若非威武将军明察秋毫,你还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多久的恶!” “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剥除官职,查封家产,交给大理寺处置。” 几个侍卫将死狗般的陈院判拖下去了。 陈院判浑身僵软,任由着被侍卫拖着走,只有一个念头。 他完了。 两位太医望着陈院判的背影,对视一眼,皆是面面相觑。随即姜太医啐了一口:“心黑手辣,不配为医。” 小白太医亦是摇头。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走捷径使诡媚手段,固然能一时荣华风光。 但做人要想走得远,还是要靠真本事和真品行。 · 喝了好几口茶,昭仁帝才把心底那股火压住,对蒋二老爷道:“端方,这次是朕对不住你。” 蒋二老爷摇头:“陛下也是一片善心。” “亏得朕还写了一首诗送给那家伙!竟是还不如送八宝了!”昭仁帝怒声说完,似是被提醒的,“洪喜禄,对了抄家的时候,别忘了把朕的诗带回来!” 洪喜禄:…… 蒋二老爷:…… 蒋明娇:……昭仁帝您那喜欢写诗让人夸你的毛病还没改吗? 昭仁帝想起那奏折,又露出一笑,戏谑看向蒋明娇:“倒是阮靖晟那小子,看不出来,还没成亲就这么关心岳父了。啧……” 蒋二老爷也温柔看向蒋明娇。 面对长辈打趣,蒋明娇面不红气不喘:“威武将军乃朝廷重臣,此番为陛下除恶,乃是一心向公,恭喜陛下得此良臣,为大周朝为陛下之幸啊。” 看见蒋明娇丝毫不脸红,还理直气壮地夸起了阮靖晟,昭仁帝哈哈大笑:“端方,都说女生外向,这可不是么。还没嫁人呢,就一口一个夸起了自家的人了。” 蒋二老爷亦是莞尔。 他醒来时赐婚已成,但看娇娇如今反应,应当是不勉强的。 他就能安心了。 蒋明娇低头装娇羞,不说话了。 昭仁帝也不逗蒋明娇了,笑着摇头感慨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咱们孩子也都大了。明娇已经定亲,明珠也有人求娶了,咱们也要当爷爷奶奶了。” 蒋父问:“不知郡主要尚哪家地子弟?” 蒋明娇竖起了耳朵。 上一辈子,燕明珠似乎是在两三年后嫁到了一个普通的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家,算是低嫁。 当时京中许多人迷惑不解。 还有不少小道消息说,是燕明珠在三年前倾慕一个将军,但那将军瞧不上燕明珠。最后燕明珠名声不好听了,才不得已匆匆下嫁。 大周朝将军并不多,除却一些仍驻守边疆的,在燕明珠十六岁时在京城的只有那几个。 其中年貌合适的只有一个—— ——阮靖晟。 第七十九章 弑父 燕明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是阮靖晟? 蒋明娇心道:不会这么巧吧? 这边昭仁帝开口道:“陈王,他是朕长兄的养子,说起来年貌都和明珠相当,只是……毕竟是一家人……” 陈王,蒋明娇记得乃是昭仁帝长兄的养子,并无皇室血脉,因年少有为还颇受昭仁帝宠爱。 只是…… 蒋明娇记得这位陈王虽容色出众,却性情残暴喜欢凌虐女性,是个十足的变态。 蒋二老爷也皱起了眉:“虽无血缘,但仍不合适。” 同姓不婚。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皇室也不好违背。哪怕陈王与明珠郡主名义上都是皇族养子养女都不行。 “是啊。”昭仁帝摇头叹气,“左右我是不肯将她嫁给北夷那些人去和亲的。京里那么多好人家,日后慢慢再替那小妮子操心吧。” 说着他又看了眼蒋明娇。 这丫头,从第一眼看到时,他就觉得她长得像当年的‘她’。后来相处时,他也总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想要宠爱这丫头。 哪怕才寥寥数次见面,他对这丫头的重视与宠溺竟已不输相处数年的明珠了。 要不是知道明珠的身世证据确凿,‘她’又与这丫头的母亲是姐妹,两人生得相像乃是自然,他都忍不住怀疑两人血缘了。 摇摇头将这些抛在脑后,昭仁帝对蒋二老爷嘱咐道:“你病还没好全,先好好歇着。趁这次出来没被御史看见,朕先去西市买个桂花糕,下次再来看你。” 想了想他又道:“差事那边,你不用着急,等养好了身体再说。” 蒋二老爷恭敬应是。 蒋明娇一愣。她父亲不是一直痴迷于诗书绘画,赋闲在家多年吗? 他还有什么差事? 昭仁帝却没再多漏一句话,又让人赏了一大堆名贵药材后,就带着太监侍卫们回宫了。 蒋家全家自然是恭送到了门口。 · 三房。 昭仁帝微服私访,哪怕被禁足的三夫人母女也要出去迎送。 将人送走后,三夫人顾不得多看‘死而复生’的蒋二老爷一眼,急匆匆回了屋子。 宜安居里。 三夫人喜青色,屋内帷幔多宝阁以及几副山水画与衣柜皆是淡青底色。此时窗户半开着,潮湿的秋日雨丝被风卷着,飞入屋内,吹得绿色帷幔扑棱作响,还打湿了几片绣纹。 一张青绿漆的拔步床上,三老爷正双目紧闭躺着,面色呈现灰白之色。 三夫人一下扑到了床边,跪在地上,着急地问大夫:“大夫,老爷他怎么样了?” 她是个受传统女诫长大的女人,哪怕三老爷对她再坏,她都信奉男人是女人的天。 三老爷一遭病倒,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塌了。 大夫面色凝重地摇头:“夫人,情况不容乐观,还望您宽心做好准备。” 三夫人心里猛地一沉:“大夫,您的意思是?” 大夫道:“三老爷醒来后,此生只怕后半生不能言语也离不开床榻了。” 三夫人手脚发麻。 那岂不就是瘫了。 三夫人喃喃道:“怎么、怎么会这样。老爷明明、明明就只是气得撅了过去,怎么就就不能动了?”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大夫的手:“大夫,你是不是弄错了?您再给看看,老爷老爷他他他不会有事的。” 大夫摇头问道:“可否让我看看贵府老爷这几日吃的药?” 一听这话,蒋奕武脸瞬间就白了,扭头望向蒋明娆。 蒋明娆却垂眸,轻轻勾起了一个笑容。 三夫人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想起了那仁心堂女神医。她帮二房救了蒋二老爷,又给三老爷开了那么多药。 肯定是她害了三老爷。 她忙让丫鬟仆妇将这些天三老爷所有吃过的药瓶都拿了过来。大夫一一闻着味道辨认着,直到碰到一个普通小白瓷瓶,他瞬间变了颜色。 “这瓷瓶里的药是哪儿来的?” 三夫人手脚发颤:“大夫,这药有什么不对?” 大夫摇头道:“这药里有大量生乌头,学医者都知道生乌头不经炮制,将有巨大毒性,轻则使人手脚麻痹不能动弹,重则一炷香的功夫就会毙命。” “这药是毒药!” 三夫人怒火中烧,立即起身:“那毒医害我夫的性命!我去砸了她的店去。” 那大夫却摇头道:“这药应当不是那女神医开的。” 三夫人一愣。 “这瓶毒药味道中有陈腐之气,手法粗糙,至少放了有五六年。而这其他药材都是半年内新炮制的,且制作手法精妙无比。时间上对不上,手法上也不似同一人所为。”大夫摇头解释道,“再说了,以女神医的医术,真想要害你们全家性命,是绝不会留下痕迹的。手法如此粗浅,投毒者应当是个不懂医的人。” 三夫人彻底茫然了。不是那女贱人害了三老爷。 那还会是谁? 扑通—— 蒋奕武满身虚汗,扑通一下跪下了。 三夫人不解地看向这一幕,随即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奕武,难道是你?” 蒋奕武咽着口水:“母亲不是不是我,是、是、是四妹妹,她把那瓶药给我的。说是父亲落在宜安居的。我没想到那是毒药,真的没想到……” 三夫人震惊扭头,难以置信望着蒋明娆:“娆儿?” 蒋明娆一仰头,坦荡荡的道:“对,是我。” 大夫见此情形,不敢再留,匆匆说了一句,‘若是三老爷今晚能醒便能保住一条命,否则只怕是凶多吉少’后,匆匆走了。 听到那句凶多吉少,三夫人更是站都站不稳了,忙让丫鬟送走了大夫,就抬头质问着蒋明娆。 “娆儿,你为何为何……?” 蒋明娆却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母亲,这样不是很好的吗?以后三房里再也不会有人压在你头上了,你再也不用担心父亲宠爱其他姨娘,让她们压在你头上了。” “从此你就是三房的一家之主,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母女了。” 三夫人嘴唇颤抖:“蒋明娆,他是你的父亲,你这是大逆不道!” “父亲?大逆不道?”蒋明娆冷笑:“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他挡了我的路,我便除了他。” “母亲,你又何必这样,这些年父亲常年宿在那些姨娘处,你难道不是对他恨极了吗?” 第八十章 继母回府 三夫人震惊地望着女儿,仿佛头一天才真正认识她。 蒋明娆迷人笑着:“没了有父亲,三房还有二哥在。府里太夫人是二哥的亲祖母,以后定然不会亏待二哥。比起拥有一个鲁莽愚蠢的侯爷丈夫,一个碍于孝道必须敬着你的儿子不是更好吗?” “母亲,我这可是在帮你。” 三夫人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蒋明娆之口,沙哑着嗓音道:“那是你的父亲,你对他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感情?”蒋明娆冷笑,“我要那骗人的无用东西做什么?” 骗人的无用东西。 三夫人被这一句话砸的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蒋明娆冷眼瞥向三夫人:“母亲当年是因为感情嫁给父亲的吗?不过是瞧上了平阳侯府的权势与富贵而已。父亲是因为感情生下我和哥哥的吗?不过是他需要人传宗接代罢了。还有母亲,您现在的悲戚里有几分是真?还是因为世道道德需要您做出悲戚的样子?” 三夫人哑然无言。 “感情?”蒋明娆嘲讽一笑:“这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不过是大家为了名为了利为了私欲的彼此利用彼此伪装彼此索取罢了。感情只是覆在其上的粉饰太平的最大谎言。” “母亲现在看似对我母女情深意重,但倘若残暴的陈王花十万金娶我做妾,保哥哥能顺利得平阳侯府侯位,让您尊贵地成为府中说一不二的太夫人,您会愿意吗?” 三夫人沉默。 蒋奕武亦是沉默。 “哈。”蒋明娆嘲讽地冷笑一声:“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相信什么亲情爱情那一套。我要的未来,我会自己去挣去争去夺去抢,不惜一切代价。我,蒋明娆不会再被人看不起了。” 三夫人茫然地看着女儿,只觉得眼前的人陌生极了。 明明才十四岁,娆儿她的想法竟如此冷漠阴暗。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蒋明娆淡淡起身,对三夫人道:“今天我做的事,母亲您尽可以告诉所有人,让顺天府尹来治我一个弑父的大不孝。我悉听尊便。” 三夫人沉默不语。 蒋明娆起身,施施然走了,撂下了一句话:“顺便提醒母亲一句,算算脚程,新二婶应当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虽是继室,可她才是正经的平阳侯夫人,应行主持中馈之责。母亲,您若是想拿回中馈的话,可要想好如何应对才行。” 三夫人张口出声:“娆儿?” 蒋明娆脚步一顿。 三夫人声音暗哑:“你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话不用说太透,蒋明娆既狠得下心弑父,又知道蒋二夫人将归,怎么会没有动作。 蒋明娆甜蜜一笑:“当然。” 她的那新二伯母与二伯一样,是个冷情性格,不爱财不爱权滴水不漏,却唯独有一个软肋。 ——她的哑巴女儿。 · 二房。 连日阴雨终于停了,今儿是个大晴天,秋高气朗,如水阳光大片大片泼洒而下。 蒋明娇肩膀上站着八宝鹦鹉,额上贴着梅瓣花黄,唇上点着胭脂,身着耀眼的明黄镶边裙装,同色半臂,踩着绣花鞋,领着白术,拎着一个小笼子,大步跨入了院子。 明艳动人更胜日光。 见蒋明娇进来,蒋明婉忙招呼道:“娇娇,快过来,就等你一个了。” 蒋明娇便站在了她边上。 蒋父望着两个女儿的亲近,谪仙般脸上温和地露出一个笑。 今天一家人齐聚实是为一件事。 蒋明娇继母要回来了。 蒋明娇生母是魏国公之女,在生下蒋明娇时,就难产而亡了。蒋父与元配感情甚笃,为其守节了十年。 后来太夫人借口不忍见其孤苦,给他聘了一个继室,是太夫人娘家,武成伯家四房的一个偏房嫡女。 因这缘故,蒋明娇一度非常不喜欢这继母,与其关系恶劣。 但危难见真情。 这继母虽是太夫人聘来的,品行却和太夫人自私严苛道貌岸然不同,冷清却刚烈。 在蒋家全家被污通敌满门抄斩时,是继母叩响了皇宫前的叩阍鼓,生生忍下了一百杀威棍,面圣向新帝伸冤。 事后蒋家得知未能平反时,病得半死的继母在那个大雪天,身着火红嫁衣,用一杯鸩酒,自绝在了父亲墓前。 因这件事,这一次蒋明娇迎接继母时,内心是心甘情愿的。 两辆青幔小油车缓缓驶入二房,丫鬟仆妇们掀开帘子,里头下来了三个人。 前头一人约莫二十出头,身着石青色襦裙,盘着发髻,只用少许银饰装点,容色动人,只神色过于冷清。 这是蒋明娇的继母,蒋安氏。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粉妆玉琢,是蒋明娇的七妹妹。 蒋明妙。 她是个天生哑巴。 后头一辆小油车帘子也被掀了起来,跳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女。她淡眉细眼,容貌说不上绝色,但却给人一种先天不足,天生病秧子的感觉。 三人都着孝期打扮。 望见蒋安氏,蒋父上去愧疚道:“父母的新丧,我都没去陪着你,对不住你。” 蒋明娇继母这次出门是为了奔丧。上个月,她被派到江南做官的父母双双染病而亡了。 她是家中独女,必须走一趟江南。 当时蒋父病情尚未太遭,蒋父知道妻子与父母感情深厚,不愿妻子因自己拖累,不能送父母最后一程,便劝着她去了。 江南到京城路途遥远,一个半月,蒋安氏才回府。 蒋安氏冷冷清清嗯了一声,拉过那白衣少女,对蒋明婉与蒋明娇介绍道:“她是我远方族亲家的女孩,叫苏柔儿,父母双亡,来京城投奔亲人的。我看她可怜,接她在府里暂住几天。她比你们姐妹俩都小几个月,你们这几日便作表姐妹相处吧。” 苏柔儿仿若病中西子般怯弱地朝二人行礼,唤了声:“柔儿是乡野小地出来的,不懂侯府的规矩,还请两位姐姐多多关照了。” 蒋明婉温顺应是。 蒋明娇却玩味地勾起了唇。 苏柔儿。 上辈子,那个用眼泪哭得全府人对她比嫡小姐还好,哭得全京城都知道她蒋明娇张狂跋扈的病弱西子啊。 这可不是巧了么。 这辈子她克一切眼泪。 第八十一章 感动 蒋明娇的没接话,使场面有一时的僵。 苏柔儿尴尬极了,忍住心中恼怒,仿佛是怕惹怒了谁的,怯弱地咬住了唇。 白术趾高气昂地抬头,目光挑剔地上下扫着苏柔儿,又骄傲地昂起了头。 胸,没小姐大。 屁股,没小姐翘。 脸,没小姐好看。 连腰都没小姐细! 呵—— 苏柔儿注意到白术的目光,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 蒋明婉奇怪地看向蒋明娇:“娇娇。” 蒋明娇望向蒋安氏,寒星般黑眸流转间动人:“母亲,苏表妹要在我们家借住多久?” 所有人登时都愣住了。 不是为蒋明娇的问题,而是为她的一句称呼。 母亲。 自蒋安氏嫁入侯府,蒋明娇一直对她冷漠排斥,纵然当面见到时亦绝不问候。 这是她第一次唤蒋安氏母亲。 蒋安氏清冷的眸子里出现了片刻的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蒋二老爷望着女儿,眸光里有片刻的惊讶,随即变成了欣慰。 他的女儿长大了。 望着怔然的蒋安氏,蒋明娇轻轻地又唤了一声:“母亲,苏表妹要在咱们家住多久。” 咱们家。 蒋安氏终于回神,望着这个一向敌视自己的继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进府之前,我已经打发侯管事去寻柔儿的家人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苏柔儿一听就急了。 她祖上曾与蒋安氏父母交好,早先她随蒋安氏上京,亦是为了至京城寻亲。 但坐上侯府青幔小油车,真正见识过百年侯府的泼天富贵后,她改变主意了。 她京城的远亲不过一个翰林院六品修撰,小门小户,日子清贫又寒酸,她瞧不上。 同样是远亲,同样是借住,她为何要在六品寒门,而不竭力留在侯府? 原本是打算住几天,讨好了侯府的人后,再顺势提出这件事的。谁知蒋安氏动作竟这样快。 她看向对面的蒋明娇二人。 早在回程路上,她就有意无意打听清了平阳侯府的人口。 大少爷十二岁时坠马,已摔成了瘫子,不值一提。 大小姐蒋明婉为庶女,温婉柔顺,是最好拿捏的。 二小姐蒋明娇是嫡长女,轻狂自大,不大好相与。 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她泫然欲泣地望向蒋明娇,柔弱如拂柳:“姐姐是不喜欢妹妹吗?姐姐是大户侯府小姐,柔儿是小门小户出身,姐姐不喜欢妹妹,也是应当的。若姐姐不喜欢妹妹,妹妹现在就去外头赁房子住。” 蒋明娇仿佛没听见苏柔儿的话,蹲在了蒋明妙面前:“姐姐当然喜欢妹妹啦,妙妙,是不是啊。” 竟是将苏柔儿又干撂在了当场。 白术心直口快道:“咱们府上这一辈七个小姐,都是小姐的姐姐妹妹,可没听过多出了一个姓苏的。” 八宝鹦鹉啧了一声,很是瞧不起的样子。 苏柔儿笑容勉强地都快挂不住了。 她是江南皇商苏家旁支,父母品级不过六品知县,当然比不得超品级的平阳侯府。 自称妹妹,是为点出自己是蒋安氏带回来的,是亲戚,又强调自己出身小门小户,蒋明娇大户侯门出身,是提醒众人两人的身份差别。 身为大家女,却将继母带回的孤女赶到外头赁房子住,人家只会说蒋明娇不容人,没大家气度。 可谁知这丫头如此伶牙俐齿。她有苦说不出。 难道她还要自降身份和丫鬟计较? 蒋明娇仿佛没听见那一场口水官司,依旧蹲身,逗着蒋明妙:“妙妙,你这次出门辛苦啦。姐姐给你买了礼物了。很可爱的礼物哦。” 蒋明妙仿佛听不见蒋明娇的话,自顾自玩着手里的两块雪白的骨头。 蒋明娇问道:“妙妙想要礼物吗?” 蒋明妙自顾自玩骨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蒋明娇。 蒋明娇继续道:“妙妙,不说话的话,那礼物就不能给你了。” 蒋明妙依旧毫无反应。 场面上一时非常安静,空气都仿佛凝滞般尴尬。 苏柔儿幸灾乐祸。 在路上相处时,她就知道了,这位出生尊贵的蒋家七小姐,明面上是个哑巴,实际上是个傻子。 虽长得粉妆玉琢,却只会自己一个人玩,听不懂人话。 现在蒋二小姐让她出丑。 她非常开心。 你出生高贵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傻子。 因这个缘故,蒋二小姐也会被蒋安氏训斥嫉恨,就更痛快。 她乐见这些贵女们倒霉。 蒋明婉有些着急,唤了一声:“娇娇。” 娇娇不是知道小七的情况的吗? 今儿个怎么还一个劲要小七出丑? 蒋安氏面色有些难看,方才被蒋明娇唤母亲的动容,变成了难掩的愤怒。 因生产时难产,蒋明妙生下来就特别好静,长到了四五岁,仍不会不说话,不与人做眼神交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坐着玩两块雪白的骨头,自顾自活在自己世界里。 无论是亲生母亲、亦或是爱他的父亲,谁都没办法让她表情动容一下。 五年过去,她一点一点长大,却始终如一的不理会外人。 为了避免被人嘲笑,蒋安氏与蒋父从未带蒋明妙出门,对外也只宣称她是个哑巴。 继母难为,这是她嫁进蒋家前就有预料到。无论这继女打算对她做什么,她都安之若素。 但她不能嘲笑自己女儿。 她面沉如水,刚想呵斥两声,将蒋明妙抱走,却被蒋二老爷拉住了:“素兰,别急。” 不顾众人的各色异样目光,蒋明娇伸手,让白术将手中的笼子递给她。打开笼子,她掏出一只雪白的蓝瞳幼猫:“妙妙,这是姐姐送给你的礼物。一只小猫,你喜欢吗?” 小猫发出细小又微弱的叫声:“喵喵喵——” 听见那细小声音,蒋明妙玩着骨头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缓慢偏头,看了眼那小猫。 这个动作一做完,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蒋明妙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对外界产生好奇。 蒋安氏震惊捂住了嘴,眼眶已发了红。 蒋明娇抱着将雪白蓝瞳幼猫,放在了蒋明妙手跟前:“它的名字叫白白,才一个月大。妙妙,你喜欢小白吗?” 幼猫比蒋明妙手大不了多少,看起来又温顺又可爱,蒋明妙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似的,呆呆地望着那只猫。 第八十二章 好转 小猫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下蒋明妙的手。 蒋明妙没想到那玩具还能动,还会舔她,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站不稳地似的歪了歪,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蒋安氏将女儿视作眼珠子,见女儿被猫吓住,当下急了,要让人将猫抱走。 蒋二老爷依然含笑拉住了她,说了两个字:“别急。” 见蒋明妙往后退,小猫不解地歪头,又叫了一声:“喵——” 蒋明妙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小猫,发现小猫并不会伤害自己,她又撑着地,坐了起来,想伸手摸小猫,却又胆小地不敢碰,收回了手,只歪头盯着小猫。 小猫歪着头看她:“喵……” 蒋明妙盯着小猫,好奇地眨了眨眼,张了张口,然后轻轻如蚊呐般,发出一个细嫩的声音。 “……喵。” 所有人都惊呆了。 苏柔儿仿佛看呆了似的,望着那猫与蒋明妙,半晌说不出话。 蒋家小傻子居然会说话了? 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她看错了?还是她耳朵聋了? 蒋安氏眼泪扑腾一下,簇簇滚地了下来,用手捂住嘴,才能堪堪忍住呜咽。 这是五年来,蒋明妙头一次开口说话。 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喵’,于她仍是这世上无上的恩赐。 蒋明婉性情柔顺,心底善良,也红了眼眶:“小七、小七她会说话了!她居然会说话了。” 蒋二老爷扶住了激动得难以自抑的蒋安氏,望着蒋明妙,眸中有一抹怜惜,再看向蒋明娇,目光更加温柔。 他的孩子们,都很好。 喵的一声后,小猫瞳孔里有着不解,似乎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人会学他似的喵喵叫。 它一连叫了好几声:“喵、喵、喵。” 蒋明妙也歪着头,见小猫喵喵叫了好几声,不解地睁大着眼睛,盯着小猫半天,然后忽然张了张口。 几年未说话,她刚张口时,嗓子是哑的。又试了一次,她才又发出了细嫩又陌生的声音。 “喵——” “喵——” “喵——” …… 巨大的惊喜在蒋安氏的胸腔里震颤,几乎要从喉间溢出,她鼻尖酸涩难忍,眼泪只一个劲地流,。 五年了。 从一开始的希望,到后来慢慢的失望,乃至后面的绝望。虽然她仍爱着这个骨肉,但谁知道她内心受了多少煎熬。 这是她在梦中都不曾奢望的画面。 喵喵喵叫了好几声后,蒋明妙依旧与小猫互相打量着。 蒋明娇却忽然伸手,将那小幼猫抱了起来。 蒋明妙目光一直跟着小猫移动,直到小猫被蒋明娇藏在身后,她才茫然不解地看着蒋明娇,不知道蒋明娇要做什么。 蒋明娇再次道:“妙妙,你想要小猫猫吗?想要的话,就说话哦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妙妙说话,姐姐就把猫猫送给你哦。” 蒋明妙茫然盯着蒋明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蒋明娇将猫重新放进了笼子里,让白术拎着,往门外走。蒋明妙目光一直跟着那笼子移动,见笼子越走越远,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迷惑。 蒋明娇蹲在她面前:“妙妙,你想要小猫吗?想要小猫就和姐姐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蒋明妙仿佛痴傻般,只一动不动呆坐在地上。 蒋安氏看得心疼极了,几次都想直接开口,让那丫鬟将猫带回来了。但想着前几次的经历,她忍住了,只等着蒋明娇的动作。 其余人亦都屏着呼吸,等着蒋明娇的动作。 苏柔儿狐疑地望着蒋明娇。要知道,她想巴结蒋安氏,曾在路上使出浑身解数逗蒋明妙,可她仍一点反应都没有。 会学猫说话就算了。 难道这蒋二小姐真的能让傻子和人说话? 为了让蒋明妙明白,蒋明娇让白术打配合,先演示了一遍。 她先让白术将笼子拿出了院子,躲在了门外。 蒋明妙见不到小猫,茫然坐着,眼泪就无声落下来了。 蒋安氏不忍心看,将头埋在蒋父的肩头里。 蒋明娇鼓励道:“姐姐知道妙妙听得懂的。只要妙妙说话,姐姐就把猫还给你哦,像姐姐现在这样。” 她喊了一声:“白术。” 白术立刻拎着笼子,出现在门内。 让白术再次离开,蒋明娇对蒋明妙道:“就是这样,妙妙,姐姐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直能听懂我们的说话。只要你开口说话,就能看见小猫哦。” 蒋明妙茫然看着方才那一幕,又够着脖子看门的方向,又看了看蒋明娇。 蒋明娇张大嘴,教蒋明妙说话:“……要。” 蒋明妙茫然看着蒋明娇,忽然张了张嘴,细小叫了一声:“喵……” 细嫩的声音仿佛在说‘喵’,又仿佛在说‘要’,最后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但即使是这样,全院子的人都在一瞬间喜极而泣。 和方才蒋明妙学猫叫的声音又有不同。 这一次,蒋明妙是在和人对话。 和人对话,说明她听得懂人的话,能够和人交流,也真正让蒋安氏看到了她恢复的曙光。 短短一刻钟功夫,蒋安氏已更咽得喘不过气,眼睛哭成了核桃。 蒋明娇忙唤了声:“白术。” 白术忙将笼子拎了回来,蒋明娇捉出小猫,将小猫亲自递到蒋明妙手上。 蒋明妙再次茫然地望着小猫,不敢动弹,只好奇地望着她。 蒋明娇捉着她的手,轻轻抚了抚小猫背上柔顺的毛,温声道:“从今天起,白白就是妙妙的好朋友了,妙妙以后要对白白好哦。” 蒋明妙感受着蒋明娇手心的温热,又感受着手底下小猫毛发的柔软,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些。 然后她仰头,朝蒋明娇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喵。” 揉了揉蒋明妙的头,蒋明娇起身时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衣裳都湿了。 蒋明妙的病情与蒋明姝的天生痴傻不同。 她眼神清明,是个聪明孩子,却不愿与人交流。 游荡世间学医时,她曾遇上过一个类似的案例。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独子,为了儿子求遍了天下名医,但所有大夫都是一个答案:这非是脑疾,乃是心疾,无药可医。 第八十三章 要姐姐不要娘亲 但那家人死活不信邪,陆续用了许多偏方替儿子治病。 最后是一次偶然,那家人养了只小狗,那孩子和小狗一见如故,成天赖着小狗吃睡,后来竟逐渐被狗感染的,学会和家人交流。 看完这个故事,她就想到了蒋明妙。 因蒋明妙最爱的玩具是一双雪白的骨头,她便给蒋明妙选了一只雪白的幼猫。 她不知道奇迹是否能在蒋明妙身上重现,但她想竭力试一试。 好在,她成功了。 望着轻轻摸着小猫的背的蒋明妙,蒋明娇绽开一个笑。 水色阳光瀑布般泼洒而下,蒋明娇凝脂般雪白面庞上,小小笑涡漾开涟漪。 明艳生动。 白术忍不住看得呆了,骄傲的挺起小胸膛。 她家小姐果然全天下最好看! 蒋安氏亦在看蒋明娇。 她的神色复杂,对于这个高傲张扬的继女,她一向说不上喜恶,只克制着作平常人对待。 纵然她骄纵挑衅,她多也以忍耐为主。 毕竟是自己占了她母亲的位置。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继女会这样回报她。 她治好了小七。 生小七时难产,大夫说她可能不能再有孩子了。小七是她唯一的指望。 可小七…… 她哭过怨过绝望过,也曾质问上天为何要如此亏待她,让她未来黯淡无光。 是蒋明娇救她于黑暗。 她望着蒋明娇黑石子般流转华光的眸子,真心道:“娇娇,谢谢你。” 蒋明娇轻笑:“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蒋安氏鼻尖忽然又发酸了,偏过了头。 一家人。 这个词,很暖。 蒋二老爷谪仙般面庞露出一丝暖,拍了拍蒋安氏的肩膀。他爱娇娇的母亲,蒋安氏却是他的责任。 一家人能健康和美,是浮生大幸事。 蒋明婉亦看得动容。 作为家里长姐,她衷心希望所有家人都好好的。 瞥了一眼蒋明妙,蒋明娇提醒道:“母亲,刚刚回府,您还应去给祖母请安。” 大周以孝治天下,蒋安氏作为儿媳远游归府,须得往太夫人府上请安告知的。 蒋安氏笑着邀请道:“婉儿,娇娇,今儿正好是初一,你们也该给太夫人请安了。我们一家人一起走一趟吧。” 蒋安氏主动示好,蒋明娇自不会拒绝。 蒋安氏望向蒋明妙,面露迟疑。这种场合,蒋明妙作为小辈不好缺席,只是…… 她蹲下身,柔声劝道:“妙妙,咱们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好不好啊?” 蒋明妙抚摸着小猫,无动于衷。 蒋安氏又劝了一遍,去牵她的手:“妙妙,咱们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很快就回来了,好不好?” 蒋明妙偏头看了她一眼,似是听不懂地望她,也不牵她的手。 蒋安氏又有耐心地劝道:“妙妙,咱们现在一起和姐姐们给祖母请安,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蒋明妙似乎是听到了‘姐姐’两个字,歪头看向蒋明娇,然后朝她伸出了手:“……姐。” 众人都惊讶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受宠若惊,蹲下身握住了蒋明妙的手:“妙妙,和姐姐们还有母亲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好不好?” 蒋明妙不知听懂没有,只歪头望着蒋明娇,没有拒绝。 蒋明娇牵起了蒋明妙的手,蒋明妙另一只手抱起了猫,跟着蒋明娇往外走。 蒋安氏看着这一幕,竟不自觉产生了一丁点落寞与辛酸。 她的女儿不要她…… 只要姐姐…… 蒋明婉与蒋二老爷自然跟上了。 一时院子里都要走了,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柔儿慌了:“表姨,大小姐,二小姐,那我怎么办?”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苏柔儿这个人。 白术奇怪道:“你还没走吗?” 不是说要赁房子住吗?这么长时间,手脚麻利点的,行李搬好了,饭都吃上了。 磨磨唧唧! 苏柔儿笑不出来了。 她那是以退为进!并不是真打算出去赁房子! 是让你们为了面子,客气一下,挽留我的! 谁让你按字面意思理解了! 假客气遇上了真耿直,苏柔儿险些吐血。 蒋安氏也看出蒋明娇不大喜欢苏柔儿,笑着打圆场:“这样,我在西城还有一个小院子,让柔儿去那里住吧。” 蒋明娇不予置否。 上辈子,蒋明妙回来没多久,在一次灯会上拐走了,一年多后才被找回来。当时人人都说是意外,她却始终怀疑苏柔儿是内应。 她没十足证据,就不愿意将危险留在府中。 苏柔儿却急了。 只有留在侯府,她才能讨好侯府的人,借机留在侯府。 住在府外,她就只能去六品修撰家吃苦了。 不行! 她咬了咬牙,下了决心,熟练地捂住胸口,往地上似是拂柳般软软一歪,姿势说不出的柔弱堪人怜。 这是她练过许多次的,最能展示女子可怜态。 她的小丫鬟立即大声喊道:“不好了……” 八宝扑闪着翅膀,高亢道:“小姐又要装晕啦。” 小丫鬟被带跑了词,眨巴着眼睛,懵懂得不知道该咋办,半晌才弱弱地说。 “那个,小姐这次应该是真晕。” 苏柔儿气得胸疼,恨不得堵住那扁毛畜生和自家丫鬟的嘴。 什么叫这次是真晕! 难道她以前就是假的了? 但事情到这地步,她也只能咬牙‘晕’过去了,接着缓慢地朝地上倒下去。 蒋明娇似笑非笑。 这一招,她看蒋明嫦也经常用。只是蒋明嫦生得好看,姿势也柔美,苏柔儿嘛…… 白术脚下一动,将一块小鹅卵石,轻轻踢了一脚。 苏柔儿屁*股先着地,屁股尖堪堪好坐在那块鹅卵石上。那一瞬间,她屁*股尖仿佛被人劈开般地疼。 为了姿态好看,她生生龇牙咧嘴地忍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众人面色都有些古怪。 她们亲眼看见白术踢鹅卵石,苏柔儿一屁*股坐在鹅卵石上,怎么晕的过去…… 屁*股不疼吗? 蒋明娇不痛不痒地训斥:“白术,没规矩!苏小姐是侯府客人,你这是以下犯上,罚你一个月月钱。” 白术乖乖认罚:“小姐,我错了。” 蒋安氏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见苏柔儿坚持晕着,只能让人给她安排了一间厢房住下。 心里不免多了计较。 她这一位远方外甥女,似乎并不想离开侯府。 第八十四章 救不救三老爷? 五福堂里。 蒋安氏与蒋明娇几人来请安时,太夫人刚念完一卷佛经。听人通禀后,她淡淡道:“让人进来吧。” 她今日穿着深葛色万字不到头的半臂,用蓝黑色护额包裹住额头,面庞严肃绷着,面颊八字纹极深,看得出性格严苛不苟言笑。 蒋明娇几人进来,她瞥见蒋明娇肩头的八宝,与蒋明妙怀里的白猫,脸就拉下来了。 阖府皆知,她最不爱这些花儿鸟儿的长毛畜生。 今天一来来了俩。 八宝,她管不着。 她眸光如森冷的剑,瞪着蒋明妙手里的白猫。蒋明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胆怯地抓住了蒋明娇衣摆。 蒋安氏看得心疼,忙解释道:“姨母,这猫是妙妙的新玩具。您是知道妙妙的,她平素喜欢的东西少,好不容易对这猫有了兴趣,我也是不忍心……” 语气里带着恳求。 到底是娘家人,太夫人给蒋安氏留了几分面子,冷冷瞥了眼蒋明妙和猫,挪开了目光:“以后别让我看见这畜生。” 蒋安氏如临大赦,连声应道:“姨母放心,日后必定不让这猫烦您。” 她这姨母性情严苛古怪,若非须得向她报备一声,今儿她必不让女儿受这委屈。 恰在此时,有小丫鬟掀起帘子,朝屋内通禀。 “六小姐来了。” 蒋明嫦低眉敛目,小步走了进来,唤了一圈人:“见过祖母、二伯、二伯母。” 太夫人随意摆手。 蒋二老爷与蒋夫人都让她免了礼。 等蒋明娇等姐妹间也互相厮认过,蒋明嫦便柔弱地垂手,仿若一株不呼吸的绿植,安静立在了角落。 在人前,她一贯藏锋。 太夫人见只她一人,问道:“小六,你母亲和你姐姐呢?”就算被禁足,请安也须到的。 蒋明嫦柔声细语:“回祖母的话,父亲还在病中,母亲与四姐姐都在床前侍疾。” 蒋明娇眸中暗芒一闪而过。 将蒋明娆留住侍疾,让蒋明嫦来请安,这是向太夫人上眼药,说蒋明嫦不如蒋明娆孝顺。 三夫人手段见长啊。 看来三老爷病情确实很重,否则三夫人不会如此大胆,动正得宠的金姨娘与蒋明嫦。 太夫人凝起眉头:“老三还没好吗?这都多少天了?” 蒋明嫦低眉敛目:“父亲尚在昏迷中,母亲说,父亲这次乃大喜大悲过度,有损身体根本,只怕醒来也要行走言语不便。” “怎么至于这样?”太夫人唬了一大跳,“请太医看过了吗?” 蒋明嫦道:“母亲已请过太医,太医也是如此说辞。” 太夫人厌恶看了眼蒋二老爷,要不是他死都死到头了,还能突然活过来,老三怎么会如此。 蒋明娇冷笑。 大喜大悲过度? 三老爷的脉象分明是被人所害,太医绝不会看不出来,三房如此悄无声息,只能说明一点。 下毒的是自己人。 三夫人? 蒋明娆? 还是蒋奕武? 蒋明娇敛眸沉思着,就听太夫人的声音:“回去和你母亲说,让她好好照顾老三,大夫和药材都不必吝惜,只管泼开了用。侯府供得起这点钱。” 蒋明嫦柔声应是。 “还有这段时间你们都不用来五福堂请安了,免得过了病气过来。” 太夫人语气严苛了些:“最后是小六你,也是十二三岁的人了,好好学学你姐姐,在父亲面前尽孝,别只顾着自己松快到处乱窜。” 此次蒋明嫦声音凝塞了一瞬,才不甘地低声道:“是。孙女知道了。” 太夫人瞥了眼一屋子儿女,没一个喜欢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我要去给老三念一卷经,你们先去吧。” 蒋明娇细密如梳的睫毛轻颤着,讥诮勾唇。 看似无比担忧,却因怕过病气,不提去看病中的三老爷。 太夫人,从来严苛且自私。 蒋明娇几人自然地应声告退。出了门,蒋明嫦匆匆与蒋明婉几人打了声招呼,苦笑道:“我还得去和太太传话,迟了她要责问的。” 蒋明娇知她处境艰难,自不与她计较细节,互相告别去了。 蒋明婉感叹了一声:“也不知三叔是什么病。” 蒋明娇亦在沉思。 她在权衡——要不要救三老爷。 三老爷虽坏,但愚蠢好利用,且能压制住蒋明娆与三夫人,比起胆敢对亲人下毒的蒋明娆几人,他是个很好的棋子。 只是还不是时候。 施恩,同样是一门学问。 早则易忘。 晚则生怨。 她要寻个好时机。 一家人自然地走回了院子,蒋父刚想说与家人一起吃顿饭,就瞥见了门口站着一个内侍。 那小太监对蒋父道:“蒋侯爷,万岁爷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一家人都惊了一瞬。 蒋父倒镇定,将内侍拉到一边,塞了一个荷包,谪仙般面庞微然一笑:“敢问这位公公,万岁爷可有什么话交待?” 那内侍亦压低声音:“宫中贵人不大好,万岁爷请您多带几件换洗衣服。” 蒋父心中有数,这是要在宫中陪昭仁帝彻夜痛饮了。 贵人不大好? 能让昭仁帝如此动容的贵人……莫非是刚落地不到半年的小公主? 他让小厮去准备衣物,对蒋安氏匆匆交代几句,又对蒋明娇与蒋明婉道:“父亲要去宫里陪万岁说说话,你们在家万事当心,有时间就来多陪陪母亲和妹妹。” 蒋明娇二人应是。 蒋父转身欲走。 蒋明娇喊住了他:“父亲,您的病还没好全,在宫里也别忘了吃药。” 蒋父眸子一暖,想去摸摸女儿的头发,却又放了下来,眼神温和:“我知道的。” 蒋二老爷随内侍入宫了。 蒋明娇目送着他离开,在心里盘算着宫里会有何等急事,需如此急召父亲入宫。 莫非…… 是小公主出了意外? 小公主是昭仁帝第四个女儿,前三个女儿都无故早夭,昭仁帝对这才九个月的女儿看得如眼珠子似的。 但就是如此,上辈子小公主也没能活过一岁。 蒋明娇轻叹一口气。 希望这辈子,小公主能有一个好结局。 蒋父入宫后,侯府再次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 蒋明娇也该给阮靖晟解毒了。 第八十五章 将军,你控制一下 马车里。 白术抱着药材箱,掀着帘子,好奇地往外张望着,小脸认真地紧绷着。 蒋明娇好笑看她:“这么认真地看什么呢?” 白术认真道:“奴婢在看这附近的房子。” 蒋明娇道:“看房子? 白术骄傲道:“这是我娘教我的,从四周的邻居,还有房子的大小,可以看出这房子值多少钱。奴婢想看看将军府到底有没有钱。” 蒋明娇捏了捏白术的鼻子:“真是个小财迷。” 白术跺脚:“小姐,您可别听信了那些话本里的瞎话,把钱不当回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什么有情饮水饱,那都是忽悠人的。等真饿上了几顿,头晕眼花看啥都是香的,哪儿管的上谈感情。” 蒋明娇连连讨饶道:“好好好,今天我就要白术帮我好好看看,这将军府值不值得嫁。” 白术骄傲地握着拳头。 今天,她作为娘家人,来好好探一探将军府的底。 小姐打落地没吃过苦,嫁人后可不能委屈了。 说话间,威武将军府到了。 蒋明娇今日乘的是仁心堂沈太医的马车,将军府的人早就记住了。马车一靠近,立即有小厮进去通禀。 蒋明娇戴着帷帽下车时,门口将军府的管家与姜大夫已恭敬等候着了。 姜大夫望着蒋明娇,神色有些复杂。 从将军口中,他已得知仁心堂女神医便是蒋二小姐——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 身为将军府的人,将军夫人大气沉稳又医术卓绝,他自然是欢喜的。 但作为一名医者,被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在医道路上折服,他多少有些怅然。 想当年啊。 呸,想当年他十六岁时,恐怕也不够给夫人提鞋。 白术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点头。 嗯,规矩过关。 蒋明娇与被易容成小厮模样的白术被迎进了门。 将军府依旧安静,进门甬道边一排高大的梧桐木已落下厚厚的落叶,将道路两侧装点得金黄。 爬山虎爬满了一座老院子的墙,厚被般的绿叶由底至上泛起了青黄。 是秋的味道。 暖融融的高天阔日下,蒋明娇慵懒地眯起了眼睛。 白术则严肃地瞟了一眼四周建筑,点头。 嗯,建筑过关。 两人到了正厅时,阮靖晟正拿着一本兵书在读。看得出他特地打扮过,全身穿戴簇新规整,额,包括手里那本拿倒了的兵书。 见蒋明娇进门,阮靖晟本来是想姿态优雅慢条斯理地放下兵书,脚步却违背了主人意愿,如踩着风般迎了上去:“娇娇,你来了——” 蒋明娇却哼了一声,扭头问姜大夫:“姜大夫,药材可都准备好了。” 阮靖晟一句话就噎在了嗓子眼里。 姜大夫瞥了眼阮靖晟神色,严肃地忍笑:“回禀夫人,药材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下了,内服外用都已炮制完毕。” 阮靖晟委屈巴巴地又喊了声:“娇娇……” 蒋明娇也不看他,问刀一道:“药浴的房间也准备好了吗?” 刀一严肃道:“回禀夫人,一切皆准备妥当。” 阮靖晟不敢乱动:“娇娇……” 蒋明娇瞥向白术:“把这次带来的金针和细棉布等拿出来吧。” 白术依言取出东西。 阮靖晟终于忍不住了,走到蒋明娇身边,放低声音唤道:“娇娇。” 蒋明娇用一个指头戳他,将他推倒,坐在了椅子上:“谁是你的娇娇,我姓蒋,请叫我蒋小姐。” 阮靖晟乖乖认错:“娇娇,我错了。” 蒋明娇朝他瞥了一眼,意思很明显:错哪儿了? 阮靖晟握住她的手,乖乖道歉:“马上要医腿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胡乱走动。” 蒋明娇猛地一抽手,瞪了阮靖晟一眼,周围还有人呢。 阮靖晟却目光冷厉地朝旁边轻轻一扫。 刀五看天。 姜大夫专心致志地盯着熬药的红泥小火炉。 白术…… 白术本来是要盯着不让姑爷占她家小姐便宜的,却被刀一扯着袖子拖走了,捂住了嘴。 “别看了,待会将军又要说你得脑疾了。”他沧桑道,“就像上次的我一样。” 刀一手太大,白术被他捂住鼻子,狠狠咬了一口,她道:“将军说的对。” 你个傻憨憨差点没憋死我,脑袋肯定有疾。 将军府,护卫很不过关! 刀一委屈得:…… 这边阮靖晟眨巴着眼睛:“没人看啊。” 蒋明娇:…… 蒋明娇不和他贫了,将金针摊开在桌上:“我先给你施一套针,稳定一下你的病情,施完针,药材也差不多能准备妥当了。” 事关解毒,阮靖晟也严肃起来,正色道:“娇娇,你的医术我放心。” 蒋明娇嗯了一声,深深呼出一口气。 父亲都治好了。 阮靖晟也一定可以。 施针要效果好,最好不隔衣。蒋明娇让阮靖晟将长裤揽起,露出一条长腿。 一看见那条腿,蒋明娇鼻尖又发起了酸,这条腿结实劲瘦充满男人的强大霸道气息,却满布着累累伤痕。最新的一道伤口因毒素作用尚未愈合,深处可见骨。 阮靖晟却从未叫过一声疼与苦。 他是一个钢一样的男人。 蒋明娇深吸口气,忍下心中肆意的情绪,取出金针,十指如飞,紧张又精准地下针。每一个穴道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需要专心致志。 不知何时,房间里其他人都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蒋明娇与阮靖晟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半开窗户里飘来桂花的香味,与隐约的女子馨香相合,清香悠远。 蒋明娇正施着针,意外地发现阮靖晟袍子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 蒋明娇:…… 阮靖晟耳朵通红,却强作镇定地严肃板着脸,假装无事发生。 蒋明娇脸也有些烫,咳咳两声,正色道:“将军,治疗期间还请您克制。” 阮靖晟严肃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蒋明娇发现那地方又慢慢······ 蒋明娇恼羞地道:“阮靖晟,不是让你克制一下吗?” 阮靖晟诚恳道:“……那个,它可能不太愿意听我控制。” 蒋明娇冷笑,金针泛起冰冷光泽:“不受控制的东西要着何用,不如我顺手帮将军‘治疗’一下,以绝后患。” 话音落地,更明显了。 蒋明娇:…… 阮靖晟无辜地:……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第八十六章 阮靖晟的过去 总之,这一场施针最后总算磕磕绊绊完成了,蒋明娇目不斜视,紧绷着俏脸收起银针时,面颊仍飘着红云。 阮靖晟专心致志地再次拿倒了兵书。 刀一等人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姜大夫摸着胡子,笑得意味深长。 刀五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把自己当成瞎子与哑巴。 白术狐疑地盯着阮靖晟与蒋明娇。 虽然不知道发什么什么事,但总感觉她家小姐吃亏了。 刀一扯着白术的袖子,让她别看了,省得待会儿将军恼了,又要指鹿为马说人脑疾了。 白术恶狠狠地抽出了袖子,瞪了刀一一眼。 你个铁憨憨,再扯就要断袖啦。 这人不是说是将军府暗卫首领吗?怎么比她老家村口卖猪肉的还笨! 刀一默默收回了手,委屈地往角落缩了缩:…… 夫人这位小厮,脾气好像有点凶凶的。 施完针后不久,姜大夫便熬好了药汤,将其端了上来。蒋明娇尝了一小口,确定药材分量火候都正正好,便让姜大夫端给阮靖晟,阮靖晟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两个时辰后,第二幅药也熬好了,蒋明娇依旧尝过后,又让阮靖晟服下了。阮靖晟再次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阮靖晟。 早在治疗开始前,夫人就说过将军常年习武,身体比蒋侯爷好,恢复也应比蒋侯爷快。 若不出意外,两副药下去应当会立即见效。 蒋明娇坐在阮靖晟身边,手搭在他腕上,沉静地细细把脉。 下午日光清透地顺着半开的门漏进来,将蒋明娇侧颜映的肤若凝雪,眸光沉静绝艳。 刀一冷面严肃。 刀五严阵以待。 姜大夫亦紧张地握紧拳头,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阮靖晟。 连白术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探着小脑袋,盯着阮靖晟的脸。 夫妻能不能幸福,男方的身体也很重要。 将军看着高高帅帅的,应该不会成一个裹着绣花枕头皮的银样镴枪头吧? 拿开手指,蒋明娇站起身,朝众人展颜一笑:“让人准备好药浴的药材吧。” 话音落地,阮靖晟就冷着脸,呕出了一口黑血。 将军府众人皆是喜形于色。 蒋侯爷病愈后,他们曾细细打听过蒋侯爷治病细节。 蒋侯爷正是呕出一口黑血后,方病情转好的。 刀五一向嬉皮笑脸的脸上,出现了郑重的感激,瞥向蒋明娇的目光彻底变成了崇拜。 夫人,救了将军。 刀一默默捏紧了剑,严肃脸上也是说不出的热烈。 将军,是他们这些人的魂。 这些日子,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多为将军担心,现在悬着的这颗心终于落地了。 遇上夫人,是将军与将军府之幸。 姜大夫激动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后,对着蒋明娇的方向就是弯腰,重重一拜。 蒋明娇早有预料,轻巧往旁一让,躲了过去。 就知道姓姜的都爱拜人! “蒋小姐,您对将军府的大恩……我们将军府上上下下没齿难忘……”姜大夫正慷慨陈词,一抬头,顿时卡壳了。 欸? 人呢? 蒋明娇站在一旁,让白术将姜大夫搀了起来,淡淡道:“姜大夫不必客气,身为医者,救人本来便是我应尽之责。况且……”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哑:“阮靖晟的病,我自认责无旁贷。” 阮靖晟认真地冷着脸,耳朵却忍不住飘了红,偷偷瞥了蒋明娇一眼。 娇娇说,他的病,她责无旁贷。 蒋明娇瞪了他一眼,让他收敛一点,这还有这么多人呢。 见两人如此眉来眼去,将军府都极有眼色,知趣地退了出去。 姜大夫脚底抹油:“老夫去看看药材。” 刀五一路望天,假装看景,大步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 刀一瞥了眼白术,严肃的面瘫脸上苦恼地皱着眉。 不能捂嘴。 也不能扯袖子。 …… 于是,他利落一弯身,将白术拦腰跟块木头似的架上了肩,整个给扛了出去。 白术:……??? 见屋子里的人再次闪了个干干净净。阮靖晟满意点头,府里的人越来越有眼色了,回头给他们加赏钱。 他挪了挪位置,坐到了蒋明娇身边:“娇娇,我的病要好了……” 蒋明娇*点头:“嗯。” 阮靖晟得寸进尺,坐得更近了一些,手不着痕迹地往蒋明娇肩膀上探:“娇娇,这段时间多亏你了。” 蒋明娇冷笑着伸出夹着一排金针的手。 阮靖晟瞥了眼寒光凛冽的金针,默默收回了手。 蒋明娇凉凉瞥了他一眼:“病好了之后,将军,您没觉得您似乎忘了件事情吗?” 阮靖晟沉默。 蒋明娇起身坐在了桌边,给阮靖晟与自己都倒了一杯茶,分别摆好了道:“咱们可是说好的,病好之后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的。开始吧,我洗耳恭听。” 阮靖晟无奈苦笑。 他真是拿娇娇没办法。 整理了一下思绪,阮靖晟开口道:“阮并不是我的本姓,我本来姓程。” 蒋明娇已喝完了一杯茶,正在续茶。 阮靖晟道:“西北侯程家的那个程,我母亲是西北侯程家嫡支长女,我是她的独子。” 蒋明娇续茶的手抖了一下,惊讶望向阮靖晟。 西北侯程家! 若在二十年前,这个家族是真正的大周望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程家闻名不是因其权势,而是因其军功。 程家是真正的百年将门,自大周开国时就追随太祖。太祖建立大周朝后,封程家老祖为西北侯。程家至此开始世代镇守西北,为直面北方蛮夷的国门第一道防线。 只是程家下场却并不好,先帝末年,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夺嫡,朝堂血雨腥风。 程家恰在此时爆出了通敌谋逆案,证据确凿。 老年多疑的先帝勃然大怒,当即便下了满门抄斩令。程家阖府上上下下三百余口,无一活口。 这是一段血腥的旧史。 阮靖晟竟是程家的外孙? 阮靖晟顿了顿,才声音涩然地道:“娇娇,你听说过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血笔程的程相吗?” 蒋明娇腾地站了起来。 阮靖晟道:“那是我的父亲。” 第八十七章 阮靖晟,我陪你 蒋明娇震惊的望着阮靖晟,仿佛今天起才开始认识他。 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血笔程。 ——这一条批语是世人给程相的。 程相原名,程高钟,字慎己,乃是先帝末年著名的忠相,他出身寒门,才能出众,入仕后二十年便爬到了宰相之位,因不群不党,执意为孤臣,且所言之事皆是为民请命,而官声极好,是先帝末年混乱朝堂上少有的清流。 但这一位程相最终结局也不好。 先帝末年,他被人诬陷贪污百万军饷。他被震怒的先帝关进了大理寺衙门。 不到一天,他就被发现‘自绝’在了大理石衙门的牢里,留下一个血字:军。 紧接着不到一天,程相家中遭遇一股流匪,全家五十多口在一晚内被屠戮殆尽。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里头有蹊跷。 只是慑于先帝怒气,无人敢置喙半句。 再后来便是至今被视作周朝之耻的桐陵大败,十万军士几乎全军覆没,周朝险些被攻到了国都。 那一年先帝被吓得躲在皇宫寝殿当缩头乌龟,最后是京城军民联手挡下了突厥军。 吓破了胆的先帝割让了十城与赔偿白银千万两才令突厥退兵。 此时大家才知道十万兵士在凛凛冬日竟无棉衣保暖,突厥人打到近前却连武器都分不到,甚至许多兵士都长日无法饱腹,几近饿死。 程相的最后一封奏折,正是要揭露军中如此乱象。 只是奏折刚递出去,他就被人灭了口,徒留下一个血字。 桐陵兵败回城当日,京城下起了大雪,满城冰封,程相的坟前却起了一场大火,红通通烧得半个京城都看得见,听说当时战场回来的兵士们凝视着那场大火,都落下了灼泪。 ——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血笔程。 不知是谁先写下这句批语,成了程相一生的谶言。 后来为平息民愤,当时的兵部几个主官都下了大狱,但谁都知道他们不会是主使。 这些年来,关于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仍众说纷纭,有说大皇子的,有说二皇子、三皇子的,也有说扮猪吃老虎的昭仁帝的。 至今仍没个定论。 蒋明娇沉沉吐出一口气,若是阮靖晟是程相与西北侯程家的后代,她便能理解他的顾虑了。 这是两个家族数百人沾满血泪的滔天仇恨。 他面前是一条有死无生的复仇血路,此生都必须负重而行。 阮靖晟声音干涩道:“当年我母亲原是要嫁给徐国公家长子的,只是国公爷长子早夭,我母亲便守了望门寡,耽搁在了家里。” “也是一次偶然,她与我父亲在去西北的路上遇上了风雪,都躲在一个帐篷里躲避风雪,从此而结识相爱。” “只是世人有同姓不婚的规矩。我母亲又是望门寡妇,父亲年轻才俊又未娶亲,礼教规矩森严,两家便都不太同意这一件事。” “我父母态度坚决,我外婆又心疼母亲,不想让她因恪守礼教真守一辈子寡,就偷偷帮了女儿一把,他们俩就一起私奔住在了一起。有了我以后,双方父母才开始松口,只是当时朝堂局势诡谲莫测,我父亲与母亲家族势力都太大,两家联合,只怕要引起几位皇子侧目。我父母便商量说先隐秘着,等新帝登基再宣告众人。” 蒋明娇想着上一世程相的结局,似乎确实未曾听说有过婚娶,西北侯长女也是听闻守了一辈子寡。 当时并无人知晓二人婚事。 阮靖晟声音苦涩黯然:“ 我是父母在私奔时生下的,是一个不被世人知晓的孩子。原本那年父亲都要把我带回家,让我认祖归宗了。可还没来及的,他就……” 蒋明娇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双宽大有力也满布伤痕与老茧的手。 是沙场男儿的血与苦的勋章。 阮靖晟黯然一顿:“也要感谢我这个身份,否则当年我也不能躲过当年两家的灭门之灾,侥幸捡回一条命了。” 蒋明娇心里发涩问:“那年你多大?” 阮靖晟道:“七岁。” 蒋明娇忍不住揪心似的疼,更握紧了阮靖晟的手,一个出生都要瞒着人,才七岁便要接受家族尽毁父母双亡,背负着滔天仇恨的孩子,这些年,他是如何长大的? 从十四岁从军,到如今二十岁的大将军,从一个单薄少年,到能驾驭千军万马厮杀于血山尸海的凶神,一路过来他走得有多么艰难伤痛。 这是一个用钢与硬灌注的铁血男儿。 温热的触觉自蒋明娇的手传递到阮靖晟处,烫得他心口一阵一阵地发暖,方才泛起的苦涩与仇恨,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抹平。 他转头凝视着蒋明娇。 蒋明娇亦专注望他。 空气有一时的宁静。 天底下仿佛缩到两人容身的寸许小,时间与空间都不再流动。他们在静谧又轻柔的空气包裹下,彼此印着对方面庞的眼睛里,心仿佛紧紧缠在了一起融为一体。 阮靖晟望着蒋明娇。 他与娇娇的相识,应当是在程家别院里,他与母亲住在那里,父亲会偷偷过来看他们。 那时的娇娇应该才四岁。 他正在院墙边一棵大槐树下看《论语》时,隔壁墙上就探出个扎着红头绳的小脑袋,好奇地看他:“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他怔愣了半晌。 那个明艳小丫头又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顿了顿:“我姓程。” 那小丫头就笑咯咯地道:“程哥哥,我叫蒋明娇,我今年四岁了,爹说要给我攒嫁妆了,嫁人是什么?程哥哥你长得那么好看,我嫁给程哥哥你吧。” 他怔了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咚的一声。 那小丫头没抓稳,从墙上摔了下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那晚他在吃饭时,假装无意地问了母亲隔壁住的是谁。 母亲说是平阳侯府,他们家有个二小姐,今年将将四岁。 再后来,两家有了些邻里间的走动,他也在接触中知道了娇娇这丫头小时候顽皮得很,见到个好看的就要嫁,许了的终生没几十个也有十几个。 但是他还是记住了那个扎着红头绳,明艳活泼的小姑娘。 再后来,他又遇见过娇娇几次,每一次都让他印象深刻。 这些记忆,每一次当他在战场寒夜时拿出来重温时,都温暖得能让他忍不住扬起笑容。 他道:“娇娇,我是一定要替父母报仇的。” 蒋明娇*点头:“好,我陪你。” 他道:“当年事情的真相扑朔迷离,我至今也没有太多头绪,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蒋明娇道:“好,我陪你。” 阮靖晟道:“能让两个权臣家都一夕覆灭,或许我们的敌人将庞大得超乎我们的想象,而我根基尚浅,胜算恐怕并不大。” 蒋明娇道:“好,我陪你。” 阮靖晟扭头望着这个他放在心上许多年的女孩。 蒋明娇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温声道:“我说过,我不是会躲在人背后,让人保护的女人。无论你要做什么,哪怕前路是虎是狼、是奸是恶、是人是鬼,我都陪着你。” 第八十八章 将军,您的夫人还没追到手呢 阮靖晟被这轻柔一吻弄得懵了,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然后迅速摁住蒋明娇后脑,就想加深这个吻。 蒋明娇却轻巧一偏头,避开了他的手,用葱白手指轻按住了他的唇,笑得狡猾且娇悍:“将军,时辰差不多了。您,该服药了。” 阮靖晟哭笑不得:“娇娇,你不能亲完就跑……” 蒋明娇笑眯眯地亮了拳头,指间金针凛凛放光:“将军,请问您是我刚才的动作有什么不满意吗?” 阮靖晟瞟了眼那银针,咽了咽口水,举手宠溺投降:“没有,没有任何不满。娇娇当然做什么都是对的。” 蒋明娇哼了一声,收了针道:“别在外头偷听了,都进来吧,你们家将军该准备药浴了。” 上次是被他偷袭才着了道。 想随随便便亲她? 将军,您的夫人还没追到手呢! 话音落地。 哐一下——门被偷听的人从外头撞开了,四五个人哗啦一瞬都倒了进来,皆尴尬地干笑装无事发生。 刀五面不改色地继续望天,装哑巴与瞎子,特地抬高了脚,没被门槛绊倒,耶! 年纪最大脸皮最厚的姜大夫一脸正直地低头,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找金子。 白术是被板着面瘫脸的刀一扛进来的。 一被放下来,她就气得龇牙咧嘴地直瞪刀一。 刀一被她目光看得心虚,没等他弱弱解释他是怕将军的指鹿为马脑疾论,白术就狠狠踩了他一脚:“将军说的太对了,你个铁憨憨脑子就是有病!” 然后她就雄赳赳气冲冲地回到蒋明娇身后了,还不忘使劲剜了刀一好几眼。 刀一:…… 好委屈。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等刀一几人给阮靖晟药浴过后,确定阮靖晟情况已稳定后,天色已擦黑,蒋明娇也该回去了。长姐这几天都留在这几日培训兰香,她晚上要回去接替长姐。 看也不看坐在榻上的阮靖晟一眼,蒋明娇对刀一下着医嘱:“虽然毒素正在慢慢消散,但你家将军腿上旧伤仍是大患,你们要看住他,至少一个月内不许下床走动。否则将以后别说继续习武打仗,只怕会不利于行。” 刀一表情严肃地连连点头。 蒋明娇又写了几个药方,递给了姜大夫:“这几个药方,姜大夫您拿好,一日三次外用在伤口上,可避免伤口感染,暂时克制伤口继续恶化,不至于导致外邪入体。” 姜大夫恭敬接过。 蒋明娇这才娇横地瞥向阮靖晟:“刚才的话都听清楚了吗?这是事关你身体的大事,要是让我知道你还敢不听……” 她瞥向阮靖晟某处,笑得冰冷妖娆:“你那个不受控制的东西,还是干脆让我彻底治疗以绝后患吧!” 在场所有男性皆虎躯一震,腿间一凉,心有戚戚然地同情瞥阮靖晟。 阮靖晟猛眨着眼睛,连连点头。 蒋明娇说完便要出门。阮靖晟不敢违背医嘱随意动弹,忙让刀一去送蒋明娇主仆出门。 到了门口,蒋明娇要上马车时,忽然又让白术从马车里抱出一个东西,递给了刀一。 白术瞪了一眼,才把东西给刀一。 蒋明娇笑眯眯道:“这东西叫榴莲,是我特地让人从南边商行买来,专程送给你们将军的。告诉他,就摆在书房里,要是觉得腿脚发痒了,想要下床走动,就用这个松快松快。” 然后蒋明娇带上帘子就走了。 刀一:…… · 正房里,阮靖晟望着蒋明娇留下的药方,真情实感道:“果然我家娇娇就是善良柔弱又贤惠温柔,柔情似水如小白花,让人不得不心生怜惜啊。” 刀五保护蒋明娇去了,脱离了苦海。 独自被落下的姜大夫回想着夫人冰凉的金针,一脸木然。 刀一进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脚步下意识一顿。 阮靖晟瞥见他手里的榴莲,眼皮跳了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刀一,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刀一小声原原本本地着将蒋明娇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大夫仰头望天,憋笑憋得脸都紫了。 阮靖晟嘴角有半天的抽搐,随即毫不迟疑,熟练地斩钉截铁道:“刀一,待会去找账房支五两银子,继续找姜叔给你开点药,好好一孩子,怎么脑袋的毛病就好不了,专门听错话呢。” 姜大夫:…… 刀一:…… 阮靖晟再次拿着蒋明娇的药方,真情实感喟叹道:“果然我们家娇娇性格温柔善良又胆小怯弱,实在是世上最美好如小白花的女子啊。” 姜大夫沉痛地拍着刀一肩膀:“孩子,好好喝药吧。” 刀一:…… 委屈哭。 · 从将军府出来后,天色已擦黑,蒋明娇坐在马车里,拧眉沉思了许久。 阮靖晟身世的复杂远超她想象。 雪洗忠骨的程相。 满门忠烈的西北侯程家。 他们都是令蒋明娇钦佩又惋惜的忠臣烈士,在得知阮靖晟是两家后代后,这份钦佩与惋惜便成了血冷与愤怒。 忠臣因忠节而死,名将陨于蠹虫手。 这份悲愤,她一个外人都能从骨子里感受到滔天愤怒与悲恨,更何况是至亲的阮靖晟。 她能理解他的隐忍与退缩了。 而且…… 从方才阮靖晟的话中,她能感受到阮靖晟似乎有所隐瞒,并不是对当年幕后黑手毫无察觉,而是有意瞒她。 蒋明娇能理解他。 她如今还太弱小了,阮靖晟告诉她身世已冒了风险。 她口口声声说要与阮靖晟一起面对,就不能再任性下去。 她要迅速强大起来。 必须要快! 傍晚昏暗的马车里,她猛然睁开眼睛,眸中锐利亮光一闪而过。 “白术,明天通知梁叔一声,让他把上次喜连天戏班子的老板张柳春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要找他。” “还有明日陪我去女子庙一趟。前段时间三夫人的生药铺子被捐到了女子庙,听说里头的人正在自力更生,开了一家酿酒坊。我也该去看看了。” “听说里面女子庙里还收容了灭门的镖局女与被夺了家产的商家女,和一群手脚麻利的小丫头?明天也一起去看看。” 世人皆轻视女性,不相信女子的才情与能力,身为女人她却太明白被轻视的女人们的潜能。 被轻视也好,只有不被注意她才能在前期韬光养晦,迅速成长起来。 戏班子掌握舆论。 商行掌握金钱。 镖局掌握武力。 医术掌握生命。 四术齐下,她打造一个属于她的女子军队。 望着白术的惊异目光,蒋明娇沉沉吐出一句话。 “两年,我要用这群被世人轻视的女人创造一个奇迹!” 第八十九章 誓不为奴 入了十月,京城秋日的空气里就带上了萧索与干冷,路上行人都穿起了厚厚夹衣,不少怕冷的也早早热了地龙烧起了炕。 坐着马车出城时,蒋明娇就被白术塞了一个暖手的汤婆子。 蒋明娇将汤婆子握在手心,掀起一线窗帘,眼睫轻敛地听外头小贩的议论声。 “陛下又下了皇榜,说要广邀天下名医救小公主呢,哎,也不知道小公主到底什么毛病。” “这都第四个女儿了,各个都是一出生就夭折了。小公主目前是活得最久了,你说咱们陛下是不是天生没有女儿命啊?” “呸呸呸,这话你都敢说,不要命了。” “我这不是看就我们两个人,才一时说漏了嘴吗。” “陛下这回开的悬赏可高了,黄金百两不说,只要能救活小公主,听说还要赏官呢,也不知道谁有福气拿了这个赏。” “我看悬,京城太医院不知道多少名医,都拿小公主的毛病没办法,民间能有多少大夫比得上太医院的?” “那倒也是……” …… 人群走远了,蒋明娇才放下帘子,手握着鎏金镂空花纹的汤婆子,陷入沉思。 父亲去宫里已有两日,仍未被昭仁帝放回府,再结合皇榜里昭仁帝的厚赏。 小公主情势恐怕真的不妙。 昭仁帝年岁已大,上辈子一直再未生育过儿女,小公主是他最后一个儿女。 想起你上辈子早夭的可怜孩子,蒋明娇轻叹了口气,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虽然她怕泄露身份,一直躲着皇家,但若小公主情况真不好,她定要去宫中走一趟。 昭仁帝帮她良多。 她唯想报恩。 短暂小插曲后,两辆马车继续朝城西山上的女子庙行驶而去。 一辆马车坐着蒋明娇主仆。 一辆马车里是喜连天戏班老板张柳春。 张柳春很激动。 时隔两月,《咏慧娘》不仅仍牢牢霸占着京城酒楼茶肆,并以野火燎原之势,朝南方席卷而去。 沧州通州乃至江南酒楼茶肆画舫里,《咏慧娘》都成了势如破竹的新起之秀。 他赚得盆满钵满。 这是蒋二小姐带给他的,他心知肚明。对蒋二小姐再次寻他,他满怀期盼。 不知这回蒋二小姐将带来什么样的奇迹。 思索间,女子庙到了。女子庙原址是一个尼姑庵,因少香火而被废弃。梁叔收到蒋明娇命令后,偷偷雇人草草修葺了一番,如今只能勉强住人。 只如此,蒋明娇便道已足够了。 救急不救穷。 蒋明娇愿意救那些困苦女子一命,却不愿意当大爷似的,养出她们的骄娇二气。 她不欠任何人的。 若有容身之所后,这些女子尚不能自立自活自力更生,还对女子庙环境挑三拣四,那这些人便毫无救治的必要。 很残忍。 亦很现实。 马车到了女子庙,蒋明娇戴着帷帽,领着易容成小厮的白术下了马车。 张柳春赶忙恭敬上来。 蒋明娇道:“今日我请你过来,是想给你带一个大生意。待会儿我叫你进去时,你且只带耳朵听着,待听完再答复我答案。” 张柳春眸光一亮。 上次《咏慧娘》,蒋二小姐都未用‘大生意’一词。 他很期待。 蒋明娇又嘱咐道:“此处无人知晓我是蒋二小姐,你万不可暴露我身份。” 张柳春出于对蒋明娇信任忙点头。 见张柳春很听话,蒋明娇领着白术进了女子庙,让张柳春暂时等在外头。她脊背笔挺,清晨微凉秋风骤起,吹起她月白色襦裙下摆。 身姿清寒。 女子庙里忙迎出来一个人,十八*九岁年纪,容貌如丁香花般清幽,并非绝色却独有韵味,是蒋明嫦的侍女。 飘香。 飘香朝蒋明娇感激一拜:“女神医,您终于来了,我们都等您多时了。” 若非女子庙庇佑,她恐怕早就被三老爷父子给糟蹋了,更遑论能用药报复二人。 在女子庙,她见多了蒙神医恩惠的困苦女子,感激中带上了崇拜。 神医,是她的人格榜样。 蒋明娇受了她一拜,清清冷冷道:“不必多礼。” 飘香强忍激动,领着蒋明娇走进女子庙。 女子庙共有两进三出,进门是一个不大的小院,院中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一口灰砖老井,并一个灰青色老石磨。 院中是一派繁忙劳作场面。 三五个女童一起拽着井绳,吃力地打着一桶水。另有四五个略大些的少女一同推着老石磨磨面,屋前台阶上坐着一排年迈老妪,尽管已走不动了,仍竭力编着草篮。 “这是严颐姑娘教导的,尽管年纪小也要让孩子劳动,不能让她们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 飘香说着声音黯然下来:“她们要么是家里孩子多被卖掉的,要么是父母死后被哥嫂赶出来的,要么就是连父母都找不到,差点流落烟尘之地的孤女。到了这地步,若还不能学会自立,哪儿还会有活路。” “那些老人呢?” “那是年纪大了,养不活了,被家里孩子扔到山上的。严颐姑娘看见了,就让人捡了回来。” 蒋明娇听她两次提起这严颐姑娘,莫名觉得这名字熟悉:“怎么不见这严颐姑娘?” “我在这里。” 一群三五个年轻女人或拎着破了喉咙的鸡,或拎着蔬菜,或拎着锄头,快步走了出来。 说话的便是为首的女子。 她约莫二十岁,生得并不算美貌,眉眼鼻尖过于刚毅,显得有些偏于男儿相,一双眼睛却锐利如一把出鞘的剑。 “你就是那仁心堂神医,创办了女子庙,救了这些可怜女人的人?听说你找我是想让我们给你做奴仆,给你帮忙。” “你救了我一命,我很感谢你。从此我严颐欠你一条命,从此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你若想要我严颐当你的仆人,绝对没门!” “我严颐此生誓不为奴。” 第九十章 点金术 这话太过凌厉。 白术瞬间板起了脸,怒声挡在蒋明娇身前,喝道:“好猖狂的人!” 严颐身后的几人扯着严颐袖子,小心觑着蒋明娇脸色,唯恐蒋明娇生气,低声劝着严颐赔个不是。 飘香也忙打着圆场:“神医,严姑娘一向就是这个脾气。她今天应该也只是一时冲动,您千万别和她计较。” 严颐却梗着脖子,唯恐被人看轻了似的:“我不是一时冲动。江神医,这就是我的真心话。为了报恩,我这条命都可以给你,但是我不能当你的奴仆。这是我的底线。” 白术觉得这人好不识时务,更加愤怒了,刚想暴脾气地撸起袖子。 蒋明娇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神色淡然:“你叫严颐?” 严颐似是没料到蒋明娇会如此问,怔了一瞬:“对。” 蒋明娇又问:“锦州醉板胡,半城一个严的严家?” 严颐面色剧变:“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蒋明娇淡淡地道,“我只是昨日听说你们开起了酿酒作坊,想起了这个赫赫有名醉半城的严家罢了。” 锦州醉板胡,半城一个严,说得是在锦州以板胡烧酒起家的江南酿酒富商,严家。 传说这位严家鼎盛时,曾霸占了江南酒业的半壁江山,田产地产足足占了锦州半个城。 因此严家亦有严半城之称。 蒋明娇望着神色黯然却咬唇倔强不肯示弱的严颐,多了一份欣赏。 严颐是严家幼女。 蒋明娇记得她,是因为二十年后她凭借一己之力,创立起了一个怡然酒,达到了足以与鼎盛时期板胡酒抗衡的规模,成为名震一时的商业女强人。 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步的女人堪称绝无仅有。 蒋明娇来之前,并没有想到她运气够好,女子庙里竟会有这样一尊大佛。 行好事果然有好报。 她看向严颐:“你身为严家人却不在严家,流落女子庙,却仍选择以酿酒为生,你是打算和现在的严家人打擂台吗?” 严颐沉默。 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的严家掌权人,是她的二叔,是严家庶子。他的家主之位,是投靠了陈王,得到陈王支持后,暗害了她父兄得到的。 他是她的仇人。 她要替父兄报仇。 早在很小时,她就展露了绝佳的商业天赋,严家没人比她算术更厉害。哥哥需要打算盘的算术,她只要略一想就能得到答案。其他人要学几遍的酿酒,她只需要看一遍就会。她还会识人管人,爷爷说过她是天生的商人…… 只是所有人看见她的天赋后,都要说一句:“可惜了。” 只因她是女儿。 父母尚在时,她愿意收敛锋芒,甘心辅佐父兄,替严家联姻。 可她父兄惨死,她怎么甘心看着仇人夺产逍遥! 她咽不下这一口气。 蒋明娇静静看着她的神色,更加确定了严颐便是她想找的人。 严颐望着蒋明娇的神情,悲愤道:“你也打算笑话我痴心妄想吗?” 作为第一个以女子身份行医,闯下赫赫有名神医名头的女人,她以为面前的人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蒋明娇摇头:“不,我是打算帮你。” 严颐狐疑看蒋明娇。 蒋明娇将一张纸递了过去,淡淡道:“你先将这个看完。” 严颐将信将疑将纸接了过去,原打算一目十行看过去,却越看越入迷,眼睛越睁越大。 少少一张纸内容,她却足足看了一刻钟。 因为她的痴迷与沉默,人群里传来少许议论声,有不少都担忧地望着严颐,还有想替严颐为蒋明娇求情的。 神医是恩人。 严姑娘朝夕相处多日,亦是好人。 他们很为难。 白术咳了两声,压下了私语声。 蒋明娇却仿佛没听见周围议论声般,神情始终宠辱不惊,只淡淡望着严颐,气质如清风如长云淡然无波。 许久严颐终于抬起了头,手因激动而颤抖:“这东西,你是哪儿来的?” 这是一种叫做蒸馏酒的新酿酒方法。 如今的酿酒法普遍采用做酒曲、投料、开坛、加灰、榨酒五步,出来的酒品相好的,清澈也富有酒味,容易醉人,品相不好的,就满布白色小虫,会有酸败味,被唤做绿蚁酒。 严家的酒比市面上酒都酒味浓甘醇且醉人。 这是严家立身的根。 这是因为严家酿酒时,每一步都把控得特别严密,时刻要人看守比任何人都精心。 这一切与蒸馏酒比却都黯然失色。 蒸馏酒,要用一种蒸馏器具,将发酵好的酿酒原料,经过沸煮使之变成水汽,再凝结后收集起来,能绝大程度提纯酒精浓度。还能避免酒液易浑浊,酒曲不洁净等多个问题。 想要得到最烈的酒,只需多蒸馏几遍即可。 以她酿酒多年经验看,这样的酒绝对比严家酒的酿造方法好百倍……不,千倍。 这是技术上的碾压! 这是点石为金的奇方! 蒸馏酒出来后,严家酒将再无立足之地,亦或者说,市面上所有的酒都将再无立足之地。 拥有这个方子,她将能拥有大周的全部酒业市场!这一瞬间,严颐听见了自己狂野的心跳声。她望向蒋明娇,颤声:“你为什么将这个方子给我?” 蒋明娇笑看她:“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严颐一愣。 蒋明娇道:“我说过,我能帮你。这便是我的证据。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拥有后世长达千年的记忆,她有太多可以利用的先机。 蒸馏酒的方法就出现在两百年后出现,当时的名字叫烧春酒。 她拿出这酿酒方,只是听说女子庙有人打算开酿酒坊,打算助她们一把。 碰上严颐是意外之喜。 严颐神色复杂地望着蒋明娇,在看见这酿酒方子前,她或许会怀疑蒋明娇的话,现在她只剩下佩服。 这个女人真的有能力,帮她实现她的愿望。 她望向蒋明娇:“你为什么要帮我?” 蒋明娇却朝她摇头,清清淡淡地道:“因为,我也要帮我自己。” 严颐怔住。 “我是在帮我自己。严颐,你夺回严家家业,让人知道你严颐虽为女子,亦不可欺。而我的野心比你更大……” 蒋明娇虽含笑,一字一顿时眸光与神色却摄人心魄的刚毅与强大:“我要建立一个女子商业帝国,我要用这些被世人轻贱抛弃乃至鄙视的女人,建立一个令所有人都侧目叹服的军队,我要让所有轻视女人的全部后悔他们所说的话。” 严颐彻底震住了。 砰砰砰,如无数擂鼓同时响起,如万千洪钟骤然齐鸣,如豪壮江海浪潮滔天,如天上雷鸣声声震耳…… 一股滔天的豪情自严颐的胸口溢出。 她仿佛已看到那个画面,鄙视她的二叔与族人,被她踩在脚下,所有轻视她是女人的人,都用敬佩又嫉妒的目光望着她。 他们不敢再说一句,可惜她是女人。 女人,将也能实现自身的精彩! 她真的可以走到那一步吗? 以前她从不敢想,如今她却开始奢望。 “我不要下人,我只要朋友与同伴。”她说:“严颐,你愿意帮我吗?” 这一刻,严颐听见了圣音炸响在她耳畔。 “我,愿意!” 第九十一章 一座金山 张柳春被蒋二小姐的小厮叫进女子庙里的单独小房间时,仍是战战兢兢的。 一抬头,他便看见蒋二小姐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捧着茶盏,不急不缓品茶,气质潇然淡静。 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蒋二小姐身边,容貌陌生,气质似男儿般硬朗,正崇拜地望着蒋二小姐,态度恭敬且激情昂扬。 他揉了揉眼睛。 总有种错觉,这个场面他刚经历过没多久…… “张柳春。”蒋明娇淡淡唤了他一声,“坐吧。” 张柳春忙寻椅子坐下:“是,江大夫。” 蒋明娇淡淡一抚茶盏,对张柳春道:“还记得方才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有一门大生意要交给你。” 张柳春猛点头。 他视蒋二小姐为榜样,蒋二小姐的话,他怎可能忘记。 这可是大生意! 蒋明娇略略一点头,望向严颐,淡淡介绍道:“她是我的伙伴,以后要经营一个酒坊,你唤她严姑娘就行了。” 听见‘伙伴’二字,严颐心里熨帖地一暖。 与神医当伙伴。 她何德何能。 蒋明娇又朝严颐望了过去,对严颐介绍道:“他是喜连天戏班子的老板,名叫张柳春。” 严颐礼貌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张柳春忙点头回礼。 若搁在两个月前,听说一个女人要开酒坊当老板做生意,他定然是嗤笑乃至鄙夷的。 但见识过蒋二小姐本事后,他再不敢有丁点轻视。 将二人反应收入眼中,蒋明娇略略一点头,始终有种掌握一切的淡然感:“接下来我要介绍的大生意,便与你们二人有关。” 张柳春激动地搓起了小手手,拼命咽着口水。 严颐眸光也火热起来。 蒋明娇却卖了个关子,望向严颐:“严颐,若是蒸馏酒出来后,我要你在一个月内,将其卖满整个京城,你能做到吗?” 严颐愣住了。 一个月? 将新酒卖满京城? 若是旁人说这句话,她定然要斥责对方痴心妄想。但这是拿出蒸馏酒药方的神医。 她认真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摇头:“做不到,按照我的计划,至少需要一年,才能将这个打入整个京城市场。” 一年都是短的。 严家起家时,为了让板胡酒誉满锦州,都整整花了十年。 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酒香要传出去,同样需要时间。 蒋明娇微微一笑,望向张柳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张柳春茫然摇头。 这里谈卖酒的事,他一个唱戏的,能有啥想法? 蒋明娇又望着张柳春:“如果我没记错,《咏慧娘》已经满京城皆知,且传到了通州江南等地了吧?” 张柳春点头。 蒋明娇轻轻地道:“如果我说,要在《咏慧娘》里,让主角在自绝之前,都要喝一味叫做蒸馏酒的美酒,才不憾此生呢?“ 张柳春尚且懵懵懂懂。 严颐却飞快反应过来,崇拜的看着蒋明娇,激动得说不出话:“神医,您是打算利用戏班子来宣传蒸馏酒?” 蒋明娇淡淡点头:“你觉得如何?” 严颐拼命点头:“好!非常好!” 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话没错,但要让酒香自然流淌,要花多长时间,又能影响多大一片地方。 连小半个安德坊都做不到! 可要是能配合戏曲呢? 《咏慧娘》,她没机会看过,但听说过其火遍全京城的炙手可热。 洛阳纸贵,不夸张。 在《咏慧娘》里加入宣传蒸馏酒的片段,但凡看戏者皆能知道蒸馏酒的名字。 这将是多么大的顾客群。 她斩钉截铁:“若真能如此宣传,加上蒸馏酒无可挑剔的好品质,给我一个月,不,半个月,我便能让蒸馏酒卖满全京城!” 面对严颐敬意目光,蒋明娇淡淡一笑。 她经历过后世千年时光,看过了民族千年变迁,知道不少后世的发展方向。 比如她莫名重生的前夕,后世社会正在弄第三次技术革命。 这让她拥有了更宽阔的思维。 在后世,借助戏曲歌曲乃至表演宣传商品,已成为商家必用的手段。 对了,他们称其做‘广告’。 但在这个时代,这种思维与手段都还是绝对的新鲜玩意。 这是她的商机。 张柳春也反应过来了,难掩震惊地望着蒋明娇。 是啊! 《咏慧娘》情节曲折动人,不少人都是看了又看的,连带着唱《咏慧娘》的戏子都成了角儿,说《咏慧娘》评书的都成了名。 那么《咏慧娘》里出现一个新东西,那些老顾客自然也会感兴趣。 《咏慧娘》如今有多火,便能产生多大的利润,这是一整座金山! 他急得一拍脑门,哎呀地狠狠跺了一脚。 《咏慧娘》大火至少有两个月了,作为戏班子老板,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一茬。 这蠢脑瓜子。 随即他又抬头看向蒋明娇,目光是说不出的崇拜。 不愧是蒋二小姐。 一开口的大生意就是不同凡响! 将二人惊异目光一笑而过,蒋明娇淡淡道:“我希望这件事是互惠互利的。严颐,蒸馏酒用张老板的戏班子做宣传,每演出一次你都要按观众人数,给张老板相应的报酬。” 严颐点头。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何况同是生意人。 蒋明娇又朝张柳春道:“只要你能找到商家,除了蒸馏酒,你也可以在《咏慧娘》里加入其它东西推销。只是,有两点我希望你做到。第一,这些宣传必须在蒸馏酒的宣传后,第二,一出戏里最多只能出现两个产品,过犹不及。” 张柳春发热的脑袋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降了温。 过犹不及。 这四字击碎了他在《咏慧娘》加十几个商品的幻想。 戏曲讲究好看,加了那么多商品,那还能看吗。 至于找其他商家合作,张柳春也不抱希望。 这年头戏班子地位低,愿意与他平等谈合作的,恐怕只有蒋二小姐一人。 其余达官贵人,真要用戏班子宣传,只会巧取豪夺。 他牵了牵嘴角。 真是被利益骤然冲昏头了,年近四十的人了,他竟还没十六岁的蒋二小姐沉稳。 见张柳春冷静下来,蒋明娇淡淡一点头,对二人道:“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蒸馏酒制好后,一个月内卖满全京城。” “你们,能够做到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重重嗯了一声。 有了这种强大的宣传互利的点金术。 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到! 第九十二章 星火可燎原 作为启动资金,给了严颐三千两银子后,蒋明娇又给了严颐一份地契——三夫人被坑到女子庙的生药铺子的。 她却不愿严颐用这铺子:“你回头就将其转手出去,就寻平阳侯府三夫人家的管事卖,保准能卖出个高价。” 三夫人心胸狭隘,对这铺子耿耿于怀,必定愿出高价。 蒋明娇不愿透露底牌,不想用她的铺子。 坑她一把,却是可以的。 严颐点头应是,并不多问其中究竟。 蒋明娇喜欢她的知轻重。 交代了铺子问题后,蒋明娇便放手严颐计划酒坊事宜,并不多嘴插手。 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蒋明娇则望向严颐:“听闻女子庙里还有一位会武的镖局姑娘?今日似乎不曾见她?” 严颐道:“许姑娘前两天是在女子庙中养伤,昨天晚上便离开了,只留下了二两银子,说报完仇后会回来报恩。” 蒋明娇有些遗憾,转瞬又释然了。 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能遇上严颐,已是惊喜,她怎能奢望事事如她意。 将此事暂时搁置,蒋明娇又按照与严颐商议好的,叫了院里一群小孩儿过来相看。 无论酒坊或医馆,她都需要学徒。 小孩儿一共有十个,各个生得如豆芽菜般干瘪黑瘦,望向蒋明娇时目光怯怯。 蒋明娇略略看了几个孩子一眼,见她们衣服上满布补丁,却都算干净,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满意点头。 她道:“我和你们严姐姐以后一个要学酿酒,一个要去行医。现在需要一些学徒,你们愿意吗?” 孩子们表情茫然,疑惑地望着蒋明娇。 她们能行医? 能做生意? 这些不是男子才能做的吗? 蒋明娇温和道:“想跟着严姐姐学酿酒做生意的,可以站到严姐姐旁边,愿意跟着我学医术的,站在我的旁边。” 十几个孩子对视了一眼。 一个生得最瘦小的小姑娘走到严颐身边,抓住了她袖子,怯怯喊了声:“严姐姐,我跟着你。” 孩子们大多认生。 她们熟悉严颐。 严颐温柔摸着小姑娘的头。 蒋明娇也不以为忤,继续等着孩子们选择。 除却第一个外,第二三四个都选择了蒋明娇。 行医,是一门真本事。 她们向往。 片刻后,十五个孩子做出了选择,七个跟着严颐学酿酒,八个跟着蒋明娇学医术。 蒋明娇满意这结果。 “你们且等两天,我会派人过来教你们。好好学,从此你们也都能有一身立身的本领。”她凝视着这一群孩子,认真道:“这世上,父母亲人爱人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始终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的本领。” “记住了吗?” 一群小女孩眼神闪闪发亮,都昂头望着蒋明娇,激动地连连点头。 她们流落在外时,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女子无用,下地干活没力气,除却卖给人当童养媳,流落烟尘外无出路。 她们能行医? 能学本事? 能做生意? 女神医告诉她们,可以! 她替她们推开了一扇窗! 蒋明娇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院子走了。 一个小女孩忽然问旁边的女孩:“你和严姐姐感情最好,为什么要学医啊?” 那姑娘认真道:“因为学医能够救很多人。我要成为一个强大又有本事,还能帮助其他人的大好人。” 一个小女孩开口道:“像神医姐姐这样吗?” 那姑娘一愣。 紧接着又一个小姑娘坚定道:“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就要成为神医姐姐一样的人。我姐姐妹妹都和我一样被卖了,却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成神医这样的人,我也能帮到和我姐姐妹妹一样的女孩了。” “嗯!” “我也是!” “对,我也一样!” …… 严颐听着这些对话,望着这群小孩儿,她们小脸稚嫩,身躯瘦弱,眸光里却是对神医纯粹的感激与崇拜,和朝气蓬勃的向上希望。 她想到了一句话 ——星火,亦可燎原。 有这群孩子做例子,女神医说的那个女子辉煌的伟大未来,似乎并不太远! · 蒋明娇并未看见院中的一幕。 她正在赏景。 女子庙前的坡上有一片枫林,叶片红得发亮如宝石剔透,秋日火红连成片,如晚霞烧到了天际,漂亮得令人心神俱宁。 听说人这一片枫林,曾经因漫天山火被烧得只剩树根,足足十年才重燃生机。 蒋明娇轻轻一笑。 树都能不屈命运。 更何况人? 她转身进了院子,与飘香说话:“你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飘香是蒋明嫦侍女,两人情同姐妹,为躲避蒋奕武父子残害,才躲到了女子庙里。 三老爷已病倒。 她想问问飘香未来的打算。 飘香咬唇不语。 见她迟疑,蒋明娇道:“若你是为日后生计担忧,我可以为你指几条路。严颐将要举办酒坊,必定会缺人。若你想学医,我可以寻人教你。日后我还要开武馆,你若是想……” 飘香抬头道:“神医,奴婢,想回平阳侯府。” 蒋明娇不解:“回府?” 于飘香,那应当是狼窝火坑才对。 飘香道:“上次奴婢偷偷回家里看时,听母亲说过,如今府里三老爷重病,三房里是三夫人当家。小姐和姨娘的日子很不好过。我……想回去陪小姐。” 想起上次在太夫人处见到的蒋明嫦,蒋明娇亦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蒋明嫦的日子委实不好过。 “你可想好了。”蒋明娇问,“据我的消息,侯府三房里三老爷虽重病,二少爷却依旧跋扈急色。你此去只怕……” “奴婢想好了。”飘香伏在地上,对蒋明娇重重磕了一个头,“小姐待奴婢如亲人,如今小姐有难,奴婢做不到坐视不管。神医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来生做牛做马都必将百倍相报。” 蒋明娇想到了上次蒋明嫦为飘香跪在她面前的模样。 那是那向来藏锋的柔弱少女,头一次求人。 这一对主仆,令人动容。 她不愿挟恩,让白术搀了她起来,给了她一瓶药。 “上次给你的药,你且不要再用,容易暴露痕迹。我再给你一瓶药,若是遇上危险,能暂时迷倒对方,获得一线生机。” 她只能帮这么多了。 飘香感激接过,又是俯下身深深一拜。 尽管她已想好了应对之策,神医对她的恩情,她不能不记。 蒋明娇这一回没阻止她。 这样能让她心安。 第九十三章 舌尖上的大周 秋日下午的道路上,马蹄得得得地响,蒋明娇与白术一起坐在马车里,回到了京城。 在第一个路口,张柳春怀揣着激动,与蒋明娇分道扬镳。 白术望着他背影,难掩担忧道:“小姐,这张柳春毕竟不是咱们府里的世仆,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你不怕他背叛您吗?还有那严颐姑娘,咱们虽然对她有恩,但那么大的利益下,那点恩情真的够用吗……” 那酿酒方子,她虽然不懂酿酒,亦能看出那方子多贵重。 小姐却随意给了出去。 还有张柳春的神情,定然也是小姐许了他什么重要东西。 蒋明娇摇头:“他不会。” 白术小声嘀咕道:“怎么不会,奴婢看他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之前差点因为四小姐害了您呢。” 蒋明娇笑:“正是因为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他才更不会背叛我。” 张柳春是操持贱业的商人,地位低下,纵然挣下万贯家财,在官宦眼里也是羔羊。 越有钱便越肥硕,越吸引人。 除了她,没人能给张柳春尊重和足够他再上一步的点子,她是他的机遇。 没有平阳侯府与威武将军府,张柳春会立即被群狼围上来撕碎,她亦是他的保护伞。 张柳春精明。 所以他不会背叛。 “至于严颐……”蒋明娇轻轻一笑,“我从来没打算用恩情禁锢她。” 挟恩自重,最是愚蠢。 真记恩者,不会忘记恩情,再三强调只会消磨情分。不记恩者,生性凉薄,再三提醒只会令他恼羞成怒。 她用来驱使严颐的,从来只有利益。 只有她有后世记忆,能让严颐创造商业奇迹,也只有她相信女子潜能,能给严颐实现自身的舞台。 离开她这里,严颐将无处可去。 白术疑惑:“……那不能签契约吗?像咱们府里买人一样?” 蒋明娇笑:“咱们府里签了死契的人,便没有背叛的了吗?” 这便是格局决定思维了。 白术只看见府里,便觉得死契是约束人的好手段。 但蒋明娇的野心很大。 她遥望着整个大周。 她不可能将所有合作伙伴都变成下人。 这是将不愿为奴的有才之士往外赶。 白术一噎。 蒋明娇笑:“总之,白术你记住了,无论是亲人恩人陌生人间,维持一段关系最坚固的纽带,只有永恒的利益。” 白术猛地点头。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不管了。 她家小姐就是全天下最聪明! 时日已晚,蒋明娇今日便没去仁心堂,径直回了娇园。 与兰香打过招呼,洗去易容,重新换过衣衫,蒋明娇刚刚落座,煎了一杯茶,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外头便有丫鬟来报。 “二小姐,七小姐来找您了。” 蒋明娇忍不住弯了眉眼:“快请进来。” 可能是送了猫投其所好,蒋明妙很黏蒋明娇。 这些天,她每天傍晚都要来找蒋明娇玩。 为此蒋明娇每日都会提前回来。 门帘被丫鬟掀起,蒋明妙抱着小白猫,小步跨了进来。 她今天梳着双环髻,穿着水粉色窄袖上襦,肩上是明黄色半臂,下着百蝶穿花红底裙,肤白貌美,粉妆玉琢,如菩萨前漂亮的玉女。 她面无表情的小脸,在看见蒋明娇时,露出一个羞怯的小小笑容:“姐、姐——” 蒋明娇蹲下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妙妙真乖。” 蒋明妙抿起唇笑。 怀里小白猫探出个头,挤到了蒋明娇与蒋明妙间,蹭了蹭蒋明娇的脸,又舔了舔蒋明妙的手。 “喵——” 蒋明妙笑容更干净了。 蒋安氏与蒋明婉慢了一步进门。一进门,蒋安氏正好看见这一幕,脚步一顿,酸溜溜地寂寥与嫉妒起来。 妙妙还没对她笑过。 亲女儿喜欢姐姐,超过她这娘亲太多。 蒋明婉轻轻唤了声:“母亲。” 蒋明娇闻声抬头,起身一笑,施然打招呼:“母亲。” 蒋安氏骤然望见蒋明娇笑脸,明艳动人胜过六月日光,心一下就化了。 罢了。 谁叫姐姐长得好看呢。 她笑道:“刚回来还没吃饭吧。我让人准备了一道名菜,浑羊殁忽,正好咱们母女一起吃吧。” 蒋明娇自是答应。 蒋明婉亦顺从应了,坐在蒋明妙身边,安静地照顾妹妹。 蒋明娇望着她笑。 蒋明婉性格虽温吞柔顺了些,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姐姐,将来必定是贤妻良母。 她从不排斥这种活法。 她希望的是天下女人都有选择自己怎么活的自由权利。 等仆妇来报,晚膳已备好,一家人都去了外厅。 一桌子已摆好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 蒋明娇几人却都翘首望向门口。 几个仆人抬着一张大木盘入厅,盘子里放着一只头身俱全的烤全羊,焦香四溢。 早就侍立一旁的厨娘剖开羊肚子,取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烤鹅。一瞬间,肉香味如浪潮般喷薄而出,肆意盈满了屋子。 闻着焦香味,蒋安氏道:“每次闻到这味道,都禁不住馋得流口水。” 蒋明娇亦是笑。 浑羊殁忽是一味名菜,做法奇特,要拌好调味品与肉的糯米饭塞到洗净的鹅腹,再将处理干净的整鹅塞进羊肚子。 将羊在火上烤熟后,取出烧鹅吃其肉及腹中饭食。 因做法复杂,用料抛费,饶是侯府也不做。 今日蒋明娇是沾了蒋明妙的光。 说话间,仆妇们已将烧鹅端了上来。 鹅身烤得表皮呈现焦黄色,微微冒着油,肉里本身吸饱了调料味,又浸了糯米饭的清香,热气腾腾里带来令人腹中饥饿的垂涎味。 一时,周围仆人腹中都发出了擂鼓鸣声。 蒋安氏听得好笑,一挥手道:“将羊拿下去分了吧。” 仆妇丫鬟们欢天喜地去了。 蒋明娇几人便开始用鹅肉与糯米饭。 鹅肉鲜嫩入味,汤汁味足色美,糯米饭黏软咸香。 所有人都吃得十分满足。 包括温婉的蒋明婉都吃得速度略快。 蒋明妙更是吃了两碗。 蒋明娇品咂着舌尖上的美味,满足地眯起了眼。 蒋安氏望着女儿们的样子,轻轻抿了唇笑。 这时丫鬟怯生生来报。 “二小姐,表小姐来找您,说要给您道歉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 苏柔儿? 第九十四章 史上最惨白莲花1 苏柔儿被人引进来时,穿着一身素白襦裙,面色苍白不着脂粉,显得病容憔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给人柔弱堪怜之感。 她盈盈拜下:“给姨母,大小姐、二小姐、七小姐请安了。” 她是府中客人身份,如此这般跪下作态,姿态放得极低。 蒋明娇神色淡淡。 蒋安氏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蒋明婉软了心肠:“你是母亲带来府中作客的娇姐儿,何必这样客气。快起来吧。” 苏柔儿怯怯瞥向蒋明娇。 蒋明娇照顾着蒋明妙吃饭,似乎是没看见。 苏柔儿一瞬泪盈于睫,眼眶泛红,坚持不起来,柔柔切切地让小丫鬟捧出来一个大包裹。 “这是我这段时间做的绣品,用得是京城最时新的花样子,给姨母大小姐七小姐都送过了。只是听说二小姐您一直在院子里学刺绣不见人,今日才有机会来拜见。上次惹怒了姐姐,今日我特地来赔罪,还请姐姐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她摆出了极低姿态,又含泪跪着,说不出的可怜。 不少丫鬟仆妇都看得心生同情,不免腹诽起来。 “无论表小姐做了什么,这番姿态,也应该是摆足了歉意了,二小姐应该原谅她了。” “是啊是啊。小姐待表小姐不免太过苛刻了。” “苛刻,我看是跋扈吧。” “表小姐还带着病呢,瞧那小脸白的,还要给二小姐做绣品,这道歉的心真是太诚了。” “二小姐容人之量还是小了一些。” …… 蒋明娇将仆妇们目光视作无物,轻柔地对蒋明妙道:“妙妙喜欢吃这道菜吗?” 蒋明妙点头:“喜、喜欢。” 因蒋明妙离不开小猫,蒋安氏特地给小猫准备了吃食。 小猫此时便蹲在蒋明妙脚下吃煮得烂烂的羊肉。 蒋明妙摸了一下小猫的脑袋:“白白也喜欢。” 蒋明娇温柔地笑。 苏柔儿竟是又被晾在原地。 苏柔儿依旧泪眼婆娑,柔弱不堪地跪着,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泛起了不甘愿。 上次装晕留在府里,有蒋明娇丫鬟的打岔,已让蒋安氏对她有了几分不满。 她能感受到蒋安氏的疏远。 这几天里,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又是装可怜又是讨好府里的主子们,连夜做了许多绣活送大小姐,送七小姐,送蒋安氏,总算让她们对她改观了不少。 她这才想着找蒋明娇‘道歉’。 她这般示弱又跪又送绣品,姿态实在低,若真能讨得蒋明娇原谅她,自然是大好事。 那说明蒋明娇愚蠢,等她在侯府站稳脚跟,便能顺利报今日之仇。 若蒋明娇继续高傲不理她,在她装病示弱哭求下,众人也只会同情她,觉得蒋明娇跋扈。 同情于她,是最好的护身武器。 她盘算得很好,但当蒋明娇真又轻飘飘晾着她时,他仍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子正在被人随意践踏在脚底下。 她异常愤怒。 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轻轻地柔弱问道:“二小姐,您是不愿意原谅柔儿吗?” 不少仆妇丫鬟眼圈都红了,看着蒋明娇目光带着不满。 蒋明娇拿了一块鹅肉,喂给小猫,揉了揉蒋明妙的头。 蒋明妙甜甜冲她笑。 竟仍不搭理苏柔儿。 见场面有些僵,蒋安氏忙出来打圆场:“柔儿,娇娇不是小气的人,她定然会原谅你的。”便要随身丫鬟接了苏柔儿的绣品。 蒋明娇这才施施然放下筷子,用帕子柔柔道:“哪儿需要劳动母亲。” 她瞥了眼白术。 白术会意,走到苏柔儿身前,接过绣品,上下打量一番,啧啧两声,赞道:“苏小姐绣技不错,比得上小姐身边的金线儿了。” 几位小姐尚没有如何,娇园的丫鬟们却都偷笑起来。 金线。 是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专门负责小姐的绣品。 苏小姐一个府中娇客,竟沦落至与一个三等丫鬟相提并论…… 苏柔儿虽不知金线是谁,但知这绝不是好话,一时气得胸膛都发起了抖,怒视着白术。 白术毫不示弱,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当谁没那玩意似的! 二两肉都没有,抖成那样也看不出起伏,还有脸出来混。 不用小姐出马。 她就能秒杀了。 这一次,苏柔儿看懂了白术的意思,气得脸黑手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欺人太甚! 蒋明娇这才似笑非笑看愤怒的苏柔儿:“你说你是来给我道歉的?” 苏柔儿一愣,立即软声道:“是,柔儿今天是特地给二小姐您道歉的。” 蒋明娇缓缓用帕子擦着手,说不出缓慢优雅:“那你说说你是做错了什么?” 苏柔儿一怔:“我……” 她觉得自己那天什么都没做错。 “柔儿那日惹怒了二小姐。” 蒋明娇将帕子扔在桌上,淡淡道:“我生气你就要过来道歉?那我都说了想让你出府,你怎么还留在府里呢?” 苏柔儿表情顿时僵了。 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愣。 这逻辑,好像也对? 蒋明娇淡淡瞥着苏柔儿:“又不愿意离开侯府,又没有做错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哭着求着跪着给我道歉?” 苏柔儿一时说不出话:“柔儿、柔儿只是……” 蒋明娇轻言缓语:“还是苏小姐,您知道我不喜欢你,但想让人觉得我不容人,特地可怜巴巴地来给我道歉?” 苏柔儿到底年轻,被点破后慌了,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脸,尴尬得无地自容,说不出话。 蒋明娇竟如此直接挑明了她的心思! 她怎么敢! 见苏柔儿如此,那些仆妇们面色也顿时紫涨了起来。 苏小姐的伎俩不算高明。 被二小姐挑明后,她们哪有不明白的。 “没想到苏小姐竟是故意的,她这是在逼二小姐。这手段有点恶心……” “是啊,她明明知道二小姐不喜欢她,还偏要这么可怜巴巴来道歉,逼二小姐原谅她,手段太阴了。” “这苏小姐心机太深了,我都差点被她蒙蔽了。” “还是二小姐聪明冷静,一眼就看破了苏小姐的计谋。” …… 蒋明娇瞥了眼苏柔儿的丫鬟:“这绣品我收下了,送你们小姐回去吧。” 苏柔儿丢了个大脸,失魂落魄地被人搀着走了。 蒋明婉羞愧,有些不敢面对妹妹。 她竟差点又被人利用了。 蒋安氏叹了口气。 苏柔儿这孩子,她在路上看着时虽柔弱了些,但品行还算端正。 怎么这会儿却成了这样。 蒋明娇刚准备握住了蒋明婉的手,对她说不在意。 一个小丫鬟就急匆匆走了进来,贴着她耳畔轻声道。 “小姐,陆公子给您来信了,请您今晚与他见一面。” 第九十五章 陆轻舟的私会 安抚过蒋明婉,将蒋明妙与蒋安氏送走,蒋明娇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地品。 方才那一出戏很精彩。 她很喜欢。 苏柔儿善哭。世人惯于同情弱者,上辈子她没少吃亏。 道歉,苏柔儿上辈子用过。 当时苏柔儿弄丢了她的一个墨玉手镯。手镯是母亲留给她的,她一向珍惜。 她没打算借给任何人。 苏柔儿一日三次地哭,话里话外都是她小门小户身世可怜,她不借苏柔儿是瞧不起她。 上辈子她性格鲁莽却怜惜弱小,受不得激。 借了三天后,手镯就丢了。 苏柔儿亦是如此,做了一堆绣品,当着所有人的面,眼眶红红地带病来哭求她。 她只略略生气,落在外人眼里就成了不容人跋扈,是欺负苏柔儿的最大元凶。 她恶心苏柔儿。 这辈子,她除却真心待她者,谁的目光都不在乎。 她不留情面地下苏柔儿面子。 她很开心。 静静品完一杯茶,蒋明娇才叫来那小丫鬟,淡淡问道:“陆轻舟怎么说的?” 那小丫鬟替蒋明娇与陆轻舟传过信,知晓二人的事。 她拒绝陆轻舟后,却留下小丫鬟,为的是今天。 为了前途,陆轻舟一向执着上进。 自从神医处求得药,至今已有半月。 陆轻舟是时候忍不了。 那小丫鬟道:“陆公子和以前一样,将这封信放在了老地方,然后摆上了暗号。信件内容便是奴婢方才所说了。” 蒋明娇嗯了一声。 给了小丫鬟五两银子,蒋明娇坐在屋里,淡淡地沉吟。 白术进来担忧地问:“小姐,您还要去见陆公子吗?” 蒋明娇道:“见,为什么不见。” 陆轻舟已落入绝境,眼里只有她这一根救命稻草,自会死缠住不放手。 这次不应,陆轻舟必定还要制造下次机会。 比起前日防贼,她更喜欢主动出击。 再说了。 蒋明娇想起前世因陆轻舟,她在婚后受到的冷待,三年不圆房无出,被小妾庶子踩在头上,被全京城人嗤笑的屈辱,还有上次陆轻舟对她求的药。 她嘴角冷笑。 与蒋明娆订亲,被昭仁帝厌弃,对陆轻舟而言,报复怎么会够? 利息都还没还完呢! 她对白术道:“将东西带好,咱们今晚出去。” · 侯府客房里。 苏柔儿已坐在窗边生了一下午气了,若非顾忌这是在侯府,不是在家里,要维持她善良柔弱的形象,茶杯茶盏早无全尸了。 蒋明娇! 你欺人太甚。 她只是想求一份富贵,何错之有,为何要阻拦她。 一个丫鬟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我看见蒋二小姐带着丫鬟出门了。” 苏柔儿一愣。 这么晚了,蒋明娇带着丫鬟出门做什么? 苏柔儿坐直了身子:“你确实看清楚了?” 小丫鬟道:“不敢欺瞒小姐,确实看清楚了。” 苏柔儿喃喃道:“这么晚了,蒋明娇带着丫鬟偷偷出去会干什么呢?” 小丫鬟不敢作声。 思索半晌无果,苏柔儿站起身道:“走,咱们偷偷跟上去。我要看看那蒋明娇打算做什么。” 小丫鬟一愣:“小姐?” 苏柔儿催促道:“换件轻便些的衣服,动作要快。” 小丫鬟怯怯道:“小姐,蒋二小姐毕竟是侯府嫡女,是侯府正经的主人,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苏柔儿冷笑:“有什么不太好的。” 她瞧不上侯府所有人,她们不过比她会投胎,一出生便能有这泼天富贵,真论起来,谁人有她的手腕能力才情。 尤其是蒋明娇——跋扈高傲目中无人。 除却侯府嫡女的身份,她还能剩什么? 蒋明娇不及她十分之一。 她天生聪颖好手段,却因身份所误不得不讨好这一群人。 这让她屈辱恶心。 这些屈辱,在她爬到更高位置后,都要这些人加倍奉还,蒋安氏、蒋明妙、蒋明婉、蒋明娇…… 一个都不能少。 苏柔儿硬生生道:“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跟我走就是了。“ 她有种预感,蒋明娇这回夜晚出门,定然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若是她能抓住这把柄。 看蒋明娇在她面前还怎么嚣张得起来。 · 夜晚的侯府十分宁静,远处天际一两声雁鸣至天际传来,悠长清越。 花园正中是一个大湖,残荷凋零,秋日萧索的美。 湖岸种了一排垂柳,柳叶金黄如瀑,随风轻轻地颤。 蒋明娇只身一人,坐在湖边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似乎是无聊了出来赏湖景。 白术亦也不见。 苏柔儿躲在一棵柳树后,踌躇不定地盯着蒋明娇背影。 她观察蒋明娇已有一刻钟了,蒋明娇都只坐着赏景,一动不动。 难道她猜错了。 蒋明娇不是打算私会情郎? 她真是闲来无聊赏湖景? 苏柔儿踌躇犹豫了,望着蒋明娇背影,咬了咬唇。 她有些不甘心空手而归。 蒋明娇不喜欢她,若她手里没有蒋明娇的把柄,拿捏住蒋明娇让她任由自己施为,蒋安氏必定会偏向这侯府嫡女,将她安置出去。 六品修撰家与超品侯爷家一个天一个地。 哪怕修撰家把她当亲女儿,侯府她只能作客。 她也不愿出去。 凝视着湖边垂柳下,蒋明娇纤细腰肢,淡然出尘的背影,苏柔儿咬住了唇。 如果……蒋明娇能消失多好。 这个想法一出来,她便被吓住了,随即又冷静下来。 如果真要蒋明娇消失,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夜色漆黑,一个人坐在湖边,没有丫鬟陪同,巡夜的婆子家丁也恰好走远,意味着她不会被发现。 事后只要迅速跑开就好。 苏柔儿犹豫半晌,终于抵挡不住内心的诱惑,轻手轻脚走到蒋明娇身后,一咬牙伸出了手。 蒋明娇,怪只怪你太蠢。 堂堂侯府嫡女,居然蠢到丫鬟都不带,一个人在湖边赏景。 她用力一推。 蒋明娇,去死吧。 下一刻,她却瞪大了眼,惊呼出声:“你!” 第九十六章 史上最惨白莲花2 银白月光下,苏柔儿眼看着自己的手就要碰到蒋明娇的肩膀时,背对而坐的蒋明娇忽然站了起来,扭头望向自己,唇角讥诮地一笑。 她眼睛一瞬瞪大。 她看见蒋明娇轻巧一闪,避开了自己的手。 这怎么可能? 苏柔儿心中大骇,清凌凌地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这是一个局。 蒋明娇在骗她! 危急时刻,她迅速反应过来,猛地往回收手。 她不能中计! 眼看着要止住步伐了,她忽然看见了银白月光下的蒋明娇,浓密睫毛轻轻一颤,乌黑瞳珠掠过雪色寒芒。 笑意冷冽。 她被那眼神所摄,一个恍惚,踩上了一个鹅卵石,身体不受控制往前扑,径直栽进了湖里。 咚—— 湖面爆开巨响,水中溅开巨大涟漪。 苏柔儿浑身湿透,在水里上下浮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哑声喊着救命。 “救命——” “二小姐,救救我——” 岸边一排金色拂柳旁,清冷夜色下,蒋明娇凝视着这一幕,忽而勾起一个冷笑。 多么熟悉的画面。 上辈子,苏柔儿作为蒋安氏的远房亲戚,从暂居侯府到能长居侯府,稳稳站住脚跟,托得便是一场落水。 那时苏柔儿刚来侯府半个月,约她来湖边赏花。 她恰好因备嫁陆轻舟,心情烦闷,便答应了。 紧接着苏柔儿借口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要看她的头花。她头发被扯疼了,轻轻退了一步,伸手扶了扶发髻,让苏柔儿轻一点。 苏柔儿就被她推得扑通——栽在了水里。 恰好太夫人来赏柳,于是阖家都知她跋扈,推苏柔儿入湖。 侯府为了表示歉意,再三挽留她在府中休养。苏柔儿再三推辞,才勉为其难住下。 苏柔儿因为落水没了半条命,昏天暗地地烧了三个月,堪堪捡回一条命,还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 在病榻上,她‘善良’地表示她不怪二小姐,让二小姐不要有内疚。 与苏柔儿的善良柔弱大度相较,她这凶手就鲁莽跋扈又恶毒了。 白术犹豫问道:“小姐,表小姐在喊救命,咱们要不要救……” 蒋明娇摇头:“不用。” 苏柔儿会游泳。 她出身江南水乡,水性极好,可以水底闭气半刻钟。 上辈子她性格直爽鲁莽,见苏柔儿落水,她跳下去救人,却被苏柔儿蹬开,呛得昏迷了两天,还冻出了宫寒的毛病。 这一世她不会再愚蠢地善良。 她淡淡瞥了水里一眼:“她现在呼救,只不过想让我鲁莽下水救人,给她可乘之机罢了。” 被她亲手捏住了把柄,苏柔儿已无翻身之途。 这是她最后一搏。 白术转瞬听明白了,啐了一口:“小姐做得好,这种人就不敢救。稍稍不满意就敢害人性命,太狠毒了。” 自始至终,小姐都只是不想让表小姐住在侯府而已。小姐是侯府主人,拒绝家里住进一两个看不惯的客人,何错之有。 夫人还周全地让出嫁妆宅子给苏小姐安置。 苏小姐竟因此狠下杀手。 真是胸不大,心眼还忒小! 坏得冒了油! 蒋明娇转身道:“把今天看见这一幕的仆妇和守夜的婆子都看好了,明天一早都送到母亲那儿去。” 有了谋害嫡小姐的把柄,苏柔儿在侯府是待不下去了。 白术恭敬应是。 蒋明娇转身离开:“咱们走吧。” 白术跟着离开,对守夜的婆子吩咐道:“看着苏小姐,如果她不想起来,就让她多泡泡。等到快不行了,再捞起来救治。” 侯府不能闹出人命,却该让她荡一荡脑子里的水。 仆妇恭敬应是。 蒋明娇主仆毫不留恋地走了,连多看苏柔儿一眼都没有,完全将其当做了一只无关紧要的小虫。 若非在路上发现苏柔儿跟踪,蒋明娇为了避免苏柔儿冒出来惹事,才懒得设计害她。 陆轻舟才是今日主菜。 · 平阳侯府是前朝王府旧宅建制,以景致好闻名。除却花园有一个大湖外,后山还圈着一块地,养着许多珍奇瑞兽。 有仙鹤有猫熊有孔雀,还能看见山豹。 小仙庭位于后山山腰,毗邻马厩,是一处废弃的角房,并不是赏景的地。 胜在清净少人来。 蒋明娇并白术到小仙庭时,陆轻舟已早早打扫好了内外,燃上了蜡烛,整理好了床榻,在桌上摆好了小食并酒水,燃起了果木熏香。 蒋明娇目光扫过井然的床榻,目光是讥诮与嘲讽。 居心太过明显。 陆轻舟站起身:“娇娇……” 白术抢先道:“四姑爷,咱们虽沾亲带故,说得上是亲戚。但您还是讲究些得好,小姐的闺名不是谁都能叫的。” 陆轻舟面色一僵,求助似的望向蒋明娇:“娇娇……” 不得不承认,他生得有一副好皮囊,肤白风*流潇洒,做出这般姿态,更是迷人眼。 上辈子只要他这样一求,蒋明娇便会对他予取予求。 现在嘛…… 蒋明娇淡淡道:“四妹夫,你今日找我何事?” 陆轻舟笑凝在了脸上,挤出一个笑,神色黯然忧郁:“娇娇,你何必如此羞辱我,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是只有你的。那日的事,你我都知道只是一个意外,我根本不爱蒋明娆。” 蒋明娇静静看他。 陆轻舟深情款款:“娇娇,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蒙蔽了,对我产生了误会。但请你相信我,娇娇,我对你是一片真心的。” 蒋明娇轻垂下浓密眼睫:“是吗?” 见蒋明娇态度有松动,陆轻舟心下稳了一些。 果然,他容貌的魅力对女人是无可抵挡的。不管蒋明娇受了谁的蒙蔽,疏远了他,只要他略施展魅力,便能再次迷倒她。 她可是一个好猎物。 陆轻舟加了一把力道,咬牙扑腾往地上直愣愣一跪:“娇娇,要是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将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都可以。” 蒋明娇似是有所动容:“你何必如此。” 陆轻舟趁机道:“娇娇,你今日愿意来见我,必定也是心里还有我的。那么以此酒为鉴,我对天起誓,对你一片痴心。你,愿意与我饮这杯酒吗?” 他举起了酒杯。 蒋明娇凝视着那酒杯,杯中酒水清亮剔透。 第九十七章 史上最惨白莲花3 房间里飘着淡而浅的果香,清新淡雅,如今夜的清凉月色。 蒋明娇捧起酒杯。 陆轻舟表情窃喜。 白术严肃提醒道:“小姐,您最近在用神医给的调理方子,不能饮酒。” 陆轻舟笑容一僵。 蒋明娇遗憾地放下酒杯,摇头道:“陆公子,对不起了。” 陆轻舟迅速收敛心神,风度翩翩的一笑:“无事,只要娇娇您明白我的心就好。” 蒋明娇不予置否。 “只是,”陆轻舟瞥了眼白术,“娇娇,我们俩在此说话,旁人在畔,是否有所不便?” 蒋明娇对白术使了个眼色:“白术你先出去吧。” 白术会意点头:“是。” 房间里便只剩了二人,远远可听见隔壁马嘶声,果香味熏香悄无声息漫开。 陆轻舟取出一本诗集,递到蒋明娇面前:“还记得娇娇你最喜欢读我写的诗,这些都是这段时间,我给你写的诗句,字字句句都是我对娇娇你的心意。娇娇,你要不要读一读?” 蒋明娇望着诗集封面,长而密的眼睫垂下,柔顺地敛出无害姿态。 她不喜欢诗句。 她更喜欢舞枪弄剑。 上辈子,喜欢上陆轻舟后,因陆轻舟文墨风*流,她开始强迫自己舞文弄墨。婚前陆轻舟是百般赞赏,婚后却鄙夷道;果然是武夫出身,大字不识。 陆轻舟盯着蒋明娇的动作。 蒋明娇接过诗集,低头一页一页细细翻看起来,乌黑顺滑发丝垂下,眉眼柔顺安宁。 陆轻舟满意点头。 这一番布置,他自然不止是为了重获蒋明娇的爱意。他如今身陷绝境,丁点爱意于他不够。 他要蒋明娇彻底与他绑在一起。 屋里有他下的药。 他早料到蒋明娇会对他有所顾忌,不愿意喝他的酒,吃他准备下的饭食。 药在熏香里。 从踏入这扇门起,蒋明娇就已中了药。 听神医说了,这迷药药效极强,能让最理智的和尚陷入疯狂,屈服于狂野本能。 他的小厮就在门外,一个时辰后就闯进来,拿下他们的证据。 世道对女子苛刻。 这将是蒋明娇一生的弱点。 若蒋明娇愿扶持他,这将永远是他拿捏蒋明娇的把柄。 若蒋明娇不如他的愿,他就玉石俱焚。 届时他会招侯府排挤,但蒋明娇损失将更重。她会失去婚约,不得不嫁给他做妾。 他坐拥蒋明娇的丰厚嫁妆后,可以故技重施,再谋图一个地位更高贵的正妻。 他的计划周全无遗漏。 算算时间,这迷*药也该起作用了。 蒋明娇在灯下看书,一截脖颈好看弯着,灯下如白瓷般秀净,又如葱白般柔嫩。 陆轻舟忽然觉得有些热,禁不住喝了一口酒。冰凉入喉,他不觉解渴,胸腔更加灼热。 炭火太足了吧。 蒋明娇轻轻放下诗集,望向陆轻舟,忽而勾起一个笑。 陆轻舟挤出一个笑:“娇娇,怎么不看了?” 蒋明娇忽然道:“陆轻舟,你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陆轻舟觉得脑子发沉发胀,下意识想张口说当然是因为对你一见倾心二见许终生了。一出口,那柔情蜜语的情话却成了实话:“当然是为了你的嫁妆了。” 蒋明娇静静凝视他。 理智告诉陆轻舟,他应该住口了,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胸腔里像有一团关不住的火,烧去了他所有理智,焚遍他的顾忌。 “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一点文墨都不懂,只会舞刀弄枪,一丁点女子的柔美都没有。我可是全京城有名的风流才子,不知多少家女孩爱我爱的痴狂。要不是为了钱,谁会愿意娶你?” “娶个好妻子便如登上了通天梯,能够少奋斗三十年。” “我的人生太短,注定要出人头地,我自然是要选择一个好对象了。” “其实你蒋明娇门第还是太低了一点,要是你能如明珠郡主一样就好了。我就可以攀上昭仁帝,青云直上了。” “不过你现在封了县主,县主也不算差了。男子的花期长,只要我保持魅力,将来未必不能再迷倒小公主……” “那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我将成为我们陆家最出人头地者,那些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母亲的人,都将被我踩在脚底下。” “还有你蒋明娇,你觉得你很厉害吗?还敢羞辱我骂我?等我把你迷到了手,看我不将你踩在脚底下……” …… 蒋明娇神情无悲无喜。 药是她亲自配的,她知晓药效。 除却迷*药外,还有强效的致幻药,能够让人如登仙境,飘飘忽忽不知今夕何夕,做平常不敢做的事,说平常不敢说的话。 尽管已过了千年,回忆起陆轻舟上辈子的所作所为,她仍压不住怨愤痛恨。 豺狼值得一切报复。 一切都是他活该。 平息下心情,蒋明娇起身,走了出去,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这药中毒后,人将如禽兽般无法控制自己。 药烈无解。 上辈子夫妻,她对陆轻舟行事作风算了解,料到她必定会安排人捉奸。 她也让白术安排了人。 一个时辰后,等小厮撞开了门,大家都会看到一个得不到满足,疯狂若野兽的陆轻舟。 读书人重操守品行,讲究端庄形象。 这一幕传出去,陆轻舟的风*流才子名会碎的彻底,那些他口中迷他迷得痴狂的女子,将弃他如敝屣。 · 与此同时。 花园湖里,眼看着蒋明娇主仆走远,苏柔儿懵了。 蒋明娇居然走了? 走了? 好歹是一条人命,她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了? 蒋明娇怎么这么残忍? 一时走神,她呛了一大口水,忙稳住身形,她眼神一片冰冷。 不能将蒋明娇骗下水,她斩草除根计划落空。明天蒋明娇必将告诉蒋安氏这件事,她在侯府将无立锥之地。 她该怎么办? 方才蒋明娇走的方向,似乎并不是回娇园的。 她必须要抓住蒋明娇的把柄。 苏柔儿咬了咬牙,不管守在岸边的仆妇,朝蒋明娇离开的方向游了过去。 跌跌撞撞寻到一处小屋,她恰好看见蒋明娇从一个小屋出来,让人从外头栓上了门。 苏柔儿大喜! 果然如此! 等蒋明娇走后,她轻轻打开了那扇门。 她要看看蒋明娇奸夫是谁。 下一刻,一个人朝她扑了过来—— 第九十八章 不好了,陆少爷和马困觉了 苏柔儿有个机灵的丫头。 苏柔儿在湖边观察蒋明娇时,为避免暴露痕迹,远远将那丫鬟打发走了。 她落水后,丫鬟瞧见湖岸有仆妇守着,并不敢靠近。 她躲去了湖的另一边。 她知道小姐会游水。 苏柔儿从湖里起来后,浑身湿漉漉的,是这丫鬟替她草草扭干水,将外袍给了她。 一路悄无声息到了小仙庭,苏柔儿确信她能抓住蒋明娇的把柄。让丫鬟去引走湖边那群仆妇,她打开了那扇从外头栓上的门。 陆轻舟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门从外头打开,苏柔儿探头走了进来,头发乌黑如海藻,湿漉漉黏在脸上,湿衣紧贴身体,勾出起伏略小的身材。 那干燥略大的外袍,遮掩得绰约,更令人遐想。 他看得眼睛发红,身体里腾地窜起狂野的野火。 苏柔儿被扑倒了。 她挣脱不得,眼泪无声地流。 为什么会这样? 蒋明娇私会的奸夫,她拿捏蒋明娇的把柄,为何会这样一个野兽? 她完了。 她一辈子都完了。 结束后。 痛传到身体,苏柔儿瑟缩成一团,觉得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钻心地冷,她牙齿冻得发颤。 她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坚持不懈地跟过来,为什么要一时糊涂动了杀念,为什么要坚持留在侯府? 她真正后悔了。 药性是一阵一阵起效的。因有苏柔儿打岔,陆轻舟恢复了几分神智:“你是谁?” 苏柔儿倔强偏过头,默默流泪不答。 陆轻舟脑袋发胀,神志不清地逼问:“蒋明娇派你来的吗?” 苏柔儿咬唇流泪。 蒋明娇没有派她过来,是她自己偷偷跟来的。 但她不觉得这与蒋明娇无关。 这都是蒋明娇的布局。 蒋明娇是个妖孽。 她居然算到了自己会不甘心,会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野男人,毁了她的清白。 好狠的女人。 她知晓了蒋明娇的恶毒本性,妖孽手腕,反而不敢恨她了。 蒋明娇太厉害了。 她斗不过的。 陆轻舟见这女人不说话,烦躁药性作用下,揪住了苏柔儿头发:“说话,是不是蒋明娇派你来的?” 苏柔儿吃痛。 她反手甩了陆轻舟一巴掌。 这是她含恨愤怒一击、力道是前所未有的重。 陆轻舟被打得一个趔趄。 苏柔儿怒视这男人,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壶,朝陆轻舟头上砸去。 她恨这个男人。 他毁了自己的清白! 她出身于江南皇商苏家,苏家是个大族,她曾祖父纳了七房小妾,生了十二个儿子。这十二个儿子又各自繁衍生子。 时至她这一代,她共有六十多个堂兄弟姐妹。 商人家不重规矩重利益。 她尽管为嫡支女,却因父亲早逝,家中无男丁,财产被族人霸占,还受尽豺狼般族人的欺凌。 争抢才能活命,是她在四岁时明白的道理。 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是她母亲七岁时教她的。 手段,是她评判一个人的标准。 蒋家一家人坐拥高位,却毫无驭人争斗手段,在她看来都是蠢货。 蒋明娇更是最蠢的。 但她没想到蒋明娇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手段这么厉害,令她毫无反击之力。 她不敢再恨蒋明娇。 她将所有恨都宣泄在这男人身上。 酒壶是铜的。 陆轻舟登时被砸晕了,直愣愣躺在地上,毫无声息。 苏柔儿慌了。 这人莫不是死了? 我得毁尸灭迹。苏柔儿想,她还要跑掉。蒋明娇肯定安排了后手来捉奸。 她不能落到那些人手中。 她忍痛起身,与回来的丫鬟一起,拖着陆轻舟尸体往外走。在力竭前,她们将人拖到了隔壁马厩里。她伪装了一个陆轻舟酒醉后乱跑的现场,为了保险还把陆轻舟藏在了一匹马身下。 她擦去了自己脚印。 然后她飞快地走了。 明天她一定要离开侯府,离蒋明娇这个妖孽远一点。 越远越好。 · 当—— 当—— 当—— 二更天的更鼓声在安静的夜晚远远震荡开。 后山上,陆轻舟的小厮闻声而起。 按照约定,他该下去给少爷与蒋小姐‘捉奸’了。 他飞快跑着,忽然发现还有一群人跑得比他还快。 目标同样是小仙庭? 这是谁? 梁小福跑得飞快。 他是二小姐车夫梁叔的儿子,在府中负责养马,小仙庭旁的马厩里几匹马,日日都是他照顾的。 前段时间,他父亲在惊马时挡在二小姐身前,二小姐便给他请了先生教他识字学文章。 他们一家都感谢二小姐的恩德。 在白术姐姐让他帮个小忙时,他一口就答应了。不就是了值夜时,假装无意地拐到小仙庭捉个热闹吗?不过想到白术姐姐的吩咐,他挠起了头。 编个劲爆让人瞪掉眼睛的故事,让陆少爷彻底斯文扫地? 闹得越大越丢脸越让他人人喊打越好? 他觉得太难了。 这是在难为他梁小福。 他快速朝小仙庭跑了过去。没办法,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飞快跑到小仙庭门口,他大力推开了小仙庭的门,张口准备喊,然后顿住。 小仙庭没人? 人呢? 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串湿漉漉的水迹,闻着还有股酒香,他顺着水迹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后他走到了马厩旁边,马厩里几匹马或站或卧,正在休息。 额。 他揉了揉眼睛。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马厩里一匹漂亮的枣红色母马旁,好像睡着一个人。那人似乎是热极了,正不满地扯着衣领,又仿佛是神志不清般扭来扭去,一只手抱着母马的腿,火热地抚摸着。 那人浑身衣服凌乱,头上有一道伤口,像是被马踢得,还有着水渍,身上还有血…… 梁小福浑身的血冲到了头顶:“好啊你个偷马贼,居然敢偷我梁小爷的马!还把马都打哭了!” 下一刻,那人忽然转过了身。 梁小福看到了他的脸。 陆少爷! 陆少爷为什么会在马厩,浑身形容狼狈,还和一匹马缠绵地抱在一起? 过电般的一个激灵,梁小福福至心灵,用最大的声音脱口而出:“不好啦,陆少爷陆少爷他、他、他疯了……” “他和马困觉了。” 第九十九章 这等好事不写成戏本子,可惜了 娇园。 清晨微凉的风徐徐吹过,院子里高大槐木投下金黄落下,如雨如瀑。 远远的鸟鸣声清越如歌,在天际婉转流场。 朝阳泼下如水阳光,顺着半开窗户,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蒋明娇坐在窗前,捧着一杯热茶暖手,笑着丫鬟拿鸟食,逗弄着八宝。 白术进来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噗—— 蒋明娇一口茶喷了出来,好悬才稳住心神,难以置信地看白术:“你说什么?” 陆轻舟昨夜是在马厩被发现的? 还那啥了一匹母马? 白术神情古怪:“奴婢刚听说时也是不信的。但今天府里都传遍了,无论是粗使仆妇还是看门家丁,各个嘴里都是这事。听说京城不少酒馆里都传起了这件事呢。消息走得真是太快了。” 蒋明娇倒不意外。 八卦与绯闻总是传得最快的。 陆轻舟是忠勤伯府嫡子,是平阳侯府未来女婿,生得风*流又素有才名,本身便是话题人物。 昭仁帝私下对陆轻舟的评价——无德无性,高门大户掌家人定是知晓。但那些闺阁小姐并平头百姓不会知道。 在她们眼里,陆轻舟还是那享誉京城的风*流才子之首,生得貌美忧郁,又才华横溢。 风流才子淫虐畜生? 这等有辱斯文的劲爆话题,怎会传播得不快。 白术压低了声音:“今儿一早就有不少府外的人私底下朝三房的人打听呢。” 蒋明娇轻轻一抚额,有些荒诞地好笑:“这可真是……” 与女子厮混,陆轻舟被发现,最多落得一句才子风*流急色。 但与畜生厮混,陆轻舟定然会被人当成变态! 三老爷一家都好面子。 陆轻舟与蒋明娆已订婚,算得上三房的人。 有一个变态当女婿……旁人只怕要以为蒋明娆也有怪癖了。三夫人颜面扫地,肯定恨毒了陆轻舟了。 白术同样明白这个理,忍不住心情畅快,骂了一句活该。 三房没一个好东西,各个都一肚子坏水,烂了心肠。 如此是活该! 蒋明娇细细问道:“昨儿晚上我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与我说说。” 事情安排妥当,她回来就心安睡下了。 作为医者,她注重养生。 作为女人,她注重容颜。 陆轻舟与苏柔儿,还不值得她耽误睡眠。 事情发展成这地步,着实出乎她意料。 一大清早,梁小福就过来禀过此事,白术对前因后果算明白。 她把事情原本讲了一遍:“……梁小福去看的时候,小仙庭里没人。然后他找了一圈,发现不知道谁把陆少爷搬到了马厩,还和马厮混抱在一起。梁小福看那情形,就喊了那句话。” 这小子太机灵了。 回头得赏他。 蒋明娇听了扶额,又是道:“回头你拿点笔墨纸砚和书给梁小福,说是我赏他的。” 这年头学习很贵。 好的笔墨纸砚和书籍,于她唾手可得,于梁小福是可望不可得。 这小孩机灵,她想帮一把。 白术利索应了是。 蒋明娇沉思半晌,忽然问道:“昨夜苏柔儿是什么时候回房的?” 一提起这事,白术就怒得不行。 “小姐您还真说对了。苏小姐她会游泳!亏得奴婢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婆子,准备等她扑腾一下后把她捞起来。那几个婆子说了,昨天苏小姐是自己游上岸回府的。她们一错眼的功夫,苏小姐就不见了。她们吓得不行,下去捞了人没捞着,回来问了苏小姐,得知她自己回了房,她们才放下心来。” 蒋明娇沉吟:“自己游上岸的……” 自己游上岸的苏柔儿。 莫名其妙到马厩的陆轻舟。 陆轻舟身上莫名的血迹与水痕。 …… 蒋明娇问道:“梁小福说,看见陆轻舟时,他身上有血迹还有水渍?” “是。梁小福当时还以为……” 白术瞥了眼蒋明娇,小心翼翼地道:“还以为那水渍是陆少爷兽性大发,见母马不从,把母马打得哭了,流下的眼泪呢。可把他心疼坏了。” 她没敢说,因梁小福的话,外头现在也这么传。 那匹叫绵云的马,因刚烈不屈淫威,成了匹忠贞烈马。现在不少茶馆的人都私下评价说,这匹马实在该值朝廷赏下一个牌坊才是。 一个畜生都贞洁了…… 那逼迫畜生的陆少爷,自然就畜生不如了。 蒋明娇哭笑不得,摇头失笑:“这孩子……” 白术也跟着笑。 随后,蒋明娇斩钉截铁道:“昨夜,苏柔儿定然去过小仙庭。” 白术一怔。 随即她结巴道:“昨夜陆公子可是下了药的,形同野兽,失去理智的。她要是到了小仙庭,那不是,那不是……” 那苏小姐可真有点惨了。 蒋明娇轻叹口气。 她不是没想过要引苏柔儿去小仙庭,让陆轻舟糟蹋了她。 与她,这等算计太简单,只需多说一两句话就行。 只是她不愿。 这等手法太过下作,上辈子她被人如此陷害过,知道这等手法对女子的伤害。 她不屑于如此。 对付苏柔儿,她有千百种方法能治她服服帖帖,犯不着这等下作。 但苏柔儿…… 蒋明娇道:“她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被陆轻舟毁了清白,她以后怕是难找个好人家了。 白术讨厌苏柔儿,知道苏柔儿的事后,也说不出刻薄的话。 “要是她不想着继续害小姐,乖乖自己回屋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大半夜苏小姐为什么会去小仙庭? 肯定是跟踪小姐过去的。 苏小姐是贼心不死。 自作孽! 蒋明娇摇头道:“算了。” 苏柔儿已接受惩罚,她不想再落井下石。 但是陆轻舟嘛…… 既然陆轻舟都这么惨了,肯定也不会介意她再多踩上一脚了。 她摆上笔墨纸砚,细细写了一封信,用信封装好:“待会儿去仁心堂时,你找人把这封信给张柳春。” 这等好事不写成戏本子,传遍全京城,岂不是可惜了。 白术接下信封,认真收好:“奴婢一定办好了。” 门口有小丫鬟进来,禀告道:“小姐,夫人刚派了人来,请您和大小姐午膳时一起去正房吃火锅。” “说是请您和大小姐为苏小姐践行。” 第一百章 你也是神医? 蒋明娇赶到梧桐坞时,偏厅里刚摆上火锅,热腾腾麻香味与肉香味飘散在空气中,令人口齿生津。 听见脚步声,众人纷纷抬头望向来人方向。 只见跨过一道月亮门过来的俏人儿,穿着碧绿轻纱罩襦裙,同色银线半臂,梳着坠马髻,乌黑油亮云鬓上缀着细小珍珠流苏,行走时珍珠相互撞着,流荡出莹莹温柔光华。 好看的白瓷面颊旁,一缕青丝垂至下巴,柔顺如稠。 清晨灿阳下,女子面庞秀净明艳,如玉如琢。 众人皆是一怔。 蒋安氏喃喃道:“娇娇生得是愈发好了。” 蒋明婉比蒋明娇快一步,已坐在了桌边,照看着蒋明妙。此时,她回过神来,笑着起身:“娇娇,来这里坐。” 蒋明妙抚摸着小猫:“姐姐、吃……锅锅。” 蒋明娇笑着一一回礼,落座在蒋明妙身旁,一眼就瞥见了苏柔儿。 她瑟缩地坐在绣凳上,死死低着头,把头埋在胸前,肩膀因恐惧轻轻颤抖,面庞灰败,唇色发白,眼睛肿的比核桃还大。 只一*夜功夫,她竟已憔悴得不成人形,仿若生生老了十岁。 感受到蒋明娇目光,她肩膀抖得更厉害。 蒋明娇漠然收回目光,低头与蒋明妙说话去了。 苏柔儿才松了口气。 蒋安氏望见这一幕,叹了口气:“娇娇,今天请你过来也是为了昨夜的事。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来只是怜惜苏柔儿父母双亡,一个人实在可怜,才留了她在府里住下,等找到她亲人才送她过去。谁知她竟起了这等坏心思,想要谋害人的性命。” 蒋安氏亦是阵阵后怕。 蒋明娇是侯府原配嫡女,身份高贵,若她因苏柔儿出事了,她也难逃其咎。 虽然姨母将她嫁进来时,再三暗示让她对二房儿女做手脚,但她都没听。 她只想安稳过日子。 幸好大错未成! 蒋明婉尚不知道此事,闻言大骇,连声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蒋安氏问蒋明娇:“苏柔儿的亲人,我已经找人寻到了。今天我就会让她搬过去,她与侯府再无瓜葛,你看怎么样?” 苏柔儿听见蒋安氏的话,肩膀一阵一阵颤抖,滔天地悔恨。 回侯府的路上,她已讨好蒋安氏让她认她做义女,还承诺等她离开时赠她一些东西,助她在亲戚家站稳脚跟。 若非刚回府诸事忙乱,这事肯定已经办妥了。 现在蒋安氏却闭口不提这一茬。 这事落空了。 超品平阳侯府当家夫人的义女,又有侯府夫人亲赐的馈赠,这是何等荣耀。 有这些,她去了六品修撰家,会比他们家嫡小姐都尊贵,将来也能嫁一门好亲事。 可现在…… 虽然侯府大度不扭送她入官府,但她无故被侯府赶出来,必定会引起人注意。 大家迟早会知道她的杀人恶名。 如今她失了清白,失了蒋安氏的信任,还背上了一个杀人的恶名…… 她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她为什么要被权势迷了心窍?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眼苏柔儿。 上辈子,蒋明妙走丢后,苏柔儿便是这般跪在地上,哭着对所有人说:“我看见最后一个和七小姐在一起的是二小姐。” 府中人人将她视作害了蒋明妙的凶手。 蒋安氏恨她入骨。 时光斗转,苏柔儿你也有今天。 感受到蒋明娇的打量,苏柔儿连抬头对视都不敢,肩膀剧烈颤抖了起来。 她如今一切下场,都是拜蒋明娇所赐。 她想恨蒋明娇。 可她不敢。 她太怕蒋明娇的手段了。她是个妖孽是个魔头! 收回目光,蒋明娇用帕子给蒋明妙擦着嘴,轻声道:“母亲安排得很好,女儿并无二话。” 上辈子她始终怀疑苏柔儿参与了蒋明妙的走失案。 苏柔儿离府,蒋明妙也能安全些。 只是…… 苏柔儿……为什么一看见她就发抖? 她怕自己? 想起上辈子,蒋明娇轻轻一笑。 风水真是轮流转啊。 蒋安氏松了口气,忙让丫鬟仆妇们拎着苏柔儿行李,将她塞上了去府外的马车。 等苏柔儿走了,火锅正好也热了。 蒋安氏忙招呼大家吃饭。 火锅,是明珠郡主发明的新菜式。 当时皇后因病卧床,一连一个月都食欲不开。昭仁帝心里着急,令御膳房做新菜式,让皇后打开食欲。 御膳房无计可施。 当时才九岁的明珠郡主献上了火锅。 皇后很是喜欢。 昭仁帝龙心大悦,赞了明珠郡主一句:“吾皇女实乃孝顺神童也。” 从此明珠郡主成了大周最有名的神童孝女。 火锅也流入了民间。 一个铁锅分成两半,一半铺满了胡椒与花椒,汤水鲜红咸香扑鼻,一半是煮得乳白的鱼汤,汤水鲜香四溢。 热汤煮得汩汩冒泡,扑鼻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蒋明婉用筷子往汤里下着切得薄薄的羊肉卷,牛肉卷,与肉白鲜嫩的鱼片,另一边的盘子里还摆着青翠翠的油麦菜,并暗红色的鸭血块。 蒋明娇给蒋明妙夹了一筷子羊肉卷:“多吃点。” 蒋明妙辣得吸鼻子:“好吃。” 蒋明娇也吃了一块牛肉卷,晒着秋日暖融融的太阳,惬意地眯起了眼。 美食令人享受。 吃着火锅,众人自然说起了明珠郡主的八卦。 蒋安氏道:“听说明珠郡主最近治好了一个肠墉病人,昭仁帝亲口夸了她一句神医呢。” 蒋明娇筷子一顿:“治好了肠墉?” 上辈子没听说燕明珠善医术啊? 蒋明婉压低了声音:“娇娇你不知道也正常,听说明珠郡主治疗那病人时,将那人肚子剖开了,割了那人的肠子,才把人治好的。” 蒋明娇惊讶。 蒋安氏也压低了声音:“我刚听到时也不敢相信呢。但是明珠郡主说这是更先进更优越的西方医学发展方向,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那肠墉病人是活了,现在逢人就夸明珠郡主是神医呢。” 蒋明娇了然。 手术! 她在后世见过这种治疗手段,也非常佩服非常赞服,认为这是未来医术的发展方向。 可在这个时代…… 没有止血设备,没有灭菌设备,没有特效的药,手术真的能成为一剂万灵药吗? 蒋明娇很怀疑。 手术救人?草菅人命? 火锅咕噜咕噜冒着泡,青绿蔬菜缩成小小一团,薄而嫩的肉片上下翻滚,发出诱人的咸香。 蒋明妙夹了一块鱼片,放在小碗里喂小白猫。 蒋明娇看她光顾着喂猫,给她夹了几筷子羊肉卷,并红汤里的鱼片。 小姑娘嗜辣。 望见这一幕,蒋安氏眸中一暖。 蒋明婉继续道:“现在这件事在京城都传开了。因为明珠郡主身份高贵,推崇她的人可真不少。现在京城里茶馆酒肆里都议论说,京城的两个女神医,一个仁心堂女神医只会开药,比不得明珠郡主会手术会西方医学,医术更高明呢。” 她这是替蒋明娇打抱不平。 她性格温顺柔和,却格外护短。 明珠郡主想当神医,尽管当去就好了,何必要踩一把她妹妹出头。 这不·厚道。 蒋明娇却不甚在意:“本事不在别人口里,时间能证明一切。若明珠郡主真有本事,那么这京城第一女神医也该她当的。” 懂得手术与火锅,燕明珠应当是来自后世的某个朝代。她没打算揭穿这这件事,因为这会暴露她自己。 再者若燕明珠真能将手术复刻到大周朝,她自当赞服。 第一女神医,明珠郡主当之无愧。 只是大周朝灭菌止血治外伤方面远不如后代,若不能解决这些问题。盲目用手术治人,就有几分草菅人命了。 罢了。 燕明珠既拿得出手术这一招,自当是心中有数的。 她笑道:“父亲入宫也有两三天了,如今一家人吃火锅,少了他和大哥,还真少了几分热闹。” 蒋明婉道:“大哥去终南山求医,算算日子也该有消息,估摸两个月内应当会回来了。” 蒋奕才十二岁时惊马,摔下马背,成了一个瘫子。 五年来,家里从未断过寻医问药,却始终无果。 今年年初,听闻终南山有一隐士神医善治瘫疾,蒋家人忙遣人去请。 那神医却是性情古怪的,不肯离住所半步,并说要请他治病,非得病人亲自上门求。 蒋家人都打了退堂鼓。 蒋奕才却坚持要去。三个月前,他和一群家仆出发了,算算脚程应该到终南山了。 蒋安氏也道:“圣上请老爷入宫,也是为小公主之事。如今明珠郡主在治好那肠墉病人后,已放言说要治好小公主了。老爷想必马上就能回来了。” 蒋明婉大喜:“能一家团聚真是太好了。” 蒋明娇亦是笑。 既然明珠郡主能治好小公主,倒能免了她入宫了。 说罢这些话题,一家人又谈了些京城高门大族的八卦,比如程家公公和儿媳妇扒灰了,兰家叔叔和寡嫂眉来眼去了,秦家新娶了夫人的嫡三子竟是个无能,宰相庞仲儿子又纳了第十三门小妾了…… 气氛大好。 · 青云院里。 陆轻舟木然躺在床上,盯着顶上的横梁。窗户半开着,一阵又一阵的嬉闹八卦戏谑声随风而入。 “真的?陆轻舟真的和一匹马?” “可不是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竟有这等见不得人的癖好呢?” “我老早就不喜欢他了,不就长得好看一些,成天踩在咱们头上来传他的美名。什么京城第一才子,论起才学谁比他差了?” “就是就是,平时看人时鼻孔恨不得朝着天,一见到高门贵女就故意花枝招展,跟谁看不出他的打算似的。” “啧啧啧,陆轻舟上次还找我借马呢。幸亏我没借,谁知道他居然要干这种事啊。” “这种淫乳畜生之辈还能读书习字,可真是有辱圣人言了。” …… 此处是魏国公府、平阳侯府并镇南侯府等几个功勋世家一齐筹办的族学。 虽说是族学,却因有几大世家支持,请来了不少惊世鸿儒,出了不少才子,名声不弱于国子监。 陆轻舟风*流才子扬名便始于此。 与蒋明娆定亲后,他因图谋蒋明娇,也没搬回忠勤伯府。 谁知这竟害了他! 蒋明娇,她好恶毒的一个女人! 她居然骗他。 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对他痴恋不已的蒋明娇,会突然转变心意,还对他下恶手。 他也弄不明白,那迷*药为何会不对蒋明娇起作用,而作用在他身上。 还有那天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 竟恶毒到把他拖去了马厩,让他在药性下,出了那么一个大丑,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他恨! 他清醒已有大半天,可他却不愿出门,在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他甚至希望能永远醒不过来。 这是奇耻大辱! 窗外又有嬉笑与议论声。 “听当时的马厩小厮说,面对陆轻舟的恶行,那马死活不从,陆轻舟兽性大发,还把那马打哭了?” “啧啧啧,禽*兽不如啊?可怜那匹马了!” “真是一匹忠洁烈马啊。” “可惜了。” “诸位不必担心,厚德兄已经报给了京城府尹,说要将此事呈上给圣上知晓,赐这匹母马一个贞节牌坊呢。这事如今传得很广,只怕八成能行。” “那可真是太好了……” “而且我还听说了京城的喜连天戏班子,要排一出关于这匹叫做锦云的马的戏本子呢。到时候要唱遍全京城呢。” “真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 …… 噗—— 躺在床上的陆轻舟眼前一黑,差点胸闷得从床上摔下来。他心里是无尽的滔天*怒火。 到底是谁! 给那匹马报贞节牌坊! 还给那匹马排戏本子,唱遍全京城! 到底是谁? 竟要置他于死地! 还有外面那群人,平素被他压过了风头,如今见他落难就落井下石! 一群小人! 等他以后平步青云,财势过人了,必定要让这群人后悔。 他忽然又茫然起来。 他真的还能平步青云吗? 紧紧一咬牙,他道:“一定可以的,一定有机会的。” 只要他这张脸还在,他就一定能实现目标的。 蒋明娇…… 待他日我找到一个比你家世更高者,我必定要数倍讨回今日之仇! 正想着,贴身小厮急匆匆进来。 “少爷,少爷不好了。平阳侯府刚派人过来,说,说,说,说您名声有毁,不配蒋四小姐……” 陆轻舟胸口剧烈震颤,哑声咬牙道:“然后呢?” 小厮咽着口水:“三夫人说,除非除非您入赘,这婚事就没得谈!” 噗—— 急怒之下,陆轻舟一口血呕了出来! · 与此同时。 娇园里,蒋明娇收拾着行装,准备去威武将军府复诊了! 你坑人,我递锹 京郊。 别院。 偌大一个正厅门窗紧闭,大白天里光线依旧昏暗,一排排蜡烛点着,昏黄烛火腾跃向上。 这是暗火盟三月一次的堂会,分管全国各省的堂主,会在今日齐聚一堂,向盟主汇报消息。 暗火盟是全国最强的情报网,有青*楼信鸽暗箱等多种信息传递方式,能在三日内将最南端广省的事传到京城。 但总有一些消息是不能宣之于纸的。 堂会便应运而生。 一溜十六位堂主皆恭敬垂手而立,等待珠帘后盟主的垂问。 一道墨黑珠帘垂着,阮靖晟坐在榻上,把玩着一颗墨黑棋子:“开始吧。” 声音冷硬如刀。 十六位堂主恭敬地应是,望着珠帘后的人影时,目光满是畏惧与崇拜。 这是他们的盟主。 是暗火盟的灵魂。 他神秘而强大,甚少暴露真容,但暗火盟内部,每一个人都视他若神明。 短短六年里,暗火盟由京城一个小帮派,发展成触角覆盖大半个大周朝的庞然大物,靠得全是盟主的英明神武。 包括他们十六人,都受过盟主恩惠后,深深被他折服。 他们崇拜盟主。 一个堂主大步上前,拱手道:“苏省暴雨已达一月,江河已达危水线,若气候不改,三月内必将引发洪涝。” “山省东部有一股流匪作祟,怀疑是当地道台养寇自重。” “云省镇南侯与苗疆对战打成平手,数月内苗疆或派圣女及护法进京求和。” …… “盛京边境出现外来人口,口音似是高丽人。这两年里,高丽国王大肆派使者来京,与京城来往密切,不得不防。” …… 墨色珠帘后方,阮靖晟手指轻点红木矮几,如刀锋般的剑眉轻轻皱起,一言不发听完。 众人汇报完毕。 室内一时安静。 阮靖晟沉稳冷硬声音缓缓响起,在安静空气中撞击出响,一一交代着各省堂主如何应对。 领命而去后,十六位堂主皆退下。 阮靖晟却仍坐在榻上,盯着面前一盘棋局,潜心思索。 江南水患。 南边苗疆。 东北高丽。 西北突厥。 …… 如今的天下看似太平盛世,内里却是暗藏危机四伏。如一盘处处是伏的棋局,他如何才能纵横捭阖? 是按兵不动? 是韬光养晦? 还是……一举出击? 门被轻推开。 姜大夫走了进来:“盟主,您该喝药了。” 阮靖晟看也不看,接过药碗,径直一仰而尽。 姜大夫低声道:“盟主,上次的建议,您怎么看?” 阮靖晟轻轻摇头。 暗火盟最早一批人是西北侯陈家的旧人。他们掌兵多年,未改官兵习性,一直想在暗火盟中练兵。 阮靖晟却深觉得不妥。 他和昭仁帝君臣数年,了解昭仁帝。 昭仁帝看似宽和潇洒,行事不拘小节,却是个精干的皇帝。 暗火盟发展至今日,已足够瞩目,他不想触动圣上那根弦。 暗火盟如今是个情报组织。 以后也是。 于他,这已经足够用了。 那群旧人,是安逸太久又被权势养大了胆子,失去了旧日的谨慎与清醒。 见阮靖晟心有决断,姜大夫不再劝,安静立在一旁。 阮靖晟推演片刻,写了几封信,让飞鸽传书寄了出去。 刀一立即去办。 阮靖晟这才看向姜大夫,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最近娇娇……咳咳……京城里有什么消息吗?” 姜大夫假装没看见将军的‘口误’,一本正经严肃道:“最近京城的消息不少,安庆侯府程家公公和儿媳妇扒灰了,陈阳伯府兰家叔叔和寡嫂眉来眼去了……宰相庞仲儿子又纳了第十三门小妾了……” 阮靖晟拧紧了眉:“庞亦彬又娶小妾了?这一回是什么身份?” 姜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听说是现今苗疆圣女的同胞姐姐。” 阮靖晟面沉如水。 上上个小妾是高丽重臣庶女,上一个小妾是突厥将军弃女,这一个是苗疆圣女胞姐…… 庞仲,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过…… 将这件事暂时放下,阮靖晟咳咳两声,假装漫不经心道:“除了这些,京城最近就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了吗?比如,咳咳,城北平阳侯府的事?” 姜大夫忍笑,这才恭敬地将蒋明娇最近所作所为一一禀告。 听到仁心堂的人收了一批女童学徒时,阮靖晟挑了挑眉。 听到女子庙刚高价转手卖了一个铺子给平阳侯府三夫人,转手又新买了个铺子时,阮靖晟不禁莞尔。 还真是娇娇的手笔。 被她坑了,还要给她数钱,夸她一句仁义。 再听说江南严家女严颐正在招募人手,筹备新型酒坊,并与喜连天的张柳春达成合作时,阮靖晟表情一顿,随即才道:“告诉穆锋,若有余力,照看这酒坊一番。” 听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他这里离开后,娇娇翌日便去了女子庙,收服了严颐。 次日严颐开始筹备酒坊。 这酒坊,应当是娇娇的手笔,严颐是她的人。 娇娇身为高门贵女,原可以安稳地尊享富贵,一生顺遂平安。 听闻他的过去后,她却做了这些布置,为的是尽快成长强大,能和他一起御敌。 正如娇娇那日说的,她不是一个小女人,她可以与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风雨。 他内心骄傲又甜蜜,忍不住想向全世界炫耀。 这就是他的娇娇。 她是他的骄傲。 姜大夫早习惯自家将军这模样了,嘴角抽了抽,权当没看见。 他又说起京城大热的陆轻舟:“听说喜连天戏班子打算排一出戏叫《咏锦云》呢,平阳侯府族学的学子们还上折子,给那匹马请封贞洁牌坊呢。” 阮靖晟冷哼一声。 陆轻舟。 他原以为这人会是娇娇的良配,谁知他竟欺辱了娇娇感情。 若非娇娇出手,暗火盟的人也让他付出代价的。 他道:“《咏锦云》是一出好戏,待会儿你命令下去,和《咏慧娘》一样,但凡暗火盟的据地,届时都将吟唱此曲。” 既然娇娇打算挖坑坑人,要让陆轻舟声名扫地。 那么他便替她递锹。 主仆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便从密道回到了威武将军府。 二人刚在正厅坐下,门口便打发人来报。 “将军,夫人来给您复诊了。”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夫人把你治好了 蒋明娇领着白术进屋时,一眼看见阮靖晟坐在椅子上,捧着本兵书,装模作样地看。 一旁正中的条案上,一个硕大的榴莲垫着红布,端端正正立在盘子里。 是她送阮靖晟的那颗。 蒋明娇嘴角一抽,目不斜视掠了过去。 见蒋明娇进来,阮靖晟不敢起身相迎,双眼发亮,笑着打招呼:“娇娇,你来了。” 蒋明娇不理他,先看向刀一:“这段时间,你们将军有没有不听医嘱,随意下地行走?” 阮靖晟眯起眼看刀一。 刀一假装自己是瞎子:“回禀夫人,将军并未随意下地行走。” 阮靖晟松了口气,满意看向刀一。 看来这小子的‘脑疾’快好了。 白术哼了一声。 马屁精。 刀一觑了夫人的小厮。想起上次被骂的事,他默默退远了一步,又怕小厮没眼色被将军骂,不敢退得太远。 想做一个有责任心的首领,他真是太难了。 阮靖晟唤道:“娇娇?” 蒋明娇依旧不理他,又看向姜大夫:“姜大夫,这几天里阮将军是否有坚持按时服药,外用药敷伤口,一日不落?” 姜大夫拖长了声音:“这个嘛……” 阮靖晟立刻瞪向姜大夫,目带威胁。 姜大夫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将军自然是非常听夫人的话,不敢有稍微违背的。” 阮靖晟瞪了眼姜叔,心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他的手在袖子底下够蒋明娇的手,邀功似的道:“娇娇,你看我这段时间很是听你的话吧。” 蒋明娇这才看向阮靖晟,轻哼一声:“还算你听话。” 不是她不信阮靖晟,实在是他前科太多。 腿伤未愈,就敢骑马上街,还逞英雄地制服疯马。 尚未解毒,拖着病腿,就敢夜晚偷跑到她房间里。 也不怕真站不起来了。 阮靖晟偷偷拽住蒋明娇袖子中的手,想拉她坐下,压低声音装可怜道:“娇娇,我们都好几天没见了。” 当着众人的面呢!蒋明娇抽出手,瞪了他一眼。 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没看见。 蒋明娇正色道:“我今天是来给你复诊的。” 从初次解毒至今,已经有五天了。 阮靖晟身体比蒋侯爷好,毒素理应完全消解了。 见蒋明娇提到病情,将军府诸人都正色凝神。 阮靖晟也严肃道:“娇娇,你尽管看。” 蒋明娇凝神静气,依次给他把过脉,检查过眼皮舌苔,又观察过腿伤的发展状况。 足足半刻钟后,她收起了金针。 所有人都凝神望着她。 她绽开一个真心的笑容:“阮靖晟体内的毒素已经彻底清除干净了。接下来,只要将他腿伤治愈,再加以锻炼,便可恢复如常了。” 哗—— 整个将军府在此刻沸腾起来。 蒋明娇才发觉,不知何时正房门外聚集起了无数老兵,都满怀希冀地凝视着她与阮靖晟。 这话一出,他们几乎是喜极而泣。 他们都是跟随将军多年的亲兵,见过将军在战场上,一骑黑马将军甲,纵马入敌阵,单枪枭敌首的英姿。 那简直宛若战神在世。 若这样一位英雄最后双*腿残疾,该是多令人扼腕。 他们不愿看到意气风发的将军,只能终日囿于床榻。 之前夫人说能够救将军时,他们升起了希望。 但也只是希望。 他们失望过很多次,不敢再报太大希望。 之前夫人给将军解毒,将军吐出了一口毒血,他们兴奋却不敢太庆幸。 哪怕只有万一的意外。 他们也怕。 现在,将军终于彻底好了,毒素彻底清除了,他们才敢彻底放心的大肆庆祝,喜极而泣。 还好。 他们有夫人。 夫人救了将军,救了他们军中的战神,救了他们这一群兵士的魂。 见一群老兵还要跪下拜她,蒋明娇忙退让开,给姜大夫等人使眼色,想让他们拦一拦。 转身一看,姜大夫也眼含热泪。 刀一更是在抹袖子。 她只能无奈看向阮靖晟。 比起这些下属,阮靖晟本人反倒淡定很多,只含笑望着蒋明娇:“娇娇,你救了我。” 蒋明娇回看他:“嗯。” 阮靖晟再次握住了蒋明娇的手,轻轻抚着她的掌心。 蒋明娇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就任由他握着了。 温热触觉自二人相握的地方传递至全身。 蒋明娇不知不觉中坐在了阮靖晟身侧。 两人默默对视。 四周声音似乎消失,空气似乎都随之升温,一股默默流动的无形情绪,在二人眸中交汇。 众人皆极有眼色地闪了。 姜大夫摸着胡须,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喃喃道: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刀五本来跨过门槛,走得好好的,听到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摔掉了牙。 其他没有眼色的,也都被人三三两两拽走了。 刀一瞥着白术,默默戴上了一双手套。 上次他把人扛出去了,夫人的小厮似乎很生气。 他反思了一下原因。 应该是这位小厮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 这次他戴了手套,他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于是他戴着整齐的手套,自信满满地将白术扛了出去。 白术:??? 你个铁憨憨快放我下来! 蒋明娇一时没注意,室内的人就一闪而空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咳咳了两声,不敢看阮靖晟的眼睛:“这些天成天不能动,你估计都闷坏了,我给你做了一个叫轮椅的东西。待会儿让白术给你拿过。有了那个,你就能在院子里动一动了。” 阮靖晟的刚硬大手握着蒋明娇嫩白小手。 他轻声道:“娇娇,让你费心了。” 蒋明娇*小声道:“对了,我还准备了一个方子,是可以帮助经脉畅通的。你的身体被毒素侵袭这么久,想要短期内恢复,只怕要颇费一番气力。那个方子能稍微帮你一些。” 阮靖晟道:“娇娇,你给我的一定是最好的。” 他不是敷衍。 能够令腿疾患者走动的器物,他闻所未闻,娇娇能特地替他想到这些,是用了心的。 还有能令经脉畅通的药,只需想一想,都能知道有多么珍贵。 娇娇毫不犹豫给了他。 他的娇娇待他是真心的。 他很感动。 蒋明娇被那目光看得脸发烫,低下了头,刚准备说些什么。 门外一个小厮哭丧着脸道:“将、将、将将军、明珠郡主又又又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将军,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片刻的安静后,暧昧气氛一扫而空。 阮靖晟后颈一凛,感到了森森的寒意。 “又?”蒋明娇似笑非笑看着阮靖晟,声音柔情似水:“将军好艳福,竟惹得明珠郡主时常前来探望?” 阮靖晟背后汗毛根根竖起,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我不是、我没有,娇娇你别听人瞎说。” 他威胁性地瞪了眼传话的小厮。 小厮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坑了将军一把,被瞪后心里叫一个悲凉无助。 完了! 他肯定也要和刀一首领一样‘脑疾’了。 呜呼悲哉。 蒋明娇似笑非笑,声音更加温柔妩媚:“是吗?那这久居宫中的明珠郡主今日为何亲自来将军府,看望将军呢?” 阮靖晟浑身汗毛炸起,乖巧地坦白从宽:“娇娇,我和那明珠郡主只是在进宫时,在宫宴上偶尔见过一面。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过来。” 蒋明娇哼了一声,倒是相信阮靖晟的话。 上辈子阮靖晟一生未娶,只在三十九岁时战死沙场,死后求与她合葬。 几十年间,他打下无数胜仗,堪称功勋累累。 若他真有意,早已妻妾成双,儿女满堂了。 她从未怀疑过阮靖晟。 只是燕明珠…… 蒋明娇想起了上一世的传闻,燕明珠十九岁才出嫁,花落一个普通的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家。 这一场低嫁曾震惊京城。 后来小道消息说,燕明珠在十六岁后,就一直痴恋一名将军。但那将军心有所属,并不理会燕明珠。 燕明珠蹉跎三年,才不得不匆匆出嫁。 京城适龄又能被燕明珠看在眼里的人不算多,数来数去只一个阮靖晟符合条件。 现在算是证实了。 燕明珠喜欢阮靖晟…… 她自然不会怪阮靖晟,只是望着阮靖晟那一张刚硬俊美面庞时,她牙根还是有些痒痒。 招蜂引蝶! 哼! 趁蒋明娇不再计较了,阮靖晟忙给小厮使眼色,严肃正色道:“你去回禀明珠郡主,说我尚在病中不见外客。” 小厮飞似的去了。 等小厮走了,阮靖晟用手指勾着蒋明娇的小拇指,轻轻圈了起来:“娇娇。” 蒋明娇没挣扎,任由他握着,只娇横瞪他一眼。 阮靖晟无奈苦笑:“娇娇,我也不知道明珠郡主今天回来找我,你别生气了。” 蒋明娇道:“我没生气。” 阮靖晟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笑得甜蜜温柔:“我只是想到了一点,按照规矩,我这做夫人的还应该主动给丈夫纳妾安置通房,帮助夫家开枝散叶呢。今日是一个明珠郡主而已,后日可能就是什么高丽公主啊,突厥皇女啊……” 她将手放在阮靖晟腰间,声音里是赤裸裸的威胁:“将军,您怎么看呢?” 阮靖晟腰间发寒,咳咳两声正色道:“娇娇,我不需要别的女人,我不需要妻妾满堂,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门外就又传来了声音。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将、将、将将军,明珠郡主说她是特地来给你探病的,坚坚持要见您一面……” 阮靖晟凭在战场多年培养出的危险直觉,斩钉截铁道:“就说我病得起不来了。不见。” 一旁蒋明娇却笑得温柔贤惠,杀气腾腾道:“明珠郡主出宫一趟不容易,特地来探望将军您,怎么能不见呢。快去请明珠郡主进来。” 好啊你燕明珠,居然还死缠上了。 当她这正牌赐婚定亲的未婚妻是吃素的不成! 呵! 小厮一溜烟跑了。 不听将军的,他可能被将军骂。 不听夫人的,他可能被将军灭了。 听夫人的。 · 燕明珠是头一次来将军府,在门口被晾了许久,她已带上了几分不耐。 一进门,见青石甬道旁两排高大的梧桐木傲立,发白枝干朝天舒展,地上铺满了金色落叶,厚厚如被。 她就不着痕迹皱眉。 再见暖融融的高日长云下,一个又一个老院子的墙上,青碧色爬山虎覆盖了半张墙,青绿叶子随风招展,颇有野趣。 她眉头皱得更紧。 这等破院子都不推倒重建,敷上金粉红漆,竟任凭其长了爬山虎…… 将军府竟穷困至如此了吗?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心里暗道:等她进了将军府,必定是要全部推倒重建的。 她燕明珠天生贵胄,所居之地必也要敷金镶玉,奢华高贵令人只能仰望。 如今暂且忍他。 等被引到正厅,燕明珠第一眼便看到了一道屏风,绘着城西荒山上野景,灼灼枫叶如火,与晚霞相接,宝石般炫目夺人眼。 屏风后传出一道刚硬男声:“郡主,您来探病,臣心中万分感动。只是男女有别,为郡主清誉计,今日只能隔着屏风相见,还望郡主谅解。” 她被引着坐下,沉闷吐出一口气。 来了居然还见不到面。 阮靖晟果然脾气刚硬,唯我独尊,说一不二。 不过,她不正是看中这一点吗? 她笑道:“客随主便,我今日既然是来将军府探病,自然是随将军您的安排。” 屏风后。 蒋明娇瞥了眼阮靖晟,轻哼一声。 阮靖晟委屈巴巴。 白术够着脖子,张望着这位小姐的头位情敌明珠郡主,然后骄傲得一挺胸。 胸,没小姐大。 腰,没小姐细。 脸,没小姐好看。 除了富贵的能把全天下金子都披在身上,传说中的明珠郡主也不过如此嘛? 这种水平还敢和小姐打。 哼—— 刀一严肃面瘫脸,帮她扶着屏风。 照这位小祖宗气汹汹找人干架的架势,屏风都要给顶翻咯。 屏风外。 燕明珠话题一转:“只是,阮将军,今日我却不止是为您探病而来。” 屏风后。 蒋明娇一怔,望向阮靖晟。 阮靖晟朝她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 屏风外。 燕明珠轻笑道:“不知阮将军今日是否听说过京城内的传闻,我偶然间得到一位西方名医传授医术,已治好了几名病人,侥幸得了一个名医称号。” “听说将军腿疾一直未愈,缠*绵数月,实在凶险。” “今天,我是特地替将军您治病的。” 第一百零五章 阮靖晟:我对女人过敏 治病? 这话一出,正厅里数人皆面色古怪起来。 夫人刚治好了将军的腿,这一位明珠郡主也要来替将军治病? 将军的腿竟成香饽饽了? 姜大夫嘴角抽抽。 同为女神医,比起明珠郡主,他自然是深信夫人的。 不说别的,明珠郡主凭着成名的那一手‘手术’,他就十分瞧不上眼。 但凡行医的都知道,治外伤最怕遇上大伤口。 伤口一旦感染化脓,基本就无药可治,只能神仙难救了。 可这位明珠郡主还要在人肚子上开口子。 这不是胡闹么?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位明珠郡主治好的肠墉病人,‘手术’后足足昏迷了三天,发热了七天,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其他几个据称被明珠郡主治好的病人也差不多。 这是治病吗? 这是拼命硬! 更何况,他还听说明珠郡主是自打仁心堂女神医传出名号后,就打算当神医的。 这些天,她并不只治了那几个人。最后出来为她佐证的却只那几个人。 其余人呢? 想也知道怎么了。 明珠郡主,缺了一份敬畏生命的医德。 其余人虽不如姜大夫般懂医术,但对明珠郡主这一番话,也没多大向往。 要将军腿没好前,明珠郡主说这话,他们或许会来兴趣。 但夫人已将将军的腿治愈,展露神乎医术,又与将军伉俪情深。 他们对夫人崇敬至极。 瞧不上这位新女神医。 燕明珠没注意到众人神情变化,仍在高傲地等阮靖晟的回答。 她的一位婢女见阮靖晟不答话,帮腔道:“将军您有所不知,我们郡主的医术可是被陛下都夸过一句好的。肠墉,那可是绝症,多少大夫都拿那病没办法的。可我们郡主十天就给治好了。现在那家人哭着喊着要给郡主磕头,喊郡主女菩萨呢。” 厅内众人毫无波澜。 肠墉? 他们夫人/小姐半个时辰就治好了一位。 看见众人反应,那位婢女:? 她咬牙加了把劲,继续道:“还有一位难产的孕妇,咱们郡主开刀把孩子给取出来了,虽然没能保住母亲的性命,但救了一个孩子呢。现在那家人保住了香火,不知道多感谢咱们郡主,还说要给郡主建生祠呢。” 厅内众人表情漠然。 难产? 他们小姐/夫人连产后血崩的必死之症都能治好,不比这厉害。 那婢女急了。 这将军府的人是听不懂话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燕明珠也皱起了眉。 那婢女声音抬得更高:“现在京里都说当今女子行医者都是奇才。一位仁心堂女神医,一位是明珠郡主女神医。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仁心堂女神医医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传统的汤汤药药那一套,比不得咱们郡主的医术神乎其神。连陛下都已经同意了,让咱们郡主治小公主的病呢。要不是郡主忧心将军您的病,今天特地出来了一趟。现在郡主就在准备给小公主治病了呢。” 厅内众人皆面色古怪。 仁心堂女神医比不得明珠郡主? 人人都这么说? 咱们将军府的人许你这么代表了吗? 白术气得小胸膛鼓鼓的,恨不得撸袖子,上去和这婢女干一架了。 说她们家小姐不如明珠郡主? 呸,还说是神医呢,连眼瞎的毛病都治不好!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道淡然刚硬的男声:“多谢郡主的好意,不过我的腿疾自有府中大夫治疗,就不劳郡主忧心了。” 燕明珠皱起了眉:“将军,您日后还要纵马骑射,驰骋疆场,为国效力,一双*腿实在不能废。将军又何必执拗?” 姜大夫忽然问道:“郡主,老夫斗胆问一句,不知您打算如何治将军的腿?” 燕明珠不耐烦和地位低的人说话:“阮将军的腿伤数月缠*绵,定然是伤口处理时不当,导致了感染和发炎。我要将那伤口重新切开,将脓水排出后,切开引流后,再用上抗生素……不,金疮药重新包扎。” 她在现代曾是一名实习医生,虽多年未行医,但底子是有的。 她想得很好。 她的医术虽然不能和后代医学大牛相比,但对付一群落后愚昧的古人不是手到擒来。 比如这伤口感染发炎,切开引流的办法,他们定然不会。 说来还要感谢仁心堂女神医,让她看到在这男尊女卑的朝代,女人竟也可以打破束缚,行医救人招揽名声。 她自信她比得过这落后的古代医术。 姜大夫捻须微笑,心里却差点破口大骂。 他滴个乖乖! 幸亏没让你给将军治病! 将军因为体内毒素肆虐,伤口本来就缠*绵无法愈合,你还要再全部切开? 你这是给将军治腿? 给你治完,将军还能剩下几条腿? 真是幸亏夫人来得早啊。 屏风后。 蒋明娇不咸不淡地剥着松子吃,瞥了眼阮靖晟:“将军,魅力过人啊。” 这燕明珠竟是缠上了。 阮靖晟苦笑,对这魅力显然无福消受,接过蒋明娇手里的松子,缓缓剥着,低声道:“你手指太嫩了,剥得伤手,我来吧。” 蒋明娇却仍坚持要剥。 她剥了,给阮靖晟吃。 阮靖晟剥了,给她吃。 意义不一样。 阮靖晟对燕明珠的痴缠也有些烦了。 对娇娇外的女人,他从来没多大耐心,他淡淡道:“郡主有所不知,我最近得了一个怪病,实在不能让您为我治病,实在是太遗憾了。” 他有自己布置,暂不打算将腿疾已愈的消息泄露出去。 只能暂时用其他理由打发燕明珠了。 屏风外。 燕明珠皱了皱眉:“怪病?不知阮将军得了什么怪病,我说不定可以替将军治一治。” 阮靖晟淡淡道:“这病,郡主您治不了,臣谢过郡主好意。郡主请回吧。” 明珠郡主锲而不舍:“将军只管说是什么病就是了。” 屏风后。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阮靖晟,塞了一颗松子给他吃,看他会怎么打发走燕明珠。 阮靖晟一本正经严肃道:“不瞒郡主所说,我的怪病是我现在对女人过敏,只要和女人挨得太近,就会全身起麻子长痘痘还浑身抽搐发羊癫疯,形容实在恐怖。为了不吓到郡主,治病之事还是作罢吧。” 当然是除娇娇外的女人,他在心里默默道。 噗—— 话音落地,正厅里的人都差点喷出来! 将军,你强悍。 第一百零六章 将军,多补补 屏风后。 蒋明娇差点笑出声,边用葱白手指剥着松子,边娇横地瞥了眼阮靖晟。 还算你识相。 阮靖晟趁机搂住了蒋明娇柔纤细的腰,与她贴身坐着。 蒋明娇面颊发烫,却没有拒绝。 屏风外。 燕明珠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屏风后:“阮将军,你说你得了什么病来着?” 对女人过敏? 这也太扯了吧? 对死缠不休的燕明珠,阮靖晟的态度愈发不耐烦了:“明珠郡主,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您对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也改不掉,只能辜负您的好意了。” 燕明珠狐疑地盯着屏风,心里犹豫不决。 她觉得阮靖晟在说谎。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奇怪的病症。 对女人过敏? 可她又想起了阮靖晟素来洁身自好的作风。无论在战场或是京城,他身边从未有过女人。 整个将军府上下也无一位女眷。 这样来看,竟又有几分像是真的。 燕明珠陷入思索。 知道真相的将军府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低头装鹌鹑,憋笑憋得脸都绿了。 哪怕将军的理由再扯,他们也不能笑不能拆台! 他们是经过训练的! 室内陷入寂静。 片刻后,燕明珠咬唇道:“既然这样,我下次再来看将军。将军的怪疾,终究影响生活,我一定会替将军治好的。” 她仍然觉得阮靖晟在敷衍她。 她认为阮靖晟是不信任她的医术。 和仁心堂女神医相比,她的名气还是稍弱,阮靖晟有所迟疑也正常。 她已经有计划了。 等她将那仁心堂女神医踩下去,声名大臊京城,成为人人敬仰的神医。 阮靖晟自然会相信她。 “仁心堂女神医……”燕明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山不容二虎,遇上我只能怪你倒霉了……” 燕明珠要走,阮靖晟当然是立刻打发人送她离开了。 刀一对燕明珠道:“将军卧床不便于行,由属下代送郡主。” 燕明珠矜持一点头,忽瞥见了正中条案上,特地垫着红布的……榴莲,若有所思。 看不出来阮靖晟竟如此喜欢吃榴莲,还特地用条案红布供了起来。 回头,她得让人多送几个来。 由刀一送着,出了威武将军府的门,燕明珠扭头望着威武将军府朴素的大门,目光无比坚定。 最开始,她关注阮靖晟是因他与蒋明娇的赐婚。 她霸占了蒋明娇身份,宠爱,地位、父母又如何? 她穿越而来,是先进的现代人,拥有女主光环。 她本该拥有全天下的宠爱富贵与权势地位。 既然这些原属于蒋明娇,她就让蒋明娇消失好了。 包括蒋明娇的男人。 但后来她逐渐发现了阮靖晟的好,他生得俊美刚硬,战场厮杀多年,一举一动皆是男儿霸气,功勋累累是个十足的大英雄。 他还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对待女人深情不倦。 这样的男人该属于她。 这才是女主的待遇。 已得了赐婚有婚约又如何,她势在必得。 燕明珠走了,室内空气松懈下来。 阮靖晟松了口气,看向蒋明娇:“娇娇,人已经走了……” 蒋明娇站起身,拿起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嗯,表现不错。” 阮靖晟疑惑:“娇娇,你要去哪儿?” 蒋明娇朝他妩媚一笑:“你猜。” 隔着红色屏风,金色日光被染上了艳色,蒋明娇凝脂般白皙透雪的面庞,也笼上一层朦胧光,娇艳三月桃花。 尤其那一双眼,娇悍柔媚如钩子般魅人。 阮靖晟喉咙发干,声音沙哑:“娇娇,我猜不出来……” 蒋明娇微微俯身,面庞朝阮靖晟压了过去,用手指摁着他的唇,鼻尖对着鼻尖,轻轻在他耳边吐了一口气:“真的猜不出来?” 这个距离,阮靖晟可以闻到娇娇身上的幽香,喉咙更干了。 他不自觉再次搂向蒋明娇的腰:“我、我……” 娇娇太磨人太惹火了,他想把她关在家里,只给他一个人看,只生活在他的庇佑下…… 可他舍不得。 任何人伤害娇娇,他都不允许,哪怕他自己。 蒋明娇轻轻笑了一声,在阮靖晟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刚才你表现不错,这是奖励……” 阮靖晟反应很快,反手要抓住蒋明娇,加深这个吻。 蒋明娇却已闪出了门外,目光戏谑地瞥了眼阮靖晟的袍子:“将军,您还是先好好处理一下吧。” 居然这么快就激动了。 资本着实过人。 阮靖晟哭笑不得,又有点无奈地牙根痒痒。 真是一个磨人的小妖精。 又过了半刻,阮靖晟才从屏风后出来,耳朵尖仍是红的。 蒋明娇戏谑地睃了阮靖晟袍子好几眼:“比我预想的晚了一刻钟,将军,不错哟。” 阮靖晟强忍着面红耳臊,附耳到蒋明娇身边,咬牙道:“那娇娇,你满意吗?” 蒋明娇一噎,脸也红了。 因为时辰尚早,将军府给蒋明娇主仆二人准备了午饭。 一顿羊肉火锅。 给蒋明娇夹了一块羊肉,阮靖晟虽然仍脸红,仍竭力严肃地道:“娇娇,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子,种满了红果,你要过去玩吗?” 他看戏本子里都说,男女相处是要游山玩水,四处约会的。 因为他的腿疾,娇娇每次来将军府都要给他治病,着实是劳累的。 现在他毒素已解,就想补偿娇娇。 蒋明娇看出阮靖晟心思,一口答应下来:“好。” 吃完后,与阮靖晟约好七日后赏秋的具体时间,蒋明娇带着白术回到了平阳侯府。 因严颐向她汇报了第一批蒸馏酒酿好的消息,她忙活于此事,忽略了打探威武将军府的消息。 几天后,她得知威武将军府的诸多消息。 比如当天晚上,明珠郡主派人给威武将军府送了二十个榴莲。 比如第二天,昭仁帝得知后,觉得阮靖晟喜欢榴莲的嗜好甚是有趣,凑了一个热闹,也赏了五十个榴莲。 陛下赐不可辞。 榴莲坏了扔了放着都是藐视皇恩。 阮靖晟便捏着鼻子,将榴莲赏给了全府上下吃了,共浴皇恩。 于是那一天,小半个京城的百姓都在乱哄哄地传一个小道消息。 ——威武将军府的茅坑,炸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批酒成功 娇园。 清晨。 京城的秋天很是疏朗,天空高而远,看不见一丝云,一轮长日泼洒着金色灿阳。 蒋明娇由丫鬟们伺候着起床,洗漱完毕后,推开了窗。 阳光自窗户内倾泻入内,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蒋明娇面庞被清风拂着,绸缎般青丝如流过了光,轻声赞道:“倒是一个好天气。” 白术端来了早膳,笑道:“小姐快用膳吧,今儿的事可不少。” 蒋明娇微微一笑,关上了窗。 吃过早膳,蒋明娇换上易容,交代了兰香几句话,带着白术悄悄出了门。 她先去仁心堂坐了半天诊,给孩子们做了些指导。现在这些孩子都在仁心堂,与小草儿一起跟随沈太医学医。 除了蒋明娇,姜太医、甚至小白太医下衙后都会来指导她们。 他们无人质疑蒋明娇让女孩学医的惊世骇俗。 蒋明娇很庆幸与他们交好。 下午,蒋明娇则去了一趟酒坊。 昨天严颐派人来回报——第一批蒸馏酒出来了。 严颐寻的铺子距离仁心堂不远,在西四坊一处临街的闹市区,与京城的板胡酒坊分店是正对面,价格只用了七百两。 蒋明娇十分满意。 地段佳,说明严颐眼光好。 价格低,说明严颐善经济。 至于和板胡酒正面打擂台,蒋明娇丝毫不惧! 铺子后头是一个被打通后的小院,严颐并一群学酿酒的小丫头就住在这里。 短期内,想寻到合适员工并不容易。 第一批酒,是严颐与女子庙一群女眷酿出来的。 用了不到十天。 面对蒋明娇惊诧目光,严颐解释道:“从头开始酿制一批酒水,自然是没有这么快的。但我在女子庙时,已和姐妹们一起完成了酿酒的前几道工序。现在只是多了蒸馏等几道手续而已,自然显得快了。” 蒋明娇了然。 严颐道:“如今第一批蒸馏酒出了成品,我想让您看看是否合格。” 毕竟是头一次吃螃蟹。 严颐心里有几分没底。 蒋明娇笑了:“好,我来看看。” 用酒勺舀了一碗酒出来,蒋明娇先点了头。 酒水清澈无杂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彩。 仅此一点就比绿蚁酒强出数倍。 色,过了关。 蒋明娇端起酒碗,轻轻摇晃了几下,剔透液体激荡出细小涟漪,缓缓散发出诱人醇香。 比之如今市面上的酒的浅淡滋味不同,这酒味霸道厚重,令人一闻似乎就要醉了。 不少经年老饕闻到这味道只怕就要发疯。 香,过了关。 蒋明娇倒出一小杯酒,细细品咂了一番。 酒味初入喉时,有些辛辣,但旋即口中就会出现阵阵回甘,给人味厚深长感。 蒋明娇不敢多尝,仍旧能想到多饮几杯后,此酒能给人的熏熏陶然感。 味,劲道十足。 她朝严颐绽开一个笑,不吝啬夸奖:“非常好。” 从各方面,这蒸馏酒都胜过世面上所有酒太多,其差距可以用碾压来形容。 她已能想象这酒一经推出后,将引起的风暴般的影响。 严颐尚未反应,那群小孩先兴奋地抱成了一团。 “太好了!” “酿成功了,居然真的成功了。我、我太高兴了。” “我居然真的会酿酒了。只要会酿酒,我就饿不死了。我娘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我从来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我居然能酿出这么好的酒了……” …… 世人重男轻女,女子生存不易。不少地方甚至有虐·杀女婴的习惯,江南望族曾家就以‘九代洗女’作家训闻名于世。 她们这群弃女家里要么是孩子多,要么是分家后兄弟不容人,要么是遇上了恶毒父母,要么根本是野孩子。 这些年,她们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 “拖油瓶——” “赔钱货——” “不能撑门顶户,生你做什么——” …… 她们从小被贬低,瑟缩,自卑、胆怯,为自己性别自卑,为自己活着愧疚…… 今天在外人看来,她们只是酿了一批酒,但她们心里知道,她们酿成的是自己的自信! 她们证明了自己。 她们不是别人口中一无是处的赔钱货! 她们都抬头望向了蒋明娇,目光干净而火热,里头是纯粹的崇拜与濡慕亲切。 她们的一切机会都是江姐姐带来的。 她改变了她们的命运。 一个胆子最大的小姑娘,走到了蒋明娇身边,怯怯地仰望着她:“江姐姐,我能抱你一下吗?” 蒋明娇一愣,随即粲然:“当然可以。” 小姑娘眼眶一红,紧紧抱住了蒋明娇的腰,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其他孩子见状,也都围了起来,抱住了蒋明娇。 “江姐姐……” “姐姐—— “姐姐,谢谢你——” 蒋明娇众星拱月般被孩子们团团抱住。 孩子们干净的眼里有泪有温暖。 她们早就没有亲人了,但在这一刻,她们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从今天开始,她们不是孤儿,她们有姐妹们,有江姐姐。 最亲最敬重的江姐姐。 望着这群孩子的样子,严颐微微一笑,望向蒋明娇时,目光里也满是感触。 她成功了。 她没有选错人。 尽管才刚酿出第一批酒,但她已冥冥中有种预感,投靠这位江神医,将是她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等孩子们离开后,蒋明娇望着她们背影,心绪仍久久无法平静。 成立女子庙,她只是想慰藉‘慧娘’这苦命的女人。 无心插柳柳成荫。 今日,她竟收获了一批如此忠心有温暖的孩子的濡慕。 是时候办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的女子庙了。 她想。 收敛好心神,蒋明娇才望向严颐:“第一批蒸馏酒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售卖?” 严颐道:“和张老板商量好了,半个月后开始试着卖一批,看看大家的反应。” 很谨慎的做法。 蒋明娇认同地点头:“这酒,你打算起什么名字?” 严颐道:“神医,你不打算起名吗?” 蒋明娇笑道:“你起就好了。” 严颐思索片刻:“浴春。” 浴火重生。 春回大地。 这酒是女子庙的大家一起酿的酒,她希望大家都能如这酒一样浴火重生,春回大地。 蒋明娇*点头赞同,有些明白严颐的意思。 她道:“将浴春酒给我准备两瓶,我要拿去送人。” 新业开张,自然要拉个最大的人来背书。 她可是记得分明——昭仁帝嗜酒如命。 第一百零八章 蒋父:我的女儿太懂事了,嘤 平阳侯府。 蒋明娇梳着坠马髻,身着碧绿鎏金镶边罗裙,青黄百蝶穿花半臂,拎着一个食盒,带着白术朝岁寒院去。 食盒共三层,头一层装着一小碟贵妃红饼,第二层是一小碟羊皮花丝,第三层是两壶浴春酒。 她要去探望父亲。 因忧心小公主,昭仁帝心情烦闷,将父亲召入宫中叙谈解闷,如今已有七日。 今日,父亲回来了。 岁寒院里,正房旁竹林郁郁葱葱,院墙边傲雪青松苍翠挺立,蒋明娇一眼就望见了蒋父。 他身着雪白长衫,正专心致志地侍弄一盆兰花。 蒋明娇唤了一声:“父亲。” “娇娇,你来了。”蒋父直起身,拿过一张帕子擦手,声音并无起伏,高洁而冷漠,“进去说话。” 白术吐了吐舌头。 老爷果然一如既往的冷淡啊。 蒋明娇嗯了一声,神色未变。 她知是今日风硬,父亲担心她着凉,才提出进屋说话。 但父亲不善与女儿表达情感,语气生冷了些。 上辈子听到这语气,她定然会觉得父亲厌恶她才如此冷漠。 但现在她已懂事了。 她笑吟吟道:“女儿正觉得外头风硬,想去屋里坐坐呢。父亲,您大病初愈,也要多注意才是。以后那种侍弄兰花的活,您交给下人去做就是了。” 蒋父其实在话一出口时,就后悔了。 娇娇母亲去世多年,不能替他与女儿做枢纽。他又是个冷清性格,纵然想与女儿亲近,却不得其法。 多年来,父女关系如坚冰。 直到前段时间大病,娇娇寻来名医救了他,父女俩关系才稍稍亲近了一些。 但他刚才语气如此冷漠,定然会引起娇娇误会的。 幸好…… 娇娇是个好孩子。 蒋父眼睛一热,想说一两句感动的话,一出口却着实不习惯,语气却又习惯性地变成了冷冰冰的:“兰花须得要日日侍弄,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如何懂的。” 话一出口,他就懊悔得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这话太硬了。 娇娇定然以为他在训斥她了! 白术也紧张起来。以前每次都这样,老爷说了冷话后,小姐受不得气,就会怒冲冲地跑掉。 这回蒋明娇却只轻轻一笑:“知道父亲喜欢兰花,不过今天我可不想陪您聊这个。我让厨房给您准备了一些小菜,咱们父女一起吃一顿吧。” 蒋父怔了一瞬,才意识到女儿没生气。 他感受到女儿的亲近与濡慕,心里一时感动异常,眼眶都有些热,偏过了头:“好、好、好,进去吃饭。” 等小厮们摆好了膳桌,父女俩便坐在毗邻竹林的窗边,边食边赏美景。 蒋明娇取出两碟小菜并一壶酒。 她拔开酒塞,亲自给蒋父倒了一杯酒:“这是我新得的一壶美酒,色香味胜过市面上酒水甚多,特地献给父亲品鉴。” 清冽酒水划出剔透弧线后,落入白净酒杯中。 酒液干净如水。 全无杂质。 蒋父略微有些惊讶,盯着那杯清冽的酒:“这是什么酒竟如此清澈,毫无杂质?” 要知道无论风靡江南的板胡酒,或作为御酒的千年醉,亦或者昭仁帝最爱的妃子笑,酒色都呈现昏黄或浅绿色,浑浊有杂质。 他喜洁净,除非应景或陪昭仁帝,平时不爱喝酒。 但这酒竟如此清澈? 这是怎么做到的? 蒋明娇微微一笑,继续将酒杯倒满:“父亲不必着急,不若再品一品这酒的酒香味。” 蒋父端起了酒杯,摇晃着酒水,任凭清冽酒水激荡,轻轻一嗅。 清冽扑鼻酒香肆意弥散开来,起初如寒泉清冽,后又给人一种霸道感,占据着人的五感,令人耳目一新。 “好霸道的酒香。”蒋父惊叹着。 他虽不嗜酒,但身份高贵,周围好酒者众,跟随着他们,所饮的都是好酒。 他对酒水也有一番品鉴力。 若方才那清冽酒水,让他惊讶,这霸道的酒香就是令他叹服了。 只这一味酒香,就足以媲美昭仁帝的无数珍藏佳酿。 这是一种好酒! 蒋明娇依旧含笑,端起酒杯,对着蒋父遥遥一举:“父亲大病初愈,早该在府中庆贺一番的。只是起初父亲身体尚未养好,后又被昭仁帝接进了宫,始终不得机会。” “今日,我借此机会,用此美酒祝贺父亲病愈,我蒋家命运走向不同。” 她仰头一饮。 蒋父虽听不懂女儿所说‘蒋家命运’是什么意思,但也对缠*绵病榻时求生不得的绝望与凄然记忆犹新。 历经生死方能看透人生。 权势。 富贵。 名声。 皆是一场空。 临到生死间,能陪伴他的只有儿女与亲情。 是娇娇救了他。 “好。”他也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随即他愣住了。 这酒的滋味好生甘甜,不,不止是甘甜。起初入喉是辛辣冰凉一味,后口内荡出甘甜回味,现在便是酣醇浓重的酒香味。 好出众的滋味。 他品咂半晌,竟有些懂了为何昭仁帝好酒了。 一杯好酒,竟能让人品咂出如此万千滋味。 真真是好酒。 色香味,皆胜过世面上所有酒太多的绝世好酒。 他情不自禁拿起酒壶,想给自己再倒一杯,复品味一下方才那般滋味。 蒋明娇按住了他的手,柔声劝道:“父亲,小酌怡情,大醉伤身。这酒后劲足,你大病初愈,不宜多饮。” 蒋父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竟如昭仁帝般失态好酒了。 望着关心自己的女儿,蒋父心里暖融融,放下酒壶:“好,听娇娇的,我不喝了。” 蒋明娇轻轻一笑,给蒋父夹了一筷子小菜:“父亲,尝尝这一碟羊皮花丝。上次您在过年家宴上,一个人吃了小半盘,应该是爱这一味的。” 蒋父一愣,没想到女儿竟观察如此细微,连他爱吃什么都注意到了。 被女儿关心的温暖感,令他心头暖融融的,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他夹了一大筷子:“谢谢娇娇,我很喜欢。” 蒋明娇望着这一幕,亦是感慨万千。 上辈子她早年失母,对父爱是极其渴望的,曾数次暗地里打听过父亲所有喜好。 但她同样高傲愚蠢。 被父亲清冷性格伤害后,她纵然关心父亲,也绝不肯诉之于口或行动出来。 现在来看那是多么愚蠢。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便要挽回上辈子的遗憾。 第一百零九章 太受欢迎了 父女俩其乐融融地吃完饭,气氛温情脉脉。 蒋父放了筷子,才问:“这酒叫何名?” 蒋明娇道:“浴春。” 蒋父喃喃道:“浴火重生,春回大地,倒是一个好名字。” 蒋明娇一怔。 没想到蒋父竟能猜出这名字后的深意。 蒋父望向蒋明娇:“娇娇,这酒你还有多的吗?” 蒋明娇问:“父亲,你可是想要赠给圣上?” 蒋父一愣:“娇娇,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从任何角度来说,昭仁帝都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大周朝历经三代,在他手下出现太平气象,足见其才能。 除却爱写诗爱微服私访爱自己去买桂花糕,不爱广纳妃嫔不喜奸恶之徒不爱人品低劣之辈外,昭仁帝唯独好酒。 登上帝位多年,在御史们兢兢业业的监督下,昭仁帝其余爱好皆被限制得厉害,只能在酒中寻得一片安生。 前些天,昭仁帝为小公主之事忧心得厉害。 得了绝世好酒,他自然想让昭仁帝开心一下。 但如果女儿不愿意…… 蒋明娇摇头:“没有任何不妥。” 甚至一开始,她将这瓶酒献给父亲,都是想让父亲献给昭仁帝。 但…… 蒋明娇抬头望向父亲:“不瞒父亲所说,今日这酒是我一位朋友的产业。其中有我的几分参与,今日我是将此酒献给您的,想让您献给昭仁帝。若父亲不喜我这般手段,可以置之不理。” 她坦陈了自己的算计。 家是她最温暖信任的地方,她不想将利用算计带入其中。 知道一切后,父亲愿意怎么做,她都甘之如饴。 蒋父温和一笑,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傻孩子,都是一家人,父亲怎么会怪你呢。” 感受到父亲的包容,蒋明娇眼眶一热。 有信任的家人做后盾。 真好。 既然女儿本意是献酒,蒋父再无顾虑,取了两瓶好酒。 翌日,昭仁帝再召他入宫时,他便带上了两瓶酒。 蒋明娇目睹了这一切,心中温暖,也通知了严颐一件事。 ——浴春酒肆可以开业了。 · 最近京城又又又出现了一件新鲜事。 同样和一个女人有关。 嗐。 别瞎猜,这次可不关人家仁心堂女神医的事。 是京城的喜连天戏班子! 他们把《咏慧娘》的戏本子改了! 《咏慧娘》是如今京城最火最热的戏曲,从诞生起就以情节动人,辞藻华丽,感情深入肺腑,力压其他戏曲,广受大家欢迎。 两个月来,《咏慧娘》在京城所有流行戏曲中独占鳌头,连新出的《咏绵云》都未能分去太多势头。 京城无一酒坊说书的不会说《咏慧娘》。 京城无一青*楼女子不知不会唱《咏慧娘》。 京城无一茶楼里没有《咏慧娘》的演出。 京城无一戏班子不会排《咏慧娘》这出戏。 …… 喜连天戏班子凭着《咏慧娘》,可谓赚得盆满钵满,日进斗金。 不知多少人看他眼热。 但因张柳春为人谨慎,又有侯府与将军府护持,并没人敢打他主意。 这么热的《咏慧娘》出了点改动,能不引起人的注意吗? 致远酒楼里。 戏台子上。 寒冷的棚屋里,画着浓妆,容貌凄婉,唱慧娘台词的旦角,在将要穷困潦倒,自绝于天地间时,忽然低低哀声道:“今日,我终要消散于这世间了。天地待我太薄,父母待我不义,荣华富贵与我无用,今日之去我皆不留恋。但独独舍不得一味。” “若能令我临终前能再饮一杯浴春酒,方是此生无憾。” 言罢,女子望着苍茫的大雪,软软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紧接着场景一换。 数年后,一位早年与慧娘交好的故交前来祭奠,取出慧娘的绝笔《咏慧娘》,喟然一叹。 而后她取出一壶酒,轻轻倒在地上,为慧娘致哀。 那素净的白瓷瓶身上,有硕大三个字。 ——浴春酒。 …… 所有观众:??? 这一出《咏慧娘》在京城火热一时,演出过无数遍。在场的观众大半都是重温的。因为热爱,他们对《咏慧娘》的情节堪称如数家珍。 但这一刻,他们都懵了。 这结尾是什么鬼? 剧情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浴春酒是什么东西? 这什么酒怎么会出现在《咏慧娘》的结尾? 《咏慧娘》共有四折,每折又有四出。这一情节仅仅占时几息。丝毫不影响观看。 在新观众丝毫未察觉不对劲,尚在为情节感动,热烈地鼓起了掌,大声叫好时,老观众们面面相觑。 尽管知道这应该是戏班子老板的故意安排,他们却想不出如此安排的原因。 广告,这个概念对大周朝的人来说,太新了。 他们只能怀着疑惑不解,出了戏园子,派人去打听一下这‘浴春酒’是什么东西。 打听着打听着,他们还真打听到了。 京城新开了一家酒肆,叫浴春酒肆,里头只卖一种酒。 ——浴春酒。 不少脑袋转得快的,很快明白了戏班子老板与这酒肆之间的把戏。 因为新奇,他们倒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颇为有趣。 居然能想到用戏班子来推广产品做生意,这倒是个巧思。 不知是何等聪颖超绝的人物才能想到这法子。 出于好奇,他们都让人去买了这浴春酒。 他们倒要看看这被《咏慧娘》里慧娘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浴春酒是什么样子。 蒸馏酒拥有着领先于大周朝二百多年的技术,色香味无一不超越市面上大批酒太多。 尚未品尝过蒸馏酒还好,一旦尝过一点,其震撼可用四字来形容。 ——惊为天人。 不少人立即感叹道:“难怪慧娘自绝前都要念叨这酒。” 这酒值得慧娘的念叨! 不少手脚快的,脑筋转的比常人快的,一尝到了这种味道,立即命令下人:“快,快去多买几瓶这浴春酒,我要买五瓶,不,十瓶,不有多少买多少回来。” …… 一天的演出下来,这样的场景在京城无数人家开始重演。 浴春酒远超乎时代的魅力迅速在京城席卷开来。 开业当天,浴春酒肆刚摆上的第一批酒,就被蜂拥而来的人抢购一空。 半天,第一批浴春酒售罄。 第一百一十章 赚大钱啦 浴春酒的火爆仍远超严颐等人意料。 面对一波又一波闻讯而来的客人们的请求,严颐边不厌其烦地道歉,边在心里又惊又喜。 太火爆了! 第一批酒,虽然只是她的实验之作,数量并不敢酿制多,但也足够以前严家卖上两三天了。 现在仅半日就售罄了! 除却蒸馏酒本身质量过硬,那依靠《咏慧娘》宣传的法子亦是居功至伟。 江神医,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一群小姑娘看见这一幕,更是高兴得又哭又笑,抱成一团蹦蹦跳跳。 “太好了!” “我酿的酒,这么多人喜欢! “我太开心了!” …… 这群身世飘零,伶仃无依的孩子们,此刻才流露出如她们年纪的天真。 下午,终于受不住一波又一波顾客们的哀求,严颐让小丫头放下门挡板,暂时将铺子关张。 严颐拿过账本,将算盘放在桌上,招呼着孩子们过来。 ——算账。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过来了,听话又懂事地围在桌边,憧憬向往地望着严颐的算盘。 严颐笑道:“做生意可缺不得这东西,日后我来教你们打算盘。” 不知不觉中,她已全盘沿袭了神医的做法。 ——如培养男孩般让这群女孩自立。 一张张稚嫩面庞兴奋起来,皆认真点头。 “好。” “谢谢严姐姐。” “我们一定会好好学的。” …… 严颐不由自主笑起来,摸了摸孩子们的头,才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下午清亮如水阳光照进来,她的神情专注认真。 她的容貌算不上好看,更多时候给人咄咄逼人的硬朗感。 但在认真做自己擅长的事时,她面庞上自信与专注的光彩,却令她熠熠生彩。 不论容貌,女子自信强大自然会美丽。 一群孩子们看得都呆了。 片刻后,严颐放下算盘,将账本递给众人看:“第一批浴春酒定价比较高,一壶是一钱银子,共卖出了七百三十三两。除却买铺子的成本,酿酒所用原料的成本,孩子们的工钱,利润估算为三百三十一两。其中为了下一批酒的投入,要用掉二百八十两……” “这半天,我们最后的净利润是五十一两。” …… 这个数字报出后,室内出现了小小寂静。 一群孩子面面相觑,随即是巨大的惊讶与狂喜。 她们抱在了一起。 五十两!在乡下,五十两都足够普通人过活好几年了。 更重要的是时间 ——半天! 半天五十两,一天一百两,一个月岂不是能赚三千两? 一年呢? 她们今天才开业呢! 凭着今天的势头,她们有自信浴春酒会越卖越好! 严颐内心同样澎湃。 这个势头太好了。只要蒸馏酒的方子不外传,她们就能保证打下市面上酒的大半市场。 那将能赚多少钱? 这是一笔巨款。 望着一街之隔的‘板胡酒坊’,严颐抿了抿唇。 她是家中幼女,自小聪颖,父母虽不信女子能承袭家业,却仍视她若掌上明珠,哥哥更是事事宠着她让着她。 在家那十几年,她享尽了人间亲情的温暖。 可这一切如今都没了。 二叔…… 他将家财献给陈王,获得了陈王支持,害了她的父母。 亲眼看着父母哥哥离世的惶然与痛楚,她要那豺狼百倍奉还! 和浴春酒的未来相比,板胡酒严家……根本不值一提。 她快速要摧毁他的‘板胡酒坊’! · “哎,又白跑了一趟。浴春酒怎么卖的这么快……” “是啊,你说你开店卖酒就卖酒,怎么不多准备一点呢?这才刚到中午,就又没了。” “听说不少人倒卖浴春酒,都把一小壶浴春酒炒出了十五两银子的高价了。” “乖乖,这谁喝得起啊。” “还真有人喝得起,听说十五两一壶很快被人买走了。” 浴春酒肆门口,一群百姓打扮的人聚在一起,围绕着浴春酒议论起来。 “但你还别说,如果真有那机会,十五两银子,我还真想再来一壶。” “是啊是啊,那个味道真是一尝就忘不了了。只恨那天我怎么没多买几瓶在家存着。” …… 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走过,摇头不屑道:“一群数典忘祖的,这女人酿的酒居然还有一群人追捧,真是世风日下。” …… 听见这指责,一群人面面相觑。 随即有人笑出了声:“酒好喝就行了,管它是谁酿的。别说是女人了,哪怕是个瞎子聋子瘸子,只要能酿出好酒,我都要去买。” “对对对,咱们喝得是酒,只要酒好,管它是谁酿的。” “就说隔壁的板胡酒吧,是男的酿的吧。我以前还挺爱喝的,三不五时去打酒,现在喝过浴春酒,就再瞧不上那酒了。” “对对对……” …… 长衫男人气得脸涨红,骂了一句‘不知廉耻’,甩了袖子,大步走了。 他进了‘板胡酒坊’。 账房看见他,忙抬起头问好:“大掌柜,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严庆真扫了酒坊一眼。 偌大一个酒坊,房屋高大,窗明几净,酒香四溢,却只有寥寥不到十个打酒的客人。 再看对面‘浴春酒肆’。 酒肆很小,因卖完了每日的酒,已照例关上了门。 即便如此,门外仍围着一圈一圈的人。他们宁愿站着聊天,嗅残余的酒香味,都不愿来‘板胡酒坊’。 他面色更加阴沉:“今日生意比起平日如何?” 账房胆怯怯道:“不及……不及平时三成……” 严庆真沉着脸。 昨日尚有平时一半,今日便只剩下平时三成。 势头是越来越坏了。 他甩袖而去,进了酒坊里的房间。还未走近,他便闻到了一股醉人醇厚的酒香味。 好香的酒。 他心下一沉,大力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自家儿子拿着一瓶酒陶醉喝着。 见他过来,严忠硕忙站起来:“爹。” 严庆真皱起了眉:“这便是那浴春酒?打听清楚了里头的制作工艺了吗?” 他经商多年,自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这些天他一直在试图偷浴春酒的工艺。 偷到了,就是他的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忧伤的男人 严忠硕懦弱道:“没、没有。浴春酒肆里全是女人,也只信任那些女人和小孩。我派的人都只能负责打杂,不知道制作工艺。最近我在接触那些女人,看能不能收买她们。” 严庆真皱眉道:“太慢了。” 陈王筹备伟业多年,需要大量钱财。他们严家是靠着每月给陈王提供钱财,方得到陈王器重的。 这个月又该给钱了。 偏偏这浴春酒横空出世,江南还好,京城的板胡酒坊生意是一日比一日差。 他等不及那么长时间了。 他出于谨慎,问了一句:“打听清楚这浴春酒坊背后是什么人了吗?” 严忠硕道:“只听说老板是个女人,姓严,其余的就打听不出来了。” 严庆真沉吟。 姓严。 倒是本家。 他思索了一下京中大户,发现没有姓严的,心就安了三分。 他压根没想到严颐——纵然父亲说过严颐有经商才能,他亦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个女人罢了。 父兄已逝,失去庇佑,她只怕早就流落烟尘,或喂了豺狼了。 他声音冷了下来:“不能智取,那么就硬夺。” 严忠硕吃惊望他。 严庆真道:“今晚就派人过去,潜入那浴春酒坊的作坊里,把里头的东西全偷回来。” 严家酿酒多年,他酿酒的经验丰富。 只要弄回那些酿酒的家伙事,他必定能弄清这浴春酒的究竟。 那时候世上再不会有浴春酒了。 他板胡酒才是第一。 · 当晚。 三更天。 人人皆陷入了酣睡。 月亮只露出一个小勾,星光黯淡,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从‘板胡酒坊’出来,轻手轻脚绕到了‘浴春酒肆’的后院。低矮的院墙不过半丈,那人伸手一撑,飞快跳了过去。 无人发现。 他循着酒香味,一路到了‘浴春酒肆’的制酒作坊里。踩过一群乱七八糟堆在角落的废酒糟,他看见七八个一人多高的大酒缸。 他眼前一亮,就是这儿了。 他扫了一圈周围,确定自己待会儿要带走什么后,取出自己随身带的砒霜,准备往每个大酒缸里撒一包。 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毁了这些酒。 这是父亲的交代。 偷走了浴春酒的秘方对板胡酒坊还不够,浴春酒已经扬名在外,板胡酒坊再推出新酒,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总不如成名在前的浴春酒名号响。 只有让浴春酒彻底倒下,失去人心,他们板胡酒坊才有出头日。  喝死人就是不错理由。 他站在一个一人高的大酒缸前,取出一包砒霜,伸长手准备洒在酒缸里。 喵—— 这时脚下忽然传出一声猫叫,他皱着眉头,浴春酒肆这么不讲究,在酿酒作坊里养猫? 他循声低头望去。 下一刻,他睁大了眼,僵在了原地,牙齿打起了战,嘴唇哆嗦着,手指抖得握不住砒霜药包:“你、你、你、你……” 酒缸旁,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蹲在地上。她穿着白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眼里没有眼黑,流出血泪,唇上牙齿上都是血,像刚吃过人。 小姑娘仰头望着他,咯咯笑着:“哥哥,你好吃吗?” 稚嫩童音在夜晚格外森冷。 严忠硕从脊背上爬起了森森寒意,牙齿不由自主打战:“你、你、说吃吃吃什么?” 吃、吃、吃人? 他他他他是不是见鬼了…… “吃什么?”忽然他肩膀上一冷,耳边冒起了一个阴阴的苍老女声,如泣如诉,“你是男人阳气足,当然是吃你了,后生。”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妈妈妈妈妈呀——” 被阴风吹到耳朵的一瞬间,严忠硕整个人就地起飞三米远,鼻涕眼泪一瞬间喷了出来,什么东西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外跑。 他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嘶喊声:“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妈妈呀—— 他见鬼了! 顾不得别人的抗议,他屁滚尿流跑得飞快,生怕被鬼嘴上,一路横冲直撞过去,撞飞了一个背篓,一只大鹅,一个大水桶。 乒里乓啷—— 东里啷呛—— 院子里顿时鸡飞蛋打。 邻居们家里都传出了怒声叫骂声。 “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严忠硕使出了吃奶的劲,脚下蹬出了风火轮的劲,好容易跑出了酿酒作坊。 “汪汪汪——” 黑暗中窜出两只大狗,站起来足有一人高,牙齿森然发白,朝着他屁*股就咬了过去。 “别咬我别咬我!”严忠硕刚离鬼手,又进狗嘴,望着那狗的血盆大口,嗷地又是一声尖叫,蹭地又跑得快了三分。 “救命啊啊啊啊————” 呲溜一下。 他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脚下一滑—— 嗤—— 裤裆撕裂的声音。 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一脚朝前,一脚朝后,当场劈了个笔直的一字马。 仿佛被人从两腿正中劈开般,他第二次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杀猪咆哮声。 “啊啊啊啊——” 他的裆,裂了。 这是一种无法被人忘怀的痛楚。 随着声波震彻云霄,余音绕梁,久久不散,惊飞了周围无数飞鸟,空气仿佛都随之震颤了好几下。 似乎是嫌那声音太吵。 哐——的一声闷响盖了下来。 一大桶酿酒的潲水兜头朝他盖了过去。 尖叫声戛然而止。 严忠硕整个人被桶扣住了。 酒本身气味极浓。一整桶酿酒后的潲水兜头浇了下来,那味道几近窒息。 严忠硕被熏得翻起了白眼,脑袋晃荡了两圈,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的一刻,他耳边又响起了父亲的嘱托。 “江南严家被我清洗过,几个得力手下都被放在了那里。京里都是你大伯留下的人手,我信不过。酿酒技术太重要,你替我跑一趟,左不过是些女人,就是被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 …… 这叫不会怎么样? 他的爹,太会坑儿子。 · 墙头,几个奉命来保护浴春酒肆的暗火盟的人目睹了全部过程,表情全部是空白的。 这一群……真的是女人? 盟主给他们下的命令,真的是好好保护她们,而不是那劈叉到蛋蛋的忧伤的男人? 灵魂受到了冲击,他们投一次对英明神武的盟主的吩咐产生了质疑…… 谁说女人好欺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靠山 蒋明娇如稠头发挽起,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着素色夹棉马甲,月白色马面裙,揣着一个鎏金镂空汤婆子,走进了‘浴春酒肆’,问严颐道:“那现在抓到的人呢?” 容貌依旧平平无奇。 举手投足却是淡然从容。 严颐羡慕着这份淡然,朝门里道:“在里面关着呢。” 蒋明娇大步走进柴房。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正岔开大*腿坐着,裤腿被狗咬破了,裤裆因劈叉裂了,袖子领口满是吓出眼泪鼻涕,说不出的狼狈。 见有人进来,他一点反应都无,表情空白混沌,仿佛已失去灵魂。 蒋明娇淡淡瞥了一眼,望向严颐:“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昨晚的事,严颐已全数汇报给了她。 事情发生在晚上,严颐却把人留到了现在,定然是另有打算。 严颐道:“他是我的堂哥。” 蒋明娇看向她。 严颐咬唇道:“我堂哥是我二叔的独子。我二叔对堂哥非常重视,早早就将其视作了传人。” 蒋明娇淡淡道破:“你想要用他去威胁你二叔?” 严颐死死咬唇不语。 默认了。 蒋明娇望着严颐,叹了口气,对看守男人的小孩道:“香雪,你带上二两银子,去找隔壁的夫妻,就说咱们酒肆昨夜进了贼,他们应当听到声响了,求他们帮忙在公堂上做个证。那二两银子算是耽误了他们生意的补偿。” 她过来得早,衙门刚开没多久,应该赶得上。 香雪脆生生应了声,去了。 严颐迟疑地望着蒋明娇:“……神医?”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令黑成白。”蒋明娇提点着严颐,轻声道:“我记得你说你二叔投靠了陈王?” 严颐仍迷惑不解:“……是。” 但那又如何。 蒋明娇只问了一句:“若他们恶人先告状呢?京城可不比你们严家势大的江南。” 严颐起初还不理解,想到自家二叔的脾性,忽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普通人家遇上了贼,定然是要报官府,任由官府处理的。 这是守律法用公刑。 挑不出错的做法。 她没有把人送过去,是想借着严忠硕的身份,敲诈勒索威胁严庆真。 这便是动私刑了。 若严庆真是个软弱性格,会应严忠硕被威胁,她这一招自然走得不错。 但若严庆是个狠人,不顾严忠硕性命,方告她囚禁伤人,她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在严家势大的锦州,严家一家与官府关系好,自然不惧官府。 但这里是京城。 严庆真又投靠了陈王。 很可能,她还没威胁到严庆真,就被扣上了一顶囚禁伤人的帽子,锒铛入狱。 那时她才是里外说不清了。 思及严庆真害父母和哥哥时的狠辣狡猾,严颐真正感觉到了后怕。 她的想法是在玩火。 很可能失控伤己。 蒋明娇叹了口气。士农工商,商者地位最低,需要的是时刻的谨慎与清醒。 快意恩仇,属于江湖。 刑不上大夫,属于贵胄。 尽管浴春酒火热畅销,但蒋明娇不愿意拉平阳侯府当幌子,那么她们的身份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商户,必定要被社会规则束缚。 善于利用社会规则,谨慎规避一切风险,这才是生存智慧。 严颐,还是太年轻了些。 严颐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忽然不敢抬头面对神医了,低头嗫嚅着:“神医……” 神医信任她,她却如此冲动不清醒。 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她对自己很失望。 蒋明娇道:“这次的事是一个警示,下次行事前,一定要考虑再三再做,记住了吗?” 严颐重重道:“嗯。” 从高门大户流落至底层孤女,她见识过社会炎凉。 这种错误,她不会再犯了。 同时,她在心里毅然做了个决定:“神医,我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 蒋明娇望向她:“你说要正式确定浴春酒的利益归属,自己算是我的雇员,只占一成?” 严颐表情坚毅:“对。浴春酒的方子是您拿出来的,和戏班子一起宣传的法子,也是您想出来的。利润大头,本来就应该归您。” 她作为商人崇尚利润,同样清醒有自知之明。 浴春酒的利润太大了。 烫手! 被江神医点醒后,她已明白自己再不是锦州大户之女,而是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守不住这些钱。 怀璧,亦是一种罪。 虽然她看不出江神医的背景,却能猜出她不是凡人。这笔钱放在江神医处,才能让浴春酒走的更远。 蒋明娇惊讶于严颐的清醒,随即又释然。 若非这份精明清醒,严颐上辈子打不下一片商业江山。 刚才严颐只是一时自误了。 蒋明娇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但浴春酒以后要全部交给你搭理,一成太少了。” 严颐还欲说话。 蒋明娇轻缓却不容置疑道:“先听我说完。” 她说了自己的打算。 严颐算是她的自由雇工,拥有浴春酒一成半纯利润。 浴春酒肆是严颐一手办起来的,日后也需要她全权管理,这种分成不算低。 剩下八成半,两成半用于建更多的女子庙,买药材培养孩子们学医,甚至蒋明娇还想建个私塾。 如今教育权被垄断在男子手里,人人都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不信。 她想从孩子们开始改变。 无论男女,都要读书教育,方能明理成才。 三成半留归蒋明娇自己,作为她的小金库。 最后三成,蒋明娇有个极好的去处。 严颐知自己身份低微,守不住大财,要将利润分给她。 她何尝不需要一个大的靠山。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她早就瞧中了其中最大的一个。 ——昭仁帝。 三成利润,是她的投名状。昭仁帝或许瞧不上这点小钱,但更不会嫌钱多了咬手。 更何况她打动昭仁帝的底牌根本不在钱上。 ——听说昭仁帝对浴春酒一见倾心。 一日不饮,如隔三秋。 那么她便通过蒋父许诺,拿了这三成利润,浴春酒管饱,出了新酒更是第一时间送过去。 拿了她的钱。 喝了她的酒。 等有人来找她的茬,昭仁帝不会好意思袖手旁观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纳了做妾如何? 听了蒋明娇合情合理的安排,严颐再无异议。 等香雪寻来了隔壁面馆的老板夫妻,她立即拧着严忠硕,带上了三两个小孩,与面馆夫妻一起去了公堂报案。 时辰尚早。 衙门刚开。 这是第一出案子,中途还有热心的陌生过路侠客出来作证,她们办得很顺利。 看着严忠硕关押后,严颐几人都很高兴。 于是严庆真就不高兴了。 “打听清楚了?”严庆真面黑如锅底,“真的一大早就把人给拧到官府去了?” “是、是的。”小厮战战兢兢道。 严庆真拍了一下桌子:“动作倒是挺快!” 因为‘浴春酒肆’里都是一群女人,他根本没想过儿子会失败。 昨天他睡了一个安稳觉。 谁知今天一早得到消息,儿子没回来,可能被抓住了。 他想过对面会逼问出儿子的身份,用儿子的命来威胁他,甚至他派儿子过去就有这一层算计。 他觉得对面不会舍得放弃这么一个好人质。 一旦对面敢威胁,他定要让她们后悔敢玩火。 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谨慎,滑不溜秋。 失算了。 他扔了一锭银子给小厮:“去衙门打点一下,尽量把少爷给捞出来。” 大周律,入室偷窃者,处五年以下刑期,或流徙关外千里。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花够了银子,这刑期能大打折扣。 这也是他算好的。 小厮拿钱去了,与另一名急匆匆跑进来的小厮错身而过。 那进来的小厮喘得话不成句:“老、老、老爷!” 严庆真皱眉看他:“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那小厮咽了咽口水:“外、外、外面来了好多人!” 严庆真喝道:“说清楚点!” 那小厮一口气道:“外面来了好多说书的把咱们店围起来了说咱们少爷昨天当贼去了是衣冠禽兽狼子野心龌龊不道德活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还说严家的人都坏流油坏得得不是东西活该生孩子没屁*眼吃饭被饭噎喝水被水呛出门就踩狗*屎出门见鬼一辈子倒霉-。” 严庆真:…… 也,不用说得这么清楚。 门外。 一群闲汉袒胸露腹,坐在板胡酒坊前抠脚,不时挠挠腋下,又不时又挠挠肚子,嘻嘻哈哈地对着板胡酒坊来往的客人笑。 “不知道这家店老板儿子昨夜当贼去了吗?” “官府都判了哩。” “欺负一群女人和小孩,不要脸咯。” “不信,自己上官衙里去打听呗。今天早上的官司。” “板胡酒不好喝,就去找人家浴春酒的麻烦,生孩子没屁*眼咯。” …… 几个原准备进店的老顾客,顿时停了脚步,打听几句后,真的连连摇头,转身走了。 严庆真出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气得肺都炸了。 “还不快把人赶走。” 小厮们忙上去赶人。 谁知这群闲汉就势屁*股一挪,坐在了隔壁铺子前,继续唠嗑谈话,招呼客人,对过路人宣扬板胡酒坊少爷偷东西上了衙门的事。 摆明了耍无赖。 一旦小厮继续上门赶,那群闲汉就说:“又没占你家的地方,你管得着吗?” …… “什么,不让说你们严家的事?那行,我就不带你们严家的大名,听好了,有个不让人说他们大名的卖酒的忒不要脸啊,卖酒卖不过别人,跑别人家去偷酒还投毒啊,坏到冒了油了啊……” …… “你说那不让说店名的酒坊老板怎么舍得让自个儿子去干这事?不怕儿子出事了?” …… “说不定不是自个儿子呢?我可听说了,那不让说店名的酒坊老板这都快五十岁了,小老婆一大堆,偏生就这么一个种,长得还不像他,你说这事情怪不怪?” …… “你们抬头看,这牌匾是不是绿油油的?” 随着闲汉们的宣扬,大半个周围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皆古怪地看严庆真。 仔细一想,严家小妾那么多,严庆真却只有一个孩子,还真有几个地方长得不像严老板…… 咦? 怎么想着想着,好生生的严老板头顶就发起了绿光? 感受到那些目光,严庆真太阳穴直突突,气得心口发疼,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恨不得和人吼着,他没有被戴绿帽子! 但这种事解释就是掩饰。 反驳就是心虚了。 他不能解释,只能如吞了一口苍蝇般难受,死死盯着浴春酒肆的招牌。 浴春酒肆! 你们够狠! 这时,他听见了自家管家的声音:“老爷,陈王的人来了,说要见您。” 陈王是当今圣上长兄之子,算是昭仁帝的长侄儿。 先帝生了四个儿子,昭仁帝排行第四。末年时,皇长子皇太子皇三子夺嫡斗得你死我活,朝堂纷纷站队。 其中以陈王父亲皇长子最为势大。 皇长子死后,只留下了陈王一个养子。 昭仁帝并未苛待他。 因一应待遇都按照规矩来,还有皇长子旧部的暗中投靠,这陈王在京城影响力并不小。 严家也是好不容易攀上陈王的。 得知陈王传召,严庆真不敢耽搁,连闹事的闲汉都不顾上,急匆匆朝陈王别院去了。 陈王别院雅趣别致。 一所小庭院里,假山石嶙峋高大,上书四字:我命由我,石底是一只只游动的金色锦鲤。 满池残荷随风摇摆,配上萧索假山石,别有一番意趣。 青石拱桥上,陈王身着麻衣短袍,如普通渔夫般,手持鱼竿,嘴角含笑地垂钓着,仿若与世无争。 如果,他鱼竿上的诱饵不是一根人的手指。 他脚下踩着的不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 他旁边不是有一群人正在劈开一个人的头颅,活生生往人皮里倒着滚烫的铜水的话。 …… “啊啊啊———” 撕裂不似人声的惨叫响起,很快又因那人的死去,短促地结束了。 死时,那人已皮肉分离,发出焦糊味,可见森森白骨。 陈王随意摆摆手。 那具尸体就被人拽着双脚,拖了下去。 严庆真头皮发麻,牙齿都打起了战,肩膀不自觉地在抖。 陈王,果然是不负其盛名的残暴与变态。 死死低着头间,他听见了陈王慢悠悠的声音:“我知道你和浴春酒肆的事了。” “你说,我纳了你的侄女严颐做妾如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喜欢笨人犯蠢 严颐? 纳了严颐做妾? 这个严颐是他认识的那个吗? ——他大哥的幼女,被大哥临死前庇佑,侥幸逃脱,不知所终的小丫头片子? 严颐居然还没有死? 陈王又怎么会知道严颐? 但如果陈王说的不是这个严颐,又会是谁? 严庆真惶恐低着头,一头雾水:“王爷,您说的严颐是……” 陈王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眸色暗沉狂躁,不时掠过一缕嗜血的猩红,宛若一只暴躁渴血的猛兽。 噌——数十个侍卫瞬间拔出了刀。 他们不是怕严庆真反抗。 他们是为了方便立即分尸给陈王看。 方才那头顶被灌入铜水的奴仆,也只是因伺候陈王洗脸时,水温稍稍烫了些而已。 严庆真未必不是下一个。 听见那凛凛的刀声,严庆真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顷刻间就吓得双*腿打颤,找不到舌头了。 他深刻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王爷……” 清逸声音从严庆真背后传来,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恭敬递了一杯血水过去:“您的茶水好了。” 陈王似乎很听这年轻男子的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却仍扭过了头,接过血水,一饮而尽,眸中猩红慢慢消退。 看都没看严庆真一眼,他瞥了眼再次望向湖面垂钓。 姿态恬淡。 仿若与世无争。 一排排侍卫收回了刀,再次冷酷地立着。 严庆真只觉得捡了一条命回来,背后都湿透了。 年轻男子接过杯子,对严庆真施了一礼道:“严老板,我是陈王府的三管家,姓郑,方才的事抱歉了。” 严庆真牙齿仍打着战,双腿软得恨不得瘫在地上,声音都是沙哑的:“郑管家多礼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 陈王府的管家,都不是他惹得起的。 况且,全京城谁不知道郑管家与陈王一起长大的,情谊亲厚。陈王发怒时,只听郑管家一人的话。 在陈王府,郑管家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管家冰块脸地一笑。 严庆真沙哑着声音:“……不知我有何事惹怒了王爷,还望郑管家明示。” 郑管家面无表情道:“王爷,他不喜欢笨人犯蠢。” 严庆真:…… 总隐隐感觉有被伤害到。 郑管家继续道:“严老板,您难道不知道‘浴春酒肆’现在的老板就是您的大侄女严颐吗?” “什么?” 这一句话,严庆真是惊呼出来的。 ‘浴春酒肆’老板是严颐? 他打听出来的姓严的本家,居然真是他严家人? 不对。 重点是,严颐她一个父兄皆逝,无依无靠的孤女,居然捣鼓除了浴春酒?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有那么一瞬间,知道了严颐的身世后,他甚至想去官衙里告她盗窃了严家的秘方。 严家没有浴春酒的秘方。 他当然知道。 但谁会信呢?严颐出身严家,严家又世代酿酒。在外人眼里,严颐的方子必定是严家的。 但一瞬间他又打消了想法。 并非他良心发现。 他想到了陈王的话,背后一个激灵:“陈王,要纳严颐做妾?” 郑管家冷冷微笑道:“严老板,严颐入陈王府做妾,难道您不高兴吗?她也是你们严家的人呢。” 严庆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严颐确实是严家的人,却是他严庆真的仇人。 一旦严颐入陈王府做妾,得了陈王宠爱,她必将复仇。 倒是他该怎么办? 他想问陈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抬头却见郑管家微笑望着他,眸光里是清晰的警告:“严老板,您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一瞬间打了个激灵。 陈王是故意的。 他在警告自己。 他们严家是陈王的财源不错,但别想能够借此拿捏威胁陈王,因为他随时可以让严家换人当家。 为上位者,最忌底下的人齐心共志,或势大无敌。 分而治之。 养蛊任其斗。 这才是帝王驭人术。 他低下了头,不敢露出半分怨怼,恭敬卑微道:“全听王爷吩咐,草民不敢有半分意见。” 郑管家笑容依旧:“那么就要麻烦严老板,去通知您的侄女一声了。” 严庆真内心涌起了无限不甘。 陈王府的妾,这是何等尊贵的位置,何等机遇。 若诞下孩子,还将可能是未来陈王府的传人。 若陈王实现大业,其尊贵将不可限量。 他虽没有女儿,却早早收养了几个族中孤女,为得就是能送入陈王府做妾。 虽然陈王残暴冷酷,早有打死姬妾的传闻在前。 但他不在乎。 女人嘛,不过就是这点用处吗? 可这份大造化偏落在了严颐身上。 严颐,好运气啊。 他嫉妒地疯狂,却不敢对陈王命令打任何折扣,弯腰恭敬地退走了。 刚走出陈王府,他又听见了有人的惨叫声。 他一个寒噤,脚步更快了三分。 原地。 半晌没有鱼上钩,陈王狠狠皱了一下眉,扔了鱼竿。 几个侍卫眼疾手快,将分管鱼塘的主管拖了下去,啪*啪*啪抽起了鞭子。 空气中是主管凄厉的惨叫。 陈王神色烦躁,郑管家低声问道:“王爷,还需要延请名医吗?” 陈王摇头:“算了。” 他这头疼残暴嗜血的毛病是打幼时开始的,近些年越来越厉害,看过无数名医,却也没什么改善。 倒是砍过的神医脑袋能装满一个小湖了。 他暂时烦了。 郑管家了然,换了个话题:“王爷,您这次真要为了个酒方子,纳个商女入府?” 陈王道:“浴春酒值得。” 郑管家道:“若严颐不愿意呢?” 陈王道:“不可能。” 女人嘛,天生就都是软骨头,自己立不起来,必须要依靠着男人过活。 从一出生起,出嫁就是她们的唯一目标。 一旦嫁了人,心和财产什么都是夫家的了。 他见过不少人。 在他看来,严颐选择自己经商,不过是嫁不出去的选择。 只要他愿意纡尊降贵,施舍她一个妾位,没有任何女人能拒绝。 严颐、包括严颐背后的人,他都不觉得是意外。 郑管家安静不作声了。 与此同时,严庆真也离开陈王府,回到了‘板胡酒坊’的门口。 然后他望着门口,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哈、哈、哈、哈、哈 那群闲汉反了天了。 他们居然在自家酒坊门口开起了评书会!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乞丐坐在闲汉中间,拿起快板,口舌伶俐地说起了书。 名字从《不让说名字酒坊老板的小妾与管家的二三事》到《爱是一道光,指引老板夫人追寻自由》、《不能说名字的酒坊老板致妻书:不能怪你爱上了他,是我给你满足太少了》、《男人不可不说的难言之隐,不让说名字的酒坊老板:我苦了三十年》。 又唱又评。 细节逼真。 仿佛她真的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不堪的一幕幕似的。 因这少年的说书,一圈又一圈的人把酒坊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话说这男人啊,一旦那啥不振后,就是一辈子的抬不起头,尊严扫地,重则还会心理变态,这不让说名字的酒坊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了……” 那少年哀声叹气。 一群人哈哈大笑,挤眉弄眼,皆是你懂我也懂的表情。 严庆真一回来,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太阳穴直突突,一口血呕到了心口,恨不得过去把那少年给抓到,狠狠打死在当场。 他目光严厉地找着自家员工,怎么会让这群人在门口胡闹:“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找了一圈,待看见几个员工的身影,他又是气了个倒仰。 那几个没出息的正蹲在最里头,跟着咧着嘴,哈哈哈笑得最大声呢! 严庆真心肝肺都气得发疼,脑袋嗡嗡嗡的响,大步走入人群,将自家员工拽了回来,伸手朝少年抓了过去,顺便驱赶着人群。 “滚,再不走我让官府的人来抓你们了。” “滚滚滚!“ “都给我滚啊!” …… 少年机灵得很,见势不好,就游鱼似的钻进了人群,左钻右窜地跑了。 严庆真连他衣角都拽不住,气得太阳穴突突的。 闲汉们见严庆真这么生气,也都不敢再留,偷偷地跑了。 一群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门口顷刻间变得干干净净。 但关于‘板胡酒坊’老板头顶绿油油的传闻,是彻底随着人群散开了。 严庆真让人去追几个闲汉,想偷偷教训一顿,也没追上,只好恶狠狠地瞪着自家员工。 “一人罚半年工钱。” 一群员工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严庆真这才对一个跑堂小二道:“你去‘浴春酒肆’一趟,就说传我的话,请他们老板明日到春风酒楼雅间一叙。” 跑堂小二迟疑:“大掌柜的,要是她不愿意来怎么办?” 严庆真冷笑:“告诉她,她可以不来,只要别后悔就是。” 那小丫头片子恨他入骨,绝不会放弃这机会。 跑堂小二一溜烟跑了。 得到这消息时,蒋明娇与严颐都在铺子里。 严颐果然选择了要去。 蒋明娇沉思了半晌,根据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交代了严颐两句。 翌日。 严颐去了春风酒楼。 春风酒楼的雅间布置的非常讲究,进门一个苍翠的松树盆栽,墙上悬着两幅意蕴高深的深山古庙和尚挑水图,另有一面屏风绘着赏松图。 严颐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严庆真。 严庆真面黑如锅底。 尽管早就知道严颐身份,但看见把京城的‘板胡酒坊’挤得无立足之地的人是严颐,他仍气得说不出话。 早知道当时也应弄死这丫头片子的。 严颐冷冷地看他。 严庆真记着陈王的吩咐,不敢和这丫头片子多计较,强压下怒气:“我今日寻你是有事与你商议。” 严颐讥诮勾唇。 严庆真看严颐这模样就气闷,却只能生生忍耐:“是有关于陈王的事。他看中了你,欲纳你为妾。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进陈王府了。” 说这话时,他内心在嫉妒得滴血。 多好的机会啊。 偏偏轮不上他安排的人,竟便宜了这小丫头片子。 严颐忽然觉得好笑极了:“陈王欲纳我为妾?” 严庆真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是,准备一下,你今晚就进陈王府吧。” 屏风后。 陈王百般聊赖地把玩着一杯酒,等着严颐的答复。 无趣的人。 无趣的对话。 若非担心‘浴春酒’出了岔子,他才懒得走这一趟。 郑管家面无表情地侍立一旁。 屏风外。 严颐笑得更冷漠,眸光锐利地望着严庆真:“陈王可是个瘸子,不能行走?” 严庆真:??? 屏风后,陈王把玩酒杯的手亦是一顿,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是瘸子? 郑管家面无表情道:“王爷,您好像是被嫌弃了。” 陈王:…… 严庆真背后冒起了汗,呵斥:“当然不是,你这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严颐冷笑道:“那就是他是个瞎子,目不能视了?” 严庆真高声喝道:“严颐,你说什么呢!” 屏风后。 郑管家面瘫脸:“王爷,您好像又被嫌弃了。” 陈王嘴角抽·动:……“滚!” 严颐又继续问道:“不是瞎子不是瘸子,那他和你一样,是个银样镴枪头,只能让二婶给你戴绿帽子咯?” 严庆真太阳穴直突突,恨不得破口大骂,却奈何屏风后的陈王,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肝都气疼了:“严颐,你别在胡说八道了,陈王好得很!” 屏风后。 陈王的脸已经黑了,无声怒气在发酵,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 好嚣张的女人。 好伶俐的嘴。 郑管家眼疾手快,塞了个新杯子到陈王手里,随即当无事发生般,一本正经提醒道:“王爷,您又又被嫌……” 陈王:……“闭嘴!” 郑管家乖巧闭嘴了。 半晌。 陈王道:“想笑就笑吧,别憋着。我看着更难受。” 郑管家面无表情,无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陈王冷漠凝视着他。 郑管家一秒闭嘴:“王爷,您喝水吗?我去给您倒水。” 屏风外。 严颐轻笑一声:“是吗?这样一个好生生的王爷却愿意纳我一个破家的商户女做妾?” 严庆真太阳穴青筋暴起,刚要说什么。 严颐似笑非笑道:“既然前面的原因都不是。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这陈王定然是得了脑疾,觉得自己是金子,全天下女人都该喜欢他,把一切奉上去捧他的臭狗*屎棒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指着鼻子骂你 这话一出来,严颐的态度就再明显不过了。 她根本不是怀疑陈王的动机。 她是在指着陈王的鼻子骂他痴心妄想,才会觉得全天下女人都愿意嫁给他。 这是狠狠一个耳光,扇在了陈王的脸上。 包括之前严颐的质问。 问陈王是瘸子吗? 是瞎子吗? 是银样镴枪头吗? 都是严颐对陈王的一种不屑,一种看轻,一种看低。 除却面瘫脸的郑管家外,所有人脸色剧变。 屏风后。 陈王眸子暴躁地泛起了血红,啪地又捏碎了一个茶杯。 郑管家保持着一张冰块脸,眼疾手快从怀里拿出一个新的,势如闪电地塞进了陈王手里。 然后他再次假装无事发生,面无表情恭敬侍立一旁。 陈王:…… 屏风外。 严庆真尿都快被这侄女给吓出来了,一拍桌子,怒喝道:“严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王愿意纳你为妾是天底下多么大的荣耀,你居然敢这般羞辱陈王,你好大的胆子!不嫁给陈王,你还以为你这辈子能嫁给什么人。” “女人天生生下来就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现在陈王纡尊降贵看得上你,你还敢拒绝?若你还这么不知好歹,莫怪我代替你父亲好好教训你了。” 严颐冷漠讥诮地望着严庆真,声音如淬了毒:“你还敢提我爹?” 她早知道这个男人残忍不要脸,却没想到他能不要脸至此。 望着严颐的讥诮,严庆真眸中出现了一抹惧色:“他阻碍了严家的发展,我除了他,是为了整个严家的将来着想。” 他自觉得自己大义凛然。 但面对严颐目光时,仍有种不自觉地心虚。 大概是那眸光太锐利了吧。 严颐恨不得仰天长笑,好一个阻碍了严家发展,好一个为了严家的将来着想,好一个为了严家忠心耿耿的人。 全是虚伪。 全是借口。 全是道貌岸然 她对着严庆真冷冷一笑,声音低沉:“二叔,我记住这句话了。他日*你阻碍严家发展时,我必定将这句话及你做过的事十倍奉还。” “请、你、给、我、记、好、了!” 她转身走了。 ‘浴春酒肆’尚未完全发展好,尚不是对付严庆真的时候。 她须得忍耐。 背后的严庆真似乎恼羞成怒地叫骂了起来。 严颐连头都没回,大步走向了春风酒楼外。 风吹起她的袍角,一往无忌。 她走到了街上。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杂耍的叫卖的高谈阔论的,人声嘈杂热闹。 她抬起了头。 头顶是一片灿灿阳光,如水如歌如瀑泼洒而下,干净耀眼到令严颐不住地眯起了眼。 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大晴天。 那个淡然从容,仿佛时刻都胸有成竹中的女人来到了女子庙,走到了她面前,给了她一个如聚宝盆般珍贵的方子,邀请她做了朋友与伙伴。 那带着万钧之力的宏愿似乎还炸响在耳畔。 “我要用这些被世人轻贱抛弃乃至鄙视的女人,建立一个令所有人都侧目叹服的力量,我要让所有轻视女人的全部后悔他们所说的话。” 从此,她的命运在那一日改变。 在严家被父母娇宠时,她从小被教导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纵然有才也默认了姻缘由父母定。 流落反衬吃尽苦头时,她也曾迷茫过,是否嫁人寻个安稳就是她的归属。 嫁给陈王做妾,这两个时期的她恐怕都会答应。 但女神医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改变了看法。 她依旧期盼一个温暖和谐充满着爱的家庭。 但前提是那个人必须尊重她,好好待她,否则她宁缺毋滥。 陈王纡尊降贵的恩赐? 呵—— 她不屑! 她冷笑一声,转身钻入了人群,身姿如烈烈燃烧的火。 严颐走后许久,雅间里的空气都凝滞若冰窖。 严庆真因恐惧浑身打着战,牙齿咯咯地响,缓慢扭头望着屏风后:“王、王、王爷,严颐她她她拒绝了……” 出乎意料的,陈王并没有生气。 他忽然笑出了声,手指在桌面轻点着:“浴春酒肆?有意思。” 一个姿色普通的女人敢拒绝他的恩赐? 够大胆。 也足够引起他的兴趣了。 严庆真弓着腰,一声都不敢吭,唯恐惹怒了这头残暴凶兽。 陈王缓缓问道:“听说,浴春酒肆的方子不是你侄女从严家带走的?” 严庆真不敢隐瞒:“是。” 陈王笑容更甚,变态般的笑容扭曲着,捏爆了一个新杯子:“那么这件事就更好玩了。一个父母皆亡的孤女忽然有了一个点金术般的酿酒方子,又有了如此底气……” 郑管家第三次眼疾手快,往陈王手里塞了个新杯子,然后面无表情侍立在旁,仿佛无事发生。 陈王:…… 严庆真:…… 严庆真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敢发。 许久的沉默后,陈王习惯性想捏爆杯子,想到了什么收了力道,淡淡地道:“给我去查一下这‘浴春酒肆’背后的人是谁。这个严颐,这个‘浴春酒肆’,真是太有趣了,令人忍不住好奇啊。” 严庆真连声应着,屁滚尿流就要往外爬:“是、是、是,王爷我马上就去。” 但下一刻,他却被人如小鸡仔似的提溜住了衣领。 他惊恐地往回看。 郑管家面无表情道:“严老板,王爷他,不喜欢笨人犯蠢。” 连‘浴春酒肆’老板是自家侄女都查不出来。 这个人心里是真没数了。 严庆真惊恐地张着嘴,想说什么。 下一刻,他的手指被侍卫生生踩烂在了地上。 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陈王愉悦地听着那声音,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美妙的音乐。 等严庆真如死狗般被拖下去时,郑管家已重新侍立一旁了:“王爷,已经吩咐下去了。” 陈王淡淡嗯了一声。 郑管家继续问道:“那浴春酒肆,王爷您打算怎么办?” 王爷是不可能放过浴春酒肆的。 他成就大业,需要大量大量大量的金钱。 浴春酒肆的方子恰好是一座金山。 他势在必得。 陈王淡淡一抬眸,眸中猩红色泽闪过:“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下午,你安排人走一趟。这事我不想再拖了。” 郑管家垂手侍立:“是。” 随着这一声,‘浴春酒肆’已然被宣判了死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比亲人更亲的家人 严颐回到‘浴春酒肆’时,发现神医也坐在后院里,正看着孩子们陪一个少年玩。 严颐与神医打了招呼:“神医,您今天怎么来了?” 蒋明娇笑道:“想起你今天要去见你二叔,特地过来看看,见面怎么样?” 望见神医眸中的关切,严颐心底温暖,比起真正有血缘的亲人,她与神医和这一群孩子们,才更像温暖的一家人。 她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陈王看上了我们的浴春酒肆,想要让施舍我嫁入陈王府为妾,来霸占咱们的铺子。” 蒋明娇沉吟:“陈王吗?” 在她上一辈子的记忆里,这位残暴无人性的王爷,似乎主导了一场造反。 但声势尚未闹大,便被昭仁帝镇压了,下场并不好。 外头议论的人也不多。 因此蒋明娇得到的讯息也不多。 蒋明娇有些惊讶:“他居然瞧上咱们‘浴春酒肆’了?倒是个有眼光的,不过也不足为惧。” 昭仁帝已收下了三成分红,被浴春酒迷得美滋滋的。 坐拥着全天下最大的靠山,蒋明娇可以在京城横着走。 见蒋明娇如此笃定,严颐也放了心,望着院中的少年:“这是?” 蒋明娇笑道:“方才你不在,我到铺子里来,偶然碰见的一个有趣的孩子。” 听见‘孩子’二字,少年抬起了头:“我十四岁了,不是孩子。” 他约莫十三四岁,衣裳上满是破洞,裤子破到了膝盖处,脚下并未穿鞋,一张小脸上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容貌。 只一双眼睛黑亮锐利如稚嫩却凶狠的小狼。 这伶俐的声音一出,严颐便认出来了。 是昨日在‘板胡酒坊’带着一群闲汉说书嘲讽严庆真的少年。 严庆真昨日脸都气黑了,还派了好多家丁追他,最终也没追到。 没想到今日竟在‘浴春酒肆’发现了他。 她道:“昨日*你走得急,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帮了我们不少忙呢。” 那群闲汉是神医让她找人请的,为的是恶心严庆真。 无赖。 却有效。 这少年却是自己跑出来,在闲汉们面前说起了书,吸引了不少的人围观过来,彻底臭了严庆真的名声。 算是帮了大忙了。 少年高傲昂头,嗤了一声,不屑地的:“小爷帮忙只是知恩图报,才不是为了你们的报答。” 严颐知道少年倔强,抿着唇笑,已让一个孩子去取了包子和银子过来。 少年听见包子二字,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顿时一阵脸红“……我,才不是图你们的包子。” 严颐掩嘴一笑。 蒋明娇亦是摇头,接过包子塞到了少年怀里:“拿着给你就吃吧。你昨天帮了我们很多,这是你应该得的。” 少年想拒绝,奈何实在抗不过包子的香味,硬生生忍着道:“我真的只是报恩,不是为了你们的包子。” 蒋明娇疑惑地望着严颐。 这少年都说了三遍报恩了。 严颐已认出少年了,低声解释道:“他是隔壁一条街的陈二婶家,父亲当兵去了,有一个病了很多年的母亲。我们看他可怜,让他帮忙跑过几次腿,给过他几文铜板。” 蒋明娇叹了声:“也是个可怜的女娃娃。” 少年顿时抬头,警惕地望着蒋明娇。 严颐亦疑惑地望着蒋明娇。 女娃娃? 蒋明娇望着那少年,却笑道:“孩子不用这么紧张,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提醒你,你的伪装并不算成功,任何一个医者都可以随意看破。” 少年警惕心不减。 蒋明娇摇头失笑,取了自己的医箱过来:“孩子,听说你母亲病了很久了,愿不愿意带我去看看你母亲,替她治病。” 她是见猎心起了。 昨天少女在板胡酒坊门口的说书,她全都收入了眼底,十分欣赏。 这个少女太机灵了。 后来在严庆真的诸多家丁追捕中逃掉,更说明她的聪颖。 更重要是她的人品。 ——她孝顺,守着病母多年,始终供养着她。 ——她知恩,哪怕只受‘浴春酒肆’丁点恩惠都要回报。 她喜欢这个少女。 少女依旧盯着蒋明娇,眸光警惕,仿佛一只紧张地要扑人的小豹子。 生活在困苦中多年,谨慎已深入骨髓。 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往往都有毒。 她不敢贸然接受! 蒋明娇轻轻地笑:“孩子,你听过仁心堂女神医吗?” 少女眼神一下就变了:“你是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微笑看她。 严颐点头佐证道:“她是我的老板,也是仁心堂女神医。你若不信,大可明日一早去守在仁心堂门口。每日清早起,女神医都会在仁心堂坐堂半日的。” 少女立即露出了惊喜,咬了咬牙,跪在了蒋明娇面前。 “求你,救我救我的娘亲,她病得快死了。求求你救救她。” “救活了她,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求求你了,神医。” 这一回天上掉下的馅饼太大了。 哪怕它有毒,她也要试一试。 她不能失去母亲。 蒋明娇拎起医箱:“你带路,咱们走吧。” 少女不敢相信有这么简单,茫然了半瞬,揣起包子就往外冲:“神医,跟我来,我马上就过去。” 蒋明娇看她动作一叹气,让严颐又取了份包子,塞到了少女怀里:“这份包子给你娘亲吃。怀里的,你吃了吧。” 少女胳膊小腿上都是肿的,像泡发了的黑馒头一样。 这是饿出来的浮肿病。 肾水堵塞所致。 少女抬头望着蒋明娇,倔强着小脸不说话,肚子又应声地叫了。 蒋明娇劝道:“如果你不好好保养自己,母亲的治疗怎么扛得住?” 少女一声不吭,狼吞虎咽地吞起了包子。 两人一路往少女家去。 少女脚步飞快,好在蒋明娇养生有术,倒也跟得上。 刚走过一条街,胡同里忽然急匆匆窜出一个奶奶,看见少女就是着急地一喊。 “二丫头啊,你可算回来了,我找你老半天了。你快去看看吧,你娘她她她……” 咚—— 少女瞬间钉在原地,用梭叶包住的包子团落在了地上,白生生地滚上了灰。 第一百一十八章 越倒霉越开心 窄小·逼兀的阴暗小屋里,因窗户小,光暗昏暗,气味略显潮湿。 整个屋子只一桌一凳一张床,家徒四壁。 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盖着一张破被,僵硬地躺在床上。 “对不起。” 蒋明娇收回手,对仍茫然僵立的少女歉意道:“我尽力了。” 她们赶来时,女人已气绝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夫。 若女人尚在弥留,她都敢上前一试,抢下一条命来。 可她没办法救活死人。 小狼般倔强的少女仿佛没听见蒋明娇的话,直愣愣地望着床上的女人,失了魂般呆立着。 离别,从来是一件苦事。 蒋明娇叹了口气,给了通知她们消息的老奶奶几文钱:“麻烦一下,帮忙知会浴春酒肆的人一声,请他们派个人买点白布纸钱东西过来。” 若没看见便罢了,既然碰上了,蒋明娇没办法冷眼旁观。 白发奶奶接过钱,去时还在抹眼泪:“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了就是命太苦了,等她男人等了这么多年……” 兴许是听见‘白布’二字,少女终于醒了过来,跪在了女人床边,眼泪扑簌簌地落,声音是沙哑更咽的。 “……娘,我给你带包子回来了……你咋不起来吃咧……” “你快起来吃包子啊……” …… 蒋明娇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等严颐赶过来时,看到了这一幕,又看见了床上的女人,也是鼻尖一酸。 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经历过一次。 这是一生都难弥合的伤口。 少女是个坚强性格,嚎啕大哭过后,很快哭够了,神色恢复了坚毅。 只一瞬,她看着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看见严颐手中的寿衣白布,她跪下身,沙哑着声音,朝蒋明娇磕了三个头:“神医,今日之恩,我记下了。现在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给您磕三个头。他日,我必将涌泉相报。” 蒋明娇轻声叹气:“我并不图你的报答。” 少女孤狼般倔强道:“您可以不要我的报答,但我必须知恩。这是我娘教我的。” 说到最后,她又红了眼眶。 蒋明娇问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少女表情出现了茫然。 蒋明娇道:“只要愿意吃苦,你可以跟着我学医术,或者跟着严姐姐学酿酒,都是一条出路。” 少女死死咬唇:“……我要去习武从军。” 蒋明娇与严颐皆一愣。 少女解释道:“我要去寻父。我父亲十几年前从军去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死在战场上了,有人说他当上大官了,我娘亲等了他一辈子,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给我娘一个交代。” 蒋明娇与严颐对视一眼,皆是无言以对。 严颐还想劝道:“战场艰难,你还这么小……” 少女不作声,只倔强地望着严颐,眸光如小狼般不屈坚毅。 严颐就劝不出口了。 蒋明娇叹口气,给了少女一个方子:“这里是一个易容药膏的方子,可以帮你遮掩容貌和一些性别特征,比你现在的法子好。但你仍要时时小心。” 少女欣喜地望着蒋明娇,又朝蒋明娇磕了一个头:“我齐思行在此立誓,只要能寻到父亲回来,必定数倍报答两位恩人。” 蒋明娇与严颐皆是一叹。 若是可以,她们根本不想要这报答,只想要这少女好好的。 帮着少女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又强行塞了一些碎银子给少女作为盘缠,蒋明娇与严颐才出发回‘浴春酒肆’。 临行前,严颐看见蒋明娇的医箱还放在少女家,提醒道:“神医?” 蒋明娇轻轻摇头。 严颐便不再多语。 二人一同出了少女家,不多时,便回到了‘浴春酒肆’。 原本应平静的‘浴春酒肆’,今日门口格外热闹。 一大圈人将‘浴春酒肆’门口团团围住,香雪的唾骂挣扎声隐约传来。 蒋明娇二人皆心头一紧,赶紧走了上去。 ‘浴春酒肆’门口,摆着一个草席,上睡着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 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家丁,并一个三十出头的衙役正高声嚷嚷着。 衙役道:“有人来报,你们的浴春酒喝死了人,杀人偿命,你们说怎么办吧?” 家丁道:“这是我们陈王府的人,你们胆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对我们陈王府不敬。人命要人命偿,今天你们不给个说法,这事别想轻易过去!” 两人一唱一和,句句都把浴春酒肆往死里逼。 时至下午,东西两市都关了门,但坊间并没有禁夜,不少街坊邻居听见动静都围了上来。 “死人了?” “浴春酒喝死人了?不能吧,我喝了还好好的呢?” “那人家这尸体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假的吧?” “对啊,尤其你没看见衙役都来了吗?还有陈王府的人,乖乖那可是王府啊,还能和咱们这种市井小民开玩笑?” “那倒也是……” …… 市井小民通常对身居高位的簪缨贵胄有着本能地崇拜。 若这件事是严家闹出来,大家只觉得是严庆真嫉妒浴春酒肆生意好。 若这件事是地痞流*氓闹出来,大家也觉得浴春酒肆这是被缠上了。 但这事牵扯上一个王爷,这就让人不得心里打起了鼓了。 难道一个王爷还专程找一家小店的茬? 闲的吧? 严庆真看见这一幕,用还包扎着的食指抚着胡子,得意极了地笑了。 虽然陈王霸占了浴春酒肆后,分不到他半分好处,但他此刻就是高兴。 幸灾乐祸。 他昨天惹了陈王生气倒霉了,非得看见浴春酒肆一样倒霉才行。 越倒霉他越开心。 最好让浴春酒肆,和那不知好歹的严颐比他惨千百倍! 浴春酒肆门口。 家丁又道:“杀人偿命,今天你们浴春酒肆要是弥补不了我们的损失,不能让我们满意,你们这铺子就别想开了。” 衙役也道:“惹上了人命官司,按律你们的铺子要补偿给苦主才行。” 香雪伸开手,挡在‘浴春酒肆’门口,哭着大声辩驳:“我们的酒没有毒,你们在胡说八道。” 家丁懒得理她,挥开她就要往铺子里去:“既然衙役大人都发话了,今儿这铺子我们陈王府就得笑纳了。” 衙役老神在在地道:“按律办事的事,秦主管只管做就是了。” 家丁朝‘浴春酒肆’扑了过来。 “慢着——” 一道淡然而胸有成竹的女声喝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管那玩意叫针? 在场众人皆循声扭头,朝蒋明娇的来向看了过来。 被众人注视着,蒋明娇神情丝毫不乱,淡然沉静,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中,风轻云淡般强大。 家丁被那气势所摄,动作不自觉顿了一瞬。 待他反应过来后,恼怒非常,朝蒋明娇喝道:“你是谁,出来多管什么闲事,知不知道我是陈王府的人,你惹得起吗?” 他居然被一个女人的气势吓到了。 丢死人了。 蒋明娇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道:“我不管你是陈王府,还是新王府的人。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刚才说浴春酒喝死了一个人?” 家丁趾高气昂:“对。” 蒋明娇指着草席上躺着的尸体道:“就是他吗?” 家丁气势凌人:“是。” 蒋明娇神情自若,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家丁不耐烦被蒋明娇主导着谈话方向:“你个女人叽叽歪歪瞎掺和什么?今天我们陈王府的人死了,我只找浴春酒肆的麻烦,滚开远点去。” 蒋明娇却转身,侧身面对众人道:“如果我说,我能救活那个人呢?” 额? ???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蒋明娇一开始闯出去,他们还以为她是为了浴春酒肆打抱不平的。 这也无可厚非。 谁家没两三个朋友呢? 但……救人? 还是救活已经喝酒喝死了的死人? 这事怎么这么诡异呢?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陷入了一片寂静。 家丁反应过来,心虚地要驱赶蒋明娇:“你胡说些什么呢!一个女人,你难不成还懂医术?真是搞笑!还起死回生,你以为你是仁心堂女神医了!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除非是传说能活死人的仁心堂女神医亲自过来,否则你别想挨我们陈王府的人的尸体一下。” 严颐看得都愣住了,走到蒋明娇身边,由衷地赞叹。 “兄弟,好眼光。” 家丁:? 蒋明娇淡淡道:“我就是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这段时间没少在仁心堂坐堂,接触过的病人不少。 人群里立即就有人认出她了。 “真是女神医诶!我前段时间老寒腿去仁心堂,就是女神医给我治的。” “是是是,我也认出来了。我陪我男人去看病的时候,就是女神医给我看的。” “仁心堂女神医,我记得她,以前就救活过一个死了的小孩的。” …… 一声声议论传过来,家丁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悔恨异常,恨不得趁人不备偏头,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刮子。 叫你嘴欠! 叫你乌鸦嘴!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家丁:“既然我证明自己是仁心堂女神医了。那么我现在可以替你兄弟治病了吗?” 家丁知道了蒋明娇身份,哪儿敢让她碰‘尸体’。 那根本不是尸体。 郑管家吩咐得急,他们哪儿来得及找到全乎热和的尸体。 陈王府每日尸体倒多,但没几个是还有人样的。 谁家喝酒也喝不成这样啊。 倒不是没想过现杀一个,就是吧,大家商量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临到要磨刀了,就纷纷发扬起了精神,争先恐后要这光荣的名额让给别人。 于是谦让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倒霉蛋。 这‘尸体’是活人扮的,正躺着装睡呢。 他哭丧着一张脸,哆哆嗦嗦:“这个、那个、还是算了吧,女神医的好意,我们心领……” 蒋明娇笑容闲闲:“这么说,你不愿意救活你们陈王府的人了?” 家丁一下卡壳了。 周围众人也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家丁。 那不是你兄弟吗?女神医都答应帮你救活,怎么还磨唧的。 家丁有苦说不出,拼命找着借口:“那个、那个、我这不是、这不是…… 他看见蒋明娇双手空空如也,“对了,我这不是看着女神医没带医药箱,只怕不方便吗?只要女神医带足了东西,我肯定让我们陈王府的人治病啊。” 赶紧把这搅局的支走,他速战速决,占了浴春酒肆就跑。 他就不信女神医还能追到陈王府。 下一刻—— 他瞪大了眼。 一个肩上系着黑纱的少年,挤出了人群,拎着医药箱过来了。 齐思行眼睛还肿着,将医药箱递给蒋明娇:“神医,您方才把医疗箱落我家了。我怕您要用,特地给您送来了。” 蒋明娇有些惊讶。 这医药箱并不是她惯用的,落在少女家,其实也是想送给少女。 这年头,药对穷苦人家是很珍贵的东西。 少女居然特地送过来了。 她接过医药箱,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谢谢你了。” 家丁嘴里发苦,恨不得再偏过头,给自己嘴上来一巴掌。 叫你嘴欠! 叫你乌鸦嘴。 蒋明娇再次看向家丁:“现在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家丁张了张嘴,实在憋不出理由了,却又不能不阻止蒋明娇。 他犹豫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就地往地上一倒。 他口吐白沫,如得了羊癫疯发病般抽搐半晌,高声嚷嚷着。 “啊,我病了我晕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他就赖定了装病,不管神医怎么治,他都不起来。 神医不把他治好咯,别想去治‘尸体’。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恰好在女神医要给兄弟治病时,这人就发病了? 咋怎么巧呢? 但看着那人抽得跟跳大神的一样,又一下子晕得不省人事了,又不像是假的。 他们一时迷茫了。 蒋明娇勾起了唇,眸子里扫过一丝戏谑。 突然发病? 有趣。 她飞快写了个方子,让香雪拿去煎药了。 然后走到家丁身旁,她朗声道:“众人快散开,他这是羊癫疯发了,等我熬一副药,给他做一套艾灸,替他扎一针就好了。” 家丁一直偷看着,心里升起得意。 看来仁心堂女神医也不过如此嘛。 居然也被他骗住了。 蒋明娇将家丁表情收入眼底,缓缓从医药箱里取出了一根成人手指粗的尖锐铜管。 磨得发亮的铜管尖端阳光下闪着寒芒。 “先施一套针,等药好了,人就差不多该好了。” 家丁偷偷睁开一条缝,想打探一下敌情。 然后他的眼睛登时就瞪得滚圆了。 你,管那玩意叫‘针’? 第一百二十章 尸体:我活了!不治病了!呜 发现了家丁的小动作,蒋明娇面庞依旧淡然沉静,神情是仿佛遇上任何事宠辱不惊的胸有成竹,并未立即揭穿,只轻巧地一勾唇。 这针确实用于针灸。 只是为兽医所用,通常作用于牛。 蒋明娇是偶然碰见,觉得有趣,方留了下来。 家丁盯着那针半晌,面色风云变幻,仍决定咬牙坚持装晕。 大不了就痛一阵。 坏了王爷的大事,他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蒋明娇动作淡静从容,手持巨针,朝着几处极痛却无害的穴位,扎了下去。 她医术过人,施针更是一如既往地快准稳。 只见三两下功夫,空气中·出现了残影。 随着银针飞快移动,往往前一个穴位还没痛够,下一个穴位又疼了起来。家丁面色诡异地青紫起来,片刻后又扭曲地涨红了。 一套针灸结束后,家丁双眼无神,只觉得自个变成了个筛子,到处都是孔。 …… 看见此情此景,人群反响热烈议论纷纷。 “神医医术果然了得啊,瞧着这病人的脸色,精神滴很呢,一看就是没事了!” “是啊是啊,面庞红光上脸中气十足的,比那要入洞房的新郎官还得意,一看这活血化瘀醒神的效果就倍儿棒。神医果然是厉害啊!” “是啊,神医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 听着人群的议论,家丁原本无神木然的脸内心无声泪流,恨不得爬起来与人干一架,摇着人肩膀说‘你再说一次’似的。 但他忍住了。 他还得装晕! 不能坏王爷的大事。 望着依旧‘昏迷’的家丁,蒋明娇从容地道:“还没有醒得话,看来金针的效果还不够,得换上艾灸了。” 她又施施然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根手指粗细的艾条,并一个打火石。 “这是艾灸所用的艾条与火石。” 家丁听见了声音,却死活不睁眼,打定了主意要装晕。 蒋明娇倒没有特地折磨家丁,用计谋无辜伤害他的身体。 艾灸本是一种治病手段。 针灸二字,针,指的是金针刺穴术,灸,指的便是烧艾了。 烧艾可驱邪祛湿强身健体,与人身体大有裨益,不少不善金针术的大周大夫都常用此法。 额。 裨益多多与强身健体之余,唯一缺点是稍微痛了一些。 蒋明娇动作不急不缓,咔嚓燃起火石,将艾条点燃。 艾条上燃起幽蓝的火苗。 刺鼻呛味传出。 让两个过路人帮忙扯下家丁的衣领,蒋明娇蹲下身,将燃烧的艾条啪——一下摁在了家丁背脊上。 一小块肉被烫红了。 家丁咬牙忍耐着,痛得龇牙咧嘴,眼角沁出了生理性泪水,额头上冷汗琳淋淋。 等蒋明娇收起艾条后,他木然的躺着,觉得自己背脊和肩膀的穴位已然外酥里嫩。 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仍双目紧闭,坚持不醒。 我是个对王爷和王府忠心耿耿的人。 为王爷的脸面,一定要扛住。 听着家丁家丁那抽搐的面庞,人群议论声更热烈了。 “神医就是神医啊,那烧艾的手法多精湛啊,看那晕倒的病人嘴角动的多厉害,这是眼看要醒了啊。” “哎呦妈呀,这表情比我们家崽子上路的时候还渗人啊。” “你家崽子?大兄弟,你家是干啥的啊?” “我啊,我家是专业杀猪滴,买猪肉去我家啊,就隔壁一条街就是。” “杀猪滴啊,那这表情可着实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 蒋明娇都有些佩服家丁的意志力了:“还没有醒吗?这样的话,就再加上一碗药试试吧。” 严颐进屋催促了。 不多时,香雪便捧着一碗药出来:“神医,您让我们熬得药,已经熬好了。” 蒋明娇接过来,与香雪道了谢。 家丁紧闭着双眼,咽着口水给自己鼓劲。 不要紧的。 他是给王爷办事的,他吃多少苦都可以的,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的。 蒋明娇见家丁装晕,对人群道:“麻烦来两个人,帮忙把这位病人的嘴撬开。” 大周朝太平气象,京城治安和平,古道热肠者多。 人群里立即出来两个大汉,各个皆身高八尺,身材魁梧。 两个大汉一前一后,抓着家丁的嘴,没怎么用劲就是轻轻一掰。 吧嗒—— 家丁的下巴就脱臼了。 那一瞬西四坊阳光明媚,秋风若拂柳般温柔,人声热闹沸腾,家丁在此美景中紧闭双眼,无声泪流。 蒋明娇眉梢轻挑,忍不住问:“不知二位侠客是作何行当的?” 二人皆挠了挠脑袋,憨憨一笑。 一个愧疚道:“俺是杀猪滴咧,这人比二百斤的肥猪轻多了,一不小心手就没个轻重咯。” 另一个道歉道:“俺是武馆打拳的,今天特地过来买酒得嘞,劲用大了有点对不住这兄弟啊。” 家丁躺在冰凉的地上,眼泪静静地流淌。 杀猪的。 打拳的。 ——沃日你们仙人板板哦。 蒋明娇同情地望了眼家丁,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将一碗汤药灌进了家丁嘴里。 苦味炸开在口腔里,家丁只觉得舌头已经不存在,五官苦的痛苦地扭曲起来。 ——你们家黄连不要钱吗! 但他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竟生生忍住了,仍紧闭着双眼,不肯苏醒过来。 他是王府的人,代表王府脸面。 他不能当街认输。 凉风习习,人群嘈杂的议论声再次飘进了他的耳内。 “看他表情,哎呦妈耶,神医这药方也起效太快了吧。” “神医果然是妙手回春啊,华佗在世,这方子见效得够快。” “神医太厉害了,下次有病一定要去仁心堂。” “一直听说仁心堂神医有多厉害,我就觉得夸张。今天一见才觉得这才是真厉害啊。” …… 蒋明娇望着家丁,再次平静道:“还没有醒吗?看来我得用出最后一招了。哎,本来是打算用在救活死人上的。” 家丁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却仍固执地紧闭着双眼。 王府的颜面就差最后一步了,他一定要守住了。 然后他听见了耳边刮起了一阵风。 一个原本应该躺在地上的尸体,逃命似的弹了起来,撒丫子狂奔出了人群。 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吓疯了似的大叫着。 “……看得疼死我了,我是尸体,我活了、我活了,神医,您千万别给我治病了……” …… 人群愕然的寂静里,家丁茫然地睁开了眼,望着头顶的蓝天。 片刻后,他泪流满面地在内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你个叛徒!” “我日你全家的仙人板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这张嘴莫不是开了光? 死人活了! 还蹭地一下跑没影了。 还满大街嚷嚷着说自己活了,自己活了,不用治病了。 这事真稀奇了。 若不是这会儿天还没黑,又是众目睽睽下,大家都要以为自己是撞鬼了。 乖乖,谁家死人这么野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找不到话说。 场面尴尬得可怕。 空气安静得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 蒋明娇施施然站起身,仿佛没看见死人诈尸的惊悚,从容淡定道:“看来我的医术是愈发精进了,这隔空都能救活一个死人了。” 两名给家丁掰下巴的大汉立即出声,哈哈干笑着。 “哈、哈、哈、神医说的对啊。我记得武术里就有这一招,叫做‘隔空打牛’,神医你这叫‘隔空治人’也挺好也挺好……” “对对对,哈哈哈哈,挺好挺好……” 大概也是嫌气氛太尴尬了,人群纷纷捧场地干笑起来。 “哈哈哈……” “是啊,是啊,神医的医术越发精进了啊。” “看来仁心堂可以开展新项目了,隔空活人,肯定能受很多人欢迎,哈哈哈……” …… 严颐面色冷凝,踢了躺在地上的家丁一脚:“还准备装吗?现在传说被我们浴春酒肆毒死的人都活了,你还打算用什么理由指控我们?” 人群笑声应声而止。 众人皆紧张地看着家丁和严颐还有衙役。 这一出闹事有内情啊。 家丁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爬了起来,咄咄逼人道:“不管我们陈王府的人是不是死了,反正他们是喝了你的酒不舒服了。这事,你们浴春酒肆得负责,现在识相一点,把铺子交出来,还能免一顿折磨。” 既然撕破了脸了,他干脆也不打算装了。 他们陈王府就打算耍无赖了。 你们一个小小的酒肆还想硬抗不成? ‘板胡酒坊’里,严庆真捏紧了拳头,眸子里满是疯狂与狠毒。 对。 就是这样! 彻底弄垮‘浴春酒肆’和那小贱人严颐! 他在陈王处没讨到好。 她们必须比他更倒霉百倍。 他没赚到钱。 她们也绝对不能赚! 这一态度出来,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是陈王府人主动闹事啊!亏我之前还想浴春酒肆的酒是不是真有问题呢。” “这是不是也说明浴春酒肆的酒太好喝了,连陈王都要觊觎了。” “别说陈王了,听说当今圣上都爱这‘浴春酒’爱得要命呢。” “被家大业大的陈王看上了,这浴春酒肆只怕要完咯。”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 严颐愤怒地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冲上去,和那家丁理论。 蒋明娇扯住了她。 严颐胸膛上下起伏着,压抑着声音道:“神医,他们欺人太甚!” 蒋明娇轻轻摇头:“不急,快来了。” 今天她过来一是为了看严颐,二也是得到了父亲的准信,过来迎牌坊。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严颐虽听不懂蒋明娇的话,却本能地相信蒋明娇,也安静地立在一旁。 家丁见此,只以为蒋明娇与严颐是怕了陈王府的威势了。 “看你们的样子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既然把我们陈王府的人喝出了毛病,就得负责任是不是?再说了,现在陈王能看上你们这小酒坊,是你们的福气。” “否则这酒坊在你们手里,还不是白瞎了。我们王爷这是在帮你们将这浴春酒发扬光大,还不好好谢谢我们王爷。” 态度嚣张得想让人打他。 蒋明娇从容不迫,淡然一笑:“照你这么说,陈王有权有势,霸占浴春酒肆是替我们浴春酒肆扬名。那我找一个比你们陈王更有权势的人来经营铺子,岂不是更好?” 家丁几乎要笑出声:“比我们陈王更有权势的人,开什么玩笑!我们陈王是陛下的长侄子,是陛下亲自封赏的藩王,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有权势的人。除非你拉了当今圣上入股,否则,我就不信还有比咱们王爷更有权势的人。” 蒋明娇语气古怪:“是吗?” 严颐嘴角抽了抽,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家丁的一张嘴,有毒! 家丁看见二人的样子,刚想再嚣张地说两句话。 街尽头忽然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 十个带刀侍卫护卫一旁,一列身着孔雀补服的太监抬着一个蒙着红布的牌匾,朝‘浴春酒肆’走了过来。 一个太监扬了一下拂尘,尖着嗓子道:“陛下口谕,赐‘浴春酒肆’牌匾一道,并赞其为御酒之资。” 唰——侍卫掀起牌匾上的红布,黑漆牌匾上,四个硕大金字龙腾凤舞。 ‘浴春酒肆’。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蒋明娇推了严颐一把。 严颐反应过来,忙让人清理中堂供桌,换上新衣服净手净脸,准备荷包孝敬太监,方敢跪下接旨。 等一行人进了‘浴春酒肆’,外头议论声才炸开了锅。 “乖乖,陛下御笔写了牌坊,这以后浴春酒是不是就是御酒了。” “没听刚才那……公公说呢,圣上都赞浴春酒有御酒之资呢。以后浴春酒估计还要难买了,圣上都爱喝的酒,谁不爱尝尝呢。” “天啦,这浴春酒也太厉害了,陈王喜欢就算了,现在连圣上都爱呢。” ‘板胡酒坊’里,严庆真看得愣住了,茫然地半晌回不过神。 怎么会这样? 明明浴春酒应该被陈王霸占,严颐那丫头片子应该生不如死的。 圣上为什么会赐下牌坊? 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跟着陈王都这么凄惨,严颐那丫头片子却能如此风光? 这不公平! 他嫉妒得发狂! 他恨! 明明严颐应该下地狱的! 他越想越激动越不甘心,越想越气愤越头脑发涨,忽然眼前一黑,手脚一阵麻痹,直挺挺地动弹不得,软软倒了下去。 周围是小厮们的惊呼声。 “大掌柜的,您怎么了?” “快快快,快去请大夫!” “你可千万别晕过去了啊!” 热闹的街上,盯着那崭新的御笔牌匾,家丁茫然呆愣着。 昭仁帝居然真送牌匾了? 然后他忽然哭着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叫你嘴欠!” “叫你乌鸦嘴!” 他这张嘴,莫不是被开过了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侯府里有内鬼? 昭仁帝的御笔牌坊赐下来,引起了多方不小的震动。 家丁扇了自己俩巴掌后,脚底抹油就想跑,刚准备顺手捎上衙役。 再扭头一看,衙役早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 ‘板胡酒坊’里,严庆真怄得一口气没上来,倒头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足足眼直口歪地躺了三天才醒过来。 连陈王听说此事后,都在又捏爆了一个杯子后,放弃了图谋浴春酒的方子。 有昭仁帝罩着,这浴春酒坊靠山太硬了。 惹不起。 最高兴的当然是‘浴春酒肆’的上上下下。 一群孩子包括严颐望着蒋明娇时,目光都是亮晶晶的。 御笔亲赐牌坊! 只要有这御笔牌坊一天,浴春酒肆就等于被昭仁帝罩着了。 这是何等的荣耀。 不管浴春酒卖得多火爆,都不会有如陈王之流来觊觎了。 和昭仁帝作对? 这是有十个胆吗? 想到这一切都是神医带来的,孩子们恨不得把神医当神仙看了。 她们长大后一定要成为神医一样的人。 严颐何等聪颖之人,猜到的比孩子们更多。 铺子里那三成利润,恐怕也和当今圣上脱不开关系。 浴春酒,固然是好。 但只凭这浴春酒,想让昭仁帝赐下牌坊,收下分红也是不可能的。 圣上坐拥天下,又何尝看得起这点小钱。 望着澄红夕阳下,在人来人往的酒肆门口,捧着一杯热茶暖手,施施然坐在摇椅上,望着孩子们玩乐,笑容淡然温馨的神医,严颐在心中记下了一笔。 神医,很不简单。 “不简单啊。” 皇宫景明殿里。殿宇高大,正午清透阳光倾巢而入,汉白玉地砖莹莹放彩,温润光华流转,屋子显得坦荡明亮。 一排一排落地鎏金烛台延伸进殿深处。 细密金色珠链在风中轻轻碰撞后,发出叮叮叮细响。 珠帘后是一个起居室,角落立着两个一个人高的青花仕女人物绘花瓶,墙上挂着前朝书法大家的一副字。 昭仁帝盘腿坐在金黄榻上,摇晃着一个琉璃酒杯。 清透酒水激荡出细细涟漪,醇香酒味四溢。 他深深嗅了一口:“能酿出这等美酒,这‘浴春酒肆’实在不简单啊。” 洪喜禄脸皱成了苦瓜:“陛下,这是第三杯了,太医说您饮酒过剩,不能再喝了。” 昭仁帝挠了挠耳朵,假装没听见。 洪喜禄声音发苦:“陛下,您忘记上次您贪杯被周御史抓到,被参了一本的事了。” 昭仁帝挪了身子,背对着洪喜禄,继续装听不见。 洪喜禄心里也苦涩了:“还有皇后娘娘也特地嘱咐过,让您务必少喝两杯呢。哪怕为了大周朝,为了您的臣民们,圣上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昭仁帝:…… 昭仁帝这回不能装听不见了。 他咳咳两声,义正辞严:“瞧你这太监说的,朕是那种为了丁点口腹之欲,不顾全大局不保重身体浪费臣子们的好心的人吗。” 洪喜禄心下一喜,刚准备一记马屁。 昭仁帝诚恳道:“朕还真是。” 洪喜禄:…… 昭仁帝将一杯酒一仰而尽,酒香悠长地回味在口腔,抚掌大赞。 “好酒啊。” “人生在世,吃好喝好才是真理啊。” 洪喜禄:……好想哭。 昭仁帝问道:“给那酒坊的牌匾送过去了吗?” 洪喜禄八字眉耷拉着:“送过去了,让小夏子亲自跑了一趟。” 昭仁帝嗯了一声:“难得端方向我开了一回口,这浴春酒味道也着实不错。也不枉我亲自挥毫。” 洪喜禄依旧蔫蔫的。 昭仁帝咳了一声,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道:“你这蠢冬瓜,待会儿别让皇后知道,不就不会挨骂了,你把脸耷拉着,不都知道我又喝酒了。这么大的人了,这点小事都不会办,太辜负皇后的期望了。” “要是朕回头挨了骂,可都怪你!” 洪喜禄胖乎乎的脑袋晕乎乎地转了两圈。 似乎有哪里不对? 但……又好像是这个理。 他立即喜笑颜开,朝昭仁帝挤出一个笑:“还是圣上英明。” 昭仁帝满意点头。 他最喜欢这太监的就是这一点了。 别人说啥就信啥。 实诚。 这时门外有小太监来报:“平阳侯前来觐见。” 昭仁帝忙道:“快请进来。” 洪喜禄一溜烟出去迎接,胖乎乎的身材,跑起来就像个冬瓜。 喜庆。 等蒋父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喜形于色的洪喜禄。 他朝昭仁帝递了个眼神,表示询问。 昭仁帝笑容狡黠。 蒋父无奈摇头,坐在了昭仁帝对面,优雅地煎了一杯茶。 他与昭仁帝熟稔,彼此并不遵君臣之礼。 等洪喜禄出去了,昭仁帝才笑道:“这次怎么才过来?” 蒋父含糊道:“府里出了一点事,稍微耽搁了几天。” 昭仁帝面色一沉:“你们府里那个突厥探子,还没有找到是谁吗?” 蒋父摇头。 昭仁帝眉目一冷,气势里有了几分帝王生杀予夺的威严:“这么长久僵着也不是事。不若让你手下的密谍的人抓起来拷问一下?” 蒋父摇头:“先不急。” 昭仁帝声音抬高了些:“还不急,上次你已莫名其妙中了一回毒,险些丢了一条命了。这般耽搁下去,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蒋父道:“陛下,其实府里的突厥的探子,臣已有些眉目了。之所以放任,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 昭仁帝皱着眉。 蒋父道:“因为,臣感觉除却我们府里那一位探子外,只怕京中各个大臣家还会有探子,甚至这宫里也有一位。且,探子恐怕并不止突厥人,还有苗疆和高丽人的手笔。恐怕,他们之间还有合作!” 昭仁帝悚然一惊。 宫里? 宫里居然也有外人派来的探子?且突厥、高丽、苗疆的探子都有。 他的皇宫是个筛子吗? 蒋父道:“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必定能给您一个交代。” 昭仁帝拍着蒋父肩膀:“你我从小的交情,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左不过密谍就握在你手上,你放开了胆子去查就是了。” 蒋父嗯了一声,仍恭敬谢过昭仁帝信任。 哪怕深受皇恩,他仍时刻谨慎清醒。 为臣者,恪守本分。 方是长久之道。 想到府里那个奸细,香炉冒出青烟袅袅中,他谪仙般的面庞上露出一丝阴霾。 他们一府多年,他哪怕想破脑袋都没想过那个人竟是她! 哪怕现在,他也弄不清她是哪一方的探子,又是如何伪装的,又有何动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为什么要害自己? 一想到那人与娇娇交好,他心里总有种不安。 她……是不是马上又要出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将军,对不住,我救不了你 因蒋父提起的这件事,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君臣二人沉默对饮片刻。 蒋父主动打破僵局:“上次过来陪陛下饮酒解闷时,陛下为小公主病情忧心,愁容满面,令人担忧。如今陛下气色大好,可是明珠郡主拿出了药方,小公主的病情有了转机?” 昭仁帝愁容一扫而空,露出一个笑容:“端方,你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了。明珠那孩子出生前,孩子她娘就让白云观观主算过一卦,观主说她是紫微星下凡,只要渡过命定的三劫,此生必定富贵安稳,顺遂一生吗?” “出生时那一劫,观主说会只要不被那不知来处的邪祟冲撞,平安地活下来,就会在第二劫前平安顺遂,聪颖远超常人。果然,明珠那孩子被朕找回来后,不就在九岁弄出了火锅,十岁弄出了冰淇淋和蛋糕,让皇后和太后开怀不已。” “今年她十六岁了,观主说只要这一年她能顺利迎来新生,洗涤过去的懵懂错枉,就能在第三劫前运势上一层楼,展露出属于帝女的风华。其实朕也听不太懂那老道人云里雾里的话。” “但你看,她今年不就突然就展露出了医术了吗?还说自己早年跟着一个神医学医至今,那神医不是大周本土人,所以医术和咱们现在这一套不一样,但更先进。虽然朕也觉得开肠破肚的那一套医术挺渗人的,但确实救活了人了,这就是好医术啊。” 昭仁帝说起女儿时,神采飞扬地滔滔不绝。 “现在明珠给福安整出了一套治病的方子,朕瞧着是挺不错的。福安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了,朕这心里是越来越高兴了啊。“ 蒋父听得也高兴,举杯恭喜昭仁帝:“恭喜陛下得女如此,恭喜小公主转危为安。” 昭仁帝豪爽地一饮而尽了,随即又幽幽一叹。 “其实啊,朕根本也不在乎明珠成为什么样的人,有多么厉害。朕的女儿,只想她一辈子平平安安过得幸福就好了。” “等明珠二十四岁那个劫过去,朕也算能安心了。” 蒋父深以为然。 他有三个女儿,其中最疼惜的是娇娇。 娇娇今年也是十六岁。 这段时间也变化了不少,虽然眼瞧着是越来越熨帖了,他这做父亲的却也不免心疼。 太懂事的孩子容易受委屈。 谈及着孩子,蒋父与昭仁帝两位父亲都有不少话说,不知不觉间喝了小半壶的酒。 昭仁帝顺理成章又留了蒋父在宫里住下。 两人下棋饮酒。 君臣相契。 · 与此同时。 去往威武将军府的马车里,蒋明娇与白术端正坐在榻上,动作一致地剥着瓜子。 八宝耷拉着小脑袋,站在她们面前,翅膀沮丧地垂着。 气氛十分压抑。 白术干巴巴地安慰道:“八宝啊,鸟儿都会掉毛的,你还小呢,掉了毛马上会长出来的啊。” 八宝小脑袋垂得更低,挪了下深知,拱起屁股对着白术。 鸟掉毛了。 五彩斑斓的大羽毛都没了,看起来就像个秃毛鸡了。 这个人类还刺激它。 要不是看她和主人感情好,鸟肯定要挠她。 哼。 蒋明娇哭笑不得,将一小碟剥了壳的瓜子仁,放在八宝面前:“特地给你淘换的,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然后她对白术使了个眼神。 八宝心智单纯,脾气跟小孩子似的,特别特别记仇。 上个月三房韩大家的过来发月钱,看见八宝这样子,倚老卖老地说了一句。 “哟,这小母鸡掉了毛后长得还挺好看。” 八宝气得一连撵了她半个时辰,把妈妈吓得边尖叫边跑,绕着府跑了三圈,回到家后直接累吐了。 这还不算完。 此后八宝记住了这人,一连半个月准时准点守在她必经之路上,往她头上拉屎。 最近的消息是,那妈妈已经告病三天了。 这小家伙气性大着呢。 她今天是带它出来散心的,可不能随便刺激。 白术了然地吐了吐舌头,继续给这小祖宗剥瓜子了。 嗅着瓜子仁的香味,八宝本来低头自闭的小脑袋,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抬了起来。 趁蒋明娇没看见,它用爪子飞快扒拉来两块瓜子仁。 然后飞快低头吃掉了。 再假装无事发生。 余光瞥见蒋明娇没看它,它又飞快扒拉来两个瓜子仁,偷摸着迅速吃掉…… …… 等马车快到了威武将军府时,八宝已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重新振奋了起来。 站在蒋明娇肩膀上时,小鹦鹉那气势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威武将军府门口,依旧是刀一和管家来迎接蒋明娇。 见蒋明娇的马车到了,管家忙打发人去通禀将军。 刀一则恭敬上前迎接蒋明娇主仆。 看见蒋明娇肩上的鹦鹉,他明显一怔。 然后他实诚地称赞:“夫人好眼光,这只小白鸡都喂得有鹦鹉样了。” 白术:…… 蒋明娇:…… 场面一时非常失控。 蒋明娇眼疾手快,忙摁住了八宝,将它抱着怀里连声安慰。 白术忙将刀一扯到一边,对其先讲了一遍八宝的来历,解释道它本来就是一只鹦鹉,只是最近换毛而已…… 然后她再三警告了与八宝相处的注意事项。 一切和鸡沾边的字眼都不行。 尤其不能叫‘秃毛鸡’三个字! 刀一:…… 原来夫人的鹦鹉比夫人的小厮还凶。 蒋明娇好不容易安抚好八宝,让它虽然仍怒瞪着刀一,却能克制住不去挠他了。 刀一等门口的几人都记住了白术的话。 顺从低下头,他们恭敬地与蒋明娇打过招呼后,权当没看见那只大鹦鹉。 八宝的小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恰在此时,阮靖晟快步从门内迎接了出来:“娇娇,你来了,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随即他看见了蒋明娇肩膀上的鸟。 他是知道蒋明娇养了一只五彩大鹦鹉的,但这只…… 他随口问道:“娇娇,你最近又喜欢上养鸡了吗?还挺漂亮的,长得像以前那只鹦……” 下一刻,蒋明娇摁不住八宝了…… 五彩大鹦鹉窜了出去,照着阮靖晟脸上,狠狠一叨。 阮靖晟:“……”好、疼! 白术:…… 刀一:…… 蒋明娇:…… 将军,对不住,我救不了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刀一,你脑疾又犯了吗? 这是一个深秋的朗晴日。 大片大片石榴林连绵如云,大如拳头的果子累累挂满,红彤彤一片压得枝干都弯了。 如乡绅住处般的高大的青石砖房上盖着黑瓦,雕梁高高飞起,屋顶上卧着一只黑漆虎形瑞兽。 一处小池塘水清如银,阳光下折射着光芒,隐约可见一条条银白鱼影。 屋前,阮靖晟掀起帘子,朝蒋明娇伸出了手,温柔地道:“娇娇,庄子到了。” 马车很高,他提前将车夫赶走了,就是想搀扶着娇娇下车。 呼—— 下一刻,一个五彩缤纷的大鹦鹉飞了出来,稳稳落在了阮靖晟手上。 阮靖晟:…… 自打在门口一言不合,惹了这小祖宗后,它一击得逞,在他手上狠狠叨了一口。 然后它已经针对他一天了。 上下左右换着方位偷袭他,还千方百计想飞他头上拉屎,甚至想把毛毛虫往他后颈里塞…… 若非他习武多年,还真要被它得逞了好几次。 现在它是该赖上他了? 白术趁机上前,搀着自家小姐下了车。 身后,刀一伸手却抓不住白术奔跑的一点衣角。 他的心立刻凉了。 完了。 这位小兄弟,怎么就听不进前人言呢。 脑疾,可真不好得啊。 蒋明娇下了马车,望着四周风景:“风景秀丽,这倒是个好去处。” 阮靖晟瞪了眼八宝,挤出了一个笑:“娇娇,你喜欢就好。” 这里是阮靖晟在京中一处产业,里头种满了石榴树,附近还有一座风景不错的小山,与一口小天然温泉。 上次见面时,阮靖晟说过想带蒋明娇游玩约会。 他便选定了这里。 马车一路到京郊,也到了午膳的时辰了。 庄子上早早准备好了。 等蒋明娇一进正堂,就看见刚摆好的满桌热腾腾菜,色香味俱全异常丰盛。 正中一盘烤全羊,另有一道鲜切鱼脍,还有一盘咸酥鸡,并一道炭烧鹅,另几盘青菜。 阮靖晟替蒋明娇拉开椅子坐下,将筷子递了过去。 动作熟稔而顺手,仿佛是天经地义般的。 白术侍立一旁,看得的瞪圆了眼,随即又掩嘴笑了。 姑爷对小姐真体贴。 蒋明娇有几分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推了一把阮靖晟。 当着人的面呢。 不要太过分。 阮靖晟趁机握住了蒋明娇的手,藏在桌子底下,用手轻轻揉捏着。 仿佛握着稀世珍宝。 蒋明娇伸手想挣脱,阮靖晟低声道:“他们站得远,看不见呢。” 白术知情知趣,悄悄退出了门外,给将军夫人留下私人空间。 这让一路都担心她‘被脑疾’的刀一,大大松了口气。 二人出去后,蒋明娇一下红了脸。 弄得像他们要做什么坏事似的…… 蒋明娇本就生得明艳动人,今日为了见阮靖晟,还特地打扮过,面上敷了薄粉,额上贴了四瓣梅花的花黄。 低头垂眸脸红间,那长长睫毛打出一片阴影,面庞柔美得动人心魄。 面庞如桃花般娇媚。 阮靖晟给蒋明娇夹了一筷子菜,一抬头就看见了。 他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声音紧得厉害:“娇娇……” 蒋明娇的手被那一只大手握着,热度顺着流入四肢百骸。 熨帖的温暖。 她嗯了一声。 阮靖晟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喉咙发干地问:“那时候,你说追上你才能和你……现在我算是过关了吗?” 蒋明娇笑眯眯看着阮靖晟:“……你猜?” 这份狡黠令她容貌更加生动,如灼灼盛开的花,阮靖晟看得呆了,摇头道:“猜不到。” 蒋明娇歪头思索:“……暂时还没有。” 阮靖晟一愣。 他道:“那还差多少?” 蒋明娇歪着头,用手腕撑着脑袋,对阮靖晟道:“将军,听说过一句话吗?” 阮靖晟迷惑道:“嗯?”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一女百家求,越好看的女人越难追。将军,你觉得我应该好追吗?” “或者说,你觉得你要追我多久呢?” 阮靖晟:…… 他觉得这是一道要命题。 “所以……”给阮靖晟夹了一筷子菜,蒋明娇笑容狡猾,用葱白手指比出小拇指甲盖大小:“将军,这是您目前的进度。” 阮靖晟哭笑不得。 蒋明娇给阮靖晟夹了一大筷子韭菜,又一大筷子羊肉,面庞狡猾得如小狐狸:“路漫漫其修远兮,前路漫长而艰难。在这段时间,将军您还是好好补补吧。” 阮靖晟摇头失笑。 他算是拿这娇悍又古灵精怪的娇娇没办法了。 谁叫他栽了呢。 “不过……”蒋明娇笑眯眯的声音又是一顿。 阮靖晟望着蒋明娇:“娇娇?” 蒋明娇站起身,按着阮靖晟的肩膀,朝他刚硬俊美的面庞压了下去。 她,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那温热的触觉落在唇上,轻而柔软。 扑面而来的,似乎还有娇娇身上淡淡的幽香。 他听见了娇娇温柔又狡猾的声音。 “你这段时间表现很不错,给你一个奖励。” 阮靖晟的声音几乎是一瞬就沙哑了,伸手想揽住娇娇的纤腰,想要加深这个吻。 这一回娇娇似乎没拒绝。 他内心窃喜,手摁住了蒋明娇的后脑,虚搂住了那纤腰,气势霸道又极具掠夺性地压了过去。 战场上属于将军的霸道气势全开。 只差最后一寸。 他就将吻到了娇娇的唇。 咚—— 门被人大力推开了,一个声音冷酷得毫无起伏的声音道。 “将军、夫人、不好了,八宝鹦鹉它不见了。” 空气一瞬间几乎凝固。 蒋明娇立即推开了阮靖晟,转眼已坐得端庄优雅。 表面淡定地喝口茶,仿佛无事发生。 实际在桌子底下,已狠狠拧了阮靖晟的大*腿好几下。 丢死人了啊! 与美人失之交臂的阮靖晟凝视着刀一,沉默半晌道:“刀一,你上次找姜叔点的药吃完了吗?” 刀一有种不祥的预感:……“吃、吃得差不多了。” 阮靖晟表情杀气腾腾,冷漠无情地道:“现在就去,再让姜叔给你开两个月的。我看姜叔肯定是看走眼了。你的脑疾还严重得很!当心传染给了府里其他人!对了,让他一定得多加点黄连。”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刀一茫然地:…… 千防万防,他,居然又脑疾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的男人是你能欺负的? 八宝不见了。 八宝性格活泼,喜欢飞翔玩闹,来到陌生地界后,更是难得消停的。 蒋明娇暂时要用膳,不能陪它,便让白术暂时照顾它。 小家伙很聪明。 在平阳侯府多日,从来没有乱跑过。 蒋明娇对其一向放心。 谁知一顿午膳刚用完,小家伙就看不见影了。 蒋明娇与阮靖晟一同出去,询问着缘由。 白术面色苍白,红着眼眶:“小姐,刚才八宝说它渴了要喝水,我去给它倒水,吩咐了庄户上的厨娘,帮忙照看两眼。结果我一回来,八宝就不见了。” “小姐,都是我的错。” 厨娘也是吓得腿都软了:“我当时坐在门口摘菜,就是一低头的功夫,那只鸟飞到了鸡圈门口,站了一会儿,就飞跑了。我追都追不上啊。” 她怕啊。 那可是将军夫人的鹦鹉,听说还是太后赐的。 身份贵重。 她可赔不起。 蒋明娇摇头,对厨娘道:“你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 八宝聪明着呢。 它要是想跑,真没几个人能时时刻刻防得住它。 她不至于迁怒无辜。 厨娘重重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白术的脑袋:“八宝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那鬼精灵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白术这才抬起头,声音高扬了一些:“……嗯。” 话虽如此说,但终归是找回来更安全。 蒋明娇转头望向阮靖晟,面带请求:“……将军,这一片你更熟悉。” 阮靖晟早想到了:“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庄子上的人和府里的暗卫们都去找它了。这地方并不太大,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蒋明娇应了一声。 果然,威武将军府的暗卫很快来报。 八宝找到了。 来到隔壁庄子的后山,蒋明娇见到八宝时,简直哭笑不得。 小家伙不知在哪儿,弄了几根开满了月光花的藤蔓,做了个花叶俱全的藤蔓披风。 仔细看,那藤蔓间还缠着几根绚烂的鸟羽。 八宝飞行时,或雪白或淡蓝或湛紫的花朵并绚烂五彩的鸟羽,夺目地随风摇摆。 好看不好看另说。 绝对是够抢眼。 穿上了这件战衣,八宝小脑袋昂得高高的,特地围着阮靖晟飞了一圈。 那小表情写满了得意。 嘚瑟得恨不得叉腰。 阮靖晟面黑如锅底,却也只能哭笑不得。 寻到八宝的暗卫道:“是在一处月光花的藤蔓上寻到八宝鹦鹉的。当时它正准备往庄子的方向飞,应该是准备打道回府了。属下看到不敢耽误,派人去通知了将军并夫人。” 蒋明娇弹了一下八宝小脑袋,嗔怪道:“还知道回来。” 八宝清脆应了一声:“昂——” 鸟又不蠢。 外头没饭吃。 它要回来吃瓜子。 瞥见阮靖晟也在看它,它蹦了一下,用屁*股对着他。 坏人。 吃饭不能对着他,影响心情。 蒋明娇摇头失笑,让白术取了瓜子,让八宝慢慢嗑着。 一行人慢慢下山。 到了半山腰,蒋明娇肩膀上站着八宝,由阮靖晟搀扶着,踩着狭窄山道往下走。 忽然树林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娇娇?” 蒋明娇抬头一看,随即皱了皱眉。 ——陆轻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半个月不见,陆轻舟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他穿着宝蓝色万字不断头暗纹常服,额上绑着一块美玉,黑底祥云镶边靴子,面庞风*流白皙,神情忧郁动人。 只是纵然华贵衣着,仍难掩他的沧桑落魄。 人瞧着是老了几岁。 再不复,蒋明娇初重生时那股少年才子的风流俊秀。 蒋明娇冷冷皱起了眉:“陆公子,请你自重,你我并未熟稔到能彼此称呼。” 上次小仙庭的事还没让他死心吗? 居然还敢贴上来。 阮靖晟挡在蒋明娇身前,目光警惕。 陆轻舟顿时明白了二人关系。 他愤懑地死死瞪着蒋明娇与阮靖晟二人。 这段时间,他过得确实很落魄。 小仙庭的事传开了。 他因淫辱畜生,成了全族学的笑柄。 那些往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人都在笑话他。 每天,他的书堂里都会有人送他骏马图。 但凡先生讲到与马有关的字眼,大家就冲他挤眉弄眼。 他只要一靠近马厩,养马小厮就会警惕地抄起了喂食勺,要替马护卫清白。 卖马的胡商更是一听他名字就色变,赶着马就跑。 …… 他在族学里待不下去了。 京城因《咏锦云》一戏,那些往日仰慕他的世家小姐,都不再睬他一眼。 母亲是继室,顶上两个兄弟都比他大许多,待他们母子十分仇视。 出了这件事,他们立即朝父亲告了状。 偏生又碰上平阳侯府三房发难,要让他入赘。 虽然忠勤伯府为了面子,没有答应。 但父亲也是彻底厌弃他了。 家里,他也呆不下去。 他被赶到了庄子上,借酒消愁已有数日。 今日不过是闲来无事,到山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喝酒,没想到能碰见蒋明娇。 蒋明娇居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让他已喝了有一壶酒,有些醉意的神智更癫狂。 他目光疯狂地注视阮靖晟,逼问蒋明娇:“娇娇,你就是因为他才拒绝我的?” 蒋明娇觉得荒诞。 这个人有什么身份逼问他? 莫不是疯了? 她冷冷道:“这不关你的事。” 这冷淡的态度,令陆轻舟更加激动了。 对于蒋明娇,他的感触是复杂的。 最初,他追求蒋明娇只是为了嫁妆与地位。 他需要平步青云。 这个时候,对蒋明娇对他的痴恋,他是不屑一顾的。 貌美无脑的草包罢了。 后来,他追着蒋明娇不放,是因为她是自己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抓住。 现在,他望着蒋明娇,感情却有了不同。 尽管蒋明娇害他这么惨,他却始终放不下蒋明娇。 日日饮酒时,他做梦都是蒋明娇回心转意的画面。 和之前不一样,这一次他不再只为了其嫁妆与权势。 他竟无比渴求她的感情。 她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包和无脑,那样夺目那样聪颖那样令人挪不开眼。 头一次,他对站在蒋明娇身边的男人产生了嫉妒。 他冷冷地上下打量着阮靖晟:“你就是陛下亲封的威武将军?” 阮靖晟眯起了眼。 陆轻舟道:“一个愚钝粗俗的丘八罢了,不过如此。” 这话一出,阮靖晟尚未说话。 蒋明娇先炸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八宝:呸,脸皮忒厚 陆轻舟未注意到蒋明娇神情的变化。 他沉浸于愤恨与不甘。 在被赐婚给这武夫前,蒋明娇分明痴迷于他,被他三两言语哄骗就死心塌地。 他那时甚至觉得这女人一根筋得很廉价。 可现在他后悔了。 他不仅想要蒋明娇的嫁妆权势,还想要她的感情。 这个男人,横刀夺爱。 他咄咄逼人地逼问着阮靖晟:“我记得,你十四岁就从军了,之前就出生于平民世家?” 阮靖晟身世不能暴露,对外一直称是平民出身。 这件事,大周朝人尽皆知。 阮靖晟刚毅剑眉不耐烦皱起,实在懒得理这人。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陆轻舟冷笑:“一个平民出身的泥腿子罢了,阮靖晟你不过如此。” 阮靖晟还没说话。 陆轻舟抢先高声道:“一个泥腿子,那你一定没有三岁开蒙,五岁作诗,七岁读《论语》,十四岁学《大学》了?” 这都是他的履历。 他是一个天生的才子,能文善墨,又生得俊秀。 面前之人如何能及? 阮靖晟觉得此人醉气熏天,实在聒噪似疯子。 他冷冷看他。 陆轻舟放声大笑,后又逼问:“那你也没有十四岁中童生,十六岁中秀才,走科举正统的路吧?” 这是他的骄傲。 他文墨风*流,并不是一句空头赞誉。 他是全京城最年轻的秀才。 阮靖晟低语了两句,握着蒋明娇的手,就要往山下去。 他不想和疯子计较。 陆轻舟三两步追了上去,态度更张狂:“对了,我忘了,你不过是一个只有蛮力的莽夫罢了,仗着有点蛮力,就得了圣上青眼。实际也不过草包一个。” 他能写最锦绣的文章,有天下最华美的文笔,亦生得一副才子俊美貌。 他还年轻。 他相信借助蒋明娇的权势,他以后定然能平步青云,为公为相名流青史。 这个莽夫哪儿比得上他。 阮靖晟不耐烦推了他一把,冷漠地道:“陆公子,不要逼我动手。” 谁料他只轻轻一碰陆轻舟,就把他推得摔了个屁*股蹲。 阮靖晟:…… 一个大男人,你这么脆皮真的好吗? 陆轻舟还在醉中,跌坐在地上,根本不觉得疼。 他哈哈大笑了一阵。 “也是,我和你浪费什么时间。你这个屠夫的双手粗糙又沾满鲜血,双眼只知杀戮,又如何识得圣人言,持笔写圣人言论呢?那是对圣人言一种侮辱。” 他听说此人还有罗刹之名。 在战场上杀突厥人无数,是最妥妥的凶神。 毫无怜悯心。 不懂得圣人的博爱与为仁,只是一个未开化的野兽罢了。 “娇娇,你怎么会看上这种男人?”他高声质问着,“你的眼光呢?你明明说过你崇尚有真才实学的人,你应该……” 下一刻,他听见了蒋明娇的高喝声。 “八宝,咬他!” 八宝虽然调皮任性小脾气多,对蒋明娇是忠心耿耿,又战斗力剽悍。 小家伙当即如箭般射了出去。 照着陆轻舟的头就狠狠叨了两三口,登时鲜血淋漓。 陆轻舟痛得大叫:“……你这畜生,给我滚开!” 他想要用手驱赶八宝,结果被八宝狠狠又在手上叨了两口。 蒋明娇俏脸气得发红,望着陆轻舟目光凶悍:“陆轻舟,谁给你的权利,让你瞧不起阮靖晟。你以为你是谁?马尿喝多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吗?” 她脾气可不好。 惹了她,她或许还可以原谅你。 但欺负阮靖晟的人,她可记仇了! 她的男人,只能由她一个人欺负。 其他人敢瞧不起阮靖晟一个指小指甲试试? 信不信她就把人活撕了。 尤其是陆轻舟,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渣滓,有什么权利辱骂阮靖晟。 蒋明娇声色俱厉:“陆轻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几本书就厉害了?十五岁中了秀才,你之后两年可曾又中举了?秀才,很值得得意吗?自从京城府尹家的三公子牛远道十六岁中举人后,京城第一年轻才子易主了!” “成日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沾沾自喜,你不觉得悲哀吗?” 八宝趁机叨了陆轻舟的脸一口:“悲哀!” 然后呸了一口。 呸。 比瓜子难吃多了。 陆轻舟被蒋明娇戳中要害,面色一时青一时紫。 他伸手要抓八宝。 见陆轻舟快抓到八宝了,蒋明娇朝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忙快手快脚,把陆轻舟给摁在了地上。 任由八宝施展。 八宝一爪子摁在了陆轻舟鼻子上,不叨了。 这人脸皮太厚。 鸟太累了。 得歇会儿。 蒋明娇又冷冷笑道:“三岁开蒙,五岁作诗,陆轻舟亏得你还敢把这些当成就拿出来说?这是实在没什么闪光点了吗?你自己摸摸脸皮,难道不觉得它太厚了吗?” 八宝爪子在陆轻舟面上一抓,清脆重复道:“忒厚!” 鸟都啃不动了。 这脸皮忒结实。 陆轻舟只觉得一个又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面色涨得通红。 他还想要辩驳什么,却被八宝摁住了嘴。 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辩驳什么。 蒋明娇说得都是实话。 真因为如此,他才更羞赧更难堪。 他仿佛被人剥光了,扔在了大街上,被所有人指指点点。 蒋明娇抬高了音量:“你一口一个武夫屠夫,瞧不起护卫大周朝的将士们,以自己为贵族舞文弄墨为傲。但如果没有阮靖晟这些英雄在战场上厮杀,为后方的你们提供安宁的环境,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生生的炫耀你的文章笔墨吗?” “他们都是为国拼杀的英雄,用血与泪护卫了大周朝的太平,才有你陆轻舟的逍遥。” “陆轻舟,做人不能太无耻。” 陆轻舟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没能说出什么。 蒋明娇那一句‘做人不能太无耻’如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他被扇得生疼。 他的脸臊得通红,周围人鄙视的眼神,更让他一阵一阵地难堪。 他如被公开处刑。 蒋明娇骂得痛快,将陆轻舟说得体无完肤。 半晌,阮靖晟才回过神来。 他握住了蒋明娇的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军夫人,不能惹 阮靖晟的前半生的经历堪比寻常人的几辈子。 父母身份不同寻常,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却从小就要隐藏存在。 小小少年将将懂事,就遇上了父家母族一夕遭逢大祸,数百人口被屠戮而尽,肩上背负上了滔天血仇。 隐姓埋名数年,小小少年长成了倔强少年。 十四岁从军,他从一个大头兵开始,一步一步杀人升官,立下赫赫功勋。 二十岁,他已是大周朝将军。 陆轻舟的不甘、挑衅、谩骂、轻视、他看在眼里。 他却不放在心上。 他稚龄掌兵,驯服一批老兵痞,打服一群老贵族子弟时,听过比这难听数倍的。 一路走来,他内心强大若泰山。 陆轻舟所做的一切,只能让他怕脏了娇娇的耳朵罢了。 他原不打算理会这跳梁小丑,猛兽何时会在乎苍蝇的嗡嗡嗡? 但他骂了娇娇。 他当即动了怒,决定要给这人一个教训。 赫赫功勋与耀眼权势环绕着他,无人注意到他脚下高高的尸山血海。 狠辣。 冷酷。 生杀予夺。 能被称为罗刹,在战场上他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 他,没想到娇娇会维护他。 “……娇娇。”阮靖晟握着蒋明娇的手,内心是温泉般一股一股泛起的甜蜜与满足。 娇娇生气了。 和娇娇相处这么久,他了解娇娇的处事方式。 除却对他撒娇任性娇悍外,她与自己一样,不在乎别人看法。 风轻云淡。 宠辱不惊。 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 可这样的娇娇却为他生气了。 他很温暖。 “别说话!”蒋明娇懒得看陆轻舟一眼,冷冷地扭头,拽住阮靖晟就走,“先下山再说!” 话已说尽,再和这人计较是自降身份。 阮靖晟冷硬地对暗卫们使了个眼神。 众人制住陆轻舟。 蒋明娇唤回八宝,拽着阮靖晟,径直朝山下庄子上回去。 一眼都不回头。 陆轻舟不值得。 陆轻舟,曾也是京城最惊才艳艳的才子。 三岁开蒙,五岁作诗,七岁读《论语》,十四岁学《大学》。他年少以神童身份成名,后又是京城最年轻的秀才。 但后来呢…… 前世,陆轻舟在谋夺了他的嫁妆后,真的入了仕途,却也止步于科举。 为公为相名流青史? 呸。 陆轻舟最后蹉跎一生,连进士都不是。 无数人叹他伤仲永。 重生一世,蒋明娇却将其中原因看得分明。 陆轻舟的心歪了。 一心只想走捷径,一心只想靠外力,一心只想少奋斗三十年。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便宜占。 所有命运给你的捷径,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上辈子,有了她的嫁妆,陆轻舟沉迷于结交权贵,攀附更高的权门。 再没有苦读过圣人书。 这辈子,她击碎了他的小心思,他便一蹶不振。 若他一开始就认准一条踏实的路,吃苦走下去。 何至于此。 冥冥中,一切都自有定数。 捷径? 莫不是歪路! 蒋明娇摇摇头,心情平静地下了山。 原地。 暗卫已经离开。 无人桎梏住陆轻舟了,他大可以爬起来,或走或跑或离开。 但是他没有力气。 蒋明娇的话骂的太狠了。 仿若一把尖锐的刀,撕破了他的一切遮羞布,将血淋淋现实捧给他看。 她指出了他的落魄。 指出了他的颓废。 指出了他的侥幸。 ……还击败了他所有虚妄的骄傲。 他望着头顶浓荫密布的树林,内心是如空荡荡的苍凉。 悔恨吗? 不甘吗? 羞辱吗? 不,他更多的是茫然:“……我怎么成这样了?” 从一个名动京城的年少风*流才子,最年轻的秀才,到今天人人讨打的臭名老鼠。 他真的做错了吗? 那些父亲教导他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耽误了他。 现在他该怎么办? 一条道走到黑,坚信着自己能找到捷径? 还是回头是岸? 他才十七岁,考科举并不算晚,甚至能算年轻。 但他还回得了头吗? 日色西斜,地面泛起了寒意,是属于秋日的萧索。 苍凉山风骤起,呼呼作响地穿过林间,卷起他的袍角。 望着头顶的一片天,陆轻舟悲怆地泪流满面。 他,后悔了。 · 无人关注陆轻舟的自我纠结与探讨。 下山的路上,蒋明娇黑着一张脸,走得脚步飞快。 阮靖晟腿疾刚愈合,尽管习武多年,都要稍稍用力才能跟上。 因蒋明娇的表情,一路上众人都走得悄然无声。 一个暗卫使着眼色:夫人生气了? 刀五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个儿藏进空气里,抽空横了一眼:闭嘴。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府里,将军的虎须可以摸,却千万不能惹怒夫人。 刀一,就是最好的教训。 他走的时候,刀一还冷着一张扑克脸,对着桌上一碗加了三倍黄连的消暑方发呆呢。 阮靖晟自然也发现蒋明娇心情不好了,缩了缩头。 连带着方才的甜蜜激动都不敢太表露了。 娇娇,好像在生他的气? 为什么? 正想着,一行人终于走下了山,回到了庄子里。 “你们几个先到一边去。”蒋明娇冷着脸,对刀五几人道,“我和你们将军有话要说。” 阮靖晟挽留的手还没伸出去…… 刀五几人磕巴都没打一个,转身就跑。 夫人威武的很,他们可不敢违背。 刀一首领就是他们暗卫们前车之鉴。 前世之事后事之师,牺牲刀一一个人,造福暗卫千千万。 刀一首领,是个好人哦。 刀五目光闪烁了一下。 不过他走的时候,似乎看见夫人的丫鬟,端了一盒蜜饯,去找刀一了。 刀一,也许能好受一点吧。 阮靖晟假装淡定地收回手,望着蒋明娇:“娇娇,你,生气了?” 蒋明娇重重嗯了一声:“很生气。” 阮靖晟捉住了蒋明娇的手:“……娇娇,你生我的气?” 蒋明娇闻言更气了,抬高声音:“你还知道啊!刚才陆轻舟骂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还击?他一个软脚鸡,还能骂赢您不成?” “你可是将军,不行就去揍他啊?” “就站在那里白白被人欺负?蠢不蠢!” 阮靖晟目光温柔,凝视着蒋明娇,唇角含笑。 “娇娇,你心疼我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日三遍,药不能停 蒋明娇听见了这句话,声音小了些,偏过头去,倔强哼道:“……我才不是。” 她只是见不得阮靖晟被人欺负。 她也观察出来了。 在陆轻舟鄙视阮靖晟时,他表情更多的是平静,只有陆轻舟说到她时才会动怒。 这份平静,定然是经历了太多后的习以为常。 她一想到这些就心里憋闷难受。 无论前世的战死沙场,还是这一世为国负伤,阮靖晟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不该经历这些。 尤其,他还是自己心爱的人。一想到这些,她就更加难受。 阮靖晟却哪儿能看不出她的掩饰。 他内心更加熨帖温暖,如浸在了温泉水里,流淌着热流。 娇娇,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 他握着娇娇的手,深情地认真道:“娇娇,你心疼我,我知道的。” 蒋明娇哼哼了两声,算是没挣脱了。 阮靖晟的时机抓得很准,得寸进尺,搂住了蒋明娇的腰。 “还有刚才你为了我骂人维护我,我很开心。” 蒋明娇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阮靖晟的怀抱,就停下不动了。 她贴着阮靖晟胸膛,听着扑腾扑腾心跳声,面颊浮上红云。 “我才不是为了维护你。” “我……只是看陆轻舟不舒服。” 虽然是事实,也不能说出口。 阮靖晟轻笑起来:“好好好,知道娇娇是古道热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今天只是为我行侠仗义而已……哎哟痛痛痛,娇娇你轻点拧……” 蒋明娇收回腰间的手,瞪着阮靖晟:“……还敢不敢了?” 居然敢促狭她。 这男人,也不看看她到底是为了谁出头。 “不敢了不敢了。”阮靖晟眸里含笑,连连举手投降。 蒋明娇傲娇地一昂头,纡尊降贵地哼了一声。 “认错倒是够快,这次暂时放过你。” 阮靖晟眸中笑意满满:“那我就谢过娇娇你的赏了。” 然后他迅速低下了头,稳稳寻到了蒋明娇的唇。 宽大的手按住了蒋明娇后脑,霸道富有掠夺性的气势压下,将娇*小的人儿圈在其中。 他很想吻娇娇。 在娇娇撩拨他时, 在被刀一打断后, 在娇娇在山上维护他时, 在感受到娇娇心疼他的现在。 他需要确认这个美丽强大又古灵机怪的女孩,是他的。 蒋明娇尚未说话,已被掠夺走了口腔空气。 她没再挣扎。 偎依在阮靖晟怀里,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很安心。 这是一个缠*绵温情的吻。 不多时。 阮靖晟才放开了蒋明娇,面庞依旧刚硬俊美,气势依旧霸道锋利,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蒋明娇本来脸也烫得厉害,看见阮靖晟这样,却笑出了声。 这个男人吻她时动作霸道,气息强硬。 这会儿倒害羞了。 阮靖晟无奈望着蒋明娇:“娇娇!” 娇娇还笑他。 蒋明娇忍住不笑了,却附耳与阮靖晟说了一句话,然后迅速狡猾跑远。 听了那句话,阮靖晟一瞬间耳朵根红了个彻底。 看着蒋明娇的眼神,又无奈又宠溺又害羞。 真是个磨人的小野猫。 每天都在他心尖上挥舞小爪子。 让他按捺不住。 不过下次见面吗? 他……有些期待了。 闹了这么一通,在庄子上散了一会儿心,又用过一回茶后,蒋明娇便该回府了。 众人商议着,先赶在城门关了前回城,再在城里分别。 马车得得得行驶在官道。 红霞满天,红日西斜地坠下地平线,将视野所及都照得发红。高大的土黄色城墙屹立在视野所及之处,如高大沉默的将士,手持兵刃伫立。 四周是荒草狼烟,十里内并无人烟。 入了城门,马车行驶过没多久,一行人就要分别了。 马车停在路边。 阮靖晟已下了车,站在道边与蒋明娇说话。 坐在马车上,蒋明娇掀着帘子,一句一句叮嘱着。 “以后有人欺负你,一定不能像今天一样了,当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别忍着,你可是我们大周朝百姓的大英雄,他们没资格欺负你,听见没有?” “好。” 蒋明娇又补充道:“要是他骂你,你就骂回去……算了,你的嘴巴可笨了,要是他们骂你,你就直接揍他们,听见了吗?” “嗯。” 蒋明娇挥舞着小拳头,娇悍凶狠地威胁:“要是被我发现,你又被人欺负了,我可要生气了。” 这世上,能欺负你的,只有她。 哼! 阮靖晟认真点头:“好。” 见阮靖晟答应,蒋明娇才放下帘子。 马车行驶在夕阳的方向,得得得走远了。 阮靖晟目送着马车走远,才心里发甜,忍不住地绽放出一个微笑。 同样目送着马车离开的,还有刀一。 他怀里揣着半包蜜饯。 这是夫人的小厮给他的,他吃过了,很甜。 和姜大夫的药一起,正好非常相配。 只是他有点犹豫。 姜大夫一看见那包蜜饯,就笑得十分奸诈,说他的桃花开了。 他……有些迷茫。 男人和男人,也能产生桃花吗? 送走了蒋明娇一行人,阮靖晟一行人也上车往将军府去。 刀五难得也在。 这周潜伏保护在蒋明娇身边的是刀二。 刀五是机灵人。一回到阮靖晟身边,刀五就狂拍马屁。 “将军,夫人对您可真是一片真心啊,临行前还再三嘱咐,依依不舍。” 阮靖晟很满意:“嗯。” “夫人对将军情深义重,将军对夫人言听计从。将军与夫人二人伉俪情深,实乃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令我等羡慕而不可及啊。” 阮靖晟更满意了:“对。” 这辈子能遇上娇娇。 是他的幸运。 所以,他事事都听娇娇的,娇娇一皱眉头,他就举手投降万事随她。 他不是怂。 他只是比较,从心。 “有了夫人这么好的女主人,将军的私房钱肯定能藏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不怕夫人教训了嘿?” 阮靖晟脸黑了:“……滚!” 他才不用藏私房钱! 片刻后,阮靖晟清了清嗓子:“……刀五,待会去找管家领二两银子的赏。” 这小子一张嘴是真甜,听着开心。 刀五大喜。 果然拍夫人马屁就是有用。 嘿。 听见这话,刀一震惊嚯地抬起头,然后就听见了将军恶狠狠的声音:“还有你刀一,回去后一天三遍,药不能停!” 刀一顿时委屈的:…… 他的人生,真的好难。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的眼明心最亮 妙峰山。 菊园。 清晨阳光普照,满园高树阔叶招展,潋滟湖光与朦胧山色相接,园林美轮美奂,被衬得愈发出彩。 这是燕明珠的一处别院。 宫中规矩森严,近日又忙于行医,行动多有不便。 燕明珠便住到了此处。 将将起床,燕明珠还慵懒着头发,打着哈欠,侍女们便捧来热水青盐,双手奉给燕明珠。 “郡主请洗漱。” “你们退下吧。” 燕明珠懒懒洗漱毕,另有侍女端来了早膳。 “郡主请用膳。” 一小碟虾仁肉沫饺子,白生生胖嘟嘟,散发着鲜香。 四碟佐饭小菜,脆胡萝卜、千金海带丝、翡翠小黄瓜、翡翠腌芜菜,鲜艳好看。 望见那元宝似的饺子,燕明珠有些遗憾。 她自现代穿越而来,却并非全知全能。 发明玻璃,她试过数次也没能做出来。 发明肥皂,她做出来的还没宫廷御*用的好。 发明钢铁,大周朝没有那技术水平。 练兵打仗,她坚持两天就受不了那辛苦。 她只能在吃食上下功夫。 她原也想发明饺子的。 谁知大周朝在吃食方面,比她预料得先进多久,不仅早就有了饺子、更有许多早已失传的美食。 最后她只能投机取巧——发明了火锅、冰淇淋、蛋糕等,就没了用武之处。 有些遗憾。 一顿饭吃罢,她让丫鬟用热水与细白棉布,帮她净了手。 “今儿的饺子滋味不错,赏厨房的人。” 侍女恭敬应了,又问道:“郡主,今日您还读书吗?” 燕明珠懒懒道:“给我煎杯茶,你把书拿过来吧。” 半开着窗户,靠在榻上青色旧靠枕上,她翻起了一本医书。 书籍蓝色封面上,写着四个娟秀小字。 ——《伤病杂论集》 是仁心堂女神医的字迹。 这本书,是仁心堂女神医所著,涵盖了大部分常见病判断及治疗方法。 燕明珠翻着医书,心里忍不住地一再惊叹。 这仁心堂女神医真是个天才。 看得出,这本书只是初编的草稿,却已写得比市面上所有医术都全面精准,极具实用性。 它、堪称行医者的利器。 仁心堂女神医今年才多大? 不到三十岁吧? 居然已经这么厉害,能够写出如此著作了。 在医道上,自己完全比不过她。 燕明珠摇着头,又翻了一页书,表情却得意起来。 但她却一定会赢。 因为仁心堂女神医够蠢!如此宝物不好好藏着,还写出来给人看。 她不是不知道现代手术在古代的诸多弊端,但有了这本医书,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让仁心堂女神医与剩余医书消失,她将是大周朝最厉害的女医。 至于因此受苦受害的病人,与她何干? “郡主,人已经带过来了。”侍女掀起帘子,躬身低声禀告,“您现在要看看吗?” 燕明珠坐起身来,合上书页:“当然要看看。” 她带着侍女,到了见客的小花厅,看见了仁心堂的二人。 一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容貌尚佳,却满面愁容,仿佛时刻生活得惶惶不安。 一个身量尚小,半边脸上有未淡的疤痕,要么低着头,要么表情呆愣,瞧着愚笨木讷至极。 燕明珠坐在上首椅子上:“吩咐你们二人的事,都已经做好了吗?” 她们二人是她从仁心堂收买的叛徒。 一个是女子庙收养的一个弃妇,叫张陈芳,负责仁心堂的洒扫。 一个是仁心堂沈太医的外孙女,叫沈草儿。 那本书便是沈草儿自仁心堂偷的。 有了她们作为内应,她再稍稍动一动手脚,便能很快斗倒仁心堂女神医。 那时她将是大周朝最受尊敬的女医。 她很享受这种被名利包裹的感觉。 沈草儿二人皆战战兢兢。 “禀禀禀郡主、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是是是,我我我们都准备好勒。” 燕明珠又问了她们几个问题,张陈芳与沈草儿都一一回答了,结果差不太多。 寻了一大一小二人,就是想着人都有私心,能双重保险。 现在结果令她满意。 斗倒仁心堂女神医,只在三天后了。 仁心堂女神医,天纵奇才又如何? 呵…… 燕明珠满意地点头:“你们都退下吧。” 沈草儿准备往外走。 张陈芳大着胆子问:“郡主大人,我只要办成了这件事,您真的能让我重新嫁人,嫁给陈王府的管事的?” 她是一个秀才娘子,丈夫考上举人,捐了官后就抛弃了她。 她娘家没人,被弃后穷困无路,流落到了女子庙里。 没有女神医,她兴许就饿死了。 她很感激女神医。 但,女人哪能不靠男人活着咧。 那女人还是女人吗? 她迷茫又惶惶不安中,明珠郡主找到了她,许诺给她银钱和帮她找个男人。 ——嫁给陈王府的管事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 陈王府的管事的,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有了男人靠着,她的心才能踏实。 至于女神医,她只能很抱歉了。 燕明珠不耐烦道:“既然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办到,问那么多做什么。” 张陈芳不敢说话了。 沈草儿更是吓得跪下了,哭出了声。 燕明珠表情更不屑了。 由侍女引着,张陈芳拽着沈草儿一起出了菊园,又被郡主府的人护送,回了仁心堂。 菊园里。 侍女送走了沈草儿二人,才回来侍立在燕明珠旁。 “郡主,她们二人能够可靠吗?” 燕明珠又翻了一页书:“当然,一个沈草儿胆小懦弱,我就说句重话就快吓哭了,一个张陈芳脖子上顶的就是个囊肿,活脱脱一个古代老僵尸,好掌控得很。” “她们二人,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重活一世,她最自信的便是自己这一双利眼,能够看透人心。 愚蠢草包的蒋明娇。 懦弱胆小的沈草儿。 头顶囊肿的张陈芳。 无人的伪装能逃过她这一双炯炯发亮,能看透灵魂的眼睛。 第一百三十章 那该不是个瞎子吧? “燕明珠,她莫不是个瞎子吧?” 仁心堂里。 蒋明娇结束了一上午坐诊,细细洗过手后,与白术一起剥着石榴,听着沈草儿的话道。 剖开的石榴颗颗饱满,细小果实剔透如宝石,装在琉璃碗里,宛若能够流光溢彩。 这是上次去威武将军府后,阮靖晟送来的果子。 蒋明娇分了仁心堂一篓子。 沈草儿坐在她对面,也在剥石榴,抿嘴笑道:“可不是呢,我就装了一下懦弱,被她一吓就吓哭了,眼眶都没红,还在干嚎呢。她就信了。” 可不是个瞎子么。 一双眼睛昂的高高的,啥都看不见,还不如不长! 蒋明娇无奈摇头。 上一次,她朝燕明珠扮虚荣草包,也只略略演了一下,燕明珠就没怀疑地信了。 燕明珠蠢吗? 倒也不一定。 她只是自视太高,觉得自己全天下最聪明,没人能骗她敢骗她罢了。 自大,从来只通向失败。 古话诚不欺人。 蒋明娇剥了一小碗石榴粒,随口问道:“小草儿,你去的时候,燕明珠还在看那本医书吗?” 沈草儿点头道:“回来的时候,我假装无意,朝那侍女姐姐打听过了。那侍女姐姐跟我说了,明珠郡主每天都在看那本书呢。” 蒋明娇笑容狡猾:“那样是最好了。” 燕明珠一在仁心堂收买人时,蒋明娇就知道了。 是小草儿告诉她的。 让女子庙的一批孩子与几个妇人在仁心堂帮忙时,蒋明娇偷偷嘱咐过沈太医祖孙,要他们多个心眼。 得知燕明珠在收买人,小草儿便假装对蒋明娇不满,被燕明珠选中了。 那本《伤病杂论集》是蒋明娇借沈草儿的手送去的。 ——作为投名状。 也是在这本医书后,燕明珠真正信任了沈草儿。 那本《伤寒杂病集》只是一个初稿,里头无论药物理论及案例说明,都尚有许多疏漏。 算不得什么。 但若燕明珠真信了,那就好玩了。 蒋明娇喂了沈草儿一颗红石榴粒,见她满足眼睛都眯了起来,忍不住地摇头笑。 “回头再给你们送一篓来。” “谢谢江姐姐。” 沈草儿是个活泼性格,也不扭捏地接了,“江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草儿最喜欢江姐姐了。” “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蒋明娇无奈地笑,又投喂了小妮子好几颗果子,才用清水净了手,用帕子将手擦干净。 “小草儿,燕明珠具体是怎么吩咐你的?” 沈草儿吃了一颗石榴粒道:“那个女人说让我们故意把您开给病人的药换了,然后等病人出问题了,再来指责您的医术不好。等被指出是药的问题也不怕,因为那样还可以说您是故意给病人开坏药的。” “明珠郡主心肠可真坏!” 白术剥着石榴,跟着连连附和道:“对,心眼太坏了!” 人长得没小姐好看。 胸不大。 屁*股小。 满肚子黑乎乎的坏水咕噜咕噜地冒泡,都快晃荡出来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燕明珠这回倒是聪明了。” 这一招能攻能守,还不易被发觉。 对于害自己,她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沈草儿挥舞着小拳头:“江姐姐,您放心,我可不会让那女人得逞的。” 蒋明娇摸着她脑袋:“那我就好好谢谢小草儿你了。” 小草儿骄傲昂着脑袋:“保证不会失败。” 她神情黯淡下来:“可是,张姐姐她……” 她是假意背叛仁心堂,实际帮江姐姐。 可张姐姐她是认真的。 她没有告诉神医这件事,也按照明珠郡主,一一办了那些害人的事。 只因为明珠郡主许了她一个夫家。 沈草儿弄不懂。 张姐姐是被夫家抛弃的,在家时也过得不好,成天被丈夫揍和被小妾欺负。 现在有吃有喝还能学本事,难道不好吗? 蒋明娇表情淡了下来:“既然她想离开,我也不会留她。只是她在女子庙吃的喝的,都要一点不漏吐回来!” 女子庙里出现这种人,她早有预料。 有些人或者是天生骨头软。 或者是跪久了不会站了。 或者是被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所囿。 就是不愿意自立。 她不反对。 她支持女子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女子庙里不少人都选择了重新嫁人,她还送上了薄礼祝福。 但张陈芳受了她的恩惠,却勾结外人害她。 这是背叛。 对好人,她可以春风化细雨,对于害她的人,她亦可以雷霆降惊雷。 张陈芳到时会不会后悔,就不关她的事了。 沈草儿叹了口气:“真是搞不懂张姐姐。” 一个才十岁的小人儿,做出忧国忧民表情,着实可爱。 蒋明娇忍不住捏了她的脸。 沈草儿如小仓鼠般,气得面颊鼓鼓的:“江姐姐!” 蒋明娇笑着收回手。 这时沈太医走进小院,对蒋明娇道:“神医,对面开张了。” 蒋明娇哦了一声:“开张了?” 仁心堂正对面原是陈院判的杏香馆。 陈院判罪行曝光后,杏香馆也被查抄关了门。 沈太医大仇得报,狠狠出了口恶气。 陈院判流放、女婿斩首、杏香馆关门那几天,沈太医在家人坟前狠狠哭了一场后,一口气在仁心堂门口放了十几挂鞭炮。 还花了重金请了一队红喜事唢呐队,在女婿坟头跳舞,给陈院判一家送行。 一曲《好日子》奏响了小半个京城。 紧接着沈太医想买下杏香馆,却被告知已被人抢了先。 等到今天,那铺子总算是重新开张了。 蒋明娇起身道:“走,过去看看。” 沈太医与沈草儿跟了出去。 噼里啪啦—— 好几挂的大鞭炮炸的震天响,红纸屑飞得到处都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火药味,半大的孩子们乐得蹦来蹦去。 几个小厮踩着高几,换着杏香馆的牌匾。 新牌匾黑底金漆,只龙飞凤舞书着三个字。 ——神医馆。 另两旁柱子上各题着一排字,为神医馆做注解。 ——妙手回春京城第一女神医。 ——华佗在世举世无双无人及。 沈太医表情一下就冷了下来:“好嚣张的名字,好张狂的对联。” 京城人人都知仁心堂有一个女神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如华佗在世。 哪怕后来明珠郡主横空出世,说自己也是女神医,百姓们亦是更信任仁心堂女医的。 神医馆? 京城第一女神医? 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这每一句都在踩着仁心堂女神医夸自己! 蒋明娇神色淡淡,并不在意这些虚名,有趣地勾了勾唇。 京城第一女神医? 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燕明珠,不会以为凭着微末诡计,就能担得起这名号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女神医当是这样才对! 当—— 当—— 当—— 清晨天光尚且黯淡,承天门城楼上,敲响了第一声报晓鼓。 整座京城仿佛被惊醒,南北向大街鼓楼中,鼓声也一波一波传开。 各家各户嘈杂的说话声洗漱声,孩子们的哭声笑声,慢慢热闹地响了起来。 天亮了。 沈草儿迷糊着脑袋起床,用井水洗过脸,青盐淑过口,匆匆把头发一梳,奔向了天井背书。 晨起,要背诵汤头歌! 江神医送来的九个女孩,加上她,都是从头开始学医术。早起背诵汤头歌是日常功课,由外祖父亲自检查。 错了一个字,都是要打手板的。 疼是一方面。 当着小伙伴的面挨打,很丢脸啊。 “益以夏陈半夏、陈皮名六君子汤……” …… 平安过关后,沈草儿得到了一个任务。 ——帮小姐妹们买早饭。 拎着小竹篮,揣着小钱袋,披着乳白微凉的晨雾,沈草儿捂嘴哈了口气,贴在脸上,匆匆跑出了门。 尽管朝阳刚出,西四坊的摊贩们都已在街道旁,生火点灯开炉,摆上了早餐。 有卖胡饼的高鼻深目的胡人,胡饼咸脆酥香。 有卖蒸饼的憨厚中年大叔,蒸饼热气蓬松。 有卖煎饼的布衣老汉,煎饼油香焦酥。 有卖面片汤的年轻男人,面片儿汤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有卖包子的一对父女,包子更是一个个松软白胖。 …… “包子七文钱,收你七文钱咯。” “好嘞,谢谢大叔。” …… 沈草儿买了十多个胡饼、包子、煎饼,装满了小竹篮,准备打道回府。 回来时,她特地瞥了眼张氏包子铺。 这一家有四个女儿,刚才卖她包子的,是小女儿,听说正跟着包子张学习,将来要继承包子铺。 和她们仁心堂一样。 搁哪怕三个月前,包子张还满世界找面点手艺人,要把女儿嫁过去,让女婿顶立家门呢。 这一切改变于女神医江姐姐的出现。 也和她们仁心堂一样。 沈草儿蹦蹦跳跳走着,咬了一口肉包子,咸香鲜嫩香味扑鼻而来,好吃的汁水烫得人直吸气。 江姐姐说了,只有女人有本事能自立,才能不被轻视。 她希望如‘包子张’这样的改变多一些。 回到仁心堂门口,沈草儿看见神医馆也开门了。 板车上躺着一个老年男人,肚子破了好大个口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朝着神医馆的方向,一个接一个地磕头。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爹吧,他被路口的疯牛顶翻了,肚子上破了个口子,马上就要没命了。听说郡主是京城第一女神医,可以治好肚子开口的病,救救我爹吧。” “……我会给钱,我家里还有一头猪,只要你们救了我爹,我马上就宰了那头猪……” 神医馆学徒很不耐烦,一把将男人推开。 “都说了咱们郡主是京城第一女神医,哪儿是什么人都能救的,要看缘分。” “我们救不了你。” “你快点走吧,别在门口碍事了。” 啪一下门被扇上了,声音飘了出来。 “一口猪?咱们郡主稀罕你那点东西,搞笑!” …… 周围街坊商户看见这一幕,都无声叹了口气。 沈草儿低声骂了一句:“一群黑了心的!” 中年男人不是个例。 神医馆开张七天了,鞭炮放得比谁都响,牛皮吹得比谁都大,治的病人却不到仁心堂零头。 神医馆的人说‘第一神医自然不是谁都出手,要看眼缘’。 实际上谁也不是瞎子。 神医馆这几天治的人,不是有钱的富商亲人,便是有权的官员的家眷。 扯什么眼缘! 吃了学徒的闭门羹后,中年男人满面颓唐,绝望地仰头大哭。 “爹啊,儿子没用,救不了你啊……” 沈草儿眼眶都红了,走向那中年男人:“伯伯,你们既然进不去神医馆,不如来我们仁心堂看看。” 中年男人一愣:“……仁心堂?” 住在乡下,他的消息并不通达。 京城第一女神医,是他听亭长说的,说是当今圣上的郡主。 这仁心堂是哪儿? 周围商户七嘴八舌地帮起了腔。 “后生,你不在城里不晓得,仁心堂女神医也是一等一的厉害,真正的女神医哩。” “是啊是啊,仁心堂女神医才是真女神医,去吧不亏。” “我们是周边老人了,都认仁心堂女神医哩。” …… 听见这些话,中年汉子一咬牙,拖着板车朝仁心堂去。 死马当活马医! 到了仁心堂,他扑通一下跪下磕头:“神医,神医,求求您救救我爹吧,他肚子上被疯牛顶了个窟窿……” 仁心堂里,蒋明娇才刚开始坐堂。 看见老人,她二话没多说,蹲下身检查,果断吩咐道:“小草儿,纯净烈酒,干净的细白棉布,羊肠线并烈酒灼烧过的针各一份,三七、血余炭药粉一人剂量、速去准备。” 中年汉子一个头还没磕完,听见这些话都愣住了。 “……神医,我、我会给钱的,我家里还有一头猪,我回去就宰了给你……” 蒋明娇眉头紧拧,喝道:“人命关天,药钱先不着急,你先过来帮忙搭把手,把你父亲放在病床上。” 中年男人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见仁心堂学徒们抬板车了,才反应过来帮忙,把父亲抬上了病床。 他呆愣愣地看着,女神医冷凝着脸,用细棉布沾上烈酒,擦拭着父亲的伤口,用羊肠线封起了口子,抹上了止血药粉…… 一杯茶被递到面前,热气如烟。 他下意识接过,道了声谢:“谢谢姑娘了。” 沈草儿朝他一笑,蹦蹦跳跳跑开了。 上午她和小姐妹们要给江姐姐打下手。 可忙了。 一个学徒模样的人找到了他:“喂,你父亲的伤口,我们已经帮忙缝合了,止血药粉内外都用了。但伤势太重了,如果今晚能挺过来,你父亲就没事,如果不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中年汉子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懂滴我懂滴。” 他忙外掏着荷包,半晌尴尬道:“我家里还有一头半大的猪,我今天回去就卖了那猪,药钱能不能缓缓……” 小徒弟一笑:“猪先不着急栽了,这会儿宰了,你们下半年生计可没着落了。我们女神医说了,药钱可以打个欠条,先付三分之一,剩下的年底卖了猪再给。” “放心,不收利息。” 中年汉子一愣,仓促别过脸,抹了一把泪。 “好好好,女神医是个好人啊是个好人啊……” 京城第一女神医…… 该是这样才对。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仗着可爱了不起啊 一上午忙碌过去,蒋明娇洗了手换了衣服,才能坐下喘口气,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今日上午的坐堂结束了。 下午的坐堂自有旁人去。仁心堂新招了几个坐堂大夫,姜大夫自认她徒弟,也再三要求来仁心堂帮忙。 并不缺人。 小徒弟狗腿子地端了杯茶:“师父,喝茶歇会儿。” 沈草儿瞪了她一眼。 马屁精。 转眼,她殷勤百倍地捧了一碟桂花糕:“江姐姐,累坏了吧,吃点桂花糕,我给姐姐你捶捶腿。” 小徒弟恶狠狠剜了她一眼。 狗腿子。 欺负他不能给女神医捶腿! 蒋明娇看他俩幼稚的样,无奈摇头,问小徒弟:“那个被牛顶了肚子的病人,先去了神医馆的?” 小徒弟以前是杏香馆学徒,被蒋明娇治好隐疾后,死皮赖脸认了蒋明娇当师父。 蒋明娇见他真心想学医,便留了他在仁心堂。 他最近工作很卖力。 成天对着她叫师父,对着姜太医叫大师兄,对着沈太医笑得乖巧……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与沈草儿格外合不来。 沈草儿抢先道:“对对对,神医馆的人不收,我把人给捡回来的。” 这是她的功劳,不能被狗腿子抢走了。 江姐姐是她的。 小徒弟危险瞥了她一眼,不甘不愿道:“……沈草儿说得对,病人是她捡回来的。” 又和他争江神医的宠! 仗着一张圆脸可爱,了不起啊! 欺负人脸长是不是! 蒋明娇摇头一叹:“燕明珠,真是……太功利了。” 她明白燕明珠筛选病人的原因。 燕明珠要施恩。 她把医术当做一种积累人脉的手段——只救有用的人。 日后便能挟恩自重,掌控这些被她救过的人。 精致利己。 沈草儿嗯了一声:“外公都说了,明珠郡主没有医德,丧了良心哩。” 她和小姐妹们学医,第一节课不是认药材。 是学医德。 医者,要有仁心。 小徒弟难得没反驳沈草儿,点头道:“明珠郡主,太精明外露了些。” 蒋明娇青稠般一缕碎发垂下,淡淡笑笑摇头:“……她太把人都当傻子了。” 神医馆开张后,燕明珠使了不少手段。 利用郡主威势,将京城第一女神医的名号,吹得京城城里乡下人人皆知。 现在提起第一女神医,众人必提燕明珠。 仁心堂就相形逊色了。 仁心堂中人人都义愤填膺,蒋明娇却云淡风轻表现淡然。 她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因为她明白一个道理——对于医者:荣耀越大责任越大。 她是个普通人,只想保护好家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燕明珠,只想要做神医的虚名,又不承担相应的责任。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名声可载人,亦能缚人。 德不配位,必将坍塌。 不去想燕明珠的事,蒋明娇用过午膳,检查过孩子们功课,便回了平阳侯府休息。 翌日清晨,蒋明娇照例到仁心堂坐堂。 她先去检查了老汉。 中年汉子抱着一个蓝皮包袱,就靠睡在老汉床边。 见蒋明娇过来,他忙起身迎接:“神医你来了,这是我给您的药钱,剩下的一半,我年底卖了猪,一定给你送来。” 蒋明娇让小徒弟收了钱:“记在丁字头的账册上。” 这是她定的规矩,患者穷可以少收或赊欠,绝不免费行医。不是三两个钱的问题,是一个底线。 人性本质是自私的,得一寸便会进一尺。 她不能让人觉得她的劳动是理所应当。 小徒弟收了。 中年汉子明显放心了许多,对着蒋明娇又是一番感谢。 得亏救助足够及时,老汉暂时挺过了一晚,蒋明娇检查过后道:“你父亲挺过了第一晚,这是好消息,但也不能全然放心。伤口已经出现了感染,我现在只能用药抑制……” 中年汉子沉重点头:“多谢神医了。” 蒋明娇身着素衣,动作从容:“我先帮你父亲换药,再观察一天。” 她给拆了包扎伤口的细白棉布。 中年汉子紧张注视着她。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高昂喧闹的锣鼓声。 神医馆的学徒整齐列成两排队,众星拱月地簇拥着燕明珠,敲锣打鼓地到了仁心堂。 燕明珠坐在高高轿辇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仁心堂众人。 最前方侍女高声道:“仁心堂女医何在?”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中年男人扭头过去,不解地望向队伍。 侍女见状又抬高了声音:“我们郡主听闻京城内有关第一女神医之名颇有些争议。为了实至名归,我们郡主准备挑战仁心堂女医,进行医术擂台对决,诸位可做个见证。” 仁心堂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神情冷凝。 神医馆的人,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昨天拒绝他爹的,京城第一女神医? 小徒弟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道:“这个女人刚说啥?打擂台?” 太荒诞了吧。 沈草儿白了他一眼。蠢货,人家说话呢,你揉眼睛啥用。然后她揉了揉鼻子:“我觉得她肯定是疯了。” 医术对决靠打擂台? 怎么打? 两个大夫拿着金针互相戳,谁先把对方戳死了,就赢了?还是互相煮汤药,谁先把对方毒死,谁就赢了? 合着拼医术全靠命硬? 明珠郡主,太搞笑了! 那侍女望见众人反应,更抬高了声音:“擂台已经搭好了,就在门外,仁心堂女医,请吧。” 这气势太咄咄逼人。 仁心堂与神医馆的人积怨已久,一时心里都腾起了火。 神医馆的人,太过嚣张! 空气仿佛凝滞,气氛诡异的安静。 落针可闻! 高高轿辇上,燕明珠居高临下,俯视着仁心堂女神医,表情冰冷。 仿若看一个蝼蚁。 擂台赛。 是她的主意。 她要吸引所有人注意,在最高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打败仁心堂女神医。届时仁心堂女医将被人看作医术不如人。 然后再用病人诬陷她。那时仁心堂女医会被人认为是心肠狠毒。 她将没有翻身之地。 老汉的伤口颇大,蒋明娇处理时要再三精心,周围一再有人吵闹,令她有些不快。 侍女又提高了音量:“仁心堂女医,听见了吗?我们郡主让你出去比擂。” 中年汉子捏紧了拳头。 小徒弟与沈草儿都面露不忿。 噌—— 神医馆气氛陡然紧绷。 仿若一根拉紧的弦,一触即崩。 蒋明娇淡淡皱了皱眉:“剪刀。”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个一个的,都欠揍! 小徒弟手脚利落,迅速递过一把剪刀:“师父,剪刀用烈酒浸泡过了。” 时常用烈酒擦拭伤口、浸泡与病人接触的器具、衣物…… 这些都是江神医教的。 虽然繁琐了些,但病人明显活得更多了。 仁心堂的人只有佩服的份。 蒋明娇接过剪刀,神情专注严肃,迅速处理着老人伤口。倒不是晾着那一群人,只是老人伤口处一块腐肉凶险,与血管相连接,她须得专心致志。 手底下的丁点偏差,便是一条性命。 身为医者,病人生命才是最重。 一道帘子外,中年男人眼眶都红了,颓然蹲了下来,捂脸不忍再看。 挑衅无人应答。 无形中,燕明珠一行人就像被空晾住了。 燕明珠皱了皱眉。 中年汉子来时,她在神医馆内,却没打算出手。 一来是老汉病情太重了。她怕治不好,会堕了她的名声,让人质疑她。 二来是老汉并无权财背景,不值得她出手冒险。 仁心堂却收了他。这令她仿佛被比下去了,燕明珠不禁皱起了眉。 仁心堂女神医,心机城府太深了。 侍女察觉到燕明珠情绪后,声音愈发高了:“仁心堂女神医,我们郡主请你出去打擂台,没听见吗?” 蒋明娇专注严肃,再次伸手:“酒精……” 小徒弟忙递了过去,捏住了拳头,低低骂了一声。 “黑了心肠的。” 他能猜到这擂台是怎么回事,弄几个病人,比谁医得快,谁用药准? 可人命能用来儿戏吗? 明珠郡主,身为医者,缺了一份仁心。 中年男人也捏紧了拳头,望着高高轿辇上,那衣着华贵的女人。 那女人高傲望着他们时,眼神淡漠,如看一只蝼蚁。 这便是第一神医眼中的他们吗? 他胸腔内一股郁气激荡着,却无处抒发。 随着时间僵持,周围围观的人越越来越多。 燕明珠使了个眼色。 一个神医馆的人冲上前,要拉扯着蒋明娇:“我们郡主和你们说话呢,没听见吗?” 他一推一搡,正好撞在蒋明娇手腕上。 剪刀刀口眼见着一歪。 中年男人瞬间腾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爹!” 周围人也都是心头一紧,一阵惊呼。 “小心!” “神医小心!” “撞什么撞,没看见治病呢!” …… 蒋明娇迅速一偏身,稳住了身形,低声喝道:“张图!” “师父,我知道了。” 小徒弟也恼怒异常,强硬地推神医馆的人:“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没看见我们正在给病人治病吗?” 要不是来人是明珠郡主,他早拿打狗的大棒子开赶了。 一个一个的,都欠揍! 清晨清透阳光下,蒋明娇依旧处理着腐肉,手下动作始终又稳又准,神情淡静沉稳,既不为在众目睽睽下紧张,亦不为神医馆人的挑衅恼怒。 宠辱不惊。 风轻云淡。 仿若,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稍稍皱一皱眉头。 围观的无数人,哪怕是神医馆的人,望见这一幕,也都有些痴了。 中年男人感激地望着蒋明娇,屈辱压抑地捏紧了拳头。 处理腐肉,没有伤害到老人的血管经脉,蒋明娇稍稍松了口气,淡淡开了口。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是京城第一女神医。这名号,你们想要尽管拿去。” “上午我还要坐堂,请你们不要耽误时间。” 一上午的时间,够她治疗几十个病人了。 侍女还想说话。 明珠郡主淡淡道:“算了,既然仁心堂女神医不愿比,这擂台赛就罢了吧。” 侍女轻蔑呵了一声:“什么叫不愿意比,我看她就是不敢和咱们郡主比罢了。一个懦夫。” 神医馆的人回过神来,纷纷跟着起哄。 “对对对,什么仁心堂女神医才是京城第一女神医,我呸?这就是没长眼睛的,咱们郡主才是第一女神医!” “京城第一女神医,连迎战都不敢,这是怕了我们郡主了吧。” “我们郡主,才是真正的第一女神医,实至名归。连迎战都不敢的神医,只能叫做沽名钓誉!” …… 神医馆的人高傲昂着头,自鸣得意地口出恶言,辱骂仁心堂女神医。 围观的街坊邻居无一出声附和,皆沉默望着这一群人。 目光,是压抑。 是愤怒。 是憋闷压抑。 中年男人愈发捏紧了拳头,怒视着神医馆的一群人。 他父亲病得命悬一线,他给这些人磕头。 他们冷漠地扇上了门。 女神医救了他父亲,给他父亲治疗,他们还打扰女神医,差点害了父亲的病。 现在,他们又辱骂女神医!  这一群人没有良心! 坐在高高的轿辇上,燕明珠轻蔑地望着仁心堂女医,慵懒地玩着长长的金指甲。 这一局是她赢了。 过程不如她所料,结果却令她很满意。 “我们走吧。” 神医馆一群人准备打道回府。 刚走到仁心堂大门,一个学徒扭头啐了一口。 “什么第一女神医,缩头乌龟罢了。” 腾地—— 中年汉子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你们这一群、这一群不要脸的才是沽名钓誉!女神医救了我爹,她才是第一女神医!你、你们凭什么骂她!” 一行人都重新扭过了头,冷冷注视着中年男人。 燕明珠冷冷道:“……你说什么?” 中年男人红着脖子,眼眶湿润,还要再骂。 小徒弟过来摁住了他:“算了,别惹事。” 中年汉子,被狠狠摁着。 坐了下去。 满腔的不忿。 燕明珠瞥都不瞥她一眼,淡淡哼了一声。 “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一群愚民。” 然后她坐着高高的轿辇,脚自始至终没有沾过地面,由人抬着宛若战胜的女王般走了。 第一局,她已经赢了。 是时候开始第二局了。 届时,仁心堂女神医将一塌涂地。 她将是京城第一女神医。 享尽荣誉和掌声,享受人们崇敬的眼神,坐拥云端被众人崇拜拥趸。 没有多看一眼旁人的评价,没有这个必要。 她高居云端上,何尝在乎这一群人的评价。 她施施然走了。 没有看到,她的背后是一双双愤怒的眼。 每一个都燃烧着火焰。 愤怒。 有力。 灼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医馆,欺人太甚。 燕明珠一行人走后,仁心堂里静得压抑。 无数人胸腔内压着一腔火。 几乎要爆炸。 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他们不甘屈辱憋闷的感觉。 蒋明娇处理完老汉伤口,重新上了止血药,用干净细棉布包好,施了一套针镇痛,才让人将其抬进了内堂休息。 她抬起头唤道:“草儿?” 沈草儿给她打来水与胰子:“江姐姐,你洗手吧。” 蒋明娇道了谢。 望着众人表情,蒋明娇淡淡道:“大家不必这样,我们多救几个病人,自然比争那些虚名好。” 无人应答。 每一个人都望着蒋明娇的动作,目光是不甘。 是崇拜。 是屈辱。 神医这么淡然从来不争,却被那样的小人蔑视不屑谩骂。 他们憋愤。 但为了女神医好,他们只能暂时忍下来。 不甘心! 又进来了几个病人,蒋明娇坐下来,细细询问着病情。 虽然憋闷着一腔郁气,仁心堂依旧团团转了起来。 行医,是他们的本分。 但空气中,依旧闷着一团未燃的火。 压抑待发。 忽然,门外哗然地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紧接着一群人冲进了仁心堂里,高声号哭叫嚷着。 “仁心堂女神医名不副实!她就是个庸医,害了我丈夫的命啊!有仵作的文书为证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我丈夫是被仁心堂女神医开的药毒死的啊。” “仁心堂女神医开错药方下毒草菅人命!” “京城第一女神医,我呸,还我孙女儿命来!你们都别信这仁心堂女神医啊!仁心堂女神医开了的药方有毒,害了我丈夫的命啊!” …… 空气,仿佛凝滞。 仁心堂众人都停下了动作,凝视着这一群人。 他们不是傻子。 这一群人的来意,他们猜得出来。 甚至幕后黑手都猜得出。 他们胸腔不断地上下起伏着,骇浪般的情绪,在胸腔内激荡冲撞,如一头野兽在咆哮。 神医馆,欺人太甚。 …… 闹事并没有得到回应,仁心堂内气氛还愈发压抑紧张,闹事的三个人都紧张起来。 他们嚎哭得更加大声。 用疯狂掩饰心虚。 “不止这一例啊,还有我,还有我啊……” 旁边一个男人嚎啕大哭道:“还有我的孩子,也是吃了仁心堂女神医的药方,谁知道那药方竟是毒药,我孩子吃了就死了啊。” “对啊,我真的不知道仁心堂女神医开的药里还会有毒,我那七十岁的老伴儿,你死的好冤啊……” …… 仁心堂里。 气氛愈加压抑,无论病人亦或是长工,诸人看三人的目光冷漠嘲弄。 如看一个笑话。 小徒弟胸腔剧烈起伏着,气得要冲了出去,却被蒋明娇一把拽住了。 蒋明娇朝他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小徒弟捏着拳头,只能硬生生忍了下来。 神医馆里,燕明珠坐在椅子上,任由侍女捶着腿,姿态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仁心堂女神医,我倒要看看这个死局,你要怎么解。 仁心堂里。 三个人演出十分卖力。 仁心堂外。 神医馆的学徒们一口一个地说着风凉话。 “药物有相生相克,无论是误诊还是开出了相克的药物,都对病情有害,无异于下毒。女神医就是故意的吧?” “还什么女神医啊!分明就是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的!” “对啊,这里还有仵作文书为证呢,说两个尸体死于药物相生相克,一个小孩死于误诊,这肯定是故意的!” …… 围观的人都沉默着。 亲眼目睹过方才的事,他们心里已有怀疑这一出背后的阴谋。 他们没有发声。 沉默,亦是选择。 不安的躁动无声酝酿。 一个老太太见气氛越来越可怕,不敢再说话了。忽然她瞥见了仁心堂员工中的一个人。她把一个人揪了出来。 “是她,是她给我们拿得药,她是仁心堂的人!” “你们可以问她是怎么回事!” 扑通—— 张陈芳一下跪下了,战战兢兢地望着众人,忍不住干咽着口水,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不是装出来的。 她真害怕了。 她知道自己不道德。 但她没得选择了。 她必须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否则怎么能活下去。 “是、是那天,我看着这老太在我们抓的药!这是、这是仁心堂女神医开的药方,药也是从仁心堂抓的!” 沈草儿轻轻一叹。 在事情没有发生前,她是始终怀着一丝希望的。 事实击破了她的幻想。 张姐姐,终于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路。 …… 沉默—— 依旧是沉默。 仁心堂众人望着张陈芳,目光百般复杂。 不解。 迷惑。 愤怒。 她,受了神医恩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医馆的人愈发嚣张了,一个接一个地冷笑道。 “这下你们说不出话了吧,草菅人命!” “摊上这种大夫,真是倒了大霉了啊!” “仁心堂女神医,京城第一女神医?我呸!” “这可是你们仁心堂自己人说的话,这可没什么能抵赖的了吧!” …… 神医馆的谩骂得凶狠,嘲讽得高声,侮辱得高调。 他们等待着人群的附和。 但这一刻—— 仁心堂众人死死沉默着。 人群也沉默着。 他们都是周围的街坊邻居,与仁心堂毗邻许久,多少都与仁心堂女神医打过交道。 他们清楚仁心堂女神医的本性。 他们了解仁心堂女神医的医术。 与神医馆的人相比,他们相信仁心堂女神医。 这一刻,他们只是沉默。 神医馆的人干嚎了半天,无人应和。 燕明珠皱起了眉。 事情是怎么回事?这些围观的人是傻的吗?没听见这里死了三个人吗? 怎么都不质疑一声的? 果然是一群愚民呵! 她扫了一眼人群,下了一个决定。 还好,她还有一招后手。 她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点头去了。 她倚在神医馆门口,穿着狐皮斗篷,抱着汤婆子,奢华高贵地看着热闹。 不多时,京城府尹到了。 京城府尹先走向神医馆,向燕明珠行了一个礼:“下官参见明珠郡主殿下。” 燕明珠迎了出去,露出亲和笑容:“府尹大人,您的秋咳症好的差不多了吧。” 府尹感激道:“吃了郡主您的药,已经大好了。郡主您可真是妙手仁心啊。” 两人寒暄了一阵。 侍女等二人说完,将此处情况讲了一遍。 “不知府尹大人,按律这种情况应当如何处置。” 误诊,罪不至死。但误诊致人死亡,又加上开出了有毒药方,证据确凿。府尹咳咳了两声:“按律自然是要以命偿命的。” “当斩!”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好戏就要开始了 “当斩!” 二字,掷地有声。 围观的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面露怒然。 仁心堂的人神色亦是陡然一变。 斩? 他们都以为神医馆的人闹事,只是为了‘京城第一女神医’之争,污蔑女神医的名头罢了。 谁知他们竟想要江神医的命! 为了一个虚名,下如此狠手,不给人活路。 明珠郡主,太过狠辣。 沈草儿攥紧了蒋明娇的袖子,紧张唤道:“江姐姐。” 明珠郡主与她们商议时,并没提到过京城府尹的事。 且京城府尹一过来,就与明珠郡主寒暄问候,显然是关系熟稔。 现在又说‘按律当斩’。 神医只怕危险了。 拍了拍沈草儿的手,蒋明娇轻轻摇头:“没事的……”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阮靖晟昨日就派人过来告诉了她这件事。 ——京城府尹与明珠郡主有私交。 虽不知阮靖晟的消息从何而来,她却一直等着这位府尹呢。 闻言,三个闹事的人态度愈发嚣张。 “府尹大人英明!这个草菅人命的神医,开的药方有毒,害死了我的老伴儿,一命偿一命,她确实该死!” “多谢府尹大人替我们主持公道,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府尹大人,您现在就行动吧,赶紧的把这个庸医抓紧大狱,替我男人报仇啊。” …… 神医馆的上上下下也重拾士气,阴阳怪气地帮起了腔。 “府尹大人守护京城多年,果然还是明察秋毫。按照大周律,一命偿一命,更何况这是三条人命。可不能将此等庸医轻纵了。” “府尹大人,赶紧把这草菅人命的庸医拖走吧。一想到这样的人还是京城第一女神医,我就心里发寒。这样下去,她要害死多少人啊。” “对面仁心堂的人,听见了吗?府尹大人都说了,你们仁心堂女神医害了人命,要偿命了。” “什么京城第一女神医,我呸!” …… 燕明珠淡漠地裹了裹火红狐皮斗篷,手捧着鎏金汤婆子,用镶嵌着宝石金指甲撩了一下额发,讥讽地勾起了抹笑。 虽然周围的人都太愚蠢,没有如她预料般发怒辱骂仁心堂女神医,对女神医口诛笔伐。 但她不在意。 她从不觉得是自己计谋浅陋,破绽百出。 她认定了是这群人太蠢。 一群愚民罢了。 不过愚民也好,愚民,自然也是健忘的。有了京城府尹的帮助,她很快能消灭仁心堂女神医,成为京城第一女神医。 在仁心堂女神医消失后,这群人会记她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呵。 到了那时候,这些人自然会乖乖地求着她崇拜她。 侍女瞥了眼燕明珠神色,又催促起了府尹:“府尹大人,既然事情始末已一清二楚,是否已能够将犯人带走了?” 京城府尹却顿了一下,才道:“回禀郡主殿下,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在,方能够结案判刑。还请郡主殿下见谅,稍稍等候片刻。” 京城府尹姓牛,是明德二十三年进士,擢调京城府尹将将两年,为人圆滑却不失公正。 他确实想巴结明珠郡主。 官场多年,他早就知道了,人脉比能力更重要。 明珠郡主,是昭仁帝最宠爱的小辈,又治好了小公主的病,在京城堪称炙手可热。 攀上他,前途定然大好。 但他有自己坚守。 为人为官可以圆滑精明,做人做事定要公正切实。 在其位谋其政——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良心。 侍女不满地张口,想要呵斥牛府尹不知好歹。 燕明珠抬手制止了他,对牛府尹道:“府尹恪尽职守,是我大周朝之幸,何须歉意。” 牛府尹,是父皇面前说得上话的红人。 她不想招惹。 牛府尹恭敬点头哈腰:“下官谢过郡主理解。” 他随即命令衙役将相关人员带离,单独进行审讯询问,并依次检查着案件中的证据。 片刻后,他当众审问着蒋明娇。 “江大夫,据这三位状告者口供,九月二十六,十月初七、十月初九、你分别替这三位的家属诊疗过,开过了药方。此事可否属实?” 蒋明娇还没说话,那三个人先嚷嚷了起来。 “是,是,是府尹大人,就是这个庸医给我们开的药啊!” “是啊,府尹大人就是她啊,我们都可以作证的。” “府尹大人……” …… 牛府尹冷冷一个眼神过去:“状告者不可干扰审案秩序,带下去。” 三个衙役一人拖着一个,将人带下去了。 世界瞬间清净。 所有眼睛都望向蒋明娇的方向。 蒋明娇回答道:“是。” 京城府尹又问道:“根据他们的口述,你诊断他们一人为肺墉,一人为虫症,一人为伤寒性风寒,分别开了三个药方,对吗?” 他拿出了三个药方,纸上字迹娟秀飘逸。 确实是蒋明娇的字。 蒋明娇*点头:“是。” 牛府尹接着问:“状告者三人都带来了药包和仵作文书,仵作文书上书二人死于药物相克,一人死于误诊病重。这是死者亲眷提供的药包,是在你们仁心堂抓的吗?” 他拿出了三个药包。 蒋明娇检查过:“是。” 三个问题后,神医馆的人的幸灾乐祸都藏不住了,挤眉弄眼地仁心堂的人。 中年男人手臂上青筋暴起,狠狠瞪着一个一个嘲笑的人。 他是个没钱没势的普通人,但也有情感,懂得知恩与善恶。 神医馆的人见死不救,还嘲笑他爹的救命恩人。 嘴脸难看! 仁心堂的人更是愤怒地捏紧拳头,胸膛屈辱地剧烈起伏。 女神医行医数月都无一错漏,偏偏碰上今天,来了三个人一齐上门找茬。 不是有人找茬还是什么! 偏他们还无能为力。 空气,紧绷! 府尹大人仿佛没注意到周围气氛,道:“最后一个问题,作为证人的张氏女,确实也是你们仁心堂的人吗?” 他指向张陈芳。 众人也一瞬间望向张陈芳。 仁心堂的众人皆怒气冲冲,目光质问。 街坊四邻亦是摇头叹气。 张陈芳腿都吓软了,扑腾跪在了地上。 蒋明娇*点头道:“是!” 府尹大人叹口气,合上卷宗道:“将人带走吧。” 一群衙役手持兵刃,将蒋明娇团团围了起来。 一个衙役道:“请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招出完了?该我出招了 燕明珠得意轻蔑地望着这一群人。 仁心堂女神医,你确实是个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医术过人,惊才艳艳数百年难得一遇。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打破了众人偏见,成为京城第一女神医,徒手打下一片江山。 可现在,你还不是要完了。 怪只怪,第一只能有一个人,而你刚好太碍眼了吧。 牛府尹退后了一步,衙役们朝蒋明娇围了上去。 围观的街坊邻居们表情都是一变。 “女神医!” “……女神医是冤枉的!” “神医!” …… 仁心堂众人亦是腾地站了起来,挡在蒋明娇面前,声色俱厉。 “女神医不可能故意开毒药方害人的!” “你们不能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江姐姐没有害死人!你们不能抓她!” …… 中年男人双眼发红,如一头发了狂的公牛,一头朝着神医馆的人撞了过去。 “我撞死你们一群黑了良心的,烂了心肝的!” “女神医是我的恩人,今天你们想害她,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过去!” …… 被这么一群悍不畏死的人气势冲撞,衙役们都少了几分气势。 他们犹豫着停了下来。 侍女朝神医馆的众人使了个眼色。 神医馆的众人立刻围了上来,团团站在了衙役后边。 “仁心堂的人还敢反抗官衙不成?” “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一个都那么想找死吗?给你们女神医陪葬吗?” …… 近在咫尺的距离里。 双方对峙着。 空气总无形的弦绷得极紧,仿若即将一触即发。 滋滋滋—— 这是相撞的火星味。 冲突,只在一瞬间! 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们,粗衫布衣草鞋的人群中,燕明珠抚摸着昂贵顺滑的狐狸皮斗篷,用纯金长指甲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一群蠢货。” 以为这样就能挡得住仁心堂女神医的命运了吗? 无用功罢了。 现在护着仁心堂女神医的,待她待会都要处理掉。 她可是穿越女,天生享受女主待遇,和她作对的都没好下场。 沈草儿与小徒弟二人并排站着,紧张挡在蒋明娇身前。 “师父别怕,我们一定会挡着你的。” “江姐姐,你是冤枉的,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抓走的!” 蒋明娇揉了揉两个孩子的额头,暖心道:“乖。”然后她抬起了头,清清淡淡地唤了一声。 “郡主殿下。” 燕明珠应声抬起了头,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轻轻一笑:“请问殿下您的招数出完了吗?” 燕明珠眯起了眼,心里腾起一丝不安:“你什么意思?” 这话,似乎并不是认输。 更像挑衅。 仁心堂女神医,莫非还能有什么把柄不成? 蒋明娇淡淡一笑:“郡主无需紧张,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若是您的招数用完了,那么我就可以出手了。免得提前出来,影响了您的发挥不是?” 燕明珠眸光更加警惕,于冥冥间有了更不祥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上午初升日光大肆洒下,蒋明娇被晨风吹起衣角,神情淡然,动作从容。她朝牛府尹道:“方才府尹大人问了我几个问题,现在能否容我也问这三人一个问题?待问题结束,我必将配合府尹大人。” 牛府尹轻轻点头:“可。” 蒋明娇朝牛府尹道谢:“多谢府尹通融。还请府尹再帮一个忙。” 牛府尹道:“与案情有关的,江大夫只管说。 蒋明娇似笑非笑扫了眼张陈芳:“还请府尹派个人搜查一下张陈芳的住处。” 一时,张陈芳与燕明珠都变了脸色。 牛府尹目光一闪,朝一个衙役使了眼色。 衙役点头应是。 扮成小厮模样的白术,领着衙役进了门。 不多时,二人出来了。 白术手捧着一个托盘,拿出了一锭黄金。金元宝黄澄澄地溢彩,在阳光下闪烁人眼。 不少人都面露不解。 这黄金是什么意思? 燕明珠神色自若,只是宽大袖口里,手却不自觉攥紧了。 仁心堂女神医,好手段! 那衙役高声禀告牛府尹:“回禀府尹,这一锭黄金乃是在张氏女床底下的小洞里发现的,用一张帕子包起。” 衙役拿出一张帕子。 雪白帕子一角用墨蓝线绣着一个‘芳’字。 众人都认出这是张陈芳用过的。 张陈芳双腿战战,瞬间瘫在了地上。 蒋明娇似笑非笑,望着张陈芳道:“张姐姐,两个月前你还因被夫家厌弃,身无分文几乎饿死,流落女子庙中。如此却有了如此巨款,我能请问您是怎么得到的吗?” 一两金十两银。 这一小锭金子,至少值五百两银子。 张陈芳肯定没这家底。 “我、我、我……”张陈芳瘫在地上,嗫嚅半晌,哆嗦着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张陈芳如此情状,哪怕瞎子都能察觉其中的古怪。 莫名出现的黄金。 张陈芳的突然指正。 …… 事情的外衣似乎揭露出了一角,露出了真相的只鳞片爪。 牛府尹面沉如水:“来人,将张陈芳扣住,细细查问这锭黄金的来龙去脉。” 一个衙役飞快去了。 空气陷入了沉默,神医馆的人也不敢说话了。 燕明珠凝起了眉。 这仁心堂女神医,有些名堂。 牛府尹道:“江大夫,虽然张氏女身上出现黄金着实可疑,却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你可还有话要说?” 被噎住的神医馆众人似乎找到了舌头。 “对对对,一锭金子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人家捡的呢?还不许人家运气好点了?” “我看这女神医肯定是傻了,就算这时候弄出了金子,就能说明自己没治死人了?” “就算张陈芳的金子来源说不过去,可仁心堂女神医是真正的误诊投了毒药,有仵作的文书作证吧?” …… 面对众人指责谩骂,蒋明娇神情依旧淡然如常,气质风轻云淡,仿若世间无事能令她动容。 她朝牛府尹道:“还容府尹稍等片刻,待我请出三个人来。” 牛府尹道:“可。” 蒋明娇让白术带出了三个人,站到众人面前。 一瞬,众人皆瞪大了眼。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他们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被带出来的三人一老一中一少,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皆畏惧地瑟缩着肩膀。 老者年约六旬,着灰色布袍棉鞋,发须皆白。 女孩才三四岁,懵懂地摇着拨浪鼓,好奇地左右四顾。 中年男人三十出头,偏头用手捂着脸,不欲给人看见。 围观的街坊邻居尚且茫然,不知这三人是谁。 闹事的三人哭嚎声却戛然而止,面庞一瞬惨白。 白术凶狠地叉着腰,骂街似的道:“哭啊,刚才你们几个不是当街哭得惨得不得了,叫嚷着对亲人情深义重吗?怎么,现在亲人站你们面前了,都不敢认了?” 三人一时彻底慌了,手足无措地僵立当场。 “我……” “别胡说,我们亲人都死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 为了不让事情暴露,郡主曾答应过,要将他们家人送离京城。现在他们亲人应在通州,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口中的已死之人,陡然出现在此处,他们该不该认? 认了,可就证明他们的职责全是泼脏水了。 不认……能瞒得过去吗? 他们踌躇不定。 还没等他们做出选择。 “娘……”小女孩终于找到了家人,高兴地摇着拨浪鼓,扑了过去,“娘,看姐姐给我买的新拨浪鼓。” 女人惯性地蹲下身抱孩子,反应过来后,忙退了一步:“我不是你娘亲,你、你、你旁边去吧。” 小女娃茫然站着,不懂娘亲为什么不认她了。 “……娘?” 女人狠心地还想否认。 人群中一个老太,啐了一口:“莫装了,咱们街坊邻居天天打照面的,谁不认识谁啊。为了丁点破钱,连闺女都不打算要了?” 女人脸霎时白了。 然后她捂着脸,哭出了声:“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啊……” …… 经此一出后,众人哪儿能看不出这三人身份。 这三人口口声声叫着为死去的家人找回公道。 可他们家人却根本没死! 方才沉默压抑的人群如炸开的油锅般,顿时哗然。 “这是那三个人的家人?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对啊,仵作文书都拿出来了啊?天,居然是假的?还敢叫嚣得这么大声?” “为了不让翻旧账,连孩子都都不认了?要不是别人叫破了,是不是不打算要这孩子了?这父母当的,还有脸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呸!” …… 方才还凶狠嘲笑的神医馆众人如被剪了舌头,张了两三下口,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三个应该死了的人,怎么活生生地冒出来了? 如果这三人根本没死的话,那所谓毒医害死人,岂不是一场笑话? 方才他们叫嚣得那么厉害,岂不是一直如跳梁小丑般,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丑? 一瞬间,所有人面上都火*辣辣地疼。 丢人丢大发了。 燕明珠强压下惊诧,狠狠瞪了侍女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不是已经被送离京城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侍女也不明白情况。 两天前,是她亲自安排了镖局的人,将这一群人送往通州的。 虽然按照郡主作风,事后三人定然要被灭口的。 但,那也是后来的事。 此时应该通州的人,为何会突然冒出来。 大白天地见了鬼了! 她哆哆嗦嗦:“郡郡郡主、我、我、我……” 燕明珠用长长金指甲掐着手心,低声骂道:“废物。” 这丁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脖子上顶的是个托盘吗? 牛府尹抚摸胡须,意味深长地望了蒋明娇一眼。 蒋明娇淡然自若,在朗日清风中安之若素,亦朝他略一点头。 牛府尹笑着道:“死者复生,此等天下奇闻,老夫只曾在几日前的浴春酒肆风波中听闻过。当时还感叹不能得一见,颇为遗憾,没想到,今日竟是再次见到女神医神技了。” 蒋明娇淡淡一笑:“府尹大人谬赞了,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神技。自始至终我只坚信一句话,纸包不住火。既然有明明活着却无端死亡之人,才会有传奇性死而复生者。府尹大人,您说呢?” 牛府尹笑容不变,却多了三分兴味。 这仁心堂女神医是个人才啊。 蒋明娇笑容浅淡,转移了话题:“既然死者已复生,府尹大人觉得此案应当如何判呢。” 牛府尹抚着胡须:“状告者三人口称被毒死治死的三人并不存在,那么其状告自然也不存在。这三人无端陷害好人扰乱公堂,按律应得三十大板。” 一瞬间三人面色灰白,皆瘫软在地。 方才他们气势滔滔,高声叫嚣得恨不得半条街都听见。现在却如哑了般,一声都叫不出来了。 衙门的杀威棍,可是那么好受的。 三十板子足够去半条命了。 除此之外此事未成,明珠郡主定要朝他们倾泻怒气。 届时将是地狱。 直到此时,他们终于悔恨起了当初自己的贪婪。 仁心堂女神医医术过人,三人亲人都是药到病除…… 他们曾感激过仁心堂女神医的回春医术与慈悲心肠,却看到一锭金子时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他们,后悔了。 众人都看见了三人的颓唐畏惧,却无一人同情他们。 人都要为自己行为负责。 这三人,罪有应得。 宣判完三人的处罚,牛府尹对蒋明娇笑道:“江大夫,你证明了自己无罪。” 仁心堂众人神情皆振奋高昂,互相挥舞着拳头。 “太好了!” “府尹大人英明!” “江大夫果然是被冤枉的。” …… 中年男人感激地望着蒋明娇,目光满是庆幸。 还好,他的恩人无事。 小徒弟下意识挤到蒋明娇身边,谄媚恭喜道:“恭喜师父成功脱困,我早就知道师父聪颖过人,一定会没事的。” 沈草儿抓住了蒋明娇袖子:“江姐姐,你没事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江姐姐很厉害的,一定能扭转局面的。 然后二人听到了对方的话,对视了一眼,齐齐不屑地挪开了眼。 ——切,马屁精。 ——哼,狗腿子。 听到牛府尹的正式宣判,神医馆的人都缩起了头,不敢再说一句话,有些甚至已悄默默地溜回了屋里。 他们觉得脸好疼。 方才嘲笑仁心堂的人有多狠,跟着三人叫嚣得有多厉害,这会儿他们就有多羞惭。 他们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仁心堂女神医…… 于羞愧中,不少神医馆的人望向她时,神情复杂。脱离了被情绪裹挟的狂热愤怒,他们已能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此人了。 自始至终,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从容自若,不畏惧一切;哪怕被压在了谷底,与谈笑间亦能轻巧反击。 她的身上仿佛总有股让人安定的力量。 这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他们,甚至有些羡慕追随她的人了。 燕明珠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仁心堂女神医是如何找到这三人的。 事情都已暴露。 今日想把仁心堂女神医掰倒的努力,已是功亏一篑。 好在她并未直接出手。 就算这三人证实了诬告,此事也与她无关。 她,大可以再找机会,卷土重来。 她正这么想着,忽见蒋明娇轻轻瞥了她一眼。 她心头一凛。 仁心堂女神医,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听见了仁心堂女神医的声音。 “府尹大人,虽然案情已了,但能否通融一下,容我带上两个与案情有关的人,来与您过目。” 牛府尹瞥了眼明珠郡主,顿了一顿,才道。 “可。” 第一百三十八章 脑袋里装得都是西瓜囊吗 这下所有人都好奇起来——女神医还要带谁过来。 头一次,女神医带人搜出了金锭,揪出了被重金收买的张陈芳。 第二次,女神医带出了三个‘应死之人’,击破了误诊开毒药方,害死了人的污蔑。 第三次,女神医又要带来什么呢? 燕明珠面儿上依旧镇定,实际上在狐皮斗篷下,身体已不自觉绷紧了。 隐约中,她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仁心堂女神医,到底还想做什么? 蒋明娇又挥了挥手。 白术抬头挺胸,又领过来了两个人。 二人皆是陌生面孔,一人高大一人瘦弱。 虽然不知此二人是谁,众人却一时都猜测纷纭。 “我猜这肯定又是一个‘死人’,仁心堂女神医不是擅长起死回生吗?” “这招都用两次了,大家都看腻了。你以为神医跟你一样傻啊,我猜这肯定是开仵作文书的,死人都来了,给死人开出仵作文书的能不在吗?” “我怎么觉得这事说不定要沾上郡主殿下呢?” “说不准哦……” …… 白术道:“自我介绍。” 两个男人皆瑟缩着,一动不敢动弹,趴在地上撞死。 白术手握成拳,放于口前,咳了一声,从后头踹了高大男人的屁*股。 “自我介绍。” 高大男子一个趔趄,唯唯诺诺道:“我、我是府尹的仵作,那几位衙役兄弟应该认得我,我还和他们喝过酒的,对了,陈胖子你还欠我一顿浴春酒!” 白术威胁性地咳了一声。 讲重点。 别瞎胡扯。 高大仵作缩缩脖子,转回了正题:“我、我确实是府尹衙门的衙役。刚才你们也看到了,那三个死人都复活了,他们的死因文书就是我开的。” 面对众人凶恶目光,高大仵作委屈地蹲着,呐呐如小媳妇。 “你们也别瞪我啊,其实我一开始是拒绝的,干了这么多年仵作,我要讲良心啊,可是他们给的钱太多了,我、我、我就……” 牛府尹意味深长瞥了眼蒋明娇:“是谁给你的钱?” 高大仵作在人群中梭巡着,忽然钉在一个人身上。 “是她是她就是她,她拿了这锭金子给我。” 他是怕了啊。 两天前,他美滋滋地揣着钱,打算去通州前,先去抢一壶浴春酒屯着。刚出了门,就被暗火盟的人蒙上麻袋,带走关起来了。 这些天,他是一日三顿地挨揍。 那种地狱日子,他可不想再过哪怕多一天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他指向的方向。 燕明珠—— 身边的侍女。 燕明珠侍女大惊失色,咬紧了牙关:“你胡说!” 她恼恨异常。 郡主亲自交待下来的事,她不敢假以人手。这仵作她确实是亲自去联系过一次。 谁知竟让这家伙钻了空子。 燕明珠从牙缝里压出一句话:“闭嘴,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看我们的笑话吗?” 蠢货! 她脑袋里装得都是西瓜囊,一挤就全飙水吗? 蠢死了。 这点事都办不好。 还有这仁心堂女神医,居然找到了这仵作,她是怎么办到的。 侍女不敢高声,强行镇定下来,辩解道:“府尹大人,此乃一家之言,并无证据,还请您明鉴。” 话音落地。 旁边矮小瑟缩的男人介绍道:“……我、我、我住在东三坊仵作的隔壁,那天、那天、那天你来仵作家里,我我我我看见了……” 侍女喝道:“看到又如何,焉知你不是与此小人串通好的。” 那结巴终于说出了后半句话:“看见你掉了这个东西。” 他举起一个步摇。 那是一个银制的步摇,悬挂着三个小翡翠宝石,阳光下透着绿光,仿佛能被看透般透着绿光。 款式材质皆不算独特。 唯独一点——它是宫制,外头买不到亦罕有仿制。 侍女瞬间大惊失色。 这步摇是郡主嫌旧了,随手赏给她的。她两天前不小心丢了。在妙峰山菊园,她曾翻来覆去找了三遍没找到。 没想到竟被人拾了去。 铁证如山。 侍女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牛府尹叹了口气:“这位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侍女求助地望着燕明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燕明珠深吸了一口气,长指甲狠狠掐入了肉里。 她终于明白仁心堂女神医的意图了。 她不仅要洗清冤屈。她还要反击,将自己钉死在屈辱架上。 而且,几乎已经成功了。 可她是圣上最宠爱的郡主。仁心堂女神医,她怎么敢! 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燕明珠恼怒异常,却也明白不能犹豫了。 她朝侍女呵斥道:“你给我跪下,我平日难道待你不够好吗?竟会让你做出这种事!用钱财收买人,污人清白,这等腌臜事你也做得出来,我的脸都被你丢干净了。” 她转身对蒋明娇艰难地低下头,僵硬地强逼自己道:“江大夫,对不住,我御下无方,让她做下如此事,害你名声受损,我给你赔罪了。” 侍女仓皇地跪在地上,悲凉一阵一阵从膝盖窜上来,直抵天灵盖。 郡主,自然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做了坏事的。 她替郡主背了黑锅。 虽然知道身为奴仆,这便是她的命运。 但她没想到当事情发生时,郡主能一丝犹豫都没有,转瞬就把她推了出来。 郡主,太薄情了。 燕明珠的其他仆从皆低眉敛目,不敢作声,却都打心底地有戚戚然之感。 沉香,陪了郡主十二年啊。 将侍女表情尽收眼底,蒋明娇淡然一笑:“郡主言重了,郡主千金之躯,我乃一介平民,当不起郡主赔罪。” 目前为止,今日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在她预料中。 张陈芳头脑简单,钱财最好搜查,无需多虑。 而那三个‘应死之人’,是她找到的。 自从沈草儿处得到消息,她就顺藤摸瓜,寻到那三个闹事的人家里,买了京城最好镖局的人,日夜盯着那一家人,并在出了京城百里后将人劫了过来。 仵作,是暗火盟的人送来的,将人扔下就跑了。 她也不知道暗火盟的人为何要帮她。 仵作的邻居,是她得到仵作口供后另寻的。 翡翠步摇,则是意外之喜了。 若非白术去得早,又眼尖认了出来,只怕已被仵作邻居卖到当铺去了。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燕明珠果然也利落地壮士断腕了。 只是抛弃得这么快,其他的人真的不会兔死狐悲吗? 望着燕明珠身后众人神情,蒋明娇勾唇一笑。 有趣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看似已水落石出,真凶伏首了。 但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谁心里没一杆称。 真凶是侍女,还是另有其人,他们自然都有计较。 碍于郡主权势,他们不敢明言议论,目光却格外诡异。 燕明珠感受到那些目光,恼怒愤恨。 她头一次后悔,为了出风头选在众人面前污蔑蒋明娇了。 果然是一群愚民。 居然敢用那种怀疑又鄙视的目光看她! 她可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蒋明娇不再理会燕明珠,问候牛府尹道:“府尹大人,方才听郡主殿下说您有秋咳症?” 牛府尹呵呵笑道:“前段时间确实小病了一次,得亏郡主开了些药,今年已好多了。” 蒋明娇声音浅淡:“府尹大人,只怕您高兴得为时尚早。” “您现在,危在旦夕。”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仁心堂女医,你有什么魅力 牛府尹登时愣了。 他忽然想起了蒋明娇的身份——京城第一女神医。 被一名神医说危在旦夕? 牛府尹依旧呵呵笑着,说话底气却虚了起来:“江大夫,你这话是何意?老夫好好站在此处,如何就危在旦夕了。” 燕明珠心中恼恨。 牛府尹才说经自己诊治过,身体已大好了,仁心堂女神医就说他危在旦夕。 这不是故意和她唱反戏吗? 她眉目凝霜,亦掩唇冷笑道:“是啊,江大夫,您这是何意?牛大人前几日因天气骤冷,天生六淫外邪,侵袭肺系导致了秋咳症,我已给他开了三拗汤并止咳散,用于化解燥湿解痰,并用石膏、桑白皮、黄芩等清表里。今日牛大人已不见咳嗽声,可见病情大愈了。” “莫非是江大夫觉得我的治疗有所不妥?” 她纵无仁心堂女神医的天纵奇才,却也是有三板斧的。 这些天,她一边请太医院院判教导,一边研习《伤寒杂病集》,已能处理一般的日常病了。 风寒咳嗽,她自信已处理得滴水不漏。 一旁不少人都点头。 伤寒咳嗽,是常见病。他们得病时,大夫医治亦是这一套。 仁心堂里。 沈太医不由得赞同地点头:“风寒咳嗽导致的秋咳症,确实应该如此开药。郡主处理得无出其右。” 沈草儿气得瞪他一眼:“外祖父,你怎么助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啊!居然帮那坏郡主说话。” 沈太医道:“我就是实话实说……” 沈草儿理直气壮‘教导’道:“江姐姐可是咱们仁心堂的人,江姐姐赢了,你才能实话实说。别人赢了,外公你要装看不见才行,否则就是背叛了咱们仁心堂!” 沈太医:“……我就是实话实说。” 沈草儿气呼呼地道:“我不管,反正江姐姐就是对的,郡主就是错的。外祖父再帮坏人说话,就是不明事理,就是背叛咱们仁心堂。” 一群小丫头都点头:“对对对!草儿姐姐说的对!” 沈太医委屈得:…… 他,就是不小心实话实说了一回…… 燕明珠冷冷注视蒋明娇,催促道:“江大夫,您怎么说?” 仁心堂女神医再三坏她好事。现竟又当众质疑她,若不让她出个丑,她还如何在西四坊立足? 今天她不辩个子丑寅卯出来,她定然要逼她出丑! 蒋明娇轻轻一笑:“对于风寒咳嗽的处理,郡主已做到了万无一失。我并无任何意见。” 燕明珠还想说话。 蒋明娇却道:“但郡主能否容我问牛大人几个问题。” 燕明珠点头。 蒋明娇朝牛府尹正色道:“涉及疾病与身体安危,还望牛府尹如实回答。” 牛府尹呵呵笑道:“江大夫,老夫知道轻重,您尽管只问便是。” 蒋明娇道:“在风寒咳嗽前,您是否常有口干咽燥,午后潮热,手足心热之感?尤其入寝会夜寐盗汗,晨起常会神情疲倦?” 牛府尹一愣。 他确实有这些症状,但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没休息好。除却面对诊病的明珠郡主时提过两句,他连家人都没告诉。 以明珠郡主与女神医的关系,前者定然不会告诉女神医。 那么,女神医是自己看出来的? 他悚然一惊。 初听仁心堂女神医有一手以面鉴病的本事,他是不信的。 此刻他却不能不服。 这技艺近乎神乎其神了。 他谨慎道:“却有此事,在风寒咳嗽前,这些症状已有大半年了。” 燕明珠皱了皱眉头。 这些症状,牛府尹与她说时,她只当是风寒咳嗽并发症,莫非还有不妥? 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有了不详的预感。 蒋明娇略略一笑,并未直接回答牛府尹问题。 “那么再问府尹大人,前些天,您风寒咳疾厉害时,是否时常口渴,暴汗恶风,并有头痛咳痰,气粗不爽的感觉?” 牛府尹答道:“是。” 燕明珠这次冷哼道:“江大夫,这些都是些秋咳症的并发症。我已诊断出了牛府尹的秋咳症,你又何须将这些病症重复一遍。” “这些恐怕无关牛府尹危在旦夕的病症吧” 这话意思很明显。 ——在说蒋明娇故弄玄虚,却拿不出实证。 蒋明娇只一笑:“郡主,能够容我问完最后一个问题。” 周围人都望着她。 燕明珠强行压下胸腔内怒气,不再说话。 只管装神弄鬼! 且看你能怎么收场! 蒋明娇看向牛府尹:“喝了这些药后,你的头疼暴汗咳嗽喘疾已大好了,但盗汗口干神倦,手足心热等症状却无一丝改善,对吗?” 牛府尹觑了眼燕明珠,“……确实没有。” 事关性命,他不敢不实话实说。 蒋明娇道,“牛府尹若是信任我的话,是否愿意让我给您施一套阵法?” 牛府尹再次觑了明珠郡主一眼,后者脸已黑如锅底。 ——讨好明珠郡主确实重要,但他的命更贵重。 他道:“麻烦女神医了。” 蒋明娇只略略一笑:“府尹大人多礼了。” 她取出了一套针,当着众人的面前,专注地在牛府尹肺俞、脾俞、合谷等数个穴位上飞快施针。 场面一时静极了,无数双眼睛都望着蒋明娇动作。 片刻后。 蒋明娇施施然收了针:“好了。府尹大人感觉如何?” 牛府尹呼出了一口浊气,只觉得浑身一轻,时常干痒的喉咙轻快许多,呼吸自胸腔都畅快无阻,背都能挺得更直了。 他情不自禁感叹道:“江大夫,您的一手医术实在过人。难怪人人都赞您为京城第一女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啊。”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背后传来了一股森森寒意。 他呵呵干笑两声,抚摸着胡子,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郡主威风大,不好惹啊。 燕明珠这才挪开阴冷注视着牛府尹的眼睛。 若非牛府尹是他找来的,她都要怀疑他与仁心堂女神医串通好了。 ——吹捧仁心堂女医时竟如此熟练! 三言两语一套针,就能将她的病人忽悠走了,她凝视着身姿清寒的蒋明娇,神色冷凝沉重。 仁心堂女神医,你究竟有什么魅力? 她冷冷地逼问:“江大夫,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何你要说牛府尹危在旦夕了吗?” 第一百四十章 小公主再次病危 “郡主殿下。” 蒋明娇动作不疾不徐,缓缓收起针,对燕明珠回以一笑。 “您判断得没有错。” “牛府尹确实得了秋咳症,由天生六邪侵袭肺部所致,你的药也用得十分精准。” 仁心堂里。 沈太医重重一点头。他就说嘛,以他行医多年的经验,绝不可能出错! 他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沈草儿气呼呼瞪着他,心想外祖父再夸一句外人,就揪他胡子! 沈太医故作正经地板着脸,用手护着胡子,咳咳两声,不敢说话了。 就这么一个独苗外孙女了,惹不起啊。 燕明珠皱起了眉头:“所以,江大夫,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她用药是对的,仁心堂女医又为何挑刺? “郡主还请稍安勿躁。您的判断是对的,府尹大人前些时确实得了风寒咳嗽。但……”她顿了顿道,“府尹大人的病并非只有风寒咳嗽一种。他的咳疾除却由天气骤冷,六邪侵袭造成的风寒咳嗽外,另有一层最根本的原因。”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燕明珠指甲掐入了手心里:“江大夫,你什么意思?” 蒋明娇望向牛府尹:“府尹大人,还记得我刚才的问题吗?在秋日咳疾前,你就已经长期出现身倦手足心热夜里盗汗,口干舌燥了吧?” 纵然是谁,听见自己身上将有大病都不能好受。 牛府尹心里发沉:“是。” 蒋明娇道:“那便是了。由府尹大人阐述的病情,及方才针灸的效果可见,府尹大人的肺阴虚弱,才是导致咳嗽的真正原因。” 见众人都茫然望着她,蒋明娇继续淡淡解释道。 “身倦手足心热夜里盗汗,口干舌燥,都是肺阴虚损的征兆,只是府尹大人正值壮年,身强体壮,才让疾病引而不发。直到前些时候天气骤冷,牛府尹因肺阴虚损,染上了风寒咳嗽,骤发了咳疾。” “郡主殿下,您对府尹大人的风寒咳嗽判断很准,一切医治步骤都很迅速。” “但,您忽略掉了导致风寒咳疾的根本原因。” “这是治标不治本。” 这一句话出来,燕明珠面色一变。 蒋明娇淡淡道:“而我说府尹大人危在旦夕,是因为根据钦天监的预测,京城数日后,将会有一场暴雨,届时将骤降天寒。以府尹大人的身体状况,咳疾必然卷土复来,且因肺阴虚损已久,府尹大人身体已不堪重病。” “届时,病情将会比如今凶险数倍,极有可能危及性命。” 一席话后,仁心堂门口安静了许久。 虽然蒋明娇已解释得很清楚了,众人表情仍是云里雾里。 女神医说的字,他们都听过,咋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啥意思了咧。 不过不要紧,他们只用知道仁心堂女神医又是只凭一眼,就看出了病人的毛病,一如既往地很厉害就够了。 对! 就是这样。 牛府尹脸色苍白,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原来如此。” 他一阵一阵后怕。 若非女神医指出,他竟完全不知自己的病。 届时病倒时都是糊涂的。 他喉咙发干:“神医,这都是您刚才看出来的?” 蒋明娇淡淡一笑:“有何不妥吗?” 牛府尹摇头:“无不妥无不妥无不妥。” 他只是有些感慨。 在男子行医的年代,口耳皆碑,凭本事打下‘京城第一女神医’之名的女神医,果然是不同寻常。 明珠郡主……还是差了些啊。 燕明珠手心一阵一阵发冷,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仁心堂女神医说出了原理后,她就彻底懂了。 她是真的错了。 这个事实令她难堪至极。 她为了京城第一女神医的名誉,再三打压仁心堂女神医,并无所不用其极地吹嘘自己。 现在却在大庭广众下,被女神医揪出了医治病人的疏漏。 这一局,她输了。 以后就算她再如何吹嘘自己,如何让人叫她第一女神医,都无人会认同她了。 大家只会记住她医术不如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未理会燕明珠表情,亦无需理会。 她是故意的。 燕明珠想当京城第一女神医,想享受荣誉与掌声,随她怎么吹去都与她无关。 但不能打扰她的正常生活。 惹了她,她是必定要报仇的。 她,心眼小着呢。 蒋明娇见牛府尹神情惴惴,笑着安抚道:“府尹大人,你也无需太过忧心。纵然病情凶险,但只要已提前发现提早治疗,必不会有大碍的。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在仁心堂抓了药吃,一日三次,七日后再来仁心堂复诊。” 牛府尹忙点头答应。 觑着燕明珠神色,他偷偷塞了一锭银子,给蒋明娇手里,作为药钱。 蒋明娇一笑,让小徒弟收了。 小徒弟收了银子,好奇地请教道:“师父,如牛府尹这种难以辨别原因的咳疾多吗?” 蒋明娇道:“不太多。” 一群孩子们亦睁大了眼睛,求知若渴地望着她。 蒋明娇见此情景,也来了教导欲。 作为游魂游荡世间近千年,她看过太多病例,积累了太多经验,有太多能教给孩子们的了。 ”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少见,但一旦遇上了,你们也一定要有辨别能力。” “比如,我曾经碰上了一个案例,看似是每月咳血,实际是天癸倒流,导致每月咳血。” 孩子们发出惊呼。 蒋明娇搂着一个孩子,继续道:“还有一个案例,那可是棘手极了。那孩子约莫两三岁吧,腹泻不止,无数个大夫看了都只当做是脾胃虚弱,拼命补他脾胃。可那孩子仍是越补越虚,后来来个了经验老到的大夫,说这孩子是肾虚,于是又给这孩子开了补肾的药。孩子吃了半个月,病情有好转,却始终不能断根。后来在孩子快死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京城御医,看了一眼,就说这孩子是虫症导致的疾病,肾虚与肠胃虚弱都只是虫症的表象而已。” “那大夫只开了一剂虫症药,孩子就转危为安了。” 孩子们发出了惊呼声。 “天啊,还能够这样。” “要是没那御医,那孩子就完了吧?” “真有趣!”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燕明珠脑袋里电光火石一闪,忽然一个激灵,手脚冰凉起来。 她想到了一个人。 ——小公主。 小公主亦是腹泻不止,宫里太医都说是脾胃虚弱,开了药都不好。 她剑走偏锋,开了补肾的药。 小公主竟慢慢好了些。 但一连半个月了,小公主的病却始终无法断根。 莫非也是这个原因。 …… 这时,人群外一个蓝衣圆帽的大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燕明珠急切道:“郡主殿下,可算找到您了。您赶紧回宫里一趟吧,可不得了了。” “小公主,她又病危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至第一百四十二章,开腹 这一次的‘京城第一女神医’之争,以燕明珠的匆匆离开,告一段落。 紧接着,牛府尹再三感谢过蒋明娇的诊断,在仁心堂抓了药也走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串人。 闹事的三个人与他们口中已死的‘家人’,双手都被缚着,串在一根绳子上,被带走了。 同样被带走的,还有替他们做假证的仵作。 一家人整整齐齐。 至于张陈芳,牛府尹留给了蒋明娇处理:“按律她的罪行不能入刑。她既是仁心堂的人,还请神医自行处理吧。” 张陈芳蜷缩在角落里,惶惶不安,嗫嚅地道:“……神医,我、我知道错了,我给您道歉……” 仁心堂人人都对她怒目而视。 不少脾气急躁的,甚至想对她动手,被蒋明娇给拦下了。 吃里扒外地害神医,这女人还有脸道歉! 蒋明娇淡淡道:“将钱财扣下,放她走吧。” 那一锭金子,足够偿还她在女子庙的食宿费了。 放走张陈芳,用处比留下她泄愤大。 仁心堂的人都很不甘。 “神医!” “……江姐姐!” “师父!” 奈何蒋明娇态度坚决,众人虽然不甘心,却也都照办了。 张陈芳如临大赦,大步逃出了门。 蒋明娇朝暗处使了个眼色。 一个将军府的暗卫悄无声息缀了上去。 张陈芳,是她的一个饵。 燕明珠答应事成后给张陈芳,寻陈王府的管事为夫,这件事一直令她很警惕。 上次曾听昭仁帝提及过,陈王想要迎娶燕明珠被拒,按理说二人应私下不和才对。 如今二人却联和了起来。 蒋明娇觉得蹊跷。 这两人都与她有过节,她不得不防备二人的动作。 若是能从张陈芳处,寻得蛛丝马迹,倒也算是个收获了。 处理完这些事,蒋明娇又碰上了中年汉子与她告别:“田里还有事,庄稼耽误不得,我爹就拜托神医照看几天了。” 中年汉子之前的维护,蒋明娇都看在眼里。 对帮她的人,蒋明娇从不吝啬。 她取了一沓褐皮膏药,递给中年汉子:“你肩膀上的伤也耽误农活,这化瘀膏药拿着吧。” 中年汉子怔了一瞬,接过了膏药,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疯牛攻击时,为了救他爹,他肩膀被撞了一下,一整块肉都是青的。 他舍不得钱抓药。 没想到神医竟看出来了,主动给了他膏药。最后他再三感谢,才抹着眼泪走了。 遇上女神医,是他的福气。 蒋明娇这时才派人出去打听,最近宫里是否出了事,或者有谁生了病。 一个太监寻了燕明珠,燕明珠就匆匆归去,连句话都来不及多交代。 宫里,定然是出了事。 片刻后,小徒弟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解了蒋明娇的疑惑。 ——小公主再次病危。 承天门口,再次张贴起了皇榜,诚邀神医救小公主,悬赏重到令人咋舌。 ——黄金千两,另赏七品太医院监正。 千两黄金且不说,七品太医院监正,着实诱人。 太医院的官职品级普遍较低,但相应的权力却并不小。太医院院判才将将五品,都要靠二十多年苦熬,才能熬上去。 小白太医医术过人,入太医院五年,才不过九品。 姜太医与沈太医是经年老太医,也不过八品。 如今只要救了小公主,便能七品官,不可说不诱人。 蒋明娇沉思片刻,起身对白术道:“带上医箱,准备一下,咱们现在就去承天门。” “我要进宫。” 之前她以为有燕明珠,小公主危机已解,便将此事搁下了。 如今小公主再次病危,只怕是真的凶险。 昭仁帝帮她太多,无论如何,她得走一趟。 · 宫里。 高大宫殿耸立,一排排琉璃瓦鱼鳞般整齐铺下,高高翘起的屋脊上,金色麒麟高昂着头颅。 如水的金色灿阳下,宫殿异常金碧辉煌。 廊下,十几个太医鹌鹑似跪在外间,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毯上的万字不断头花纹,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另有伺候小公主的宫女们端着热水,来往穿梭如流。 各个面上皆是惶惶。 燕明珠一踏入永庆宫,望着这一幕,心里就是一沉。 昭仁帝并非残暴之人,平素也不大爱迁怒。 这一群大夫被罚跪在外,只能说明一点。 ——小公主病情已凶险至极。 几个宫女瞧见了她,屈膝恭敬朝她行礼。 “参加郡主。” “参见郡主。” “参见郡主。” …… 一个皇后身边的姑姑瞧见了她,忙焦急迎了上来:“殿下,您可算来了。皇后娘娘等你很久了,小公主她、她、她……总之,您快去瞧瞧吧。” 燕明珠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地上铺的是波斯上贡的地毯,用金线绣着富丽图案,红黄蓝各色显得辉煌大气。 头顶一盏宫灯,四面画着瑞兽图案,发出隐隐光彩。 宽大楠木床边,是一个小小的摇床,床头挂着一个金锁。 皇后抱着孩子,焦急地走来走去,唱着童谣哄着孩子。 怀里孩子气息微弱,哭声如猫儿小,嘴唇已发白。 一旁宫女紧急又换了一张尿布。 昭仁帝高声训斥着几个太医:“朕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一个小儿腹泻都治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 屋内忙得一团糟。 “明珠?”皇后一眼看见了燕明珠,顾不得见礼:“你来了太好了。福安这几天一直吃你的药,养得好好的,谁知道刚才突然就腹泻不止,你快来看看吧。” 上一次,小公主是被燕明珠治疗后有改善的。 皇后娘娘信任燕明珠。 燕明珠没底气,只觉得头皮发麻:“是,母后。” 小儿突发急症,是最令医生发憷的事。 若是在现代,照个ct、x光,她就能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可现在她只能抓瞎了。 上一次,是她在准备铤而走险做开腹手术前,侥幸想起了一例经手过的病例,碰了回运气。 这次她还能这么幸运吗? 或者赌一把给小公主开腹手术? 燕明珠心中惴惴不安,先照着上次补肾药方,开了一份减弱版的,命令宫女:“先去煎了试试。” 这一服药,小公主却吃不下了。 燕明珠背后冒出了一层汗,手脚都只觉得发软,声音都发了虚:“还可以试试,补脾胃虚弱的药,我去开一份来。” “脾胃虚弱的药,方才太医已经开过了。”皇后神情焦急,“根本没有用。” 燕明珠手足无措。 她根本不敢看昭仁帝与皇后的目光:“我、我、我……” 忽然她想起了仁心堂女医讲的病例。 ——那个得了虫疾的孩子。 “对,对,福安是得了虫疾,我现在去给福安开药。” ……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淡然却坚定的声音。 “万万不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师父就是厉害,怎么了 蒋明娇以往没少进宫。 蒋父的亲生母亲,平阳侯府先太夫人,是当今宫中太后的同胞妹妹。 太后因此十分宠爱蒋家兄弟。 连带着蒋明娇、蒋明婵、蒋明姝等几个小辈,也时常入宫,陪太后说话解闷逗趣儿。 其中最受宠的是蒋明娇。 她的八宝鹦鹉,便是昭仁帝献给太后,太后又赏赐给她的。 但作为民间大夫,入宫又是另一种体验了。 揭了皇榜,蒋明娇被验明真身,带到宫门口后,连人带医箱都足足经过三道检查,才被带到皇后寝宫。 这是为防人借此行刺。 站在寝宫门口,蒋明娇在跪着的太医里,看到了熟人。 ——她的便宜徒弟,姜大夫。 ——温和清秀的小白大夫。 蒋明娇朝二人轻轻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耳边传来一阵低语。 “又来了一个被赏赐冲昏了头脑的傻子。” “还是个女人,真是不知轻重。我们太医都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女人还能有办法不成?” “待会儿就等着看这女人灰溜溜被赶出来吧。” “明珠郡主也就算了,毕竟是圣上宠爱的郡主,又素有神童的才名。可这是什么人就敢往皇宫闯了,真是不自量力。” …… 小白太医偏头去看,见是一个不太熟的太医,皱了皱眉。 他想说话。 姜太医拉住了他,自信道:“放心吧,待会儿师父出手后,他们会后悔的。” 师父出马,必将牛鬼蛇神所向披靡。 他就有这个自信。 小白太医不说话了,却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议论。 若民间大夫真治好了小公主,太医院将迎来一场地震。 黄金千两且不论。 七品太医院监正,可是直接凌驾于他们这些太医院多年老人之上了。 这些老人必将不服。 蒋明娇并未在意那些评论,经由通报后,她径直进了寝殿。 只望了一眼,小公主那青白面庞,蒋明娇就有了计较。 恰好听见燕明珠那一句:“对,对,福安是得了虫疾,我现在去给福安开药。 蒋明娇径直喝道:“千万不可。” 皇后与昭仁帝这才注意到来了一个人,皆望向蒋明娇的方向。 洪喜禄低声对二人解释了两句。 昭仁帝这才道:“哦对了,你是那个仁心堂女医,治好了端方的病的那个。” 蒋明娇跪地:“正是民女。” 皇后是个温柔至极的女人,面庞柔婉温和,说话轻言细语,动作如浴春风,给人一种柔情似水感。 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会儿纵然焦急,她也没失了仪度:“你就是仁心堂女医,第一个行医的女人?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只是,你为何说福安不是虫疾,不让明珠用药呢?” 昭仁帝亦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望向燕明珠:“郡主殿下,民女斗胆问您一句,你为何判断小公主殿下为虫疾。” 虫疾,在后世还有一个名字——寄生虫病。 最初是一位前朝大夫发现腹痛生病的孩子粪便痰里有细小虫子,探索出药后,果然解了腹痛。 他便给这名字叫虫疾。 因虫疾症状亦有腹泻,所以众人倒也没怀疑,燕明珠的诊断。 燕明珠期期艾艾:“我、我、我……” 她在仁心堂门口,冷傲高贵,是因为她没把百姓放眼里,没把他们当人看。 但此刻她高贵不起来了。 她的一切都是昭仁帝与皇后给的,她不敢惹怒他们。 她慌了。 她能说她说虫疾,只是因为仁心堂女医,讲了一个关于虫疾的故事吗? 燕明珠的慌乱暴露了她的无知与心虚。 昭仁帝不禁皱了皱眉。 明珠,竟是不知福安病情,就胡乱给福安下药吗? 头一次,他对这一向宠爱的女儿皱起了眉头。 皇后娘娘表情也淡了。 母女连心,福安是她亲生女儿,没人比她更关心福安。 燕明珠这样胡乱治病,在她看来,无异于害福安的命。 她难道有什么对不起这个养女的地方吗? 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 蒋明娇打破了安静:“皇上,娘娘,能否容民女先给小公主用一剂药。” “小公主腹泻多时,体虚得厉害,若不及时稳住病情,恐怕……” 一语令皇后瞬间色变。 昭仁帝杀伐果断:“好,你治好了端方的病,我信你一回。” 蒋明娇朝二人行过礼,打开医药箱,飞快取了肉桂、鸡内金、硫磺、枯矾、白胡椒、鲜葱头等药材,用适量醋捣成糊状。 面对皇上与皇后的展露的威严,燕明珠都神色仓皇,腿脚发软,慌乱不已。 蒋明娇却如寻常在仁心堂行医般,淡然自若,动作沉稳,神情冷静。 这一份沉稳冷静,令昭仁帝都忍不住高看两分。 京城第一女神医吗? 明珠和她比,还是差了许多啊。 蒋明娇将药材飞快捣好,用细白纱布裹好,恭敬呈给皇后:“娘娘,请将药材敷在小公主肚脐上,半个时辰内能起效。” 皇后原本是将信将疑的,但此刻容不得她犹豫。 她将那药包敷在小公主肚脐上。 众人都静静等着起效。 门外跪着的几个太医忍不住露出嘲讽的笑。 “果然还是民间草台大夫啊。” “这一套是用于疏肝扶脾的方法。可小公主病情之初,我们就用过这一套了,根本没有用。” “庸医啊!” “只怕是要误了小公主的治疗啊。” …… 几个大夫议论得热闹,姜大夫听得心烦。 他忽然向后一抬腿,嘴上噗噗噗配了几下音。 后头几个人瞬间瞪大了眼,好你个姜医疯子,竟然敢冲他们放屁? 他们不敢直面炮击,见势就要躲,因为动作太快,一下都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哎哟哎哟叫个不住。 姜大夫跪得笔直,只当没听见那些骂声。 师父的厉害,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等待期间,蒋明娇也没闲着。她找昭仁帝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并一块带血的生猪肉。 药材也就罢了。 带血的生猪肉是要做什么? 众人都在心中疑惑不解。 虽然不懂蒋明娇要做什么,昭仁帝仍让人去办了。 更漏一分一秒走着。 半个时辰快到了。 忽然皇后发出了一声惊呼:“福安,福安她、她已经很久没有拉肚子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土鳖,呵。 皇后娘娘唯恐自己弄错了,耽搁了女儿病情。 她求助地看向宫女:“芳姑姑,你说我是不是感觉错了,福安这一个时辰是不是都没怎么拉肚子了。” 芳姑姑是永庆宫大总管。 在永庆宫里,她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芳姑姑这段时间职责便是照顾小公主。每次小公主腹泻,都需经她的手,派人去清洗照顾。 她的感触更直接。 她确定道:“娘娘,小公主一个时辰里只腹泻了一次。” 于寻常婴孩,腹泻一回已足够令人紧张。 但于腹泻不止的小公主,这已是令人振奋的好转。 一时宫女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 殿内空气都似乎重新开始流动了。 昭仁帝被提醒了,也反应了过来:“你们听,没有福安她的哭声了。” 九个月大的婴孩本就脆弱,病了这么久,更是虚弱不堪。 哪怕难受至极,这些天小公主哭声都极轻,如初生的小猫儿般细弱。 “真的。”皇后娘娘坐在小公主摇床边,虚弱地呼出一口气,“真是关心则乱,我都没注意到。” 昭仁帝也凑过来,爱怜地望着小女儿的脸。 小丫头睡着时,是缩成一团的,合着眼睛,小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咬着。 九个月大的婴孩,因病了许久,人只小小的一团,皮肤都是蜡黄的。 瞧着就让人心疼。 昭仁帝放轻了声音:“咱们小点声,福安睡着了。” 皇后点了一下头,用手捂着嘴,唯恐更咽声吵醒了女儿。 “……我苦命的女儿。” 小公主的好转毋庸置疑。 一众跪地太医的惊异亦是齐齐。 他们惊疑地左右四顾,面上都是难以置信。 “这民间的女大夫居然真的把小公主治好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的,疏肝扶脾的法子,咱们一开始就用过了,根本没效果啊?” “那这是怎么回事?小公主病情确实缓解了?” “……听说这仁心堂女神医,在外头叫被称作‘京城第一女神医’呢,京城第一,总是有一定的手段的吧?” “京城第一,这么敢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可人家真的治好了小公主啊。” …… 听着同行的议论,姜太医再次拱起了屁*股,姿势带着威胁亦带着挑衅,仿若时刻要护卫领地的雄孔雀绽开了屏。 不服,他就再一撅子。 众人见他这动作,脸就地一绿,纷纷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医疯子的炮击,惹不起。 告辞。 姜太医的头颅于是骄傲地高高昂了起来。 医者,对于医术的崇拜是与生俱来的。这一方面,他师父自然是最厉害的。这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太医院土鳖,呵。 怕打扰小公主休息,昭仁帝轻手轻脚离开内间,才松了一口气,希冀地问蒋明娇:“江大夫,福安这样子,应当是快好了吧。” 皇后也满怀期待地望着蒋明娇,等待一个肯定答复。 “……江大夫?” 一些经年的老太医蹙起了眉,神情严肃。 虽不知为何,这仁心堂女医通过疏肝扶脾,缓解了小公主病情,却绝没有解小公主的病根。 小公主病情绝不在脾。 若她朝昭仁帝夸口已治愈,他们为了小公主安危,哪怕惹怒圣上,也定要拼死谏言的。 蒋明娇的回答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没有。” 这一刻,太医与昭仁帝又都怔住了。 昭仁帝面色一沉:“……还没有吗?” 蒋明娇神情专注:“方才的药只是缓解了小公主表症,止住了小公主的急症,却并不能够解除小公主的病根。” “若不肃清病根,三个时辰内,小公主必然再次发病。” 此话令昭仁帝心头一凛。 再次发病! 福安,哪儿还经得起再一次发病的折磨。 他正色道:“那江大夫,你可有什么办法?” 大概是女神医始终从容的态度、冷静的神情、沉稳的动作,天然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 他认定了女神医有办法。 蒋明娇冷静点头:“回禀皇上,民女有一个猜想。还请陛下容我为小公主治疗一次。” 她顿了顿道:“另外,待会儿医治小公主时,小公主可能会有点痛乃至高声哭闹,还请您与娘娘克制情绪,不要打扰治疗过程。” 昭仁帝深吸一口气:“好。” 长痛不如短痛。 若福安的病能此一时解决,他纵然再心痛,也要坚持下来。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攥紧了手帕。 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得到昭仁帝同意,蒋明娇着手准备配药,并取了一个碗,装了一大块带血的生猪肉。 殿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动作。 燕明珠最是了解昭仁帝,见此一幕,从心头到口腔都泛着苦。 她,失去了昭仁帝与娘娘的信任。 败得很彻底。 为了她的面子,此刻她无比期待女神医这回能失手。 哪怕代价是小公主的性命…… 外间的一众老资历太医亦听到方才的对话了。对蒋明娇不夸功,实话实说,他们是有几分好感的。 面对贪天之功,不贪婪。 于普通的年轻人,这需要冷静庞大的自制力。 但她真能治好小公主的病? 一众中青年太医就没那么好涵养了,都冷眼旁观起来。 “真能治好小公主?我看就是吹牛吧?” “我也觉得有点悬,小公主的病情,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这几天又不是没来过民间大夫,有几个比得过咱们的,我看不用客气,不行就是不行。” …… 姜太医缓慢地再次撅起了屁*股,如要撒尿的大黄狗,朝地盘内其他雄性发出了威胁。 众人皆一动不动。 切。 一招用了两三次,还以为他们会中招! 下一刻。霸道味道的气体无声爆开。身后顿时尸横遍野。压低的哀嚎声骂爹声碰撞声不绝于耳。 姜太医收起袖子里一只被捏爆的臭虫尸体,施施然撂下袍子,事了拂衣去。 呵,一群土鳖…… 小公主的摇床边,蒋明娇端来一个白瓷小碗装的药膏。药膏呈现诡异绿色。 皇后面露迟疑。 昭仁帝握着她的手,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说话。 用人不疑。 这是昭仁帝的帝王气度。 蒋明娇将药膏合水喂给小公主吃下,一共喂了三次。 小公主从睡梦中醒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蒋明娇刺破小公主手指尖,将一碗带血的生猪肉,放在她指尖前。 令人惊异一幕忽然发生了。 “福安!” 皇后娘娘发出了惊呼!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公主治愈了 只见小公主浑身皮肤诡异地鼓起,一只虫子样的东西,飞快在小公主皮肤下穿梭。 最后窜到了小公主指尖。 它,探出了一个头。 那是一只白色肉虫,比婴孩小指略细。 额上有五根斑斓的细线。 皇后一瞬色变,攥紧了昭仁帝的手,险些惊呼出声。 “……福安!” 这是什么东西,福安体内怎么会有这个! 昭仁帝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道:“别打扰神医。” 不知不觉间,他已对蒋明娇换上了尊称。 皇后娘娘强忍下惊呼,死死咬着嘴唇,抓着昭仁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高贵如一国之皇后,华丽富贵凤冠下,她只是个普通母亲。 夭折了四个女儿后,福安是她唯一一个女儿了。 母女连心,她怎能不急。 昭仁帝无声吐出一口气,平静外表下是怒浪滔天,杀伐果断之气骤然凌厉。 福安,体内怎么会有虫子? 是谁! 是谁要害他的女儿? 福安,她才九个月! 他想起了端方上次所说的事——平阳侯府有内鬼,宫里亦有敌国的探子。 他的手不自觉收紧。 若真是这些人动手脚,就莫怪他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了。 自小虫冒出头后,殿内空气就僵硬得如冻住了。 所有人都凝神屏气。 无人敢发出一丝声音,唯恐惹怒了盛怒的帝后。 众太医忙不迭把头垂得更低,心想若是能将自己埋在土里,成为某种用四脚行走的硬壳动物,那似乎就更好了。 连燕明珠都如背针芒,额上冒出了冷汗。 昭仁帝性情疏阔潇洒,是个好脾气的人,但若真动怒…… 是足以令人寒到骨缝的。 殿内唯一仍淡然自若,仿若未察觉凝重气氛的人,只有处于旋涡中央的蒋明娇。 这是蒋明娇的原则。 一旦开始治病,她便要保证自己全神贯注的投入,纵然天塌地陷,她都不能多看一眼。 这对病人的生命负责。 “哇哇哇——” 随着虫子的蠕动,小公主哭得撕心裂肺。 帝后二人威势愈发肃杀。 在压抑严肃的气氛内,蒋明娇神情依旧淡然自若,动作仍然冷静迅速,自信得如胸有成竹……这样的她,这一刻成了众人唯一的定心丸。 无数双眼睛希冀地望着她。 蒋明娇将带血的生猪肉喂到白色小虫嘴边。 小虫灵巧地凑上前,好奇地嗅了嗅,立刻缩回了头。 浑身上下写满一个词。 ——嫌弃。 随着小虫的动作,小公主吃痛地挥舞起手,哭得更声嘶力竭。 “按住她。” 蒋明娇冷静喝道。 芳姑姑瞥了眼皇后娘娘,咬了牙上前,按住了小公主的胳膊。 蒋明娇用刀割破手指,朝带血生猪肉上,滴了一些血。 她再将碗凑到小虫嘴边。 小虫歪了歪头,探头尝了尝血味,似乎是满意了,才慢慢爬了出来。 它落到了小碗里。 将碗盖上,蒋明娇眉反而凝得更紧。 牲畜血肉都不够。 须得人的心头血。 这蛊,绝非一般人能培养出的普通品种。 小虫爬走后,小公主面庞上的青白,肉眼可见地消失。虽然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是满面死气。 哭声渐小,吭吭唧唧几声后,她再次安然睡着了。 睡颜安然。 昭仁帝颤声问道:“江神医,朕的福安,她是已经好了吗?” 蒋明娇*点头:“回禀陛下,小公主病已痊愈。接下来数天,只需精心照顾,应当能够很快痊愈了。” 呼—— 皇后娘娘腿一软,跌坐在绣凳上。望着摇床内酣睡的婴孩,她眼里不自觉盈满了泪。 终于…… 这些日子的折磨,终于是个头了。 幸好,她的福安遇上了女神医。 外间。 姜太医是个医疯子,除了医术和师父,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行事因此张狂。 见了这一幕,他清了清嗓子,与小白太医高声道。 “这京城第一女神医,果然还是名不虚传啊。小白太医,你说是吧。” “……” “听说仁心堂女神医还救活过死人的呢,这医术可不是华佗在世了。小白太医,你也这么觉得吧……” “……” “咱们这太医院的有些人,痴长了仁心堂女神医多少岁,医术比不上就算了,心眼还小啊,着实有些丢人了。小白太医,你放心,这里头不包括你啊……” “……” 小白太医无奈失笑,一一温和应和了。 一众太医皆哑口无声,乖乖听着姜太医嘲讽他们的嚣张。 这一回他们再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 事实摆在面前,他们想不承认都难。 医者,只讲究结果。 无论用什么办法,仁心堂女医都治好了小公主。 所以他们只能再次低着头,企图把自己埋到土里,伪装某种四脚爬行的硬壳动物。 装鳖,也挺好的。 一些经年的老太医,却是叹了口气。 江山代有才人出。 长江前浪推后浪。 当年还意气风发的他们,不自觉间就成了前浪了。 随后,他们蹙起了眉。 女神医方才弄出的虫子……似乎不是中原手段? 殿内,昭仁帝亦是问出了这问题。 “江神医,方才从福安体内爬出的虫子,似乎不是中原手段?” 蒋明娇*点头:“是苗医用的蛊虫。” 游荡人间千年时,她曾在苗疆遇见一位天纵奇才的圣女,目睹了她的一生。 她的易容术与驭蛊方法,便是得益于那位苗疆圣女——用调制好的药膏驱赶蛊虫,令其无法附于体内,再引生血肉诱其出体外。 蛊,虽然如今常被用来害人,但它最初是苗医救人的手段。 若是利用得好,蛊虫可以吃掉伤口腐肉,化解体内毒素,帮苗医治疗许多凶险疑难杂症。 有错的不是蛊虫。 是用蛊虫害人的人。 小公主的病症便是如此。 昭仁帝面沉如水,仿若风雨欲来:“苗疆的蛊吗?” 苗疆? 南蛮之处,是有人要蠢蠢欲动了吗? 他不禁沉思起来。 蒋明娇理智地保持安静,束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 她只负责给小公主解蛊,是谁用蛊虫害了小公主,背后有何目的,宫闱内有何暗潮汹涌,都与她无关。 人贵有清醒的自知。 不参合能力范围外的事,她方能活得长久安稳。 皇后娘娘打断了昭仁帝的思考:“陛下,江神医还等着您呢?您可是许下了赏赐,说治好了咱们福安就要奖励的。” 昭仁帝潇洒一笑:“瞧朕,竟忘了这一茬了。” 他大手一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呔!哪来的野鳖和他抢师父 纵然当了皇帝多年,昭仁帝骨子里仍是个潇然侠客,洒脱大气不拘小节。 尤其在赏人上。 大手一挥,他爽快赏下黄金千两,七品太医院监正官职。 另外,他还特许蒋明娇只在太医院挂职,日常仍坐堂仁心堂。 命太监们取来纸笔,他又特地挥毫,给蒋明娇题了一幅牌匾。 ——京城第一女神医。 圣口亲裁,算是定了蒋明娇的地位。 只在蒋明娇提出要自己留下蛊虫时,他迟疑了片刻。 “这等害人的腌臜东西,神医不弄死了它,还要留着做什么?” 一想到这东西害了福安,他就怒上心头。 解释过苗疆蛊术起源,蒋明娇道:“蛊虫不辨善恶,只取决于人们如何运用它。这一只小小的蛊虫,可以深入病人体内,帮忙清理药物所不能及的毒素伤势,为我拯救许多病人的性命。还望陛下应允。” 刀可伤人亦可切菜,只不过取决于用它的人。 武器,本身是无错的。 昭仁帝何尝不懂这道理,但仍难敌心中厌恶。 偏过头,他眼不见心不烦地道:“既然神医觉得这腌臜东西能有些用,就自己留下吧,也算是这小东西能积德行善了。” 蒋明娇再次谢过昭仁帝。 昭仁帝望着依旧沉静自若的蒋明娇,禁不住感叹。 医术过人。 冷静沉稳。 淡然大气。 更重要有一颗医者仁心,这样的医者如今实在难寻了。 尤其神医还是个女人。 若是自家小辈中,能有如此人才多好。 昭仁帝失笑摇头,将这想法甩到脑后。 瞥向外间的一群太医,他又面色微沉。 享朝廷俸禄受朝廷供养高官厚爵地对待,福安病了这么久,这些人却拿不出一个好方子。 他是不满的。 尤其在仁心堂女医的对比之下。 这份不满更甚。 被昭仁帝冰冷的目光注视,一群太医皆惴惴不安,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喘。 他们能感觉昭仁帝的怒气。 这一次小公主的病症,说到底是他们失职。 食君俸禄。 却未能为君分忧。 但不少人仍忍不住地冒出了阴暗的想法——若没有仁心堂女医的出现,他们不会被显得如此无能,圣上,也不会如此生气吧。 仁心堂女医治好了小公主,成了治好小公主的功臣。 他们就成了被圣上泄怒的倒霉蛋。 一小群太医正不甘地想着。 就听见了一个声音。 “陛下,蛊术乃历代苗疆圣女才学用的手段,哪怕于苗疆,都异常罕见。民女是偶然间得到奇遇,才侥幸学会了微末手段。诸位太医院都是中原人,不善苗疆蛊术也是常有的。” “素闻圣上宽和待人,还望陛下能体恤太医们的难处。” 诸位太医皆一怔,望向说话的人。 ——仁心堂女医。 仁心堂女医,在帮他们说话? 将众人目光视若无物,蒋明娇淡然平静道:“苗疆蛊术霸道至极,通常半个月内,宿主就会暴毙。在民女逼出蛊虫前,小公主却撑了近一个月。这些都是诸位太医的功劳。诸位太医虽不懂蛊术,却也为保住小公主的性命立下了奇功。” “还望圣上明鉴。” 绚烂的琉璃宫灯下,一群太医们的神色皆晦暗难辨。 对于仁心堂女医,他们感触是复杂的。 她作为一个民间大夫,治好了小公主,获得了泼天赏赐,一跃便凌驾于他们上。 他们很难不平衡。 尤其,她是个女人。 她们还曾阴暗嫉妒过她,瞧不起她,怪罪过她。 可在圣前露脸后,她却主动帮他们求情,帮他们据实叙功。 她难道不知道,他们这一群太医越不堪越平庸,越能衬出她的好与优秀吗? 她却这么做了。 仁心堂女神医表露出的气度,令太医们羞愧难当。方才嘲笑过女神医的太医,面上火辣辣地无地自容,用袖子捂住了脸。 一些经年老太医悠悠叹了口气。 行医,亦如为人。 出众医术固然能让一个医者受到众人追捧,拥有卓然地位。 但谦逊与气度,却能让人成为一名受尊敬的领袖。 仁心堂女医,将来必不是池中物。 听了蒋明娇的话,昭仁帝默然许久:“……江神医,您真如此认为?” 蒋明娇道:“回禀陛下,事实如此。” 如今她帮这一群太医是顺手,未必不能为将来接个善缘。 重活一世,若非危及家人的事,她不想太多树敌。 将朋友弄得多多的,将敌人弄得少少的,方是长久之道。 昭仁帝沉默不语。 皇后坐在摇床边,一眼不错地盯着孩子睡觉,闻言温柔劝道:“陛下,就当为了孩子积福。” 昭仁帝叹一口气:“罢了。” 这一声出来,众太医如死里逃生般,僵硬瑟缩的身体俱是一松。 昭仁帝开了口。 他们这一场无妄之灾,算是平安度过了。 想到昭仁帝态度变化的原因,他们望了眼仁心堂女医,下了某个决定。 等由宫女带领,离开永庆宫时,蒋明娇被人喊住了。 “江神医江神医……瞧我,现在应该喊江监正才对。” “……对对对,江监正还请留步。” “江监正,留步……” …… 蒋明娇扭头,看见一群太医互相搀扶,拖着跪僵的腿追上来。 一位稍老的太医终于憋不住了:“江监正,老夫有一个问题请教,小公主的病,疏肝扶脾的方子,老夫用过许多回,为何之前都没效果,方才您用却有效?” 蒋明娇淡然而立:“医术讲究辩证。病人的本症与表症是时时发展变化的,也需要医者时刻更换药方。疏肝扶脾的方子之前用无效,不代表以后那时就没有脾寒肝结。” “若不考虑病情发展,一味只凭经验,是刻舟求剑了。” 一群太医恍然大悟,纷纷对蒋明娇赞叹不已。 “辩证,原来如此!老夫今日受到启发了。” “女神医,难怪能解了小公主病症,医术果然不同寻常啊。江监正,期待将来太医院共事的日子。” “女神医,哦不,江监正,您还缺徒弟吗?您瞧着我怎么样?今年三十六,身强体壮,苦读医书多年,比牲口都壮实,您让我帮忙捣药搬运病人都可顺手了……” …… 被人群落到后头,慢了一步才挤过来的姜太医,闻言脚步一顿。 如慢了半步回家,看见猴子当了大王的老虎,他瞬间危险地眯起眼睛,弓起身子,颈上的毛刷——地炸开。 呔! 哪来的野鳖和他抢师父!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些人的脑疾是凭本事得的 京城伫立繁华多年,从来不缺王公贵族,亦从来不缺升斗小民,更从来不缺游走极快的消息。 口耳相传间。 半天时间。 从仁心堂女神医揭下皇榜,到仁心堂女神医入宫,再到仁心堂女神医救了小公主的消息,无声游走入了京城各府。 如一块生肉投入水中,探出了无数嗅探的王八脑袋,绿豆眼里表情大不相同。 宫里。 御花园。 燕明珠茫然无向地走着,任凭秋日萧索寒风,卷到她面庞上,刮得生疼都不在乎。 她是紧接着仁心堂女医离开的。 但相比仁心堂女医被众太医簇拥,被父皇与母后感激,被永庆宫宫女太监崇拜地离开。 她走得很冷清。 一向将她看作眼珠子的昭仁帝,都没多问一句。 她心里清楚原因。 由于她在回答虫疾问题时的迟疑,父皇与母后已对她有了不满。 这对于她是致命的。 她想起了父皇赐给仁心堂女医的牌匾,舌尖苦涩无比。 ——京城第一女神医。 有了父皇亲赐的牌匾,仁心堂女医的地位,将再无争议。 她之前种种嚣张挑衅,将沦为一个笑话。 包括她自己,也将是一个笑话。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愤怒、她屈辱、她不服气、她却无计可施。 失魂落魄间,燕明珠一不小心踩上了一块鹅卵石,摔在了地上。 “郡主!” “……郡主!” “郡主,我去请太医!” 侍女们的惊呼响在耳畔,燕明珠望着头顶蓝天,苦涩闭上了眼睛。 不甘的眼泪流了出来。 · 陈王府。 “仁心堂女神医?” 陈王砸吧着情报上的名字,把玩着一个杯子,“一个女人,治好了小公主?” “有趣!” 想起上次拒绝他的严颐,他眸间一抹暴戾的猩红掠过,面上兴味更浓。 “最近有趣的女人越来越多了。” 郑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走到陈王面前,放下那杯血红的药:“王爷,您该喝药了。” 把飞鸽纸条递给郑管家,陈王将药一饮而尽:“宫里最新的消息,你看看吧。” 郑管家看完问:“王爷,您的头疾,要请这位仁心堂女医医治吗?” 陈王陷入了沉思。 郑管家垂手侍立一旁,清秀面庞平静无波。 “寻个机会吧。”陈王吩咐道,“不要惊动太多人。” 原本为了低调,如此炙手可热的名医,他不会冒险的。 但这些日子头疾发作愈发厉害了。 他有些等不住了。 · 宫里。 永庆宫背后。 在庞大黑暗遮掩下,两个女音低声争吵着。 “你怎么办事的?那仁心堂女神医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应该问那仁心堂女医为何会用圣女的蛊术!你我都知道,圣女失踪已久,苗疆蛊术几近失传。那一手驭蛊术怎么会在一个中原人手里重现!那仁心堂女医,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 片刻的沉默后。 “圣女留下的七色蛊也被那仁心堂女医带走了?” “是!” “圣女在时,曾经说过那是资质最好,最容易成长为九转蛊王的一个。若不是你说为了让帝后失和,我根本不会拿出那只蛊虫。” “……” “你不用激我。皇宫内短期内是不好再动作了,我已经和平阳侯府的突厥人谈妥了,准备动用平阳侯府的钉子了。” “平阳侯,那不是一个赋闲在家的文人吗?” “不,你的情报还不够。大周朝的皇帝和这位平阳侯私交最好,不可能放任他赋闲的。我听说负责刺探情报的密谍,就在这位平阳侯手里。只要我们能在他身边插一个钉子,作用将非常大。” “……你准备怎么做?” “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原配所生的十六岁的嫡长女,一个续弦所生的四五岁的嫡次女,若是嫡长女把嫡次女弄丢了,你说平阳侯继夫人会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主意。” …… · 仁心堂。 仁心堂街坊邻居听见这消息都惊呆了。 女神医治好了小公主? 女神医是八品太医院监正了? 女神医得了圣上亲赐的牌坊,说她是京城第一女神医了? 乖乖! 他们一直都知道女神医厉害,但没想到能这么厉害。 打败了一群太医院太医,被陛下说京城第一! 女神医,牛得都上了天了! 仁心堂的众人更是高兴得快疯了。 沈太医亲自捧着陛下亲赐的牌匾,挂在了仁心堂内堂中央,只要进门的病人,一抬头就能看见。 京城第一女神医,七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光大绽。 小徒弟再次打起了快板,一板一眼可顺溜了。 “京城大夫哪家好,您得上仁心堂问女神医哦啊,华佗在世妙手回春,人人都夸人人都赞啊。” “圣上亲赐牌匾夸,京城第一女神医,那叫一个顶呱呱。” “神医好啊,神医妙啊,京城西四坊把神医找啊。” 半个街的人都被他逗得直乐呵。 另一边。 沈草儿雄赳赳气昂昂,领着一群小姐妹,一挂接一挂地放鞭炮。 “多放点,让整个京城都听见最好。” “不怕浪费钱。” “不能输给那个马屁精,就得让大家都知道,咱们才是江姐姐最好的徒弟!” …… 沈太医咳咳两声,刚想发表一下批评,彰显作为长辈的威严。 沈草儿拍了两个钱到沈太医手心:“外公,鞭炮还不够,你再去买点来。” 然后她飞快抛开,高声指挥着:“那边的鞭炮快跟上,他们快板又响起来了!” 沈太医茫然的:…… 他的外孙女,好像越长越不对劲了。 · 站在书房门口,刀一面瘫着一张脸,敲了敲门。 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姜大夫的叮嘱。 “刀一啊,为人不能太实诚,当拍马屁的时候就得拍,嘴甜才能更讨人喜欢是不是?夫人受圣上赏赐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快去将军面前拍两句夫人马屁,可别再脑疾了,府里黄连也是要钱的啊……” 书房门开了。 阮靖晟严肃问道:“什么事?” 望见阮靖晟冷硬的脸,他张了张口:“将军,刚得到的消息,夫人将小公主治愈了。陛下赏了夫人黄金千两,太医院八品监正,并一个御笔牌坊。” “……嗯。” “……将军,夫人可真厉害。” “嗯。” “……” 空气,萧索冰冷得快要凝固了。 忽然。 刀五喜滋滋地冲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喊道:“将军,好消息好消息!夫人治好了小公主,得了圣上的好多赏赐啊。夫人医术可真是天下一绝,能够医死人活白骨啊。” “将军是边疆战神,护卫大周疆域,夫人是华佗在世,救死扶伤,如同活菩萨,将军与夫人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将军,有这样的夫人,是您也是咱们将军府的大运气啊。” 阮靖晟嘴角忍不住翘起,故意板起脸道:“随意议论主人,下不为例。”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报喜还算机灵,待会找刀一领五两银子的赏。” 刀五美滋滋:“多谢将军,多谢夫人。” 然后他一扭头。 “诶,刀一首领你站这儿干什么呢?” 刀一沉默片刻,喃喃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有些人看似平平常常,憨厚严肃…… 脑疾,却是凭本事得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狼烟烽火起,将士何去? 边疆。 祁连山。 这是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横向纵横千里若龙身,纵向陡峭高*耸入云端,是大周朝疆域的第一道防线。 山峰西北毗邻回鹘,东北紧挨吐蕃,龟兹、焉耋等小城零星环绕。 这些位于西北,靠游牧为生的邻居,在大周朝有一个统称。 ——突厥。 肃州,是距祁连山最近的一座城。 深秋入冬的时节,劲风早已呼啸,黄沙与冷寒一起,席卷了这座城市。 一大清早。 肃州城门上,晨鼓响过了两回。 齐振虎从温热的炕上爬起,穿上了厚厚的棉袍,蹬上了结实的官靴,才套上了官服,缩着脖子出了门。 “齐大人。” “齐大人早。” “齐大人好。” …… 他傲慢地背着手,一一点头打过招呼,走到了城楼上。 入目可及,是一片苍茫无垠的草原。 接天的黄。 近处的草原,住着一些肃州城百姓,过了高粱收获季节,他们都在猫冬。 更远的地方……他便看不见了。 但他知道,在漫天荒烟黄草间,正藏着无数突厥人。 他们如草原上狡猾的豺狼,用绿油油的眼,时时盯着富硕的大周朝,等待着乘人不备,狠狠撕咬下一块肉就跑。 肃州,以前便是那块肉。 十三年前,朝堂上先后三次地震。 一次是西北侯程家被污谋反,满门上下三百余口皆抄斩。 一次是铮铮忠骨的程相入狱血笔警示,含冤而终。 一次便是铜陵大败。 十万军士几乎全军覆没,大周朝险些被攻到国都,先帝怯战赔偿白银千万两,割让十城屈辱求和。 肃州,是割让的十城之一。 雌伏于敌国十余年,肃州城成了突厥人的天下,大周百姓如牛马般被践踏。 女子被掠为婢。 男子压迫如奴。 遥望着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肃州百姓那些年是绝望的。 好在大周的脊梁骨未断,数年后,威武将军横空出世。 明德七年,收复桐陵。 明德八年,收复…… 明德九年,收复肃州。 …… 威武将军,如一个狼王已将突厥人打疼了打怕了打残了。 至今,突厥人已两年未进犯。 今年原应能过一个安稳年的,只是想到威武将军患上腿疾,恐怕不利于行的消息,他叹了口气。 这群突厥人,恐怕要不安稳起来了。 忽然。 他目光一定。 肃州城外百里,有几十苍黑秃鹫盘旋于高空,不时俯冲而下,叼上几块碎肉。 他心头一紧。 秃鹫食腐尸,几十秃鹫至少说明有上百尸体。 肃州城外近日并无瘟疫与战斗,不可能有大量未收敛的尸体。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第一缕日光自东方乍现,齐振虎望着高高草间,那一闪而过的薄寒刀片的反光,瞳孔放大。 他颤抖着手,敲响了城楼上的大钟。 当—— 急促钟声迅速传遍肃州城。 齐振武青筋暴起:“全军整肃,城外百里有战斗迹象。” “突厥人进犯了!” · 突厥进犯了。 突厥人联合六国之力,集结了十六万大军,对大周朝来势汹汹。 突厥人破了桐陵了。 突厥人一日破三城,已直逼肃州城下。 肃州刺史连夜求援。 …… 官道上一匹一匹快马如箭般地呼啸而过,一封封来自边疆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被紧急地呈送御前。 京城因小公主病愈的欢腾气氛一扫而空。 突厥人再次来犯! 来犯,这个词在近些年已经许久都没听见了。 自威武将军横空出世,如战神在世,逼得突厥人吐出桐陵之战被割让的十城,又年年打得突厥人满头包后,大周朝百姓就没听过这个词了。 威武将军护卫大周太久了。 久到世人都将其当做了天经地义与理所应当。 如陆轻舟般觉得天下本该承平,轻视边关将士,自命高贵的书生愈来愈多。 朝堂上对陛下高官厚禄重视威武将军的异议越来越大。 民间也不断出现威武将军杀人如麻、上战场如罗刹在世,是十足凶神的言论。 …… 他们本以为天下就应该如此太平下去。 但突厥进犯令他们慌了。 铜陵之耻就在眼前,被突厥人打到京城的恐惧,令不少人瞬间软了腿。 “威武将军呢?” “护卫边疆不是威武将军的职责吗?他怎么会放任突厥人进犯的?” “战场受伤一直未愈?他不是战神吗?怎么会受伤?” “如果,我是说如果威武将军不能再战的话,那大周朝该怎么办?” …… 这亦是此刻徘徊于不少朝臣心中的问题。 翌日清晨。 坤泰殿中。 大早朝。 昭仁帝高坐在龙椅上,冷冷注视着朝下诸臣。 朝臣皆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文官一列以庞仲宰相为首,武官一列以魏国公为首,因腿疾养伤许久的阮靖晟也在。 “此次突厥六国联手进犯之事,诸臣如何看?” 昭仁帝开了口。 朝堂安静了许久,群臣中却是无人出声。 或早或晚,他们都已知情况。 突厥六国联合,一日破三城,陈兵十六万,搞不好就是下一个铜陵之战。 无人敢担这责任。 昭仁帝冷冷一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 帝王威严尽显。 片刻后,庞仲宰相站了出来:“陛下,依微臣之见,突厥人所在之地苦寒,冬日无法生存,所求不过钱财粮食,补偿一些未必不是一个办法。” 这是求和了。 比先帝时期割让白银与十城求全好看,本质却无区别。 魏国公站了出来反驳:“陛下,万万不可。突厥人本就贪婪狡猾成性,此次来势汹汹,只恐所图非小,些许粮食必不能满足他们,届时必然是饮鸩止渴。” “且未战而降,于我大周朝士气是极大的打击,实在不利于稳定民心与军心啊。” 庞仲冷哼一声:“一日破三城,这叫未战而降?” 魏国公怒道:“你!” 一群朝臣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说话。 庞仲这时道:“魏国公,既然你一力主战,那么你是我大周朝内此时何人该战?” 一时。 众人皆望向武官列中的阮靖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将士请战不后悔 随即,众人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他们会还会高看两分。 一个腿疾的将军? 等于砍掉手的书生,丢了舌头的大厨,失去了牙齿的老虎,空有一个架子罢了,谁在乎。 问题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庞仲朝魏国公偏头,挑衅一笑。 魏国公怒气上涌。 庞仲老贼,当初老子在西北打仗时,怎么没顺手牵头龟兹马回来,一撅子踢死你呢。 尽管有所预料与准备,昭仁帝仍不动声色皱眉。 他其实是主战的。 但很多时候作为皇帝,他亦不能完全随心所欲。 一个朝堂的运行,如同一个复杂完整的网。一个又一个臣子,便是搭建连缀这一张网的点,帝王虽高居龙椅上,若无这些臣子支持,亦如空中楼阁。 表面上,是他掌握着万千臣子的生杀予夺之权。 实际上,他每一个命令都需要人数众多的臣子传达执行,方能落地维持运行。 臣子,也因此总能轻易制约他。 从到御史参他偷跑出宫,去西市买桂花糕,不合祖宗规矩。 再到御史参他喝浴春酒贪杯,不为国家社稷看,细细保重龙体。 再再到御史参他偷跑出宫,微服私访偷看人写奏折不合规矩,容易导致臣子心疾骤发。 再再再到插手他的后宫,塞他几个小老婆、管他什么时候生儿子,是不是太宠女儿。 …… 这一次对突厥之战,虽然他心中已有判断,却不能轻易表态。 他要先摸清众朝臣态度,方决定如何用将,派谁负责粮草兵马。 虽然他为帝王,亦不能保证臣子无小心思。 若派一个主和派负责粮草,难免臣子会阴奉阳违,这将陷前线将士于险境。 他不能如此冒险。 帝王心术,本质其实就是驭人术。 “呼——” 觉得已看清楚了状况,昭仁帝无声吐了口气,悄悄朝魏国公使了一个眼神。 魏国公会意,立即‘怒发冲冠’,两个硕大鼻孔出气,将白胡子吹得老高。 “陛下,大周朝不止阮将军一个能战者。阮将军为大周朝负伤太多,本就是我们大周朝诸将士的无能。老夫昔年随着高祖平七王叛乱,是三军总帅。今年才七十三,一顿还能吃三碗饭,上马骑射还能射九石的弓。国有辱,是将士之耻,老夫再次立志,不退突厥不归京,还请陛下应允!” 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石碰击之声。 朝堂内霎时一肃。 阮靖晟随即出列:“陛下,臣虽腿疾未愈,仍不利于行。但臣仍可上马弯弓打仗。守卫大周疆域,乃是我辈将士天职,臣岂能因小伤而避之。” “臣请战,还望陛下应允。” 虽然征战多年功勋赫赫,但阮靖晟年纪尚轻,在武将中只能算第二梯队。 请战,只能在魏国公等老臣之后。 阮靖晟跪下后,武将一列诸人皆是一矮。 “臣请战,还望陛下应允。” “臣请战,还望陛下应允。” “臣请战,还望陛下应允。” …… 七十三岁的魏国公,与腿疾不利于行的威武将军,都一马当先已请战。 无论真心假意,武将们无一能退后。 庞仲笑容一僵。 好你个魏国公! 望见庞仲表情,昭仁帝嘴角不自觉翘起,随即咳咳两声,重新板起了脸。 对于高居龙椅上的皇帝,最怕的是底下臣子扭成一股绳,由另一个臣子领导行事。 他清楚这一群臣子拧起绳来,是多么一股庞大力量。 那将动摇他的根基。 庞仲,历经三朝门生弟子遍天下,有庞半朝之称。 他便是这一个存在。 昭仁帝,观望他已许久了,只是始终没找到机会,只能暂且忍耐。 “既然诸将士皆踊跃请战,朕也不好泼了将士们的一腔热血。” 昭仁帝威严道,“魏国公为主将,威武将军为副将,点兵十万,即日出战。” “诸位臣子,可有意见?” 众武将皆跪地道:“陛下英明。” 众文臣皆看向庞仲。 庞仲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着痕迹朝众人摇头。 昭仁帝既已开口,便再无更改机会了。 这一次突厥人六国联合,其中有他的合作。 他求财。 纵然已坐拥天下半分之一的钱财,但钱这东西谁会嫌多? 他小时候穷怕了,就喜欢铜钱的香味。 他一力主和,只要拿到好处,他和突厥人分了后,大可以全身而退。 本来一切都已打算得滴水不漏。 最早一批将士如魏国公都已老迈。 中间一批将士如西北侯程家,在先帝末年被夺嫡波及,被昏庸的先帝屠戮殆尽。 年轻一批将士皆未长成,无法扛大梁。 唯独一个阮靖晟惊才艳艳,却早早得了腿疾。 边疆久无战事,京城百姓也被影响得怯战怕战,举国大战容易引起民愤。 突厥兵贵神速。 …… 一切都来得顺利无比,却坏在了魏国公这一环。 七十三岁了! 还请战! 这老秃货,也不怕下马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腰给折歪了。 纵然不甘愿,庞仲也只能朝众人略一点头。 他带头跪在地上:“陛下英明。” 众文臣才迟了片刻,跪趴在地上:“陛下英明。” 望见这一幕,昭仁帝眸光晦暗,片刻才道:“众卿平身。” 大局已定。 朝堂剩下内容,左不过是昭仁帝领着臣子讨论粮草供应的一应事宜了。 天光大亮,昭仁帝暂时拟定了章程,才宣布了散朝。 庞仲率先走出了殿门。 望着远去的昭仁帝,他眸光微暗。 虽然确定主战,但魏国公老迈、威武将军腿疾,此一战并非没有可运作利用之处。 届时钱也少不了。 他是个很纯粹的人。 只要有足够的钱,他并不在乎谁当皇帝,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样。 这一次也是。 与此同时。 一散朝,昭仁帝就派洪喜禄将魏国公与阮靖晟请到宫里。 魏国公与阮靖晟由洪喜禄引着,联袂到了昭仁帝寝殿。 见到背对他们而立,望着一张西北地图的昭仁帝,他们伏地行礼。 “参加陛下。” “参见陛下。” 昭仁帝扭过头,顾不得喊一句免礼,径直望向阮靖晟。 “你的腿疾是不是已经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这毛头小子怎么配我们娇娇 阮靖晟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骨子里,他有西北侯程家纵横沙场多年的悍勇,一骑入杀阵的无忌与煞气。 谋略上,他有父亲程相寒门出身,不党不群曲中有直,居于众文臣之首,覆手为云的手腕。 一个善战的莽夫,或许能当一个不错的前锋,却也仅限于此了。 执掌三军,没有头脑与手腕,根本拿不动这个差事。 二十岁的他善战亦善谋。 这是他年少掌三军的根本。 面对昭仁帝问话,阮靖晟迟疑了片刻。 昭仁帝闻弦知雅意,疲惫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你不必说了。” 阮靖晟沉默如铁。 他不问昭仁帝如何知晓他腿疾已愈的,昭仁帝自有他的手腕。 他腿疾已愈的消息,并未对外公布,也有他的打算。 一来他近年战功太惹眼了,纵然昭仁帝是识才惜才的帝王,也难免有小人进谗言。 炙手可热。 功高盖主。 于不想谋反的臣子来说,这些并不是好名声。 二来他能察觉到,大周朝后方藏着一双阴毒的眼,对他暗地里蠢蠢欲动。 近些年民间关于他的不利流言越来越多,嗜杀、莽夫、功勋过盛…… 若无有心人引导,绝不至于如此。 他想以腿疾示弱,诱出这条背后的毒蛇。 三来多年征战,他也确实该停下来,寻找当年真相了。 …… 边疆战事原本是不用担心的。 腿疾前那一仗,他打空了突厥可汗的兵士。 三五年内,突厥应是无力挑起战端的。 这一次突厥六国联合进犯,来得太快太过蹊跷了。 他总觉得不对劲…… “阮卿,朕知道你有你的顾虑。京中流言的风向,朕也有所耳闻。” 昭仁帝声音冷厉,“你放心,朕心里都有数的,不会让为我大周朝抛头洒热血的将士寒心的。” “铜陵之耻不过十三年,突厥边疆不过安生三五年,这些人就忘记如今的太平是怎么来的了!实在是太过健忘了!对我大周朝将士玩弄心机,这是在动摇着我大周朝的根本!” “迟早有一天,朕要叫这些小人好看!” 帝王一怒,威吓架势逼人。 魏国公与阮靖晟皆跪地,劝导着昭仁帝。 “陛下息怒。” “陛下还请息怒。” 昭仁帝先后扶起了魏国公与阮靖晟:“魏爱卿、阮爱卿,这一次的战事就拜托二位了。” “我虽然自知比不得文王汉武,能够功勋卓著流芳青史,得后代千年敬仰。但朕亦不愿当一昏君,为后代百世嘲笑。” “这一仗,我们大周不能退!” “十三年前的铜陵之耻,绝不能重演。” 桐陵之战后,大周赔偿了白银千万两,割让了十城。 其后数年,为了弥补这份损失,大周赋税都极高,逼得民不聊生。 早年仗剑走天涯时,昭仁帝与蒋侯爷一起,踏遍过大周朝河山,目睹过民间疾苦。 那时他就下定了决心。 ——慎战。 慎战,并非不战。 穷兵黩武,如汉武帝虽远必诛,疆域广大,彰显了帝王威严,却是压榨得百姓喘不过气。 但一味避战,却也只会让突厥人觉得他们可欺。 有些恶狗,避让只会令其更嚣张。只有一闷棍将其打疼了打怕了,才能让它安分守己。 魏国公与阮靖晟都明白昭仁帝意思,一齐应声道。 “臣等必将竭尽全力,悍勇退敌,将突厥人赶出我大周疆土,还百姓一个安宁。” 昭仁帝叹了口气:“辛苦二位爱卿了。” 魏国公年逾古稀…… 阮靖晟多年征战,腿疾刚愈…… 若非此战事关重要,他也不忍再劳动二位。 魏国公与阮靖晟自然是连声谢过陛下*体恤与厚爱。 昭仁帝声音压低了一些:“除却退敌外,这一次朕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二位爱卿。” 阮靖晟沉默。 在外头,他一直是冷酷刚硬,沉默寡言的。 倒是魏国公道:“陛下,您这是何意?” 昭仁帝瞥了魏国公一眼。 你个老狐狸,我就不信你没听懂。 他却仍呵呵笑着,是对阮靖晟道:“阮卿,你腿疾的事暂时莫要公之于众,最好能藏多久就藏多久。你不是想把背后盯着你的人抓出来吗?这是一个好机会。” 这话确实。 若想诱蛇出洞,没有比带伤上阵更能示弱了。 阮靖晟利落道:“是。” 魏国公看了阮靖晟一眼,心道这威武将军倒是个聪明人,善抓住机会。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不赖。 昭仁帝思及此又怒极反笑:“不是欺我大周无将,才趁火打劫的吗?这回我来个阴的,让阮靖晟崩掉你们一口牙,气不死你们!” 阮靖晟:…… 魏国公:…… 冬瓜般胖乎乎的洪喜禄忍不住擦了把额汗:…… 陛下的脾气,还真是越来越爽直了啊。 昭仁帝又笑道:“阮卿,听闻你一手文章也做得不比当今榜眼差,这一仗之后,你就去兵部躲两年吧。等朕把那些小人清理了,你再出来。” 军功盖主,并不是什么好事。 当面提出这件事,昭仁帝是真正把阮靖晟当成了心腹。 阮靖晟自然领情:“谢过陛下。” 进了兵部,他就能近距离接触当年西北侯程家历史了。 这于他是大益。 魏国公愈发满意地瞥了眼阮靖晟。 容貌绝佳,年少有为、善战善谋,小小年纪还就有如此魄力,拿得起放得下……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了。 昭仁帝再次咳咳了一声:“还有,阮爱卿已过弱冠之年,回头朕下一个旨,等这一仗回来,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了。” 之前他只口头赐婚,碍于端方病情,还未下过圣旨。 这回却是正好了。 阮靖晟终于打了个磕巴,面上一红,才道:“是。” 魏国公满脸兴味地看热闹。 年纪大了的人,就喜欢看小年轻们脸红害臊。 “阮将军也确实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此战回来,说不得要找阮将军讨杯酒水了。”他笑眯眯地问:“不知威武将军定了的亲事是哪家,老夫可替阮将军相看相看……” 话未说完。 昭仁帝与阮靖晟皆面色古怪地扭头看他。 犹如听说有人家房子塌了,兴冲冲地撒丫子跑去看热闹,结果发现塌的是自家房子一样。 魏国公面色一黑,忽然记起来了。 ——要与阮靖晟赐婚的,好像是他唯一的亲亲外孙女。 蒋明娇。 望着阮靖晟那一张依旧年少有为,善战善谋的脸,魏国公忽然就得牙痒痒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没有媳妇有钱,不丢人! 如一根爆竹于蜂群炸开,没头黄蜂似的惶恐,嗡嗡嗡地蔓延开来。突厥人势如破竹的攻势,如雪片般的八百里加急,让满京城都惶惶不安起来。 各府皆紧急地四处遇佛敲钟。 ——威武将军府却依旧静悄悄的。 从青砖灰瓦的高飞屋檐下,穿过朱漆金字牌匾,越过刻瑞兽麒麟图的照壁,就到了将军府的长长甬道。 灿烂金色阳光下,甬道两旁梧桐落叶无声无息飘落。 满墙爬山虎随风招展着绿叶,如波如浪。 将军府众人正训练有素地做着战前准备。 姜大夫带领徒弟们,清点着战场所需的急救药材。 刀一安排着阮靖晟不在京城期间,暗火盟的相关事宜。 刀五带领一众暗卫清点着甲胄与兵器战马。 竹扫帚的沙沙声中,一个个洒扫的老兵,沉默无声地扫着院子。 秋末冬初的悠悠风中,隐约能听见长长叹息声。 …… 三军拔营并非易事。 士兵、军备、武器、粮草、马匹,上上下下都需妥当安排。 与魏国公商量完相关事宜,阮靖晟回到府中时,太阳已西斜晚霞初起了。 虽不知为何,魏国公看他的眼神极其古怪,让他总觉得他脸上无端长了根刺…… 但一切总体是顺利的。 阮靖晟入了府门,龙行虎步回书房时,心情满意。 姜大夫迎了上来:“将军,府中事宜都已安排好了。暗卫营的人,刀一也都训练好了。” 阮靖晟嗯了一声。 出征多年,将军府的人早已训练有素。 他已无需操心这些。 顿了一顿,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让刀二领几个人留下,陪在娇娇身边。” 他不在京城时,留暗卫保护娇娇,他也能更放心些。 姜大夫应道:“是。” 犹豫半晌,阮靖晟终是声音一低:“暗卫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娇娇。我出征的事,也等明天、不、等后天再告诉她。” 姜大夫话音一顿:“将军……” 阮靖晟扭头看他。 姜大夫叹了口气:“将军,夫人正在书房等你。” 阮靖晟刚想皱眉。 你们几个人怎么办事的,居然不瞒着一点娇娇! 随即想到了什么,他又是摇头苦笑。 “是了。这个时候都满城风雨了,以娇娇的性格又怎么会安于躲在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娇娇,从来都是骄傲又自强的。 她不是那种让他一个人在外栉风沐雨,自己却安心被人保护的女人的。 她说过要与她并肩而立。 她如最坚韧大气的花,明艳娇柔却飒飒生威,让他骄傲又心疼的。 忽然想到了什么,阮靖晟面色又是一黯。 他喃喃自语。 “只是这时候,我宁愿她只是那种小女人。什么都不懂,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无风无雨平安喜乐,所以能够一生天真。”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与将士们,无论出征过几回,每一次征战都是搏命。 几年征战下来,他最初组建的暗卫营里,熟面孔只剩刀一等几个了。 每次出征前,将军府里大厨总会做一顿最好的饭菜,大家都懂其用意。 他见过太多死亡太多离别太多妻离子散…… 他身为将军,杀敌护卫百姓是天生职责。 这一场出征,他责无旁贷。 即使昭仁帝不提,魏国公不请命,他还是要请命的。 只是…… 他有自己大国百姓,同样有自己的小家。 可怜河边无定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出征的将士,每每在月下沙场上,酩酊大醉时,都会说最对不起的是妻儿家人。 他也一样。 阮靖晟走到了书房门口,手放在了门上,却久久不敢推开。 吱呀—— 门自己打开了。 白术拉着门环,朝阮靖晟行了一礼:“将军。” “人回来了吗?”蒋明娇听见动静,起身扭头问道。 然后她看到了阮靖晟。 阮靖晟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 蒋明娇挪开了眼,指着地上几个箱子,平静自若。 “这三个箱子里是止血药粉,能够治疗一般轻伤,比市面上金疮药效果好。” “这三个箱子里是防治虫症的药材,方子我已经交给姜大夫带上了。边疆多牛羊,易发腹泻虫症,你们饮食须要注意。” “这一箱是防治瘟疫的药。除瘟药材多有时令性,仁心堂药材储备不够,暂时只能筹集到这么多。另外,我还写了一个防治瘟疫的处理事项,已经交给姜大夫了。战场多死人,瘟疫易蔓延,你作为统帅,须要多注意……” “药材方面,京城储备只有这么多。我已经看好一片药田了,以后自己种药,应该能够更好一些。” …… 絮絮叨叨的,蒋明娇将大半个书房的箱子,都一一介绍了一遍。 “除了药材外,我还让人召集京城绣娘们和女子庙的人,让她们帮忙赶制一万件棉袄。祁连山苦寒,防寒物资是怎么都不嫌少的。” 忽然,阮靖晟大步朝前,用力将蒋明娇拥入怀内。 蒋明娇被抱得猝然一愣。 “娇娇?” “嗯。” 蒋明娇反应过来,看着如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大狗一样的阮靖晟,又好笑又想哭。 “什么时候出发?” 阮靖晟声音闷闷的:“后天。” 蒋明娇喃喃道:“时间太赶了。” 这一场突厥人奇袭,来得太突然了。 她只来得及做这些。 “娇娇。” “嗯?” “……谢谢。” 蒋明娇用葱白手指,戳着阮靖晟硬邦邦的背,好气又好笑。 “我为了筹备这些东西,将陛下赐的黄金千两都花光了。你就想用一个谢谢打发了?” 阮靖晟紧紧抱着她:“那我把我自己,还有整个将军府都赔给你,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浴春酒在京城一日卖多少瓶?第二家分店都打算开到通州了?当谁稀罕你这点家底似的。” 已俨然是个小富婆了,蒋明娇底气十足,对将军府资产不屑一顾。 阮靖晟:…… 没有媳妇有钱,好像是有点丢人? 蒋明娇忽然软了声音:“阮靖晟。” “嗯?” “……平安回来。” 将人重重摁在怀里,阮靖晟沙哑着声音。 “好。” 哪怕只为你,沙场再险,我亦要平安回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家有胭脂虎,更撩人 ‘平安’二字,简单的写意字形下,是无数痛苦嘶喊压抑的离别与悲剧,一笔一笔都有着人难以撑起的重量。 气氛显得无声地沉重。 在战场临行前,蒋明娇并不喜欢如此。 “对了。” 蒋明娇推开了阮靖晟,笑容狡黠:“这一次特地过来给将军送行,除却方才提到的药材和棉衣,我还特地带了一个很重要的礼物要送给将军。” 阮靖晟心意一动,莫名有些期待。 很重要的东西吗。 蒋明娇说话间已站起身,去门外唤了一声:“白术,将东西拿过来吧。” 她扭头笑眯眯地对阮靖晟补充了一句:“这个时节弄到那礼物可不容易了,我是花了一番功夫才让人运到京城的。还望将军喜欢才好。” 阮靖晟闻言更好奇了。 方才的药材与棉衣,娇娇似乎都未如此郑重。 然后他就瞥见了白术已进了门,手里正捧着一个铺着一层红布的托盘,托盘中间赫然是—— 一个硕大黄色榴莲。 阮靖晟表情一呆。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有关于这东西的回忆。 比如上一次娇娇送了一个,明珠郡主送了二十个,陛下赏赐了五十个……将军府不敢辜负皇恩,上上下下一日食尽后…… 那天,周围小半条街的人哄哄闹闹传着关于将军府的流言,更有几家都悄悄派人下人过来,委婉向刀一几人介绍着夜香挑夫…… 京城牛府尹更特地偷偷派人委婉劝告,要将军府注意落实清洁情况…… 一连一个多月,京城闻讯赶来的挑夜香的,都成日围着将军府打转,指望干一票大的…… 至今将军府上上下下,仍不知该如何洗净这冤屈…… 望着阮靖晟的神色,蒋明娇笑眯眯地问:“将军,可是不喜欢这临别礼物?” 阮靖晟忙摇头。 除却上一次许许多多的诡异回忆,他同样一字不漏地记得刀一初次‘脑疾’后,所带回来的娇娇原话。 他可清楚这东西做什么用的了。 阮靖晟呆了一瞬后,委婉道:“不过此去边疆路途万里,实在太过遥远……” 蒋明娇寻了一把绣凳,施施然坐下:“将军,方才等你回府时,我和姜大夫聊了一会儿。” 阮靖晟的话一顿。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姜大夫是个健谈的人,与和我说了不少将军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令我听得不由得对将军在边疆的事迹万分好奇与心驰神往。” 阮靖晟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将姜大夫夸上了天。 姜,还是老的辣。 回去他就找几个小厮,专门给姜叔老人家捶腿捏肩。 他咳咳两声,言不由衷地翘起嘴角:“我就是普普通通的打仗而已,哪有什么英勇事迹,姜叔也太夸张了。对了,他都说了什么来着?” “姜大夫说的可多了呢。”蒋明娇笑容妩媚似水:“比如将军年少风流,在边疆亦是颇受人欢迎。龟兹美女热辣多情,对将军是崇拜不已,日日口中都要念着将军。吐蕃王女貌美动人,且在数年前对您一见倾心,回鹘女奴更是各个柔情似水,不少人都能说出二三件将军的逸事,焉耋王女年少时对您惊鸿一瞥,从此数年都坦言非您不嫁……” 阮靖晟笑容一僵,后背的汗毛慢慢地慢慢地立了起来。 姜大黄! 你个老匹夫坏滴很! 捏肩捶背?呸,看我回头到了边疆怎么收拾你。 他严肃辟谣道:“娇娇,这都是谣言,无稽之谈,是别人在污蔑我的清白!什么龟兹美女,什么吐蕃王女,什么回鹘女奴,她们根本不上战场,怎么会知道我的……” 蒋明娇娇横一瞪:“嗯?” 阮靖晟巴巴眨着眼睛:“……娇娇?” 蒋明娇哼了一声。 阮靖晟见缝插针,立即义正辞严地表示:“娇娇,我保证这次出去,绝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不多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和所有雌性生物包括母马都保持二尺以上的距离……” 蒋明娇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阮靖晟自知过关,挪到了蒋明娇身边坐下,哭笑不得道:“娇娇,你是唬我的,对不对?” 蒋明娇轻哼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掲过了:“虽然我自然是相信将军的品行的,但榴莲这东西也不占地方,相信将军的车旅也不少这一丁点位置。嗯?” 阮靖晟连忙点头。 哪怕他人都塞不下了,也不能少了这点地方。 蒋明娇笑得娇柔若水:“我呢,是一个很小气的人。既然将军都对我这么承诺了。我自然是当真了。” 阮靖晟露出一个诚恳的笑。 蒋明娇又笑眯眯的道:“如果将军做不到的话,真的带回来了什么妾室,来为将军府的人开枝散叶的话……” “我是不习惯和其他女人磨磨唧唧斗来斗去的……” 阮靖晟尚未回过神来,等着蒋明娇的下半句话,就见蒋明娇笑眯眯站起身,笑着朝他走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望着那明动的笑颜,阮靖晟就如被黏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动脚了。 蒋明娇走到阮靖晟面前,狡猾灵动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阮靖晟无端觉得紧张:“……娇娇,你……” 蒋明娇用手指一推。 阮靖晟顺势跌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蒋明娇,下意识搂着蒋明娇的腰。 蒋明娇鼻尖往下压,落在了阮靖晟鼻尖。 女子清淡幽香如轻风细雨般扑面而来。 阮靖晟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要亲。 蒋明娇灵巧一偏头,避了过去那动作,贴着阮靖晟耳畔,轻轻地哈出一口热气:“所以,我的手段也很简单直接的……” 阮靖晟喉咙发干,刚从嗓子眼里压出一条线:“娇娇……”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看见——蒋明娇指间露出一排薄薄森寒的金针,对准了他袍子的某个地方。 同时耳边传来了一个柔情似水又杀气腾腾的声音。 “比如,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从后背上升起凉意,阮靖晟浑身一哆嗦,朝蒋明娇露出了一个无辜憨厚且单纯的笑。 昔日磨人的小野猫,长成了胭脂虎,露出了撩人的獠牙。 他不是怂。 他只是从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多余 门外。 白术依旧打扮成小厮模样,守在书房门口。 刀一与刀五联袂而来,找阮靖晟禀报军情。 望见白术,刀五用胳膊肘捅了捅刀一,挤眉弄眼。 他可是记得分明。 上次刀一首领脑疾喝药时,这位夫人贴身丫鬟,给刀一首领送过蜜饯的。 被捅了捅胳膊,刀一不明所以望了眼刀五。 随即他明白了什么。 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不着痕迹塞到刀五手里,刀一压低声音道:“秋日被虫子咬了,身上痒痒的话,擦这个有效。我找姜大夫要的药。” 刀五茫然望着手里的药:……喵喵喵? 见二人叽叽咕咕聊了半天,白术咳了一声。 二人皆望向白术。 白术正色道:“我们家夫人还在书房里和将军说话,你们若是寻将军需稍等片刻。” 刀一点头,站到白术身旁。 刀五自觉地站远了,给二人留出一定空间。 空气安静了许久。 白术板起小脸,也不看刀一:“……那个,你脑疾好了吗?” 刀一顶着一张面瘫脸,不知为何也觉得紧张:“好了好了都好了。对了,谢谢你的蜜饯了。” 白术咳咳两声,刚想说不用谢。 刀一就高兴道:“你不知道,那蜜饯可有用了。那天我回去以后,特地把蜜饯藏在了床底下。暗卫营的几个小孩淘气,瞧见了偷吃了几个。其中一个叫刀九十六的,到了换牙的年纪,有颗牙齿坏了,怎么都不肯掉,疼得他嗷嗷直哭。姜大夫都拿他那牙齿没办法。谁知道,那天那孩子偷吃蜜饯的时候,一下咬到了核,坏牙砰地就给崩掉了。” “现在暗卫营换牙的孩子们都强着要买蜜饯,还说要感谢你呢。” 白术:??? 刀一认真地道:“谢谢你啊,那蜜饯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白术小脸气鼓鼓:……“你才帮了大忙了,你全家都是大忙!” 刀一茫然的:…… 场面沉默了片刻。 刀一挠挠脑袋,小声地问:“我刚才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白术心道,我跟这铁憨憨计较个什么:“没有。” 刀一哦了一声。 白术运了运气,尽量忘掉刚才的那一段对话,重新道:“……还有上次的事,谢谢你了。” 上次八宝失踪,原应是她去汇报小姐的。 是刀一主动替她帮忙的。 刀一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就顺手帮忙的事。” 白术翘了翘嘴角。 刀一见白术开心了,也不自觉咧唇一笑,挠了挠脑袋道:“我顺手帮人的事多了,刀二被要杀的猪追着跑,刀五丢了钱、刀九十六被人家狗啃了屁股,都是我帮忙的……你的事比杀猪逮狗轻松多了。” “!!!”白术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今天她再和这铁憨憨说一句话,她就是个傻子! 刀一见状,笑容一凝,委屈耷拉下了眉毛:…… 他,这张嘴怎么就不听话呢。 一旁围观的刀五揣紧了怀里的痒痒膏,默默挪得更远了一点。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吱呀—— 书房的门开了。 蒋明娇与阮靖晟联袂出来,面上都有薄红,眼神如缠在一起。 周围人皆眼观鼻鼻观心。 刀一特地瞥了眼白术,见他也低着头,才松了口气。 白术板着的小脸上,嘴角又翘了一翘。 刀五抱紧了自己,离得愈发远了一些。 下一刻。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刀五,你去牵一匹马过来。动作要快,对了。对了,碰上了姜叔,记得让他过来一趟。” 刀五一愣:“啊?” 现在他一个都嫌多余了,还要叫一匹马和多一个人来干嘛? 阮靖晟催促了一声:“快去。” 刀五一溜烟跑了。管它为什么,听将军的话不会错。 不多时,刀五便牵着一匹马,领着姜大夫过来了。 姜大夫朝二人见礼:“将军、夫人。” 阮靖晟回以一个笑,带着腾腾地杀气凛凛。 姜大夫表面抚须而笑,内心却在狐疑。 难道…… 他让刀九十六那小子偷将军的浴春酒的事被发现了? 蒋明娇也朝他温和一笑:“姜大夫。” 姜大夫面上老神在在,却无声往蒋明娇身边挪了挪,咳咳两声道:“不知夫人和将军寻老夫有什么事?” 蒋明娇拿出一块铁片:“确实是有事需要姜大夫帮忙。姜大夫请先看看这铁片。” 那是一块半弧形的铁片。 平平无奇。 姜大夫将铁片翻来覆去两三遍,仍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迟疑地抬头望蒋明娇:“夫人?敢问这东西……” 蒋明娇轻笑道:“它叫马蹄铁。” 姜大夫一愣:“马蹄……铁?”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蒋明娇道:“马蹄铁,顾名思义,这块铁片是专门钉在马掌上的。” 姜大夫仍旧疑惑不解:“钉在马掌上?” 蒋明娇一笑道:“据我所知,如今无论大周亦或是突厥,但凡是骑兵,都会遇上战马马蹄易磨损受伤,无法继续战斗的问题吧?” 姜大夫已想到了什么,瞬间瞪大了眼。 马蹄铁? 钉在马蹄上的铁片,难道这东西是……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因为家学渊源,我曾经从大伯口中了解过一些相关事宜。战马马腿易损坏,是因为马蹄上那一层马蹄甲薄而质地不坚,在战场长期奔跑摩擦间容易磨损脱落。战马一旦伤到了脚,就需要很长时间休养,才能重新上战场。但若是用一层铁护具,专门保护住马蹄呢?” 姜大夫脱口而出:“那战马病损消耗将会大大降低。同样的银两,我们就能组建更多骑兵了。” 突厥多骑兵。 大周朝步兵在对抗骑兵时,天然有着劣势。 在阮靖晟掌了兵权后,第一件事便是不惜一切代价,着手培养了一批骁勇骑兵。 这是抵抗突厥兵的利器。 这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是阮靖晟横扫突厥的底牌之一。 既然骑兵如此骁勇,为何之前大周朝戍边将军们,没有组建起来呢。 唯一原因便是贵。 骑兵,培养起来比步兵要贵许多。 原因不在于骑兵军士本身。 而是马。 大周朝没有养马的传统,适合放牧的地方也少。 骑兵组建之初,马匹要么是突厥俘虏的,要么是偷偷找胡商买的。 也是在将军费了许多心思后,军中才培养起来了,专门养马训练战马的军官。 尽管这样,战马仍是入不敷出的。 一场战役下来,马匹补充和豢养能够军需官头疼到哭。 这其中,马匹损耗的第一大难题,就是马蹄磨损! 一旦磨损,等马重新休息再上战场,中间时间太长了!且马的奔跑速度也大不如前。 可马蹄铁能防止这样的事。 只要一块马蹄铁,或许一匹战马的寿命,就能多延长数倍。 这将节省多少人力财力! 或许都够他们再组建一支骑兵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将军,你肯定在坑我吧? 姜大夫激动地望着蒋明娇:“夫人,您是怎么想到这个的!这个马蹄铁如果真的能起作用,那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于我们的骑兵队伍,这简直是一个救星!” 蒋明娇一笑道:“姜大夫,您先不着急激动。口说毕竟无凭,正好将军让人牵来了马,我这里还另有一个马蹄铁,不若您先让人实验一下。” 姜大夫连连点头:“好好好,先试一下好先试一下好。” 若是这东西真的能够用,与现今骑兵军费筹备,将是一个天大的馅饼。 他还能举一反三。 这马蹄铁既然能保护马蹄甲,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能让战马奔跑时,马蹄受地面影响更小?适应力更强?从而能提高战马的奔跑速度? 哪怕只强一点,对于瞬息而变的战场都弥足珍贵! 毕竟,这是一场生命的赛跑。 只要能跑过突厥人,他们就赢回了命。 届时上了战场厮杀时,他们装订上了马蹄铁,而突厥人没有,这足够为他们拯救不少战士的命。 夫人,功德无量! 刀一与刀五同样是纵横战场多年,对骑兵情况非常了解。 姜大夫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这一瞬,他们对视了一眼。 眸中,皆是火热。 若夫人这东西真的能够起作用,这将能够让他们在这一场战争的胜率增一成。 一成,就代表着上万战士的性命! 他们难得地心潮澎湃起来。 夫人,每一次都能给他们带来惊喜! 这其中最有大将之风的是阮靖晟,见蒋明娇介绍完马蹄铁,他便吩咐马倌来装了。 马蹄铁安装并不难,蒋明娇教了马倌方法后,马倌很快就学会装好了。 战马并未出现任何不适。 阮靖晟翻身就上了马,纵马持缰绳,在院子里飞跑了几圈。 战马起初似乎是不习惯,速度并不快。但跑了几圈后,已恢复了寻常速度,甚至跑得更快。 吁—— 阮靖晟翻身下马,对刀一几人道:“似乎是更轻便了一些。” 刀一几人都攥紧了拳头。 将军眼光素来都高,能让他说出轻便了一些,定然都是极大的进步了。 马倌也翻下去检查马蹄。 一圈跑下来,一块蹄铁纹丝未动,仿若什么损耗都没有。 众人对视一眼,皆禁不住压抑着呼吸。 尽管只是小试,亦能看到这东西的潜力! 这东西能用! 且能发挥大作用! 阮靖晟将马缰扔给马倌:“这几天,你好好观察一下,装了马蹄铁的马和寻常马匹之间的区别,三日后后来和我汇报。” 马倌道:“是。”然后将这匹战马牵走了。 阮靖晟望向蒋明娇,深吸一口气,抱住了蒋明娇。 阮靖晟没有说谢,因为一个谢字已传达不出此时情感。 将军府众人亦没有多嘴说一句谢。 只是望着蒋明娇目光火热而崇敬。 第无数次的,他们心里腾起了一个想法。 遇上夫人,是他们将军府的福气! 对于这一切,蒋明娇皆淡然处之。 马蹄铁,原应出现在一百六十多年后。 由一个马倌发现。 此后便迅速在军中铺展开,大量减少了战马的损耗,成为战马必不可少的保养方法。 她提前拿出来,并不为了众人崇拜感谢。 她只为了阮靖晟。 她只想为自己的爱人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出征在即,阮靖晟原是想留蒋明娇用膳的,奈何时辰实在已经不早了。 阮靖晟只能与刀一几人一起,依依不舍地将蒋明娇主仆,送到了府门口的马车前。 望着阮靖晟,蒋明娇上了马:“后天出发时,我不去送你。” 离别容易让人软弱,她不喜欢离别。 尤其,不愿在阮靖晟离开前,在他面前软弱。 阮靖晟答应道:“好。” 他也不想在临行前看到娇娇,他怕自己看了,便不舍得出发了。 “边疆苦寒,你在战场上要小心。”蒋明娇轻声道:“我在京城等你回来,到我家里下聘礼。” 阮靖晟心里一暖:“好。” 此时两人心里都还有一腔话要说,却都觉得无需再说。 蒋明娇上了马车。 白术正要上车之际,边在心里骂着‘白术你就是个傻子’,边心安理得跑转身,塞了一个包袱进刀一怀里。 “上了战场就别那么傻了,平安活着回来。” 然后她飞快扭头,钻上了马车里。 马车嘚嘚嘚行驶走了。 阮靖晟钉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开,消失在街角,直到看不见了,才挪回了眼。 姜大夫一众人皆默默等在其后。 挪回了眼,阮靖晟一扭头就瞥见了,抚须而笑的姜大夫。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他阴恻恻地一笑:“……姜叔,我听说今天我没回来前,你和娇娇讲了许多我在战场上的事迹?” 姜大夫抚须的手一顿:“……呵呵。” 给府里人看病,劝刀一这铁憨憨机灵一点,踹着刀五屁股让这家伙别偷懒,让刀九十六帮他偷酒…… 他说过的话多了,谁还记得那一次两次的? 阮靖晟笑眯眯的道:“这次,夫人特地给我送了一个榴莲,说要我好好带到战场上去,睹物思人。刀一刀五都要上战场,恐怕抽不出空来。这个榴莲就给您带着吧。” “正好您年纪也大了,榴莲体重,权当是给您锻炼身体了。” 姜大夫:??? 阮靖晟笑眯眯地道:“这可是娇娇对我的一番心意,姜叔您可一定要保管好了,不能坏了不能丢了不能破了,否则都让人觉得是我对娇娇的心不诚,对不对?” 姜大夫的笑一垮了。 贴身抱一个榴莲到战场,还要保证不丢不坏? 将军,你肯定在坑我吧? 看着姜大夫黑如锅底的脸,阮靖晟瞬间浑身舒畅了,哼着小曲儿,施施然走了。 另一边。 刀一打开了那包裹整齐的包袱,里头是一双厚厚的靴子。 针脚细密。 鞋底很厚。 想必行走在雪地里,也很暖和。 刀一抱着那双靴子,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面瘫的冰块脸茫然了半晌。 阮靖晟‘关心’过了姜大夫,心情颇好,回府时正好瞥见了刀一,打趣着道:“刀一,以后好事成了,别忘了给我们发请帖啊。 刀五凑了上来,谄媚地笑着:“刀一首领,还有我们,到时候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如被提醒般,刀一耳朵慢慢地红了。 然后他朝刀五招了招手。 刀五凑近了过来。 刀一板着一张脸,强忍着赧然:“刀五,那个,男人和男人要怎么成亲啊?” “……”刀五惊恐地扭头望着刀一, 那嘴巴张的如同大白天见了鬼后,生吞了一整个鸡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将军,我默默送你离开 阮靖晟出征的那天,京城是一个黑云压城的阴天。 由秋入冬的时节,一场黯淡冬雨酝酿在云端,连日光都显得萧索清寒。 风声呼啸如怒吼。 长长官道上,黄土被风扬得老高,仿佛是已到了沙场。 遥远的苍穹深处,朝着天际滚滚黑云的深处,一条火红长龙突进着。朱袍丹帜,这是大周将士的如血军服。 气势,一往无忌。 突厥大军集合六国之力,一举集结了十六万人马。 于大周,这亦不容小觑。 此次出征,昭仁帝共调拨了十万人马。 一小部分是魏国公与威武将军在京城调拨的人马。 一部分是各省的分拨人马。 剩下一大部分便是戍守边疆的兵士了。 这一支便是出京的队伍。 妙峰山上,蒋明娇站在山顶,披霜浴露,遥遥望着队伍。 白术捧了一个汤婆子过来,低声劝道:“小姐,你手里的汤婆子已经凉了,奴婢给您重新换一个吧。” 为了不让将军知道,让他徒生担心,小姐不仅没告诉将军,还特地躲到了山上,为将军送行。 从早上到现在,小姐一直守在这里,遥望着将军离开。 山上霜寒露重,几个时辰下来,小姐斗篷上都是露珠。 她看得心疼。 遥望着队伍最前方,已成了两个小点的人,蒋明娇扭过了头。 “不用了。” 她拢了拢雪白狐皮斗篷,对白术道:“你刚才说严颐也过来了吗?” 白术道:“是。严姑娘是来给齐姑娘送行的。” 蒋明娇道:“齐姑娘?” 白术解释道:“您在浴春酒肆碰见的,那个为了报恩,帮了浴春酒肆的女孩。” 蒋明娇想起来了。 那实在是一个很让人难忘的女孩。 十四岁少女黑瘦,却拥有一双倔强机灵,如凶狠小狼的眼睛。 在母亲去世后,她许下的愿望也令人意外,竟是要假扮男儿,孤身上战场寻父。 “她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坚持要走那一条路吗?”蒋明娇轻轻一笑。 在旁人看来,一个十四岁少女假扮男儿上战场,简直是小孩子瞎胡闹。 或者说,找死。 蒋明娇这些周围长辈,就应该拦着她,让她学会‘懂事’。 可蒋明娇从不觉得她应有这种义务。 一辈子这么长,什么行动才是‘懂事’呢? 循规蹈矩? 墨守成规? 唯唯诺诺? 时时刻刻都要与主流保持一致,用规矩绑住腿脚,争取不被人指点出格? 亦或者,将自己活成了个规矩? 少年时被活泼鲜明,有百般想法,却被长辈的戒尺削掉了所有棱角,唯唯诺诺地,被驯化成了最‘听规矩’的模样, 中年时乖乖娶妻或嫁人,除却庸庸碌碌地随大流,老实懦弱地‘听话’,竟找不到还能干什么, 老年时面对活泼鲜明的后代,僵化的思维的第一反应,便是举起了手中的戒尺,削掉了其所有棱角,将其驯化成了‘听规矩’的模样,美其名曰‘为你好’? 若真认同这一套,蒋明娇重生一世,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身份行医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规矩,亦是人定的。 蒋明娇游荡世间千年,学会了‘尊重’个人。 收起思绪,蒋明娇转身下山:“既然碰见了,就与她聊一聊吧。正好,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她。” 严颐没想到,能这么巧碰见神医。 她欣喜地朝蒋明娇报喜:“神医,浴春酒在通州的新铺子已经寻好了,年后就可以开业了。” 浴春酒本就拥有着超越时代的优势。 没有‘板胡酒坊’捣乱后,其发展势头如破竹。 短短一个月,京城已开了一家分店。 通州,分店亦在筹划中。 蒋明娇淡然点头:“浴春酒的事,你拿主意就好。” 她对严颐是信任的。 上一辈子,没有浴春酒方子,凭女子自身,她就能闯出不逊于板胡酒坊的酒坊。 严颐,极擅经商。 能够识人用人,让专人擅长专事,本来就是一种能力。 严颐见蒋明娇同意,表情明显更欣喜了。 随即她想到什么,眉头一皱:“神医,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蒋明娇望向她。 严颐道:“是关于酿制浴春酒的。浴春酒,酿酒酒曲主要是用粮食做的。本来我的粮食都是在京城本地或通州采买的。最近因要筹备供应第二家分店,需要粮食多了一些,便让人去锦州打听了一下。” 她的声音一顿。 锦州,乃膏粱之地,自古有粮仓之称。 严颐出生锦州,想从江南采买粮食很正常。 但…… 严颐道:“我发现锦州粮价上涨了三四成。” 蒋明娇声音一沉:“此话当真?” 严颐严肃道:“千真万确。我知道消息后,特地让人去打听了三五遍。不仅是锦州,整个江南五省粮价都上涨了三四成。不少江南百姓都吃不起粮了,听说今冬不少江南地方都有饿死人的了。” 蒋明娇神色凝重起来。 江南,可是天下粮仓,最富庶的地方。 京城每年春季都还要依靠从江南运来的春米。 若是江南粮价都上涨了,大周朝其他地方就…… 可关键是京城还毫无声息! 是地方官员一直在瞒报? 还是昭仁帝也毫无头绪? 蒋明娇低声道:“打听得出来是为什么吗?” 严颐道:“江南今年水患严重,虽然朝廷已拨下款项赈灾,可官员只顾中饱私囊,赈灾款根本没发出去多少。江南不少农户根本没能得到救济,收成被毁、流离失所的后果是……” 她顿了顿,用了一个词:“饿殍遍地。” 蒋明娇心里一沉。 严颐道:“神医,江南粮价事关全国。我们恐怕要提前存粮,以备女子庙仁心堂和浴春酒肆后面所用了。” 蒋明娇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想得比严颐更深。 不仅是存粮的事,绵长水患加上饿殍遍地,和江南潮湿的气候…… 极易导致一个严重后果。 ——瘟疫! 无论昭仁帝是否有办法,哪怕为了自身。这件事,她也必须告诉父亲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昭仁帝赐婚 阮靖晟出征第二天,昭仁帝自宫中下了圣旨。 ——赐婚。 赐婚威武将军,与平阳侯府嫡长女,共结连理。 之前论及阮靖晟婚事时,昭仁帝顺口提的一句,‘平阳侯府的小姐年岁正好’,毕竟未曾诉诸笔墨。 尽管亲事双方都有心里有数,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未来得及完全挑明。 圣旨一出,婚事算是板上钉了钉。 边疆战事又起,威武将军腿疾未愈,前脚披甲上阵,圣上后脚就下了圣旨赐婚。 这事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 正当龄的儿女亲事,又算是门当户对,更有陛下赐婚的恩宠。表面上,自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祝福煊赫。 暗地里,无声阴暗的浪潮就喧闹了许多。 初一。 一大清早,蒋明娇刚刚起床,让人服侍着梳洗过,就见窗户外传来白术责骂洒扫婆子的声音。 “管好你的嘴!”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府里的规矩是怎么学的?” “这么大年纪了,嘴巴还这么碎,是等着被赶出府回家养老吗?” …… 伺候梳妆的小丫鬟胆怯瞥了眼蒋明娇。 蒋明娇只作不察。 白术虽性格直爽如呛口小辣椒,却不会随意责罚人。 如此这般,必有缘由。 等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梳完妆,白术已面色如常地推门进来了:“今儿是初一,要给太夫人请安,小姐要先用膳吗?” 她面儿上还撑着笑,并没有动怒的迹象。 蒋明娇朝梳妆小丫鬟道:“你去取了膳来。” 小丫鬟一走。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 蒋明娇这才施施然地问:“你平素可不是个爱和人生气的。那丫鬟说了我什么了?” 白术赧然道:“小姐,你都听见了?” 她本是不想让那些污言秽语,脏了小姐耳朵的。 谁知竟没能藏住。 蒋明娇淡淡地问:“她们说我的赐婚不好?” 白术顿时急了:“小姐,你可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将军人好着呢。她们都是一群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满肚子都是坏水!” 蒋明娇淡淡望着白术。 白术声音低了下去,怯弱地道:“都是几个碎嘴的洒扫婆子,被猪油糊了心,听了外头一些流言,就在府里搬弄口舌……她们、她们说这次突厥人厉害的很,将军腿上还有伤,就上了战场,只怕是回不来了,说小姐你要、要……” 蒋明娇表情平静:“还有呢?” 白术觑着蒋明娇神色:“还有,他们还有人怪将军不中用,说这次突厥人来袭,都是因为将军腿疾的原因,说将军才二十岁就腿疾,不利于行了,是对不起大周百姓……” 蒋明娇淡淡道:“还有呢?” 白术胆怯道:“没有了。” 其实还有一些更难听的,比如有说将军只是打个仗,又不是没拿军饷,就要圣上送行,实在是矫情,还说将军是杀神,逢谁克谁,小姐嫁过去只怕要早夭之类的…… 这些她都不敢说。 她心里是不平的,将军护卫大周朝这么多年,保护他们百姓安定,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些人不计恩就算了,还再三贬低辱骂。 实在太不要脸! 真当将军拼死拼活打仗,是欠了他们的吗? 要不是打不过,她真想扛个大棒子,一个一个打的他们闭嘴。 白术没有说尽。 蒋明娇却猜得到那些人会说什么。 她并未动怒。 为了一些碎嘴的风言风语,不值得。 “将那几个碎嘴的婆子打发出去吧。”蒋明娇神情淡淡,在心里补充:还有,府里的管家权也该动一动了。 在她住的娇园,却有碎嘴的婆子议论阮靖晟。 没有管家的三夫人授意,她是不信的。 父亲是侯爷,原本是应该二房的人管家的。 只是她生母早逝,继母入门晚,又有太夫人暗中支持,这管家权就被三夫人抢走了。 后来继母入府,并不是个爱权多事的性格,三夫人又百般推脱,又有太夫人和稀泥。 这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耽搁了太久,看来是把三夫人的心给养大了。 用过了早膳。 蒋明娇与蒋明婉、蒋明妙与蒋安氏作伴,照例去五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五福堂里。 长房的蒋明婵与蒋明姝姐妹早已到了。 见蒋明娇几人过来,蒋明婵朝她们点了头。 “二婶母。” “大姐姐。” “二姐姐。” “小七。” 蒋明姝躲在蒋明婵身后,目光怯怯望着她们。 她出生时难产,一落地就成了痴儿,如今已十三岁了,仍如三四岁孩童般,天真不谙世事。 蒋明娇顺手塞了一把松子糖给蒋明姝。 蒋明姝笑开了花:“谢谢姐姐。” 蒋明娇问蒋明婵:“祖母呢?” 蒋明婵撇撇嘴,朝小佛堂方向抬了抬下巴。 蒋明娇明了。 可能是年纪大了,太夫人近几年礼佛已几近痴迷。 桌上摆着一本佛经,茶几上是一碗佛米,神龛中正奉着一个观音像,满屋子都是佛香味。 见太夫人礼佛,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蒋明娇便安静等待。 蒋明婵却主动朝她搭话:“腊月底是祖母的六十生辰,大姑一家都要过来。尤其是金笙儿,要在咱们府里住上一个月呢。” 说到‘金笙儿’,她面儿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嫌弃。 蒋明娇道:“真的?” 蒋明婵道:“二姐姐,关于金笙儿的事,我还能骗你不成。” 蒋明婵是个孤傲敏*感性格,素来谁都看不上。但真说到特别讨厌谁,除了金笙儿没别人了。 而这府里,讨厌金笙儿的绝非只她一个。 太夫人是先平阳侯的续弦,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是府中三老爷。 女儿嫁给了长公主的第二子,是成国公府的媳妇,生了二子一女。 女儿,便是金笙儿。 金笙儿,与蒋明娇同岁,性格与重生前蒋明娇相仿佛,轻狂浅薄自大狂妄骄傲跋扈。 只是她跋扈的程度,是蒋明娇的一千倍。 从小到大,只在年节串门时来过几趟,金笙儿却把阖府上下惹了个遍。 在京城,她亦是个赫赫有名的不讨喜跋扈人物。 蒋明娇道:“你知不知道她为何要在府中住这么久?” 蒋明婵低声道:“还有什么,还不是为了她的武哥哥?” 蒋明娇明了。 金笙儿是昭仁帝亲姐姐太成公主的孙女,祖父是国公爷,家世是一等一的高贵,婚事上却一直无着落。 盖因她性格实在讨厌。 这一次,金笙儿竟把算盘打在了蒋奕武身上了吗? 蒋明娇正想着,忽然门口来了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总有刁民在背后害我 来人是三夫人。 她身着墨绿色大团花褙子,用雪白兔毛滚着边,粗白手腕上一个镶红宝石的金镯子,头上一颗温润的东珠步摇。 行走时,贵气逼人。 她身后是蒋明娆。 相比三夫人,她打扮得素净许多,蜜合色半旧襦袄,未施粉黛,手腕上空空的,头上亦只戴着一支银簪。 与三个月前,沉迷于争锋斗艳的她相比,她沉默低调如换了一个人。 尤其那一双眼睛。 阴沉的如同苍苍老人,又疯狂如已红了眼的赌徒,更毒狠像藏于暗处的毒蛇。 蒋明姝吓得往后一缩:“怕、怕、怕人。” 蒋明婵忙挡在了妹妹身前,柔声细细安慰着。 见到此景,蒋明娆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蒋明婵刚想皱眉,蒋明娇拉住了她:“四妹妹,今日给祖母请安,怎么不见六妹妹?” 蒋家规矩,初一十五阖府小辈们都要给太夫人请安。 男孩们卯时。 女孩们辰时。 蒋明嫦,理应和三夫人与蒋明娆一起来的。 蒋明娆眼皮淡淡一掀,语气意味不明:“她?病了。” 病了? 蒋明婵刚想追问。 太夫人出来了。 众人只好都噤声。 坐在正中太师椅上,太夫人缓缓扫了一眼女孩们,就不喜地皱起了眉。 “老三家的,你们府里的小六呢?” 三夫人用帕子抹着眼角:“府里金姨娘病了许久了,一直不见好。小六那丫头跟着照顾了一个月,大概是也给过了病气。昨儿个一早上也躺下了。” 太夫人闻言嫌恶更甚:“晦气。既然病了,就让她在房里好好养着,没好之前就别出门了,省得还祸害了旁人。” 三夫人一叠声应了,自然又说了些太夫人宽厚的话。 蒋明娇与蒋明婵对视一眼,眸光却都是凝重。 太夫人的一句话,等于将蒋明嫦禁足了。 从此蒋明嫦只怕再难出门。 三老爷病倒后,三房真正被三夫人捏在掌心里,蒋明嫦母女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 因为这个,飘香坚持不顾个人安危,从女子庙中回到府里,要保护蒋明嫦。 只是她一个奴婢,又能做什么? 上一次给太夫人请安,蒋明嫦就被三夫人用计,使其在太夫人面前落了个不孝形象。 这一次更是不让出门了。 无论蒋明嫦是真病没病,真的被关上数天,只怕也要熬病了。 想起那善于藏锋,柔弱如雨中浮萍,却坚韧多情的庶妹,蒋明娇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她望着蒋明娆与三夫人,轻轻眯起了眼睛。 或许,是时候该救三老爷了。 三老爷病倒前,刚刚被她用仁心堂女神医的身份,坑蒙拐骗地忽悠过一回。 若非三房人先下手,三老爷定是要对付她的。 那时候,她不能救三老爷。 否则是自寻麻烦。 但三老爷能天然压制三夫人与蒋明娆,又脑袋空空利于被蛊惑,是一个很好的棋子。 不救有些可惜。 能弥盖旧的仇恨的,唯有一个新的,更令人气愤的仇恨。 这么长时间过去,三老爷在蒋明娆、三夫人身上吃得苦,足够让他忘掉旧仇了吧? 等到了现在,蒋明娇觉得时机已成熟了。 太夫人不喜欢热闹,和三夫人与蒋安氏说过话后,就借口乏了将人都打发了。 一众小辈自然告辞。 蒋明婵牵着蒋明姝,姐妹俩走在最前面。 蒋安氏与蒋明婉并肩走着,小声说着给蒋明婉相看的人。 蒋明婉面庞微红。 蒋明娇牵着蒋明妙,蒋明妙抱着小白猫,走在最后头。 有了小白猫陪伴后,蒋明妙明显活泼许久。 尽管说话吐字时,仍是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见到陌生人,仍毫不理会;只对特地熟悉的人说话时,会被动回应…… 但对蒋安氏来说,这已是个巨大的惊喜。 作为母亲,她天然有着耐心与毅力,来教导帮助自己女儿。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无论蒋安氏如何努力,蒋明妙都对送小白送给她的蒋明娇更亲近。 虽然无损对蒋明娇的感激,她这个做母亲的,却难免有淡淡酸意。 没良心的小家伙。 娘亲,都比不上姐姐呢。 一家人和和睦睦回府,无人注意到后头,蒋明娆的阴冷注视。 蒋明娆在看蒋明娇与蒋明妙。 早在蒋明妙一回府,她就想用蒋安氏的这哑巴女儿,来对付蒋明娇。 谁知蒋明娇竟把蒋明妙治好了。 蒋安氏由此将蒋明妙看得更紧,也与蒋明娇更加亲密。 她只能徒然等待。 但天不负有心人。 前段时间,她终于等到了转机——那个人找到了自己。 那个人用密信与她联络,透露了许多侯府的重要情报,并帮她做成了不少事情。 ——比如暗害蒋明嫦。 至今她仍不知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只能猜测她就在府中,且身份不低。 但她没打算深究。 毕竟,她也没向那个人吐露实话。 只要能扳倒蒋明娇,让蒋安氏痛苦,让那小哑巴痛苦大哭,她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这些对她毫无好处。 但那又如何。 她现在已一无所有,名声被毁,被迫与低嫁了的夫婿,陆轻舟,还是一个闹出了淫辱畜生丑闻,被满京城人厌恶的笑柄。 她的人生已落入谷底,所以无所谓失去。 她倒霉了,就绝对不让任何一个其他人好过! 她转身离开,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 · 花园里。 蒋明娇似有所感,扭头看了一眼,望见了蒋明娆的背影。 蒋明妙仰头望她:“姐姐,怎么、了?” 蒋明娇蹲下来,揉她的小脑袋:“没什么,姐姐在想咱们妙妙这么聪明可爱,要是有坏人想偷妙妙,姐姐一定要让她好看……” 上辈子,蒋明妙的莫名走失,仍是她心中一根刺。 蒋明妙满面不解。 蒋明娇失笑,问道:“晚上和妙妙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蒋明妙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好。” 姐妹俩往二房走去。 忽然一个小厮匆匆过来,先对蒋安氏说了两句话,再到蒋明娇面前恭敬行礼。 “二小姐,老爷请您立即去一趟岁寒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娇娇,这府里交给你了 岁寒院。 秋末冬初的时节,风寒日冷,侯府下人们都换上了棉袍。 屋旁的苍松却依旧郁郁葱葱,苍翠遒劲。院子里的兰花,都被挪到了玻璃花棚里。 院子由此显得空荡了许多。 蒋明娇到时,岁寒院里正忙成了一团。 丫鬟小厮婆子们捧着衣物,书籍、藤箱,来来回回穿梭。待看见蒋明娇了,才匆匆见礼。 “二小姐。” “二小姐。” “二小姐来了。” …… 蒋明娇一一颔首,径直进了蒋父书房里。 蒋父正伏案写着折子。 蒋明娇见蒋父专注,便安静赏了一会儿画。 书桌边挂着一副画了一半的妙峰山雨后山景图,山水墨笔画,勾勒出雨后迷蒙山色,意境浅淡悠远。 单论诗书文雅,蒋父在京城是无人能及。 蒋父写完信一抬头,才发现了蒋明娇:“娇娇,到了怎么不说一声?” 蒋明娇笑笑:“见父亲写得入神,不想打扰。” 蒋父神色温和:“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蒋明娇笑道:“父亲寻我有事吗?” 蒋父面色一肃:“娇娇,江南粮价之事,你不要与第二个人再谈起。” 蒋明娇亦正色起来。 从严颐口中得知江南粮价之事后,蒋明娇派人多方调查过,发现京城并无江南粮价的传闻。 她立刻告诉了父亲。 想必是父亲已通知了昭仁帝。 蒋父声音郑重:“昨晚你与我说过这件事后,我今早进宫了一趟。” 蒋明娇望着蒋父。 蒋父谪仙般冷淡面庞,难得出现动容:“陛下说他从未听过此事。” 蒋明娇惊讶地难以自抑:“怎么可能。” 江南粮价上涨三四成,于整个大周朝,都将是一场地震。 昭仁帝竟毫不知情? 蒋父表情平静。 望着蒋父表情,蒋明娇冷静下来:“父亲此番寻我是?” 蒋父道:“江南有一幅名画,名叫《仕女游园图》,乃是前朝宫廷工笔,价值万金。我仰慕此画已久,听闻此画将与江南现世,心痒难耐特地亲去寻画。” 蒋明娇明白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父亲一向痴迷于诗书。为一幅画跑大半个大周朝,亦非罕事。 这一番能掩人耳目。 蒋明娇冷静道:“父亲,府里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 蒋父赞许地看了眼蒋明娇。 最近几个月,娇娇真的长大了。 遇事冷静沉着,已有了大将之风。 随即他又悄然一叹。 陛下高居龙座上,看似权势滔天,其实连出宫都会被限制,信息渠道极度依赖臣子。 他自己创立密谍一年,暂且只能掌控京城及附近通州数地,江南水深各方势力盘踞,实在难查。 江南粮价之事,表面上京城是无人知晓,但暗地里定然有人嗅到风声。 但他们都没有告知圣上? 为什么? 是有人的授意,还是他们本身就是主谋之一,亦或者……他们如养寇自重般,盼着把事情闹大更大些,届时再跳出来,更能显出自己才能? 无论是如何。 若他与圣上被蒙在鼓里再久一些,日后一旦事发,与京城乃至大周皆是一场灾难。 他收敛心绪,对蒋明娇道:“这段时间,我不在府里。你要照顾好你母亲和姐妹。” 蒋明娇一口答应:“好。” 蒋父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还有一件事。本来我是打算留在府中时,暗中把这件事处理掉的。谁知道遇上了江南之事。我不在府中之时,这件事若是不交托一个合适的人,只怕阖府上下都有危险。” 蒋明娇听出了蒋父言辞中的郑重:“父亲?” 蒋父道:“娇娇,咱们府里有内鬼。“ 蒋明娇心头一震。 她没猜到蒋父会说这个。府中有内鬼? 蒋父望着蒋明娇神情:“他们共有两人,都藏得很深。我暂时只抓住了一个人的尾巴,对其身份有一些推测。原本我是打算用这一个人来诱蛇出洞,抓住剩下一个的。” 蒋明娇抬起头,冷静道:“是谁?” 蒋父说了两个名字:“她们二人中的一个。” 蒋明娇赫然睁大了眼:“不可能!” 蒋父平静道:“我起初也是不相信的。但是,我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 蒋明娇慢慢坐下来。 蒋父正色道:“娇娇,那人能在府中潜伏多年,且瞒过了你我多人的眼睛,已说明她足够老辣狡猾。我将这件事告诉你,只是怕你没有提防,着了他的道。但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 蒋明娇沉声道:“我知道的。” 她从未觉得重生一世后,她就全知全能了。 能在府中潜伏多年,且瞒过了她两辈子,说明这个人已狡猾到了一个地步。 她自然不会轻敌。 但……她同样有她的逆鳞,若这个人动了她的家人,那么她必定拼尽全力也要让她好看! 事情交代出来,蒋父亦安心了不少。 小厮们也收拾好了行李。 蒋明娇犹豫再三,仍是劝道:“父亲,你此去江南,恐怕凶险,要多小心才是。” 蒋父神情一暖,柔声道:“我知道的。府里,你们母亲与姐妹就交给你了。” 蒋明娇自是一口答应。 蒋父动作很快。 当天他与蒋安氏、蒋明婉、蒋明妙吃了一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府。 蒋安氏只当他是真的寻画,还小小埋怨了两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画,竟这样勾魂。这都什么时节了,还去江南,也不知道过年能不能赶回来。” 蒋明婉自然是劝着好话。 蒋明娇笑着,心里却不安定起来。 昨日得知那人身份后,她已派阮靖晟留下的暗卫,去调查过那人行径了。 竟真有些蛛丝马迹。 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那个人竟还有另一层身份。 且想起她在府中地位,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 她最好没有动作,否则…… · 动作快的不止蒋父一人,还有成国公府的人。 蒋父离开第二天。 一大清早,成国公府的管事送了金笙儿过来,并言明金笙儿要在侯府住一个月。 高大的镶金四轮马车刚在门口停下。 金笙儿跳下了车,就说了一句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看你漂亮不顺眼 “寒酸。” 这是金笙儿站在平阳侯府门口,仰望‘平阳侯府’牌匾,说出的第一句话。 平阳侯府门房脸一下就黑了。 成国公府人皆表情平静,仿佛没听见。 他们都习惯了。 要是哪天小姐张口不得罪人了,他们才该紧张了,因为那代表小姐不是哑了,就是傻了。 毕竟是太夫人亲外孙女,三夫人特地打发了人接。 一辆青幔小油车等在门口。 金笙儿的贴身丫鬟劝道:“小姐,我们先进府吧。” 金笙儿嫌弃撇嘴:“比国公府的车寒酸多了。” 丫鬟知道金笙儿脾气,不敢应和,只劝着道:“看小姐说的,咱们国公府可是京城里数得上的人家,有几人比得上咱们国公府呢。” 金笙儿被说得很舒服,鼻腔里哼了一声,上了小油车。 一众奴仆呼啦啦跟着走了。 待一群人走了,门房这才啐了一口,呸了一声。 “什么玩意!” 小油车穿过一道照壁,路过摆着青铜大鼎的正院,穿过二道垂花门,又行驶过了小花园,才到了太夫人的五福堂。 为了迎接娇客,蒋明婵一群姐妹都已候在了五福堂。 四下一望,蒋明婵没发现蒋明娇,问蒋明婉:“大姐姐,二姐姐怎么还没来?” 蒋明婉低声道:“她小日子来了,在路上耽搁了。” 这是娇娇让她准备的理由。 这几天府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娇娇一直很忙,昨儿还特地提醒她,让她不要轻信任何人。 ——哪怕是府里姐妹。 蒋明婉不解其意,却明白娇娇是为她好。 蒋明婵不作声了。 说话间,金笙儿的车已停在五福堂门口。 丫鬟替她掀起帘子。 金笙儿由婆子搀扶着,从里头钻了出来。 五福堂是太夫人居所。 金笙儿须走进去,方能显得不失礼。 蒋明婉几人迎下了台阶。 尽管不愿意,蒋明婵仍旧和金笙儿见了礼。 “笙表姐。” 金笙儿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然后挪开了眼,只当没听见。 蒋明婵嘴都气歪了。 蒋明婉出来打圆场道:“笙妹妹,快进去吧,祖母都等你好几天了。” 这一回金笙儿连看都没看,掠过蒋明婉,就进了屋子。 蒋明婵怒道:“大姐姐,你看看她!” 蒋明婉苦笑。 她懂得金笙儿的意思。蒋明婵是丧门嫡女,值得她一个眼神。自己是二房庶女,连一个眼神都不值当。 蒋明婉摇头:“算了。” 太夫人仍在礼佛,三夫人带蒋明娆进去说话了,一时半会儿都出不来。 金笙儿便等在正堂,蒋明婉一众姐妹作陪。 因方才的事,无人愿意说话。 气氛有些僵。 蒋明婵是个孤傲性格,素来瞧不惯金笙儿,干脆将她视作不存在,专心给蒋明姝喂绿豆酥。 蒋明姝吃得满足,还不忘眨着眼睛问:“二姐姐呢?” 蒋明婵笑:“有亲姐姐在还不够吗?还寻你二姐姐。” 蒋明姝天真道:“二姐姐的饼干好吃。” 蒋明婵用手指点着蒋明姝额头:“贪吃鬼。” 蒋明姝讨好地笑:“二姐姐是不是快来了?” 蒋明婵笑道:“应该是了。” 想到蒋明妙也特别黏二姐姐,蒋明婵无奈摇头,想不到二姐姐还挺讨小孩子喜欢。 对面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小傻子!” 是正嫌弃地捧着一杯茶,斜着眼睛看人的金笙儿。 蒋明婵怒了。 与蒋明姝相依为命多年,她将保护蒋明姝视作眼珠子,欺负蒋明姝比欺负她更难以忍耐。 她腾地站起来:“金笙儿,你什么意思?” 金笙儿打了哈欠,掩唇而笑:“我就说了小傻子三个字,和你有关吗。这么激动,你莫不是被戳中伤疤,恼羞成怒了吧。” 蒋明姝害怕地躲在了蒋明婵身后:“姐姐,怕人。” 金笙儿又嗤笑了一声。 蒋明婵怒道:“你。” 门外忽然响起了丫鬟仆妇们的问好声。 “二小姐。” “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 …… 一众姐妹闻言都望向门口,皆是一怔。 这是一个阴雨天。 秋风飒飒地吹,卷起树叶声阵阵,银针般雨丝连成雨幕。 一大一小的身影,缓缓于雨幕中呈现。 蒋明娇披着火红狐皮斗篷,边儿上滚着一圈白兔毛,捧着一个镶红宝石的鎏金汤婆子,如稠青丝垂在肩头,勾勒出秀丽面庞。 一双眼睛,漆黑灵动。 蒋明妙梳着包包头,裹着件同色斗篷,雪白兔毛围着她的小脸,手心里一只雪白小猫探着脑袋。 阴沉雨幕中,两张笑颜令人眼前一亮。 哪怕日日见面,蒋明婉几人一时被惊艳了。 蒋明婉轻叹道:“娇娇真是生得愈发好了。” 蒋明姝也天真道:“二姐姐好好看。” 蒋明婵虽然敏*感孤傲,却是个爱憎分明的。蒋明娇那晚帮了小五请大夫,她便将蒋明娇视作亲姐姐。 这会儿,她比蒋明娇更骄傲:“你二姐姐可是京城三大美人之首呢。” 唯独一个人不高兴。 金笙儿望着娉娉袅袅的蒋明娇,忽然就觉得手里的茶不香了。 出生成国公府,是当今圣上亲姐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她在京城贵女中地位,是仅次于明珠郡主的。 这也是她跋扈的底气。 放个寻常家世的,如她一般不着调,早被人打死了。 她与蒋明娇同岁。 从小,她就被拿来和蒋明娇作比较。 论家世,她比蒋明娇高许多。 论才情,两人都是京城有名的草包。 她自问各方面都能碾压蒋明娇,除了——容貌。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明知道表姐要过来,却这么晚才过来。平阳侯府的礼数,就只是如此?” 蒋明娇故作诧异地扭头:“呀,表姐居然已经来了啊?我在门外没听见表姐问候大姐姐的声音,想着以成国公府的家教,定然不会如此失礼,还以为表姐不在呢。” 这就点出金笙儿没和蒋明婉问候,是失礼在先了。 金笙儿一噎。 在心里骂了一声伶牙俐齿,她干脆扭过了头,低声道:“……得意什么,一个过门就要死丈夫的小*寡*妇罢了。” 她是压低声音说的,但该听见的都能听见。 蒋明娇神情一冷。 然后她绽放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冰冷微笑。 她朝角落里使了一个眼色。 一颗石头,忽然从墙上飞了出来,打在了金笙儿后膝。 金笙儿不着放备,扑腾一下,跪在地上。 “啊!” 第一百六十章 蒋二小姐可真是好人啊 蒋明娇朝藏在暗处的刀二略一点头。 刀二再次隐去身形。 咚—— 一声重响,金笙儿向前一扑,膝盖磕在了地上。 方向,恰好朝着蒋明婉。 看起来就像是要给蒋明婉行大礼似的。 蒋明婉都愣住了:“笙表妹,你这是……”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笙表姐大概是刚才说了我们两句,觉得不大好意思,要亲自为我们做示范吧。” 蒋明婵愣了一秒,毫不犹豫地掩嘴笑出了声:“哎呀,笙表姐,你也太客气了。虽然咱们都是大家姐妹,见面要讲究礼数,但你也不用给大姐姐行这么大的礼吧。” 蒋明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是吗?” 蒋明婵幸灾乐祸:“大姐姐,您别怀疑了。笙表姐这大礼行的多好看啊,证明了她诚心啊。你再怀疑下去,笙表姐该不高兴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可不是好看么。” 这个狗吃屎摔得可标准了。 金笙儿都被摔蒙了。 半晌,听着蒋明娇与蒋明婵的一唱一和,她才反应过来。 她恼羞成怒,张口就想骂:“你……” 蒋明娇趁势,将团起来的九色蛊一弹。 九色蛊,是蒋明娇自小公主体内,取出的蛊虫的名字。 顾名思义,是这蛊虫身上有九条彩线。 在许多苗疆人看来,众多蛊虫中,七色蛊是灵智最高,潜力最大,最为珍贵,最可能成为蛊王的。 其实不然。 那是因为他们只能见到过七色蛊。 如果说,七色蛊是最有可能成为蛊王的品种。 九色蛊天生就是蛊王。 好的七色蛊,每一代圣女都有一两条传承。 九色蛊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 蒋明娇游魂时曾跟随的苗疆圣女,乃百年一遇的天纵奇才,耗尽一生培养,也只得了一只八色蛊。 蒋明娇不懂得这些人,为什么会将如此珍贵的九色蛊,轻易地用在小公主身上。 或许,这些人也没发现这是九色蛊? 毕竟除苗疆圣女,一般苗疆人根本不知道九色蛊的存在。 而九色蛊与七色蛊的区别,只在于头顶,多了两条细到看不见的彩线。 若非蒋明娇随后世苗疆那位圣女,习得了苗疆传承,恐怕也不认得。 这些天,蒋明娇便一直在调*教蛊虫,并意外地发现这只蛊虫非常亲近她。 这令她不解。 通常,这都是苗疆圣女血脉的待遇。 不过这也令她进步飞快,如今九色蛊最近已堪堪能被驱使了。 下一刻。 金笙儿只觉得喉头一凉,下意识干咽了一下,却什么都咽下去。 她只作是错觉,接着想骂蒋明娇二人胡说八道。 张了张口,她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怎么回事? 金笙儿慌了。 蒋明娇轻推了蒋明婉一把,笑着道:“毕竟来者是客,笙表姐来咱们侯府是作客的。虽然是她主动给咱们行礼的,咱们也不能这么受了不是?” “大姐姐,你快去把笙表姐扶起来吧。” 蒋明婉只要扶起金笙儿。无论金笙儿承不承认,在外人眼里,她都是给蒋明婉行了大礼。 对于自诩高贵的金笙儿,给蒋明婉行礼,比杀了她还难堪。 与蒋明婉,虽然容易被金笙儿记恨,但地位却能显著提升了。 无人再敢轻视她。 反正被金笙儿讨厌的人多了去了,不少蒋明婉这一个。 蒋明婵虽不知怎么回事,但乐得见金笙儿倒霉:“是啊,大姐姐,你快去吧。” 金笙儿瞪着双眼,想怒吼两声:你们放屁,我根本不会给这庶女行礼。 可她一句话都发不出来。 在外人看来,竟像是默认了一般。 金笙儿的奴仆丫鬟们对视一眼,都如活生生见了鬼? 她们小姐的脑壳被门夹了? 蒋明婉也不明白金笙儿的变化,但她知道娇娇不会害她,便上前扶起了金笙儿。 “笙表妹,都是一家人,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金笙儿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屁股一沉,就想赖在地上不动。 她才不想给庶女行礼。 蒋明婉搀了一下,没搀动,再搀一下,又拔不起来。 她不由讷讷。 看不出来,笙表妹身材竟这么结实沉手。 蒋明娇又掩嘴笑道:“看来笙表姐是真心敬服咱们大姐姐了,竟连大姐姐亲自去扶,都不愿意站起来呢。这一份姐妹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蒋明婵亦是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感天动地啊。” 金笙儿当即气得一个倒仰,想骂人却骂不出。 该死的蒋明娇! 该死的蒋明婵! 见自家小姐竟又未反驳,金笙儿的丫鬟仆妇们,是真正惊呆了。 小姐,竟真的是在行礼? 小姐脑袋莫不是被狗啃过了吧? 蒋明婵都狐疑了起来:“……这金笙儿该不是玩真的吧?” 蒋明婉更是喃喃道:“金笙儿,这竟是认了?” 她的脑仁莫不是刚被老鼠偷走了吧? 金笙儿在平阳侯府孤立无援,自觉对付不过蒋明娇姐妹,只得朝自己的仆妇们使眼色。 丫鬟被瞪得不明所以:“……小姐?” 蒋明娇笑眯眯解释道:“你们小姐不愿意让大姐姐扶起她,让你们帮忙呢。” 丫鬟看了一眼金笙儿,见她居然没反驳。 其实也是反驳不出来。 落到旁人眼里,这就是金笙儿默认了。 丫鬟惊讶地瞪大了眼,热泪一下滚出了眼眶。 她握着金笙儿的手,感动得都更咽了:“小姐,您终于想通了啊,愿意改邪归正了吗?奴婢真是高兴啊。来,奴婢扶您起来。” 金笙儿气得面红脖子粗,手不住地颤抖。 蒋明娇摇头道:“笙表姐,知道你是个面皮儿薄的。但你做对了事情,就得要夸奖,不用害羞。” 众人恍然大悟。 金笙儿的一众奴仆们,虽然仍觉得难以置信,但见自家小姐愈发害羞地‘热泪盈眶’,又不出声反驳,已然是信了十成。 他们纷纷抹起了泪。 “小姐居然愿意讲道理了,真是苍天有眼了。” “咱们这么多年,算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快快快,我要赶紧回国公府告诉老爷去,这些年他对小姐是操碎了心啊。” “还要着重提平阳侯府的几位小姐,她们可是帮了小姐的大忙啊。” “对对对……” …… 蒋明娇谦虚地道:“只是做了一点微末的事情,当不得如此感谢。大家太客气了。” 金笙儿贴身丫鬟掷地有声。 “不行,二小姐帮了我们小姐太多,我一定要让夫人知道,您是我们小姐的大恩人。” “二小姐,您放心吧,国公府会给您大补偿的!” 听到这里,金笙儿终于没能忍住。 噗—— 她气得仰头一倒,晕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才不给蒋明娇道谢 金笙儿是装晕的。 她怕她再不晕过去,丫鬟能把蒋明娇真拽成到国公府,让她爹娘当场拿银子奖励。 那蒋明娇可真成了她的恩人了。 见金笙儿直挺挺地晕了,丫鬟们都是一愣。 蒋明娇用帕掩唇,催促丫鬟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笙表姐,这是被咱们一起夸着,高兴得撅过去了。哎,以前可没看出来,笙表姐竟是个腼腆的性格。” 蒋明婵帮腔:“瞧二姐姐说的,咱们笙表姐不是一直都是贤淑柔弱的性子吗?” 蒋明娇笑道:“那倒是我给记错了。” 丫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不免升起疑惑。 娴熟柔弱?这说的是她们小姐吗? 但……想到小姐刚才的表现,好像有没有错? 丫鬟再次欣慰地抹起了泪。 这么多年了,她们小姐终于想通了打算改正了啊。 上天有眼啊。 丫鬟刚准备再夸两句蒋家几位小姐。 门口传来了仆妇们齐声的问候声。 “老夫人。” “三夫人。” “四小姐。” …… 太夫人与三夫人并蒋明娆一齐出来了。 不知几人具体商量了什么,太夫人神表情严肃,三夫人神色不大自然,倒是蒋明娆望着金笙儿,唇角冷冷地勾了起来。 太夫人一到厅堂,看见金笙儿晕在地上,就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以她们眼力,自然看得出金笙儿在装晕。 不等蒋明娇开口,金笙儿丫鬟抢先跪地,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听到金笙儿悔恨跋扈无礼,对蒋明婉行大礼时,太夫人面皮抽·动,三夫人表情古怪。 再听到金笙儿被众人称赞,感动得热泪盈眶时,太夫人难得抽了抽嘴角,三夫人差点笑出了声。 再再听到金笙儿因被众人异口同声夸赞,高兴得撅了过去时,太夫人忍不住用手扶额,三夫人憋笑憋得脸都绿了。 她们自然是不信的。 金笙儿是什么性格,她们比谁都清楚。 但见丫鬟说完了,金笙儿都不见反驳,她们也不由得愣住了。 再望着地上的金笙儿,她们如大白天,活生生看见了一条史前巨鬼! 三夫人难以置信道:“这事儿太让人诧异了吧,笙儿这性子,咱们又不是不知道的。好生生的人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改了呢。” 她狐疑看着蒋明娇与蒋明婵,怀疑意思明显。 蒋明娇不轻不重道:“人之初性本善,这可是孟圣人说的。现在笙表姐改好了,三婶是看不惯吗?” 三夫人一噎。 她哪儿敢说不盼着金笙儿改好? 她那小姑子夫妻是好惹的。 三夫人又不阴不阳地道:“看不出来,二丫头还能有这本事,笙儿爹娘都没办法的事,居然让你给办成了。” 蒋明娇笑眯眯的:“三婶果然是慧眼识人,我最近也觉得自己本事很厉害的。” 三夫人气结。 我这是夸你吗? 望着三夫人变色,蒋明娇笑眯眯地问:“三婶?难道您不是夸我吗?” 三夫人能说不是吗? 有些话可以讽刺,却不能摆在台面上说,否则就过了。 她干脆不做声。 太夫人淡淡道:“笙丫头是咱们府上的娇客,她的性子能改好,对咱们府里和成国公府,都都是一件好事。” “这事不必再说了。” 蒋明娇依旧笑容灿烂:“是,祖母。” 太夫人这才道:“老三家的,给笙丫头的屋子准备好了吗?” 大户人家行事皆有规矩。 早在金笙儿来平阳侯府前,成国公府就打发人说过了。平阳侯府自然要提前安排食宿,让人宾至如归方才不失礼。 三夫人道:“都安排好了。就住在娆儿隔壁的海棠居,那是咱们院里数一数二的好屋子。房屋都是前年才翻新的,里头一个花瓶一个碟子,都是我亲眼看着人摆的,保准出不了错。” 太夫人眼皮轻掀,淡淡道:“老三家的,做的不错。” 无论金笙儿性子如何,她都是自己唯一外孙女。 三夫人重视,说明把她放在了心上。 三夫人乐得开心。 这些天,为了一个屋子跑前跑后,不就是盼着卖太夫人一个好。 她顿了一顿又道:“按礼,府中来了娇客,小六她们姊妹都要序齿厮认的。只是清月堂里,金姨娘和小六最近都病着,只怕会过了娇客病气……” 太夫人冷冷道:“既然病着就让她们好好养着。一个姨娘和一个庶女罢了,自个儿福薄事小,可莫要扰了笙儿。” 三夫人大喜:“娘说的是。” 有了这句话,她如有了尚方宝剑。哪怕金笙儿要来,也能将金姨娘母女,捏在手心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三婶还真是个细心的。” 三夫人瞥了一眼蒋明娇,默默挪开了眼。 和这丫头说一次话,她就觉得自己要短寿几年。 蒋明娇与蒋明婵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叹。 三夫人做得太露骨了。 当着众人的面,都能如此不掩饰,在三房里只怕是更恶相毕露。 蒋明嫦日子定然难熬。 事情就此安排妥当。 太夫人借口乏了,就打发了众人出去。 三夫人让人将金笙儿送到海棠居。蒋明娇借口想参观海棠居,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金笙儿都无话。 虽然奇怪金笙儿为何哑巴了,但想着金笙儿不说话,竟格外眉目可爱了。 三夫人就毫无异议了。 她可不喜欢被小辈怼,蒋明娇一个就够了! 海棠居里。 金笙儿被丫鬟们七手八脚,抬上了床,盖上了被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请来的大夫也到了,把过脉后,说金笙儿是过于激动,休息片刻就好。 这更印证了蒋明娇的说辞。 一房的丫鬟对她是更加感激与崇拜。 蒋明娇这才借口离开,手无意从金笙儿腕上拂过。 一只蛊虫无声无息爬回了她的身上。 出于感激,金笙儿丫鬟亲自送她出了海棠居。 等蒋明娇出了海棠居不远。 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句撕心裂肺的大吼。 “去你娘娘的蛋!老娘才不要和蒋明娇道谢!”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二姐姐,你可别被欺负了? 一场潇潇秋雨淅淅沥沥,下到晚上,仍旧没有停歇。 小舷窗半开着,裹挟着雨丝的寒风窜了进来,吹动了床脚的帷幔,摇动了昏昏烛光。 秋末冬初,娇园所有屋子里,都摆上了炭盆。 蒋明娇坐在榻上,手捧着一个汤婆子,静静翻了一页书。 八宝坐在桌上,一下一下啄着碗里的瓜子。 外间。 白术搓着双手,急匆匆跑进了屋子:“这鬼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府里再不烧地龙,恐怕真是要冻死个人了。” 未留头的小丫鬟献殷勤,给白术端了一杯热茶:“姐姐先用着,暖暖肚子。” 白术笑道:“谢谢你了。” 待身上暖和了一点,不至于卷了寒气过人,她才掀了帘子进屋。 “小姐,我回来了。” 蒋明娇从书里抬起了头,露出一个笑:“来了,快坐下。” 摇动烛光下,那明艳面庞如花般夺目。 白术看得失神。 小姐生得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白术?” “我在。” 白术回过神来,忙坐下道:“小姐,我已经打听出来了。三老爷在三房过得挺不好的。” 蒋明娇神色淡淡:“哦?” 自从打算要救三老爷,蒋明娇就打定主意,派人去多方打听,三老爷情况了。 三房待三老爷好,是一种救人方法。 三房待三老爷不好,又是另一种救人办法。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白术咬了一口绿豆糕道:“我塞了不少银锞子,找了三房的洒扫仆妇,和守门的小厮,还有几个小丫鬟,问到的消息零零碎碎的。但总得来看,三老爷最近确实过得挺不好的。” 蒋明娇望着白术。 白术道:“在三老爷刚病的那一个月里,三夫人和二少爷四小姐日日都会去看望三老爷。三夫人银子像水一样地花,就为了请大夫医治三老人。宫里太医如流水般来往,民间的大夫也是一日一个,开的方子都能订成本书了。” “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吧,可能是三老爷病情一直没起色,三夫人就不怎么请大夫了。” 蒋明娇明了。 大概是大夫断定三老爷好不了,三夫人有恃无恐了。 白术接着道:“现在三房是三夫人管家,三老爷就一个人住在书房里。三夫人派了两个婆子,日日给三老爷熬药。每隔三五天,三夫人就会去看三老爷一次。多了是不去的。” “至于四小姐和二少爷,除了前半个月,后头是一天都没去过了。” 八宝也凑了过来,歪着小脑袋,听着热闹。 “装模作样。” 白术剥了一颗瓜子,递给八宝,夸道:“八宝可真机灵。” 八宝矜持地扇着翅膀,得意地昂着小脑袋。 鸟,聪明着呢。 “听人说三夫人和三老爷吵过几架了,闹得挺大,外头都听见了。” 白术小声嘀咕。 “三老爷都中风了,也不知道怎么吵的。” 蒋明娇笑:“中风只是行动言辞不便,并不代表人傻了,大概还是能吵的。” “那倒也是。”白术嘀咕了一声,道:“头一回吵架,是一个洒扫丫鬟先听见的。三夫人在房间里吼三老爷,吼得可大声了,说他天生色胚,恬不知耻,老而不知羞。听说起因是三老爷嫌伺候的婆子年纪太大了。想找几个鲜嫩年轻的小丫鬟伺候她,还看中了三夫人身边的桃红。” “三夫人不愿意,两人就吵起来了。” 蒋明娇摇头。 这三老爷,真是江山易改本性不移。 让人无话可说。 白术喝了口水,压低了声音道:“第二次吵架就更厉害了,听说那回足足吵了小半个时辰,是三老爷主动吼三夫人的。三老爷中风了,舌头不灵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骂人居然还能不带停的。他说三夫人蛇蝎心肠,还说要去官府告她害人命,说好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休了她,说三夫人生的孩子也随她,一个个恶毒得很,好了以后要把他们都赶出府。” “三夫人刚开始没反驳,就任由三老爷骂。骂久了,她也开始反驳了。两个人你吵你的我抄我的,最后都动了真火。三老爷气得梗住了,差点去了半条命。” “吵完以后,三夫人都不去看三老爷了。” “现在三老爷住在书房里,由两个婆子照顾着,一日三餐不落就行了。” 蒋明娇沉吟。 吵着嚷嚷说三夫人害人命,将三夫人子女赶回家…… 如果这条消息属实,三老爷应该是知道自己被害的真相了。 三夫人也发现了。 所以,她连戏都懒得做了,只让人简单照顾着三老爷,留着他一条命。 在此情形下,三老爷只会更恨三夫人。 三老爷若真能好,第一件事是寻三夫人麻烦。 三房两个主子内讧,才无暇顾及二房。 此时救三老爷,应当是一个好时机。 白术咕噜噜灌着水:“这件事以后,三夫人可能是怕人听见了不好,特地下了封口令,不让三房的人提。我足足花了五两银子,才从一个洒扫婆子口里,挖出来了点只言片语呢。” 蒋明娇塞了她一个小橘子,笑道:“知道我们白术能干,辛苦你啦。” 白术低头赧然道:“也没有太辛苦的。” 忽然有小丫鬟掀帘子来报:“小姐,三小姐寻你来了。” 蒋明娇望了眼窗外,已是夜色浓于墨了:“快请进来。” 都这时候,蒋明婵过来做什么? 莫非是小五又出事了? 她快步迎了出去,走到一半就碰见了,满面怒容的蒋明婵。 娇园的丫鬟们皆一矮,一叠声地行礼。 “二小姐。” “二小姐。” “二小姐。” 蒋明婵顾不得理会丫鬟们。 拉着蒋明娇的手,她就如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 “二姐姐,你还不知道吧,金笙儿那女人太嚣张了,她在三房里大闹脾气,说什么对海棠居不满,坚持要住到你的娇园来。” “我是今天带姝儿出去散步时,看见金笙儿呼啦啦带着一群仆妇,往这边气冲冲地过来,才知道这件事始末的。想着二姐姐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就赶紧过来告诉你了。” “二姐姐,说话间金笙儿就要过来了,你可不要被她欺负了。” 门外。 喧哗声应声传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丑人多作怪,什么鬼破玩意 “三舅母安排的海棠居,用的不是我惯用的龙涎香,我闻着不舒服。外祖母说了,在侯府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我在自己家里是想住在哪儿就住哪儿的。听说表妹的娇园十分雅致幽静,所以特地过来和表妹住,表妹不会介意吧。” 金笙儿气汹汹闯进屋道。 蒋明娇神色淡然,唇角勾起一抹笑。 熏香不合口味? 三夫人为讨太夫人欢心,布置海棠居时,用尽浑身解数,会忽略这等重要细节? 金笙儿的理由太蹩脚了。 她笑眯眯道:“大家都是姐妹。笙表姐愿意住我这屋子,是瞧得起我。我又怎么会介意呢。” 金笙儿哼了一声:“那样是最好。” 不顾蒋明婵与一众仆妇的怒视,她大摇大摆进了屋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摔倒,给蒋明婉那庶女行了一个大礼,还被蒋明娇与蒋明婵笑话了一顿,无端认了一个恩人。 她肺都快气炸了。 虽不知道她是怎么摔的,又是为什么说不出话,但她认定了是蒋明娇捣的鬼。 尤其在和四表妹聊过,知道蒋明娇的阴险狡诈后,她更认定了这一点。 这个脸,她必须要找回来。 四妹妹说得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她就要搬到娇园,看蒋明娇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时辰已不早了,金笙儿临时要搬来住,需要安排的事宜不少。 蒋明娇先让白术带人,新收拾出了一个厢房。娇园与金笙儿的仆妇丫鬟们,跟着鱼贯似的往来,烘屋子的烘屋子,搬行李的搬行李,打扫房间的洒扫房间…… 院子里一时人流如织。 蒋明婵看得更生气了:“真是一个多事精!” 白术深以为然地点头。 蒋明娇笑看二人,谢过蒋明婵的报信,问候了两句。 “小五最近怎么样?” 蒋明婵眉目舒展许多:“她最近迷上了投壶,成天玩个不停呢。刚才就是拉着我到花园投壶,才碰见这多事精过来的。” 蒋明娇笑:“正好我有个去岁上福锦祥淘的鎏金长嘴铜壶,投壶是最好不过了,明儿让人给小五送过去。” “那敢情好。”蒋明婵一喜,又酸溜溜道,“二姐姐,你不知道小五最近可喜欢你了,成天嚷着要找你玩,对我这嫡亲姐姐都没那么亲热。” 蒋明娇眸光闪了闪:“是吗?” …… 姊妹俩又聊了两句,蒋明娇怕天晚耽搁了蒋明婵休息,亲自送了她回自己院子。 一回娇园,她就看见了金笙儿。 她正背着手,一寸一寸梭巡着娇园的院子。 平阳侯府是前朝王府建制,建筑面积大,房舍院落鳞次栉比。蒋家姐妹都能独居一个小院。 娇园陈设着实幽静。 进门是一个四方天井,露出丝绸般的星光与月色,细密雨丝飘落而下。 院中是一个半人高的铜制太平缸,圆肚大口,镂着如意吉祥等花样子,用于防走水。 角落里是一簇簇高大的芭蕉,宽大叶片舒展间黄绿透了,被雨洗后还垂着水珠。 金笙儿撇撇嘴:“寒酸。” 蒋明娇笑容不变。 一众娇园仆妇低眉敛目,齐齐撇了一下嘴。 金笙儿又转去了厢房。 给金笙儿准备的屋子在西厢房。进门是一个小正堂,往里是一个见客厅,摆着一个见客塌,最里头是卧室,有一张红木拔步床。 皆是有年头的陈设,瞧着端重古朴。 金笙儿又撇撇嘴:“这些老古董都该发霉了吧。” 一众娇园仆妇们动作齐齐一顿,才又继续。 眼神对视间,皆是不忿。 蒋明娇却始终笑眯眯的。 金笙儿最后到了蒋明娇的卧房。 睃巡了一圈,似乎是没发现可挑毛病的,她颇有些不满。 一扭头,瞥到了挂在窗边,金色鸟笼里的八宝。她嗤了一声。 “二表妹,没看出你还挺有闲情逸致,在房间里养了一只小母鸡?” 话音落地。 空气一冷。 娇园的丫鬟仆妇们训练有素,皆整齐往后退了一步。 蒋明娇挑了一下眉。 白术痛快地丢了抹布,专等看热闹。 八宝缓缓扭过了身子,盯着金笙儿,小眼睛闪着危险的光。 金笙儿毫无察觉:“原本还以为表妹身为侯府嫡女,养的宠物也该是聪明好看点的,如此不上大雅之堂的母鸡……” 缓慢地,八宝弓起了身子,翅膀威胁性地半张,做出一个攻击前的蓄力姿态。 金笙儿仍在喋喋不休:“还掉毛掉的都快秃了……” 下一刻。 八宝跟炮弹似的从笼子里冲了下来,照着金笙儿的发髻,唰唰唰狠狠叨了几下。 金笙儿发髻散开。 头发遮住了金笙儿的眼,她大叫起来:“谁?谁在偷袭我?” 八宝用爪子抓着金笙儿发髻,翅膀左右出力,扇着金笙儿的脸。 “你才母鸡!” 金笙儿被头顶冒出的声音,吓得花容失色:“谁在说话?” 八宝继续扇:“你全家都母鸡!” 金笙儿被八宝弄得晕头转向,眼又被头发遮住了,跌跌撞撞就往外冲:“见鬼了啊!大白天见鬼了啊,救命救命救命!” 成国公的丫鬟仆妇们不敢耽搁,忙团团围了上来,要解救自家小姐。 蒋明娇怕八宝受伤,唤了一声:“八宝回来。” 八宝又叨了一下,才扑着翅膀飞了回来,趾高气昂地宣布:“还有你生得孩子都是母鸡。” 小爷是鹦鹉! 金笙儿被丫鬟仆妇们,救了下来,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但见她头发散乱,形容狼狈,满面泪痕,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娇园一众仆妇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噗—— 噗—— 噗—— 几声闷笑后,见金笙儿望过来,她们又立刻严肃脸,仿若无事发生。 金笙儿这才看见动手的是八宝,脸都气白了。 蒋明娇笑眯眯道:“忘了和笙表姐介绍了,它叫八宝,是……” 金笙儿气冲霄汉,喝着丫鬟:“去给我把这小畜生捉起来,我要把它宰了炖汤喝!” 丫鬟扑了出去。 蒋明娇后半截话才悠悠出口:“是太后娘娘的爱物,是早年皇上亲自进给太后娘娘的孝心。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听不得吵闹,才送给了我。” 丫鬟僵在当场。 金笙儿表情亦是一绿。 “对了,笙表姐。”蒋明娇笑眯眯望着金笙儿,“你刚才说要炖什么来着?” 八宝还背过身去,得意地朝金笙儿,晃了晃屁*股。 金笙儿简直气炸了。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腮帮子鼓得能生生吞进去一个鸡蛋。 “我!什么都没说!” “这样啊。”蒋明娇笑眯眯道,“我还以为刚才听错了,以为有人要炖了太后娘娘的爱物呢。” 金笙儿胸膛剧烈起伏,憋气憋得觉得肝都疼了。 正好门外有小丫鬟来报:“小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要休息吗?” 金笙儿招呼也不打,转身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 紧接着,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八宝响亮的呸声:“嘁,丑人多作怪,什么鬼破玩意!” 金笙儿脚步一顿,差点被台阶绊倒,又运了半晌气,才腾腾冲出了屋。 这小畜生,她迟早有一天要抽肿它的屁*股! 蒋明娇笑眯眯点了一下八宝的脑袋道:“今晚给你加餐。” 八宝扬起了一个翅膀。 “要两顿!”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是白术动了手吗? 逍遥居。 这是金笙儿的新屋子。 地处在娇园的西厢房,推门就是一片芭蕉林。 秋末冬初时节,芭蕉叶尖儿黄了些,潇潇雨滴打上去时,噼噼啪啪作响,格外好听。 太平缸水面溅起细小水圈,亦是雨声淅沥。 银锁关上了窗,拨了拨火盆里的银霜炭,端来了热水:“小姐,洗漱吧。” 金笙儿蜷缩在被子里:“什么破地方,冻死人了。” 银锁不敢应和。 许久没住人的冬季屋子,尽管派人打扫过,空气也定然冷清。 海棠居里,三夫人早早烧上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 逍遥居,火盆都是刚点上的。 小姐在家舒服惯了,肯定会不习惯的。 她劝道:“小姐,咱们来侯府是作客的,又不是和人打架争风的。这逍遥居才刚打扫出来,毕竟比不得海棠居舒服,您为了气二表小姐住逍遥居,没得委屈了自己身子。” 金笙儿裹着被子,倔强翻了一个身:“我不要!我一定要出这一口气!我一定要让蒋明娇也丢脸!” 从小到大,她还没被这么欺负过! 她咽不下这口气。 银锁无声叹气。 跟着小姐这么多年,她也算看清小姐了。 小姐倒不是坏人。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尽管时常对她们骂骂咧咧的,却是从来没有罚过她们。 跟了小姐十几年,她犯过的错不少,却是连一个指头都没被人挨过。 除了长得不是特好看,不大聪明、脑筋直、肠子直,脾气一点就着,不懂看眼色,一张嘴容易得罪人、容易被人当枪使外、优越感比较强,觉得全天下都应该顺着自己外…… 小姐也没有什么别的缺点了…… 终究来说,还是因为小姐出生成国公府,又是长公主唯一外孙女,从小被全家捧在手心里…… 被宠坏了。 金笙儿态度强烈,丫鬟也只得先伺候着她睡下,又多灌了两三个汤婆子给她。 待小姐噘着嘴睡着,她才轻手轻脚出门,叫来小姐的伺候的人。 “小姐不懂事,咱们伺候的不能也不懂事。这几天在二表小姐这边住着,可不能随意耍小脾气闹事,给小姐惹麻烦。就是小姐要胡闹,你们也该多劝着一点。听见了吗?” 一众仆妇都颇有经验:“是。” 银锁又着重瞥了人群最后的小丫鬟,豆芽一眼。 这是侯府三夫人临时拨给小姐使唤粗使丫鬟。 这一番话是特地说给她们听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丫鬟早早打来了热水,伺候着小姐洗漱:“小姐,辰时了该起了。” 瘫坐在铜镜前,金笙儿仍是半梦半醒的,任由着丫鬟们,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梳妆丫鬟梳好了头发,打开百宝箱,准备配首饰。 忽然她咦了一声:“小姐的翡翠夜明珠坠子呢?” 金笙儿随口道:“可能昨儿个褪了后,忘了放进来了吧。” 小丫鬟翠心嘟嘴道:“不可能,昨儿个首饰盒是我管的,我肯定那夜明珠是放进去了。” 翡翠夜明珠坠子,是小姐及笄礼时,皇后娘娘亲自赏的。 其珍贵程度不必细说,最要紧的是它是御赐! 若是弄丢了,一个藐视圣恩,就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房间皆一静。 金笙儿清醒了过来,皱眉道:“确实没有吗?再找找看吧。” 翠心一着急,手一抖将百宝箱打翻了,所有首饰都被哗啦啦倒在床上。 宝石玉器金银散了一地,叮铃铃地作响,各色光芒闪耀。 独独没有翡翠夜明珠坠子。 翠心一个寒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小姐,我保证没有拿那坠子。” 大丫鬟银锁喝道:“现在请罪有什么用,还不让人快点去整个屋子都好好找一找!” 丫鬟们都团团地动了起来。 御赐之物丢了,小姐有长公主恩宠,或许能没事。 她们这些下人是定然要吃挂落! 一圈找下来,众人都双手空空,一无所获。 气氛一时惶惶然。 银锁断然喝道:“现在每个人都开始回忆,昨天最后一个碰这夜明珠是什么时候。” 金笙儿先开口道:“昨儿一早上,我是戴着这夜明珠坠子来侯府的。后来被送到了海棠居,夜明珠还在身上。昨天大概是晚膳时吧,四表妹来寻我,我们一起说了一会儿话。不知怎么说到了首饰,我就把那坠子摘下来,给四表妹看了两眼。四表妹还给我后,我嫌麻烦就交给翠心,让她帮忙收起来了。”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碰那坠子了。” 众丫鬟一齐看向翠心。 翠心战战兢兢:“昨天,小姐把夜明珠坠子给我了。小姐的首饰收放都是有规矩的。这种常戴的首饰,通常是放在百宝箱的。我就收在了百宝箱里。再然后就是搬到逍遥居,今天早上打开百宝箱了。” 另一个丫鬟怯生生道:“我作证,昨儿是我伺候小姐茶水,那坠子是我亲眼看见翠心收好的。” 银锁又蹙眉问:“昨儿从海棠居搬到逍遥居时,这百宝箱是谁拿的?” 翠心心头发紧,再次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 “是、是我。” 银锁又问道:“昨儿个搬过来时,你一直都抱着那百宝箱?” 翠心胆怯:“是、是。豆芽可以给我作证。” 叫豆芽的丫鬟点头。 她是三夫人刚拨过来的小丫鬟,两人串联可能性很小。 银锁喝道:“中间没有离过手吗?” 翠心刚想说没有,忽然一顿:“……好、好像有过一回……昨儿个我太急了,想着就一会儿功夫,应当不会出事的,就、就、就……” 银锁长眉一挑:“管着小姐的东西,你还敢这么大意!” 翠心砰砰砰磕头:“姐姐,我知道错了。” 银锁没时间责怪她。 望着众人,她目光如炬:“昨天那时候,有谁碰过了小姐的百宝箱,只要提供线索,就有十两银子的奖励。” 门外。 叫豆芽的小丫鬟忽然双腿战战,几乎站不稳了。 金笙儿皱起了眉:“你做什么?” 豆芽战战兢兢地道:“我、我、我昨儿搬过来的时候,见了二表小姐的白术,曾碰过那百宝箱,打开、打开看过一眼。” 金笙儿腾地站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蒋明娇凭什么这么淡定 三房。 刚下过一场料峭秋雨,天色仍是阴阴的,乌云自天际滚滚而来,仿若酝酿着京城第一场雪。 屋里点着灯。 火盆里银霜炭燃烧,不时发出噼啪爆响。 蒋明娆歪在榻上,靠着一个石青缠枝花纹的靠枕,膝上盖着一条石青色鼠皮毯子。 对着烛光,她将一颗翡翠夜明珠举过头顶,仰头打量着。 温润光华如细密雨幕般,流泻而下。 “不愧是皇后娘娘赐的,可真是够好看的。” 夜明珠本就珍贵。 一个婴儿拳头大小,且流泻着翡翠光华,细腻平滑的更是少见。 这一颗就价值万金。 蒋明娆又想起了金笙儿当时的神情:“我那儿皇后和太后赐的东西多了去了,要不是昨儿个丫鬟把它找出来,我都快忘了。” ‘多了去了……’ ‘都快忘了……’ 她眼里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是别人的寻常。 啪—— 蒋明娆抓着珠子,往地上狠狠掼了下去。 摔碎吧。 摔得越碎越好。 最好能碎成无数片,再也黏合不起来。 她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东西,凭什么她们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得到? 夜明珠摔在地毯上,咕噜噜滚了两圈,却完好无损。 蒋明娆神情阴暗。 真正的翡翠夜明珠,质地坚硬,乃是轻易摔不坏的。 夜明珠滚了几圈,缓缓停了下来。 丫鬟战战兢兢地问:“小、小、小姐要把夜明珠捡起来吗?” 蒋明娆闭上了眼睛:“捡起来吧。” 丫鬟小心递上了夜明珠。 蒋明娆继续把玩着夜明珠:“盯着笙表姐屋子的人,有消息了吗?” 丫鬟胆怯摇头。 蒋明娆目光阴冷:“那就再等等,应该快了。” 丫鬟低应一声:“是。” 蒋明娆盯着那一颗珠子,心下却忍不住沉吟。 动手脚偷了珠子,栽赃给蒋明娇,是那个人的指示。 这对她并不难。 太夫人沉迷于礼佛,许久不问府中之事,一应内务都由她母亲管。 找出一个妹妹患了重病的小丫鬟,许诺事成之后给她诊金,再让她跟着金笙儿偷来珠子,再作伪证指认蒋明娇,让金笙儿对付蒋明娇…… 金笙儿倒不是坏人。 她只是太蠢。 标准的直筒子,一点就着的暴脾气,做事不顾后果,只要稍微一刺激,就能热血上头。 实在是一颗好棋子。 更何况,金笙儿与蒋明娇本有恩怨。 她自信整件事能顺利。 待会儿这坠子就会被当做证据,被人从蒋明娇房间搜出来,无可争辩。 这坠子,原本不用送到她这里的。 只是她想试一试戴这价值连城的坠子时,是什么一种感觉。 抚摸着冰凉的夜明珠,蒋明娆陷入了沉思。 只是让人污蔑蒋明娇偷东西,手段实在粗陋。 那个人为什么要行这一招呢? 尤其强调要让人去搜查一遍蒋明娇的屋子? 她到底想做什么? 还有,金笙儿到府不过半天,见过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那个人却知道她有一颗翡翠夜明珠坠子。 有趣。 实在有趣。 那么金笙儿来时,她是以什么身份,又站在哪儿,暗中观察这这一切呢? 门外,忽然有粗使仆妇匆匆过来禀告。 一个丫鬟掀帘而入,低声道:“小姐,表小姐刚冲到了二小姐房间,说二小姐偷了她的首饰,二人争执不下……现在已经闹到太夫人处了。” “我们也去五福堂。”蒋明娆露出一个愉悦的笑。 “还有把这坠子放去她应该去的地方吧。” · 五福堂。 一场秋雨过后,青石地板上都透着层湿,砖缝角落里是墨蓝色青苔。 冬风都透着潮意。 蒋明娆刚撑着伞上台阶,就听见了金笙儿的嚷嚷。 “那看是皇后娘娘赐给我,最是珍贵无比。弄丢了可不是等闲小事,外祖母你可得给我做主。” …… 蒋明娆露出一个笑,掀帘子进了屋。 “祖母。” 望见蒋明娇与金笙儿,她佯装意外地掩嘴:“二姐姐,笙表姐也在啊。” 太夫人掀起眼皮看她,神情淡淡:“四丫头,你怎么来了?” 蒋明娆拎出一个食盒。 “听说最近秋燥,祖母得了咳疾,我想着秋梨枇杷羹清火,就给祖母做了一碗。” 太夫人神色稍稍缓和:“把东西放下吧。” 蒋明娆顺从放下食盒,自然留在了五福堂里。 蒋明婵冷冷地道:“看不出,四妹妹今儿这孝心可真会捡时候啊。” 蒋明娆意外地扭头:“三姐姐与五妹妹今儿个也是来给祖母请安的?” 这回是真意外。 蒋明婵与蒋明姝姐妹怎么也在? 蒋明婵冷哼:“我是一大早上在花园散步,碰上了某个多事精在府里搅事,才跟着过来的。” 金笙儿怒道:“你说谁多事精?” 蒋明婵冷笑:“谁应就说谁!” “你……” “我什么我!” 二人如争锋对麦芒。 火药味十足。 太夫人不得不出声制止,才让蒋明婵与金笙儿各自噤声。 二人才互相瞪视一眼,扭过了头。 ——哼! ——嘁! 蒋明娆唇角勾起嘲讽。 事情果然都在意料中。 她扭头望向蒋明娇,却意外愣住了。 蒋明娇立于一旁,神色风淡风轻,嘴角还噙着似嘲讽的轻笑。纵然被金笙儿指责,扣了一个屎盆子,她依旧是淡然自若。 比起一个深陷旋涡中的戏中人。 她更像一个看戏人。 而与大呼小叫的金笙儿相比,她更显得超脱镇定。 顷刻间,高下立判。 蒋明娆嫌恶地皱起了眉,升起了一丝不快。 一个手下败将,应该是惊慌失措、痛哭流涕、暴怒异常的,绝不该是淡然镇定的。 她讨厌这份镇定。 她抬高了声音:“外祖母,我刚才似乎听说,笙表姐和二姐姐因为丢了一个夜明珠坠子,吵起来了?” 金笙儿大叫道:“不是丢了,是蒋明娇让人偷了我的坠子!” 蒋明婵不屑反驳:“谁知道某些人是不是贼喊捉贼,就想着诬陷人呢。” …… “都给我安静些。”太夫人呵斥了一声,望向蒋明娆,“四丫头,你想说什么?” 蒋明娆道:“既然笙表姐和二姐姐各执一词,没有一个定论。那祖母派人去搜查二姐姐的屋子,看能不能找到那夜明珠坠子,不就知道真相了。” …… 屋子一时极静。 蒋明婵首先反对:“女儿家的闺房是能随便去的。” 金笙儿冷哼:“做贼心虚,才不敢让人去搜查吧。” 太夫人沉吟:“小二,你说呢?” 蒋明娇恭敬道:“全听祖母的。” 太夫人挥手道:“那就去找一找吧。早点把东西找出来,省得一大清早吵得我脑仁疼。” 两个仆妇去了娇园。 半个时辰后。 她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翡翠夜明珠坠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关二小姐的事,是我干的 一个仆妇拿出了坠子。 夜明珠呈婴儿拳头大小,质地剔透晶莹,内里如孕着一团绿芒。 四周用翡翠小石簇拥,底下用红线打着一个万事如意结。 金笙儿只一打眼,就惊呼出声:“我的夜明珠坠子。” 银锁心道不好,立即想扯住金笙儿袖子。 接着手一空。 金笙儿已冲了出去。 “蒋明娇,你还说没有拿过我的坠子,那坠子怎么会在你的住所里搜出来?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银锁望着空空的手。 小姐这张嘴真是,跑得比发现有热闹可看的傻狍子还快。 蒋明婵蹙眉道:“笙表姐,你先别这么激动,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准。” 金笙儿喝道:“还能有什么误会的,莫非我这珠子是自个儿长了腿,跑到了蒋明娇丫鬟房间里不成。” 这话一出。 众人皆一噎。 金笙儿自觉得取得了胜利,得意洋洋叉腰宣布:“蒋明娇,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现在就去告官去!” 终于能扳回一城了。 昨天丢了的脸,今儿全找回来了。 她觉得老天都在帮她。 太夫人不着痕迹蹙眉,瞥着金笙儿目光有不满。 纵然是丢了东西,一家人自己解决就行了。 闹上官府? 这不是让阖京城的人都来看侯府的笑话? 这外孙女,太过娇蛮了。 她望向一个仆妇:“这珠子着实是在娇园找到的?“ 仆妇死死低头:“这个……” 蒋明婵急切插嘴道:“祖母,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二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蒋明姝抱着她胳膊,帮腔附和:“二姐姐是好人,她给的苏点好吃。” 金笙儿剜了蒋明婵一眼。 银锁见势不好,就要拽住金笙儿。 却仍是慢了一步。 金笙儿状若脱兔,气汹汹冲了出去:“三表妹,你这么帮着二表妹说话,莫不是你也插了一脚,恼羞成怒了吧。” 银锁只能叹气。 小姐这张嘴真是,跑起来比逮着肉骨头的狗还快。 蒋明婵眉毛一挑,叉起腰来:“金笙儿,你说什么呢!” 太夫人面色一沉:“都别吵吵了,还能不能安生一点!” 金笙儿与蒋明婵互瞪一眼,又各自嫌弃挪开。 ——多事精。 ——帮凶! 望见这混乱,蒋明娆勾起了一个笑。 这亦是那个人的指示。 娇园,毕竟不是一个筛子。 她刚派去的小丫鬟,想闯入蒋明娇或白术房间,将坠子藏进其中,等于天方夜谭。 娇园的人也不好收买。 她只需要将坠子交给小丫鬟,让她交给一个搜查的仆妇,那仆妇自然知道怎么说。 现在已成功了。 证据确凿。 蒋明娇浑身被泼满脏水,无论怎么辩解都将无用。 她将下地狱。 蒋明娆再次看向蒋明娇。 她期盼着看到将蒋明娇失魂落魄,或者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蒋明娇却依旧噙着笑, 在窗外潇然苍松树影映衬下,蒋明娇不慌不乱,宠辱不惊,仿佛独处另一片空间。 人人都在争吵混乱仓皇。蒋明娇始终淡淡含笑,仿佛看戏一样地看着这一幕。 不辩解。 不争吵。 那冷冽含嘲的目光,仿佛审视着一场闹剧。 蒋明娆忽然觉得极不舒服,仿佛自己一切都被看透了。 “二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声音提醒了五福堂的众人,她们也一齐望向蒋明娇。 她们也想知道,蒋明娇这时候能说什么。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了眼蒋明娆:“我确实有一些话想说。”然后她对太夫人道:“祖母,我能问那个仆妇一句话吗?” 太夫人神色冷凝:“你问。” 蒋明娇望向那仆妇:“这坠子,你到底在哪儿拿的?” 银锁下意识想扯金笙儿。 又晚了一步。 金笙儿冲了出来,大声嗤笑:“二表妹这话可是搞笑了,刚才这婆子可是搜查娇园去了。这坠子不是从娇园搜出来的,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银锁又叹了口气。 小姐这张嘴真是,跑得比见着老鹰撒丫子跑的兔子都快。 太夫人却看出了不对,抬高声音喝道:“陈胜家的,说话!” 那仆妇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她觑着蒋明娆神色:“这珠子,是四小姐的丫鬟给我的。她、她、她说这是四小姐让她放在二小姐房间里的。她不敢害人,所以交给了我让我带过来。” 哗—— 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正堂里,一时众人都说不出话。 她们一齐望向蒋明娆。 蒋明娆慌了。 这不可能! 但众人怀疑的注视提醒着她,这是事实。丫鬟仆妇小姐十几双眼睛,如十几双寒光凛凛的剑,都直直地刺着她! 她讨厌这种感觉。 这让她仿佛又回到了赏秋宴,她当众丢丑的那一天。 她手心出了汗。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望向那仆妇:“你这婆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好生生竟胡乱攀扯到我头上了。” 她望向蒋明娇,“二姐姐,我在旁看着都落了一罪名,你说这怪不怪?” 言外之意尽显。 金笙儿又狐疑地望向蒋明娇,她仍是更怀疑蒋明娇些。 蒋明娇也不动怒,只轻轻一笑:“既然大家争论不休,不若让人请来那丫鬟对峙。” 太夫人微微颔首:“既然这样,那就去吧。” 那仆妇带来了一个人。 十四五岁年纪,人生得瘦瘦小小的,如一根豆芽菜。 她名字亦叫,豆芽。 蒋明娆一见她就眉头一跳,感觉到了不安。 这正是三房安过去的探子。 自己看中的是她胆小怯弱。她没胆子背叛,应当是妥当的。 金笙儿指着那豆芽道:“咦,你不是昨天三舅母给我的小丫鬟吗?” 豆芽在地上磕头:“奴婢,奴婢对不起小姐。” 金笙儿一头雾水:“倒是怎么回事?” 蒋明婵哼了一声:“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胡乱冤枉人,这回吃了教训了吧。” 金笙儿又要撸起袖子:“蒋明婵,你!” 蒋明娆手心出汗,肩膀肌肉都绷紧了。 事情,开始出乎她掌控了。 不顾小姐们的争吵,豆芽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我是受了四小姐的托付,她她她说让我帮她办了这件事,就给银子给我妹妹治病。” “她让我把这坠子偷出来给她,再在人过来搜查时,污蔑是二小姐偷的。” “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不关二小姐的事,全是我的错。”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二小姐太善良了,哎 豆芽说得颠三倒四。 不少人听得云里雾里,仍不知来龙去脉。 太夫人皱了皱眉,抬高声音喝道:“你把眼泪擦干净,说清楚一点。” 豆芽儿收了泪。 她认真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从蒋明娆找到她,许诺给她银子,将她安排到金笙儿身边;再到她在翠心茶水里放了巴豆,趁其去方便时偷了坠子;再到早晨金笙儿问起时,谎报是二小姐身边的白术动过百宝箱;再再到趁着太夫人派人来搜查时,将坠子给搜查的人,说是在娇园里找到的…… “四小姐说了,只要我办成了这件事,就给我五两银子,让我能有钱送妹妹去治病。” 豆芽抽噎了一声,“但是我不敢做这种害人的事。偷了珠子以后,我怕得昨儿一晚上都没能睡着。” 她对着蒋明娆磕头。 “四小姐对不起,四小姐我对不起您,我胆子太小了,实在不敢害人。” 蒋明娆面黑如锅底。 她当初看中的是豆芽儿的胆小怯弱。 谁知也竟毁于此。 用厉声高喝掩饰慌乱,蒋明娆道:“你这丫头,好生生的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为什么要偷笙表姐的坠子,来污蔑二姐姐?” “就凭你一张口就想定我的罪,真是莫名其妙。” 豆芽的反水令她意外。 但有一点更令她意外——这个计划里少了一环。 太夫人派去搜查的仆妇,竟没能阻止豆芽反水! 她未告知豆芽后续事宜,豆芽不知那人存在,因害怕反水也属正常。 但为什么那个人安排的仆妇竟袖手旁观? 是出了什么差错? 还是那个人提前意识到了危险,退缩了? 众人也一时皱起了眉,皆面面相觑。 蒋明娆说的有道理,仅凭一丫鬟难定她的罪。 蒋明娇亦难洗脱嫌疑。 事情真相,扑朔迷离。 金笙儿狐疑地梭巡着蒋明娆与蒋明娇。 蒋明婵秀丽鼻头皱起。 太夫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五福堂一时寂静。 蒋明姝忽然道:“四姐姐,你裙子上的绿石头好好看啊,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众人便望向蒋明娆裙角。 蒋明娆大概是心情好,今天穿着格外华丽,上着石青色百蝶穿花马甲,里头是厚厚的蜜合色儒袄,底下是深绿六幅马面裙,每一幅皆绣着细密缠枝花。 只见那马面裙正前方,裙边儿上有一颗翡翠宝石。 仅砂砾大小。 金笙儿眼疾手快,将那翡翠宝石摘了下来:“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银锁惊呼出声:“这不是小姐的夜明珠坠子上的装饰吗……” 金笙儿望向坠子。 夜明珠本用于照明把玩,并不常用于佩戴。 皇后将夜明珠赐下时,只一个光秃秃的珠子。 但金笙儿是个张扬性格。 ——得了一个好珠子,不戴出去让人嫉妒,岂不是锦衣夜行。 金笙儿喜这夜明珠碧绿似翡翠,特地让人匠人,在其周围镶着一圈小翡翠,将其做成了坠子。 碧绿宝石剔透晶莹,大珠小珠挨挨挤挤,更显富丽堂皇。 虽然沉。 但金笙儿甘之如饴。 仔细一打量,坠子外头一圈小翡翠石里,着实是少了一颗。 金笙儿将那小翡翠石安了上去。 ——严丝合缝。 金笙儿难以置信抬头:“四表妹,你裙子上怎么会有我夜明珠坠子上的翡翠石?” 蒋明娆怎料到会有如此变故,舌头打了结:“我……” 她想起来了,把玩那夜明珠坠子时,她确实感觉裙面被刮了一下,但她没有太当一回事。 谁知道竟落下了把柄。 太夫人冷冷地看了蒋明娆一眼,朝金笙儿伸手:“把东西拿上来给我看看?” 金笙儿恭敬将坠子与小翡翠石都呈了上去。 太夫人比对过。 确实严丝合缝。 从坠子上掉落下来的翡翠石,为什么会在蒋明娆身上,结合豆芽的话…… 真相已明了。 太夫人冷冷呵斥道:“蒋明娆,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着外人的面,偷东西污蔑姐妹,偏偏首尾还处理不干净,被人揭穿了! 实在是把蒋家脸丢干净了。 蒋明娆惶恐地战战兢兢:“祖母,我不知道,我……”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必胜的局。 明明在这里被人指证,颇尽脏水的应是蒋明娇才对。 为什么又变成了她。 为什么! 她望向金笙儿。 ——金笙儿用难以置信又愤怒的目光望着她。 她又看向蒋明婵。 ——蒋明婵目光讥诮,仿佛看一个垃圾。 最后是蒋明娇。 ——她依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嘴角噙着嘲讽的笑。 那笑容让她恨不得上去,撕碎了这一张狐媚脸。 被众人鄙视不屑,蒋明娆胸口发闷,憋屈得说不出话。 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只是现下容不得她再犹豫,她到底不是吴下阿蒙。 她要自救。 蒋明娆扑腾跪了下来,捂脸啜泣出声:“祖母,我知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下了大错,求您求您……” 她哭得凄惨,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她用了苦肉计。 太夫人是府中太夫人,亦是她亲祖母。 她会上钩的。 一时,众人哪怕知道蒋明娆是罪魁祸首,仍不住软了心肠。 “毕竟是孩子呢。” “四小姐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这年头谁不会犯一两个错呢。知错就改就好了。” …… 太夫人望着痛哭的蒋明娆,想到了病重的三老爷,叹了口气。 毕竟是亲生孙女,这一次就小惩大诫吧。 禁足几天吧。 “四丫头,你这次犯下了大错,念在你年幼……” 蒋明娆听着太夫人语气软化,心下一喜。 但下一瞬—— 蒋明娇忽然跪地,开口正声道:“祖母,自小祖父就教导我们一家人要以和为贵,姊妹间要相互友爱,家和方能万事兴。孙女一直将这话记在心里,这些年我们几姐妹一向和睦,相比这一番也是是妹妹一时鬼迷心窍。素闻祖母治家严谨,处事公正乃京城闻名,还请祖母不要动家法惩罚四妹妹,四妹妹身子弱会受不住的。” 一时众人都愣住了。 蒋明娇,竟然在给蒋明娆求情? 蒋明婵道:“二姐姐,你还帮这个人说什么话!” 蒋明娇轻声劝道:“三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这一番话,听得旁边仆妇们皆是一怔。 随即是颇有感触。 四小姐这样害人,二小姐还愿意原谅她。 二小姐,可真是太善良了。 没有对比还好,一对比下来,四小姐方才可怜的作态,就有点恬不知耻了。 罪魁祸首! 还好意思求饶!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落牙齿肚里咽 太夫人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半晌都吐不出来。 蒋家乃是将门。 家法是由蒋老侯爷定的,旨在用严厉惩罚,让蒋家子弟懂规矩,知礼节轻重。 惩罚极为严苛。 蒋明娆的事,以蒋家家法论,属于挑拨离间,不友爱姊妹,至少要挨十军棍。 那能要蒋明娆的半条命。 老侯爷去后,府中已极少动家法了。 这一次,她是打算如过往一样,偏袒蒋明娆的。 毕竟是亲孙女。 可蒋明娇提了家法,她这‘禁足三天’,就出不了口。 和十军棍比,禁足几天太轻了。 难以服众! 太夫人面上风云变幻半晌,忍不住瞥了眼蒋明娇。 她早就看这孙女不顺眼了。 以前是个自大轻薄的草包,丢蒋家的脸;现在人变沉稳了,却更让人觉得邪门了。 她,该不是故意的吧。 相比太夫人的怀疑,蒋明娆内心是确定的。 蒋明娇绝对是故意的! 太夫人虽然严苛,但一向偏心,对三房诸人宠爱有加。 这也让她有恃无恐。 方才太夫人明明已心软,准备小惩大诫了。 可蒋明娇提了家法! 这是当着众人面,拿大义压太夫人,逼得她骑虎难下,不得不着重惩罚自己! 蒋明娇,好恶毒的一女人! 见太夫人‘不语’,蒋明娇再次磕头‘求情’,红了眼眶:“祖母,若是按家法规定的来惩罚四妹妹,四妹妹可是要挨十军棍的。四妹妹才十四岁,哪儿熬得住这折磨。四妹妹年幼不懂事,都是一家姐妹,我并不怪罪她。还请祖母从轻处罚。” 因被太夫人庇护,每每姊妹争吵,蒋明娆都受罚最轻。 她因此有恃无恐。 欺负起蒋明婉、蒋明姝等姐妹,是家常便饭。 太夫人每每都装没看见。 今儿个,蒋明娆还想故技重施? 没门了! 太夫人面色绿了又青,终于缓缓道:“既然二丫头你作为苦主都来给小四求情,那么这一次就从轻处罚吧。” 蒋明娆仓皇抬起了头:“祖母?” 太夫人避开她的目光,正色道:“让小四挨五军棍,再到祠堂思过一天吧。” 蒋明娆眼前一黑。 比起按家法挨十军棍,这惩罚当然是轻了。 但她肯定祖母之前,绝没想过动军棍! 五军棍! 祠堂思过一天。 这等于要了她的半条命啊! 蒋明娇,你好狠的心! 更让她气到呕血的,是众人的反应。 蒋明婵眼眶发红:“二姐姐,你真的太善良了。还特地为了那种人向祖母求情。蒋明娆却连你都害,简直畜生不如!” 一众丫鬟仆妇们更是摇头,低声议论了起来。 “二小姐到底是善心人啊。四小姐这次若没了任小姐求情,只怕要遭了。” “四小姐……都是一家姐妹,怎么就做出了这种事,和二小姐一比,她真的就上不得台面了……” “四小姐这次思过结束,如果不好好登门感谢二小姐,就真是个狼心狗肺了。” …… 金笙儿也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蒋明娇。 她母亲与三老爷是同胞亲兄妹。来侯府前,母亲就对她交代过,侯府三房是可以相信的。 她也对蒋明娆很好,还特地给她看自己的坠子。 蒋明娆却害了自己,还让她冤枉了蒋明娇。 这已让她脸上火*辣辣的疼了。 谁知,她居然看到了蒋明娇给蒋明娆求情。 蒋明娆可是刚陷害过她啊。和蒋明娇一比,蒋明娆心胸实在是太狭隘了一点,面目更是可憎。 她不由得复杂地望着蒋明娇,然后失望地望着蒋明娆,咬唇劝道:“四表妹,你以后别再针对二表妹了。你这次这样害她,她都愿意帮你这么大的忙,你还要好好向她道谢才是。” “二表妹她,是个好人。” 噗—— 蒋明娆终于忍不住了,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恨! ·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蒋明娆被摁着打了五军棍,第三衮时就晕了过去。 三夫人哭得涕泪俱下,心肝儿肉啊的,将人抬回三房躺着了。 太夫人‘铁面无私’表示:“等蒋明娆能行走了,祠堂思过一天也不能少。” 金笙儿面上臊得慌。 离开五福堂后,她连娇园的门都没入,就让丫鬟仆妇拿了她行李,搬离了逍遥居。 她重新住回了海棠居。 娇园由此得了一个清净,连空气都似乎干净了。 白术关上了窗,坐在桌子边,给八宝剥着瓜子,小嘴儿兴致勃勃地叭叭叭。 “这一回太夫人可真是狠下心了,居然特地交代了,让四小姐再去跪一天祠堂。” 蒋明娇一笑:“太夫人是个很纯粹的人呢。” 太夫人,只爱自己。 在不威胁自己利益时,她愿意‘慈爱’,给三房分一些偏爱。 一旦涉及到自己,这点慈爱不复存在了。 她在众人面前,给太夫人戴了一顶‘治家严谨,处事公正’高帽子。 太夫人最是爱面子,自然要捏着鼻子‘公正’。 当初为了怕过病气,连三老爷病重,太夫人都不愿意去看一眼。 何况蒋明娆只是孙女。 “还有四小姐,听说打到第三下军棍时,就晕了过去。”白术听不懂蒋明娇的话,并不妨碍她幸灾乐祸,“小姐,您说四小姐是装的,还是真晕了?” 四小姐可擅长演戏了。 蒋明娇喂了一颗橘子给白术,轻笑道:“府里打军棍的可都是真正战场的老兵,哪怕受着打,都不是一般二般的重。蒋明娆这次只怕要养上许久了。” 白术腮帮子被橘子鼓得高高的:“活该,谁叫她一肚子坏水的。” 蒋明娇一笑:“豆芽的家人安排好了吗?” 白术点头道:“安排好了,她和她家里人都被安排到小姐的庄子上了,我特地帮忙看着。” 这事说来也凑巧。 蒋明娇与白术,是在仁心堂发现豆芽的。 她当时带着病重妹妹,在仁心堂排队治病。 白术认出了她。 蒋明娇替她妹妹治了病,见她太穷了,允许她先付一文钱药钱,剩下的每月还一点地还。 豆芽感动得连连磕着响头,边感谢边哭得,差点撅了过去。 蒋明娇哭笑不得,然后从其哭诉中,听出了不对劲。 她套出了豆芽的话,得知了蒋明娆的阴谋,并决定将计就计,给蒋明娆来一下狠的。 这才有了五福堂之事。 豆芽反水,是出于她胆小的本心。 最初蒋明娆看中的是豆芽的胆小懦弱,却低估了其胆小程度。 蒋明娆,不善于识人。 那小翡翠石,原是蒋明娇随手下的套,让豆芽将一颗翡翠石,特地摇得松动些。 她并未指望这套能成,因此又准备了九色蛊串供。 谁知,蒋明娆竟真能如此大意地落出马脚。 只是…… 蒋明娇又眯起了眼。 ——豆芽儿的证供中缺失了一环。 蒋明娆交代过,只要豆芽儿将坠子交给来搜查的人,就能定自己的罪。 来搜查的人,应当是帮着蒋明娆的。 刚才她们为什么没站出来? 难道这件事背后还有一个人的手笔? 是她吗? 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 扣扣扣—— 窗户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刀二递来一封信:“夫人,这是将军自边关捎回来的信。”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也不看将军夫人是什么人! 昌州城外。 一场大雪自清晨下到了傍晚,令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被覆上了皑皑白色。 城内富裕殷实人家。 大人们披着裘衣厚袄,站在廊下赏着飘雪,不时吟咏两句诗词。 小孩们穿得厚厚的,如团子般在雪地里打着滚儿。 雪,此时是一场享受。 城外贫苦百姓家。 一家老小挤在一起取暖,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一面咒骂着贼老天狠心冻死人,一面企盼着大雪能让明年收成好些。 雪,此时是一场历练。 大周军队营地里。 军士们整齐迅速搭好了帐篷,站岗的士兵鼻尖帽子上都落满了雪,依旧站得笔直。 帐篷里传来了声音。 “一场雪天足够令突厥军队无法隐藏行迹,是一个突袭的好机会。” 雪,此时是一场战机。 鹅毛大雪被劲风呼啸着卷着,风声如嘶如吼,空气冻得如刀子般冷。 刀五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了厚厚积雪,掀起帐篷帘子入内。 被温暖空气迎面一击,他抖了抖肩上的雪,忍不住骂道。 “这天真他娘的冷。” 姜大夫躲在火盆边,抱着一个榴莲,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一言不发。 刀五搓搓手腆着脸上去,朝姜大夫道:“姜叔,您看这么冷的天,轮值都要冻死个人了。您能不能把那个浴春酒借我喝一点?您放心,等到了京城就还你。” 姜大夫转了个身,假装没听见。 刀五跟着绕了一圈,继续搓手道:“姜叔,你看您那么多酒,放着也是放着,要是没人喝多寂寞啊。” 姜大夫眼皮一掀:“它们说不寂寞。” 刀五脸皮厚的很:“别介啊,姜叔,您看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做人也不能这么小气,是不是?” 姜大夫哼了一声:“想喝酒?” 刀五拼命点头。 “帮我把这个拿着。”姜大夫下巴朝硕大榴莲点了点,“我就给你喝酒。一,不,两瓶!” 刀五一退三米远:“姜叔,我就是讨杯酒喝,您可不能坑我啊。这可是将军信任您,才亲自交给您的任务。” “什么任务,那小兔崽子就是看我不顺眼,拿这玩意坑我。” 姜大夫指着自己额头,悲愤异常:“你看我的额头上,全部是打瞌睡时,在这玩意的硬壳上磕出来的。” 刀五一看。 那老橘皮似的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大小白印。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姜叔,你这老脸都快成葱油饼了,白芝麻洒得可真够匀的。” 姜大夫冷冷注视刀五。 刀五啪一下闭了嘴,谄媚地给姜大夫递了一块烧饼:“您吃饼您吃饼。” 他内心在偷笑。 姜大夫,是西北侯程家老人,算将军半个长辈,在府里没少借辈分‘欺压’他们。 他们这一群暗卫,谁小时候没被姜大夫忽悠过啊。 刀五有足够的证据怀疑,刀一首领的憨憨劲,就是被姜大夫从小忽悠出来的。 ——在夫人面前吹嘘,将军在边疆的风*流韵事! 夫人威胁将军。 将军自然要治传谣言的罪魁祸首了。 姜大夫的嘴欠,这回终于踢上铁板了吧。 到底挨不过刀五的求,姜大夫取出了半瓶浴春酒,让刀五在火盆上热了:“回去得还我,一,不两瓶!” 刀五一叠声应着,心道:只要回去你还记得这回事。 大冬天喝烈酒。 爽! 狠狠灌了一口酒,刀五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竖起了大拇指。 “舒服!夫人酿出来的这酒,就是这个没的说!” 姜大夫哼了一声:“也不看看咱们夫人是什么人。” 刀五刚欲说话。 门外一个须发皆白的雪人掀帘子,探了个头进来。 “姜大夫,马蹄铁的消耗统计出来了!” “您要不要去看看?” · 马厩旁。 姜大夫蹚着积雪到时,碰上了阮靖晟与魏国公。 阮靖晟俊美面庞神色冷凝,线条极为刚硬。他着威严的黑色甲胄,血红斗篷被风卷飒飒作响,如一团烈火燃在大雪天。 只立着,他都如一柄出鞘利剑。 在漫天雪白飞絮中,他气势冷酷更甚天气。 一众将士都凝神屏气。 虽年纪都大一轮或几轮,在这位年轻煞神将军前,仍无人敢有稍动。 这便是积威。 另一边的魏国公虽已年过古稀,却也毫不逊色。他须发花白,着沉重甲胄,背不弯肩不塌,精气神更甚不少年轻战士。 虽时常笑呵呵的,纵横沙场多年的杀伐气,仍让他显得可畏。 “将军。” “魏国公。” 姜大夫恭敬朝二人行礼后,立在了阮靖晟身后。 阮靖晟只略略点头。 倒是魏国公多看了一眼,额,姜大夫的额头。 奇怪,怎么忽然有点饿了。 大风雪里,马倌认真禀告着:“第一批用了马蹄铁的马,共一百匹。从京城到昌州城,一共十五天,马匹蹄因蹄脚损耗量为零。” “第二批用了马蹄铁的马,共三百匹,从凉州城到昌州城,一共五天,马匹因蹄脚损耗量为零。” “同样的距离,从京城到昌州城,共有一千七百二十一匹马出现蹄脚损耗,不得不停下休息。平均下来,一百匹马里就有十七匹马蹄脚损耗。” 阮靖晟问:“速度呢?” 马倌恭敬道:“略快。因安了马蹄铁,马匹适应地形能力更强,在沙地与雪地,速度能比寻常快三成。” …… 一番话下来,在场诸人越听越激动。 姜大夫握住了拳头。 魏国公性格急躁,忍不住打断了马倌:“此事当真?” 马倌恭敬道:“回禀国公爷,千真万确!” “让我来看看!”魏国公干脆夺过马倌记录册,快速翻看了起来。 一众将士也够着脖子瞅。 这里蹄脚损耗,并非指马从此就废了。 而是指需要休养。 休养时间从十天到一两个月不等。 休养期间,马匹同样要吃粮食,要人照顾,与人力物力都是一种浪费。 兵贵神速。 动辄成百上千匹马的休养,对于后勤粮草,以及兵力都是一大难题。 浪费太严重了。 在此之前,他们不是没想过办法解决这难题。 但都没这么好的效果。 一百匹马,从京城跑到昌州城都无一需要休养,蹄脚损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铁一样的证据。 足以证明马蹄铁的大作用! 如果这马倌说的句句属实,那么这对于整个大周军队,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虽然大雪纷飞,一众将士内心却都火热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他家的嫩白菜居然拱猪了! 半晌后。 魏国公放下了册子,一言不发,跪下身观察马掌。 马倌赶紧让人抬起了马腿:“这两匹马皆是从京城一路到昌州,奔驰了十五天未停。出发前检查过蹄甲,当时是一模一样的。” 如今两只马掌却对比鲜明。 安了马蹄铁的马掌,马蹄铁略有磨损,却只微乎其微。 马蹄本身纹丝未动。 没安马蹄铁的马掌,透明蹄甲被磨得短了一寸多,只剩短短一层,再跑几天估计也要伤蹄了。 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直接的区别。 一时,众人呼吸都急促了。 上过战场的,领略过骑兵厉害的,花大银子养过马的,为花大银子养马筹过钱的,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马匹更低的损耗。 更高的使用率。 无视地形,更快的奔跑速度。 与相应的锐减的消耗。 同等银两,按此办法,如今骑兵阵营能再扩建一倍。 打仗就是烧钱。 无论马蹄铁,还是马头铁,一切能减少损耗的办法,都是好东西。 魏国公激动得面红脖子粗,猛一拍大*腿:“他娘娘的,这回,咱们还真是捡到宝了!” 众将士亦是夸个不停。 “有了这东西,今年马匹损耗要少很多,后勤老张头那张苦瓜脸只怕都要张开了。” “突厥骑兵数量高于我们,这一直是我们心腹大患。有了这马蹄铁,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也不知道是何人能够想出这等妙想,该赏。” “对,该重赏才对!” …… 魏国公拿着一块马蹄铁,望向马倌:“这东西是谁弄出来的?” 马倌看向姜大夫。 他做这些,是奉了府里姜大夫的命令。 姜大夫觑了眼阮靖晟。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夫人存在告诉众人。 这对夫人名誉不好。 阮靖晟却不顾忌什么,眼神明亮道:“这是本将军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你们是不知道,她啊,可是一个很特别的聪明人呢,拥有天下之一的聪明,天下第一的相貌,天下第一的品行,还有一手超乎常人,神乎其神的医术;善良美丽又大方,才智过人又有通天之才,心地善良还经常用品行引导别人向善;拥有着超乎时代的智慧和智慧。这东西只是她会的东西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咳咳——” 姜大夫提醒似的猛咳了两声。 他就知道,将军一谈到夫人就得犯花痴病的! 阮靖晟被打断后,意犹未尽噤声了,面上再次冷酷严肃。 众人面面相觑。 这么多天下第一? 聪明美丽大方善良淑德又超乎时代的聪明…… 这究竟是何等牛人? 莫非生着三头六臂,或者是已垂垂老矣的智者?亦或者是庙里神龛里坐着的观音菩萨? 魏国公嘴角抽抽,大掌一拍:“无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高人,立下了这等大功,都得赏赐!”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跟着附和道。 “对对对,这是大功绩,得赏,还要重赏才行。” “对对对。” “将军,你那聪明善良美丽大方……妈耶形容词太多记不住了……的朋友可真是立下了大功了。” …… 阮靖晟照单全收。 既然已确定马蹄铁作用,魏国公当即下令。 ——全军推广。 全军上下无一有异议,同时对将军口中的‘朋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这到底是何等人物,能令将军如此推崇? 只可惜不能一见啊! 一群人回到了帐篷里。 双方大军都因大雪滞留,战事暂时搁置。 在战场中,这是难得的宁静。 派了士兵巡逻营地,一众将士齐聚主帅帐篷,商量着第一仗的打法。 “突厥人人多势众,正面硬抗并非上策,得慎之又慎。” “非也,突厥人多却并非铁板一块。六国联军,只要能打破其联盟,其攻势就是一盘散沙了。” “对,俺同意。” “离间法,说易行难。突厥军已兵临城下,恐怕来不及了。” …… 一群将士争得脖子上青筋突突的,吵嚷了小半个时辰。 在魏国公拍板下,众人确定了此次奇袭的主策。 化整为零。 声东击西。 及一口吞并。 他们盯准了这六国联军中,最弱的一个——焉耋。 焉耋,在地图上乃一米粒大小小国,兵力仅不到一万。 据探子情报,这一万兵力中还有不少老弱。 这是最好啃的一块骨头。 “突厥人以迅疾之势攻下了七城,大周朝野内外,包括许多战士都对突厥人产生了畏惧臣服心里。” “军心,必须振奋!” “第一仗,我们必须要打赢,而且要是大胜!要告诉所有人,突厥人六国联军并非不可战胜。” 阮靖晟铿锵声音在帐篷里震颤。 一众将士仰头望他。 目光是敬畏。 论起打仗,威武将军神武无人可比! “军心是由胜利堆起来的。突厥人的团结自信,来源于他们的大胜。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甚至吞掉一个小国。” “他们内部自然就会内讧。” “人心乱了,军队就乱了,再无战斗力可言。” 魏国公听得颔首。 单论用兵打仗,阮靖晟乃是当之无愧战神。 百年一遇。 “所以,我们目前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部分和正面军队抗击,另一部分绕到背后,突袭焉耋军队。” “要求全灭!” 全!灭! 这两个字令帐篷里不少将士们齐齐心头火热! 这是一个大胆的战略! 一旦成功,能够取得的战果又将是巨大的。 “为了减少损耗,保证胜利结果,奇袭部队速度一定要快。” 阮靖晟话音刚落,帐篷里不少将士跃跃欲试。 “将军、我请命。” “将军、我请求带兵。” “将军,我请战!” …… 阮靖晟轻轻摇头,冷厉吐出一句话。 “我亲自带兵去。” 众人声音皆一停。 阮靖晟神勇,众人有目共睹,既然他打算自己去,就没有人能自信比得过他。 “事情就这样定了。” “粮草、马匹、皆要做好准备。” “是。” …… 一场军事战役结束。 一众将士雷厉风行出了帐篷,魏国公落在后头。 望着阮靖晟,他目光里是忍不住的欣赏。 现在的年轻人。 了不得了。 阮靖晟注意到魏国公的目光,朝魏国公问好:“国公爷。” 魏国公摸着胡子,拍着阮靖晟肩膀,压低声音问道:“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菩萨,啊呸,什么朋友,到底是谁?” 这一下午,他心里的好奇就跟爪子挠挠似的。 憋不住啊。 阮靖晟想到魏国公是娇娇亲外公,对她宠爱有加,定然不会泄密,于是憨憨一笑:“回国公爷的话,我说的那个朋友,是娇娇。马蹄铁是她想出来的。” 咔嚓—— 那一瞬间。 魏国公觉得头顶有道雷劈了下来。 他捂着胸口,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家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嫩白菜,居然背着他,早早地学会拱猪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将军:你知道检讨怎么写吗 将军帐中。 阮靖晟盘腿坐在矮塌前,借着明亮烛光,一封一封翻看着信件。 这些信件来自暗火盟,皆是这段时间各省密报。 刀一无声候于暗处。 等阮靖晟将这一批信件处理完,他要用暗火盟的渠道,将其安全运送出去。 阮靖晟神色沉凝。 这次暗火盟的密报内容,大部分与上一次大同小异。 却有几封值得注意。 第一封来自山省。 ——养寇自重一年的山省道台,半月前立下奇功——剿匪三百,并得到朝廷嘉奖,不日或将左迁至京城。 阮靖晟面色冷沉。 这位山省道台是庞仲门生,背后必有庞仲指点。 但左迁? 他拿不准昭仁帝的态度,是被闭目塞听毫无所知,亦或是姑息养奸,再或是暂时按捺,以诱蛇出洞? 他将此事按下。 第二封来自辽省。 ——高丽国王大肆豢养兵士,私自打造兵器,恐要叛离大周朝,自立称帝。 阮靖晟手指轻点桌面。 大周朝之前,中原共主乃是大成帝国,其开国皇帝文韬武略,极善征战。 大成帝国版图曾覆盖整个大陆。 高丽、突厥、苗疆都是其属臣。 绵延二百年后。 大成帝国崩于内乱。 大成朝末年各王割据中,大周朝太祖揭竿而起,经过几十年征战,创立大周朝。 高丽。 苗疆。 突厥都趁机分立。 现如今,突厥已彻底独立,成为大周朝心腹大患。 苗疆固守一隅。 向大周朝俯首称臣的高丽,现下也有自立倾向。 大成帝国大一统时代,已逝于岁月了。 第三封来自云省。 ——苗疆圣女已至京城,不日将面见昭仁帝。至京城初日,拜访了庞相之子妾室。次日,拜访明珠郡主。二人一见如故。 阮靖晟沉吟。 苗疆偏安西南,这些年态度算得上保守,既不主动挑衅大周,亦不向大周称臣。 若非此次被击败,苗疆恐怕仍要藏在乌龟壳里。 苗疆圣女已入京,昭仁帝能否令其称臣。 试目可待。 庞仲之子纳的第十三门小妾,是苗疆圣女之姊。圣女前去拜访亦无可指摘。 但燕明珠? 和苗疆圣女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他批示了两句话,令刀二好好看着这苗疆圣女。 燕明珠对娇娇敌意很重。 不得不防。 第四封来自江南。 ——江南粮价事成,平阳侯已至江南。 阮靖晟略一点头。 因暗火盟强大情报网,江南粮价之事,他很早就知道了。 江南百姓水深火热。 朝中却始终无声息。 他能察觉到朝堂平静水面下,暗藏的暗涛汹涌。 他原是打算再观望片刻,看看谁是背后黑手的。 贸然出手,易引火烧身。 但一场突厥进犯,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不得不让暗火盟的人,通过外省粮商,将江南粮价之事,暗中传播出去。 粮价之事不得耽搁太久。 百姓,终是最高的。 他想到了娇娇,在笔下写了一行字:派人贴身保护侯爷。 第五封来自京城。 ——昭仁帝借口筹备皇后寿宴,对宫中进行了一场清洗,放出了一千五百名宫女。 其中,善医药巫蛊者死者众。 阮靖晟表情平静。 他知小公主是为巫蛊害。 这是触怒昭仁帝逆鳞了,昭仁帝事后清算无可厚非。 …… 一一批复完所有内容,令刀一将其运送出去。 阮靖晟刚放下笔,就听帐篷外报,刀五求见。 放了人进来。 阮靖晟问:“何事?” 刀五恭敬道:“将军,夫人让人送来的一万件棉衣到了。” · 夜晚。 风雪依旧铺天盖地。 狂风吹得一顶一顶帐篷微微摇晃。 放哨小兵面庞冻得通红,马儿挤在一团取暖,马倌爬上马厩,扫着顶上的雪,免得雪越下越大,将马厩给压塌了。 自下了全军推广的命令后,马倌们就都忙起来了。 一个个帐篷被搭了起来,马倌们马不停蹄地给马掌上着蹄铁。 大战在即。 骑兵马上要担重任,丝毫不可耽搁。 风刀子似的刮。 一个一个马倌面上手上都被吹得开了裂。 忽然。 姜大夫拖着一车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了。 马倌见到他,都停下了动作问候:“姜军医。” 姜大夫一开口,一口雪呛进了喉咙。 他呸呸两下,才道:“这是将军朋友给的棉衣,将军分给了你们,你们快换上吧。” “这天真是冷得邪门了。” 几个马倌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动。 若是军中军饷便罢了。 可将军朋友送给将军的,明显是将军私人物品。 他们并不是将军府的人,也能得到这棉衣吗? 姜大夫看得出他们想法,嘿嘿笑了两声:“将军说了,只要上了战场,都是大周朝的好士兵,不在乎是谁麾下的。现在天气冷得厉害,要把这群衣服,送给最前线的人。” “快拣了自己的尺寸穿上吧。我这还有半车,得去给放哨的人送去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惊喜地拿了棉衣。 棉衣厚实的很,触手蓬松温暖。 绝对用得是好棉花。 比他们身上军中统一配发的棉衣,要厚实许多倍。 不少人立刻就穿上了。 真暖和。 姜大夫笑了两下,又拖着一车棉衣,朝哨所方向走了过去。 一群马倌望着他背影,想起了威武将军。 那个面庞刚硬俊美,墨发如飞,黑色甲胄冷酷如铁,红色披风如火如血的杀神。 战场上,他一骑一枪纵横于沙场,所到之处无活口。 不仅善打仗,且领兵公平待兵士宽和。 将军,是个好领袖。 将一万件棉衣发放下去,姜大夫回到帐篷,狠狠灌了一大口浴春酒,手脚才暖和起来。 再一看。 将军仍坐在塌边读信。 随一万件棉衣到边疆的,还有夫人的一封信。 薄薄几张纸,将军都抱着读了小半个时辰了。 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姜大夫朝刀五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刀五眼观鼻鼻观心。 他可没那么大胆,敢偷看将军的信。 姜大夫撇了撇嘴,想起抱了一路的榴莲,终究没勇气上去问。 他回了自己帐篷。 紧接着,阮靖晟也放下了信,神色古怪。 他背着手出了门。 刀五紧随其后。 等二人身边再无其他人旁观了。 阮靖晟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道:“咳咳,刀五,你知道那个什么检讨,要怎么写吗?” 刀五:…… 他惊恐地望着将军,那眼神如活生生看见了一只史前巨鬼!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将军,我给你送酒了 昌州距离祁连山不远。 天气晴好时,站在城墙下,仰望着远方时,可以看见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如神女雪白的帽子。 清晨,齐思行掀开帐子门,险些给狂风摁了回去。 一缕冷寒的风,卷着雪花窜进帐篷。同寝战士裹着被子,骂咧了几声。 齐思行道了声抱歉,飞快出了帐篷,关上了门。 她仰望着祁连山。 巍峨的山峰前,她单薄得如一根小草。 那,就是娘亲口中的祁连山吗? 父亲,就在这里吗? 她娘亲是京郊一个秀才家的女儿,跟着父亲是私奔的。娘亲因此在十六岁那年,被家里赶了出来,众叛亲离至死未归。 娘亲怀上她不久,父亲就出征了。 十四年未曾归来过。 刚开始一两年,娘亲还时常能收到父亲的家书。娘亲将她出生的消息,在回信里也告诉了父亲。 但似乎是自那封信起,父亲的回信就一封比一封少。 她三岁那年,父亲断了家书。 有人说,父亲是战死在沙场上,再也回不来了。 娘亲与她,在等一场无望。 也有人说,父亲当了大官,在肃州城里,已另娶了妻子,生下了儿子,有了一个小家庭。 娘亲与她,被抛弃了。 娘亲沉默听着,不反驳亦不否认,只用尽全力养她长大,如一尊吃苦耐劳的雕像。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给娘亲做过媒,劝她改嫁。 娘亲怕她受欺负,一直没答应。 不少人都说娘亲是一个傻女人。 齐思行也觉得娘亲傻。 ——轻信了一个男人的谎言,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但娘亲再傻,那也是生她养她一辈子的娘亲啊。 她至今记得,母亲去世时,头仍偏向西方,仿佛遥望着什么。 她知道娘亲想看什么。 ——祁连山。 那是父亲最后一封信里,说过的他的战场。 儿提时,娘亲曾给她讲过许多的睡前故事,有讲边疆战士,也有讲边塞诗人的,还有讲边塞百姓的。 祁连山,是永恒的主角。 十几年以来,她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这座传说中雪山的模样。 它一定是巍峨寥落庞大,又曼妙神秘圣洁的。 但真正站在其脚下后,齐思行才发现她的想象,不及祁连山本身壮丽的十分之一。 这是一座属于神的山。 “呜——” 清晨开饭的号角传遍了全营地。 一个小兵冲出帐篷,催促道:“小齐,愣着干什么呢,快去打饭吃啊。晚一点就该没干的了。” 齐思行轻快应了一声. 紧了紧昨日放哨,被威武将军分的厚实棉衣,齐思行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神秘伫立的大雪山,转身迎着风跑了。 十年了。 她终于寻到了祁连山。 那个消失在祁连山脚的负心男人,她也一定能找到的。 如果他死了。 她就把他的尸骨挖出来,一路带回京城,葬到娘亲的身边。 全了娘亲一辈子的等待。 如果他还活着。 她就亲手宰了他,提着他的头回去,在母亲坟前,用那畜生的血为她祭拜。 祭拜母亲凋零在等待中的一辈子。 肃州城的大官吗? 她听同帐篷的小兵说过,几天后将有一场对突厥人的大战,跟着威武将军的先锋队,多杀几个突厥人后,她就能去肃州城休整。 十几年的等待,真相终会被她叩响的。 她能做到! · 边疆下起了一场大雪。 京城却迎来了一个响晴日。 冬日暖阳高悬于天际,倾泻出万千道光线,暖融融地笼着整片大地。 下午。 娇园里气氛欢乐。 兰香与白术一起,坐在阳光灿烂的窗前,玩着叶子牌,谁输了要在鼻头贴白条。 兰香现在叫小兰。 与白术一样,她是蒋明娇的贴身丫鬟。 蒋明娇出门时,她易容成蒋明娇,在房间里‘绣嫁妆’。除却蒋明婉,一律外客都不见。 等蒋明娇回后,她就易容回小丫鬟模样。 因蒋明娇一贯的刁蛮霸道性格,竟也没引起太大怀疑,一直平安无事。 八宝站在窗户边笼子里,碰上谁输了,就高高兴兴地长鸣一声:“打得真逊。” 气得白术想打它。 书桌上,一只白瓷碗里,一大块带血猪肉里,头顶彩线的纯白蛊虫爬来爬去。 四下无人。 它瞅了个时机,从庞大如山般的生猪肉底下,探了个机灵的小脑袋,朝桂花酥溜去。 脑袋刚冒了个尖儿。 蒋明娇一根毛笔,轻轻一拨就又把它给弹了回去:“不许跑,把今天的练习做完,才能够吃零食。” 九色蛊小脑袋顿时耷拉下来了。 蒋明娇严肃不为所动。 九色蛊,是蛊虫中最聪明的一种,神智不弱于孩童。 事实上,它也如孩童般贪玩。 蒋明娇必须好好训练它,才能让它听话的,学会如何帮她,探入病人体内治病。 待看见蛊虫扭着屁股,重新钻进了生猪肉里,蒋明娇才重新开始写信。 她正在配一个方子。 上次收到阮靖晟的信,得知大军已行至昌州,遇上了大雪阻路,不得不暂缓行程。 军中不少人因酷寒,患上了冻疮或冻掉手指脚趾后。她就让严颐运了一批浴春酒,紧急送去了边疆。 严颐虽然奇怪,却一句话都没多问。 这也是她喜欢严颐的地方。 ——经商能力强且清醒,知轻重且能克制好奇心。 浴春酒送出发后,她打算往边疆,送出第二封信。 这冻疮方子附在其中。 正写着方子,蒋明娇不由得想到了,她的上一封信。 虽然冷静克制了许久,倾尽所能为阮靖晟做了支持,努力践行了她的诺言,要与他并肩共浴风雨,不成为他的负累,只能任由她庇护的小姑娘…… 可她总是没忍住,在信的末尾耍了一句小性子。 “要好好地保重自己,若是回来时负伤太多,每一道伤口,须得一千字检讨,解释其理由。” 将信寄出后,她就后悔了。 也不知道阮靖晟看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终日未见。 她,有点想见他了。 刀二站在房梁上,默默地等着蒋明娇写完信,再悄悄将它通过暗火盟寄到边疆。 …… 娇园门外,忽然传来了丫鬟们齐齐的问好声。 “夫人,七小姐。” “夫人,七小姐好。” “见过夫人,七小姐。” 金线掀开帘道:“小姐,夫人和七小姐来了。” 蒋明娇收了信,盖上九色蛊的碗,忙站起来道:“快请她们进来。” 话音一落地。 蒋安氏便牵着蒋安氏来了。 “娇娇,有你父亲和哥哥的信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八宝你个小财迷 蒋安氏梳着简单的发髻,只戴一个珍珠簪子,穿着月白色褙子,蜜合色襦裙,手腕只戴了一个白玉镯子。 气质冷清端静,如蒋父如出一辙。 蒋明妙穿得很漂亮。 她顶着两个包包头,系着红绳装饰,大红团花的蜀锦袄子,粉色鞋头上有一颗粉珍珠。 怀里抱着明显胖了两圈的小白。 白术与兰香忙起身,收了牌向二人行礼。 “夫人,七小姐。” “夫人,七小姐。” 八宝在笼子里蹦蹦跳跳,欢快地跟了一句:“八宝见过夫人、见过七小姐,二位贵人万福金安,貌比西施、福禄平安,体态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蒋安氏被逗得直乐,往八宝的笼子里,放了一个银锞子。 “行了,瞧你这张小*嘴甜的。” 八宝高兴地在房间里飞了一圈:“谢夫人的赏!” 然后它用爪子扒拉着银锞子,藏在了自己食碗后头,并用用翅膀护住了不给人看。 蒋明娇扶额。 自从上次带它出去玩了一次,见过白术用银锞子,给它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后,八宝当即瞪圆了小眼睛,记住了银锞子的模样。 从此它见人就问好。 得了银锞子的赏,就塞给白术让她去买瓜子。 聪明得没边了。 恐怕这小家伙再耍宝,蒋明娇将蒋安氏二人,迎进了见客间榻上坐下。 蒋安氏和蒋明妙各自落座。 见到蒋明娇,蒋明妙首先绽开了一个笑:“姐、姐……” 蒋明娇揉了蒋明妙脑袋,给了她一颗芽儿糖。 见蒋明妙要喂小白,蒋明娇阻止道:“这是给妙妙吃的,小白不能吃。” 小白喵喵叫了两声。 蒋明妙才遗憾道:“妙妙吃。”然后吃了芽儿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好吃。” 蒋安氏坐在绣凳上笑道:“这孩子,现在第一喜欢的是小白,第二喜欢的就是你,第三才排的上我这亲娘亲。” 蒋明娇笑:“我和小七投缘呢。” 蒋安氏亦是一笑,然后道:“我今儿寻你来是有事情的。你父亲写了两封家书回来了。一封是给家里所有人的,一封密信他指明了要给你。” “娇娇,你待会儿自己看看吧。” 并不问蒋明娇密信内容,亦全不问蒋明娇,蒋父为何只给她写密信。 很聪明克制的人。 蒋明娇猜得到蒋父信中内容——必定是关于江南粮价,和府中内鬼的。 这些确实不适合告知蒋安氏。 她于是一笑,将信收了起来:“多谢母亲了。” 蒋安氏也一笑:“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然后她拿出一封家书,对蒋明娇道。“这一次除了你父亲,你哥哥也寄了家书回来。” 哥哥? 蒋明娇的大哥蒋奕文,乃是府中长子,自小聪颖风采过人,文能善文章,武能笑傲骑射场。 在京城贵公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幼时还曾得到过皇帝称赞。 但十二岁那年,一场坠马让蒋奕文自胸以下瘫痪了。 从此蒋奕文消沉了数年。 年前,蒋奕文得到终南山有一神医善瘫疾的消息,邀请其医病被拒后,坚持自己去终南山求医。 至今已有小半年。 这是求医有了结果了? 蒋明娇再顾不得什么密信了,连声追问道:“哥哥,他求得了那位神医,治了瘫疾了吗?” 蒋安氏摇头。 神情黯然。 她将信递给了蒋明娇道:“娇娇,你还是自己看看吧。你哥哥他……” 蒋明娇忙拆开了信。 信是哥哥的笔迹。 虽然身患瘫疾,被世人视作了废人,蒋明娇知道,哥哥从没放弃过自己。 这些年,他始终坚持读书习字,日日笔耕不辍。 如今一手字,并不逊于声名远扬的父亲。 蒋明娇也因此更心疼他。 信上只寥寥数句。 “求得医仙终南居士,其不医,已启程回府,不日将至。望勿念。” 蒋明娇皱眉道:“见到了医仙终南居士,却不医是什么意思?那神医不是号称能治一切瘫疾吗?” 蒋安氏叹了口气:“随信回来的还有文哥儿长随的信。那封信里写得比较仔细,那神医不是不能医文哥儿,而是不愿医。” 蒋明娇道:“为什么?” 蒋安氏委婉道:“自从拒绝了文哥儿后,终南山附近就人人皆知,那终南居士抗住了平阳侯府嫡长子亲自上山的权势逼迫,不媚俗权贵的清傲名声。那居士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人人尊敬的隐士高人。” 蒋明娇一掌拍在桌上:“好一个沽名钓誉的匹夫!” 若是一开始,那人不给她大哥希望便罢了。 只当作二者无缘。 蒋父派平阳侯府家仆求医时,那位神医虽然也自诩清高,可没说过遇上权贵就不治。 他那时只提了一个要求。 ——要体现出诚意,须病人亲自到终南山山门前求医。 为此她大哥一个瘫子,跋涉万里到了终南山脚下,只为了求一个复原的希望。 谁知这老匹夫,竟是为了用大哥来炒自己的清傲名声。 上辈子,她这时候已嫁给了陆轻舟,被关在陆家后宅里,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父亲又已病重而逝,二房失了顶梁柱,又有三房在旁虎视眈眈,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回娘家时,大哥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以至于她只知大哥又一次求医未果,却不知这其中究竟。 没想到大哥竟受了这般的委屈! 蒋安氏亦是生气:“我看那人医术或许真有几分,却真真不过沽名钓誉之徒。” 蒋明娇按捺住了怒气,才问道:“那大哥现在是打算怎么办?” 蒋安氏轻叹:“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听说他们知道你父亲在江南后,打算走水路,与你父亲在江南见一面后,再一起回府。” 蒋明娇*点头:“那也好。” 有父亲的安慰,大哥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 大哥出发前,她尚未重生,未来得及掌握医术。 她因此只能送大哥离开。 哪怕沦落成了一个瘫子,大哥向来是性情平和,坚持向上的。想着待她亲和,包容她的大哥,曾受过这等委屈。 蒋明娇忍不住心疼。 再想起曾探听到的情报,想起大哥十二岁时那一场坠马的真相,蒋明娇眸光冷冽如刀。 既然那沽名钓誉的老匹夫,治不好大哥,她来治。 还有三夫人造下的孽,也该血债血偿!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馋猫吃鱼鱼 纵然再三劝慰自己,想到至亲家人承受的痛苦,蒋明娇仍余怒未消。 “用蒋家人养名声?我会让他后悔沽名钓誉的!” 蒋安氏拍了拍蒋明娇的手,以示安慰。 笼子里。 八宝蹦来蹦去,清脆响亮地跟着骂:“沽名钓誉。” 蒋明妙不明所以,呆呆重复了一遍。 “誉誉!” “吃鱼鱼。” 听见鱼字,小白也探出头来,喵喵叫了一声。 “喵——” 蒋安氏哭笑不得,将蒋明妙抱在怀里,细细解释道:“妙妙,我们在说你哥哥的事呢,别胡乱插嘴听话啊。” 蒋明妙茫然点头:“娘,今晚吃鱼鱼。” 蒋安氏哭笑不得:“好好好,今晚吃鱼鱼。” “你个小馋猫。” 被这一茬打断后,蒋明娇已冷静了下来。 见蒋安氏安抚好了蒋明妙,小妮子再次挠起了小白下巴。 小白舒服地打着小呼噜。 八宝居高临下,蔑视地望着小白,眼里满是拥有十岁孩童智商后,对两岁孩童智商的优越感。 蒋明娇摇头失笑,心情平静下来,顺便再次将碗里偷偷将探了个小脑袋,溜号旷班的九色蛊弹了回去。 她继续与蒋安氏说话。 一家人闲聊待到晚膳,蒋明娇命厨房上了晚膳,做了一碗鱼鱼汤,才送走了蒋安氏母女。 点起了蜡烛,蒋明娇坐在灯下看信。 ——蒋父令蒋安氏给她的密信。 她展开信。 寥寥数句的简单问候,查问过府里情况后,蒋父透露了几个消息。 江南粮价飞涨之事属实,百姓生活情况着实不妙。 饿死者众。 一切盖因江南夏末水患时,官府中饱私囊救治不力。 据蒋父打听,朝廷拨下了百万赈灾银两,真正发送给百姓的不足一成。 官府粮仓满满当当,却不肯开仓赈灾。 民间粮价暴涨四五倍。 世面上每日买卖的粮食来源,皆是江南各府官仓,暴利直接收益人就是江南父母官。 一切情况都应和了蒋明娇的打听。 甚至更加残酷。 在信的末尾,蒋父还说了一件事。 “江南医馆街上出现莫名病死者众,其症状是咳嗽不止,高热不退,尸体上出现莫名紫斑,通常一死一户。” 蒋明娇心头一跳。 若是她没记错,这些症状通常指向一个可能。 ——瘟疫! 而蒋父既然将其单独列出来,定然是已察觉到,事态不同寻常的严重性。 在信末尾,蒋父对蒋明娇道:“听闻娇娇曾与仁心堂女神医有旧,能否请她赐一防疫法子。” 在治疗蒋父时,对阖府上下,蒋明娇是口称仁心堂女神医,是她母亲过去恩人的。 但这瞒不过蒋父。 蒋父却并未挑破这一点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顺着蒋明娇的谎言,默认了蒋明娇与仁心堂女神医有旧。 他是一个对孩子很宽和的父亲。 将这些细节暂时搁置,蒋明娇赶紧写了一个防疫方子。 与防疫方子一起的,还有大量后世由官府出面,控制疫病传播,消弭疫病影响,令健康人远离疫病的具体经验。 在阮靖晟出征时,蒋明娇曾担心战场多尸体,恐滋生疫病,特地给他写过防疫方子。 却未曾想,竟是江南先出现了迹象。 好在有蒋父及时发现,疫病只要在初期控制得力,消弭起来并不困难。 做好了能做的,蒋明娇让人加急将信件送去江南,才稍稍放了心。 想起大哥的瘫疾,她筹谋起了另一件事。 那劳什子神医远在天边,她暂时无计可施。 始作俑者三夫人,可仍在府中活蹦乱跳的。 让人觉得,碍眼极了。 也是时候,该救一救三老爷了。 自从五福堂偷坠子一事后,府里一直风平浪静。 蒋明娆受了五军棍,又跪了一天一夜祠堂,回来就直接病倒了。高烧了几天,近日才稍稍好些。 三夫人忙着照顾女儿,无暇于找事。 搅事精金笙儿也难得消停,安心装起了闺阁淑女。 听说蒋奕武也难得没出府胡闹,频频借探望妹妹之名,流连于三房内宅,去海棠居作客。 表兄妹间相处甚欢。 三房的主人们各自忙于琐事,管束因此松了许多。 花了钱收买了看门婆子,又用了点迷*药,蒋明娇拣了一个晚上,偷偷易容去了三房。 她先见了蒋明嫦。 清月堂里,蒋明嫦与金姨娘已因病幽居多日,看守并不严厉。刀二给人下了安睡药,轻松解决了麻烦。 蒋明娇站在清月堂外,轻轻敲了敲窗户。 里头是一声询问:“谁?” 蒋明娇低声道:“六妹妹,是我。” 蒋明嫦吃惊地开了窗户:“二姐姐,你怎么来了?” 蒋明娇道:“有话进去说。” 蒋明嫦忙开门,将蒋明娇接了进去。 蒋明嫦穿着半旧蜜合色袄裙,面庞憔悴,却因此平添了三分西子捧心感,人更显得娇柔可怜,宛若雨中梨花。 相貌实在得天独厚。 蒋明娇一叹:“你果然没有病。” 蒋明嫦咬唇道:“是嫡母在外头说我病了吗?” 蒋明娇并不隐瞒,将三夫人的说辞一一道出。 蒋明嫦语气苦涩:“都这份上了,我和娘亲还不是她手心里的鸟儿,由她捏圆搓扁的。” “我侥幸确实没有病,娘亲就……” 蒋明娇轻叹口气:“……姨娘她?” “……嫡母一直不让请大夫,说是娘亲是小病,不用请大夫,生得人看着以为阖府都是病秧子,平白让旁人落下了说三房的话柄。可我不在乎外人怎么看我们,娘亲眼看着就不行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能救好娘亲,我什么都能豁出去……” “原来我是打算自己闯出去,跪在五福堂前头,求太夫人派人请大夫就母亲的。可嫡母发现后,干脆连我都不让出门了。” “我……” 蒋明嫦趴在桌上,轻轻哭泣了起来。 飘香在旁细细安慰她:“小姐当心哭坏了身子。” 蒋明娇看了飘香两眼。 一段时间未见,飘香面颊上多了一道伤疤,面庞呈现一层蜡黄色。 原本幽静的人儿,显得灰扑扑的。 飘香神色如常。 蒋明嫦低声解释道:“飘香姐姐容貌太惹眼了,如今二哥时常留恋后宅。所以她才……” 蒋明娇明白了。 毁了过人容貌,这是飘香的一种自保。 再看看眼睛红肿的蒋明嫦,蒋明娇不由得叹口气。 这世间女子命运飘零若柳絮,多有不易。 蒋明娇说:“……”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二姐姐,我不想害你 蒋明娇望着蒋明嫦:“六妹妹,能带我去看看姨娘的病情吗?” 蒋明嫦怯怯抬头望了眼蒋明娇。 她戴着一个火红狐皮围脖,拥着一个鎏金汤婆子,一缕青稠般墨发垂下,愈发显得面庞如凝脂胜雪,仿若天生贵气的娇女儿,合该被人捧在手心上。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份娇贵下是最利落的飒。 淡然冷冽。 狡黠强大。 蒋明嫦不知道二姐姐过来的目的,但想到上次救活二伯时,二姐姐的聪颖镇定,她不由得产生了希望。 或许,这会是她和姨娘的转机! 她将人领进了内间。 靠墙的红木大床上,金姨娘正虚弱地躺着。 金姨娘是一个很漂亮柔弱的女人,今年约莫二十七八,容貌仿若水中芙蓉,又带着轻柔温和的书卷气。 尤其在病中时,她面庞苍白虚弱,犹如一枝清透的白梨花,给人柔弱怜惜感。 金姨娘被没入教坊前,曾是江南官宦家的小姐,饱读诗书素有才名。 这等人才竟配了三老爷。 蒋明娇在心里轻叹了一句命运无常。 金姨娘听见动静,睁开眼睛,见了蒋明娇,忙要挣扎着起身见礼。 “二小姐,您怎么来了?” 蒋明娇忙按她坐下,轻声安慰着道:“金姨娘,你还病着呢,且好生休养着,不必多礼。” 蒋明嫦亦柔声劝着娘亲。 蒋明娇趁机握住金姨娘的手,把了一下脉。 只是普通的伤风罢了。 纵然是拖久了病如沉疴,好好服几剂药,养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恢复如初。 和金姨娘寒暄了两句,蒋明娇出了外间。 蒋明嫦紧随其后。 在外间榻上,姐妹俩各自落座。 蒋明嫦给蒋明娇沏茶,赧然道:“姨娘的好茶喝完了,府里没有再分配过来的,二姐姐且将就些喝。” 蒋明娇接过茶:“六妹妹,你想过要治好三老爷吗?“ 蒋明嫦一愣。 她还以为,二姐姐会先提金姨娘的病情。 蒋明娇轻轻道:“我与仁心堂女神医有旧,侥幸会一些医术。姨娘的病并不复杂,好好服上几天药,休养十天半个月就能好了。” 蒋明嫦欣喜地亮了眼睛:“二姐姐,此话当真?” 蒋明娇认真点头。 飘香高兴道:“那真是太好了,小姐您也能放心了。” “回去我会让人送药过来。”蒋明娇又重复了一遍,“六妹妹,姨娘的病有了着落后,你想不想救三老爷?” 蒋明嫦果然愣住了。 救、救父亲? 父亲不是中风,药石无救了吗? 蒋明娇淡淡道:“六妹妹,如今三房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三老爷中风不能管事,三夫人独大造成的。如果治好了三老爷,三夫人就没办法把持三房,你和金姨娘也能够有喘息之机。” “这才是治本之道。” 蒋明嫦迟疑:“可是嫡母之前请了许多大夫,都说父亲已金石无救了。” 蒋明娇淡淡一笑:“那些寻常大夫治不好,不代表仁心堂女医治不好。” “二妹妹,你且只说想不想救就行了。” 治疗中风并非是两三天功夫、四五剂药就能痊愈的。 她可不打算为三老爷浪费怎么多时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金姨娘母女与三夫人母女,乃是天然敌对关系。 要刀不血刃地压制三夫人,只需扶植起金姨娘母女。 她一个人治好三老爷,只是得了三老爷一个人情。而让金姨娘母女也出面帮忙治三老爷,三老爷与金姨娘母女都会感谢她。 她能得三老爷与金姨娘母女的双份人情。 只要三房主子们都承了她的情。 三房就再不为惧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看金姨娘母女的品行,值不值得让她帮了。 蒋明嫦显然也想通了,眼睛小小亮了一下。 转身她又黯然下来。 蒋明娇不解:“六妹妹,你不想答应吗?” 蒋明嫦看了眼蒋明娇,又看了眼飘香,低头怯弱道:“父亲他不是个好人,之前想要害过二伯,还一直觊觎飘香。现在救好了他,对我和娘亲是好事。可对二姐姐还有飘香不好。” “你、你们都帮过我很多,我不想太自私。” 二姐姐,一直是用‘三老爷’称呼父亲的。 二姐姐不喜父亲。 她知道。 蒋明娇一愣,心里难免有所动容。 虽小小年纪就颇有些心机,但都是为了自保,蒋明嫦本质上是个善良且知恩的人。 在三房这个污浊地方,她与金姨娘母女,仿佛是生长于污泥中的干净花朵。 蒋明娇目光流露出欣赏,笑道:“六妹妹,你不必忧心。我既然敢提出救三老爷,自然是有把握,让他奈何不了我的。倒是飘香……“ 飘香忙道:“小姐,二小姐,你们不必顾忌奴婢的。三老爷虽然贪色,想来也不会太注意到一个毁容女子的。” 蒋明嫦依旧咬唇。 飘香低声劝着:“小姐,姨娘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蒋明嫦下定了决心,仰头望向蒋明娇:“二姐姐,不知道我要怎么样才能救父亲?” 蒋明娇道:“你随我来。” 她带蒋明嫦去了三老爷的书房。 三老爷被关在书房里,只有两个送饭婆子看守。 夜已经深了,两个婆子的呼噜打得震天响。 蒋明娇根本没费功夫,就悄悄进入了书房。 书房卧室里。 三老爷眼歪鼻斜,仿若静止般痴呆在床上。 蒋明娇走近,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那是婆子未来得及处理的排泄物。 二人脚步声并不轻。 三老爷却仿若未闻,只无神地望着头顶,仿若已成了一具尸体。 “父亲……” 蒋明嫦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低低惊呼了一小句,“您、您怎么、怎么会这样?” 嫡母将父亲安置在书房。 她以为至少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定然是能得到妥当照顾的。 谁知竟如此龌龊! 她喃喃道:“嫡母她不怕祖母过来看见了吗?” 蒋明娇说了句公道话:“咱们是晚上来的,那仆妇惫懒才让三老爷难堪了些。大体面子上,三夫人定然是过得去的。” 那些脏东西,婆子在白天定然是能处理妥当的。 只看书房摆设大体过得去,基本无异味便能知。 在明面上虐待三老爷,三夫人没那么蠢。 当然少了对三老爷的敬畏,照顾不精心,也是肯定的。 蒋明嫦咬唇不语。 在她心里,三夫人仍旧是很过分的。 三老爷听到她们的声音,终于迟钝地扭过了头。 望见蒋明娇,他豁然瞪大了眼,激动地发出了:“嗬——嗬——”声。 蒋明娇朝他一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可怜、幼小、又无助 “三老爷,好久不见了。” 蒋明娇寻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与三老爷打了个招呼。 三老爷面颊的肉剧烈抽搐,使劲瞪着蒋明娇。 那目光犹如要将蒋明娇生吃了。 蒋明嫦胆怯退了一步。 蒋明娇毫无惧色,笑眯眯地道:“三老爷,都这么久了,您还记着仇呢?” 三老爷发出威胁的声音:“……棍滚……” 蒋明娇不以为恼:“三叔,虽然当初是我和仁心堂女医一起骗了你。但我也只是为了二房安危自保罢了。” “你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可不是我害得您吧?” 三老爷更愤恨了。 他身体抽筋般抖动着,似乎是想翻下身打人,面颊肌肉剧烈抖动着:“贱、贱人。” 蒋明嫦不明所以:“二姐姐,什么叫是谁害的?” 父亲竟不是得病么? 蒋明娇朝蒋明嫦摇头,无奈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和你解释了。你父亲的病,可不是得了病。” “而是被你四姐姐下了毒。” 这句话说完,三老爷眼眶凸起,眸子里满是愤恨,犹如一条砧板上濒死的鱼般挣扎。 “贱、贱人!” 蒋明娇十分满意。 三老爷对三夫人母女的愤恨,显然已深入骨髓。 将是非常好用的棋子。 蒋明娇冷冽缓慢道:“三老爷,被亲生女儿下毒,害得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感觉并不是太好吧?” “那,您有没有想过重新站起来呢?” 三老爷锐利地投来了目光。 蒋明娇施施然一笑:“三老爷,仁心堂女医的医术,您是已经见过的。只要她肯出手,您的病症将不再是话下。” 三老爷瞳孔放大:“骗、骗子!” 蒋明娇笑容不变:“三叔,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失去了这次机会,你就要一直在床上,这么半死不活地躺下去了。” 三老爷面露犹豫。 蒋明娇继续加了一把柴火:“听说二少爷已经准备和成国公府的金表姐成亲了。等二少爷得到了成国公府的支持,站稳了脚跟。您这个还瘫痪着三房一家之主,是不是就显得碍眼了呢?” “下毒这件事嘛,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不难了。” 三老爷面露惊恐。 他显然被蒋明娇吓到了。 “三老爷,若不是金姨娘母女的苦苦哀求,仁心堂女医是不会跑这一趟的。” “您,可要想好了。” 三老爷望着蒋明嫦,面露一抹感激。 蒋明嫦同样感激地望了眼蒋明娇。 二姐姐这是为了她好。 她记得这份恩情。 蒋明娇徐徐起身道:“三老爷,明天晚上,仁心堂女医会来帮你诊病开药,之后六妹妹母女会来照顾您的身体,直到你最后痊愈。若是您答应,你就眨一下眼睛。” 三老爷刚准备眨一下眼睛。 蒋明娇笑眯眯补充道:“对了,我忘了说了,仁心堂女医需要的诊金挺高,足有两万两银子。” “三老爷,您要是还愿意答应的话,就继续眨一下眼睛。” 三老爷气得险些呕血,嗬嗬愤怒地骂咧了好一阵,死死瞪着蒋明娇。 最后,他也只能眨了眼睛。 事情就这么定了。 翌日一早,蒋明娇借口身体不舒服,请了仁心堂女医入府。 晚上,她乔装成仁心堂女医,来了一趟三房,替三老爷与金姨娘诊了病。 她开了药,写了用药指南给蒋明嫦,教导她如何用药。 蒋明嫦一一记下。 金姨娘与三老爷的病情,都须半月的休养。 她不能不上心。 第三天,三房里很是闹腾了一阵。 一是三老爷在病床上,坚持要六小姐来侍疾,不然就绝食打人骂人,闹个不停歇。 蒋明嫦也以性命相逼,强行冲破仆妇们看守,跪在三夫人门前,自请要照顾三老爷。 三夫人不敢真闹出人命,只得同意了。 她将这一切视作了金姨娘的手笔,只是冷笑。 三老爷已成了废人。 她不信,金姨娘借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这事很快就无人过问了。 平阳侯府上上下下都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昭仁帝有旨。 因小公主病情,推迟一月的皇后寿宴庆典,择日重新举办。 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可受邀赴宴。 蒋家女眷皆可入宫。 一时府里都沸腾了。 娇园。 白术和兰香如百灵鸟似的,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来回替蒋明娇拿着衣服。 “小姐穿这一套粉黄色裙子好看。” “这一件也好看,小姐皮肤白,很衬红色的。” “小姐穿红色的也好看,大气华贵的。” “小姐穿白色也好看……” ……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齐齐高兴地道:“小姐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蒋明娇半歪在榻上,翻着一本医书,枕着金色绣缠枝花的枕头,盖着同色兔毛毯子。阳光映在金色毯子上,衬得她一缕墨发若青稠,面庞若美瓷流光,五官雪白秾丽动人。 她只懒懒一歪,便若最娇贵的猫儿,天生带着娇弱贵气。 丫鬟们不由得看痴了。 声音低了下来。 蒋明娇毫无察觉,认真翻着《伤寒杂病集》修订册。 这本是她的日常工作。 等完成后,她打算将这一本册子推广出去。 为了和阮靖晟站在一起,为了寻找上一世死亡真相,为了保护好家人朋友。 她需要更强的力量。 这本医书,就是她抛出的饵料。 对于医者,这将是他们难以拒绝的诱*惑。 她瞄准了全大周的大夫。 这是一份庞大的力量。 至于她能够成功,只有做了以后才能知道。 蒋明娇看得认真。 九色蛊又探了一个脑袋,悄悄地从生肉山里,朝桂花糕的位置,慢吞吞爬了过去。 八宝在头顶振翅,发出了大叫:“小姐,虫虫又翘班了!” 九色蛊愤怒瞪了眼八宝。 八宝得意昂着脑袋,眼里满是拥有十岁孩童智商的骄傲感。 九色蛊吐出一截丝线,从八宝笼子里,黏了一块银锞子下来。 八宝大惊失色:“放开它!” 九色蛊‘嘶嘶’冷笑,眼里是同样拥有十岁孩童智商后,打了一顿告密的同龄小孩的快感。 然后大掌拍下。 蒋明娇拎起了九色蛊,将其重新扔回了生猪肉山里,弹了弹它的小脑袋:“不许偷懒,否则不给你吃桂花糕了。” 再然后她瞪了眼八宝。 “再偷偷拿白术的银子,企图假装是新的银子蒙混过关的话,就再也不给你买瓜子了。” “这枚银锞子没收了。” 九色蛊与八宝,齐齐耷拉下了脑袋,沮丧地如刚威风凛凛地当上了孩子王,就被家长当着众人面,拎着后领,毫无尊严拖回家的小可怜。 可怜。 幼小。 又无助。 与此同时,白术与兰香也选好了给蒋明娇入宫的衣服。 蒋明娇该入宫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听说是菜鸡互啄? 一大清早。 平阳侯府门口热闹非常。 洒扫的仆妇、门房的小厮们都忙作一团。 “快快快点,地面都扫干净没有,主子们都要出来了。” “马车都准备好了吗?” “护卫们把左右两边街道的出入口都封住了吗?可不能放了生人靠近。” 一溜四辆高大马车停着,一个个车夫翘首等在上头。 梁叔正拿着一把黑豆,喂着他那匹黑马。 “黑美人啊,今天给你开荤了,可不许随便拉屎啊。” “你的一泡屎,可能就把我的差事毁了啊。” 忽然门口有人道:“老夫人她们出来了。” 梁叔三两下将黑豆都喂了马,恭敬行礼恭迎着。 “恭迎老夫人……” …… 一排一排簇拥着行礼的人里,穿着簇新的一众女眷,珠光宝气地走了出来。 太夫人走在最前。 蒋安氏其后。 三夫人紧随其后。 再然后是三两成群的女孩子们,蒋明婵领着蒋明姝,蒋明婉牵着蒋明妙,蒋明娇与蒋明嫦说着话,蒋明娆与金笙儿落在最后。 一众人纷纷上了马车。 太夫人乘领头的一辆马车,蒋安氏带蒋明婉与蒋明妙姐妹一辆马车,三夫人带着蒋明娆与金笙儿一辆马车。 蒋明娇拉着蒋明嫦,自请去陪蒋明婵与蒋明姝姐妹。 乌泱泱的丫鬟婆子的小车缀在后头。 马车里。 蒋明娇今天戴着白貂毛围脖,梳着坠马髻,乌发若堆在发顶,肩头有几许如青稠般垂下,衬得她脖颈皮肤雪白,有近乎透明的凝脂感。 她喝了一口茶,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小巧鼻头翘起,慵懒的如一只漂亮的猫儿。 蒋明婵偶然一抬头,看得痴了。 诗词野史中说的,需拿金屋子藏起来的女儿娇贵,想必就如二姐姐这般吧。 她道:“二姐姐,这一次入宫,陛下就该下旨了吧。” 昭仁帝上次来蒋府微服私访时,曾御口封蒋明娇为明娇县主,却因不太合规矩而暂时搁置。 昭仁帝曾许诺,在皇后寿宴上将这县主敲实了。 如今这一趟应是板上钉钉了。 蒋明嫦凑趣道:“那真是要提前恭喜二姐姐了。赶明儿,我就给二姐姐送礼物祝贺,二姐姐也要请姐妹们聚一聚乐一乐才行。” 她很感激蒋明娇。 姨娘的病一日比一日好,三老爷中风也有了气色,对她比以前更信赖。 她不在乎争宠。 她只想安安生生过完这两年,寻个好人家嫁了,把飘香姐姐和姨娘都接出去供养。 一家人平平乐乐。 她感谢二姐姐给了她这一次的转机。 蒋明姝也跟着附和:“二姐姐请客,吃饼饼干。” 八宝拍着翅膀,跟着响亮道:“还要有很多很多的瓜子!” 九色蛊在袖里探出个脑袋,嘶嘶着跟着附和。 ——还有桂花糕! “真是一群小馋猫。”蒋明娇嗔笑道:“像是谁短了你们吃喝似的,到时候我买上一大堆东西,要是吃不完,可就要找你们了。” 几个小馋猫都不吭声了。 这话他们可不敢应。 一马车的娇小姐于是纷纷掩嘴而笑。 一路上说说笑笑。 马车已到了宫门口。 按照宫里规矩,一群女眷皆下了车。除却太夫人年纪大品级高,有轿辇乘坐外,一群女眷都要步行入宫。 太夫人先由人搀扶着,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蒋安氏引着蒋明妙下了车。 三夫人一行人动作也快。 唯独蒋明娇一车人落在了最后头,下车慢了一步。 蒋明婵先下了车。 蒋明姝紧随其后。 紧挨在马车外,蒋明娆与金笙儿并肩站着,轻轻伸了一下脚。 她动作隐蔽。 人下马车时,从马车上无法看到,必定会吃亏。 马车里只剩下两人没下车。 无论是蒋明娇亦或是蒋明嫦先出来,被绊倒了这一下,她都很高兴。 谅她们纵然摔了,在宫门口也不敢闹。 先下车的是蒋明娇。 她刚伸出一双脚,肩膀上八宝就大声叫了起来,“主公,小心,敌军有埋伏啊啊啊啊啊。” 九色蛊动作更快,如箭般飞出去,咬住了蒋明娆的脚。 蒋明娆在八宝开口后,就心道一声不好,立即准备收腿。 可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一双*腿仿佛被什么咬了后,麻痹了般动弹不得。 蒋明娇于是施施然下车。 漂亮秀气的脚,稳稳踩在了蒋明娆脚背上,厚柏油鞋底碾出浅浅鞋印。 蒋明娆脚动不了,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痛得,眼角抽*动。 蒋明娇随即掀了帘子,也准备下车。 蒋明娆心下一喜。 虽然吃了痛,能坑到蒋明嫦也不算亏。 蒋明娇轻轻扭头,对蒋明嫦提醒道:“六妹妹,小心脚下。” 蒋明嫦集中精神,看见了蒋明娆伸出的脚。 她小心避开。 轻轻吁了一口气,蒋明嫦对蒋明娇低声道:“二姐姐,谢谢。” 蒋明娆气结。 该死的蒋明娇! 蒋明娇轻轻一笑,玉白纤细手指伸出。 一只九色蛊无声飞回。 小小虫子在袖子里,用一对脚叉起了腰,高高支起了上半身,昂起了小脑袋。 眼神挑衅。 它,比某些只会嚷嚷的人有用多了。 八宝嗤笑了一声,学舌似的嘶嘶叫了两声,扭了扭屁股。 连话都不能说。 真是个蠢蛋。 白术用手撑着面颊,歪着头望着这一幕。那目光犹如一只胖嘟嘟大白鹅,好奇望着两只骄傲的小菜鸡打架,争谁才更最高大与雄壮。 几人交谈声音不大,除却附近的人,并未惊动太多人。 蒋明婵最先扭过了头,发现了蒋明娆的脚,低低惊呼了一声。 “四妹妹,你又!” 一出口,她意识到还在宫门口,顷刻收了声。 然后她毫不犹豫,照着蒋明娆的脚,重重踩了上去。 蒋明娆吃痛却不敢出声。 蒋明娇淡淡劝道:“三妹妹,算了。” 蒋明婵才收了手。 金笙儿扭过头时。正好听见了这一句。 瞥见蒋明娆还僵直的脚,又看看神色淡然的蒋明娇,金笙儿神色复杂。 她对蒋明娆轻轻摇头,一副经年老衙役面对死不悔改的犯人,已无话可说的模样。 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句。 “没有想到二表妹,她居然真的是个友爱姐妹的好人。” 蒋明娆肿着脚掌,听了这一句,险些气得吐血。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得遭人嫉妒 在宫门口,几个女孩儿都没想把事情闹大。 饶是蒋明娆疼得钻心,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笑着。 一场风波无声平息。 太夫人安然坐在轿辇上。 三夫人毫无察觉。 蒋安氏朝小黄门塞了个荷包:“劳烦公公了。” 小黄门捏了捏分量,喜笑颜开:“蒋夫人客气了,这边请。” 他引着一行人走上宫道。 宫道复杂路线多,分远近与风景优劣,行走舒适与否。 蒋安氏打点银两多。 小黄门领着蒋家一行人走的,是距永庆宫最近,最避风多阳的一条路。 刚走到路口,蒋家女眷们就被另一行人呵斥住了。 “前面的人还请让出道来,让我们圣女先走。” 蒋家一行人扭过了头。 一队五六个人从后头赶了上来。她们都着异族服饰,为首的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头戴银链围成的帽子,蓝紫色裙装,周身都是繁复银饰。 她坐在轿辇上,望着众人神情十分冷淡。 蒋家人都蹙了蹙眉。 那女人婢女道:“我们圣女是陛下邀请入宫的贵客,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口里说得客气。 动作却毫不遮掩。 一行人径直将金笙儿与蒋明娆二人挤到了角落。 金笙儿是个暴脾气,平时不点都会原地自燃,更何况如此受气,当即就撸起了袖子。 银锁心道不好,伸手要扯。 却慢了一步。 金笙儿已冲了出去:“圣女?呸,我管你什么狗屁神女不圣女的,这路是我们先来的,就得我们先走。” 银锁无奈叹气。 小姐这张嘴真是,跑得比被人戳了屁*眼的大牛还快。 圣女婢女大怒:“你!” 能够制草药,驭巫蛊的天生圣女,是他们苗疆人的信仰,绝对不允许被人污蔑。 一时。 圣女一行人皆怒目而视。 蒋明娆原打算煽风点火的,此时默默退到一边。 明哲保身。 太夫人皱起了眉,低声呵斥道:“笙儿,不得无礼。” 金笙儿不满道:“祖母!” 太夫人冷冷地眼神,警告性地看了过去。 金笙儿悻悻然噤声。 太夫人对那圣女侍女道:“小儿无礼,冒犯了圣女,还请勿怪。” 那圣女侍女神色稍缓,生硬回应道:“圣女是我们苗疆的信仰,还望这位夫人约束家人注意。” 听到苗疆二字,蒋家人都有一瞬变色,随即才又恢复了正常。 蒋家长房,蒋承恒便是死于与苗疆的战场上。 蒋承恒之妻得到噩耗,难产而亡。 蒋明婵姐妹从此失牯。 太夫人老成深算,眼皮轻垂,没露出任何表情。 蒋安氏神色依旧冷淡。 倒是三夫人性格浅薄,忍不住看了圣女好几眼。 蒋明婵则愤恨地盯着那一群人,好悬才克制住身体动弹。 蒋明姝眼神茫然懵懂。 蒋明娇站在后头,目光闪烁片刻,才上前轻轻搂住了蒋明婵肩膀,以示给她安慰。 蒋明婵低下了头,半晌才冷静下来道:“二姐姐,别担心,我没事。” 蒋明娇嗯了一声。 圣女一行察觉到气氛异常,警惕盯着蒋明娇一行人。 太夫人缓缓开口:“既然是陛下下旨,邀请圣女入宫。那么圣女还请先行,莫要误了圣上的时辰。” 她主动退至一旁。 蒋家阖府女眷跟着太夫人动作退到一边。 饶是金笙儿也不敢不从。 她虽然莽撞直爽,也不敢真在皇宫里闹事。 不过京城可是她的地盘! 等出了宫,咱们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她愤愤地想。 圣女一行人多看了蒋家人好几眼,才簇拥着那圣女,走上了宫道。 等圣女一行人走远。 太夫人才淡淡吩咐道:“我们也走吧。” 一行人默默地走。 身居高门侯府,她们多少都有政治嗅觉。 陛下邀请苗疆圣女入宫,未必没有求和之意。 那么纵然蒋家与苗疆仇深似海,也绝不能在宫里闹起来,扫了陛下脸面。 蒋家,向来最为忠君。 蒋明娇走在最后,抚摸了一下袖里的九色蛊。 小东西刚吃饱了,翻着白肚皮,呼呼大睡着,还打起了小呼噜。 八宝不屑瞥了它一眼,紧跟着也打了哈欠。 蒋明娇垂下眸子。 蛊虫,以同类为最好食物,嗅觉极为灵敏。 九色蛊是蛊中皇者。 它能嗅到方圆五里内一切食物信息,并吞噬一切蛊虫。 可方才圣女路过她时,九色蛊却纹丝未动。 九色蛊是健康的。 那么只能说明,苗疆圣女身上没有蛊虫。 一个被天命选中,从小接受苗疆巫蛊药理教育,代表万千苗疆百姓信仰的圣女,竟不会驭蛊? 这可真是有趣了。 同时。 方才过去的一行人里,也在议论蒋家的人。 打发了领路的小黄门一锭金子,侍女询问到了蒋家人身份。 回来禀告时,侍女脸色并不好看。 与蒋家那一场战斗,苗疆亦损失惨重。 圣女更险些失踪。 闭门休养整整两年后,圣女才重伤愈合,能出来见人。 这让苗疆一众人想起蒋家,就不由得牙儿痒痒。 这竟是狭路相逢了。 圣女阿青璞眸光闪了闪:“蒋家人吗?传闻中蒋家二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是哪一个?” 其实话一出口,她已有了答案。 蒋明娇的雪白娇贵,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侍女果然给了相同回答。 阿青璞眸光微闪,轻轻一笑道:“传闻大周皇帝的女儿明珠郡主,暗地里并不太看得惯这位蒋二小姐。我还曾疑惑她一个公主,为何对一个臣子之女耿耿于怀,这下我倒能理解了。” 这般容貌人才,任何嫉妒心强的女人,都无法心平气和。 连她,初见都有一瞬失神。 侍女附和了两声。 “与明珠郡主不合吗?“阿青璞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喃喃自语道,“我正愁拿什么投名状,好讨好这个贪婪的郡主呢。” “那么就是你了。” “蒋二小姐。” 接下来,蒋家一路上就走得安安稳稳了。 穿过御花园中一条小径,路过几个华丽宫殿,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皇后的永庆宫小花园。 小花园装饰精致。 一排排奇花异木下,摆放着许多座椅,供着各色水果零嘴,又有清风拂面。 已有不少女眷到了。 蒋明娇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轻轻唤了一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八宝,你脑袋烧坏了吗 “珠玉?” 蒋明娇唤了一个名字。 女孩扭过头来,惊喜叫出了声:“娇娇?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你半天了。” 女孩约莫十五六岁,拥有椭圆的巴掌脸蛋,大而圆如小鹿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与嘴巴,生得非常娇俏可爱。 她叫程珠玉,是广孝伯府三房嫡女。 阮靖晟与蒋明娇初见时,阮靖晟便是借她名义,将蒋明娇诓到广孝伯府的。 上辈子的蒋明娇,性格如弱化版本的金笙儿般草包,容貌又比金笙儿招人嫉妒百倍,因而是京城最赫赫有名的跋扈草包。 人人皆不屑与之为伍。 程珠玉,是蒋明娇唯一的好朋友。 蒋明娇拉着程珠玉坐下,细细打量她眉眼,颇有感慨地道:“好久不见你了。” 程珠玉嘟着小*嘴:“大伯母不让我和娘亲出门,我现在只能成天闷在家里绣东西,都快闷死了。” 程珠玉虽是三房嫡女,却是早早丧父。 孤母寡女,在大宅院里日子并不好过。 蒋明娇有心安慰她:“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去寻你玩。外客来访,伯夫人不会不让你见人的。” 程珠玉高兴起来:“好啊好啊,娇娇你还是这么好。” 程珠玉这话是缘由的。 二人友谊始于十二三岁时。那时,蒋明娇已是京城有名的草包,鲁莽跋扈。程珠玉在广孝伯府,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那时蒋家阖府到广孝伯府作客。 蒋明娇一个人淘气,偷偷跑到花园里,遇见了程珠玉两个堂姐欺负程珠玉。 蒋明娇年纪小小,正义感却十足。 二话没说,她把那两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大获全胜。 这事后来成了蒋明娇草包跋扈的又一力证,刚过门的蒋安氏不得不提重礼,特地去广孝伯府道歉。 但程珠玉与蒋明娇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 蒋明娇笑眯眯道:“怎么,咱们认识这么久,我都帮了你这么多回了,你才知道我是个好人吗?” 程珠玉用脑袋蹭着蒋明娇肩膀,摇着蒋明娇手臂撒娇:“哎呀,知道我们家娇娇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啦。” 蒋明娇顺手拿出一把山核桃道:“行了,这话甜得我都塞牙,赶快吃东西堵住你这张嘴吧。” 八宝盯着山核桃,眼睛唰地就亮了。 它歪头思索片刻,回忆着一套动作的精髓。 然后它飞到了白术肩膀上。 把头歪在白术脑袋上蹭蹭,八宝又用翅膀蹭了蹭白术脑袋,用喙摇晃白术胳膊撒娇,做足了大鸟依人的姿势。 那认真模仿的态势,如同旬考得了倒数第一的孩童,一板一眼地模仿正数第一的说话语气,自以为可以通过此,成功向家长套取奖励而非巴掌…… 白术被撒娇得浑身都僵硬了,试探性地摸了一下八宝脑袋。 八宝居然没躲开。 白术更加受宠若惊,盯着八宝半晌,终于发出了疑问。 “八宝,你脑袋烧坏了吗?” 八宝:…… 九色蛊冷冷看着这一幕,毫不犹豫翻着白肚皮,打着滚儿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嘶嘶嘶嘶——” 看这破鸟吃瘪,可乐死他了。 蒋明娇并未注意到这一风波,仍与程珠玉说着闺房密语,态度十分留恋与珍惜。 与程珠玉来说,两人只是三个月没见面。 对蒋明娇来说,她与这位挚友隔了千年时光。 久别重逢,如何能不欢喜。 两人躲在花园角落里,兴奋地聊了好一会儿。 程珠玉忽然挤眉弄眼道:“娇娇,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威武将军阮靖晟那可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呢。” 蒋明娇毫不扭捏:“他很好,我很喜欢他。” 程珠玉用手指划了划脸蛋:“哎哟,娇娇不知羞了。” 蒋明娇反唇相讥:“等你成亲那天,我定然是要去吃席的。看你到时候知不知羞。” 程珠玉闹了个大红脸:“蒋明娇!” 蒋明娇忍俊不禁。 “娇娇,你待会儿可要小心一些。这次赐婚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刚才我在角落里都听见了不少人背后议论你呢。” 程珠玉正色说完,又晃了晃小胳膊:“不过你放心,我可以保护你的。” 蒋明娇一笑。 她就喜欢程珠玉的单纯与直爽。 说话间。 两人身后的花丛,从对面传来了女孩子故意提高音量的议论声。 “听说皇后宴会,那个平阳侯府的京城第一草包也过来了?” “什么草包?人家只是稍微直爽单纯了一点,哈哈哈。” “噗,什么直爽单纯,我看就是蠢吧。” “说来上次郡主赏秋宴,那草包也去了,穿得还挺漂亮,把郡主压了一头呢。” “切,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草包不就是草包,好看的草包也是草包。也就是我不在赏秋宴现场,否则真要替郡主讨个公道,参加别人宴会穿那么漂亮,是想喧宾夺主吗?” “也不是这样……” “哟,难道你是打算帮那草包说话了?” 程珠玉听得脸都气红了,柳眉竖起就要冲出去辩解。 “这群嘴巴里灌了粪的小蹄子们,看我怎么骂回去。” 蒋明娇拉住了她:“算了。” 作为游魂在世间滞留千年,她见惯了世事凤云变迁,早已锻炼出了强大淡静的心性。 见惯浮沉,所以宠辱不惊。 一些十几岁小女儿家的酸话罢了。等她们嫁了人生儿育女,心性成熟以后,再回想这日说过的话,只怕都会羞愧难当。 她的战场在阮靖晟的沙场,在维护蒋家一世安稳,在查出自己死亡真相,在帮如严颐沈草儿般的女孩改变命运…… 她和她们注定再无交集。 若非她们蠢到闹到自己面前,她并不打算多计较。 有这时间,她能和久别重逢的好友多说几句话了。 比起嫉妒的路人,朋友与家人才更值得她珍惜。 蒋明娇容貌是雪白娇贵的,一颦一笑都好看非凡,如用雪堆做的人儿,雪肤墨发红唇皓齿又如用世间最尊贵的衣食住行与宠爱养大,让人一看就知其通身的娇养贵气。 可她此时淡然的姿态,却又让她看起来仿佛超脱世外。 娇贵。 淡然。 两种气质矛盾又和谐,给她一种矛盾的吸引感。 仿佛诱导人一探究竟。 程珠玉望着这样的蒋明娇,有一瞬间的恍然。 容貌虽是从前的容貌,比起以前的鲁莽,娇娇却似有哪里不同了。 这时。 花丛后头人群散开。 两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恰好走了过来,发现了蒋明娇与程珠玉。 她们态度嚣张地掩唇。 “哎呀,你们也在这里啊?可真是不巧了,说了你们的坏话呢。” 第一百八十章 揍人得了蒋明娇真传 这两个女孩不是别人,恰是程珠玉的两个堂姐。 一个是广孝伯府长房嫡女,名叫程珠宝。 一个是广孝伯府二房嫡女,名将程珠银。 她们二人与蒋明娇旧怨重重,堪称宿敌。 一切始于几人十二三岁时。 蒋明娇揍了她们,救了程珠玉后,尽管蒋安氏提着礼物登门道歉,程家两姐妹也并没有感到安慰。 因为在蒋安氏道完歉后,蒋明娇转瞬又找机会,把二人结实地揍了一顿。 理由是——找家长告密的,揍多少顿都不为过。 二人畏于蒋明娇威势,不敢再告诉家长,却和蒋明娇结了仇。 这一番,她们俩就是专程过来挑衅的。 程珠玉怒道:“大姐、二姐,你们不觉得自己道歉的姿态,实在太敷衍了一些吗?” 程珠银挑衅道:“是吗?我倒是不觉得呢。”她朝蒋明娇抬高下巴,“蒋二小姐,您觉得呢?” 程珠玉更怒了:“你们太过分了!” 程珠银咯咯笑着:“原来实话实说就已经算是过分了吗?那这样好了,若是蒋二小姐不承认的话,我们就专程给蒋二小姐举行一个诗会,让蒋二小姐证明自己,蒋二小姐您说怎么样?” 程珠宝亦是掩唇笑:“是啊,草包要想证明自己,是要拿出证据的啊。” 二人态度是不掩饰的嚣张。一是她们本来就与蒋明娇不合,二来是方才她们听人说,明珠郡主与蒋明娇不合。 明珠郡主是谁? 京城名媛之首,深受陛下与皇后娘娘宠爱,堪称名城名媛的风向标。 她要是讨厌蒋明娇,那京城还能有蒋明娇的立足之地吗? 她们已能兴奋地想象到,蒋明娇嚣张气焰被明珠郡主打压的样子,特地前来落井下石。 让草包蒋明娇参加诗会,丢一个大脸,是最好的方式。 程家两姐妹很得意。 程珠玉干脆利落地撸起了袖子:“你们俩是故意的吧?看来不狠狠给你们一个教训,你们是没办法长记性了!” 比起小时候的受欺负,现在程珠玉已成长了。 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面对讨厌鬼不能浪费口舌,唯有一记能奏效。 ——揍她。 最坏结果不过跪几天祠堂,却能结结实实出口气。 程珠宝二人面色一变。 程珠玉这些年,没别的长进,倒是揍人技巧忒强。 得了蒋明娇真传。 她们可不想在皇后寿宴上打架!无论主动或被打,都是丢了广孝伯府的人。 程珠玉这厮是疯子。 她们可没疯。 就在不少人投来好奇目光时,准备看一场热闹时,蒋明娇按住了程珠玉的手。 “珠玉,别急。” 为两个小丫头挑衅,白白惹了皇后娘娘不喜。 划不来。 程珠玉俏脸怒道:“娇娇,你别管。这事和你无关,今天我一定要出这口气。” 蒋明娇摇头失笑。 这暴脾气的小妮子! 她对程珠宝二人冷冷一瞥,手指飞快一动,让九色蛊过去,在二人身上一人咬上了一口。 九色蛊擅长毒。 这一口足够这二人回去痒上好几天了。 这两人嘴太脏了。 程珠宝手腕上一疼。 然后她们不知为什么,就浑身瘙痒起来,非常想挠一挠。 这可是在皇宫里,她们怎可如此失仪。 她们拼命忍着。 也不知道这股痒痒劲儿打哪儿来的,竟越忍越痒,最后几乎憋不住,只能像猴子似的动起来。 周围传来了嘲笑声。 “看那两个人,怎么那么不知礼数,这是几天没洗澡了?” “跟个猴子似的,动来动去,也不嫌丢人。” “我看她们根本不知道丢人是什么了,哈哈。” …… 她们脸瞬间臊得通红。 蒋明娇这时对程珠玉道:“咱们不理她们,珠玉,我来给你画一副画吧?” 蒋明娇本就生得娇艳,这一笑更是添了三分秾丽。雪般白透的面庞上,眼睛若深潭石子般黑,一缕青稠发丝垂下,勾勒出秀丽下巴弧线,鼻头小巧精致,红唇形状漂亮。 笑得一瞬间,如春风拂过枝头,枯木重生。 贵气娇艳。 程珠宝两姐妹痒痒中都片刻失神,目光禁不住复杂起来。 这些年,她们的敌意有几分是出于小时候的久怨,又有几分是出于对蒋明娇家世容貌的嫉妒…… 啊,好痒! 她们不敢再留下被人嘲笑,趁人不备一溜烟就跑了。 蒋明娇朝一名宫女笑了笑道:“能否劳烦姑娘,帮忙取纸笔过来。” 宫女脸一红,飞快低下头跑去取纸笔了。 程珠玉着急地蒋明娇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娇娇,你这是干什么。要是你待会儿画得不好,她们二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那你可丢了大脸了。还不如就让我去揍她们一顿,打发了这两个讨厌鬼算了。反正我不揍她们,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的。” 蒋明娇望着程珠玉的关切,心里温暖。 她认真道:“珠玉,你放心吧,我会画画的。” 程珠玉更着急了。 不同于京城众人对威武将军的不满,她是真心觉得威武将军是个好人,能够配得上娇娇的。 她怕娇娇出丑,惹了将军府的人不高兴。 蒋明娇没有对程珠玉多解释。 二人相识多年,程珠玉太了解过去的她了。一时半会除非直接拿出成绩,她真没办法说服程珠玉放心。 她径直取了纸笔来作画。 如同行医救人般,蒋明娇一旦进入状态,就十分专注认真。 心无旁骛。 沉静淡然神情,专注冷静笔锋,仿佛自带一股气场。 人群一时都静了下来。 众人盯着蒋明娇笔下的画,仿佛被感染般沉静安宁。 蒋明娇气势做得足,画纸上却只一团一团墨迹,有红有白有黑胡乱分布着。 仿佛是谁打翻了颜料盒,在画纸上随意泼洒着。 有人低低掩嘴笑了起来。 “蒋明娇该不会是傻了吧,以为随便泼泼颜料就能过关了?” “我看她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都是个草包了,也不在乎什么丢人不丢脸了。” 程珠玉瞥了眼嘲笑的贵女,心里估摸着距离。 若是动手得快。 在娇娇刚做完画,就把两个人敲晕,似乎十分可行的样子。 这时。 人群发出了惊呼声:“这画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一百八十一章 蒋二小姐何在1 大周朝世情观念中有许多互相矛盾之处。 比如礼义廉耻。 皇家教导百姓要尊孝道、守礼仪廉耻,三纲五常,兄友弟恭。 可皇家自己才是最不知道德廉耻的,继承父妾、霸占臣子之妻、夺兄弟之妻…… 每逢皇位变更,兄弟相残,犯上弑父谋逆者更比比皆是。 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 又比如对待宗教。 因庙宇有可自行圈地,不受朝廷赋税制约,致使田地劳动力流失,导致各朝官府一直抑制民间宗教发展。 但恰恰参拜神佛庙宇,捐香油钱最多的,都是皇家贵族。 再比如对待女子。 官方一直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禁止女子上学堂为官入朝,只教导她们持家生子。 但真遇上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皇家贵族又会纷纷鄙夷其无知,将其视作草包。 如曾经的蒋明娇。 蒋明娇倒不是真心愚钝。她只是出身将门,讨厌叽叽歪歪的酸诗,无病呻*吟的歌乐,没完没了的棋艺。 她更喜欢恣意的拳头,有话直说的爽利,敢爱敢恨的洒脱。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才艺,是作画。 上辈子嫁给陆轻舟,蒋明娇在后宅被冷落数年后,又被赶到了京郊庄子上自生自灭。彼时蒋家已家破人亡,她一个人孤独寂寞。 唯一能让她排解郁闷的,唯有作画。 将记忆中父母家人朋友的模样,一一纤毫毕现地画在纸上,仿佛他们还在身边。 她日夜作画,借此逃避现实。 短短几年,她便练出了一手好画艺。 上辈子,她曾画过许多幅程珠玉的肖像画,却因长期被关于家中,后又离奇死去,没办法亲手送给她。 这辈子,她想弥补这一个小小遗憾。 她要画一幅画送程珠玉。 蒋明娇画的全神专注,姿态煞有介事。 花园里不少贵女们渐渐注到了这一幕。 她们围了过来看。 那声惊呼便出自其中一个女子的口中。 嘲笑的人还以为出了意外,忙朝蒋明娇的画作看去。 雪白画纸上依旧混乱。 红、黄、绿的颜料在纸上胡乱分布,左一团右一团,仿佛被狗打过滚的化雪天雪地。 一塌糊涂。 蒋明娇架势却十分认真,一笔一笔细细勾勒涂抹,仿佛对待着一部绝世佳作。 素来看不惯蒋明娇的人嗤笑一声。 还以为这草包真能做出了什么好画呢。 蒋明娇专心作画。 流连于世间千年,她见过不少后世名画,吸收了许多后世绘画理念,来提升与充实自己。 这幅画,她便用了改良。 看似是随意涂抹丹青,实际上她是在勾勒全局,采取了后世透视远近等理念。 刚开始画作看起来的确混乱。等最后收笔时,整幅画便能纤毫毕现了。 坐在一树茂盛桂花树下,微风拂过,金色小花簇簇落下,蒋明娇手持画笔,坐姿端凝沉静,侧脸安宁贵气,整个人如雪做似的娃娃。 那雪白娇嫩的面庞,甚至让人怕这烈阳将她晒化了。 这是天生合该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娇贵容貌。 程珠宝姐妹按捺不住,刚准备嘲讽两声。 蒋明娇猛地将画纸一甩。各色颜料瞬间在纸上泼洒开,看似杂乱无章地交汇成了一团,仿佛是被泼了一整个颜料盒。 蒋明娇再笔下如飞,勾勒出了无数细小线条。 程珠银二人登时怔住了。 她们眼睁睁看着混乱的画纸瞬间变得有序,缓缓浮现出了一幅画。 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一群女孩玩着捉迷藏,一个粉红衣衫的可爱女孩,双手扒在假山石上,探着半张脸,好奇望着人群方向。 虽然只半张脸,却能看出那女孩的灵动娇俏。 尤其一双乌黑滴溜溜的眼睛,仿佛是活的一样。 如今水墨画与工笔画擅长画山水、画鸟兽山禽,却极不善画活灵活现的人。 这一幅画却不同。 画上人物仿佛是活的,一颦一笑都勾动人心,让人忍不住跟着莞尔而笑。 众贵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她们中不少人是善绘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技艺。 陌生又新奇。 却极富美感。 不少人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绘画技巧莫非是蒋明娇自创的? 可她不是个草包吗? 她们震惊、疑惑、难以置信、不得不怀疑地互看着。 一时尴尬地静着。 程珠玉才不管这些人想什么。她只知道娇娇当众画了一幅很好看的画。 比她见过的所有画都好看。 她盯着那副画,不停地说:“太好看了,娇娇你画的可真好,太漂亮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画。” 然后她望着画里的人咦了一声:“这画里的人怎么……” 看起来这么熟悉? 蒋明娇笑道:“画的是你。” 十二三岁时的程珠玉。 程珠玉捂住了嘴,盯着那副画左看右看,半晌轻轻发出了惊呼。 “娇娇,你把我画的好看多了。” “那时候你就长这样。”蒋明娇轻轻揭下画纸,将画纸塞到程珠玉手里笑道:“拿着吧。” 程珠玉惊喜道:“娇娇,你要把这幅画送给我?” 蒋明娇道:“当然,这幅画本来就是为你画的。” 程珠玉十分惊喜。 她仿佛捧珍宝般,捧着那副画,认真道:“我们去找皇后娘娘的姑姑问问,能不能找个画卷,好好把这幅画收起来。” 皇宫举行宴会时,时常有比较画技书法的节目。事后若贵女有心取回作品,宫里会送上画卷,方便贵女们携带。 蒋明娇道:“好。” 两个人手牵手离开了。 对于主动挑起事端,又灰溜溜跑掉的程珠宝二人,她们谁也没有提及。  蒋明娇是不在乎。 对蒋明娇来说,九色蛊的毒够她们喝上一壶教训了。 以后得学会管住自己嘴巴。 程珠玉是揉着腕子等回家,再一一清旧账。 程珠宝早已因为浑身痒痒丢脸,躲到了角落里。 她们本意是为了不被嘲笑,但真当被蒋明娇二人视作了无物,没有讽刺没有争锋没有谩骂时,可她们非但没庆幸,反而更加觉得屈辱。 她们记得自己方才的嘲笑与嚣张,也记得众人一字一句听说了她们的话。 现在蒋明娇画出了画。 方才她们的嘲笑,真正成了一个笑话。 她们羞怒难当。 丢人得无地自容。 待蒋明娇与程珠玉二人走远,人群才发出了惊呼声。 “那是蒋明娇?刚才画画的居然是蒋明娇,我没看错吧?” “对,那就是她!那个京城第一大草包!” 第一百八十二章 蒋明娇何等好运气 “刚才那副画画的可太好了。和现在宫廷笔法,还有水墨画笔法都不一样,这是什么笔法啊?” “虽然看着有点怪,可真是挺好看的。蒋明娇不是自创了一个新的画法吧。” “是啊。” “这样一幅画,居然是花草包画出来的,可真不可思议。” “还叫人草包呢。能画出那幅画,蒋明娇就不能算是草包了。” “这是草包翻身了?” …… 忽然永庆宫门大开,太监尖利的声音压过了诸多议论声。 “皇后娘娘驾到。” 一群贵女不敢耽搁,忙纷纷下跪,齐齐唱和出声。 “臣妇恭迎皇后娘娘。” “臣女恭迎皇后娘娘。” …… 皇后娘娘神色庄重,戴着高高的凤冠,金色凤袍长长拖着身后,周身有股凛然不可侵的华丽高贵,顺着永庆宫台阶一步一步而下。 她缓缓道:“大家都起来吧。” 人群皆起身。 一片安静。 皇后娘娘坐在花园最上首的座位上,对众人温和道:“大家不必拘礼,只做在自己家里般,也各自落座吧。” 众人拘谨坐下。 无人敢议论交头接耳。 皇后亦卜多劝,知道她不离开,让众人如在家般自在,是不可能的。 她只唤道:“平阳侯府二小姐,蒋明娇何在?” 蒋明娇行了一礼道:“回皇后娘娘家,臣女在此。” 皇后被人群中格外出挑,那雪做似的人儿小小惊艳了一下,声音温和了些:“孩子,过来说话。” 蒋明娇走上前去。 皇后拍了拍蒋明娇的手:“好孩子,我听人说你方才找宫女们借了纸笔,是做什么呢?” 蒋明娇恭敬道:“臣女方才一时兴起做了一幅画。” 皇后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语气也异常温和,来了兴趣地问:“哦?我能看看吗?” 蒋明娇没有不答应之礼,忙去取了画来,呈给皇后娘娘看。 皇后接过蒋明娇的一幅画,细细打量一番。 “真漂亮。” 她望向蒋明娇:“孩子,能否请你帮我的福安画一幅画?” 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曾诞下三子一女。 昭仁帝不纳妾无妃子,只皇后一个女眷。 皇后是当之无愧的独宠,其地位的尊贵可见一斑。 京城每天都有无数女孩希望能够得到皇后娘娘垂青,从此地位平步青云。 现在皇后娘娘却亲自垂问蒋明娇,还邀请她为小公主作画。 谁不知道小公主是皇后命*根子。 皇后竟让蒋明娇接触小公主! 一时众人心思百转。 人群中。 金笙儿都快气晕了。 本来她因这两天蒋家的事,对蒋明娇已经改观了,觉得她是个好人。 谁知蒋明娇竟是个阴险的。 无声无息就得了皇后娘娘垂青,能够接近小公主。 她纵然是长公主的亲孙女,可也不能随意接近小公主,与皇后娘娘关系不太好。 蒋明娇,你好阴险。 紧随皇后出来的燕明珠低下了头,克制着不露出任何异样。 内心,却并不平静。 自从经历过仁心堂女医给小公主治病风波后,皇后娘娘就对她有了隔阂。 虽然对她优容出格的一应待遇从来不少,却再也不让她接近小公主了。 这让她原先计划落空。 就在方才她在永庆宫里,伏低做小地讨好皇后娘娘,又细心垂问小公主饮食起居,就是期望能打动皇后娘娘,重新获得原谅。 可是毫无作用。 皇后娘娘固执得如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可现在她,居然让一个外人来接近小公主。 尤其那人还是蒋明娇。 她不忿! 她,难道此生注定要被蒋明娇抢走一切吗? 燕明珠、金笙儿可谓年轻一代贵女中的佼佼者了。 她们都无法平复心情。 更何况其他人。 一时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蒋明娇。 被无数目光注视,蒋明娇却风轻云淡,神色如常,平静应道:“是。” 皇后娘娘满意微笑。 这番她特地点出蒋明娇,目的很简单。 蒋明娇之父,平阳侯在江南替皇上执行密令。 蒋明娇未婚夫,威武将军在边疆打突厥人。 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 蒋明娇的亲人们为大周朝流血流汗,作为皇后,她自然是要表示出昭仁帝对二位臣子的重视的。 蒋明娇也能猜出皇后娘娘心思,微微一笑后问道:“不知娘娘打算让我什么时候为小公主作画?” 皇后道:“趁福安这会儿正醒着,就现在吧。” 蒋明娇恭敬应是。 燕明珠终于忍不住了。 她娇笑着开口:“母后,蒋二小姐确实画艺不错。不过福安最近一直不怎么敢见外人,只怕福安待会儿哭闹,蒋二小姐该不知道怎么办了。” 话音落地。 站在皇后身后芳姑姑,忽然看着小公主,轻轻咦了一声:“娘娘,你看小公主她?” 皇后娘娘与燕明珠都看向小公主。 养了一段时间后,瘦弱的小公主已丰腴许多,苹果般的面庞红润健康,一双圆眼睛乌溜溜的,干净清澈得如水面。 她歪头打量着蒋明娇,忽然伸出了手:“呀呀呀——” 芳姑姑惊奇道:“娘娘,小公主竟是要蒋二小姐抱她。” 芳姑姑愣住了。 皇后娘娘也愣住了。 因为小时候重病,小公主是有些怕人的。 整个永庆宫只有两人能接近小公主。 一个是皇后娘娘。 一个是芳姑姑。 小公主今儿居然主动亲近蒋明娇了? 这真是稀奇了。 蒋明娇却能明白一些究竟。 婴孩对人气息敏*感,或许小公主是认出,她是救了她的大夫了。 皇后娘娘惊奇道:“不然,明娇,你就抱抱福安试试?” 这是女儿第一次亲近外人。 她难免好奇。 蒋明娇嗯了一声,从芳姑姑手里接过小公主,略显生疏地抱着。 小公主却没觉得不舒服,反而好奇盯着蒋明娇,然后吧唧在蒋明娇脸上亲了一下。 蒋明娇被亲的懵了,迟疑望向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真心高兴地道:“我头一次看福安亲一个外人,看来明娇你和福安真的很投缘呢。” 蒋明娇也笑道:“能被小公主喜欢,当然是臣女的荣幸。” 皇后娘娘望着在蒋明娇怀里安分的小公主,眸中有一抹温柔:“既然这样,你现在就带着福安进寝殿画画吧。” 蒋明娇道:“是。” 众人目送着蒋明娇进寝殿画画了,表情却都不平静。 燕明珠捏紧了拳头。 金笙儿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 蒋明娇,何等好运气! 第一百八十三章 县主落实前 芳姑姑陪蒋明娇入永庆宫寝殿,专心为小公主作画了。 花园里宴会继续。 闲聊。 诗会。 斗棋。 投壶。 但凡京城贵女的聚会,都左不过这些节目。 若是在京郊办宴会场地宽敞些,或是宴会主人活泼些,或许会组织大家赛马、斗鸡、看马球,有些不一样的消遣。 只是今天是皇后娘娘寿宴,身处于皇宫,众人到底不敢放肆。 皇后坐在金色凤椅上,周围是团团围着她的朝廷命妇,按品级安排着座次。她温柔地与各家命妇寒暄,一一问候着家人情况,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年轻贵女们则强打精神斗诗、斗棋、作画,希望展现最好的一面给皇后看。 气氛倒是依旧热络。 热络之下,大家却会时不时地心不在焉,望向永庆宫寝殿,流露出思索与阴郁。 一个半时辰后。 芳姑姑抱着小公主出来了,蒋明娇紧随其后,手里捧着一幅画。 她双手将画恭敬呈给皇后娘娘:“回皇后娘娘的话,给小公主的画画好了。” 燕明珠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拳头捏紧。 金笙儿目光如喷着火。 两人同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蒋明娇这幅画,画砸了就好了。 皇后娘娘微笑拍了拍蒋明娇的手,缓缓将画展开,然后惊喜地呀了一声。 画上截取了永庆宫一角。 墨蓝色波斯地毯上,罩着白纱布的鎏金小摇床轻轻摇晃,拳头大小的金锁随之而动。白纱布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坐在里头的小公主。 她戴着虎头帽、与红色蜀锦襦裙,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扭头笑了出来,露出一颗白牙。 小公主圆眼睛乌黑灵动,仿佛能隔着画,听见她银铃的笑声。 整幅画憨态可掬。 生动真实。 皇后一看就喜欢上了,用手轻轻抚摸着画作:“真是巧夺天工的技艺,福安一定是很喜欢你,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蒋明娇谦虚道:“娘娘谬赞了。” 芳姑姑凑趣道:“娘娘,您刚才是没看见,小公主方才一直粘在蒋二小姐身上,连奴婢要抱她,说让蒋二小姐画画,小公主都是不肯呢。眼看着到了睡觉时辰了,小公主还不肯睡,坚持要跟着蒋二小姐出来呢。” 这就解释了芳姑姑为何又把小公主抱出来了。 仿佛要印证芳姑姑的话,小公主又朝蒋明娇伸手道:“噗噗噗——” 蒋明娇询问地看了眼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目光温柔:“福安很喜欢你抱她,娇娇你就抱抱她吧。” 蒋明娇接过小公主,轻轻拍着小公主的背。 小公主搂着蒋明娇脖子,吧唧又在蒋明娇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被蒋明娇摇晃着,哼哼唧唧了几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皇后娘娘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竟是非要让娇娇抱着才肯睡觉。” 芳姑姑亦是掩唇笑。 皇后嗔怪归嗔怪,到底不愿委屈了女儿,认真望着蒋明娇:“娇娇,以后只要有时间的话,多进宫来陪陪福安吧。” 蒋明娇自然应允。 此对话一出,花园里贵女们心里皆是一突。 这是皇后娘娘懿旨许了蒋明娇时常入宫了? 以一个臣子之女的身份? 蒋明娇何等的好运气! 燕明珠指甲掐入了肉里,金笙儿胸腔剧烈起伏,觉得自己气得快爆炸了。 小公主睡着了,自然不能让蒋明娇再抱着。 芳姑姑再次引蒋明娇入永庆宫寝殿,安置着小公主安寝。 经过方才一幅画,皇后娘娘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与朝廷命妇们寒暄时笑容都真诚了许多。 一众女眷看在眼里,不免都有了计较。 宴会照旧继续。 投壶的。 下棋的。 连诗的。 一一都继续了起来,众人面儿上玩得尽兴,内心在想什么却一无所知了。 角落里。 无人搭理她们,被无形冷落的程珠宝二人死死地埋着头,一面强忍着身上痒痒,一面怕得手不住地颤抖。 她们不敢相信。 蒋明娇那名声狼藉的草包,为什么会那么招小公主喜欢,会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 想起方才她们的挑衅。 她们怕了。 她们怕蒋明娇的报复。 被冷落在角落里的,还有一个人——苗疆圣女。 阿青璞并不在乎被冷落。 她对这些虚伪的社交游戏不敢兴趣,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反而有利于她看戏。 她看着穿梭于贵女间的燕明珠‘单纯娇憨’的笑容,与藏在袖子里骨节泛白的手,勾起了一个有趣的微笑。 程珠宝二人听到的流言,是她放出去的。 ——燕明珠的确不喜蒋明娇。 但没想到这被明珠郡主讨厌,看似陷入绝境的蒋二小姐,居然能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 在大周朝权贵中,皇后娘娘似乎颇有权势。 她需不需要改变计划呢? 她轻轻摇头。 燕明珠好歹是皇上的公主,蒋明娇只是臣子之女。 蒋明娇再怎么受宠,也越不过燕明珠去。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计划照旧。 不知不觉间,宴会已过半。 中途永庆宫小花园里还搭了戏台子,宫中梨园里养的伶人们登台唱了一出宫戏。内容与寻常民间戏曲无差,只是伶人声音更清脆婉转些。 命妇与贵女们无论真情假意,纷纷用帕子抹泪。 又是一场连诗会后,日光渐稀落,天穹尽头吹来了卷着暮气的风。 半边天际烧上了通红的火烧云,眼看着天已近黄昏了。 阿青璞玩乐了半场,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了。 她借去净房的机会,与三两个贵女擦肩而过,她假作无意地对丫鬟道:“听闻蒋二小姐与大周朝的威武将军已定下了婚约,前段时间威武将军带伤出战,只怕是……哎……蒋二小姐也不知该怎么办……”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一时众贵女依旧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地笑着,目光都闪烁起来。 是啊。 蒋明娇再受宠又如何,再得皇后青眼又如何、再受小公主喜欢又如何。 ——她已经定亲了。 对象是威武将军。 威武将军是真的很厉害,被誉为百年难出的边疆战神,护卫边疆多年。 但他得了腿疾。 腿疾严重却还不自量力地上战场,那不是找死吗? 京城地下赌庄都已开好了赌局,赌威武将军是否会战死沙场,压威武将军凶多吉少多不胜数。 陛下赐婚圣旨已出,不得更改。蒋明娇莫不是还没出嫁,就要当小寡妇? 不少贵女掩着唇,阴暗地笑出了声。互相对视间,眼里都是心照不宣。 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一刻,她们没有想到威武将军在战场护卫是她们,也没有想到威武将军战死后,大周面对突厥大军会有怎样危难的命运,更不会想到大周风雨飘摇后,她们的命运会如何凋落飘零。 她们只是单纯短视,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从而轻易被人蛊惑了。 只要有煽动性的情绪,再荒诞不经的话,她们都会深信不疑。 三人成虎。 忽悠的最多的是这种人。 这种人在百姓里,亦是为数最多的。 这也是从古至今,皇帝都要宣扬君权神授,朝廷都要占领思想舆论的战场的原因。 因为你不占领,自然有敌人替你占领。 而到时候再想改变一个蠢人的思想,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这时。 蒋明娇从永庆宫出来了,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个蓝衣太监。 ——洪喜禄。 他是来宣旨的。 “平阳侯府二女,蒋氏女明娇接旨。” 第一百八十四章 阮靖晟的大胜 圣旨来得突然。 皇后娘娘都有些惊讶。望见来人是洪喜禄后,她又绽开了温柔笑容。 “洪喜禄?是你啊。” 冬瓜般胖乎乎的洪喜禄,捧着圣旨,笑得脸如老菊花似的:“回皇后娘娘话,正是奴才。” 一群高门贵女惊疑不定地望着皇后与洪喜禄,和已跪在一旁的蒋明娇。 她们当然没打算当面去讽刺蒋明娇。 程珠宝二人太蠢。 她们可没打算学那二人。 她们已经打算好了,等蒋明娇从永庆宫里出来后,她们还要赶忙围上去,笑脸相迎百般夸着蒋明娇来讨好她。 给蒋明娇送礼物,邀请蒋明娇去家里做客,认蒋明娇做姐妹再卖掉以前一起说坏话的姐妹,讨好蒋明娇成为她死党…… 蒋明娇眼看着是就皇后面前的红人了,她们自然要好好巴结。 当然背地里仍是要嫉妒要骂的。 但这影响她们讨好蒋明娇,希望和蒋明娇搞好关系,沾一沾蒋明娇的光吗? 明显不影响嘛。 可这突然冒出来的圣旨,是怎么回事? 不少朝廷命妇认得洪喜禄,一时互相对视着,内心更狐疑了。 圣上贴身太监来颁布圣旨? 这圣旨该是什么内容? 皇后娘娘也问出了声:“洪喜禄,你今儿个是颁什么圣旨?” 小公主喜欢蒋明娇。 皇后爱屋及乌,也是有几分想护着蒋明娇。若是责罚的圣旨,她说不定能替那孩子挡一挡。 洪喜禄笑道:“娘娘,您可放足了心吧。这可是大好事。” 皇后于是笑道:“那我可就信你一回了,你去办差吧。” 洪喜禄连声道谢,恭敬展开圣旨,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阳侯府蒋侯爷征战多年,功勋卓著,其次女蒋明娇性格端方沉静,堪为世间女子之表率,特封明娇县主,赐良田千亩,享食户一千户。” 洪喜禄尖利声音响彻花园,尾音仿佛仍在空气震荡,有着短促的激荡力道。 花园里一时极静,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众人表情都是整齐划一的难以置信。 程珠宝二人面色苍白。 金笙儿气得如一头愤怒的公鸡,若非银锁拉着,早就一头朝蒋明娇冲了过去。 程珠玉毫不犹豫掐着大*腿,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蒋家一众人虽早有准备,在事情真正落成的一颗,内心也是波澜难停。 明娇县主。 大周朝女子地位不高,除却嫁人生子后妻随夫贵,母随子贵的诰命请封外,未出嫁女子能获得封位的极少。 现今京城贵女里,拥有封位的唯独明珠郡主一人。 这是因她是陛下养女。 真正皇家公主得公主封位,公主其下是郡主、县主、县君、乡君……蒋明娇现在成了县主,从此就真正比她们高一等了。 她们再见到蒋明娇,都需要行礼了。 这是何等优宠! 虚名地位且不论,还有陛下的赏赐! 赐良田千亩,享食户一千百户。 赐田,是赐给蒋明娇的。 就是说这些田不属于蒋家,亦不属于蒋明娇夫家,由蒋明娇一个人支配。 任何人想侵犯都不能。 这是真正的保障。 无论蒋明娇受不受宠,生不生得出儿子,会不会被夫家抛弃,娘家会不会出变故…… 这千亩良田都足够她一生富贵安逸。 还有享食户一千户。 此旧例由大成帝国开国皇帝创,大周朝只是因循守旧。大成朝太宗为防贵族割据地方,废除前朝皇室分封贵族封地的传统,将贵族王侯都圈禁在京城。 为以示安抚,大成太宗拨给皇室王侯享千户或万户赋税来养家,作用类似养廉银。 除了朝廷拨给的俸禄外,这拨给公侯的一千户或一万户农户的赋税收益,是不交给朝廷,直接由公侯家支用的。 因循到大周朝时,这份享食户已成了一种荣耀。 公享万户。 侯享五千户。 明珠郡主也有——一千五百户。 女子享俸禄与恩赏,比男子本就要少许多,这一千五百户是昭仁帝特地破例给明珠郡主的。 蒋明娇的一千户,比起明珠郡主也不少许多了。 县主,论品级与郡主亦只一线之隔。 更何况,蒋明娇得了皇后青眼,燕明珠却没有。 不少人内心里有了计较。 圣女阿青璞挑了挑眉,看戏似的又瞥了眼燕明珠。 燕明珠笑容依旧甜美单纯,神情娇憨天真,睁着大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藏在袖里的手上却爆出了青筋。 阿青璞轻轻挑了挑眉。 这京城的局势,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听到圣旨内容,蒋明娇难得有些意外。 封县主是她早就知晓的。 但这赏赐也太多了。 当初昭仁帝口谕时,可只说了“赐良田百亩,食俸禄五百但’呢。 五百但,只是五千斤粮食,与享一千户农户的有着本质差别。 蒋明娇将洪喜禄迎到一边,不着痕迹塞了一个荷包:“只是一些小玩意罢了,公公还请拿去玩吧。敢问公公,这赏赐是有何意?” 里头是上好的烟丝。 因为要日夜伺候主子们,宫里太监只能在夜晚眯一会儿,为了避免白日困倦,常用烟丝提神。 这是她特地准备的。 洪喜禄收了烟丝,压低声音道:“回县主的话,陛下方才拟旨时,边疆刚送来了战报。威武将军昨天单刀入敌营,率军一千全歼焉耋一万大军,大获全胜。陛下正打算给威武将军封侯呢,旨意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这消息是板上钉钉的,他也不介意提前卖个好。 蒋明娇听得愣住,随即是复杂地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阮靖晟! 尽管洪喜禄压低了声音,奈何偷听的人实在多。 七拼八凑。 大家就凑出了真相,皆互相对视着面面相觑。 威武将军腿疾上战场,面对突厥十六万大军,居然没有死? 还率兵一千,剿灭了一万大军? 遑论大周建国以来,这在历史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奇胜! 但怎么可能? 还有封侯? 威武将军大胜后要封侯? 那蒋明娇嫁过去后,岂不就是当家做主的侯夫人? 那至少是一品诰命! 以后但凡有宴会,按照地位品级,蒋明娇将与太夫人等级别的人同起同坐! 蒋明娇将俯视她们。 她们以前将蒋明娇视作草包,不愿与她为伍;以后她们却连与蒋明娇平起平坐,甚至讨好她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了这些,她们一时呆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蒋明娇,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场面一时静得令人窒息。 这时。 八宝嘹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它拍着翅膀,对蒋明娇鞠躬道:“参见明娇县主,恭贺明娇县主。”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看见你不高兴我就开心了 嘹亮声音打破了寂静。 皇后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朝蒋明娇招招手,将她唤到身前,拍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这可真是大喜事了。本宫在此恭喜你了。” 皇后娘娘开了头。 还有谁敢唱反调。 一众贵女心中嫉妒得泛酸水,仍一个接一个挤出笑,对着蒋明娇讨好式地恭喜。 “恭喜蒋二小姐了。” “还说什么蒋二小姐啊,现在得叫明娇县主了。” “明娇县主,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 程珠玉急于与蒋明娇分享喜悦,也往蒋明娇的方向凑。不料被几个贵女挡住去路,她低声道:“麻烦让一让,我要与明娇县主说话。” 几个贵女对视一眼,默契地挡住了程珠玉,用肩膀‘不经意’地将她挤到了后头。 蒋明娇可不是满京城人人都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鲁莽草包了。 明娇县主。 未来的侯夫人。 哪一样都足够她们费尽心机地与之交好。 一个丧门孤女,还想霸占着蒋明娇? 也想得太美了。 蒋明娇朝皇后娘娘道了谢,恭敬行礼后,才下了台阶。 刚下台阶,她就被众人围了起来,众星拱月簇拥在正中。 人比人得死。 货比货得丢。 这老话诚然不假。 哪怕贵女们都是十六七岁如花年华,有着年轻的娇嫩与朝气,簇拥在一起时更是成倍地漂亮。 蒋明娇的雪白娇贵,依旧让她如鹤立鸡群。 她穿着绣百蝶穿花的褚红色束腰袄裙,领口上滚着一圈浓密雪白兔毛,衬得小脸巴掌大,肌肤雪白如凝脂,发如青稠般柔顺,漂亮的不可思议。 众人看得心里嫉妒,嘴上却纷没口子称赞着。 “明娇县主这通身富贵的人品,真是一瞧就让人心生欢喜呢。” “是啊,以前我就听老先生说过,有些人是天生的富贵命。我看就是名叫县主这样了。” “县主这等容貌人品,真正比皇家公主更像公主了呢。” …… 话一落地。 那女孩方知失言,忙捂住了嘴。 明珠郡主可还在这呢。 她说这话不是得罪人? 燕明珠歪头表情娇憨,仿佛没听懂这句话的内涵,实际上袖中的手青筋暴起。 蒋明娇! 又一次! 她又一次抢走了所有属于她的崇拜与荣耀。 两世为人见惯人情冷暖,蒋明娇早已看淡浮华,不留恋众人的吹捧看法了。 她朝众人礼貌一笑,简单谢过了众人恭贺,朝人群外走去。 八宝站在蒋明娇肩膀上,俯视着众人,比蒋明娇这正主得意多了。 “县主驾到,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那嘚瑟劲就如常年的倒数第一,偶尔蒙对了旬考试题,得了第一名的孩童,恨不得敲锣打鼓放爆竹,挂着大红花骑着白马游街了。 九色蛊缩在蒋明娇袖子里,嘶嘶嘶地叫着助阵。 如同同样押对题,不爽倒数第一嘚瑟劲,也忍不住跟着上去,挺着胸膛骑着白马游街的倒数第二。 有了八宝的吆喝,贵女们面庞上火辣辣地,纵然脸皮再厚也不敢再赖下来了。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 蒋明娇径直寻到程珠玉,抓住她的手嗔怪道:“你方才哪儿去了,我得了这么大的喜事,都不见你来恭喜我。我可要生气了。” 程珠玉忙道歉道:“方才人太多了,我没能挤进去。” 蒋明娇佯装生气:“这还差不多。” 程珠玉忍不住扑哧笑了,用手羞着脸道:“跟个小孩子似的还撒娇呢。对了,娇娇你这县主封赏是怎么回事啊?” 蒋明娇拉着程珠玉避到了角落里:“咱们俩悄悄地说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花园花树下假山石前荷塘小桥前,众贵女们看似三两成群连诗下棋对对子闲谈,实际都关注着蒋明娇的动作,见二人躲在了角落说话,真不打算理会她们了。 她们恍然得半晌心绪未平。 她们没想到她们凑上去讨好蒋明娇,蒋明娇竟真丝毫不给她们面子。 随即她们又反应过来。 蒋明娇又为什么要给她们面子呢? 她是明娇县主。 她是未来的侯夫人。 未来只有她们巴结她的份,她自然不用纡尊降贵讨好她们。 这时候,她们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了一个幻想。 若是…… 当初与威武将军定亲的是她们,那今日如蒋明娇般风光的,会不会是她们? 威武将军俊美刚硬,又用兵如神,是边疆战神…… 她们当初为么会嫌弃他,甚至咒他死呢? 她们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绿了。 不管一群路人甲贵女们丰富的内心戏,蒋明娇与程珠玉坐在海棠树下,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又吃了许多东西。 皇后宴会就结束了。 蒋明娇与程珠玉相携出门,在宫门口告别,上了各自回府的马车。 蒋明娇刚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拉蒋明嫦上来。 金笙儿就窜了上来。 银锁慢了一步。 伸手抓了个空。 她不由得叹气,小姐这速度真是,快得跟尾巴着了火,往树上窜的猴子似的。 看见金笙儿,蒋明娇远山似的眉毛意外簇起:“笙表姐。” 金笙儿目燃着一团火:“蒋明娇,被封为县主,被那么多簇拥围着讨好夸奖,你草包翻了身是不是很得意?” 同是草包。 同样被众贵女排斥。 蒋明娇一朝咸鱼翻身,金笙儿有种被背叛感。 蒋明娇面庞端凝端静,语气轻缓而淡然:“我为什么要为那些在你炙手可热烈火烹油时就围上来,在你落魄潦倒无依无靠时就踩你一脚的人而得意高兴?” 金笙儿一愣。 蒋明娇一缕青稠般额发顺着下巴垂下,对金笙儿一笑:“笙表姐,你方才是不是很嫉妒愤怒我?” 金笙儿一愣。 蒋明娇捧起一杯煎得热腾腾的茶,笑眯眯道:“我不会那些人生气或得意。但看见你的嫉妒与愤怒,我就开心了。” 金笙儿脸刷地黑了:“蒋明娇!!!” 她刚想愤怒痛骂几句,银锁就爬上了车,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人扯下去了:“小姐小姐,咱们先回家,这还在宫门口呢。” 可不能让小姐再闯祸了。 蒋明嫦与蒋明婵、蒋明姝姐妹这时才上了车。 马车嘚嘚嘚——行驶。 蒋明娇与蒋明嫦几人闲聊着,回去的路上倒都很平静。 临到了平阳侯府门口,太夫人带头下了车。 却出了个小意外。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将军,你立了大功了! 平阳侯府门口。 漫天火红夕阳映衬下,黑底金字的牌匾异常恢弘。 侯府中门大开着,丫鬟仆妇们列成两排守在门口,恭迎着主子们回府。 一溜四辆马车停下。 太夫人丫鬟先下了车,搀扶着太夫人下车,朝府门口走了两步。 恰在此时。 噗一声。 黑美人拉了。 黑美人,是拉蒋明娇、蒋明姝几姐妹的马,车夫是蒋明娇母亲陪房,梁叔。 一团淅沥沥的屎落出来。 恰好在太夫人不远处。 太夫人捂着鼻子,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梁叔连滚带爬下车,给太夫人请罪:“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未能管教好马匹,冲撞了老夫人,奴才罪该万死。” 让马在贵人前拉屎,算是秽物冲撞了贵人。 若是寻常和煦些的主子,或许还能免了一顿罚。 但老夫人一向严苛,梁叔自然心里惶恐。 太夫人冷漠道:“没能管教好马是你差事没办好,罚你一年月钱,另外一年之内不允许伺候府里主子。” 梁叔嘴里发苦,却只能磕头道谢。 一年之内不允许伺候府里主子,那他只能是拉一些潲水蔬菜之类的了,这地位可是一落千丈。 还有一年月钱。 这一年里没了他的月钱,家里婆娘孩子怎么过活? 他只能安慰自己——总比彻底丢了差事好。 梁叔看向黑美人。 心头有疑惑。 黑美人一向温顺乖巧,还有几分通人性,从小被训练着,从不胡乱拉屎拉尿。 今儿早晨他还特地嘱咐过黑美人。 方才出发时他更是让黑美人拉过一次了。 黑美人,怎么就一时没忍住呢? 一个小插曲过去。 梁叔和洒扫仆妇们一起收拾了马粪,盖上了草木灰,又铺上了毯子,才让主子们下来。 蒋安氏、三夫人、蒋明婉等姐妹一一下车,说笑着进了府门,不时闲聊一两句宴会上吃食的闲话。 到了二门口,大家纷纷道别,各回各院。 蒋安氏特地嘱咐蒋明娇:“晚上睡觉记得关好门窗,天气愈发冷了当心着凉。” 蒋明娇笑着应了。 回到娇园里。 蒋明娇先打发了白术,送点银子梁叔。然后卸了钗鬟、散了头发,用热水敷着脸,抹了面膏。 兰香在旁边伺候。 八宝一头扎进了食盒里,吧唧吧唧吃着瓜子。 九色蛊慢吞吞地,十分不情愿地,回到了碗里生肉里。 白术没多时就回来了。 她带回来了梁叔的疑惑:“银子梁叔已经收下了,还千恩万谢了奴婢。就是那黑美人的事,梁叔一直说觉得奇怪。拉着奴婢说了半天,一个劲地说怎么就那么巧,在门口拉了呢。” “小姐,您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蹊跷?” 蒋明娇如雨中远山的眉毛凝起,细细问过梁叔的话,最后时她好看面庞已冷凝如霜。 她对刀二道:“去寻梁叔一趟,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拿了我们银子的事。顺便盯着梁叔家里,看这些天有谁去他们家。” 刀二迅速派了个暗卫去了。 白术紧张地问:“小姐,莫不是梁叔这事有什么问题?” 蒋明娇乌黑漂亮瞳仁里闪过寒芒,冷冷地道:“有事但不打紧。不过某些人缩头藏尾躲在暗处久了,就以为全天下人和她一样瞎了罢了。” 上一次偷坠子的风波方平息下来,就又一次出手吗? 府里的那个内鬼。 你,还真是不安寂寞呢。 · 边疆。 祁连山下。 边疆的天比京城仿佛更低些,响晴日时阳光如金色瀑布般泼洒。人站在空旷草原上,伸手仿佛能摸到太阳。 大军已换了个驻扎地。 将军帐子里。 宽大的帐篷里,有床有榻有书桌有茶几,书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摆着一本摊开的书。 阮靖晟坐在一个偌大地图前,凝神盯着地图。 他裸着上身。 那宽肩劲腰有力的手臂,与紧密结实的胸膛能给人力量感,却又不显得野蛮,处于一种将将好的状态。 与阮靖晟那张俊美无俦,棱角又刚硬冷漠的面庞相结合,给人一种莫名吸引力。 若非过于冷酷的气质,他这俊美容貌能被冠一句‘翩翩佳公子’。 只是在战场上,他就成了人人胆寒的煞神。 收割人命如钢铁般冷硬。 姜大夫给他包扎着伤口。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洒上了金疮药,又绑上了细棉布包扎止血,勒住了那紧实胸膛。 阮靖晟连一个蹙眉都未曾有过。 刀一、刀五侍立一旁。 空气凝重安静。 姜大夫包好了最后一下,有心缓和一下气氛:“将军,听说夫人给您写的信里,说让您若是多受一次伤,留下一道疤,就要写一个检讨解释?” “您这一下得多少字了啊?” 阮靖晟冷冷看了眼姜大夫,又眯起眼望刀五。 刀五犹如被雄壮狼王盯住的狐狸,觉得后颈凉凉的,不由自主咬牙绷紧了皮。 姜知仁,咱俩一起喝酒猜拳时,你不是说好不外传的吗? 你个糟老头子坏滴很! 我下次还信你个鬼! 他下意识朝阮靖晟露出个讨好地笑,转头恶狠狠地朝姜大夫龇出犬齿。 “姜大夫,夫人给将军的礼物您最近还随身带着吗?” 这回归姜大夫笑容一僵了。 那玩意…… 根本不禁放,他千保存万护着还是一点一点慢慢烂掉了。 这两天他正忙着把东西掏空了晒干,只留个壳子,假装无事发生呢。 这事,他还不敢和将军说呢。 但是他已经听说营地里有传闻,说姜军医有某种特殊嗜好,天天在帐篷里炖臭豆腐吃了。 为此几个南省士兵成天跟他后头当小尾巴求投喂…… 他冤。 刀五狠狠瞪了眼姜叔,心道,这喜欢告密的老鬼,哪天非得治他一回。 姜叔牙根儿痒痒,琢磨着什么时候,得让这油腔滑调的小鬼知道他厉害。 刀一冷着一张扑克脸立在一旁,眼神异常茫然无辜地。 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阮靖晟薄唇轻轻勾起一个笑,仿佛一只家里进了大水,于是偷偷挖了个坑,将祸水引到邻居家,再坐看小狐狸和豺狗两个邻居,为此大打出手的大坏狼王。 同样陪他看戏的还有一只生得异常雄壮威武,天生冷脸却傻乎乎的大狍子,不时发出迷茫疑问。 啥? 刚才又发生了啥? 这时。 帐篷忽然被人掀了起来。 一个小兵禀告道:“将军,魏国公过来看您了。” 话音落地。 魏国公走了进来:“小阮啊,你这一番可是立了大功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魏国公:小子敢搞外遇? 人逢喜事精神爽。 刚获得了一场大胜,大周朝军中上上下下皆气势振奋。 魏国公亦是如此。他七十三岁高龄了,须发皆花白,面儿上如老橘皮似的,身着红袍黑甲,披着火红披风,大步而入时,仍给人厚重的老当益壮感。 仿若一只年轻时霸占森林多年的大黑熊,纵然年老脾气平和了,怒目时仍能让人想起其当年威势。 帐篷里人人皆站起迎接。 阮靖晟大步起身迎接,恭敬地唤道:“国公爷,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魏国公扶着阮靖晟肩膀,将他按了下去:“都是舞刀弄枪的粗人,咱俩就别学那些叽叽歪歪弄酸诗的文人,讲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了。你伤口还没好呢,快坐着坐着。” 阮靖晟不由自主被摁坐下了,悄悄动了一下肩膀:“是,国公爷。” 老爷子手劲真大。 一顿肯定能吃三碗饭。 魏国公也拣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摸着胡子,望着阮靖晟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庞,真是越看越喜欢。 “小阮,这是大胜可真是多亏你了。” 见阮靖晟想谦虚,魏国公摆摆手:“我可不像那些老军痞子,一大把年纪占着高位不肯让,偏偏还半点本事都没有,立不了功还不肯承认年轻人立的功。” “立了功就是立了功,咱们就得奖就得夸!” “这一次突厥人太多了,那野马群出来,不少年轻的软腿子都吓懵了。要不是你当机立断,驯服了那匹头马,还打伤了回鹘人的首领,这次恐怕还赢不了。” “这功就得归在你头上。” 他并未夸大。 战场上局势瞬息变化。尽管在出战前,诸将领已商量好了战术,自觉得已万无一失。 但战场上最不缺意外。 此次双方开战前,两兵刚刚列阵,尚未开始冲锋。突厥人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疯马群,朝大周朝的军队冲击而来。 疯马群速度极快,又毫无头脑与固定方向。 大周朝将士的队形被冲散了,当时软了脚。 危机时刻。 若不是阮靖晟率领亲兵冲了出去,一举降服了疯马群头马,并势如破竹伤了突厥人临时首领,回鹘王,后又悍勇过人地率兵绞杀了焉耋军队。 这一仗未必能赢。 魏国公话音落地,又叹了一声:“要不是老程家那一批人不在,咱们大周朝军队何至于此……” 话音落地。 姜大夫不着痕迹瞥了眼阮靖晟,目有担忧。 阮靖晟眸间闪过一丝涩然,手不自觉收紧,又若无其事松开了:“西北侯守卫西北多年,乃国之重将,着实是可惜了。” 魏国公摇头喃喃道:“西北侯程老爷子,当年还是和我们一起打天下的老人……” “可惜了。” 声音带着年老后沧桑与落寞,在帐子里慢慢消散。 阮靖晟默不作声给魏国公倒了一杯酒。 魏国公抬头望向坐在书桌前的阮靖晟。 有客人来访,刚换好药的阮靖晟已穿好了外袍。 在长辈面前的威武将军,与战场上那冷面铁血的煞神,似又有不同。墨发用温润白玉固定,素色宽袍让他显得清瘦与翩然,面庞俊美无俦,神色间是温润与濡慕。 若非他认得阮靖晟悍勇事迹,只凭这年轻俊美长相,说他是翩翩佳公子也有人信。 魏国公忽然抚须大笑:“说起来,虽然都是上阵杀敌的丘八,人和人还是不同的。那老程家的人就贼的不行,各个都是美人坯子,凭这娶了几个公主。” “小阮这相貌倒是像了程家人了。” 姜大夫浑身一个激灵,如被黑熊盯住的豺狗般脊背收紧。 阮靖晟给魏国公倒了杯酒,仿若听不出此话其中深意:“能得国公爷一句赞赏,与西北侯程家人相似,当然是我阮某人的荣幸。” 魏国公爽朗大笑两声,仿佛方才真是‘无意’提及般,又道:“不过长得太好可不是什么好事。当年老程家的在战场上就特别招桃花,得亏他自己是个洁身自好的,不然任由那些敌国公主啊女首领啊扑上来,还真要沾上不少事了。” 最终魏国公才缓缓图穷匕见了。 “小阮啊,听说你这次在战场上带回了一个焉耋公主?” 话一出来,帐篷里空气就紧张了起来。 姜大夫、刀五悄然后退两步,顺便扯了扯冷面的刀一。 仿佛突然了遇上老牌霸主大黑熊领着手下大摇大摆地猎狼,精明的豺、与狐狸怕惹火烧身,先跑了个干干净净,顺便还没忘扯一把呆呆没回过神的傻狍子。 阮靖晟笑容不变,后背的毛却慢慢立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 昨日阮靖晟率领一千多人,以悍勇过人的气势,入敌阵杀了焉耋一万余人,活捉焉耋一众首领。 结果在清点俘虏时,大家才发现被捉的焉耋将领中,竟有一名十五岁的少女。 她自称是焉耋王后的亲生公主,与现任焉耋王有杀母之仇,手里有突厥阵营地形图,和粮草运送路线图等情报。 只要大周朝愿意留她一命,她愿意嫁给俘虏她的大周朝将领,并将这些情报悉数爆出。 虽然俘虏她的大周将领不止一个,但其剑指哪一个将领。 大家一清二楚。 魏国公蒲扇似的大巴掌,嘭嘭嘭——一下一下拍着阮靖晟的肩膀:“听说那焉耋公主年方十五,是个难得的美人呢。” 阮靖晟身体被拍得摇晃,背绷得笔直道:“那焉耋公主再美丽也是个敌国俘虏,要提防她有不臣之心,不可轻信其言。” 魏国公又嘭嘭嘭——地拍了拍阮靖晟肩膀,哦了一声:“那那女人说的突厥布防图和粮草运送路线图呢?那可是好东西啊。” 阮靖晟疼得咬紧牙关,表情严肃:“这件事我已经交给陈煌处理了。他对付俘虏有经验。” 魏国公又拍了一下阮靖晟肩膀,笑眯眯地道:“如果她坚持不肯说呢?” 阮靖晟面色发青,声音冷酷无情,带着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煞气:“对付俘虏,自然有对付俘虏的办法。” 如同一个用黑熊皮盖着腿的年老土匪头子,得到了安全的保证,叫人收起了对准有搞外遇风险的女婿,的一百根锋利薄寒的长枪。 魏国公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又笑眯眯地轻轻拍了拍阮靖晟肩膀。 这一回就是安抚了。 “小阮啊,你这脾气爽直,对我胃口对我胃口。”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们家娇娇全天下最好了 因为阮靖晟的脾气‘对胃口’,魏国公心情非常高兴,一口气拿出了一大瓶浴春酒喝。 “小阮啊,你身上还有伤不能喝酒。来来来,你们几个来陪我喝酒。” 魏国公招呼着姜大夫刀五等几人。 姜大夫几人自然不敢不从。 他们围坐在一张塌上,在一个小矮桌上煮着酒喝,阮靖晟在一旁作陪。 三杯酒下肚。 魏国公脸就红了,声音高了三度:“都大口大口地喝,你们在战场上也是立了功的,不吝惜这点酒水。小子……” 他指向刀一:“你在战场上杀了几个人来着?” 刀一耿直道:“七个。” 魏国公得意地拍着大腿,嗙——地一声响:“你们二十多岁才杀了七个人,我今年七十三岁了,也杀了三个人呢。” 刀五谄媚道:“国公爷威武,上阵杀敌不输年轻人,国公爷老当益壮,来日必将再创辉煌。我敬国公爷一杯,庆贺咱们的大胜。” 魏国公指着刀五道:“你这小子嘴够甜,杀了几个人?” 刀五不好意思道:“不如刀一首领,才三个。” 魏国公蒲扇似的大掌拍了刀五肩膀几下,嘭嘭嘭——作响,鼓励道:“小子不行啊,你才这点大,杀的人和我一样多可不够。下次得加点油了。” 刀五面庞顿时扭曲,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是,谢谢国公爷。” 阮靖晟锋利剑眉一挑,露出一个幸灾乐祸表情。 姜大夫偷笑得牙豁子都要露出来了。 仿佛坐在大黑熊宴会桌上的一只大灰狼王、一只豺、一只冷面傻狍子,眼看着狐狸被酒后的大黑熊的大爪子拍得吐血,纷纷流露出了‘幸好不是我’的表情。 魏国公拍了几下后,松开了刀五,招呼着众人喝酒:“来来来喝酒喝酒,都别和我客气。这可是我家娇娇特地给我寄过来的,京城一瓶难求的浴春酒啊。圣上想喝,也估计没我这方便呢。” 众人终于明白魏国公这一番是来做什么了。 被阮靖晟炫多了。 魏国公要找回来了。 刀五与姜大夫看了眼阮靖晟,然后埋头吃酒,隔岸观火地看两大猛兽过招,缩在一旁装哑巴不作声。 至于刀一,自始至终他都茫然又认真地喝着酒,仿若始终在状况外的傻狍子。 阮靖晟俊美面庞纹丝不动,认真附和着笑容。 魏国公嘴上说个不停:“除了这一大批浴春酒,我们家娇娇还给我送了一万件棉袍衣裳,还有那家信更是半个月一封。” “最近她还让人捎了很多药材和药方子过来,说是防冻疮和防瘟疫的和蛇虫的。” “这么孝顺的外孙女儿,上哪儿找去啊。” …… 魏国公带着几分酒意,从蒋明娇*小时候就聪明乖巧可爱,夸到了长大了又温柔善良,想必以后会更伶俐善良温柔大方贤惠。 “我们家娇娇聪明伶俐温柔大方,哪儿都好,就是一点不好,身为女孩子她太善良太温柔太胆小太柔弱,要不是有我护着她,她这性子只怕要被人欺负死了。” 姜大夫埋头喝酒,嘴角抽了抽。 敢情,面对蒋二小姐选择性眼瞎的不止将军一个人。 被阮靖晟搀扶出去时,醉得歪歪斜斜的魏国公忽然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地望着阮靖晟。 “我们家娇娇,那可真是要让人放在手心里的。她呀从小被人欺负,虽然每次都能用善良温柔的品行感染别人,引导别人正确的言行,让别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也着实让人担心啊。” “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小阮,你说是吧?” 阮靖晟认真道:“是。” 魏国公这才又歪着走了:“我们家娇娇啊,从小就有算命的说那该是公主的人品天赋啊,京城没几个人比得上啊……” 等魏国公走远,姜大夫拍了拍阮靖晟肩膀,同情地道:“将军,你终于能明白我们看你夸夫人时的感受了吧。” 阮靖晟扭过头来,认真地喟叹了一声,语气怜惜惆怅:“国公爷说得对,我的娇娇,真的是世界上最善良美好的女孩了。哎,就是我不能一直在家陪着她,她那么柔弱胆小的性格,只怕要难过死了。” 姜大夫:…… 刀五:…… 刀一:…… 囧o(╯□╰)o · 战争必然带来死伤。 虽然这一仗对于大周朝是大胜仗,不仅全灭了焉耋一万军队,并瓦解了突厥六国密不可分的联盟,打破了突厥联军气势,大大鼓舞了大周朝士兵士气。 但这一仗仍有大量伤亡。 伤者,都被收敛到伤兵营里,由姜军医带领的军医们照顾。有了蒋明娇送来的大批药材,死亡率大大降低。 全军上下因此都对将军那位神秘如天仙般的朋友更好奇了。 知道朋友内情的魏国公,一方面得意于外孙女的能干,一方面对阮靖晟有着微妙不爽。 以至于这几天,军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边疆伙食不好,魏国公年纪大了受不住,又犯了老毛病,便秘了不能惹! 尽管如此,死者仍然有九百余人之多。 这一天要安葬死者。 大周朝以前是没有这一传统的,至多是每一次大战后,由收敛战场的士兵,将能收回来的士兵尸体找回来,一起掩埋了算了。 更有许多将士直接不管这件事。 战场上甚至会出现侮辱对方尸体来挫灭士气的恶毒手段。 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来说,‘马革裹尸回’都是一个美好奢望。 阮靖晟非常不认同这方式。 自从执掌了兵权后,阮靖晟就对军队下了命令。 ——但凡阮靖晟领兵,无论战争胜负,士兵尸体一律要收敛好。 能在战场结束时带回来是最好,不能带回来清扫战场时,也一定要带回来。 有时候为了一具尸体,双方甚至会再发生一次小型械斗。 不少将领觉得这样麻烦,还曾劝诫过阮靖晟。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坚持这一条。 将尸体收敛回来后,阮靖晟会在每一次战场结束后,统一焚烧并收敛好骨灰与家信,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 每一次都如此。 虽然抢夺同伴尸体会造成额外伤亡,但军中士兵没有人提出过异议,相反每一次都竭尽全力。 每一次葬礼后,投靠阮靖晟旗下的人也愈多。 醉卧沙场。 卫国保家。 士兵参军固然有些是为了军饷,有些是服兵役,有些是为了建功立业,但当他们死在了战场上时…… 他们就是英雄。 英雄,除了口头上的歌颂,更需要被歌颂与保护。 如今已经四年了,军中人人皆已知道这一传统。 在一个黄沙漫天,风声呼啸如泣如诉的阴天。 这一场葬礼开始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将军送行,魂归来兮 边疆地广人稀,风高云淡,向来风吹草低见牛羊。此时已是冬季,牧草枯黄,漫天金色倒是别一番景致。 高而远的天空上,秃鹫与苍鹰不断盘桓。 不时发出嘹亮鸣声。 阮靖晟立于苍而冷的劲风中,站在一处枯黄草场边际,令人一一摆放好阵亡将士的尸体。 一个一个的木架子早被搭好,只等尸体被摆上焚烧。 兵士们沉默将同伴尸体摆上,退避到一旁。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大周朝以儒治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安土重迁甚至有‘一辈子不出门是个有福人’的俗语,在人死后是不认同火葬的。 无论如何,要给人留个全尸。 但战场又有不同。 一场战役动辄经年累月,哪儿有条件与时间保存尸体,运回家乡给其家人。 就地安葬,又容易丢失位置,不利于后续祭拜。 火葬,成了最好选择。 尤其在将军保证会将骨灰并抚恤金一齐带回家后,将士们是打心底里认同了这方式。 此刻,他们在等待着阮靖晟的命令。 牧草被大风吹得如波浪般起伏,入眼是漫天金黄色,与天际相交处可见高大的雪山山脉。 风声呼啸而凌厉,如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哭泣与喟叹。 阮靖晟笔直立于原地。 他头戴红缨白顶头盔,身着黑色甲胄,火红披风被吹得飒飒作响,肩膀上是一块方形黑纱。 腰间一把霸气又薄寒的红柄大刀挎着。 原来俊美风*流面庞,因在战场上打杀出的煞气,显得过于冷漠与刚硬。 但苍茫天地间,这股煞气令他如一把黑色长剑立于原地。 沉稳。 锋利。 渴血。 只简单一立,他都给人无可撼动的厚重与威慑。 他身后。 一众素衣黑服,发上戴着黑纱的将士们呈列兵状,一排排规矩立着,皆仰头望着他,目光是纯净的敬畏与崇拜,仿佛看着一尊军神。 望见阮靖晟肩上黑纱时,目光更是压抑的激动。 将军真正在为他们哀伤。 阮靖晟声音厚重冷酷如凛凛刀锋:“抬尸。” 众士兵将裹着白布的同伴尸体,抬到了木架子上。 动作整齐划一。 阮靖晟再次开口,声音已有了涩然:“点火。” 望着血迹斑斑白布袋,想起里头是自己一起厮杀过的同袍,不少人忍不住鼻酸。 手,不自觉一顿。 阮靖晟声音冷而硬,劈开了迎面而来的劲风:“点火。” 这一声如棒喝。 众将士也找回了素来沉稳,再不犹豫,点燃了尸体。 噌—— 尸体下的木架子垫的是易燃的松木与牧草,受高温情况下,火苗一下就旺盛起来。 吞没了尸体。 风也小了些。 火红的烈焰噼里啪啦燃烧着,印在一双双凝视着它的人眼里,木材毕卜声音在此时格外寂静。 阮靖晟高声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阮靖晟声音刚硬,余音在空气中震颤,给人震撼感。 每说一句,将士们就不自觉地重复着一句。 到最后,几乎成了众人的大合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不少人吼着吼着声音愈来愈大,直到感觉到鼻酸时,他们猛一抚面,才发现了已泪流满面。 虽然许多将士不识字,并不懂得这首诗词具体含义,却能从中感受到将军的感情。 那是一种对同袍的天然信任与哀痛。 这是他们不曾在其他将领身上体会到的。 人非草木皆有情。 或许一开始他们从军是走投无路找口饭吃,或许是迫于徭役,或许是为了养家糊口,或许只是误打误撞……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大字都不识一两个,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不懂什么英雄与牺牲。 但在这一刻。 在这种环境下,在那齐声高吟中,他们心中却都有了震动,仿佛某种藏在内心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情绪翻滚了起来。 他们沉静在某种庞大又陌生的情绪里,不由得开始思考。 什么叫家国。 什么叫牺牲。 什么叫民族大义。 …… 苍茫的风从远方刮了过来,并不特别大,却似乎带着雪山的冰冷,刮在人脸上时生疼。 在众人注视中,那一个一个木堆烧干净了。 好好的人只剩一坡灰烬。 不用将军吩咐,大家吩咐上前收敛起熟悉同伴们的骨灰,装在盒子里与他们生前家信一起,带回大周交给他们家人。 阮靖晟一言不发望着这一幕,确定所有火焰都已燃尽,不会被风卷走火星。 目光,落在了最远处刀一几人身上。 刀一,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 是刀十三的。 那是一个将十八的山省小伙,生得高高瘦瘦,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最喜欢吃大葱配卷饼,也因此每每因身上残余气味,在潜伏考核时不合格。 这一次,他刺探军情时被发现,逃跑时后心中箭而死。 他的暗卫营,除却日常保护他,刺探潜伏军情亦是好手。 却因此损失颇大。 从刀一到刀三十,中间留下来的老人还不到一半。 阮靖晟凝视着刀一与刀五收敛着骨灰,片刻后转身离去。 背后忽然响起了单调笨拙的乐声。 是不知谁用埙吹起了乐调。 有经年的老者在苍茫的风里,唱起了悠长古怪的曲调。 “张家老小张狗蛋,魂归来兮——” “陈家小二陈喜,魂归来兮——” …… “徐家老大,魂归来兮——” 这是民间在葬礼或迁坟时常有的唱魂。传闻在战场上死的是横死鬼,都容易流荡人间,喊一喊能让他们知道归途,安静长眠。 阮靖晟脚步一顿,继而朝前方大步走去。 朝着苍风的来处。 亦是敌人的方向。 死亡,来自于战争。而遏制更多的死亡,同样只能来自战争。 他破风而行。 一往无忌。 · 远方有人静静凝视着这一幕,神色未明。 第一百九十章 你是我爹吗? 齐思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牧草丛里,短促瞥了一眼葬礼方向,转身利落离开了。 连头都没回。 出了京城越往西北走,草原上的水源河流越少,绿原与牛羊越少,沙漠与荒原越多。 肃州城外倒是个例外。 它背靠祁连山,每年春夏都有祁连山化雪的河流滋润,有了几条季节性河流,与几个草原上并不常见的湖泊。 齐思行一个人坐在湖泊,倔强地削着一根木刺。 木刺已被削得非常尖,尽管是木头却能够想象,刺进人皮肉时速度会非常快。 这是夺命的利器。 削好了一个,齐思行将其收起,紧接着削第二个。依旧是沉闷的动作,一下一下重复。 她却丝毫不厌烦。 十四岁的齐思行又瘦又小,平时只将面儿上抹的灰扑扑的,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军袍,裤腿卷了四五下,看起来如一只瘦弱的猴儿。 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倔强狠厉。 如小狼。 因为格外单薄的小身板,齐思行刚入伍时没少被人欺侮嘲笑。 以往,齐思行都是直接打回去的。 这一次却不用了。 因为没有任何人再敢瞧不起她了。 在这一次突袭战中,齐思行混在威武将军突袭军队中,一口气杀了十四个人。 登记首级时,那大肚子顶到桌子的书记官,差点活生生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齐思行证明了自己身手,又有同一战场士兵证明,彻底证明了自己功绩后,她当即升为了千夫长。 军中士兵等级。 百夫长。 千夫长。 …… 她等于一跃两级,自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想到那十四个人头,却无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克扣战功。 以下犯上。 以往大周军队治军不明时,是曾经有过如此乱象的。在威武将军治下却决不允许有这情况。 齐思行哪怕看起来再弱,千夫长都是他们的长官了。 再说了。 在战场上看见过齐思行如何杀人的,都双*腿战战地将其事迹传播开了,又有谁敢犯上去。 齐思行个子小却灵活。在混乱战场上,她就如一个幽灵,能够躲到一切能躲的位置,如奔驰的马肚子下、如尸体下、如两个缠斗的士兵身后,如战车轱辘旁…… 然后在敌人不察觉时,从隐蔽角落冲出去,偷袭后心。 天下武功无快不破。 齐思行动作非常快,甚至能和战马媲美。 横的怕不怕死的。 齐思行杀人疯的也跟不要命似的。 所以她厉害。 军中,甚至已悄悄流传起了她的名声。 ——幽灵刀客。 对这些流言蜚语,齐思行向来是不理会的。甚至对百夫长这一职位,她也是不想理会的。 或许是从小被母亲用战场将军们故事熏陶出来的。 齐思行享受在战场上的感觉。 她讨厌女孩子的针线,讨厌没完没了拘在一个四方天空里,讨厌如母亲一样的人生。 她享受在战场杀人。 但她最后还是接了那个职位。因为她觉得若是传闻是真,那令她母亲等了一辈子的畜生,说不定是个肃州城大官了。 若是她不是官,怕是不好接近他宰了他。 削完了一把木刺,齐思行将其收到腰间,转身利落起身打猎。 靠近大周营地的地方,一团一团火烟飘摇而上。 那是举行火葬的烟。 齐思行瞥了一眼,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 走了没多远,齐思行就看到了前几天的战场。 一大群秃鹫与苍鹰在天空盘旋,地上是被扯烂的突厥士兵的血肉,一条一缕血红无比,有的人下半身已经被吃干净了,从胸腔处露出了血红的肠子。 苍蝇与蛆围着腐烂尸体打转,与秃鹫抢食。 齐思行没惊扰秃鹫进食,面不改色从旁走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她找到了一只大黄羊。 军中伙食不大好。 今天是她当千夫长的第一天,她打算给手底下的人开个荤。从小受别人白眼长大,她从不觉得别人天生该喜欢她。 她更信奉拳头和肉。 若是肉不能驯服他们,她就不介意用拳头了。 她想。 黄羊应当不是草原上野生的,或许是肃州城牧民走丢的,或许是突厥人弄丢的。 但此刻它都是她的了。 齐思行悄无声息贴近正在警惕吃草的大黄羊,然后骑到黄羊身上,将木刺扎进了它心脏处。 木刺很锋利。 血,迸了出来。 溅到了齐思行面庞上,是腥臭的味道。 齐思行丝毫没管,咬牙扎得更深了一些。 黄羊尖锐鸣叫起来,拼命挣扎了起来,爆发出了巨大力道,想将齐思行甩下去。 齐思行看起来还没黄羊大,瘦瘦小小,好几次都差点被黄羊甩下去。 最后却都抓住了。 齐思行胳膊胸腔大*腿都被黄羊撞得生疼。她却浑不在意,反而将木刺更往黄羊心脏里扎了一寸。 木刺,几乎末根而入。 终于黄羊停下了挣扎,倒在了地上。 齐思行灵巧跳了下去,呸地吐了几口黄羊血,和黄羊挣扎时踢到她嘴里的土。 她拖着黄羊往营地里走。 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小少年,你是大周军吗?” 齐思行扭过头去。 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身量略高,配着一把大刀,身着大周朱袍军装,看布料其地位应当是不低。手不时扶在大刀上,手掌虎口都是茧,看得出应是战场上多年老兵。 她冷声道:“是。” 那军官热情一笑:“果然是了。见你一个人在外头,看你穿大周军装,我还不敢信。这年头穷苦百姓扒尸体衣服穿的也不少,看你杀那黄羊如此利落,我倒是信了。” 齐思行嫌他啰嗦:“你是谁?” 那军官一噎,讪然笑道:“我来自肃州城,名叫齐振虎,随从都在路上死在了突厥人手里,只剩我一个了。我想见威武将军,可否劳烦小兄弟指引一下营地位置。” 他说着拿出了手书、令牌与大周将士军官任命文书。 齐思行一一看过后,上下打量齐振虎一番,背脊缓慢弓起,已抽出了一根木刺握在手心。 “来自肃州城的,姓齐,还是这般年纪。” “齐振虎,是我爹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蒋明娇:将军听说你纳妾了 齐振虎是从肃州城里逃出来,给大周主帅魏国公送信的。 早在大周出兵前,肃州城已被突厥人围城七日。 突厥人多次出兵,想要抢在大周前占领肃州城,将其视作抵抗大周的一个据点。 由于肃州官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的抵抗,皆未果。 这些天双方呈现僵持事态。 肃州城内,百姓粮米殆尽几乎已至绝境。 在阮靖晟一场大胜后,肃州城苦守了一个月后,终于看到了一举反击的希望。 为此肃州城驻守将领,齐振虎亲自带人伪装潜伏出来,为的是和魏国公与阮靖晟等大周援军商量里应外合。 被领到营地里,确认过身份后,齐振虎得到刀一的保证:“马上回去通告将军。” 齐思行见此转身便走。 她,只负责带路。 齐振虎忙喊住了她:“小兄弟,劳烦能否问个姓名,方便日后相见。” 在齐思行问出“你是我爹”时,齐振虎着实是茫然了一阵,紧接就哭笑不得地否定了。 他只有一个将十岁的儿子,现在肃州城内,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大孩子在军中。 齐思行反应很平静。 得到了答案,她只哦了一声,上下看了两眼,表示记住了齐振虎长相,就拖着大黄羊,领他进了大周营地。 一路上一言不发。 齐振虎见识过齐思行身手,又见他如此利落的做派与言行,才忍不住问了姓名。 齐思行头也没回,冷漠撂下三个字。 “齐思行。” 齐振虎还欲问上两句,齐思行已干净地走远了。 望着生得瘦小单薄,衣服都大了一圈,如一只初长成的小狼般冷漠地,拖着一只大比他还大的黄羊,朝满是帐篷的营地离开的少年人,齐振虎不知怎么地,心里一动就有了预感。 或许,他会在战场上看到这个少年的异彩。 魏国公与阮靖晟对齐振虎的到来异常欢迎。 自从昌州城一役大胜后,摆在魏国公与阮靖晟面前,首要的就是解肃州城之困。 而肃州城被突厥军队围得如铁桶般,一时无缝可入。 他们正为此发愁。 谁知肃州城的守将之一竟出城寻来了。 这可是大好消息。 “小齐是吧?”魏国公高兴地嘭嘭嘭拍着齐振虎肩膀,笑呵呵地将人引了进来,声音沉厚如洪钟回响,“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可等你老久了。能在这个时候出城送信,你可真是冒了一番险了吧。” 齐振虎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沉,面色发青,强挤出一个笑:“魏国公过誉了,卑职只是尽了指责应尽之意罢了。” 魏国公对齐振虎谦虚很满意,又高兴嘭嘭嘭拍了两下肩膀:“好,我就喜欢你这种不居功性格,对我胃口。” 齐振虎绷紧了肌肉,身体仍不自觉歪了歪,笑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僵硬。 同在帐篷里的刀五与姜大夫,嘴角抽了抽,了然又同情地低下了头装没看见。 仿佛被大黑熊的爪子扒拉得已木然与沧桑的一只狐狸与一条豺狗,看着一只自投罗网而来的大公鹿,同时露出了千帆历尽地解脱微笑。 “国公爷。” 阮靖晟唤了一声,打断了众人。 众人同时看向他。 阮靖晟展开了一张地形图:“肃州城被困已近一月,城中百姓粮草想必已经消耗殆尽。解救肃州城之困迫在眉睫。齐副将,您方才从城外过来,能够仔细说明一下肃州城外兵力布防情况吗?” 提及正事,众人神情都肃然正色。 齐振虎朝阮靖晟一拱手,恭敬地道:“遵命,将军。” 威武将军是守卫边疆数年的军神,他崇拜敬畏已久。 能够与威武将军共战,他内心难掩激动。 尤其在他知道将军腿疾没有影响战力,再次迎头痛击地给了突厥军队一个狠的后。 他一五一十将肃州城内防守情况,与突厥军队的布防情况说了一遍:“突厥人的布防倒还好,只是肃州城内情况实在不妙。肃州常驻官军只有五千,实际上数量是不到三千的。若非肃州城城墙坚固,易守难攻,恐怕肃州城早就丢了。守到了现在,全城的男人们都已上了战场,但因死伤者众,城里药物粮草都不够,民心已经出现了不稳的情况……” 大周军制地方可蓄兵自卫,但不得超过一定额度,大城是一万兵士,中等城市是五千,小的城市只有一两千。 这是为了防止地方拥兵造反。 军中还有瞒报数量吃空饷的陋习。 常年上战场训练有素的队伍还能好些,驻守城内多年不见战争的军队,吃空饷是在所难免。 能实有三千军队,都算得上齐振虎良心了。 毕竟分军饷的不止他一人。 阮靖晟表情丝毫未动,只沉稳望着桌上布防图,吩咐姜大夫道:“姜军医,在新来的一批药材里取一些应急的给齐副将带回去。” 齐振虎激动道:“将军这里还有药材?” 军中向来缺医少药。 后勤负责粮草与马匹药材。前两者还好通常能配个八成,药材和大夫由于价格昂贵,明面上数量是满的,实际上往往是不到三成的 威武将军竟有多的药材送给他们救急? 姜大夫缓慢挺起胸膛,骄傲道:“这是我们将军的朋友以个人身份来援军的,除了药材还有一大批御寒棉服等……” 为防暴露身份,他特地不提浴春酒的事。 但饶是如此,齐振虎眼睛一下就亮了,望着阮靖晟崇拜更深。 仿佛一只大公鹿望见了崇拜大狼王,瞬间嘴里嚼着草立起了身子,圆眼睛都睁大了一百倍。 “将军的朋友实乃高义也!将军能得如此良友,实在是将军之幸啊。” 阮靖晟冷硬面庞上,嘴角不自觉轻翘了翘。 魏国公咳咳两声,也得意地微笑抚起了须。 这个小齐还算会说话。 他家娇娇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姜大夫、刀五露出了然的微笑。 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就突然都笑了起来,但看气氛正好,于是齐振虎迷惑挠着头,也跟着憨厚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 帐篷里众人都迷之微笑,气氛一片大好。 只有刀一茫然抬起头,如乖乖吃草的傻狍子,一抬起头发现草地变成森林般,冷面上满是单纯的茫然。 啥? 刚才又发生了啥? 他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花了一下午时间,齐振虎得到了阮靖晟的应对计划,又带着一些应急药物回了肃州城。 大周军内开始为大战准备。 · 与此同时。 京城开始缓慢流传起一个小道消息。 “威武将军在边疆被焉耋王女痴缠,恐要纳妾。” 当天蒋明娇得知了这一消息。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姐生得愈发好了 娇园。 一大清早。 穿着簇新的丫鬟仆妇们就脚步匆忙,团团地忙了起来,打扫屋子、准备座椅、通报厨房、修剪院子里芭蕉的枯叶。 一派热闹得紧。 蒋明娇由梳妆丫鬟梳了一个坠马髻,戴上了东珠步摇,翡翠玉簪,贴上了四瓣花黄,换上了雪白狐狸毛围脖,簇新的碧绿缠枝花袄裙,袖口领口锁边缠着银线,穿戴得华美。 望着铜镜里发如青稠,雪白娇贵的人儿,梳妆丫鬟不由得轻轻一怔。 “小姐真是生得愈发好了。” 这般人品相貌,何止并列京城三大美女,原应是第一才对。 白术骄傲挺着小胸膛,深以为然点头。 小姐当然是第一好看啦。 晒着从窗户里斜照进来的阳光,八宝在笼子里蹦来蹦去,拍着翅膀大声道:“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九色蛊从肉山里探出个头,嘶嘶嘶地助着威。 蒋明娇轻笑:“放心,待会儿开了席面,瓜果都少不了你们两个的。” 仿佛被大人许诺乖就赏零食,于是拼命流着口水,学习做家务装乖巧拍马屁的孩童。 八宝开心地低空盘旋一圈,落在了蒋明娇肩膀上,严肃地高声宣布道:“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 九色蛊绿豆般黑眼愤怒瞪着八宝,嘶嘶嘶愤怒叫着。 仿佛另一个天生嘴笨,望着嘴甜的马屁精得到零食,越急越说不出话,只能气得瞪眼,伺机想揍人一顿的小朋友。 兰香不禁掩唇而笑。 蒋明娇肩膀上站着八宝,大步走了出去:“都准备好了吗?” 白术禀道:“都差不多了。” 得了县主封赏,终归是一件大喜事。 县主正式册封在月底,但府内已经可以庆祝起来了。 蒋明娇便打算请府中姐妹来娇园开个小席面,都简单聚一聚。 上一辈子此年冬日,她已嫁入陆家,蒋父已亡,蒋家顶梁柱倒了,境况一日比一日差,姐妹们都如惊弓之鸟,哪儿有心情玩乐。 这一辈子一切都已扭转过来了。 她也想庆祝一下。 蒋明娇给府中所有姐妹都发过了信笺邀请,除却蒋明娆与金笙儿外,其他人都说要过来。 吃席订在中午。 等蒋明娇用过早膳,吩咐让人从大厨房弄来席面,将待客茶点准备好,姐妹们差不多就到了。 蒋明婉离得近,带着蒋明妙是最先到的。 然后是蒋明婵带着蒋明姝。 最后是临到中午开席时,才姗姗来迟的蒋明嫦。 她一来就道歉:“二姐姐对不住,嫡母早上说头疼,让我帮忙侍疾来晚了。” 因为吃席菜品多且珍贵,需要动用大厨房,蒋明娇是提前两天将单子送给三房的。 三夫人早就知道娇园今日宴请,却在一大早恰好‘头疼’,这时机也太巧了。 一时蒋明婵等姐妹都怒了:“三婶真是太过分了。” ”咱们姐妹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蒋明娇将蒋明嫦迎了进去,意有所指道:“好几日没和你说话,姨娘和三老爷都好吧?” 蒋明嫦道:“他们都很好。” 蒋明娇黑石子般瞳仁微闪,轻轻一笑:“那可就太好了。” 两人目光对视间,交换了一个了然默契的眼神。 毕竟是大喜的事情,谁不想搅了兴头。 等蒋明嫦入座后,众人便默契地没提三夫人,围坐在桌前说起了话。 丫鬟仆妇们上了菜。 通花软牛肠、白龙曜,羊皮花丝,雪婴儿,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等数十道菜一一摆放上来。 餐桌上琳琅满目。 丫鬟仆妇们俯视着几个小姐净了手,呈上了碗筷。 蒋明嫦在三房被苛待久了,伙食一向不好,难得遇上一顿好的,小口斯文地吃得满足。 蒋明婵也给蒋明姝夹着菜,温柔哄着她。 蒋明婉先给蒋明妙夹了一筷子过门香。 蒋明妙抱着形影不离的小白,先喂给了小白吃。 小白猫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满足打着小呼噜。 八宝高傲仰着头,鄙视地望着小白。 仿佛拥有十岁智商却也有了课业压力的孩童,望着傻乎乎的两岁孩童啥也不用做就能混吃混喝,心情鄙视中又微妙地羡慕。 上学了才知道还是小时候好啊。 它转瞬眼巴巴盯着蒋明娇。 蒋明娇好笑地让兰香给了它瓜子:“给你给你。” 这时白术紧张地上前来,低声对蒋明娇道:“小姐,大厨房送来的酒水不对劲。” 侯府里规矩,各房伙食皆有定例。若想吃分例外好的或开宴会,是需要各房自己掏银子的。 如这一桌席面,蒋明娇便花了三十五两。 其中十五两用在酒水上。 蒋明娇神色未变:“将酒水拿过来看看。” 白术呈上了酒水。 酒外面用干净白瓷瓶装着,里头却是浑浊的黄酒,还可以看见白色絮状物,和白色小蚂蚁。 这便是浊酒。 寻常民间最便宜的酒水,花两文钱便能买一碗,味道与品相都不好。 两人动作未瞒着人。 一时蒋明婵几人都看了过来。见此蒋明婵怒道:“这又是三婶动的手脚吗?平白无故送上这等酒来,是瞧不起咱们姐妹吗?” 蒋明娇雪白面庞平静,远山眉淡淡道:“去换浴春酒吧。” 白术忙去了。 蒋明娇自然是不缺浴春酒的,最近浴春酒还出了低度酒,蜜果儿味道很适合女子喝。 府里惯例订席面必带酒水,蒋明娇不想搞特殊引人注目,才没提这一茬。 蒋明婵仍旧生气:“三婶真是太过分了。” 蒋明娇长长睫毛一抬:“为这酒我花了十五两银子。” 蒋明婵吃了一惊。她月钱才二两银子。十五两银子竟买了这等劣酒? 她忍不住道:“这酒至多花了十文钱,那十五两银子去哪儿了?” 蒋明娇意味深长一笑:“是啊,那十五两银子去哪儿呢?” 响鼓不用重敲。 房间里除却娇园的人,还有各房的丫鬟仆妇们,沾亲带故时能涵盖阖府下人。 一时众人眼神都飘忽起来。 如今府里是三夫人管家,这些席面与酒水都过的三夫人的手,被刮一层油是常有的。 但花了十五两银子,只送来了两三文钱的东西来,桌上席面分量也比寻常少。 三夫人这心也忒黑了。 这一次是二小姐脾气硬,揭了出来让众人知道了。其他不被众人知道的地方,岂不是更过分? 十五两刮到只剩一两文。 三夫人这些年到底敛了多少财? 第一百九十三章 悄悄上眼药 蒋明婵被说得有些懵,慢了半拍道:“二姐姐是说?” 蒋明嫦夹了一筷子鹿肉,状似无意道:“二姐姐这里的肉好吃。我们清月居里快一个月里都没见荤腥了。” 蒋明娇敛眸而笑。 蒋明嫦性格或许真的柔弱,却绝对不傻,相反心思剔透玲珑,如上次赏秋宴上坑蒋明娆,如这时候无意中的‘证据’。 蒋明婵大怒:“六妹妹,一个月没吃上肉了,此话当真?” 侯府规矩,府中小姐少爷但凡有了自己屋子,饭菜成例皆是一日三餐,两荤两素。荤菜还不能只是鸡鸭鱼,须得有一道牛羊肉菜。 蒋明嫦堂堂侯府小姐,一个月没吃上肉? 蒋明婉也面露震惊。 蒋明嫦神情怯弱:“不只是我,姨娘已经快半年没吃上过肉了。” 蒋明婉忍不住急切道:“傻妹妹,你怎么不早和我们说呢?” 蒋明嫦垂眸黯然道:“我也是不想惹事,这么些年也都习惯了。” 蒋家几姐妹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们对三房情况一清二楚。 早年三夫人得宠时,金姨娘与蒋明嫦简直如小可怜。若非金姨娘死命护着,蒋明嫦也命硬,恐怕蒋明嫦都不能正常长大。也就是后来金姨娘得宠了几年,母女俩日子才好过了些。 然后三老爷就中风了。 母女俩日子又一落千丈,举步维艰。 甚至还找不到破局办法。 气氛一时沉重。 蒋明嫦笑道:“姐姐们这是做什么,今儿是二姐姐请客的好日子呢。可别为了我的事坏了心情。我先来敬二姐姐一杯。” 她对蒋明娇举起酒杯。 蒋明娇与她对饮。 二人放下酒杯,气氛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小桌外。 各府丫鬟仆妇们眼神乱飞,表情都意味深长。 六小姐的伙食暂且不论,府里姨娘算半个主子,饭菜比不上少爷小姐们,一日三餐却也是要有肉的。 平阳侯府在京城里算数得着的勋贵。 侯府管家走出去,比寻常七品小官还威风气派。 侯府里主子竟吃不上肉。 真真是可笑了。 那这些年,金姨娘份例里的肉去哪儿了? 哪怕是一餐一只鸭子也得两三百文钱了。 一餐两餐事小。 两年三年累计下来,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三房可不止金姨娘一个姨娘,粗粗一扒拉都有十来个,二房与大房也都有几个不受宠的姨娘。 这些人可都是被欺负了,也没处申冤的人。 这些年,她们的吃得用的指不定被扣了多少。 管家的确是浑水摸鱼的肥差没错,但伸黑手要有一个限度吧。 连肉都不给太过了吧。 蒋明娇望了眼大房两姐妹带来的一个小丫鬟,细密如梳的长长睫毛垂下,唇角轻轻勾起。 她也是无意间知道,太夫人在阖府每房里都放了人,以便她掌控整个府里情况的。 娇园的人,被她远远扔到外头扫院子了。 这一个是蒋明婵身边的。 太夫人,可从来是个严苛自私,掌控欲极强又贪婪的人。 她早将侯府视作自己后花园,任何人想从中捞钱,都是从她荷包偷钱。 今儿的事,只要任由那人漏一点风声到太夫人处,就算她给三夫人上眼药了。 太夫人心里定然会留下疑影儿。 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呢?积重难返后,三夫人可没翻身之机了。 再者三夫人管家太久了,在侯府威信愈来愈高,隐隐有越过太夫人之势。 太夫人可不是大度人。 如今也只缺个筏子罢了。 暗潮都涌动在水面下。 表面上,一场吃席依旧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 蒋明娇十指雪白,给几个女孩斟了酒道:“尝尝,浴春酒新品果儿酒,味道怎么样?” 几个女孩尝了后都很喜欢。 连蒋明妙都在尝了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饭桌与闲谈更配。 几个女孩儿趁势说起了最近府里京城的事。 蒋明嫦先问起了蒋明娇的大哥:“听说已经准备回府了?过年时能赶回来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也好过年。” 蒋明娇笑道:“大哥先去江南了,说难得出一趟门,总要多走走多看看。上次收到父亲的信,说已经接到大哥了。等父亲寻到了画就回来。过年前应该能赶到。” 蒋明婵道:“那可太好了。小五都半年没见到大哥了,前两天还和我念叨说不好玩呢。” 蒋奕文是个翩翩君子性格,博学平和与温润如玉,阖府上下与他相处过,没人不如浴春风。 哪怕对待小五,他都是丝毫不会不耐烦。 小五因此格外喜欢这位大哥。 得知了这个消息,大家又说了些蒋父在江南寻画的事,添了几句京城各府八卦。 蒋明婵忽然就道:“听说那位苗疆圣女最近在京城可风光了。”蒋明婵撇撇嘴,“成天跟着明珠郡主在京城各家作客,也不管主人欢不欢迎她。真是脸皮厚得都能切下来炒菜了。” 蒋明婉道:“明珠郡主与这位圣女关系很好吗?” 蒋明婵不屑道:“应该还不错吧。听说苗疆圣女是送了个什么宝贝给明珠郡主,明珠郡主就带着她四处走动了。” 蒋明嫦奇怪道:“明珠郡主可不缺宝贝,那圣女是送了什么能让明珠郡主动容的?” 蒋明婵撇撇嘴:“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苗疆那地界蛇虫走兽可多了,说不定是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来讨好明珠郡主了呢。” 蒋明娇瞥了眼蒋明婵,与她身后的蒋明姝,目光闪了闪。 苗疆。 父亲临走时说过,府里那位探子似乎也是苗疆的。 她长而密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小山般淡影,轻轻勾起了唇。 宫里小公主中了来自苗疆的蛊。 不能驭蛊的苗疆圣女。 献宝给燕明珠在京城四处逢源。 府中来自苗疆的圣女。 真是有趣了。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苗疆圣女和燕明珠的事,一瓶酒就差不多快喝完了。 席面也快结束了。 蒋明娇晃了晃酒瓶,对众女孩儿道:“剩下这一点酒儿,咱们几个最后再饮一杯吧。” 众人自然无不应和。 蒋明娇笑着给几个女孩都斟了一杯酒,又让人给蒋明妙满上了甜汤:“妙妙年纪小,果儿酒都只能喝一杯哦。” 蒋明妙乖巧点头:“姐、姐,好。” 小白也特地打着哈欠,喵了一声。 几个女孩都掩唇笑。 这时蒋明娇听见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咚’的一声,扭头看去不禁无奈扶额摇头。 第一百九十四章 蒋明娇,你太邪门了 咚—— 九色蛊从蒋明娇袖口爬出,鬼头鬼脑地爬向角落的桂花糕,却脚下一滑掉进了酒杯里。 它尚未完全长成,个头并不大,一时就被酒水淹没了,如溺水般划着一对对细长腿挣扎着。 蒋明娇摇头无奈笑,见无人注意这边,将酒水倒了出来,捞出了九色蛊。 九色蛊一动不动地瘫到了桌上。 如同一条咸鱼。 蒋明娇用手指戳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 蒋明娇无奈弹了一下它脑门。 九色蛊才被惊醒般,一个鲤鱼打挺,一下蹦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不到一息功夫,它又嘶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摇摇晃晃地歪了下去。 这一回它肚皮起伏着,打起了小呼噜。 如同想要离家出走前,意外拿了一瓶酒壮胆,结果先把自己灌醉了,摊平肚皮躺在家里地上,留下赫赫罪证的熊孩子。 九色蛊醉了个彻底。 然后紧接着……如同陪家长一起回家,开门抓了个现行的熊哥哥,八宝看到这一幕,愣了一瞬,发出了震天嘲笑声。 “哈哈哈哈哈——” 肥虫子也太蠢了吧。 这样还敢和鸟争。 蒋明娇忍俊不禁地将九色蛊收入袖子里,又警告地看了眼八宝,让它小点声别引起人注意。 一群女孩吃完了饭,又玩了一会儿投壶,闲话了一会儿。临到了下午,几人纷纷告辞。 蒋明娇挽留了几句,便将人一一送到了门口。 蒋明嫦走在最后头,面上有挣扎纠结。 等蒋明娇送走了蒋明婉蒋明妙、蒋明婵蒋明姝后,她才抓着蒋明娇的手道:“二姐姐,我有件事一定要和你说。” 蒋明娇将她引入屋内,沏了壶茶给她道:“可是三老爷的事有了什么变故?” 蒋明嫦急切道:“不是,我姨娘很好,父亲也很好。二姐姐,我要说的这件事和你有关。” 蒋明娇一愣。 蒋明嫦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般,犹豫半晌才咬牙道:“其实这件事,应该说是和威武将军有关。但我想着二姐姐已和威武将军定亲了。这事自然与姐姐有关了。” 蒋明娇有些预感她要说什么了。 蒋明嫦认真道:“我听说威武将军在边疆纳了一门妾,是焉耋的一个公主。” 蒋明娇一怔。 蒋明嫦急切补充道:“二姐姐,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觉得威武将军是个好人,定然不会这么对二姐姐的。只是空穴不来风,这件事还要二姐姐提高警惕才是。若真的是的,恐怕还要二姐姐请二婶出面,去找将军府讨个说法的。否则姐姐这样嫁过去,定然是要受委屈的。” 蒋明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蒋明娇心里一暖。 无论如何,蒋明嫦的出发点都是关心她。 蒋明娇问道:“六妹妹,你这些话是在哪儿听说的?” 蒋明嫦老实回答道:“今儿个一早在嫡母那里听说的。是笙表姐最先说起这件事的,然后嫡母和四姐姐和笙表妹三个人,就一直说起了这件事,声音比较大。我在隔壁房间熬药就听见了一鳞半爪。” 蒋明娇雪白面庞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蒋明嫦果然是怕她生气,语言有所粉饰。 真相恐怕是金笙儿最先报喜,蒋明娆与三夫人二人一起嘲笑她吧。 蒋明嫦认真安慰道:“二姐姐你不用担心。我认真想过了,虽然这一次胜仗后,威武将军恐怕也要被封侯爵。但他这种新生侯爵是难以和咱们平阳侯府这种老牌侯爵比的,要是他欺负你了,二伯二婶不会坐视的,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知道啦。”蒋明娇摸着蒋明嫦脑袋:“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了。” 蒋明嫦茫然:“啊?” 蒋明娇莞尔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你看你二姐姐像是被人欺负的性格吗?” 蒋明嫦这才明白过来,怯弱地赧然道:“那二姐姐,我是不是多话了。” 蒋明娇笑着安抚道:“怎么会呢。你也是为了我好的,我特别感谢你的提醒呢。” 蒋明嫦羞怯地笑了。 安慰蒋明嫦一会儿,询问过三老爷恢复情况,蒋明娇又给了一些药,才将人送走了。 望着消失在院门口的少女背影,蒋明娇面色冷了下来。 焉耋公主的事,蒋明娇是知道的。 阮靖晟给她信里提过了一句,当时只是说俘获了一个女俘虏,还是个焉耋王女。 纳妾,却未提及。 蒋明娇非常信任阮靖晟。 他若是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一个别的女人,上辈子就不会苦守独身,直到战死沙场了。 这条消息,她敢有九成九的把握肯定是谣言。 只是看到这种谣言,蒋明娇心里仍旧会不舒服。 大概是需要阮靖晟哄一哄的程度。 在某些感情方面,她终究是个娇气的人。 蒋明娇大步走进屋,冷笑着对白术道:“对了,白术你上次说你娘亲揍你爹用的什么来着?” 白术缩了缩肩膀:“算、算盘?” 蒋明娇哼了一声道:“那就给我买十个算盘放家里,等某人回来咱们再来算账!” 白术一溜烟去了。 兰香、八宝、包括醉倒的九色蛊都无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说一句话。 再大气的女孩,吃醋时都不好惹。 · 与此同时。 三房。 被太夫人传唤到五福堂,询问着府里几年账册,尤其是三房金姨娘、二房葛姨娘等十几个姨娘的用度账册时,三夫人都懵了。 突然发生了什么。 被问了一个头发发麻,虽然借口账册在库房,晚上才能拿过来,暂时敷衍过去了,三夫人迈出五福堂下台阶时,三夫人仍旧冷汗直下。 她恍惚间满脑子都是疑问。 这么多年,府里都快忘了几个姨娘了。 太夫人怎么会想到她们? 还有那些账册,虽然她帐做得都是平的,可绝对不禁细查。 她该怎么办? 三夫人神情恍惚地回房,细细思索过最近做的事情,能够想到的只有下午故意难为蒋明娇,让人送过去的两壶浊酒。 难不成这件事是蒋明娇的报复? 三夫人不由得咬牙。 若真是这样…… 蒋明娇,你这丫头片子也太邪门了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你不知道你的嘴开过光吗 京城。 妙峰山。 蒋明娇的马车嘚嘚嘚儿地行驶在山路上,迎着清晨的朝露,往白云观去。 车里。 蒋明娇娴静地坐着,系着大红滚白毛的斗篷,穿着藕粉色蜀锦襦袄,同色绣银线马甲,握着一个鎏金汤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白术下棋。 她面庞雪白,五官明艳,天然如用太平气象养出人间富贵花,浑然天成地富贵娇气。 看的几个小丫鬟都咋舌。 今儿个她是来上香的。 太夫人信佛又信道,每年都是要往寺庙与道观里捐一笔香油钱的。 今年她要办六十寿宴,这一笔钱更是少不了。 因为能借机和寺庙道观里高人交好,积累一些用得上的人脉,这算得上一个美差。 往常这都是落在三房头上的。 但自从前儿个下午,三夫人被太夫人叫到五福堂不知说了什么后,三夫人就呜呼病倒了。 面对太夫人的传唤时,说是人都烧糊涂了,连起床都困难。 太夫人就把这事交给了二房。 蒋安氏忙着给蒋明婉寻婆家,只能抽出空走一趟宝通寺。蒋明婉在议亲也不宜走动,去白云观的事就落在蒋明娇身上。 蒋明娇便走了这一趟。 蒋明娇不喜欢下棋,玩了两把最简单的五子棋后,让出位置给兰香与白术了。 她掀起了帘子看风景。 昨儿个,听了阮靖晟‘纳妾’的传闻,虽然知道一定是假的,她仍难免心里酸溜溜的。 在最新送往边疆的一批浴春酒里,她又夹了一封‘威胁’信与一个算盘过去。 爱使这般小性儿,并不像蒋明娇往常爽利骄傲的性格。 上辈子哪怕爱惨了陆轻舟,她都是高傲克制的。就算被冷落、赶到别院好几年,她也从未做过丁点弃妇态。 她的尊严不允许。 这辈子,她却仿佛矫情小气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她笃定阮靖晟不会因此生气,不会真的在战场纳妾,她才会全身心信赖他,才会将自己小缺点小脾气暴露出来。 这算不算恃宠而娇呢? 蒋明娇眼睫低敛,轻轻地一笑。 这样,似乎也不坏。 马车行驶着便到了白云观了。蒋明娇戴着帷帽下车,由白术陪着进了白云观。 观里道人早等候于门口了。 “女居士好。” 蒋明娇略略一福,算是回了一礼:“道长好。” 道长将蒋明娇引进了门,一一介绍着观中风景并斋饭。蒋明娇先去将香油钱捐了,又由道长陪着逛了逛道观,聊了些太夫人身体状况,便在大厅里给祈福了。 蒋明娇并非笃信宗教之人,但跪在蒲团上时,仍真心实意祷告起来。 父亲在江南调查粮价。 大哥瘫疾求医被拒。 阮靖晟在边疆打突厥人。 蒋明婉在议亲、蒋明妙仍不大愿和人打交道。 这些都是她在乎的人。 若神明在上,希望它能保佑他们都能顺遂平安。 蒋明娇恭恭敬敬祈祷着。 等她站起身,道长客气引了她出门,又简单用过道观里名菜,蒋明娇就该告辞了。 本该引着蒋明娇离开的道长,却姗姗来迟久久未至,只有一个小道人过来解释:“观里突然来了贵客,师兄暂时招待贵客了,我带女居士出去吧。” 蒋明娇远山似的眉毛一扬,随即道:“麻烦道长了。” 贵客? 在京城能比平阳侯府还贵的人可没几个了。 出门时蒋明娇发现道观道人们形色匆忙许多,行走时还有交谈声出来,隐约能听见‘王爷’、‘求药’等字眼。 蒋明娇雪白面庞上,神情不动声色。 等蒋明娇出了观,由兰香搀扶着上了车,才注意到白云观门口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规制比侯府马车更高。 守在马车门口的一个车夫,长相也非常熟悉。 ——浴春酒肆刚开业时,带着假尸体来门口砸摊子,被蒋明娇扎了几针的陈王府家丁。 那么白云观贵客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蒋明娇放下了车帘。 “回去吧。” 无论陈王来白云观是上香还是其他,此时都不是深究的时候。 马车行驶了起来。 · 秦丁坐在车辕上,双手裹紧着蓝色家丁棉袄,懒洋洋叼着草根,双*腿一下一下晃荡着。 浴春酒肆的事办砸了,王爷知道后果然很生气。 跟他一起出去的人被一气儿都砍了头。 一群不愿当假尸体的,千般防万般防,最后仍是成了真尸体。 若非他和郑管家有丁点儿亲戚关系,也会丢了命。 在府里躲了一段时间,秦丁琢磨着王爷该忘记他了,又听说王爷打算给底下管事赏个媳妇儿,就迫不及待跳出来了。 他还没婆娘呢。 这次当车夫送王爷来白云观就是他求的差事。 一趟平安下来,他也能再慢慢冒头了。 王爷速度非常快。 到白云观后,不到一盏茶功夫又出来了,然后上了车就催他们快走。 面色黑如锅底。 一群下人见此场面,顿时皆战战兢兢。 秦丁也忙端正坐直了御马。 马车行驶的一路上,空气都如凝脂般沉重压抑。 旁边一个车夫是个胆小的,面庞白得如纸,手不停地抖啊抖啊的,连缰绳都快握不住了。 “喂——” 秦丁小声提醒地喊了一声。 那车夫如被戳到屁股的猫般,炸了起来尖叫:“我我我错了、我不想死!” 顿时不少人都望了过来。 秦丁一瞅这样可不行啊。他不能被这人给连累了,最起码要平安把王爷送到王府吧。 他压低声音安慰道:“你放心吧。只要有郑管家在,王爷脾气就能收敛一些。你只要把王爷平安送到府里,就不会有事了。” 车夫咽着口水,情绪平缓了一些:“嗯。” 秦丁于是又道:“你再看这条官道平整的很,除非有个马车车夫疯了不长眼地撞上来,都不会出任何意外的。你就放心吧。” 车夫还没来得及点头。 下一秒。 从岔路口突然冲出了一辆马车,直直朝王府马车撞了上来,隐约还能听见惊呼声。 “小姐小心——” 车夫躲闪不及,顿时尿都吓出来了,鼻涕眼泪一大把,巴巴地望着秦丁。 秦丁呆愣半晌,忽然眼含热泪,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 叫你多嘴! 你不知道你这张嘴开过光了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蒋明娇怎么这么像她? 与陈王府相撞的马车,正是蒋明娇所乘的平阳侯府马车。 事情说来也凑巧。 因为皇后寿宴回府时,黑美人的那一泡屎,梁叔被太夫人指使去拉菜了。 蒋明娇出门只能用府里其他车夫。 这车夫是新来的。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是三夫人娘家亲戚,没多大本事。 来时路上就走错了两次路,回来时又差点走错了。 被白术叉腰骂了好几顿,他满头大汗,大概是发了狠,猛抽了马一鞭子。 马儿吃痛一下冲了出去,就差点和出现在岔路口的王府马车撞上了。 好在这车夫最终找回了脑子,死死勒住了马缰,王府车夫也算训练有素,及时控制住了马车。 双方将将没撞上。 眼看着马车悬于一线之际,总算是停住了。两家车夫齐齐抹了汗,心道了一声万幸。 这一番动静后,双方的人都被惊动了。 毕竟是己方的错。 白术被颠得都快吐了,还要下了马车料理收尾。狠狠瞪了几眼车夫,她走到王府马车前道歉。 陈王虽然残暴但并不蠢,不会无故仗势欺压权贵。 尤其平阳侯与昭仁帝交好。 白术过来道歉,是由郑管家接待的。一方诚心道歉,一方不愿追究,事情很快停歇了。 双方都准备继续走。 因蒋明娇是女眷,陈王并未争先,出了马车后站在路边,让侯府马车先行。 白术掀帘子对王府道谢。 侯府马车行驶起来。 陈王嫌车里颠簸,就站在路边等待。 二十出头的他身着素白袍子,墨发如瀑般垂在背后,身材颀长单薄状似弱不禁风,面庞病态的苍白若纸,嘴唇不正常的艳红,仿佛一个发着烧的病美人。 但若有任何人因他外貌而小觑他,觉得他真的病弱单薄的话,绝对会死的很难看。 连骨头渣都不会剩。 他是内心愈残暴,外貌却秾艳,愈要装恬淡的典型。 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脑袋少说能填满一个小湖泊了。 他如地狱的残暴钦差。 冷酷无情,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残暴嗜血,才是他病弱美人外表下的内核。 他远远望着马车背影,轻轻眯起眼睛沉吟起来。 平阳侯府的二小姐吗? 燕明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京城第一草包,兼京城三大美人之一? 听说这一位最近还封了县主,赐婚给了阮靖晟,令燕明珠更是对其咬牙切齿。 燕明珠的死敌。 阮靖晟的没过门的妻子。 能有这些身份,他倒有些好奇这一位京城三大美人之一的真面目了。 他凝视着侯府马车。 忽然马车侧面窗户帘子被顶开,一只五彩大鹦鹉嘎嘎地飞了出来。 紧接着被一双雪白的手捉了回去。 “八宝,别闹。” 从陈王站立的角度,恰好能透过马车侧窗,看见里头说话的人大半张面庞。 那是一张雪白娇贵的面庞,五官明艳,浅淡远山眉、乌黑如水的杏仁眼,琼鼻小巧,下巴尖尖,天然一股富贵娇态。 陈王瞬间眯起了眼,病弱面庞冷凝如水。 侯府马车已走远了。 陈王却仍定定地站在原地,面色茫然又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王府众人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几个跟随在马车后的侍卫更是迷惑不已。 王爷,是被人勾了魂么? 车夫抹着脑门上的汗,哆哆嗦嗦地道:“咱咱咱们是不是被人忘了啊,还还还还用不用砍头啊。” 秦丁对自己开了光的嘴仍心有余悸,唔唔地摇头不说话。 他胆刚吓破了,还没来得及补呢。 郑管家冷着一张脸,上前提醒:“王爷,侯府马车已经走了。” 陈王沉思着脸。 郑管家声音冷漠地继续道:“王爷,蒋二小姐已经走了,你已经看了很久了。” 陈王依旧沉思着。 郑管家声音平无起伏地问:“王爷,您还回府吗?” 陈王似乎想到了什么,掀起袍角,抿唇扭头道:“回府!现在就回,以最快的速度!” 得了这一句话,众人不敢耽搁、驾车护卫纷纷忙了起来。 回去的一路上,陈王表情都十分凝重。 连郑管家都没空理。 侍卫们和车夫们战战兢兢,小心捧着自己胆子,大气都不敢喘。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 陈王率先掀帘子下车,一路穿过了好几道门,路过了府里花园,直行到了书房,扭动了一个青瓷花瓶,打开了一个密室。 在密室一个个装满书的书架中穿行,陈王来到最里头一个架子上,拿起了一个长木盒。 他的手顿了顿。 然后他一把打开了木盒,从中拿出了一副画展开,画显然已有了年头,边角已泛了黄。 画上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人,面庞明艳笑容温和。 除却五官比蒋明娇稍温婉些外,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望着这一幅画,陈王清瘦大手收紧,骨节泛白。 画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帝时的大皇子妃。 先帝时的大皇子是陈王名义上的养父,实际上的生父,昭仁帝的大哥。 十六年前,他‘暴病而亡’。 虽然不受大皇子宠爱,过门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但大皇子妃是大皇子明媒正娶的正妃,是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安国公府嫡女。 那两张如此相似的面庞,若说二人没关系,只怕鬼都不信。 可蒋明娇和大皇子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王陷入了沉思。 · 马厩旁。 将马车赶了进去,秦丁和另一名也不敢离开,排排蹲在马车旁边,叼着根草杆颓废地等陈王的处置。 从上午等到了傍晚,也屁事都没有,反倒是肚子都饿疼了。 车夫小心地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秦丁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见一天都风平浪静,胆子也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拍拍灰,叼着草根对车夫道。 “我看王爷肯定是被那蒋二小姐勾了魂了,顾不得其他事了。放话本里,这叫做色令智昏。放心吧,王爷现在肯定满脑子都是蒋二小姐。除非他突然一下脑袋抽了,不会想起咱们的。” 车夫喃喃道:“……如果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只不过听这话从秦丁口里说出来,他怎么这么不安呢? · 密室外。 在密室里呆了大半天的陈王脚步如风,大步往卧房而去。 郑管家迎面走来:“王爷。” 陈王张口,原想吩咐让他调查蒋二小姐,不知为何脑袋抽了一下,灵光一闪间脱口而出。 “上午那两个驾车的车夫呢?” 然后他陷入了迷惑。 为什么,他会突然想到这一句话? 第一百九十七章 对蒋明娇一见钟情? 由于陈王当时的表现实在过于奇怪,被缀在平阳侯府马车后的护卫们看见了。 第二天,蒋明娇从白术口里得知了这件事。 已然进入了初冬。 京城呼啸的风里都有了干劲的味道,四方天井里太平缸的水,每日早起都会结一层薄冰,草木也都枯黄,有了萧索的冬意。 丫鬟婆子们晨起后,都要往手上哈上一口热气搓搓脸,才敢出门。 阖府各房都烧起来地龙。 娇园。 内间里。 下午的地龙烧得很热,屋子里暖融融的。 白术将小橘子在炭盆里烤了烤,剥开放到干净白圆盘上,对蒋明娇道:“我今儿个一早打听到的,说是就在八宝飞出来后,小姐不是伸手抓八宝了吗?好像就是那时候,马车窗户打开了。陈王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下整个人都不对了,跟丢了魂似的站了好一会儿,一群王府侍卫们都看傻了。” 蒋明娇是侯府二小姐,出门自然要带侯府侍卫的。 马车行驶时,他们就缀在后头保护。 昨儿个白术去道歉时,也是由侍卫头领陪着的。 陈王太过异常的反应,恰好落入侯府侍卫口里。 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趴在笼子里的八宝,懒洋洋地嘎了一声:“啥?” 说鸟啥呢。 鸟都听得见。 白术顺手给八宝喂了一把瓜子:“没说你什么呢,吃吧吃吧。” 八宝看见瓜子,眼睛就刷地亮了,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宣布道:“添食加菜,恭喜发财。” 白术哭笑不得:“这小机灵鬼。” 九色蛊跟着探头嘶嘶了两声,见无人理它,悄悄藏在毯子下头,往炕头的柜子里爬。 蹑手蹑脚。 鬼头鬼脑。 如用书袋蒙着脑袋,贴着墙根走,就觉得夫子看不见自己逃学的孩童。 白术放下瓜子,继续对蒋明娇道:“现在有几个侍卫都在说,当时陈王是看见您了,然后对您对您……” 望着蒋明娇的模样,她说着卡了壳。 蒋明娇懒懒倚在榻上,靠着一个碧绿绣缠枝花靠枕,闲闲翻着上午在仁心堂行医的脉案,膝盖上同色花纹毯子,穿着半旧的褚红色袄裙,青稠般发丝柔顺地落于雪白锁骨。 慵懒娇贵。 如一只最娇贵的幼嫩雪凤凰,窝在庞大茂盛梧桐木上,弯着脖颈临溪照水,笨拙奶气地梳理羽毛。 身后雪白透光的晶莹羽翼如水般泼下。 她淡淡接道:“说陈王是对我一见钟情,所以看得痴了,是吗?” 白术心虚地点头。 她,其实也想过这个可能性。 实在是小姐容貌太过出挑,而陈王反应着实令人好奇。 蒋明娇轻轻摇头,顺便将爬到她腿上的九色蛊揪起来,放到炕桌上。 如逃学后迷了路,走转右转一头撞进夫子家里,与同样请了假的夫子正面相撞,皆面面相觑般,九色蛊被抓起来后身体僵直,第一时间选择了栽头倒下,袒着肚皮装死。 甚至还‘真实’地打起了小呼噜。 八宝磕着瓜子,坐在笼子里看戏,如看热闹的夫子家隔壁邻居孩子,毫不留情发出了震天嘲笑:“哈哈哈哈哈——” 这肥虫子蠢死了。 还是鸟聪明。 蒋明娇无奈摇头:“兰香,你去倒小半杯酒来吧。” 自从那天掉进酒杯大醉一场后,九色蛊不知怎么就成了个酒鬼,成天想着偷酒喝。 蒋明娇怕它没节制,一天只给它半杯。 这家伙倒学会偷酒了。 兰香去倒酒了。 酒杯被放到了桌上,九色蛊腾地活了过来,迅速欢快地嘶嘶叫着,钻进酒杯里游起了泳。 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嗝。 兰香惊道:“这虫子可真聪明。” 蒋明娇抿唇笑。 九色蛊是最聪明的蛊虫,堪比寻常十岁孩童般机灵,这点儿小心机算什么。 将话题拐回来。 蒋明娇继续道:“虽然看起来有一定道理。但我直觉这不是真正原因。” “陈王他不是这种人。” 两世记忆里,陈王都是个残暴嗜血的病弱美人,冷酷无情心狠手辣,野心极大还曾造反。 却并不好*色。 直到造反被昭仁帝镇压,被贬为庶人,发配流放再被幽闭于蜀中,于二十四岁病重而亡。 陈王都没有妻妾。 这个图谋着天下的野心家,并不像会为女色而失神。 白术不明所以点头:“那小姐觉得,陈王到底看见了小姐了吗?” 蒋明娇摇头。 她倾向于陈王是看见了。 否则当时并没有其他东西,值得让他有如此异常了。 排除陈王色令智昏,对她一见钟情而失神的话。 陈王看见了她的脸,而惊讶得片刻失神。 莫非原因在她的脸上。 蒋明娇抚摸着她的脸。 上一次,昭仁帝亦是看见她的脸,就猛然失了神,凝视着她半晌未动。 她当时就有感觉。 昭仁帝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她生得肖似此人。 她的明珠县主封赏大半也是荫泽于此人。 那陈王呢? 他是因为什么? 她想起了陈王的身世。 先帝时大皇子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私生子,一个便是养子陈王陈九。虽说二个儿子身份上有差异,大皇子却一视同仁,甚至对陈王更照顾严苛。 当时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夺嫡,党争非常厉害。 各方频频出招暗害。 大皇子私生子便死于暗害,凶手至今未找到。 陈王,因养子身份被人忽略,得以平安长大。 当时就有很多人就猜测,大皇子的养子陈王才是亲生子,充作养子只为躲避党争暂时保护。 一旦大皇子登基,将度牒改回来都是小事一桩。 可惜大皇子夺嫡失败。 陈王也就一直成了大皇子养子。 但这并不影响陈九在大皇子一脉人中的地位。 陈王定然知道大皇子的许多密辛。 能让他错愕失神的,也只有那几个原因。 昭仁帝震惊在前,陈王的失神在后,再加上上一辈子离奇离世,这些都证明了她的猜测。 她的身世,似乎有问题。 · 蒋明娇正思索着。 门口有小丫鬟来报:“小姐,六小姐的丫鬟飘香过来了,说请您立刻去三房一趟。” “三夫人要让六小姐跪祠堂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夫人,药不能停 宜安居。 冬日的风干而冷,吹得人的脸似乎都要裂开了。院子太平缸里碗莲都已枯萎,金色锦鲤被挪到了屋子里头。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三房里传出的浓浓药味。 丫鬟仆妇们皆束手束脚,低眉敛目,行色匆匆。 无人敢发出丁点声音。 偶尔需要交谈时,亦都如被剪了舌头般,用眼神对视。 气氛压抑如坟墓。 屋子里。 三夫人穿着半旧的常服,头上敷着汗巾,歪在榻上,望着炕几上一碗褐色中药,表情厌恶。 送药的丫鬟怯弱退了一步,小声道:“夫人,您该喝药了。” 三夫人冷冷注视着丫鬟。 送药的丫鬟声音更低:“夫、夫、夫人,这是太夫人特地吩咐给熬的您药。奴奴奴婢也只是照太夫人的吩咐行事。还还还还请您尽快喝喝喝了吧。” 太夫人。 听见这三个字,三夫人硬生生将未出口的‘滚’字咽了下去:“你先下去吧,这药放一会儿,我待会儿再喝。” 送药的丫鬟硬着头皮道:“太太太夫人说了,要要要让奴婢一一一定要亲眼看看看看着您喝下去。” 三夫人表情更冷。 丫鬟觉得头顶都要被那冷漠目光刺穿了,死死将脑袋埋在了怀里。 三夫人一口恶气无处抒发,又狠狠剜了丫鬟后,才猛地端起那一大碗药,仰头灌了进去。 药汁入口,苦得她恨不得咬断了舌头。 她将碗递给丫鬟。 丫鬟抱着药碗,匆匆行了个礼,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三夫人这才狠狠拍了一下炕桌,恶狠狠骂道:“那老不死的!” 那日太夫人寻她去五福堂,找她要几个姨娘用度账本,她借口要去账房取拖延了下来。 原以为太夫人只是一时兴起,她能够拖延过关。 太夫人隔日却派人来要。 她已让人连夜做账遮掩了,可因账本太多时间太短,账面上初看是平的,细看却疏漏太多。 若是外人自然能轻易哄过去,可太夫人管家多年,一双眼如鹰隼般精明严苛,是绝对敷衍不过去的。 她知道太夫人其实不一定是要追回这一笔钱。 水至清则无鱼。 太夫人管家时,也没少私下敛财,悄无声息肥了自己荷包。 除了始终端着严苛公正的大家长架子,这一位太夫人的贪婪自私冷漠,不输于任何人。 太夫人此时的咄咄相逼,更多是为了下她一个面子。 她管家已久,在府里也算有了威信。 在阖府人面前,逼得她下不来台,能够告诉府里所有人,谁才是这侯府真正的掌权人。 可她也到了儿女要婚嫁的年纪,也不愿意当着一群下人和小辈的面,被太夫人踩脸。 事情就僵持了。 她当时就装起了病,让人告诉太夫人她没时间管这事。 太夫人就开始让人天天给她送药。 一天比一天的药苦,还有专人看着必须喝完。 她这几天都快气疯了。 门外传来了丫鬟们此起彼伏的小声问候声。 “四小姐。” “四小姐。” “四小姐。” 三夫人朝门口看去,就见蒋明娆掀帘子进来,唤了一声:“母亲。” 三夫人不感兴趣地道:“你怎么来了?” 蒋明娆道:“我刚才看见五福堂的丫鬟过去,母亲还在吃药吗?” 隔墙有耳,蒋明娆说的遮掩,并未提被太夫人逼迫的字眼。 三夫人厌恶道:“那老不死的东西是来了劲了,这药只怕还有的喝呢。” 以太夫人的强势脾气,她不拿出账册,太夫人就能一直让她吃药。 蒋明娆压低了声音道:“母亲,你可知道您究竟为什么要喝药?” 三夫人抬头望蒋明娆:“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里,她一直在想太夫人为何会突然想起查阖府姨娘的用度账册。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但她始终一头雾水。 她倒是怀疑过蒋明娇,觉得这是她动的手脚。 但她没能找到证据。 蒋明娆道:“母亲,我今儿个刚听到的消息,这件事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捣了鬼。” 三夫人腾地站起来:“是不是蒋明娇那小丫头片子?” 这些天,她被太夫人逼着吃了这么多苦。 若是太夫人自己想起来的就算了,若让她知道是有人害的,她非得将这人给手撕了。 蒋明娆点头:“是她。” 她将那日发生在娇园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三夫人。 蒋明娇几人谁说了什么都一字不漏,若非早就知道她没去,只怕会以为她早就在现场。 三夫人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道:“蒋明娇,果然是你!还有蒋明嫦那小蹄子!明明是三房的人,还吃里扒外地帮着三房!不要脸的东西!” 她不就是看蒋明娇封了县主,还宴请众人的得意劲儿,心里不舒服,才让人送了两壶浊酒吗? 蒋明娇竟如此害她。 在众下人面前给她下眼药,难怪太夫人好端端的,会突然想起来查账册。 蒋明娇,你实在可恨。 愤怒冲昏头脑之下,她忽略了为什么几个姊妹说话,太夫人会立即知道的问题。 蒋明娆面露满意。 她要的就是三夫人的如此反应。 这条消息来源,是那个人给她的。 虽然她也想知道那个人是如何知道的如此详细的,但奈何那个人依旧没留下蛛丝马迹。 她只能放弃。 她选择了好好利用这条消息,如那个人交代的般,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性格冲动愚蠢,最容易被愤怒裹挟理智,和金笙儿一样都是好利用的枪。 蒋明娇最近与蒋明嫦走的太近了。 她猜不到二人做了什么。 但她只用知道一条就够了。 但凡蒋明娇想要做的,她一定要阻止。 她问:“母亲,您打算怎么办?” 三夫人已在朝门外走了,冷笑道:“去让那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知道,什么是惹不得的。” 蒋明娇是二房的人,她暂且要徐徐图之。 蒋明嫦,如她手心里的小虫儿。 居然还敢蹦跶? 找死。 蒋明娆皱眉:“母亲,这样师出无名是不是太过鲁莽?” 三夫人道:“师出无名?忤逆主母算不算?” 蒋明娆一怔。 三夫人继续咬牙道:“至于证据,去了总会找到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故意找茬,以下犯上? 三夫人虽然看着蠢,实际也是真的蠢,但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 这件事上,她想得比蒋明娆更多。 太夫人如今盯着她。 一是因为想下她面子,在府里树立威信,二也是因为府里太过风平浪静,无事挪开太夫人注意力。 她如今就要制造一件大事出来。 ——庶出之女忤逆嫡母。 这是耸人听闻的大事,足够令阖府震惊。 等事情闹到太夫人处,她也就没空追究账本的事了。 三老爷眼看是好不了了。三房实际被她一手遮天。 这些碍眼的姨娘和庶子庶女们,也该找个理由打发出去了。 她大步出了门。 蒋明娆拧了拧眉,怕三夫人把事情搞砸了,也快步跟了出去。 二人朝清月居去。 · 清月居里。 因为三夫人有意忽略,清月居至今还没烧起地龙。 京城干冷的初冬,屋子里冷得如冰窖。 屋里烧着火盆。 炭也不是无烟的银霜炭,烧起来时屋里有呛人烟味,须得不时开窗透气。 内间。 蒋明嫦与金姨娘皆裹着去年的大斗篷,怀里塞着汤婆子,围坐在火盆边做女红。 今年三夫人没给她们新冬衣。 太夫人寿宴马上到了,阖府姐妹都是要见外客的。 金姨娘怕蒋明嫦应酬客人时,穿旧衣落了面子,打算用往年攒下来的料子,给她做一件新的。 蒋明嫦伺候完三老爷吃药,就回来给娘亲帮忙。 缝了许久,二人手指都冻成了红萝卜。 蒋明嫦端了一杯热水过来:“姨娘,歇歇再缝吧。你的手都冻红了。” 金姨娘拿起剪刀,准备剪掉一个线头,摇头道:“就这几针了,我把这个蝴蝶绣完。”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喧哗声。 “夫人,四小姐。” “夫人,四小姐。” “夫人,四小姐。” 金姨娘站起身来,与蒋明嫦对视了一眼,目光疑惑。 三夫人怎么会来清月居。 蒋明嫦眼睫低垂,目光闪了闪。 果然来了吗。 早在那一日娇园宴会时,二姐姐在众人离开后,就私底下推心置腹地提醒过她。 二姐姐说自己那日帮她说了话,嫡母一定会知道这件事,且定然不会善与,要自己这几天多小心。 一旦嫡母来找茬,就立刻告诉她。 她早将这些话与飘香姐姐说过了。 此时她看了眼飘香。 飘香轻轻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蒋明嫦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心里有了些许底气。 不知何时起,她竟如此信赖二姐姐了。 可能是二姐姐雪白的娇贵外表下,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大带风的凛凛飒气,让她打心底向往与折服吧。 她是个记恩的人。 今日二姐姐帮过她的,日后她有机会一定会一笔一笔还。 三老爷的中风已经大好了,不日就可起来走动,或许她很快就可以帮到二姐姐了。 三夫人二人脚步很快。 到了清月居门口,三夫人踩着下人们行礼问候声,冷着脸连头都不点,一把推开了门。 她们径直闯进了内间。 金姨娘只来得及匆忙起身,给三夫人行了个礼:“夫人四小姐,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蒋明嫦也乖顺行礼:“见过母亲,四姐姐。” 三夫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二人。 她大步走进清月居,对冷如冰窖的屋子熟视无睹,装作没看见燃烧的炭盆。 她目光落在金姨娘的旧衣上,嗤笑了一声。 金姨娘涨红了脸。 蒋明嫦咬唇。 倒是蒋明娆冲二人和气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寻常来做客的。 与蒋明娇争锋已久,虽然屡战屡败,蒋明娆的养气功夫倒是愈好了。 等闲不见变脸色。 颇有了几分笑容和煦温柔,不动声色阴人于无形的味道。 三夫人旁若无人般,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上下打量着清月居,姿态无比高傲。 蒋明娆站在她身后。 金姨娘不知三夫人二者过来的目的,见其一直不开口,也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话。 气氛一时显得尴尬。 蒋明嫦小心翼翼地问候道:“母亲,这些天听说您病了,宜安居一直有药味传出来。不知道您现在身体可大好了,需要女儿给您熬药侍疾吗。” 三夫人听不得生病二字,脸一下拉得老长:“什么病不病的,你是在咒我吗?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大家女儿家还有没有点教养。” 金姨娘忙挡在蒋明嫦身前:“夫人,小六年纪还小,不大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她。” 蒋明嫦憋闷得眼泪打着转儿,死死咬唇压抑着道歉:“对不起,母亲我错了。” 三夫人还欲发作。 蒋明娆却笑着出来,打了圆场:“母亲,小六也是一时无心说错话罢了,您作为长辈也别太介意了。” 三夫人按捺住了,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金姨娘感激涕零地看了眼蒋明娆。 蒋明嫦却目光警惕。 蒋明娆笑着冲金姨娘点了点头,拎起了方才金姨娘与蒋明嫦正在做的那件衣服。 “六妹妹,你刚才是在和姨娘一起做今年的冬衣吗?” “这针脚可真漂亮。” 三夫人循声拧眉看过去,质问着金姨娘:“这衣服是你做的?” 金姨娘怯弱道:“小六今年的冬衣没来得及到,我是怕太夫人寿宴上……” 三夫人打断道:“你是在指责我今年给你们置办的冬衣不及时吗?” 金姨娘忙摇头:“不是,夫人您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三夫人冷冷地道:“那你就是故意做出这般惨态,来让人看我的笑话了?府里每年都会置办冬衣,去年给你们置办的冬衣有好几件,怎么今年就穿不得了?太夫人寿宴还有半个月,你现在就扮出这般惺惺可怜态是来恶心我吗?” 金姨娘连忙否认:“不是的,夫人,我不是这意思……” 三夫人却不顾她的解释,一把抓起那半件衣服,朝金姨娘脸上砸过去:“太夫人寿宴,我自然晓得给你们送衣服来,谁叫你在这里装可怜了!” 冬季外衣本就厚重,更何况上面挂着一把剪刀。 金姨娘躲闪不及。 那把剪刀要看就要划伤了金姨娘的眼睛。 蒋明嫦扑了上去,抓住了冬衣一把挥开:“姨娘,你没事吧?” 冬衣反手被甩到了三夫人脸上,剪刀在其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三夫人痛得嘶叫一声,捂着面上的伤口,大怒道:“好啊你个小贱蹄子,敢用剪刀划伤我。” “以下犯上,刺伤嫡母,蒋明嫦你是想死吗?”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第二百章 一场误会,让二姐姐看笑话了 “忤逆嫡母不敬尊长为小辈者之大错,在蒋家家法里是要被逐出家门的。六妹妹一向乖巧谨慎,想必不会故意如此。” “母亲还请消消气。” 蒋明娆挡在了蒋明嫦面前,对三夫人‘苦心’劝诫着。 看似是劝诫的话,却如泼在了热油上的一瓢冷水,更激起了三夫人的滔滔怒火。 是啊。 一个小小庶女,竟敢忤逆长辈,犯下了如此大错。 还用剪刀伤了她。 剪刀可是能杀人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她是不是要被这小贱人给抹脖子了? 无论于国法于家法,这等小贱蹄子都罪无可恕。 若是她不把这小贱蹄子打服了,在府里还有何威信? 还如何杀鸡儆猴,威胁给蒋明娇那丫头片子看? 三夫人动了真火,喝道:“不敢?我看她用剪刀砸我的时可没什么不敢的,我可是她的嫡母!” 金姨娘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垂泪道:“夫人,您还请息怒。小六她年纪小,方才只是一时失手,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想过要忤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她一回吧。” 砰砰砰—— 沉闷的几下磕头后,金姨娘额头都被磕破了。 “姨娘!”蒋明嫦心疼地抓着金姨娘胳膊,想拿帕子去堵她额上伤口,又想将她扶起来不磕头。 金姨娘却忙按着蒋明嫦:“小六,快给夫人认个错,说你只是无心的知道错了。求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一回。” 蒋明嫦憋闷咬唇地跪下:“夫人,我错了……” “错了?” 三夫人冷笑,指着面上儿的伤口道:“用凶器刺杀嫡母,一句错了就想了结了?若阖府都如此,蒋家还有什么规矩在?小贱蹄子,我可告诉你,这件事情没得完。” 金姨娘一听大骇:“夫人,小六绝没有这个意思,还请您明鉴。” 弑母。 这可是大罪! 大周朝以孝治天下,伦理尊卑等级森严。以下犯上是死罪。一旦被扣上这罪名,哪怕为了蒋家声誉,蒋明嫦都不可能有活路。 她顾不得其他,膝行至三夫人面前:“夫人,夫人,小六绝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我求您了绕过小六一条命吧。” 蒋明嫦低头含泪,胸腔里满是悲愤。 三夫人,欺人太甚。 蒋明娆无声勾起唇。 她快意地笑了。 无关自己或他人利益,只要看着他人露出这绝望表情,她心里就能得到诡异的快感。 三夫人会被金姨娘哀求打动,就不是三夫人了。 她抬腿将金姨娘踹开,高声喝道:“来人,将蒋明嫦这等以下犯上的孽畜压到祠堂里跪着。等我禀告了太夫人,就行家法将其赶出家门。” 韩大家的与另一个粗膀子的仆妇走上来,一左一右拽起了蒋明嫦,想将其往门外拎。 蒋明嫦用力甩开二人,昂头挺胸道:“不用你们,我自己走。” 哪怕被逼迫狼狈至此,她也不要被这些奴仆轻贱。 金姨娘再次膝行抱住三夫人的腿,泣涕涟涟地哀求:“夫人,求您只要您愿意放过小六,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您了。” 三夫人居高临下看她:“如果我要你死呢?” 蒋明嫦愤然扭头,高声大叫道:“姨娘,不要!” 金姨娘含泪望了眼蒋明嫦,然后轻轻闭上了眼,转头决然朝柱子上撞过去。 三夫人冷漠看这一幕。 因为三夫人的命令,无一人敢上前阻止金姨娘。 金姨娘砰地撞在柱子上,歪歪地倒了下去。 蒋明嫦悲愤扑上前去,厉声大叫道:“姨娘!” 三夫人使了个眼色。 韩大家的拽住了蒋明嫦的手臂,不让她冲上去救金姨娘。 这时。 门口传来一个虚弱的男声:“放、放、放开她!”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 三夫人以为是幻觉,不经意地循声扭头看去,然后一下怔住了。 注意到三夫人神色,一行人也顺着她目光看去,然后各个都呆愣住了。 蒋明娆扭头,快意笑容僵在脸上。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一个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刚挖出来的土豆,排排呆滞地傻站在原地。 场面极其滑稽。 被家丁架着走来,三老爷脚步一走一歪,抬高了声音:“没、没听见我的话吗?还、还不把快把人放开。” 韩大家的下意识松了手。 蒋明嫦挣脱后,朝金姨娘扑了过去,跪着摇晃道:“姨娘、姨娘,您醒醒啊?” 三老爷抬了抬下巴:“上、上、上去帮忙。” 跟在三老爷身后的粗使仆妇和家丁一气围了上去。 拧帕子、劝蒋明嫦、搬板凳、扶起金姨娘,探鼻息、丫鬟仆妇们忙作一团。 三老爷又结巴道:“快、快去请、请大夫。” 家丁一溜烟去请大夫了。 蒋明娆神色一瞬已恢复如常,‘亲热’又‘惊喜’地道:“爹,您怎么突然过来了。您的身体是好了吗?” 三老爷一言不发,冷冷注视蒋明娆。 目光含怒。 蒋明娇至三老爷身后走出,笑眯眯地道:“四妹妹,这事儿得怪我,没提前通报一声。因上次在娇园吃饭,找六妹妹借了个花样子,约好了今天见面。我便去了三叔的书房寻六妹妹。谁知没寻到六妹妹,却看见三叔起了床,也说要来见六妹妹。我便带他一起过来了。” “不过我们来得似乎不大巧。敢问四妹妹,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蒋明娆笑容不变:“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母亲和金姨娘与六妹妹发生了些误会。我正要劝诫她们呢,倒是让二姐姐看了笑话了。” 她面儿上笑得温柔滴水不漏,内心无比阴冷。 看见三老爷醒了过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蒋明娇与蒋明嫦近日联手,定然是为了此事。 可恨她晚了一步。 最终仍是让蒋明娇抢了先,治好了三老爷了。 形势只怕要脱离掌控了。 蒋明娇扫了眼昏迷的金姨娘,与哭得悲愤的蒋明嫦,意味深长道:“那这误会的代价可真是不小呢。” 清月居的门大开着,冬日呼啸的干冷劲风窜进来,将火盆里的火吹得更小了些。 屋子里空气冷得如冰。 三夫人此时才回过神来,如被浇了一桶冰水般,通体透心的凉。 三老爷醒了。 三老爷居然醒了! 三老爷为什么会醒? 想起这段时间她对三老爷的苛待嘲讽与忽略,三夫人牙齿不禁咔咔咔地打起了战:“老、老爷” 三老爷如被提醒了般,开口道:“……” 第二百零一章 夺回管家权 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再好的人都能躺废了。三老爷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有旧疾在身,本就外强中干。 这一躺更是伤筋动骨。 短短一段时间未见,他瘦了近十五斤,眼睛凹了下去,面皮干瘦,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 方才说话时,他都是有气无力的。 唯独在一看见三夫人时,他面庞涨得通红,声音激动:“毒、毒、毒妇!我、我要休了你!” 三夫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内心慌乱:“老,老爷,你听我解释……” 她根本没想过三老爷还能醒过来。 三老爷刚中风时,她也延请过天下名医,为其诊治疗伤。 可他们皆断定三老爷好不了了。 眼看三老爷成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控制不了,动弹不得如个废人,根本管不了任何事。 她的胆子才一日一日大起来。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三老爷是怎么会好起来了?谁救了他?被所有大夫断定金石无救的人,是谁有如此医术神通? 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打了三夫人个措手不及。 三老爷冷笑:“你你解释。” 三夫人顿时结巴了:“老爷、我、我……” 三老爷愤怒冷笑。 面对暴怒的三老爷,一群丫鬟仆妇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迁怒了去。 气氛压抑如出殡现场。 唯独从清月居门外刮进来的风呼啸作响。 呜—— 呜—— 呜—— 与蒋明嫦的啜泣声一起,听起来格外的渗人。 三老爷望着昏迷的金姨娘,听着蒋明嫦哭泣,心中怒火如野火着原。 他其实不在乎金姨娘与任何一个女人。 他只爱自己。 但金姨娘是他的面子,三夫人如此逼迫金姨娘,是在下人面前下了他的面子。 他最好面子。 三老爷指着三夫人与蒋明娆道:“把、把她们母女给、给我捆起来,她们下毒害我,我要她们给我偿偿偿命。” 听到这一条命令,一群家丁仆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那可是三夫人。 三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亦是府里数一数二的主子。 他们不敢动。 三老爷抬高了声音:“还、还、还不快去,我、我才是这家里的一家之主!” 蒋明娇笑眯眯提醒道:“三夫人可以再有,三老爷可只有一个。” 众人眼睛一下亮了。 几个婆子不再犹豫,一拥而上将三夫人和蒋明娆捆了起来。 三夫人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胆敢动我!我可是府里的三夫人!” 蒋明娆一言不发,任由旁人动作着。她眉目低敛,掩住了眸中平静的狠毒。 所有挡了她路的人,都要死掉。 既然三老爷能醒过来,就能再病倒一次。 且等且看! 情势以三老爷突然的醒来被逆转。尽管再三挣扎,三夫人与蒋明娆仍被绑着,扔进了祠堂里。金姨娘被大夫诊断过了,伤势并不重,休养一两个月便能好。蒋明娇便陪蒋明嫦照看金姨娘。 韩大家的等一群恶仆,也被人绑了起来,派人看管着。 而三老爷第一时间让人搀扶着他去了五福堂。 · 五福堂。 天色已近黄昏了。 方正青石地板上,冬日夜间潮湿寒意慢慢泛起。 火烧云照得半边天际都是红彤彤的。白玉色的仙人贺寿的照壁被染上一层橙色。松柏盆栽在寒风中愈发苍绿。 三老爷乘着轿子,被人抬进了院子,又被搀扶着跨过了门槛。 太夫人已坐在上首,上上下下打量着三老爷,语气惊疑道:“老三,你竟是真的好了?” 她在府中耳目众多。 三夫人到清月居闹事的事,她一早就听说了。 她能猜到三夫人意图,也没怎么打算管她。 总归是三房的家务事。 谁知中途竟冒出了这等变故——老三居然好了。 三老爷扑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我可算是再见到您了。您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是什么鬼日子。那恶妇那恶妇把我软禁了起来,根本是想要我的命!” 太夫人神色一软,搀扶起了三老爷:“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态,叫人怎么放心的下。”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三老爷恨透了三夫人与蒋明娆,一五一十将他的猜测一一说了出来。 但因不知事实真相,他以为毒是三夫人下的,蒋明娆只是帮凶。 哪怕身为蒋明娆生父,他也没想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能如此冷酷阴毒地弑父。 太夫人听了后,亦是勃然大怒道:“好恶毒的妇人!” 她一直以为三老爷中风,乃是被酒色掏空身子,又被二房的人气出来的。 谁知竟是如此缘故。 亏那几天还安慰过三夫人几句! 三老爷气得咬牙道:“母亲,我要休妻。我不要再与这等恶妇多相处哪怕一刻钟了。我要将这等恶妇扭到官府去,要她下大狱!” “还有那恶妇的孩子,我一个都不要,全部都要赶出去!” 太夫人却未赞同。 她法令纹严肃皱起,许久才道:“不可。” 三老爷仰头看太夫人,急道:“母亲?” 太夫人冷静道:“此等恶事万万不可见官。家丑不可外扬。蒋家出了这等恶妇,人家不会只说张氏本来就心思恶毒,定然会以为是我们蒋家本身也有几分龌龊,才会有这等恶人。” 三老爷不甘心道:“母亲,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太夫人不急不缓拨弄着佛珠,徐徐地道:“这段时间,就让张氏和她女儿在祠堂关着吧。对外人只说她们病了。如此一番等年后再无声无息说他们暴毙了,也算是有头有尾了。” 三老爷这才算满意。 他双眼冒光道:“母亲,那等张氏那恶妇死了。我是不是可以新娶一门妻子了?” 虽然瘦得脱了形,眼睛凹陷如骷髅。 提起女人时,三老爷眼睛仍旧不住地放光。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三老爷,算是确定了这个儿子一辈子都不会长进了。 她摆摆手道:“随你吧。” 三老爷得到了保证,大喜过望,喜滋滋地开始盘算起哪家的姑娘更鲜嫩更漂亮了。 太夫人同样在盘算。 正如三夫人猜测的,她没打算真想借账册的事废掉三夫人。她更多的是想示威。 她年纪大了,还得靠三夫人帮忙管家。 三夫人犯下这等大错,眼看是不能再用了。 她的六十寿宴在即,事事都要人操办,她可耐不了这个烦。 看来看去,府里能出来管家的唯有蒋安氏了。 而这一切,恰好在蒋明娇的计划。 第二百零二章八宝:我可记仇了╭(╯^╰) 翌日。 天气骤冷下起了冬雨。 寒透刺骨的风将院子里常绿松柏吹得歪了头,潮湿雨幕无声洗刷着苍绿针叶。 蒋安氏着青绿襦裙,从五福堂匆匆出来时,眉头蹙得很紧。 丫鬟跟在蒋安氏身后,伸长手臂,替她撑着伞。 蒋明妙打小就身体不好,这几天天气骤冷,她小小病了一场。 蒋安氏忙着照顾女儿,还要替蒋明婉相看婆家,教她一些闺阁女儿家管家事宜。 她忙得分身乏术。 今儿个姨母找到她,将管家权交给了她时,她才知道三老爷居然又好了,当初中风竟是因为中毒,而三夫人竟是弑夫凶手。 如今三夫人与蒋明娆都被关进了祠堂里,除却姨母寿宴上能露面,只怕再出不来了。 年后能不能留一条性命,都是难说的事。 她临危受命管家。 她本来是平阳侯夫人,在家时也被母亲教导过管家,管整个侯府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若非侯爷元配夫人走得早,她又进门晚,性格喜静不大爱管这些事……这管家权原不该三夫人把持这么久的。 只是…… 她想起了姨母的嘱托,心里一阵烦躁。 看紧了侯爷妾室,不让侯爷再生出儿子…… 在侯爷前给娇娇上眼药,挑拨父女俩关系…… 把持蒋明婉亲事,让蒋明婉成为她手里一把刀…… 不让蒋明妙与蒋明娇姐妹俩走太近,免得被她们害了…… 给大少爷娶一门小门小户寒门亲事,不让他有机会威胁自己。 …… 从她进门第一年起,姨母就车轱辘似的‘教’她,这些宅门生存的阴毒手腕。 刚开始姨母还有所遮掩,只是言语隐约暗示;近些年却是愈发露骨了,简直让人听不得。 “我这是为了你好。续弦难做继母难为,尤其侯爷几个孩子都那么大了,出嫁娶亲后都能直起腰杆了,眼里还会有你吗?” “你自己肚子也不争气,只有一个女儿,你百年后打算怎么办?难道靠蒋明妙那小傻子养你?” “你自己要立起来,才能在这府里有地位。早些年若是你态度手腕硬些,二丫头还敢顶你吗?” …… 她是信姨母有三分真心的。 姨母亦老平阳侯的续弦,进门时府里已有大伯与侯爷两个元配嫡子,处境亦是艰难。 这些多少是她经验之谈。 踩着积了薄薄一层水意的青石地板,蒋安氏仿佛没注意到鞋面已被微微打湿,低头陷入沉思。 眼看前头有一个门槛,丫鬟低声提醒道:“夫人?” 蒋安氏被惊醒,目光坚定起来:“我们去娇园。” 但姨母是姨母。 她是她。 就算生存得再艰难,她也不屑于用那些腌臜事,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哪怕一辈子不受宠,孤零零葬到土里,她骨头也要是干净的。 小七一日比一日好了,府里生活平平和和的,她日子过得舒心得很,可不想瞎折腾。 既然让她管家,她就会好好尽自己职责。 其余的她一概不管。 · 娇园里。 天井里。 芭蕉叶被雨水吹呈剔透的黄绿色,太平缸里积水被雨滴打得劈啪作响,漾出涟漪阵阵。空气阴冷而潮湿,冻得人耳朵疼。 将将从仁心堂回来,蒋明娇避开守门婆子们,回到了娇园的内间。 被暖融融热气扑面而来袭来,蒋明娇轻轻呼出一口气:“真暖和。” 白术早有经验,塞了一个汤婆子到蒋明娇手里:“小姐暖暖手。” 她熟练地接过蒋明娇换下的衣裳,端来了热水,供蒋明娇净面,又取来面霜给蒋明娇敷上,最后才给蒋明娇换上了新外袍,重新缀上了钗鬟。 今儿个不打算见客,蒋明娇穿得简单。 米白色绣缠枝花襦裙,并同色绣蓝镶边滚着兔毛的马甲,腕儿上只简单佩一个白玉镯子,清淡素雅家常。 那雪白脖颈被兔毛簇拥着,显得纤瘦娇嫩。 拥着一个汤婆子,她坐在窗前端着一杯热茶听雨时,仿佛一只优雅娇贵的幼白雪凤凰,好奇张望着世界。 榻上矮几上。 一小杯浴春酒里,九色蛊快乐地游着泳,咕噜噜吐着小泡泡。 清澈酒液里,它白滚滚的身体愈发胖嘟嘟了。 今天在仁心堂时,它得到蒋明娇的命令,进入一个肚子痛的病人体内,吃掉了其肠子里溃烂的一部分肉,治好了病人。 蒋明娇特许它多喝一杯酒。 九色蛊高兴得如同好不容易凭本事旬考拿了第一名,被家长允许放假两天后,乐得在屋里来回奔跑,快乐得要疯球的孩童。 一路上回来时,它都嘶嘶叫个不停。 往常九色蛊高兴时,八宝都会出来嘲笑的。 今儿个却没听见。 蒋明娇瞥了眼八宝的空笼子,无奈扶额问兰香道:“八宝又飞去后院堵三房韩大家的了?” 兰香点头:“今儿一早就去了。” 说话间。 八宝顶着清寒冬雨,从大开的门里,冲了回来。稳稳落在门口,它大力抖了羽毛上的水,才飞回了笼子里。 它飞得缓慢沉重,显然心情并不好。 自从上次韩大家的来娇园发月钱时,碰见它掉毛骂它‘小母鸡’,还偷偷拔它的毛后,它就记住这个坏人了。 每到府里放旬假,韩大家回家时,它就去路上堵她,在她脑袋顶上拉屎。 一连两个月回回不落。 今儿个它照例飞了出去,冒雨蹲在树上等待,谁知等了一上午都没等到人。 它只能悻悻然拉了屎。 眼看着屎寻常地落在草地上,被雨水冲散了,它竟有种惋惜与浪费了的感觉。 明屎暗投了啊。 它叹息了一声:“白跑了一趟了。” 白术拿干帕子擦着八宝羽毛,无奈摇头道:“这鸟气性也太大了。” 八宝懒得理她。 鸟,这是记性好。 蒋明娇见八宝回来,也就放心了。 八宝脾气是太后惯出来的,她也管不住。左右八宝战斗力强,身份又贵重,寻常人也奈何不了它。 听了一会儿雨,蒋明娇翻了翻昨儿个兰香交的作业,又教她认了几个字,读了几首诗。 就差不多要用晚膳了。 这时门外有小丫鬟掀帘子禀告道:“小姐,夫人和七小姐过来了。” 蒋明娇忙道:“……” 第二百零三章 府里内鬼居然是她? “快请进来。” 蒋明娇忙迎了出去,望着撑伞而来的蒋安氏与蒋明妙,让人拿了干帕子来,“母亲怎么不早说一声,我好出去迎迎。” 蒋安氏笑道:“冬日外头风硬,小七前几天刚病了一场。你身体也不大好,还是少吹点风好。索性也只是多走两步路的事。” “小七病过一场?”蒋明娇关切望向蒋明妙。 蒋明妙裹着厚厚的狐皮斗篷,戴着兜帽,一圈白毛将面庞显得巴掌小,怀里抱着小白,目光干净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松了口气:“看这模样应当是大好了。” 蒋明妙嗓音娇嫩道:“姐、姐,屋屋……” 蒋明娇心里一暖,牵着她的手道:“走,跟着姐姐到屋里去玩。” 蒋明妙乖巧跟着走了。 蒋安氏含笑看着两姐妹,也笑着进了内间。 脱下了斗篷,让丫鬟们帮忙挂好,蒋安氏并蒋明妙都坐在了榻上说话。 蒋明娇让白术拿出了小腊鱼干。 这是特地为蒋明妙的小白准备的。 鱼是自然风干没撒盐。 小白果然很喜欢。 蒋明妙一板一眼地喂着小白吃鱼干,表情严肃认真。 蒋明娇感慨道:“看着小七,总能让人想起父亲。” 说起来蒋家几姐妹中,蒋明婉容貌肖似葛姨娘的温婉,蒋明娇肖似其生母的明艳娇贵,唯独蒋明妙最像蒋父。 她继承了蒋父与蒋安氏的容貌,小小年纪面庞就极其出色明丽。又因不爱搭理人,她气质比寻常孩童显得冷傲。 如蒋父如出一辙。 蒋安氏被勾起了话头,于是与蒋明娇说了一会儿蒋父与蒋奕文在江南的近况。 聊了一会儿闲话,蒋安氏才说了她的目的。 “娇娇,今儿个我过来是想要让你帮个忙的。” 蒋明娇正色道:“母亲,您只管说吧。” 蒋安氏把太夫人把管家权交给她的事说了:“如今太夫人六十寿宴只有半个月了。我初接手管家就碰上这等大事,只怕要焦头烂额一番。旁的我倒不担心,左不过是多费点心思罢了。只有小七,娇娇你是知道的。她一向不喜欢和旁人接触。到现在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你和婉儿两个。婉儿眼看要出阁了,我打算在这些天教她一些管家的事,只怕她脱不开身。娇娇,这些天下午我整理账册时,能不能把妙妙放在你这里一会儿?” 对蒋安氏得到管家权,蒋明娇早有预料,甚至是一手推动的。 早在蒋安氏回江南奔丧,三夫人在府里耀武扬威时,她就着手布置此事了。 只三房的人心狠,竟直接毒倒了三老爷,才令她暂时搁置了计划。 前段时间三夫人暗地里捣鬼,在娇园散布阮靖晟流言,她去救活了三老爷,为的就是这一天。 蒋安氏性情颇有几分目下无尘的味道,不屑于作恶。 她比三夫人要省心得多。 如今蒋安氏这请求,她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母亲,您放心吧。妙妙乖巧可爱省心得很,我会照顾好她的。” 蒋安氏松了口气:“那就要麻烦娇娇了。” 她让蒋明娇帮忙一来是因为初接触管家,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二来是向蒋明娇示好,表示她虽然管家亦不会作威作福。 她是个喜清净的人,巴不得府里的事越少越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 蒋安氏又与蒋明娇拉了些家常。 除却蒋明婉亲事,她说的更多就是关于蒋明婵两姐妹了。 “婉儿的亲事,我一直在相看,已经有了几个不错的人选。我尤其看中的是一个族学里的寒门举子。婉儿究竟是庶出,我想着与其在高门大户家受苦,不如找个小门小户当当家太太。侯府位高也能照顾着她。现下只等看明年三月春闱后,那举子能否中桂榜了,如若不成那还得再看看。只是举人身份太低,配婉儿也有不足。” “你的亲事也算定了,威武将军是个好人,侯爷也算看重他,我还算放心。” “唯独婵儿和姝儿两姐妹,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蒋明婵去年十五,翻年后也要十六了。 女子十六岁当许人家了。 可蒋明婵的亲事仍旧没个准信。 蒋明婵是平阳侯府长房嫡长女,原本身份应是阖府女孩里最尊贵的。 可惜十三年前的意外,她父母双亡不说,还多了个傻妹妹。 民间有老话,不娶丧门长女,不带拖油瓶。 蒋明婵是二者皆占了。 京城高门大户皆对她持观望态度。 倒是有几个说媒的,可都是些想攀上侯府富贵的破落户,别说蒋安氏看不上了,哪怕为了侯府的面子也不能成。 若府里由三夫人管家,蒋安氏倒也能将这事交给太夫人。 可如今轮到她管家。 她也不得不操心这件事了。 蒋明娇听着蒋安氏的絮叨,一言不发地垂下了眼睫。 当初蒋父离开时,曾告诉她说,府里有两个内鬼的事。 一个他尚且没一丁点头绪,只能徐徐图之。 一个是有了线索,却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当日他将第二个内鬼线索告诉了自己。 ——长房。 长房如今人丁凋零,只剩下两个女孩儿。 蒋明婵。 蒋明姝。 虽然看起来蒋明姝嫌疑小一些。可毕竟是能瞒阖府上下十几年的奸细,手腕心智定然远超凡人,并不能因此将她排除嫌疑。 她轻轻垂下眼睫。 经过最近府里几件事后,她暂时算是确定了二人中,内鬼究竟是谁了。 且等其行动时再人赃并获。 蒋安氏只是随口叹息两句,并未想过让蒋明娇替她想办法。 也就没注意到蒋明娇神色。 与蒋明娇闲谈两句后,她又和蒋明妙叮嘱了几句,诸如在姐姐这里一定要乖啊,要听话啊,不要给姐姐添麻烦啊,娘亲晚上来接你回去啊,之类的安慰的话。 蒋明妙睁着眼睛望蒋安氏,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句。 蒋安氏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头,转身走开了。 蒋明妙起初有些惊讶,还想要起身追蒋安氏,被蒋明娇拿小鱼干哄住了,又按照蒋明妙作息给她玩具玩,让八宝陪她说了会儿话,蒋明妙就安静下来了。 晚上蒋安氏接蒋明妙时,她还颇有些恋恋不舍。 蒋安氏哭笑不得。 事情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直到太夫人寿宴前,蒋明妙每日下午都来娇园,由蒋明娇照顾着。 日子过得飞快。 一晃眼,太夫人寿宴降至。 边疆一场大战也一触即发。 第二百零四章 马蹄铁扭转了战局 这是肃州城被围困的第四十一天。 攻城仍在继续。 高大巍峨的土黄色城墙前,突厥人骁悍地陈兵列于阵前,投石器将巨大的石头砸到城墙上,弓箭如雨般泼洒向城墙。 不断有人中箭伤亡退下,旋即又有人补上来。 他们各个神情悍然,眸光里皆是决绝的战意。 望着这一幕,突厥将领呼延浩二眉头拧得更紧了。 已经四十一天了。 每日他们都会过来攻城,给肃州城将士造成巨大伤害,可肃州城将士仿若不知疼痛般,总能坚强挺到第二天。 一场仗从清晨打到黄昏。 眼看着肃州城又坚*挺下来了,己方损失却是不小,呼延浩二疲惫地摆了摆手。 “鸣兵撤退吧。” 突厥军队如水般退了回来。 望着身后伤亡惨重的将士,呼延浩二心情沉重又苦涩。 今天的攻城又失败了。 肃州攻城战,原应是一个消耗战。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肃州城都应是最先扛不住的一方。可偏偏是己方已被打到疼了,肃州城苟延残喘的那一口气却始终不断。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怀疑肃州城是否能被攻下。 大周人骨头就这么硬吗? “回营吧。” 他最后道。 · 突厥营地里。 今天刮起了呼啸的苍风,卷着黄沙的风打在脸上时生疼,枯黄牧草被压弯了腰,牛羊因寒冷都蜷缩在了一起。 万物萧索。 主帅帐篷里。 几根婴儿手笔粗的蜡烛,将帐篷里照得灯火通明。一众将士按职位高低列坐在帐篷里。 正中是呼延浩大。 ——回鹘王的嫡出大王子,亦是这一次突厥联军的总帅。 他今年才二十岁。 年纪轻轻忝居高位,因他勇武过人,擅长冲锋打仗,也因他是回鹘王最宠爱的王子。回鹘又是突厥联军中最大的一股势力。 这就决定了他的地位。 但除却勇武过人,他有个致命缺点——急躁易怒。 “一群废物!” 呼延浩大将矮几拍得震天儿响,怒声大吼着,“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吗?一个肃州城,打了四十一天了,还打不下来?” 他粗犷扁平面庞神情暴怒,满头麻花小辫剧烈晃动。 一群将士都皱起了眉。 这一段时间肃州城的难缠,他们打过的人皆有目共睹。 呼延浩大被回鹘王暗中叮嘱过,被人保护着,只坐镇指挥,至今没上过攻城战战场,却如此叫嚣指责上战场的人。 这当然令人不爽。 他们却无一人当面发声。毕竟呼延浩大是主帅,纵然不耐也要按捺住不表。 呼延浩大足足谩骂了半个时辰。 高鼻深目的胡裙侍女中途给他换了两次水。 不少将士又面露鄙夷。 带着婢女上战场,这呼延浩大还真是一朵奇葩了。 呼延浩大高声宣布道:“明日,我亲自上战场攻城。” 众将领沉默。 时至今日,他们都已明白肃州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呼延浩大愿意啃就随他去。 唯有呼延浩二蹙了蹙眉。 他是呼延浩大的异母弟弟。只不过他母亲是王宫低贱婢女,他因此也身份卑贱。 在老回鹘王的眼里,他还比不上呼延浩大一根头发丝。 此次呼延浩大带兵出征,他是被派来保护其安危的。 肃州城被围困多日,呼延浩二担心其来个鱼死网破。 但他也清楚王兄脾气。 执拗。 鲁莽。 还不听人劝。 他手指冷静敲打桌面,心道明日唯有贴身跟着王兄才行了。 见无人反对,呼延浩大才满意下来:“最近探子有消息回馈回来吗?大周那个威武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阮靖晟中的毒,是回鹘人安插在军中探子下的。 此毒极其霸道且隐蔽。 一旦病发,若非能遇如华佗在世般的神医,绝无被救回来的可能性。 大周拔兵出征,派了阮靖晟上战场,他们已经十分惊讶了。 但因听闻其腿疾不利于行,他们才稍稍放松了警惕。。 谁知竟因此吃了一个大亏。 当阮靖晟骁悍地制服野马群,领着野马群方朝他们冲过来时,他们着实吃了一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突厥将士们慌乱中,竟然被阮靖晟生生吞掉了焉耋一万人。 人员损失暂且不论。 六国联军中焉耋被全灭,对突厥军心是一个巨大打击。 联军内部就起了不少谣言。 比如说这一场战役,是回鹘人故意来排除异己的。 这让呼延浩大暗恨不已。 一个将士低声道:“暂时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来。在那一战之前,大周军内部都不知道阮靖晟的身体状况。而且这一场大胜,给了大周军队巨大的鼓舞。” 呼延浩大骂了一声:“该死的!” 气氛一时显得沉闷。 呼延浩大心情更坏了些:“还有呢。还有关于那个马蹄铁的东西,你们查到了什么了吗?” 那亦是在上一次大战中暴露出的问题。 在两军追击中,呼延浩大明显发现大周骑兵跑得更快,轻易能追上突厥骑兵。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突厥人皆生于长于马背上,擅长御马养马乘马作战。在粮食兵器上,大周人都可以胜过他们。 唯独马匹上不可能。 可事实就这么发生了。 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错觉。一众将士都反映了这情况。 ——大周骑兵速度比以前快了也多了些。 战场上无快不破。 这一丁点速度差异,在瞬息变化的战场上,便是生与死的差距。 呼延浩大甚至怀疑。 若非大周骑兵速度太快于突厥骑兵,焉耋一部未必会被全灭。 微小变化扭转了战局。 如何让人不恼火。 一个将士低声禀告道:“我已经让人查探了。只是大周军队对此保密十分严格。我们的人暂时只知道它叫马蹄铁,其具体该怎么用还摸不清楚。” 这让呼延浩大更加烦躁:“必须给我尽快弄清楚。与大周军队决战要来了,决不能因此毁了一场战役。” 那将士低声应是。 呼延浩大扁平粗糙的面庞上,眉目冷沉。 除却速度更快,大周骑兵数量似乎也变多了。 这对突厥不是好消息。 骑兵,一向是突厥的杀手锏。 若连骑兵被大周人超过了,他们还能凭什么在草原上立足? 突厥军心已有些涣散了。 明日攻城,他必须赢! 第二百零五章 诈降,大周大获全胜 翌日一早。 突厥营地里,悠长的号角声唤醒了众人。 待全军整装后,呼延浩大身披战甲,骑着乌黑战马,迎着草原上的苍风,雄赳赳地领着三万将士们出发了。 方向是肃州城。 呼延浩大已有了决断,这一仗必须赢。 突厥号称的十六万军队中,吹嘘出来的水分颇多,实际将士不过十一万出头。 其中还有一万余是负责粮草马匹的后勤军队。 仅昌州城一战,突厥军队被阮靖晟灭掉了近两万。 突厥向来蔑视底层兵士生命,又资源匮乏缺医少药。 许多小兵受了伤,无医无药只能等死。 在长达四十一天肃州攻城战,和拦截东面大周支援肃州城的连续作战中,突厥陆续又耗掉了近一万的军队。 如今突厥只剩一万将士了。 若是倾一国之力,七万将士也是一个令人骇然的数字。 但这七万乃是联军。 联军,就决定了其战斗力不能得到最大发挥。 真到了图穷匕见,要与大周朝拼命时,大家都会留一手。 回鹘、焉耋、龟兹等西北六国内部素有摩擦。 万一没把大周打趴下,反因傻乎乎地消耗了太多力量,被友军趁虚而入灭了国呢? 历史上,这情况并不罕见。 突厥军队内部的人心浮动,呼延浩大已有察觉。 他看得分明。 若再无一大胜来鼓舞军心,恐怕无需大周逼迫,联军就要从内部垮掉了。 故虽在突厥其他将士眼里,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日常攻城战,但呼延浩大却将其看作了扭转战局的关键。 只能胜不能败。 · 肃州城前。 东方天际朝阳将将冒了个头,枯黄牧草上的露水结了薄冰,空气冷得人耳朵疼。一群食腐的秃鹫被惊得飞起,盘旋在空中。 高大城墙沉默伫立。 城墙上满是凌乱刀枪划痕、火烧后的烟黑色,干涸血迹已成了深褐色。 城楼上。 大周将士握紧了刀枪与弓箭,旁边放着热油滚石、警惕凝视着城下的军队。 呼延浩大骑着一马,站在三万人身前,仰望着巍峨的城墙,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这就是肃州城么? 今日,他便要破了它。 望着城墙上的大周士兵,他举起了大刀,猛地一下斩道:“给我杀。” 号角声骤响。 突厥士兵们如洪流般手持刀枪,乌泱泱涌了出去。 战争转瞬即发。 投石器投出巨大石头。 破门柱剧烈撞击着城门。 箭雨不要钱地泼洒下来。 不断有人惨叫呻*吟,倒下不起。 …… 鲜血、武器、惨叫,战场永远是一个真实的人间炼狱。 一场战争从清晨打到了傍晚,直到暮色四合寒气上涌,仍旧没有分出胜负。 呼延浩二望着一叠一叠高高的尸体堆,无声叹了口气。 他询问性看向呼延浩大。 呼延浩大始终冷冷注视着这一切:“继续打。” 他就不信这些大周人真不怕死。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已经被围了四十一天,再加上这整整一天的围攻。 他坚信肃州城的底线已经快到了。 就在此时。 大周城楼抵抗渐渐弱了。呼延浩大挑起了粗眉。随即肃州城楼上有人举起了一个白色旗子。 弓箭手立刻想射掉它。 呼延浩大抬手阻止了他:“等等再看。” 弓箭手停了下来。 那旗帜悬了半晌,才有十几个脑袋冒了出来:“我们、我们投降。” 投降。 这两个字清晰无比,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呼延浩大警惕地道:“要投降得话,先让他们开城门。” 有突厥士兵用大声喊出了这句话。 肃州城平静了一会儿。 方才用破门柱拼命冲击都坚固的城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呼延浩大粗犷扁平面庞上,露出狂喜神色:“好!” 这根硬骨头终于被他啃下来了。 他难免自得。 之前那么多突厥将士都没拿下的肃州城,被他轻而易举拿下了。 他这是立下叨天之功了。 呼延浩二与肃州城将士对峙已久,深知其难缠,不由得心生警惕:“王兄,当心有诈。” 呼延浩大不以为意。 他此刻脑袋里都是立下滔天之功的狂喜:“浩二,我看你才是想多了。肃州城都被我们围了四十一天,早就弹尽粮绝入了绝境,此前只是在负隅顽抗而已。今天这一战役,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呼延浩二皱眉道:“可是大周军队的支援?” 呼延浩大不屑道:“我们营地在大周营地与肃州城之间,要是大周军队能越过营地,支援到肃州城的人,营地里那些人就都用来喂狼算了。” 呼延浩二见劝不动呼延浩大,只能暗自着急。 呼延浩大得意地率领大军进入了肃州城:“进了城,抢粮食抢女人抢金银财宝吧!” 士兵们发出震天欢呼声。 顺着打开的城门,突厥军队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一路没有遇上丝毫抵抗。 进了城内,呼延浩大才知道肃州城了是什么模样。 地面都是被投石器炸出的坑,凌乱无人收拾的箭,和干涸发黑的血迹。 城门口满是尸体。 街道上空无一人。 整个城市安静得如同死城一般。 唯有骑兵马蹄声回响着。 呼延浩大放肆大笑着:“这些大周人真是都被我们打怕了,连一个有胆子出来对峙的都没有。” 呼延浩二愈发警惕。 忽然他眼角向上一瞥,被楼上刀剑雪亮反光闪了一下。 心神一紧。 他迅速反应过来,有人埋伏在楼上。 “王兄快撤退,敌人这是诈降。” 然而已经晚了。 城门嘎吱嘎吱响了起来,在突厥人背后缓缓关上。 街道两旁与城楼上突然冒出一个个精悍的弓箭手。 燃烧着的火棉箭头的雨泼洒而下。 一群战士被瓮中捉鳖了。 呼延浩大双目圆瞪,目眦欲裂:“这不可能!” 都被围困了四十一天了! 大周军队怎么可能有火棉箭?又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士兵? 然而他已永远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唰—— 一根羽箭从楼顶射下,稳稳扎进了他眉心。 他圆睁着眼,从马上摔了下来。 呼延浩大,身殒。 呼延浩二肩膀上也中了一箭,高声叫道:“王兄!” 然后被石块砸晕了脑袋。 他也倒下了。 · 当夜。 大周朝诈降于城内设伏成功。 突厥将士进城后从狂喜到惊怒,哀嚎声不绝于耳。 被灭一万三千人。 被俘一万二千人。 主帅呼延浩大身殒,副将呼延浩二被俘。 朝呼延浩大射出那一箭的,正是大周主将。 ——阮靖晟。 第二百零六章 天生战神阮靖晟 “打扫战场。” 站在尸横遍野的肃州街道上,阮靖晟冷厉地发出了命令。 他手持黑色大弓,戴着黑色头盔,身着墨色甲胄,火红披风烈烈飘展,肩上背着褚色箭囊,露出一排雪白箭羽。站在一堆烧得漆黑的尸体中,神情没有一丝动容。 俊美面庞刚硬冷酷,他仿若一块冬日里的寒铁。 周身刚杀过人的嗜血冷厉煞气令人不敢近身。 得到了他的命令,肃州城内士兵们皆精神一振,飞快行动了起来。 收敛己方尸体。 收缴敌方武器。 押走敌方俘虏。 将敌方尸体就地掩埋或焚烧,避免死人过多引发瘟疫。 这些都是将军再三交代过的事宜,他们做得井井有条与训练有素。 此时已明月高悬。 庞大暮气从四野地底涌了上来,远远旷野里有狼此起彼伏的嚎叫传来,边疆夜晚冷得滴水成冰,哈口热气仿佛都能冻住了。 士兵们露在空气中的耳朵与脸都被冻得生疼,脚指头仿佛不属于自己。 但无一人动作怠慢。 纵然天气冷寒,肃州城守将们的内心却火热无比。 这是一场大胜。 灭敌一万余,俘虏一万余,还击杀了敌方首领,俘获了一名重要的副将。 哪怕昌州城一胜的珠玉在前,此次肃州城反攻的成绩依旧足够抢眼。 除却人人有份的滔天军功不算,肃州城将士上上下下都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肃州城被围困了四十一天。 这四十一天里,肃州城将士们是被突厥人压着打的。 他们也被打出了火气。 突厥人下了决心要破肃州城,肃州城将士何尝不是下了决心,要给突厥人点教训。 望着地上的突厥人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扭头狠狠呸了一口,嘿嘿地笑了。 这次的教训绝对够狠了。 齐振虎边在人群中指挥动作着,边望向立在尸山上下令的威武将军。 目光崇拜又火热。 这一胜,是威武将军带给他们的。 是他在了解到肃州城情况后,提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即表面与突厥人打得不可开交,暗地里派人在大周营地与肃州城间,挖了一条长长地道。 这些天这条地道源源不断运送着士兵、粮食、药材入城,肃州城才能撑四十一天。 城里百姓才避免了弹尽粮绝,饿殍遍地的惨状。 最后又是威武将军提出诈降诱敌之策。 并一举大获成功。 早年听说过威武将军骁勇善战,将突厥人打得屁滚尿流,多年不敢进犯。 当时齐振虎就对阮靖晟的威名佩服不已。 如今亲眼与其并肩作战,他才更近距离地感受到阮靖晟在大战时的刚硬魄力。 地道。 诈降。 这些计谋并不罕见。 这一场大胜的关键更在于阮将军对战局的把握。 观察入微。 心硬如铁。 在今日一场诈降战中,眼看着底下将士不断殒命,他心疼不已差点没能忍住,想要提前投降。 阮将军却不为所动。 直到最后时刻,阮将军确定这一仗打得真实能骗过敌方了,才准许守城的将士们投降。 突厥人果然顺利上钩。 ——慈不掌兵。 这一道理上位者皆懂,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不多。 今日若是他指挥作战,恐怕早就因没能骗过突厥人,导致全盘皆输损失得更多了。 威武将军令人不得不服。 尤其最后,他以那一手百里穿杨的箭术,射杀了突厥大将,令突厥人方寸大乱。 一箭,定了战局。 他,是真正年轻军神。 连齐振虎此等地位颇高的守将,都对阮靖晟如此推崇,更遑论普通士兵们的崇拜敬服。 这些饱受突厥人残害的普通士兵,吐尽恶气大胜归来,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阮将军威武! · 阮靖晟回大周营地时,已经是当日深夜了。 营地早早接到了喜报。 魏国公等一众将领高兴得睡不着觉,干脆围坐在主帅帐篷里,焦急等着阮靖晟一行人回来。 当阮靖晟带人拖着呼延浩大的尸体,与昏迷的呼延浩二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营地里灯火通明,士兵们脚步匆匆来回穿梭着,战马声和人的窃窃交谈声不绝于耳。 魏国公率领一众将领,掀开了帐篷门,急步迎了上来。 阮靖晟行礼道:“国公爷,回鹘大王子呼延浩大尸体在此,二王子呼延浩二昏迷被俘,还望查鉴。” 魏国公行事谨慎。 不单他谨慎辨认过,还让熟悉二人的将领辨认过,才确认了二人的身份。 “确实是他们。” 魏国公高兴得胡子都翘得老高,嘭嘭嘭—地拍着阮靖晟肩膀,“小阮啊,你这回可又立了大功了!” 阮靖晟半边身子一沉,面上不动声色道:“多谢国公爷夸奖!属下必定再接再厉。” 仿佛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被大黑熊一爪子拍下去的大灰狼王,纵然内心疼得吐血,面儿上仍要保持‘这点小事算什么’的淡然微笑。 身居高位者,肉可以疼。 面子不能丢。 姜大夫与刀五低头嘴角一抽,动作整齐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还没忘扯了一把刀一。 仿佛已看穿了大灰狼王的伪装,并认清了谁才是森林霸主,跑得飞快的一只豺和一只狐。 傻狍子呆呆地被拽着跑得飞快,不时单纯地发出疑问。 啥? 又发生了啥? 我们为啥要跑? 魏国公并未注意到几人动作,瞥见了阮靖晟身后的齐振虎,大步上前,又嗙嗙嗙地拍着其肩膀,爽朗大笑着。 “小齐啊,这一次肃州城上下表现得非常不错,必须记上一功。放心,在给陛下的奏折里,我会好好和他禀告此事的。” 齐振虎打了一天仗,累得骨头都是软的。猝不及防被猛然一拍,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地上去。 阮靖晟不着痕迹伸手一搀。 齐振虎这才稳住了身形,龇牙咧嘴道:“多谢国公爷。” 姜大夫与刀五整齐划一地抚须,仿佛聪明的豺和狐,看着傻呼呼呆在原地的大公鹿被大黑熊抓住爱抚得满脸沧桑后,露出了幸灾乐祸又有智商优越感的微笑。 刀一天然扑克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了恍然大悟。 他也挠着脑袋,憨厚地笑起来。 嘿嘿嘿。 那是一个虽然自己是傻大个状,但因队友得力,每每能逃出生天的傻狍子的微笑。 魏国公啧了一声:“小齐,你这身体素质不行啊。你才四十出头吧?我七十三岁了,身体都比你硬朗呢。你回头可得多练练了。” 齐振虎只得苦着脸应下。 此时阮靖晟忽然开口道:“……” 第二百零七章 将军听说你不近女色? “国公爷,这个回鹘俘虏,您打算如何处置?” 魏国公看向地上二人。 呼延浩大已死,除却能砍下首级证明身份外,别无他用。 倒是这位呼延浩二,虽然肩膀上有烧伤,但还留有一口气,说不定能救回来。 他询问地看向阮靖晟:“小阮,你打算怎么办?” 阮靖晟低声道:“国公爷,借一步说话。” 魏国公四处一瞥。 营地里灯火通明,周围有不少将领围着,还有来来往往巡逻将领,并押着俘虏来往的士兵们。 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魏国公对其余将领命令道:“今夜大获全胜,去禀告所有将领,待会举行庆功宴,通宵宴饮,你们都去准备一下。” 一众将士们应声散了,各自去通知士兵庆祝,与吩咐后勤准备食物了。 魏国公这才掀了主帅帐篷的帘门帘道:“进来说话吧。” 二人进了帐篷。 魏国公打发走了守卫:“小阮,你刚才想说什么?” 阮靖晟沉声道:“我认得那位呼延浩二,他是老回鹘王的二王子,虽然不受回鹘王重视,在回鹘朝内也算有一些地位。” 魏国公沉吟:“你的意思是……” 阮靖晟低声道:“我们在突厥内部的力量太少了。比如这一回突厥六国联军进犯,若我们早有消息,前期绝不至于损失如此巨大。” 虽然昌州、肃州已有两场大胜,但突厥前期攻势太迅猛了。 十几天内攻下了三城。 现在大周还有几座城池被突厥人占领着。 损失确实太大。 魏国公目露精光。这也是他的想法,只不过他脑筋没转那么快,想到利用呼延浩二罢了。 “这个人可靠吗?” 阮靖晟声音冷硬如锋利大刀道:“会有办法让他可靠的。” 魏国公不由得内心大定。 阮靖晟此人年纪轻轻,手腕却颇为冷酷,丝毫不留情面。 连他有时都不免咋舌。 上次焉耋那王女年方十七岁,生得美貌多情,被俘虏后叫嚣着要嫁给大周将领,就将所掌握的情报和盘托出。 她目的是阮靖晟。 可阮靖晟根本没时间搭理她,派了个善刑讯的将领去审她。她却坚持要求见阮靖晟。才肯说出情报。 阮靖晟于是去见了她。 她百般诱*惑说只要阮靖晟纳她为妾,她就将所有情报说出来,包括许多各国王室的密辛。 其妩媚多情令不少性格刚强的将领都心驰摇曳。 阮靖晟却丝毫不为所动,逼问再三无果后,直接让人动刑。 一遍不说,就再将刑房所有刑具轮一遍。 如此三遍后,那女人成了个血葫芦,几乎没了人形状。恨恨看了阮靖晟一眼,她才终于说了情报。 榨干了情报后,阮靖晟转瞬就让人将其杀了。 理由也很简单。 ——那女人施展魅力时,连经年老将都能被蛊惑,不能留这等害群之马在军中。 当天焉耋王女被砍了头。 从此军中人人对阮靖晟的刚硬冷酷有了更深的认识。 从道理上,魏国公认同阮靖晟每一个决策。 但真正看着阮靖晟手腕如此利落后,他仍旧不免感慨。 这等年轻人了不得啊。 既然阮靖晟都这么说了,想必一定是有办法对付这呼延浩二,魏国公自然是支持:“既然小阮你觉得可以这样办,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阮靖晟自然应是。 他命令姜大夫把人带下去,好好医治,务必要救回一条命来。 姜大夫便将人带走了。 魏国公此时呵呵地邀请阮靖晟道:“庆功宴此时想必已经开始了,你这主角可不能缺席了。走,咱们出去看看去。” 阮靖晟应道:“是。” 二人一起来到营地中央。 边疆夜晚空气冷得人呼吸时觉得牙齿都是冰的,牧草上都是结了薄冰的露水。营地中央已码起了高大火堆,燃起了烈烈燃烧的篝火取暖。 篝火燃烧不时发出毕卜的响声。 伙夫营抬来了两大缸浴春酒,并两大锅死伤的突厥战马熬的肉汤,酒香与肉香交缠沁人心脾。 大家团团围坐了巨大篝火边上,大声的饮酒谈笑。 另有五六个人燃起了小小火堆,围坐在一起烤起了马肉或羊肉,小声说着话。 气氛热烈高昂。 肃州城内已换上了大周援军驻守。 肃州城将领皆在此处。 四十一天的漫长战斗,使他们神经绷得太紧了。看惯了同伴们的生死,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搏杀,一场大胜后,他们也需要释放一下。 不少人喝着酒咬着肉,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不少人只浅酌一杯后,就干脆醉倒在了地上,不愿再醒来。 不少人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仰望着月亮,边流着泪边吃着肉,不知道思念起了谁。 ……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阮靖晟没有打扰众人,找到了刀一围坐的火堆,坐了过去道:“还有酒吗?” 刀五忙殷勤地递了一壶酒过去,挤眉弄眼道:“将军,夫人送来的正宗的浴春酒,可太好喝了。” 阮靖晟接了过来,朝刀五扬了扬下巴:“回去领赏。” 这张嘴可真会拍马屁。 刀五忙诶了一声,表情分外喜滋滋的。 自从将军以雷霆手段斩杀了那位焉耋王女后,军中就流传起了一个小道消息。 ——将军不近女色。 关键是还有不少人信了。 刀五只想冲他们鄙视摇头,将军不近女色? 那是没看见过将军对夫人的深情模样。 连带着他拍夫人马屁都得了好几次赏了。 嘿。 想到这里,刀五又舔着脸上来,对阮靖晟道:“昨儿听刀一说,夫人又给您寄了一封信过来了。将军与夫人乃天作之合,夫人对将军您情深如许。想必夫人信里也是对将军的祝贺吧?属下再次恭贺将军了。” 听着刀五的话,阮靖晟不由自主想到了娇娇的那封信。 信里说京城已流传起了他纳焉耋王女为妾的传闻。 娇娇也听说了这条传闻,并很高兴自家男人如此招人喜欢,所以特地为他准备了一百个算盘,等着他拔营回京时庆祝。 一百个算盘! 阮靖晟面庞一黑。 反正娇娇是不会错的! 于是他冷冷望着刀五,哼了一声:“今儿个你递酒壶的姿势不对,我很不喜欢。刚才的赏没有了!” 刀五:??? 喵喵喵。 第二百零八章 将军你喜欢我的礼物吗 一场庆功宴到了后头,众人发泄过情绪后都平静了下来,大声说笑声与阔谈声都小了。 边疆草原天地苍茫辽远。 唯有篝火烈烈燃烧着,发出木材毕卜响。 天空高悬一轮圆月。 无数将士在月下或坐或躺,静静思乡思念亲人,惆怅地回想过往。 刀五郁闷坐在角落里,抱着一壶酒喝。 给呼延浩二上好了药的姜大夫与他对饮。 二人都想起了阵亡的刀十六,许久无声。 一杯浊酒对一杯。 人不醉人酒自醉。 刀一背对二人坐着,扑克冷脸凝视着手里的护膝。 护膝是纯棉花做的。 很是厚实。 针脚也很细密,看得出制作的人很是用心。 这是随着新一批棉袍寄到边疆的,与一封信一起专门给他的。 信是白术写的。 想着那女扮男装的秀气小厮,生气时气鼓鼓的小脸,和爽朗直率的暴脾气,刀一看了很久。 旁边。 阮靖晟坐在距火堆稍远的地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宝蓝色荷包。 荷包上正中央歪歪扭扭绣着一只五彩大虫子。 这是娇娇随信送给他的。 娇娇说是她亲手绣的。 虽然这荷包针脚不大好看,但因为是娇娇亲手做的,他也觉得十分顺眼了。 这是娇娇第一次给他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他非常珍惜。 他已经在此次给娇娇的回信中,夸了娇娇这一只五彩大虫子绣的很好看,巧夺天工。 希望娇娇能够高兴。 · 篝火的另一边。 齐思行背靠着一颗大树,一个人静静喝着酒。 她不贪杯。 她只是喜欢借喝酒的名义,一个人呆着。 这一次她杀了十个人。 但她手底下的兵被杀了六个。那些个吃着她的黄羊,大喇喇说从此就靠她混了的老兵,转瞬就被箭雨刺穿了胸膛。 她不是太难过。 战场上这种生死之别太多了,若每个都伤心欲绝,人迟早会崩溃的。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一个人喝酒呢?”齐振虎拿着酒壶,坐在了她身边,朝她扬了扬酒壶,“一起喝一杯?” 齐思行将碗递了过去。 齐振虎给齐思行满上了酒碗,也不再拿碗倒酒了,径直用酒壶喝了起来。 “小兄弟,这次杀了几个人?” 齐思行淡淡道:“十个。” 齐振虎惊了一下,认真地看了眼齐思行,伸出了大拇指:“你这是立了大功了。” 寻常小兵杀两个人头就可记一功了。 五个人头可升一级。 十个人头可升两级。 齐思行总共有二十四个人头了,在经年老兵中,这个战绩都足以令人觉得骄傲了。 齐思行没说话。 在京城时她机灵善说话,还曾帮浴春酒肆掌柜的,说相声似的骂过板胡酒坊的老板。 一条舌头能绽莲花。 可到了边疆后,杀得人越多她越不爱说话了。 也没什么好说的。 齐振虎动这种感觉,靠在树上,一口一口喝着酒道:“我刚当兵一年的时候,身边跟我一起入伍的人都死完了。要不是我运气好,拣了个漏,被人砍了一刀后,碰上了个装死的把他给宰了,攒到了两个人头,从此升了官有了更好的盔甲,只怕早就跟他们一起去见阎王了。” 齐思行瞥他一眼。 齐振虎道:“战场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些诗人们写多少酸唧唧的歪诗,都免不了它是用人命填起来的。” 齐思行不说话。 齐振虎终于问出了问题道:“对了,你第一次见我,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你爹?” “你爹是什么人?” 齐思行再看他一眼。 她现在还是觉得齐振虎像她爹。 只不过她在没有证据前,不能胡乱宰了别人爹的脑袋,只能等进了肃州城再打听。 齐思行将‘父亲出征多年未归,母亲生下她独自抚养多年含恨而终,她孤身来边疆寻父’的故事讲了一遍。 独独隐瞒了她是女儿家。 齐振虎怔怔听完,仿佛想到了什么,失神地坐在原地。 酒壶端着都忘了喝。 齐思行推了他一下,冷冷地道:“喂。” 齐振虎猛然被惊醒,勉强挤出一个笑:“怎么了。” 齐思行小狼般倔强地盯着他:“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齐振虎扯出一个仓皇的笑:“当然不是,小兄弟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连有你这么大个儿子都忘记了呢。” 齐思行再次瞥了齐振虎一眼,心道她会找到证据的。 二人又喝了一会儿酒。 这一次二人各有心事,皆失魂落魄地没再说话。 直到篝火逐渐熄灭,天边泄出了一线朝阳的光辉。 大家陆续回营。 一头醉倒在大通铺上。 这一场庆功宴才算结束,而阮靖晟几人也为继续收服沦陷失地而筹谋起来。 · 于此同时。 娇园。 蒋明娇放下了针线,烦躁地将其扔进了八宝箱里,重重合上后上了一把锁。 天赋,真的很重要。 蒋明娇画技惊人又擅长金针刺穴术,玩得一手好画笔一手好针,可偏偏不会针线。 上辈子,她更喜欢舞刀弄枪,不大爱这种酸腻的女儿家玩意。 这辈子,她也不爱。 但偷看着白术给刀一缝了一个护膝,寄送到了边疆去了。蒋明娇不免动了心思。 于是她偷偷动了手。 她自己画了花样子,花了五六天缝了个荷包,上绣了一只腾云驾雾的白龙,寄给了阮靖晟。 阮靖晟属龙。 算算时间,阮靖晟应该快收到荷包了。 只是不知他喜不喜欢那条龙,又会有什么评价。 “小姐,太夫人派玉妈妈过来了,说是有事吩咐您。” 白术掀帘子禀告道。 “让人进来吧。” 蒋明娇收起了针线,唤了正在喂小白吃东西的蒋明妙,牵着她出了内间。 “妙妙,我们去见祖母派来的人好不好?” “……好。” “妙妙真乖。” 牵着蒋明妙出了门,转过一道门,蒋明娇就见到了坐在待客小花厅里的玉妈妈。 她年约五十,生得矮小干瘦,乃是太夫人陪房,跟随太夫人几十年。如今她管着府里厨房这一块,在府里也算一号人物, 见两位小姐过来,玉妈妈身形稳稳坐在椅子上。 连屁*股都没动一动。 蒋明娇眼神一下就冷了:“……” 第二百零九章 打落牙齿肚里咽 “玉妈妈。” 蒋明娇目光冷冷落在玉妈妈屁*股下的椅子上。 无论玉妈妈在府中多有面子,多受太夫人重用。 她都是主。 玉妈妈是仆。 奴仆遇上了主人都是要行礼的。 玉妈妈坐着不动,算是十分怠慢了。 玉妈妈看懂了蒋明娇眼神,身形岿然不动,还慢吞吞地道:“二小姐,对不住了。我这年纪大了,腿脚就一直不好,最近风湿又犯了,那是动一动就疼得厉害。太夫人怜悯老身辛苦特许了我不用行礼的,我就托个大不起身了。” 她当然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下蒋明娇的面子。 这是太夫人的授意。 跟了太夫人许多年,玉妈妈自诩是了解太夫人脾性的。 为了保证自己在府中独尊地位,太夫人最讲究制衡之术。以前二房是正经侯夫人,她就再三抬举三房让其管家,达到两房间势力的微妙平衡。 现在二老爷是平阳侯,二夫人又管家,二房势力就太大了。 二房稳稳在府中一家独大无敌手,人人都去巴结二房了,哪还有太夫人什么事。 权力欲极大的太夫人怎能容忍。 所以她要派人来扇二房一个耳光。 让阖府的人知道,这府里最大的主人依旧是太夫人。 二夫人是太夫人亲外甥女,自然不好对其动手。 二房嫡出二小姐就是最好人选了。 蒋明娇哦了一声,牵着蒋明妙在上首坐下,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这样,玉妈妈身体不好,还要伺候祖母,这些年可真是辛苦了。” 玉妈妈只是笑:“奴婢多谢二小姐体谅了。” 蒋明娇摸着小白脑袋,淡淡一挑眉:“不知玉妈妈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她穿着半旧褚红色襦裙,披着藕粉色绣桃花的斗篷,领口一圈滚着雪白兔毛,青丝梳成坠马髻,垂下些许青稠般发丝,雪白娇嫩面庞衬得更为明艳。 她娴静地坐在上首,垂头哄着蒋明妙。 行动间天然一股雪白贵气。 水洗黑石子般的眸子里,朗阔刚毅的目光又透出了其娇柔外表下,那股洒脱与飒气。 以雪白贵气为皮,以飒飒洒脱为骨,这个女人仿佛天然矛盾又充满魅力。 饶是玉妈妈见多识广,眸光都忍不住闪了闪。 这二小姐真真好看得邪门了。 玉妈妈不想耽搁,说了来娇园的理由:“老夫人前几日在恒源隆订了一套头面,打算寿宴上穿戴。算算日子首饰应该已做好,该派个人取回来了。如今府里二夫人管家走不开,三夫人病了,只能劳烦二小姐走一趟了。” 蒋明娇瞥了眼蒋明妙:“可是小七……” 玉妈妈笑道:“来之前我已经奉老夫人的命令问过二夫人了。二夫人这会儿实在脱不开身,说正好她也要给七小姐打一套太夫人寿宴时穿戴的首饰,左右府里出行总有护卫侍卫保护着,二小姐若是愿意,可带着七小姐一起出去。” 蒋明妙听见自己名字,仰头望着蒋明娇:“姐、姐。” 小白也歪头:“喵。” 蒋明娇黑亮眸子寒芒闪了闪:“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我就带小七走一趟吧。” 玉妈妈见事情顺利完成,不由得大喜。 心里难免有些轻蔑。 一向听人说这府里二小姐如何跋扈鲁莽,是随便欺负不得的,连太夫人都吃过她的亏。 没想到她今儿个这般下其面子,竟如此顺利过关了。 这跋扈的二小姐骨头也不怎么硬嘛? 她起身告辞:“那二小姐,奴婢就回五福堂回老夫人的命了。” “不着急。”蒋明娇笑眯眯站起身道:“玉姑姑,您的腿脚不好,这娇园到五福堂的一路可不好走。来传我的话,宣我的轿子过来,来几个人亲自把玉妈妈抬到五福堂去,给太夫人回命。” 玉妈妈大惊失色。 在府里乘轿子,那可真真是主子们的特权了。 她一个奴仆纵然再有面子,明面上都不能僭越的。 否则岂不是要被阖府的人指着鼻子骂? 还要抬到五福堂里去,给太夫人回命? 阖府人人都知道太夫人处事严苛最重规矩。 看见自己如此僭越地回五福堂,太夫人是理还是不理? 理,她可是太夫人心腹。罚了也是打太夫人的脸。 不理,太夫人素来严苛的形象可要维持不住了。 二小姐竟是反将了太夫人一军。 二小姐好深的心机。 想清了这道理,玉妈妈哪里敢坐轿子,连忙起身就想跑:“二小姐,奴婢这等身份哪儿坐得轿子,您太抬举了。奴婢、奴婢先走了。” 蒋明娇怎么会让她跑掉。 使了个眼色让刀二在玉妈妈膝盖上,用石子击了一下,让其摔了一跤,又让白术与兰香按住她。 她又一挥手,飞快让人抬来了软轿。 将人强行摁在轿子里,蒋明娇再三命令不许人下来,才‘依依不舍’地将人送走了。 玉姑姑膝盖被打痛了,又下不去轿子,只能被抬着往五福堂过去。 她银牙都快咬碎了,简直欲哭无泪。 二小姐,你太狠了。 当晚蒋明娇听说了太夫人的处置。 ——罚玉妈妈半年月俸。 钱还是一回小事,重要的是玉妈妈狠狠丢了一回面子,太夫人无形中吃了一回暗亏。 二人皆是打落牙齿肚里咽,含恨不已。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玉妈妈回到五福堂受罚时,蒋明娇已带着蒋明妙出了门了。 恒源隆在西四坊。 蒋明娇先驾车到了西四坊,却不着急去取首饰,而是借着看病的理由,去了仁心堂问了一趟诊。 马车候在仁心堂门外。 一刻钟后。 一大一小两个人从仁心堂出来,重新上了车。 马车又咕噜噜行驶了起来。 看似毫无异常。 仁心堂里。 蒋明娇与蒋明妙已换了一套衣服,坐在仁心堂内堂里喝茶,与沈草儿说着闲话。 蒋明妙依旧抱着小白,歪头迷惑地望着蒋明娇:“姐、姐?” 蒋明妙只是不喜欢说话,其实相当聪明。 她知道蒋明娇是带她出来买首饰的。结果她们到这个店里,换了一趟衣服,就不出门了。 这是为什么? 蒋明娇揉了一把她脑袋:“妙妙,喜欢听戏吗? 蒋明妙点头。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今儿个,姐姐就带你听一场好戏。” 蒋明妙懵懂点头 在仁心堂里喝茶闲谈呆了一个时辰。 蒋明娇得到了消息。 西四坊大街上,平阳侯府的马车遭遇了劫匪打劫。 ——侯府七小姐被人抢走了。 第二百一十章 大白天活见鬼了 侯府马车在西四坊当街遭遇劫匪。 七小姐被劫走。 二小姐被重伤。 这一消息在平阳侯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福堂里。 小佛堂供着观音菩萨,屋子里日日烧着佛香,一进门浓重佛香扑面而来。 屋里家具都有些年头了。 天阴且不开窗时,屋里显得暗沉且阴冷。 太夫人严肃地坐在上首,一下一下拨弄着佛珠,法令纹沉怒地皱得很紧。 蒋安氏急匆匆赶来时,仍穿着室内的软底缎鞋。 ——鞋都没来得及换。 “姨母,小七、小七她怎么样了?” 望着心急如焚的蒋安氏,太夫人心里一软,安慰道:“你先别着急。我已经让人把车夫带过来了,待会儿好好问问车夫,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蒋安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听姨母的。” 紧随着蒋安氏的脚步,是蒋明婵蒋明姝两姐妹也到了。 急匆匆跨进门来,顾不得丫鬟们的屈膝问好,蒋明婵先着急地问:“二姐姐怎么样了?” 蒋明姝怯怯站她身后。 太夫人素来不待见长房,淡淡一掀眼皮道:“二丫头受了伤,被抬回了娇园歇着了,现在还没醒。” “你们俩怎么来了?” 蒋明婵梗着脖子道:“小五在花园里玩的时候,听见了婆子们的议论,回来说给我听了,我担心二姐姐和小七的安危,就赶紧赶过来想看一看情况。” 太夫人目光一一扫过蒋明婵与蒋明姝的脸,才缓缓闭上眼。 总算没多说什么。 由于黑美人在太夫人前的一泡屎,梁叔被太夫人打发去厨房,成日拉菜拉潲水了。 这次蒋明娇车夫是新来的。 ——三夫人远方亲戚,一个车技平平的中年男人。 此番他也受了重伤。 被包扎好带上来时,他神情怯怯地跪在了地上:“见过老夫人、二夫人、三小姐……” “行了。” 太夫人断然道,“赶紧说说当时的情况。” 车夫战战兢兢:“是。” “今天我送二小姐与七小姐去西四坊恒源隆取镯子。到了西四坊,二小姐突然说要抓点冬日暖身子的药茶,下车去仁心堂抓了把药,然后才上了车。” “之后我们一路去了恒源隆。结果马车才刚走了没多远,就被一伙拿刀的劫匪围了上来。路上其实还有其他马车,但劫匪就跟认得侯府马车似的,径直朝侯府马车冲过来,然后打伤了二小姐,抱着七小姐就跑了。” “小的当胸被踹了一脚,想追上去却动不了了。”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室内一片安静。 太夫人沉吟道:“你刚才说路上还有其他马车,那一股劫匪却径直朝着侯府马车冲过来,像认得侯府马车一样的?” 车夫小声道:“是。” 这话令不少人心里都是突了一下。 像认得侯府马车? 侯府马车临时倒霉遇上流匪,和背后有人处心积虑,专门等着侯府马车祸害,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侯府家大业大,明里暗里招人眼气也不少。 不得不防有人下暗手。 太夫人神色愈发冷峻地道:“这件事我知道了。除了这件事以外,你当时在现场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这。”车夫抬头瞥了一眼屏风,表情胆怯。 太夫人冷喝道:“有话就直说。这件事事关府中小姐安危,事情可不是你一个车夫担当得起的。任何蛛丝马迹你都必须如实告诉。” 车夫面露挣扎,许久才怯怯道:“小的当时确实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但事关府里小姐声誉,小的唯恐祸从口出才隐瞒了下来,还望老夫人谅解。” 太夫人表情沉凝。 车夫小声说:“劫匪们过来时,我最先被劫匪窝心一脚踹下了马车。我受了伤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恰好能看到马车里头的情形。” “我看见劫匪的上了车后,一刀本来是砍到二小姐脖子上的,却在看清二小姐穿着后,像认得二小姐一样,刀偏到了二小姐的胳膊上。” …… 话音落地,蒋明婵俏脸急怒,先断然喝道:“你这小人胡说八道些什么,竟然想污蔑二姐姐!就该把你这嚼舌头的人剪了舌头浸了猪笼才好!” 蒋安氏面色雪白。 她战都站不稳了,捂着心口身子一软,就往旁边倒下去。 沉香忙扶她坐下了。 车夫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连连胆怯哭道:“弄丢了二小姐,小的自知万死难赎,小的不敢胡乱说一句话,唯恐耽误了救七小姐的时间,还望老夫人明鉴。” 一时。 室内只有他咚咚咚地磕头声。 “老夫人。” 忽然玉妈妈神情严肃,拿着一个布娃娃走进了五福堂。她安置受伤的‘二小姐’,去了一趟娇园,才刚刚回来。 她附耳对老夫人说了几句话。 太夫人震怒道:“此话当真?” 玉妈妈直挺挺地跪下了:“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有任何隐瞒。这是从二小姐房间里找出来的,请太夫人查验。” 她双手捧着一个娃娃。 娃娃约莫成人手掌大小,上头扎着细密的银针,中间写着蒋明妙的生辰八字。 这是咒厌娃娃。 蒋安氏大惊失色,一把夺过那巫蛊娃娃:“这是从哪儿来的?” 居然有人咒小七! 玉妈妈深深磕头:“这是奴婢方才带人安置二小姐,在她房间里的床底下寻到的。” 蒋明婵面庞惨白:“你这婆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二姐姐素来和小七感情最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 “二小姐明明是最近才开始对七小姐好的,哪儿来的素来感情就好。” 蒋安氏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她是绝不信娇娇会害妙妙的。 可妙妙,她现在已经不见了。 她该怎么办? 玉妈妈同情安慰道:“二夫人,府里已经联系了牛府尹报官了,也派出侍卫和家丁出去追人了,想必很快会有消息的。” 太夫人飞快转动着佛珠,沉吟许久后喝道:“不是说二丫头伤得不重吗?派个人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如果醒了的话,把她带过来。” 车夫的证词尚可用‘看错了’解释。 巫蛊娃娃却是证据确凿。 事关蒋安氏女儿的生命安危,与即将出嫁的蒋明娇的声誉,兹事体大。 必须要问清楚。 这时门外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太夫人太夫人,见鬼了。又一个二小姐带着七小姐回来了,现在就在大门口。”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合该被天下人宠爱 跨过五福堂的高高门槛,蒋明娇牵着蒋明妙进了门。 望着‘失而复得’的蒋明妙,蒋安氏一下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眼泪簇簇地往下落。 “孩子你去哪儿了,你知道你快把娘亲吓死吗?刚才找不到你的时候,娘亲都恨不得随你去了。” 蒋明妙伸出小手,擦去蒋安氏的眼泪,声音稚嫩道:“娘、娘亲、别、别哭。” 小白也叫了一声:“喵。” 蒋安氏匆忙抹着眼泪,努力不让自己更咽:“好,我不哭,我不哭,不让妙妙你难过。” 蒋明娇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忍地挪开了目光。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上一辈子也是在冬日小七被拐走过,时隔一年才被找回来。平安回到府时,小人儿已瘦得不成人样。 蒋安氏抱着失而复得的小七时,人也只剩一把骨头了。 当时苏柔儿还在府里,是她借口要取首饰,让回门的她带了蒋明妙出门,导致蒋明妙被人劫走。 也是苏柔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梨花带雨,指认‘是二小姐把七小姐弄丢’的。 为此这辈子苏柔儿一来侯府时,她就把人给撵走了。 谁知没了苏柔儿,幕后黑手却毫不死心。 ——她决不允许。 她缓缓审视着众人神情。 太夫人面庞严肃,徐徐转动着佛珠,神情难以辨别。 蒋明婵惊讶了一瞬,露出了惊喜,一瞬间眼眶都红了:“二姐姐,你和小七能平安回来,可真的是太好了。” 蒋明姝垂下了头。 玉妈妈起初难掩错愕,随即又是极迷惑不解。 唯有车夫张大了嘴,如同活生生吞了一个鸡蛋,浑身恐惧地颤抖起来。 蒋明娇将一切尽收眼底,冷冷勾起了唇。 上一辈子她母亲早逝,日子看似不美。其实她却有父亲护着她,继母表面冷淡私下也没少关心她。大哥大姐很宠她爱护她,小七也乖巧可爱。 如此一个和美家庭,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零落飘零。 她怎能不恨。 这辈子她为守护珍惜的人而回来,就绝不容许任何悲剧重演。 任何想要害她珍惜的人的人或事的,她都不会允许其存在。 蒋明娇审视着其他人。 众人也在看她。 她生得墨发雪肤花容,容貌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动人,仿佛只须站着,就合该得到全天下宠爱。 偏她气质更出众。 那副娇贵雪白皮囊下,是因强大胸有成竹的淡然,是对敌人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是打骨子透出的凛凛带风的煞气。 雪白娇贵。 凛然飒气。 仿佛天下女子的好处,被她一人独占了九成似的。 太夫人忽然看得眼疼,冷冷呵斥道:“二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明娇施施然轻笑道:“回祖母的话,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呢。今日我带妙妙出去,因与仁心堂掌柜有旧,一时聊得入了神,就打发了丫鬟替我去取首饰。” “谁知我和小七还在仁心堂你,就听见满大街传起了侯府马车被劫,我受了伤小七失踪的事,孙女儿正纳闷呢。” 这时候太夫人派去娇园的人也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受伤的‘二小姐’。那人掀起了帷幔,取下了面具,赫然竟是白术。 白术跪在地上道:“奴婢遭遇劫匪惊吓一时晕厥过去,未来得及与太夫人您通报身份,还望您赎罪。” 太夫人面黑如锅底。 她再次看向车夫,目光恨不得剜掉他一块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夫抖得说不出话:“我、我、我不知道啊。” “陈叔不知道,却有人知道。”蒋明娇笑道:“事情发生时,劫匪们四散而逃,恰好有一个逃到了仁心堂门口,被仁心堂的家丁抓到了。我特地求了仁心堂掌柜,将其带了回来。现在那劫匪就在外头。” “不知祖母是否愿意见他一面?” 太夫人飞快转动佛珠,慢慢地道:“把人带进来吧。” 蒋明娇使了个眼色。 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拽了进来。 太夫人生性多疑,让车夫并府里护卫一一指认过此人,才确定此人的劫匪身份。 她冷冷问道:“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盯上侯府马车?“ 劫匪不知经历了什么,神情萎靡,仿佛已被吓破了胆。 ——刀二带暗火盟的人深藏功与名。 太夫人一问,劫匪便涕泪齐下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受人指使,为了点银子就去劫侯府的马车,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们放过我吧。” 太夫人心头一跳:“谁指使你的?” 那劫匪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那个人蒙着面,没有露出任何心机。他只是告诉了我们侯府马车的模样,和出来的时间。” 众人神情皆是一凛。 能够准确知道侯府马车特征,与出来的时间路线,侯府里一定有内鬼! 那人表情更加恐惧:“那个人还吩咐我们,让我们一定要抢走那个小的,然后放过那个大的,最好要让侯府的人看到这一幕。” 这供词恰恰和车夫说的一致了。 众人皆面凝如水。 事到如今,蒋明娇的嫌疑已很小了。 但更大的问题来了。 ——那个藏在背后害人的人是谁? 此时一直状况外,吃着小饼干的蒋明姝忽然惊喜地睁大了眼,抱起了咒厌娃娃:“娃娃,娃娃。” 太夫人目光一闪。 虽然车夫所说的事证明与蒋明娇无关。 但巫蛊娃娃是真的。 蒋明娇将如何解释? 玉妈妈连白术假冒蒋明娇都没看出来,正担心被太夫人责骂,此刻忙抢先开口。 “二小姐,您刚才不在此处,可能不知道具体情况。这娃娃是从您在娇园的床底下搜出来的,上头写着七小姐的生辰八字。您的娇园向来管得严,寻常外人等闲不得进入,不知二小姐可知这咒厌娃娃的来历?” 她看似在帮蒋明娇说话,实则话里藏针,句句都是质问。 蒋明娇应对自如。 她笑眯眯道:“玉妈妈这话可说错了。若在寻常娇园篱笆紧,自然等闲混不进外物。可娇园前段时间因笙表姐丢了翡翠坠子,刚经历过一次搜查。若趁搜查时有人将东西夹带了进去也未可知。” 她拿起那咒厌娃娃。 “毕竟我真要咒小七的话,是不会把小七的生辰八字写错的。” 蒋安氏一怔。 她拿起那咒厌娃娃一看,喃喃道:“确实,这上头生辰八字不是小七的。” 为了防魇胜之术,大周朝高门大族在子弟出生时,通常会特地将生辰时辰提前或晚报一到两个时辰。 除却论亲合八字时,和最亲近的家里人外,外人是不知其真实八字的。 这咒厌娃娃上,写得是蒋明妙在外的假八字。 蒋明娇身为蒋明妙亲姐姐,是知道蒋明妙真八字的。若她真要咒蒋明妙,不会写假的。 想通了这道理,蒋安氏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她最怕的事没有发生——娇娇没有害妙妙。 望向仓皇的玉妈妈,蒋明娇笑道:“如果我没记错。上一次负责搜查娇园的正是玉妈妈。” “您,有什么好说的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府中内鬼真正浮出水面 蒋明婵、蒋安氏等人一齐望向玉妈妈。 目光皆是怀疑。 “够了!” 就在玉妈妈汗如雨下,哑口无言时,太夫人断然一声高喝,“既然二丫头和小七都已经平安回来了,事情也没太闹大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这件事便就此作罢。我的寿宴在即,不想看到府里吵吵闹闹的,都各自回房吧。” 蒋安氏惊愕道:“姨母,可是……” 虽然妙妙侥幸得了个万全,但隐藏在暗处凶手尚未揪出来,她如何能放心离开。 一想到府里会有一条毒蛇,会时时盯着妙妙,她就怕得连觉都睡不着。 太夫人断然回房:“我乏了,这件事明天再说,你们都先离开吧。” 瞥见蒋安氏神色,她补了一句,“此次事情是在府外出的。老二家的,既然你担心小七,以后就少带小七出门。” 蒋安氏咬唇。 她还想说什么,可太夫人已扭头进了内间了。 她只得作罢。 玉妈妈无声松了一口气。 她是真怕‘谋害小姐’这顶帽子被扣在她头上。 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却不知同去的人是否干净。 但凡高门大户宅内纠纷,哪儿少得了几笔糊涂账,她真担心自己被人拿去顶缸了。 还好老夫人开口及时。 玉妈妈知道,老夫人其实不是为护她,而是为了自己。 老夫人重权又自私,除了在府里说一不二的权利,她什么都不在乎。 打狗还看主人呢。 她是太夫人的人。若是她真被查出了问题,多少会影响太夫人的颜面,损了她行事的威信。 以后太夫人在府里说一不二时,底气就会弱一两分。 这是太夫人不允许的。 纵然蒋安氏是她亲外甥女,太夫人也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太夫人态度坚决。 众人纵然满腔不满,也只能悻悻然离开。 蒋明婵性子孤傲清高,连敷衍地行个礼都不愿意,转身啐了一口,利落地带着蒋明姝走了。 “我看这五福堂除了门口那颗松柏,就没丁点地方是干净的了。” 蒋安氏看了太夫人背影好几眼,也拧眉牵着蒋明妙离开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眼玉妈妈。 玉妈妈面儿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蒋明娇才施施然离开。 娇园里。 蒋明娇回到娇园,并未唤丫鬟打热水来梳洗,亦未换出门待客的衣服,只淡淡坐在窗边品茶。 兰香轻手轻脚道:“小姐,要叫人摆膳了吗?” 今日的一番折腾后,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 蒋明娇却轻轻一笑:“不急。” 兰香一怔。 白术捧着蒋明娇的衣服进来了,愤愤然道:“太夫人太过分了,明明知道府里的人有问题,却死活不让别人查!尤其是玉妈妈那副得意的嘴脸,就想让人上去揍她。” 八宝美滋滋地吃着瓜子,为表示对小姐的关心,不时高声插一句嘴唱着:“小人得志、得志。” 仿佛学堂喧闹的早读课上,偷偷摸摸将脑袋埋在桌子下看小人书的孩童,为了掩饰自己的跑神,不时冒出的掩饰读书声格外高亢。 九色蛊不甘示弱,冒了个头出来,嘶嘶嘶叫着。 仿佛不知后桌在看小人书,只听那读书声格外高亢,觉得其在拍夫子马屁,从而格外不爽,发愤图强以期盖过它的前桌。 白术好笑道:“八宝和九色蛊这俩家伙真成了精了。” 蒋明娇看了眼两小家伙,也好笑地无奈摇头。 她笑眯眯道:“事情还没完呢,且等着看吧。” “很快,太夫人就又要叫我们过去的。” · 长房。 潇湘筑里。 一株枝干嶙峋的梅树在墙角,细小雪白梅花绽开,如落雪被盛在了枝头。 蒋明姝靠窗凝望着梅树。 她一旦需要思考什么时,就喜欢一个人呆着,静静凝望着这棵树,梳理自己的思绪。 反正她在外是个傻子。 傻子嘛,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是正常的。 尤其这棵树是蒋明婵替蒋明姝种下的,蒋明姝一向格外喜欢它。 这一次的事,她谋划了很久。 从利用蒋明娆来唆使鲁莽的金笙儿,一手推动出一个丢坠子事件,让她的人进入娇园,将那咒厌娃娃塞进二房。 蒋明娇车夫是其母亲陪房,对蒋明娇忠心耿耿,无法威逼利诱地收买。 她就略施小计换了他。 新的车夫愚蠢又短视,还收了她的钱,格外好用。 最后她通过给三房通风报信,挑拨起三夫人对蒋明嫦的厌恶,让三房自己斗了起来。她原是打算让三房斗得厉害些,最好出个人命,把事情彻底闹大,让太夫人看不惯三房,暂时收了三夫人管家权的。 谁知三老爷突然醒过来了,意外帮了她一把。 三夫人丢掉管家权,蒋安氏骤得权柄忙碌异常,无暇照顾蒋明妙。 蒋明娇势必会多照看蒋明妙几分。 除了三老爷的意外,她的计划平滑周密。 她藏在现场暗处,监视着每一件事情的进行。 蒋明姝的身份是她最好的伪装——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傻子身上。 她根本没想过会失败。 蒋明娇是如何猜到这一切,提前下了马车,躲过一劫的? “这不可能。”她喃喃着百思不得其解。 在府里两年多了,她对府里每个人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一番设计都是从每个人性格弱点着手的,她自信自己判断。 但…… 是蒋明娇太强了吗? 这和她记忆中鲁莽草包的蒋二小姐差太远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呼—— 蒋明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好,蒋明娇最后还是走错了一步。” “我还有机会。” 蒋明娇确实足够聪明善谋,能够一一击破了她的计划。 但百密有一梳。 她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将太夫人牵扯进来了。 玉妈妈是太夫人的人。 蒋明娇怀疑玉妈妈,就是质疑太夫人的权威。而太夫人性格多疑自私,决不允许这种怀疑。 这件事最后会被太夫人摁下去。 她这一回能平安脱身。 机会,以后也一定还会再有的。 忽然—— 蒋明婵匆匆进了房间,边披着外出的大斗篷,边对蒋明姝吩咐道:“小五,外头牛府尹突然来侯府了,说找到了今儿侯府马车上被当成小七拐走的孩子了。牛府尹亲自过来,祖母不能置之不理,已经让人迎牛府尹去五福堂了。事关二姐姐,我得过去看看。你在家好好睡觉别胡闹,听见了吗?” 蒋明姝表情骇然:“这不可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女神医真乃他贵人啊 顶着冬夜呼啸的寒风,再次赶往五福堂时,蒋明婵觉得妹妹有些奇怪。 ——今夜格外安静。 拢紧了斗篷,她不时回望蒋明婵,探探她额温:“不舒服吗?要不小五你就呆在屋里别出门了。当心又吃了风着凉了。” 蒋明姝抓紧蒋明婵的手,傻乎乎地道:“我要跟着姐姐,一个人在家,怕。” 蒋明婵叹气:“好吧。” 把小五一个人留在屋里,她还真放心不下。 小五生来心智不全,行事便不知轻重。 十岁那年,她曾因觉得躲猫猫好玩,想攀爬府里花园假山缝隙,结果意外摔晕在了里头,让阖府找了一天一*夜。 之后小五昏迷了两天,把她魂都吓掉了一半, 她不敢再错一下眼了。 二人消息不算最灵便。 等蒋明婵带蒋明姝到五福堂时,厅堂内已摆上了厚重屏风,蒋安氏与蒋明娇正坐在屏风后。 牛府尹是男外客。 蒋父不在侯府时,非得三老爷出面招待,才算侯府不失礼。 三老爷眼下青黑,趁人不备还打着哈欠,一看便知是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牛大人,请屋里头坐屋里头坐。” 牛府尹朝三老爷拱手,呵呵地寒暄笑道:“蒋三老爷日理万机,还亲自来迎接下官,真是令牛某受宠若惊啊。” 京城权贵多如牛毛,牛府尹能坐稳府尹之位数年,为人处世是有独到之处。 ——在恪守原则的基础上,四处逢源绝不得罪人。 他心知如三老爷这种高门大户不得志的子弟,最欠缺的便是外人尊重与面子。 他这句话便将三老爷捧得很高。 三老爷果然被捧得飘飘然,面色大霁。 牛府尹趁热打铁:“听闻三老爷大病初愈,我带了些补品过来,还望三老爷不要嫌弃。” 礼多人不怪。 三老爷顿时就更高兴了:“牛府尹过誉了,我哪儿有什么面子啊。您可真是太客气了。” 二人寒暄过后,大步进了五福堂。 看见牛府尹进来,蒋明姝迅速垂下眼睫,眸中惊骇万分。 牛府尹居然真的来了。 大周衙门行事一向不速,她与之合作已久的劫匪是苗寨的行动好手,逃跑速度应是极快的。 若非大周衙门早有埋伏,是绝对抓不到他们的。 可牛府尹竟在晚上就把人抓过来了。 他怎么会这么快? 她不由自主望向蒋明娇,眸光难掩震惊与不解。 难道又是蒋明娇的手笔? 可,就算蒋明娇心智谋略过人,与她一样能看透太夫人性格弱点,想到借牛府尹的外力破局,思虑得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一个侯门闺阁小姐,如何能够接触到,并取信于牛府尹的? 这不正常。 蒋明娇,你身上的谜团真的太多了! 注意到蒋明姝的目光,蒋明娇轻扭过头来,似笑非笑道:“五妹妹,你看我做什么?” 蒋明姝心知失态,立即绽开一个笑容:“看二姐姐好看。” 蒋明娇‘嗔怪’地捏了一把蒋明姝的脸颊:“这小嘴可真甜。” 然后她借端茶的掩饰,嗅了一下指尖那熟悉的药水味,轻轻叹了一口气。 纵然早有猜测,事情真正证实时仍旧令人唏嘘。 ——竟然真的是她。 牛府尹进了五福堂,先对太夫人行了一个礼:“深夜造访,叨扰了老夫人的休息。” 太夫人年事已高,又是诰命夫人,稳坐最上首受了这一礼:“牛大人多礼了,不知大人所为何事来?” 牛府尹道:“回老夫人的话,今日下午西四坊侯府马车被劫,我已寻到了劫匪,并找回了被拐卖的府中七小姐。特地前来禀告老夫人。” 牛府尹心知高门大户讲究‘家丑不外扬’,压根没打算当众审理此案,一抓齐了所有犯人后就送到侯府了。 侯府的事还是由侯府自己了结得好。 清官还不断家务事呢。 太夫人表情十分难看:“多谢牛大人了,劳烦牛大人将人带上来吧。” 牛府尹先带上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这是当街劫掠侯府马车的劫匪匪首。经过我们审讯后,他对自己收了钱劫掠侯府马车的罪行供认不讳。” “这是贵府被劫走的七小姐。” 他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道。 怕众人见那丫鬟眼生,蒋明娇低声补充了一句道。 “她是我们娇园的新入的小丫鬟,叫南竹。” 太夫人微微颔首。 牛府尹最后带上了一个中年女人。 那女人痴肥不已,嘴角长着一颗大痣,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京城一处私牙子的牙婆,贵府七小姐便是在牙婆处找到的。若是我们再晚去一分,这孩子就要被卖出京城了。” 不到一个下午,劫匪到买孩子的牙婆,悉数被一网打尽。 事情能如此高效顺利,多亏了仁心堂女神医托人带来的消息,让他提前埋伏了衙役。 女神医只说是听见仁心堂里有人议论此事,便提前报官请牛府尹注意。 若是说这话的是旁人,牛府尹自然不会理会。 但女神医治好了他的咳疾,还调养好了他的经年旧疾,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自然不敢等闲对待——结果就真抓了一条大鱼,得了侯府的一个大人情。 女神医当真是他贵人了。 蒋安氏面色雪白,腾地站起了身:“牛大人此事当真?” 要知道那丫头是被当蒋明妙抓走的。 若非娇娇没带妙妙上车,今天被掳走要被卖出京城的,岂不就是蒋明妙了。 牛府尹朝屏风后拱了拱手道:“回夫人的话,此事属实,有这牙婆的证词为证。” 牛府尹踹了牙婆一脚。 牙婆应声磕起了头,大声哭喊着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贪图哪一点银子,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啊。我真不知道那是侯府的七小姐啊。” “求各位老爷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命吧。” 蒋安氏软软坐了下来,半晌浑身都抖个不停。 她眼泪簇簇地落。 蒋明娇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母亲,现在妙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蒋安氏更咽着道:“谢谢你,谢谢你,娇娇,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现在妙妙被人拐走了,我该怎么办了。” 蒋明娇轻轻叹口气。 牛府尹极善察言观色,看见侯府如此混乱,便知不该他掺和了。 他知趣地提出了告辞。 太夫人亲自道谢,让三老爷把他送走了。 她面色十分难看:“……” 第二百一十四章 怎么我感觉被打脸了 “一群丧尽天良的家伙!”太夫人怒骂了一声。 她面儿上骂这群劫匪牙婆,内心也不无埋怨牛府尹之意。 牛府尹来得太快了。 下午蒋明娇质疑了玉妈妈,眼看着火就要烧到了她身上,她刚当机立断将此事摁下,打算一床大被盖下去。 ——左右蒋明妙也没真的被拐走。 晚上牛府尹就带着劫匪与牙婆的证词来了。 ——劫匪有目的地劫走了蒋家小姐就算了,还要通过牙婆将人卖出京城。 这些证据骇人听闻。 她不得不深查此事。 下午才刚断言此事作罢,晚上事情就逼得她不得不查,她心里总有微妙的不快感。 仿佛背后有一个人,猜准了她的想法,好整以暇随手就算计了她。 然后坐等看她笑话似的。 蒋明娇舒服地坐在屏风后,稳稳端着一杯绿茶,欣赏着太夫人难看脸色,施施然品着茶。 看人笑话。 尤其是自己一手导演出来的笑话。 当然令人舒爽极了。 蒋安氏一心悬在女儿安危上,没注意太夫人幽微阴暗的心思。等牛府尹一走,她就冲出屏风外,跪在了太夫人面前。 “姨母,姨母求您一定要好好调查这件事。” “妙妙是我唯一的女儿。她们居然想把妙妙卖出京城。那是要了我的命啊。” “姨母求您一定要找出是谁想害妙妙的。” …… 事到如今。 太夫人骑虎难下,已是不得不查了。 “来人,将这劫匪与牙婆都押下去,好好问问他们的证词。” 府里侍卫将人拖下去了。 侯府不少侍卫是随前两任平阳侯侯爷征战过的老兵,刑讯身手等都是一把好手。 不多时他们弄到了口供。 护卫总管躬身前来复命:“回太夫人的话,其余劫匪都招了。他们都是京城周边的混混,两年前成立了一个叫白虎帮的小帮派,平时靠跟着劫匪首领打家劫舍,勒索商户混口饭吃。这次他们是受劫匪首领指使,去劫掠侯府马车,并不知道多少情报。” “我们接着问了那劫匪首领。但那劫匪首领嘴很紧,无论我们如何拷打都不肯说任何消息。最后趁我们不备,他咬舌自尽了。” “不过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些纹身。” 他双手奉上一张纸,上头绘制着那人身上图案。 是一只在繁茂树林枝叶间探头而出的长颈孔雀。 “这纹身,我们在苗疆战场不少贵族俘虏身上看到过。可以断定这劫匪首领是苗疆人。” 五福堂内霎时一静。 苗疆贵族。 蒋家与苗疆可是有世仇。 蒋家长房蒋承恒便在十一年前,死在与苗疆人的对战中;苗疆圣女也因此被重创,恢复了许久才敢露面。 这些劫匪背后竟是苗疆人。 一时众人背后皆有冷汗冒了出来。 护卫总管继续道:“那个牙婆倒是全招了。她和这个白虎帮是老相识了,经常一些干些拍花子的恶事。这一次人是白虎帮交给她的,特地交代她要卖得越远越好。” “除此之外,她听到了一句情报。” 太夫人目光炯炯望向他。 护卫总管道:“牙婆说,她曾在行动当天上午,听见护卫首领对他弟弟说‘不用担心阿苏,她在侯府里是小姐,日子过得好得很。这次消息就是她告诉我们的’。” “经查实,那护卫首领弟弟已死在了乱箭中。” 事情交代完了。 护卫总管自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低声告退。 太夫人摆摆手。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那牙婆的证词实在太骇人了。 那劫匪首领是苗疆贵族,那与他们交好的‘阿苏’,应当也是苗疆人了。 可那人偏说‘阿苏’在侯府里当小姐。 小姐? 平阳侯府三个房头,从蒋明婉到蒋明妙一共七个小姐,‘阿苏’会是谁? 众人完全没预料到‘内鬼’竟会是如此亲近的身边人,一时表情茫然又仓皇。 她们不知所措了。 蒋明姝死死低着头,装出一副‘绿豆糕很好吃,馋嘴又不敢动’的小孩子态,内心却是惶恐又悲伤。 曾树兄弟死了。 当年他们同时被大长老委以重任,入京来为圣女探听京城消息。 她进入侯府扮蒋五小姐。曾树兄弟假装小混混,凭利落身手组建起了白虎帮。 这几年来,他们相互照应相依为命。 谁知今天他们竟都死了。 片刻后。 蒋安氏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姨母,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太夫人同样在沉吟:“首先当然是要把这内鬼找出来。” 蒋明姝‘傻乎乎’地咬着唇,假装着懵懂听不懂,实际在内心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暴露。 为了扮演好蒋明姝,不会因懈怠露出任何痕迹,她甚至把自己的脸都挖了。 她从此只能做‘影子’,再不会有‘自己’了。 圣女是她们苗寨的信仰。 为了圣女,她不后悔。 且她的易容是苗寨大长老亲自做的,在苗疆都是数一数二,无人能解的,神乎其神精妙无比。 寻常人没有三四十年积累,休想学会丁点皮毛。 哪怕大长老亲至,都须好几天才能调好药膏,才能卸下她的易容妆术。 蒋家皆是中原人,无人通晓苗寨苗医术与易容术,她自信蒋家人看不出她的伪装。 只要躲过这一劫,她可以再寻机会出手。 她心稍微定了一些。 蒋明娇瞥了眼蒋明姝,远山眉轻轻一挑。 还打算心存侥幸吗? “祖母、母亲,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蒋明娇轻轻地道:“因仁心堂女神医救了父亲,我与仁心堂女医一向交好。而仁心堂女医通晓不少苗疆异术。前段时间,小公主中了苗疆蛊术,正是仁心堂女神医出手治好的。” 众人都看向蒋明娇。太夫人轻轻皱起了眉。 蒋明姝心咯噔了一下。 蒋明娇继续道:“她曾经告诉过我一个苗疆异术——易容术。这种异术通过特制药膏与药水,可以模仿一个人的容貌至分毫不差的地步。”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盒,里头是灰绿色药膏。 “既然已经证实此次事件与苗疆有关,那么不得不防此等异术。我这里有受仁心堂女医所赠的药膏。此药膏只解易容术,并不伤皮肤。不若我们每个人都涂抹一点,自证清白?” 嗅着那熟悉的药膏味,蒋明姝惊骇得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 第二百一十五章 仁心堂女医竟如此天才 蒋明姝,或者说‘阿苏’的惊骇是有理由的。 她认得那药膏。 那是洗去易容术所必需的药膏,味道与她在大长老处闻过的相仿佛。 可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苗寨易容术繁琐困难,操作起来危险重重。 若要应急改变面容还好,只需通过涂抹简易药膏,临时改变五官形状。 这种遇水便会露馅。 若需长期假扮另一个人,如她要成为蒋明姝,就必须先把扮演者原来的脸挖掉,再用特制的药膏,重新捏造雕刻出一张与被扮演者一模一样的脸。 这种特制药膏一旦成型,便如人的皮肉般逼真。 若非用特制药膏来洗,绝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一如她在平阳侯府中平安度过的这三年。 因易容术太过离奇诡异,在苗疆只有圣女及长老们能够被传授传承。 会者不过一掌之数。 仁心堂女医怎么会此等苗蛊奇术? 蒋明婵听得啧啧称奇:“天下竟还有这等异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不得不惊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二姐姐,这一大盒药膏一定非常珍贵吧。” 蒋明姝亦看向蒋明娇。 这也是她想问的问题。 配置药膏,极其讲究手法与天分。 在苗寨通晓易容术的四五人中,真正有天赋能配制出药膏的,也不过大长老与圣女二人。 但哪怕大长老配制出药膏,也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加上一定程度的运气。 大长老多年积攒也不过手掌宽的一盒了,每每给人用时都是扣扣搜搜,一滴都不肯浪费的。 蒋明娇随手就拿出一盒,浪费在试探清白上。 这等壕气的大手笔,令她肉疼得心发颤。 仿佛只有一两银子存款的穷鬼,看着腰缠万贯的大地主随手抛了一百两银子给乞丐。虽然知道浪费得不是自己的钱,也难免心惊胆战。 “无妨。仁心堂女医极善此术,配制这一盒药膏只花了两刻钟。” 蒋明娇补充道,“只不过仁心堂女医只会配制洗去易容术的药膏。对如何制作出易容术的药膏,仍是一头雾水无计可施,实在是令人遗憾。” 她这般是为了藏拙,以防有人因觊觎易容术打她主意,徒引来无数麻烦。 果然这话一出,太夫人眸中掠过一丝失望。 蒋明姝闻言浑身一震,心中是更惊骇了。 两刻钟? 她清楚地记得,她离开苗寨前大长老曾闭关过整整三天,只为配制过一小盒药膏。 这仁心堂女医制药水平,竟比大长老更高了? 仁心堂女医,今年才不过三十许吧? 听说本身一首医术已是力压太医院众太医,现在在苗寨异术上又有如此天才的造诣,她怎么做到的? 蒋明娇望向太夫人:“祖母,您说此计如何?” 蒋明娇并不知蒋明姝的惊骇。 她的苗疆异术,都是从后世那位天纵奇才的苗疆圣女处学的。 这易容术她接触到时,已经是圣女改良后的版本了。 ——无需换脸。 再加上后世圣女天分过人,配药易容快得跟喝水吃饭似的,她看多了难免眼界被提高。 她便只以为自己的速度水平是寻常。 没想到倒引来了阿苏的连连惊叹。 太夫人尚且沉吟着。 蒋明婵已挖起一把药膏就往脸上抹。 她性格孤傲敏*感,最受不得别人怀疑:“二姐姐这办法也好,我听过仁心堂女神医名声,既然是她拿出来的,必定都是好东西。我行得正站得直,是最不愿意被人成天怀疑来怀疑去的。这药膏,我先来试试。” 涂满了药膏后,蒋明婵又唤丫鬟打来清水洗脸。 除却洗去了花黄与脂粉,蒋明婵面庞纹丝未动。 见蒋明婵抢先试了,太夫人只好默认了。 蒋明娇是第二个试的。 她此时用得是真容,自然毫无破绽,反而因被热水蒸过脸,面庞更显粉白娇贵,引来无数侧目。 接着蒋安氏也平安度过。 最后便只剩下蒋明姝一人了。 太夫人眯起了眼,审视她时目光锐利。 蒋明姝心中焦急,假装害怕地缩在蒋明婵怀里:“姐姐,小五怕小五怕。” 蒋明婵柔声哄着蒋明姝:“小五别怕,跟你平时玩玩具一样。涂完了洗掉了就好了。” 蒋明姝拼命摇头:“不、不要、难闻,小五不要涂……” 蒋明婵用上了劲:“小五,今天你可不能任性了。” 蒋明姝见躲不开,咬牙拔腿朝外跑去:“我怕、我不要涂!” 她决不能被这药膏涂上。 蒋明婵只能追了出去:“小五,小五你别跑!” 太夫人不动声色朝玉妈妈使了个眼色。 玉妈妈略一点头,眼疾手快挖了一把药膏,三两步追了上去,瞅准时机后,将药膏用力往蒋明姝脸上一抹。 蒋明姝瞬间惨叫一声。 玉妈妈被吓了一跳,伸手一看,才发现手心有半个鼻子,也尖叫起来。 蒋明婵被吓傻在了原地。 太夫人与蒋安氏同时惊骇得站了起来。 蒋明娇轻叹口气。 五福堂外有侍卫守卫,蒋明姝很快被绑了进来。 她娇憨的俏脸已被溶化了,眼鼻嘴都被玉妈妈一把抹歪了,白色皮肤被腐蚀出无数空洞,一滴一滴化成水往下流。 格外骇人。 太夫人忍不住厉声逼问:“你究竟是谁?” 蒋明姝自知暴露,放声大笑道:“我是您的傻孙女,蒋家五小姐蒋明姝啊。” 蒋明婵拼命捂着嘴巴,难以置信地一退再退,喃喃着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与蒋明姝相依为命多年,难以想象妹妹会是假的。 望见蒋明婵的模样,阿苏目光闪过不忍,随即硬下心肠道:“两年前我就来到了府里,你们却无一人察觉。被瞒在鼓中、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不好吧?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很可怕?” “这都是你们大周人活该!” “你们大周人一直想霸占我们苗寨,这只是我们苗寨应有的反击而已。” “虽然我们苗寨人少,也不是好惹的!” “你们真以为十一年前苗疆那一场大战,你们蒋家长房的人是战死沙场了吗?不,他现在已经成了我们苗寨的一条狗,任由我们圣女和长老们驱使呢。” “你们这些人以后也会一样!” “没有人能够挑战圣女的尊严。” …… 她疯狂地放声大笑,一时爆发出疯狂力道,竟挣脱了侍卫们压制。 侍卫们拔出了刀。 蒋明婵哭着扑了过来,挡在了蒋明姝身前:“不要,不要杀她。” 阿苏眼神茫然哀伤。 蒋明婵扭头眼泪簇簇地落,摇着她肩膀道:“你,小五,小五在哪儿?她、她是不是已经……” 阿苏偏头避过其目光:“她,还活着。” 蒋明婵如获重赦,腿软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下一刻。 趁所有人不备,阿苏避开了蒋明婵,高喊着:“为了纯洁圣明的圣女,为了神圣的苗寨。”朝石柱上撞了上去。 砰—— 她倒地而亡。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群争宠的太讨厌了 潇湘筑。 因院落地处偏僻,后头就是后山,夜里显得格外幽静,不时能听见冬夜呜咽的风声。 夜色安宁。 蒋明婵虚弱合眼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沉安睡中。 “大夫,我们小姐怎么样了?” 陈妈妈着急地问着大夫。 大夫今年四十许,矮个白胡麻子脸。 他是平阳侯府养的老人,对付寻常大病急症或许有所欠缺,但给府中人看普通的病症是得心应手的。 他收回了手道:“三小姐只是受惊过度,一时气短晕厥了过去,喝完一副安神汤,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了。” 陈妈妈缓缓跌坐椅子上道:“太好了。” 蒋明娇早就替蒋明婵把过脉,知道蒋明婵身体并不大碍,听到这结果并不意外。 她轻声道:“我送大夫走吧。” 余妈妈感激道:“麻烦二小姐了。” 陈妈妈却垂下眸子,一瞬间的目光阴冷不善。 今天的事,她都听说了。 她是原长房夫人的陪房,又宠小带着五小姐长大,早将五小姐视作天自己亲女儿般疼爱。 可今天五小姐竟被这二小姐揪出来是苗疆奸细。 哪怕后来搜出来的证据确凿,她心里也难免迁怒,若没有这二小姐捣乱,何至于……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更何况当年长房前侯爷战死沙场,夫人难产而亡,受益最大的就是承袭了侯府爵位的二房。 纵然知道不是二房的错,他们这些长房旧人如何能心平气和。 现在又…… “兔死狐悲。”陈妈妈等蒋明娇出了院门,才啐了一口道,“还说什么来看三小姐,脸上连一点急色都没有。” 余妈妈送蒋明娇和大夫回来,只听到了后半句,问:“怎么了?” 陈妈妈收起了话头:“没什么,我去给三小姐熬点安神汤吧,三小姐醒来定然要问五小姐的事的。” 想到了五小姐,她又抹起了泪。 “这叫个什么日子啊。” 蒋明娇出了潇湘筑,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了角落里一株枝干嶙峋的梅树。 静静的冬夜里,那雪白细小的白梅,如一片片落在枝干上的雪花。 蒋明娇凝视着那白梅:“小五的丫鬟说她来五福堂前,一直在看这株白梅树?” 白术道:“是的。” 蒋明娇轻轻叹了口气,站在月色下望了许久,眸光晦涩不定。 直到白术试探性地道:“小姐?” 蒋明娇拢了拢斗篷:“我们走吧。” 这棵白梅树是蒋明婵带蒋明姝种下的。蒋明姝小时候喜欢白梅树,觉得它漂亮又幽香,时常喜欢摘花玩。 当时潇湘筑里并没有梅树,阖府只有三房种着白梅树。 蒋明姝就跑去三房玩,结果被蒋明娆给骗到树上,摔了下来昏迷了半天。 蒋明婵知道后,冲到了三房把蒋明娆揍了一顿。 小小的人儿如护崽的母狼似的,任凭大人们怎么撕扒都扯不开。直到蒋明娆被打掉了三颗牙才作罢。 那以后蒋明婵被罚跪了半个月祠堂。 蒋明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从祠堂里出来后,蒋明婵就带蒋明姝种下了这棵白梅花树,如今也有七年了。 阿苏,凝视着这棵树,是否也曾为占据了蒋明姝的位置,欺骗了蒋明婵的姐妹情而愧疚过? 阿苏已然死去。 一切旧事思绪都随风散去,她也不得而知了。 “小姐。”白术提着大灯笼,走在蒋明娇身旁,低声提醒道,“刚才陈妈妈她看您的眼神……” 蒋明娇轻声道:“我知道。” 陈妈妈,是长房夫人的陪房,又是养蒋明姝长大的奶娘。 因长房落魄与二房煊赫,她敌视二房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她待蒋明婵两姐妹,是一片赤胆忠心。 她不想与其正面冲突。 今夜阿苏暴露出来的问题太多了。 两年前她就潜入了府中,替换了蒋明姝。 蒋明姝还活着却不知所踪。 蒋承恒十一年前,竟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苗疆人俘虏了。 府中内鬼虽然已经拔出,带出的根蔓蔓延之广,令人不得不心惊不已。 上辈子她活了一世,却对此毫无察觉,到底是有多糊涂? 侯府被污通敌造反,骤然间的倾倒,真是一场意外吗? 她会找出这答案的。 · 作为游魂飘荡世间千年,蒋明娇性格已被沉淀得沉稳。 除却会对阮靖晟使刁蛮小性子,她行事极其自律。 纵然昨夜府中的一场大地震余波未消。 蒋明娇翌日照常坐堂。 清晨的西四坊十分热闹。薄薄银雾未消,空气冰凉而潮湿,灰扑扑的土路街上却已摆满了早餐摊。 不时有官宦人家打发小厮出来买几个炊饼,几碗面片儿汤。 还有着急上衙的衙役,匆匆买了几个包子,便边跑边吃。 蒋明娇到仁心堂时,恰好碰上了沈草儿买早饭回来。 她拿出一碗嫩生生的豆腐脑:“江姐姐,这是卖豆腐的刘婶子托我带给您的,说是特地舀得最中间最好的。” 卖豆腐的刘婶子,是蒋明娇最早的一批病人之一。 三个月前她七岁的儿子被丸子噎住了,假死了一刻钟,是被蒋明娇给救回来的。 从此她便视蒋明娇做救命恩人。 每天早晨都要送一碗最好的豆腐脑来给蒋明娇。 蒋明娇问道:“给钱了吗?” 沈草儿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地道:“给了。刘婶子坚决不肯要,我把铜板扔到了她装钱的碗里去了。” 蒋明娇揉了一把沈草儿脑袋:“做得不错。” 沈草儿笑得眼睛弯弯:“是江姐姐教得好。” 小徒弟酸溜溜地瞥了二人一眼,擦桌子的表情更凶狠了。 哼,马屁精! “师父。” 呼哧呼哧——,姜太医捧着一碗面片儿汤,边吃边大步走了进来,“师父,今儿太医院里放旬假,我来给您打下手了。” “还有我、还有我。” 姜太医背后又窜出另一个人,那人约莫三十六七岁,生得斯斯文文,看着很有名医的派头。 姜太医脸顿时就黑了。 这家伙,是他太医院的同僚,叫许成信。上一次师父在宫里展露神技,救活了小公主后,这家伙就缠上师父了,天天跑仁心堂来当小尾巴。 摆明了和他抢师父! 该死的! 见姜大夫与许成信过来,沈草儿与小徒弟对视一眼,内心都是浓浓的危机感。 江姐姐/师父越来越抢手了! 危险! 许成信才不管别人目光,只死死跟着蒋明娇。 他表面上是来拜师,实际上是来找茬的。 他自小就是医术天才,进了太医院后,也是最年轻的医术天才。 他一直自得于自己是全京城最年轻的天才大夫。 谁知横空冒出了个仁心堂女神医。 他很不服气。 他自信自己只要跟在仁心堂女医身边,一定会找出她的不足,从而打败她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说好的大家一起被轻视呢 蒋明娇并未理会仁心堂里,这一场围绕她的明争暗斗。 她天生貌美出众,从小到大都是众人目光焦点,早已习惯了被人瞩目。 若每一个围上来的人,她都要认真理会,早在五岁那年就累死了。 朝天门的晨鼓刚敲响不过一个时辰,沈太医将取下仁心堂的大门挡板,门口就已排起了长队。 他们在等女神医。 而蒋明娇也已沉静坐于桌前,取出医药箱与银针一顺摆好,朝队伍前头的老妪温声道:“老人家,您有哪儿不舒服?” 老妪伸出了手腕:“我从昨天晚上见了点风开始就头疼,一起一卧都头晕得厉害,今天早上起来还吐了一场,人太不舒服了。还请女神医帮我这老婆子好好看看。“ 蒋明娇拿起了老妪手腕,沉吟感受片刻后,唰唰唰写下了一个药方:“着凉了,吃几服药就能好了。” 老妪捧着药方连声道谢:“多谢女神医多谢女神医。” 蒋明娇淡淡一笑,径直向下一个人伸出了手。 “有哪里不舒服?” 见此情状,小徒弟与沈草儿对视一眼,快稳准狠地一动,一左一右占据了蒋明娇两侧。 姜太医慢了半步,含恨一步一回头,委屈地在稍远处坐堂,仿佛被俩吉娃娃排挤的大藏獒。 许成信是个有城府的,虽心存找茬挑衅之意,面儿上却不露半点声色。 此时他也恭敬地在仁心堂坐堂。 仁心堂平凡的一天由此掀开了帷幕。 …… 自从蒋明娇名声大噪后,仁心堂病人日渐增多。 沈太医大手一挥,就决定买下隔壁扩建。 现如今仁心堂前店后堂规制严谨占地颇广。 仁心堂后头是一个大院子,平常沈草儿并一众小姑娘们会在此学习。大院边缘另有一排小角房供她们起居休息。 仁心堂左边是一个安养堂。 安养堂里摆着十几张病床,供不能行动的病重患者休养。 右边是一个药房。 坐堂大夫开出的药方,都会交由此处的学徒抓药。 中间便是大夫坐诊的正堂。 女神医的位置在中间,左右都是时常来仁心堂的太医,更远处还另有沈太医聘的资深大夫。 时间须臾而过。 正堂内,许成信处理完病人,累得长长输了口气,不耐烦地瞥了眼旁边的女神医。 他一上午处理了十几个拉肚子,十几个伤风感冒,十几个小伤口,甚至还有俩鸡眼……各种鸡毛蒜皮的小病都见全了。 这令他烦躁不已。 怎么回事? 这仁心堂女医不是圣上亲封的‘京城第一女神医’吗? 这种名医不是应高傲冷漠,保持神秘感,待价而沽等待被京城权贵们延请吗? 女神医怎么还成天来仁心堂给一群普通人治病? 她难道不知道京城这些高官权贵最讲究排场与地位,个个自诩高贵不愿与平民同大夫吗? 否则太医院为什么要养那么多好大夫? “老许?你愣什么神呢?快过来帮我搭把手,我这里有点快忙不过来了。”姜太医喊道。 许成信飞快应了一声:“来了。” 又飞快瞥了一眼正微微弯腰,动作一丝不苟,神情淡然沉静,给一农妇听诊的仁心堂女神医,许成信仍旧一头雾水。 女神医是真不知她这是把京城高门权贵赶出门外吗? 她为何要自断财路? 难不成是还没权贵闻名找到女神医医治,所以女神医还不了解这些权贵的脾气? 那这女神医的名气可真太虚了。 啧—— “让开让开。” “府尹大人降临,闲杂人等都闪开。” “不要在这里挡路。” 仁心堂门口大道上,忽然扬起了阵阵黄尘,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快速而来。 马蹄声在仁心堂门口停下。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牛府尹率领四五个手下,大步跨门槛而入。 他约莫四十出头,体格稍微有些胖,穿着墨蓝色官服,佩着白玉腰带,显得十分威武。 比起一个月前,他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正给一个病人把脉的许成信大喜过望。 他认得牛府尹。 牛府尹是陛下宠臣近臣,在京城官宦中算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太医院时,他想要碰到这等大人物,都非得碰上大好运不可。 今儿竟在仁心堂碰见了。 真是走了运了。 许成信匆匆应付了病人,殷勤备至地迎了上去道:“牛大人,敢问您是问诊还是抓药?我是太医院的八品太医,今天在仁心堂帮忙坐诊,治病经验丰富。您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吩咐我的。” 牛府尹在大堂角落里,寻个椅子坐下,随意摆摆手道:“你先去忙吧,我就随便坐坐。” 许成信不肯浪费这好机会,仍拼命推销着自己:“若牛府尹不为看病抓药而来,我也可以帮牛大人把个平安脉,检查一下是否有身体旧疾,开个平安方子养生的。” 牛府尹靠在太师椅上,淡淡合上了眼。 他有些烦了。 侍卫们拿起大刀来:“大人要休息了。” 许成信暗道可惜,也不得不慢慢走开了。 他一面继续给病人问诊,一面观察着牛府尹的动作,希望寻个时机仍和牛府尹搭上关系。 对于牛府尹的冷面,他不以为忤。 京城权贵官宦向来自诩高傲,不大瞧得起普通无权的太医,他这些年受到的冷脸多了。 牛府尹已算态度好了。 忽然他看见牛府尹的侍卫低声对牛府尹说了句什么,牛府尹飞快睁开了眼睛,站起了身。 他忙收起了手里药方,赶忙准备凑上去。 然后他就看着仁心堂女神医诊完了病人,起身朝后院走去。 牛府尹热情地大步走上前,微微躬着身,态度异常殷勤,朝着女神医请教道:“女神医,可算等到您结束坐诊了。我今儿可是特地来寻您来的。昨儿晚上京城不是起了点风吗?我纵马速度快了些,感觉吃了点冷风,今儿早上起来喉咙就不大爽利。可得请您帮忙看看,我那肺阴亏虚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那份恭敬小心崇敬,一时让许成信看得呆住了。 说好的官宦高傲呢? 说好的瞧不起太医呢? 牛府尹,您变得也太快了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女神医疯了么? 蒋明娇用温水轻轻净了手,端静坐在了牛府尹对面,沉吟着给他搭了一脉,唰唰唰写了一个方子。 “只是吃了点冷风而已,回去泡点药茶喝喝,这几日注意少用嗓子就行了。你的旧疾已然治愈,短时间内不会复发,不必如此如惊弓之鸟。” 牛府尹忙笑道:“麻烦女神医了。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吗。之前我的多年旧疾是您帮我治好的,现在这满京城里我就信女神医您一个人的医术了。这身体一旦有哪里不舒服,非得让您看一眼不可,否则心里就放不下。” 蒋明娇淡淡一笑:“牛大人正值壮年,旧疾已愈后身体并无大碍,以后多注意保养便可。是药三分毒,太过忧心讳疾与身体也无益。” 牛府尹得到这答案,显然很高兴道:“好好好,能得女神医这一言,我这颗心也算能彻底放下了。” 蒋明娇只一笑。 随即牛府尹又试探性地问:“女神医,您这以后就一直打算在仁心堂坐诊?” 蒋明娇*点头。 牛府尹叹气道:“仁心堂到底是百姓太多了,人员鱼龙混杂的,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忌讳。我之前说了要给您专门修一个清净些的医馆,您偏偏说现在就挺好的。” 他口中的‘大家’自然是指的京城高门簪缨世家。 蒋明娇淡淡道:“仁心堂已经把一条街的几套屋子买下来了,以后大概会修一个环境相对雅静,收费相对较高的医馆。” 沈太医经营仁心堂多年,是个精明老练的生意人。 早在她被陛下封为‘京城第一女神医’时,他就将仁心堂一半分成给她了。 现在的仁心堂实际上已是她的产业之一,再加上后院有与沈草儿一起学医的女子庙女孩子们。她还要用大量病例教她们学医,并不打算离开仁心堂。 牛府尹刚想说,就算修了新医馆,那些臭脾气老多的权贵们习惯了请太医上门,何时愿意纡尊降贵来医馆了。 但转瞬又想到,他以前就是臭脾气老多的权贵之一,现在还不是乖乖上门在仁心堂等女神医…… 他只能干巴巴叹道:“如女神医这般成名后还恪守本心,不慕名利的医者现在不多了啊。” 蒋明娇笑道:“牛府尹过誉了。” 她懂牛府尹意思,是想让她用现有名气,单纯走权贵路线。 但她不愿意。 牛府尹与她站得位置不同,利益诉求不同,格局自然也不一样。 比起成为某个权贵府上的贵客,她更愿意以自身本事,逐渐成为大周医药行业执牛耳者,率领着整个行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从而逐步掌握与整合一整个行业的力量,为自己所用。 这将是一个庞大而前所未有的力量,说不定能帮助推动这个朝代变革,改变着一个时代的走向。 其中女性将是这一浪潮的弄潮儿,借此彻底改变自身命运。 蒋明娇已有了初步计划,并很期待实现的那一天。 二人又寒暄了片刻。 牛府尹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蒋明娇道:“对了。平津长公主府的三小姐得了一种怪病,日渐消瘦,恐怕不久于世,现在正在全国延请名医求药。他们找我当说客想请您出手医治,神医您怎么看?” 蒋明娇淡淡道:“让他们按规矩办事就行。” 自从蒋明娇救活了小公主,被昭仁帝赐牌匾,誉满京城后,延请她的高官贵胄越来越多,一个一个臭脾气还格外大,动辄强行要求她上门或留在府里。 蒋明娇不厌其烦,干脆立下了规矩。 一绝不为任何高门大户豢养为其私人家医。 二非女眷及重症不上门看病。 三每月除每逢五的日子出诊一次外,都只在仁心堂坐诊。 这样固然得罪了不少人,但因蒋明娇医术实在过人,又有昭仁帝与平阳侯府支持,等闲人都不愿得罪她少了条救命的路,反而得了个清净。 牛府尹连声道:“江神医,您的规矩我知道的,我会和平津公主府的人说清楚的。若是他们不守规矩,我也不会让他们来烦您。” 蒋明娇满意点头。 牛府尹又逗留了一刻,让药房按方子取了药茶,又特地派了人在仁心堂附近巡逻才走了。 毕恭毕敬奉承着将人送走后,许成信晒着冬日正午暖融融的阳光,回忆牛府尹方才的言行,扶着门框默然无言了许久。 对着女神医一口一个恭敬的“您”,把自己位置摆的如此恭敬也就算了。 ——平津长公主府。 这是大周开国太祖的长女,昔年太祖马上打天下时,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曾募集起一大队人马,协助太祖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功勋。其中最著名的战绩是,一天之内势如破竹打下了人口有百万的延津城。 长公主平津将军称号,便是因此而来。 如今平津长公主年逾八十,是满京城辈分最高的皇室宗亲,又有扶持太祖打天下的功勋,在京城地位非凡。 就是昭仁帝对这位大姑姑,亦是毕恭毕敬礼遇再三。 这样的贵胄居然愿意守女神医的规矩。 那他以前以太医身份,被这些高门贵胄用规矩冷待与轻视,究竟是因为什么? 医术好,就真的可以不守规矩,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陷入了迷茫。 送走牛府尹后,蒋明娇召集了仁心堂所有大夫,包括沈草儿等一批小丫头们议事。 蒋明娇坐在上首。 姜太医与许成信分守两边,带着一众大夫恭敬坐在下首,皆有些茫然不知女神医要做什么。 蒋明娇慢悠悠巡视过众人,让人取出了一本《伤寒杂兵集》第一册,分发给了众人。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愿意留在仁心堂,还有拜我为师,都是为了向我学医术。我也不是藏私的人。这是我亲自编撰的医书,你们看看有没有帮助。” 沈草儿将一本本蓝皮竖版医书分发给诸位大夫。 众人狐疑地翻看医术。 屋内一时只有众人翻书的声音。 片刻后许成信最先抬起了头,震惊地望着蒋明娇,仿佛看着一个大傻子。 女神医疯了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女神医气度折服了他 正值冬日正午,金色暖阳如水般泼洒大地,街面上人声喧嚣沸腾的人声,仁心堂内内却异常安静,仿佛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蒋明娇捧着一杯清茶暖手。 白色热气氤氲着她的面庞,令她眉眼显得清寒辽远。 她审视着众人:“大家看得完了吗?” 许成信拼命咽着口水道:“还、没有,我、我还要多看看。这本书太好了,我要多看看。” 作为经验丰富的太医,他已发现了这本《伤寒杂病集》的超凡之处。 现如今世面上现存的医书大体分三种。 第一种是医术世家代代相传的秘方集,里头大概会记录着几种或十几种特效药方,如沈太医家世代相传的《金石药集》。陈院判曾对仁心堂下手,这本书的诱*惑起极大推动作用。 第二种是民间游医编撰出来的骗人医书,以及民间流传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偏方。 此类中荒诞无经奇谈过多,实在不值一提。 第三种是朝廷命太医院编撰出医书。这类医书对前朝至今的药材药理与治病方子都进行了系统甄别与校准,十分具有实用性。 这也是现存理论性最高的医书,不少民间大夫对其趋之若鹜,称其为医术《论语》。 但这三类加起来都比不过他手里这一本《伤寒杂病集》。 原因有二,一是因那些医书讲究的都是‘术’,只记录某些药方对一些有效,却不知为什么起效,可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但《伤寒杂病集》则不同,里头提出了阴阳调和与实验论证并用的方法,对现行药材理论进行一个初步整理规划。 虽然并不知这理论是否为真,但与他们这些大夫,已然是一个重要参考。 二是案例与药方详实。 尽管整理了前朝至今的案例,太医院医书案例记录会依旧显得粗糙抽象。比如最简单的咳疾,往往只有一两句话,决明子药可以治伤风感冒就没了。 但在《伤寒杂病集》上,会仔细区分伤寒咳嗽,肺虚咳嗽,乃至季节性咳嗽,并附上不同年龄如老人、女子、小孩等、及不同病情如未发病前症状,轻症、重症、以及病如膏肓时不同的情状。 这些真实可感的经验于太医们是无价之宝。 唯一的缺憾是,这一本《伤寒杂病集》仿佛只是残缺版,内容并不全面。 姜太医也是激动得手都在抖,跟磕了五石散似的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师父这么厉害,拿出手的必然都是精品。” 沈草儿与小徒弟虽然看不懂,也是连连大声鼓掌:“师父真是太棒了。” “江姐姐天下第一。” 仿佛藏在一整排训练有素的高大藏獒中,梗着脖子挺直身体,企图用拼命卖萌汪汪叫,来蒙混过关的两只吉娃娃。 蒋明娇气定神闲坐在上首,淡淡展眉一笑。 这书是她结合后世诸多先进理论,与游历世间千年间积累下的浩若烟海的病例编撰出的,自然含金量十足。 等待众人将书翻完,陷入了茫然的震撼后,蒋明娇才徐徐开口道:“大家觉得这本医书如何?” 许成信声音发颤,抢先开口:“女神医,您刚才说要将这书无偿传授给我们了?” “不是。”蒋明娇缓缓笑道:“不止是你们,是大周朝所有医者,无论初学者或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无论你们隶属于太医院,或只是民间游医和普通学徒,只要你们有求学好知向上之心,我都可以无偿传授你们这本书。” “大家都是医者,都是为了救治大周百姓,我自认不当敝帚自珍。” 一席话下来,室内陷入了久久的安静。 众人看着蒋明娇目光震撼而意外。 许成信也震惊了。 现今世人多敝帚自珍,许多人侥幸得到一两个奇方后,总是恨不得当传家宝似的,扣扣搜搜的藏几百年。 可女神医坐拥这么多方子,拥有这么高的医术,竟愿意无偿帮助所有向学之人。 这份宽广胸怀与大气气度渊渟岳峙。 许成信深深地低下了头,为方才他居然想与女神医争锋,陷入了难堪的羞赧。 和女神医比? 他怎么配。 面对众人惊讶震撼狂喜不一而足的表情,蒋明娇神色宠辱不惊,淡然道:“另外我打算联合诸位一起,模仿各省行商一把,成立一个全国性的供大夫们交流互助的医术学会,并建造一个系统化教导医生们成才的医学院。在医学院中,会有这一本《伤寒杂病集》的剩下九册,并有大量具体案例和以我为首的诸多名医的教导。招收学员不论年龄与经验……” 一众大夫眼睛都狂喜地睁大了了。 蒋明娇于是补上了最后一句:“亦男女不限。” 不少大夫霎时间面色一变。 一个年老的白胡子大夫急声道:“女神医不可,女子合该遵从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抛头露面行医乃违背祖训。” 蒋明娇清凌凌的目光冷淡地瞥他一眼。 那人打了个磕巴。 他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女神医便是一个女人。 可一个女人医术竟可高到足以撰写医书、成立医学院、教导所有男人,成为行业领袖者的地步。 这叫人说什么好。 看着那老者青白的脸色,许成信好悬拍了一下胸膛,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女神医一开口‘男女不限’时,他差点也脱口而出——这不合规矩。 但他随即想起了牛府尹与平津公主府的事。 曾经大夫们任高官贵族呼来唤去亦是大家默认的‘规矩’。 可不照样让女神医打破了。 说到底定规矩的都是人,遵守维护规矩的也是人。 那么有人能凭强横实力打破世上看似坚固的‘规矩’,成立新的‘规矩’也就顺理成章了。 紧紧揣着那一本医书,怀着疑惑与激动,众人恍然地离开了仁心堂。 许成信走在最后,深深扭头回看了一眼。 女神医坐在阳光下,手捧着一杯茶,凝视着窗下风景,神态有种看破世事的云淡风轻。她容貌平平无奇,周身却有一股因强大而自信淡然,令人无法忽视的气魄。 这,大概就是强者气度吧。 他扭头大步而去,望着姜太医背影心道:“姓姜的,看来我这回真要和你争这个师父了!” 第二百二十章 将军,是白龙不是虫子啊 等众人离开后,蒋明娇拿了一块碎银子,打发一个小厮道:“去请喜连天戏班子张柳春过来一趟,这一点钱拿去买糖吃。” 小厮没口子地道谢,拿着钱一溜烟跑了。 晒着冬日暖融融的阳光,蒋明娇边坐在太师椅上等张柳春,边枕着软而蓬松的颈枕,舒服地眯起了眼,回想着方才的事情。 无偿送《伤寒杂病集》出去,是她早就有了,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实施的计划。 如今被昭仁帝御口亲裁,定为京城第一女神医,她又修订完了这一整套书,才算有了机会。 将书无偿传播,看似培养出了一大批强劲的竞争对手吃了大亏,实际上她是收获多多。 因为她看中的从来不是一两家医馆的利润。 她瞄准的是整个行业。 她要让这一套《伤寒杂病集》变成全体医药行业的教科书,成为帮助众位大夫们成长离不开的东西,成为医药界的‘四书五经’。 凭修订后《伤寒杂病集》的含金量,再加上她受陛下夸赞后的名气影响,这并不难做到。 大周朝信奉孝道与师道,‘尊师’已刻入读书人的骨子里。等所有人都用了她的医书后,她将隐形中成为大周医药的‘师父’。 她的地位将尊崇无比。 这可比一两家医馆的利润要有用得多。 只是这一步还不够,因为这种关系是隐形的。 所以她后续还会建立医学互助会、建造医学院来帮助这些大夫,让这种‘师生关系’更加明确。 人食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纵然拥有再高贵地位,遇上了病都得找大夫,而全行业大夫的力量握在她手里…… 这样,无论上辈子是谁杀了她,无论是谁陷害了蒋家通敌,无论阮靖晟敌人是多么位高权重,她都有了一拼之力。 凭借她那时候的地位,也能撕扒开一条口子,让女子行医变得更容易。 相辅相成的,越来越多女医冒出来,将会更巩固她的地位,为更多女孩子能行医创造更好的机会…… 时代改变的波澜巨浪从来是点滴积累而起。 蒋明娇慵懒地陷入了假寐中,门口忽然有沈草儿敲门。 “江姐姐,喜连天的张老板来了。” 蒋明娇睁开眼:“请他进来。” 大概是春风得意使人肥,张柳春明显富态不少,矮矮的个子圆滚滚的如个球,穿着红色衣服时像个绣球,笑容谄媚精明。 他冲蒋明娇恭敬道:“女神医,请问您找小的有什么事?” 蒋明娇笑道:“当然是帮你发财了。” 张柳春眼睛顿时亮了。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已经认定了女神医就是个财神爷,素手一点就能发财。 无论是《咏慧娘》的戏本子,还是在戏本子里加广告的方法,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现在女神医说让他赚钱,他怎么能不兴奋。 蒋明娇问道:“张柳春,这一段时间凭借着《咏慧娘》的影响力,你已经控制了京城及周边以及江南不少戏班子的力量了吧?” 张柳春一下卡了壳。 他小心觑着蒋明娇神色,想看她是否是生气了。 这段时间他确实借着《咏慧娘》这一股春风,收购合并了京城乃至沧州、江南等地方的不少小戏班子,与一些大戏班子也有合作关系。 在戏班子届,他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龙头了。 毕竟如《咏慧娘》红火的戏本子,能碰见实在是几十年一见的大运道。 蒋明娇笑道:“放心,我没怪你的意思。做成了这些,说明你有胆识也有手段是个不错的商人。要是你这段时间什么都没做,我才会失望呢。” 那说明她真的看错人了。 张柳春松了口气,忙不迭拍马屁道:“这都是女神医栽培的好,我现在的成绩都是靠女神医做出来的。” 蒋明娇没理会他的马屁,递了两个戏本子过去:“半个月内,让这两个戏本子唱遍全城,能够做到吗?” 和唱《咏慧娘》时一样的要求! 张柳春神情一肃,忙双手恭敬接过戏本子,认真翻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一刻钟。 蒋明娇亦不催他,只淡淡饮茶,等待着他看完。 这两本戏本子是两个奇女子‘自传’。 一本是严颐的。 浴春酒得到昭仁帝肯定,名声已大臊京城,分店已经开到了沧州,下一步便是江南。 严颐凭借经营浴春酒,在民众间已是小有名气。 这本戏本子便是写的她的故事——出生豪门为娇女儿,父兄家人皆为奸人所害,侥幸逃生只为复仇,凭借浴春酒打败板胡酒坊,为父兄报仇。 她的人生本就跌宕起伏如一本戏折子。 写出来更滋味十足。 另一本是写她的。写她是一个拜得深山名师新下山的女医,从一开始行医招人歧视,到起死回生救活小男孩,到打败杏香馆,到救活小公主,被陛下欣赏……最后还给新建的医学馆打了个广告。 两个戏本子都请专人润色过,虽然比不上《咏慧娘》,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戏。 她要在京城所有戏班子演出这两场戏。 不为钱财。 只为给天下女子树立两个榜样出来。 人们观念改变是润物细无声的,只有用真实案例告诉她们,女子还可以行医,可以酿酒经商,可以得陛下赏官,才会让她们明白。 ——世界原来还可以这样,规矩也不是不能打破的,她们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的。 或许这一份力量现在还小,影响改变不了所有人。但只要有一个人为之鼓舞就是值得的。 这就是她最开始看中张柳春的地方。 舆论,向来是改变的最先锋。 张柳春看完后,惊讶抬头望蒋明娇,结结巴巴道:“女神医,这、这、这戏曲……” 实在太前无古人了。 但又太吸引人了。 这不就是女神医一向的风格吗? “我觉得它们能火。” “我也这么觉得!” 蒋明娇笑道:“所以,刚才的要求你能做到吗?” 张柳春重重一点头道:“能!” 且不说蒋明娇的知遇之恩,能被蒋明娇看中,他本身就是一个赌徒。 他又怎么肯放弃这个机会。 蒋明娇笑道:“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张柳春豪情壮志道:“请女神医静候佳音。” 二人相视一笑。 · 与此同时。 边疆。 阮靖晟悄悄展开信,望着纸上清秀隽美‘白龙’二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第二百二十一章 阮靖晟我有一个朋友怕老婆 白龙! 阮靖晟又认认真真将信上的字确定了一遍,才茫然地放下信,望着腰间不离身的荷包发呆。 荷包上那一只五彩大虫子居然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龙! 他随即想起了他的上一封回信。 因念及荷包是娇娇亲手绣的,其中蕴藏的情意深重,他内心感动非凡,回信时下笔文思泉涌,对大虫子进行了大肆吹捧。 字数可能达到数百。 愈往腊月里走,边疆天气愈发苦寒,从祁连山上刮来的风冷硬地如钢刀子。晨起枯黄牧草上结的冰,恨不得到中午化不了,空气吸入鼻腔时都是冷的。 将军帐篷里自然早早用上了两个火盆。 温度并不低。 但阮靖晟想到娇娇看到那一封信的场景,却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他撩起袍角,大步起身,出了帐篷外。 ——必须得好好想个办法。 · 姜大夫帐篷里。 这帐篷比将军帐篷小上不少,白色帐篷顶不时被苍风吹得摇摇晃晃。帐篷里头摆着一个简陋书桌,四周挂着各类风干药材,正中烧着一个火盆。 一个硕大明黄的风干榴莲壳垫着红布,被恭恭敬敬摆在书桌一角。 姜大夫与刀一刀二和刀五一人屁股底下坐着一个小板凳,围着火盆团团地端正坐着,死死盯着上头的烤肉。 酥香肉香味飘了出来。 姜大夫搓起了手:“这个鬼天气碰上个傻黄羊个真不容易。终于快烤好了,来来来,浴春酒也热好了,烤肉配酒滋味长久。咱们一共三个人五块黄羊肉,一人一块还多两块,正好给了我啊,都不许抢啊。” 刀二默默举起了手:“四个人。” 姜大夫扭头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唬了一跳,拍着胸膛唏嘘道:“刀二,你啥时候回来的啊?这半晌不声不响的,突然一个猛子冒出来,我滴个老心脏啊。” 刀二老实道:“三天前就回来了。这黄羊是我和刀一猎的。” 姜大夫讪笑:“你们这一家子兄弟也真有意思。刀一傻人有傻福身手又好,能贴身保护将军。你嘛就是个天生干暗卫的料,在人面前喘气都能让人看不见的主。” 刀五也唏嘘道:“我至今还记得以前还在暗卫营训练时,教官清点人数时总说我们班少了一个人,然后刀二长官默默冒出去,总能吓他一跳。刀二长官这天赋真是绝了。” 刀二默默听着不作声。 他和刀一是相差两岁的亲兄弟,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被阮靖晟收为手下。 和刀一一样,他也不大爱说话。只不过与刀一天生凶悍冷酷的冷脸不同,他拥有着普通的气质,普通的身高,普通的眼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巴,普通的脸,最后长成也和最最最普通的人一样毫无辨识度,别说扔进人堆找不出来,就站在人面前都总能被生生忽略了。 总共五块肉,就算多了刀二一个人,他也能多蹭到一块肉。 姜大夫边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边飞快将几块肉撒上盐巴,一一分给了众人。 他毕竟是长辈,刀一刀五也没打算和他争一块肉。 大家拿着肉刚准备开吃。 帐篷门忽然被掀开了。 众人眼疾手快,迅速把肉往后头一揣,顺手抓起了刀枪。 阮靖晟大步而入,嗅着满屋的香味:“烤黄羊肉了,还有多的吗?正好我也饿了。” 众人这才放下武器,朝阮靖晟见礼后坐下。 姜大夫拼命咽着口水,留恋再三,才依依不舍地将最后一块肉递了出去:“还有最后一块,将军您尝尝。” 今日不必出征,阮靖晟穿得比较闲适,墨蓝色绣万字纹常服,腰间佩着碧绿剔透的玉佩,比寻常少了几分刚硬和冷酷嗜血,配上那风*流俊美无俦的面庞,竟有了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仿佛佳少年只一骑白马立于金陵河畔画舫边,便能迎来满楼红袖招。 但见他豪爽地咬肉的模样,又能知道他俊美皮囊下的刚硬。 玉面将军手亦染满了血。 眼看着他大口咬了肉,姜大夫心疼得腮帮子都跟着颤了颤。 阮靖晟以为姜大夫是激动的,称赞道:“姜叔,您这烤黄羊的手艺可真不错。这一块得是最肥嫩的肋间肉吧?” 姜大夫默默心疼点头。 ——他特地给自己留的当然肥美了。 阮靖晟这才笑道:“大家别拘束,我今日不是为公事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倒也坐下了。 围着火盆坐下,阮靖晟与刀一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肉,气氛倒也算得上热闹。 酒过一巡,阮靖晟咳咳两声才道:“今日我来寻你们,主要是为了一点棘手的私事,想让大家帮我出出主意。” 众人都看向他。 阮靖晟面不红气不喘地道:“事情要从我有一个朋友说起,我朋友他有一个美丽大方柔弱端庄贤惠聪颖娇柔似水蕙质兰心的夫人。两个人感情很好,就是最近他不小心把夫人送给他的礼物给认错了,可能惹他夫人生气了。你们说说我这个朋友该怎么办才好?” “重申一遍,我只是帮我朋友随便问问而已啊。” 那神情仿佛一只被老婆赶出家门,用布把脑袋蒙起来就冒充狼狗,挨家挨户敲门问人该怎么讨好老婆的大灰狼王。 姜大夫与刀五狐疑对视一眼,然后齐齐低头憋笑。 仿佛两只当面恭恭敬敬,转头就偷偷笑话大灰狼王的豺狗和狐狸。 阮靖晟抬高了音量,严肃地重重咳了两声。 大家心照不宣注意点影响,互相留个面子啊。 不许笑这么明显啊。 刀五是个机灵鬼,笑得见好就收,忙认真严肃道:“我觉得夫……将军那个朋友的夫人,一定是个大气美丽心胸宽广的人。既然将军是无心之失,想必将军只要让您那个朋友投其所好,好好道一个歉,夫人一定会谅解的。” 阮靖晟喃喃道:“就是不知道娇,咳,我那位朋友的夫人最喜欢什么了。” 刀二忽然道:“鸟。” 夫人特别溺爱那只鹦鹉。 听见这个声音,阮靖晟吓了一大跳,猛一扭头道:“刀二,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他旁边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人来了? 刀二默默道:“将军您进来前我就一直在了。” 阮靖晟悄悄抹了额上的汗,哈哈干笑道:“刀二你的暗卫做得是愈发到位了哈哈。” 他一拍板道:“那决定就送给娇娇一只好看的鸟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将军你啥时候有朋友了? 边疆天高地阔,各种飞禽走兽繁多,真要寻找好看的亦是数不胜数。阮靖晟本人就骑射过人,前两日才打过猎。 他当即命令让人拣了一个最漂亮的让人送了回去。 姜大夫当即吩咐人去办了。 阮靖晟解了一个心头大患,心情舒畅,眼看着烤肉快要吃完了,大手一挥让人又拿了些过来。 他弓马骑射极佳,黄羊与鸟都是他亲手猎的,请客时也大方。 黄羊肉送过来居然有六块,一人一块还多了一块。 姜大夫再次大喜过望。 作为屋子里辈分最高的人,多余的那一块,哪怕是将军都不好意思和他抢吧? 他也不是缺那一块肉,就是之前辛辛苦苦烤好的肉,从眼皮子前头溜走了,心里总是过不去啊。 火盆里烈火灼热。 六块肉很快又烤好了,扑鼻的咸香传遍了帐篷。 姜大夫美滋滋地撒好了盐巴,一人一块分好了肉,刚准备认真品尝起来。 下一刻帐篷又被掀开了。 今年七十有三、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声若洪钟的魏国公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洪亮地笑道:“小阮啊,刚去你帐篷里寻你,谁知你居然不在,听你侍卫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找你了。” 他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还真香。” 然后他一眼就如鹰隼般盯上了火盆烤架上最后一块黄羊肉。 众人都起身相迎魏国公,见此皆望向姜大夫。 姜大夫心疼得哆嗦,也只能将肉递了出去:“回国公爷的话,这是小的烤的黄羊肉。国公爷要是不嫌弃,来尝尝小的手艺。” 魏国公是个洒脱豪爽的,当即接了过来,坐在阮靖晟旁边,咬了一大口道:“好吃。你们也别站着了,快坐下吧。” 众人都再次坐下。 魏国公才道:“小阮啊,我刚才看你拿个笼子,这是打算装什么东西回去啊?” 阮靖晟含糊道:“最近在边疆猎到了点好东西,打算给京城的将军府,咳,还有娇娇那里送一点回去。” 魏国公对阮靖晟这回答非常满意,拍着阮靖晟肩膀道:“好。你这年轻人有前途啊,有我当年的风范。这才是咱们好男人该做的。想我年轻时每次上战场,娇娇的外祖母都要左手拿着擀面杖右手拿菜刀威胁我,说要敢从边疆带个小的回来,就给我一个狠的,让我再没有敢放肆的机会。我当时听着真是心里甜蜜蜜的,这都是她真正把我放心尖上了啊。我出门这么久,她都不变心,还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上真正在乎我啊。” 众人都嘴角抽抽。 阮靖晟深以为然:“国公爷说得对,对待喜欢的人就要一心一意,什么时候都想着她们,不做任何伤她们心的事情,才能不辜负她们在家中的担惊受怕和等待。” 一老一少两个老婆奴高兴地交流了半晌的经验,然后志同道合地得出了一个共识。 他们才不是怕老婆,才不是看着老婆就怂。 他们只是,从心。 畅快聊过一番后,魏国公才正色道:“小阮啊,我今天是有正事来找你的。对了,还有姜军医您的事。” 阮靖晟道:“国公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姜大夫也忙正色道:“国公爷您请说。” 魏国公皱眉道:“嵊州城一战后,咱们伤兵颇多。虽然有娇娇从京城送来的药材顶着,暂时不用担心药材的问题。可大夫的问题也着实令人忧心啊。尽管我从新流放到边疆的一批抄家犯官里抓了一批识字的暂时顶上了,缺口也着实太大了。” 肃州城攻城战胜利后,大周已经牢牢控制住了这座城市,将其作为了一个据点。 以肃州城为中心向西北推进,大周军前几天向着紧邻肃州城的嵊州城发起了几次进攻。 但大概是突厥人有了防备,加上嵊州城地形原因,这几役战果并不突出,反而有大量伤亡。 现在天气愈发苦寒,对于伤员养伤极为不利,恐怕要造成不少损失。 魏国公正是为此忧虑。 姜大夫点头。 军中一向缺医少药。除却他算是有几分经验的老大夫外,大多数军医都是赤脚大夫,只懂得个包扎清创,连最基础的药理都不明白。 新抓进来的一批犯官更是滥竽充数的,实在不顶用。 许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不是因为伤重不治而死,而多死于缺医少药导致的感染和剧痛。 这一次与突厥的大战,若非夫人从京城源源不断运送药材过来,只怕会更加严重。 阮靖晟看向魏国公:“国公爷的意思是?” 魏国公沉声道:“我以前带兵打仗时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当时就上折子建议让太医院的人培训出一批军医出来。可太医院那群老匹夫死活都不答应,那个姓陈的院判嘴脸格外难看,说什么战场伤亡太重病情多复杂,他们太医院的人医术不精,恐耽误了我们的战事,实在不敢担任此重任的风凉话。” “放他个大爷的狗屁!” “就是嫌咱们边疆苦寒又没有京城那么多油水捞,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魏国公骂了几句才又叹道:“我打算重新上折子给圣上,请他再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了。虽然被通过的希望渺茫,但总得试一试,否则让我白白看着这些大周的好儿郎没死在突厥人手上,反倒死在了伤兵营里,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小阮,这折子你和我一起联名上吧。” 阮靖晟自然是答应:“是。” 几人又闲话了一番。魏国公朝阮靖晟使了个眼色,聊起了那个回鹘王室王子呼延浩二的事。 这事涉及机密,阮靖晟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姜大夫刀五等人都知趣离开。 出了帐篷外,迎着高高天空苍茫的风,刀五和姜大夫走在最前头。 刀五邀请姜大夫去他那里喝酒。 刀一刀二走在后头。 想起上次找刀五问问题后,被刀五笑话了好久。这一次刀一觑了觑四周后,小心扯了一下刀二的袖子,冷着一张扑克脸,认真地茫然问道。 “刀二,那个你知道将军的那位朋友是谁吗?” 他跟着将军都这么多年,将军什么时候背着他有朋友了? 刀二默默的:…… 他这个哥脑袋可能真有点憨。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阮,你啥时候提亲啊? 将人打发出去后,帐篷里安静了下来,愈发显得外头人声幢幢,有列队士兵训练的号子声,有战马嘶鸣声和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喧闹清晰。 火盆小声毕卜烧着。 魏国公大马金刀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撕扒着肋骨上的剩余羊肉。年纪大了牙口没年轻时好,可不敢随意大口啃咯,就怕把牙崩掉了。 “那呼什么,就那回鹘王的二王子,听说你昨天把他放走了?” 这才是魏国公来的真目的。 他想知道阮靖晟具体是怎么打算的。 阮靖晟已吃完了黄羊肉,用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面庞俊美无俦,神态却如坚冰般刚硬冷漠。 “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呼延浩二在回鹘国内唯有一个老母亲,幽闭冷宫多年并不受宠,已被回鹘王忘在脑后多年。” “而呼延浩二是个孝子。” “我已经派暗卫营的人出手,将他母亲偷运了回来,养在了京郊别院里,并放了一个替身在回鹘王宫里,只待事态平息后,替身就会悄无声息离开,造成其‘暴毙’的假象。” “呼延浩二对我们的动作一清二楚。” “他二大爷的娘的腿腿的,这一招跟猴子偷桃似的,可真是贼他娘的阴险。”魏国公嚼了几口肉,激动得猛地一拍大*腿。 “不过我喜欢!” “对付那群不要脸的突厥人,就得这么办才算带劲。” 阮靖晟平静接受了魏国公的夸赞,又彬彬有礼叙述道:“除此之外,我还许诺了他,只要一直替我们办事,等到大兵肃清了突厥,势必要成立州府,令突厥人参与管理压制突厥人的。到时候回鹘这个地方的州府长官的位置,我替他留着。” “他已经答应了,并在我们的协议上,按上了手印。” “呼延浩二是回鹘王的庶子,一直被回鹘王忽视,沦为呼延浩大的陪衬,这一次更是被回鹘王派来给呼延浩大当保姆。” “他不是一点怨气和野心都没有的。” “毕竟呼延浩大已死,回鹘王必定要重新选一个继承人。而他足足有十数个兄弟,却没有任何依仗,自己不参与争端,迟早也要被争端卷进去,被人当成俎上之肉。” 魏国公将吃得干干净净羊骨一扔,叹了口气道:“无论大国小国,天底下谁都一个样啊。” 他想到了先帝末年的几个皇子夺嫡,朝堂上风卷云谲搅动的近十年。 大半个朝廷官员被迫站队,被权力斗争碾压过,成为了无畏牺牲的血肉。 他不少老朋友都因此倒下。 阮靖晟亦半晌沉默。 他的母家西北侯程家全族,父亲忠骨铮铮的程相,亦是权力斗争下的冤魂。 帐篷外亘古不变的风声呜咽苍茫,仿佛昭示着天地宽阔时光浩瀚,人的喜怒都渺小只若沧海一粟。 阮靖晟冷静地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聪明人。” 那个斯文冷静的年轻二王子身负重伤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仇恨怒骂或惋惜懊悔,而是平静地道。 “大周的威武将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这是一个善审时度势的人。 魏国公喃喃道:“聪明人啊。这世道只有两种人能够活得好,最聪明的和最笨的,希望这二王子足够聪明吧。” 阮靖晟最后才一勾唇道:“最重要的是,呼延浩二身体里被我做了一些手段。若他听话还好,不听话的话……” 话中未尽的森寒杀意明显。 魏国公砸吧了一下嘴,瞥了一眼阮靖晟,心道这年轻人看着俊美刚硬磊落,倒是个心狠手黑的。 这也是他欣赏阮靖晟的一点,行事老练谨慎。 分明才二十岁的年纪,最是少年俊美意气风发时,上马杀敌时悍勇过人,长长斩马刀下已收割了数百人命,着实是悍将和煞神。 玉面将军。 铁血煞神。 二个身份结合地奇异又贴合,仿若天生合该如此。 偏偏他处事竟也老练若经年老者。 这一份滴水不漏和谨慎,竟更甚于那些在朝堂上混迹了多年,当面或慷慨激昂或热泪盈眶或老成持重,君君臣臣家国天下,背地里滑不溜秋,谈笑间下手贼黑的顶级老狐狸几分。 对,他说得就是庞仲那老而不死的狗贼。 不过如庞仲老贼这般无耻狡诈,他一看得就心里直冒火,恨不得趁他上马时,踹他屁*股一脚。 小阮这般缜密好手腕,他就越看越喜欢,觉得对方脸上每一根眉毛都长得忒顺他的眼,看着就心情舒畅想喝两杯酒。 有这等出众又专一的外孙女婿,他心尖肉儿似的外孙女,娇娇这辈子怕是不愁享不到福咯。 他稍稍放心了。 阮靖晟接着沉声道:“昨夜子时二刻,呼延浩二私藏匕首,打伤三名看守的士兵,自己也深受重伤后,抢夺了一匹好马,连夜逃出俘虏营,朝突厥联军方向逃窜。我已经派了两个小队前去追他了。” “干得漂亮。”魏国公笑声嘹亮厚重如洪钟,嘭嘭嘭地拍了两下阮靖晟肩膀。 阮靖晟不动声色活动了一下骨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才道:“国公爷过誉了,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魏国公笑眯眯拍肩膀道:“小阮啊,这一番回去只怕就要封侯了吧,前途无量啊。” 阮靖晟咬紧牙关,声音愈发沉重:“都是国公爷栽培的好。” 魏国公继续拍肩膀道:“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啊,我们这些老人家是比不上了。” 阮靖晟背脊挺直不动如山,呼吸都似倒吸冷气:“属下不敢狂妄,国公爷为大周朝立下的赫赫功勋,实在非属下可以比拟的。” 魏国公十分满意,于是和蔼地图穷匕见道:“所以小阮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给娇娇提亲啊?” 阮靖晟猝不及防被人打趣,耳朵顿时就红了,强自镇定道:“我……” 魏国公愈发亲切道:“放心,这件事上我能替蒋端方拍板,你的聘礼不用太多,我们家也不在乎这点钱。该置办的我都会在嫁妆里替娇娇置办好咯,包括京城东七坊一条街的地契和通州十八个田庄,还有东三坊的十二个五进三出大宅院的地契,江南三个大园林,几万两白银及金银首饰一整船……保准让你们小两口这辈子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阮·穷人乍富·钱全投给了建设暗火盟·除了个又老又破的将军府别无他财·靖晟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堂堂威武将军,未来的侯爷,没媳妇有钱不丢人……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阮靖晟为什么要送她沙雕…… “齐长官,给您包扎好了。这些天伤口不要见水,当心遇上脏东西感染了,会引起化脓和发烧的。” 杏香馆的陈老板,哦不,现在是犯官家属陈坦材,小心翼翼包扎好了伤口道。 近四个月前,陈院判因被威武将军一封奏折,向昭仁帝揭露了恶行——为官期间谋财害命,被判处了斩立决。 其家属皆被罚抄家财,流放三千里。 从京城出发,被官差看管押解着,花了三个月才到了嵊州城,全家上下六七十口,一路上累死病死得只剩他和几个侄子侄女了。 好容易安顿了下来,前几天魏国公一纸令下,把识字的流放犯官都抓了过来,用军医教了几天,就开始照顾伤员了。 他又恰巧被抓了壮丁。 还好他经营医馆多年,虽然比不得正经大夫,也是懂得一两招的,比不少赤脚军医都强三分,因此被派给了底层军官治伤。 齐思行原本坐在地上,简短道了谢,用刀撑着站起了身,缓缓朝营地走去。 忽然她猛一扭头,小狼似的倔强目光凶狠盯着陈院判:“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陈坦材干笑道:“看军官说什么笑话呢,小的一个犯官家属怎么会见过军官呢。” 齐思行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碰上了以前给我娘抓药时,总给我缺斤少两还嫌我穷不让我进门的那杏香馆老板了。当时我就暗中发过誓,有朝一日再遇上那丧尽天良的贪财东西,我一定要斩了他脑袋的。” 陈坦材脖子上发寒,双*腿打颤,笑都快撑不住:“长官想必定然是看错了,呵呵呵呵。” 齐思行似笑非笑看他:“那就是看错了吧。” 她拎着刀转身走了。 她依旧是瘦小的,最小号朱袍军服套在她身上都如麻袋似的,裤腿要挽三下。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她面庞黄瘦倔强,耳朵和鼻尖都有被冻伤的红疤,只有一双眼睛冷厉如寒星,仿佛倔强的小狼。 但现在哪怕她再瘦弱,军中上下都无人轻视她了。 嵊州城一战,她也参加了,杀了四个人。只差最后一个人头,她攒的人头就又可以升官了。 这一回升了官,她就可以成为从九品的副尉了。从九品是大周武官官职中最低的一个等级,真正的九品芝麻官。 但那和不入流的千夫长比,也是真正的从民到官的鲤鱼跃龙门了。 她入伍也才三个月。 她未来能成长到哪一步,谁都不知道也不敢惹。 寻了个没人的地,她掏出了个干硬的窝窝头,靠在一堆干草上,闻着四周挥之不去的马骚味,冷漠地吃着。 “你这孩子。”齐振虎寻了过来,“怎么又躲到这角落里来了?” 齐思行冷声道:“帮我打听到了吗?” 齐振虎眼神飘忽了一下:“我这不是在找吗?你是知道的,当兵的死伤流亡多厉害,军户落籍制度形同虚设,更别提还有多少逃兵了。隔着这么多年了,要找当年一个大头兵谈何容易。” 齐思行从腰带里翻出灰扑扑的一小锭银子:“不容易也要找,这是我这个月的俸禄,你对肃州城比较熟悉,帮帮忙。” 齐振虎气笑了:“我还要你个从九品小副尉的俸禄了。” 齐思行不作声。 齐振虎发觉自己拿她没办法,坐到她旁边:“你是不是还托了好几个其他人帮你找爹?” 齐思行不说话。 齐振虎叹气道:“你不信任我?” 齐思行心道:你和我爹情况这么像,要是你贪生怕死哄我怎么办?要不是我只认识这几个肃州人,你又是里头权力最大的,我才不会找你帮忙。 齐振虎叹道:“这么多年了,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齐思行声音冷得像刀刃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找得到的。” 齐振虎望着跟这小狼似的,咬准了就死不松口的小孩,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齐思行三两下啃完了窝窝,起身拖着大刀走了:“去训练了,有消息再通知我。” 背后齐振虎喊道:“喂,隔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可能是有苦衷的?他可能是被人救了不得不报救命之恩,可能是被家里逼迫着不得不留后另娶了,可能是残疾了不敢回去露面,可能是失忆了忘记了家里的妻儿了?你就这么想要他的命吗?” 齐思行脚步半点未顿,破开苍茫干硬的风时,声音被风卷着生硬而坚定。 “那些都与我无关。我不是法观世音菩萨要普渡世间所有人的苦难。我的心眼很小,只看得到我的亲人。我是我娘养大的,受了我娘的恩,就得站在我娘这一边。无论什么原因,他对不起我娘,我就要杀了他。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背后齐振虎神情苦涩:“还真是个倔丫头。” · 京城。 娇园。 蒋明娇大步走进屋里,换下了外出的衣裳,洗去了易容,重新敷上了面霜,用热帕子烘了手,才施施然进了屋。 “怎么样,那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蒋明娇掀帘子问。 “没有。”兰香小声怯弱道,“都一天一*夜了,还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呆呆地站着,喂东西也不吃,唤它也不应。” 白术补充道:“要不是摸着还是热的,我都以为它已经死了呢。” 八宝拍着翅膀道:“死了死了。” 九色蛊从袖子里冒出来,昂着脑袋嘶嘶地叫着。 蒋明娇凑近了看那笼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小雕,大概是刚出生没多久,只比八宝大三圈,眼珠黑亮若宝石,鸟喙尖利如匕首刃,羽毛雪白英武帅气,仿若披着白衣,可以想象其翱翔在高空时是多么有气势。 只是这白雕送来一天一*夜了,都只呆呆地站着,不吃饭也不叫唤,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术又添了一碗鲜奶,一条鲜红生肉,甚至把八宝的瓜子都抓了一把过来。 白雕都无动于衷。 兰香担忧地道:“这只雕该不是傻了吧?” 蒋明娇也迷惑不解地盯着这只白雕。 阮靖晟为什么要送她一只……傻雕?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是一只快乐的大富婆 蒋明娇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立即询问到阮靖晟的原因,只能寻了个善养猛禽的匠人,好生将这只白雕养了起来。 她命令道:“必要时可动用手段令其进食,万不能让它死掉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阮靖晟送给她的礼物。 匠人忙恭敬应是。 蒋明娇才施施然离开,重新坐在书桌前,拿起了阮靖晟的两封信。 她看过头一封信。 信里写满了阮靖晟对她那只五彩大虫子从针法到绣工到构图的大篇溢美之词,并赞她实乃天才做什么都能巧夺天工。 她再拿起第二封信。 这一封信里,阮靖晟已完全换了语气,对自己竟误将龙认成虫的万分惭愧,并义正辞严地安慰她说,这实在是自己品鉴水平太低,而娇娇绣技高超之故。 他为了证明只是自己眼拙,还极其认真地举例说,他曾将这荷包拿给姜大夫刀一等人看,他们都能看出是腾云驾雾的白龙。 蒋明娇认真地一字不落地看完,眉眼笑得弯弯的,心里头仿佛揣了一只白鸽般轻快飞扬。 自家知自家事。 她对自己绣技不好的事非常有自知之明。 那荷包亦只是偶然兴起,用于寄托思念之物。 但她很喜欢阮靖晟对她的这一份爱护,时时刻刻把她捧在手心里,哪怕明知她做得不够好,仍旧愿意夸她赞她,认真地告诉还有我支持你。 或许被宠着真的容易令人娇气放肆,重生一世以来,每每面对着阮靖晟,她都觉得自己像个会耍性子的小孩子。 而上辈子她一腔真情错投在陆轻舟身上,面对他的冷落与践踏,暗地里为父母为家人哀痛痛苦,表面却始终不堕蒋家女的高傲与尊严的伤心过往,仿若已经久到令人想不起来了。 历经千帆重活一世,她最珍惜这一份真情。 她提笔给阮靖晟回信。 首先当然是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他的错认,不过还是希望他把荷包带在身边。那荷包绣的并不好看,不用戴于人前,藏在衣服里头就行了。 然后她认真感谢并称赞了这一只白雕的英武漂亮,并感叹草原上黑雕易见白雕难寻,阮靖晟弄到这一只白雕一定是很用心。只是在后头小小询问了一句,不知为何他要送这只傻乎乎的雕过来。 最后她将近期要送往边疆的药材酒水棉衣等清单列出,一批是送给阮靖晟的,一批是送给外公魏国公的,令阮靖晟方便对比接收。 她还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近况,比如打算成立很多医学院,学员不限男女,培养出一大批大夫。 在信的末尾,她用娟秀飒爽的楷体写下了几句话。 “一日不见君兮如隔三秋。自君远去边疆,时光荏苒间竟似已逾百年载。百年风物依旧,君却不在,少了安定。思君念君盼归盼重逢。” 饶是蒋明娇大胆奔放,如此直抒胸臆写完思念后,也不敢再看那信。 匆匆将信塞到了信封里,放到了书桌一角,让人马上将之送走后,面上温度才慢慢下来。 然后在冬日暖阳照耀下,她坐在窗前,用双手托着腮,眉眼弯弯地遥望西方。 也不知阮靖晟会怎么回她。 · 最近蒋明娇日子过得平静安稳。 京城包括沧州等地陆续拔地而起数个女子庙,并配套建起几个专给女子的私塾学堂。 虽然学生才十几个,却已是个不错的开始。 仁心堂后头给达官贵族们建的医馆已经动工多时,即将建立的医学馆在城郊选好了址,《伤寒杂病集》以蒋明娇都未曾预想到的速度,席卷了大周朝京城民间与太医院,一时竟出现了洛阳纸贵的奇观。 仁心堂前每日都有大批慕名来拜师者,令沈草儿小徒弟姜太医与许成信各个神经紧绷。 喜连天戏班子里,关于仁心堂女医与严颐的戏本子已排演出来了,昨日首映了一场,观众反响不如《咏慧娘》般山呼海啸,却也是足够令人惊异。 如《咏慧娘》般千古传唱的绝作毕竟是凤毛麟角。 这一份成绩已足够令张柳春满意,并大肆投入了。 他对蒋明娇保证到一个月内必定演满京城与沧州并江南等地。 张柳春是个聪明人,已然弄懂了蒋明娇的意思,还特地将这两场戏与《咏慧娘》合在一起,起了一个名字叫‘女子英雄传’,并言明此系列日后仍会有新戏补充。 蒋明娇自然是非常满意。 她与张柳春是合作伙伴关系,这些戏火遍大江南北的同时,也令她荷包越来越鼓。 娇园里。 白术蹬蹬蹬地跑过来,捧过一个大黄柳木百宝箱,兴奋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小姐,咱们的钱匣子装不下了。” 蒋明娇扭头。 只见那高三寸宽四寸的雕花木盒,已被一张张银票与银元宝塞得满满的,扣都扣不上了。 蒋明娇一想就明白了。 浴春酒肆五天前结了本季度的纯利润,她收了钱过来。 仁心堂三天前给了她这个月的利润,也是折合银票。 张柳春昨儿个又派人送来了《咏慧娘》和几出新戏的利润,亦是厚厚一沓银票。 昨儿个姜太医还专程从太医院领来了她这个月的俸禄,全部帮她转手换成了银票。 好几个下金蛋的母鸡加在一起,可不是任由蒋明娇怎么往边疆撒钱,都赚得堆起来了吗。 蒋明娇笑道:“这个钱匣子装不下了,就换个大点的钱匣子,以后还有得要装的。” “对,要换一个超级大的钱匣子。”白术高兴道,“这下咱们小姐可真是大富婆了。这么多银票换成银子,得有一桌子高了吧。我想起三个月前,咱们出去买药材,除了陛下赏的银子,钱匣子都是空的时候,真是跟做梦一样。” 蒋明娇*点了一下她鼻子:“小财迷。” 白术快乐地哼歌:“财迷就财迷,我宁愿一辈子当一个躺在银票上睡觉的庸俗的财迷。” 紧接着有丫鬟进来禀告。 “小姐,大小姐和三小姐一起过来找您了。” 蒋明娇一愣。 蒋明婉和蒋明婵?她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她站起身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外柔内刚的女孩 “快请进来。” 蒋明娇迎了出去,就见蒋明婉与蒋明婵联袂而来。 蒋明婉取下了帽子,朝蒋明娇略略一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她穿着藕紫色绣夕颜花的斗篷,蓬松兔毛围着她面庞,身后丫鬟替她撑着雾紫色的伞,脚步端庄秀静,面庞是一贯的温婉柔和。 她担忧地望着蒋明婵。 蒋明婵缓缓掀起斗篷,沙哑着声音喊道:“二姐姐。” 短短半个月内,蒋明婵瘦了许多,下巴显得极其尖利,唇色苍白无血色,原本就清瘦的身材更是只剩一把骨头了。本来合身米白色斗篷披在她身上,都如大了一圈,被风卷起衣袂时如纤瘦白鹤,显得形销骨立和孤苦伶仃。 蒋明娇吃了一惊,心疼地道:“三妹妹,你怎么……?” 自假蒋明姝被揪出来后,蒋明娇一直担心蒋明婵不能接受现实,多次想去潇湘筑看她。 可每每都被陈妈妈拦了下来:“我们小姐想一个人静静。” 得知包括太夫人的人与蒋明婉等人都被拦了下来,蒋明娇也只能叹口气,耐心等待蒋明婵愿意见人。 谁知半个月过去,蒋明婵竟瘦成了这样子。 蒋明婵凄然一笑:“二姐姐,我们进去说话吧。” 蒋明娇忙将人迎了进去。 屋里烧着地龙倒是不冷,炭盆上烤着小橘子与石榴,因而屋内有股清新果木香。蒋明婉与蒋明婵各自取下斗篷,交给丫鬟们挂好。 蒋明娇将她们引到里间榻上,让人上了一壶绿茶。 给二人到了两杯茶,只有蒋明婉端起来喝了,蒋明婵丢了魂似的拿着茶杯只不动。 蒋明娇询问看了眼蒋明婉。 蒋明婉轻轻摇头。 她今日来寻蒋明娇是另有别事,恰巧与蒋明婵碰上了,并不知其目的。 蒋明婵像忽然回过神似的,抬起头来:“二姐姐,我今日来寻你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蒋明娇正色道:“三妹妹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毕竟是她将蒋明姝揪出来的,也算亲手撕破了蒋明婵虚假但安稳的生活,她对其总有愧疚感。 蒋明婵认真道:“我想找二姐姐帮我引荐一下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一怔。 蒋明婵坚定道:“听闻她曾经治好过小公主蛊毒,又能够制造出破除易容异术的药膏,想必是对苗疆有一定了解的。我想找她打听了解一下苗疆的事。” 蒋明娇迟疑道:“帮你引荐仁心堂女医自是不难,但三妹妹你要了解苗疆的事做什么。咱们久居京城与苗疆隔了千山万水,等闲搭不上界的,了解那么多也用不大上。” 她心里有些不大好的猜测。 “我要做什么,二姐姐就不用管了。”蒋明婵死死咬着唇,语气异常决绝,“总之我是一定想知道这些的。我是信任二姐姐,才想要让二姐姐替我引荐的。若是二姐姐不愿意,我就自己去寻仁心堂女医。若是仁心堂女医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去寻其他人。天下之大,总不可能没有一个人不了解苗疆的。” “不怕和二姐姐说,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办成了的。” 蒋明娇听得心里一突,扭头瞥见蒋明婉,见她面庞上亦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担忧,只能苦笑。 两世为人,她了解府中每个人的性格。 蒋明婵幼年丧父丧母,又带着一个痴傻的妹妹,一个人撑起了长房门户十几年,尝遍了长房煊赫似的鲜花着锦与后来父母双亡的门庭冷落世态炎凉。 她性格因而偏激尖酸敏*感,说话时常含酸夹针,像个顾影自怜的白鹤般清高孤傲不容于世。 但她骨子里是刚强的。 可能因为亲人太少,她极其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自己只是帮过她一两次,从此就被她记在了心里,时常出言维护,丝毫不顾可能惹怒太夫人。 更何况蒋明姝是朝夕相伴十多年的亲妹妹。 蒋明娇是相信蒋明婵为了妹妹会能够不顾一切,一定要找人打听到苗疆的事的。 没有任何人阻拦得了她。 蒋明婵握住了蒋明娇的手,开口时声音里带了哭腔,却被她逼了回去,清冷郑重地道:“二姐姐,我知道小五的这件事从头至尾与你无关。我没有怪你,也不会做傻事。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蒋明娇终于轻轻点头。 若是她拒绝,蒋明婵定然会寻别人,与其让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知道学到什么东西,还不如她来告诉她。 蒋明婵感激道:“谢谢你二姐姐。” 蒋明娇苦笑道:“你寻仁心堂女医也不过为了苗疆的事。仁心堂最近在扩建,女医不一定有时间见你。我会托了她将所了解到的苗疆事宜悉数写成册子。到时候我把册子送给你,你看怎么样?” 蒋明婵自然一口答应,愧疚道:“麻烦二姐姐了。” 她知道二姐姐一向高傲,不喜欢欠人人情的。 蒋明娇轻轻拍她的手:“咱们姐妹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 蒋明婵身体尚未完全痊愈,又见蒋明婉与蒋明娇有事,不多时便借故告辞了。 蒋明娇二人亲自送她出了院子。 看她清瘦背影消失于花园小径尽头,蒋明婉轻轻一叹:“我是真的担心她。” 蒋明娇亦只能叹息。 无论蒋明婵学苗疆的事要做什么,今日她的态度都说明她已下定了决心。 她们猜不到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时刻注意着她,盼着护着她平安。 蒋明婉郁郁回到了内间,再次脱下了斗篷,才对蒋明娇道:“娇娇,我今日来寻你也是有事的。是母亲让我过来的。” 蒋明娇一愣:“母亲?” 蒋明婉道:“祖母寿宴在即,母亲在帮忙料理寿宴的一应事宜。最近得了一个消息说,成国公府二夫人就是咱们四姑,来府里打听过三夫人的事,这次寿宴更是备了极其重的厚礼来讨祖母欢心。你知道的他们家一向与三房交好。这次只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三夫人被幽闭的事的。” 成国公府二夫人是太夫人亲女儿,是金笙儿的母亲,亦是三老爷的亲妹妹。 她一向与三夫人交好,这一番只怕是要替三夫人找场子了。 蒋明娇恍然大悟:“……”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你就是仁心堂女神医? “大姐姐是怕那金二夫人针对我?” 虽然按血缘关系,蒋明娇得唤金二夫人一声‘四姑’,可她素来厌烦三老爷和金二夫人一家,私底下不愿意用这些称呼脏了嘴。 蒋明婉眉宇轻轻蹙起:“母亲说一年多前,大表哥今科取了武状元,被陛下封了一个正四品的参将,四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怕行事会更张狂。现今府里咱们二房确实比三房更火红惹眼一些,她看不惯也是常有的事。旁的她都不怕,就怕二妹妹你在寿宴上太过直爽,虽然已定了亲,身为女儿家名声也不能不重视……” 蒋明娇无奈摇头。 大姐姐还是这般面团儿性格,说话时都要遮遮掩掩,小心地委婉怕得罪人。 什么‘行事更张狂些’,是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吧。 ‘太过直爽’,是怕自己太过不给面子,在太夫人寿宴上闹起来,被吃了挂落吧。 她自信道:“大姐姐,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蒋明婉迟疑:“二妹妹,你有什么分寸?” 蒋明娇淡然一笑:“大姐姐到时候就知道了。放心,我一定不会让火烧到咱们二房身上的。” 蒋明婉眉头紧蹙,想劝一劝这妹妹,随即又想到了蒋明娇素来的聪颖善谋,便忍住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告诉我。就像你方才对三妹妹说的,咱们是姐妹呢。” 蒋明娇重重道:“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主要是蒋明娇打趣蒋明婉的亲事,说起了她的几个相亲的对象,还说要等明年春闱看被蒋安氏寄予厚望的那位举子能否高中,若能高中只怕要给蒋明婉送一份大添妆。 蒋明婉被臊得满脸通红,跺着脚求了蒋明娇半晌:“娇娇!” 蒋明娇这才住了嘴,轻笑着掩唇。 二人用过一回茶点,见天色已晚蒋明婉也告辞了。 蒋明娇亲自将其送到院门口。 转身回来时,蒋明娇面上笑容消失不见,唇角眉梢染上寒意。 金二夫人。 上辈子,她嫁人后在回娘家后一次偶然的茶话会闲谈中,从太夫人口中得知了一个真相。 当年她生母难产而亡,与这金二夫人有密切关系。 当年她父亲被京郊跟着皇上打猎,母亲怀胎八月在家待产。父亲在打猎中出了点小意外,在大山中走丢了半天,当时有好事者说父亲是被黑瞎子给吃了。 这件事因蒋二老爷很快赶回来了,证明了是个小乌龙。 这是事情诱因。 事发那天是金二夫人正好在侯府归宁,因嫉妒母亲嫁妆丰厚,找母亲借一个东海东珠全套头面。 这头面是外祖母传给母亲的,母亲视若珍宝,当然不肯轻易借给别人。 这金二夫人就嫌母亲小气捻酸带醋地说了好几句,‘自矜富贵瞧不起人’、‘满身铜臭味了不起’之类地闲话。 母亲根本没理会她。 然后金二夫人得知了父亲失踪的乌龙,竟为了报这一个小仇,故意让一个丫鬟在窗外添油加醋将这件乌龙议论出声。 母亲在屋里听见后惊骇过度,脚下一滑摔了难产,当夜大出血而亡。 因为事关重大,这件事后面被太夫人和金二夫人瞒的死死的,连母亲的大丫鬟都只知道母亲死于不小心摔了一跤,并不知金二夫人在其中动的手脚。 上辈子她知道这件事时,已是被幽闭在京城别院,可恨无法替母亲报仇。 这辈子她正筹谋如何报仇呢。 金二夫人竟一头撞了上来。 捧起一杯色泽清透的绿茶,蒋明娇轻轻吹开浮沫,雪白娇贵的如花面庞冷凝,眉梢眼角被氤氲雾气染上了极冷的寒霜。 金二夫人是吗? 既然你咬着我们不放,那就好好掰一掰手腕吧。 接下来一两天,蒋明娇一直安安静静往返于仁心堂与娇园中,并等待着一个消息。 很快她便等到了。 牛府尹派人送来了消息,平津长公主府在遍请天下名医为三小姐诊治无果后,终于放下架子请仁心堂女医出手诊治。 蒋明娇拣了一个逢五的日子,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拎着药箱去给三小姐治病了。 清晨银雾浓重空气冷寒,两匹突厥骏马行驶了许久,才到了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位于东二坊正街中央,建筑宏伟高大。从外垣看过去,一个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上龙飞凤舞写着‘平津长公主府’五字,此乃太祖御赐亲笔,从字里都能见金戈之气。 三座朱漆金钉大门紧闭,旁边是龙凤图案的八字墙。 一对石狮子威武蹲着,显得耀武扬威。 蒋明娇下了车,便由公主府侍从领着进了门,绕过一个照壁,她看见院中场景后有些吃惊。 因与其他勋贵不同,公主府跨入二门后,并非层层叠叠院子或小桥流水的花园,而是一个巨大的校场,旁边摆着各类凶悍兵器。 虽然还是清晨,校场上已有不少人在其中摔跤练剑了,不时发出利落呼和声。 最让蒋明娇惊讶的是,校场上练武的不仅有男孩,更有一半是不同年纪的女孩。 而长公主府的奴仆们路过时都神情自若,显然早就见惯了。 这一份独特场景,要搁寻常勋贵家,绝绝对对算得上惊世骇俗,但想到平津长公主早年战场上赫赫功勋,又不觉得奇怪了。 那本身是一个奇女子。 蒋明娇正随公主府嬷嬷绕过校场,要进入了内院了。 一根羽箭忽然带起了劲风,从蒋明娇耳畔擦了过去,直直钉在了青砖墙上。 背后一个女孩毫不客气地喊道:“喂前头的,你就是外祖母请来给三妹妹治病的那个仁心堂女医?第一个以女子身份抛头露面在外头给人行医的?” 蒋明娇扭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约莫十六七岁,身穿火红短打,头发利落梳成一个简单马尾辫,用火红绳子绑起来,如泼墨般轻快晃荡着,浑身上下别无它饰。 她面庞美艳张扬若火,手持一个比她不矮多少的大弓,坐在铺满琉璃瓦的屋顶上,晃悠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 那屋顶足有两丈高,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眼晕,女子坐在上头,却显得极其轻松自在。 蒋明娇忽然扬起了笑容:“……”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仁心堂女医你好大的野心 “下官见过郑大小姐。” 这一声出来,郑兰淳睁大了圆眼,吃惊地望着蒋明娇,“你认得我?” 蒋明娇微笑道:“郑大小姐声名享誉京城,小的仰慕已久,一直无缘一见。今日侥幸亲见郑大小姐面容,实在是下官之幸。” 她怎么会不认识郑兰淳。 二人在京城贵女圈里,可算是同病相怜的‘难姐难妹’了。 她蒋明娇生得雪白娇贵却毫无才情跋扈嚣张,乃是京城第一草包。 这郑兰淳美艳过人离经叛道疯疯癫癫,是京城第一疯子。 在那些循规蹈矩勾心斗角的贵女口中,她们俩就是一对‘奇葩’,与世情格格不入。 郑兰淳显然很高兴,腾地站起了身,站在两丈高的屋顶上,踩着琉璃瓦,就想直接往下头蹦,把一众奴仆脸都吓绿了。 “小姐小姐,用梯子用梯子下来。” 郑兰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踩了梯子,但到了最后五六格时,仍旧是一下蹦下来的。 她勾着蒋明娇肩膀,兴奋地喋喋不休道:“想不到我的恶名都如此远播了,实在是一大快事。来来来,你都给我讲讲,你听见我什么恶劣事迹了。” 蒋明娇头一次见听见自己‘恶名远播’都如此高兴的,不由得哭笑不得。 引路嬷嬷重重咳了两声:“大小姐,长公主殿下还等着女神医呢。” 郑兰淳显然不敢惹大长公主,悻悻然道:“好吧。你先去给三妹妹看病。等你看完了病,我再去找你!” 蒋明娇恭敬应是。 平津长公主府的建筑恢弘大气,处处可见粗粝峥嵘,比如在寻常府中花园的位置,大长公主府建着校场,比如在寻常府中悬挂名画的地方,随处可见箭靶子,丫鬟们皆脚步沉稳,可见有几分拳脚功夫,腰间似乎还佩着刀剑。 到了三小姐住处,蒋明娇还看见了一副对联。 ——为国为民杀敌,纵百死仍不悔 ——为你为她斗争,虽身殒亦值得。 蒋明娇眸光闪了闪。 “你便是仁心堂女医?”正堂上首传来一个老成女音。 蒋明娇扭头看去。 大长公主威严地高居上首。她约莫八十出头,面庞满是皱纹,满头银发浓密,用金色抹额固定,身着金色龙凤繁复绣纹的凤袍,手持一把顶端镶着拳头大红宝石的金色巨蟒权杖,气势威严沉稳,目光直视着人时,给人迫人的压迫感。 仿佛年老的善战苍鹰,纵然已久不出山,依旧有磅礴压迫力。 蒋明娇真心实意地恭敬行礼:“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是你写了这本《伤寒杂病集》?” 大长公主朝蒋明娇使了个眼色,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将一本蓝皮医书递给蒋明娇。 蒋明娇恭敬道:“是下官所著。”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问:“你还无偿传播这一本医书,言明但凡有向上愿刻苦求学者,都可无偿学习,只求将这一本医书传播的越广越好?” 蒋明娇沉声应是。 大长公主扶着拐杖,年迈声音却愈发充满兴味:“那你可知只要有人都学习了这本医书,都算是你的不记名弟子了。若天下医者都学习了这本医书,那你将是天下医者之师?” 蒋明娇震惊语塞。 不愧为太祖峥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后又历经三朝变革,地位固若磐石的大长公主,竟只一言就道破了她的隐藏目的。 这一份眼力惊人。 大长公主用拐杖咚咚咚敲地,继续声音冷厉地道:“听说你还正在建造一个医学院,自己作学院院长教授天下医者剩下九册医书的内容?” “仁心堂女医,你好大的野心啊。” 蒋明娇呼吸微微急促后,很快冷静下来,再次恢复了宠辱不惊与淡然强大的沉静。面对大长公主的疾言厉色,她只回了一个字。 “是。” 没有狡辩没有推诿没有仓皇否定,她干净利落承认了。 她已察觉出来了。 虽然声势凌厉气势迫人,大长公主并不生气,相反有一些考较她的味道。 她这一份镇定,令大长公主挑眉,高看了一眼。 这些年她威严日甚,除却长外孙女郑兰淳,能在她面前镇定自若的人不多了。 此子心性过人。 将那一个‘是’字来回咀嚼了一遍,大长公主将苍老声音放缓了:“最近热闹满京城的‘女子英雄传’中的三出戏也是出自你之手?” 蒋明娇心思极快闪过。 她与张柳春的关系极为隐蔽,知晓的人不多,大长公主却能一口道出。 这些年看似不理朝事,只当一个皇室吉祥物的大长公主,内里恐怕力量惊人啊。 这是一个老而愈强的人物。 她干脆应道:“是。” 大长公主并未说话,只端重威严地坐于上首,手持金蟒拐杖,冷冷注视着蒋明娇。 室内一时极静。 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朝蒋明娇压迫而来。 蒋明娇神情却越发冷静,仿若毫无察觉到压力般淡然自若,甚至还闲庭闲步地扬起了微笑。 大长公主忽然笑了:“想不到在如今的大周,还能碰上你这等女子,欢喜欢喜。” 这一句笑声后,压迫气息瞬间消散。 大长公主一挥手道:“赐座。” 立即有丫鬟给蒋明娇端上了椅子。 大长公主仰头望着远方,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闲聊似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年轻时我也有一样的梦想,否则也不会纵马上疆场拼杀了。当年我有一万女儿军,都是我的好姐妹。我们在战场上时一起饮酒一起滚落沙场大笑一起纵*情歌唱,一起提刀上马砍掉了敌人的脑袋。那是一群多么鲜活生动的女儿家啊,一个一个笑靥明艳豪情万丈热烈地像灼灼的太阳。” “六十多年了,我每晚做梦都仿佛还能回到那时候,在火红夕阳下和她们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拿着酒壶勾肩搭背,大笑唱着破虏歌,朝营地里走去。” “我在后面追赶她们,喊她们的名字,她们扭头大笑着叫着我‘五灵姐,快些别掉队了啊’。” 长公主又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苍老的面庞上潸然泪下。 厅堂内一时极静。 “抱歉我失态了。”大长公主擦了一下眼泪,对蒋明娇匆匆地道,“当年的事,我没有成功,希望你能成功。” 然后不等蒋明娇回答,她手持金蟒拐杖起身,蹒跚着朝着里间走了。 背影沉重萧索。 只留下了一句话。 “去给三丫头诊病吧。治好了她,你就是我大长公主府的恩人,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蒋明娇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深深一揖,敬重地鞠了一躬。 那是一个对薪火相传的前辈的敬重之礼。 作为后人,她深知大周的这一段历史。 这些在大长公主口中鲜活热烈的女儿军们,在战后的结果都并不好。 大长公主被封了平津将军,是因为她是先帝女儿的原因。其余战功赫赫的女儿军,都因满朝官员们咬死了女子无法授官的先例,被两手空空的赶回了家。 回了家后,成婚了的遭夫家嫌弃失了名节,未成婚的遭人指指点点许多都终生未婚。 大多数人都郁郁而终。 那些如太阳般耀眼的张扬笑容,消散在了空气中,成为了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除却活在大长公主的梦里,再无处寻。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仁心堂女医好医术 听了大长公主的话,蒋明娇在厅堂里静了许久,才恢复了平静自若。 由丫鬟婆子引着,蒋明娇进了三小姐内间,履行起了今日来的目的——替三小姐看起了病。 三小姐约莫十四五岁,容貌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威严气势,堪称端正秀丽。 只是她面色青白,瘦得厉害,眼窝深陷,手臂仿佛干柴,浑身只剩一层皮包着了,肚子鼓得老高,像怀胎几月似的。 丫鬟担忧道:“小姐最近吃得越来越多,身子却是越来越瘦,肚子也越来越大。许多大夫都来看过了都是无计可施。府里不少老人都说小姐、小姐这是给脏东西魇住了。女神医听说您是京城最厉害的大夫,求您一定救救小姐吧。” 蒋明娇有几分了然。 吃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瘦,肚子还越发地大,和传说中的饿死鬼投胎一模一样。 难怪会有如此说法。 但蒋明娇是不信这一邪说的。她问道:“你们小姐是否喜欢吃生食?或者在最近曾经落于脏水中过?” 她在后世看过许多类似案例,因此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血吸虫病。 这种病在后世已有妙方并不难解,但在医术并不发达的大周朝,却是令人束手无策的棘手绝症。 丫鬟思索片刻道:“小姐不喜欢吃切脍等东西。但一个月前,她出府踏青时确实落水过一回。” 蒋明娇已然确定了。 她径直写了药方道:“马鞭草、苏叶、青蒿三种药材煎服,一日三遍。吃上三日后来仁心堂寻我复诊。” 丫鬟眼神吃惊。 京城那么多名医都来看过,太医院更是流水似的来人,都没能看出一个究竟。 仁心堂女神医,竟只打了一个照面,就看出了三小姐的病,并开出了药方子。 盛名之下无虚士,仁心堂女神医好生厉害。 她不敢多耽搁,匆匆将药方拿下去,令人给小姐煎服了。 蒋明娇诊完了病,便被引出了内间。 在宽敞厅堂里,一个年老嬷嬷恭敬道:“女神医,殿下说可以答应您一个要求。您现在提出来,等三小姐病愈后就替您办了。” 这是为了防着蒋明娇误诊或药方无效。 蒋明娇唇角勾起冷笑道:“平阳侯府太夫人即将举办六十寿宴。成国公府金二夫人正满京城筹重礼,为其母亲贺寿。麻烦嬷嬷帮忙给金二夫人传递出一个含糊信号,说若是金二夫人礼金足量,长公主府会派人上门贺寿。” 嬷嬷眼神精明地闪了闪:“只是传递出一个信号?” 只是传话却不用去,这便是忽悠人了。 这位仁心堂女医是准备给人下套啊。 蒋明娇徐徐笑道:“只是传递出一个含糊风向即可,且万万只传给金二夫人一人。至于如何令金二夫人深信不疑,便麻烦嬷嬷了。” 她塞了一个荷包给那年老嬷嬷。 虽然长公主说了这是长公主答应她的要求,但如何执行且不漏风声出去,便是这些下人们的事。 礼多人不怪。 嬷嬷摸了一把那荷包,露出一个惊喜笑容:“神医说客气话了,这是长公主的吩咐,不麻烦的。” 在心里不免道:这仁心堂女医医术高又会做人,实乃财神爷式的妙人啊。 二人对了一个眼神,都不约而同笑了。 按照惯例,蒋明娇要等病人服了第一遍药无恙后再离开。 长公主府的人在给三小姐熬药,蒋明娇便在厅堂内等待着。 待仆人散尽,郑兰淳忽然背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坐在蒋明娇身边,掀开茶壶的盖放一边,拿着茶壶直接喝了起来。 动作无比豪放。 她看向蒋明娇道:“我听见你刚才和张嬷嬷说的话了,就是你让她给金二夫人传话的那个话。” 蒋明娇颇有兴味道:“郑小姐有何见教。” 郑兰淳朝蒋明娇竖起了大拇指:“你想用我们长公主的权势去坑人,你可真是一个大大的恶人。” 蒋明娇挑眉。 恶人吗? 郑兰淳啪地将喝完了的茶壶放下,呸呸吐出了几根茶叶,拍着蒋明娇的肩膀道:“我喜欢恶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蒋明娇奇道:“你喜欢恶人?” 郑兰淳骄傲地一昂头道:“对,我喜欢恶人。我还要当恶人,我要当京城第一恶棍,我还要在战场上当杀人如麻的大恶人。” “我可不想当你们这种大夫,救死扶伤成天被人谢来谢去的,都被人当成活菩萨了。要不是你坑了金二夫人,是个大大的恶人,我才不要和你交朋友呢。” 蒋明娇觉得郑兰淳这话有趣,便托腮看她。 上一辈子郑兰淳确实女扮男装上过战场,在战场上率领一小队,杀了足足上百人。 按理说这功勋,但凡是个男子,都足以封正七品的官了。 可她最后被发现了女子身份,什么都没捞到,被押回了京城。她就在京城城门口击鼓喊冤,昭仁帝拿她头疼地没办法,打发性地赏了她一个官,然后让自己侄子娶了她,堵住了她的嘴。 然后她婚后又善妒,逼得那个小王爷一辈子没纳妾。 听说婚后她其实又跑到了边疆打过几回战,只不过大家头疼她的赫赫凶名,都不敢声张而已。 后世史书上对这女人用了四字评语——荒唐不经。 她被当成了天下女子的反面案例。 纵然如此,郑兰淳一辈子却过得比一般女子要自在舒心百倍,蒋明娇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她。 她于是好奇问道:“官府先生菩萨道长都要我们守仁义道德。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好人,这样才受人尊敬。人人都要当好人,你为何要当恶人呢?” 郑兰淳大马金刀地坐着,用‘你好笨’的目光,瞥了眼蒋明娇,理所应当地说。 “因为当好人又累没下场,当恶人又舒服长命百岁啊。” “我娘亲喜欢礼佛,还总说我性格太跳脱了,要压一压我的性子,让我跟着念那车轱辘似的佛经,和我讲佛经里的故事。我越听就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怎么好人佛祖就要割肉饲鹰,恶人只要皈依佛门就成了菩萨了?什么好人要得道成佛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杀了人的恶人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 “这对好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蒋明娇失笑。 这小妮子,还真有一肚子的歪理。 “还有我前几天看了史书也忒有意思。”郑兰淳捡起桌上一个小橘子,剥了皮后囫囵塞进了嘴里,“咱们好人要当官,要从三岁开始读书寒窗苦读十几年,有时候头发都读白了都考不上只能郁郁而终。而那些造反的头头,杀尽了朝廷百姓和官兵,混出了头。官府一招安就可以成为几品大员了。” “这对那些读书人公平吗?” 郑兰淳斩钉截铁下了结论道,“所以啊,我这辈子就要当一个全天下最恶的恶人。这样我做了一件好事,就能成为一个回头是岸的大好人了。以后谁说我不恶我就要和他急的。” 蒋明娇出乎意料地看郑兰淳一眼。 她倒是提出了一个好问题。 这个社会上,倒是是遵守规则者更容易获利,还是破坏规则的人更容易获利呢? 第二百三十章上了女神医的贼船就别想下去了 遵守规则者信奉的自然是社会主流价值观那一套,勤劳致富、遵纪守法、恪守社会公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 破坏规则者就有大有小了,小到买盐酥鸡时排队插队、稍大些是杀人放火抢劫做土匪,更大些是发动战争谋反抢劫。 从小到大,皇上官员夫子都告诉大家要遵纪守常,做一个乖顺的好人才能过得更好。 但现实往往是破坏规则者也能通过破坏规则获得利益。 插队的人大多数情况下,都能通过蛮横的骂骂咧咧先买到东西。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造反最不成功的也短暂地锦衣玉食爽了一把,再不济可以被朝廷招安,美滋滋摆脱了民的身份成了官,最成功的的当然是坐拥天下。 郑兰淳今年不过十七岁,便能看透到这一层,着实是个世间少见的玲珑剔透心。 ——聪颖得太过人了。 “这些都写在书里呢。”郑兰淳毫不顾忌地嘲笑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可怜那些读书人天天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竟都看不破这一层,也是一个一个的呆头鹅大傻瓜。” 蒋明娇笑道:“你似乎读过很多的书?” 郑兰淳抓起一块红豆酥,浑不在意地塞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看书很快,比长公主府养的那些秀才啊举人啊进士啊什么的读书人快七八倍。他们看过的东西我全都看过了,他们没看过的我也都看过了。我外祖母说天下的书都已经被我看尽了。好久没了新书看,我最近快无聊得要被逼疯了呢。” “哦对了。”郑兰淳想起什么似的道,“你的那三本女儿英雄传的戏本子我也看过了,《咏慧娘》写得还成、其余两本写的是什么玩意啊,还不如我随便写的。” 蒋明娇依旧是淡然含笑着,眸光却闪了闪:“那我能不能请你帮我把两个戏本子润色一下?” ——若这郑兰淳说的都是真的,她将是个如慧娘般的惊世之才,绝不能错过了。 郑兰淳不屑地切了一声:“我可是平津长公主府的大小姐,凭什么给你一个小大夫帮忙……” 蒋明娇笑眯眯道:“我可以给你钱。” 郑兰淳不着痕迹咽了咽口水,不太坚定地喃喃道:“……钱财毕竟乃身外之物、钱财毕竟是阿堵物、钱财毕竟是令菩提惹尘埃的俗物……” 蒋明娇抽出一沓百两的银票,将其刷唰唰地抖了抖,数了五张给郑兰淳:“只要你答应帮我润色两本戏本子,这五张就是你的了。” 郑兰淳眼睛都直了,目光黏在银票上挪来挪去,咽口水的声音愈发响亮了:“我倒不是想拒绝你,就是我好歹也是平津长公主府的大小姐……” 蒋明娇又抽出十张银票,笑眯眯地推到了郑兰淳面前:“写完了如果我满意的话,还可以再给你十张。” 郑兰淳嘴巴张得鸡蛋大,飞一般将十五张银票紧紧抱在怀里,义正辞严地道:“读书人写文著书的雅事怎么能叫贪财呢。女神医您放心,三天后我保准将这戏本子漂漂亮亮地送给你。” ——苍天啊外祖母啊,做出这种堕*落长公主府门风的事,我也不想的啊。 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蒋明娇望着背对着她,舔着手指偷偷摸摸数钱,两眼放光的郑兰淳,笑眯眯捧起了一杯茶。 清透碧绿茶水氤氲出白雾,挡住了她清寒的眉眼,以及眸中一闪而过的狡猾算计。 ——一千五百两只是开胃菜。 难得碰上这等惊世骇俗的才女,上了她的贼船就别想下来了。 · 成国公府。 二房院中。 比起寻常大户人家低调富贵的摆设装饰,这一屋子陈设显得过于诡异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却总给人种莫名地不和谐感。 金二夫人出门了。 丫鬟招财与进宝在屋里擦着桌子,对视着翻了一个白眼。 能不奇怪吗? 这一屋子瓶子罐子书啊画啊家具,就没一件是真的。全是二两银子在琉璃厂淘的假货。 “真货摆出来万一给人打了怎么办,得浪费多少钱啊。假货长得和真货不也一个样,我十两银子就能买半屋子,怎么打了都不心疼。” 口里说着不心疼,谁要真敢打了一件东西,那丫鬟当月月钱就能给罚没了。 什么你说那瓶子当初三文钱买的?你说三文钱就三文钱了?我那可是宋朝汝窑瓶子,算你二两银子已经是便宜了。 她们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吝啬到骨子里的主子咯。 “我回来了!”金二夫人拿着架子端庄缓慢地进了院子,刚进了屋就着急道,“快快快,把门给关上。可不能让人偷听见了。” 进宝把门给关上了。 招财面儿上腆笑着道:“也不知道夫人这是捡到了什么宝贝了?” ——这又是到国公府哪家的铺子里白吃白喝捡了便宜高兴坏了? 金二夫人喜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可不是捡到宝了吗?你们知道平津长公主府吗?” 进宝面露讶然。 ——夫人居然去平津长公主府打秋风了? 听说平津长公主八十岁了,拔刀时还赫赫生风。 夫人难道不怕被一刀砍了,回来还要糟践药材治病了? 金二夫人没注意进宝神色,激动地两腮的肉都抖动着:“我刚才出去吃席面时遇上了长公主府的嬷嬷了。她和我说平津长公主听说了大郎考上了武状元的事,非常欣赏大郎,还说要和我这状元娘多亲近亲近呢。” “我和她聊了两三句,她就说漏了嘴,说平津长公主年纪大了,闷在家里嫌闷,想去京城故旧家转悠转悠叙叙旧。我一向咱们府里和平阳侯府不都是当年跟着太祖打过仗的,是平津长公主的同袍吗?就和那嬷嬷推荐了咱们两家。就是咱们府里没大的热闹事,只有平阳侯府里我娘最近要过寿,那嬷嬷说了这事有八成把握能成呢。” 招财进宝二人皆惊讶:“真的?” 平津长公主何等尊崇的身份,真的会纡尊降贵去侯府? “当然是真的。”金二夫人不悦道,“那嬷嬷亲自和我说的。那嬷嬷跟着长公主有六十多年了,是长公主的心腹。她说的话还能有假,人老了本来就爱恋旧,找人叙叙旧多正常了。再说了我还塞了她五千两银子呢。” 想到那银子她又肉疼起来,“怎么你们怀疑我那银子是打水漂了?” 招财进宝齐齐摇头。 她们知道夫人除却背着人死抠贪财外,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极其好面子受不得人鄙视,尤其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平阳侯府是她娘家,每逢过年都要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一回,再在家里肉疼上一年的。 更何况这侯府太夫人六十大寿。 她可不得摆足了阔。 “我得赶快去告诉娘亲去。”金二夫人美滋滋地道,“我这可是送了一份大礼啊,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太夫人上钩了,准备打脸 “真的?平津长公主真的会莅临侯府吃酒?” 五福堂里。 太夫人稳稳高居上首,听到金二夫人的话,转动檀木佛珠的动作都是一顿。 她身着石青色万字纹马甲,佩着同色绣金边暗纹的抹额,面庞严肃不苟言笑,法令纹又深又锋利,给人一种极难接近的刻薄感觉。 若换个场景,她这容貌绝对能扮演好一个衙门酷吏。 金二夫人坐在左下首,眉飞色舞道:“娘亲,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大长公主府的嬷嬷可是拍着胸膛和我保证过,寿宴当天大长公主一定会过来的。您想啊,这年纪大了的人不就爱恋旧吗?爹当年不也是在战场上打拼过的吗?大长公主给昔日同袍一个面子不也很正常吗?” 其实那嬷嬷和金二夫人说的是尽量劝大长公主,把握应该很大,此类含糊的话。 但金二夫人好面子。 她决不允许自己在娘家人面前丢面子,便自觉将嬷嬷的话夸大了一些。 众人闻言都发出了唏嘘声,惊讶地望着金二夫人。 能和平津长公主府的人交好,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了。 蒋明娇坐在右边第三个的位置,闻言借低头捻起糕点,挡住了一抹冷意。 她之所以让长公主府嬷嬷只含糊其次透漏风向便可,就是料到了这一幕。 金二夫人能在成国公府站稳脚跟多年,说明她并不是一个笨人。但她却极其好对付,因为她有两个致命弱点。 ——贪财。 ——虚荣。 所以她特地让长公主府的嬷嬷找金二夫人索要了五千两。金二夫人肉疼出了钱后,不管为了银子或是为了面子,都会笃信这件事。 她不敢接受这事的肉疼损失。 太夫人听见金二夫人的话,亦是微微颔首,内心里她仍是有些怀疑这件事的。 毕竟大公主身份太过尊贵了,功勋卓著又辈分极高,连昭仁帝都只能对她毕恭毕敬。 可一想到大长公主若来了她的六十寿宴,那份令满京城震惊的荣耀和面子,太夫人都呼吸都忍不住火热起来。 她年纪也大了,错过了这一次,日后就不知能否有这荣耀了。 这份诱*惑让太夫人选择了暂时相信。 “告诉阖府的人,做好了迎接大长公主莅临的准备。咱们的寿宴菜品都再提升一个档次。丫鬟仆妇都警醒着些,把府里打扫得更干净些。这段时间任何人闹出什么丑闻,都从严处置。” 蒋安氏清冷面庞垂下,恭敬应了一声是。 众人不由得朝金二夫人投来了艳羡嫉妒与敬佩目光。 金二夫人最享受的就是这一幕,沐浴着众人崇敬的目光,她骨头都轻了几斤似的,飘飘然不可言表。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随即她目光一扫,瞥见了对面下首坐的蒋明娇,与她旁边的两个空位。 一个空位是三夫人的。 一个空位是蒋明娆的。 二人已经抱病很久了,侯府的管家权都被交给了二房,连今日她来侯府归宁,二人都‘病着’没有出来。 这让金二夫人有些不快。 当了高门媳妇这么久,她自然不信三房母女二人会简单病倒了。她其实也不是喜欢三夫人母女,但她见不得长房与二房得利。 从小被太夫人教导着,她对爹元配留下的两个哥哥,怀着十足的敌意与警惕。 “说起来,三嫂子和娆儿病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吗?” 金二夫人淡淡瞥了眼蒋安氏,“也不知道娘亲寿宴,她们两个能不能病愈。否则让大长公主过来一看,咱们府里怎么病倒了两个人,也着实是显得晦气了。” 太夫人蹙了蹙眉。张氏母女下毒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和女儿说,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 儿媳妇下毒害儿子,着实太丢人了些。 “到时候她们会好的。大长公主过来了,看到的自然是侯府和和美美的一幕的。” 金二夫人又掩唇笑道:“说来我也是好奇。三嫂嫂和娆儿身体一向不都康健得很吗?怎么忽然间就病倒了?听说她们病倒那日,是二丫头陪着她们的?不知道二丫头知不知道她们得的什么病?” 她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今日穿着芍药红的襦裙,裙角上大朵大朵红花盛开着,极其漂亮明艳大气。隔着厚厚襦裙都能见她腰肢纤细,面庞雪白如凝脂般细腻,面庞明艳夺目,墨发似青稠般垂在肩膀上。 明艳雪白的小美人儿天生给人该用富贵娇养着的感觉。 但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骨子里的利落飒气。 是金二夫人最讨厌的模样了。 ——同为草包无才,女儿金笙儿生得没蒋明娇好看,一张嘴却跑得比尾巴上绑着爆竹的猫还快,始终令她耿耿于怀。 蒋明娇轻巧摇头:“回姑母的话,侄女儿不知。” 金二夫人冷笑一声正欲铆足劲发难。 ——你插了手她们就病倒了,说你不知道骗谁呢。 蒋明嫦就帮腔道:“姑母,二姐姐确实不知道。那一日她过来时母亲和四姐姐并未生病。她们是后来才生病的。” 蒋明娇看了她一眼。 蒋明嫦朝歪着头,蒋明娇眨了眨眼睛,小小地绽开一个笑。 她说过要帮二姐姐的。 金二夫人更气了。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什么时候姨娘生得女儿都敢顶撞她了。 她刚想再说话。 蒋明娇笑眯眯道:“三婶和四妹妹生病的消息,是由祖母告诉大家的。姑母既然如此好奇,不若问一问祖母?” 金二夫人如兜头被倒了一盆冷水,清凌凌打了个战。 是母亲说的? 她战战兢兢看向太夫人,果见太夫人铁青的脸色,冷冷地警告着说:“她们二人福薄命不好,一场冬雨后就病倒了,寿宴时定然能好起来。这件事不准再议了。” 望着那冷漠眼神,金二夫人打了个寒颤。 母亲定然是恼了。 她不由得咬牙暗恨,分明知道是母亲下的命令,却一开始都不说,偏要等她问了那么多后才告诉她。 好狡猾的小丫头。 她强挤出一个笑:“母亲说的是。”然后瞪了眼二房的蒋安氏与蒋明娇母女。 ——且等着母亲寿宴上大长公主莅临,我出了一个大风头,再来整治你们母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坑了你还让你喊我恩人 蒋明娇却没打算轻易放过金二夫人。她瞥了眼金二夫人,起身朝太夫人略施一礼,轻声劝道:“祖母,虽然四姑母对您的孝心令人动容,竟能为您的寿宴请来如此重宾,为您六十大寿添光加彩。但……” 她语气一顿,“但大长公主数年没有外出了,骤然出门实在令人生疑。再者长公主府的嬷嬷毕竟是下人,不能全然代表府中主人的意思。此消息的真伪还需仔细甄别才是。否则若是咱们府里大张旗鼓宣扬了起来,大长公主那日没来,咱丢的面子可就太大了。” 太夫人迟疑起来。 大长公主莅临祝寿的诱*惑太大了,足够让她成为全京城女眷中最得意的,因此她才犹豫不决。 金二夫人拉下了脸。她前脚刚挑了蒋明娇的刺,后脚蒋明娇就质疑她的话。她觉得蒋明娇是故意挑她的刺。 “二丫头,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了?” 蒋明娇施施然屈膝行了一礼,慢悠悠地道:“回姑母的话,明娇不敢。” 金二夫人还欲说话。 太夫人抬手压了压:“行了都别说了。” 太夫人是个爱权虚荣的人。纵然知道此事有风险,她仍是拒绝不了大长公主会莅临的诱*惑。 “这件事暂时这么定了。”她缓缓道,“咱们府里先装扮起来,不要朝外头走漏了消息。另外这些日子派人去探查一番长公主府的动静,看她们是否有出门的打算。” 众人皆行礼称是。 太夫人又摆了摆手称乏了,重新转起了佛珠,嘴唇微动地念起了佛经,将众人都打发了出来。 一众人鱼贯而出。 蒋明婵称病根本没来,蒋明嫦朝蒋明娇行礼后离开,蒋明婉带着蒋明妙与蒋明娇约好晚上吃火锅,蒋安氏忙着吩咐下人去了。 落在人群最后的便只剩金二夫人与蒋明娇二人。 金二夫人还欲拿一下长辈架子,说教一下蒋明娇什么叫长有尊卑,脚踝却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她痛得哎哟一声,赶紧低头查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等她再抬起头,面前早已空空如也,蒋明娇脚步飞快,已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气得咬牙切齿。 ——好伶牙俐齿的丫头,溜得比知道东二坊萝卜降了一文钱的她还快! 敢在母亲前下她面子。等大长公主莅临寿宴,非得让你开开眼。 她可是已攀上了大长公主的心腹嬷嬷了,这丫头只怕是连长公主府的门槛都摸不到吧。 此时。 冬日暖阳在大地均匀泼洒而下,蒋明娇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闲适地坐在了湖边一排金柳下,给新引来的一堆锦鲤喂食。 锦鲤皆是成人巴掌大,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见有鱼食只头顶降落,都挨挨挤挤在了一起,色彩斑斓分外好看。 白术立在旁边,轻声问道:“小姐,您方才为什么劝太夫人不要相信长公主府会来的事啊?我记得的话,咱们不是希望太夫人相信吗……” 她对蒋明娇忠心耿耿,掌握着不少蒋明娇的事。 蒋明娇笑吟吟道:“白术,如果你有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你觉得是把她直接打一顿解气好,还是把她忽悠得掉进坑里,让她亲手害了身边所有人,弄得她众叛亲离好?” 白术偏头想:“第二种好。” 蒋明娇又撒了一把鱼食下去,慢慢悠悠地道:“那你觉得是把她坑得害了身边所有人众叛亲离好,还是把她坑得害了身边所有人众叛亲离,最后还不得不咬牙夸着你这个始作俑者恩人好?” 白术眼睛发亮:“最后一种好。” “是啊。”蒋明娇站起身拍了拍手,芍药红裙裾如花绽开,语气意味深长,“我也觉得最后一种最好呢。” 她清楚记得上一辈子就在今年腊月,闭门多年的大长公主确实出门给人祝寿了。 但她去的不是任何一个京城的王侯伯爵家,而是一个祖籍山省的小小七品县丞家里。 那天是县丞家曾祖母的八十大寿,大长公主不顾八十高龄,手持金蟒拐杖,亲自到那家道贺,令长公主府门人帮那家人待客,陪着那家祖母说了一整天的话。 京中人人皆啧啧称奇,不知这七品县丞是何等人物。 蒋明娇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县丞的曾祖母是当年跟着大长公主打天下的战友。早年她因被遣返原籍而与长公主失散,近些年因儿女得官进京,才又被长公主府的人寻到。 大长公主一查到她音讯,知她做寿就迫不及待地去祝贺了。 算算时间,大长公主府的人已经得到那县丞家的消息了,大长公主也在准备出门了。 因此太夫人肯定能打探大长公主要出门的蛛丝马迹的。 · 距太夫人寿宴只有不到三天,平阳侯府阖府上下都已团团忙了起来,各个奴仆走路都带着风,恨不有六亲不认的步伐。 太夫人的六十大寿本就是府中大事,更何况听说大长公主会莅临侯府祝寿。 大长公主府在京城地位独特,非普通簪缨勋贵可比,饶是昭仁帝都无法对这姑母不敬。随着大长公主年老,已有数年未曾出府了,今日竟愿意来平阳侯府贺寿。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虽然太夫人下了封口令,但因金二夫人的虚荣,在言谈中透了三言两语出去,仍旧让满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 太夫人起初是恼怒的。 但在探听到大长公主府最近确实在采买贺寿礼品,修葺大长公主座驾,预备着出门时沉默了。 如果大长公主真要出门,除了侯府她还会去哪儿呢? 天该她得这一份体面。 一晃眼到了寿宴当天。 一大清早,侯府门口一条街上就停满了马车,马车各个洗得干干净净,宾客们打扮得簇新,傅粉用香,打扮得格外漂鲜亮。 宾客们来源复杂。 除却早就来了京城蒋家南京老宅的族人,还有平阳侯府的姻亲们、长房的陈学士府、二房的魏国公府与威武将军府、三房的忠勤伯府还另有一些平阳侯府的世交。 但无论是哪一家,来得人都比寻常更多地位更高。 大家在侯府门口下车时,眼神相接间皆是心照不宣。 ——听说今日大长公主要来,她们都预备好攀交情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二夫人的惶恐与惧怕 因为要迎接客人,侯府门口石狮子都洗得锃亮,朱漆金钉大门更是像刚被洗过般,整个府内都是焕然一新。 三老爷在门口待客,蒋安氏安顿着宾客。 府里开了六十多桌,分为前院与后院。 前院开了三十多席,皆由三老爷并蒋奕武等侯府男眷招待。后院开了三十多席,年老女眷由太夫人陪着,年轻的由蒋安氏陪着,女孩儿家则由蒋明娇等姐妹陪着玩。 三夫人与蒋明娆也被放出来了,只是身边总形影不离地跟着两个严厉的老嬷嬷。 为了招待宾客,蒋安氏早就准备好了许多节目。 府里开了一个戏台。 因蒋明娇推荐,今日来侯府演出的是喜连天戏班子。戏台上正唱着‘女子英雄传’三部曲,其中《咏慧娘》最受欢迎,其余两部也引来了不少议论。 “女子酿酒经商?这可真是稀罕事了,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能干的女子。” “能干?我看是离经叛道吧。这等抛头露面的女子,真乃女子之耻,我看将来有人愿意娶她。” “可嫁不出去有那么多钱也能逍遥一辈子了,可比嫁个穷光蛋吃一辈子苦好吧。” “胡说八道,女子不嫁人就不是不完整的女人了。” …… 相对于年老妇人们,年轻一辈接受程度明显更高些,各个看得兴奋不已。 “女子还能做生意,一个月赚这么多钱,真是太棒了。” “还有那女医的故事,唱的是仁心堂女医吧?她救活了小公主,是皇上面前红人呢。要是我也能和她一样就好了。” “是啊,要是我们能活出不同的样子就好了。女子英雄传,多好的名字。” “也不知道这戏本子是何等有惊世之才之人写出来的。” …… 蒋明娇坐在看台中,笑眯眯品着茶听着。 八宝蹲在她肩膀上,咔咔磕着瓜子,听见这话忽然扑扇着翅膀,大声附和地唱道:“惊世之才惊世之才。” 然后一双乌溜溜的绿豆眼,巴巴地望着蒋明娇,仿佛过年时小嘴伶俐地拍了大人马屁,伸着手巴巴等压岁钱的孩童。 蒋明娇抓了一把瓜子给它:“吃吧。” 这小机灵鬼。 看见那一把瓜子,九色蛊从袖子里冒出了个头,委屈巴巴地望着蒋明娇,嘶嘶嘶地叫着,仿佛只来晚了一步就没钱了,用眼神仿佛控诉家长偏心的另一名孩童。 蒋明娇本来是怕九色蛊吓坏了宾客,没让它在酒杯里游泳,见此也笑了:“行了回去给你两杯。” 九色蛊拼命摇晃着脑袋:“嘶嘶嘶——” 蒋明娇道:“三杯。不能再多了。” 九色蛊这才高兴了,激动得在蒋明娇袖子里打起了滚,然后用小细腿叉腰,朝八宝示威地扭了扭屁*股。 笨蛋大鸟没他聪明。 ——略略略! 蒋明娇忍俊不禁。 半点欢乐的宴会飞快过去了。众宾客玩也玩了吃了吃了,寒暄得也都快没话可说了,目光仍不时望着门口。 门口依旧毫无动静。 天都快中午了席面都要吃了一半了,大长公主仍旧没有来。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目中皆是意味深长。 太夫人面对着那些目光,脖子都气得粗了一圈,面儿上却只能强撑着笑,仿佛无事发生。 坐在人群中间,金二夫人手都在抖,不敢抬头看太夫人目光。 她内心满是惶恐。 怎么会这样呢? 天都快过午了,为什么大长公主还没有过来? 长公主府嬷嬷不是收了她五千两银子,劝大长公主吗? 长公主府这几天不是正准备着出门吗? 难不成嬷嬷是骗她的?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浑身发寒,背上汗毛倒竖,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确实好面子。 但有人比她更好面子——她的母亲侯府太夫人。 她和三哥好面子多半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太夫人将自己颜面看做天大,绝不能容忍自己在外人面前丢脸。那比生生割她一刀还令她心痛难受。 更何况今天侯府宾客这么多,面子一丢就丢得太大了! 寻常平阳侯府做寿不可能有这么多客人的,就算是当年老侯爷葬礼,京城勋贵都没有到的这么全。 她们都是听说了侯府传出的流言,为大长公主面子来的。 若是大长公主没有来,她们肯定会觉得侯府这是虚荣地想攀附长公主,结果被长公主断然拒绝了。 虽然事实却是是这样,但那母亲和侯府的脸可真的会被丢干净了。 招财穿过热闹人群,走到金二夫人身后:“夫人,打探到消息了。” 金二夫人着急问:“今天大长公主出门了吗?” 招财道:“大长公主的马车出门了。” 金二夫人松了一口气。出门了好出门了好。她随即又冒出了冷汗,“那人呢?大长公主现在人在哪里呢?” 招财怜悯道:“大长公主马车朝一个七品县丞家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那一家的老人今天也做寿,做得是八十大寿。” 金二夫人脑袋嗡嗡地响,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大长公主最近的确要出门祝寿,且确实在京城内的官宦人家,那嬷嬷并没有骗她。 只是不是平阳侯府。 偏偏不是平阳侯府。 怎么能不是平阳侯府呢?平阳侯府可是把话都传出去了啊,侯府里的客人可都为了长公主来。 结果长公主去了一个七品县丞家里。 侯府丢脸不说,那些上门的宾客肯定还会埋怨侯府。要不是为打肿脸充胖子,扯上大长公主的大旗,让他们一早来了侯府,他们得到大长公主出门贺寿的消息时,说不定还能赶上去巴结。 可现在呢? 来不及了。 大长公主已经出门贺寿了,侯府的脸也丢干净了。 各府都有自己耳目,得到消息的速度并不慢。 不多时,她们悉数都得到了大长公主早上出门,去了一个县丞家里的消息。 她们看太夫人与金二夫人的面色立即就变了。 来不及多留,她们起身就要告退。 和侯府交好的机会多得是,可长公主可是好几年才出一回门啊,他们要赶紧去攀关系才是。 一时酒席未半,就有一堆人提出了各种理由要告辞。 太夫人面庞阴沉,带着风雨欲来的阴冷,望着金二夫人。 金二夫人哆哆嗦嗦道:“……” 第二百三十四章 金二夫人还不快感谢蒋明娇 “母亲,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日长公主府的嬷嬷明明……” 蒋明娇及时站起来,截断了金二夫人的话,“四姑母怕是多喝了几杯,已经有酒了,快来个人把她扶进去好好歇着。” 太夫人最好面子,怎会容忍金二夫人当众胡言乱语,直接把最后一层虚伪的面子撕破。 金二夫人这是慌乱下失了镇定了。 太夫人神色冷沉,颔首示意丫鬟将金二夫人扶走,朝蒋明娇抬抬下巴:“二丫头做得不错。” 蒋明娇不卑不亢:“都是祖母教导得好。” 虽然打发走了金二夫人,因大长公主终究没来,席面上不少人提前离席了,到底显出了几分寥落。 宾客们交谈说笑时都有些心不在焉,气氛亦不太热烈,显然都是心有犹疑。 太夫人眉眼间俱是阴霾,手中佛珠转得飞快,脸沉得要滴下水来。 从头至尾地回想整件事,若能一直将消息封锁在侯府内部,不让外人知晓,根本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事。 ——都怪自家女儿可恨的大嘴巴! 这时玉妈妈快步跑了过来,喜形于色:“老夫人老夫人,宫里来人了。” 太夫人顾不得还在席面上,腾地站了起来。蒋安氏搀着她,惊讶重复道:“宫里?” 其余数桌上宾客目光俱是惊疑不定。 不多时一个小黄门被迎了进来,太夫人忙由蒋安氏搀着上前迎接。小黄门忙退了一步摆手道:“太夫人不用如此客气,杂家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您贺寿的。” 太夫人眸光闪了闪。 蒋安氏神情惊讶。 小黄门令人搬来一个木箱子,露出一个三寸高的釉色暖玉观音,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口谕:听闻平阳侯府老夫人六十大寿,本宫不便出宫贺寿,特赐暖玉观音一尊,贺老夫人千秋鼎盛,寿比南山。” 小黄门双手用托盘将暖玉观音给了太夫人。太夫人忙恭敬谢旨,令蒋安氏收了观音。 蒋安氏收了观音,借送小黄门出门,偷塞了个荷包,压低声音道:“敢问公公,这宫里的意思是?” 小黄门用手捻了捻荷包,笑容真诚了一些,意味深长比了一个二:“府里太夫人生了个好孙女啊。” 等蒋安氏晕乎着回来时,宴席上已完全热闹起来了。 宾客们纷纷一面朝太夫人道贺一面打听着皇后娘娘为何会突然给太夫人贺寿,好听得话不要钱地说,各个笑得极其开怀,仿佛跟自己贺寿似的。 仿佛方才的冷清与寥落只是错觉般。 蒋安氏意兴阑珊地摇头,重新站到太夫人身后。 太夫人瞥她一眼。 蒋安氏朝她悄悄点头。 太夫人微微颔首,继续与几个同年纪的诰命夫人的说话,听着她们话里话外的羡慕,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眉宇间阴霾总算散了。 唱过了一出戏,吃过了一回酒,日色西斜时,热闹散尽宾客也都告辞了。 望着杯盘狼藉的席面,太夫人揉着额头,由蒋安氏搀着:“让下人们先过来清理清理,我先去内间歇会儿吧。” 蒋安氏扶着太夫人去了内间。 金二夫人已在内间坐了好一会儿了,起初她是被太夫人给赶进来的,到后来她也没脸出去了。 “娘。”望见太夫人进来,她腾地站起了身。 太夫人脸严肃板着,狠狠一拍桌面:“你还有脸喊我娘,我的脸全都要被你丢干净了!” 金二夫人愧疚低头:“大长公主府这几天确实在采买贺寿的礼品,加上长公主的嬷嬷当初那么信誓旦旦,我怎么能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跑到一个七品县丞家里去了?谁知道那七品县丞打哪儿冒出来的……” 太夫人冷冷看她,目光如冰棱子般地冷。 金二夫人声音愈来愈小,直到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太夫人淡淡道:“最近侯府忙得很,你没事就不要回来了。在国公府好好伺候太成公主和国公爷吧。” 金二夫人慌了:“母亲,您这是嫌弃我了。” 在国公府里,她因性格张扬又贪财虚荣,并不讨公婆与妯娌喜欢,立身之本便是备受圣上重视的娘家平阳侯府。 若母亲都嫌弃她,她在侯府日子可真是要水深火热了。 太夫人却已不搭理她,看向了蒋安氏:“方才那小黄门说了什么?皇后这祝贺来得蹊跷,之前竟已一点风声都未露。” 蒋安氏将小黄门的意思说了。 太夫人喃喃道:“是了,二丫头得了小公主喜欢,被娘娘许了可以随时出入宫廷的。” 蒋安氏试探道:“要不要将二丫头叫过来问问?” 太夫人点头:“叫来吧。” 蒋明娇被叫进五福堂内间时,闻到了淡淡佛香味。金二夫人颓然坐在绣凳上,蒋安氏不轻不重给太夫人捶着腿。 她朝太夫人行了一礼。 太夫人问道:“今日娘娘给咱们家送了贺寿礼的事,是你和娘娘说的?” 蒋明娇摇头又点头:“孙女因觉得四姑母所说的大长公主贺寿之事有不经之处。因而特地在前日进宫时皇后娘娘面前提过一次祖母寿宴之事,但因娘娘当时并未直接表态,并不知娘娘是否因我的话而来寿。事关重大,孙女不敢贪功,还请祖母明鉴。” 太夫人想到了当日蒋明娇劝金二夫人的话,又冷冷看了眼金二夫人。 一个是连切实消息都没打听好,就冒冒失失走漏了消息,让她在全京城丢了个大脸。 一个是说动了娘娘都不居功,唯恐让人空欢喜,将事情瞒到了寿宴上面。 二者行事对比鲜明。 哪怕金二夫人是自己亲女儿,太夫人不由得也露出厌恶之色,转身和煦对蒋明娇道:“孩子做得好。今儿个要是没有你这一手,咱们侯府在京城丢得脸可太大了。我都不敢想那些长舌的会怎么说咱们侯府……” 金二夫人露出不忿之色。 太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还不快过来谢谢二丫头。今儿个要是没有二丫头早替你想到了前头,你以为今日这事能这么容易过去!” 金二夫人憋气地很。她一个长辈居然还要给二房的小丫头片子道谢?干脆杀了她吧! 但面对太夫人严厉目光,她终于不甘地嗫嚅道:“这件事还多亏二丫头想得周全了。四姑母在这里给你道谢了。” 蒋明娇笑眯眯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就喜欢你给我送钱的样子 “四姑母太客气了,这都是孙女应该做的。只是……” 太夫人问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吧,都到这份上了。” 蒋明娇行礼后道:“只是与娘娘提了祖母后,孙女因担忧娘娘贵人事多忘记这件事,特地找了永庆宫的宫人,托她帮忙提醒娘娘。这里头就花了……” 众人都听得出她话中言外之意。 太夫人唏嘘道:“这笔钱是应该花的,二丫头你能想到这一层,找永庆宫宫人帮忙,已经是长进了。” 她纵然一向严苛,看不上长房二房的人,又在这二丫头身上吃过亏,这会儿也忍不住高看她。 这等伶俐的丫头,怎么不生在三房呢。 又厌恶看了眼金二夫人,太夫人冷冷地道:“这笔钱不能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讨。花了多少钱,让你四姑母补给你。” 蒋明娇比了一个六:“花了六千两。” 金二夫人肉疼得差点一下跳了起来:“你这丫头疯了是不是,想直接抢钱就直说!给一个宫里的嬷嬷怎么要花六千两!” 蒋明娇无辜又理直气壮道:“我没做过这种事啊。我是看四姑母给长公主府的嬷嬷塞了五千两,才想着给永庆宫宫人比长公主府嬷嬷要高一些,才塞六千两的。” 这话提醒了金二夫人,她瞬间想到她还砸了五千两,给了那长公主府嬷嬷了。 她肉疼得仿佛心都被人挖走了。那可是她每逢听说东四坊萝卜降价就派人去抢,成天蹲琉璃厂抢假货,从丫鬟小厮月钱里抠出来,好不容易攒的五千两啊。 要不是盼着能和大长公主打好关系,谁会花这么多钱。 全打水漂了。 太夫人虽然也觉得这钱贵了,但因想到蒋明娇确实不知宫里行情,便道:“六千两就六千两,这笔钱你四姑母还出得起。” 蒋明娇笑眯眯应了:“多谢祖母体恤。” 金二夫人还想说什么,瞥着太夫人严厉眼神,只能硬生生咬牙赢下了,只是未免仍肉疼得腮边的肉都在抖了。 “是,母亲。” 等从恋恋不舍的金二夫人手里拔出那一沓银票后,蒋明娇笑眯眯朝她屈膝:“外甥女谢过姑母了。”然后哼着歌走了。 金二夫人直勾勾望着蒋明娇离开,魂都恨不得跟着那银票跑了。 招财与进宝齐齐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对蒋二小姐的敬佩。 ——从锱铢必较的貔貅口里都能讨到钱,这二小姐手腕真是绝了。 冬日京城夜晚风紧干冷,蒋明娇带着兜帽,手捧着汤婆子,一张一张数着钱,心情却格外好。 白术在她后头道:“小姐,您真的给皇后娘娘面前,说了老夫人要做寿的事了吗?” 蒋明娇笑看她一眼:“你觉得你家小姐我是这种好人吗?” 白术摇头。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聪明。” 她前几天确实进宫了一趟。也是在永庆宫里,她得知皇后娘娘因父亲在江南给昭仁帝做事,打算加恩给侯府给老夫人贺寿。 她便顺水推舟帮忙说了几句话,并花一百两银子收买了一个小黄门。不过她收买的内容,是让小黄门在传旨时,暗示府中众人是她的功劳。 反正她确实是帮老夫人说话了,也确实贿赂了永庆宫宫人了,也确实说了不知道娘娘是不是因她的话来贺寿的啊。 有本事太夫人去宫里挨个找人对峙啊。 再说这一个面子,本来就是蒋父在外头栉风沐雨给侯府挣得,平白落在了偏心的太夫人手上,她替二房收点利息怎么了? 她于是轻快地道:“传我的话,今儿个你们小姐我发了一笔财,上上下下都有二两银子的赏。” 六千两给蒋安氏蒋明婉蒋明妙买一套首饰,给父亲买一副好画,让二房上上下下都开心,还能剩不少。 ——啧,她就喜欢金二夫人看不惯二房,却帮着二房过得火红的样子! · 三房。 三夫人好不容易甩脱了如影随形的嬷嬷,将娘家嫂子迎到了屋子里,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嫂子,您可要救救我们啊。” 忠勤伯府大夫人望着三夫人这样子都吓得说不出话了:“你、你怎么成了这模样了?” 被关在祠堂里不过半月,三夫人仿佛已苍老了十岁。虽然为了太夫人寿宴特地打扮过,仍看得出人瘦了一圈,面色蜡黄干瘦,眼下是青黑的,神情充满惊惶与无措。 原本保养得到如三十出头,现在眼角唇畔已有了深深的皱纹。 三夫人只是埋头哭着,说不出话来:“嫂子,我……” 陆大夫人腾地站起来了:“是侯府的人欺负你了?是太夫人还是蒋安氏?你说,咱们忠勤伯府虽然已不如前了,可嫁出去的姑娘还没有任人这样欺负的。” 三夫人只是摇头:“嫂子,这件事怪我……” 她将不满三老爷,对其下毒导致其中风,三老爷又重新醒过来的事情说了,只瞒下了下毒的人是蒋明娆,她是被牵连的事。 纵然再愚蠢贪婪,她也是一个母亲,在最后关头想护下孩子。 陆大夫人都听傻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三夫人:“下毒,这件事你是怎么做的出来的啊。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关键是你居然还让人醒过来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三夫人哭得鼻涕眼泪满脸:“嫂子,我知道这是死罪。如果不是老夫人顾全侯府面子,我早就被三老爷扭到官府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这半个月已经想通了。我死了不算什么,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一定要救救娆儿。” “她才不到十五岁啊。” 陆大夫人手脚都在发凉,喃喃道:“这这这……” 要她来看,在内宅下毒害自己男人,侯府不找忠勤伯府问罪,已是仁慈了。 “嫂子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一个人认下,自己写一个认罪书,然后在这几天自杀,将这件事了解掉。”张氏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磕头,“我只求你发发好心,救一把娆儿。” 陆大夫人还在犹豫。 三夫人抬起头决绝道:“我知道三老爷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可以在伯府女孩子里挑一个他一定喜欢的,让她顺利嫁进平阳侯府。” 陆大夫人眼睛亮了。 忠勤伯府眼看着没落了,平阳侯府深受圣上信任,是一门不错的好姻亲,可以给他们不少助力,若就这么丢了太可惜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弑母 若是蒋三夫人肯帮他们,这件事就太圆满了。 三夫人对娘家情况还算熟悉,与陆大夫人一起将伯府女孩盘点了一遍,确定了两个姿容过人的,便将事情暂时定了下来。 等三夫人再次被押回祠堂时,蒋明娆已等在里头了。 三夫人从袖子里拿出藏好的鸡腿和猪蹄,对蒋明娆道:“娆儿,这是我从宴席上省下来的,咱们俩留着慢慢地吃,可以吃很久呢。” 到那时候娆儿差不多也能被救出去了吧。 这些天被关祠堂里,她们每天只能喝清粥吃腌菜,见不到一丁点荤腥。 她都替娆儿觉得苦。 蒋明娆只低着头不说话。三夫人自顾自将鸡腿和猪蹄藏好,转身收拾着薄被和枕头。 今晚的馒头和清粥被送来了。蒋明娆背着身,将稀粥端了过来,递给三夫人道:“娘亲你喝粥。” 尽管中午才吃了席面,三夫人却仍喝了一口粥,毕竟这些天她饿得太厉害了。 她爱怜地摸着蒋明娆头发:“我的孩子,这些天真是苦了你了。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着咳着手心里就全是血,她抬头震惊地望着蒋明娆。 蒋明娆将一张纸放在三夫人面前,按着三夫人的手,摁了一个手印。 三夫人认得最上头三个字——认罪书。 蒋明娆轻柔地用帕子擦去三夫人嘴角的血迹,平静温和地呢喃着:“母亲,对不起。但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注定要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的人,任何挡了我的路的人都要死。以前是父亲,现在是你。你一直都说我和二哥是你的命*根子,你一定愿意为了我牺牲吧。” “我选得是最快的鹤顶红,母亲你会走得很快,不会太痛苦的。你安心去吧。” “你死了以后,我会拿着这本认罪书出去,会替你找害了你的蒋明娇和蒋明嫦报仇的。毕竟,我是你最孝顺的女儿啊。” 三夫人眼睛睁得老大,控诉似的望着天空。 蒋明娆轻轻拂过三夫人的眼,将其合上了。 三夫人眼角滚落一滴泪。 蒋明娆感受到那滚烫的泪,动作顿了顿,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一瓶鹤顶红塞到三夫人手里,缓慢站起身,朝着外头边走边喊。 “来人……” “来人。” “来人!我娘她畏罪自戕了!” 自始至终,她表情都是古井般平静无澜的。 ——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因为三夫人畏罪自戕时留下的一本认罪书,三老爷总算对蒋明娆这被‘无辜牵累’的女儿消了火气,再加上忠勤伯府的人的说和,蒋明娆不日便被放了出来了。 侯府为三夫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蒋明娆因悼念母亲,在皇觉寺佛前跪了七天七夜诵经,哀毁过度多次晕倒仍不辍哀思,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孝女’。 尽管忠勤伯府大夫人奇怪于三夫人自戕速度太快了些,与之前约定的不符,但想到结果大抵一样,也就没多计较,只用心安排伯府女孩与三老爷的偶遇了。 · “孝女?” 蒋明娇得到消息时,正在娇园里看郑兰淳送来的戏本子,闻言嗤笑了一声。 白术啐了一口道:“也真是忒不要脸呢!就四小姐那蛇蝎心肠,还敢往脸上贴金。” 八宝从食盆里抬起了头,高声嘹亮地宣布道:“你说得对!” 九色蛊也嘶嘶地叫着。 白术笑着给八宝加了瓜子,给九色蛊倒了一杯酒,笑吟吟地道:“两个小机灵鬼。” 蒋明娇笑着摇头:“白术,你都快把它们俩惯坏了。” 白术笑道:“谁叫它们俩讨人喜欢呢。” 蒋明娇沉吟道:“只是三夫人的死,总令人感觉有些蹊跷。” 白术迟疑道:“小姐,你是说四小姐?” ——那也太耸人听闻了吧。 蒋明娇摇头。 她只是有一个猜测罢了,暂时还不能确定真伪,不便和白术说以免惹祸上身。 这时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噶——” 白术扶额:“倒是把它忘了。” 这是阮靖晟送给蒋明娇的那只白雕。 呆呆傻傻被饿了整整一天后,它终于肯吃饭了,然后一口气把满盆的肉全吃光了。养鸟匠人仔仔细细检查过后,确定了这只雕身体没任何问题,就是比寻常鸟笨了些。 ——简而言之,它就是一只纯粹的傻雕。 蒋明娇后来发现这雕很通人性,听得懂人说话,只是反应比较慢而已。 她曾试过打它脑袋,然后它足足呆立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痛得挠头哀嚎起来。 白术当时曾给它下了一个精准的评价:“在俺们村,这种人我们一般叫他铁憨憨。”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就红着脸跑开了。 白术嗔怪点了白雕脑袋:“你这傻雕,要不是养在我们这儿,恐怕早就被饿死了。”然后给白雕碗里加上了肉。 白雕吃完了三块肉,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茫然地用翅膀挠了挠头,痛得哀哀叫了两声,然后继续埋头吃肉了。 “不过咱们以后都留意着点。”蒋明娇被傻雕逗得严峻不禁,片刻才断然道,“蒋明娆这个人连母亲的死都能拿来炒作自己的名声,其心志坚硬凉薄无情程度令人心惊。我得去提醒二姐姐三妹妹和母亲,若非必要我们决不能和她有太多接触。” 白术叹道:“可惜和小姐一眼慧眼的人可不多,现在满京城都在夸咱们侯府出了个孝女呢。浑然把几个月前咱们那位四小姐被人污了清白的事情给忘了。” 蒋明娇摇头道:“世人多如此罢了。” 大众眼里仿佛只看得见黑与白。当一个人有了丁点污点,仿佛她的一辈子就要被毁个干净;当一个人成了好人,那她哪怕杀了人都会说他是被逼无奈。 “倒是蒋明娆……”蒋明娇轻声摇头,“对自己够狠又能把握洗白的机会,她的成长真是太快了。” 唏嘘一阵后,蒋明娇让保护她的刀七去查查这件事,就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她专心看郑兰淳写的戏本子。 郑兰淳并非吹嘘,她确实是个极端有才的女子,文笔思想才情都不逊于后世的慧娘。 这两本戏本子原是二流之作,经过她改编后,文辞思想与结构都已是顶尖水平,足以和《咏慧娘》媲美。 合上戏本子,她轻快地笑道:“白术,咱们又要发财咯。” 第二百三十七章 呔,又和我抢师父,揍你 京城太医院。 今日不是休沐日,因而众人都当值着。一整排一整排书架靠墙立着,里头放着数百本医书,另外有数个与墙一般高的药柜立着,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地标注药材名。 屋子里弥散着淡淡药味。 只要宫中没贵人生病时,太医院就是个最清闲的地方。 有人在偷摸地看包着《本草纲目》皮的《庞宰相与他五个小妾的二三事》,有人在睁着眼睡觉,有的人在借着烘药的炉子背着人烤饼——这大概是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在路上买碗面片儿汤喝。 许成信正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伤寒杂病集》,不时溜一眼旁边的位置。 旁边是姜太医的座位,这是许成信特地与人换的座位。 当初他是为近距离观察姜太医,知己知彼寻找到打败女神医的办法。 现在他就更不肯搬了。 开玩笑,姜太医此獠最擅长溜须拍马讨好人,他不留神看着,这家伙又背着他讨好女神医了怎么办? 姜太医今日来晚了些。 许成信在座位上等了许久,心中顿生警惕。 ——姜太医老奸巨猾,不会又偷偷买盐酥鸡讨好女神医了吧? 姜太医揣着个小册子进屋时,一眼就看见了盯着他的许成信,顿时哼了一声,昂头别开了眼。 ——呸,老狗腿子,净和他抢师父! 他大摇大摆回了位置,从书桌底下一堆书里,翻出一本《黄帝内经》的书皮,包上了那本小册子,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这是他花了足足十两银子,从小徒弟手里买的——《女神医门下弟子必遵守则二三条》,里头记着女神医衣食住行的喜好,以及迄今为止说过女神医坏话的人名。 这些名字都被用红字标了出来,用小徒弟的话说,这都是咱们师门须为师父分忧的大敌。 “老姜啊,你看什么呢?”背后忽然幽幽冒出一个声音。 姜太医吓了一跳,见是许成信,哼了一声:“我看什么关你什么事,都是我乐意。” 一个册子十两银子,还是他砍了价买的,才不能给这人看。 沈草儿和那群女孩子卖十二两一本呢。 “你是不是又背着我讨好师父了?”许成信十分警惕。 姜太医坚决否认:“没有的事。师父如此高洁的品质,何须我们的讨好与拍马屁。”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 “《黄帝内经》,没看见书皮吗?” “这伎俩谁不知道,忽悠谁呢,我非要看看才行。上次你背着我给师父买了一只盐酥鸡,师父就拿了三个病人给你开小课了” “那是我师父,不许你喊我师父叫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女神医就是我师父我偏要喊。” 姜太医瞪着许成信,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许成信反瞪着姜太医,脸红脖子粗。 这时旁边一个终于看完了《庞宰相与他五个小妾的二三事》的小医官慢悠悠地走过,好心劝了一句。 “大家都是同僚,和气生财,别那么暴躁易怒嘛。为了个抛头露面嫁不出去的女人坏了同僚的情谊不值得嘛。” 两人顿时齐齐朝向那医官,缓缓地扭过了头,发出了愤怒地质问声。 “什么叫为了个女人?” “还是抛头露面嫁不出去的女人?” 然后两人齐齐横眉倒竖,发出了怒吼声。 “你这家伙敢说我师父的坏话!” “呔,揍你!” 仿佛一个武当派道长偶然路过,碰上两个和尚为了少林寺方丈更偏心谁吵架,争得面红脖子粗时,好心劝架地说了一句‘那不就个光头吗?’。 然后他就被二个和尚联手给揍了一顿。 ——从某种方面说,他劝架也是非常成功的。 姜太医收了拳头,瞥了眼许成信,忽然觉得此人顺眼了不少。 出拳够利落。 许成信偷偷看了眼姜太医,心道这人倒也有几分血性,算得上是个汉子。 两人各自哼了一声。 “看你刚才表现还算不错,今天暂且饶过你,休沐时一起去找师父吧。” “看你今天出拳够爽利,许你叫我一声师兄了。” “师兄。” “师弟。” 两人高高兴兴勾肩搭背地走了。 原地。 一个眼睛上各挨了一拳,那医官坐在地上,望着那本被踩烂了的《庞宰相和他五个小妾的二三事》,望着姜太医二人亲密的背影,欲哭无泪。 他为什么要嘴欠。 片刻后。 俆总院判接到了太医们斗殴的报告,慢悠悠地踱步出来,处理此事的首尾。 望着两只熊猫眼的医官,他淡淡道:“给你放三天假,等伤好了再回来吧。” 大周管制官员要讲究雅正,意思是长得不能太丑,脸上不能有疤有伤,否则有碍朝廷颜面。 医官拿着姜太医与许成信赔的银子,喜滋滋地回去了。 徐总院判看向姜太医与许成信二人:“你们两个也是经年的老官了,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官员斗殴并非稀罕事,前朝就有官员为了观念之争,群殴两个官员至死的案例(这是明朝真事)。先帝末年党争厉害时,大皇子与三皇子系官员朝堂互殴是常有之事。 因而徐总院判没当回事。 姜太医梗着脖子道:“他说我师父的不是。” 徐总院判沉吟:“你师父是?” 太医院官职,分为一个总院判下辖三个院判、三个院判手底下又有数个医正,医正可管辖无品级或低品级的太医。 总院判算是太医院最高总管了。 徐总院判今年都快六十了,是个固执板正的老头,一向不太关心京城新鲜事,只喜欢钻在医书古籍里,想编出一本前无古人的医书,用来流传千古。 因而他没听过姜太医拜仁心堂女医为师的事。 许成信帮忙回答:“我们师父是仁心堂女神医,她写了一本《伤寒杂病集》,写得非常非常非常好,并且愿意免费传授给所有向学的人,其品质渊渟岳峙山高水长,实乃我等之楷模。” 不由得的,徐总院判就有几分不快了。 他最崇古相信纲常伦理那一套,认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一个女人不过多大一点,写出一本医书,就能渊渟岳峙山高水长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看你挺有沙雕气质的 不过他到底老成持重,并未将不满对姜太医与许成信二人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道:“以后不可在太医院内斗殴了,影响不好。” 姜太医和许成信都顺从地应了是。 他们本来也不是暴躁之人,今日若非听说那医官说女神医,嫁不出去的话,才不会动手。 女神医在外行医这么久,虽然医术过人,连陛下都给出了极高评价,坊间任有不少议论。 说的都是这一套——抛头露面嫁不出去了。 女神医这等蕙质兰心品德高洁活人无数的女子,身上拥有着无数过人闪光点。若她为男子,只凭活人无数一项,便足够被称作圣人了,实在超越世间太多太多人。 可这些狭隘的人,偏只用一个嫁不出去,就仿佛否定掉了女神医所有价值。 他们不揍愧为人徒。 徐总院判见二人还算听话,便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出去了:“老夫还要编撰医书,你们各自去当值吧。” 二人恭敬应是。 等二人退出门外,徐总院判又心意一动地道:“你们刚才说你们那师父编了个什么医书?有时间的话,拿过来我看看。” 他想了想后终究是看不惯这件事。 不说那是个女人,就凭那仁心堂女医才多大,就敢编撰医书了? 他年近六旬,熟读天下医书,历经上千病例,仍旧下笔艰难呢。 听说这人还要把此医书免费给好学者看,他就不得不斧正斧正此书了。 个人声名事小,让初学者误入歧途害人性命事大。 姜太医这些日子常被人索书,已然习惯了便自然应了。 不多时他便送了一本《伤寒杂病集》进来。 正好徐总院判写了数百字后,遇上了难题,放下了笔,在屋内愁眉不展地转圈。 见姜太医送书进来,他道:“放下吧。” 姜太医笑道:“院判,若是您看得喜欢,想要见师父了,可以找我帮忙引荐啊。” 徐总院判觉得好笑,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这姜太医莫不是失心疯了,老夫堂堂太医院总院判,就算是饿死、被人打破了脑袋,也不会被一个小辈所著的医书迷住。 他坐回了座位上,翻看起了这本书。 《伤寒杂病集》。 书名竟如此宏大,年轻人就是太过于狂妄啊,怎么都学不会稳重谦虚些。 徐总院判摇着头,细细读了起来。 然后他看得愣住了。 · 边疆。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后,战场上尸横遍野,满脸是血的战士们拖着同僚尸体往营地里走。 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上,风声呜咽如咆哮。远远的有战士们嘹亮的思想歌曲传来。 这一次他们艰难打赢了嵊州城一战,更加往西北进发了。 天也愈发冷了。 纵然出了太阳,大白天里也不见得有任何暖和气。 阮靖晟早将更暖和更舒适的大帐篷让给了与魏国公同一辈分的老将,自己住在了小帐篷里。 他刚下了战场,俊美无俦的刚硬面庞上,血迹都未曾擦干。 那是一道自眼角到笔端的伤口,是冲锋时被敌军主帅用枪尖划出来的,索性不太深并不会留疤。 他穿着大周朝的朱红军袍,身披银色甲胄,背着一把巨大的银弓,墨色箭囊中羽箭已被射空。火红披风上已满是血迹和泥土。 饶是如此,他仍旧是好看的,是一种战场厮杀后,男儿粗狂狂野的美,气势咄咄逼人。 看见桌上的信,他下意识要拿,随即注意到手上血迹,忙又净了手才拿起了信。 战场艰辛困苦,不知不觉中与娇娇的通信成了他的习惯,能够让他得到难得的慰藉与放松。 仿佛充满算计死亡血腥的地狱里,开了一个裂口,温暖明亮日光照了进来。 认真读信时,连他都没注意到的,嘴角含了轻快的笑容。 看完了第一部分,他摸着腰间的荷包,忍不住眉宇舒展。 娇娇果然是大方体贴又聪颖的,考虑事情这般妥帖。 这些天他一直将那虫子,呸白龙荷包贴身戴着。 皱着眉头掠过第二部分话,最后他盯着蒋明娇娟秀的一排字迹,耳朵忍不住地窜上了热意。 “一日不见君兮如隔三秋。自君远去边疆,时光荏苒间竟似已逾百年载。百年风物依旧,君却不在,少了安定。思君念君盼归盼重逢。” 出征已有两个多月了,从秋日到了已近年关,他着实也是想念娇娇了。 他还记得出征前,娇娇挥舞着粉拳头,威胁着不让他在边关找那些莺莺燕燕时的样子。 发如青稠柔顺,肤若凝脂,巧笑倩兮,端的是雪白娇贵,尤其那副挑衅又可爱的表情,生动明艳又活色生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他喉咙发干地咽了咽,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或许当时是他做错了,他应该将娇娇拉到她膝盖上,给她一个吻的。 此去一别经年。 这算是不小的遗憾。 若他日打退了突厥大军,打马而归时,见到了娇娇的第一眼,他一定要弥补这遗憾。 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吧。 不知这次回去,他在追求娇娇的进度处,是否能有三分之二了。  这时他才又看向中间那一行字,沉默了许久。 “来人。” 刀二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将军,属下在。” 阮靖晟肩膀被吓了一抖,面儿上没露声色,只是咳咳两声后,沉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刀二委屈道:“回将军话,我刚才一直在您身后。” 阮靖晟沉默许久,拍了拍刀二肩膀:“干得不错。” ——改天应该让刀二试试去刺杀了。 刀二默不作声。 阮靖晟然后压低声音道:“上次给夫人送过去的礼物,就是那只傻雕,是谁置办的?” 刀二沉默后道:“姜大夫。” 阮靖晟想起了姜大夫随身的大榴莲,又想起了那临别前娇娇的威胁,默默地沉默半晌:“难怪我看他与那傻雕气质颇配。” 然后他眯起了眼睛,流出了冷冷地光。 仿佛一个被一只豺狗坑了一把的大灰狼王,露出了一整排森寒的利齿。 第二百三十九章我的娇娇就是这么柔弱啊 姜大夫帐篷里。 热腾腾的火锅烧着,通红的油汤酱料中,漂浮着各种食材,有羊肉有兔子肉还有丁点菠菜。 边疆气候苦寒。 气候恶劣不适宜种植农业,在边疆能养牛养羊就不缺肉,能有这一点蔬菜才是真难得。 这还是凭阮靖晟面子给姜大夫弄到的。 “将军这是在难为我啊!” 姜大夫义愤填膺地对刀一刀五控诉道:“你们知道吗?将军居然让我再找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色傻雕,还说要和送给夫人那只一模一样又傻乎乎的才行,说他要和夫人凑一对。” “草原上那么多雕,咱们找了多久才碰上个白的。” “一只都不容易了,还要再来一对,我容易吗我?” 刀五筷子在火锅里飞快夹着肉,大口大口吃得飞快,敷衍地嗯嗯着。 仿佛一只抓紧时间在豺狗口里夺食的贼狐狸。 刀二默默地给刀一和自己夹着肉,动作丝毫没引起察觉,仿佛始终能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变色龙。 只有刀一傻乎乎地应着:“姜大夫,那将军为什么要让您去找那白雕呢?” 姜大夫哭丧着脸道:“这就是最气人的地方了。你知道将军他怎么说的吗?” “他说纵观三军就觉得我和那傻雕气质最配。” 噗—— 刀五险些将一口肉喷了出去,忙喝了一大口奶茶,将饭咽下去了,才比着大拇指道:“将军慧眼识人。” 姜大夫冷漠地望着刀五。刀五缩缩头,继续埋头吃饭,假装自个儿不存在了。 刀二继续坦坦荡荡地给刀一和自己夹肉。 这时阮靖晟掀帘子走了进来:“吃什么呢?” 姜大夫一瞬变脸,谄媚恭敬地道:“将军您来了,那只白雕我已经再给您找了。您放心,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保准给您找一个最英俊最帅气最配将军,和您一模一样的傻雕回来。” 好你个翅膀硬了的小兔崽子,居然敢说老夫的气质像个傻雕。 我给你外祖父西北侯当管家时,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本来看你没夫人有钱,准备把老程家藏在边疆的财物,全部交给你当聘礼的。 现在老夫决定了,非得等找到那只傻雕再给你。 阮靖晟怎么琢磨都觉得姜大夫这话不是好话,刚准备说话。 刀一脑回路慢了一整拍地回过了神,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将军居然说姜大夫你气质很傻雕,哈哈哈太逗了。” 众人一起冷漠看他。 刀二默默给刀一和自己夹肉,用胳膊肘捅了捅刀一。 刀一默默地端起碗,埋头开始吃饭了。 阮靖晟也拿了一双筷子:“刚刚和国公爷商量了一下战局,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在你们这里吃吧。” 姜大夫道:“这里头下了半只黄羊呢,将军您尽管吃。” 在吃饭时,姜大夫自然而然说起了他兄长在信中写的事情。 “夫人这段时间写了一本医书,叫《伤寒杂病集》。我兄长给我寄了一本,我翻看了一下,写的是真好啊,堪称咱们大夫的《四书五经》,足以流传千古。” “听说这本书这段时间在京城引起了轰动,不少人见不惯夫人这么风光,结果都被夫人的拥护者们打了一顿呢。哈哈哈哈……” 刀五附和道:“夫人医术那么好,那些想着跟夫人作对的,也太蠢了吧。” 刀二堂而皇之又不被人注意地给刀一和自己夹肉。 阮靖晟放下筷子,叹息道:“娇娇是那么柔弱胆小的女孩,碰上这种事情肯定会吓坏了的。这时候她应该在府里为怜悯那些伤者而哭吧。毕竟她就是这样柔弱单纯又善良,连一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女孩啊,只可惜我不能回京城安慰她保护她,亲手替她擦去眼泪,哎……” “传我的话,让刀七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娇娇……” 姜大夫面色古怪,嘴角抽搐半晌,斟酌着提醒道:“将军,我哥哥信里是说反对夫人的人被揍了。而且我觉得以夫人的性格,真和人产生了矛盾,她应该是把人揍得满地找牙的那个。比如将军您在夫人面前,不就挺……咳咳……怂,呸,从心的吗……” 刀五喝了点小酒有些飘了,哈哈地附和道:“将军,我记得前几天夫人还在信里说让你罚跪一百个算盘呢,哈哈哈哈。” 阮靖晟冷冷看向二人。 刀五、姜大夫齐齐顿了一秒,默默埋头吃饭。 刀二继续坦坦荡荡而不被人注意地,给刀一和自己夹肉。 阮靖晟于是才幽幽叹道:“我的娇娇啊现在只怕在哭吧。只恨我不能在她身边去陪她,做她坚强地后背啊。” 然后他心疼之下,猛地在沸腾的锅里捞了一下。 他捞了个空。 “肉呢?” 姜大夫、刀五等人也是目瞪口呆,茫然望着空了的火锅。 他下了半只羊的肉呢?怎么这锅里只剩下一堆配料,和捞都捞不起来的肉渣了。 刀二于是终于收回了筷子,默默地大口大口扒起了冒了尖的肉。 涮羊肉可真香。 嗝—— · 又下了半只羊,阮靖晟和刀五姜大夫皆长了心眼,专心致志盯着肉被煮熟,就一把捞起来吃掉。 几人吃了个酒足饭饱。 忽然有暗卫找阮靖晟,递了一封密信过来:“将军,这是钉子送过来的消息。” 阮靖晟神情一肃。 钉子,是他策反的突厥王子呼延浩二的代号。 他突然送消息过来,定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了。 他立即接过信,打开一看后,立即站起身道:“此事兹事体大,我们去找国公爷。” 到底是年纪大了,魏国公帐篷里染着四个火盆,进门就有一股热气铺面而来。 魏国公正坐在书桌前,仔细研究着舆图,听见人的通禀,头也不抬道:“进来。” 等看见是阮靖晟,他惊讶道:“小阮,怎么是你?” 阮靖晟将信递了过去:“国公爷,有钉子传来的信。” 魏国公打开信一看,面色亦是一变。 将帐篷里守卫都打发出去,他紧皱着眉头,团团在帐篷里转了三四圈,才一圈砸在了桌子上。 “朝廷里那个畜生!” 第二百四十章至第二百四十一章 呼延浩二在信中说,此次突厥忽然组建起联合军队,实乃朝廷内有人里应外合。想趁着阮靖晟腿疾,魏国公等老将年迈时,趁虚而入占一个大便宜。 呼延浩二说那内应位高权重,且极其贪财狡猾老辣,答应过极力主和让大周割地赔款。 “庞仲老贼,你该被千刀万剐!” 魏国公猛地拍了一下后,仍旧不解恨,怒声喝道:“为了这场战事,朝廷耗费了多少钱粮,大周战死了多少好儿郎!” “这群大周朝的蛀虫!” 信里并未直接点名内应便是庞仲,但魏国公一口咬定是庞仲,阮靖晟也无任何怀疑。 如今朝廷里,唯有此人与昭仁帝才有这般能量。 他们总不能怀疑昭仁帝通敌吧? 等魏国公骂完后,阮靖晟才劝道:“国公爷,此事朝中之人与突厥人所图者大。如今他们败势明显,恐怕不会甘心空手而归。我们须得防备才行。” 魏国公沉吟道:“小阮,你的意思是朝中会有人在此时作梗……” 阮靖晟点头。 魏国公道:“若是他们想在此时作梗,唯一的办法就是派监军来了。狗*娘养的,这是什么昏了头的规定,让一群太监和文官来监督我们打仗。那群文官和太监除了打小报告,还懂个屁!” 这是大成帝国沿袭下来的策略,为的是防武官在边疆拥兵自大,不服中央管束。 大周朝开国之初,这一政策因太影响战争效率被废止。在先帝末年党争时,又被大皇子三皇子翻了出来。 当年西北侯被污通敌谋逆,证据便是由监军的文官提供的。 魏国公与阮靖晟怎么能不烦这些人。 魏国公也知道骂了没用,沉着眉头道:“这件事必须立刻禀告圣上,让他心里也有个数。” 阮靖晟应是。 二人心里却都清楚。庞仲在文官中势大,门生故旧遍朝野,若没有确凿证据,想反对他并非易事。 魏国公于是道:“让那个谁多费点心,看能不能找点证据回来。” 阮靖晟应道:“是。” 他们都知道这消息只怕在突厥不是秘密,呼延浩二之所以此时才说,也是为了自保。 倒是个聪明人。 和魏国公商议一番后,阮靖晟才慢慢回了自己帐篷,再次拿出了一个秘密短信。 这封信他连魏国公都没给看,因为事关他母家西北侯。 呼延浩二说他曾听父王酒醉后说过一件事——除却这一次突袭大周,突厥还曾在十三年前,里应外合扳倒过西北侯。 ——西北侯。 阮靖晟呼吸半晌才冷静下来,盯着上面一行字:‘兹事体大、因父王再三要求,那人携一美貌女子亲至商议。因女子过于美貌,父王命宫廷画师偷留下了画像。’ 十三年前,庞仲还不是庞半朝,时时受人关注,偷偷潜到边疆,与突厥人密会并非不可能。 只是过于美貌的女人? 这世上能被人如此称赞的女人并不多。 阮靖晟提笔回信道:“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弄到画像。” 沉沉吐出一口气,他放下了笔。 他有种感觉——他离当年扑朔迷离的真相不远了。 · “求求你放过我吧。” 一个邋遢潦倒的中年男人穿着乞丐般破烂的衣服,蜷缩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我真的不想死,求求你放过我吧。” 齐思行冷冷看着这中年男人,有些不敢相信。 她娘等了一辈子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窝囊废。 “你那些邻居没传错话。”齐振虎在旁边道,“这家伙还真走运在战场上捡过几个首级,当上了个小官。结果在没多久的战役中,因为胆小当了逃兵。现在这模样,你也见到了。” 齐思行沉默不语。 在找到这人前,她已听齐振虎说清了他的情况。自从当了逃兵后,他就东躲西藏怕被大周军队找到,靠小偷小摸流窜到了嵊州城。 这也是齐思行在肃州城没找到他的原因。 而他当年抛弃母亲的原因,竟然意外地直接:“家里那个婆娘肚子不争气啊,只生了一个不带把的赔钱货。我爹娘知道后直接把我骂了一顿,我丢了老大个面子哩,我都写过信让她把那孩子溺死了,她没听吗?” 这人流窜到嵊州城时,还想故技重施骗个姑娘生儿子。可惜边疆女孩泼辣,婚后发现这是个混混后,直接揍了他一顿走了。 “我们在抓他的时候,还发现他打算给突厥人传信,算是个奸细。按律是可以直接斩杀的,你……” 齐振虎看了眼齐思行,叹了口气道,“我出去吹吹风。” 齐思行朝他道谢:“之前误会你了,对不起。” 齐振虎苦涩摇头:“没事,我也是……”赎罪罢了。 齐振虎离开了。 那男人见只有齐思行一个人,终于有胆子抬起头了,盯着齐思行半晌:“你是谁,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个婆娘的事?” 齐思行磨刀不语。 那男人盯着齐思行的脸看了半晌,面色骤变:“你是那婆娘生的赔钱货是不是?那个婆娘没有把你溺死,你找到边疆来了?” 随即他胆子瞬间膨胀了,竟露出了笑容。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当了官了吧?女娃娃就该相夫教子,这官该给我当才是。我看你这年岁也差不多了,我这个做爹的还能给你找个婆家嫁了。” “一个女娃娃还能有这本事,我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了。有个官当还能得笔彩礼钱。” 齐思行举起了刀。 那男人慌了:“你干什么,我可是你爹。没有我就没有你,你不能、你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你会嫁不出去的……” 齐思行一句话没说,森寒薄凉的刀斩下。 头颅咕噜噜滚落。 齐思行拖着滴血的长长大刀,背着一轮火红的夕阳,朝着苍茫辽阔的远方走去。 她的耳边响起了边疆送行时,严颐姐姐对她说的话。 “世上总有因狭隘愚蠢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他们如恶狗般天然欺软怕硬,但不用怕,只要我们露出獠牙、拥有力量,斩下他们头颅,他们吃痛自然就学得会乖了。” 辽阔天地间,女孩身形单薄,背影却庞大而坚韧。 【女子英雄传载:靖国将军齐思行者,字一刀,周时盛京人也,明德十一年冬,弑父于嵊州城郊,因其影响力后世评之褒贬不一,史称‘嵊城事件’。】 第二百四十二章又来给我送钱?不是巧了吗 “老夫才不是特地来这仁心堂的,老夫只是一不小心走错了,才拐到了这仁心堂来。” 一大清早,蒋明娇刚来到仁心堂就碰见了一个六旬老人,倔头倔脑地坐在仁心堂门口台阶上。 姜太医与许成信恭敬垂手陪在一旁。 “姜太医,徐太医。”蒋明娇朝二人打了招呼。 “师父!” “师父!” 姜太医与许成信腾地站起来,涌上去将蒋明娇围了起来,争宠般地捧着早餐。 “师父,这是我在东三坊买的蛋煎酥饼,还热乎着冒着热气呢,您快来尝尝。” “别听他的,还是我这碗茱萸抄手好吃,我特地一大早起来就在西七坊排的队。” …… “咳咳——”徐总院判坐在门槛上,犟着梗着脖子不扭头,用力咳了两声。 许成信和徐太医互相瞪视着,想把对方从女神医前挤走,根本没听见那声音。 倒是蒋明娇笑吟吟道:“不知这位老者是?” 徐总院判这才施施然站起来:“老夫乃太医院总院判,徐久生。” 蒋明娇认真道:“久仰久仰。” 原来是她这挂名七品太医院医正的最上头的上司。 她邀请道:“徐院判,要不您屋里坐?” 徐院判傲娇哼了一声:“这可是你邀请我进去的,不是我这太医院总院判主动求着进去的啊。” 蒋明娇笑道:“是。” 这老爷子架子倒端的够足。 徐院判进门后,只简单打量了一下仁心堂里外,就坐了下来,状似无意地拿出一本《伤寒杂病集》:“这本医书是你编的?” 蒋明娇笑道:“是。” 徐院判咳咳两声,见蒋明娇竟不打算给他搭个台阶,更发犟地梗起了脖子:“剩下的呢?” 蒋明娇故作不知,吃着鸡蛋煎饼:“什么?” 徐院判又哼了声,才面色发红地道:“老夫是问,这本《伤寒杂病集》剩下的九册呢?” 蒋明娇笑眯眯道:“敢问徐院判是想找我求这《伤寒杂病集》的剩下九册。” 徐院判哼哼唧唧半天,算是应了。 蒋明娇道:“同为医者,徐院判应知编撰医书所费心力者重。这医书是我辛辛苦苦编出来的,若只是白给徐院判的话……” 徐院判冷声道:“要多少钱,你只管开个价,老夫只要拿得出不会打一个磕巴。” 蒋明娇狡猾一笑道:“下官不要钱,只要徐院判答应到我的医馆里担任教职。教一年就给您一本,除此之外还多给您几本我新编的西洋医书,怎么样?” “老夫堂堂太医院总院判,徒子徒孙遍布天下,在大周朝内都是赫赫有名的,岂能给你这小医馆当一个劳什子教职。”徐总院判吹胡子瞪眼地怒道。 蒋明娇笑而不语。 片刻后,徐总院判咳咳两声,若无其事地压低声音道,“老夫还要担任太医院总院判一职,这教授的时间如何安排?” 围观了全场的姜太医与许成信眼观鼻鼻观心,发出了吭哧闷笑声。 蒋明娇笑眯眯地说:“每个休沐日及下衙后偶尔来上几节夜课便可。” 大周对待官员较宽松,除却太祖生日、新春、清明等节日外,还有隔五休一的休沐日,一年供93天假期。 徐总院判哼哼两声,算是答应了。 蒋明娇很高兴。 正如徐总院判说的,他在京城太医院数十年,徒子徒孙遍天下,在大周朝都是赫赫有名的。 只要把他拉到了阵营里,他的那些故旧们门生们徒子徒孙们,为了老爷子都要跑来看几趟。 看着看着就别想走了。 蒋明娇简单用完了鸡蛋煎饼,将茱萸抄手给了沈草儿,就准备开始坐诊了。 严颐匆匆过来了:“女神医,咱们医馆的地被人霸占了。” 蒋明娇道:“怎么回事?” 因严颐擅长经商头脑灵活,又颇有手腕,蒋明娇有意锻炼她,便将筹备医馆的事交给了她。 她在东三坊靠近太医院的地方,选好了一块破落的院子,不日就将开始筹备开工了。 这时成国公府的人横插了一脚,说她们也看中了这块地。卖家自然不敢得罪成国公府的人,只能把地含恨低价贱卖。 蒋明娇尚且沉吟着。 脾气火爆的徐总院判却腾然而起,怒而拍桌道:“好嚣张跋扈的勋贵恶奴,竟敢欺到老夫的师父头上了,只当这京城都无人了吗?” 众人顿时一起看他。 徐总院判这才反应过来,面庞臊得通红,梗着脖子犟道:“老夫才不是为了某些人护短,老夫就是看不惯这权贵横行霸道的架势。” 姜太医等人都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他们说了老人家这是护短了吗? 蒋明娇笑眯眯道:“多谢徐院判的好意了,不知徐院判打算怎么做?” 徐总院判骄傲昂头道:“早年成国公府老国公病重,寻遍天下名医无果,是靠着老夫一手金针术拉回来的。因而老夫和那成国公府老国公还能说得上话,请他出手帮忙管教一下自家子弟,还是小事一桩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不会当做理所应当。 能救病危老国公一条命,足见徐总院判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望着众人敬仰目光,徐总院判不由得飘飘然起来,摸着胡须道:“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自认一手金针术,世上还是无人能及的。” 忽然他瞥见了蒋明娇,面色古怪片刻道:“咳,老夫是说世上能及者寥寥无几而已。” 蒋明娇笑着道:“那就多谢徐总院判帮忙了。” 徐总院判哼哼两声:“都说了老夫才不是帮你,老夫就是看不惯那等权贵欺负人。” 蒋明娇笑吟吟地应是。 她看向严颐道:“京城成国公府有好几房人,你有没有打听清楚,出手的到底是哪一房的人?” 严颐认真道:“我已经派人查过了。那几个抛头露面的恶仆,都是成国公府二夫人的陪房,在京城并不算不出名。” 京城冬日清晨银雾里,蒋明娇眉眼显得清寒,露出一个笑。 金二夫人吗? 前几天您才给我送过钱的,这不又是巧了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凶地?宝山!咱们捡到宝了 “但凡世家都有这种刁奴。”徐总院判不屑嗤了一声,对蒋明娇道,“丫头,给老夫一句准话。要不要我帮你和国公爷说,让这二夫人把院子吐出来。老夫开口的话,国公爷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 蒋明娇摇头:“多谢徐总院判了,不过要回院子就不必了。” 被这件事提醒,她忽然想起来了。 ——关于医馆选址,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 金二夫人在东城城郊有一座荒山,那荒山就在太医院的斜背后,距离仁心堂的直线距离也很近。 地理位置比原先看的院子更适宜。 只因那是一处荒山农业不兴,再加上毗邻京郊一处乱坟岗,显得晦气,所以总被人忽略。 蒋明娇却知道,那根本不是一座荒山。 那是一处金山。 因那荒山并不适宜农业种植,金二夫人将其视作累赘,几年前承包给了一个胡商。 胡商在里头种满了一种西域植物,这奇怪植物倒在荒山上生长得挺好。 后来这胡商遭遇马贼,死在了沙漠上。金二夫人没收到今年租金,又不认识那西域植物作用,又觉得是这地克死了胡商,愈发心生厌恶,便将这块地贱卖了。 这事是上一世蒋明娇回娘家时,听蒋安氏闲聊时说的。她还曾为嘲笑金二夫人,特地去那块地看过。 当时她并不认得那西域植物。 重活一世,她已知这一块地包括上头植物都是宝。 那些植物叫甜菜。 甜菜源自西域,生长于气候干冷的北方,最近才刚被人引进大周朝,是一种制糖的好原料。 那遍布荒山附近田地的甜菜,哪怕只按甘蔗价钱来算,都算是拣了宝了。 好巧不巧,她还有改良的制糖方子。 ——糖,在大周朝是绝对的奢侈品。 酒还有浊酒与清酒之分。便宜的浊酒,只花两三文钱就能买到一杯,哪怕是寻常百姓都可以偶尔尝鲜。 但糖无论成色如何都极其昂贵。 普通红糖约莫五两一斤,更纯净工艺更复杂的白糖,更是要十两一斤。 那满山满野的甜菜能制多少糖? 她、要赚翻了。 “丫头,你是不是琢磨着坑人呢?”徐总院判忽然狐疑看向蒋明娇,“我怎么觉得你的笑容特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狐狸。” 蒋明娇笑眯眯道:“瞧徐院判说的,下官做事向来堂堂正正,是那种背地里坑人的吗?” ——我啊,都是当面坑的。 被当面坑了的徐总院判瞥她一眼,心道这丫头光天化日说这种话,居然不亏心。 他慢吞吞道:“咳咳,不管怎么样,最后需要我帮忙就直说。首先说明啊,我这才不是护短,我只是看不惯豪门刁奴跋扈……” “是是是……”蒋明娇笑眯眯道,“您老徒子徒孙遍天下,向来行得正坐得直从来不徇私,才不是为我一个小大夫出头呢。” 徐总院判脸涨得通红,吹胡子瞪眼看蒋明娇半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扭头昂着头走了。 ——回头还得吩咐一下徒子徒孙们,不能给这成国公府二夫人看诊了。 他徐院判的师父可不是好欺负的! 而蒋明娇也对严颐私语了一番。 严颐眼睛发亮,扭头飞快地走了。 · “什么?有人想买东城城郊那个晦气的荒山?” 金二夫人正数着米粒喝稀粥呢,闻言腾地站了起来。 她望着说话的陪房:“此事当真?” 陪房道:“回夫人的话,千真万确,人家要的就是那块荒地。” 金二夫人一拍手,乐呵呵地道:“天底下居然还真有这种冤大头。那冤大头,哦不,买家叫什么名字?” 陪房摇头道:“她们没说,只说要那块荒地和周围的几十亩田。” 金二夫人今日头上坠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金梳子,穿着金色绣吉祥如意纹的襦裙,马甲上亦用金线溜着边,裙角压着三个貔貅玉佩,连鞋子上都镶着指头大东珠。 整个人如披了层金甲,显得富丽得耀眼。 但她却抠得只吃稀粥。 她一笔账算得明明白白,衣裳首饰大部分是公主婆婆、宫里、府里给的,穿戴一新首饰免得被丫鬟偷了,还能显得她富贵有面子。 至于吃得嘛…… 用得是她的小厨房,又是吃完了就没了的东西,自然要能省就省。 此刻她听见陪房的话,连稀粥都顾不上吃了,只是一个劲地兴奋。 她才被坑走了一万一千两,肉疼得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居然就碰上这等冤大头。 可算是转运了。 “那冤大……那买家说了愿意出多少钱没有?”金二夫人急切地问。那块地晦气得很,又满山长满了杂草,她早就不想要了。 陪房道:“五百两。” “五百两。”金二夫人不满道,“这也太低了。” 那块地面积挺大,若是同等面积好地,至少三千两。 陪房小声道:“夫人,他们这是第一个愿意出价得哩,要是没了他们,只怕这块地又砸手上了。” 金二夫人顿时打了寒噤,想起了那块地晦气的传闻:“算了,五百两就五百两吧。” 就当甩出去个包袱了。 她又双眼放光地问:“怎么样,那块太医院附近的大院子买下来了吗?” 那可是她最近做的最大的投资了。 那地界靠近太医院,又离宫里不远,适合在外地进京做官的官员租赁。一个大院子可以改成三五个小院子,可以赚好几份钱呢。 陪房得意道:“都办妥了,咱们国公府办事,哪儿有人敢挡。比原价低了八百两拿下来了。” 金二夫人顿时浑身都舒坦了:“干得不错。” 方才那块地卖低了的阴郁一扫而空,她仿佛已看见了白*花*花的银票朝她飞过来了。 随即她又咬牙切齿:“该死的长公主府和蒋明娇。” 要不是她们坑了她这么多钱,她又不敢上门讨要,何苦如此肉疼地四处找补。 事情说完了,她就把陪房打发走了,一分钱赏钱没给。 陪房出了门就朝背后啐了一口,然后摸着怀里昧下的五百两银子,喜滋滋地出去了。 金二夫人正搁房间里乐,没多久招财快步进来了。 “夫人不好了,大小姐送信过来,侯府老夫人病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好伶牙俐齿的蒋明娇 五福堂里。 窗户与门都紧闭着,光线因而显得阴暗,房间中有股不流通的浊气,与浓重药味结合,十分不好闻。 蒋明娇匆匆赶到时,太夫人塌边已围了一圈的人。 蒋安氏与蒋明婉自然是到了的。蒋明婵、蒋明娆与蒋明嫦姐妹也在,连金笙儿都守在一旁。 虽然太医说只是一场风寒,但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在大周朝,这个年纪被寻常小痛小病夺走性命的不再少数。 因此阖府上下都非常重视。 蒋明娇踏入内间,蒋明婉朝蒋明娇*点了点头,将她引了过去:“头疼症好些了吗?” 她上午在仁心堂,借头疼症没过来。 蒋明婉是在帮她遮掩。 蒋明娇雪白面庞笑了笑:“谢谢大姐姐,吃过药后已经好多了,起床后立即就赶过来看祖母了。” “假惺惺。”角落里金笙儿不屑地哼了一声,高声地道,“长辈生病了,还来得这样晚,分明就是没有孝心。” 银锁拼命拉也没有拽住,只能再次叹气。 小姐这张嘴,跑得真是比见了屠刀的大肥猪还快。 蒋明娇笑眯眯道:“笙表姐,若是我侍疾稍微晚了一步就是不孝了。那你在祖母病在榻上,好不容易安睡时高声喧哗算什么呢?” 金笙儿一时语塞。 她性格冒失惯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眼看太夫人眼皮轻动着,眼看是要醒了,顿时有些慌了神了。外祖母一向严苛,若是被吵醒定然要生气的。 “笙表姐,外祖母要醒了,你去让丫鬟打个热帕子来吧。” 床边一个人轻言细语发出了声音。 是蒋明娆。 要想俏一身孝,这话着实说得入木三分。蒋明娆容貌只是清秀普通,但因母丧人瘦了一圈,宽大飘然的白色孝衣、与苍白的唇舌,不施粉黛的尖尖面庞,都显出了她的苍白可怜。 将五分的容貌衬托得有了七分,惹人怜惜的可怜态十足。 且她神情是平静端庄的,以前鲁莽轻率一扫而空,短短半个月内竟换了副面目。 她朝蒋明娇恭敬行了一礼道:“二姐姐,笙表姐一向不懂事,冲撞你了,我代她替你道歉。听说你有头疼症了,我这里有一些人参,待会儿给二姐姐送去养身子吧。” 说话行事竟落落大方,熨帖有礼貌,仿若是大家闺秀了。 蒋明娇暗暗吃惊。 虽然不知她是否真心,蒋明娆的成长太快了。 蒋明娆把话都说得滴水不漏了,蒋明娇再计较就显得咄咄逼人了,“四妹妹言重了,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头疼是老毛病了,有女神医开的方子吃着,已经大好了,谢过妹妹的人参了,只是怕是要辜负妹妹好意了。” 事出反常即有妖。 无论蒋明娆是真心改好,还是又开始了新一轮伪装,她都不会忘记蒋明娆的前科。 ——她将时刻警惕此人。 蒋明娆并未生气,朝蒋明娇笑笑后,接过了丫鬟递来的热帕子,细致地帮太夫人擦汗。 那份真诚与细腻,任谁看到了都不得不赞一句‘孝女’。 忽然太夫人醒了,撑起身子就要吐。 丫鬟来不及拿盆接。 蒋明娆毫无异色地用手接了,然后温声哄着太夫人,净了手后又一勺一勺喂太夫人喝热水。 那股孝顺劲竟把蒋安氏这嫡亲外甥女给比下去了。 这份自然姿态,令蒋安氏等人都不由得感叹:“四丫头,经历了风浪后,是真的长大了。” 蒋明婉也跟着点头。 蒋明婵照例一人站在角落里,孤傲地谁也不理,心里翻了个白眼:“做作。” 蒋明娇与蒋明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母亲、母亲,您怎么样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喧哗声,紧接着是丫鬟仆妇们的行礼声。 “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 …… 金笙儿最先扑了出去,惊喜地道:“娘亲,你来了。” 金二夫人打扮得富贵逼人地来了,一来就看见蒋安氏站在旁边,蒋明娆给太夫人擦着嘴角,不由得冷笑:“还是嫡亲的姨母呢,遇上了病就看得出品行了,垂手站在一旁,竟还不如一个孩子。” 她一甩帕子,径直略过蒋安氏过去了。 蒋安氏无奈轻叹。 她和金二夫人儿时也算交好,毕竟是同龄的表姐妹。 但自她嫁给了蒋二老爷,金二夫人就对她冷淡了。近些年更是常端着小姑子架子,对她这嫂子横挑鼻子竖挑眼。 蒋安氏不是斗不过她。只是她和蒋侯爷一样性情清冷高洁,喜欢书画独处,并不爱内宅阴私手段,每每只是退避。 蒋明娇却插了一句道:“我倒是觉得这孝不孝不表现在这一点细枝末节上,而是要让长辈过得顺心,能真正替长辈分忧,而不是让她们在众人面前丢脸,以至于急怒攻心,还在冬日病了一场。” “四姑母,您说呢?” 金二夫人顿时气得胸闷。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拿前几天误报长公主府让母亲丢脸的事讽刺她呢。偏偏她还没得反驳。 蒋安氏这木头人倒是有个好继女! 金二夫人进了屋子,正好碰见太夫人醒了。 她忙挤开蒋明娆,坐在太夫人身边,挤出了眼泪道:“母亲,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不知道,你这一倒下后,女儿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饭都吃不下了,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就过来了。” 太夫人神情果然缓和了一些,拍着金二夫人手背道:“……辛、辛、辛苦你了。” 太夫人年纪大了,平时严厉板着脸还好,此时在病痛中自然就显出了苍老憔悴,瞧着就像个普通的六十岁老妪了。 金夫人看着,原本存着表衷情,让太夫人解除她回娘家禁令的心顿时淡了,真情实感涌上来了心疼。 “娘,您放心。国公府与太医院徐总院判交好,他带出来的弟子郑太医也是一等一的杏林高手,常来给国公爷和长公主请脉的。” “我今天特地把郑太医给您请过来了。有了他给您把脉您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太夫人有几分意动。 比起有个昭仁帝亲姐妹的国公府,平阳侯府底蕴是差了点。在太医这一层上,到底是不如。 她于是道:“多亏你了。” 蒋明娇在一旁却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 ——徐总院判的弟子? 是上午在仁心堂嚷着要让国公爷教训金二夫人的徐总院判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金二夫人丢了一个大脸 望着太夫人意动了,金二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心里由不得骄傲起来。 虽然在国公府里,她是不讨人喜欢不起眼的二房媳妇的。但在外头,她这国公府媳妇的分量,还是颇拿得出手的。 她于是将那徐总院判与郑太医都夸了又夸:“母亲,您是不知道。这位徐总院判还不是太医院总院判时,医术就已经是少有的高手了。当年老国公生病了,遍请天下名医都治不好,眼看着人就要没了,就是在这位徐总院判把人拉回来的。从此他就和国公爷成了朋友呢。” 金笙儿忙给母亲帮腔:“是啊,外祖母。前几年爷爷做寿的时候,这徐总院判还被请上了席呢。” 太夫人闻言神情更期待了。人老了就怕死,老夫人早年对神佛嗤之以鼻,如今已日日礼佛。在病中脆弱时,更是容易软弱轻信,对奇迹啊神医啊之类的事情是笃信不疑的。 金二夫人看出来了,愈发鼓足了劲,帮徐总院判和郑太医贴金。 她心里门清——只有将两位太医吹得越高,她的功劳才能显得更大。 “徐总院判是太医院总院判,太医院可都是天下有本事的大夫才能去的。徐总院判又是太医院的总院判,那医术之高就可以想象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徒子徒孙都是遍天下。” “还有郑太医,他是徐总院判的大弟子,得了徐总院判的大部分真传,帮我们国公府看病很多年了,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是对他交口夸赞的。” “去年长公主的浮肿病,还有前年笙儿的痒疾,都是他治好的呢。” 金笙儿肯定是帮母亲的,点头保证道:“是的,我吃了郑太医的药,半个月痒疾就好了,再也没有复发过。” 太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道:“扶我起来。” 金二夫人想动手。 蒋明娆却抢了先,将太夫人扶了起来,在背后放了一个靠枕,朝金二夫人歉意笑笑。 金二夫人有些不快,却不得不回了一个笑。 ——四丫头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太夫人没注意到这小风波。她全身心都沉浸在期盼郑太医的到来中了。 “我年纪大了,近些年时常能感觉到精力不济了。这风寒来得突然,确实要让个好大夫帮忙看看,帮忙开几个滋补方子,好好养养身体才是。” 金二夫人笑道:“母亲这次肯定能如愿。说来郑太医的滋补方子也是一绝呢。” 说着她打发丫鬟道:“快去催催郑太医。” 她出门时就打发人去请郑太医了。按说平阳侯府距离太医院并不远,怎么路上花了这么久,那郑太医还没过来? 丫鬟一溜烟跑了出去。 金笙儿笑着安慰太夫人道:“想必是郑太医出门时有事被绊住了,待会儿我让人催催他就没事了。” 太夫人轻合着眼,缓缓应了一声。 她有些乏了。 太医还没来,她确实不太想说话了。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金二夫人不由得埋怨起了那太医,平时跑国公府时,腿脚不是很快的吗?怎么今儿个跑平阳侯府就这么慢了。 左等右等。 金二夫人没等到郑太医过来,反而等到了自家丫鬟惊慌失措地进来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金二夫人沉下脸道:“什么好了不好的,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那丫鬟忙垂头认错。 金二夫人这才道:“有什么事?” 那丫鬟忙道:“郑太医说了他不过来了。” 金二夫人惊诧:“什么?” 连太夫人都瞬间睁开了眼,锐利地眸光望着那丫鬟,沉声询问道:“究竟为什么?可是那郑太医瞧不上我平阳侯府的门第?” 她这一句颇为疾言厉色。 那丫鬟吓得腿抖,忙摇头道:“不、不是的。不是因为侯府的缘故,是因为、因为夫人。郑太医说了,夫人恶了徐总院判,徐总院判已经吩咐下去了,但凡他的门生都不允许去给夫人看病,也不许受夫人的邀请去给人看病。” 金二夫人怒然道:“你这小蹄子活腻了吧,居然敢假传郑太医的话,污我的声誉。” 那小丫鬟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这确实是郑太医的原话。他还说了,这是因为夫人得罪了徐总院判的师父。” “夫人,这件事你去外头一打听就能知道,我真的没有假传话啊。” 太夫人已听明白了,靠回了靠枕上,朝那丫鬟摆了摆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旁的太医敢这般落国公府面子,她是不信的。但徐总院判她早有耳闻,是个素有盛名的,又和国公爷是好友。 此事十有八九为真。 金二夫人道:“母亲,那丫鬟定然是传错了话,回头看我训她。咱们还是等等那郑太医吧,我不信他敢不来……” 太夫人看都不想再看金二夫人一眼了,朝她也摆摆手道:“你也出去吧。正好我病了,短时间内你也别来了,免得过了病气。” 金二夫人惶恐不已:“母亲,我……”她竟又在母亲前失信,丢了一个大脸,被母亲亲口赶出侯府了! 这时门口有人道:“老夫人,姜太医来了。” 太夫人猛地睁开了眼。 金二夫人也愕然看向门口。 姜太医虽然不如徐总院判位高权重,但其医疯子的名声亦是远扬京城的,论起被认可程度还超过沈太医几分。 金二夫人忙道:“不是我请的太医。” 太夫人毫不客气道:“知道不是你请的太医,能请的动这医疯子,你还没那本事。” 这话里藏着针刺,听得金二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咬唇暗恨不已。 太夫人本就不是多情的人,在病中更懒得照顾这女儿的情绪,只看向了侯府一众儿女。 “这姜太医是你们谁的手笔吗?” 蒋明娇踏出人群,恭敬行礼道:“祖母,姜大夫是我请过来的。早在得知祖母生病后,我就打发人去请姜太医了。只是不知能够打动姜大夫,才没有禀告祖母,望祖母恕罪。” 太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金二夫人的冒失,冷冷瞥金二夫人一眼,才和颜悦色地问蒋明娇道:“姜太医一向刚正不阿不慕权贵,你是如何打动他的?” 蒋明娇恭敬道:“孙女给了他半株他急缺的百年老参。” ——狗屁,是姜太医抢着来的,为此还和许成信打了一架,凭着气体攻击赢了。 纵然不喜欢二房,太夫人也不得不承蒋明娇这个情,不由得心道这阖府里果然还是二丫头会做人:“你这是一片孝心,何须恕罪。” “府里这么多长辈,那百年老参可不能让一孩子出,待会我让你三叔给你补一颗吧。” 众人顿时朝蒋明娇露出艳羡眼神。 百年老参可是好东西啊。 二小姐这还赚了半株! 蒋明娇早猜到了以太夫人的自私好面子,定然不愿担上克扣小辈的恶名,会主动补足她的损失。但她不会拿自己的钱,最有可能是让二房或三房以孝心之名出钱。 她才主动开口的,否则若是被三房的人抓住先机,出这笔钱的就是二房了。 现下她很满意。 任由姜太医把着脉,太夫人扭头一见金二夫人还惴惴不安立在一旁,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金二夫人顿时面上臊得厉害,心里对蒋明娇与徐总院判郑太医都是又气又恨,实在没那脸求太夫人原谅了,匆匆告辞走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二姐姐我真的改过自新了 金二夫人走后,太夫人特地淡淡嘱咐玉妈妈道:“下次把五福堂的篱笆扎紧些,莫让侯府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徒然惹来一些恼人事端。” 金笙儿面庞顿时涨红了,只咬着唇不敢作声。 ——消息就是她传给金二夫人的。 玉妈妈恭敬应是。 众人神情不一,明显幸灾乐祸得多,担忧难过得少。因金二夫人吝啬虚荣的性格,侯府里看不惯她的仆妇可是不少。 蒋明娇亦是眉眼低顺,任凭细密如梳的眼睫垂下。 ——上次假传大长公主府的事,太夫人都没说这话呢。 看来人在病中着实容易记仇,这回太夫人是真恼了女儿了。 姜太医给太夫人看了病,写下了几个病方:“只是普通风寒,没什么大碍,只需好生将养几天就好。我再写几个养生方子给老夫人,以后熬来了吃,也好调养调养身体。” 太夫人感激不迭,让玉妈妈恭敬将人送了出去,给了好些礼金。 姜太医走后不久,太夫人就微眯起了眼,借口乏了将众人都赶了出去。 “回去各自歇着吧,人多了屋子里气味浊。” 蒋安氏带头行礼离开。 众人便都离开了五福堂,各自朝自己院子走去。 蒋明妙有些饿了,蒋安氏与蒋明婉便先带她离开了。蒋明嫦与蒋明娇亲昵笑笑后,也回了清月居。 蒋明婵握住蒋明娇的手,认真地望着蒋明娇的眼睛,“小册子我已经收到了,二姐姐谢谢你,谢谢你。” 她说着要涌出泪来,却咬着薄唇忍住了。 她身着银白色斗篷,头上并无任何饰品,只腕子上戴一个白玉镯子,人依旧是瘦得厉害,原本清丽的面庞都有些瘦得脱了相,看着总担心她会被一阵风刮走了。 但她的精气神与上一次见到时的颓唐绝望已不同了,眸子里如燃起了一团火般,一股骨子里的倔强劲疯狂与执拗地撑着她。 蒋明娇轻叹口气:“你都喊我一声二姐姐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快别哭了。” 昨天她派人将苗疆情况小册子送去潇湘筑了。 ——这或许就是蒋明婵找到主心骨的原因。 蒋明婵用力点头:“是,咱们是姐妹呢。” 看着蒋明婵与丫鬟离开后,蒋明娇才发现蒋明娆居然还在,且似乎在等着她。 蒋明娆端庄走上前来,朝蒋明娇恭敬行了一礼:“二姐姐。” ——端的是懂事达理。 蒋明娇心生警惕。 未重生前她被蒋明娆蒙骗,把她当好姐妹,从不让她行礼;戳破蒋明娆假面后,蒋明娆恨她入骨,更极少朝她行礼。 如今蒋明娆的恭敬行礼,让蒋明娇觉得是黄鼠狼拜年。 她笑道:“不知四妹妹有什么事?” “只是想与二姐姐说说话罢了。”蒋明娆轻轻地道,“世人都说人要经历一番事情才能长大明白事理。我经历了母亲的离开,在巨大的悲痛中煎熬过一回,才懂得了我以前有多么不懂事,做过了多少错事,伤害了多少人,令多少珍惜我的人失望了。” “我是专程来向二姐姐道歉的,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并不奢求二姐姐的原谅。” “但我一定要和二姐姐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深深朝蒋明娇福了一礼。 蒋明娇被她这‘懂事有礼’的道歉弄得背后发寒,笑容愈发冷了。 心道若不是要留着你和太夫人寻找前世死亡真相,你以为你还会有道歉机会。 她笑道:“四妹妹说的哪里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我们都是一家姐妹,从小都是亲亲热热的。你做过什么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蒋明娆仍旧福到了底,才对蒋明娇道:“二姐姐大度能容人,实在是娆儿之幸。” 然后她才转身离开了。 蒋明娇冷眼看她离开,果然看见四周有不少路过的丫鬟仆妇眼里,露出了欣慰与赞赏目光。 ——好厉害的表演。 幸好她心生警惕,并未咄咄逼人,否则明天阖府都要说她蒋明娇欺负母亡改过自新的四妹妹了。 她吩咐道:“给我盯紧了她,我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到底打算卖什么药!” · 大概是金二夫人着实嫌城东荒山晦气,第二天就催着严颐做了交易。严颐用五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将那块地买了下来。 蒋明娇特地去看过那块荒山,见上面长得就是甜菜,让严颐立即买了一家要倒闭的作坊。 ——甜菜必须立刻收获,她等不及从头建一个制糖作坊。 然后她连夜让人收了所有甜菜,送到了作坊里开始榨糖。其中已有一部分天甜菜被冻坏了,让严颐可惜不已。 严颐看中了一个家族式的小作坊。老板是个世代制糖的手艺人,今年四十又三,因有个赌鬼儿子偷光了家里的钱跑了,才沦落到要卖祖传的作坊。 蒋明娇花了一千两银子,将人带作坊全买下来了。 作坊约莫只有仁心堂后院大,里头摆着能给甘蔗榨糖的工具,与堆积成山的洗净甜菜。 蒋明娇一进门就听见里头大吼道:“你们这是在胡闹,我榨了三十年糖了,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绝对榨不出糖来。一群小丫头片片,别看着制糖赚钱就想往里头钻,当心本钱都赔没了。” 看见蒋明娇进来,严颐带头向她行礼:“江神医。” 一群长高了长胖了长白了的小丫头们也仰头望蒋明娇。 “江姐姐。” “江姐姐,你可算来了,我们都想你了。” “江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 蒋明娇笑着朝她们点头,摸了她们的小脑袋,才看向严颐道:“怎么回事?” 严颐尴尬道:“我们把甜菜运回来洗干净处理好了,刚准备让这老板帮忙用甜菜榨糖,他就说甜菜不能榨糖,我们是胡闹。” “本来就是胡闹。”那老板是个胖子,约莫四十出头,人瞧着圆圆滚滚的,倒是个板正性格,坚定地道,“我们家世代都在榨糖,我从小就在榨糖作坊里长大,三岁当学徒,十三岁正式开始榨糖。天底下没人比我更懂榨糖的,你们这东西就是榨不了糖。” 蒋明娇淡然道:“哦?若是我们榨出来了糖呢?” “不可能!”那人断然否定,然后叹气劝道,“一群小丫头弄来这点钱不容易,别信那些歪门邪道的书上瞎写的,把钱赔干净了,以后家里人要骂你的。算了算了,我把这作坊钱都退给你们,你们走吧走吧……” 他竟是将蒋明娇等人当做了听说了某个奇闻妙谈,就跑过来浪费的富贵傻小姐了。 蒋明娇一笑。 第二百四十七章 他真的要发财了 “甜菜都处理好了吗?”蒋明娇看向严颐。 严颐道:“处理好了,请了一批农户做短工,还让女子庙的人都帮了忙,给了她们工钱。” 蒋明娇*点头。 她并不会当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她一直给女子庙的人里灌输一个观点,只有个人强大与辛勤劳动才能掌控自己命运。 女子庙众人吃住都要给钱。相应的,蒋明娇会提供给她们工作机会,如帮忙炮制药材,帮忙酿酒、帮忙给边疆战士缝制衣服,来帮自己赚钱或解决问题。 ——这样做以后,感谢蒋明娇的人相反更多了。 每次蒋明娇去女子庙,都能被人当恩人菩萨式的喊,甚至被人磕头感谢。 ——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友好,除却在家相夫教子,她们甚少有挣钱的机会。沦落女子庙后,却能靠双手养活自己不看人脸色,不少人甚至觉得日子比从前更好。 蒋明娇果断道:“既然已经处理好了,那我们就自己来榨糖。严颐你过来帮忙,顺便学着怎么做。这榨糖的技术,我们还是要掌握的。” ——她本也没指望让这作坊老板帮忙榨糖,买下他只是防他泄露工艺。 现行榨糖工艺效率太低了,根据后世详细数据统计,此时甘蔗榨糖率只有0.3%,所以糖价才居高不下。 而后世工厂里,甘蔗榨糖率可达百分之六七十。 她没有后世那些古怪机器,但也可用改良工艺的方法,把榨糖率提高到百分之二三十左右,这就意味着无数白*花*花的银子。 严颐认真应是。 作坊老板老钱一个劲地摇头,赌气坐在了院子角落,长吁短叹道:“真是有钱没处糟践的,要是我养了这样的闺女……哎……” 香雪做了个鬼脸,机灵口快地道:“不用‘要是’了,你养了一个儿子,还不是好赌把你家业都赔光,作坊都卖给我们了。” 老钱被噎得没话说,气呼呼地道:“我老钱就蹲这里瞅着,看你们怎么榨出糖来的。” 蒋明娇并不理他。 她认真检查着那些处理过的甜菜。 她早就将甜菜处理的方法给了严颐了,有严颐的监督,这些甜菜都处理得非常好。 甜菜被切块烘干后磨成粉,被放入带开口的容器中,用一些酸化水浸渍,再用上搅拌棒不停搅拌,便能甜菜中糖分提取出来。 这种渗出法出糖率极高,在后世工厂可达120%。就算是大周朝技术水平不及后世工厂,也能极高提升效率。 要知道大周朝现行的榨糖法极其粗放简陋——仅是将甘蔗压榨、浸渍得到糖汁,再用熬热暴晒后、浓缩结晶得到粗糖而已。 效率也可想而知地低下。上两百公斤甘蔗,最好也就能得到一斤粗糖。 粗糖提炼成精糖比例就更低了,只三分之一。 这就是大周朝糖价居高不下的原因。 糖,向来是富贵人家奢侈品。 拥有了提取率极高的出糖方法后,蒋明娇决定用石灰或酒精,作为澄清剂来提纯糖汁。其实最好的提纯剂是二氧化碳与石灰的‘双碳法’。但用锻造石灰石提取二氧化碳效率太低,通过造酒厂获取二氧化碳又太难做到,蒋明娇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即使没有二氧化碳,这提纯效果也比简单暴晒高许多倍。 蒋明娇边操作边对严颐讲解各种注意事项,神情专注沉稳,动作气定神闲,仿若任何事都无法令她动色。 严颐边听边崇敬地看蒋明娇,眼神亮晶晶的。 她内心不断在感慨,也不知女神医从何知道这些东西的,难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的天才? 但比起这些知识,更让她敬佩的是女神医这个人。 她拥有神乎其神的医术,又有极其强大的内心,时时都宠辱不惊冷静沉着,更有聪颖过人大气洒脱品格,一举一动都拥有让人无法挪开眼的光彩魅力。 她们多幸运能遇见女神医。 蒋明娇与一群女孩子忙活时,老钱就蹲坐在院门口生闷气,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他眼看着自己儿子胡闹耗空了家资,内心极其厌恶这种败家行为,偏生又劝不住。 只能眼不见为净。 眼看蒋明娇与严颐要往糖汁里放石灰,老钱眼都瞪圆了,冲了过来道:“你这是要草菅人命,糖汁里怎么能放石灰呢,天底下就没有这种榨糖的规矩!” 蒋明娇正在要紧时刻,冷冷喝道:“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来人把他捆起来,让他闭嘴。” 女子庙的女孩们最听蒋明娇的话了,一下子呼啦啦冲了过来,压在了老钱身上,用绳子将老钱捆了个严严实实,嘴里还塞了一个大布头。 老钱被捆着,眉毛气得都要竖起来了,不时看一眼蒋明娇与严颐二人,从鼻孔里出气。 ——胡闹! 真是瞎胡闹! 然后在女子庙女孩们齐齐挥舞着小拳头时,悻悻然地偃旗息鼓了——英雄不吃眼前亏! 蒋明娇对这批甜菜极其重视,带着严颐忙活了整整一周,终于得到了好结果。 她们榨出糖了。 望着那一颗颗暗红或暗黄色的大糖颗粒,一群女孩子忍不住抱着蒋明娇欢呼起来。 “江姐姐,我们成功了。” “真的是糖!” “这比我在铺子里买的粗糖还要好看一些。” “也甜多了。” “好啊你个小胖丫居然偷吃!” …… 日日在院子门口蹲坐的老钱吧嗒抽着旱烟,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了,顶着一双熊猫眼,难以置信地冲进来。 真榨出糖了? 他一把挤进人群中,拣了一个小糖晶就塞进嘴里,砸吧了两口:“好甜,居然真的是糖,还这么干净澄澈。” 不像他们家的糖会有许多杂质,这糖干净剔透得竟如同宝石了。 香雪掐着腰道:“都说了我们江姐姐是天下第一厉害的,你个老顽固食古不化。” 这是女孩子们新学的成语,就活学活用上了。 一群小丫头们纷纷附和。 “对对对,江姐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会酿酒又会制糖还会给人治病。” “居然有人不相信江姐姐,真是太笨了。” “江姐姐是天上的神仙呢,神仙什么都会。” 老钱不顾女孩子们的‘讨伐’,双眼如电地望着蒋明娇:“百斤可得几两糖?” 严颐抢先答道:“百斤可得二十一斤糖。” 老钱断然否定:“不可能。” 他家世代榨糖,最得意的就是百斤得六两糖的榨糖绝技,谁知这人竟说百斤二十一斤,且糖还更甜更好看。 这太荒诞不经了。 也太震撼了! 蒋明娇却只一笑:“钱老板,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糖坊以前应该有不少主顾吗?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我这里还有几十上百万斤的甜菜,可以提供大量优质的糖。” “你负责将这些糖卖出去,每卖出一斤,我就可以给你半成的提成。” 老钱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呼吸急促起来。 更甜更干净如宝石的糖、一百斤出二十一斤糖的高效、大量廉价的原材料。 ——他老钱,要发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舌战酸儒,谁说女子不如男 蒋明娇的动作在京城并没引起很多关注。只有极少人注意到了一家叫做霜成雪的榨糖作坊悄悄恢复了生产。 老钱将大量白糖红糖送到了原来合作的商行处,并很快以其绝佳品质,俘获了那些商行掌柜的味觉。 第一批糖在三天内卖得干干净净。 京城也掀起了小小波澜。 霜成雪的糖质量太好了,比现在蔗糖甜上十倍不说,不似现在霜状的糖,还是颗粒状的,在正午阳光下晶莹剔透如水晶般好看。 尝过霜成雪后就都再也尝不下别的糖了。 京城向来不缺有钱有权的人。而这些有钱有权的人也不缺银子,只缺最好的东西。 霜成雪几天之内风靡了京城各大权贵官宦府中,让吃过的人都记住了霜成雪这名字。 ——蒋明娇也因此狠狠赚了一笔钱。 普通的红糖卖五两银子一斤,白糖卖十两银子一斤。霜成雪一斤白糖就敢卖五十两。 饶是如此第一批仍卖得极快,一百斤迅速售空,足足赚了五千两千两,这相当于平阳侯府全部田庄铺子商行一个月的出息。 除却买地的五百两与丁点人工费用,这些钱等于是白捡的。 蒋明娇赚了个盆满盈钵。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将再卖出一批糖,狠狠赚一笔时,她却突然之间偃旗息鼓了。 ——霜成雪闭门谢客。 满京城爱上了霜成雪味道的人都在扼腕,蒋明娇却在等一个时机。 京城。 丰竹园里。 这是京城最热闹的茶楼,有着京城最大的戏台子,每天过来看戏的人都能把大堂与包厢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里还时常有王公贵族的身影,可以碰上不少贵人。 蒋明娇坐在一楼大堂里,旁边是身着男装,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的嗑着瓜子的郑兰淳。 二人是来看戏的。 今儿个是郑兰淳改过的两本戏本子排演后首映的日子,郑兰淳特地拖了蒋明娇来看。 “总得让你看看那一千五百两花的值不值吧,本姑娘的文笔,啧,那叫一个没话说的。” 于是二人就坐在了这里。 喜连天戏班子早就打出今日新戏上映的招。茶楼里人非常多,随处可见衣着华贵的贵人带仆从进来,坐到了一楼雅座,或者二楼包厢里。 忽然蒋明娇瞥见了朝楼上包厢里走去的主仆俩,挑起了眉头。 居然是他们? 可真巧。 这时后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酸溜溜的声音:“这喜连天戏班子老板可真是昏了头了,以为碰到了一本《咏慧娘》就捡到宝了,从此竟都以为女人可以写戏了。那《咏慧娘》着实还算得上一本佳作,后面两本简直就不堪一读。和寻常三流戏剧一般无二,可见女子还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这著书立文向来是书生的事啊。” 这声音并不算低。 蒋明娇与郑兰淳一起扭过了头看去。 那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儒生,穿着青灰色斜颈儒袍,普通黑色布鞋,头戴着有功名的人才能佩的文生巾,竟还是个秀才。只是他衣裳已有些洗的发白,看得出家境并不富裕,人看着也有些呆头呆脑。 整个一标准的酸儒书呆子。 蒋明娇一下就明白了,一些落魄书生在多年科考无果落魄无银时,会给一些戏班子写本子谋生。 《咏慧娘》后,这些酸儒文笔被喜连天戏班子瞧不上了,难怪心有怨气。 蒋明娇并不想搭理他们。 郑兰淳却是个暴脾气:“说女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个酸秀才就登得上大雅之堂了?” 那书生一呆才道:“你是谁?” 郑兰淳豪放地翘着二郎腿道:“吾乃路见不平的侠客也。” 那书生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子曾经曰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本来就是……” 郑兰淳反唇相讥:“孔子还说过‘君子欲衲于言,而敏于行’,要你少说点叽叽歪歪的屁话,多干点为国为民的实事,你听了吗?” 那书生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怒道:“你怎么能在圣人言后说如此不雅之词!再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是古训,我们要恢复尧舜禹大治,就要崇古……” 郑兰淳言辞如刀道:“若是一切规矩崇古,按照古训,如今天下该是井田分封制,朝政该全都由诸侯贵族把控,你这还考个什么科举当什么官?既已凭着秀才功名不用纳税不用服徭役,享受了时代变革带来的好处,还一口一个要崇古,把古人规矩看得比天大,来为自己牟利,这种人就是彻彻底底的伪君子。” 那书生面皮涨得通红:“圣人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圣人说的确实是对。”郑兰淳思维快极了,“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呵。” 那书生面庞一时红一时青,彻底不理郑兰淳了。 郑兰淳这才将脑袋昂起,发表了得胜宣言:“喜连天今儿个的戏就是女子写的,待会儿新戏出来你给我好好看看,那些不如书生的女人是怎么把你这书生给比下去的。” 然后她扭过头来,也不拿茶杯了,径直拿起茶壶,掀起盖子咕噜噜喝了一整壶。 一抹嘴唇,她畅快地道:“长公主府的那些酸儒们,都被我斗得不敢出门了。我好久没碰见这么不长眼的人了,爽快爽快。” 蒋明娇摇头失笑,果然是个离经叛道的女疯子。 ——但是她喜欢。 不多时一个老生上台唱了定场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是神仙’后,就让喧闹的茶楼里渐渐安静下来。 因戏刚开始,观众精力未完全集中,会忽略戏曲重要信息,才会有定场诗这一传统。 定场诗后,果然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女旦上台用细腻高亢唱腔将整戏本子演了出来。与《咏慧娘》的凄婉华丽不同,郑兰淳笔锋大气磅礴,有股不输于沙场男儿的霸气,让人听着就热血沸腾。 刚刚唱了只一折,台下掌声与叫好声就不绝于耳,不时有人朝台上扔赏钱。 “这戏本子写得可真好,比《咏慧娘》竟似还更甚一筹。” “是啊,难得竟又碰上了这等好戏,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当浮一大白也,不知此处是否有浴春酒了,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 蒋明娇再扭过头,想看那穷酸儒生的神色,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羞愧地离开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抱大腿就抱最大的 丰竹园二楼。 天字号雅座中。 丰竹园主打风骨竹,院中种满了碧绿清贵的竹子,竹影印在窗户边上,显得清雅幽静。屋里烧着数个炭盆因而暖融融的,靠墙摆着数盆笔直文竹,偶尔有一簇竹叶,形状锋利若刀,颜色碧绿如透。 屋子里草木味沁人心脾。 桌上摆着西市上买的桂花糕,与一小壶浴春酒,昭仁帝砸着小酒,品着桂花糕,别说多美了。 如今浴春酒生产已进入正轨,产量逐步升高,无需限购了,并推出了不同价位的浴春酒,普通的依旧是一钱银子一壶,略差些的十文钱也能买到一小壶,更精纯更好的可卖到十五两银子。 因销量逐步提高,利润不降反升,银子大批大批地赚。 昭仁帝喝的当然永远都是十五两银子一壶的好酒。 “这酒、这桂花糕、还有这戏可都是好东西。”昭仁帝享受地打了一个嗝,“尤其这戏本子文辞真是绝了,竟不比此前的《咏慧娘》差,天底下人人都说看戏要看角儿,喜欢花大价钱捧角儿、我却不以为然。看戏终究还是要看故事如何,这两出戏故事跌宕起伏,文辞有涵养又大气磅礴,若能能有缘与作者一见就好了。” 洪喜禄皱着一张苦瓜脸:“陛下啊,咱们也别管那角啊脚啊的,这个时辰,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 昭仁帝摇头叹道:“洪喜禄啊,你怎么年纪越长这胆子越小了,咱们把这一出戏看完就回去,乖啊。” 洪喜禄都要哭了:“陛下,您这个月才被周御史参过微服私访不合规矩呢。” “你没听刚才在楼下兰淳那丫头说的吗?”昭仁帝听到兴起,猛一拍桌子叫‘好’,才又慢悠悠地道,“时时刻刻把古人规矩挂在嘴边,却只是为自己牟利的,都是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呢。” 洪喜禄都要哭了,我滴个陛下啊,您可不能这么说啊:“要是被御史们听见了,又得参您个三天三夜了。” 昭仁帝美滋滋地砸吧着浴春酒:“这儿不就咱们两个吗,那些个御史又没长千里耳听不见的。” 他却没和洪喜禄解释,那群御史文臣都是庞宰相的人,是怕庞仲用来限制他权力的一把把刀。 无论他是否守规矩,御史们都能挑出千般毛病来的。 看着洪喜禄仍然愁眉不展,昭仁帝安慰道:“洪喜禄啊,你跟着朕多少年呢,难道还不懂朕吗?朕是那种为了个人私欲就不顾天下江山皇后和大臣们担忧的人吗?” 洪喜禄绿着脸小声道:“陛下您还真是。” 昭仁帝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拍着洪喜禄肩膀道:“洪喜禄,你真不愧是跟我这么多年的,可太了解朕啊。来来来,尝尝这桂花糕和浴春酒,可千万别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不是。” 洪喜禄憋屈得很。 ——跟着这么一个陛下,他觉得自个儿的小心脏每天都在走刑场。 · 门外。 郑兰淳对蒋明娇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我可事先告诉你,我皇舅是个疏朗的侠客性子,不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哦。” 蒋明娇笑:“山人自有妙计。郑大小姐您就等着看吧。” 郑兰淳撇撇嘴,仍是不信的样子,那可是圣上,她可舌战群儒却不能保证说服的。但她却没再说什么,只转身敲响了门。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昭仁帝主仆俩俱是一怔。 此番昭仁帝乃偷溜出宫的,除却贴身龙卫与洪喜禄,并无人知晓他行踪,外头会是谁。 昭仁帝坐直了身子,威武地淡淡道:“去开门吧。” 洪喜禄亦换上肃容:“是,陛下。” 望着门口的郑兰淳,洪喜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给郑兰淳行礼:“郑小姐。” 郑兰淳大喇喇进屋,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皇舅,你又被我发现偷溜出宫了咯。” 昭仁帝笑点了点郑兰淳,和蔼地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丫头穿男装偷溜出来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蒋明娇紧随而入。 洪喜禄警惕看她。 蒋明娇摘下斗篷,朝昭仁帝行礼:“臣女太医院医正江氏见过陛下。” 洪喜禄登时换上笑脸:“原来是江医正啊。不知郑小姐与江医正此番过来所为何事?” 郑兰淳笑道:“我嘛过来是找皇舅蹭酒喝,女神医嘛,你问她咯。” 蒋明娇取出一个琉璃盒子,恭敬奉给洪喜禄,笑道:“臣女是偶得了宝贝,想谨献给圣上的。“ 那盒子巴掌大小,端端正正放着几块晶莹剔透冰糖。因包厢内光线充足,那冰糖更呈现水晶般洁净色泽。 昭仁帝尚且好奇望着,洪喜禄已一口道破:“霜成雪。” 蒋明娇笑道:“洪公公好眼力,这正是霜成雪。” 见昭仁帝仍狐疑着,洪喜禄小声与他解释了霜成雪的风波。他本身掌管着宫廷采买,对京城各种时新玩意都了若指掌。 昭仁帝惊讶看向那盒子:“这是糖?” 他虽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见过糖是什么样的。饴糖是麦色、红糖是黑色、白糖是霜状的。 京城何时有如此漂亮剔透若宝石般的糖块了? 蒋明娇笑道:“圣上不若尝尝这糖的味道。” 昭仁帝亦有些意动。 洪喜禄替昭仁帝先试了毒,含了一块进嘴里。昭仁帝灼热盯着他的嘴,想等他的评价。 偏生洪喜禄只一个劲砸吧着嘴,昭仁帝等不及了,咳咳两声:“洪喜禄啊……” 洪喜禄这才回味地道:“这糖真甜啊。” 昭仁帝看得馋了,矜持地夹了一块到嘴里,细细品咂起来,许久亦是长叹一声。 “这糖好甜。” 比市面上糖霜要甜十几倍,吃起来时浓浓甜味在口腔震荡开,给人一种幸福感。 昭仁帝当即夸道:“这是好东西,以后朕的饮食里都要用这霜成雪。” 昭仁帝是个嗜甜的,沉迷于西市的桂花糕多年,又怎么抵抗得了提纯后的霜成雪。 他这才想起蒋明娇来,赞道:“卿家带了个好东西来,有了这霜成雪,朕以后可有口福了。” 蒋明娇笑道:“陛下,臣女觉得霜成雪给您能带来的不止是口福,还有巨额的财富,您想考虑一下吗?” 蒋父远在江南,蒋明娇只能自己出马,拉这大周朝最大的靠山,来给她的霜成雪背书了。 昭仁帝眼神锐利起来:“卿家,你是想说让这霜成雪成为皇商?” 蒋明娇笑道:“皇商经营充盈的乃是户部银两,陛下不觉得让它与浴春酒一样,充盈您的内孥对您收益更大吗?” 成皇商太过招眼,且容易被户部官员辖制。若有关系直接与皇上本人合作是最好。 昭仁帝沉吟。 第二百五十章 我的银票啊,想死你们了 昭仁帝是个疏朗的游侠儿性格,并不善经营。当初收下浴春酒的三成干股是看蒋父的面子。 但时间一久,他也尝到了甜头。 那浴春酒是真赚钱。 他的内孥财富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缴获别国的收获,二是前任皇帝私库遗留,三是从户部每年赋税收入拨出一部分。 其中先帝是个荒淫败家的,昭仁帝继位时,内孥都被先帝南巡、遍寻女色、求仙问道耗空了,库房空旷得都能跑老鼠。 突厥、高丽、苗疆比大周还穷,派兵劫掠他们,只怕抢回来的钱还不够付兵马粮草的。 再者如今朝政由庞仲把持,每次昭仁帝明里暗里提醒户部该往内孥拨钱时,庞仲就能找出一堆比如江南水患、西北大战、东南蝗灾、中原干旱的折子来,然后用‘仁君爱民’之道唠叨得人脑壳发昏,连连求饶‘朕不要钱了还不成吗’。 找户部要点私房钱,难度不逊于让貔貅吐了到嘴的肉。 因此其实众人都不知道,昭仁帝的内孥其实穷得很。 浴春酒三成干股,他起初没看在眼里,毕竟一个小酒坊,能赚多大一点钱。 但当收到分成时,他惊讶地发现这小酒坊还挺争气。 三个月赚了两万两。 这可是不用看户部脸色的真金白银啊。 昭仁帝本人并不爱财,但有钱能办的事可多了,比如现在他想要将霜成雪纳入膳食单,少不得要与内务府拉锯几回。若他手里有钱,这点钱还不是直接出了。 最后他作为老子总得给儿子留点钱吧。 简而言之他心动了。 见昭仁帝神色,蒋明娇将一个账册递给昭仁帝:“这是霜成雪第一批货卖出后的账单,还请圣上过目。” 看着上面数目,昭仁帝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随即又若无其事掩饰好了,神情高深莫测。 “朕乃天子与民争利,毕竟与名声有碍……” 蒋明娇又敲了一记重鼓:“陛下,臣女从小受师长教导臣女,臣女有幸安安稳稳长大,并学的一身医术,靠得都是大周朝天子的励精图治,与边疆战士浴血拼杀敌人,为我们提供的安稳盛世,要臣拥有一颗感恩报效朝廷的心。” “臣侥幸拥有霜成雪这一方子,自觉得是上天眷顾,想将霜成雪半成利润拿出来,以陛下名义普济天下穷苦百姓,支援保家卫国的边疆战士。” “但臣女只一个小小七品医正,做这些名不正言不顺,这才求上了陛下处,还望陛下成全臣女报效大周朝之心。” ——这第一算是将女子庙与她支援阮靖晟的事过了明路,否则她一个民女频频支援边疆将士,是想收买将士民心造反吗? 第二也是往昭仁帝面上戴高帽,毕竟皇帝开铺子是为普济灾民,慰问边疆战士,可比皇帝贼穷缺钱好听吧? 郑兰淳听得目瞪狗呆,含着桂花糕都忘了咽,震惊地望着蒋明娇。 ——马屁还能这样拍? 昭仁帝真是被说动了。他站的角度不同,想得更深更远。 因为先帝性情多疑唯恐武将掌兵谋反,大力重文抑武,如今朝中文官势大,朝政皆由庞仲把持。 他想要重夺朝政,必须从武官处着手。 可收买人心是需要钱的。 连粮草兵马军饷都无法保证,他如何培养拉拢属于亲信。若有足够的钱,他就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了。 这钱来得及时。 蒋明娇见昭仁帝神色,敲了最后一记重鼓:“陛下,您也不用担心霜成雪太过惹眼,平阳侯府二房与臣交好拿了一成股,还有大长公主也已经答应拿这三成干股了。” 昭仁帝果然意动:“姑母也参与了这霜成雪?” ——仁心堂女医救过蒋端方的命,与侯府二房交好不算稀奇。 蒋明娇肯定道:“是。” 郑兰淳瞬间瞪圆了眼,瞥见洪喜禄目光后,又假作若无其事地喝酒了,只不时瞪着蒋明娇后背。 昭仁帝最后一丝顾虑散去。大姑母那可是八十岁还舞枪舞得虎虎生风的剽悍人物,曾经有御史参过长公主府门人,结果被大长公主拿枪冲到了家拎着颈子威胁。 如果有她一起参股,倒不怕御史们烦人了。 他于是正色道:“卿家为国为民一片赤诚之心,我身为大周朝天子岂能辜负,放心吧。这霜成雪有我护着,没人敢难为你们的。” 蒋明娇满意地笑了,忙朝昭仁帝道谢。 将三成干股契约给昭仁帝,又隐晦提了几句技术保密,得到昭仁帝保证不派人插手生产经营的保证,蒋明娇才彻底安心。 她与郑兰淳于是告辞离开。 出了天字号包厢许久,郑兰淳才一把抓住蒋明娇肩膀:“女神医,我服了你了,居然连陛下都能给你拉下马。你真是神人了,不过我外祖母什么时候答应参股霜成雪了?” 蒋明娇笑眯眯道:“马上。” 马上她就要去大长公主府了。 有了昭仁帝参加的前例,她还愁劝不动大长公主?她府中那些老残将士都需要钱养呢。 有了这大周朝最大的两靠山,她的霜成雪还怕什么。 郑兰淳听懂了,朝蒋明娇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啧啧地称赞道:“连皇舅都敢忽悠,你可真厉害。我这大周朝第一恶人非常欣赏你,勉强封你一个大周朝第二恶人了!” 蒋明娇哭笑不得:“行了,我看你读了那么多书,在家闲着也是浪费了,最近开了几个女子学堂,你有没有兴趣教教孩子?” 郑兰淳嗑着瓜子,果断拒绝道:“不去,教书可是有大功德的好人才做的事。我郑兰淳只当和人吵架的恶人。” 蒋明娇刷地掏出一沓银票,仿佛一只拿着喷香的肉,诱惑一只傻白幼熊的腹黑大狐狸:“薪水很丰厚哦。” 郑兰淳咕噜咽了咽口水。 蒋明娇又笑道:“再说了,天底下人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书院从来都是给男人开的。咱们给女子教书,不是最离经叛道的大恶人吗?” 郑兰淳眼睛一亮,迅速拔出蒋明娇手中银票,撞着蒋明娇肩膀道:“说得好,这群女孩子我教定了。” ——我亲爱的银票啊,我可想死你们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会允许你赚钱吗? 有了昭仁帝背书,从大长公主府离开时,蒋明娇就已让大长公主收下了三成干股。 郑兰淳送她出来时,心疼地嘀咕说:“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白花花银子往外推,一家推不够还推两家。” 蒋明娇只笑而不语。 霜成雪太赚钱了,树大招风,她必须找个大树来依靠。再者多一个股东就多一层制衡,以免财帛动人心,让其中一方生出独吞之心来。 虽然昭仁帝与大长公主都是君子,但蒋明娇懂‘人心易变’,决定将隐患掐灭在苗头里。 踏出大长公主府时,日色已经西斜,远远可见一轮红日烧红了半边天,暮色沉沉浮上大地,干而冷的风仿若能吹进人骨头缝里。快到宵禁时刻了,除却临街的客栈食舍,摆摊的都已出了城,街道因而显得萧索。 有旅社用灯笼点亮着招牌招揽客人。 远远可听挑担子卖夜宵的大声招呼声。 蒋明娇打发人给严颐报信,让她重新开始卖霜成雪。 坐在回侯府的马车上,她正听着刀七的报告。 “金二夫人买那个大院子是为了改造成给进京举子或外地官宦住的廉租房?” 蒋明娇捧着一个鎏金汤婆子:“这就有趣了。” 金二夫人确实有几分经济头脑。她抢的大院子距离官衙近,交通便利通达,极有可能让她赚到钱。 “她的院子快修葺好,准备往里头招揽住户了吧?”蒋明娇玩着葱白手指、平平无奇面庞上有股掌控一切的淡然强大,“你们派几个人过去,在她的院子里闹一闹,最好能弄出个什么闹鬼的传闻。” 刀七恭敬应是,派一个下属飞快去了,心里不得不叹——夫人的果决与手腕毫不逊于男儿。 这回那金二夫人只怕要赔到上吊了。 然后他想起了出发来保护夫人前,将军对他的谆谆告诫:“哎,你们夫人真是太善良与柔弱了,连一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更不会保护自己。遇上了别人欺负她,她除了用自身善良德性感化别人,恐怕只有哭的份。所以你们在有人和夫人发生矛盾时,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啊,不让她受一点欺负啊。” 刀七面色古怪。 柔弱善良,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吗? 将军咱们说的是同一个夫人吗? 命令下达后,蒋明娇听着马车嘚嘚嘚地行驶声,枕在马车里的靠枕上打起了盹。 马车外忽然传来了喧哗打斗声。 蒋明娇掀开帘子,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刀七沉声道:“有人劫道。夫人放心,附近有十来个暗卫保护,必定能护的夫人的安全的。” 蒋明娇沉着冷静:“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刀七不由得心道,难怪刀五会说夫人有军师之才,这份临危的冷静大气绝非普通女子可比:“看对方的路数,像是陈王府的人。” 陈王府? 蒋明娇想起了上次陈王与她偶遇时的异常,轻眯起了眼,探了探医药箱底下,见保命的手段还剩不少,下了决定道:“不用殊死抵抗,让他们顺利把我劫走。” 刀七惊诧:“夫人,将军他……’ 蒋明娇断然道:“听我的。” 刀七沉默片刻,立即吹响了几个暗号,正在抵抗的暗卫虽迷惑不解,也都做出了不敌的架势,被陈王府的人打败了。 一群人将蒋明娇马车团团围住,拱了拱手道:“我们王爷有请,还望女神医走一趟了。” 蒋明娇假意抵抗几句,就连马车都被劫走了。 刀七假作车夫守着。 蒋明娇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了刀七:“陈王一向暴戾残忍嗜血喜夺人命,且坊间时有陈王府附近常有大夫失踪的消息,我猜是他身患重疾,需请名医救治。这一番请我过去必定是要我治病。” “将军和我与都陈王有怨,需要了解他的情况。机会难得,此番我必去不可。” “我有保命良药,若陈王强留我在府,你见机行事配合我。” 刀七飞快浏览过纸条,将其在掌心震碎,面上不露丁点痕迹,心中却不免着急,夫人这招棋太险了,陈王府哪儿是好脱身的。 待会儿誓死保护夫人罢。 马车从后门进入了陈王府。陈王府乃王府建制,面积大且不说,还是江南园林风格,处处是景秀丽精致。 蒋明娇蒙着眼,被领着转过了几道门,穿过了一个观雪的断桥,又路过了一处残荷满布的荷塘,穿过了一处抄手长廊,才被带到了一个院子。 隔得老远就能听见院子里的惨叫声,仿若从地狱传来。 蒋明娇脸上的布条被扯掉,看见了面前场景。 一排五人跪在地上,头顶各被开了一个半掌长的口,有人举着铁锅,将滚烫的油往口里灌。那五个人的皮瞬间顺着头脱落,被烫成了黑色,还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他们只来得及短促惨叫一声,就已成了一具具焦尸,血肉模糊如同血葫芦。 哪怕是在陈王府呆久了的奴仆,帮忙清理尸体时,仍面如菜色·欲呕不已。 蒋明娇却神情淡淡。 皎白月光下,她面庞是平平无奇的,打扮亦简单清雅,只用一个竹簪固定住头发,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淡然沉静,出尘不染,仿若置身于天高地远疏阔朗风中。 等五个人被拖下去了,郑管家看了眼蒋明娇,目光闪了闪。 这是王爷给每一个大夫的下马威,大夫们反应也都差不多、有扭头就跑的、有吓得尿了的、有倒头就晕的、还有几个直接吓疯了。 这女神医是头一个如此平静的。 有趣。 郑管家行礼后道:“女神医,这些都是给王爷治病不力,被王爷发怒处死的大夫,让您头一次来府中就见到了这不大好看的一幕,实在是我待客不周,还请您见谅。” 蒋明娇声音冷而寒:“杀鸡儆猴而已,何须抱歉。” 郑管家太阳穴一跳,笑容却不变:“女神医多想了。小的这就带您去见王爷。” 这女人好生凌厉的嘴。 他朝院子里走去,蒋明娇紧随其后。 蒋明娇远远就听见一阵剧烈咳嗽声。 一个人身着素白中衣,披散着头发,斜对着坐于黄梨木桌边,身材削瘦单薄。尽管只一个侧脸,仍能看出他五官秾丽,风流姿态浑然自成,一举一动间皆似弱不胜衣,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他面庞上有股苍白病气,唇色淡的发白,雪白帕子上一团血鲜艳刺眼,这反而令其多了病弱美人之怜态。 但看了外头惨死的五个人后,若还有人将他当病弱美人,只怕骨头渣子都会被人啃了。 郑管家朝陈王行礼:“王爷,仁心堂女医带来了。” 陈王扭过头来,声音几分暗沉的疏冷:“你就是仁心堂女医?看起来竟如此普通毫无过人之处,医术想必也多有他人吹捧之嫌吧。” 蒋明娇未朝他行礼,径直板正地道:“王爷,你中毒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仁心堂女医竟恐怖如斯? 蒋明娇不太懂毒。当初为解蒋父与阮靖晟身上的突厥皇室之毒,还颇费了一些功夫。但她却一口道出陈王中毒了。 因她见过这案例。 性情暴躁嗜血、神经衰弱导致失眠体弱、长年缠绵病榻、咳血、最严重会导致脏器衰竭而亡。 这被后世叫做重金属中毒。 陈王没想到打脸来的这样快,与郑管家目光皆惊疑了一瞬,随即又极快恢复了常态,心里都有了警惕。 他们原打算拿乔,给蒋明娇一个下马威好拿捏人的,谁知竟被她先声夺人了。 ——这女人不一般。 陈王病弱秾丽面庞上,入鬓长眉轻轻挑起:“这毒能否解?” 蒋明娇摇头:“无救。” 重金属中毒,哪怕在各种奇怪技术发展得昌盛时,亦属于无救的绝症。 陈王茶色般清透瞳孔中染上血色,噗通捏碎了一个茶杯。 郑管家面色冷漠,眼疾手快地塞了一个茶杯到陈王手中。 陈王捏着茶杯:“这么说我必死无疑。” 蒋明娇*点头。 陈王秾丽面庞有一瞬扭曲,静悄悄又捏碎了一个茶杯,暴怒戾气犹如实质。 郑管家又不动声色,塞了一个茶杯到陈王手里。 蒋明娇道:“无救但可缓解。” 陈王眯起细长桃花眼,意味不明地看蒋明娇:“你不能完全治好我,却可以帮我多拖一些时间?” 蒋明娇应是。 陈王并未问蒋明娇如何治病,风雨欲来地阴沉着风流的面庞,冷声道:“我患得是何毒?” 蒋明娇一字一顿道:“王爷是否常年服用丹药?或时常接触水银,又或者府上是否有异常通透却不知品类的宝石?” 常年服用丹药能导致汞中毒;水银是挥发性金属,若接触多了吸入体内亦能中毒;不知名的通透宝石很可能是天然放射性金属。 陈王起初不解其意,声音里尚存深深狐疑与猜忌,声音阴鸷得要滴下水来:“这些是我中毒的原因?” 蒋明娇*点头:“此毒分慢性与急性。若一次急性中毒过深,会立时咳血而亡。潜移默化的慢性中毒者症状稍浅,最初只是神经衰弱不能眠,性情逐渐暴躁易怒,再到呕血手脚溃烂,严重者会失明瘫痪成为痴儿或溃烂而亡。” 蒋明娇侃侃而谈,显示了她对此毒的了解。 陈王与郑管家审视目光渐消,逐渐对这女神医重视起来,心里提高了对她评价。 数十年来,陈王府遍请天下名医却查不出病情缘由,砍了无数大夫脑袋却一无所获。 府中已有不少传闻说他是杀孽太重,遭了报应被恶鬼缠身,合该受这人间炼狱的折磨。 这女神医竟能一眼道破他的病情与中毒缘由。 京城第一女神医。 名不虚传。 郑管家偏头询问地看陈王:“您可想到了什么?”若王爷能回忆起一些东西,或许他们能抓住下毒人的蛛丝马迹。 陈王秾丽面庞上露出片刻迷茫与脆弱。回忆半晌后,他想到什么面庞阴鸷冷沉下来,砰——又捏碎了一个杯子。 郑管家习惯性地将一个完好杯子迅速塞进陈王手中。 陈王未向人解释原因,只用长长羽睫冷视蒋明娇:“你方才说此毒可缓解?” 蒋明娇道:“我可开个方子给王爷,另外望王爷饮食中多用牛乳、生蛋清、萝卜辅以缓解。” 陈王拧起浓眉道:“如此简单。” “只能拖延。”蒋明娇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淡静,“不能根治。” 陈王凝视蒋明娇许久:“你给我开药吧。” 蒋明娇提笔写了一个药方,递给了郑管家。 郑管家接过,扫了一眼后将药方交给了仆人。这药方还需让府中大夫查验无碍后,方敢给王爷用。 蒋明娇起身搁笔道:“此药服用半月后起效,王爷病情会稍得缓解,届时我再来替王爷开下一疗程药方。我的规矩是非急症,不在病人府上留宿的。” “天色已晚,王爷,我告辞了。” 陈王挑眉一笑,语气客气却强势道:“既然如此,还请女神医在府上留半个月吧。陈王府必定锦衣玉食待您,不让您受一点委屈。” 一圈侍卫顿时将蒋明娇团团围了起来,手中刀剑出鞘,森然寒光展露。 蒋明娇垂眸忽而低笑:“王爷似乎是不打算尊重我的规矩了?” 陈王苍白薄唇勾起:“我只觉得规矩都是人定的。而拳头小的人须遵守拳头大的人的规矩。识时务者为俊杰,女神医你说呢?” “好一句拳头小的人须遵守拳头大的人的规矩。”蒋明娇清寒眉眼一挑,淡然地道,“既然如此,王爷更留不住我了。” 她转身而去。 一排侍卫蹭地拔出了刀,冷声的道:“没有王爷的命令,女神医不得出府。” 陈王病弱面庞上露出得色,淡淡举起一个杯子饮茶。 下一刻他笑容凝住。 一整排凶神恶煞侍卫各个捂着肚子,面色痛苦、大汗淋漓,在地上打起了滚,口中不断惨烈呼痛,模样好不凄惨。 蒋明娇医袂轻轻带起了风,路过他们,步履淡静沉稳地出了院门,朝着原路返回。 她有过目不忘之异能,纵然被蒙着眼亦不受丝毫影响。 路途中所经过之处,胆敢有抵抗的人,下一瞬都倒在地上痛得打滚。蒋明娇素衣无刃,面对陈王府上百家丁阻挡,脚步未有半分凝滞。 刀七暗中保护着蒋明娇,见到这一幕,心中惊骇又咋舌。 夫人,真的好生厉害。 面对百多人阻挡,片甲不沾身,就轻而易举地离开了虎穴,这般手腕能力,除非将军亲临,否则他想不出还有谁有这能力。 内间。 陈王面色阴沉冷漠地看蒋明娇素白背影,茶色瞳孔再次染上了血色,令他看起来苍白又疯狂。 砰—— 他再次捏爆了一个茶杯:“好生嚣张的女人。” 郑管家悄无声息塞了一个茶杯到陈王手中,迟疑道:“王爷,还需拦吗?” 府中明面上人马都被撂倒了,若想硬留下仁心堂女医,除非动用老王爷留下的暗处人马。 陈王暴怒却理智地摇头:“不必。”为了一个仁心堂女医,暴露底牌不值当。 郑管家又迟疑问道:“王爷,方才女神医说了您中毒原因,对于下毒之人您是否有头绪了?” 砰—— 陈王又捏碎了一个茶杯,声音冷得若黑云压城:“除了密室里的人,还有谁。” 郑管家悚然一惊。 竟是藏在密室中的老王爷吗?虎毒不食子,老王爷为何要对王爷下手? 但他知趣保持了缄默。 陈王似乎回忆起什么愤怒的事,眉宇间阴郁更重,刚想捏爆一个茶杯解气,却尴尬地抓了一个空。 郑管家低眉顺目不看王爷脸色,小声解释道:“王爷,我今天穿的衣服是窄袖,只装得下四个茶杯。” 陈王:……囧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蒋明娇出陈王府时,素白衣裙上片尘未沾。站在皎白月光下,她虽面庞平平无奇,身姿清寒却若秋风若寒竹,天然给人淡然沉静云淡风轻感。 她收了指缝中特地调制出防身迷*药,又鼓励地摸了摸九色蛊脑袋。 孤身入虎穴,她怎会毫不防备。从被带入府中时起,她就悄然让九色蛊将所有人都咬了一口,只待她们离开被阻时毒发。 九色蛊为蛊中之王,除却卖萌好酒贪杯,下毒亦是一绝。 蛊毒发作时,那些人腹中会如有刀绞,浑身骨缝里皆似被针扎般地疼,直到痛极晕过去。 她并不欲取他们性命。 因而他们晕过去再醒来时,蛊毒自然能无声消解。 这是她近期训练九色蛊的成果。 对蛊毒能收能放,且能控制伤害范围,方能更加强大,成长得更快。 九色蛊得了蒋明娇夸奖,兴奋地叉着肥腰,扭着身子跳舞,发出激动地嘶嘶嘶地叫声,像极了旬考考到了全书院第一名,走出六亲不认步伐的九岁孩童。 忽然它又耷拉下脑袋。 没了大笨鸟在旁边跳脚,得意都似乎差了点味。 仿佛刚好考了全书院第一,却碰上了死对头请假没法炫耀,第一名都索然无味起来。 蒋明娇哑然失笑。 这俩平时打打闹闹的小家伙,还挺记仇。 一群暗卫站在马车边,望着她的目光时目光里是深深敬意。他们原是奉阮靖晟之命来的,但见识过夫人本事后,真心实意崇拜于她。 天下人里能与夫人相较者甚廖。 刀七站在马车边:“夫人请上车,我们立即送您回府。” 蒋明娇朝他道谢后,上了马车后,不久就回到了府中。 平阳侯府。 娇园。 地龙烧得热乎乎的,八宝趴在笼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吃着瓜子。傻雕坐在书桌角落,如个玉白好看的雕塑般呆立着,连眼珠子都不带动的。 白术心急如焚地连连转圈:“都这么晚了,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好了别转了,也不怕把傻雕给转得更晕乎了。”蒋明娇笑着掀起帘子。 八宝登时立起,扑闪着翅膀,响亮地道:“小姐吉祥。” 九色蛊忙钻了出来,朝八宝示威地嘶嘶嘶叫着,掐腰扭屁*股地跳舞,浑身上下写着‘嘚瑟’二字。 ——大笨鸟,你知道我今天立了多大功劳吗? 八宝脖子上的毛都立起来了,仿若见到同桌得了全书院第一,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孩童,大声反驳道:“明明我才更受小姐喜欢,你这肥虫子就是个笨蛋。” “嘶嘶嘶——” “肥虫子!” 两个人打了起来。 然后八宝一激动,踢翻了笼子里的食盆,正好砸到站在书桌上的沙雕头上。 一鸟一蛊齐齐傻眼。 傻雕却纹丝未动,仿若没感觉般,乌溜溜的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白术捡起食盆放好,训斥了八宝与九色蛊两句,看那傻雕叹道:“这可真是老大老二打架,老三遭殃。”偏这老三还是个傻的。 兰香忙也朝蒋明娇行礼,自去洗漱卸妆了。 蒋明娇没管那鸟飞虫闹,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都去歇着吧。” 白术也忙打来热水给蒋明娇洗了脸,替她重新敷上了面霜:“小姐,你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可吓坏奴婢了。” 蒋明娇用葱白手指挖起雪白面霜,在面庞上敷匀:“今儿有点事耽搁了,下回不会了。” 白术也不多问,径直将今日的事与蒋明娇交代了一遍,事无巨细以便蒋明娇安排应对。 “今儿个皇后娘娘给府里赐了十匹珍珠缎面蜀锦贡品。听说那缎子一批就要用十几个绣娘织,走起路来回流动着珍珠似的温润光华,宫里独皇后娘娘才能用这缎子呢。夫人一口气给小姐拨了三匹,说是她年纪大了七小姐年幼,都用不上这么好的,让小姐留着做嫁妆,正好适用。” “奴婢看了那三匹都是最上好的花样子。” 蒋明娇心里流淌过暖意。 蒋安氏是个投桃报李的人,蒋明娇治好了蒋明妙,又帮过她两三次,她就铆足了劲对蒋明娇好。 以前没管家时,就时常将自己体己的好东西送来给蒋明娇,什么指头大的南海珍珠、东海琉璃玉兔摆件、恒源隆时新的首饰头面,一套一套往她这里送。 管家之后,蒋安氏更是时时不忘把府里好东西第一时间送到娇园来,吃的喝的玩的穿的戴的,绝没半分敷衍。 蒋明娇吩咐道:“正好我带了十几斤霜成雪的最好的新糖回来,咱们库里还有些儿浴春果儿酒,你给大姐姐三妹妹母亲小七还有六妹妹都送一份去吧。这东西在京里是拿钱都卖不到的,不管她们自个儿吃喝,还是送人都有面子。” 礼尚往来,才是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的长久之道。 有时候倒不是蒋安氏差那一点酒和糖,蒋明娇送过去是代表着她记挂着蒋安氏的心意。 你心里记挂着我、我心里记挂着你,这才是一家人。 白术忙领着人去了。 这时书桌上的傻雕才用翅膀挠了挠脑袋,圆圆的眼珠里满是迷惑——咦,为什么刚才脑袋有点儿疼? 蒋明娇洗漱后躺在床上,盯着头顶轻若薄烟的帐子,将今日的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霜成雪的两大靠山找到了,不日可恢复销售。 她给陈王诊了病。 ——陈王上辈子谋反失败,被昭仁帝贬到蜀中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许多人猜是昭仁帝为斩草除根下手。现在看他应是毒发身亡。 或许这会是他一个弱点。 还有一点,陈王府建制虽处处守规矩,却总给她一种不协调感,或许里头会有文章。 想到陈王见到她的容貌时的大惊失色,蒋明娇心生警惕。 这陈王府的秘密,她必须弄清楚。 · 翌日一早。 蒋明娇给几个小姐们各送了几斤霜成雪的事传遍了阖府。丫鬟仆妇们都咋舌不已。 如今这霜成雪在京城可有名了。好吃好看价格死贵且不说,还拿着钱都买不着,市面上都炒出一斤霜成雪上百两高价了。 二小姐一出手就是十几斤,手面可真阔绰。 蒋明娇趁机放出了话:“这霜成雪是仁心堂女医的,因母亲与她有旧,她特地送了我个人情,让我入了一股。” 这算是将她拥有大量霜成雪的事在府里过了明路。另外当然是为了气人——气把那块宝地当晦气卖掉的那个人。 这话一出阖府都静默了。 最近京城里这霜成雪多贵卖得多好,众人都一清二楚。只粗粗一算,她们都能想到这霜成雪能赚多少钱——那真等于往家里搬了一座金山。 她们府里二小姐竟拥有霜成雪的一成股?这得多少钱啊。 不少人真心为蒋明娇开心,更有一些人算着算着。眼睛都嫉妒得绿了。 然后她们就动起了歪心思。 第二百五十四章 咱们抢她的是帮她的忙呢 惜芳年。 院中正中种着一颗嶙峋的老石榴树,树干有两人合抱,树枝遒劲伸展着。此时已是冬季,叶子都掉光了,愈发显得这树沧桑。 这是蒋安氏爱物,每年春夏都要用这花来装点屋子的。 冬日那庞大树影落在高丽纸窗户上,留下淡淡暗影。 窗户里,蒋明婉仿佛烫到了般,将那干股契约推了回去:“娇娇,这东西我不能要。这是女神医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就好了。我平时用度少,根本不缺钱。” 蒋明娇用力将契约按在蒋明婉手中:“大姐姐,听我的,好好把这干股契子收着。母亲已经在给你相看人家了,你眼看着就要出阁了。按照府里规矩,你出阁时府里只给你出五千两银子,葛姨娘有没有多少积蓄,你难道打算就这样出门子。钱是人的胆,你是咱们二房长女,可要拿出长女的气度来,不能让未来的婆家那边看轻了。这一分干股就当我给你的添妆了。” “你要是不收,咱们这姐妹就做不成了。” 拥有后世千年记忆,蒋明娇这辈子都不会缺钱,一个浴春酒就已给她赚来半座金山了。一个霜成雪眼看也要日进斗金。她脑子里还有不少旁的致富法子。 等闲她是穷不着的 比起把银子攒成一个数字,她更愿意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上辈子侯府倒了后,她被陆轻舟赶到庄子上,嫁妆被夺无娘家护持,沦为京城一个笑柄,日子过得困苦潦倒。 若非蒋明婉时时接济扶持,她恐怕来不及被害,就活活被饿死冻死了。后来她才知道蒋明婉在婆家也过得不好,帮她的银子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份情她怎么还都不够。 这一分干股,是她给蒋明婉的回报。若非怕怀璧其罪,她只怕还要多给的。 见蒋明娇说得坚决,蒋明婉迟疑了:“可……” 蒋安氏在旁哄着蒋明妙,笑着劝了一句道:“婉儿,你就把这契约收了吧。毕竟是娇娇的一片好意,若是过意不去,你帮娇娇多绣几件嫁妆就是了。她眼看着就要出阁了,那女工,你也是知道的。” 房间中的人皆是掩唇一笑。 蒋明娇女工不好,这算是阖府皆知的毛病了。 好在蒋明娇脸皮厚,根本不怕别人嘲笑她女工。谁说天下女子合该会绣那精细的花样子了。 她若无其事地又拿出一张干股契子,折好了塞进蒋明妙胸前装小鱼干的兜兜里:“这一份呀,是给我们小七攒的嫁妆,等妙妙长大了,姐姐就给你寻个好夫婿,给你添好多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好不好?” 蒋明妙与怀里小白猫同时歪头,迷茫望着蒋明娇。 “呀?” “喵?” 蒋明娇捏着蒋明妙的小脸蛋,无奈摇头笑道:“真是个小呆瓜。” 上辈子蒋明妙被拐走吃了好些苦,被找回来不多久又碰上侯府倾倒,被罚到宫廷为奴,没上十岁就去世了。 无论背后主谋是谁,蒋明妙走丢都与她照看不够精心有关。她想给这小妮子后半生一点护持作赔罪。 这回换蒋安氏迟疑了:“娇娇,这……” 蒋明娇嗔怪道:“母亲怎么劝大姐姐的时候想得通,碰上自己就想不明白了。我这钱啊可不是给您的,是我这做姐姐的给小七当嫁妆的。小七不发话,您可不能退回来了。” 蒋安氏哭笑不得。等小七这小呆瓜长到能明白这些事时,五六年都要过去了。 她倒是是个爽利性格,想了想后答应了:“那我就替小七收下这干股了。” 反正婉儿和娇娇都要出阁了,左不过她这做母亲的,添妆时候多拿出点值钱的田庄铺子来。 一家人计较太多,反而不够亲热了。 蒋安氏又与几个女孩聊了会儿天,留了一顿饭,一家人才热热闹闹地散了开来。 蒋明娇正要回娇园,踏在花园鹅卵石小径上,晒着冬日暖融融的太阳,就见一个小丫鬟恭敬上前道:“二小姐,太夫人请您去一趟。” 白术尚且懵懂,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时候老夫人找小姐干嘛?奇怪。” 蒋明娇却勾起了一个笑。 果然来了。 · 五福堂里。 这里地龙烧得比别处格外热些,恨不得烘得让人只穿单衣,刚病愈的太夫人却仍裹着厚厚襦袄,靠在榻上,盖着银灰色鼠皮毯子,抱着同色绣银线的抱枕,一下一下转动着佛珠,闭着眼养神。 屋子里有燃烧过后的浓重佛香味。 玉妈妈跪在塌边,用小银锤轻轻给太夫人捶着腿,声音低而缓地劝道:“老夫人,我看这件事就得这么办。二小姐毕竟是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哪儿能打理得好那么大的产业,回头赔了毁了不都是糟践了吗?” 太夫人从鼻孔里缓缓哼了一声。 玉妈妈知道太夫人这是意动了,忙又添了一把火:“再说了,咱们这是帮忙打理,又不是夺了她的干股。二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侯府家大业大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有了侯府当靠山,这霜成雪也能卖得更安稳不是?” 太夫人只是沉吟着,并不明确表态。 玉妈妈愈发压低了声音:“再说了那仁心堂女医是个没背景的,咱们侯府既然参了这一股,就是咱们的机缘。若是能借机伸手安人进去,说不得这霜成雪还能改个姓呢。”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玉妈妈忙道:“没谁和我说,这些都是我替老夫人琢磨的。我啊打小跟着老夫人您,可不都是盼着老夫人您好呢。” 这些其实是她听四小姐与丫鬟闲聊时说的。但她当然不能告诉老夫人,让老夫人记了四小姐的功。 老夫人病了一回,四小姐鞍前马后精心照顾了半个月,几乎没合过眼,得了阖府夸一句‘孝女’不说,还成了老夫人面前最得意的红人,将她挤得都没位置了。 她可不能让四小姐再得了这一功了。 太夫人不予置否。 门外有小丫鬟掀起帘子道:“老夫人,二小姐过来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偷鸡不成反被吓死 蒋明娇今儿披着珍珠白牡丹花斗篷,边儿上滚着一圈雪白狐狸毛,更衬得她面庞雪白,肤若凝脂。她头上戴着流着光的东珠步摇,穿着蜜合色半旧襦袄。虽然衣服不大新,依旧衬得她身姿窈窕,仿若一株新生青涩的花枝。 她低头掀起帘子进屋时,那东珠步摇折射出温润光华。 玉妈妈看着心里就是一突,忍不住暗叹一声富贵。 二小姐这身东西看着寻常,实际每一件都难得富贵。 单那珍珠白斗篷上的缎子,便是京城恒隆源仅三十匹的西域云中锻,每一匹都上百两,她竟只拿来日常穿。 还有那东珠步摇成色极好,一看便知非凡品。那么大的天然珍珠,动辄价值千金。二小姐戴着时也不见特别珍惜。 再看二小姐一颦一笑间都大方自然娇贵,玉妈妈不由得心服口服,心道单看这通身富贵气派,二小姐真是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好命啊。 她忙朝蒋明娇行礼:“老奴见过二小姐。” 蒋明娇也朝太夫人行礼:“瞧祖母气色好多了,可见这病情真是大好了。” 太夫人淡淡颔首道:“都是多亏了四丫头这些天的照顾。这丫头是个有孝心的。” 蒋明娇笑着问:“四妹妹经历了一番事情后,着实是长大了不少,瞧着竟有些不习惯了。只是怎么没见四妹妹陪着祖母?” 太夫人道:“她这些日子忙着照顾我,也有好几天没合眼了。我把她打发去了休息了。” 居然不在? 蒋明娇心存狐疑,面儿上又附和着夸着蒋明娆几句,才转到今儿来的目的:“不知祖母今儿个找我做什么?” 太夫人轻轻合上了眼,假作乏了。 玉妈妈知道太夫人是想得实惠,又不想担上克扣孙女私房的名声,暗骂了一句倒霉,才腆着老脸,朝蒋明娇笑道:“二小姐,听说您得了最近京城特别抢手的‘霜成雪’的一成干股?” 蒋明娇心道总算到戏肉了,坐在绣凳儿上,拣了一个蜜饯吃,故作不知地问:“确实有这件事,不知玉妈妈问这做什么?” 玉妈妈又问道:“我记得原二夫人走得早,没给二小姐身边安排几个得力的管事吧?不知得了这霜成雪干股,二小姐您打算怎么派人管理霜成雪?” ——只要二小姐应了这话头,她就能豁出这张老脸开口,要将太夫人心腹管事安插到霜成雪,把那没背景的女神医挤出去。 “不需要打理啊。”蒋明娇佯装不懂,“女神医把干股给我时,只说让我等着收钱就好,没说过要参与霜成雪管理?” 玉妈妈见这招不成,又换一招道:“二小姐,您可能不知道,这京城的‘霜成雪’着实能赚钱,您到时候拿着这一笔钱,若是没个有力的管事妈妈,只怕会便宜了那些狗奴才,所以……”让老夫人帮忙你管这笔钱。 蒋明娇又笑眯眯道:“女神医说了,这件事不用担心。” 玉妈妈痛心疾首地摇头:“二小姐,你还是太年轻了啊。这奴大欺主是府中常事,若是不时刻长个心眼,只怕一不留神小姐您的钱财就要被那些奴才们贪了去了。到时候您可是没处说理去了。” 蒋明娇笑眯眯道:“奴大欺主,比如玉妈妈你上次在娇园欺负我那样吗?” 玉妈妈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被四周仆妇忍笑目光看得又羞又臊,一咬牙唱念带打地嚎哭起来:“二小姐,我这是一心一意帮您考虑,您怎么能这么想老奴呢。老奴真是恨不得一死来证明清白了……” “不用死来证明清白了。”蒋明娇吃完了一个蜜饯,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圣上有密谍,大长公主府有刑法院,他们都擅长审讯人,若是真有人敢欺辱我的,他们一定能还我一个清白的。” 玉妈妈一个哭嗝噎在喉咙里,震惊望着蒋明娇:“二小姐说圣上和大长公主府是什么意思?” 蒋明娇‘惊讶’道:“你们不知道吗?女神医已经寻了圣上与大长公主入股这霜成雪了。女神医负责生产,他们就负责给这霜成雪保驾护航呢。京城里有任何人想为难女神医、想霸占这霜成雪、想欺负霜成雪股东的,圣上和大长公主都饶不了他们呢。” “至于我的那一成干股,也是过了大长公主与圣上明路的。女神医说了,但凡有人因此找我麻烦的,尽管和她说就是了。圣上和大长公主都是护短的,定然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咦,玉妈妈您这脸色怎么了,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用不用给你请大夫?来人,快玉妈妈看着快要死了,快给她请个大夫……” “不不不用了。”玉妈妈感觉牙齿咯咯地在响,坐都坐不稳了。陛下和大长公主,那是满京城谁都惹不起的两个人物啊。 仁心堂女神医怎么能拉到他们做靠山? 一想到之前还打着小算盘,要趁机插手霜成雪,把女神医排挤出去,霸占霜成雪,她背后就一阵一阵地发寒。 幸亏她没有真正出手……否则明儿个是不是就可以在东城乱坟岗看到她的尸体了? 她想起了什么,忙对蒋明娇道:“二小姐,今儿个的事,你不会告诉圣上和大长公主吧?” 蒋明娇笑吟吟道:“玉妈妈,咱们今儿个有说什么事吗?” 玉妈妈忙肯定道:“对对对,什么事都没有,今儿个什么事都没发生。二小姐,老夫人乏了已经休息了,您还是先回去吧。等老夫人好了,自然再找您的。” 蒋明娇不客气地道:“那我就先走了。” 玉妈妈将蒋明娇送到院子门口,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这才发现自己背后竟已被汗浸湿了。 ——真险啊! 回到五福堂。 太夫人已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电地盯着玉妈妈,哪儿有一丝乏意。她狠狠给了玉妈妈一巴掌:“你这蠢奴才,没点眼色,什么人都敢招惹,险些害了我。” 玉妈妈险些被掀翻在地,脸颊立即肿得老高,却不敢呼痛,只是一个劲磕头道歉:“是是是、老夫人都是老奴愚钝。老奴不敢起这歪心思,险些害了老夫人。” 太夫人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先出去吧。” 玉妈妈连滚带爬往外走。 太夫人又道:“记得把四丫头找过来,她最近点的佛香格外静心宁神,让她过来帮我点一壶。” 玉妈妈忙道:“是。”转身出去时,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怨恨。 ——都是四小姐出的馊主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我记仇我骄傲! 冬日暖阳朝大地泼洒而下,蒋明娇坐在湖边石登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投着鱼食喂锦鲤。 红的白的锦鲤挨挨挤挤凑上来,争抢着鱼食。 白术匆匆跑来,小胸膛一起一伏:“小姐,我刚才听见太夫人训斥玉妈妈了,骂得可大声了。” 蒋明娇无奈笑道:“总算满意了?” 方才她们从五福堂出来,白术听说玉妈妈的事后气得不行,非说要看见事情后续才解气。 于是她刚就一直偷偷趴五福堂墙头上偷看,现在才匆匆赶过来。  白术用力点头:“看着那玉妈妈倒霉我就开心了。”那脸皮忒厚的老货一肚子坏水,还想抢小姐的干股!实在可恨! 蒋明娇*点着她鼻头:“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 白术引以为荣地挺胸。 ——记仇怎么了。 她有一个小本本记着谁得罪过小姐呢,她骄傲! 主仆二人晒着太阳,穿过冬日萧索的花园,慢悠悠准备回娇园,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二姐姐。” 蒋明娇扭头,发现是蒋明嫦,便笑道:“六妹妹,你也出来游园了?金姨娘最近身体还大安吧?” 蒋明嫦朝蒋明娇行礼,柔声回道:“姨娘吃了女神医的药,最近身体都很好,连每年都会犯的冬咳嗽都没犯了,这事还得谢谢二姐姐了。” 她穿着青绿缠枝花斜颈襦袄,下配同色缀着珍珠的绣鞋,身披碧绿狐皮斗篷,宽大帽子将那小脸衬得巴掌大,容貌愈发绝美柔弱。 或许是身世凄苦的原因,她眉宇间总有股淡淡愁色,一举一动流露出迷茫,望之若夏日雨中浮萍,有种凄然可怜的美态。 蒋明娇拍着蒋明嫦的手:“姨娘没事就好了,一家人之间谢来谢去岂不是生分了。” “对了,二姐姐,我有件事还要和你说。”蒋明嫦先是抿唇浅笑,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前几天,嫡母娘家人来了一趟,说是来给四姐姐庆生的,带来好些重礼,与两个很漂亮的表姐过来。” 蒋明娇问:“两个漂亮的表姐?” 蒋明嫦似是难以启齿:“两个表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那日四姐姐寿宴,父亲也来了,恰好与两位表姐打了一个照面。” 蒋明娇心中了然。 以三老爷好*色性格,看见这两个若花骨朵般的女孩,如何能挪得开眼。只怕趁着三夫人热孝期,这两个女孩就得抬进侯府了。 蒋明嫦低声道:“嫡母一向与二姐姐不合。如今她娘家姐妹过来,二姐姐须多注意才是。” 蒋明娇亦是叹道:“你也是。三夫人娘家对你和姨娘,又何尝不是视作眼中刺肉中钉。” “我自然会注意的,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蒋明嫦凄然一笑:“二姐姐,不怕你说来笑话,我现在觉得生活好没意思。从小我的日子就没有安稳过,小时候嫡母势大,我和姨娘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好不容易过了两三年好日子,父亲一病倒,我和姨娘就成了没根的浮萍。现在父亲的病算是好了,我们的日子也算是好过了。可新的嫡母马上要进门了,我和姨娘日子将来会怎么样,又是一个未知数。” “前几天我看见了话本里写了一个笼中鸟的故事。合上书后我忍不住地想,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笼中鸟呢。过得好过得不好,都系于父亲与嫡母身上,仿佛一个没有自由的畜生。” 蒋明娇轻轻搭着她肩膀,给着她给精神力量支持。 蒋明嫦抬头望着头顶天空,陷入了茫然思绪中:“从一生下来起,我就在这个侯府里,除却跟着祖母去白云观上了两回香,竟没见过这府外风景究竟是何模样。这不大的院子,又何尝不是我的笼子呢。” “我今年十二岁,翻了年也才十三岁,再过两三年,我就要嫁人了,到时候或是如姨娘般幽居于小院,或是如嫡母般住一个更大的院子,一辈子眼看着就能头了。难道我的人生就是在一个与另一个院子中打转吗?” “地图志上说天下有九州,大周辐员万里,有高山有大海有苍茫的草原,有无数诗人赞叹过的河山壮丽,有无数战士保卫的广阔战场,边境更有苗疆、高丽、突厥等国毗邻。可我别说去这些别国了,连侯府都没出去过……” 她说完沉默了许久,才擦了擦眼角,羞赧地垂头。 “瞧我,竟拉着二姐姐说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二姐姐,你不会笑话我吧?” 蒋明娇轻轻将她额前碎发挽起,笑道:“傻妮子,二姐姐怎么会笑话你呢。说实话,二姐姐有时候也觉得这院子上头四方的太窄,装得东西太少了。” 蒋明嫦认真点头:“二姐姐说得对,我就是这想法。” 蒋明娇看向蒋明嫦,沉吟片刻后决定道:“所以,六妹妹,你想不想出去转一转?” 蒋明嫦惊讶地瞪大了眼。 蒋明娇将葱白手指搁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但这件事不能声张,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姨娘好吗?” 蒋明嫦拼命点头。 蒋明娇揉了揉蒋明嫦额头,宠溺地笑了。 比起她已历经经年,蒋明嫦是个真正的十二岁孩子。在这个年纪,确实会有许多对人生世界的想法与思考。 蒋明娇没办法给她一个标准答案,说清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可以带她见一见府外的世界,让她用自己眼睛看清世界,想清楚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说起来,因世人不认同女子学习多矣,女子庙所有私塾都缺人,蒋明嫦自小学习诗书习字,也是颇有文墨的。 或许是不是可以让她与那群女孩接触一下? · 与此同时。 三老爷已匆匆冲进了五福堂,兴冲冲地道:“母亲,我已经决定了,新夫人就娶陆氏的两个侄女,下个月就进门,正好趁着陆氏的热孝期,免得还要等一年。” “我已经和陆氏娘家人都说好了,她们也都答应了。” 太夫人奇怪道:“两个?” 三老爷眸中猥琐藏都藏不住道:“对,就两个。陆家答应了让一个当正妻,一个当贵妾,同时嫁进侯府。” 太夫人摇头。 第二百五十七章 阮靖晟:娇娇信任的重量 这忠勤伯府还真豁得出去,把两个如花的女孩砸进了侯府。 古来确实有陪媵制度,当有女孩的家庭与高门联姻时,会陪一个同族姐妹作为妾室,用以给夫家繁衍子嗣。 但因不少人家爱惜女儿,不肯糟践女儿做妾室,也不肯让做正妻的女儿一开始就多一个妾。 这制度渐渐名存实亡了。 没想到陆家为留住平阳侯府这一门亲,又翻出了这一招。 太夫人对忠勤伯府是不满意的,门第太低不足以与二房的魏国公府,和长房的学士府抗衡,但…… 瞥了眼三老爷那猴急的模样,太夫人叹了口气。 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三老爷此时已听不进任何好话了。 她淡淡摇头道:“随你吧,原本是打算给你找一门好亲,看能不能让你重新谋个缺的……” 三老爷不满道:“母亲,如今这样不是挺好吗?咱们侯府又不缺吃的不缺喝的,何苦要让儿子去受那个苦。” 在鬼门关走过一回,三老爷是愈发看重及时行乐了。说不定哪天就嗝屁了,不趁机玩够了,这一辈子岂不是太亏了。 太夫人懒得和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多嘴了,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我乏了要休息了。” 三老爷忙道:“这个月末二十八宜嫁娶,迎淑娘和贞娘进门,娘你如果答应了,我就去和表姐说让她准备宴席了。” 太夫人搪塞道:“去吧去吧。” 三老爷美滋滋地去了。 蒋明娆垂手候在五福堂门口,望着三老爷背影,端静地行着礼,眸中闪过了一丝厌恶。 父亲依旧如此不堪,不堪为她助力。 霜成雪背后竟有昭仁帝与大长公主背书,那个女人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她只能再寻机会。 “四丫头?你来了吗?”内间太夫人在唤她。 蒋明娆恭敬应道:“祖母,孙女儿就来了。” 跪坐在榻前,蒋明娆掀起赤金镂空香炉,镶着红宝石的顶盖,用小银勺拨着香料,让其彻底燃烧,再从指甲里漏了点黑色粉末进去。 她重新盖上了盖。 香炉里徐徐散发出了轻缓而令人安宁的佛香味。 太夫人闭着眼靠在榻上养神,闻着这香味,不由得道:“五福堂这么多人,还是四丫头你擅长点这佛香,索性以后你爹也要娶新夫人了,你在三房不一定有容身之地,你以后就在五福堂住下吧。” 蒋明娆跪在塌边,捡起小银锤,一下一下给太夫人捶腿,闻言应道:“是。” 太夫人渐渐陷入了安眠。 蒋明娆始终一丝不苟地敲着,声音不徐不疾,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好看。 小银锤发出清脆声响。 咚、咚、咚—— · 咚—— 咚—— 咚—— 军营里的大鼓被士兵重重敲响着,声音穿得老远。被鼓声鼓舞着,拼刺杀时将士们都更用力了些,喊杀声不绝于耳。 一顶小帐篷里。 阮靖晟手捧着一张女子画像,久久沉默凝视着,俊美刚毅面庞线条如铁般冷厉。 这是钉子新送来的情报。 这一副画像,是钉子冒险在老回鹘王王宫里偷来,找人临摹一份后送来的仿制品。虽说是仿制品,那画上的人依旧画得纤毫毕现,令他不可错认。 为什么会是她…… “将军,你有事找我?”帐篷门被姜大夫掀开,大步而入后先朝手里哈了哈气,“这个鬼天气,真是要冻死个人了。” 阮靖晟沉声道:“钉子传来信息了。” “什么?” 姜大夫面色骤变,急切赶上前来,“在哪里?” 事关当年西北侯的事,姜大夫是西北侯托孤的家臣,陪伴阮靖晟多年,已似长辈与家人般。早在上次钉子来信时,阮靖晟便将事情告诉了姜大夫。 阮靖晟朝书桌抬了抬下巴。 姜大夫急匆匆赶过去,朝那张画仔细端详起来,随即他抬头望着阮靖晟,神色震惊道:“将军,这画上的人怎么会是……”夫人? ——这画上女子竟与蒋明娇容貌一般无二。 阮靖晟沉默不语。 姜大夫难以置信,将那张画拿了起来,认真端详后道:“这画上的人绝不可能是夫人……” 阮靖晟声音冷沉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娇娇。当年她才多大,绝对不可能随着庞仲去回鹘。” 姜大夫似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变了脸色。 若不是夫人,能生得与夫人如此相似的,也必定是夫人的亲人……按照年龄,最可能的是夫人的母亲。 “按照时间来算,魏国公之女,平阳侯府原二夫人当年还活着。” 西北侯被污通敌谋逆,正好是十三年前。根据呼延浩二供述,庞仲与这画上女子去回鹘时间,是西北侯事发前两三年。 那么恰好与平阳侯府原二夫人怀着女儿的时间相仿佛。女子怀胎前几个月不显怀,被人看不出来也是有的。 但这也说不通。 平阳侯府二夫人为什么会和庞仲搅和到一起去?还联袂来边疆与回鹘王串通害西北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女人究竟是谁? 阮靖晟站起身,将那画像收起,投入了火盆中道:“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决不能入第三人之耳。” 姜大夫自知事关重大,沉声点头。 眼看着火焰吞噬了那副画,将那女子娇贵面庞烧得发黑,直到成为了灰烬。 阮靖晟再给炭盆里夹了银炭,掩盖了方才的痕迹,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 姜大夫仍旧深深锁眉:“将军,那夫人这件事……” 阮靖晟断然道:“这件事与娇娇没有任何关系。” 姜大夫愕然。 阮靖晟沉沉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会继续派人调查这件事,但无论这件事与娇娇母亲有什么关系,姜叔,都请你记住,这件事都和娇娇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年纪掺和不到当年的事里,她只是我的夫人,是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绝不会有别的身份。” “无论事情真相是什么,这件事我不希望从任何第三个人嘴里听到,尤其是娇娇身边的人。” “姜叔,娇娇是个骄傲重情的人。她当初既然选择了我,对我就一定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的,我不希望有任何怀疑的话让她伤心,你明白吗?” 姜大夫沉默看阮靖晟半晌,才算点了一下头。 阮靖晟大步掀起帐篷门,走进了边疆苍茫的狂风里。 正如他对姜叔说的,娇娇是个重情且骄傲执拗的人。她既然认定了自己便是一心一意一辈子,全身心地将自己交托给他。 而他作为男人必须承担得起这份一生信任的重量。 这件事他一定会查清楚,也绝不会让娇娇伤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这是一群怎样的妖魔鬼怪啊 傍晚。 彤红天空中高高盘桓着苍鹰与秃鹫,悠长鸣叫声响彻天际,干枯牧草上结了一层薄冰,军营里吹响了归营的号角,隐约可听远方有狼啸声回应。 士兵们纷纷领了吃食,回到了帐篷开始了休息。 姜大夫帐篷里。 三个蜡烛将帐篷点亮了,雪白帐篷里充斥着昏黄的光。 魏国公大马金刀坐着,一遍品咂着浴春酒,一遍拍着刀五肩膀:“你小子好啊,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根骨好,尤其这一张嘴贼甜,要不是你是小阮的人,我非得把你挖过来天天给我拍马屁不可。” 他身着墨色甲胄火红披风,头发已花白,面庞上满是皱纹风霜,坐姿却始终笔直板正,不堕刚硬军人之风。 浑然如一个年老也不显颓势的大黑熊王,喝醉了酒时的模样。 刀五肩膀被越拍越塌,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道:“多、多谢国公爷赏识,属下一定再接再厉,争取给您拍更多的马屁。” 浑然如一个在大黑熊王爪子下被压成薄饼的贼狐狸。 魏国公哈哈大笑,又拍了刀五肩膀好几下:“好家伙会说话。” 刀五险些被拍得栽地里了,朝刀一投来求助的目光。 结果他一看发现,好么。 刀一这家伙正抱着一双崭新的靴子发呆呢,冷漠扑克脸上还浮起了可疑地红晕。 那模样就跟抱着龇牙咧嘴的火爆小白兔送来的胡萝卜,笑得挠后脑勺的傻狍子一模一样。 ——如果刀五没记错,那靴子是随新一批浴春酒送来的,点了名要给刀一的。 刀五欲哭无泪。 想他刀五一世机灵善溜须,竟要折在此处了吗? 一双手悄无声息拔出魏国公的酒壶,换了一壶茶塞过去,刀二恭敬地道:“国公爷,将军吩咐过了,浴春酒性烈,您不能多饮伤身。” 魏国公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你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刀二恭敬道:“回国公爷的话,属下一直帐篷里,您的浴春酒还是属下给您取的。” 魏国公眼睛瞪得如铜铃,上上下下扫了刀二三遍,然后震惊地打了一个酒嗝:“额——” 刀五忙拍了一个马匹:“果然不愧是国公爷,打得嗝都是龙马精神不同凡响,那一瞬间天地间竟似乎有回音,实乃令我等可望不可即。” 魏国公斜眼睨了眼他,又看了一眼傻乎乎的刀一,神出鬼没的刀二,想到了那贼精贼精的姜大夫,心中不自觉浮现起了一句话。 ——这是一群怎样的妖魔鬼怪啊。 再次举起了茶壶,魏国公正要喝时,警惕瞥了眼刀二,又故作不经意地往左往右往后抬头都看了一眼,确定没藏着人,才若无其事地又喝了起来。 刀二:…… 帐篷门忽然被掀开,阮靖晟与姜大夫大步走了进来。 魏国公一见二人,就腾地站了起来:“小阮啊,我等你好久了,你去哪儿了?” 看见魏国公,姜大夫神情还有几分不自然,只坐下低头假装喝酒。 阮靖晟却面色如常:“不知国公爷找晚辈何事?” 魏国公坐了下来,朝阮靖晟摆了摆手,示意阮靖晟也坐下来,声音冷沉:“我刚接了京中陛下的密信,庞仲已经联合朝中文臣强迫陛下,给边疆派来监军了。咱们俩的预感成真了,我是特地来与你商谈这件事的。” 阮靖晟亦是面色一沉。 ‘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此话是有道理的。 战场局势瞬息变化不定,需要领兵者有及时决断。任何不亲临战场,不懂用兵者,胡乱指挥战场都会导致战争失败。 偏偏监军权利非常高,甚至可临阵换将,是边疆打仗的将士们最头疼的存在。 刀五几人亦面容凝重。 阮靖晟沉声道:“这次派往边疆的监军是谁?” “朝廷六品御史,庞仲之子,庞亦彬。”此时魏国公眼神清明锐利,哪儿看得出半分醉意,“下旨当日,庞亦彬就已从京城出发了。陛下是特地快马送的密信,但也比走官道的庞亦彬快不了多少。” “最多半月,庞亦彬就要来了。” 阮靖晟低头沉吟着。 魏国公越想越气,猛一拍桌子道:“他大爷个蛋的,老子写了那么多奏折,求朝廷让太医院培训一些军医送来边疆,每次都跟打水漂似的,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偏偏遇上咱们下绊子的事,那些个朝廷里的狗文官倒是雷厉风行了。” 阮靖晟眯起了眼:“庞仲居然舍得让庞亦彬来边疆?” 庞仲有二子。 长子缠*绵病榻多年,一直闭门不出,眼看着只是吊日子。庞亦彬是他唯一得意的儿子,居然敢送到边疆来? 难道庞仲不怕他们暗中动手脚,让庞亦彬折在了边疆? 魏国公冷哼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庞仲此人向来是狠辣贪财冷血无情的,此事兹事体大,换了别人,庞仲哪儿会放心。” 众人皆沉默不语。 魏国公这话虽糙,但说得着实是有理。 帐篷里难捱地沉默着。 魏国公忽然豪放地灌了一口茶,恶狠狠地道:“管它个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说是庞亦彬过来了,哪怕那庞仲老贼亲自过来了,这仗也必须打。咱们大周朝也必须答应。这祖宗传下来的河山,不能在咱们这一辈手里丢了。” 众人皆沉声应是。 在帐篷里,魏国公又聊了一些庞亦彬来后的防范事项,和给众将领打预防针的事,清点了一下下一批粮草补给时间等军务,顺便美滋滋地提了一句陛下将会以一家‘霜成雪’的作坊名义给边疆送补给,才让众人都散了。 因蒋明娇信中说过那‘霜成雪’的事,阮靖晟等一众将军府的人都心知肚明。 ——这也是夫人送给将军的东西。 刀五几人自然是喜笑颜开,对夫人愈发崇拜欢喜。 姜大夫却笑容有些勉强。 阮靖晟想起蒋明娇对他心意,心里自然是熨帖不已,但走到帐篷外,望着远方时,面色不自觉又凝重了。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狂风,将滚滚乌云从遥远天际裹挟而来,乌云滚滚发出闷雷声、声势动人地压了过来。所有帐篷都被吹得左右摇晃,空气中有了潮湿的寒意。 边疆的天,要变了。 ——大周将何去何从?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好好的宅子怎么就闹鬼了? “没想到你还有几分真本事,还以为你只会欺软怕硬,坑蒙拐骗赚钱呢。”齐思行解开了细棉布,看着已基本愈合的伤口,似笑非笑瞥了眼陈坦材。 陈坦材只当自己是哑巴,干笑奉承着:“正尉您说的哪里话,小的就一个靠医术谋生的普通小大夫,哪儿敢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齐思行冷笑一声。 陈坦材忙不迭溜了,帮另一个伤兵处理伤口去了。 齐思行用刀撑着站起身,朝陈坦材喊了一声:“喂,看你还算有点用,我已经决定不杀你了。边疆艰苦,生死不由己,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身利落走了。 一众伤员都不明所以。 陈坦材却重重松了口气,随即又面庞苦涩。若不是他之前做了太多恶事,此刻又何至于如此惶恐。 佛家有云:一啄一饮皆有定数,善恶有报、有因必有果,诚不欺他也。只是不知他如今救了这么多人,将来能不能换一个福报。 狂风在耳边呼啸,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有的没的甩出脑后,走向下一个哀哀叫唤着伤员了。 训练场里。 齐思行举着大刀,对着一个人形木桩,练着劈刺砍戳。大刀练得手腕磨破皮了,就换匕首。匕首练得卷了刃了,她就换木棍。 一连一上午,她练得汗如雨下,却始终不知疲倦般坚持着。 齐振虎在旁边看她:“喂,你不吃饭的吗?” 齐思行头也不回道:“我带了馍馍。” “我说你三个月都升到了正尉了,你爹也找到了,还这么拼干嘛?”齐振虎叹口气道。每一次遭遇战,这丫头都跟不要命似的往前冲。看得他都为她捏把汗。 不过她的收获也很丰厚,升了从九品副尉没多久,就又成了正九品正尉了,在军中已算一号人物了。 齐思行目光倔强若小狼:“我要当将军。” 上次找到父亲,她真正懂了严颐姐姐对她说的话。只有当你足够强大了,才能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踩在脚下,大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她要不断变强。 齐振虎一怔随即苦笑。 找到这丫头父亲后,他算是彻底确定了这丫头身份;也因此更心疼这丫头了。 一个想当将军的瘦弱平民女孩,这可真是…… “真是个倔丫头。” 齐思行冷冷瞥他一眼。齐振虎立刻举起手投降,连连赔罪道:“好好好,我答应过不把这件事往外说的。我以后一个字都不会提了。” 齐思行这才扭头,继续往那伤痕累累的木桩子上劈砍刺戳。 边疆天地广阔风声呼啸。 从日出到日升再到日落,再到月亮升了起来,大地一片皓白。 那个瘦弱身影始终坚持着。 单薄。 却坚韧。 · 成国公府二房。 金二夫人在屋子里团团转着圈,不时狠狠拍一下桌面,骂上一声:“废物!你们这一群废物!让你们做点什么事都做不好。” 她今儿个戴着酒盅儿大小的纯金步摇,穿着绣满了万字不断头花纹的金缎面裙子,鞋面上缀着个大金五瓣花,手腕上是一寸宽的金镯子,整个人瞧着富贵极了。 随着她动作间,那纯金步摇晃荡着,流荡出光彩。 陪房被那光线耀得眼疼,忙垂下了头:“夫人,不是我们不用心啊,是那个宅子它真的闹鬼啊。” “放你个狗屁!” 金二夫人怒声骂道,“买之前怎么没见那院子闹鬼,都好生生的好几年了,一到了咱们要做生意就开始闹鬼了?” 陪房哭丧着脸:“可那院子以前一直空着,里头也没住人啊。” ——没住人当然闹不了鬼了。 金二夫人被噎了一下,气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一屁*股坐在桌子边的绣凳上,悲从心来道:“那块地我花了一万三千两啊。” 整整一万三千两啊! 虽然一个京城五进四出的大院子,被金二夫人用国公府威势,压着那房主用一万三千两买下,已是占了一个巨大的便宜。 虽然寻常这种院子,两三万两能捡个漏都算运气了。 但那一万三千两也是生生从她怀里挖出去的肉啊。 事情要从七天前说起,随着金二夫人花大价钱将房子修葺好,用围墙将五进四出的大院子,隔成了数个小院子让人住下了。 这房子就开始诡异闹鬼了。 拢共十二个小院子,刚住了五户人进去,就有四户说闹鬼了。 另外一个孤身举人,直接被鬼吓得进了仁心堂。 眼看租户们害怕得都跑了,她的钱马上要血本无归了,金二夫人真是欲哭无泪。 她今年这是撞了哪门子邪啊! “不管怎么样!”金二夫人到底是个坚强的,绝不甘心把这一万三千两银子白扔了,“你们得继续想办法,不是说有鬼吗?你们就赶紧请人抓鬼去,京城这么多寺庙道观的,什么白云观大觉寺静心庵,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请过去,一定要把这鬼给我揪出来咯!” “听见了吗?” 那陪房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我马上就去。” 金二夫人这才顺了一口气,看着那陪房不动:“不是说马上去的吗?你怎么还不动?” 那陪房苦笑道:“夫人,您得给我银子啊。” 又是白云观又是大觉寺又是静心庵的,哪一个的香火钱都不是能简单想与,更别提想让他们的人下山来做法了。 没钱抓什么鬼? 金二夫人肉疼得脸都在哆嗦了:“上次不是给过你钱吗?这么快就花没了?” 陪房心道‘你抠门的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面儿上却赔着笑:“夫人,这没钱真的请不来大师们啊。” 金二夫人只得从罗袜里拿出一沓银票,翻翻捡捡抽了一张最小的,见陪房不满意,又抽了一张稍微大一点的,见陪房还想要,咬着牙又拔了一张更大的。 “一百三十两,就这么多了。” 陪房心道:能从这抠门的主儿手里讨到点钱也不容易了,还是见好就收。不过就这么点儿钱,也别请什么皇觉寺了,随便找个小寺庙应付差事吧。 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 陪房麻溜地走了,金二夫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仍觉得此事棘手得很,眼睛一转想到一个主意。 “来人备轿,去平阳侯府。” ——她可咽不下这么大的亏,侯府二房蒋安氏是个不谙庶务的,或许她能坑一笔回来。 第二百六十章 想坑我们二房,没门! 惜芳年里。 榻上摆着一个小几案,案上摆着一壶清茶和几碟糕点,蒋明妙与小白猫正排排坐着歪头吃零食。蒋明妙吃着桂花糕,小白猫啃着小鱼干,都不理人地吃得快活。 蒋明娇用帕子给她们擦擦嘴巴,不时似笑非笑瞥金二夫人一眼。 金二夫人心里有鬼,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心道一声晦气。 ——怎么就碰上这位伶牙俐齿的了。 蒋安氏坐在几案边上,收起了针线匣子,对金二夫人轻声道:“四妹妹,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也没提前通知一声,我这屋子里乱的很。” 金二夫人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二嫂子这里幽静雅致,摆设都古朴大气,都挺好的。” 蒋安氏更狐疑了。 金二夫人是个爱挑毛病的,每每来她这里都要挑出四五六条毛病,何时主动称赞过她。 她有些不习惯道:“四妹妹有什么事,还是直说吧。我最近得帮姑母管家事情多,待会儿还得见府里的管事呢。” 金二夫人瞥了眼蒋明娇,尴尬道:“二嫂嫂,要不咱们到内间去仔细谈吧?这儿人多口杂的。” 蒋明娇抬头笑道:“姑母是嫌娇娇在这儿,碍了您的事了吗?” 金二夫人笑容一僵:“二丫头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谈什么碍不碍事的?” 见二人起了口角,蒋安氏自然是帮自家人的,淡淡地揉了揉蒋明妙的脑袋道:“四妹妹,实在是对不住,妙妙她最近离不得人。这儿有没有外人,四妹妹你有什么事还是直说吧?” 金二夫人见赶不走蒋明娇,一咬牙干脆单刀直入了:“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在东城买了块院子,五进四出的大院子,位置可好了,离官衙近不说,离国子监和太医院都近得很,附近道路都还便宜得很,在这京城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地方……” 蒋明娇听着都有些佩服金二夫人了。她竟是想把这闹鬼的院子祸水东引给蒋安氏! 拥有绝佳商业眼光,意识到问题后甩锅快而稳,若是这女人没那些坏心思,好好经营还真能成一个‘严颐’式的人物。 蒋安氏却还没听明白,迷惑不解望金二夫人。 金二夫人干脆撕破了面皮,道:“二嫂嫂你信我一次,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就是我这手里一时周转不开,不得不把它转手。想问问二嫂嫂你有没有意向。” 蒋安氏这才明白,迟疑道:“这个……”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擅长诗书书画,并不擅长经营,因而极少掺和这些事。 况且她深知这位金二夫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金二夫人见蒋安氏不意动也急了:“二嫂嫂,这回我可真没骗你。那院子可真是个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位置,我这要不是前不久丢了上万两银子,实在手里周转不开,是绝对不舍得卖给你的。” 蒋安氏知道金二夫人是个好面子的,这回竟主动提起寿宴丢脸的事,不由得信了几分。 这时蒋明娇捏了捏蒋安氏的手,朝她眨了眨眼睛。蒋安氏不明白蒋明娇想做什么,却也听话地不说话了。 蒋明娇这才巧笑问道:“四姑母,不知那院子你打算卖多少钱?” 金二夫人看了眼蒋安氏。蒋安氏道:“我不善经营,娇娇帮我了我不少忙,她可以做主的。” 蒋明娇笑眯眯看金二夫人。 金二夫人咬牙道:“那院子可是实打实的五进四出的大院子,位置也好道路便宜,我当初花了四万两才拿下的。如今看嫂子是个善心人,我给嫂子让点利,卖嫂子三万三千两。” 蒋明娇差点笑出来了。 这金二夫人还真是个够贪心的,当初一万三千两买的院子,遇上闹鬼不得不转手,还想净赚两万两? “东城太医院附近五进四出的大院子?我怎么听说那里闹鬼呢?”蒋明娇用手撑着脸,眼神狡黠,“还有一个举子被吓得进了仁心堂了?四姑母,你把这闹鬼的院子卖给我们可不厚道啊。” 金二夫人没想到竟有人知道底细,色厉内荏地心虚道:“这是谁传的谣言,看我不去撕烂了他的嘴,那院子好生生怎么可能闹鬼呢?二丫头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可别听信了外头那些谣言。” “谣言?”蒋明娇笑道,“那举子现在就在仁心堂躺着呢,还有好几个租户都是有名有姓的。要不姑母我们去问问他们,这是不是谣言吧?毕竟当事人说的才更可信。” 金二夫人还想辩解。 蒋明娇招手道:“来人,拿了我的帖子,去仁心堂请了那位举子来,和四姑母对对峙。” 金二夫人一听蒋明娇来真格的就慌了。她本就信鬼神,哪儿敢和真见了鬼的人打照面。 万一那鬼还附在那举子身上呢? “二丫头,别别别别去请那举子去。这事怪我,我这不是想着二嫂嫂是个不信鬼神、正气不侵的,想来是不会太在意这些事的,才没提这一茬吗。那宅子确实有点不好的传闻,不过位置是真的好,要不我给你们降一千两,四万两千两卖你……” “七千两,多一两就不买了。”蒋明娇悠哉悠哉捧着茶道。 金二夫人买宅子花了一万三千两,装修休憩花了一千两,拢共花了一万四千两。 对半砍能亏到金二夫人哭爹喊娘。 “七千两!”金二夫人险些跳了起来,“你这丫头片子怎么不去抢呢!那可是京城五进四出的大院子啊,你七千两就想买到,你干脆买个枕头去做大梦吧。” 蒋明娇笑吟吟摊手道:“四姑母,那咱们这生意就没得谈了。我们侯府二房煊赫得很,也不差这京城一个可有可无的闹鬼的院子。” “母亲您说是吧。” 蒋安氏有些看明白了,知道金二夫人打算坑自己,被娇娇给揭穿了,自然是站女儿一边的。 “四妹妹,虽然我不信鬼神,但也不愿意沾了那些晦气东西,给家人带来些不好的东西。刚才娇娇的话就是我的意思,若是你不愿意卖就回去吧。” 金二夫人恨恨然盯着蒋明娇,用力一甩帕子,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了。 原家两三万两的宅子,她花了一万三千两买了,都是用国公府权势都捡到的大便宜。 七千两想买? 呸做梦! 这辈子都没门。 蒋明娇却不忘招呼道:“快快快,来个人送送四姑母。咱们平阳侯府可是有礼数的,四姑母可以空手来,咱们可不能让她空手走了。正好咱们还有霜成雪送来的新糖,翠香,你去拎两斤送给四姑母,顺便给她讲讲那‘霜成雪’的珍贵,免得她还说咱们小气呢。” 等金二夫人知道那‘霜成雪’原委后,肠子都会悔青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 我滴肠子都快悔青了啊 翠香捧着一匣子‘霜成雪’,追金二夫人去了。 蒋明娇好整以暇地品茶。 蒋安氏只是摇头:“四妹妹这些年可真是……”一心往那铜钱孔里钻、丁点亲情都不讲了。 若不是今儿个有娇娇在,她恐怕真要被她坑得花四万两,买了那闹鬼的五进四出大宅子了。 “得亏娇娇你机灵,用七千两把她气跑了。只怕她以后再不敢找上咱们了,咱们也能落个清净了。” 蒋明娇却神秘一笑:“母亲,我那七千两可不是为气她的。” 蒋安氏一愣。 蒋明娇却并未细细解释,转了话题道:“母亲,时辰也差不多了,今儿个该用膳了吧?我听说府里今儿个来了嘉陵江的新河鱼了?那真可得好好尝尝了。” 听见了‘鱼鱼’,蒋明妙与小白刷地一下抬起了头,亮晶晶地望着蒋安氏。 “吃鱼鱼!” “喵——” 蒋安氏笑点了一下她们脑袋:“真是两个小馋猫!”然后出门吩咐厨房准备晚膳了。 心里却在盘算着:娇娇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若她说四妹妹以后会将宅子以七千两卖给二房,她是一定信的。 但这是娇娇的功劳,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能占这一个便宜。若是仗着亲情就能装糊涂占家人的便宜,多少浓厚亲情都能磨没了的。 这宅子若四妹妹真要卖她,她就把它当做给娇娇的添妆,给添到娇娇的嫁妆里吧。 想通了这些,蒋安氏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榻上。 蒋明娇陪着蒋明妙与小白玩‘小鱼干不见了耶’的游戏时,也淡淡勾起了唇。 金二夫人现在是舍不得七千两卖了宅子的,可要是那鬼一直闹下去,闹到金二夫人血本无归,甚至自个儿也被鬼缠身呢? 金二夫人是个胆小的。 只怕那时候,就算二房的价开得更低,她都会甩麻烦似的,抢着把那晦气宅子,往二房手里送吧? 二房都是她亲人,谁拿了那宅子她都高兴。 金二夫人害了她母亲,她就要一点一点将她骨髓都敲干净,让她痛苦欲绝为她母亲赎罪。 一切都还早着呢。 · 花园里。 金二夫人捧着那一匣子霜成雪。 翠香那一句句地吹嘘:“听说这是仁心堂女神医捣鼓出来的生意,榨糖用得是城东一处荒山上中的西域植物,比寻常的糖甜十几倍还好看得宝石一样。就现在这一小匣子,也得一百来两银子呢。” “也就是咱们小姐是霜成雪的股东,才有面子拿到这么多漂亮的糖呢。” “四姑奶奶您拿好了,这都是咱们夫人和小姐对您的心意,等闲千金都难换呢。” 金二夫人听得脑袋一阵一阵地嗡嗡嗡地响,仿若要被晴天平地雷生生劈开了。 城东荒山。 奇怪的西域植物。 价值万金的霜成雪? 除了她卖掉的那个晦气荒山,京城东城还有哪儿有一个种满西域植物的荒山? 这样一个聚宝盆,她居然五百两银子就卖出去了? 一匣子糖,拢共不过两斤就能卖百多两,那满山的西域植物能榨多少糖出来?那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都能堆一座一丈高的小山了吧? 想到自己亲手把那聚宝盆用五百两银子扔了出去,还沾沾自喜了三五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恨不得掐死蠢得冒了泡的自己。 当时她怎么那么蠢呢! 她手脚不自觉打着战,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懊悔。 然后她喉间一甜,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大姑奶奶忽然晕过去了!” · 金二夫人被扶到惜芳年后,蒋安氏给她请了一个大夫,大夫说金二夫人是急怒攻心,开了一个安神静气的方子。 得知金二夫人病了后,太夫人只让人送了点药材来,只字未提要过来探病。 两刻钟后,金二夫人醒了过来时,第一句话就是:“蒋明娇那丫头呢,我要找她算账!” 那可是她的地,上头长的植物也该是她的,如山如海的银子也是她的!那干股居然便宜二房的人了。 结果在看了蒋明娇给她留的纸条后,她吓得和玉妈妈一样,面如土色再不敢提这事。 ——大长公主府和昭仁帝居然也是这霜成雪的股东? 那岂不是对付霜成雪,就是和他们杠上了? 这公道她还讨得回来吗? 她越想越难过,在惜芳年里足足嚎啕大哭了一个时辰,嗓子都哭劈了。 可惜当时蒋安氏带着蒋明婉蒋明娇蒋明妙吃河鲜去了,并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她被丫鬟奴仆们看了一个大笑话,气得灰溜溜回了国公府。 在国公府里,她越回想这事越气,一不留神又病得躺床上了,开口闭口就捂着胸口哭:“那些杀千刀的,我的银子啊,还我的银子啊。” 长公主和世子媳妇还特地询问过两句,金二夫人将霜成雪的事情说了。结果长公主和世子媳妇听说那霜成雪居然原是自家产业,还只用五百两就给贱卖了,各个捂着胸口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长公主当即甩了金二夫人一巴掌,狠狠骂了金二夫人一句:“败家玩意!” 世子媳妇让人禁了金二夫人的足:“把她这败家精给我看好了,不许她出去找霜成雪的麻烦,否则你们全院子的人都要死!” ——霜成雪已经是陛下和长公主与女神医的了。就是他们在家心疼得要死,也绝不流露出任何不满。 金二夫人本就心疼后悔得肠子都轻了,又得了这等待遇,干脆撒泼似的日哭夜哭没个消停,把国公府闹得鸡犬不宁。 国公府二老爷见了觉得晦气丢脸,干脆不回国公府了,在外头包了一个红牌伶人过日子。 金二夫人五百两贱卖了城东荒山,又被长公主训斥禁足,还闹得丈夫都不回家了。 ——彻底成了京城的一个大笑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京城可没心情管金二夫人,因为有一个更大更耸动的新闻传遍了坊间。 ——江南扬州知府无诏返京,叩响了城门口的登闻鼓。 ——控诉宰相庞仲门生江南督抚封锁江南水患及瘟疫消息,已戕害数千条人命。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二房的人染疾了? 金銮殿上。 两个红漆柱子上钉着木底金漆黑字的对联,‘克宽克仁皇建其有极’‘惟精惟一道极于厥躬’,横匾上是五条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正中是一个云纹雕花龙椅,在初生朝阳下折射出耀眼光彩。 昭仁帝面庞气得通红,背着双手,盛怒地走来走去。 底下数排臣子跪得整整齐齐,额头深深地磕在地上,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气氛压抑近乎窒息。 “庞宰相呢?”昭仁帝忽然抬头,冷冷地环视着众人,“都已经过了上朝的时辰了,他怎么还没到?” 众臣无一敢回应。 昭仁帝冷哼道:“去,给朕去庞宰相家里,亲自用八台大轿把他给朕请过来!” 跪地的大臣中不少身形一颤,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时门外匆匆跑来一个蓝衣小黄门,战战兢兢地道:“陛下,这是庞宰相的告病书,还有太医院太医的脉案。” “庞宰相说他突发恶疾,无法下床,今儿个来不了。” 昭仁帝冷冷注视那小黄门:“恰好今儿个突发恶疾来不了了?咱们这庞宰相这病来的可真及时啊!” 金銮殿内无人敢应声。 昭仁帝声音在高大空旷殿宇中震荡着:“告病书我就不看了,告诉庞相,既然病了就不用来了,朕会亲自派太医给他诊病,什么时候太医说他好了他再来上朝吧。” 众臣中不少人心头一颤。 那岂不是陛下派去的太医说庞相病未愈,庞相一直就来不了朝堂了? 陛下这一招是明谋啊。 蓝衣小黄门一个磕巴都不敢打,跟背后有狼撵似的,扭头就跑了。 昭仁帝重新坐回了龙椅上,审视地望着众人:“今儿个庞相来不了,江南的事也不能耽搁。你们倒是给朕说说,这江南的僵局该怎么解?” 一个御史说:“陛下,为今之计当然是先要核实灾情,以免那扬州知府是信口雌黄,平白造成朝野的恐慌。” “造成惶恐?”昭仁帝冷笑:“那若是那扬州知府所言属实,那你这延误灾情的打算怎么办?需要朕斩了你为那枉死的百姓赔罪吗?” 那御史哑口无言,背后冒出了冷汗。 他是庞相门生,自然要为庞相一系的江南督抚说话,但绝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 因为他知道那灾情很可能是真的。但这脏帽子不能由庞相一系的人背。 ——朝堂上向来有立场无对错。 昭仁帝今日格外的强势,让一众文臣都当了哑巴,没有了庞相在前头顶着,他们分量都有些不够。 文臣们哑巴了。 武臣们就主动请缨了。一个三品参将主动站出来道:“陛下,臣愿意带领三千人前往江南救灾。” 昭仁帝望着他:“你可知江南瘟疫横行?” 参将道:“臣知。” 昭仁帝继续问:“你还愿意去?” 参将苦笑道:“臣的父母家族都在江南,臣责无旁贷。” 牛府尹站出来道:“禀陛下,臣亦是。” 昭仁帝深吸一口气,下旨道:“既然这样,牛府尹,朕封你为一品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救灾。谢参将,朕命你在京城五军都督营点三千军马,护送牛府尹前往江南救灾。” 二人皆躬身应是。 昭仁帝拂袖而去:“今日廷议到此为此。” 内殿里。 昭仁帝望着洪喜禄,压低了声音道:“确定给庞仲做手脚那名太医可靠,不会被庞仲察觉?” 洪喜禄低声道:“陛下,那太医乃是臣多年相交的好友,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昭仁帝道:“那就好。这一回,就让庞仲好好病一回吧。” ——没了庞仲在朝,借着江南之事,他才好插手许多事,安插一些自己的人。 洪喜禄侯立不语。 望着手里的信,昭仁帝叹了一声道:“端方真乃朕之肱股之臣啊,是朕对不起端方。” 那是一封蒋侯爷亲笔信,记录着江南民间实况,及官场上的敷衍塞责应对,每一笔都字字泣血。 这一次叩响登闻鼓的扬州知府,亦是蒋侯爷的手笔,是为将江南官场拼命捂的盖子捅破。 否则这些庞相门生凭着庞相权势,或许真能把事情瞒到江南人都死绝了,再换个地方当官为止。 只是望着‘江南瘟疫发展迅猛,不到一月染病者已达数万,臣与臣之长子已被灾民感染,叩请陛下赐下良医良药。’ 昭仁帝有些挪不开眼,许久才道:“去太医院让他们挑最擅长治疫病的大夫,立即前往灾区协助牛成许救灾,务必要保证蒋侯爷与其子的安危。” “另外派个人去侯府,悄悄告知此事,让她们早做应对吧。” 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蒋家二房唯二两个顶梁柱啊。 · 平阳侯府。 二房。 花厅里下午阳光通透,只因地龙刚烧显得有些凉。 从蒋安氏蒋明婉到蒋明妙,二房所有主人齐聚一堂,垂手恭敬立着听着小黄门的口谕。 小黄门模仿昭仁帝口吻道:“江南疫情严重,蒋侯爷与蒋大少爷亦被疫情所感,朕已派良医前去医治,定能保其完全,望侯府早做准备。” 说完然后才朝蒋安氏行礼:“陛下口谕已完,还望侯夫人万务珍重自己。” 片刻寂静。 众人表情有一瞬茫然,随即明白过来后,表情都惨白如纸。 蒋明婉腿脚发软,扶着椅子,跌坐了下去:“父亲、大哥,这不可能!” 椅子被她推得发出嗞——的一声刺耳的响。 蒋安氏愣了一瞬,面上已无声无息淌满了泪,踉跄着就要往后歪,嘴里喃喃着道:“侯爷,文哥儿……” 蒋明妙茫然望着母亲与姐姐,忽然感受到了不安,大声哭了起来:“娘亲,你别、别哭。” 她怀里的小白都感受到了不安,大声嘶叫了起来。 丫鬟仆妇们听见动静,都冲了起来:“小姐,你怎么了?叫大夫,快叫大夫!” “夫人,我扶您坐下,您真了,手怎么这么凉?快来个人去给夫人请大夫。” 屋子里顿时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人声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蒋明娇断然喝道。 “全都给我安静!” 第二百六十三章,镇定控场的蒋明娇 蒋明娇冷眼看向那一群丫鬟仆妇们:“没有主子的吩咐,谁让你们进来的?” 丫鬟仆妇们面面相觑。 蒋明娇喝道:“府里规矩,主子们说话时,无事不得擅闯,是母亲待下太宽和,把你们规矩都惯没了吗?都给我出去跪着,我不说起不许起。” 其中一个丫鬟小声辩解道:“我们是听见里面有动静,担心出了什么事……” 蒋明娇冷声道:“你加跪两个时辰。” 那丫鬟脸白了。 很快一群丫鬟仆妇都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跪在了花厅前头的青石板地上。 蒋明娇再去扶着蒋安氏,伏在她耳边道:“母亲,万务表现得寻常一些。”然后给了蒋明婉一个眼神,让她先去哄蒋明妙,并顺手拿一块小鱼干堵住了小白的嘴。 她这才含笑转身,拿出一个荷包,塞给那小黄门道:“麻烦公公跑这一趟了,这是给公公的吃酒钱,还望公公别嫌弃。” 小黄门摸了一下荷包重量,眼睛顿时一亮,真心实意劝道:“如今侯府这情况,还望县主有个成算才是。” 蒋明娇道:“谢过公公劝言了。只是今儿个的消息,我们侯府不希望入了旁的耳朵,还望公公帮个忙。”又塞了个荷包给小黄门。 小黄门恭敬道:“那是自然,杂家晓得轻重,请明娇县主放一百个心吧。” 蒋明娇亲自将小黄门送到了门口,路过那些丫鬟仆妇时,一眼都没多看。 回到花厅里时,蒋安氏除却眼神依旧仓皇,举止神态已恢复如常了,正拍着蒋明妙的背哄她。 蒋明婉神情凄惶迎上来:“娇娇,父亲和大哥这、这该怎么办啊?” 蒋明娇神色郑重,一字一顿道:“母亲,大姐姐,这个消息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 蒋家两个顶梁柱都在江南疫区染疾,这对于二房的影响绝非表面上那一层。 要知道平阳侯府除了二房,还有一个对侯爵虎视眈眈的三房。 两人都是一愣。 蒋安氏立即明白了,站起身道:“待会儿我会好好叮嘱外头那些丫鬟仆妇,让她们仔细自己的嘴的。” 蒋明娇摇头:“她们冲进来时不一定听到了什么,刻意嘱咐反会令人起疑。母亲,给她们找一个能把她们困起来不出门,又能忙活起来的活计吧。” 蒋安氏思忖片刻:“拢共六个人,我把她们拘起来做这一季的春裳吧。” 蒋明娇道:“可。” ——全部打发了太惹眼,能够不起眼处置她们是最好。 蒋明娇看向蒋明婉:“大姐姐,待会儿还要你往三房去一趟,假作无意地告诉她们,父亲又给我们来家书了,他与大哥一切皆安,只是被繁忙船运绊住脚了,需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蒋明婉深吸口气道:“知道了,娇娇我能办好这件事的。” 她已明白事情轻重,更知自己方才表现多么不妥。不仅在丫鬟仆妇前露了痕迹,还让宫里公公看了侯府笑话。 若非娇娇态度强势手段果断,雷厉风行地控制住局势,消息一旦走漏,于二房将是一场大祸。 她深深看蒋明娇一眼。 她这妹妹面庞雪白如美瓷,五官明艳大气,鸦青乌发上缀着一个翡翠芍药花步摇,身着半旧藕粉色襦袄,月白色对襟马甲,扣子都是用指甲大珍珠作的,温润光华衬得人脖颈雪白细腻,那通身娇贵气质,真真像是用顶顶太平富贵之气养出来的。 可经历过方才的人都会明白,这一个雪白娇贵面庞下,是一个冷静沉着飒飒生风的灵魂。 天下女子当如是也。 以前那鲁莽跋扈浅薄的草包蒋二小姐,竟恍惚间仿佛是上辈子了。 蒋明娇未注意旁人目光,又看向蒋安氏二人道:“回去之后,还望母亲与大姐姐理一理院子里的人。早先祖母与三婶管家时,在各房里都安插了一些眼线,用以控制各府情况。” “不求把这些眼线拔掉,但还请母亲与大姐姐做到心里有数,万不能走漏任何消息。” 二人心中皆是一凛。 她们院子里竟还有太夫人与三夫人的眼线? 蒋安氏凛然道:“娇娇放心吧,我不会走漏一点消息的。” 蒋明婉亦是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消息的。” 蒋明娇这才点头。 蒋安氏看完了蒋明娇这沉稳有序的安排,禁不住想起了蒋侯爷离开时说的话。 ——“这二房里,最沉稳担得起大事者非娇娇不可,若遇上不测之祸,你万要听她安排。” 现在看来侯爷果然善识人。 她于是道:“娇娇,你还有什么其他安排一并都说出来,我们必定会听你的话。” 蒋明娇摇头道:“我今晚回去会休书给外祖母,与她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照看二房。其余的,就需要母亲与大姐姐把各个院子里的篱笆扎紧,除却必要交际,不出门即可。” “若是真遇上了最坏情况,这里是三万两银票,母亲与二姐姐带着妙妙立即出府,我在城东有一处隐蔽宅子,内布置着一些侯府人手,可供暂时居住护卫安全。有了银两傍身,母亲与大姐姐小七无论是留在京城或回南京老宅都可。但切忌留在府中,祖母与三房不是好相与的,不可以身试险。” 蒋明婉听出了不对劲:“娇娇,那你呢?” 蒋明娇沉声道:“这便是我要托大姐姐的了。这些天我会借口去外祖母家小住,离开府里一段时间,还望大姐姐替我遮掩。” 她顿了顿道:“我要去江南,把父亲和大哥平安带回来。” “什么?” “不可!这太危险了!” 蒋安氏与蒋明婉同时豁然而起阻止道。 “母亲、大姐姐,这一趟我必须走。”蒋明娇神色坚定,“因为我手里有这场疫病的药方子。” ——不单为了父亲与大哥,哪怕只为了江南百万苍生,她都必须走这一趟。 身为医者,这是她的责任。 蒋安氏还面面相觑。 蒋明婉却已想到了蒋明娇的另一个身份——仁心堂女医。 若说这天下还有谁医术之高,到能解江南瘟疫之祸,蒋明婉心中只有一个答案——仁心堂女医。 她这妹妹是必定要名扬青史的名医。 她执住蒋明娇的手:“娇娇,你放心地去,我和母亲在府里一定会把这个家撑好等你回来的。” 蒋明娇反握住她的手:“谢谢大姐姐。” 第二百六十四章 仁心堂女神医也要去江南? 当夜蒋明娇去了一趟魏国公府,寻到外祖母魏国公夫人,将事情和盘托出,含糊说了自己有疫病方子,可治江南百万百姓,要亲去疫区救家人救百姓。 魏国公夫人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转了三四圈,望着跪在地上的蒋明娇的头顶,轻声一叹。 “罢了罢了,你既已决意,拦是拦不住的。” “我会在明早修书给平阳侯府,说我年纪大了想念外孙女,将你接过来陪我住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会尽力替你遮掩。”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带上国公府里的蟒卫。” 蒋明娇仰头看外祖母:“外祖母,那是外公给您和舅舅防身用的。” 魏国公夫人拐杖笃笃敲着地,断然道:“我一个老婆子,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好生生地在京城呆着,要那些人保护做什么。正好这些人在府里呆久了,也该让他们锻炼锻炼了。” 蒋明娇心里暖融融的,扑上去抱着外祖母道:“外祖母,您太疼我了,会把我宠坏的。” 魏国公夫人摸着她头发,爱怜嗔怪道:“和你娘一样,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妮子你可要平安回来。否则你外公和舅舅知道了,都要埋怨我的。” 蒋明娇把头埋在魏国公夫人怀里撒娇:“外祖母可厉害了,外公不敢和你发脾气的。” “连说的话都和你娘一模一样。”魏国公夫人摇头,“去吧去吧。” 蒋明娇转身去了。 临踏出院门时,她扭头看了一眼。 隔着好几道门,方才还硬朗倔强的外祖母,已经跪倒在了佛龛前,给佛祖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磕了好几个头,喃喃自语着。 那苍老背影一瞬间显得无比渺小。 她眼睛一热咬牙转身。 · 仁心堂里。 先朝太医院递了自请去江南疫区治病的奏章,蒋明娇立即就去了仁心堂。 她首先宣布需要一批药材,数量越多越好,又给了仁心堂上下一个药方,要他们帮忙做一批药膏,数量也是越多越好。 后世医学证明多数疫病由空气传播,戴口罩是最好防治手段。但大周朝并无口罩。 蒋明娇打算自制一批口罩。 由两层棉布缝制而成,中间填塞一层药膏,可以起到预防与治疗双重作用。 然后她宣布了自己要去江南救灾的事。 “明日辰时我会随钦差大臣牛府尹一同出发。” “疫区救灾需要大量人手,我需要一些助手。此一去疫区生死未卜,我医术再高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愿意跟着我一起去的,就跟着我去。剩下不愿意的,我也不会有任何勉强。” 仁心堂上下起初都听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立即忙活了起来,清点药材炮制药膏,面色凝重地忙得脚不沾地。 蒋明娇看得十分满意,转身又出了仁心堂,至浴春酒肆中寻到了严颐。 “我需要一批高浓度酒精,和一批口罩,就是用两片棉布缝在一起,中间填充一些药膏的东西。药膏我已经让仁心堂上下帮忙准备了,你让女子庙的人帮我连夜缝制一批口罩出来。” “除了口罩、还有手套、面罩、都以最快速度,让女子庙的人帮忙强制一批出来,后续的要越多越好。” 严颐知道蒋明娇决定去江南救灾了,眼眶登时红了:“江神医,你能不能不去,饶是你医术过人……”可那是能死无数人的瘟疫。 蒋明娇揉了一把她脑袋,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傻丫头,我既然有把握闯疫区,就会有自己的保命手段的。” “人活在世上,总有无数种责任,小到个人家庭、大到家国苍天天下,力所能及做到最好方能问心无愧。身为医者,救灾扶伤是我的责任。” 她能够侥幸重活一世,最大的收获便是感恩。 若无能为力便罢了,可她既然有来自后世的无数疫病方子,就没办法望着无数性命被疫病所侵害而袖手旁观。 更何况那疫区还有她的父兄亲人染疾待救。 重生一世,她做事全凭本心,只求问心无愧。 严颐知道劝不动蒋明娇,只能忍住泪点头,想缓和一下气氛笑道:“这下那些女子庙的人该高兴坏了。她们这些日子一直帮咱们缝缝补补的,拿了不少钱后,居然都不愿意离开了,说什么让我们成立一个作坊,就收留她们做纺织女工。” “还说靠自己双手赚钱比看男人脸色强多了。” “还有呢,有时候女子庙的人忙活不来时,会把那些活转给附近村子里的人,那些女人拿了钱回去,说自个儿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也闹着要咱们开作坊呢。” 蒋明娇心意一动。 这或许也是一个好商机。这些女人是绝佳劳动力,若是能组织起来,倒是能试着开个作坊。 那或许又是一个日进斗金的生意。 ——不过一切都要等她从江南回来了。 · 与此同时。 妙峰山。 明珠郡主菊园里。 “仁心堂女医要去江南救瘟疫?”燕明珠用手指捻着高脚琉璃杯里,剔透晶莹的樱桃,缓缓沉吟道,“这或许会是个好机会。” 自从帮小公主治病不精心,被昭仁帝看出来后,她仿佛就‘失宠’了。 昭仁帝忙于朝政,甚少有时间理她。皇后娘娘倒是常唤蒋明娇入宫,却仿佛忘了她。 她自觉地位岌岌可危。 眼下或许是她翻身的机会。仁心堂女医医术是她见识过的,说不定还真有救灾的方子,届时这功劳可海了去了。 侍女慌了:“郡主,您可别说傻话,瘟疫可不是顽的,动辄就要死一个城的人的。您是千金之躯,可不能拿自己冒险啊。” 燕明珠摆摆手:“我知道,不用你啰嗦。” 瘟疫嘛。 她在后世医院时见识过几次,只要做好做足防护,保持充足营养,都平安过去了。 古代医疗条件虽然差一些,疫情会更厉害一些,但她做好防护措施,不与灾民接触便能自保。 届时若是仁心堂女医控制住了病情,她未必不能抢一个叨天之功,成为大周朝的女英雄。 若仁心堂女医控制不住灾情,她自问自保不难,再离开也能落个‘义士’美称——那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来人给我打造一个华丽的大马车,我要去江南!” 第二百六十五章,我要这功劳抢阮靖晟 翌日清晨。 朝天门晨鼓敲响了三声,冬晨银雾未散,空气冻得人脸疼耳朵疼,早点摊子刚摆出来,各种面食香味就馋得人肚子咕咕叫,偶尔有打马而过的官员手捧一个炊饼啃。 蒋明娇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身后跟着好几辆车的棉布口罩手套面罩与酒精,站在城西官道边的柳树边,迎着料峭冬风等牛府尹。 今日是启程之期。 远远银雾中忽然有男子女子的呼喊声传来。 “女神医!” “江姐姐!” “师父!” “等等我们,我们来了。” 蒋明娇循声看去,见乳白色银雾中缓缓现出了一团人影,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老有少。 沈太医当头、沈草儿与一众女孩跟在后头、徐总院判和姜太医与许成信小徒弟跟在旁边,还有几个仁心堂坐堂大夫各骑着一匹马赶来。 仁心堂上上下下七十三口,来了六十九个人。 蒋明娇看着他们:“你们……” 沈太医气喘吁吁道:“我们早上去买马去了,耽搁了一点时间,没误了女神医的事吧。” 蒋明娇摇头:“牛府尹还没到。我不是说全凭自愿,你们不用都来的吗……” 沈太医摆摆手道:“女神医我和草儿这条命,还有仁心堂都是你救回来的。你都去了江南了,我们要是还坐得住,那还是人吗?” 沈草儿跟着点头。 一众女孩们更坚持道:“江姐姐,我们流落女子庙,要不是没有你,早就饿死冻死或者给人卖去那腌臜地方了。你让人教我们学了医术,不就是该这时候站出来的吗?” 姜太医更直接:“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许成信暗恨这马屁精抢了他台词,也忙跟着道:“俺也一样。” 小徒弟也连连点头:“还有还有俺!” 一群被雇来的坐堂大夫叹道:“医者为救济天下者,身为医者我等虽然不能如女神医般有神乎其人活人之术,却亦可为国为民奉献残躯。今日若我等苟且与京城一隅,固然能残喘苟活,却此生难得心安了。” 徐总院判傲娇地偏着头:“老夫和仁心堂这些人可不一样,老夫才不是为了你过来的。老夫就是看着《伤寒杂病集》那般神书没了作者怪可惜的。老夫是为了那本医书,才不是为了你这小丫头,哼……” 蒋明娇胸腔里仿佛被热水烫过,呼啸起万千激荡情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呐呐着。 “你们……” 望着一张一张平凡面庞在银雾中朝她露出坚定的神情,这一刻蒋明娇才真正感觉到,她这么久的努力是有作用的。 这一世她真的改变了一些东西。 重活一世不亏! 迎着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红日,她坚定地道:“那我们就一起去江南救灾。” 众人一起点头:“我们一起去江南救灾。”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牛府尹与谢参将也匆匆赶过来了。牛府尹身着一品钦差官服,藏青色蟒服将他衬得眉宇沉凝,颇有威严。 旁边是一个十六七岁,头戴文生巾,身着朴素儒服,容貌俊秀的书生。 牛府尹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今年虚岁十七岁,你们叫他远道就好。听说我要去江南,他坚持要跟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蒋明娇了然。 牛远道,十六岁的年轻举子,是陆轻舟之后的京城第一年轻才子,容貌俊秀不说还文采风*流,深受闺中少女追捧。 众人纷纷朝他点头见礼。 牛远道一一朝众人回礼,看见女神医和一些女孩子,俊俏面庞上有些青涩害羞。 牛府尹旁是谢参将。 他领着三千精兵,听说蒋明娇等人是主动去疫区救灾的大夫后,朝蒋明娇等人拱了拱手。 “大夫们高义。” 疫情十万火急,众人寒暄片刻后,立即启程奔赴江南。 · “什么?” 燕明珠正悠哉地喝着血燕窝粥,听见侍女们的禀告,惊呼道:“仁心堂女医已经走了?” 侍女道:“千真万确,今儿一早上走的。” “他们动作怎么那么快?”燕明珠将勺子一摔,咬唇暗恨道,“我的大马车还没打好呢。” 京城距江南上千里,难不成让她坐普通马车颠簸着去?那一路上得吃多少苦? 她是为镀金不是为吃苦去的! 侍女小声劝道:“要不,郡主咱们就别去了吧。陛下知道后肯定会……” 因料到圣上不会同意,郡主竟打算偷溜,侍女听到后魂都吓飞了,一心想打消郡主念头。 郡主想得太简单了。 疫区功劳哪儿是好拿的,那儿都是饥民流民,真饿疯了成群闹起来,哪顾得上你是郡主还是公主。 郡主打小在宫里养尊处优,不谙民间百姓事,太过想当然了。 燕明珠不甘地咬唇:“不行,我需要这一个大功劳,让来父皇改变主意。” 阮靖晟已与蒋明娇赐婚了,若她没有一个大功劳,只凭父皇宠爱也无法改变事实。 她必须要抢这一功。 “让郡主府立即找出最好的马车。”燕明珠吩咐道,“我要立即出发。” 侍女见劝不动燕明珠,只得匆匆出去筹备了,刚踏出门口又听见了郡主的吩咐。 “记得让他们多准备些侍卫和粳米山泉水和软枕,听说江南闹灾荒,想必是没那好食宿招待本郡主的。” 去灾区还带粳米软枕? 侍女无声摇头,匆匆踏过门槛而出。 等传了这回话,她可得找个机会病一场。 这江南,她可不去! · 京城到江南路途遥远,大周朝行路极慢,当初蒋安氏回去奔丧,一来一回走水路足足花了三个月可见一斑。 一群人让行李慢行,一路快马疾行五天一夜,也才走了一半路程。 五天快马却让许多人撑不住了。 谢参将等武将还好,牛府尹和徐老院判一个久居案牍四体不勤,一个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纵马第二天,他们大*腿内侧就被磨破,痛得走不动了。 蒋明娇当机立断雇了几辆马车。 牛府尹几人还想推辞,却被众人一起劝了进去。 第四天时,沈太医姜太医许成信并几个女孩也上了马车。 自始至终,蒋明娇都疾行在最前头。 谢参将忍不住看她,心道:……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同样是女医怎么差那么远呢 若非他亲眼目睹,绝不相信一个女人竟会如此刚强坚韧,周身散发着飒飒如秋歌的淡然强大气场。 这种气势他曾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大长公主。 忽然有一个士兵发出了警戒,谢参将紧急勒紧了马缰,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士兵道:“有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一路行来众人遭遇过一次山匪,虽然很快解决了,对此危机都有了警惕。 一行人纷纷警戒。 那后头的人追了上来,跪倒在地对谢参将道:“参见钦差大人,参见参将,我等是明珠郡主府的护卫,受郡主之名前来拜见钦差大臣与参将。” “明珠郡主?” 牛府尹与谢参将对视一眼,眸子中皆是疑惑。明珠郡主不是应在京城吗?为何派侍卫寻他们? 那侍卫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牛钦差、谢参将,我们郡主的车驾在后头,想让你们稍稍停一停等她一起前往江南。” “什么?” “胡闹!” 牛府尹与谢参将二人齐齐发出惊呼声。 牛府尹怒斥道:“郡主乃千金之躯,没有陛下命令,真能亲临疫区冒险?这简直是胡闹!” ——凭他对这位善争权好名的郡主的了解,她莫不是想来江南抢功的吧? 那可真是蠢死了。 侍卫也羞愧极了,只埋头沉声道:“我等也是奉命而为,还望牛钦差与谢参将海涵。” 谢参将打了个圆场:“明珠郡主现在在哪儿?” 侍卫更难为情了:“属下出发时郡主刚出京城,按照郡主脚程,今日应到了沧州了。” 牛府尹的胡子差点没气得飞起来。 沧州? 他们出发第二天就到了沧州了。明珠郡主晃晃悠悠第五天才到沧州。这是出来游冬还是救灾的。 平时牛府尹是个手腕圆滑的,可以给明珠郡主一个面子,让她帮忙在陛下前美言两句。 但江南数万人命关天,他没办法枉顾。 他沉声道:“回去禀告郡主,江南疫情严重。郡主乃千金之躯,不宜以身试险,还望立即归京。恕我等公务在身,不能亲送了。” 那侍卫利落应了一声‘是’后,转身就走了。 最后谢参将还是点了五十精兵,跟着那侍卫回去,派去保护‘送’郡主归京了。 想着不知轻重的郡主,又瞥了眼帮士兵们治病的女神医,谢参将不禁摇头。 同样是女医,怎么就差这么远呢。 疫情十万火急,众人只休整片刻啃了点干硬干粮,就又翻身上马朝江南疾行而去了。 疾行到第九天,一行人终于跨过江,快达到目的地了。 当天晚上众人休整。 因未能赶在城门下衙前入城,又距离附近驿站太远,一群人就休息在了荒郊野外。 谢参将令人烧起了篝火,一群人坐在火边取暖。牛远道帮牛府尹捶着腰腿,姜太医沈太医许成信帮徐总院判松着筋骨。 蒋明娇让沈草儿带仁心堂医女们架起了大锅,挑来了水,放了药材进去,煮了整整三大锅药,让所有人都喝了一碗。 “这是预防疫病的方子,进入疫区前每个人都喝一碗,以防万一。” 因没有切身接触过病例,蒋明娇不知江南疫情究竟是疟疾、鼠疫、亦或是黑死病、天花或是流感。 蒋明娇只能按蒋父信中描述病例,圈定了两种最可能的疫病——鼠疫与疟疾,熬煮了预防方子。 她作为游魂活了上千年,历经了二十二世纪。那时候医术已有了长足进步,传统西医与中医结合,西医从中医中吸取营养,有了许多喜人新成就。 其中就有针对鼠疫疟疾等的预防治疗的方子。 所以她坚持要来疫区。 众人却不知这些内情。他们都知道针对疫病无特效方子,此去便是赌命,女神医拿来的药方也不过是安慰,并没有太大作用的。 但女神医这一下仍让他们心里熨帖不已,纷纷端碗喝了。 虽然无用却多少是安慰。 蒋明娇又取出棉布口罩,一一分发给众人:“瘟疫依靠空气与触摸传播,大家先把这棉布口罩拿着,等要进入疫区时,将那马车里的药膏塞进口罩中,再戴上面罩与手套进去。” “我们虽然是来救灾的,却并一定要舍身成仁才算高义,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我希望这一去疫区救灾,我们三千多人里无一人因疫病而亡。” 众人好奇地翻来覆去看棉布口罩。 谢参将包括那三千将士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女神医为防瘟疫竟弄出了这古怪的东西,还说那瘟疫是通过呼吸与触摸接触。 他们长这么大,一直听人说瘟疫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乃是天谴,从没听过什么瘟疫还有这传播方式。 还有那让我们三千多人无一不死地回来。那一次瘟疫不死上数十万人,他们这些救灾的,每到最后能十存之一就是好的了。 一人不死,真是一场美梦。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女神医好意,老老实实喝了药汤,小心收好了口罩面罩和手套。 无论如何这都是女神医好意。哪怕是无用功,他们在即将赴死闯疫区时,都无比珍惜这份用心。 不同于这群将士,仁心堂众人与徐总院判沈太医姜太医几个都如获至宝,将口罩手套面罩收得好好的。 ——在仁心堂多时,他们早见惯了女神医出神医术。 见到女神医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先抢到手再说。 牛府尹见儿子还好奇打量着口罩,拍了他手背一把:“快给我把药喝了,那可是女神医的药,错过了当心就没机会了。到时候别说我这个当老子的没救你一命。” “我喝了。” “还算你小子聪明。” 牛远道摇头:“不过我觉得这药汤没用。我把世间医书都读遍了,没见过什么能防止瘟疫的方子……” 牛府尹瞥他一眼:“那是你没见过女神医的医术。” 牛远道好奇望着清点药材的蒋明娇,俊秀面庞上浮现探究之色。 这些天他已经见识到女神医与寻常女人不同之处,那份利落飒爽令人简直难忘。 ——但女神医的医术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女神医的风采令他挪不开眼 第十天。 众人抵达了扬州城郊,远远可见扬州城门。 江南冬天与京城冬天不一样。京城冬天是干而冷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子般生疼,江南却是湿而寒的,风刮过来时像冰刃般又冷又利。 一连疾行了近十天,众人风餐露宿吃干粮睡野外,都凭心口一口气撑着。 看见了城门,所有人都是长舒一口气。 总算到了。 虽然知道城墙内可能是个人间炼狱,但他们多日千里奔袭,已急切盼望抵达目的地。 这时迎面刮来了一阵冷风。 风除了冰而凉还夹杂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扑到人脸上时还有点痒。 一些士兵被迎面打到,呸呸呸几口后,抓住那团黑东西:“这是个什么鬼东西,看着怎么这样像……” 蒋明娇沉声道:“这是人的头发。” “每到有大饥荒时,被饿死的人尸体要么会被饥民吃掉,要么会被野兽鸟雀猎食。等肉都被啃光了,只剩一个空头骨,头发无所附着自然会被风卷走。” 众人齐齐一悚,背后爬上了冰凉地寒意,汗毛都不自觉立了起来。 蒋明娇沉声道:“江南在瘟疫之前曾有长达数月的水患。水患导致粮食颗粒无收,造成了一场大饥荒饿死者众,因而会有这种黑风,附近一定有许多无人收敛的尸骨。” 外围一个士兵哭着惊呼道:“我、我脚底下就踩着一根腿骨。” “我脚下也有一个头骨、一个咕噜头,上头还有肉……” “这土还是新的。这些骨头应该是已经被埋到地里后,被人挖出来的。” …… 所有人都面若菜色。尽管来之前有所预料江南灾区情况恶劣,但尚未踏入江南就遇上这等惨景,仍旧让他们毛骨悚然。 蒋明娇沉着冷静道:“所有的人把口罩和面罩手套都戴好。从现在开始我们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身患疫病,必须防患与未然保护好自己。” 众人忙取来药膏填充好口罩,一一戴好面罩手套、将全身都包裹好后才稍微安心,内心不免有着感慨。 ——女神医这些东西虽胡闹,却着实能给人安全感。 蒋明娇这才对谢参将道:“参将,还请让将士们准备好武器抵御灾民,接下来将是一场硬仗。” 沈草儿不禁问道:“咱们不是来帮忙救灾的吗?怎么要抵抗灾民呢?” 小徒弟与一众女孩子们亦是迷惑不解看蒋明娇。 谢参将麾下亦有一些士兵不以为然。一群饿得发晕的灾民罢了,怎么就成了一场硬仗了。 ——女神医有些危言耸听了。 倒是牛远道赞赏看蒋明娇一眼——好聪慧的女子。 谢参将明白蒋明娇的意思,面色凝重地下令准备好武器,将牛府尹与仁心堂众人团团保护好,朝扬州城门而去。 扬州城门紧闭。 牛府尹松了口气:“扬州城是江南疫情最严重的地方,我还真怕扬州城门打开,将那些灾民全部放出来了。” 届时瘟疫扩散到全大周疆域,那将是一场浩劫。 牛远道说:“扬州知府既然已叩响了登闻鼓,必定不会和江南督抚沆瀣一气,任凭事态发展了。” 蒋明娇亦是勒紧了马缰,遥望着扬州城门。 父亲与大哥就在扬州。 谢参将走在最前头,领着一行人接近了扬州城门。 城门边忽然窜出了乌压压一大群面黄肌瘦的人。分明是冬日,他们个个却只穿破旧单衣、皮肤黑瘦,眼窝深凹下去、肚子大、腿脚细瘦、肋骨根根分明,看起来极为可怖。 那人数足有数百上千,黑压压堵在了城门口,目露垂涎地望着众人座下的马和一众孩子。 “饿……” “我饿……我要吃东西……人、马肉、好多的肉……” “我好久没吃到过东西了,我饿、我要吃东西……” …… 饥饿使他们已没了人样,浑似一个个被本能驱使的野兽,迟钝垂涎地朝蒋明娇等人逼近。 沈草儿等一众女孩白了脸,不自觉勒着马缰退了一步。 此前发问的小徒弟也明白蒋明娇的意思,双*腿打颤地挡在一众女孩前头,握紧了怀里的匕首。 方才还嫌女神医危言耸听的士兵们更是吓得腿肚子打起了抖——怎么会有这么多灾民? 谢参将扯着嗓子高喝道:“我等乃京城来江南救灾的钦差,队伍里还有大夫,请你们速速离开,让我等入城为疫病病人医治。” 人群静了一瞬。 众人迟缓又呆滞地转动着眼珠子,眼神里满是茫然与迟疑。朝廷派来救灾的?里头还有大夫?他们这瘟疫有救了? 除却少数饿得昏了头的外,行走的饥民大军迟钝地停了下来。 后方忽有一个声音高声骂着:“什么狗屁钦差,什么狗屁朝廷,什么狗屁大夫,我们这里遭灾有半年了,那些披官皮该吃吃该喝喝,还趁机抬高了粮价,饿死了几千上万人,这该死的朝廷我是不信了。还有你们这些人各个灰头土脸,看起来跟乞丐似的,连个官样子都没有还敢骗我们。” “治瘟疫,瘟疫那是上天给江南的灾祸,那也是能治好的。城里的大夫都没见死多少了。”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要吃肉。” 人群又被煽动了。 黑瘦饥民们眼中再次冒起了饥饿绿光,朝着蒋明娇一行人冲了过来,本能地喃喃自语道。 “肉、肉肉、我要吃肉。” “马肉、人肉、人肉好吃,小孩子的肉更好吃。” “我已经快死了,死了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 不少饥民已经蹒跚着冲上去,拽住了几个士兵的脚,朝他们腿上啃了上去,那模样像极了野兽。 谢参将面庞冷肃无情:“射杀!” 一排弓箭手搭箭,朝前头一排饥民射杀过去,一排饥民应声而倒。饥民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扑了上来。 谢参将眸光悲悯却冷厉:“再射!” 又是一排箭雨而出。 唰唰唰——又是一排饥民应声而倒。这一次饥民退了回去,不是因为怕了谢参将等人,而是一窝蜂抢夺其那些尸体了。 仁心堂上下都面庞雪白,面上有不忍又有无奈,久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牛府尹轻轻一叹。 蒋明娇断然喝道:“谢参将做得对,看那些枯骨便可知,这段日子所有来扬州城的过路人,只怕都被这些饥民吃了。若我们不杀他们,必定也会遭此厄运。我们是来救灾的,手持利刃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人。” 谢参将无声松口气。 虽然是他下的命令,但射杀普通饥民,仍让他背负着不小压力,还好有明理人理解他。 牛远道不由又看蒋明娇一眼。 方才女神医说话时的断然冷静沉着的风采,令他有些挪不开眼。 第二百六十八章 飒爽利落的蒋明娇 “我们立即入城。”谢参将唯恐再被饥民围了上来,断然下令队伍疾行,众人皆紧紧跟上。 到了城门口,牛府尹拿出朝廷钦差金册与圣旨,给了守城的小吏看。小吏立即回禀了上官,不多时城门便打开,一个小吏迎他们入了城。 城门打开又关上。 一群人进了城后,还有一些饥民也想进城,被关在了外头。 见众人看饥民,小吏解释道:“他们都是附近山上的山匪,饿极了才会下山,他们匪性难训会杀人吃人,我们不敢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众人点头。 谢参将这才道:“方才说话的那人是谁,有人看见吗?” 方才若非那个声音阻拦,他们或许不用杀那些饥民了。 一个士兵道:“我看见的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高大汉子。” 另一个士兵道:“我看到的是一个女人。” “哪儿有女人生得那般高壮?” “可那人分明是妇人装扮……” 谢参将摆摆手:“算了,先入城吧。”待他们治好了城中瘟疫,再来追究这城外匪民之事。 烟花三月下扬州。 江南一向被誉为人间天堂,鱼米之乡,天下粮仓,乃大周最富庶之地,人口稠密农商发达。 但一众人入城时看到的是一座空城。 户户门窗紧闭。路上无一个人随意游荡的行人。除却一两句短促的哭声外,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青石板路上唯众人马蹄声哒哒哒回荡着。 徐总院判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偌大一个扬州城,竟看不到一个人?” 那小吏苦笑解释道:“一来是大家怕出门染上瘟疫,二是城里最近也出现了一群饥民,听见屋里有哭声有小孩子声音后,知道家里有死人有小孩子后会冲进来……” 冲进来做什么…… 经历过城门口风波的一行人都一清二楚,顿时唇上血色全无。 若是扬州城内都已出现了如此惨相…… 那小吏朝众人恭敬道:“钦差大人、参将大人、你们是收到了知府大人的叩阍登闻鼓后,得到陛下命令过来的吧?” 牛府尹道:“是。” “没想到你们来得竟然这样快。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还得半个月过来呢。”那小吏瞥了眼众人风*尘仆仆,数天未换过的衣衫,似是决定了什么。 “江南陈督抚在扬州蹲守钦差大人已有大半月。钦差大人您既然已来,陈督抚想必很快会得到消息,来替钦差大臣接风洗尘。小的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但仍想以扬州百姓的身份求钦差大人,待会儿无论陈督抚说什么,都请钦差大人不要信。若真想知道百姓真正情况,请钦差大人亲自到民间来走一走。我们日子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牛府尹勒住马缰的手握得很紧,沉声道:“我会的。” 牛远道说:“不若兄台就随我们一起吧。我们会和督抚大人说,需要你作为向导的。”他怕这位士兵说真话被江南督抚报复。 那小吏凄然一笑:“不了,我家里父母兄长,一家三口全在前几天染上了瘟疫等死了,我今儿个一早也开始发热了。若非得到知府领走前的命令,让我一定守着城门,等到钦差过来将事情托出,我早就守在家人身边了。” “现在你们终于来了,我王大壮也算临死前总算没有辜负知府大人嘱托,就算死了也能问心无愧了。” “没想到我王大壮憨了傻了一辈子,还能为国为民做了点好事。” 众人皆是鼻酸。 蒋明娇在马上找出四个药包,扔给王大壮道:“用瓦罐煎服,一日三次,当日可缓解。” 皮肤出血、高热、寒战、尸体呈紫黑色、蒋明娇在看到城外饥民尸体及王大壮时,已确定了这一场瘟疫是鼠疫。 这药包是22世纪研制出来的,对鼠疫行之有效的根治方子。 王大壮接过药包一愣。 牛远道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自豪,解释道:“这是我们京城的第一女神医,曾经救活过小公主的,医术非常高,有活死人之能,你放心地用药吧。” 王大壮忽然朝他们一鞠躬,眼眶发红:“谢谢你们了。” 虽然他知道瘟疫并无药可依,得上的人只能等死。可这些人愿意给药包他,哪怕无用他都感激。 ——他们给了希望。 王大壮拿着药包,转身钻进了一个青石板的巷子。 牛府尹沉声道:“远道,你带一些人悄悄去这扬州城的米店、药店、医馆等地方问一圈,我要知道这扬州城真正的情况。” 牛远道打马道:“是。” 谢参将拨了二十个士兵负责保护牛远道。 蒋明娇朝牛府尹一拱手道:“我们也须去救济灾民了。只是药材方面至多够两日所用,剩下还需麻烦牛府尹了。” 牛府尹坚定道:“不谷必定不负女神医所托。” 蒋明娇打马走了。 仁心堂上下紧随她而去,打马呼啸朝远方去了。 谢参将忍不住赞了一句‘飒爽利落’,也拨了一百士兵保护她们。 · 当天下午。 牛府尹刚赁了一家院子住下,听完牛远道的报告,就被江南督抚亲自登门,盛情邀请去其府邸参加接风宴。 江南督抚是从一品大员,管理江南三省位高权重,比牛府尹官职上要高上许多。 但牛府尹是一品钦差,手持陛下信物——斩龙剑,按律甚至可斩杀一品大员,江南督抚须得小心伺候着。 “牛世兄来之前也没通禀弟弟一声,我好亲自带人迎接世兄。”陈督抚轮了序齿后,领着牛府尹殷勤地道。 督抚府足有半条街大,景色可用浑然天成形容,一个大湖中种满了残荷,有歌姬远远地在泛舟唱歌。 饭桌上有碧绿的粳米,有一道价值千金的炒雀舌,还有一道汤汁乳白的鱼翅,露出雪白皓臂的丫鬟亲自帮牛府尹夹菜。 江南督抚给牛府尹倒了一杯浴春酒,又指着一道松鼠鳜鱼道:“牛府尹尝尝这道菜,乃是用京城最时兴的霜成雪糖做的,比起寻常滋味更是美妙三分,实在是人间一大享受。” 牛府尹面上看不出情绪。 京城才刚出来的五十两一斤的霜成雪,卖到江南只可能更贵,江南督抚却能奢侈到拿来做菜。 酒醉金迷。 一掷千金。 然后他看见了酒杯下的一沓纸。 第二百六十九章 打脸你这作秀的狗官 那是一沓银票,粗粗一看竟足有三万两,饶是牛府尹见惯了富贵,眸光都禁不住闪了闪。 好大的手面。 “小小孝敬不成敬意。”陈督抚缓缓道:“还望牛世兄笑纳,为下官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 牛府尹摇头:“这钱我不能收。” 陈督抚面色骤变,又挤出一个笑来:“牛世兄可是不满意这数目,这个都是好商量的。大家和气生财。” 在牛府尹来之前,他就打听过牛府尹是个手腕圆滑的,才特地决定用这一明谋。 毕竟手腕圆滑的都是知趣的。 ——可他这回错了。 牛府尹冷声斥责道:“敢问陈弟,江南水患遭灾多日粮食歉收,陈弟为何不上报?” 陈督抚僵笑。 当然是因为庞仲宰相的命令,让他把事情捂住,免得丢了江南督抚的肥差,损了庞系利益。 后续竟造成了如此大的灾祸,还导致了瘟疫横行,便是他也始料未及了。 到现在他只想推卸责任,将头上这一顶乌纱帽保住。 没料到这牛钦差是个不贪财的,那他只能用旁的办法了。 牛府尹高声喝问:“瘟疫爆发后,敢问陈弟可曾开官仓放粮赈济灾民,可曾由政府发放药材、派遣医者为灾民治病?” 陈督抚笑道:“瞧牛世兄说的,我为官多年,这些自然是知道的。牛世兄可别听信了华甄蒋那小人的谣言。” 华甄江——叩响登闻鼓的扬州知府。 牛府尹眯起眼看他。 陈督抚道:“若牛世兄不信,我可现在陪牛世兄在这扬州城中走一趟,亲自看一看这实情。还望牛世兄明鉴,这实乃天灾无情,并非我救治不力。” ——为了迎接钦差,他半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一条街上的商户百姓都被他恐吓过,人证物证俱全、他不信牛府尹还能抓住他什么把柄。 只要咬死了是天灾,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说不定还丧事喜办,囫囵混个‘能吏’美誉。 见牛府尹不说话,他拍了拍手道:“来人传轿辇。” 立即有仆人抬来了轿子。 二人一起出了门,来到了扬州东城七坊的一条街道。 街道门口一溜排着七个粥铺,排成长队的灾民拿着碗,木然等待着分发稀粥。 牛府尹沉着脸不说话。 陈督抚抚须而笑:“牛世兄,不若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二人继续路过一家药铺。药铺挂着‘济民’招牌,标明它是一家官营药铺。 药铺前有伙计大声吆喝着:“免费领防疫药材了、免费领防疫药材了……” 药铺前亦排着长队。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灾民看见陈督抚就要跪拜:“陈督抚,好官啊,免费给我们药材和粮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陈督抚谦逊笑道:“下官只做了点微末小事,不足挂齿。” 牛府尹沉着脸依旧不语。 陈督抚最后一挥手道:“来人,抬账册上来,把城中米店掌柜的与药铺老板都带过来。” 一沓账册被人抬了过来。 三两个衣着富贵的商人被带了上来,连连朝牛府尹磕头道,“见过钦差大臣,吾等乃城中钱氏米铺的掌柜,一个月前起督抚大人就让我们低价卖粮,不得哄抬粮价了,并发放了粥铺救济灾民了。” “我是城中济民药铺的,我我我也免费发放半个月的药材了,还望钦差大臣明鉴啊。” “我我是仁心医馆的……” …… 陈督抚望着牛府尹叹道:“牛世兄,这段时间所有用度的账册都在此处了。你若是想查询,请随便查问。东道忝为这江南三省的父母官,我管百姓受此大难,亦是昼夜难眠,心如刀绞,还望牛世兄明鉴我的一片报效朝廷之心。” 牛府尹忽然冷笑看他。 陈督抚问:“牛世兄为何而笑?” 牛府尹道:“为你宁愿耗费苦心制造出这么一场戏,却不愿意真正做一点实事荒诞而笑。” 陈督抚面色一变:“牛世兄,你这是何意?你莫不是怀疑我,要知我对朝廷是一片忠心……” “江南督抚狗官哄抬粮价中饱私囊!活该下十八层地狱!” “狗官!草菅人命的狗官!” “米价已经三两银子一斤了,我娘昨天买不到粮食,活活饿死了,我要杀了这狗官报仇!” 街道两边都涌来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数量众多,守住街道两端的督抚府侍卫们拦不住,只能让他们冲了过来。 他们手里拿着石头,接连朝陈督抚砸过来,怒声骂道:“狗官,我要杀了你这狗官!”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根本都没有什么粥铺、没有免费施药,都是假的!” 更多的灾民是望着那些粥铺和药铺,眼睛发绿地冲了过去。 不少人捧着那雪白的米,一包一包的药材,跪地嚎啕大哭。 “爹、爹我们有粮食了,你多撑一天多好,你不能这样丢下我们一大家子啊。” “儿啊娘有药了,你别抛下娘,你让娘怎么活啊。” “我、我有粮食了。可、可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一家七口都死绝了啊……” …… 粥铺和药铺的布施人见真灾民来了,吓得慌乱中扔了勺子,转身就往店铺里跑,一不留神还被门槛绊倒,磕掉了两颗牙。 陈督抚有侍卫保护着,仍旧狼狈不堪,望着牛府尹目光疯狂:“怎么会这样,你究竟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牛府尹长长叹道:“江南瘟疫这么严重,这些领粥领药的灾民怎么可能都是健康人呢?说到底你还是胆小惜命,怕做戏的人里混上了病人,会让你染上瘟疫把。” 陈督抚面色苍白。 “来人,把江南督抚陈东道顶戴给我摘掉,打入地牢中等待押解回京。”牛府尹断然喝道,“现在江南一应事务由我来管。” “第一件事是开仓赈灾!” “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陈督抚被士兵们押解着,大声叫道,“我是庞相门生,我是江南督抚,我是朝廷从一品大员!姓牛的,我劝你不要胡来,否则我老师庞相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第二百七十章 治好了女神医把人治好了 牛府尹断然抽出斩龙剑,架到了陈督抚脖子上:“我能!就凭我为了江南百姓,我就能!” 锋利刀锋与陈督抚脖子只一线之隔。 陈督抚面色惨白。 一整条街上紧闭的门忽然都打开了,一个一个百姓走了出来,跪倒在牛府尹前:“钦差大人,谢谢你惩治了这狗官。这狗官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粥铺都是您来前半个时辰搭建的,那些药材只有药包是真的,里头装的药都是假的啊……” “这狗官还威胁我们不让我们说,否则让我们再也买不到一丁点粮食。” “这狗官从头到尾都没有放过粮,我们一群人去督抚府门口跪求他,还被他派家丁和侍卫赶走了,我爹的胸口就是被他们踢裂了,昨天就死了啊……” 那些个方才站出来给陈督抚作证的米铺药铺老板们羞愧地走了出来,朝众人磕着头。 “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大家,督抚说我们不帮他说话,我以后就不能在江南呆了,我……” “我也是,我们祖祖辈辈都在扬州城长大的……” “我知道我是个罪人,我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 …… 陈督抚难以置信地看他们,完全想不到他们会背叛。 牛府尹再抖起那一本账册,冷笑对陈督抚道:“召集全城账房来给你作假帐,需要我把那些账房找来给你对峙吗?陈东道,你不配为官,不配为人,只配为没有廉耻的猪狗!” “你的威胁与忏悔,等到到陛下面前再说吧。” “把他带走。” 侍卫们将死狗般的陈督抚拖走了。他面色颓唐双*腿战战,起初还想怒吼,被百姓们用石头砸得遍体鳞伤后,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灰溜溜地走了。 牛府尹这才看向牛远道:“孩子,辛苦你了。” 牛远道摇头:“我只是告诉了这些灾民一个消息,剩下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要论辛苦,女神医才是最辛苦的一个。” 牛府尹瞥他:“你刚才特地去看女神医了?” 牛远道这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偏头嗫嚅道:“只是路过罢了。” 牛府尹拍了拍牛远道肩膀没说话。二人一齐走向了督抚府,开仓赈灾并非简单一句话。 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忙。 · 于此同时。 扬州城一处丰泽园里。 丰泽园是用来收敛一些重病却无钱、只能等死的病人,免费给他们发丧的地方,大部分是由官府建造,小部分是由当地寺庙与道观搭建。 丰泽园的大堂地上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病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许多年轻母亲怀里抱着小小的病弱孩子。 除却不时的呼痛外,里头的人各个皮肤出血、眼神木然,眼神直愣愣的,仿若失去了所有希望。 大周朝还是非常有人文关怀的。丰泽园里会有专门床铺,并不会让病人躺在地上。 但垂死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 沈草儿和四五个仁心堂女孩合力抬着一个药缸进来,里头是滚烫的褐色药汁。 嗅到药味,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扭头望去。他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沙哑,显然是已忙碌了许久。见沈草儿几人进来,他登时怒然吼出了声。 “乳臭未干的一群奶娃娃都敢来这等重疫区治病,胡闹!你们简直是胡闹!” “你们看过医书吗?” “你们治过几个病人吗?” “快给我滚回去,疫病是要死人的,你们一群奶娃娃别不知轻重就往里头闯!我一个老爷子死了没关系,你们年纪还小,别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沈草儿几人不理那老大夫,只高声吆喝着:“朝廷来救灾了,这是给你们治病的药,能动的都上来领一碗药喝。” 那老大夫声音顿时拔高了八度:“你们居然还是一群女孩!这简直是太胡闹了!女人天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你们怎么能学医术,还给大家治病!” “简直是太胡闹!” “还有这些药,你们一群女孩子居然说有能够治疗瘟疫的药,这怎么可能呢!” 沈草儿言辞机灵地反驳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识大字的,既然男人能够通过学习识文断字行医救人,我们女人凭什么不能?” 那老大夫哑口无言,颓然坐在地上:“好吧就不论你们这些丫头学不学医的事了,可你们不能这样子骗这些病人啊。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穷苦百姓,得了瘟疫没钱也没药医治,只能坐在这里等死。本来他们都已经认命了。可你们偏偏又骗他们说有药,这不是徒然给他们无谓的希望吗?等到时候他们吃了这药没有效果,岂不是更加难过绝望……” “老夫这些天送走了太多的人了,这样静静离开或许对他们是一个最好的解脱了,你们不能这样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啊。” 苍老绝望的哭声在丰泽园回荡。 可那些垂死重病的病人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人多往这边看一眼。正如老大夫所说,他们已坦然认命,哀莫大于心死了。 沈草儿被老大夫哭得心里闷闷的,可却不得不隔着口罩反驳:“可是如果真的有药,为什么要让他们就这么死掉了呢!那可都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啊!” 她说着朝那些人喊道:“有药了,你们来喝药啊,这是治疗你们的疫病的药啊!” 可那些病人却始终一动不动,木然地坐着。虽然看着有口气,但已然是尸体了。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们这些丫头还在狡辩。”老大夫怆然摇头道,“别的疫病有药可依,老夫是信的,这可是最最凶险的出血症,历史上出现过三次,每一次不是带走了数十万人性命,所有神医都拿它无计可施。” “这个出血症就是上天的天谴,治不活的啊……” 沈草儿气得小胸膛一股一股的,拿着老顽固没办法。 这是门外忽然卷进来一阵风,一个男人冲了进来,找到沈草儿道:“治好了治好了!我爹娘他们都治好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她究竟有什么魅力? 他是上午给牛府尹一行人领路的小吏,王大壮。 因为在来时的人马中见过沈草儿,他一把就抓住了沈草儿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拿了你们的药包,回去就给我爹我娘我哥还有我熬了一碗,想着毕竟是药,就算没有用试一下也不会怎么样。然后、然后喝完第一晚之后,我爹娘烧就没那么厉害了,我哥皮肤也没有出血了。我当时还有点不信,下午又熬了一晚上,谁知道这次我爹我娘的烧居然再慢慢往下退,我哥病得最严重的,也没有再烧了。” “半个时辰前,我给家里人喂了第三晚药,他们的烧退了退了,我娘刚才还醒过来,叫了我的名字,她说现在身子没那么难受了,感觉快好了。” 老大夫目瞪口呆地望着王大壮。若不是认得王大壮,他都要以为这是这些女孩子请来的托了。 王大壮激动得想抱一下沈草儿,却又不敢上去碰她们,无措地转了一圈后,他在地上磕了个头。 “恩人,你们救活了我们一家,就是我王大壮的恩人,我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你们磕几个头了。” 沈草儿手足无措:“你、你快起来,再说了这药根本不是我的功劳,是我师父给的药方。” 说到这里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极其自豪道:“我师父才是天下最厉害的女神医,这药方就是她给我们的。这天底下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医,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王大壮猛地点头:“对,是神仙,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的神仙。敢问小神医,这女神医在哪儿,我要亲自去感谢她。” 沈草儿道:“师父正在济民医馆给人治病,我们发放完药材也要去寻她的。” “那我就在这里等女神医过来,我要亲自感谢她。”王大壮看见了沈草儿身前的药缸,“小神医这是要给大家治病吗?我能给小神医帮忙吗?” 他现在满心满腔都是对蒋明娇的感激,非得要找个什么事情做才能表达出来。 “原本是要将这缸药分发给大家喝的,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们不愿意喝……” 后半截话被吞了回去,因为她看见随着王大壮的话,那些原本目若死灰的病人终于缓慢挪过了脑袋,看向了那个药缸。 终于一个木然女人抱着孩子走了上来,开口后带着哭腔:“小神医,这药孩子能喝吗?我的孩子才两岁,她、她不该死啊……’ 沈草儿拼命点头:“能。” 女人给她和孩子一人接了一碗,沈草儿特地注意没有交叉使用碗。见王大壮疑惑看来,沈草儿解释道:“病人用过的东西上都能传染疫病,必须回去用烈酒洗过,才能再给别人用。” 王大壮睁大了眼睛,称赞道:“小神医,你们懂得真多。” 沈草儿抿唇笑。 ——什么是她们懂得多啊,分明是女神医懂得才多。女神医是个聪明到太有魅力的人。 有了女人的领头,终于又有一些病人挣扎着起身前来领药了,若非真的绝望,谁愿意去死了。眼看着眼前有了希望,大家又怎么会不愿意去试一试呢。 王大壮是个爽朗人,边给大家盛药边分享他家的事。有不少是他们家街坊邻居,纷纷帮他佐证道:“他是本地人,家里真的有病人,他没必要骗我们。” 有了事实前例在前,丰泽园的人都喝了药。 一缸药都空了。 沈草儿本打算和几个女孩一起把药缸抬出去,王大壮热情地替她们抬了出去:“哪儿能让各位小神医费力气呢。各位小神医打算去哪儿?” 沈草儿道:“去城东的济民医馆,我师父就在那里等我们回去。” 老大夫终于回过了魂,忙追了上去道:“等等我,我也要去。” 出血症在古书里可是无药可医的绝症! 真的有人能治好出血症? 女神医? 他非得去看看这个女神医究竟是何等神圣不可。 · 城东惠民医馆。 来到惠民医馆,大夫老张第一反应就是忙碌热闹,无数带着古怪头罩遮住口鼻的人穿行在病人间,来来往往地给病人喂药,帮忙诊治一些除却疫病外其他疾病。 老张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要知道这是很难得的。因为疫病无药可医,许多病人送到医馆也只是等死,大夫无计可施,病人只能等死,各个医馆几乎沦为了停尸场。这种情况下医馆氛围总是绝望与沉重的。 他经历了太多绝望,因而格外珍惜这份热闹与忙碌。 热闹代表活力。 忙碌代表希望。 这是这一块人间炼狱里,最渴望而不可即,奢侈到千金难买的东西。 他不由得珍惜地走得慢了。 忽然门内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拿酒精消毒过后的剪刀来,快。” 然后他身边一阵风似的刮过三四个身影。 老张瞥见其中一个人,惊讶都无法呼吸了,一把抓住了那人胳膊,“你、你是太医院的姜太医?医疯子姜钟琴?” 医疯子姜钟琴,一辈子痴迷于医术,堪称医疯子,医术堪称一绝,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 他居然在这里见到姜太医了。 姜太医不悦地看着老张,问道:“敢问这位老兄的身份?寻我有何事?”都是这个人拉他,害他比许成信那狗腿子慢了一步。 老张紧张得颠三倒四道:“我、我、我没有事,我就是太崇拜了你了。姜太医,你这次居然来江南救灾来了,我实在是太感动了。那药方子也一定是你拿出来的了,居然能救活出血症的病人……” 姜太医面色和缓了些:“我确实是来江南救灾的,但你说错了,那药方不是我拿出来的,是我师父拿出来的。我可没那本事治好出血症。” “我师父还在叫我,我先走了。” 老张望着姜太医的背影,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师父,这已是他第二次听这件这个称呼了。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女神医,你还缺徒弟吗 “啊——” “用力!孩子就快出来了!” 几个女孩子们举着床单帮忙遮挡,一个孕妇在病床上奋力尖叫着,面上苍白全是冷汗,头发都被打湿了,手攥紧着床单,却仍坚持用力坚持着。 老张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 女人身旁围着几个大夫,面色凝重地议论着什么,其中就有他极崇拜的医疯子姜钟琴。 老张顺着姜钟琴看过去,想知道他的师父究竟是谁,忽然又看到了一个人,呼吸都急促了。 师祖! 他居然看见了他的师祖,太医院的徐总院判。 他是二十岁才开始学医的,拜于济民医馆的辛神医门下。辛神医医术过人活人无数,被江南百姓叫做活菩萨。 但辛神医从来不骄傲,反而总是惭愧说:“我天资愚钝,实在不及我老师十分之一,当不起这些赞誉。” 辛神医经常对他们这些弟子讲起师祖的事迹,什么救活了成国公府国公爷、为太医院总院判、徒子徒孙遍天下。 老张因而也极其崇敬师祖。 没有想到这一次救灾,居然让师祖不顾高龄都亲自过来了。姜太医与徐总院判,他们竟然愿意一同来江南涉险救灾?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回老张没有声张,只崇敬而小心地观摩着师祖的一举一动,若被他的师兄弟们知道,他能近距离观摩师祖行医,定然会羡慕他的。 然后他就又发现了一个人。 那是许成信? 年青一代医者中佼佼者,毫无争议的年轻天才医者?哪怕在太医院中都是难得的天才? 老张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那儿摆了。 “师父?” “师父!” “咳、看在你真的治好了出血症的份上,老夫今儿个也勉为其难喊你一声师父吧。” 听着他们的声音,老张看着门口走出了一个女人。 她身着素白衣衫,如墨般的头发只简单挽着一个髻,同样戴着面罩与古怪的口罩,虽然看不清容貌,但观其动作却能看出其强大而淡然的气场。从她一走进这屋子开始,整个屋子就无声静了下来,仿佛被某种广阔天地的秋歌洗涤过。 师父? 她居然是徐总院判与许太医姜太医等人的师父? 一个女人? 老张捂着急促喘息的胸口,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开始不正常了起来。 蒋明娇简单点了点头:“怎么样了?” 姜太医道:“孩子的脚快出来了,但时间耽搁太久了,只怕要产后血崩。” 徐总院判亦是道:“产后血崩最是凶险,连老夫都只有十分之一把握,只怕到时候最可能是子活母不能活了。” “不愧是总院判,居然能有十分之一把握。”许成信苦笑道,“产后血崩,落到我头上只怕是必死无疑了。” 蒋明娇这时道:“母子都必须活。她们是我们接手这疫区治疗的第一对母子,代表着疫区的希望,必须都活下来。” 老张摇头。 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这时候若能有新生儿诞生,对于大家确实有极大鼓舞作用。 可产后血崩哪儿是能治的? 这女医说得太简单了。 但他随即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在那女医说出那句话后,周围人都毫无惊异之色,反而露出了理所应当的表情。 “师父救治产后血崩也是一绝了吧?” “产后血崩,师父到现在救活了多少例来着?有三十多例了吧?” “不止呢,我记得有一个月咱们几乎见天儿就有红鸡蛋吃,全是那被救活了命的产妇家属送过来的。” “咳,这小妮子在金针刺血术止血上确实有一手。” …… 老张都懵了。 若不是说话的是他最崇拜的姜太医、他的师祖徐总院判、素有盛名的许成信许太医,他都以为自己是听到了江湖游医骗子的对话了。 产后血崩能治? 还治好了三十多例? 开什么玩笑。 他再次看向那女医,任凭徐总院判与许太医几人在旁说着话,她却始终只沉静地望着病人,沉稳淡然强大镇定,仿佛眼里只有病人,再没有其他旁的东西。 这份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心就静了下来。 老张看得发愣。 这女医虽看不见眉眼容貌,一举一动竟有种强烈掌控感,无声间飒飒生风。 哇—— 孩子的啼哭响亮。 蒋明娇将婴儿用干净热毛巾擦了擦,剪断了脐带,用襁褓包裹了起来,递到了女人手边。 女人已经累极了,看见孩子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轻轻触碰着孩子的皮肤,仿佛夙愿得偿般,然后疲惫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 “师父,产妇开始大出血了!” “出血非常快!” “照这样下去,绝对撑不过半个时辰。” 老张看得都禁不住攥紧了手,身为医者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在眼前,终究是难过的。 蒋明娇却丝毫不着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金针,飞快沉稳地落在女人的几个穴位上。有几个穴位还是死穴,看得老张都跟着紧张不已,生怕一个不慎,人就这么没了。 再看女神医,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始终沉稳有力。 他不由得暗暗咋舌。 随着女神医的动作,女人流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血慢慢止住了,人应该可以救下来了。” “血彻底止住了。” “这女人运气很好。” “可不是呢,要不是遇上了师父,她今天这情形非得丢了这条命不可。” 蒋明娇淡淡站直了身,念了几个药名:“按照这个药方抓药吧,三服之后才能把金针拔下来。” 许成信应是飞快去了。 这时老张才咽了咽口水,激动地难以自抑。 产后血崩居然救下来了? 就这一手,这女神医绝对担得起神医之名了。 姜太医将孩子抱出去,递给孩子父母,简单说了女子须得在医馆养一天,明日才能回家。一路上,孩子响亮啼哭声压过了医馆里吵闹声,众人纷纷扭头看那孩子。 “孩子?刚才那女人活了。” “这声音可真好听,让人想起了生的希望。” “孩子活了真好。” …… 蒋明娇看见这一幕莞尔,转身离开了,身姿淡然地宠辱不惊。 老张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见女神医扭头询问看他:“你是……” 他脱口而出:“女神医,不、师父,您还缺徒弟吗?” 第二百七十三章 女神医居然真的有办法? 二章 捧着一本蓝皮的《伤寒杂病集》,看着那个素白身影淡然消失在转角,老张陷入了深深迷惘。 他竟如此容易就得到了女神医的真传?读完这本书后,拿起行囊去京城花十两银子,便可在医学院进修,由女神医及太医院一众名医授教一年? 女神医不应该高傲自持,将一手出神医学当做传家宝,保家族后人世代尊贵安稳吗? 许成信拍着他肩膀:“很意外吧?” 老张下意识点头。 “刚开始时我也很意外。”许成信亦望向蒋明娇背影,忽而低头一笑,“但在女神医身边呆久了,就会明白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如高山清风般巍峨淡然。我还记得她给未建成的医学馆题的一句话——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老张喃喃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许成信又鼓励地拍拍老张肩膀,大步朝蒋明娇追了过去:“师父等等我,方才的金针法有几个地方我还不懂……” …… 花了一天时间,蒋明娇将熬好的治疗药汤,送遍了扬州城的丰泽园与医馆,并在几个热闹的坊市设立了药铺,凭一文钱发放防疫药材与治疗药材。 头批药材被迅速挥霍一空。 行李车马走水路较慢,从京城运来的药材,至少三日后才能到。蒋明娇紧急在江南各个医馆购置了一批药材,数量也不太够用。江南瘟疫横行已久,药材多已消耗一空,须得朝京城或附近州府购买。 蒋明娇寻到扬州府衙,准备朝牛府尹求助。 府衙里。 牛府尹刚带领着人检查完官仓,回来时灰头土脸的。余光瞥见蒋明娇,他忙迎了上去:“神医,你来了。” 蒋明娇退后一步,对牛远道道:“麻烦牛公子让牛大人带上口罩与面罩,我刚从疫区治病回来,身上恐带上了疫病。” 牛远道忙替牛府尹戴上了口罩面罩手套。 见牛府尹戴上后,蒋明娇才认真道:“江南疫病横行,还望牛大人勿要掉以轻心,口罩面罩手套可防疫,须时时佩戴。” 几个原江南官场的粮道司医政司长等人不认识蒋明娇,顿时目露不屑。 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行医,为自己造噱头罢了,没看见治病的真本事,尽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对牛府尹如此不客气。 牛府尹身为一品钦差,威严不容挑衅,只怕要将她赶出去。 牛府尹却举手投降:“女神医,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随时佩戴着口罩。你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谷可不敢随意轻慢。方才是到了官仓,被里头灰尘呛住,取下口罩后忘记取下来了。” 他又怒道,“陈东道可真不是个东西,将收到的粮食都藏进了自己私库,准备囤积居奇高价卖出牟利,官仓的米已被他卖了一小批了,难怪府内如此豪富。官仓里都是些以次充好的砂砾和陈米。我今天开仓一看,险些被里头的灰尘给淹了。” 原江南官场的粮道司医政司长登时心中讶异不已。 牛府尹竟对这女人如此客气。 蒋明娇并不管旁人目光:“那近日内能开仓赈济灾民吗?” “我已经派人去查抄陈督抚的府邸与私库了。”牛府尹道:“江南向来是天下粮仓,就算一年遇上了水患灾患,官仓内有往年储存的粮食稻米,饥荒也不会如此严重。这一次灾荒七成是人祸。” 蒋明娇沉默。 鼠疫一般发生在灾荒年,原因多是因灾荒年百姓无粮可吃,被逼无奈去抢田鼠储存的粮食,或干脆吃老鼠,破坏了自然平衡,导致滋生瘟疫病菌,再被携带病菌的老鼠身上的跳蚤咬到。 历史上每次鼠疫必定是一场人间浩劫,曾经在大成帝国末年造成中原六府十几万人染病而亡。 前世蒋明娇被关在陆家宅门里,对外界一无所知。几年后才知道这一场灾患导致了大周死了十二万人。 若这是一场人祸,那始作俑者罄竹难书。 牛府尹道:“不知女神医此时来这里是做什么?” 蒋明娇道:“我没药了。” 牛府尹恍然大悟。 蒋明娇道:“毕竟要快马疾行就必须轻装简行,我们带来的药材太少了。今天我又在城里购买了一批药材,才堪堪够得上给全城疫病病人两碗药。药方不能间断,已经有不少人服用两幅后有了好转,若是断了就麻烦了。” 牛府尹尚未说话。 那几个江南医政司与粮道司的官员就失声叫道:“什么?你说你有药治瘟疫?” 蒋明娇*点头:“只是药材不够了,你们有办法吗?” 医政司司长断然道:“你骗人,我们江南医政司召集了全城的大夫,共同商讨一个多月都没有办法,只能看着疫病蔓延,你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牛府尹皱眉呵斥道:“女神医从不在治病救人上开玩笑,你若不信可自己出去看看。” 蒋明娇亦是颔首:“最近的济民医馆距官衙仅一条街,大人大可亲自去看看。” 那医政司司长听得愣了,转身就往外头跑:“我得去看看,我一定要亲自看看,如果真的能被治好,我们就有救了,我们江南有救了……”最后一句已用上了狂吼。 牛府尹重重道:“女神医你放心,救济灾民是重中之重,不谷一定想尽办法为女神医筹到足够的药材,请问女神医还有否其他交代。” 蒋明娇道:“有。” 牛府尹朝她拱手:“还望女神医明言,不谷必定一一照办。” 蒋明娇道:“抗衡瘟疫除却要治好现有病人,还需要切断传播途径,让健康人不被感染。所以还请牛大人派出人手,将病死者的尸首集中起来焚烧、发动全民找境内老鼠或旱癞皮等能够传染疫病的东西,最后发动全城绣娘紧急制作一批口罩手套面罩,给接触病人的大夫带上。” 牛府尹深深皱眉:“尸体必须要焚烧吗?” 牛远道亦是道:“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只怕不太容易接受让亲人尸体被焚烧。” 蒋明娇道:“尸体上全是疫病,可传染许多病人,必须焚烧。”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小子,你莫不是动了春心吧 牛府尹对蒋明娇是信任的,虽然觉得事情艰难,亦是一口答应下来:“好,这件事我会去办。” 蒋明娇道:“若是大人觉得为难,可派人敲锣打鼓穿街走巷地为百姓讲解,相信为了自身健康,百姓会相信我们的。” 牛府尹苦笑。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这得建立在百姓信任官府的前提上,若百姓认定了官府是不做实事尸位素餐的,那么官府做任何事情都会遭到极大抵抗与阻拦。 前头江南官场太无能惹人恨,要想短时间内扭转印象,只怕是不容易。 ——女神医究竟想的简单了。 他并未表露出心思,朝蒋明娇一拱手:“不谷明白事情轻重,哪怕用抢的强硬手段,也一定能将此事办妥的。” 一名江南官员亦道:“老夫曾在江南白鹿书院任教过,在士林间颇有些影响力,可帮女神医宣传教育,只是效果就……” 他想得和牛府尹差不多。 届时这一条只怕要推行得艰难了。 蒋明娇见事情已交代完,转身朝外走去。让仁心堂众人全城发放药材时,她已让他们顺便到了父兄下落的线索,打算立即与他们会合。 女神医走了。 牛远道还挪不动脚般,痴痴地望着门口那一抹素白身影。 牛府尹拍了儿子后脑一下:“别看了,人都走了。” 牛远道喃喃道:“父亲,你说仁心堂女医为何医术如此高明,还懂这么多东西。你不知道我今天路过济民医馆时,看见她给人治病时的场景了。女神医的神情淡然专注,病人看她时也充满感激与崇拜,眸中闪烁着的光是那样纯净和动容。在此前我从未见过气质如此独特的女子,与世间其他女人一点都不一样……” 牛府尹狐疑盯着儿子:“你这小子莫不是动了春心了吧?” “咳咳……”牛远道闹了个大红脸,文秀青涩眉目低垂,“父亲,你想哪儿去了。儿子可是立志要寻一个性情淑良的大家闺秀的……” 甫一出口,他却想起了女神医平平无奇的面庞,和如秋歌如高山的淡然巍峨气场。 女子性情淑良有那么重要吗? “你问我我问谁?”牛府尹听牛远道的回答便没太在意,又拍了一下儿子脑袋,“你这小子前几天还和我说不信女神医医术的,这脸倒是变得快。不过比起女神医那头,你还是先替你老子想想这开仓放粮该怎么办吧。” 牛远道被说的红了脸,应了声是跟着牛府尹走了。 这时方才冲出去的那医政司司长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面上是狂喜不已,抓着牛府尹就绕着圈找蒋明娇:“治好了真的治好了,我亲眼看见一个病人有好转了。疫病有药可治了,有药可治了,哈哈哈,女神医呢,我要亲自给她磕头,她可真是个上天赐下来的女菩萨。” 牛府尹被他绕得转了个圈:“慢、慢点,我年纪大了头晕,别别转了。” 牛远道眼疾手快,提溜住那人后领。 牛府尹这才含笑抚须道:“人已经走了。感谢的话下回见到女神医再说,我这里交代给你一个任务,是你要感谢的女神医交待下来的……” 那医政司司长听完‘焚烧尸体’,面庞登时皱成了苦瓜:“啊……” · 当晚。 牛府尹接受了蒋明娇的建议,穿街走巷地让衙役敲锣打鼓,内容只有一条——官府将于明日在全城三十二个坊按黄册放粮,每户派一人出来领粮食。 衙役们沿全城走了三遍,确认每一处都能听到消息才罢休。 听到消息的百姓们在家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与难以置信。 “官府真的会给我们放粮?假的吧?” “那些狗官不把我们骨头缝里最后一点油挂出来都不肯罢休的,会主动给我们放粮?” “听说这放粮的是刚来的钦差大人,和江南官场上的那些狗官不一样。” “钦差?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要说我那都是一样的货色。他们不把我娘的命还回来,我就一辈子和他们没完。” “这不会是那陈督抚的计谋,又是让我们陪他给那钦差演戏的吧?” …… 诸多声音在无数个小家庭内响起,又随着夜色来临而慢慢停歇。当夜不少人入睡时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饥饿因悲痛也因隐约含糊的期待。 第二天牛府尹在各坊市内摆出了粥铺。 因为被女神医警告过,为避免疫情扩大,要尽量不让人群聚集,牛府尹想出了办法,按照不同街市通知不同的领粮时间。其余时间派士兵在街道门口看守避免聚集。 若非官衙人手实在不够,牛府尹是想挨家挨户将粮食送上门的。 粥的香味慢慢飘了出来。 一些百姓闻到了香味,迟疑地打开了门,看见了街市门口的粥铺,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粥铺! 是真的粥铺。 他们不少人立即拿碗出去,忍着饥饿快步走到粥铺前头,开始排队领粥。 有带刀官兵看守着队伍,保证排队时没有拥挤和插队,人与人之间距离保持在三尺。有想插队与闹事的直接被扔了出去。 实际上闹事的并不多。 大家都被饿得没力气闹事骂人了。人在刚开始饥饿时还可能愤怒暴躁,但在饿久了之后就只剩下无力茫然,若非有食物香味支撑,他们不少人只怕走不到这里。 当领到一碗热腾腾的,由苞谷米糠白米掺杂的灰扑扑的粥时,不少人这才回过神来。 顾不得粥还是滚烫的,他们抬起碗就往嘴里灌,烫到喉咙疼都不肯稍慢一点。 一碗粥下肚,空荡荡的肚皮被温暖后,他们才回过神来。 “粮食!” “我刚才吃到粥了。” “我居然吃到真的粮食了!” “娘啊,你为什么不多撑两天,有粮食了啊,咱们有粮食了啊。” 不少人直接朝发放粮食的衙役磕头,把那些衙役弄得连连摆手,解释道是钦差大人让帮忙这样做的,若家里有病人还可花一分钱找女神医领药材治病。 大家听后泪流满面,又纷纷跪倒拜谢钦差与女神医。 “钦差大人是好人啊。” “女神医能帮我们治病,也是天上的活菩萨降世了。” “有救了啊有救了啊,钦差大人和女神医开恩,我们终于都有救了啊!” 有了药材和粮食,他们终于有救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打脸你个沽名钓誉之徒 东城西三坊。 西城靠近京杭运河,水运交通发达,是每年江南将粮食运往京城必经之路,官运民运货船客船来往繁荣。沿河一条线有数个河运码头,经济极为发达。 蒋明娇领着沈草儿顺着青石板小巷,走到蒋父暂居的小院门口,便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你们平阳侯父子先前用权势逼迫我们终南居士人为你们治病,我们终南居士人只不过是坚持傲骨不向权贵屈服,你们居然还朝我们仙长泼脏水。现在我们居士见你家主子垂死,愿意不计前嫌伸一把援手,你们居然还不领情,实在是不知好歹。” “放你娘的大狗屁!” 蒋明娇凝起了眉。 走到门口,她便看清了门口一场纷争的主角双方。 一方是一个年约五旬,头梳道髻,皮肤干皱如枣核,身着半旧青灰道袍,身形清瘦,颇有些隐士高人气质的老者。 他背手背门而立,任凭青灰衣袂被冬风吹起,一言不发。 一位七八岁道袍童子站在老人身旁,咄咄逼人叫骂着。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平阳侯府?果然就是武夫出身没有道德廉耻,丝毫不知好歹。这样面对上门为你们侯府父子治病的恩人,真正是狼心狗肺之辈。” “你们不配为医仙终南居士所救,终南居士我们走吧。” 另一方是宅子的门房,手持一个扫地的大扫帚,虎视眈眈地瞪骂二人。 可惜他嘴皮子不若那童子伶俐,每每都被童子抢先,涨得面皮通红只会颠来倒去骂一句。 “放你娘的大狗屁!” 这一场风波已引来街坊邻居不少探头围观。 一些不见真相的人见童子口齿伶俐看似有理,门房却只能口舌笨拙地骂终南居士,都觉得这一家人过分了。 “终南居士好心肠帮忙治病,这一家人不领情便罢,还拿扫帚把人打出来。” “太不知好歹。” “终南居士就不该给这种人治病。” 童子听闻骄傲昂起下巴。 门房气得两颊肉都在哆嗦,啪地就要关门。 蒋明娇高声喝道:“哪儿来的没皮没脸无信无德的野狗在人家门口叫唤?” 童子警惕看她:“你说谁没皮没脸无信无德?” 蒋明娇冷喝道:“平阳侯府求医时,终南居士在信中答应只要蒋少爷一个瘫子从京城亲自到终南山求医,跨越千里路途,就替他医治。等蒋少爷到了,终南居士一句不替权贵医治就将人打发了,这是无信无德。” “既已放言不替权贵治病,又亲自从终南山下来,跑到人家家门口要替人治病,拿大扫把打都打不走,这是没皮没脸。” “我说的就是终南居士这没皮没脸无信无德的狗!” 那童子怒道:“我们终南居士本质高洁清傲,拒绝权贵是为平民张目救贫惜弱,当初终南居士拒绝蒋少爷时就说了,是因蒋家仆从误解了他的意思。” “如今我们帮侯爷父子治病,是因终南居士的惜弱慈悲心。” 蒋明娇冷笑:“扁鹊曾为蔡桓公诊病,华佗为曹操治病、《孟子》曾言‘无伤者,是乃仁术也’,唐孙思邈曾言医者‘当普同一等,一心赴救’。真正的医者慈悲心应当是不分高低贵贱、贫富差别来替病人治病。人命不分高低贵贱不分长幼老少,寻常庸医歧视无财无权穷苦百姓是为不仁,终南居士手握医术却漠视权贵得病不救,难道亦不是不仁吗?” “况且大周广设文武科举,平民百姓若是发奋读书,亦可成为富贵勋贵家。” “如今权贵勋贵亦是靠其父辈打拼而来,为何因医者不慕权贵就不能得到医治?” 蒋明娇一番言辞犀利的话将童子说得哑口无言。 不少方才觉得不妥沉默的街坊邻居恍然大悟,终于察觉到终南居士不妥之处。 “对啊,真正医者本来应该不计前嫌治病的。” “终南居士先再三推阻,后又主动上门,都是为了沽名钓誉吧。” “对对对,我儿子从小苦读诗书,是为了要科考的,要是考上了状元,天下神医就不给我们治病了,这是什么道理?” …… 终南居士面庞红一阵白一阵,怒而甩袖旋走。 那童子瞪蒋明娇一眼,用袖子掩面,飞快跟上走了。 门房这才和蒋明娇道谢:“多谢这位女侠客相助。” 蒋明娇对这平白让她大哥颠簸上千里、亲自上终南山,却绝望而归的终南居士恨之入骨,只恨走时匆忙未带终南居士回信,不能当面戳破他假面。 面对门房道谢,她只和气笑笑:“我是京城仁心堂女医,有事寻你们家主人,可否帮忙引荐一下。” “仁心堂女神医?你是仁心堂女神医?你不是在京城吗?”门房一叠声惊异道。 蒋明娇道:“我近日已来了江南救灾,听闻蒋侯爷与大少爷身染疫病,特意前来搭把手医治。” “对对对,我家老爷和少爷确实都染了疫病。”门房显然激动坏了,“您快请进来。” 蒋明娇微微颔首进院。 进了院子,蒋明娇尚未接近厢房,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二狗子,不是让你把人打发走的吗?怎么又还把那狗东西领进来了?” 门房忙道:“陈大哥,这个人不是那终南居士那畜生,这是仁心堂女神医听说侯爷病了,亲自过来医治的。” “仁心堂女神医?” 一个中年侍卫走上来,警惕打量蒋明娇。蒋明娇认得他是大哥身边首领侍卫。 陈侍卫打量她一番后,将门房拉到一边道:“你确定她是仁心堂女神医,莫不是个陈督抚那畜生派来的骗子吧?” 门房惊诧道:“这个还能行骗的?” 陈侍卫一巴掌呼过去:“敢情你人都不认识,就往院子里领,侯爷迟早要被你害死!” 蒋明娇未听清二人所言,只见陈侍卫再来时,目光已带上了警惕:“你说你是来给侯爷和少爷治病的,你会治这瘟疫?” 蒋明娇*点头:“能治。” 沈草儿帮腔道:“我们女神医已经研究出药方,令许多人有好转过两天就能痊愈了了,现在满扬州城都在传这消息呢,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 陈侍卫朝一个侍卫摆摆手。 那侍卫飞快跑出去调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蒋明娇救父亲与大哥 陈侍卫朝蒋明娇拱拱手:“抱歉,家中两位主人重病不醒,不得不警惕着些行事,还望女神医见谅。”若这位女神医是真的,可不能现在得罪了。若是假的…… 陈侍卫刀已微微出鞘。 蒋明娇不以为忤地道:“我能先去看看侯爷与少爷吗?” 陈侍卫亲自‘看守’着蒋明娇去看蒋父与蒋奕文。 二人先去了蒋父所在的正屋厢房。 蒋父卧室里空得如雪洞,别无其他盘罐书画的装饰品,只条案上有一陶瓶中斜插一只枯梅枝,将屋子装点出萧索清高气。 蒋父躺在床上,嘴唇因高热而发红,面色却苍白得厉害,皮肤因鼠疫而有出血症状。 蒋明娇为防万一,还替蒋父诊了脉。 的确是鼠疫无疑。 陈侍卫解释道:“侯爷已经昏迷两日了,药也喂不进去,若是女神医能有办法,我平阳侯府必定重金酬谢。” 蒋明娇并未多语:“我能再去看看府中大少爷吗?” 陈侍卫再次领了蒋明娇去西厢房见蒋奕文。 一见到蒋奕文,蒋明娇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病恹恹颓废的大哥。 他昏迷在床上,原本匀称身材已然脱形,人瘦成了皮包骨,又有疫病导致皮肤出血,眼窝凹陷青黑,瞧着与以前是两个人。 蒋奕文天然有副文采风·流的好相貌,极具魏晋风骨的洒脱文人气。与牛远道略带少年青涩的温和气场不同,而蒋奕文的一言一行都是竹林七贤抚琴饮酒时的洒脱。 若非他十二岁便惊马瘫痪,胸腔下不能动,被困于小宅院里,不得施展才华文墨,京城何曾会有陆轻舟的立足之地。 蒋明娇曾经最亲大哥。 在上辈子父亲去世后,是瘫了的大哥坐在轮椅上,撑起了摇摇欲坠的二房屋檐。 直到二十岁时,蒋家被污通敌满门男丁抄斩。 但那时大哥都是坦然从容的,还在刑场上学嵇康般高唱了一首《广陵散》。 如今却…… 在床头照顾蒋奕文的书童偏头抹了一把泪:“从终南山上下来,少爷就瘦得不成样子了,后来又染上了这病……” 蒋明娇咬牙切齿。 ——终南居士,可恨至极! 蒋明娇也给蒋奕文把了脉,匆匆写了方子:“立即派人熬煮这药方,一日三次可治。” 陈侍卫略带迟疑。 ——若这仁心堂女神医是陈督抚那狗官假扮的。 这时那出去打听消息的侍卫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眸中满是狂喜神色,重重朝陈侍卫一点头。 陈侍卫面露喜色:“我马上让人去熬药。” 沈草儿道:“我去帮忙。” 陈侍卫并未阻拦。事实上他们一群大老粗汉子,还真没天天与药草打交道的沈草儿懂熬药。 等沈草儿将熬好的药端上来,蒋明娇守着喂了父亲与大哥喝了三服药。第一副药下去,二人皆无太大反应,第二副药下去,蒋父身上的高热退了,第三幅药下午,蒋父已经醒了,此时蒋奕文高热才略略退了些。 蒋明娇不由得心惊。 药是一样的药,蒋奕文见效却比寻常重症患者慢了许多,想必是因为瘫疾治愈希望被夺,人的生存意志不高所致。 蒋明娇对那号称医仙的终南居士更恨三分。 蒋明娇还在嫌药见效慢,殊不知陈侍卫一众人已惊诧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得倒吸冷气。 这女神医居然真有法子治疫病! 这可是历史上肆虐中原两次,掠夺走无数人的性命,被视为上天震怒的天谴,历史上无数名医、现今满扬州城大夫都毫无办法的瘟疫。 可女神医三服药下去,病人居然就能转醒了! 这女神医简直神了。 陈侍卫摸着刀柄,暗自庆幸自己未曾对这女神医无礼。这等高超医术的女医,真是天上神仙下凡,被他吓跑了侯爷少爷一条命可真悬了。 蒋明娇这才问道:“来江南前,府中二小姐对我说,你们有一处宅子在南城,让我去那儿寻你们。为何你们搬到了此处?” 害她寻找了一整天,才通过‘瘫子少爷’这一线索,找到了蒋家人的行迹。 陈侍卫苦笑着解释。 原来蒋父借口寻画来到江南,作为天子早年伴读与挚友,自然是被江南督抚好吃好喝接待过几回,混了个脸熟的。 自蒋父说服扬州知府去叩登闻鼓后,江南督抚察觉出了蒋父真正意图。 意图将蒋父收买不成后,陈督抚竟下了黑手,收买了蒋家下人,将疫病病人用过的衣服碗筷给蒋父和蒋奕文用,害二人得上了疫病。 蒋父察觉出不对劲,却只来得及匆匆处理掉那下人,匆匆搬到运河边就病倒了。 此处离一个河运码头极近,蒋父原是打算偷偷回京的。 蒋明娇听得心中暗恨,难免也有心惊——父亲是昭仁帝亲密好友,陈督抚竟也敢下手。 庞仲在朝中势力太猖獗了。 “若没有女神医过来相助,侯爷与少爷只怕要……”陈侍卫后怕地连连朝蒋明娇作揖,“陈某在此谢过女神医出手搭救了。” 蒋明娇自然不能将真实身份相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又问:“方才我在门口碰上了那劳什子终南居士,他又是为什么要找上门来?” 陈侍卫尚未说话。 蒋奕文的书童便恨道:“他是来用我们少爷作筏子来成他的名声的。” “那天我们少爷抱着希望上山求医。那终南山多不好走的山路啊,那天又是个泥泞的雨天,我们少爷哪怕有人抬着,也摔了好几次,满身都是泥。少爷是个刚强性格,一声苦都没叫,只说等他腿治好了就不用麻烦我们了。谁知道那终南山出声一口不为权贵治病,就把我们少爷给打发走了。” “我们实在气不过,当然就骂了他几句。然后他竟然记恨上了,这一次他下山来江南救灾,碰见了我去药铺抓药,就特地带人过来大张旗鼓地给少爷治病,恨不得把样子做给全天下人看!” “呸,我是知道我们少爷的,他性格憎恶分明,哪怕是病死都不愿意给那终南山畜生做垫脚石头,就让人把他赶走了。” “之后的事,女神医也就知道了。” 蒋明娇冷笑。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又是你这贼医仙? 好一个不惧权贵之威,又不计前嫌慈悲为怀的医仙终南居士! 拿她蒋家人当踏脚石? 可恨! 那书童说得喉头更咽:“只可怜我们大少爷,出发时嘴上不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有多高兴,还特地写了一句‘来日看尽长安花’的诗。他行动不便,一路从京城到终南山,又是过河又是赶路又是爬山,一路上招了多少人的议论,得了多少白眼,他都一句话不说。偏生、偏生却遇上了那畜生……若是他不能治便罢了,能治却硬生生让我们少爷这么失望一场……” “那天大少爷求医时给那人磕了好几个头,脑袋都磕破了,下山时眼睛都是灰的,也不让我们治额头的伤……” “可怜我们天生聪颖过人,却只能这样潦草残生了吗?” 蒋明娇听得怒极:“不会的。” 那书童挂着眼泪,呆傻傻地看她。 蒋明娇朗声道:“天下神医不止一个终南居士,能治瘫疾的也不止他终南居士一个。这瘫疾我也能治。” “真的?” “真的?” “真的?” 数声惊诧声响起,最后急切的一声却来自床上的蒋父。 他挣扎着坐起来,沙哑着声音,一双凹陷的眼睛望着蒋明娇时灼灼发亮,“女神医,你真的能治瘫疾?” 蒋明娇*点头:“能。” 四百年后,一擅长用针的神医凭空出世,用尽毕生气力研究出一套专门针对瘫子瘸子的阵法,叫做回春针法。 自从得知大哥求医被拒后,她就苦练此阵法,并在仁心堂成功救治过一个被牛踩断脊柱的小孩。 蒋父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然后挣扎着起床,要给蒋明娇跪拜。 蒋明娇忙侧身避开:“侯爷,这我可担不起。” 蒋父坚决道:“只要能救好我儿子的病,一切赞誉您都担得起。” 蒋明娇仍旧避开,吩咐了侍卫一串药名,并教了他一套按摩手法道:“大少爷卧床多年,只怕腿脚肌肉都已萎缩。待大少爷疫病好后,还需开始调养身体,按摩恢复肌肉才能开始施针救人。” “好好好。”书童忙打着哭嗝应道,“我每天都会帮少爷按摩恢复的。” 蒋父声音激动急切:“这瘫疾调养要养多久,才能开始给奕文治病?” 蒋明娇忖度:“需视大少爷恢复情况,一般需要一到三个月。” 蒋父连声说:“多谢女神医了。” 蒋明娇摇头说不用。 等看着蒋父与大哥都已转危为安,蒋明娇得到了牛府尹消息,要开始准备焚烧尸体了,才先离开盯着这件事。 · 牛府尹已在城郊选好了一块地,届时全城疫病死者尸体都会被集中到那里焚烧掉。 当天下午起,全城各处丰泽园及各处医馆里,都有一群群戴着口罩手套面罩的士兵将死人尸体用麻袋裹起来,一个一个往板车上抬。 蒋明娇赶到济民医馆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与门口的一场争执。 “死者要入土为安,你们这是做什么?” “造孽啊造孽啊。” 这熟悉的声音令蒋明娇眉头一挑,转了个弯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医仙终南居士。 徐总院判正帮病人们诊脉,小徒弟带领仁心堂众人帮忙抬尸,一群小丫头们小蝴蝶似的,跑来跑去给病人们换药擦汗。 两个士兵拖着木板车,将一个老妪尸体往外抬。这是一个全家都因疫病而亡,无人认领的孤尸。 济民医馆内忙得热闹有序。 门外终南居士却领着那童子,挡在士兵面前,不让他们把尸体堆在板车上,“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方能不让逝者亡魂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不得转世。” “你们居然连下葬的薄资都不给,要将他们焚烧掉,这对于这些本就无辜惨死的老百姓们实在太残忍了。” 说到动情处,那终南居士眼里闪着泪花,“我虽身无余财,却也愿意将最后一个铜板捐出来,给这些百姓们买草席下葬。” 一众人本来就不认同火葬,闻言更是连连附和。不少医馆家属抱着失去的亲人尸体,死活不肯让官兵带走。 官兵们气得恨不得拔刀,砍了那终南山医仙的舌头。 那医仙终南居士岿然不动,昂首傲然道:“你们可以尽管要老夫的命,但老夫身为医者,是绝不会屈服的。” ——竟是巴不得死在官兵刀下,碰瓷一个为民请命、被强权所迫不屈而亡的清名。 那童子也高声道:“我翻遍古书,也未曾见过天底下有人治疗疫病需要靠焚烧尸体的。可见你们这命令实在是荒诞不经,想必是听了某些妖道所言,不想让这扬州城百姓亡魂转世轮回。” 一些抱着尸体的家属虽未作声,目光里却都是认同之色,更加不肯松手。 病人中有人认出了终南居士的身份,低低的叫出了声。 “咦,是终南居士?他那等清傲的人曾说一辈子呆在山上隐居的吗?如今居然下山了?” “他是来替我们治病,所以特地打破了规矩的吗?医仙可真是一片慈悲心肠啊。” “对啊,现在还替我们张目。医仙不慕权贵又始终站在穷苦百姓一边,连死都不怕,真是一个好人。” …… 终南居士张真仁听见这些小声议论,不由得抚须而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他好名。 哪怕日子过得清苦,成日啃馒头或三餐不饱,甚至将这条命抛了去,只要能得一个好名声,他什么都愿意。 听到外头动静,徐总院判不悦地缓缓出来,看着张真仁道:“你是谁?” 张真仁傲然而立。 一个普通老大夫罢了,还不值得他医仙亲自搭理。 那童子傲然道:“我家先生乃是终南山上的神医,因活人无数,被人称作终南居士。” 徐总院判面色古怪:“老夫问你姓甚名谁,谁管你有什么外号,被人吹捧得有什么名声。”又嘀咕道,“见人就报自己名号,这人得多沽名钓誉啊。” 张真仁面庞一绿。 第二百七十八章 女神医风采如高山巍峨 那童子一噎:“我家先生姓张名真仁。” 徐总院判负手而立:“张真仁,人家好好的搬尸体,你挡这儿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被装上车去?” 张真仁面庞绿了。 那童子气愤反驳道:“我家终南居士是医者仁心,见不得百姓受苦,才在这里给百姓张目。你莫要咒我们终南居士。” “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徐总院判上上下下瞅张真仁,觉得这人当真搞笑,“见不得百姓受苦,为百姓张目不是朝中清流文官的事吗?但你不是一个大夫吗?” 张真仁面庞出现龟裂。 那童子也被绕进去了:“我们终南居士虽然是大夫,但心系百姓不行的吗?” “身为医者心系病人,本属理所应当。”徐总院判指着济民医馆里来往忙活的大夫和小丫头们,“他们都是医者心系病人,所以竭尽全力为病人治病,你们在干什么?若是空有一张嘴皮子就能当大夫,这天底下名医也太好当了吧?” “我、我们……”那童子被说得哑口无言,“我们终南居士当然也给人治病的,我们下山本就是为给病人治病的……” 徐总院判悠悠问道:“那你们治好的病人呢?” 那童子抓到把柄似的:“出血症乃是不治之绝症,根本没有人能治好,但我们终南居士却可以缓解病痛,为病人们解除痛苦,医术实在是天下众人难及。” 张真仁仿佛找到自信似的,傲然挺直了背。 “出血症治不好?”徐总院判嗤笑一声。 童子听着这话音不对,抓住把柄似的高声道:“天下医书里都说了出血症无药可治,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对我们终南居士大放厥词,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江湖游医,还不速速离开,我们医仙般的终南居士可放你一马,不揪破你真面目。” 徐总院判只是摇头。 童子这才发现周围众人神色不太对,看他与终南居士神色都十分古怪,顿时心里就有些慌了。 “你们作甚这么看我们?我可什么都没说错!” “他们是在笑话你们医术浅薄,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实在是太不知所谓。” 徐总院判摇头道,“谁和你说古书里说出血症无药可救,就不能有后人研制出药方,治好出血症这绝症了?” 童子面色发白,想到了某个令人惊诧的可能性。 ——这不可能。 终南居士读遍天下医书,那出血症分明是无药可治。古人上千年智慧都未能治好这出血症,今人绝对不可能有人治好的。 张真仁咄咄逼人看徐总院判:“你说有人治好了出血症?” 徐总院判慢悠悠摸着胡子:“哟,你会说话啊?我从头到尾就听见那童子聒噪了,还以为你是个哑巴,非得要个应声鸟给你讲话呢。” 张真仁面庞臊红:“你!” “你去济民医馆门口随便拦个人就知道了,那儿都是喝了两天药就好了,打算回家的病人。”徐总院判随手往门口一指,抬起头倨傲地看二人,“最后告诉你们,老夫乃太医院总院判,可不是什么江湖游医。论起医书,你们俩加起来都没老夫读的一半多。” 那童子面庞顿时臊得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把太医院总院判当江湖游医教训了? 简直丢死个人了。 他都能想象到别人怎么笑话他,笑话终南居士了。 徐总院判不屑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瞥到了什么,快步迎了上来。 “丫头,你终于回来了?” 蒋明娇笑道,“是,这几天医馆里麻烦徐院判帮忙照看了。” 徐总院判倔头倔脑昂着头,矜持地道:“老夫是看这里实在太乱得不成样子,才替你管一管的,才不是给你帮忙。” 蒋明娇调皮拱手道:“是是是,小女子在此谢过徐院判的仗义出手了。” 徐总院判吹胡子瞪眼。 ——小女子? 这位算是小女子,那些个成天哭哭啼啼的女人又算什么? 终南山医仙二人并未注意到蒋明娇二人互动,他们震惊地望着从济民医馆出来的人。他们不少面庞依旧苍白有病容,但已能由家人搀扶着行走了,面庞上也带着笑,俨然是已经好转了。 童子还不信邪地抓住一个病人问:“你是得了出血症好了吗?” 那老头点头:“多亏了女神医的药,俺和俺儿子才能捡回一条命啊。女神医真是天下掉下来的女菩萨,专门派来救我们的。” 童子面露茫然。 张真仁亦是震惊不已。 这怎么可能呢?出血症真的会有人治好吗?可历史上分明写了这是不治之症! 这肯定不对! 这一定是有哪儿不对! 张真仁一向自诩博闻强识,熟读了天下所有流传下来的古医书。连天底下无人能奈何的瘫疾,他都能够治,因而他自视甚高。 他自信自己医术不是大周第一,也是名列前十。 因而他不能接受,天底下竟有医术如此高超的大夫,能够治好古人都无法治好的出血症。而他连却拿着疫病毫无办法。 这足够说明那人医书比他高了几座山。 他如丘陵而那人如高峰。 他将被衬得黯然失色。 他茫然不解,古人几千年智慧,真能不如今人? 他失魂落魄中脱口而出:“你们、你们一定在做戏,你们一定在做戏骗我!” 回应他的不是济民医馆里大夫们的斥责,而是百姓们的苦心劝告。 “终南居士,这疫病是真的有药医了。我都治好了。瞧,我面上颜色都好看了。” “虽然别人治不好,可女神医和别的大夫不一样,她的医术是真的好。你可别不信。” “我的疫病就是用她的药方治的,前两天还卧床不起呢,今天就可以走了。” 一声声一句句似一个又一个巴掌,响亮地扇在张真仁脸上,令他面庞难堪地涨得通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蒋明娇,眸光里都是不甘与妒恨。 这不可能! 这时蒋明娇朗声说:“……”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我见过秋歌与高山,都是她 “诸位病人们,你们可否听我一句话。我知道都不愿意让亲人火葬落得不能入土为安,孤魂野鬼游荡人间的下场,也觉得官府此举是不愿意为死者出丧葬费。” “但火葬必须得以推行。” “因为失去的病人尸体能够传染疫病,效果极其迅猛。这两天我们在济民医馆都见过许多例,病人死后在家停灵,却导致前来吊唁的远方亲戚都染上疫病的事例。” “《孟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知道大家都为失去了亲人悲痛不已,但也要为自己及其他人的亲人着想。他们的孩子、老人,及全城的百姓们都还要生存与活下来。此时你们的牺牲与大义凛然,他们都会记在心里的。因为你们这般并不是背弃亲人,而是为救其他人和自己,想必你们亲人泉下有知,也一定会觉得欣慰的。” 蒋明娇说得是京城官话,另有懂江南方言的人替她翻译。 一番话下来,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 女神医的话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张真仁已知蒋明娇便是拿出出血症药方的大夫,又忆起被她讽刺过的难堪,心中嫉恨与不甘恶毒翻滚起来。 ——这女神医真是自大轻狂至极,以为轻飘飘地巧言令色两句,就能糊弄百姓们改变主意吗? 今日之事必不能成行。 有人高声问道:“女神医,这尸体真的能传染疫病吗?” 蒋明娇斩钉截铁道:“传染性极强。” 被蒋明娇的话影响,民众们表情都松动了,眸中出现犹疑之色。 蒋明娇朗声继续道:“大家也不必担心火葬后,亲人魂魄成为孤魂野鬼。集体火葬后,官府会请来大觉寺的慧明方丈带领他的徒弟们,为死去的百姓们连念七天的《往生经》,另有三清观的观主带领观众道人连做七天水陆道场,定然会妥善将大家亲人魂魄送往该去的地方。” 众人表情更为松动了。 不少抱着尸体的人互相对看一眼,眼里都是挣扎。 张真仁见事态不妙,重重酸了一句:“呵,说到底什么能传染疾病,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你有什么办法取信于人,反正我是不信的。” 话音刚落地,一个小伙子咬牙叫道:“什么能不能传染疫病我都不管,女神医我就信你说的话。虽然我爹病得实在太重,还是没能救回来,但你救好了那么多其他百姓,我就信你!” “火葬就火葬吧。女神医是上天派来救咱们的活菩萨。女神医说让我们火葬,我们就火葬!” “对,现在官府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敢信,但女神医救活了我们这么多人,我就信女神医!” “女神医,既然是你让我们火葬的,我们就火葬吧。你救活了我爹娘,我就信你!” …… 一声声一句句汇成了浪潮似的声音,众人都坚定地望着蒋明娇,眸中是坚定干净的崇敬。 望着那一个个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面庞,都用最干净的崇拜看她,蒋明娇忽然一阵鼻酸。 她何德何能。 她重重朝众人鞠了一躬:“谢谢大家的信任。” 济民医馆内,姜太医用许成信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更咽道:“咱们师父可真是太伟大了。” 许成信把血迹擦在了姜太医衣服上,也更咽附和道:“师父她当得起。” 一众女孩们纷纷清脆地附和着。 “对江姐姐她当得起。” “师父她医术那么高超,救活了那么多人,就应该被这么对待才对。” 张真仁和童子二人却面色惨白如纸。 有了蒋明娇这一番话,再没有人不配合工作,甚至有人主动开口,说要给官兵帮忙。 “女神医是京城人都主动来咱们扬州城帮忙了,咱们扬州人也不能净等着被人救,总要做些力所能及才行。” 官兵便发了一套手套面罩口罩给那人,让他帮忙搭把手了。 疫病传染能力太强,人手一直不够,多一个人帮忙是多一份力。 有了那人带头,不少年轻力壮的人都领了口罩面罩手套,开始帮忙忙活了起来。 这一座拥有上百万人口的古城慢慢从疫病中苏醒,自发自觉地开始抵抗起了天灾与病魔。 蒋明娇欣慰看着这一幕,转身进了屋内替人治病,淡淡吩咐了一句:“既然那号称是医仙的终南居士不信我们的药,就不必卖药于他。” 沈草儿等人怜悯地看了眼张真仁:“是。” 自始至终,蒋明娇没多给张真仁和那童子一个多的眼神。 童子目睹完这一切,想到了刚才自己叫嚣过的狂言壮语,面上臊得火*辣辣地疼。 忽然他转身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里,再也不敢见人了。 他跟着终南居士是为了学天下最厉害的医术。 可分明有医术更高者,他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张真仁面庞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死死盯着蒋明娇的背影,目光里是怨毒的嫉恨与难以置信。 她刚才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在瞧不起他! 可她却有瞧不起他的资本,她拿出了治疗出血症的方子,活人无数受人尊敬,是活菩萨下凡。 他给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济民医馆的人不断散去,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张真仁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可就是觉得他们在嘲笑他的狂妄无能,妄称医仙却拿不出治病的方子,为民请命却根本不能代表民意,反而被民意打脸得面上火辣辣地疼。 他被一个女子打败得彻底。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从终南山下来,特地来江南疫区治病,不怕将这一条命搭在这里,是为了得到万民尊敬的,而不是这样被人忽略甚至耻笑的。 他一定能想到办法挽回这一切的。 · 刚刚带领着人查封了全扬州城卖皮毛的店铺,又下令让官兵组织闲汉们抓捕老鼠,忙得不可开交的牛远道一听到听济民医馆起了风波,立即赶了过来。 他正好看完了这一幕。 望着已经进了济民医馆,又优雅弯腰,淡然给一名小孩开柴胡汤的蒋明娇,他失神地凝视着。 比起真正飒飒生风的风采,女子淑良性情真的重要吗?…… 恍惚着回到了衙门里,牛远道如游魂似的飘进了屋里。 牛府尹拍了一巴掌在他肩膀上:“儿子,你中邪了吗?” 牛远道忽然抬头看他:“爹,你见过清风抚面、见过秋歌飒飒、见过高山巍峨、见过朗风呼啸在高天阔地吗?” 牛府尹:??? 牛远道已飘然路过他身边,文秀面庞上浮现红霞,低头一笑。 “我见过。” 第二百八十章 她风采迷人到令人挪不开眼 蒋明娇再次来到东城西三坊小院时,蒋父已经能下床扶着墙短暂行走了。 蒋奕文亦已苏醒,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着蒋父行走时,目光时有一瞬的羡慕。 蒋明娇推门而入时撞上那一个眼神,心一瞬间被刺痛了。 她拳头松了又紧,才唤了一声道:“侯爷、大少爷。” 蒋父与蒋奕文扭头看她。 蒋父清冷若谪仙面庞上浮现笑意:“女神医,你怎么来了?” 蒋明娇道:“我是来给侯爷与大少爷复诊的。” 蒋父招呼上茶招待蒋明娇。 蒋奕文好奇看向蒋明娇,语气儒雅洒脱有礼:“这位姑娘,你就是救过父亲一条命,又和娇娇交好的仁心堂女神医?” 蒋明娇应道:“是。” 见蒋奕文望来的目光平静温和,有欣赏却无激动,蒋明娇偏头看蒋父。 蒋父朝蒋明娇轻轻摇头。 蒋明娇会意点头,绝口不向蒋奕文透露瘫疾能治之事。 想必因大哥已失望过一回,父亲不到最后关头不想再轻易让大哥抱希望了。 蒋明娇愈发坚定了要治好大哥。 他不该得此命运。 蒋明娇一一替蒋父与大哥诊过脉,确定他们是真的有好转了,又给蒋父写下一个方子。 “这方子是给侯爷调养身体的。侯爷本就大病刚好,又遭遇此疫病耗费元气,若不好好调养恐影响寿元。” “另,长期卧床于身体不好,蒋少爷你虽然行动不便,也须得多出来活动。我也写一个方子给你,另外会传授你一套按摩法,可促进全身血液流通,望你日日坚持调养身体。” 蒋明娇又将治疗瘫疾的调养法门与按摩方法借故传授。 蒋父高看她一眼。 这仁心堂女神医当真聪颖过人,一个眼神竟已了然他意,用了如此熨帖方法帮奕文。 蒋奕文潇洒道谢后接了。看着药方上字迹,他忽笑道:“女神医,你的字迹与娇娇很像呢?” 蒋明娇心头一跳:“蒋少爷这是何解?” “字由心生。”蒋奕文躺在床上,望着那一张纸,洒脱面庞上旷达抒怀,仿佛毫无阴霾,“虽然你用的写飘逸柳体,而娇娇喜欢写梅花小楷,但你们入笔疏落字意气势间都有股天地浩荡任我行的飒气,与寻常女儿家的秀丽不大一样。所以我才这般说。” 蒋明娇笑道:“能与蒋二小姐那般才貌的女子相似,亦是我的荣幸了。” 蒋奕文毫不谦虚,将那药方收好后,玩笑着道:“女神医你这话说对了,我们家娇娇才貌与性格真真是一等一的过人,在京城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的。我最骄傲的便是有这么一个妹妹。别看我这副样子,天底下若是有人欺负了我妹妹,我定然是要冲到他家里,给他一个教训的。” 蒋父亦是微笑点头。 蒋明娇匆忙偏过了头,掩饰住了突如其来的鼻酸。 上辈子父亲会默默将连昭仁帝都舍不得相与的金贵兰花,一挥手全送给她作为嫁妆。 大哥虽然瘫在床上,对她宠爱却一点儿都不少。父亲去世后,蒋家二房已走向倾颓,可大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每次回娘家,就把京城时新的好首饰衣裳,一车一车地送给她。 后来陆轻舟对她不好的事曝光,大哥果真带人打上了门,让陆轻舟老实了一段时间。 在父兄面前,她再顽劣浅薄都如同孩子般被骄纵着。 能拥有这般全心全意待她的父兄,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对了女神医,听说你与娇娇交好,能不能帮我们看看这些玩意合不合娇娇的喜好?”蒋奕文笑道,“我们听说江南这边有十里红妆嫁女儿的说法。正好娇娇也要成婚了,就想着给她采买一批好东西回去。只是出来匆忙没带个好管事,也不知道这些女儿家玩意里的门道,东西买回来了,还得让你帮忙掌掌眼。” 他递来一个嫁妆单子。 蒋明娇接过一看,上头云霞湖锦、洞庭湖珍珠、前朝古书画、景德成套的瓷器、整套的黄柳木家具、并几百亩良田庄子,林林总总竟写满了一个单子。 这些东西加起来何止两万两银子。 父兄对她从来都毫无保留。 她强忍着热泪,将单子递给蒋奕文道:“这些东西都很好,蒋侯爷与大少爷对二小姐一片拳拳之心,想必府中二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蒋奕文收起单子:“多谢女神医了。” 侯府特地准备了饭食。 蒋明娇珍惜地与父兄吃了一顿饭。 蒋家大哥是个洒脱性格,终日被囿于狭窄房间,亦没能阻挡住他的风采才华。说起各种典故侃侃而谈,一腔高才博览群书,丝毫不逊于一些翰林院老翰林。 “天下崇古已久,把古人规矩看得大过天,认为天下就该回归尧舜禹的大治时代,殊不知世界时时不变化,莫不时时跟着变化,拿着古人的话对付现今困境,不若刻舟求剑。儒家善教化却也容易培养出一批默守陈规的空谈酸儒,实在是不得不改了。” ——竟是对圣人守旧传统与规矩提出了批判。 蒋明娇连声附和,不时根据记忆补充一两句,看法莫不毒辣直击本质入木三分。 ——她要改变女子地位,自然是要不破不立。 大哥的话正合她的心意。 惹得蒋父二人皆心惊。 ——这仁心堂女神医不仅医术出神入化,还有如此广阔磊落心性,与毒辣入骨的眼力,更有一副孤身闯疫区的大慈悲品德,真真是世间难得。 莫说女子,世间与她相较的男子都寥寥不过一掌之数。 她还如此年轻! “与你相交,才知天下竟有如你般惊才艳艳的女子。” “惊才艳艳女子从来不少,只世间无她们施展才华罢了。以后蒋少爷会见到更多的。” 蒋奕文于一问一答间,听出蒋明娇宽广大气的宏图与野心,望着蒋明娇目光热切,对她产生了更深刻的的欣赏。 ——这是一个如秋歌般飒飒生风,一旦相处便会被其气质洗涤心胸的女子。 第二百八十一章 阮靖晟的占有欲 边疆。 呼啸着的狂风里,阮靖晟骑着黑色高头大马归来。 他俊美无俦的面庞散布着干涸的血点,英武高大身材强势夺目,身着刚硬墨黑色甲胄,朱色披风被狂风吹得卷起,背着墨黑色箭囊,雪白羽箭已被射空,火红长枪的红缨已被血打湿到凝结成块,干涸成了黑色,给人难以自抑的强势压迫感。 他手里还拎着十来个滴血的人头,眼珠惊恐地凸出着,显然生前受到了极大震撼。 一切都足见他今日杀了多少人。 士兵们皆主动让出一条道来,等他纵着高马走了,才敢扭头用崇拜敬佩地目光看他。 “威武将军回来了,他这一次肯定又杀了不少人了,里头还有不少突厥人的高官。这么多冬瓜都得一段时间砍呢,将军居然杀得这么利落。” “将军这一次回京定然要封侯了吧?二十岁的侯爷,这在大周历史上都是头一回吧?” “将军担得起!” “对,将军担得起!除了将军还有谁有那些军功,有那一份冲锋陷阵时的煞气,有那惊世的运筹帷幄的才能?” “不过我怎么觉得将军最近似乎煞气更重了?” “对对对,将军最近感觉都与寻常不同了,仿佛成了一把染血的刀一样。” “最近将军杀人杀得更厉害了,连我看着都觉得心惊了,你们说将军下刀时要有多狠的手。啧啧啧、将军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大好?” “我猜绝对是的。” …… 下马回帐篷,阮靖晟随手将人头扔在了地上,坐在书桌前,第一件事就是读信。 看完暗火盟最新密报,看着娇娇一行人已经成功到达江南,平安进了扬州城,拿出了疫病方子,治好了扬州城的许多人,被誉为活菩萨下凡,蒋父与蒋奕文也得到了及时救治情况渐好,一切都井井有序后,他面庞上坚冰才稍稍融化。 刀一在旁边低声道:“将军,夫人以身犯险亲赴疫区救人,拿出了治病药方,已经救了江南上百万人,是身为医者的大慈悲与大功德,您……” 他想说让将军不必太焦心,望着阮靖晟坚决表情却开不了口。 阮靖晟未察觉刀一异常,沉声道:“我知道。” 他只是依旧担心。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娇娇亲赴疫区后,他内心是何等的狂怒与惶恐。 他恨不得立即让人宰了庞仲。 ——若非这狗贼纵容,娇娇何须这般去疫区冒险! 他知道娇娇是不输于他般气质巍峨飒飒生风的女子,合该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浩荡天地,绽放出大气又迷人的风采。 但他仍旧会担心! 娇娇医术过人、手腕不输于男儿、但世间却不缺的就是万一,他不敢承受那万一。 从七岁他背负上了数百号人的家族仇恨,十四岁作为小兵参军在尸山血海中厮杀,十七岁和一群狠辣狡猾的将领与老兵玩心计起,娇娇就是他内心里的柔软。 若她稍稍离开一些,那将是剜心割肉的剧痛。 他无法想象。 离开京城已经两个多月了,他每天晚上闭眼后,脑袋里都是娇娇的样子,捉弄他时狡猾如小狐狸的她,替他治病时沉稳冷静的她,送他榴莲时那娇悍的样子,被他亲吻后面庞若桃花般粉嫩的样子,吃醋后如小猫般亮出爪子使小性子的样子,冲他撒娇的样子娇俏鼻头翘起的样子…… 她一嗔一笑都好看得不可思议。 每天晚上起来时,他的下头都会让他出丑。 姜叔已经将母家留下的财富给他了。这些天他一直暗自期盼着将这些突厥人全部赶走,打得他们怕了后,用赫赫功勋将娇娇迎进门,从此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将天底下的富贵安乐都捧给她。 谁知道竟出了这件事,令他不得不挂心忧虑。 娇娇自然是顾着他的。 在去江南前,她已经给他写了信,解释了必须去江南的理由,以及她的自保手段。 她是一名真正的医者,有自己须履行的职责,她也是蒋家的女儿与妹妹,有自己的亲人需要救。 他很理解娇娇也支持她。 娇娇在疫区给人治病,是出于心底的一片浩然正气,是江南疫区万千百姓的守护神,有顶天立地和飒飒生风的气势。 他只是依旧担心。 就像他在边疆冲锋打仗,娇娇在家里依旧担心一样。否则娇娇骨子里是骄傲决绝的人,又何必一趟一趟往边疆送东西,一封一封往边疆写信,细无巨细替他着想一切他需要的,又用威胁的方式不许他受伤。 娇娇虽然担心,却从来不曾阻拦过他一句。 他也一样。 只是……看着暗火盟信里那一句‘京城第一才子牛远道对女神医关心甚笃,日日护卫女神医治病,言辞多有推崇……’的字样,阮靖晟薄唇仍忍不住森冷抿了起来,内心情绪苦涩波动着。 他有些嫉妒这牛远道能跟在娇娇身边保护他了。 这本该是他的责任。 一想到他曾经还因担心无法护住娇娇,想过遥遥看着娇娇幸福,守护她的一生喜乐平安就好,他口中就一阵阵心悸。 现在连一个牛远道,他都要嫉妒觉得碍眼,更遑论是要与娇娇共度一生的人。 他似乎是愈来愈贪婪了。 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娇娇已经选择了他,就是他一个人的,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也只能由自己站在她身边。 紧紧攥起了雪白信件,阮靖晟刚毅面庞线条绷得很紧,腾地站起身,沉声吩咐道:“让江南三省暗火盟的人马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刀一沉声应道:“是。” “另外找点事情,让那牛远道绊住脚,不要接近娇娇。” “是。” “庞仲的儿子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到?” “约莫三四天。” “很好。”阮靖晟声音冷沉如刀,无论是当年母家和父家的血案,还是今日江南疫情的事,都是时候让庞仲一家子人付出一点血的代价了。 “……” 阮靖晟提刀又出了帐篷,对刀一吩咐道:“我出去巡逻,马上就回来。” 刀一迟疑:“将军,你才刚回来。” 阮靖晟没有说话,已翻身上马,在边疆冻得人直哆嗦的苍茫狂风里,又呼啸向了杀往敌营。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外孙女控的国公爷惹不起 “又出去了?” 主帅帐篷里,魏国公听着刀一的禀告,沉声摇头叹气,“这段时间也是苦了他了。” 他昨天接到了京城的信,知道娇娇手持疫区药方,去了江南救灾的事,便弄清楚了阮靖晟这段时间的异常。 他在心里叹气。 小阮,这是真将娇娇放在了心尖儿上了。 刚开始,他对这婚事确实是有几分不满意的。 ——他家娇娇还小呢。 就应该在娘家当几年娇女儿,嫁人后到了别人家,终究是没在自己家里受宠。 但随着与小阮接触越来越多,知道了这年轻人的秉性,他已经打心底认可了这个外孙女婿。 现在看他为外孙女伤心,内心自然只有心疼。 “小阮是个好孩子啊。”魏国公拍着刀一肩膀,摇头叹道。 刀一扑克脸被拍得面颊抖动了两下,想生硬地说一两句‘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实在天作之合’的话。 刀二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摇了摇头。 刀一于是沉默了。 这时候恰好刀五掀起帘子进来,乐滋滋地听见这话,当即眼睛一亮,习惯性地溜须拍马道:“国公爷这话说得太对了,将军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在边疆杀突厥人杀得毫不手软,夫人医术过人聪颖大气,在江南救灾立下不世功勋。二人伉俪情深,实乃一对璧人,上天的天作之合啊。” 话音落地。 帐篷里却无人附和。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魏国公一双锐利鹰目冷冷望着刀五。 刀五忽然有种不祥预感冒出,僵硬扯开嘴,望着魏国公道:“国、国、国公爷,您不高兴吗……” 魏国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朝刀五招了招手:“小子,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刀五乐颠颠地过去了。 魏国公一下一下拍着他肩膀,如同年老但威势不减的大黑熊王,警告着森林里不听话的动物:“小子,这张嘴挺会说话的,就是得多学着点怎么喊人。” 道理他都懂,小阮这个人也着实不错。 但这还没成婚呢,娇娇怎么就成夫人了? 娇娇是他家的! 刀五欲哭无泪地望天,感觉都要成为一张被大黑熊王爪子压扁的狐狸皮了。 ——他就知道,在孙女控的老丈人面前夸女婿,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刀一:…… 刀一回头想感激地看一眼刀二的提醒。 一扭头背后空空如也。 另一边传来了声音:“我在这里。” 刀一面瘫着一张脸扭头,沉默半晌道:“刀二,你行动速度愈发快了。”竟这么快就换了个位置。 刀二沉默片刻:“我一直站在原地。” 刀一:…… 场面一时凝固般地尴尬。 放开刀五,魏国公将一杯浴春酒仰头一饮而尽。 “姓庞的那家伙还有三四天过来是吧?” 刀一道:“回国公爷的话,是。” 魏国公眯起了鹰目,“那我可得好好招待招待他了。” 江南的事,必须得让庞仲老贼一家付出点代价才行! · 扬州城郊。 华丽大马车嘚嘚嘚缓慢地行驶在官道上。 一个小几上放着一叠鲜嫩的樱桃,一小碟便价值千金。 燕明珠窝在华丽马车里,靠着两个石青色貂皮靠枕,腿上盖着同色百蝶穿花毯子,正剥掉着指甲上浸着凤仙花的湿帕子,对着光查看着火红的指甲。 这双手虽形状不好看,但细腻白皙,是多年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她很满意。 忽然马车顿了一下,燕明珠手的手一抖,令指甲上多了一条划痕,眼角顿时阴冷。 她掀开帘子:“怎么了?” 侍卫首领朝她拱手道:“郡主,我们已经到扬州城郊了。” 燕明珠目光随意一扫,望着扬州城外的凋敝荒凉,嫌恶地撇了撇嘴:“给我采买的点心粳米和山泉水都到了吗?” 行走了一个月,她从京城带的粳米山泉水、浴春酒与各色点心,都在路上被吃了七八成了。 她只能让人去附近采买。 外头这些糙米干粮,她可吃不惯。 侍卫强忍愤怒不屑:“回郡主话,属下已经派人去采买了,想必不日就可抵达。” 燕明珠涂着大红豆蔻的手放下帘子:“那我们进城吧。” 侍卫制止道:“郡主,扬州城郊附近有许多饥民,恐怕会危急郡主安全,属下已经派人通知城内派人马迎接了。牛府尹说他们稍后便会派人出来迎接,请郡主稍等片刻。” 燕明珠瞥了眼天色。 火烧云将半边天空烧得通红,晚霞如红碧般铺满天际,将远处不知名的河水都映的通红。 天已经快黑了。 她不耐烦道:“那就再等两刻钟。两刻钟后若是没人来,我们就自己进城。” ——若是不能进城,她可要睡在郊外了,不能洗澡不能睡在软绵绵的大床上。 那得多难受。 侍卫心知郡主一贯刚愎自用,沉重地道:“是。” 两刻钟后。 扬州城内并没有派人来接应他们。 燕明珠掀开了帘子,打探外头情况。恰好一阵风迎面刮来,她被一团黑毛扑了个正着。她将那团东西抓在手里,呸呸呸吐了好几口唾沫:“这是什么鬼东西?” 侍卫是征伐过战场有见识的:“这是死人的头发。在死人比较的多战场或饥荒灾区,经常有饿殍倒地而亡,会被野兽和鸟雀啄食干净。这头发便是死尸头上的。” “呕——” 燕明珠厌恶将黑毛团甩开,怒吼起来:“你们是怎么保护我的?居然让这么恶心的东西接触到我?现在就进城!我要立刻进城洗澡!” 她虽然在前世学医做手术时,见过不少人体组织,还曾和大体老师近距离接触过。但穿越到古代,她已养尊处优多年,就算是为了博名声动手术,都是让人先处理好了,她再去动手的。 她何曾想到还能接触到这么恶心的事情。 她怒吼的声音太大,侍卫不得不劝道:“郡主还请噤声,您的声音会引来那些饥民的。” 燕明珠冷笑道:“你们不是我的侍卫吗?就算那些饥民来了,你们也应该拼尽全力保护我啊,要不我带着你们做什么?” 侍卫太阳穴直突突,恨不得将燕明珠嘴巴给堵住,却不得不耐心解释:“郡主,我们本来就只有三百侍卫。您又打发了一半为您采买各种食物了。饥民成群结队往往是数千上万,硬闯恐怕会影响您的安危。” 燕明珠冷冷看侍卫一眼:“进城。” 第二百八十三章 燕明珠跋扈与自食恶果 ——一路上这些侍卫对她的命令都是推三阻四的,临到了扬州城门口居然还敢违背她! 什么饥民? 真当她对江南一无所知? 在被牛府尹谢参将强行要求回京时,她已恨上牛府尹二人,并偷与江南督抚陈东道联系,想联手扳倒二人并了解过江南情况。 陈东道只字未提城外饥民。 这些侍卫难道还能比江南督抚更了解江南情况? 侍卫得到过牛府尹的劝诫,不放心地还想再劝。 燕明珠漫不经心把玩着涂朱红指甲油的手:“你们可是父皇派来保护我的。当初还在父皇面前发誓,无论上刀山下火海都会保护好我。今天不过是小小饥民就让你们怕成了这样,是不打算要头顶的脑袋了吗?” 侍卫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进城。” 一百来号侍卫死死护卫着大马车,朝扬州城门缓慢而去。 马蹄嘚嘚嘚的声音传出老远,不时能听见细碎咔嚓声,那是枯骨被马蹄踩碎的细响。 走了一刻钟皆平安无事。 燕明珠盛妆娇憨面庞上,红*唇冷冷勾了起来,望着马车前的侍卫首领,阴冷眸子里掠过冷芒。 或许是自知地位建立在一场谎言上,富贵权势如泡沫般虚幻易碎,燕明珠权利欲极重。她把围在周围的人都当做了她的狗,要求他们必须对自己言听计从,从中获得缥缈的安全感。 至于狗突然不听话了? 那就打死再养一条就好。 天下人多如烟海,只要她还是皇上的郡主,就永远有使唤不完的狗。且等她入了扬州城,就来好好教训教训这几条不听话的狗。 又是半刻钟后,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城门下,周围有细碎脚步声围了过来。 侍卫做手势命所有人缓步慢行,警惕望着四周。 燕明珠高喝道:“不许停,所有人给我立刻走!” 侍卫坚持道:“郡主,周围多了许多脚步声,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虽然这侍卫是恪尽职守,但落在燕明珠眼里便成了对她权威的挑衅。 这恰恰是她绝无法容忍的。她向来要求手下对她的绝对臣服,哪怕是送死都不能皱一下眉头。 况且她也没听见脚步声。 “往前走。” 侍卫脖子胀红了一圈,憋闷地一挥手:“继续往前走。” 这时乌压压人群忽然从城门后、草垛里、树林里、四面八方缓慢迟钝地涌了过来。他们眼窝青黑深陷脖子,细得一拧就断,肚子大的出奇,破旧的单衣下是森森肋骨与芦柴棒似的双腿,目光如野狗见肉般垂涎。 他们数目何止上千,足有数千上万! “肉、人肉、马肉,我饿了,我要吃肉。” “我闻到了粮食的味道,我要吃肉。” “我饿、我饿、我三天都没吃饭了……” …… 他们如洪流般将燕明珠一行上百人团团包围了。 燕明珠何曾见过这架势,强忍着慌乱喝道:“一个个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诸多侍卫都敢怒不敢言地再三运气,才举起了一排排弓箭,朝这些饥民射去。 但根本没用。 这些饥民眼都饿绿了,失去了理智与情感,丝毫不畏惧死亡。一排饥民被射杀后,后头的就会踩着同伴尸体围上来。 眼看饥民越来越近,侍卫首领高喝道:“且射且退!快!” 侍卫们手忙脚乱射击着。 这些饥民数量实在太多了。黑瘦的人如一层一层蚂蚁覆盖上来,啃噬着路过的一切,他们弓箭起不到作用。 一个饥饿老妪匍匐在地上,迟缓地爬到了燕明珠马车车厢下,用牙齿咬开几个麻袋口。 白*花*花粳米与雪白细腻面粉流了出来。 米流动时声音是细碎的。但这一刻所有饥民都仿佛听得清晰无比。他们停下了动作,齐齐朝马车看了过去。 “……粮食……” “是能吃的粮食……” “我都半年没尝过粮食的味道了。” “白米,我这辈子还没吃过白米……” …… 饿绿了的人群就像闻到了腥味的猫般疯狂的,浪潮似的你踩着我我踩着你,如蠕虫似缓慢迟钝地朝燕明珠挤了过去。 燕明珠被饥民包围了。 她爆发出惊天动地尖叫声,挥舞着匕首,哭喊得鼻涕眼泪满脸:“你们这些猪狗畜生,给我走开!别靠近我!我是郡主,我是皇帝的女儿!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杀了你们!” 饥民都饿得失去理智了。 莫说是皇帝的养女,哪怕皇帝本人在这里,他们都不会犹豫。 燕明珠的嘶吼未起任何作用。她用百两银子一匹的蜀锦贡缎做得百蝶穿花裙子被无数双脏黑的手扯破了,镶着珍珠的绣鞋被人扒走了,罗袜也被人拽了下来,露出养尊处优的白脚。 许多饥民饿得眼发晕,恍惚间看见白肉以为是馒头,大口地啃了上去。 燕明珠把几个侍女推下马车挡在前头,自己连滚带爬缩在马车最角落处。但因动作稍慢,脚上仍生生被扯掉了几块肉,痛苦地惨叫刺破天际:“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侍卫们呢,你们都去哪儿了,还不来救我,我要杀了你们。” 侍女们瞬间被饥民围得严严实实。 侍卫们也被饥民团团围住不得动弹。 侍卫首领到底骁勇善战些,艰难地挥舞着大刀,开出一条血路冲向了大马车。他将围着马车的饥民都砍了头,朝燕明珠伸出了手:“郡主,把手给我。” 燕明珠如获大赦,将手给了侍卫首领。 侍卫首领将燕明珠抱了出来,在侥幸脱身的另外两三个侍卫保护下,硬生生挤出了饥民人群,朝扬州城门口跑了过去。 几个侍卫到了城门口,扭头望向被饥民包围的几个侍女仆从太监与其余侍卫们:“首领……” 燕明珠赤足淅淅沥沥滴着血,痛苦地厉声尖叫:“不要、不要管他们、我要现在就进城。你们听见了没有,我要现在进城!” 这里是人间地狱! 她绝对不要在这地狱里多呆一秒钟了。 绝对不要! 侍卫们都露出不忿神情,用如火地目光瞪着燕明珠,仿佛要将她活吞了。 侍卫首领挣扎地扭头看了眼,咬牙道:“进城。” 他的职责是保护郡主。 哪怕那些是他多年老部下情同手足,也必须以听从郡主命令,保护她安全为重。 这时城门上忽然出现一排弓箭手,一个淡然清冷的女声道:“放箭!” 第二百八十四章 郡主与神医的云泥之别 唰—— 一排排箭雨呼啸出破空声,朝饥民射了过去,无数蠕虫般缓慢移动的饥民应声而倒。几轮过后那些饥民终于缓缓如散潮般退开了。 尽管燕明珠再三呵斥,两个侍卫朝人群冲了出去,将剩余侍卫太监侍女仆役搀扶回来。 他们来时一百多号人,此时只剩下五十多个人还能站住,其余都受了重伤。 侍卫首领抱着燕明珠站在城门前。其余侍卫围在他们旁边,不时瞥向燕明珠的目光充满愤恨。 一群人又在城门下等了一刻钟,才听楼上那清冷女声道:“开门吧。” 厚重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侍卫首领抱着燕明珠走在最前头,那些侍卫也互相搀扶着进了城。 见城门立即又关上,燕明珠发疯般地高喊:“你们关城门做什么,把城门打开!牛府尹、谢参将、还有陈督抚在哪里?传我的命令,让他们立刻派兵把外头那些以下犯上的畜生全都杀了。他们已经疯了,他们是畜生一样的东西!” 侍卫们虽然没高喊出声,面上却都有惊惶愤恨。 ——他们都在那些饥民手里吃了大亏。 但他们很快察觉出了不对。 城门口围着的人皆对他们怒目而视,眼里闪着泪光。看衣着打扮,他们有大夫有衙役有官兵,各个都戴着古怪的面罩手套与口罩,身边放着几个大药缸和粥缸,两个高大布幡立着,上书几字:免费施粥,与免费发药。 侍卫们有点发懵。 看这幅打扮与架势,这些人原是打算出去给饥民施药施粥的? 沈草儿运了两三回气,终是狠狠瞪了几人一眼,抹了一把泪道:“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们大部分都是城外庄户,并不全是山上的流匪,要不是太饿了也不会成这样。我们原打算今天开始给那些百姓施粥施药的。趁着施粥施药的时候,再派人去接你们进来多好。可是你们你们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只要有了粮食有了药,他们根本不会闹成那样,以至于都被射杀……”刚才至少射死了数百饥民,原本他们是可以活下来的! 她说得更咽转身跑了。 几个侍卫面上臊得通红,心里百味杂陈。 他们怎么忘了。 他们过来是救灾的,那些饥民就是他们要救的灾民。 如果不是太饿了,谁愿意变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们居然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些人是畜生活该被射杀。 他们刚才是怎么了? 燕明珠被吓得狠了,未听见沈草儿的话,仍应激似的撒泼叫嚣着:“滚开滚开,别过来,不许咬我!你们这些畜生,活该去死!快去死啊你们!畜生你们一群畜生,猪狗不如,蠕虫你们都是蠕虫。快,牛大人下令杀了杀了他们!” 一群城内大夫衙役官兵皆目露鄙夷。 ——这就是九岁发明火锅,备受帝后喜爱,素有‘神童’之称的明珠郡主? 和疯婆子有何区别? 一群侍卫察觉到众人目光,都觉得丢人极了,不自觉往外挪了挪,想离发疯尖叫的燕明珠远一点。 折损了四十多个兄弟,他们都对专横冷漠愚蠢的郡主有强烈怨恨与不甘。 最初坚持要入城、现在辱骂饥民畜生的都是她。 什么狗屁郡主! 我呸! “师父?” “江姐姐。” “女神医。” 忽然数声呼唤忽然响起,众人闻声皆仰头望向城楼,望着走下来的人,神情一瞬恭敬崇拜濡慕。 方才人群中浮动的不甘躁动愤怒等情绪,如被庞大的飒飒秋风吹过,都被抚平到消弭无痕。 侍卫们惊讶于人群的变化,也顺着抬头望去。 褐色砖石的高大城楼上,一个素白衣衫女人背对着暮色四合天幕,一级一级踩着石梯而下,脚下似踏着稳稳的风,步履不疾不徐,动作闲庭信步地优雅。她面庞平平无奇,衣饰不见一丝金银,却似是染着清寒暮气,气质淡然下是能掌控一切强大,一举一动都拥有令人挪不开眼的魅力。 她乍一出现,连风声似乎宁静了。 侍卫们看得有些呆愣。 蒋明娇朝众人一一点头,声音清越吩咐道:“今日射杀了太多百姓,施粥施药恐有危险。明日辰时再出去施药施粥,我会与牛钦差说让他再派五百兵士用以维持秩序。” 一众士兵与大夫都点头,态度是全然纯净的恭敬而敬服。 “是。” “是。” “是。” 尽管蒋明娇仅是一个大夫,按理说无权管辖命令他们 蒋明娇再淡淡看向几名侍卫:“饥民中不少身患瘟疫,你们穿行而过恐已染疾,这里有解疫病的药,一人喝一碗再进城。” 一个侍卫惊讶道:“你们竟有解疫病的药?假的吧?” 出血症竟有药可治了。 小徒弟快言快语地哼道:“要是不相信可以不喝。正好扬州附近几城都还缺药呢。我们女神医为了筹药都奔波好几天了,好久没睡个囫囵觉了。” 一群官兵衙役大夫也不悦看向他们。 侍卫们被看得头皮发麻,忙摇头否认。 “我喝。 “我们喝。” “别听他瞎说。” 说完他们觑了眼素衣女神医,见她面庞上并无不悦,只专注检查着情况,才稍稍放了心。 按说他们也算历经沙场手染人命,竟都有些发憷这女神医气场。 真是出了奇了。 蒋明娇并未在意侍卫们,只用清凌凌的目光瞥着燕明珠,唇角似笑非笑勾起,淡漠地行了一礼:“下官参见明珠郡主。” 用近一个半月,燕明珠终于一路吃喝玩乐郊游着来江南救灾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要行礼。 实在燕明珠这副尊荣太狼狈了,头发因挣扎显得凌乱,面庞上满是黑灰,裙子都被拽掉了,只剩被啃咬得出几个大洞,血迹斑斑的里衣,脚后跟一整块肉都被咬没了,淅淅沥沥淌着血,还撒泼似的吼叫着。 哪儿有半分尊贵气质。 莫说与从容淡然,气质巍峨的女神医的云泥之别,便是随便一名仁心堂女弟子都比她得体。 听到熟悉的声音,燕明珠尖叫声戛然而止。 第二百八十五章 她莫不也是穿越的? “仁心堂女神医?” 燕明珠终于回过神来,瞳孔缓慢挪向蒋明娇,直勾勾地盯着她:“刚才是你在城楼上指挥?” 蒋明娇道:“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出来接我?为什么不让人将那些蠕虫禽*兽全部射杀掉?为什么要让我在外头挣扎那么久?” 燕明珠阴鸷盯着蒋明娇,似要在她面上烧出一个洞,声音如冰寒般冷冽:“你刚才是不是故意要让我出丑被人嘲笑?” 蒋明娇淡淡道:“郡主误会了,下官并无此意。” 燕明珠哪儿肯信她:“并无此意?并无此意为何让我在城外足足等了一刻钟都无人迎接?还有牛府尹与谢参将,他们人呢?本郡主亲临,他们居然敢不亲自相迎?怠慢贵人,江医正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 她想趁机治蒋明娇与牛钦差一个罪,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便夺取这救下万千灾民的滔天之功。 蒋明娇只似笑非笑:“下官不敢。” 人人皆露出不忿,看向燕明珠目光充满愤怒。 徐总院判慢悠悠道:“郡主殿下,您怕是头一次亲临救灾现场,并不了解情况。现今江南乃是百废待兴,各人都是诸事缠身。牛钦差出了扬州城正在筹粮筹药,谢参将正在帮忙附近几城焚烧尸体,一时都走不开。女神医一向在东城行医,听闻郡主的消息半个时辰内就赶过来迎接了。为郡主安危着想,女神医还特地让人嘱咐你们,让你们稍等片刻,谁知道你们连这半个时辰都等不了……” 东城距北城颇远,半个时辰能赶到足以说明用心。 相反燕明珠半个时辰都等不了,足见其性格急躁。 可以说仁心堂女神医已仁至义尽,一切都是燕明珠自作自受。 几名侍卫听得更是面皮涨红,不敢对上众人目光,只恨不得把燕明珠嘴巴塞上。 丢人现眼。 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要不是这郡主独断专行又愚蠢,怎会闹出这么大笑话! 燕明珠这才知晓内情,却又怎么肯服输,只想再开口呵斥。 徐总院判又开口了:“下官听闻郡主是特地来江南救灾的,想必必定带了不少救灾物资了?明日城外又要设粥铺药铺施药施粥,官仓中粮食与药材已然不多,若郡主带来粮食与药材来,还望为了江南百姓不吝解囊。” 他是太医院总院判,在昭仁帝前都有几分薄面,可以不畏惧被燕明珠记恨清算地发问。 燕明珠一下哑口无言。 她知道江南缺粮缺药,从京城出发时是带了粮食与药材的。但她花了一个半月才到江南,八成粮食都被侍卫和仆从吃光了,剩下的两成都被外头流民抢了。 现在她手头空空如也。 哪儿找得出一丁点儿多余的粮食? 徐总院判摇头道:“郡主莫不是特地带着几十张口来灾区,与这些食不饱腹的灾民们抢粮食了?” 侍卫们面皮涨得更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唯恐被人用鄙视目光凌迟。 郡主说是来救灾的,一路上却吃喝玩乐好不乐哉,大把大把的粮食都浪费在路途上了。 现在他们一行人说是救灾,到了反要抢灾民们的粮食。 他们嫌丢人。 燕明珠瞥见了众人严重的不屑嘲笑与怀疑,面皮气得忽青忽白,怒火中烧下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杖毙。 居然敢嘲笑她! 这些贱民耳敢! “粮食不日就将送达,还请徐总院判稍安勿躁。”她强忍住了怒气,高傲矜持地昂头,“我既然来江南救灾,自然会给苍生百姓一个交代的。” 穿越过来后,她一直呆在京城,不知古代交通运力竟如此慢,为路途上准备的粮食太少了,以至于落得这下场。 但她也不怕。 不就是一点儿粮食吗?凭她郡主的脸面还会弄不到? 等她弄来了粮食,必定要让这些人好看! 燕明珠到底是身份高贵的明珠郡主。 众人尽管再不屑,也得将面儿上功夫做得齐备了。他们个燕明珠准备好了轿辇,安排好了住处,打发了侍女去照顾她。 燕明珠坐着高高轿辇,趾高气昂地走了。 众人看着她背影都直摇头。 · 燕明珠当夜歇在了陈督抚府邸。陈督抚府邸已被贴上封条,牛府尹给燕明珠安排的是另一处五品官员家宅。燕明珠因好享受,坚持住在了陈督抚府邸。 牛府尹只得随她去了。 陈督抚府邸占地极广,是一个五进五出的江南园林,内有一个大人工湖残荷凋敝,几处假山流水水光潋滟,一个偌大的竹林与梅园碧影疏落。几天没打理,各色落叶堆满了青石小径,反而愈显得幽静雅致。 燕明珠避开伤口用温泉水洗了澡,穿着百两银子的蜀锦外袍,躺在白熊皮的躺椅上,用素手捻着樱桃吃,姿势惬意地问。 “情况都调查清楚了?” 陈督抚管家谄媚道:“回殿下话,情况都调查清楚了。这是仁心堂女医在江南所做之事。” 他递上了一张纸。 燕明珠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惊讶地接了过来:“这么多?” 陈管家没作声。 女神医这些日子着实做了许多实事,帮了江南百姓大忙,实乃是天上女菩萨下凡。若非他要解救督抚大人,是绝不不愿意害她的。 他怕被人戳脊梁骨骂。 燕明珠细细看纸上内容,越看心中越震撼:扑灭全城鼠类、查封皮毛店铺、设置粥铺药铺救灾,让大夫们带上口罩面罩手套、令重病患者于义庄隔离治疗、将病死者尸体集中火葬、建议牛钦差至外省调集粮食…… 她能想到的,女神医都已经做了。 她没能想到的,女神医也做得十分周全。 经过一个半月,扬州城内粮价已经基本平复、疫情业已被基本消灭了,女神医今日原是打算带人去城外,解救那些因灾荒而流落成饥民的庄户的。 合着没她什么事了。 饶是燕明珠早就知道女神医医术过人,也不由得被她神乎其神的医术外,那踏实能干,运筹帷幄的本事震惊了。 放下那张纸,燕明珠神色复杂。 ——女神医该不是也是穿越的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燕明珠似乎忘了喝解药? 口罩手套面罩。 集中火葬。 隔离治疗。 这些手段原是她暗藏的杀手锏,这些愚昧古人怎会提前知道?除非女神医与她一样来自后世。 随即她不甘地摇头。 就算女神医也是穿越的,那又能怎么样? 找几个道士和尚指控女神医被野鬼上身? 不可以! 若女神医真是穿越的,凭她捣鼓出的手术火锅冰淇淋,定然早被女神医认出了身份。她指控女神医,女神医照样可反咬她,两人只会两败俱伤。 那她就奈何不了女神医了? 燕明珠不甘咬唇,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来人!拿我的令牌去找济民医馆,让女神医交出治疗出血症的药方,说她近些日子辛苦了,让她回去好好歇着吧。” “从明日起,本郡主将全权指挥江南救灾事宜。” 既然比不过女神医能干,她就以势压人就强抢了她的功劳! 等日后叙功时,她不信凭她的地位,还有谁敢在父皇面前多嘴。 · 晚饭时间。 济民医馆后院,大家脚不沾地忙活了一天,终于能坐下歇口气。当下也顾不得形象,皆东倒西歪地瘫在椅子上,取下憋闷的口罩面罩手套,脑袋放空地休息着。 燕明珠的侍卫便是这时闯进来的。 他临时充当着内侍,尴尬地告知了燕明珠的命令。不敢看济民医馆内众人目光,他掩面匆匆而逃。 “欺人太甚!” “简直太是欺人太甚!” 姜太医气得面红脖子粗,对着桌子踢了好几脚。 许成信亦面色阴沉:“这明珠郡主仗着身世与陛下宠爱,行事也太无所顾忌了些。” 在路上玩乐一个半月才到江南,未带丁点粮食药材,反倒是为保护她射杀了无数流民。 他们初来时虽也射杀过一批饥民,可那是不知城内灾情情况,不敢贸然救济的情况下。况且他们未激怒饥民们,射杀总人数并不算多。 时过境迁。 一个半月后情况已大不相同,若有了救灾粮食与药材,那些流民是可以活下来的。 在灾区看过太多眼泪与离别,许成信对此扼腕不已。 现在明珠郡主一声令下要夺走女神医药方和指挥权,美其名曰让女神医好好歇着。真当谁看不出她想抢功劳? 一个月半来,女神医为救灾劳心劳力力挽狂澜,明珠郡主吃喝玩乐庸碌无能。 最后却是庸碌无能的得了大功,劳心劳力的寂寂无名? 世上哪儿有这道理! 徐总院判眉头皱得很紧,轻轻摇头一叹:“当年这孩子入宫时,我还替她检查过身体。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沈草儿等一群孩子也气得不行,连连跺着脚。 “江南在最艰难的时候,分明是女神医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提出了那么多建议,治好了那么多人,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那狗屁的郡主凭什么现在冒出来当指挥?” “对啊,我记得最忙的时候,女神医三天都没合眼,一直在最前头给人治病。咱们这些人里,女神医治好的病人是最多的,所以才被人叫做女菩萨的。” “那郡主太不要脸了。” “脸大的如盆一样!要是是这郡主指挥,我才不愿意给她帮忙呢,我就不干了。” “我也是。” “我也是……” …… 一群孩子义愤填膺地稚嫩抗拒着,却没人敢嘲笑她们自视甚高与不自量力。 经过不断壮大,仁心堂里女孩子们足有七十多个。 最初她们也遭到过和女神医一样的质疑。女人能治病?还是一群孩子?我们要的是大夫不是民间稳婆!女人抛头露面给人治病,实在是太过滑天下之大稽了。 但这批女孩子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她们虽然才学医几个月,医术并不如几名经验丰富的太医精深,但胜在数量多且耐心会照顾人。 这些孩子可以把东城几个医馆里大部分轻症病人包揽过去,让医术更精湛的大夫们抽出时间救治重症病人,大大缓解了治疗压力。 济民医馆的病人们现在都称呼她们为‘小菩萨’。 受她们活生生地案例影响,每天都会有女孩父母来询问,能不能让他们孩子也学医,以后有个安身立命的手段。若是她们撂挑子了,别的且不论,东城几个医馆绝对会要陷入混乱。 望着孩子们,徐总院判几人轻声叹气。 可惜以明珠郡主重权势轻人命的一贯作风,她根本不在乎医馆混不混乱,病人会不会因此而亡。 难道竟真要她得逞? 徐总院判沉声道:“等回京了,老夫亲自求见圣上,将此事如实禀报。” 至于得罪了郡主? 他都这一大把年纪了,大不了离了太医院,去医馆里帮小丫头教书去。 姜太医也义愤填膺:“我也要给圣上上折子。” 许成信握拳决定:“我也上。”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越声音道:“我回来了。” 沈草儿惊喜道:“女神医回来了。”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围了上来,给蒋明娇开了院子后门。 外头忽然刮起了小风,夹着些许江南冬日特有潮气,蒋明娇转身收起一把素白油纸伞,又摘下沾染了寒气的素色棉布斗篷,露出一张眉目低垂的端静面庞,动作不徐不疾优雅轻缓。她虽是寻常女子容貌,一举一动却淡然优雅,仿若灵魂是由秋歌清风高山组成般飒爽巍峨。 她沾染着清寒雨气进门,眼皮淡然冷漠掀起,扫了众人一眼:“刚才似乎有人来过了?” 徐总院判几人神情一黯。 沈草儿叽叽喳喳将事情说了一遍,气愤地道:“江姐姐,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让那郡主欺负你的。” “对。” “我们才不会让她得逞的。” “大不了我们都不帮忙了,没人来着实,看她怎么指挥!” …… 用被冻得略凉的手揉了一下沈草儿头发,蒋明娇拿起那张雪白郡主手令扫了一眼,仿若早有预料般平静:“不必这么麻烦。” 众人皆是不解看蒋明娇。 这件事难道还不够大吗? 难道是江姐姐/女神医/小丫头有办法? “方才燕明珠进城时,我观其颜色,发现她已然染疫。”蒋明娇淡淡道:“但她当时情绪十分激动,只顾着着急地离开,似乎忘记了喝那碗解药。” 第二百八十七章 牛远道的紧张与爱慕 众人听得恍然大悟。 沈草儿双眼放光,响亮地拍手叫了一声‘好’。 虽然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盼着健康人得病是很不道德的。可若对象是明珠郡主,她就巴不得让其病得更重些。 虽在灾区救下无数性命,沈草儿可没打算真当普度众生的女菩萨,以肉饲鹰普渡众生。 她更喜欢以牙还牙。 明珠郡主来江南摆明了是抢江姐姐功的,凭什么她们不能够反击,不能给坏人一个该有的教训! 她们最多是忘记提醒郡主服药罢了。 谁叫郡主自己都不记着! 得到这答案,徐总院判心情亦舒坦极了,倔头倔脑地昂起了脑袋,不时哼一声瞥一眼露出一截皓腕,用温水净手后,用帕子优雅擦拭,动作不疾不徐的蒋明娇。 这小丫头坏滴很。 她已发现郡主染疾又忘了喝药,当时却只字未提醒,恐怕是算准郡主会抢功,故意在这里等着呢。 再往深里想,燕明珠是因在城门口情绪激动才忘了喝药。但她为何会突然情绪如此激动?似乎也与这小丫头有几分关系。 就明珠郡主那蠢脑子敢和这小丫头作对! 真是无知者无畏! 难怪这丫头始终闲庭信步云淡风轻,皆是因境界高过对手太多,动动手指就能将人拨弄得团团转。不过越了解这丫头淡然巍峨灵魂下的小阴暗,他怎么越喜欢这丫头的真实了? 事情已有对策,众人都放下心来。 江南多渔产。 热腾腾的冬夜里,众人用酒精湿布擦拭过手脸,换过干净衣服后,围在一起吃了一顿鱼火锅,气氛热闹欢快。 翌日一早。 昨夜下了一场冬雨,天穹是吸饱了水的阴,呼吸时冰冷潮气能冻得人鼻子疼。小徒弟搓热双手捂了捂耳朵,才取下济民医馆挡板。打开大门,他就看见门口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牛、牛公子?”他吓了一跳,“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牛远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这两天随牛府尹纵马奔波于江南其他各个州县,筹粮布药忙得不可开交。他甫一回到扬州城,原是打算结结实实睡一觉的。谁知刚听纵马到门口,门人说了明珠郡主亲临,与女神医争锋相对,并下令要求夺走女神医指挥权的事,他就头脑一热冲出了门。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坐在了济民医馆门口石阶上。 幸好小徒弟是个机灵的,一溜烟替牛远道回答:“牛公子,您是来找女神医的吧?您稍等,我去给您请女神医。” 牛远道摆手:“不用了,我进去等她就好了。” 小徒弟见牛远道没架子更松口气:“牛公子,您还请进去坐。” 牛远道跟着进屋。 被捧了一杯热茶,坐在了济民医馆后堂,牛远道脑袋里晕乎乎的,胸腔里有许多话在冲撞叫嚣,恨不得挨挨挤挤冒出来。 他要告诉女神医,让她别担心,父亲一定会支持女神医的,他、他他也会支持女神医的。 她为疫区付出那么多,功劳绝对不能被随意抹杀了。 若是明珠郡主一意孤行,他哪怕敲登闻鼓,拼上一生功名去大理寺告状,也一定会维护她的。 他……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的。 “牛公子?” 熟悉的清越声音从门内传出。 牛远道下意识手抖,险些打翻了茶盏。他起身顺手扶好茶杯,不着痕迹掩盖好痕迹,才扭头望着蒋明娇:“女神医……” 蒋明娇轻盈朝牛远道走来,优雅坐于牛远道对面。 她柔顺头发简单挽起,穿着月白色斜襟儒袍,腰间系着一根素白腰带,浑身上下皆无别饰。她面庞平平无奇,按理说这般打扮会泯然于众人,一双格外淡然的眸子却令她显得飒飒脱俗。那股秋歌般飒飒生风与高山朗风般巍峨广阔的干净灵魂,更令她举手投足间都有令人不可忽视的魅力。 牛远道看得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其身处何时何地。 他竟然在几日奔波后,如此风*尘仆仆地贸然来见她了。 他的头发上满是黄土。 他的衣裳上灰扑扑的。 连着好几天没能睡个囫囵觉,他一早上未来得及洗脸剃须,面庞上定然是憔悴狼狈的。 平素他颇有几分书呆子气,并不过于注重外表。但现在一想到被女神医看见如此狼狈一面,他竟羞赧得想扭头就走。 蒋明娇未注意到少年的局促:“牛公子这么早过来,可是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既羞赧于自身狼狈,又不舍错过这次见面,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垂了文秀面庞,小小声说:“不是,我爹没有别的吩咐。我是听说了明珠郡主逼迫女神医你让位的事,特地过来和你说一声,我父亲还、还有我都不会同意郡主这么做的……” 蒋明娇淡然而笑:“牛公子,谢谢你。” 牛远道望着她清浅愉悦的笑容,忽然跟着扬起了唇:“不、不用谢。” 这都是他打心底愿意做的。 不用谢。 “这件事我已有应对的。”蒋明娇出于感谢给牛远道倒了一杯茶,看得出文秀少年有些狼狈,“如果应对不了,我一定会求助于府尹大人和牛公子的。” “嗯。”牛远道认真点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女神医的。” 等从济民医馆出来,牛远道被清晨料峭冰凉的冬风抚面,耳鼻冻得打了一个机灵。 他抬头望着头顶辽阔天地,忽然绽开一个小小笑容。 日子若一直这样…… 也挺好的。 · “郡主?该起了。” 陈家丫鬟端着热水盆,站在床沿战战兢兢喊着。 黄柳木打造的拔步床头,一边悬挂着一个金绣球香囊,帐子用的是千金难求的‘烟如云’,燕明珠裹着昂贵的缎面蚕丝被,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呵斥着:“滚开,让我再睡会儿。” 今天她脑袋格外沉。 侍女只好退却。 一个时辰后,丫鬟服侍着燕明珠起床洗漱时,燕明珠脑袋仍又晕又涨又疼,仿佛正被人用大斧砍劈般,喉咙还十分干痒,口里发苦无味。 她察觉出了不对,伸手唤人:“来、来人给我请个大夫过来。我好像……”话未说完她眼前发黑,一头栽了下去。 丫鬟是见过瘟疫病人的,当即尖叫起来。 “来来人、郡主也染上瘟疫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两个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燕明珠的病来势汹汹。 虽然一个多月中都在奢华享乐,罕见的长途奔波仍让她损了些元气。入城时她已染了风寒有些咳嗽,在城门口时她被饥民围攻又结结实实受了一场惊吓,再加上小腿和脚上被人咬掉的伤口化脓发炎…… 她足足在床上晕了十天才醒过来。 明珠郡主生病,牛府尹与谢参将自然不敢轻视,将大夫流水般地往府里请,还特地写奏折到京城请罪。 扬州城疫情初控,江南其余几城仍旧任务艰巨。 二人坐镇江南本就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四个人用,偏偏又碰上这倒霉事,不得不被困陈府坐镇。 十天下来耽搁的事情堆积如山。 二人碍于燕明珠身份,面儿上不敢表露出不敬,心里都对她的愚蠢无用还多事厌恶至极。 尤其在他们收到昭仁帝奏章回复后。 在燕明珠要牛府尹等她一同去江南时,牛府尹与谢参将就令人去‘劝返’她回京。但燕明珠坚称自己来江南是奉昭仁帝口谕。 牛府尹等人将信将疑。 昭仁帝一向对明珠郡主宠爱过甚。之前郡主声称自己是神医,昭仁帝还让她替小公主治过病,此次让郡主参与救灾亦有可能。 但收到昭仁帝的批复内情,他们才知道,明珠郡主竟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在离开京城半个月后,明珠郡主才对圣上先斩后奏,宣称自己有能治疫病的良方。昭仁帝才抱着勉强一试的心态同意了她。 明珠郡主离开京城后半个月,不正是女神医拿出疫病药方时? 郡主本人都因疫病病得半死,哪儿有什么治病良方,敢情她一早就打算抢功? 二人差点没被燕明珠气死,却也不得不赶紧上折子,将事情真相原委说一遍。 至于昭仁帝信谁…… 牛府尹与谢参将心里都不太乐观,对燕明珠更添几分厌恶。 想到气质巍峨浩然正气的女神医,他们心里不免叹气。 若非他们被艰巨救灾任务绊住脚,想等扬州城疫病初控后,再一齐给女神医请功,何至于被郡主拔了头筹。 明珠郡主早年以神童闻名天下,性格娇憨天真堪为贵女之首,怎么现在竟如此不堪…… 第十一天。 燕明珠终于醒了。 黄柳木拔步床边,床顶各垂挂着一个金绣球香囊,陈家丫鬟靠着如烟如云的雪白帐幔,跪在脚踏上,累得睡着了。 “水……”燕明珠挣扎睁开了眼睛,“我要喝水……” 丫鬟忙被声音惊醒:“郡主,你等着,我去给你倒水。” 喝过了水用过一碗小米粥,燕明珠才算恢复了元气,在丫鬟的叙述中得知了状况。 “我昏迷了十天?” 燕明珠整理着目前处境,不由得暗恨病得不是时候,错过了打压仁心堂女医的好时机,那仁心堂女医真真是好运气。 “这十天外头还是江女医在指挥防疫?她的出血症药方送来了吗?” 丫鬟道:“回郡主话,那药、药药方……” 燕明珠面庞苍白阴鸷,目光格外狠辣:“你再结巴一下,信不信我剪了你的舌头。” 侍女吓得哆嗦:“女神医没送药方过来。” 燕明珠冷然抚掌大赞:“来人去济民医馆传我的话,说江医正公然违抗本郡主亲自下的命令,犯了大不敬之罪!” 她正愁没处发作立威夺权,仁心堂女医就送来了一个好筏子!真乃及时! 妄图挟方自重? 这可是个好罪名! “可、可是……”丫鬟哭丧着脸继续道:“郡、郡主,女神医不送药方只是因为没必要啊。早在来江南第二天,女神医就让人将疫病药方刻在了各个坊市街道与城门口的石坊上,全江南官民百姓路过时都能看见。现在您出去问,连三岁垂髫小儿都能背那药方了。” 燕明珠呆了。 她足愣过好几息,才消化完陈家丫鬟的话:“仁心堂女医,来扬州城第二天就将药方写在了城门口与各坊市的石坊上了?” 陈家丫鬟点头。 燕明珠沉默良久,终于难以置信地问:“这么方子如此珍贵,她竟然……仁心堂女医的脑子该不是有毛病吧?” 因有许多百姓付不起诊费,官府会将一些常见病药方刻于石坊,供以给百姓自行抓药。燕明珠却没想到仁心堂女医会这么做! 瘟疫药方! 这可能救几城百姓性命! 若她坐拥这价比的万金良方,不说大肆收购药材囤积居奇赚钱,至少要拖上半个月坐看事态发酵再出手,以博取一个滔天功勋。 仁心堂女医竟如此轻飘飘拿了出来。 她就是傻子吧? 陈家丫鬟碍于身份不敢当面反驳,内心却忿忿不平:虽然皮囊大同小异,医者与医者灵魂与道德间的差距却堪比天与地。 女神医心怀大慈悲,浩然无私拿出救命良方,灵魂正气雪白剔透干净,心胸如高山巍峨翰海宽广。 郡主却说她傻。 足以可见郡主灵魂是多么阴暗狭隘不堪,满心都是漆黑的铜臭与恶臭的算计。 燕明珠暗恼仁心堂女医坏事,却不得不放弃把持药方,来拿捏全程百姓舆论的想法。 她转瞬想出了新主意。 “传我的话,找几个与女神医不和的大夫出来,记住一定要找医术高明的。” “我还不信了!” “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能抓住这次机会的话,我将能令他们扬名立万流芳青史!” 摧毁一个神的最好办法是双管齐下:先用丑闻将她拉下凡尘,再造一个新的神出来。 可恨她大病初愈,还需卧床将养一些时日,否则怎肯将这扬名的大好机会拱手让于他人。 “最后告诉全城大夫,我手里有一本《伤寒杂病集》,其记载的医术之高深,堪称千古医术宝典。 “只要他们拜我为师替我卖力,我就将秘籍传授给他们。” 这本《伤寒杂病集》是她让沈草儿从仁心堂偷的那本。 她已想好如何利用此书。 这本医术理论案例高深,她料定女神医定然要藏起来的。她却没有古人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她要用这本书提前收一批好手下。 若仁心堂女医闹起来,她说不定还能反栽赃她抄袭。 她思及此咯咯笑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这打脸来得太丢人了 江南冬日多雨少晴,天空已阴沉大半个月了,薄寒刀刃似的风铺面刮来时,寒气似乎要侵入骨头缝里,雾霭阴郁得令人生闷。 燕明珠心情如天气般阴郁,狠狠捏紧了一个青花瓷杯,直到指节泛白才压抑住内心怒气。 陈府不都是她的人,为了维持娇憨天真形象,她不能在外人前发怒。但她内心腾腾燃烧的怒火却难以抑制,只把她气得几欲呕血,恨不得打人。 她丢了一个大丑! 她拿到的那本《伤寒杂病集》竟只是初稿,仁心堂女医竟又编了一本《伤寒杂病集》,比她手中那本要完整全面数倍,不仅囊括了从古至今医学理论案例药经,更添了数百未曾发掘的案例与药材,笔法深入浅出,医理记载严谨无误,兼这个时代集大成者与标新立异创新者于一体,实乃是一本神作。 被新版相比,她手里的草稿立即沦为了草履。 更令她没预料到的是女神医竟不设任何门槛,无需任何要求,将这本书赠给了天下所有向学者。 如今江南医者是人手一本《伤寒杂病集》。 这让她企图挟宝自重,用医书草稿收买手下的举动,成为了整个江南的大笑话! 虽然众人碍于身份不敢当面嘲讽,只是恭敬拒绝了她的要求,表示无福消受着秘籍,背地里却没少笑话她的不自量力。 “这郡主莫不是个傻的吧?用那么一本书就想让我为她当牛做马效力?以为我膝盖这么软?为一本书就能这样?当然如果这本书是女神医的《伤寒杂病集》后九册又不一样了……” “平心而论,这本书写得还是挺不错的,比咱们现在的医书都好得多,一看也是大家之笔。但凡是就怕个对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书比起女神医的《伤寒杂病集》就差得太远了。” “亏得郡主还把它当个宝贝,千藏万藏地说什么拜入她门下,才能分八次传授这本秘籍。这眼光真是太过浅薄狭隘了,如井底之蛙。” “就是这个感觉,井底之蛙目光如豆!” …… 还眼光锐利者发现了两本医书的相似处。 “你们说郡主这本书也叫《伤寒杂病集》,女神医的书也叫《伤寒杂病集》,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仅是文名相同,我发现两本书里框架与许多案例都是类同的,理论更是青出于蓝的关系。郡主的书更像一个简单的雏形,而女神医的书是改良后的神作。” “你是随便撞一个名字就算了,还撞了这么多……世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就是不知道谁抄谁的了。” “这还用说,女神医书写得更完整,拿出来得更早,还有后头九册,明显是亲作者。至于郡主嘛,那本书是怎么来的……啧啧啧……” “慎言。” “郡主身份尊贵,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莫要祸从口出引火烧身。” …… 燕明珠被这些言论气得肺都快炸了。 她原想用这书来收几个手下,却丢了大丑被人笑话井底之蛙;原想若有可能栽赃仁心堂女医抄袭,却反而被人扒出这书的来历不正,落得污水满身满脸。 偏偏她还不得不躲在家里装不知道,否则她就要站出去解释为何两本书框架到内容的如此相像。 她哪儿有解释的理由! 都是仁心堂女医的错! 一本写得这么好的神作,她居然一个磕巴都不打就赠予天下向学者,不收学习者一点钱与利!她脑子蠢出了泡了吗? 还有郡主府的人也是一群蠢货,居然没个人过来告诉她这件事,还得她丢人丢到家了! 等她回京定要剥了她们的皮! 殊不知正是因她睚眦必报又气性极小,每每听到‘仁心堂女医’几字都要发怒,郡主府的人才不敢触她眉头,提及半点蒋明娇的事。 足足运了半晌气,掌心都被掐出血了,燕明珠才压下满腔怒火,装出若无其事模样。 “你们说有一个叫做终南居士的大夫和仁心堂女医有仇?” “他还宣称自己已皓首穷经,在一本失传的古书中找出了治疗出血症的良方?” “宣他进来!” 虽然那本医书让她闹了大笑话,她终究是得到了想要的——能够治疗出血症的古方? 来得可真是时候。 · 东城西三坊小院里。 正屋里摆着一个棋局,黑白棋子星罗棋布,如两方厮杀的军队般咬得很紧。蒋父与蒋奕文专心致志地对弈着,面庞如出一辙的好看出众,一个是谪仙般高洁不沾凡尘,一个是魏晋文士般的洒脱与纵性。 蒋明娇坐在一旁喝茶。 她每隔三日会来复诊一回,已成了小院常客。 蒋父二人将她当做知己好友相交,便未打断棋局迎接。 一炷香后。 蒋父举着黑子无法落下,轻轻摇头道:“我输了。” 蒋奕文大气洒脱拱手道:“父亲,承让了。” 蒋父一颗一颗收起棋子,缓慢地道:“并非我承让,奕文你的棋艺着实出众。” 他口中苦涩,他这长子何止棋艺出众,实乃是个难得的全才,经艺书画诗词歌赋八股无所不通,早年更擅长骑射……十六岁时,他已精通君子六艺有状元之才,实乃京城年轻一辈文武双全佼佼者。 若非十二岁时的意外,他怎会终日囿于狭小院落里,空有惊世之才无处施展。 “女神医,来手谈一局?”蒋奕文邀请。 被蒋奕文的话打断思绪,蒋父偏头看向优雅盘腿坐在榻上品茶,素衣乌发淡然巍峨的女神医,绝望苦涩的心里多出了许多期盼。 女神医说过她可治瘫疾的! 蒋明娇随性摆手:“谢蒋少爷邀请,但我不喜棋艺。” 蒋奕文笑道:“这倒是又和娇娇一样了。她性格直爽心性单纯,平素就最不耐烦复杂诡谲的棋局。我记得她幼年初学棋时学到不耐烦了,还曾直接抽出小匕首,将棋盘给劈成柴火给烧了,差点没把那老夫子胡子都气得飞起来。” 蒋父忆起女儿幼年囧事,谪仙般面庞不由得莞尔:“娇娇确实不耐烦这些东西,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带领一群小姑娘骑马射箭,是个率真性格。” 蒋明娇心里发暖,不自觉跟着扬唇。 父兄能时时记着这些往事,只能说明他们真正把她放在了心尖上,疼着宠着爱着护着。 她怎能不珍惜。 忽然蒋父问道:“女神医,我近日听人说你和明珠郡主都写了一本医书,叫做《伤寒杂病集》?” 第二百九十章 这格局上的差距难以弥补 蒋父偶然听侍卫们闲谈说起明珠郡主与女神医的争锋,才知道这一场医书风波。 他此时问起是想帮女神医。 “女神医有所不知,明珠郡主虽年幼时即被圣上特许,如皇子般入上书房学四书五经,却并无古君子一笑泯恩仇的品性。你帮过我们蒋家大忙,若是遇上无法解决之事,我们蒋家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怕蒋明娇与燕明珠对上吃亏,公然表示支持她。 蒋明娇心中暖融融的:“多谢侯爷。” 蒋奕文好奇道:“听父亲的口气,这其中竟还有个公案?不知我能不能知道?” 蒋父将事情原委讲了。 蒋奕文啧啧称奇,望向蒋明娇笑道:“那两本书究竟为何如此相似,没有谁比原作者更清楚。女神医,你一定知晓这两本书之间的联系吧?” 蒋明娇含糊讲了明珠郡主与她争京城第一女神医之名时,派内鬼偷走《伤寒杂病集》初稿的事。 蒋奕文不屑地直摇头:“这明珠郡主真是左了性子,贪图盛名虚荣却无真才实学,竟想动这等歪心思。看似聪明一时实际是愚昧至极。偷来典籍能伪装一时,难道能伪装一世?” “孔子注《周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时曾有语: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明珠郡主是典型的‘智小而谋大’,空有野心蓝图却无智慧,纵然侥幸得手,将来也必将导致灾殃。” “亏她还在上书房读书数年,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蒋明娇淡笑不语。 燕明珠不仅蠢还短视。 她一心只想着扬名后将自己抹杀斩草除根,再风风光光地享受荣光,却没看到天地广阔、除自己外有才有能者仍多如江鲫。 “偷了典籍便罢了,她居然还想用典籍来收买手下,真真是让人不知说她利欲熏心的愚蠢还是胆大好。”蒋奕文直摇头,又朝蒋明娇爽朗一笑,“不过女神医你居然愿意将典籍无偿给向学者,这份巍峨浩然的胸襟和大气不藏私的壮举令人敬佩。” 蒋明娇只是笑:“蒋少爷实在过誉了。” 蒋父一念间却在纷乱医书争锋表面下,看出了几分真相,对女神医豪迈大气手腕惊骇不已。 他已看出女神医与燕明珠想做的,都是用这一份难得的神籍收买人心,但二者格局本心大不相同。 燕明珠只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因而只想挟宝自重,收买若干手下,保障自己独尊地位。 女神医却瞄准的是一个行业。 她大气将典籍赠予广大医者,让天下向学者都感激她崇拜她拜她为师,手握一个行业资源,成为行业领航者乘风破浪。 二者格局相差太大了。 一个若稚龄小儿与同伴玩的过家家,一个若善谋智者指点国家百年河山走向。 且二者手腕本心亦截然不同。 女神医手握真才实学,浩然大气地将典籍赠予天下向学者,本质是赠予与引领时代发展。 燕明珠如偷到至宝的吝啬鬼,将典籍死死攥在手心,是另一种形式的敝帚自珍,本质是狭隘掠夺与给同行者设绊子。 故二者结果亦将不同。 燕明珠劳心费力呕心沥血一辈子,注定只能在小土包上占山为王,捣鼓出几个小水花。 而女神医将站于行业顶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翻手覆手间将激起时代的惊涛巨浪。 世间竟会有如此胸襟大气的女子! 也不知谁才生得出这等豪情儿女! 蒋父心中暗暗惊叹,谪仙般面庞依旧高洁冷傲不露痕迹,身着广袖宽袍给蒋明娇与蒋奕文倒茶,闲谈京城与江南风土人情。 三人皆是土生土长京城人,初来江南皆对风俗饮食有水土不服,又都博览群书见识广阔,对中原九州从古至今的风俗人情皆有涉猎,交谈起来可谓棋逢对手谈兴十足。 一下午三人言笑晏晏。 及至到黄昏,蒋明娇给照例给蒋父二人把过平安脉便起身告辞。 蒋父亲自送她出远门外。 苍茫阴郁天穹下,蟹青色月亮已露出了轮廓。蒋父立于院门口,似是难以启齿地道:“女神医……” 蒋明娇一语道破:“侯爷是想问蒋少爷的瘫疾吧。”一轮棋局间,蒋父频频走神看蒋奕文的腿,她哪儿能不懂。 蒋父苦笑:“瞒不过女神医的利眼。” “蒋少爷情况比我料想的要好许多。他这些年尽管不利于行,亦坚持强身健体。经过一个多月的按摩与药物疗养后,他身体恢复得非常好,不日便可开始医治。”蒋明娇沉吟后说。 蒋父谪仙般面庞上都流露出惊喜。 蒋明娇摇头:“但这套阵法直接刺激于经脉,甫一施针就须坚持三月,期间病人不得挪动生病或受惊吓,否则容易导致经脉逆流。如今江南疫情已初步控制,若非意外一月之内我与牛钦差将离开江南,回京城述职,恐怕没办法在江南给蒋少爷治病。” 她没提的是,作为天子密友,一旦江南疫情得到控制,父亲与大哥必定是第一批回京的。 哪儿来的三个月。 蒋父了解内情后并不遗憾,深深朝蒋明娇一揖道:“那就麻烦女神医回京后替犬子治疗了。女神医救过我一名,如今又要替犬子治疗瘫疾,恩情等同于再造。我们侯府深蒙女神医恩情,实在不知如何偿还才好。日后女神医若有任何难事,大可过来寻侯府。侯府定当为您尽心竭力。” 蒋明娇将他搀起:“侯爷您太客气了。” 这些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蒋侯爷见蒋明娇不卑不亢不居恩,心中对她巍峨品性更赞三分,再三感谢后才送她出门。 “女神医,还有一件事。”蒋父忽想起另一件事,提醒蒋明娇说,“终南居士张真仁投靠明珠郡主后,宣称在一本失传古籍中,找到了出血症的良方,已然救活了一人。” “他看似清傲不沾凡尘,心性实则睚眦必报。你曾经维护我们蒋家,恐要小心他的报复。”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女神医和牛远道有染? “多谢蒋侯爷提醒。”蒋明娇淡然道谢后才离开。 这件事她早有耳闻,却并没放在心上。 因为主治出血症的药材于九百年后,才被人提炼出有效成分磺胺作为药用。她那一个药方里,除却那一味药材起主效外、其余皆是辅料。 除此之外,出血症无他药可解。 在之前那药材一直被人当做染料。这一药材从未入药,因而不会有任何古籍记载,亦不会有任何古方涵盖这一药材。 故无论张真仁从古籍中找出什么方子,都只能解表症不能解里症,即无法真正根治出血症。 不过想到济民医馆大夫朝张真仁询问药方,却被断然拒绝,并声称若想要治疗疫症只能由张真仁或其弟子亲自出手后,蒋明娇仍不住摇头。 张真仁无非是好名,想让疫病病患各个都赞他的救命之恩,视他若再生父母。 但在全城数万数十万病人前,一个人或一个门派能有多大力量?不啻于杯水车薪。 若一开始由张真仁指挥抗疫,如今扬州城只怕已人人皆染病,户户尸横遍野了。 张真仁好名太过了。 济民医馆里正在吃晚饭。今日沈草儿等一群女孩又随牛远道同行,由官兵护卫着出城给城外饥民施药了。 城外饥民多是附近庄户,因遇上灾荒被迫卖田卖地,沦为流民无可谋生才走投无路。 牛远道给了他们一口粮食,蒋明娇给了他们一口药,再加上牛府尹已向昭仁帝上折子许这些饥民三年免赋税,他们就能有再生的希望。 想必等冬日过去春季重临,城外饥民数量会越来越少。 望见蒋明娇进来,沈草儿腾地站了起来:“江姐姐。” 其余孩子也扬起稚嫩面庞,热情地打招呼。 “江姐姐,你回来啦。” “江姐姐,我想你了。” 沈草儿并一个女孩依恋抓着蒋明娇的胳膊,兴奋地说起今日出城见闻。 “江姐姐,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出去施药时可危险了。本来都遇上饥民们哄抢,牛公子带领的官兵都没护住。危急的时候,是一个长得特别高大的女土匪出来维持住了秩序呢。” “对对对,饥民们说她是附近山上的山匪,最近一直管着这些饥民。要不是有她管束着,给他们寨子里的粮食,那些饥民早就冲到城里来,或者都饿死了。” “那山匪还说江姐姐治好了疫病是女菩萨,我们帮忙跑前跑后帮了大忙救了很多人,也是小菩萨呢。” “我觉得她可义薄云天,根本不像个山匪,反而像个大侠呢。” “对对对,像个女侠。” …… 一群孩子都是活泼的年纪,对蒋明娇是纯粹的濡慕与崇敬。蒋明娇也喜欢她们的活泼,与她们微笑攀谈起来。 女土匪? 蒋明娇忆起初入扬州城时,煽动饥民情绪的高大首领。应该便是她吧? 女孩们如快活的小鸟般热闹议论,徐总院判不时插一句嘴,惹来满堂欢笑。 济民医馆里气氛大好。 · 与此同时。 隔一条街的张氏医馆内,张真仁面色沉凝地给一妙龄女子把脉。 他面庞干瘦如枣核,身着藏蓝道袍,梳着花白小髻,微阖着眼,徐徐捻须思考时,颇似仙风道骨的隐居世外高人。 四周百姓们都朝他投来敬佩的目光。 张真仁缓缓收手,提笔写下药方:“女居士,您的病情已然大愈。我再开一个方子给你调养身体,用完一副即可大安。” 妙龄女子连忙道谢:“医仙人,您给我用的方子便是您从失传古书中找出的吗?” 张真仁起身朝右上角拱手:“正是蒙老祖宗们荣荫,老道才能侥幸得赐神方救天下苍生。” 妙龄女子目露崇拜。 “上至尧舜禹汤大治,再到大周的天下共主,我大周文化传承四千年,期间先贤圣人层出不穷,实乃是一个足以我等传承千秋百代的宝藏。”张真仁负手而立,任风吹起衣袂翩翩,“在老道看来,自吾等一代起,只要能吃透老祖宗留下的浩瀚宝藏,便足以稳固我大周江山文化鼎盛万代。” “拥有数千年文化传承,只需崇古便是天下正道。其余者皆是离经叛道与本末倒置。” 周围百姓虽然听不大懂,却都觉得这话厉害极了,七嘴八舌捧更似地议论着。 “终南居士真不愧是医仙人,居然能在古秘籍中寻到治疗出血症的方子,真不知道是读了多少书才能这么厉害。” “拥有这等良方救我等性命,终南山医仙真不愧是活菩萨。” “这疫病方子是真的有效吗?我心里怎么就有点发憷呢?以前没听说过有古方能治出血症……” 也有人小声发出质疑,又立即被人反驳了。 “你是不相信医仙般的终南居士吗?要知道医仙人也曾感染过疫病,便是通过这方子治好的。张真仁自己便是活生生案例,难不成还会害自己不成?“ “对对对!说起来医仙人也是活菩萨。那济民医馆的女神医也是女菩萨,咱们扬州城不知何德何能,竟养出了两个女菩萨呢。” “女菩萨?菩萨可不止要医术好,做人也要光明磊落德行无亏才行,否则那就是个侥幸得了医术的小人。” “你们是说女神医德行有亏……” “你们不知道吗?女神医她呀,和钦差大人的公子牛远道有染呢……” “什么!?” …… 张真仁表面负手而立凛然脱尘,实际将众人的议论尽收耳内,神情一瞬间得意妒恨。 ——明珠郡主的出手果然不凡。 “诸位还请慎言……”他转过身时正色严肃,“圣人不背后言人之过。况且这等传闻皆是捕风捉影之词,其用心险恶不堪入耳,定然是有心人污蔑女神医之言。女神医拿出疫病良方是我等医者楷模,老夫对其品行钦佩再三,还请诸位口下留情,否则老夫此处便不留人了。” 众人一时皆噤声不语,对医仙人高洁品行更敬三分。 那妙龄女子却扑通跪下道:“居士,还请您明鉴。那贼女医真是个心狠手黑的小人,与钦差之子不清不白。小女子的丈夫就是遭二人所害才丧命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牛远道的心痛与畏惧 济民医馆。 门口。 “女神医,您巍然不侵的品行操守满扬州城人尽皆知。老道亦是敬服不已,坚决不信这等谣言。”张真仁立于人前,朝蒋明娇恭敬拱手,“但那女居士坚持口称有冤屈,已去知府衙门告官了。老道再三拦都没拦住,想着女神医只怕还不知此事,恐一时不防着了小人的道,特来提醒您一句。” 甫一出口,张真仁便得到周围百姓连连称赞,‘品行高洁’‘做事磊落’‘为人厚道’等词不绝于耳。 蒋明娇似笑非笑:“张医仙您方才说,那女子曾得了出血症,是您用古方将她治好的?” 张真仁自得道:“是。古人智慧超今人多矣,曾创立孔圣口中的大同之治。世间万物皆被他们探索殆尽,今人只需承袭即可。” 蒋明娇又问:“您亦身患出血症,为那古方治愈?” 张真仁一口承认。 不知谁带头,济民医馆门口百姓们不约而同赞叹起来。 “出血症都能治好,这也是一尊菩萨呢。” “对啊张医仙说的真对,古人智慧真令我等望尘莫及。” “看来女神医也不是天下独一的厉害,张医仙同样拿得出治疗出血症的方子。女神仙不过占了一个先而已,实际医术如何还不知道!” …… 徐总院判与沈草儿等人听得连连蹙眉,张真仁研究出药方确实厉害,但真正的扬州城百姓无一人会为抬高张真仁而贬低女神医。 若无女神医,扬州城如今早已尸横遍野。 这些说话的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蒋明娇又定定睨着张真仁脸色,转头时勾起一个凉薄的笑:“既如此,我们去官衙看看吧。” 张真仁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突。 难道女神医发现端倪了? 他眸光又是一狠,就算发现又如何,今日女神医必定名声被毁,他将成为人人称道的菩萨,享万千人崇拜。 届时女神医能奈他何? 蒋明娇脚步优雅闲适,姿态颇有些闲庭信步感,领着一行人朝扬州知府官衙而去,不多时与前来缉拿她的官差撞上。官差畏其浩然盛名,不敢上枷锁,一路‘看守’她到了衙门。 衙门外已围了一圈百姓。 矮个痴肥的知府坐于上首,望蒋明娇时如看死人。两排衙役手持廷仗立于两侧,中间跪着一个哭啼的妙龄女子。 牛远道立于女子身旁,文秀面庞因震怒铁青。 “女神医来了。” “女神医!” “是女菩萨来了!” 哪怕知道蒋明娇是这场官司疑犯,百姓们见到蒋明娇仍不住露出崇敬与感激之色。 待蒋明娇礼貌朝他们点头后,他们更加激动欢呼起来,仿佛见到了神祇降临。 张真仁面庞一瞬阴狠。 “女神医。”牛远道愧疚又羞赧地低头,“是我拖累你,还让你来这等地方走了一趟。” 蒋明娇摇头:“是我拖累你了。” 此事是燕明珠做的局,观扬州知府态度便知其已被燕明珠收买,是她牵累了牛远道。 牛远道面色坚决:“女神医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扬州知府将惊堂木一拍。 他是陈督抚手下,在陈督抚被关押后当过一个半月缩头乌龟。前日明珠郡主交托他这一任务,许诺事成后向圣上美言。利益当头,他怎能不尽心竭力。 “来人抬上尸体来。” 几个衙役抬来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妙龄女子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哭叫:“刘郎、刘郎、你死的好惨,我今日必定要为你讨个公道,让罪魁祸首绳之於法……” 知府又一拍惊堂木:“堂下递状纸者陈述案情。” 妙龄女子抹泪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家刘郎是西七坊窄柳巷一个木匠,这一点附近邻居都能证明。前些日子因疫病横行,我家刘郎没了生意,看官兵忙着救灾,想着自己有一把子力气,就主动报名帮忙,被分到了由钦差大人公子统领。” “那一日他照常出去帮忙布粥,回来时却面色发白,我觉着不对劲就问了两句。他说他可能闯祸了,不小心撞破了牛公子与女神医的幽会,可能已经被二人记住了形容。” “我和刘郎都是升斗小民,哪儿敢和钦差公子斗,当即我们就决定不去救灾了。谁知道第二天牛公子亲自到我们家里请刘郎出去。刘郎不敢不出去……” 妙龄女子瞪视牛远道与蒋明娇,目光如喷火:“那天他走后就再没回来,肯定是这对狗男女做的!” 牛远道文秀面庞绷得很紧。 他认得这刘郎,确实是他手底下的人,帮忙布药布粥时勤快麻利,不善言辞见人就憨憨地笑,是个很朴实的汉子。 他一向被父亲教导要待民宽和,那天听说刘郎重病,怕其无钱治病养家,便去他家送银子。 谁知竟被人如此污蔑。 知府再次拍了惊堂木,高声喝道:“传仵作验尸。” 仵作验尸后道:“死者是被人勒喉而亡的。” 妙龄女子哭得更凄厉:“我的刘郎,你死的好惨啊。” 知府断然喝道:“刘陈氏,你有何证据证明凶手是牛举人与江医正?” 妙龄女子凶狠抬头道:“我有证据,我家刘郎临死前挣扎曾抓下了那人衣服上的玉佩。” 她拿出一个灵猴玉佩。 牛远道面庞沉凝。他已认出那是他的属相玉佩,怎会到那女子手里? 府中定有内鬼。 牛远道的玉佩从不离身,一时不少人都认了出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妙龄女子继续道:“我还有证据,我有几幅这狗男人给贱女医画的画像和二人鸿雁传书时的淫词艳语。” 牛远道如被劈了一道惊雷,文秀面庞煞白,手心满是冷汗。 他擅长丹青笔墨,的确给女神医绘过几幅画,有她给人看诊时专注温和的侧影,有她立于人前劝说百姓时飒飒生风剪影,有他想象中的女神医垂眸浅笑的柔婉…… 这些都是他背着女神医画的。 被拿出证据指证杀人时,他只稍稍皱眉觉得麻烦,如今被抖搂出藏于心底的隐秘心思,却让他紧张慌乱到手足无措。 他不敢想象若女神医看到那些画后,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心思龌龊的登徒子,会不会觉得他冒犯,会不会觉得厌恶他的接近…… 只要想到这可能性,他一颗心就如被万千根毒针扎入,苦涩地剧烈收缩。 第二百九十三章 这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妙龄女子取出一个画卷,徐徐展开:“这画上便是牛远道与江氏女,还请诸位过目。” 画上一个素衣女子,坐在高高秋千上,于春日桃花灼灼的花园里,浅笑荡着秋千。一个年轻少年立于身后,深情推着秋千。 二者目光相接时深情缱绻,堪称般配璧人。 女子是女神医。 男子是牛远道。 画的右下角盖着一个戳,上书‘四柳居士’。这是考上举人后,牛远道师长赐他的号。 另有三五封信,信内‘宝贝’‘牛郎’相唤,言辞火辣露骨,淫词浪语令人耳赤。 女子用飘逸柳体,男子用潇洒行书,皆与二人笔迹相似。 牛远道一颗心才重重落地,如获大赦般解脱——这幅画虽笔法相似却不是他画的。但伴随着解脱,他胸腔里又流荡起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 淡,而苦涩。 若能借此机会揭露他对女神医的隐秘倾慕,女神医淡然眼眸中是否会印入他的身影,不再只把他当寻常少年般客气相待…… 他,似乎愈发贪心了。 看见笔法相似的书信与画,众人都哗然大惊。他们不知底细,看见牛远道的私章印记,自然以为这画与信是真的。 “牛公子与女神医居然真的有私情吗?可二者身份年纪也相差太大了吧?” “这恐怕就是他们不允许这段感情曝光的原因吧?女神医暂且不论,牛公子定然是要娶名门淑女的……” “重点不是这个吧。重点是二人因此杀人了啊!” “没想到二人竟如此心狠手辣,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官衙内间。 旁听着这一场风波的燕明珠吹干指甲上的指甲油,轻轻勾起红唇,表情愉悦而残忍。 顺她者昌。 逆她者亡。 牛府尹投靠女神医,她就要毁了他儿子的清白;女神医抢她风头,不将功劳双手奉上,她就令其不得翻身。看他们被众人唾弃叱骂,她说不出的快意。 就是女神医在民间威望太高,无论她如何加钱,那仿画者都不肯为侮辱她画一张春宫图,实在令今这出戏缺了些色彩。 她又拿了一锭银子:“再加点火候。” 一个陈府侍卫飞快去了。 不多时人群里边多了几个生面孔,用唯恐众人听不到的声音高声的道。 “为了自己丁点私利就杀人,真是一对蛇蝎心肠的狗男女。特别是那女神医,什么狗屁女菩萨!天下又不止她一个人能治出血症,医仙般的终南居士照样能治,那才是真菩萨呢。” “这等心肠恶毒之辈怎么能当女菩萨,那些人也真是蠢得冒了泡了。” “医者最起码是要德性兼备才行,我看女神医还差得远,与终南居士相差甚远。” “杀人偿命!这对狗男女应该被浸猪笼!” …… “肃静!” 杨州知府又一拍惊堂木,斥问二人道:“牛举人、江氏女,如今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牛远道听着百姓们对女神医的诋毁,愤怒苦涩地握紧拳头。 他宁愿忍受全部污名苦痛,也不愿看见女神医名声受一丁点损。 她巍峨飒爽若高山若秋歌,有满腔浩然正气,如菩萨般救了江南数十万百姓,不能被这些腌臜龌龊名声污染。 只要找到府中内鬼,他日后定能成功翻案。 若能将女神医清白摘出来,他哪怕被诬陷一段时日也甘之如饴:“知府大人,这件事与女神医无关,是我…… 蒋明娇骤然开口,声音清凌凌若冰泉:“牛公子。” 牛远道茫然抬头。 蒋明娇优雅立于衙上,朝扬州知府一拱手,淡漠目光如刀地落在扬州知府头上,声音似笑似嘲似讽似有寒冰般冷冽重量,清越地传入每一个人耳内:“我始终相信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地昭昭善恶有报。行善者将被世道嘉奖,行恶者终将自食恶果,包庇者将入地狱。” “知府大人,您,怎么看?” 扬州知府只觉那目光澄澈如寒镜,完整照出他心底的鬼,额头不自觉冒汗,紧张地坐立不安,色厉内荏道:“本官是扬州城父母官,自然是要惩恶扬善维持公道的。” 蒋明娇似笑非笑睨他:“知府大人知道就好。” 二人争锋相对。 一个站。 一个坐。 坐着的是手握权柄的知府官员,站着的是身负罪名的犯人,本应是一面倒的局势,如今却仿佛颠倒了个,稳坐的掌权者心虚退避,肃然而立的犯人掌控全局。 牛远道神色复杂地望着蒋明娇。 她仿佛总是这样,无论身处任何困境危难,总能闲庭信步似的掌控局势扭转局面。 蒋明娇扭头看那妙龄女子:“你便是在终南居士处治好了出血症的人?” 妙龄女子警惕点头。 蒋明娇摇头一叹:“善恶有报,来得果然快。” 妙龄女子心下一慌,喝问道:“你什么意思?” 蒋明娇淡然不语,只望着张真仁,掏出一张雪白巾帕。 “快到时候了。” 这两句话来得没头没脑,令众人都不解其意,纷纷面面相觑。 “女神医在说什么?” “什么善恶有报?难不成这件事还有反转?” “可这证据都确凿了……” 张真仁面色阴沉,心跳开始变得非常快。这是女神医第二次以冷冽眼神看他的脸。他心知女神医医术高超,因而心理总有种不祥预感。 一些人大声嘲笑道,“我看她就是被人抓到个正着后,无计可施才这样装神弄鬼,以图转移我们注意力呢。” “把人都当傻子呢。” “无论她说什么,这事情都已经一清二楚了,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知府大人别耽误时间了,还是赶紧把这一对狗男女下大狱吧。” “对啊,我们扬州城有张真仁一个菩萨就够了。” 张真仁心里舒服了些,刚准备捻须而笑,忽然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被扼住喉咙般窒息。 哇—— 他喷出一口血来。 蒋明娇早有准备,戴好了口罩面罩手套,对众人道:“退后,他的血能传染疫病。”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地连连后退。 第二百九十四章 证据确凿水落石出 蒋明娇断然道:“全身皮肤同时出血呈乌黑色,病情已入疫病晚期,金石无救。” 张真仁心头巨震,强忍着涨得生疼的脑袋,与跳得极快的胸口:“不可能。我已经依照古方把疫病治好了。” “若真有古方,出血症又怎会几次在历史肆虐,每每都能多走十几甚至上百万条性命?”蒋明娇声音冷清,“你一向主张崇古,又怎么觉得以一代一代古人的智慧都未曾找到的失传药方,会轻而易举被你找到了?” 张真仁眼眶瞬间扩大。 蒋明娇继续朗声喝道:“崇古的确有可取之处,古人绵延数千年的确有太多值的继承的宝藏,可你要知天地亘古悠久浩瀚浩大,万千生灵多不胜数,人类与之相比实在是太渺小,短短数千年于沧海天地不过一粟尔!以一粟之功想窥天地之浩大,实在太不自量力。” 张真仁仿若被打击到了,颓然瞪着蒋明娇,将一张药方递过去:“这这是药、药方,我输在哪儿?” 蒋明娇取了药方一看:“所有药方都放在了治疗发热出血等表症上,又用药精妙大胆,对内燥外邪入侵的里症却置之不理。难怪一开始能起到奇效,扼制疫病表症,却殊不知堵不如疏,如此扼制表症一旦等其爆发只会更快。” “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声淡漠至极,仿若阎王幽幽勾生死簿般无情宣判,令在场众人都打了一个寒噤。 “崇古与创新,表症与里症,我坚持的一切都是错的吗?不、不可能,圣人分明说了天下大治便是恢复尧舜禹时的大同社会,圣人怎么会错呢,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养,圣人是不会错的……”张真仁双目圆睁,似是想瞪蒋明娇,再为了自身恪守的真理,反驳她两句,下一刻手却无力垂下。 他死了。 死不瞑目。 蒋明娇徐徐站直身体,用浸过酒精的帕子优雅擦手,朗声对扬州知府道:“还请知府大人立即令人将尸体包裹好送去焚烧,以防尸体再传染新的病人,再者在座各位稍后都请去济民医馆领一碗药喝,否则有感染疫病的风险。” 扬州知府已被吓得呆傻,驱瘟神似的挥手道:“快快快,把尸体带走烧掉,快快快……” 方才还吹捧张真仁的哑口无言,只觉得面庞上有许多发红巴掌印,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口中能救江南的活菩萨,竟早早死于疫病! 这是什么活菩萨? 泥菩萨过江的泥菩萨吗? 要知道大夫不比其他行当,手里捏的可是人命。若没有金刚钻揽这瓷器活,就是草菅人命! 他们还居然被人忽悠着觉得这人比女神医还强,一想到这里他们就恨不得用布捂脸。 蒋明娇优雅将帕子收好,淡然扫过一圈,被她目光扫过的人无一不缩头退避,羞愧至极不敢与之对视。 蒋明娇这才收回目光,一瞬淡漠讽笑后道:“终南居士号称医仙,得古方声称能治出血症,结果你们也看见了,服用过他的古方,只是暂时压抑病情,一旦爆发便是晚期不治。这些天在终南居士手底下治过病的,现在去济民医馆领一碗药喝,运气好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时众人又是羞愧又是害怕,纷纷朝济民医馆跑去。 女菩萨果然还是女菩萨,一口道出两种药方优劣。 他们当时怎么瞎了眼,觉得那贼医仙比得上女神医呢? 是谁先在人群里这么说的呢? 实在应该把那害群之马拉出来千刀万剐。 蒋明娇轻飘睨过妙龄女子,一瞬淡漠后未曾停留,再次望向扬州知府:“知府大人……” 妙龄女子浑身一个激灵。她是因要为钱害女神医,不敢去济民医馆领药,才去找张真仁治病的。 可谁知道那张真仁竟是个无才无能惯会吹嘘的!什么清傲的医仙般的人物,呸!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庸医! 号称有治出血症古方,自己却死那么惨! 他罪该万死! 对,女神医还说什么来着,服用那药后一旦爆发便无药可救,说她的报应快来了。 “女神医,女神医救命!”妙龄女子背后冷汗淋淋,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对蒋明娇连连磕头,“求您救救我,我不该为钱害您的。求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命吧。” 蒋明娇轻‘哦’了一声。 妙龄女子性命被捏在蒋明娇手里,不敢再有半分隐瞒,再多的钱也要有命享受。 “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都是有人给钱让我这么说的。我家刘郎不是死于牛公子之手,也没撞上您和牛公子有私情的画面。一切都是我瞎编的……” 望着头顶清冷审视的目光,妙龄女子咽了咽口水:“刘郎他、他是被陈府管家杀的……他那天回家后给一家文墨轩送做好的凳子,恰好听到了陈府管家和掌柜的商量什么几万两银子可以仿制牛公子的私印和笔迹,被陈府管家注意到了……” “刘郎死后,陈府管家给了我很多钱,说只要我帮忙作证,就让我能带着钱风风光光改嫁……” “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找那个文墨轩掌柜的,就在西三坊窄柳巷进门第二家……” 她连连朝蒋明娇磕头。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扬州知府,唤了一声:“知府大人,您看呢?” 扬州知府腿已发软,亏得有椅子支撑才能稳住。开口断人生死,出手能起死回生,拥有如此神诡手段的医者,让他怎么敢惹! 他怕了。 背后忽然有一声冷哼传来,令扬州知府牙根收紧,是明珠郡主在警告他。 但他没再理会。 “来人去搜那家文墨轩,带那掌柜的过来对证供。” 瞥见蒋明娇挪开目光,扬州知府才抹了把额汗,和钱途比起来眼前的命更重要。 不多时文墨轩老板被押解过来,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仿牛远道、牛府尹、谢参将等人笔迹的书信数十封与官印数十个。 有些书信内容令人惊心,扬州知府看过后迅速合上,背后惊出一声冷汗。 他这才知道明珠郡主是多心狠手辣之人。 诬陷江医正与牛举人不算,她还打算用书信污蔑牛府尹、谢参将贪腐强占民女。 ——他一直在与虎谋皮。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女神医:其实我对你是…… 扬州知府心知明珠郡主与牛府尹谢参将矛盾的起由,对其手段更感背后发寒。一个人若是对血海仇人心狠手辣,或许会得一个真性情评价。若对略不合心意者都赶尽杀绝,只会令人畏之如虎不敢相交。 燕明珠便是如此。 扬州知府了解过她手段后,已不敢与她合作。 “来人,再将那陈府管家押解过来。” 不多时陈府管家被押解而来。 狡兔尚有三窟,陈管家是陈督抚留下的后手,只待明珠郡主来江南后,与其联合为己翻身。 陈管家是个软骨头,起初还想不招,被扬州知府用刑后,不肖半柱香就竹筒倒豆子了。 窄柳巷文墨轩里的书画笔迹是他让人模仿的,印章亦是他让人刻的,刘郎是他杀的,那妙龄女子是他给钱收买的,牛远道的玉佩是他让一个妙手空空偷的。 痛苦之下,他甚至交代出想将妙龄女子养作小星。 众皆哗然。 虽然在终南居士身死时已有预料,知道这件事是彻头彻尾阴谋后,众人仍旧震惊难言。 “居然彻头彻尾都是一场阴谋,世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女神医为江南做了如此多的事,这些人究竟是为什么要害她?” “牛公子与女神医都是做实事的人,这番怕不是挡了谁的道了吧?” “我刚才还有一瞬怀疑过牛公子和女神医,想想真是太惭愧了。” …… 扬州知府快刀斩乱麻,令人立即抓捕那名妙手空空,从他身上搜出一个牛远道的荷包,亦是人赃俱获无可抵赖。 事情到此已尘埃落定。 扬州知府迅速做了判决:“江医正、牛举人无罪释放,陈管家杀人栽赃,罪大恶极,立即斩首示众,妙手空空依律被废掉双手,文墨轩老板被押解候牛钦差处理,妙龄女子诬陷良人,罚三十大板。” 判决下定后,无人阻拦便即刻生效。 陈管家面庞惨白如纸。 被斩首示众!他方才咬紧牙关,未将明珠郡主交代出去,便是盼着郡主至少会留他条性命的。 可郡主竟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你不仁我便不义…… 于是陈管家一路看似已接受命运般沉默隐忍,却在被官差们押上囚车朝菜市口而去时,寻人烟最密集处放声大喊:“我有罪,但有人比我更有罪。一切都是明珠郡主让我做的,她才是幕后主谋。她想要让女神医下大狱,好夺取这救治江南疫区百万百姓的大功劳。印章是她让我刻的,书信是她让我伪造的,东西是她让我找人偷的,证据都在我书房的箱子里……” …… 一句话未说完,他已被一只羽箭贯穿喉咙。 但街上百姓们已听完始末,彼此互望时目光惊惧异常,显然是已相信了陈管家的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陈管家已被判斩立决,没有必要骗他们。 明珠郡主竟是如此居心叵测,心思阴暗、残忍好功的人。 被百姓们用愤怒目光审视鞭挞,燕明珠恨不得没早扒掉陈管家舌头,生啖其骨,却不得不佯装无事,让人赶紧去销毁证据。 但已然迟了。 陈管家书房里的箱子已不翼而飞。 翌日一本账册被张贴在各个坊市石坊上,上头记载着陈管家与燕明珠每一笔交易时间数额,包括燕明珠要求陈管家给她买粮买药赈灾的一万五千两、燕明珠要求买通二百个闲汉辱骂女神医的四百两,燕明珠买通牛府尹侍卫偷牛府尹书信的两千两,用来让文墨轩模仿字迹偷刻印章的五千两…… 零零总总详细至极,甚至二百个闲汉每一个的名字都历历在册。 这原是陈管家为防燕明珠翻脸不认人的留底,却成功将燕明珠各项罪名钉死了。 这账本详细到令人无法不信。 有好事者依名字一一寻上二百个闲汉,发现他们的确收钱诋毁过女神医,愈发笃定真实性。 燕明珠一时臭名昭著。 她曾想过辩解,奈何证据太全太详实辨无可辨;她曾想过靠亲自施粥施药挽回声誉,却在马车刚到闹事时,就不知被谁兜头浇了一桶潲水,沦为全城笑柄,再不敢出门半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当天。 在蒋明娇用一个淡漠眼神,打发走额冒冷汗,连声告罪的扬州知府,与牛远道一同出知府衙门时,阴郁天色恰好转晴,层层黑云的天空中流泻出一线金光。 二人齐齐轻眯一下眼。 “好难得的阳光。” “好一番久雨云散尽,冬日霞光出。” 二人相视而笑。 蒋明娇飒爽赞道:“牛公子好诗才。” “不过一句偶然打油作,当不得女神医的夸赞。”牛远道面颊青涩飘上红霞,低眉敛目不敢看女神医眼睛,“女神医行事才是天然洒脱,自有一股飒飒诗意。” 蒋明娇权当牛远道羞赧是避讳二人方才事,面含歉意道:“今日之事是燕明珠针对我的,抱歉拖累了牛公子。还请牛公子你放心,今日误会已全然解除,那些伪造的证据,我已让人全部焚烧毁掉,不会给你留下把柄。今日事情过后,也不会有人将你我联系在一起,连累你的清名。” 牛远道是清贵读书人,年方十六尚未娶妻,是大周最年轻的举人,明年春闱后有望成为最年轻的状元郎,最重士林间的清誉,是万万不能染上这等绯闻。 蒋明娇素来知轻重。 早知道燕明珠会将无辜的牛远道牵扯进去,她必不会放任今日之事出现。 牛远道面庞一白。 他心知蒋明娇是为他前途着想,处事堪称周全,心里却空荡苦涩,猝然出口:“女神医,我……” 他想说他其实不在乎声誉受损,他也根本不觉得心仪于她是声誉受损,他甚至在衙上胆大包天盼望过,若是这一切是真的多好…… 只要想一想,他面庞儿就一阵烧得红。 他知道自己心思太过大胆,女神医岂是一般人能肖想的,可他偏偏舍不得掐断那一丁点心思。 那一丁点淡而青涩,夹杂着回苦的思念。 他一瞬间大起了胆子:“女神医,你不用觉得抱歉,其实我一直对……” 第二百九十六章牛远道的求而不得,思之若枉 “儿子!你没事吧。” 牛远道一句话未说完,牛府尹已骑着高头大马,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他墨蓝色官服袍角染上灰尘,头发上沾上黄土,云纹黑靴满是泥泞,状态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 他一巴掌拍在牛远道背上,上上下下把儿子打量一圈:“还好,还全须全尾的,要不我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和你娘交代了。” 牛府尹的匆匆到来,撞开二人间微妙气场。 牛远道一席话也被打断。 蒋明娇见此场景,知趣地利落一拱手:“济民医馆里还有病患,钦差大人,我先走一步。” 牛远道忙道:“女神医请留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他能感受到女神医的疏离。他知道今日事情后,以女神医飒爽巍峨为人,只怕会主动避讳与他接触。 女神医若广阔山涧里一阵抓不住的清风。 他能感觉到这股风要从他指缝间抚走了。 蒋明娇却笑道:“牛公子,瞧牛府尹神色定是担心坏了,一家人团聚更重要,有什么事情来日再叙吧。”转身离开。 牛府尹望着那素白背影,心中苦涩,还欲追上前两步:“女……” 蒋明娇却已和仁心堂众人会合,飒爽纵马快步离开了。 如一阵清而凉的自由的风。 微冷的拂过他面庞,留下了淡淡清香,撩动了他心弦,打了个转儿说声再会,却不会为他停留。 牛远道顿下脚步,就这么看她走远了。 内心空荡荡的。 怅然若失。 那股淡而青涩的思念泛上心头,令他埋首于书斋,轻狂得意的十六年里头一次尝到了思而不得,求而不得的苦。 是青草味的涩。 再扭头看向牛府尹时,他声音低沉:“父亲,你怎么来了?” 牛府尹并不立即回答,眯起眼睛审视看着儿子。牛远道感觉心思快被看穿,只垂眸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牛府尹轻轻一叹:“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爹的怎么还坐得住。” 牛远道低声道:“也不是多大的事……” 都摊上杀人案了,还不是什么大事,牛府尹心中摇头,知道这儿子只怕是满身心思都已被牵走了。 领着儿子回去时,他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我们在江南呆了一个半月,已然控制住了局势,不日便要回京了。到时候也该让你娘帮你好好相看相看了……” 牛远道猝然抬头:“父亲,我还要科举……” 牛府尹目光锐利:“先成家再立业,为父当年便是如此。没了后顾之忧,才能专心科举。你是祖父最看重的孩子,他从小对你谆谆教导十数年,对你的一番殷切期望,你肩上挑着的家族担子,你可没忘记吧?” 牛远道低头沉默半晌,才苦涩开口:“我没忘。” 接下来的路途上都很沉默。 牛府尹牵着马与牛远道一同回家,直到看着儿子回书房后,才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轻叹。 · 接下来半个月扬州城内风平浪静。 燕明珠被那一桶潲水泼得颜面尽失,羞怒惊惧下龟缩在府里闭门不出。 她答应的粮食与药材,因陈管家身死而无疾而终。最终她仍是带着一百多张空口到灾区,与灾民们争抢粮食了。 江南百姓们口中不说,心里都暗自鄙夷。 蒋明娇连日奔波于江南其他几城,忙于控制疫情发展施药诊病,几乎脚不沾地,也存着些避开牛远道的心思。 以燕明珠行事作风,她早知对方定会出手,并暗中做好了应对,让阮靖晟的手下帮忙拿到燕明珠罪证。阮靖晟手下消息一贯异常灵通,办事非常妥帖,早早打听到张真仁与燕明珠联手,策划一起杀人案的事,甚至于那妙龄女子疫病都是她使计令其得上的。 她却没料到燕明珠会把牛远道牵扯进去——牛远道素来与燕明珠无冤无仇。 显然燕明珠心胸狭隘远超她预料。 事已至此,蒋明娇为消弭影响,自然要多注意一些。 时间平安渡过半个月。 亏得那份疫情药方的作用,江南疫情已基本得到控制,连续三日都无新病例出现。有了粮食和官方发下来的粮种,得到昭仁帝三年免税的圣旨,城外饥民也算有了希望,纷纷散去回家了。 一切都已重新步入正轨。 这一片繁茂又富饶的水乡平原,在挣脱饥荒与瘟疫笼罩的阴云后,终于重新散发出活力,大步站起来朝前迈步。 蒋明娇一行人也该回京了。 · 与此同时。 边疆。 被干而冷硬的风吹了一个多月,日日颠簸于奔驰的马背上,望着辽远天空中盘桓的苍鹰与秃鹫,一往无忌的枯黄与沙漠,抹了一把脸,庞亦彬率先翻身下马。 “庆州城到了。” 一行三十个身着褐色短打的汉子跟着下马。 “公子,我们是直接进营地,还是派人通知一声,令营地里派人来接待?” 庞亦彬年方二十有一,容貌算得上清隽,却因略微痴肥显得平凡。他有一双天然笑眼,习惯性见人三分笑,因而天然亲和力极强,是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长相。在京城他是赫赫有名的‘孟尝君’,门下豢养着无数清客门人,但凡士林中人略有薄才,遇上难事求一个投靠,没有不同意的。 因急人所急仗义疏财,他在士林间声誉极高,颇有几分冤大头的架势。 这‘冤大头’此时目光精明,神色沉稳谨慎,抬头看了眼暮色四合的天空。 “直接进营地吧。” 按照旧时的规矩,朝廷派来边疆的监军形同钦差,对边疆将领有管辖监督权。监军到来,边疆将领都是要亲自相迎的。 但这一番他奉父亲之名来边疆,是为他庞家的隐秘打算,也是为了却当年之事的隐患。 他行事必须低调。 这些小节上计较太多,容易树敌招来不必要麻烦。 被庞仲教导数年,他故意自毁容貌假作平凡,深谙藏拙示弱降低人警惕心之道。 一行人便直接入营。 在门口查验过手令,庞亦彬刚骑着马进营地,路过一处校场,便见一只羽箭冲他眉心而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蒋明娇的娇悍与可爱 “公子小心!” “保护公子!” “公子快避!” 庞亦彬身后汉子面露惊色,纷纷抽出腰间刀剑,扑身想挡在庞亦彬身前。 庞亦彬却不避不退,直视那一只羽箭,嘴角噙着和善笑意。 那一只雪白羽箭刷地卷起罡风,斩断他一缕头发,在他面庞上刮出一线小血丝,没入背后木桩。 三角箭矢完全没入,箭身因力道过重,震颤着发出嗡嗡震鸣。 入木三分。 足见力道之强劲。 阮靖晟正举着一把足有大半个人高的黑色大弓,轻眯起眼望着庞亦彬。 他泼墨般长发被高高束起,发冠上有指甲盖大小的白玉,衬得他面庞俊美无俦,玉面风*流中又透出刚硬线条。他面颊上尚有未干涸血迹,看得出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着墨黑色甲胄,朱红披风被劲风微微卷起,气势凌厉。 目光冷漠森寒若冰刃。 毫无疑问,那一支雪白羽箭是出于他的手。 庞亦彬骑于大马上,勒紧马缰不跑不动,亦定定回视他,唇角含笑似乎并不为仵,只是一双笑眼深处,一闪间极快掠过了肃杀。 一人坐在马上。 一人立于沙场。 只一个互相对视间,却似无声过招了数遍,无声地有铿锵的刀剑交锋声。 场面一时绷得很紧,空气静得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群汉子护在庞亦彬身前,警惕看向阮靖晟。 校场上兵士亦端起武器,冷冷注视着这一行人。 “早闻威武将军骁勇善战,悍勇过人,在战场敌阵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最终是庞亦彬先打破无声对峙,朝阮靖晟拱手行礼笑道,“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久仰了。” 阮靖晟定定看他半晌,将一把弓扔给刀一:“方才一时手误,伤了庞监军大人,还请勿怪。” “些许小伤罢了,将军太过客气了。”庞亦彬仿若丝毫不在意,随口笑笑后道,“战场刀箭无情,庞某人既然已来了战场,自然是做好了战场残酷的准备的。” 阮靖晟冷然瞥他:“那就好。” “威武将军,在下还要回营安顿,先行一步。” “我还要给新兵训练骑射,脱不开身,恕不能远送。” 二人相对而行。 擦身而过的一瞬后,阮靖晟轻轻眯起了眼,庞亦彬面庞上和善笑意全无,对对方谨慎都提高到了极点。 待走过一段路后,跟随庞亦彬的汉子们愤然道:“那姓阮的一定是故意的,怎么早不手误晚不手误,偏偏拣在咱们进营地时。我看就是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庞亦彬面含笑意,声音却阴冷:“这个人很不简单,我们此番来边疆自有目的,你们不要轻易招惹他。” 早在出发前,父亲就警告过他,如今在边疆的两大武将:一个魏国公,看似豪爽疏阔不拘小节,实际心思缜密;一个阮靖晟看似刚硬冷傲,实际内心狡猾不逊于父亲,让他务必要小心。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阮靖晟确实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可他有什么办法吗? 难道还要当着众战士的面,咄咄逼人追究他‘手滑’之罪?他本身除却少了根头发擦破点皮,根本没有受伤,连问罪都师出无名。 这是明谋,却令他吃了一个暗亏。 果然善谋! 另一边,阮靖晟在给新兵们做完教练后,迎着干硬狂风,任凭火红披风飒飒招展,大步回营道:“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对那庞亦彬做什么,此人心性能忍善伪装,非常人能对付的。” 刀一几人皆应是。 一路重新回到帐篷里,阮靖晟一撩帐篷帘子,就看见桌面上摆着一个透明小匣子,一个雪白信封平躺着,上头是他熟悉的飘逸柳体。 娇娇寄信来了。 目光一暖,阮靖晟撩起袍角,坐在书桌前。捧起雪白信纸的一瞬间,他周身寒冰般气质如雪融般散尽,神情流出罕见的温情。 刀五恭敬立于一旁,心里不免喜滋滋地感慨。 果然夫人就是克将军的绕指柔。 无论将军在外头心情多坏,气质有多冷硬煞气十足,只要看到了夫人的信,都能冰消般变得温和。 每次他这时候拍马屁,准能拿到赏钱。 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蒋明娇写这封信时,已在奔赴江南灾区的路上,笔锋略显潦草用词匆忙,看得出是见缝插针找机会写得。 在这封信里,娇娇给他说了她在路途上的感受,如江南水乡不同于京城厚重的精致与水润,仿若一个对水垂影的小家碧玉般秀丽;与生活上的一些不便,比如口味不调,江南喜好甜食,娇娇在北地习惯重口;比如气候不适,分明身处南方,江南潮湿的寒风,却似比北地干风更令人难熬;最后她还娇悍地威胁着,听说最近在攻打回鹘,回鹘女子多情大胆,要是被她发现他敢有不轨之处,就哼哼哼…… “分明已经用了三个汤婆子,手却总是暖不起来。” “辰时用膳,主菜居然是一味白糖小笼包。” “江南已经连续七天没有无晴,天气阴郁令人心情沉闷。” “分别数月,某人须要洁身自好得好,否则银针在手,必定要令其一劳永逸……” 阮靖晟看得不由微笑。 种种生活上的小抱怨,令阮靖晟似乎能隔着信纸,看到娇娇皱着眉头,嘟着嘴唇,有些小苦恼,又吃醋般地挥舞拳头,有些小凶悍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把可爱娇悍的她搂在怀里,揉着头发好好安慰一番。 这样的娇娇鲜活可爱得令人似乎能触摸到她的喜怒哀乐。 他知道娇娇在外人前是淡然从容闲适巍峨的,从不曾流露出一丝喜怒。 她把鲜活小性子都留给了他,让他能够知道,她真实可触摸的一面。 这份亲近与信任令阮靖晟不自觉地心中熨帖,心脏如被泡在温水中般暖涨。 他拿起了那小匣子。 里头是平铺着许多小糖块,中间立着两块晶莹剔透的糖人,一男一女的样子,男的身着甲胄,女的身穿襦裙,十分般配。 阮靖晟捡了一小块糖放入嘴里,扬起了唇角。 很甜。 第二百九十八章 将军,你又要和国公爷争宠 刀五看见阮靖晟表情就知道他心情颇好,见其将信放下,忙凑上去拍马屁道:“夫人远在江南,仍不忘惦念将军,时时信件往来,寄来诸多边疆所需之物,将军在边疆亦是洁身自好,对夫人深情笃志,将军与夫人实乃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天生一对。” 阮靖晟珍惜地将信件折好,赏了刀五一个笑脸:“待会儿去找刀一领赏。” 想起娇娇信里所附的几个点心秘方,他道:“传我的话,今天本将军朋友送来了不少糖,让伙夫营的人加一顿夜宵。” 刀五顿时喜滋滋去了。 这些年靠着夫人,他在将军这里讨的赏钱,都够他买上十亩良田了。 刚思及此处,帐篷门便被人掀开,老当益壮如洪钟般的声音先一步而到:“小阮,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呢?” 穿着普通宝蓝圆领袍的魏国公虽七十有余,须发花白,却红光满面,腿脚有力,挥舞一个方天大戟都不见吃力。此时他大步走来时气势十足,仿若披着黑熊皮出巡的土匪头子。 阮靖晟瞥见魏国公手里的盒子,眼疾手快将盒子塞到桌子底下,仿若无事发生般面庞冷肃。 他起身相迎:“国公爷。” 魏国公显然心情颇好,一下一下拍着阮靖晟肩膀:“听说你刚在营地门口射了庞亦彬一箭,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没脸?干得漂亮!” 阮靖晟沉声‘忏悔’:“晚辈一时手滑,险些误伤了庞监军,实在惭愧至极。” “对对对。”魏国公笑得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咱们就一口咬死了是手误。看他那庞亦彬能拿咱们怎么办!谁叫他那么倒霉,正好站在了那个地方呢?没一箭射了他脑袋,已经是咱们箭术精湛了。” 自始至终无人注意到的刀二抽抽嘴角。 若庞监军能听到国公爷这番话,只怕要被这份颠倒黑白与大言不惭给气吐血。 不过他怎么听得这么开心呢。 感慨了片刻阮靖晟那一箭射的好后,魏国公终于展露出了今日目的,端坐在书桌前头,炫耀与示威味十足地拿出了一个小匣子。 “这是最近京城最热的霜成雪。我就喜欢一口甜食,偏偏被家里老婆子管着不能吃。这是娇娇知道后,特地给我寄过来的。所以说,女孩子家就是贴心,知道我这一把老胳膊老腿还在战场上受苦,那是时时都记挂着,真正是孝顺啊。” 阮靖晟面庞不动如山。 刀二普通面庞上没表情,心里却不着痕迹替将军抹汗。 幸亏将军方才把匣子藏得快,否则被这爱吃外孙女婿醋的国公爷瞧见了,定然要暗地里记将军一笔的。上次刀五说漏了嘴,在国公爷面前漏了一句‘夫人’出来,国公爷就明里暗里找将军‘切磋’了好几次。 国公爷年纪大了,将军自然是不敢真对打的。国公爷那棍子舞得是虎虎生风,将军回来抹了好几天化瘀膏。 魏国公没注意到阮靖晟表情,如同被亲爱外孙女孝敬蜂蜜的大黑熊王,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家娇娇真是又柔弱又善良又孝顺,实在是天底下最温顺柔和的女子了。从小就是全京城最漂亮的小丫头,现在长大了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美人之一,真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啊。” 阮靖晟无比认同地感慨道:“国公爷说得对。娇娇真的是天底下最善良柔弱的姑娘了。莫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真正是上天下地才这么一个,实在是太难得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非常满意彼此的看法。 魏国公豪爽地喝了一口小酒,吃了点糖,看阮靖晟目光柔和不少。虽然这家伙提前把娇娇拐走了,让他有些心里酸溜溜的。 但数遍了身边的人,扒拉来扒拉去还就这么一个年轻人看得顺眼,能配得上娇娇。 这么想着,阮靖晟这家伙倒也不那么眉目可憎了。 阮靖晟心知已经度过一劫,忙和魏国公说起了军情:“最近又得到了钉子的回报。” 魏国公面庞立即正色:“有何重要之事?” 阮靖晟严肃道:“听钉子说,最近突厥联军里来了一位贵客。这位贵客身份极高,原本因为连连溃败,突厥联军内部已经起了内讧,已有强烈退意了。可这位贵客一来后,联军内部似乎又达成了一致,打算继续抵抗了。” 魏国公沉吟:“贵客……” 阮靖晟冷声摇头:“我已经让钉子小心去打听这位贵客的身份。但由于钉子身份太过重要,我们不能让他不顾自身冒险,所以不能抱太大希望。” 这个道理魏国公也明白,眉头拧得很紧。 这一场战场一开始,突厥联军仗着突袭与人多的优势,着实占了很多先机,一个月内夺取了数城,攻势堪称势如破竹。 但自打阮靖晟坑杀呼延浩大一战后,突厥人损失了两万兵士,堪称元气大损。 双方境况堪称颠倒。 突厥人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超乎魏国公的预料了。本来他和小阮都预感,这一次不出一月,对方就会自知不敌退去。 谁知却冒出一个贵客。 能够扭转突厥联军战意的贵客,想必身份必定不一般,还能够提供给对方信心。 若非庞亦彬今日才到营地,一路上又都有人监视,并未有乱跑的时候,他都要以为这贵客是庞亦彬了。 但不是庞亦彬,还会是谁呢? 魏国公眉宇紧皱的思索着。 阮靖晟也思考过这问题,当即沉声道:“国公爷,无论那贵客是谁,我们都需做好准备才行。现在敌人不知钉子的存在,并不知道消息已经走漏,极有可能以示弱诱敌的方式给我们设置陷阱。但我们既然已经知晓了他们情况,这个陷阱未必不能为我们所用。” “那就这么办!”魏国公一拍桌子,眯起了眼道:“想坑我们大周,那就要做好被咱们磕掉几颗牙的准备。” 阮靖晟沉声应是。 魏国公笑眯眯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小阮,脑筋转得很快,是个好苗子。” 阮靖晟松口气道:“国公爷谬赞了。” 这时刀五美滋滋地冲进来,对阮靖晟道:“将军,夫人送来的糖已经送到伙夫营了,伙夫营的人都让我特地来感谢夫人呢。” 阮靖晟:…… 魏国公:…… 场面一时非常寂静。 魏国公看了看手里的糖,又看看刀五再看看阮靖晟,冷然眯起了眼:“夫人的糖?” 阮靖晟沉默片刻,冷冷看向刀五:“刀五,你刚才进门先跨的是左脚,我很不满意。你的赏钱,没有了。” 刀五:??? qaq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启程回京,百姓欢送 齐思行一个人靠在马厩边的草堆上,望着头顶翱翔的苍鹰,小口小口喝着酒,目光清明。 因为迎接庞监军的到来,军营里举行了一个小小欢迎宴会,难得有半天休息。 最近刚升为了从八品,齐思行原是可以去参加宴席的。可她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主动告了假。她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去留都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就知道你在这里。”齐振虎拿着一壶酒,坐在了她身旁,“不嫌这里味道重吗?” 齐思行疑惑看他:“你不去迎接庞监军吗?” 齐振虎是正三品参将,在军营里都是数得上号的重要人物,可不比她一个小透明。 齐振虎笑笑:“酒过半巡,一个人杵在你面前都注意不到长什么样,哪儿会关心还有多少人在。我假作不胜酒力,让一个参将帮忙掩护了一下,就顺利脱身了。” 齐思行评价道:“狡猾虚伪的无趣酒局。” 齐振虎不以为忤:“如果你想要当将军的话,就要学会应付这些场合。” 齐思行道:“威武将军就不用。” 齐振虎摇头:“天下有几个如威武将军一样的人。” 齐思行不说话了。 齐振虎摇头道:“上次给你讲的兵法都听懂了吗?” 齐思行点头。 自从知道她打算当将军后,齐振虎再三劝阻都未果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主动给齐思行教起了兵法。 “你这样只会蛮打杀人,就算杀了再多的人也只能当一个前锋,是没办法领兵打仗的。只有学好如何掌控战场,才能当好一个将军。” 齐思行默认了。 无论齐振虎是什么目的,能多学一点东西,她当然是乐意的。 齐振虎便给齐思行继续讲起了《孙子兵法》《吴起兵书》等诸多兵书。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日色西斜了。 齐振虎起身道:“今天就教你这么多吧,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下次给你讲新内容后,我会考你这些旧东西的。” 齐思行点头。 等二人都站起身准备离开,齐思行终于忍不住了,扭头看着他:“这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齐振虎低头一笑:“因为我也有一个和你一般年纪的女儿。你就当我帮你是对她的移情吧。” 齐思行点头不语。 她没有多问那女儿怎么样了。因为她清楚记得齐振虎只有一个独生子。 她向来恩怨分明,无论他什么目的。 他帮了她。 她日后定当会奉还。 路过伤兵营,齐思行看见在其中忙活着的陈坦材,因为做事用心竭力治好了不少人,被士兵们恭敬地叫着神医时,勾起了一个笑容,转身大步朝着风离开。 一个丧母的小丫头女扮男装,踏入军营后,正走在努力成为将军的路上。 一个奸商犯事流放被强征后,反而阴差阳错成了受人尊敬的仁医。 站在今天的位置,谁也不知道看不透明天与未来的走向,回想半生时亦觉恍然。 这或许便是人类命运的迷人所在。 · 江南。 西三坊的水运码头。 天气阴冷细雨蒙蒙,滚滚阴云伸延到视野所及的天穹深处,潮湿的寒气似要侵入人肌理。码头停泊着数艘大船,浩浩荡荡霸占着码头,一群一群地年轻汉子唱着船歌号子,热火朝天地帮忙搬运着行李。 这是蒋明娇一行人回京的队伍。 来时轻装简行走得陆路,走时却不能再抛下行李独行,牛府尹便与谢参将一起包四艘大船回京。 一齐回京的,除却谢参将麾下三千士兵,牛府尹父子及手下,仁心堂上下外,还有蒋父与蒋奕文父子二人。 蒋父二人原应七天前出发,却听说燕明珠欺压女神医后,借口不谙陆路,留下为蒋明娇掠阵护航。 蒋明娇自然是心头发暖。 除却这些要回京的人外,码头上更多的是江南百姓们。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主动来给女神医和钦差大人送行的,手里还都或多或少拿着程仪,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有百姓自家种的干菜,风干后用来过年的腊鱼腊肉,自家做得腌菜酱料,还有好些一臂长的大银鱼,都是附近汉子特地为送行去冰冷河里捞的,说是要给女神医尝尝最正宗的江南河鲜味。 自从蒋明娇说了要离开,这一幕就发生了无数次。 济民医馆昨日一天,就堆满了各种百姓们留下的东西。许多人都是顺便路过,将东西放下就走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今日消息传开后,码头上的人就更多了。 蒋明娇连连拒绝都没效果。 大家都想用这种方式表示对这些救了江南三城的恩人的感谢,朴实却最真诚。 一个不留神间,甲板上又被一位老者扔了一个麻布大包裹。 沈草儿跺脚道:“那老者非说这是万年人参和千年灵芝,是他在一个胡商手里买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要把这些东西给江姐姐您补身体,我怎么推拒都推不开。” 蒋明娇道:“毕竟是老人家一番心意,实在推不掉收下吧。” 就在这时码头上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不同于之前的布衣百姓,这群人一百来号人皆着朱子深衣,戴着黑色文生巾,脚踏黑色布靴,是有功名的儒生打扮。 为首的人是一位须发花白的清瘦老者,身量颇高清瘦若竹竿,穿着朱红色深衣,广袖长袍黑色长靴,颇有渊博的师长风范。 牛远道不知何时站在蒋明娇身边,轻声提醒:“这是江南白鹿书院的山长。” 这些天他消瘦不少,一双文弱桃花眼看人时总带几缕忧郁,俊秀面庞因此更添几分郁色风流,身着灰蓝圆领袄与玉色腰带时,有种青涩的文质彬彬年少才子态。 蒋明娇担忧看他:“牛公子功课繁重挑灯苦读,亦要注意保重身体才是。” 牛远道似是贪心注视蒋明娇片刻后,才轻轻垂眸:“多谢女神医挂心了。春闱在即,我才稍稍刻苦了些,日后定当注意的。” 春闱…… 身负着家族兴衰重任,祖父给他的要求是高中会元,而后娶一门能在朝堂上助他的高门闺秀。 原本他对这些是无可无不可的。 可现在却心头涩酸。 “江医正……”白鹿书院曾山长打断二人,令人抬来一个蒙着白布的东西,恭敬朝蒋明娇一拜,“还请您务必收下。” 第三百章 蒋明娇被众人感激敬仰 牛远道看向曾山长,恭敬行了一礼,才疑惑问道:“不知曾山长所赠为何物?” 曾山长正色道:“女神医打开一看便知。” 蒋明娇走到面前,掀开了那层白布,一个一人半高的大伞赫然出现。大伞周身呈绚烂彩色,伞面缀有许多小稠条,写着赠送人的名氏。稠条少说有近千多条。 牛远道惊讶道:“这是万民伞?” 曾山长再次拱手道:“正是如此,此万民伞乃是江南四大书院学子们联合所赠,这些稠条上书写着四大书院学子们的名姓。江医正持浩然正气远从京城而来,为救江南百姓于水火中尽心竭力,活江南数十万百姓性命,品德巍峨功德无量。我等身为江南人,饮江南水,食江南米,此等大恩吾等不能不报。” 他又取出一个长长白绸布,左侧用端正楷体书写蒋明娇于江南功绩,一共千余字,璧坐玑驰、摛翰振藻。 右侧有许多不同笔迹的签名。 有些一看便是出自学子之手,字迹端正;一些明显得看出是出自百姓之手,字迹歪扭;另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手印。 牛远道喃喃道:“万民书。” “正是万民书。”曾山长再次弯腰拱手道,“方才万民伞乃是我等学子对女神医的感谢。这一个万民书便是江南百姓对女神医的敬意。这绸布上的名字足有上万,无一重复,皆是江南土生土长的百姓名姓,我等花了半个月时间筹集起来此书。还望女神医万务收下。” 饶是蒋明娇一贯淡然从容,也难得手足无措起来:“这、我何德何能,还请山长起来,我怎么能收下这份礼。” 万民书。 万民伞。 这份厚重的礼物令她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激动与震撼。她何等何能得到江南百姓如此纯粹的敬意和感激。 曾山长非但不起,还一揖到底:“还请女神医务必收下。” 四周都已注意到这一幕,都跟着起哄起来。 谢参将的三千兵士率先欢呼起来,高声道:“女神医,您收下吧,这份感激与功绩,您当得起。” “对,女神医,这是您应得的。” “您在江南的所作所为都对得上这一份礼,您还请收下吧。” …… 他们对女神医亦是感激的。 这一次被派来江南救灾时,他们听说了江南情况后,已经做好了上战场无法回来的准备。以往每一次救瘟疫,都是如此惨烈的。 当女神医对他们说,保他们三千士兵平安归来时,他们虽然感动确实不相信的。 每逢瘟疫必定要尸横遍野,哪儿是人力能够左右的。 女神医有些自大了。 但事情到了现在,他们才知道女神医哪儿是自大,简直已经是谦虚了。她拥有着救灾的良方与才能,经过她的几项措施后,疫情被很快控制下来,江南在短短两个月内已恢复正轨。 若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这一切,是绝不肯想象这等奇迹的。 由于女神医的口罩与面罩手套,他们三千兵士真的都没有死亡的,偶尔有一二十个染疾的,也被女神医妙手回春救了回来。 他们三千人都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回来了。 这简直是女神医的恩赐。 由兵士们开了个头后,百姓们也跟着高声附和起来。 “女神医,您收下吧。” “女神医,以你在江南立下的功绩和救人无数的功德,这些都是我们亏待您了,您就不用谦虚了。” “是啊,做了好事的人就应该得到感恩与嘉奖,否则这世道岂不是太黑白颠倒了。” …… 牛远道扭头望着蒋明娇,眼神温柔又骄傲。 她总是这样飒爽耀眼,灵魂剔透干净雪白,像朗朗秋歌穿行过冬日疏林间,能够轻易给人心灵凛然浩荡的洗涤。 他亦用轻声劝道:“女神医,这些是你应得的,快收下吧。” 蒋父遥遥站在船头,任由江面上的风吹起他月白袍角,望着这一幕,谪仙般面容些许感慨。 “天下女子当如是也。” 蒋奕文坐在木质轮椅上,身着宝蓝色云纹深衣,俊朗笑容洒脱恣意,含笑摇头反驳蒋父道:“非也,该是天下人皆该如是也才是。” 男子女子不用区别对待,想必才是女神医所愿。 在众人接连呼声中,蒋明娇不再推拒,朝四面深深鞠了一躬,许久才起身道:“今日小女子忝居此功,必定时时将今日此情此景记在心里,为己自勉。” 风声将这话卷着传出去,令不少人都听得动容。 面对此情此景还能如此谦逊者,除却女神医还有几人?女神医的为人,当真山高水长渊渟岳峙也。 一群人也纷纷回拜。 就在众人起身又相互拱手,准备离开时,码头上忽然又起了一阵喧哗声。 一个尖细声音响起:“郡主驾到,汝等还不速速跪拜。” 高高的朱红轿辇远远而来。燕明珠身居其上。她头戴厚重纯金冠顶,顶上缀着大小不一十几个红宝石,身着朱红青鸾郡主册封朝服,裙摆由厚重朱红蜀锦打底,用金线勾勒出两只气势逼人的青鸾。 她衣着华贵富丽,用高高在上的姿势睥睨着众人,目光高傲掠过众人头顶。 二人打伞二人举牌子静街,后头分别两队足有五六十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过来。 牛远道皱起了眉。 燕明珠穿得是郡主冠带与朝服,按礼穿上朝服后,官职比她低者都须三拜六叩。 大周是礼仪之邦,寻常人见面时都要按地位行礼。为避免在这上头耽搁太多时间,都是简化后的日常礼,并不繁琐与麻烦。 平时牛府尹女神医等人见明珠郡主,只需行拜礼。 但燕明珠穿出郡主朝服,他们按礼仪就得行三拜六叩礼。这礼须先沐浴更衣,再一叩一起六次,另五体投地三次,实在是繁琐麻烦且丁点不能出错。 一套礼下来少说要两刻钟。 因嫌其麻烦与费时间,便是昭仁帝亦只在祭祖新年时,才让臣子行此礼。 明珠郡主好端端地怎么穿出这一套朝服了? 女神医刚被人赠万民书万民伞,明珠郡主就端出皇家身份,要让众人对她三拜六叩…… 她想做什么? 燕明珠想做的很简单。她要找回一个面子,把那日被当面泼了潲水的恶气找回来。你们看不惯我,我就偏要让你们对我三拜六叩! 谁让我是高贵的郡主,你们没有一个人身份比我高。 郡主朝服并非日常穿戴,她特地作此打扮,就是要这里包括谢参将牛远道的所有人,都对她屈下头颅弯腰行礼。 哪怕你得了万民书、万民书又如何,你还不是要对我叩拜。 百姓们没见过这架势,有些傻呆呆地没动。 一个凶恶小黄门朝几个百姓膝弯踹去:“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话么!郡主亲临,你们这些刁民还不赶紧跪拜行礼。” 燕明珠愉快地看着那小黄门动作,目光直直落在蒋明娇身上。 意思十分明显。 仁心堂女医,得了百姓敬仰又如何,还不赶紧对我跪下磕头。 蒋明娇轻眯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 一瞬间,冲突的锋芒铿锵作响。 第三百零一章 燕明珠被打脸得太惨 众人哪怕只旁观,亦能感受到其锋芒争斗的逼人。 沈草儿咬牙小声骂道:“这明珠郡主别的本事没有,恶心人倒是一套一套的,真让人跟吞了苍蝇似的。” 深知内情的众人皆认同地握拳,露出不忿屈辱神情。 这些日子,明珠郡主对女神医几次咄咄相逼未果的恶意,他们有目共睹。 二人间的差距亦一目了然。 女神医气质如高山巍峨秋歌飒爽,灵魂浩然正气雪白纯粹,品行能力都值得让人尊敬。 明珠郡主却只会动一些阴暗手段,受不得累吃不得苦,还短视愚蠢,成天好高骛远想着滔天功劳。 明珠郡主正面比不过女神医,就在这等身份礼节上找茬,真是让人心里膈应得很。 眼看蒋明娇身后一众人愤怒,燕明珠勾起一个得意嘲讽笑容,心口那股恶气总算有处纾解。 哈。 就算你再功勋卓著又如何? 我是郡主。 你是臣子。 你就得朝我跪拜,对我口呼吉祥地臣服,如一条狗似的。 从号称人人平等的现代来,她却爱惨了这种生于皇族,能将天下人看作猪狗蝼蚁的优越感。 今天她就要恶心人。 蒋明娇原还轻眯着眼,忽然瞥见燕明珠背后的人,有趣地勾了一下唇:“郡主,您听说过一句话吗?” 燕明珠皱眉:“什么?” 蒋明娇淡淡掀起眼皮睨她,眸光冷然似寒刃似金玉碰撞叮铃作响:“天要使人亡,必先使其狂。您,好自为之。” 燕明珠勃然大怒:“你……”她想治仁心堂女医一个大不敬罪,一句高喝已在口边。 忽然—— 一匹高头大马自人群冲出,一个身高八尺的土匪放声大笑:“什么狗屁的郡主,连贴身衣物都被人扒走清白尽毁,还敢如此大摇大摆出来晃悠,真是不知廉耻!” 那人纵马狂奔,摇起一条金色八幅马面裙:“快来看啊,这可是皇帝老儿郡主的裙子,青鸾花纹可是只有皇帝老儿的郡主才能用的,天上地下只此一家,连作假都做不了的。寻常咱们可是连这些皇亲国戚边儿都摸不着的,今天咱们小老百姓也能长长见识,开开眼见识一下郡主的贴身玩意。” 她另拿出一双绣着青鸾金纹,镶嵌着温润东珠的绣鞋:“还有这双鞋,看好看不?这上头的珍珠可是真的,放在扬州城珍宝阁一百两都只能买一对。这袜子摸起来软得和白面馒头似的,这鞋子鞋面可都是江南贡缎做的,一等一的精致好看,怎么着都得百两银子一匹,小小一双鞋比金子还贵。皇帝老儿郡主的绣鞋,都能做咱们庄户人家十几套大瓦房了。” “你们看这裙子和鞋子袜子,和这劳什子郡主身上的是不是特别像?这皇帝老儿的郡主东西都是一套的,特别好认。” 众人在起初怔愣后,已反应过来,狐疑盯着那裙子和绣鞋,再去打量燕明珠。 燕明珠素喜奢华堂皇,衣饰皆极尽华丽奢侈,风格只此一家极其好认。 因而众人都很快发现端倪。 嘿,还真挺像的。 明珠郡主的裙子与绣鞋,怎么就到一个土匪手里了? “想问郡主的裙子和绣鞋怎么到我手里了?”高大土匪声音随快马奔驰,震响整个码头,吸引了所有人,“这你们得问郡主啊?她自己做了什么,才把绣鞋袜子和裙子都落给了别人,她自己最清楚。” “不管怎么样,这裙子和绣鞋都在我手里了。这代表了什么,你们应该都心里有数。” “我今天本来是没打算出来的,就是看这郡主摆架子挺好笑的,有些人着实是不要脸,连做下了这等丑事,还敢如此张扬地出来晃悠,真是比脸盆还大的脸。” “我想想都替她脸红。” “你们说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的人呢?” 有时候影影绰绰地暗示,让人们发挥想象天马行空地猜想原因,比直接揭露真相效果更好。 高大土匪并不说裙子绣鞋丢失,乃是燕明珠被饥民围攻所致,是有自己思量的。 当日的官兵侍卫都被下了封口令,说出燕明珠被饥民围攻,燕明珠清白固然会尽毁,却也会给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惹麻烦。 不说却也能人浮想联翩。 至少郡主裙子与绣鞋罗袜确实落入他人手中,无论是私相授予、被人侮辱、被人偷走等,都无法改变郡主清白有损的事实。 众人此时已完全弄清事情发展,望着燕明珠眼神古怪又隐约带着鄙夷,甚至眼底深处有强烈不屑。若非燕明珠身份高贵,这些人只怕要立即唾骂出口。 寻常人碰上这种情况,不说要自杀证明清白,至少要缩头缩尾一段时间。 哪怕她是高贵的郡主,是皇帝养女…… 可明珠郡主反倒愈发张扬跋扈,唯恐众人注意不到她似的,真是令人有些不知如何评价了。 饶是无人当面指责,众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仍就如刀子般,仿若要将燕明珠生生凌迟了。 人言可畏不过于此。 饶是燕明珠自诩高贵,将这些普通百姓看作蝼蚁与猪狗,被众人用如此目光看待时,仍旧会愤怒与恼恨到极点。 她感觉脸面都丢干净了。 她明白今天以后,她一定会成为大周朝女子里,最大的一个笑柄,被钉在失去清白高门贵女的耻辱柱上。 虽然因为高贵身份,众人不敢当面说什么,背地里一定会将她的丑闻传的满天飞。因为拜高踩低,探究他人背后隐私丑闻,是人类最深层的隐秘。 而她身为高贵皇帝养女,更加会引起他人的窥私欲。 她在现代见过许多类似情况,十分了解后续走向,也最恼恨这种情况。 她业已认出那高大土匪手中的裙子和绣鞋,便是那日在城外,被饥民们包围时拽下去的。 她曾派人出去找过,但每每得到的答复都是已被人撕碎找不到了。 却没想到那裙子与绣鞋会突然出现,并成为她清白尽失的证据。 她阴冷地盯着那高大土匪。 这人该死! “还愣着做什么?”燕明珠自牙缝里挤出阴冷威胁,“现在、即刻、马上把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土匪给我射杀。” 这个人必须死。 第三百零二章 燕明珠:要不我把身世说出去 小黄门最先反应过来,面色吓得惶然惨白,大声叱责道:“刁民,尔敢侮辱郡主,该死!” 燕明珠侍卫们被提醒后迅速回神,搭弓便要朝高大土匪射去。一时数十张大弓已搭箭对准了高大土匪,却迟疑地停了下来。 码头上寻常百姓太多,挨挨挤挤在一起,高大土匪纵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根本无法保证瞄准高大土匪而不误伤。 侍卫迟疑看向燕明珠:“郡主,百姓太多恐怕无法……” 燕明珠才不管百姓,断然喝道:“射箭!” 侍卫们只好迟疑再搭起羽箭,试图瞄准纵马在人群中狂奔的高大土匪,箭却迟迟不能射出。 燕明珠冷冷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别管那些人,决不能让那贼子跑了,快射!” 这时牛府尹几人都反应过来,明珠郡主这竟是不顾百姓,要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他们都不认同地蹙起了眉。 “郡主留手!” “郡主还请慎重。” 燕明珠丝毫不为所动,冷然望着高大土匪,眸光满是杀意。 高大土匪似乎也发现了燕明珠的意图。 她放声大笑两声:“好一个郡主,为了捉我一个,竟是打算将这些小百姓视作无物,真是天大的派头!” 而后她勒紧马缰朝燕明珠冲了过去,语气悍然无畏。 “老娘才不像你这般阴狠。能杀老娘的人还没出生呢,不是想射杀我吗?我就冲到你们面前去,看你有没有那本事取了老娘这一条命!” 她一马当先冲向燕明珠。 速度如风驰电掣。 燕明珠瞳孔放大,根本没想到这土匪竟如此大胆。随即她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好机会。她要杀了这个人! “快射!” 无数箭雨朝高大土匪射去。高大土匪却像不知痛般,不躲不避直直朝燕明珠冲过去。 她那匹马力量速度都惊人,将眼前障碍物悍然撞开。 眼看她竟要冲到燕明珠身前。 侍卫们都慌了,想挡在燕明珠身前,却来不及了。 那女土匪举起一个斩马刀,朝燕明珠的轿辇腿砍下去。抬着轿辇的轿夫一晃,下意识松了手。 燕明珠便惊呼着摔了下去。 可能也是着实倒霉,仅两米多的高度,她却后脑着地当时就晕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 众人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也无人继续追捕高大土匪了。 高大土匪身体如靶子般,插着六根箭,却毫不知痛般,遥遥朝人群中某个方向拱了拱手。 似乎在与谁遥相行礼。 然后她翻身弃马,留恋地拍了拍被射中倒下的马首后,一头扎进了浩浩江水中,只一个猛子功夫便不见了。 侍卫们扑通跟着下水,找了一个时辰却一无所获。 这个高大土匪消失了。 这厢。 蒋明娇凛然立于人群中,遥遥回敬了一个拱手,是一种极认真的姿态。随后她任凭江面的潮风吹起她的素白衣摆,目送那高大土匪消失在江面。 眸中有敬意。 在燕明珠逼她下跪时,是这位在她身后扬起燕明珠裙子,朝她摇头做口型让她不要跪拜。 虽无言语,她却很快明白了此人意图。 才有劝燕明珠的话。 沈草儿等小丫头们都看得惊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扯了扯蒋明娇的袖子,小声地对她禀告。 “江姐姐,这就是那日我向你说的那个女土匪。当时我们在城外被饥民围了,牛公子救援来不及,便是这位女土匪帮忙维持住了饥民们的秩序。” “她还说女神医您是江南的恩人,来日必定要过来当面道谢呢。结果她一直没过来,我以为她要食言了,没想到她居然现在过来了。” “我觉得她肯定是早就到了,只不过没有露面,现在看见明珠郡主为难女神医才出来的。”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今天的事还真是这女土匪的一贯作风,有些豪爽有些粗狂还像个女侠,义薄云天的。” …… 义薄云天吗? 蒋明娇望着浩浩江面,郁色江面与天际相接,其上江风狂起,有股天地浩大广阔感,高大土匪早已离开,上头看不见其身影。 是个很确切的评价。 一番插曲后,众人自然再顾不得给燕明珠行礼,忙下了那名土匪的全大周通缉令,将燕明珠抬入船舱内,找蒋明娇等一众大夫给她治病。 蒋明娇把过脉:“后脑着地,脑内有淤血,开一剂活血化瘀的汤药,今夜能醒过来就能活,不能醒过来就危险了。” 其余大夫的意见大体上与她相似。 众人只得让燕明珠好好休息,再忧心忡忡地想着,如何应付昭仁帝的垂问。 虽然被燕明珠的插曲打断,江南百姓们仍坚守着,要给女神医与牛府尹送行。 江风肆起。 呼啸不住。 当四艘高大的船在码头启航时,不少百姓都抹起了泪,一个劲地朝女神医离开的方向磕头,说着‘一路珍重’‘好人一生平安’‘女神医长命百岁’‘一路平安’的话。 曾山长带领着一众书院书生们,齐声郎朗吟唱起了送行诗歌,声音浩荡地飘于江面,流荡出很远很远。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江面奔腾不停,歌声在浩荡天地震荡,银波寥寥印着苍云飘出很远。 …… 历经近两个月,江南救灾之行终于圆满结束,一行北地人坐上了归乡的客船。 当夜。 豪华船舱里。 燕明珠蜷缩成一团,抱紧膝盖,警惕地望着四周,胆小惊恐地眸子里满是茫然惧怕。 天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在她六岁,忽然去了一个陌生的朝代后,又睡了一觉后突然回来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燕明珠’还做了这么多嚣张到可怕的事情。 在很小的时候,作为嬷嬷的母亲就警告过她,要让她安分守己,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她冒牌货的身份。所以前六岁时,她都是活得胆战心惊的。 在六岁时莫名其妙去了现代,她还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怕被皇帝砍头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坐下了这么多恶事,甚至还想几次想害蒋二小姐?作为冒牌货想害真正的公主,那个穿在她身体里的人胆子究竟有多大? 树立了这么多仇人,她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了半晌,‘燕明珠’本就胆小现在更怕得不行,终于将头埋在膝盖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现在的局面,她该怎么办? 要不然,她把身世全部说出去吧? 第三百零三章 蒋明娆的借刀杀人 平阳侯府。 五福堂。 蒋明娆恭敬地端着一碗剔透的燕窝莲子羹,眉目微微地低垂,站在门外偷听着屋里细碎的对话。 她头上仅一个乌木簪,袄裙略显宽大,裙面雪白无花饰,天然弱不胜衣般羸弱,面颊与唇舌苍白,加之时常低垂眉目寡言不语,无端给人知书恭顺守礼感。 与半年前毛躁易怒相比,她如今恭顺安静得仿佛两个人。 因母丧瘦削如此多,又性情大变‘懂事’太多,京城圈子里已悄然传扬起她的‘孝女’之名。 屋内声音影影绰绰。 一个略年老些,说话时很迟缓谨慎,一个很年轻,说话时难掩语气中的冲劲和贪婪。 “祖母,我觉得事情真相肯定就是这样子的。江南的瘟疫可不是旁的,是出血症!哪一次出血症不是要死上十几万人的。二伯和大哥两个都是病秧子,若在京城还能得个平安,在江南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是这样说,可此事究竟关系重大……” “祖母,二伯可不是您亲生的。父亲和我才是您的血脉,这偌大的平安侯府,您忍心让他落入二伯和蒋奕文手里吗?” 太夫人沉默了。 显然这句话已然戳到了她的肺管子,令她不得不重视。 蒋奕武火上浇油:“再说了,别人我尚且不说,难道我还比不得蒋奕文?无论我千般不好万般不好,我都有一双健全的腿,比蒋奕文那瘫子好上千百倍。这侯府凭什么不该由父亲继承,再传给我?” “到时候我就好好孝敬着祖母,保证让祖母您早早抱上曾孙子,再让您安安心心过好日子,不用受二房的人的闲气。” 太夫人这回沉默得更长了。 蒋明娆了解太夫人的脾性,这代表着她已经动心,态度才会愈发慎重。 “这件事有什么别的证据吗?二房前段时间不是还说收到了江南的家书,说老二和他儿子都要从江南回来了?” 蒋奕文不屑道:“家书?家书这种东西我是想要伪造多少,就可以伪造多少。重点是二伯和蒋奕文出去都快三个月了,还没有回来。二伯说是要出去寻画,可寻什么画要寻这么久?若是寻常便罢了,碰上江南水患粮灾和瘟疫,他还不要命似的呆在江南寻画?这也太不寻常了!我看他不是不想回来,是根本已经回不来了!” 太夫人继续沉吟。 蒋奕文又添了一把火:“祖母,我还有个证人。两个月前,二房不是来了一个宫里小黄门,来给二伯母赐东西吗。有个当时当值的仆妇前几天露出话来,说她听见那小黄门刚说完话,里头就哭成了一片,口里连说‘怎么办’‘父亲、大哥、天啊’之类的话。只是后来她很快被蒋明娇赶出去了,又被二婶圈起来做了两个月针线活,前几天好不容易才告假回家,才得了空说了这一古怪的地方。” 太夫人音量抬高:“真的?” 她太熟悉后宅手段了。将人圈起来做针线?恐怕就是为封锁消息,不让人传出去。 蒋奕武拱火道:“祖母,其实您要是有所顾忌的话,这事其实也好办。咱们不用直接冲到二房里,指着他们鼻子问,二伯和蒋奕文是不是已经死在江南了,咱们只用找一个好理由试探一下她们,看她们什么反应就能知道这消息真不真了。” 太夫人飞快转动佛珠,发出轻微碰撞声响。 蒋奕武语气低沉似乎在蛊惑:“祖母,连理由我都想好了。父亲不是要大婚了吗?母亲原来的宜安居在热孝里,不好重新住人。父亲正愁找不到新屋子给陆家姐妹住,我们何不试试问二房要沉荷苑。” 沉荷苑,是二房原配嫡母,蒋奕文蒋明娇母亲生前的屋子。因其难产早逝,那屋子就空了下来。如今已有十六年了。 十六年,那屋子已然可以住新人了。 那屋子是全侯府正堂位置,向来只有当家那房才能住的,有其地位象征。 蒋奕武要这屋子住,明面上是安顿三房新夫人入门,实际是在试探二房侯府爵位归属。 不咄咄逼人,但问题一提出来,二房必定会明白其内涵。 只看她们如何应对了。 太夫人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蒋奕文显然非常高兴,连声道:“祖母英明,祖母真是太疼孙儿了。” 门外。 蒋明娆也轻轻垂眸而笑,模样说不出的柔顺羸弱。 是她最先发现二房不对劲的,蒋侯爷与蒋奕文离开得太久不说,蒋明娇竟也突然去外祖家作客两个月,二房这些日子未免太安静。虽然看得出二房极力维持平日作风,她仍察觉出蛛丝马迹。 在对着棋局摆了半日后,她联想到江南疫情就有了结论。 之后便是找一个马前卒替她冲锋在前了。 没有谁比日夜做梦想继承爵位的蒋奕武更合适。 事实上他也做得很好。 她通过金笙儿传到蒋奕武处的话,今儿一字不漏地全说给了太夫人听。 那么,就看二房如何应对了。 · 二房。 惜芳年。 地龙烧得很热,空气中有隐约梅花香气。 妙妙坐在铺着厚厚褥子的榻上,慢吞吞地学着描红。她不喜欢这工作,因而不时偷偷喂小白一个鱼干,想背着母亲和它玩。 “妙妙,你不能给小白吃鱼干了。”蒋安氏收起针线匣,宠溺又无奈道:“它都已经快十斤多了。小白还是只小猫,吃得太胖了对身体不好。” 蒋明妙装听不懂,仰头睁着大眼睛,巴巴地望蒋安氏。。 “喵~” 小白是真听不懂,也仰着小脑袋,眨巴着望蒋安氏。 “喵喵~” 蒋安氏哭笑不得,亲昵地点了一人一猫的脑门,强硬收走了蒋明妙的小鱼干,就听门外有丫鬟来报。 “夫人,有侯爷的信过来了。” 蒋安氏一喜。 江南路途遥远,来往信件传递不顺畅。这是继娇娇初入江南的平安信后第二封信,她还不知道侯爷和文哥儿是否病愈了呢。 她还来不及拆开信。恰好又有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进来。 “夫人,太夫人和二少爷过来了,现在就在门口了。” 第三百零四章 三房咄咄逼人?被打脸! 长辈亲自来晚辈院子,若是迎接稍迟便是失礼。太夫人虽是她姨母,却从不肯在这些礼节上松半分。 若她今日耽搁半分,定然会落了太夫人口舌。 如今二房可不能生事端。 瞥了眼那沓厚厚的信,蒋安氏只得咬牙离开,先出门迎接太夫人。 见到太夫人,她先行了一礼:“姨母,您今儿个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让下头的人打个招呼,我这里好好准备准备。” 太夫人端坐于正堂上首太师椅,八风不动地转着佛珠,法令纹严苛冷肃:“我今儿个是有事才临时过来的,你房里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必这么紧张。” 这话听着寻常,却总有股若有似无刺探感。 蒋安氏心里一突。 她忙装听不懂,让人备了极品龙井,亲自给太夫人倒了茶,才小心问道:“不知姨母今日和武哥儿一起过来,是有什么事?” 太夫人淡淡品茶不语。 蒋奕文知道这是要他开口,也不扭捏地问:“父亲要娶两位小姨入门的事,二婶您都操办的差不多了吧?” 蒋安氏道:“酒席已经筹备好了,请柬也发出去了,只待日子到来就行了。” 蒋奕武将话挑的更明:“母亲的宜安居暂时不能住人,府中人口众多,屋子都住得差不多了。两位小姨入门后,不知二婶打算安排在哪儿?” “武哥儿的意思是?” “我这不是听说沉荷苑还空着吗?二婶您怎么看?” 蒋安氏面庞瞬间变了。 沉荷苑,是侯爷元配的屋子。进门这么些年,她已经了解到侯爷对元配的深情不忘。若非姨母强行安排这场婚事,侯爷是绝不会另娶的。 她不恼于侯爷深情。 各人有各人活法,她性格清冷不喜情情爱爱,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侯爷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他们相敬如宾倒也能过得不错。 但她明白沉荷苑对侯爷的意义。 三房,居然想要沉荷苑? 见蒋安氏脸色不大好看,蒋奕武又推了一把火:“倒不是侄儿故意为难二婶,只是父亲今年才不到四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两位姨母入门后,说不定很快会有好消息。沉荷苑是府中正房,院落房舍都是侯府里最宽敞的,适合两位姨母带孩子住。二婶,您看呢?” 蒋安氏面色不动声色,心里却慢慢沉了下去。 三房何止在要沉荷苑。 他们提及孩子,是在试探府中爵位和掌家权的归属问题。沉荷苑是府中最大的院子,向来是只有承爵那一房的老爷和夫人住的。 她早已为三房两位新夫人安排了院落,原本三房是毫无意见的。现在却打起了沉荷苑的注意。 侯爷与文哥儿在灾区染疾的事,只怕已经泄露了。 看见蒋安氏的反应,蒋奕武不怒反喜,虽然蒋安氏掩饰得极好,但他仍看出了端倪。 正如金笙儿告诉他的,只要三婶没直接拒绝,这事八成是真。 他可能要承爵了。 他内心一片火热,说得愈发露骨:“表姨,这府里的事你都清楚,我大哥是个不能动的,难道还指望他撑起整个侯府。您好好安置了两位小姨母入门,卖我们三房一个面子。我们三房必定会承您的情。您可是我的表姨,都是一家亲戚,难道我们以后还会亏待你不成?” 觑着蒋安氏神色,蒋奕武又威胁似的压低声音:“但要是表姨不卖这个面子,这旦夕祸福的事谁都说不准,到时候我们三房可不一定认这个亲戚了。表姨,您可要考虑好,毕竟您还有个妙妙呢。” 方才还一口一个‘二婶’,转眼已变成‘表姨’。 这态度俨然是有恃无恐,并笃定事实开始威胁了。 蒋安氏咬牙暗恨。 她虽然冷清不谙庶务,却头脑清楚能识人。侯爷、文哥儿与二房几姐妹都是热心肠的好人。纵然知道她是姨母的人,这些年相处时也只有些小摩擦。她日子过得还算安心。 三房可真是乌烟瘴气。 三夫人毒杀三老爷又畏罪服毒自杀。三夫人热孝期未过,三老爷竟又打算娶三夫人娘家姐妹花,更别提这位二少爷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把主意都打到姐妹丫鬟上了。 这一家子人的话不能信。 可这蒋奕武竟威胁起了她和小七的未来…… 蒋安氏虽不知侯爷与文哥儿是否平安,但被娇娇吩咐过要一切如寻常,决不能露怯让人看出痕迹,又着实恼怒于蒋奕武的威胁。 她断然站起喝道:“武哥儿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沉荷苑可是府中正房,向来只有承爵一房才能住的。侯爷与我敬畏元配,才将那院子空出来的。侯府里空院落还有不少,你们偏生要那沉荷苑,是不是看着侯爷外出,就打算在这府里唱起‘闹龙宫’了?” 这一番算是指着蒋奕武鼻子骂。 蒋奕武当即面色一变。 蒋安氏竟如此硬气?难道他推测有误,二伯和蒋奕文真的还活着?二房不是虚张声势? 他一时心乱却舍不得放过这机会。 “二婶,您这么大火气作甚?我这不也是随口问问,毕竟这事关侯府子嗣繁衍的大计。爵位传承可只靠男儿,咱们府里可好几年没孩子出生了。” 这是暗指二房除却蒋奕文外无男丁,无人承袭侯爵。 蒋安氏冷然道:“这就不劳武哥儿操心了。文哥儿年方二十,我已经给他相看了好些个姑娘家,侯爷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等得起文儿哥给他生几个大胖孙子。” 蒋奕武笑容顿时尴尬。 二房的硬气超乎他预料外,令他有些方寸大乱。难道这次蒋奕文父子在江南真没事? 他们命怎么这么大! 太可恨了。 太夫人不由得蹙了蹙眉,冷冷看了眼蒋安氏,打算训斥一两句。毕竟蒋安氏如今是二房的人,蒋奕武明显落于下风,被丫鬟仆妇听见有些丢人了。 门口却传来门房通禀。 “太夫人,夫人,二少爷,宫里刚赐下东西来了,说是蒋侯爷在江南办差有力,现今已到了沧州,陛下特地赐了一个庄子。” 第三百零五章 蒋奕武扇自己耳光子 “什么?” “真的?” “太好了。” 三人反应各不相同。互相对视一眼,太夫人与蒋奕武才收回探寻目光,蒋安氏却已不以为意。 她现在很高兴。 陛下消息一向比他们灵通,且金口玉言向来无虚。陛下说侯爷到沧州了,定然是已经到达。 这一刻,她的心全然落地。 提心吊胆还要防备露出马脚,紧张两个多月后陡然放松,让她有说不出的轻快,冷清面庞上露出灿烂笑容。 太夫人二人面色则十分阴沉。 蒋奕文居然要平安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死在江南?他一次一次的命怎么这么大? 还有陛下的赏赐…… 一个皇庄。 想到这里,太夫人锐利看着蒋安氏:“陛下刚才说老二去江南办差?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去江南寻画吗?” 蒋安氏不知办差之事。 她却能猜出一点。 蒋侯爷身为陛下密友,多年并无正经官职,只赋闲在家写诗作画,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只因侯爷才名在外,世人只当他不耐烦做官,才没产生怀疑。 蒋安氏作为枕边人,能够猜到蒋侯爷在做什么。 她却没打算告诉三房。 “他们这些爷们在外头跑的事,我哪儿知道。”蒋安氏含糊推脱道,“不过侯爷和陛下一向亲密,许是陛下发现江南疫情后,吩咐他一些差事也说不准。” 太夫人亦觉得真相应是如此。 她只一个劲皱眉。 二房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老二发疯似的去江南寻画,居然还能被陛下交托一个差事,得了一个皇庄的赏赐。 皇庄啊…… 这不仅仅是上万两银子,更是独一无二的体面。 太夫人嫉妒得心里发酸。 蒋奕武更是都惊得呆愣起来。二伯居然没死还立了功,不日即将回京?这怎么可能?他们在江南疫区呆了这么久,命怎么这么大? 随即他又陷入强烈惶恐。 二伯圣眷颇深,如今又得了这一大恩宠,愈发受陛下重视。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后,会不会厌恶于他,阻挠他的武举之路? 是的。 蒋奕武打算考武举。 他实在没有知书识墨的本事,却又被太夫人与三老爷灌输着,野心颇为不小。在眼看承爵希望渺茫后,打算去试试武举了。 作为陛下面前红人,二伯想要决定一两个小考生的未来,实在太容易了。 还有他未来的差事。 他不像三老爷经历大难后,只想着吃喝玩乐,死在女人肚皮上。他还年轻多少有些野心,正想着谋点差事,在狐朋狗友前威风一次。 他原先打算得极好。 二房的父子定然是死定了。等三房承了爵位,有了爵位后他凭着祖上余荫,什么差事找不到。 可现在二伯却活得好好的。 他气恼又愤怒,更有隐隐的畏惧,背后冒出了冷汗,面庞白得吓人。 “二婶,我刚才都是胡说的。”蒋奕武也是个没皮没脸的,咬牙就开始扇自己耳光子,响亮地一下接一下,“我被猪油糊了心了,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己扇自己几个耳光,打烂我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他原来是个纨绔性格,绝不肯对自己这么狠的。 但四妹与他讲过府里形势,让他已然对自己情况很清楚。因母亲毒害父亲,他与四妹都被父亲迁怒记恨上了。马上府里要进新主母,说不定会生下新儿子,他这个嫡长子到时便会碍眼。 他现在地位岌岌可危。 他今日咄咄逼人也是被三房能承爵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却不想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 都怪金笙儿挑拨! 三两下后,他的左右脸颊都馒头似的鼓得老高,说话都有几分口齿不清。 太夫人不由得紧紧捏着佛珠,心疼与暗恨。她的乖孙竟吃了这苦头。 二房着实可恨! 蒋安氏虽然性情冷清,却不是个没脾气的。若只是威胁她罢了,蒋奕武偏要将小七牵扯进来。她心里已是着实恼了。 让蒋奕武扇足十个耳光,她才淡淡地道:“武哥儿你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难道还能有隔夜的仇不成?你都说了是猪油糊了心,二婶还能和你计较?赶紧来个人打水给二少爷洗洗。” 她也不多留道:“外头还等着我接旨呢,姨母武哥儿,我这里就不多留你们了。” 太夫人与蒋奕武悻悻而回。 刚踏出院门,太夫人就八字纹皱得更深,心疼又埋怨地看了眼蒋奕武。若是没蒋奕武挑拨,她何至于丢这个丑。 可看着蒋奕武肿成猪头似的脸,她终究没舍得说出责备的话:“我哪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这几日*你先在家里养养伤,过了这段时间再出来吧。” 这是让蒋奕武躲躲风头,别撞到二房枪口上。 蒋奕武沉沉点头。 太夫人暗恼蒋安氏一句:“究竟是嫁出去了,心都已经偏没边了。”才冷冷看眼惜芳年,由玉妈妈搀扶着回了五福堂。 蒋奕武直接回了三房。 他径直找到了金笙儿,再三亦没能忍住,将今日的事情一说,把满腔的怒火都朝她发作了。 罪魁祸首就是她! 金笙儿亦不是省油的灯,脾气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平素被指望攀高枝的蒋奕武伏低做小哄得高高在上,哪儿受得了这闲气。 她当即和蒋奕武吵了起来。 两人都在气头上,大嗓门地吵了整整半夜,最后还干架起来。 金笙儿把蒋奕武挠成了大花脸,蒋奕武将金笙儿打成了熊猫眼,两人都身负重伤。 第二天金笙儿就气呼呼地收拾东西回国公府了。 娘亲说侯府是她母家会多照顾着她,蒋奕武地位低好拿捏。 呸。 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都绝不肯和这与女人动手的家伙成亲了。 蒋明娆将一切收入眸中。 她沉沉垂下眸子,将摆好的棋局的棋子一颗一颗捡了回来,动作说不出的恭顺羸弱安静。 她居然推演错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一切迹象都指向了那一个可能性。还是出了什么她没猜到的变数? 二房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第三百零六章 一家团聚温馨相处 京城城门口。 历经近大半个月跋涉,蒋明娇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望着高高伫立的灰色城墙,与城门口来往的百姓们,众人都有种恍然隔世感。 他们终于回来了。 阔别近三个月,一行人各个都归心似箭,并未多寒暄纷纷拱手告别。 谢参将须先带三千兵士先回京城营地安顿好,再入宫朝昭仁帝复命。牛府尹同样需要入宫复命,再将一路押解而来的陈督抚,关入大理寺衙门里。 二人皆先行一步。 “女神医,他日再登门拜访叙旧,不谷先行一步。” “女神医,本将也先走了。” 接着是蒋侯爷与蒋奕文父子,朝蒋明娇拱了拱手:“府中家人挂念得紧,今日便不登门感谢了。女神医救命之恩,他日必当重谢。” 蒋明娇亦是拱手道:“侯爷与大少爷客气了。” 然后是仁心堂一众人。 今日风*尘仆仆归京,仁心堂必定不能开业。蒋明娇干脆让他们都放了假,让他们赶紧回去给家人报平安:“别忘了用柚子叶洗洗,去去远行的晦气。” 大家愉悦地大笑。 “你这妮子,年纪不大还指导起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了。”徐总院判倔头倔脑地哼了一声,才软下口气道,“小丫头片子,这些天你也累着了,回去好好歇着。这次你在江南做的事,我会向陛下写折子,好好将事情原委讲清楚的。” “该你的就是你的,旁的谁都抢不走。” 他还是怕再冒出一个燕明珠,横插一脚的抢功。 许成信与姜太医皆附和着。 一众小丫头也扬起小拳头,替蒋明娇加油鼓劲。 蒋明娇朝众人利落用力地拱手:“多谢。” 牛远道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扬起一个清隽笑容。那笑愈发显得他俊秀少年气十足,是一种未长成的青竹般的干净青涩。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到最后。 明明父亲已先行一步,他也应该回家的。 他却不想回家。 父亲大概是看出他的心思,给祖父通风报信过。这大半个月在路上,祖父给他寄来六七封信,内容不过围绕孝悌家族功名那一套,让他更清楚肩上的家族未来;时不时地还会写上三两个家世不俗的闺秀。 这是祖父给他看好的妻子,都是让人挑不出错的名门淑女,对他科举及第后的未来足有裨益。 被祖父一手带大,从小便明白未来命运,牛远道明白他没别的选择。 他只是有一点留恋罢了,一点清而淡带着回苦的留恋,留恋那对于其他人来说黑暗疲倦,在他眼里却清新浅淡的江南之行,留恋着想要再多看女神医一眼。 蒋明娇待人群散尽后,才询问地看向踟蹰的牛远道:“牛公子?可是还有事盘桓?” 牛远道舌尖发苦:“我……” 蒋明娇飒爽一笑,神情淡然又大气:“牛公子可是担心江南传闻之事?放心,我是打定主意不嫁的,这件事仁心堂人尽皆知,京城百姓们也都有所耳闻,您大可放心。” 牛远道忙摇头:“女神医,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嫌弃这传闻,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和这江南之行好好告个别。 “三少爷。” “公子。” 远远的声音自街头而来,是牛府的家丁与牛远道的书童来接他了。蒋明娇朝牛远道含笑道:“牛公子,你的家人还在等你。远行归家,记得吃一碗下马面。” 牛远道嗯了一声。 蒋明娇看着他青涩干净眼里的忧郁,只当他是少年情真,舍不得朋友了。 她在江南时对这才华横溢,又踏实不畏劳苦的少年举人印象很好。想起这少年在明年春日高中状元后,游街时因容貌足够俊秀,远胜于探花郎,被街上姑娘家掷了满怀鲜花的传闻。 她忍不住促狭笑道:“此一番江南之行,你我也算一同闯生死的朋友了。早闻牛公子才华过人,我可等着牛公子春闱状元及第,名扬京城,一日踏尽长安花了,那时我必定在仁心堂为你摆酒庆贺。” 牛远道一下抬起了头,定定看着蒋明娇:“女神医希望我状元及第吗?” 蒋明娇利落笑道:“牛公子年少便有才名,饱读诗书才华过人,你我既为好友,我自然是希望你状元及第前程似锦。” 牛远道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地应诺:“好。” 既然你想看我春闱及第,我便是拼命全力,考出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成绩又如何。 蒋明娇未察觉他的心思,再一拱手利落告别。 定定望着蒋明娇离开背影,牛远道勒紧马缰,轻轻握紧了手:“我们回家,温书。” 这一场状元及第,他既已允诺,一定会让她看到的。 · 因须在仁心堂洗去易容换装,再去魏国公府走一趟,与外祖母报个平安讲一下江南见闻,蒋明娇回到侯府时已有些晚了。 屋里已经哭过一回。 由丫鬟通禀过进屋,蒋明娇掀起帘子,就看见了眼睛哭得红红的蒋明婉,眼眶微湿的蒋安氏,与抱着小白茫然看着大人们的蒋明妙。 蒋父一贯清冷的谪仙面庞,亦有些动容的偏头。 倒是蒋奕文洒脱笑笑:“咱们平安无事回家,可是一件大喜事,怎么都哭哭啼啼的。来人,传我的话,让人准备一桌菜并两壶好酒来,这等场合就当大醉一场。” 蒋明娇大步跨入门槛,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大哥还要喝酒呢,上次不知喝醉了满院子乱转要学嵇康竹林弹琴,结果吵得大家都没办法睡觉的事都浑忘了。” “娇娇你回来了?” “娇娇你来了。” “娇娇你可算回家了,都让人担心死了……” …… 数声热情呼唤声响起,蒋安氏、蒋明婉、蒋侯爷、蒋奕文一齐惊喜看向蒋明娇,连蒋明妙都和怀里白猫的惊讶喵声一起,咿呀地喊了声:“姐姐。” 蒋明婉上前握着蒋明娇的手,上上下下仔细看她,见她全须全尾连根头发丝都没少,才拍着胸膛道:“出去一趟可真是让人担心坏了,瞧见你没事我这颗心才算是放下了。” 一家人里她是唯一知道去江南抗疫的,没少替蒋明娇担心。 第三百零七章 忍不住变小变娇的蒋明娇 蒋明娇亲昵拉手撒娇:“大姐姐,我下次一定不会了。姐姐你就放过我这一回。” 蒋明婉柔顺摇头叹气,一副‘我还能拿你怎么办’的模样。 蒋安氏冷清面庞上亦有喜色:“连娇娇也回来了,今儿个真是一家团圆了。” 蒋明娇端端正正行礼:“母亲,府里这段时间都麻烦你了。” 蒋安氏揉揉蒋明娇头发:“一家人说这些见外话做什么。” 有小白的陪伴,蒋明妙情况一日好过一日,蒋明妙险些被拐走亦是蒋明娇救回的,蒋安氏对蒋明娇是打心底感激。再见识过蒋明娇手腕后,她对这雪白娇贵又聪颖善良的继女,疼爱已不少于小七。 蒋父见到母女三人亲密,谪仙般面庞闪过一瞬艳羡。 他一贯外冷内热,不善与儿女亲近。纵然心中对儿女疼爱得紧,却性格疏冷不知如何表达,每每都只会用冷面冷语将儿女推得更远。 这种场合,他实在不愿扫兴只想看着便好。 蒋明娇笑吟吟看他:“父亲。” 蒋父以一贯平板地僵硬语气道:“回来了。”话一出口,他又心中懊恼,为何他每每想亲近娇娇,出口时语气不自觉就冰冷。 他肯定又吓坏娇娇了。 蒋明娇重生一世,哪儿能看不懂父亲别扭的外冷内热,拥上去极快抱了他一下,眉眼弯弯地小声道:“父亲,我知道您肯定想我们了。这些日子,我也很想您。您能平安回来真好。” 蒋父被这难得的亲近弄得浑身僵硬,忐忑紧张的心里被熨帖抚平,心里如被热流塞满般暖融融,竟有些落泪的冲动。 女儿没有被他冷脸吓到,她懂他的心思。 真好。 “娇娇,你回来谁都问候了,就独独忘了大哥。”蒋奕文坐在轮椅上,酸溜溜地含笑看蒋明娇,“大哥可要吃醋了。” 蒋明娇扭头哼了一声:“浑不知谁刚才还要喝酒呢。若是个有酒量的便罢了,偏生是个一杯倒,到时候又成了个酒鬼。我可不想再被吵得一晚上睡不着。” 蒋奕文即将要治腿,的确不宜饮酒,蒋明娇故此娇蛮开口。 蒋奕文举手投降:“好好好,小妮子我错了,我不该要喝酒的,以后就是别人请我喝酒我都不喝,好不好。”又摇头叹道,“眼睁睁看着大哥馋嘴,真是个心狠的小妮子。” 蒋明娇又哼了声:“总之这段时间,我闻不得酒味,大哥你也不许喝酒。等以后你想怎么喝,喝得个酩酊大醉,谁还去管你。” 蒋奕文含笑摇头:“知道啦,霸道的小妮子。” 一番厮认过后,唤丫鬟们简单上了酒菜,大家边用膳边叙谈起这段时间情况。 蒋明娇含糊用她拜托仁心堂女医去救蒋父二人,并忙于给仁心堂女医筹备药材的理由,将这两个月事情含糊了过去。 除却蒋明婉猜到真相外,蒋安氏是内宅妇人,只以为蒋明娇是将方子交给仁心堂女医,并随仁心堂女医去江南,怕家人担心不敢说出来。 她也就并未拆穿。 蒋父二人更不会怀疑,只叹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仁心堂女医了,否则我们真不知能否平安回来了。” 蒋奕文亦是感慨。 蒋明娇低头一笑。 蒋父与蒋奕文、蒋安氏又互通有无,说起了些江南见闻,与府里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得知三房曾想借‘沉荷苑’试探后,蒋父沉默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 三房,竟做出这种事。 那他也不用顾念心里那最后一点旧情了。 他对蒋安氏道:“这些天你在府里也受委屈了。等母亲百年后,我会想个办法分家,到时候咱们一家人日子也能清净些。” 父母在不分家。 大周朝规矩如此,只要太夫人一直在,二房与三房就分不了家。太夫人已经六十岁,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高寿,说不准哪一天就…… 这保证看似虚无缥缈,却着实给了人些许盼头。 蒋明娇松了口气。 这样自然是最好。 蒋父是个端方君子,总想着兄友弟恭,在三房没露出真面目前,对三房是掏心掏肺,给三老爷找差事给蒋奕武请最好的夫子,时常规劝三房的人学习向上,不但府里东西不少三房半分,连宫里独赏给二房的,都要送一份给三房去。 这一番下来却反而养大了三房的野心。 本来二房就没理由养他们。 如此倒好。 至于在太夫人还在时分家,那只会让二房被所有人戳脊梁骨。大周朝‘孝道’就是如此,蒋明娇因而从没做过这梦。 说到三房,气氛难免低沉令人不快。 蒋奕文转移话题地逗蒋明娇道:“娇娇,我外出了一趟不太了解府里情况,好像听说陛下下旨。咱们府里马上要多出一个姻亲了?” 蒋明娇娇横瞪蒋奕文一眼。 这大哥太坏了。 明明在江南时连添妆都给她准备好了,偏生这时候说出来臊她,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用糕点逗她生气,简直是太恶劣了。 她干脆直接道:“是陛下给我和阮靖晟赐婚了,怎么大哥才听说吗?” 蒋奕文似乎没想到蒋明娇如此‘大方’,又笑道:“我确实是才听说,这么着我在江南给你带的礼物,倒是正好用得着了。你来瞧瞧喜不喜欢,咱们京城三大美人出嫁,侯府的明珠儿出嫁,这嫁妆可不能少了,教人瞧不起。” 把在江南准备的嫁妆单子给蒋明娇看。 虽然在江南时已看过一遍,蒋明娇内心依旧感动。她更咽地埋怨道:“大哥,你对我那么好做什么,教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你了。” 蒋奕文用手指擦她的眼泪,哄小孩似的哄着:“好啦好啦,这么大个姑娘家还哭鼻子。这点东西算什么,我们家娇娇值得天底下最好的。这点东西就让咱们娇娇不好意思欺负哥哥了,咱们娇娇眼皮子怎么这么浅了?嗯?” 蒋明娇抬起头娇悍道:“我就是想哭,大哥你小时候都不嫌弃我的。” 蒋奕文爽朗地大笑道:“好啦好啦,我的错我的错,身为大哥我可不能嫌弃咱们娇娇。” 蒋明娇娇蛮抬头道:“这还差不多。” 蒋奕文连连大笑摇头:“说不过你这小妮子一张利嘴。” 蒋明娇如泡了温热蜂蜜水似的,心头忍不住发涨发软。 有人宠的人就会不自觉变小,无论她在外面是怎么样,在父兄面前,她就永远只是一个可以对他们撒娇的小丫头。 门外却有个仆妇掀帘子进来:“老爷夫人,太夫人打发人来问,怎么还没有去五福堂。” 第三百零八章 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吗? 作为晚辈,久别外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要给长辈请安。蒋父蒋奕文蒋明娇阔别回府,按礼早就应去给太夫人请安。 只是一家人相聚的氛围实在太好,三人一时竟忘了这件事。 蒋父起身道:“走吧。” 因大周崇孝,虽然对三房已心冷,他对这继母却依旧要好好敬着。 蒋安氏给蒋明妙拍拍小围兜上的糕点渣,牵着她的手:“正好也快到初一了,我和婉儿也该去给姨母请安了,大家一起去吧。” 蒋父点头。 一家人便浩浩荡荡朝五福堂而去。 五福堂。 因蒋奕文身患瘫疾,终日只能囿于轮椅,为方便他行动自如,府中许多地方都铲掉门槛,在石级旁另做了一个滑梯。 五福堂却始终不改。 院子门口便是一个五层的青砖台阶,到了五福堂门口,又有一个三层的灰石台阶,并一个一尺高的门槛。 蒋奕文不得不让人三次抬着他的轮椅,才得以通过。 一路下来惹来不少五福堂仆妇们的侧目。 蒋奕文却面色如常,眉宇间不见郁色,神色依旧爽朗洒脱,还有心和蒋明娇开玩笑:“这些年岁渐长,我身量和轮椅尺寸都涨了不少,长富和长贵跟着我锻炼出了好臂力,射箭都能百步穿杨了。他们俩都不是奴籍,我还打趣说他们哪天可以去考个武状元试试呢。” 蒋明娇表面跟着附和,心里酸涩得很。 虽然尊不让卑,太夫人是长辈,她的居所按照规矩,可以不按蒋奕文的需要改造。 但太夫人真的这般让蒋奕文每隔半月请安时,都要在仆妇前出一回丑,心思也着实太冷漠了些。 她不过是想用蒋奕文残疾,对比出蒋奕武的健全罢了。 这般心思令人作呕! “大哥这话说得可不好。”蒋奕武从五福堂内走出来,朝蒋父与蒋安氏蒋奕文行了一礼,“武状元也不是谁都能考的,不仅要熟通武艺,还要懂得策论与用兵,便是考上了武举,没有人脉也没无法获重用,大哥只怕是想得简单了些。” 蒋奕文笑笑不语。 他本就是开个玩笑,并不打算与蒋奕武长篇大论。 蒋奕武见蒋奕文不答,不免有些悻悻然,又瞥了眼蒋奕文的腿,虽极力克制,目光仍流露出得意。 蒋明娇轻眯起眼:“听说二哥最近在准备考武举?” 这件事是听蒋安氏方才说的,蒋奕武的心思在府中并不算隐蔽。 蒋奕武声音里不免带上洋洋自得:“我虽不太通文墨,在舞刀弄枪与骑射方面还算出色。年轻人成日在府里呆着也不像个样子,男儿究竟还是要建功立业的。这不就打算去试试武举。” 他心知如今府中二房得势,须克制不招惹二房,目光却总不自觉落在蒋奕文身上。 他可以去武举。 蒋奕文却只能被困在轮椅上,窝在小院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个健全人,正年轻可以闯拼未来。 蒋奕文的黯然一生却能看到头。 从小被拿来与文武双全的蒋奕文比较多年,他终于在蒋奕文瘫了后扬眉吐气,每每见到蒋奕文都克制不住内心得意。 蒋明娇冷冷垂下眸子。 在舞刀弄枪方面有些天赋?府中真正擅骑射的是大哥!大哥十二岁时就随昭仁帝一同去围猎过,射杀了一头豹子,表现得令人惊异。 若非如此三房也不会忌惮,乃至于下了毒手。 三夫人死不足惜。 蒋奕文自然听出蒋奕武的炫耀,神色淡淡:“既如此,那恭祝二弟有个好成绩了。” 蒋明娇亦是似笑非笑:“二哥说得着实不错,武举一是要考策论与用兵,二是要靠人脉的,听闻二哥十二岁打破夫子脑袋就没去过学堂了,三叔在朝中亦没什么差事,二哥这段时间只怕要好好刻苦,考个好成绩了。” 蒋奕武面色一变。 他刚想说话,蒋明娆已恭顺地低头出来,对众人道:“二伯、二婶、大哥、二哥、大姐姐二姐姐、祖母唤你们进去。” 一行人于是进屋。 蒋奕武被讽刺了一番,反驳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又不擅长养气,神情不免显得阴郁,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相形之下,蒋奕文纵使坐在轮椅上,神情都是疏阔爽朗的,面庞上有洒脱笑容,如浴春风般潇洒平和。 太夫人瞥他一眼,严厉法令纹不由得皱得更深。 ——武哥儿性情上究竟差了一筹。 因五福堂地龙烧得很热,太夫人今日穿着竖领斜襟长袍,幽蓝色江南贡缎,绣着细细密密佛纹,衣饰厚重而沉闷,显得人极为严肃。她端坐在正堂上头,飞快转动着佛珠,幽蓝穗子随之摆动,神情极其严厉,审视二房时如酷吏看着犯人似的。 蒋明妙被吓得退了一步,抓紧了怀里小白。 小白不舒服地喵了一声。 太夫人冷冷看了眼小白,又看了眼蒋安氏,警告意味十足。 蒋安氏将女儿护在身后,朝太夫人赔笑:“姨母,今儿个侯爷与文儿哥久别回府,我们一家叙旧忘了时辰,这会儿才过来,您一向体恤晚辈,还请勿要怪罪。” 蒋父与蒋奕文也将小七挡在身后,纷纷朝太夫人问好见礼。 “母亲,儿子回来了。” “祖母,孙儿自江南回来了。” 太夫人眉目冷淡地嗯了一声,神情不喜。 蒋奕武笑道:“祖母,今儿个二伯和大哥没回来前,您不是还念叨着吗?怎么这会儿就没话说了,怪到没人常说近乡情懈,今儿个我算是见识到了。” 太夫人神色缓和,露出笑容道:“就你这小子嘴甜,惯会说人喜欢听的,从小就是个机灵的。” 蒋奕武面露得色:“还不是祖母教导的好。” 太夫人亦是难得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谦虚,叫人想不疼你都不行。” 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温馨颇好,将二房一家子就晾在了一边,始终插不进去话,显得有些尴尬。 蒋奕武本就骨头轻,这两日已是极力克制,被太夫人夸着不免飘飘然,看着二房时十分得意。 一直恭顺沉默的蒋明娆却抬头,朝他轻轻摇了一下头,警告与提醒意味十足。 太夫人无非是前日在二房吃了暗亏,觉得失了面子,所以想给二房一个下马威,处处捧蒋奕武踩二房的人。 蒋奕武愚蠢又自大,莫不是真以为是他聪明不成? 太夫人可以这般玩手段,三房可不能顺着入她的套。 蒋奕武的武举还要靠二房呢。 第三百零九章 好伶牙利嘴的蒋明娇 蒋明娆对三房并无感情。 但蒋奕武是枚好棋子,她得好好留着以后用,不能先这此处随意折了。 她这才提醒。 蒋奕武被妹妹一个眼神提醒,打了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背后冒出了冷汗。 他居然被太夫人夸得飘飘然,尽想着怎么踩二房,好凸显自己的得意了。 这岂不是要把二房得罪死了。 幸亏妹妹提醒他。 一母同胞出身,妹妹果然是聪明又向着他的。 他忙打断太夫人的夸赞,提醒似的道:“祖母,今儿个是二伯大哥回府,一家团圆的好日子。祖母何不问问二伯与大哥在江南的见闻?” 太夫人淡淡瞟了眼蒋侯爷与蒋奕文,淡淡摆手:“那就由老二和文儿哥说说在江南的见闻吧。” 蒋侯爷高洁冷淡不善言辞,说了两三句便罢了。 蒋奕文是个洒脱有才华,又性格有趣善谈,将江南场景说得细腻有趣,惹来不少丫鬟仆妇们哄笑,让殿内一时欢声笑语气氛大好。 蒋奕武没心没肺地跟着笑了好几下,被太夫人瞪了眼后,才忙压下嘴角。 丫鬟仆妇们皆笑容满面。 太夫人却始终板着脸,眉宇含霜,仿佛不耐烦地飞快转动着佛珠。 蒋明娆恭顺束手立在一旁。 等蒋奕文讲完后,大家肚子都快笑疼了。太夫人才冷淡道:“行了,咱们是正经侯府勋贵人家,又不是民间说书的,讲两三句就够了,没得让人笑话。” 一时气氛显得极为尴尬。 饶是蒋父性情高洁,蒋奕文素来洒脱潇洒,心里都多少有些不舒服。 民间说书的可是下九流贱籍,太夫人拿他与蒋奕文相比,实是有侮辱人的意思了。 蒋明娇笑道:“祖母可还真别说,民间说书的还是门好本事。当今圣上不就最喜欢听戏听说书吗?今儿个父亲在江南立了大功,指不定就想见见大哥,让他给说几回书呢。” 这是挑明二房与昭仁帝关系好,蒋父刚在江南立下大功,指不定蒋奕文就有赏赐。况且昭仁帝最爱这些民间杂耍玩意,若太夫人嫌说书不好,被有心人传到昭仁帝耳朵里,会落下不是。 一番话将太夫人暗地贬损的话结实掀了回去,还拿二房得圣宠狠狠刺了一回太夫人。 太夫人面色果然极为难看,气得握着佛珠的手再三收紧,严厉八字纹都不自觉抖动一下,才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蒋奕文宠溺地看蒋明娇,无奈地笑。 这小妮子从小到大都这样,见不得他受委屈和讽刺,每次都冲到最前头替她说话。 娇娇总说他宠着她。 可在他看来,娇娇这些年对他的维护与保护,丝毫不逊于他对她的宠爱。 互相记挂互相疼宠,一家人或许就应这样。 蒋明娆恭顺地立着,倒了杯温查给太夫人顺气,提醒似的道:“祖母喝口茶缓缓,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可别太高兴得伤了身。这侯府里无论是谁都是府中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祖母您说呢?” 太夫人果然被提醒了,哼了一声,不近人情眉目更加冷肃。 她今儿个等二房过来请安是有目的,差点被二房几个搅事精气得忘记了。 她捧起茶碗用盖子拂去浮沫,淡淡喝口茶后,神色已如常:“老二,今儿个我找你过来是有事的。你一向和当今圣上交好,在圣上面前也说得上话,在外头也颇有些脸面。武哥儿年后就要参加武举了,差个先生教导他,你看着帮他寻一个吧。武举殿试时是由陛下钦点的,你也在陛下前替武哥儿美言两句。” 或许是觉得这话太过赤·裸,她又添了一句大帽子:“武哥儿是你侄子,这侯府里小辈里第一人,他好了就是这侯府都好了。这偌大一个侯府,眼看着除了你与陛下交好外,小辈里竟连个在外头有脸面都找不出来。这可不是侯府百年发展的大计,这事也是为了侯府的繁衍昌盛,你说呢?” 一口一个‘为了侯府’,这话意思竟是侯府未来只能指望蒋奕武了。 蒋明娇冷笑。 侯府小辈第一人? 第一人分明是她大哥!莫说少年时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满京城,便是瘫了这些年,他文墨亦不输于当今几个状元。 且等大哥的腿好了…… 蒋侯爷瞥了眼蒋奕武:“武哥儿真的打算考武举?” 蒋奕武认真点头:“二伯,我的确打算考武举,还望二伯务必帮帮侄儿。” 武举与科举有所不同。每年都有许多勋贵人家子弟,读书不成后想要通过武举考个差事。只要中了武举人,差事就由大家各显神通,有家世背景的能去御前侍卫,无家世背景塞钱也能留在京城绿柳营当官,最差的便要去边疆了。 蒋奕武这话便是要蒋父替他安排到御前侍卫了。 蒋父略略皱眉。 他一向性情高洁不喜俗事,与昭仁帝君臣得仪也是因此,这些年除却为了娇娇婚事,都没朝昭仁帝开过口。 如今却…… 他最后只是道:“这件事我会记在心里。武举明年春日开始举办,虽难度不比科举,亦是竞争激烈。武哥儿不若先考中了举人再来说找差事的话。” 蒋奕武神色有些失望。 太夫人冷冷地刚想开口说什么。蒋明娇却笑眯眯道:“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三叔?二哥考武举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见露个面?父亲这些年一直赋闲在家,除却和陛下交好外,并无多少交际。倒是三叔一向交游颇广,二哥怎么不让三叔帮您找个好先生?” 这一番话讽刺意味十足,蒋奕武是三房子弟,巴巴求到二房头上。他们帮是情分,不帮才是本分。 若三房还要得寸进尺,那她就只能把三老爷拉出来溜溜了。 太夫人冷然皱起眉,心中恼怒异常暗恨不已,却无话应对。 老三? 他除了成日在女人肚皮上撒欢,还会个什么。今日得了陆家那一对姐妹花后,连府里都不愿意回来了,能顶什么用。 偏生他是武哥儿亲老子,二房把他推出来,她一时还真没别的说辞。 且同样没差事赋闲在家,老三确实比老二交游更广。 蒋明娇这丫头的嘴太利了。 太夫人都偃旗息鼓,蒋奕武只好也讪讪然闭嘴,往好里想至少他还得了蒋父一个承诺,等他考上武举人便帮他说话呢。 一切且等他考上武举,看他不好好把蒋奕文比下去! 第三百一十章 打脸一群虚伪文臣 明争暗斗几回后,太夫人没讨到好,又拿二房再没办法,干脆眼不见为净,淡淡摆手道:“我今儿个瞌睡重,你们先回去吧。”把众人打发走了。 却忍不住再看了蒋明娇两眼,二房这丫头着实太难对付,像个扎手的刺猬,一个不妨就能被刺得发疼。 今儿个暗亏,她记下了! 二房一行人皆告辞。 蒋奕武嘘寒问暖好久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等众人都离开后,五福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蒋明娆温顺跪下,用小银锤恭敬地给太夫人捶腿:“祖母,孙女替您把佛香点上吧。” 太夫人声音迟缓又疲倦:“点上吧。最近总碰上这些烦心事,成日不得个安生。只有你调的佛香还算能静静心,让人稍微舒坦些睡个好觉。” 蒋明娆端顺道:“为祖母分忧是娆儿的本分。” 她轻轻拿起赤金镂空香炉上,那镶嵌着红宝石与蟠龙花纹的盖,将一些香料均匀撒入其中,最后用指甲盖漏了些黑色粉末。 香炉无声无息燃烧。 淡而宁静的香味飘了出来,盈满了五福堂,令太夫人疲惫紧皱的眉头不自觉舒展,人仿佛陷入了飘飘仙境,不多时便睡着了。 蒋明娆轻轻勾起了唇。 · “陛下,女子封伯万万不可!” “陛下,女子合该相夫教子,靠丈夫儿子得封封号,您这般实乃违背古训。” “陛下,还请三思。” “陛下,阴阳有序伦常景然乃是天下稳定之道,万万不可破例,否则当贻害无穷!” 金銮殿上。 昭仁帝高坐在金色龙椅上,意味不明地扫过齐齐跪倒的众臣,目光最后落在了文臣一列的庞仲身上。 庞仲低眉敛目,仿若这件事与他无关。 这件事却不可能与他无关。 除却他没有人能在文臣中有如此庞大的影响力。 牛府尹谢参将仁心堂女医一行昨日已回到京城,再将陈督抚关押进大理寺衙门后,已经细细向他奏明江南灾区所有事宜。他了解到明珠的胡闹抢功,决定回头训斥她,也知道了仁心堂女医的赫赫功勋。 有功自然得赏。 今日他在朝堂上说出牛府尹谢参将与仁心堂女医事迹,只说了一句:“按大周朝律,立下这等奇功者,当得封超品伯爵。” 一群文官登时如插葱般跪倒,各个不要钱似的磕头,口呼:“万岁,不可违背祖训。” 崇古? 不想让女人为官? 或者怕扰乱纲常? 这群人苦读孔孟之书多年,将纲常伦理已研究透彻,能熟练掌握并以之为己武器,有此考量不足为奇。毕竟打破纲常后,他们就不能再用道德纲常来约束别人了。 但更多的是党派之争吧? 庞仲。 他是怕自己培养提拔起了自己的亲信! 昭仁帝心思百转,面上丝毫不显:“庞相怎么看?” 庞仲似乎年迈不堪地咳了咳:“老臣、老臣身为国宰,原应替陛下分忧,全听陛下圣裁。只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亦是大周臣民的天下,陛下还请三思。” 庞仲已有五旬,头发里零星有了星白。他年轻时原应是比较俊俏的面庞,不知为何年老后总给人平凡普通感,身量颇高,却时常瑟缩含胸显得低矮,人稍微有些清瘦,衣着朴素,一品朝冠的蟒袍已洗得有些褪色。 这副样子若不穿蟒服,给他一把锄头,说他是乡间田头普通农夫也有人信。 两个月前一场大病前,庞仲气势还没这么平凡低敛的。 昭仁帝轻眯起眼。 看来是两个月前他让庞仲病的一场,打草惊蛇了。 庞仲愈发会韬光养晦了。 昭仁帝淡淡道:“若我执意要封江氏女、牛不谷、谢参将为伯呢?” 一群大臣跪在地上,背脊岿然不动。一个老臣朝昭仁帝傲然道:“既然陛下一意孤行,臣等只能为国为民请命,直到陛下改变心意为止了。”说罢额头深跪触地。 其余文官亦随他动作,一一高喝后跪拜到底。 “臣等为国为民请命,恳请陛下改变心意。” “臣等为国为民请命,恳请陛下改变心意。” “臣等为国为民请命,恳请陛下改变心意。” …… 昭仁帝站在金銮殿上,冷然望着这一群人,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刚要说什么。 门口忽然进来了一人。 那人已年逾八旬,面庞上满是皱纹,头发已经雪白,穿着大长公主的金色凤凰朝服,手持一把鎏金嵌红宝石的拐杖,身量不高却威严气势逼人。 由两个侍卫虚虚搀扶着,她步履极稳地大步走进朝堂,鹰隼般威吓目光缓缓扫过所有人,被她看过无一不退避地挪开目光。 大长公主声音厚重如重石落地。 “为国为民请命,好一个为国为民请命!你们刚才说你们是为国为民请命?谁许你们代表大周朝代表百姓了?” “是你?”大长公主拐杖指向一人。 那人嗫嚅:“……我。” “是你?”大长公主拐杖再次指到一个人脸上。 那人避让地垂下目光。 “还是你?”大长公主拐杖再指向一个年轻人。 那人面庞涨红:“我本是御史,合该为民请命……” 大长公主似乎听到了大笑话,大笑三声后悍然喝道:“御史?扬州知府的族侄,家族上下利用江南灾情囤积粮食两万余斤,牟利达数万两白银的御史?江南灾情令百姓病倒无数,你却流连于醉花坊包下头牌足有半月的御史?” “若是在女人被窝里也能为国为民请命,这请命未免也太不值了。” 那年轻人面庞惨白,面庞上满是难以置信。 这些大长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大长公主再环视一圈。 拐杖指向方才闹得最凶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御史:“先帝孝期未过就与侍妾同房,弄出一个私生子,如今借奴仆之子之名养在乡下。如此对君不臣的伪君子,为国请命?” 那人惊恐失措:“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 话一出口,他已意识到失言,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满心满脑都是苍凉。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完了! 大长公主再次指向另一名御史,用嗤笑的声音道:“你,乡下的母亲已经身死两个月,为了不丁忧影响仕途,竟找人假扮母亲假作无事,偷偷将母亲埋葬。如此不孝不悌,你刚才说你来为国为民请命?” 长公主朗声道:“那这被你们请命的大周朝及其百姓们未免太可笑了些!” 一群官员们被说得冷汗淋淋,跪着的时候都双*腿战战,都在心里回想起了这段时间所做下的亏心事,越想越后怕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唯恐被大长公主揪出来,当众抖搂出那些隐秘丑事。 那样一来他们官途甚至名声都完蛋了,将成为大周朝的大笑话,丢尽了祖宗三代的脸。 大长公主怎么会突然过来! 这个老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们一齐求助地看向庞仲,虽然不敢当面口呼帮忙,目光里却满是企盼。他们今日请命,多多少少都是受了庞相影响的。 庞仲微垂下眼睫,声音平缓温和:“陛下,金銮殿毕竟是朝臣们商议朝政的地方。后宫不得干政,大长公主今番行事是否不太和规矩。” 若非碍于帝王形象,昭仁帝恨不得都给大长公主拍掌了。 口里全是国家大义,心里全是私人小利。 江南水患导致饥荒半年,这群人为了囤积居奇,为了党派利益,迟迟隐瞒不报,试图蒙混过关,指望明年官员换任时,将黑锅甩给下一任。 若非端方提前察觉通知他,他只怕还真会被这些人蒙在鼓里。 江南瘟疫横行死人无数。 朝中要指派官员去江南救灾时,这些人畏惧瘟疫各个装哑巴,只当自己是死人。 等到了疫情平复时,又一个一个口呼万岁,为国为民地请命,仿佛能为捍卫大周朝百姓利益付出一切似的清流傲骨。 这就是朝中的文臣。 裹着孔孟圣人言的皮,行着伥鬼吸血事的伪君子。便是大姑母不骂他们,他也想狠狠骂这群伥鬼一顿。 他开口想找个理由将庞仲的话挡回去。 大长公主却傲然开口:“庞仲老贼,我看你怕是活糊涂了,连事都记不清楚了。既然如此就赶紧滚下朝去,省得年老体衰还耽误了大周朝国事!”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平津将军,朝中一品大员,为何不可上朝?” 这话一出,众人才都在遥远的记忆里想起太祖建朝时,这位大长公主曾率兵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得封平津将军的事。 只是后来大长公主队伍被众臣强行驱散,大长公主似乎心灰意冷,借口称病再没上过朝。 众人才将此事遗忘了。 按律大长公主这一品将军还真能上朝。 手持红宝石蟒杖,大长公主傲然立于朝臣们面前,冷冷扫视过每一个人:“你们口口声声说祖训女子不能封侯为官,可太祖照例封我做平津将军了,你们是想说太祖所作所为不合规矩吗?” 这话要砍头的,谁敢接! 众人纷纷把脑袋埋进了胸口,拼命摇头。 大长公主嗤笑道:“古训都是古时规矩行事,大周朝延续至今改了多少规矩了?先帝年间为遴选人才,开了多少次恩科,你们这群人里有多少是开恩科后,才得以入朝为官的?那时你们怎么不说,开恩科不合三年一科的规矩了?科举自大成帝国始创,允许寒门子弟通过考试成绩入朝为官。古训时选官都还需九品中正制,你们怎么不说科举制是违背古训了?” “凡天下事者,不破不立,不变不活,墨守成规自我僵化的例子,大成帝国如何覆灭,你们都忘了吗?” 大长公主一番话铿锵有力,随即又冷然嗤笑道,“我忘了,你们口中的‘违背古训’不过是个幌子,对你们有利的改变就大力吹捧,不符合你们心意的事情就用崇古祖宗规矩孝道来压人,动辄就是败坏祖宗家业,为大周朝不孝不悌之人,是吧?” 一番话辛辣刺骨入木三分,几乎是将这一群文臣们面皮剥下来,赤*裸裸地指着鼻头骂无耻。 一群文臣们被骂得面色涨红,却又不敢反驳,跪立不安地连连摇晃着身体。 大长公主话音落地,昭仁帝几乎要拍掌叫一声‘好’,觑到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目光,才摸了摸鼻头。 “姑母,您今儿个过来就是说这件事?” 大长公主铿锵有力道:“就为这件事。” 昭仁帝心道果然如此。 大长公主又放缓了语气:“那孩子是个好丫头,救活了江南十几万百姓,现在江南百姓都把她当做活菩萨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江南百姓自发给她做了万民伞和万民书,今儿个你们要是因为劳什子古训不给她应有的赏赐,江南百姓就敢和你们闹起来,信不信?” 万民伞? 万民书? 众朝臣当然听说过这东西,可真正能得到的没几个。如今居然被一个女人拔了头筹。 他们心里都五味杂陈。 “怎么样了?羡慕了,嫉妒了吧,觉得一个女人当不起了吧?”大长公主悍然叱骂道,“你们口口声声都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只能相夫教子干不了大事。结果连女人都能做到的事,你们却做不到,你们在瞧不起女人时,不觉得可耻吗?” 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这一番话等于戳着众臣脊梁骨骂骂,令他们一时面上又是红又是青又是黑,火*辣辣地疼。 正如长公主说的,他们瞧不起女人,却被一个女人得了万民伞万民书…… 他们脸上像被人扇了巴掌似的疼又臊! 丢死人了! 昭仁帝看大长公主年纪大了,怕她动气出什么事,忙保证道:“姑母,您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必定不会委屈有功之臣的。您看您要不先去皇后宫里歇歇?” 大长公主亦是知进退的人。她刚揭了这些人老底,也着实不好太咄咄逼人,便应了一声由郑兰淳搀扶着离开了。 大长公主离开后,朝堂气氛才为之一松。 众臣这时才能喘得过气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仁心堂女医似乎别有风采 昭仁帝看见众臣这熊样,讽刺的轻哼了一声。 似乎被昭仁帝的讽刺轻哼刺激了,也可能被大长公主的气势吓到后,色厉内荏地找场子。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臣瞪视着昭仁帝:“陛下,您可是因大长公主的话,怀疑起了老臣们的一片忠心?老臣乃是三朝元老,辅佐过太祖先帝,对朝廷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若是陛下不信,老臣愿意当即撞柱来以证老臣对陛下对大周的一片赤胆忠心。” 说罢他就要去撞金銮殿上二人合抱的鎏金大柱子。 “不必了。” 昭仁帝玩味地望他,又看了眼依旧毫无表情跪着的庞仲,淡淡地道,“何必这样麻烦。既然陈御史赤胆忠心为国为民日月可鉴,那么就派你去贵省盟山当县令吧。那里百姓时常要受土人侵扰,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朝廷多次派兵围剿未果。陈御史既为了大周朝赤胆忠心,定也会欣然为大周朝百姓呕心沥血的。” 陈御史面庞惨白,一下跪都跪不直了。 贵省盟山。 那里毗邻土人聚居地,时常受土人侵扰不说,还因山区农业不兴,日子异常贫苦,更重要的是盟山气候湿热多瘴气与蛇虫,不适宜人居住。 大周建朝以来,盟山历任县令能平安任满调走的不到四成。其余者要么为土人所谋害,要么不适宜湿热气候染病而亡,要么是因不耐穷苦环境辞官跑了。 他三朝为官,如今贵为御史,虽然才五品却拥有监督皇上的权力,是数一数二清贵官职,正指望在这官上养老。 他这一大把年纪,若去了盟山还焉有命在。 他一时面庞雪白。 昭仁帝再次瞥了眼庞仲。庞仲置身事外地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他知道这事算成了。 大长公主这一套乱拳打下来,将几个庞仲的心腹亲近全扒了一层皮,他是投鼠忌器了。 昭仁帝愉悦道:“来人传我的旨,封江氏女为文昌伯,牛不谷为忠诚伯,谢参将为二品正将。”他顿了顿又道,“另外彻查户部尚书陈韩林狎妓,其族叔囤积居奇、工部侍郎安成杰国孝期生子,御史张安民令人假扮其母之事。” “若有不从者,贵省盟山还缺一名主簿。” “退朝!” · 仁心堂女医封伯了。 这一消息如疯草般迅速窜满了全京城。 仁心堂的人都高兴疯了。 当天他们张灯结彩,宣布七折酬宾,还给过路的人的免费派发药茶包贺喜。 沈草儿与一众女孩乐颠颠地跑前跑后,忙得乐不可支。 小徒弟敲着锣鼓,摇着快板,将这件事当街说了又说。 整个仁心堂沉浸在欢乐气氛里。 问讯赶来的徐总院判看见这场景,忍不住抚须而笑,老脸乐成了菊花。却在蒋明娇出来时,面庞一瞬又板了起来,倔头倔脑地赞了一句:“做得还算不错。这个伯爵也算实至名归了,老夫算是服你这一回。” 尚未说完,他就被赶着伺候师父的许成信与姜太医挤开了。 两人殷勤备至地给蒋明娇送上恭贺礼物,不是普通女子喜欢的金玉,是他们在江南时收集的医书。 女神医既然写下《伤寒杂病集》,定然是对这些需求很大的,他们想着女神医会喜欢。 蒋明娇果然喜欢,真诚地道:“多谢你们了。” 二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凑上去又想和蒋明娇多说两句话,却都被旁边的人挤到了。 他们互相登时一眼,目光里皆是火光。 马屁精! 狗腿子! 蒋明娇淡然一笑,复又看向徐总院判,朝他鞠了一躬道:“此番多谢院判襄助之恩了。” 这一次是徐总院判帮他说话了的。 徐总院判哼了一声,嘴硬地道:“我才不是帮你,我就是看不得这世道好人没好报。” 众人都看惯了他的嘴硬心软,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蒋明娇亦是一笑。 仁心堂气氛大好。 同时气氛大好的还有女子庙、与浴春酒肆和霜成雪作坊。 虽然平时由严颐管着,她们却清楚真正老板是谁。 ——仁心堂女医封伯? 女子能封伯? 这一举动可谓破天荒,令这些人惊讶高兴之余,心里不免热腾腾起来。 原来世间女子还能这样。 仁心堂女医的事迹,替她们推开了一扇窗,让她们看到如何在,这从小灌输她们‘女子不如男’的世界,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原来除了适应,还能有漂亮的反击。 如果仁心堂女医能做到? 那么她们如果努力,不说能和仁心堂女医一样,是否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巍峨高山立于人前,又如飒飒秋歌穿过林间,更如清冽清风拂过人面…… 蒋明娇给这些女人树立了榜样,令她们于灰暗人世间看到了光明,更无声无息朝她们所处的灵魂深渊里,传递下一根改变命运的绳索。 这,或许便是薪火相传的力量。 · 陈王府。 小桥流水景致边,陈王正与郑管家在凉亭上对弈。二人各坐一个青灰石椅,石桌上摆着一个棋局。 听完下属报道,陈王咳嗽起来,病弱风*流面庞出现潮红,缓缓地道:“女子封伯爵?” 有趣。 这个仁心堂女医越来越出乎他意料外了。 不仅是她。 还有严颐。 似乎和仁心堂女医沾边的女子,都与他记忆中的女子不一样,与那如千人一面般的恭顺安静贤良闺秀不一样。 她们鲜活大气耀眼,有烈烈燃烧的风采。 “拳头小的人须遵守拳头大的人的规矩,既如此王爷更留不住我了。” 女子清越的声音似还响在耳畔,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庞,不知为何无端让人忘不掉。 问题好像不在那面庞上,而在那面庞下独一无二的灵魂中。 “三个月复诊快要到了吧?”陈王缓缓落了一颗黑子,“传我的话,去请文昌伯为本王复诊。” 有侍卫恭敬去了。 陈王苍白薄唇勾起,不知出于何等心思,又补充了一句道:“请人的时候记得恭敬些,莫要闹得不愉快。” 侍卫诧异地看了眼陈王,才转身飞快去了。 满京城谁人不知道,陈王府行事作风一贯跋扈残忍不容人,王爷居然亲自嘱咐恭敬对人? 这位仁心堂女医有何特殊之处? 郑管家平静看完这一幕,啪地落下一颗白子:“王爷,您输了。” 陈王秾丽苍白面庞上勾起一个笑:“确实,我输了。” 在对仁心堂女医的判断中,他输得很彻底。 第三百一十三章他们才不认这劳什子伯爵 庞仲家里。 地龙热腾腾烧着。 屋子里看似无书画金银等贵重饰品,简朴寒酸得如雪洞,实际懂行的人都知道,里头一草一木都别具低调奢华。比如条案上的褚红花瓶乃是前朝旧物,价值万金。 正如庞仲本人。 他看似黑色布鞋已洗得发白,朴素平凡得如同老农,见人就含胸偻腰,极易被人忽视,可谁真要忽略他,绝对会被崩掉一嘴牙。 此时他盘腿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剥着蚕豆,一粒一粒剥得圆滚干净,一副帮老妻下厨的好男人作态:“家里就三个老仆,老妻年纪大了,还得做一家人的饭。我可不得帮帮忙。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相爷您请自便就好。” 几名门客纷纷摇头,盘腿端坐在空荡正堂里。 “庞相,事情难道只能这样成了吗?”一名门客不甘问。 庞仲专注剥得蚕豆,慢吞吞道:“你难道有办法对付大长公主?” 那名门客不说话了。 大长公主殿下抖搂出来的事太惊骇隐秘,一击便能置人于死地,他没有把握自己没被抓住把柄。 “年轻人不要浮躁。”庞仲声音平缓迟慢,“就像这剥蚕豆,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剥出来才能完整好看又好吃。做事情要多点耐心多点脑子,才能做得漂亮好看。” 那门客乖乖应是。 庞仲盘腿坐着,缓缓将一锅蚕豆剥完后,才起身道:“大长公主身份高贵又手握兵马,对当今朝堂了解深不可测。不可直接掠其锋芒。此事不可于朝堂上提起。” 那名门客不甘地道:“可是,庞相此事难道就此作罢?” 庞仲将一簸箕蚕豆给了老妻,朝她赔了个笑脸,才重新坐到桌前,搬来一个大瓦罐,捞盐水里腌着的咸鸭蛋:“年轻人脑袋还是要多用用的,别非黑即白非左即右。” “朝堂不可以动手,可以从别处入手嘛。大长公主不是说文臣们代表不了大周朝代表不了百姓吗?” “那就给她看看百姓的反应咯。以一女子位封伯,天底下那些男人不会同意的。只要把仁心堂女医的功绩驳回去,牛不谷的册封亦会受影响的。” 庞仲专注地用桐木漏勺一个一个捞着咸鸭蛋,语气和缓得仿佛这只是件茶余饭间的小事。 门客大喜,朝庞仲拱手:“庞相,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庞仲仿佛没听到似的,仍一颗一颗捞着咸鸭蛋。 “人和蛋一样都要有点耐心,徐徐地等待才能熟得透,腌得入味啊。” 另一位门客踌躇半晌道:“庞相,那江南督抚并朝堂上被大长公主揭底的几人都已交大理寺,开始数罪并发地审理了,您看?” 庞仲捞出十个咸鸭蛋,放在簸箕里,端进了厨房,顺手将一颗坏蛋扔进了潲水桶。 “坏掉的蛋,唯一处理办法就是扔掉,否则爆发出臭味,就不好吃也很倒胃口了。” 那门客声音郁郁:“我知道了。” 这句话代表着陈督抚几人活不到开始审理案情。 庞仲老态龙钟地摆手道:“彬儿如今不在府里,只有一位老妻下厨,就不留你吃饭了。” 门客们连连摇头:“不敢劳动相爷夫人。”然后转身而去。 目光,在潲水桶里的臭蛋上留恋了一回,打了个寒噤。 未来什么时候,他们会不会也成为这里头的一颗臭蛋? · 仁心堂女医封伯在京城掀起的轩然大波,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议论,反应却不仅止于欣喜与高兴。 实在是这消息太过于震撼。 一个女人封伯! 伯爵,与诰命夫人之类的爵位不同,向来是只有男人才能得封的,今日竟被一女子得了! 这一消息不知令多少书生在酒肆茶馆里捶胸顿足,大呼女子公然行医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居然还封一女子为伯爵,男女纲常已乱,以后国将不国朝将不朝。 陛下被小人蒙蔽,竟做下如此违背祖宗古训的事,只怕要令国家阴阳乾坤颠倒,朝廷秩序不负存在。 京城。 丰竹园。 一楼大堂里。 一名白头童生痛心疾首地摇头:“这是国之妖孽横行啊!老夫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奇事,简直是令天下人为此不齿!一个女子居然得封超品伯爵,压在咱们男人头上,陛下糊涂啊,若非老夫身子骨不行了,必定要去敲登闻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的。” 大周朝素来言论自由,除却直接辱骂皇室外,人人皆能于酒肆茶馆街头乡野,畅所欲言议论朝政。 先帝时还有因书生在茶馆议政,合陛下心意后被特许入朝为官,平步青云的前例。 因而这位老童生说话后得到不少人应和。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如今竟有女子封伯,简直令人捶胸顿足!” “阴阳调和方是正道,如今以阴侵阳,必定导致国家阴阳颠倒,天降有大灾降临。”这是一名江湖术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陛下必定是受小人蛊惑了。如今封一个女子为伯爵,日后难免再昏头封她为侯为国公,到时候满朝男人对着一个女人行礼!那画面只要一想想就让人气得脑壳疼!” “陛下身边定有小人!” 蒋明娇凭女子身份成了伯爵,从此这群男人依律,要对她跪拜行礼。让这群向来自诩高贵,凭性别就高人一等的男人们如要被杀头般难受。 这些人口诛笔伐,将蒋明娇说成了一个祸国殃民,令朝纲不振,凭借陛下宠幸,便能平步青云的妖孽与小人。 仿佛蒋明娇只要得了这伯爵,天下立马就会大乱四分五裂,大周朝更会遭上天震怒降下天谴。 他们热烈期盼这件事,并称之为‘匡扶正义’。 一名二十出头的壮汉猛一拍桌道:“俺看陛下肯定是白米白面猪头肉吃多了,被猪油糊了心窍了。老先生,您敲不动登闻鼓了。俺去!俺非不信这个邪了,一个娘们还怎么当这么大的官,压在俺们男人的头上,这是丢了俺们全体男人的脸,反正俺是绝不认这娘们伯爵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他们被打脸得真丢人 ……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甫一出口,众人纷纷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俨然把这人当做了为民请命的英雄。 这时楼上淡淡飘下一个清越声音,不甚洪亮,却如飒飒秋风拂过林间,将茶馆里纷乱的嘈杂声都盖了下去。 “似乎你们不满意我当这个文昌伯?” 众人回头一看。 二楼一个包厢门打开,一个素衣女人踏步而出,她着月白斜颈琵琶襟襦袄,浑身上下别无他饰,显得清雅凛然朴素。这打扮本应会被忽略,她周身如影随形的清风气质,却令她无端显得出尘,仿佛山谷间清泉上抓不住的风,又如巍峨高山降临般令人喘不过气。 她优雅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用雪白帕子擦拭着手指,嘴角似笑非笑勾起,居高临下望着大堂一众人,姿态说不出从容与凛然。 这一清冽仙气姿态,就令那些觉得她是奸佞小人者,一瞬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何等奸佞有这巍峨气场? 有人高喝了一声:“本来就是,天下就没有女子封伯爵的前例,这伯爵我们不服!” 蒋明娇颇觉有趣地抬头,打量那人:“你们一口一个我不该封伯。那你们应该是知道我为何能以女子之身被封伯爵了?” 无人应答。 场面寂静。 江南灾情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在民间却知晓者并不多。 因而他们只看见女人能当官,压在男人头上就怒火中烧,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动情绪,根本没来得及或者不想,了解蒋明娇一行人做了什么。 这种人生活中极多。 他们只要看到事情不合自己心意,便会抱怨谩骂社会,仿佛世界就应该按他们想的运转,自己不努力却见不得别人得好,他人有了好实力便是天赋好/作弊/贿赂了考官……极好被煽动。 “我问你们呢?”蒋明娇抬起素白手指,随意指了一个人,“你可知道我为何得封伯爵?” 那人呆了一瞬:“我、我、我不知道。” “那便是你知道了?”蒋明娇又指了一人。 有一人被点中,面上火*辣辣地疼,却只颓丧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 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最后用素白手指点了一个人:“那么便是你知道了?” 这人便是叫嚣着要敲登闻鼓的二十出头的壮汉。 那壮汉被问得尴尬冒汗,恼羞成怒道:“我才不管你做了什么能封伯爵,一个女人能做下什么事!” 蒋明娇声音不疾不徐:“如此,便是不知了。” 那壮汉恶狠狠还想骂。 “所以你们连我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嘲讽我不配封伯爵?”蒋明娇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将雪白帕子扔在地上,掀起眼皮淡淡睨了众人一眼,哼笑一声:“有趣。” 虽然她一句辱骂都没出,这一声哼笑却更甚万千句辱骂,让众人如被扇了一个巴掌,热血又羞又赧上涌到脑袋。 这个女人气场实在太强。 那壮汉更是恼怒得面庞涨红,仔细看还有强烈的羞赧。 蒋明娇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到栏杆前,徐徐开口:“三月前,江南因连日灾荒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引发了出血症疫情,数十万人染病,江南三省无一幸免,堪称人间地狱。” 众人一时为之色变,不少胆小的甚至双腿战战起来。 出血症的危害,历史上曾经多次记载,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知文识墨者,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们更加心有骇然。 每每出血症时,都要死上十几万百姓。前朝大成帝国末年,正是因为中原一场出血症,导致偌大一个首都人都死光了,才让大周朝军队得以长驱直入。 如今江南瘟疫居然是出血症。 蒋明娇刚一说完话,就有不少人胆战心惊地叫嚣起来。 “让朝廷将江南三省彻底封闭,就让里头的人自生自灭,不能让出血症蔓延到京城。” “对对对,京城可是龙脉所在,决不能让出血症蔓延到这里,我可不想死。” “我还有家人朋友亲人,我不想死,快把江南人都关起来。” 只‘出血症’三个字,就让大堂里陷入了混乱。 蒋明娇肃然立于栏杆边,淡淡环视过每一个人,嘴角意味不明地一勾,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亲自去江南疫区救灾,研制出了出血症药方。为此江南出血症只死了两千三百名老弱病重无救者。” 不少人叫嚣着要让江南人死绝,别影响京城的话,卡在了喉咙眼里。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居然听说江南疫情已经被控制了。 女神医居然研究出了出血症的药方。 江南疫区有两三千人因疫情去世,这当然是一场巨大的悲剧。 但和以前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的死亡数量相比,这个数字已是巨大的幸运。 若事情为真,女神医简直是功德无量! 方才那老童生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大吼:“不可能,出血症乃是史书记载的绝症,无药可治!不可能有人研究得出来药方,你在骗人。” 蒋明娇用指尖隔着空气点他,优雅地动作不轻不重,似乎在说‘又是你’,勾起了唇角。 “十几万人性命可是能够弄虚作假的?朝廷邸报不日将出,你们大可以过去看。若有江南的亲戚朋友,你们也大可以询问他们是怎么回事!看看究竟是谁在骗人,又是谁只凭自己做不到,就否定了能够做到的的人的功勋。” 到了此时众人面色发白,已经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女神医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撒谎,正如她所说,十几万条人命,她便是撒谎也立即能被人戳穿,没必要做这种蠢事。 那么她说的是真的了? 女神医救了十几万百姓性命,功勋卓著,如菩萨在世! 无人能及。 “我骗人?”蒋明娇笑容不再玩味地从容,忽然抬高了音量,如狂风骤雨又如刀剑铿锵般,傲然叱骂出声,“眼见他人做下自己做不出的功绩,就一口一个骗人,以匡扶正义的名义,行狭隘嫉妒自私的打压之事,这便是你们男人的容人之量?” 第三百一十五章 女神医气质出尘 悍然清冽的声音在整个茶馆震荡,久久似有铿锵回音。 蒋明娇这地图炮太广泛,将大堂里所有人都囊括进去。 此时却无人有脸反驳。 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表情都糅合着羞愧愤怒难以置信,与被打脸后的丢脸感。 如果女神医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刚才的行为,真的是太狭隘与丢人了。 “只知在人获得成绩荣光时,羡慕得眼红,说人是凭借手段上去,却不知旁人付出了多少,努力了多少。诋毁一切努力者,嫉妒一切应有的功绩,这是懦夫的所作所为,也是你们的无耻之处。” 蒋明娇一字一顿亦不用重音,轻轻巧巧将众人面皮揭下来,踩在地上剥骨。 偏生无人敢开口反驳。 他们没脸。 从古至今,除却专治女人病有数量极少的女大夫外,几乎所有大夫都是男人,可就是这样他们也没能拿出出血症药方。 一个女人却做到了。 活人十几万,这是可以被人建生祠敬仰的大功绩,能做下这等事的都是活菩萨。 他们实在不敢。 不少人心知事情始末后,心中羞惭不敢抬头,不少人却恼羞成怒,想要破口大骂,在触及蒋明娇嘲讽眼神后停了下来。 那目光徐徐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清冽如冬日雪水。 那些负隅顽抗者被她扫过后,都一个清凌凌地激灵,羞赧又愧疚得不敢再说一句话。 “最后……”蒋明娇清冽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才似乎觉得空气脏了手,用帕子再次擦拭指尖,“借用昨日长公主在朝堂的一句话,你们一口一个瞧不起女人,却连女人能做到的功绩都做不出来,不觉得可耻吗?” 不觉得可耻吗? 这话如响亮的耳光,在众人面庞上留下了清晰巴掌印。 正如方才那句话所说,你们若是瞧不起女人,却连女人能做下的功绩都达不到,你们自己不觉得很可耻吗? 女神医去了江南疫区救灾,还拿出了出血症药方,救活了十几万百姓性命。 他们没立下这等功勋,没这个本事,就别嫉妒不平于别人赏赐。 不服,憋着。 见四周都安静下来,蒋明娇才似笑非笑瞥了眼角落里几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才转身进了包厢。 包厢门关上。 角落里几人都背后冷汗淋淋,忽然对视一眼。 方才仁心堂女医是不是发现他们了? 否则为什么往他们这里看? 可他们明明藏得那么好,连说话都是藏在人群里,绝不单独出头的,怎么会被发现的? 仁心堂女医的眼力,竟如此厉害? 想起今天仁心堂女医丝毫不动怒,轻飘飘三言两句,一两个哼笑就将他们计划搅合得彻底失败,他们又一阵一阵地咬牙。 这仁心堂女医太难对付了! 庞相在朝堂上阻挡不了仁心堂女医封伯,想从民间浪潮入手,挑拨起几个蠢货去敲登闻鼓……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好好地,谁知竟冒出仁心堂女医本人,迅速控制住了局势! 朝堂上有大长公主阻挡,拿不下。 民间仁心堂女医手腕不逊长公主,更是难如登天。 他们竟只能眼睁睁看女子封伯事成? · 包厢里。 蒋明娇卷着一身寒气,进了温暖如春的包厢,朝上首的大长公主行了一礼:“方才的事让大长公主殿下看笑话了。” 大长公主随意道:“不过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我当年不知道宰了多少个,算不得什么。” 背后的郑兰淳暗暗咂舌,古灵精怪地朝大长公主竖大拇指。 大长公主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给我坐好了。” 郑兰淳登时正襟危坐。 她今日乌发依旧梳成高高的马尾,用火红绸带绑着,配上那火红骑装,对襟紧身短袄与金色马甲,外加绑脚火红绸裤与黑色长靴,英姿飒爽极了。 在被大长公主警告前,她正一晃一晃地瞧着二郎腿,直接用酒壶喝着酒。 见她态度还算乖顺,大长公主才算解气哼了声。 蒋明娇适时开口道:“前日朝堂上,多谢大长公主殿下襄助。”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看她:“谢什么谢,这难道不是你算计好的?” 在兰淳去找她时,无意让兰淳知道这件事,让这傻丫头跑了一趟,特地来通知她这件事,不就是指望着她出手的。 蒋明娇被戳穿亦不见恼怒:“晚辈惭愧,任由殿下处置。”竟是不辩解全盘承认了。 大长公主扶着金色蟒杖,不由对她印象更好。 敢算计她出手,事后还磊落不推诿不辩解。 这小丫头还算有些担当,亦有些胆量。 是个难得的人物。 从方才处置被庞仲煽动的人来看,处事手腕亦是一等一的高明,人不在金銮殿却能猜到争端双方矛盾所在,还料定了她会出手襄助。 这丫头还格外会审时度势。 是个聪明人。 再瞥了眼尽管正襟危坐,却耐不住地扭来扭去的郑兰淳,大长公主叹口气。 虽然自家外孙女博古通今,亦是才比状元,与之相比却单纯的孩子心性却过重了,手腕与识人上都差了一截。 大长公主缓缓开口:“我说怎么处置都可以吗?” 蒋明娇道:“大长公主殿下帮下官太多,自然是可以。”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看她:“若我要你随叫随到,随时准备着给我看病呢?放心,你用不着忙活太久。我的那批老姐妹没我这么好的条件,年纪都大了,已经都是风烛残年,没多少时间了。” 她语气平静淡然,却仿佛带着看尽了跨越几十年时光,由少年时的滚滚红尘与暮年时的宴席散尽的萧索。 蒋明娇拱手:“承蒙殿下看得起下官,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大长公主满意看了眼蒋明娇,又瞥了瞥郑兰淳:“最后,你和兰淳这丫头不是挺好吗?最近干什么都带着她吧,反正她在家里也关不住,在你身边学学东西也好。” 这小丫头手腕如狡狐,让兰淳跟着学个一鳞半爪也够用。 郑兰淳登时跳起来:“外祖母,我聪明得很,哪儿用跟人学东西。” 第三百一十六章 将军:你的劲敌出手了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看她:“那你就得每天呆在家里,陪我念经捡佛米了。你自己想好选哪个。” 郑兰淳气焰全消,乖巧地伏低做小道:“兰淳全听祖母的安排。” 那鲜活跳脱的变脸小模样真正动人。 大长公主殿下不由得摇头,无奈地笑:“你这丫头啊。” 蒋明娇亦是莞尔。 只郑兰淳大喇喇地站起了身,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只要能出去玩,不被关在屋里子,她咋样都行。 更别说仁心堂女医还贼贼贼有钱! · 边疆。 帐篷外落了一场大雪。 几尺厚的皑皑厚雪几乎将帐篷给埋了,将士们只得紧急召集人扫雪,免得将帐篷给压塌了。马厩里都围着厚厚的毡布,烧着数个火盆,以免将这群金贵的马冻死了。 主帅帐篷里。 两三个火盆燃烧着,都没什么热和气,空气只是稍稍不冻鼻子。 诸将士都声音低沉,七嘴八舌地忧心忡忡议论着。 “这一场大雪来的不巧啊,本来我们已经赢了突厥人一场,现在正可以挥师北入趁胜追击,把突厥人打个落花流水的,这一下路就全都被雪埋了。” “狗*娘的贼老天,下这一场大雪做什么,咱们战马都冻死好多匹了。本来因为马蹄铁,今天战马损耗比平常省了九成,却又赶上这一场大雪……”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今年就算有这一场大雪,战马折损也只有以前的两成。你就干脆偷着乐吧。那马蹄铁还真是个好东西,真不知道弄出这东西的人多聪明了。” “现在问题不是这些,咱们应该怎么办?是继续驻扎,还是冒雪趁胜追击?” “驻守吧,如今战士们都没什么战力。” “追击!趁他病要他命,如今正是追击的好时候。” …… 众将领一番热烈议论,声音高亢得如同在吵架。 魏国公与阮靖晟始终大马金刀地高坐于上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散发出盖压全场的气势。 他们旁边坐着同样一言不发的庞亦彬。他略有些痴肥,面上始终挂着和气笑容,坐着裹着厚厚黄羊皮裘,怀里揣着暖炉,仍旧瑟瑟发抖,面庞嘴唇惨白,看似已不堪边疆苦寒。 忽然阮靖晟开口:“不知庞监军怎么看?” 庞亦彬‘迟钝’地半晌才抬头,和气笑笑:“一切由诸位将领决定便好。我只是一个书生,不懂这些用兵打仗的东西,胡乱指挥不是给大家添乱吗?我说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大家看我这样子,又哪儿当得起监督大战的重任。只怕没多久,圣上就会意识到我的能力不足,另外遣人过来的。” 这一番话说得和和气气,既用身体示弱摆明降低危险性,又姿态放得极低,摆出不参合态度,惹来不少将领的好感。 “庞监军真是个明白人。” “天底下的监军要是都这样就好了。” “说到底被派到这苦地方当监军,庞监军也挺无奈的吧。” …… 阮靖晟身着黑色甲胄端坐于上首,手按在腰间大刀上,有节奏地轻敲着,气势肃杀沉稳,瞥了他一眼,冷硬面庞不为所动。 庞亦彬果然是个人才。 利用自身生得痴肥,见人三分笑,老早摆出不耐边疆苦寒的姿态,成日见地在军营里诉苦,降低了中层将士们的警惕敌对心。 手底下的人又大把大把地花钱,拉拢了不少普通兵士,收拢了不少底层将士军心。 如今又做出不参合不乱插手只旁观的姿态,令这些高层将领亦开始对他印象好转。 短短半个月,竟已全面打开局面,在军中如鱼得水般畅通。 这人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一手‘示弱’炉火纯青。 是个劲敌。 庞亦彬看似和气笑笑,话里却暗藏锋芒:“阮将军这么问,是一时拿不出主意,希望我有什么意见吗?” 这话中暗藏讥讽。他知道阮靖晟是个刚硬脾气,只怕受不得激将。 他如今体弱又摆出不参合态度,处于弱势,若阮靖晟发难必定会令人对他印象不好。 只看阮靖晟入不入套了。 阮靖晟肃然抬头,冷硬如刀地看了眼庞亦彬。 庞亦彬只觉得那目光气势磅礴又暗藏利刃,令他不自觉收起和气假面,背后汗毛森然立起。 二人无声对峙许久。 各自都绷紧了精神。 帐篷里似乎都有空气无声冲撞的余波在肆虐。 阮靖晟忽然一笑:“庞监军误会了。我只是看见你方才一直盯着我们特制的舆图和沙盘看,这几日又听闻见你的手下一直打听战马和粮草情况,还以为你对这场战事非常关心。” 丝毫不入庞亦彬的套,反而转手将了庞亦彬一军。 庞亦彬果然有一瞬变色,转瞬才恢复若无其事地笑容:“我方才一直在火盆边烤火,将军恐怕看错了吧。” 阮靖晟森然冷肃看他,半晌才淡淡道:“那便是我看错了吧。” 一番风波看似消弭得无声无息,波澜尽数敛去。 帐篷里一番将领却都变色,看着庞亦彬面色警惕起来,语气亦疏离不少。 与初来乍到的庞亦彬相比,他们自然更相信始终带领他们的阮将军。 舆图。 沙盘。 这些都是大周军内独有,由阮将军花费五年时间,派了上百人实地采集资料绘制而成,在数次战役中帮过大周军队不少。 因此军中将其看得很紧,唯恐被突厥探子得了去。 盯着舆图看? 派人打听战马情况? 暗中刺探粮草位置? 这些可与庞监军表面做出的,迫不得已到边疆,万事不参合,好好混完日子的架势不符。 莫非是这庞监军在演戏? 那他真实目的是什么? 一群人目光都狐疑起来,不自觉离庞亦彬更远了些,姿势里写满了戒备。 庞亦彬面上依旧和气笑着,痴肥平凡面容上看不出任何不快,心中却暗自恼怒。 好一个阮靖晟! 他不仅未能激怒对方,反令对方轻巧地用三言两语,将他打下的好局面给冲垮了。 实在是可恨。 父亲说得果然很对,这阮靖晟看似刚硬冷傲,实际内心狡猾不逊于父亲,实在需要提防。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将军:你的夫人可太厉害! 今日吃了这一暗亏,算是教训了。 只是不知这被阮靖晟打破的好印象,他要用什么才能挽回。 这一个小插曲并未影响会议进度,众人各执一词,并未议论出结果。 一方想要趁雪不大趁胜追击。 一方觉得这雪一时半会不会停,贸然出兵会导致己方战马与士兵折损严重。 魏国公沉吟后一声令下:“如今雪还在下,等到晚上再看看情况,决定后续吧。” 众人皆遵命离开。 待帐篷里人皆散尽,魏国公捏了捏太阳穴,对阮靖晟道:“小阮,你确定突厥人定然会依靠这一场雪布置陷阱?” 他其实是赞同乘胜追击的。 趁他病要他命。 魏国公天生性格疏狂大气,更喜欢大开大合一冲无忌的打法,因而陷入犹豫。 阮靖晟沉声道:“我并没有足够证据,钉子这段时间被看得很紧,没有空隙再传来消息。但是依据我对突厥人的了解,以及现在战场上的分析来看。突厥人久败求胜,纵然有贵客坐镇,军中气氛定然是浮躁求一胜的。这时候这一场大雪便是他们利用的最好时机,他们有八成把握会对我们设伏。” “况且……”阮靖晟声音顿了顿。 魏国公摆了摆手:“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只有你我在此处,还顾忌些什么。” 阮靖晟沉声道:“况且据我了解,突厥人对我们将领脾性了若指掌。这一场大战由国公爷您领导,而国公爷您的脾性一贯喜欢大开大合的打法,选择趁胜追击的可能性很大。我想突厥人一定会考虑到这一点。” 魏国公一瞬哑声,随即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阮靖晟道:“好你个小阮,居然连我都给编排上了。” “不过你说的有理。” “这件事就这么办了。既然突厥人打算趁我们出兵时设伏,那我们就佯装出兵出去溜溜,看个风景再回来。让那群突厥人以为咱们上钩了,埋伏在外头然后冻死在雪地里!” “不费吹灰之力灭突厥几万大军,此事若成小阮你的功绩可就海了去了。” 阮靖晟沉稳拱手:“一切有赖于国公爷信任。” 二人相视而笑。 · 等阮靖晟回到自己帐篷里,天气已经擦黑了。 刀五够着脖子看魏国公不在后头,才颠颠儿跑上来,喜滋滋地拍马屁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那边有了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阮靖晟好奇挑起浓黑剑眉。 刀五美滋滋地还想卖个关子,拖一下情绪:“将军,您还不知道吧,这喜事可真是咱们大周朝头一回,开天辟地的那种,咱们夫人可真是太厉害了,和将军真正是天生一对伉俪相配啊。” 阮靖晟心情颇好,便有兴趣看他耍宝,大马金刀坐下:“……哦?” 刀五继续道:“还有啊,前几天这件事还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为此夫人悍然出手,三言两语就令许多反对者都哑然无声呢……” 刀五说得滔滔不绝。 背后忽然传出刀二简短声音:“将军,夫人得封文昌伯了。” 刀五声音戛然而止:…… 刀二继续隐于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阮靖晟嘴角略略一抽,已然习惯时不时被刀二吓一吓,声音很是兴奋道:“娇娇封伯爵了?” 刀五恨恨盯了眼刀二。 刀二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没看见。 刀五想继续开口:“将军,事情是这样的……” 刀一已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将军,夫人的信寄过来了。” 阮靖晟立即顾不上刀五,随意摆手让他别打扰自己,一面小心翼翼拆开信,认真读了起来。 刀五:……qaq。 等阮靖晟看完信,唇角翘得很高,满心满眼都是打从心底的骄傲,比自己打了一个大胜仗,俘获了上万俘虏还要高兴百倍。 他的娇娇果然是天底下最独特最有风采最让人敬重的女人。 以一个女子身份得封男子才能得的伯爵位。 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功勋。 他想起了娇娇曾经对他的宣言:“我觉不愿意做那种站在你背后,任由你一个挡风遮雨,维护两个人感情的小女人,我要和你一起携手奋斗并肩而战,有能力和你站在一起。” 娇娇果然实现了她的承诺,不,她做得比她承诺的更多更好更令人惊喜。 他的娇娇真是个宝藏。 “传我的话,今天大雪天寒,我请客让大家都喝一壶浴春酒,暖暖身体免得冻到了。” “是!” 刀二随即又犹豫道,“将军,如今庞监军还在军中。” 阮靖晟轻眯起眼:“无妨,我正愁没引子把他勾出来。只要他敢往下查,我就有法子对付他。” 刀二沉声应是。 让全军上下沾上喜气后,阮靖晟心情依旧十分好,随意点了点刀一和刀二:“你们俩报喜有奖,待会儿自己去领赏。” 刀一刀二点头:“是。” 被遗忘的刀五可怜巴巴地盯了眼二人一眼,陷入了巨大的悔恨中:…… 他为什么要卖那个关子呢。 qaq。 · “你说的是真的?”魏国公腾地站了起来,铜铃大的牛眼瞪着阮靖晟,里头是狂喜和骄傲。 “千真万确!” 阮靖晟一字一顿道,“京城现在已经传遍了,圣旨不日将要颁布,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魏国公已七十有三的面庞泛着红光,啪地一下拍在了桌上,高兴地哈哈大笑。重重一声响后,那红木桌子裂开了一条缝。 “我姓魏的有个好孙女啊!哈哈哈哈,老子就知道老子养的外孙女是最好的!” 他才不管这事情合不合祖宗规矩! 娇娇是他外孙女。 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心尖尖上的小丫头,值得天底下最好。 一个伯爵算什么。 他们家娇娇就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如今娇娇自己挣到了是最好。 若是娇娇不想出手挣,他便出手把那些东西全抢过来,捧到娇娇面前,谁又敢多说他一句什么? 刀一、刀二、刀五目光皆落在那红木桌子上,无声无息倒退半步,动作整齐划一,并觉得肩膀隐隐作痛。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听说你有个朋友? 仿佛看见喜欢用爪子拍小动物的大黑熊王,一掌拍碎了一个大青石头后,心有余悸的一个傻狍子、一只狐、一个变色龙。 唯一神色自若的唯有立于大黑熊王对面的大灰狼王。 他亦语气骄傲:“国公爷说的对。” 娇娇就该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若是娇娇懒得动手,他就把一切捧到她面前。 如今娇娇自己有能力,他当然更加高兴。 魏国公用‘后生你很上道’的目光,满意地看了眼阮靖晟,又眯起了眼睛:“听说提出娇娇封伯时,还有很多不长眼的人反对?” 那模样像极了护崽子的大黑熊王,阴恻恻地拿出记仇小本本,记下了欺负他家崽的仇人名字,只待日后清算的模样。 阮靖晟亦沉下脸色:“这一条例提出时,朝廷里反对者如云,几乎令圣上无法下达命令。多亏大长公主殿下及时赶到,以凌厉之势驳斥了众人,否则娇娇这伯爵必不能行。” 魏国公认真道:“回去后,我定当好好感谢大长公主殿下。” 阮靖晟亦道:“这自然是应有之义。” “至于那些反对者。”魏国公揉了揉手腕,发出骨节碰撞地咔咔声响,杀气凛然道,“娇娇天性柔顺善良,遇上这种情况必然是反抗不过,只会受人欺负的。她这般善良又柔软,心思又多愁善感,这会儿只怕在家里哭呢。咱们作为娇娇最亲近的人,可不能不管这件事,让她白白受了这些委屈。待我回京城,定然要好好会一会这些人。” 阮靖晟立即应和道:“对。虽然娇娇天性善良,会大方地饶恕那些恶人。可这世界上终究要讲究一个善恶有道,不能总让柔弱善良的人吃亏。娇娇这份总想着用自身善良的品德来感化人的纯真着实可贵,我们自然是不能让她失望的。等回了京城,我就会亲自出手,教一教让那些人如何和娇娇一样‘善良’的。” 魏国公拍了拍阮靖晟肩膀:“好孩子!”有他性格的几分精髓了。 阮靖晟恭敬行礼:“国公爷教导得好。”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狡猾,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目睹了这一切的刀二、刀五齐齐给那些人点了个蜡。 摊上这两位护短的狠角色,你们且等着被套麻袋吧。 唯有刀一冷漠扑克脸依旧严肃沉稳,一双眸子里却写满了茫然。 啥? 刚才又发生了啥? 将军为什么要教人学夫人一样‘善良’? 若人人都如夫人般能耐,那京城的天岂不是都要被捅穿了? · “浴春酒?” 另一个略小些的帐篷里,点着两个火盆,温度依旧不高,冻得人耳朵鼻子都疼。 庞亦彬却仅着宝蓝圆领袍,褚红色锦裤,黑色长靴,盘腿而坐于低矮红木书桌前,身体舒展神情冷肃,哪儿有半分方才拥着黄羊皮裘都冻得瑟瑟发抖,面上总挂着三分笑,无用畏寒的和气人模样。 他略显肥胖的手,把玩着那白瓷酒瓶。 酒瓶素白浑圆如美玉,别无他饰亦无招牌,仿佛装得只是普通的水。 军中将士们似乎也并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浴春酒。 庞亦彬却是个擅长饮酒的,在京城没少品尝这名声大臊的浴春酒。只一下就闻出了浴春酒独有的浓香醇厚,比旁的酒来得更冲些。 在浴春酒名声大臊后,曾有不少人试图模仿浴春酒,却都陷入了失败。 概因无法造出浴春酒独特的‘烈’。 在京城售卖的浴春酒里,这些酒的品质都算是不错的。 军中竟会派发浴春酒,给诸多将士们雪夜御寒? 这一次朝廷军费很充足吗? 庞亦彬摇头。 户部有父亲的班底,虽然不能直接插手朝廷调拨往边疆的军费,却能大致了解情况。此次派发往边疆的军费虽比以往数次略多,却也不足以负荷这开销。 还有他近日发现,军中将士们身上都穿着两件棉衣,穿在里头的那件棉衣,明显比朝廷配发的要厚实。 似乎还有一个医术极高明的大夫遥遥坐诊军中。大军开拔这么久,军中都未发过一次大规模疫病,将士们用了军中派发的药方后,冻坏手脚的情况都少了许多。 这些情况与他惯常了解的军营都不一样。 尤其是那马蹄铁。 有了那东西,战马损耗居然足足降了九成。 这一次大周军队能够驰骋边疆,将突厥联军揍得满头包,打得屁滚尿流节节败退,除却阮靖晟用兵如神,魏国公指挥得当,与这些后勤的改善脱不开关系。 战马损耗小了速度快了,自然有优势。 将士生病少了折损就少。 穿得暖了吃得饱了,自然就有力气打仗。 道理很简单。 但因年年都嫌不够的军费,能做到的人却不多。 根据他打听来的情报显示,许多人都坚信,这些都是阮靖晟的一个朋友赠送的。 阮靖晟的朋友? 什么朋友会不顾抛费,源源不断送这么些东西到边疆来?这背后似乎有可深挖之处。 若他能够顺着这条线挖下去,是不是就能找到阮靖晟的弱点?然后反控制住他? 到边疆来一个月,他初战开局正好却被阮靖晟陡然戳破,让他意识到不除阮靖晟不行。 父亲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来人。”庞亦彬是个行事果断的,当即唤来人道,“给我好好查一查这位阮靖晟的朋友!” · 于此同时。 蒋明娇要开始给蒋奕文治疗瘫疾了。 青松院。 院落占地极为宽阔,足有寻常院落两倍大。为方便轮椅行动,院子中间并无太平缸、盆栽等物,地面只铺着青石地板,显得光秃秃的。院外是一排一排高*耸入云的青松,正合院落名字,是蒋奕文素来最喜的景色。 蒋明娇来到青松院时,蒋奕文正在院子里作画,一副冬日青松凌雪图,意境题词用笔皆为上乘,并不逊于蒋侯爷许多。 蒋明娇目露惊艳骄傲。 大哥,一向是努力自律又才华横溢的。 见蒋父引蒋明娇进来,蒋奕文放下画笔:“父亲,女神医,你们怎么来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蒋明娇给蒋奕文治病 蒋父一贯面庞冷肃:“来看看你。” 蒋明娇对蒋奕文拱手赞道:“蒋少爷好才华。这一副青松凌雪图,足以堪比当世大家手笔了。” 蒋奕文爽朗大笑:“不过一副游戏之作,女神医过誉了。对了,尚未恭喜女神医得封伯爵之喜。” 蒋明娇笑道:“蒋少爷客气了。其实我今日来,亦是有一喜事想恭喜蒋少爷。” 蒋奕文挑高眉毛:“哦?” “蒋少爷。”蒋明娇清晰地一字一顿道,“我今天受蒋侯爷之托,要开始给您治疗瘫疾,还请您万务配合治疗。” 院落外青松疏落有致的斜影投下,蒋奕文洒脱面庞上,头一次出现茫然:“女神医,你刚才说要给我治疗瘫疾?” 蒋明娇*点头:“是。” 蒋奕文起初是有些喜悦的,后来想到什么却低头凄然一笑后,慢慢平静下来,摇头对蒋明娇道:“女神医,我的瘫疾由多少名医都治疗过了,乃是不治之症。您不用白费力气了。” 蒋奕文心思一闪。或许还有一个人有办法。 终南居士。 可他却不愿意给自己治病,哪怕他已经亲自爬上终南山求医。握着轮椅的手不自觉收紧,蒋奕文眸中难得出现一丝沉痛。 蒋父心疼地呵斥道:“奕文,你要相信女神医!” 蒋明娇自信一笑:“蒋少爷,要知道出血症亦是历史上无数名医都无法治好的。” 蒋奕文一怔。 出血症亦是无数名医束手无策的,可女神医拿出了药方。 他抬头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认真看着他:“蒋少爷,您知道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 蒋奕文不自觉地点头。 的确,女神医为人行事作风,他在江南时已有了解,磊落飒爽气质巍峨行事清爽,的确不是轻浮博名之人。 那么他是真的有希望? 沉寂了近十年,终日囿于轮椅上行动不便,还要忍受他人若有若无的歧视异样目光。他虽性情洒脱疏狂,常借诗书排解,内心深处又何尝不苦闷。 因此昔日得人称医仙的终南居士承诺,他才会不远万里,亲自跋山涉水过去求医。 连蒋奕武那文墨不通的蠢货都像建功立业,他亦正年轻又哪儿没点野心。 可经过终南居士后,他已绝了医治的心思,仁心堂女医竟是说他能够被治愈? 这件事是真的吗? 他是不是在做梦? 蒋明娇看着一向洒脱的大哥难得露出犹豫踌躇与患得患失,心头发涩,愈发正色道:“蒋少爷,可否信我一回?” 蒋奕文望着女神医。 女神医今日依旧衣着朴素,身着淡灰色一字襟短袄,上隐约有银色云腾暗纹,乌黑头发简单挽成一髻,仅用墨色宽发带束起,人瞧着十分干净优雅。唯有那一双黑石子般的眼睛,清透明亮若深潭若碧湖,给人淡然沉静、无事不在掌控中的从容与游刃有余。 她的巍峨飒爽清冽,在江南救灾时他都见过。 这般笃定自信,他却是第一次见。 他垂下眼眸,轻轻一笑:“好,女神医我信你。” 或许这世上天生就有一种人,甫一开口就拥有让人信服的气场。 蒋父松了口气,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的泼墨般长发,一向冷淡平板的脸上都难得红了眼眶。 蒋明娇道:“请让蒋少爷沐浴后换上宽松的中裤,躺在床上,我待会要给蒋少爷施针。” “好好好。” “女神医,我马上就去。” 几名青松院的小厮书童早听说了二人对话,得知女神医要给少爷治腿,已是兴奋得说不出话。甫一得到女神医吩咐,就忙不迭地去烧热水,抱少爷去沐浴。 蒋明娇再看向蒋奕文:“蒋少爷,治疗瘫疾非一日之功。前后须得三个月,前一个月我会尽量刺激你的萎缩堵塞的经脉,清理其中堵塞物。第二个月,我会尽量帮你疏通已被激活的经脉,让其慢慢开始恢复运转。第三个月,我会尽量帮你重建锻炼起一套能运转的经脉。届时,你大概可以重新站起来了。” “但医者手段只能做到这里。” “在疏通经脉后,因你肌肉经脉萎缩多年,还需长久锻炼后才能得以行走。你日后能不能行走得顺畅,三分靠我的金针术,七分靠您自己的毅力,您明白吗?” 蒋奕文看向女神医,认真地道:“女神医,我明白的。” 这些年,他囿于轮椅亦从不放弃读书习字;能跋涉数千里去终南山求医,哪一样不比锻炼残躯更艰难痛苦。 他不会畏难的。 蒋明娇看见他的坚毅眼神,又是心头酸涩,忙低头整理金针。 “女神医。”蒋奕文却温和唤她道,“我知道瘫疾一向乃不治之症,非寻常医者手段所能为。您能决定医治我已是我之幸运,最终能治好是我之幸,若不能治好也不过是我之命罢了。还请您不要有心理负担,影响日后行医用药。” 竟是体贴入微地站在女神医角度,替她着想未来日后之事。 瘫痪在轮椅上多年,他心胸仍能如此疏狂体贴善良,足见其心性之坚定出众。 蒋明娇心头发暖。 她此生能得此一个大哥,该是有多么幸运至极。 她用力点头:“蒋少爷您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治好您的。” 蒋奕文被人抱去沐浴更衣,蒋明娇命令随行来的小丫头,帮她熬上几服药,给了蒋父一个药方:“我施针这段时间,将这些药物一日三次给蒋少爷煎服,能一定程度上减轻他痛苦。” 重塑经脉之痛非常人能忍受,她不希望大哥受太多苦。 蒋侯爷感激拱手:“多谢女神医。” 不多时。 蒋奕文已沐浴完毕,只穿着中裤与内*衣躺在床上。 蒋明娇满意点头,医者无男女。她还真怕蒋奕文会有避讳心理,需要她开口劝诫。随即她又自嘲一笑。她也是关心则乱。大哥向来洒脱恣意,又怎会是拘泥于小节之辈。 蒋明娇细细打量蒋奕文。 蒋奕文当年惊马摔下,伤了脊骨,自胸口以下都无知觉。 这些年虽然有小厮书童们照顾得精心,前段时间又有按摩恢复,他的两条腿因久不使用,仍比寻常人要细很多,看着像芦柴棒。 蒋明娇毫无异色。 细细打量过一番后,她取出一套金针布带徐徐展开,里头足有108根粗细不一的金针。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第三百二十章 有人刺探情况通风报信? 蒋明娇面不改色,又拿出一套缚具,乃是黑色皮制:“请侯爷让人用缚具将蒋少爷绑起来。待会这一百零八根金针都要刺入蒋少爷各大穴位。为避免蒋少爷因痛苦乱动,导致金针错位移位,还请必须将蒋少爷固定。” 那皮制缚具足一尺宽,想象得出其有多坚固。 治疗时竟须用此捆住奕文,可以想象治疗的痛苦。 蒋父心中剧痛,却不得不咬牙吩咐道:“长富长贵,还不赶紧听女神医的话,把少爷手脚与腰背腿部都捆起来。” 长富长贵却犹豫了。 若是用上这缚具,他们少爷要吃多少苦…… 蒋奕文趴在床上,断然喝道:“长富长贵,给我绑上,快!”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你们是知道我盼今日盼了多久的。”只要能治好这双废腿,便是吃再多苦他都甘之如饴。 二人眼圈同时一红,咬牙将蒋奕文结实地绑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少爷盼今天盼了多久。他们不能给少爷拖后腿。 蒋明娇检查过二人绑的缚具,确定力道足够结实后,冷静喝道:“所有人退后一丈远,不得干扰我的任何动作。” 一旦开始医治病人,她便会摒弃一切情绪,眼里专心致志地只有病情。 众人齐齐退后。 蒋明娇取出最大一根金针,快狠准地扎进蒋奕文脊柱。 周围人一时都捂住了嘴。 蒋奕文额头冒出青筋,冷汗因痛苦一阵一阵往外冒,他却一丁点声音都未发出,浑身一动都未曾动,足见其忍性过人。 紧接着。 蒋明娇又在头顶脚底脊柱肩背都扎入几根大针,一针比一针深,一针比一针疼。 饶是蒋奕文是真汉子,浑身肌肉也因痛苦抖动起来。 他却依旧一声未发。 蒋父眼眶泫然发红,恨不得替儿子忍受那痛苦,却不敢上前打扰女神医。 十几个大针过后,蒋明娇又在蒋奕文脊柱及双*腿上,飞快刺入了九十几根小针。 待最后一针刺入,蒋明娇亦是松了口气:“两个时辰后抽针即可。此后我每三日来给蒋少爷施一套针,你们要嘱咐他按时喝药,替他按摩肌肉辅助治疗。” 蒋父与长富长贵连忙应是。 两个时辰后,蒋明娇飞快依次取出一套针。 长富长贵咦了一声:“女神医,那针上怎么有黑色的泥?”他们记得针刺进去时,还是干干净净的。 蒋明娇从容冷静道:“这便是蒋少爷经脉内凝塞物,须一个月时间才能尽数排尽。” 长富长贵惊讶无比。 蒋明娇又道:“扶你们少爷去沐浴休息。若是顺利得话,今天晚上你们少爷醒来时,腿上便能有微末知觉了。” 床上悠悠传出一个声音。 “不用等晚上了。在女神医您抽针前,我已感受到腿上针扎丁点痛觉了。” 蒋父与长富长贵都没想到能见效能如此快。 “真的?” “少爷,您说的没错?” “文哥儿,你真的感受出痛觉了?” 蒋奕文因痛苦而苍白面庞上露出一个笑,朝蒋明娇拱手:“女神医再造之恩,蒋奕文他日必当尽心竭力尽数相报。” 蒋奕文与长富长贵都火热看向蒋明娇,激动得无以复加。 十年了。 自从少爷瘫在床上已有十年,经历了无数失望与黑暗等待后,头一次感受到了希望。 他们如何不激动。 如何不兴奋。 如何不喜极涕零。 他们一齐朝蒋明娇下拜,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女神医再造之恩。” 蒋明娇忙侧身避开,心中亦有惊讶与感动。 大哥,竟没被痛晕过去? 面对如此剧痛尚能保持清醒。大哥的忍耐力与意志力都堪称强横,加上出众横溢的才华,与洒脱疏狂的性情,她能想象待大哥恢复行走时,整个京城将如何惊艳于他的独一无二风采迷人。 他扬名于整个大周。 上辈子大哥至死未能离开轮椅,一腔才华无数施展,遇上蒋家大祸被满门抄斩,亦能凭菜市口斩首时高唱的一曲广陵散,令整个京城人留恋于他风采的惊鸿一瞥。 这一世大哥若能站起来,凭他之能必定能让蒋家避开大祸,在士林高门间施展泼墨才华,肆意行走在大周每一寸土地,疏狂地著书立说,纵*情高歌实现才名与理想。 这才是大哥应有的命运! · 拒绝蒋父留饭请求,蒋明娇约定三天后再来施下一针后,仍旧有些不放心。 当天下午她回到娇园后,带着白术,提着小厨房做的点心,去青松院看大哥的情况。 主仆俩走在白色鹅卵石小径上,心情都颇为轻快。 快走到青松院时,她们却隔着院墙与苍翠松树林遮挡,影影绰绰听到了一段细碎对话。 “……今天早上青松院好像来客人了?你是大少爷身边的小厮,一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 “我也就是好奇随便问问。你也知道,大少爷这些年对外交际并不多。这青松院寻常都是大半年不来个外人的,我这不是看个稀奇吗?” …… “就是个普通客人?我怎么还听见有说什么治病不治病,金针不金针的消息了?是不是有人来给大少爷治病了?” …… “咱们都是一个院子里的。若是大少爷好了,咱们都能好是不是?你这边漏点口风,我也能早点准备礼物不是,总不能只让那几个拔了头筹……” 因蒋奕文素来喜静,青松院一贯都很安静,这一点小声响便格外显眼。 蒋明娇面庞挂上寒霜。 白术低头道:“小姐,让我去打听一下那多口舌的丫鬟是谁吧。” 寻主子身边人刺探主人消息,不是指望着爬床的不安分的,便是被人收买别有目的。 蒋明娇摇头:“你对青松院不熟悉,只怕查不出什么。” 丫鬟仆妇间也有各自小团体,白术在娇园畅通无阻,因她是娇园的头等大丫鬟。但青松院自有其生态,白术一个外来户摸不进去。 白术羞愧低头。 蒋明娇大步走进青松院:“这件事我来查。”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你说你清白无辜? 蒋明娇踏入青松院时,蒋奕文正命人架了一块板子,坐在院子中间,练习悬臂书法。 与蒋父高洁冷傲孤芳自赏的字意不同,蒋奕文的字自有一番气势,疏狂洒脱纵*情潇洒,有天地之大何不任我行的豪情壮志,与若奔腾江河般凌云之情。 蒋明娇静静立于一旁,看他写完一幅东坡先生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 蒋奕文收了最后一笔,才扭头打趣道:“咱们娇娇怎么过来了?这两天里都来第三趟了,怎么长大比小时候还黏哥哥了?” 蒋明娇娇蛮得理直气壮:“大哥莫不是嫌弃我了?” 蒋奕文忙举手告饶:“我可没这么说过,娇娇你要来我的院子,我是欢迎都来不及的。” “这还差不多。”蒋明娇将点心匣子放桌上,对蒋奕文道,“这是我亲自……让人给你做的南瓜糕,知道大哥您最喜欢吃这个了,刚热腾腾出锅的。” 蒋奕文疏朗大笑,着重点出“亲自”二字:“那我就得好好尝尝咱们娇娇的‘亲自’让人做的南瓜糕了。” 蒋明娇气得瞪他。 分明知道她素来手笨,不善厨艺不善女工,还专拿这些事情来臊她。 这大哥忒坏了。 蒋奕文甫一吃着南瓜糕,朝蒋明娇竖起了大拇指:“甜而不腻,糯而不粘,滋味很不错,多谢娇娇的心意。” 蒋明娇笑眯眯回应数句。 兄妹俩好生契阔一番。 蒋明娇询问蒋奕文,得知他施针后精神头尚好,才将青松院外听到的对话说了。 蒋奕文神色严肃:“此时当真?” 蒋明娇认真道:“千真万确。大哥,你可要当心此事!若只是个不安分的便罢了,最怕是个吃里扒外别有心思的。” 蒋奕文听出蒋明娇言外之意,纵意剑形浓眉一展,指指三房方向,又指指五福堂。 蒋明娇*点头。 二人一对眼神间,皆有了计较。 蒋奕文冷然嗤笑:“这些个蛀虫倒是好本事,竟无声无息都爬到我的院子来了。若不是娇娇你提醒,我只怕还不会察觉。天底下竟总有那些个人不思正道,专想着如何害人投机,真是阴暗龌龊。” “看来今儿个我要好好紧紧篱笆了。” 他的瘫疾才刚有治愈希望。若因消息走漏,被三房或太夫人问讯赶来,暗地里动个手脚,指不定要出什么波折。 “只是这事只怕不那么好办。”蒋奕文随即沉下脸,“若只凭一个声音,没有证据却是不太好找到人。” 若为寻一人误伤太多,无端大动干戈,亦会引来太夫人和三房注意。 蒋明娇优雅地给他倒茶,气定神闲道:“这件事大哥你就放心吧,你只管把你院子里的人都找过来。我保证把人给你揪出来。” 她因长期接触药材药草,嗅觉比一般人更灵敏。恰好那丫鬟是个喜好打扮的,身上有染指甲的凤仙花汁的味。 蒋奕文闻言多看她一眼。 蒋明娇今日穿着银白琵琶襟绣马蹄花的斜颈马甲,里头襦袄是桃花粉的,银白色绞边的八幅马面裙,衬得少女腰肢纤细清瘦婀娜。马甲领上滚着一圈兔毛,将她的小脸围得玲珑秀净,衬得她五官明艳夺目,雪白娇贵,仿佛是用雪用玉砌成的人,又像是拿满京城富贵气浸染大的。 莫说是阖府大小姑娘们,便是满京城亦找不出一个平分秋色者。 他以前就知自家妹妹好看,那感觉却又与现在不同。 以前妹妹率直鲁莽,虽然心肠是好的,却总是会办一些坏事。 如今她却懂事许多。 这一份能敏锐考虑到三房与太夫人威胁的细心,便是以前没有的。 都说骄纵的孩子要经历痛苦才能学会懂事……他的娇娇是经历了什么,才成长了这么多? 他的娇娇从小丧母,有他和父亲宠爱,原应是全天底下最单纯骄傲快乐的小丫头,不应该经受一点波折地享尽平安喜乐平安。 都怪他没能护好她。 蒋奕文心思苦涩百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唤来长富让他将全院子丫鬟仆妇都找来,说今儿个偶然写了一幅好字,心情不错给大家都散点财。 蒋奕文一贯性格爽朗手面颇大,常有得了一个好玩意,画了一幅好画,做了一篇好文,高兴之余给阖院上下打赏的事。 长富不以为怪,一溜烟地走了。 不多时阖府丫鬟婆子小厮团团聚了过来,给蒋明娇与蒋奕文行过礼后,皆站在青松院子里,喜气洋洋地搓手等赏赐。 因蒋奕文尚未成婚,亦没有通房丫鬟姑娘等,院子配置是最规整的。两个大丫鬟,四个中等丫鬟,八个小丫鬟,并五六个洒扫婆子,此外还有长富长贵两个贴身小厮,与两个未长成的留头书童,并三两个车夫苦力。 一共二十九个人。 蒋奕文与蒋明娇隔着石桌相对而坐,你争我抢地亲昵玩着连词句。 长福站在蒋奕文身侧发钱。 丫鬟仆妇们按等级一一上来领赏银。 每人一两银子。 府中除却女主子的大丫鬟与少爷的贴身小厮是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外,其余人里中等丫鬟是一两银子月例,小丫鬟是八百文月例,洒扫婆子是六百文,书童是八百文月例,车夫苦力是六百文。一两银子对他们都是不少的收入。 发到第二个大丫鬟时,蒋明娇却忽然出声道:“等等。” 众人皆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收起白玉词牌,优雅侧身而坐,淡漠睨了眼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大丫鬟道:“回二小姐话,奴婢叫翠兰,是青松院的大丫鬟,如今在少爷房里做事。” 蒋明娇道:“把人抓起来,顺便搜搜她的院子。” 翠兰吓得面色大变,腿软跪地:“二小姐,奴婢做错了什么?” 长富长贵将她绑了起来。 翠兰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冲蒋明娇磕头:“不知道奴婢做了什么惹怒了二小姐,还请二小姐明示,奴婢一定用心去改,绝不再冒犯二小姐。奴婢六岁到这青松院,如今已有十年了,奴婢对大少爷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奴婢家里还有病重的老子娘,并四个弟弟妹妹,都只靠着奴婢的月例过日子……奴婢求二小姐饶了奴婢吧……” 一番唱念做打自己说的可怜又忠心,惹来了不少青松院仆妇们的兔死狐悲地怜惜。 “说来咱们青松院抓人就抓人,二小姐是不是太专横了些?” “嘘,你们不知道的,咱们府里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性,霸道专横的,在阖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哎,我看这几个月二小姐挺消停的,还以为她改好了呢。”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这可真是捡到宝了! “啧啧啧……也不知道翠兰是怎么惹到了二小姐了。她作为院子里的大丫鬟待下还挺好的。那段时间我家里有事,手头不宽裕人又走不开,她没少帮衬我。” “是啊。挺难得一个好姑娘。” …… 蒋奕文听见这些话冷然皱眉,刚要开口呵斥众人,却见蒋明娇轻轻摇头制止。 蒋明娇手指轻轻敲着青石桌面,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圈,心道这翠兰还算有些心机,知道凭地位笼络这些下人,难怪能让那么让多人为她说话。 她施施然站起身,缓步走到翠兰面前,挑起翠兰下巴,用白净帕子擦去她梨花带雨的眼泪,动作说不出地轻柔优雅。 “无辜可怜?” 蒋明娇声音轻而缓,似有若无哼笑一声:“希望待会儿你还记得这句话。” 话音落地。 长富长贵各自抱着一大团物什走来,垮拉全扔在地上。 铺盖枕头匣子脂粉瓷瓶金银首饰散了一地,其中雪白枕套裂开,雪白棉絮飞得漫天皆是,露出里头几块金元宝。 大大小小足有六块。 也亏得翠兰每天枕着这硬邦邦的东西,还睡得着觉。 蒋明娇饶有兴趣看她:“将这些金元宝藏在枕头里,不给你有病的老子娘,与家里的四个弟弟妹妹?却在我要将你打发出去时,让我顾忌那二两银子月例,饶过你一回?” “翠兰姑娘,你这算盘打得也太不精明了。” 翠兰面庞雪白,身体因恐惧颤抖,连连抽泣连不成声:“我、我、我可以解释,求求大少爷和二小姐饶我一次……” 在被二小姐揪出来时,她已心知不妙,自己只怕是不知何时露了马脚。 她知道以这二小姐爆碳脾气,是不会让她解释的,不过想最后挣扎一下,让人觉得二小姐跋扈不近人情。 谁知蒋明娇却放开她,重新坐回座位上,给自己与大哥各倒了杯茶,一副饶有兴味听故事的样。 “喏,你解释。” 翠兰愣住了。 这二小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脾气不是很鲁莽跋扈不过脑子,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吗? 她支支吾吾:“我、我、我……” 她编不出理由! 看见她这副哭啼样子,青松院仆妇们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翠兰竟真的是收了旁人钱财,吃里扒外的?” “天,我竟错信了她,还觉得二小姐是个跋扈喜怒无常的。我真是瞎了眼了。” “不只是你,我也瞎了眼了。我刚才居然还说二小姐一向都鲁莽不饶人……” “这翠兰可真是个不要脸的。拿着青松院的一等大丫鬟月例,却干着收他人钱财害少爷的事,被揪出来后还好意思往二小姐身上泼脏水。” “不要脸的贱蹄子,就该把她杖毙。” …… 除却愤怒指责幸灾乐祸的,更有一些人吓得不断往人群背后缩,冷汗都冒了出来。 蒋明娇亦看似随手而为,用手指在空中虚点,一一把人揪了出来。 这一回没有人反驳。 大家纷纷为她叫好。 “这些吃里扒外的人猪狗不如,就应该这么对付才行。” “拿着青松院的钱,还想着背叛大少爷,真是不要脸。” “今天真是多亏了二小姐慧眼识人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让这些人逍遥多久。” 将奸细揪出来后,蒋奕文就让人群都散了,将审讯事宜交给了长富长贵。 蒋明娇继续陪蒋奕文读书写字作画闲谈。 不多时长富长贵就报来了审讯结果。 一共有三个人被收买了。 其中翠兰是八岁被安排到青松院时,就是太夫人的人,剩下两位是被三夫人用银子收买,传了几次青松院的消息出去。 长贵问道:“少爷,这些人都要怎么处置?” 蒋奕文冷漠道:“翠兰病重不治而亡,其余二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院里的东西,寻个人牙子打发着卖了。” 出手干净利落。 长富长贵立即着手去办了。 蒋奕文用手搓了一下脸,哑声道:“娇娇,这一回真是多亏你了。”他出远门至终南山求医,半年不在院中,竟未注意到院子的人心浮动。 蒋明娇笑得温和:“大哥,还和我说这些见外话做什么。咱们可是一家人。” 蒋奕文露出一个笑:“是啊,咱们是一家人呢。” 将青松院钉子拔掉后,蒋明娇总算能对府里稍稍放心。第二次给大哥施完针后,便回了仁心堂。 仁心堂正值午膳时间。 因跟着去了一趟江南灾区救灾,徐总院判与姜太医许成信都得到了陛下大量赏赐,并拥有了长达半个月的休沐。 三人皆长在了仁心堂。 见蒋明娇进来,他们立即挤了上来献殷勤,朝蒋明娇问好:“师父,您回来了?” “师父,今日给蒋少爷治腿有无难处?” “师父,下次我陪您一起去吧,我给您拎医箱。医箱多重啊,您这双手哪儿能做这种粗事,还是让我来替您做吧。” 姜太医瞪圆了眼睛,恨恨看许成信,好你个狗腿子果然是正宗的狗腿子,居然能想出如此谄媚的一招,来讨女神医的欢心! 太过分了。 他转瞬用肩膀把许成信撞开,亦笑成一朵菊花道:“师父师父,您别听他瞎说。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哪儿适合拎医箱,您看我的胳膊多粗壮,保证能帮您稳稳地拎好医箱。” 许成信亦瞪他。好一个马屁精,马匹段数竟不逊于他。 二人目光对撞时火花四射。 蒋明娇一笑而过,看向围成一团的几个小孩子:“你们围在一起看什么呢?” 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丫头道:“江姐姐,沈草儿说她在江南得了一个万年人参,要给我们看稀奇呢。” “对对对。” “我们想看看万年人参长什么样子。” “我们都没见过万年人参呢。” 万年人参? 蒋明娇挑起一边眉毛,看向沈草儿。 沈草儿慢慢地低下了头,不敢看蒋明娇眼睛,羞赧地怼着手指,小小声道:“江姐姐,那万年人参是咱们离开江南的时候,那一个江南乡绅扔到咱们甲板上的。他说除了万年人参还有千年灵芝呢。不过我看那千年灵芝长得实在不像灵芝,这万年人参倒是个稀奇的,就想让大家看个新鲜……” 天啊,她怎么在和新来的小伙伴们吹牛时碰见女神医了。 女神医不会以为她是轻浮爱骗人的小孩子吧。 嘤嘤嘤。 女神医千万不要误会我。 蒋明娇揉了一下沈草儿脑袋,目光落在那万年人参,一瞬又挑高了眉毛。 那是……红薯? 或许它的另一个名字,更能说明它的重要性。 高产粮种。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他们将流传青史!!! 高产粮种,顾名思义,是产量极高的粮食种类。 大周朝如今主食是南稻北麦并高粱粟米等杂粮,稻麦产量皆约莫为一两石一亩地,且受环境气候影响较大。譬如水稻只能长在南方,至多一年两熟。小麦通常只能一年一熟,越往北方越减产。 至于常年苦寒的关外,根本不能种植任何庄稼。 因粮食种植区域限制大产量不太高,导致大周朝农民抵御自然灾害能力弱。 但凡出现气候异常,粮食减产必定带来饥荒与百姓流离失所。 今年江南瘟疫起因便是长达两个月的水患导致饥荒,饿殍遍地浮尸万里影响生态平衡。 这本是一个困扰历任帝王,却他们无计可施的困局。 ——高产良种却缓解这一问题。 她清楚记得八百年后,一个叫做‘清’的朝代,因传入了高产的玉米,养活了四万万人口。 如今大周方四千万人口,若能得哪怕一种高产良种,便能使天下百姓俱能吃饱。 玉米。 红薯。 土豆。 这三种粮食产量都极高。 土豆亩产可达十到二十多石一亩,红薯亩产可达二十多石到三十七石一亩,玉米产量亦惶不多让。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数字。 这意味着若是将现今大周朝耕地拿出三分之一来种植高产良种,大周朝粮食将会够现今所有百姓吃饱,不会再有百姓饿肚子。 大庇天下寒士俱饱腹。 这将是万世之功。 更重要的是,土豆与红薯没有水稻小麦娇贵,可以生在关外及塞外等苦寒之地。这意味着大周朝的耕地可在原来基础上扩大数倍,产出更多粮食,养活饥荒百姓。 蒋明娇始终忘不了去江南救灾时,所看见的那些因饥荒饿死躺在路边的尸体,以及饿得失去理智的饥民们。 待蒋明娇徐徐将这‘万年人参’内情讲述完,上至徐总院判下至沈草儿都傻了,嘴张大得能吞入牛铃,呆若木鸡地钉在原地。 女神医刚才说什么? 高产粮食? 一亩可产二十三十甚至四十石的粮食? 这是天方夜谭,亦或者是话本神仙们拂尘一展,赐下凡的神物吧? 如今稻麦产量才两石左右,已养活了大周朝这么多百姓,若粮食产量提高十倍二十倍……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天底下会不会从此没有饥荒了? 徐总院判原本还在抚须,这下手指顿住都不敢动了,难得忘记傲娇,紧张到结巴地问:“丫丫丫丫头,你说得是真的?没开玩笑?这万年人参真可以亩产二十甚至四十石?” 蒋明娇轻巧道:“是。” 仁心堂后院静得如被冰封,众人表情都如岩石般顿住,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他们唯恐声音略大些便会将这美梦吓醒。 亩产二十石的粮食。 若是随便换一个人来说这句话,哪怕是昭仁帝,他们都只会觉得这人脑袋大概有问题,异想天开得想疯了。 但说这话的人是女神医…… 女神医已拿出了出血症药方,拿出了浴春酒酒方,制作出了效率极高的霜成雪糖…… 咕噜—— 不知是谁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看见众人的呆傻样子,蒋明娇无奈敲了一下沈草儿脑门:“小草儿,回神。” 沈草儿一个激灵:“江姐姐,我在!” 蒋明娇晃着那枚大红薯:“小草儿,你说这东西是江南一位乡绅送的程仪?你还能记得他送东西说了什么吗?” 沈草儿已知事情轻重,紧张得手脚在发软:“那、那乡绅说说了什么。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他说这是他今年夏天花了一百两银子在一名藩商手里买的,原本准备留着吊命的。他得了出血症被女神医就好了,所以想着要多送一条命给女神医,就把这吊命的万年人参送给女神医了。” 蒋明娇注意到‘藩商’二字,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她记得这些高产良种在后世皆由海外传入,非大周土生土长。如今江南海运发达,凭大周的丝绸与瓷器,大周海商能风靡整个大海。偶有一两个藩商远行时,侥幸得到一些粮种,并带到江南贩卖亦是有可能的。 沈草儿这才回过神,眼神亮晶晶地望蒋明娇:“江姐姐,您连这种神仙粮种都能认得,可真是太厉害了。我还真以为这是万年人参,准备试着用药呢,要是把这粮种给浪费了,我的罪过可太大了。” “对对对,女神医就是最厉害的人。我最喜欢女神医了!” “滚开,我才最喜欢女神医,你没有我喜欢得多。” “你们都走开,明明是我喜欢江姐姐更多一些。女神医无所不知,谁都比不上,就合该天下人的喜欢。我就不信咱们大周朝还有谁比得上女神医,也能认出这个东西来了。” “是啊,想到那个乡绅还把这东西当万年人参了,可真真是暴殄天物啊。万年人参只能一个人用,高产良种可是能造福全天下人的。” 只有她一个人能认出来吗?蒋明娇摇头一笑。 不。 大周还有一个人能认出它们——燕明珠。 早在听说燕明珠‘发明’火锅、手术时,她便隐约猜到燕明珠不属于这个时代,很可能是从后世过来的。 后世人士肯定认识红薯。 那藩商既能把红薯当万年人参般大肆贩卖,忽悠到江南一普通乡绅都能花一百两银子买一个,足以证明其在江南不罕见。 只是至今无人认得其真正效用而已。 同样去了一趟江南,她忙于救灾根本抽不出手。若是燕明珠能稍微细心踏实些,不只把眼睛望到天上去,心心念念地与她抢功劳,低下高贵头颅瞧一瞧民间,定然能够先认出来这东西。 发现价值堪比万金的高产粮种,养活大周数千万百姓,这将是一个不逊于救活江南十几万百姓的滔天大功。 这可是燕明珠的梦寐以求。 阴差阳错间这场大功轻飘飘地与她失之交臂,不知燕明珠知道这一事实后,会如何捶胸顿足后悔不跌。 “佃几个老农过来。”蒋明娇吩咐道,“我记得东城荒山脚下,还有我们买下的几十亩地,全部用来试种这些高产粮种。我要最终确定这些粮食要在大周的产量到底几何。” “是。”沈太医激动得难以复加,飞快转身去了。 “另外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一起整理自江南带回来的程仪,分门别类地放好。”蒋明娇声音沉稳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只要你们没见过的,不拘是什么都拿过来,给我认一认。” 众人齐声应是飞快散去,紧张有序地翻找起了小山似的程仪。 连年纪最大的徐总院判都拒绝他人帮忙,坚持要自己动手,一个一个认真地规整物件。 小半个中午的功夫,蒋明娇认出了一小袋玉米,一小篮子土豆,还有一根干枯的树苗。 ——金鸡纳霜。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我的迷弟遍天下 金鸡纳霜亦是好东西。 可惜树枝已被人炮制过,叶片树皮皆已干枯。蒋明娇听沈草儿介绍说,这是因沿海一家药铺误将其夹带在药草中炮制了。 蒋明娇将其收好。 天下毕竟无十全十美之事,能得到红薯土豆玉米,已经是她今日之幸运。 金鸡纳霜只能长于湿热南方,便是得到新鲜树苗,亦不能在京城栽种存活。 她将金鸡纳霜画下来,命人将画临摹无数张,散布到江南并云贵数省,言明悬赏这一植物,数额高达十两金。 端看重赏之下能否有勇夫。 若是能够寻到活树苗,将来未必不能在云贵等地试种——这亦是一个活人无数的良药。 言归正传。 蒋明娇令人将土豆红薯玉米妥善收好,言明不能令其受冻受潮或受热腐烂。 沈太医心知其重要性。 若非蒋明娇三令五申,他几乎要整晚抱着这些粮种睡觉,唯恐一睁眼这些宝贝疙瘩,就被老鼠啃了、或被梁上君子顺手牵羊了。 其余人反应皆大同小异。 这些天蒋明娇时常看见徐总院判在仁心堂后院,严肃地背手赏月转圈,不时哈哈大笑地冒出一句‘滔天之功’‘青史留名’‘活人无数’的话。 沈草儿等一群小丫头都神经过敏,见到个不认识的植物,就捧过来问蒋明娇:“女神医,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也是高产粮种。” 蒋明娇简直哭笑不得。 沈太医动作极快。 三日后他便寻来了两名老农,签订死契并再三叮嘱其注意封口后,才带他来见了蒋明娇。 “女神医,咱们雇佣的佃农来了。” 来者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草鞋,因连年过度操劳,鬓上已染上寒霜,腰背已直不起来,面相足有近五十岁。 “东家?您找俺?” 蒋明娇递了一杯热茶,和气地问:“你会育苗吗?” 那佃农局促接茶:“会。” 蒋明娇将一个红薯递给他,解释道:“这物什叫做红薯,是一种新的粮食,和人参芋头相似,果实都长在地里。育苗法大抵是将其切作十几块,于湿润水里生芽,你能做到吗?” 老农茫然道:“红、红、红什么?” 他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性情老实巴交,种过的庄稼都是父祖辈教他认的那些。没听说过有种庄稼叫‘红薯’? 还能做粮食? 蒋明娇耐心解释红薯育苗方法:“我把方法教给你,你只管说能不能试着种出来?” 老农小心翼翼:“那俺试试。” 蒋明娇又寻了另外四个佃农。他们反应亦大同小异,皆对蒋明娇所言粮食之称不太信任,但出于对地主与赏钱畏惧,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蒋明娇没指望能一帆风顺,如此亦算是达到她的目的了。 她又另外派了一群女子庙女孩们,每日跟着这群老佃农,细心记下这些老佃农种植时的数据,与种植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以便作为日后种植时的参考。 一开始这些佃农听说东家要派人监督他们,吓得腿都软了,连连磕头叫道:“老爷,您放心俺不会偷藏粮食的,也绝不会偷着不交租子的。” 蒋明娇只得耐心解释。 他们才稍稍安心。 最后还是送他们出门时,小徒弟无意间的一句话,令他们改变了态度。 “你们还别不愿意,要是被别人知道你们是给女神医做事,不知道多少人会嫉妒你们呢。” 上一秒还木讷忠厚的老农,一瞬便激动扭头,声音发颤:“小东家,你刚才说啥?俺们、俺们的那女东家是仁心堂女神医?” 沈草儿骄傲抬着下巴:“那可不是,你也不看看京城除了女神医,还有哪位女子能有那独一无二的气质。” “女神医,女神医,女神医,俺们居然再给女菩萨做事。原来那就是女菩萨长得那么和气和善,太好看了。俺们家肯定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居然能帮女神医做事!” 老农激动地直搓手,喃喃自语半晌后断然道:“小东家,您放心。这事是女神医交待出来的,我保证能给种好了。那红什么,粮食种子俺一定给女神医好好的种出来。” 沈草儿狐疑道:“大爷您刚才不还说没见过这粮食种子,不敢打包票说能种出来吗?” 那老农嗫嚅道:“俺不是看没点过那粮食种子,怕你们是拿俺消遣取乐。”说着又兴奋起来,“既然东家是女神医,这粮食种子就一定是真的。俺种了一辈子粮食了,只要是真粮食,俺就能种出来。” “回去俺一定要和家里吹嘘,俺居然有福气给女菩萨做事了。女菩萨救活了江南十几万百姓,还治好了俺隔壁的,那是天上菩萨下凡啊。俺帮女神医做事那都是沾菩萨的佛气。” “老天,俺刚才居然还怀疑过女神医拿出的粮食种子是骗人的,俺真是瞎了眼了!” 那老农激动得背都不佝偻了,紧紧抱着红薯种子,唯恐被人抢了去的:“回家,对!俺要赶紧回家育苗去!不能让人抢了这帮女神医做事的好机会。”转身飞快走了。 沈草儿看得目瞪口呆。 仁心堂其余人目睹完这一幕后,亦用崇拜目光看蒋明娇,目光里是满满的与有荣焉。 小徒弟在旁边双手抱胸,认真又骄傲地下结论:“我就说天下不可能有人不喜欢女神医吧。” “对,女神医是天上的神仙!” “现在京城里没有人不喜欢女神医呢!大家提起来女神医都只有夸奖的,各个都会竖起大拇指。” “女神医现在是京城最受欢迎的人。大家知道我是仁心堂的人后,连我出去买包子,包子铺老板娘都会主动给我打折。” “如果京城有最受欢迎的官员评选,女神医肯定是第一名。” “在我看来那些高门闺女都比不上女神医一半呢。” …… 蒋明娇说两句自己并不完美的话,倒被一群小丫头们红着脸反驳,摇头无奈笑笑后,转身回屋提起纸笔写下后续种植计划。 “光育苗出来且远远不够。在红薯种植上,我们亦要严格记录对比留存资料。传我的话,在城东荒山脚下田里搭上二十个温棚。我们要通过模拟不同气候条件,来看红薯在不同地区产量各有多少。” “是!” “女神医真是太聪明了。” “连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女神医大概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 “女神医的才华肯定都能够考进士了……” 蒋明娇:……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怎么这么好看似仙女! 红薯冬日育苗、春日才能播种,眼见二十个温棚有条不紊地建造着,沈太医重金命人寻大周各地逃难到京城的农夫,试图模拟出大周不同地区气候环境,一切皆井井有条,蒋明娇便放下心来。 这日她在仁心堂告了假。 因为平阳侯府有一件大喜事发生。 冬月二十八。 三房三老爷续弦。 因是三老爷是续弦,且赶在元配热孝期,这一场喜事办得并不招摇,只宴请亲近的姻亲故旧,开了十几桌的酒便罢了。 一大清早。 蒋明娇由白术服侍着起床后,兰香与白术就并肩而立,捧着昨日绣房送来的衣裙。 兰香手上的衣裙是淡水红色,从头饰马甲与十二幅马面裙,用金线勾花纹的绣鞋都一应俱全。 白术手上的衣裙是鹅黄色,与上一套淡水红色的款式大同小异,衣料却普通且剪裁臃肿。 蒋明娇瞥了眼淡水红色的:“这套裙子是谁送过来的?” 兰香道:“是绣房一个婆子送来的,说是小姐您这个月的份例衣裳,绣房看着快到三老爷喜事,怕小姐您赶着要,就紧赶慢赶地送过来了。” “她们的反击倒是来得快。”蒋明娇意味不明地笑:“府里绣房,呵?” 她葱白手指轻轻一点:“穿这件鹅黄色的。另外把这件淡水红色的送到母亲房里,只和她说这是今天绣房送过来的,旁的不用多说。她自然会明白。” 兰香恭敬应是去了。 白术眼睛登时睁大。她了解蒋明娇与府里局势,一瞬间想通了许多。 淡水红色的衣裙更华贵合身,略一打眼便能看出更衬人显白。鹅黄色那套相形之下逊色太多。 小姐性格直蛮骄纵且喜好出风头,向来非最好的物什不用。 这套淡水红色衣裙如此华贵,摆明是有人想引诱小姐穿它。 淡水红色,虽不比新娘子吉服的正红色西瓜红,一打眼瞧着更像白色而非红色。 但在外人看来,红色就是红色。但凡这衣服传出去,便有和三房新夫人抢风头之意。 今日是三房大喜日子,来往宾客众多,若小姐这一套淡水红色衣裙传出去,定然会落人口舌,被人说一句‘不懂事’‘不敬长辈’‘不懂看时候’。 那时小姐在京城名声必定又会变得不好听。 府里如今是二夫人管家。二夫人向来待小姐亲和宠爱,不逊于七小姐。二夫人必然不会故意诱导二小姐犯低级错误。 小姐送裙子去是提醒夫人。 但若小姐不似现在般相信夫人,这是不是又将是一场纷争的开端。 白术想通这一切关窍后,面颊气得涨成了河豚。 送来这两套衣裙的人,好脏的算计!刚才小姐说什么?她们的反击?是了!定然是小姐在青松院揪出了几个内鬼,引来的对方的报复! 这厢蒋明娇已换好鹅黄色衣裙。 那鹅黄色衣裙衣料纹饰并不出众,因蚕丝内衬和大量清透薄纱,还略显得有些臃肿。但蒋明娇身材纤细玲珑,有腰有胸有臀,削肩瘦腰长腿,将衣服完美撑起了起来。穿上去后对镜一照,镜中的人依旧雪白娇贵,容貌气质出挑得不得了。 那层层叠叠薄纱不仅没令其臃肿,反而因蒋明娇身材纤细,成了画龙点睛之笔。她轻巧走动间舞动,那薄纱就随之轻颤,平添飘飘脱俗的仙气。 白术情不自禁道:“小姐生得可真是太好看了,像天上的神妃仙子下凡。” 这套鹅黄色衣裙,但凡换个人穿,只怕已成水桶和大黄鸭。 只有她们小姐腰肢盈盈一握,能将裙子穿出十三分美貌。 八宝蹲在笼子里,大声振着翅膀,响亮地拍着马屁:“太好看了太好看了,小姐真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仙女儿。”然后定定望着蒋明娇,绿豆眼流露出渴望。 仿佛遇上家里做喜事,因为想去跟着凑热闹,就拼命拍家长马屁的十岁孩童。 九色蛊从蒋明娇袖口钻出来,骄傲地站直身体,得意洋洋地吐着舌头嘶嘶叫着。 仿佛一个因个头小巧,可以随时随地被揣在兜里跟出去的孩童,对另一个因体型太大,不得不费尽心机讨好家长的孩子的得意。 八宝狠狠瞪九色蛊。 ——蠢虫子还得意! 九色蛊转身扭着屁*股跳舞,小模样贱兮兮的。 ——我就得意了。 你拿我咋办。 白术看得忍俊不禁。 蒋明娇无奈摇头而笑:“记得别忘了给傻雕喂食。”看了眼站在院子太平缸上的傻雕。 这三个月里,傻雕足足长大一圈。 屋子里已经待不住了。 傻雕本身便是属于天空的,蒋明娇打算等它再长大些,让它飞到边疆去给阮靖晟送信。 ——希望这傻鸟别把自己弄丢了。 蒋明娇照着镜子道:“再将那套东珠头面拿过来。” 白术眼睛一亮:“是。” 那东珠头面是前几日太后娘娘赏的,阖府里只长房的三小姐并她们小姐有一套。那东珠头面共有六件,一个顶上戴的步摇,双耳上的耳坠子,一个颈上戴的项链,双手腕上的手链。六件上的东珠都足有鹌鹑蛋大。单是一套如此大小东珠就极其难寻,更别提那东珠质地出凡,温润流光光彩绚烂。 小姐试戴那些东珠首饰时,面庞流光如东海龙宫里神女。 蒋明娇由白术穿戴好东珠首饰。 白术望着镜子里仙气飘飘又高贵动人,宛若广寒天宫不染凡尘的神女的小姐,忽然又懂了。 无论是谁弄来两套衣服,无非是想让小姐要么喧宾夺主惹来非议,要么穿着丢丑惹人嘲笑。 小姐却偏不合那人意。 小姐要穿那套鹅黄色衣裙,还要将其穿得出尘好看,甫一出场便惊艳众人还不给人错挑。以为给个丑裙子便能难为小姐?小姐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再来用东珠头面震慑那动手脚者。 是说小姐的好东西多着,随便拿出一件就能亮瞎人眼! 之所以穿这套鹅黄色裙子,就是想亲自打你的脸。 白术想通这一切,兴奋激动得脸都红了,恨不得立即冲到三房去,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脸。 蒋明娇戴好耳坠道:“咱们走吧。” 八宝趁机飞到蒋明娇肩膀上,高昂又得意地昂起脑袋。 九色蛊亦从袖中钻出,够着脖子嘶嘶嘶地叫着。 浑然神女出巡时,两个不太靠谱的……额,侍卫。 三房。 蒋明娇到达朝露院时,里头已坐了许多年纪不一的宾客了。有长房大学士府的学士夫人,有二房魏国公世子夫人,三房忠勤伯府的几个姻亲,并一些官场上故旧。 如今婚宴规矩,这些宾客要先在新房里聊天玩乐,等三老爷将新人接进门后再开席。 如今这些人正三五成群,细碎热闹地谈论着京城八卦。 这时八宝响亮大叫道:“县主驾到。” 第三百二十六章 阮靖晟莫不是个断袖吧? 声音甫一出口,令房间里霎时安静。除却高品级命妇尚能安坐,一众贵女夫人并丫鬟仆妇们纷纷离坐行礼。 “参见文娇县主。” 然后她们甫一抬头,眼珠即惊艳地定住。 只见日色大亮,阳光清透如水泼洒入屋内,照得门口一方白。绿衣丫鬟恭敬替她掀起帘子,那雪做似的人儿微微低头进门,取下乌黑浓毛大氅交给丫鬟挂好。大氅下鹅黄色裙子是束腰,勒出盈盈一握腰肢,显得人玲珑纤细。肩上背上都有海浪似的层层叠叠的薄纱,行走时薄纱尽皆轻颤,仙气飘飘若神女踏云行走。 更别提她浑身上下一整套东珠首饰,真真是天然无瑕温润流彩,衬得她贵气脱俗。 那股天生的娇贵矜持态,自肌理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合该被人捧在手心疼宠。 无论是谁家的宾客,此时都有一瞬都挪不开眼。 这丫头太好看了。 蒋明娇矜持地一一点头回礼,然后扑到魏国公世子夫人怀里:“舅母,我可想死你了。” 魏夫人今年三十许,人生得略显圆润富态,是京城贵妇里数一数二的直爽爆碳脾气。 她与魏国公世子是结发夫妻,生下一儿一女,素来疼爱这丧母的外甥女,嗔怪笑道:“你这小妮子就是爱作怪。” 今儿个是三房大喜事,这小妮子偏打扮得这么好看,这不是存心抢风头么! 蒋明娇骄傲昂头:“我就是随便穿穿而已。谁叫她们自己没我生得好看。” 世子夫人宠溺摇头:“你这丫头还真是由你外祖父带大的,这个狗脾气是一模一样的!” 趁着小姐与世子夫人说话,白术偷看了眼四小姐与表小姐。 蒋明娆只一瞬怔愣,面色已恢复如常,恭顺羸弱地低头,安静地垂手立在一旁,给那些老夫人夫人辈的长辈们添茶倒水,比丫鬟更熨帖恭敬三分,每一个动作都似尺子量出的知书端庄。 这一姿态果然引来不少长辈们点头赞许,不时朝蒋明娆投来欣赏目光。 白术暗自感慨道——四小姐还真与以前不同了。 与之相反。 金笙儿正揪着帕子,恶狠狠地瞪自家小姐,清秀面庞因愤怒些许扭曲。瞧那一点就着的爆竹模样,只怕活吞自家小姐的心都有。 白术瞥她一眼便明白了。 表小姐今日亦穿得黄色衣裙,是更轻盈的浅黄色。看得出她是用了心的,裙面上动了巧思,用轻纱一朵一朵堆起了许多拇指大的四瓣纱花,行走时花朵随之鼓动,亦有飘飘然仙气。 可惜凡事都看对比。 与自家小姐一比,她的一套纱裙就显得平平无奇。 白术瞥了眼蒋明娆,暗地里许愿让四小姐赶紧喝凉水呛到,吃骨头噎到,出门就被疯狗追。 表小姐没蠢到主动与小姐撞衫,那么特地安排这套鹅黄长裙,八成是与表小姐相熟的四小姐。 居然还是个连环计。 四小姐心机太深了。 再看看自家小姐…… 自家小姐正歪在魏国公世子夫人怀里撒娇,与世子夫人说私房话,竟是一个多余眼神都没给表小姐和四小姐,将她们二人无视了,摆明未将二人放眼里。 白术再瞥了眼表小姐与四小姐。 四小姐依旧不动声色,木偶人似的垂手立着,恭顺安静羸弱。 表小姐却气得捏紧拳头。 白术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立在蒋明娇身侧,小表情别提多得意了。 小姐天生颜色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 表小姐骑着马都赶不上。 金笙儿看见白术得意的小表情,险些又气炸了肺。 和舅母窸窸窣窣说了些私房话,被舅母拿婚事打趣地脸红,蒋明娇忙告饶道:“好舅母,你可别在这时候拿这种事情臊我,要是被旁人听到了多丢人。” 魏夫人点她鼻头:“小妮子,这算什么丢人。你既已定了婚事,迟早要走这一遭的。你自小没有亲生母亲照料,你那继母是侯府太夫人表亲,天知道是不是存着小心思。我作为你的长辈,可不得好生替你操心着这些事,省得你这小妮子什么都不懂,嫁到威武将军府后吃亏。” 蒋明娇端正坐好乖巧听训:“外甥女谨记舅母教诲。” “赐婚圣旨下来后,你舅舅都替你把那威武将军摸透了。他倒是个洁身自好的,这些年身边倒是干净,连个母蚊子都没有。你嫁进去倒是不担心庶子庶女成堆跑。”魏夫人欣慰说了两句后,又忧心忡忡皱眉,“只是双雪一句话提醒我了,这威武将军不近女色,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成日混在军营里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要是个喜好龙阳分桃的怎么办?” “若真是这样,哪怕拼着违抗圣旨,我也定不能让你嫁到那将军府守活寡的。” 蒋明娇险些将茶喷出来:…… “小妮子,我正经和你说话呢。”魏夫人气得佯装要拧她耳朵,嗔怪道,“都是要出嫁当一府主母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我可和你说正经的,娇娇你可别不当回事。你可别听信侯府这边太夫人和你继母的鬼话,只想着嫁什么高门大户,不讲究男方人品身体康健的。咱们可不是那种不疼惜女儿的人家,男女之间子嗣地位固然重要,可将来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性子身子都要合得来。” “你没看见前年忠勤伯府的姑娘,攀高门嫁了个郑国公府的嫡次子。那嫡次子就是个喜好龙阳。除了洞房当日回来一趟,后头三年竟都宿在小倌馆里,因马上风死了。那姑娘生生守了三年活寡,连个子嗣都没有,还不知日后日子该怎么过。” 蒋明娇内心只想捂脸,却只能硬着头皮含糊道:“舅母,我觉得那威武将军应该没有龙阳之好。” 魏夫人警惕看她:“你怎么知道?” 蒋明娇不敢看舅母眼睛,红着耳朵低头道:“猜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威武将军已年近二十,若真是个断袖,早几年就应该有消息传出来了。” 魏夫人思索道:“这倒也是。” 蒋明娇略一松口气。 魏夫人愁得皱眉道:“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这威武将军该不是天生就不行吧?” “……”蒋明娇再次扶额。 第三百二十七章 咱们小姐是替天行道 “只是这不举也不是等闲能查出来的毛病。若是威武将军在京城还好,还能让诚哥儿旁敲侧击地查一查,找个机会试出来。可这威武将军远在边疆……”魏夫人苦恼地叹气,又严肃正色道:“娇娇,若那威武将军真是个不行的,你可不能藏着掖着。只管回来告诉舅母,舅母替你讨个公道,绝不让你受委屈。” 蒋明娇感动又好笑地点头,偎依在魏夫人怀里:“舅母,娇娇都知道的。” 她却想着给阮靖晟治病时,他几次不由自主鼓起来的袍子,貌似十分俊伟。 若阮靖晟得知他被怀疑是不举,只怕为了男人尊严,都定要好好证明给她看的…… 蒋明娇面热捂脸。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舅甥二人闲谈着的时间,三老爷已将两位新娘子迎进门了。 其中嫡女正妻走的是正门,六抬大轿抬进来的。陪媵庶女走的是偏门,用一顶红轿子抬进来的。嫡女正妻穿的是正红色吉服,陪媵庶女穿的是西瓜红吉服。 二人都盖着盖头,看不见容貌如何。 只听有与忠勤伯府相熟的人小声议论着。 “听说这回嫡女倒不如庶女生得妩媚,是个身材高挑的宽额方脸,人端庄是端庄讨老人家喜欢,却少了几分柔美。” “嫡女性情如何呢?” “哎,这嫡女是个傻的,白白占了个从主母肚皮里钻出来的先机,听说在忠勤伯府竟是个任人欺负,一丁点脾气都没有的。都十几岁了这位还见人就笑,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讨人喜欢是讨人喜欢,就是在这平阳侯府三房只怕……” “那这庶女呢?” “这庶女可就出挑了,是个赫赫有名的才女,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前年皇后娘娘宴会,这位凭着一首好诗拔了头筹呢。她人生得也娇美,瓜子小脸水蛇腰看人眼睛里跟有钩子似的。” “这话听着可不像好话。”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是凛然不可侵的才女,谁知道碰见她和三老爷私会时,私底下就那副样子,真是让人意外得很。” “私会?这两位还没成亲前就厮混在一起了?” “要不这侯府三老爷怎么非这对姐妹花不娶呢。” “嘶——” …… 魏国公世子夫人安静听着,不动声色挑起眉。 一个傻白甜的正妻,一个有才有貌又妖娆的小妾,再加上三房原本的一群莺莺燕燕。 侯府三房大概真要热闹了。 只是这三房如何热闹都行,千万别把他们娇娇牵扯进去。这孩子是个实诚的直爽性子,说白了就是有点傻,太容易被人欺负。 魏国公世子夫人忧心忡忡。 若非实在不符合规矩,她都恨不得将这柔弱又傻白的外甥女带回家养着,保准不会让她受委屈。 另一边。 蒋明娇扫了一圈宾客们,状似无意地询问道:“今日是三叔大喜的日子,怎么宾客里似乎不见四姑母?” 白术亦好奇张望着。 金二夫人居然没来? 她可是没事都要往侯府跑两三趟,碰上三老爷续弦却不来了? 似乎也有人问了这问题,金笙儿不耐烦地道:“我娘不巧病在床上了,已经和外祖母和舅舅告过假,他们都知道的。” 金笙儿很烦躁。 娘亲偏生这时候病了。她原还指望回家和娘亲告状后,能让娘亲教训蒋奕武一顿的。那个人居然敢对她动手! 可娘亲病着起不来。反而劝她就暂且忍这一回。 如今国公府二房因霜成雪的事,不如从前得祖母重视。娘亲得等病好重振二房,才能更狠地教训蒋奕武,让她耐心等等。 她恨不得让蒋奕武立即倒霉。 可娘亲如今病着,她只好暂时作罢。 白术混在丫鬟中探听到些消息,附耳道:“小姐,给金二夫人治病的是太医院曾太医,前日在学士府诊脉时说漏了嘴。原来这金二夫人得的是惊悸之疾,症状是成天叫嚷着闹鬼,说鬼从那闹鬼的宅子到国公府了,日夜都缠着她偿命。她日也叫唤夜也叫唤,把国公府上下闹得不得安生。曾太医只好给她开了安神汤,让她整日安睡。” 蒋明娇拣了一个金黄小橘子,缓缓用纤长指甲剥开,不紧不慢勾起一个笑:“知道了。” 白术却想起了一件事。 约莫三个月前,金二夫人曾到二房来忽悠夫人卖宅子,开价四万两却被小姐戳破那宅子闹鬼,砍价到开七千两,被金二夫人断然拒绝。 当时小姐就断言金二夫人日后一定会答应。 这件事是否与小姐有关? 不过俗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金二夫人如此怕鬼定然还是心里有鬼! 她们小姐是替天行道! 等三老爷将新娘迎进门、拜天地、送入洞房后,天色已经擦黑,侯府摆出十几桌席面。女眷亦有八桌,还有一个戏班子唱戏。 场面十分热闹。 新娘子娘家人自然也来了,两桌二三十个人,坐在席上时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俨然是极得意这门亲事。 其余宾客却都目露不屑,对这家人做派看不上眼。 宰相还有三门穷亲戚。 尽管不受京城高门待见,忠勤伯府仍有几个捧臭脚的。 “今儿个这门婚事成了,夫人您且等着两位小姐有喜信,给您一年抱俩了。” “子孙繁衍可是大计。咱们淑娘和贞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哎哟,现在可得叫三夫人和贞姨娘了。” “多生点当然是好事。” 还有人夹在其中阴阳怪气,寻着机会都想刺二房一下。 “陈夫人张夫人说得对。这多子多福就是好,我们三房是个有福气的,先头小姑生的武哥儿高大威武,是京城一等一出挑的容貌家世,放在外头也是人打破抢的。可不比那些个瘫的跛的,没得就让人挑剔,二十多岁了连个相看的都没有。以后若那瘫子生不出儿子,这府里得靠谁都说不准呢。” 这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刺蒋奕文,众人皆讪讪哑然。 “说到底就是我们陆家有福气……”那人还想再说。 砰—— 酒杯里掉了一块鸟粪。 第三百二十八章 骂得你体无完肤 鸟屎正好落在那人举起来,将要喝入口的白瓷杯里。若非鸟粪掉进去时,发出叮咚入水声响,那人只怕会醉醺醺地和酒喝下去。 那人气得腾地站了起来。 “来人!给我把这扁毛畜生抓来打死!” 却无人动弹。 众仆妇都认得八宝鹦鹉,觑向蒋明娇。 那女人亦望过去:“这鸟是你的?” 蒋明娇依旧端坐,优雅地夹着花生,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皓腕,不疾不徐地凛然道:“它有名字叫八宝。” 八宝站在蒋明娇肩膀上大叫:“小样没见识了吧!” 这人是二位新娘子的嫡母。陆家二房的主母,京城出了名的小气睚眦必报与嘴脏藏不住话,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 此时她被一只鹦鹉笑话,气得脸都红了。 “你们侯府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来人把这搅兴的扁毛畜生打死!连自己的屎尿都管不住,满嘴喷粪这样的扁毛畜生还留着做什么!” 蒋明娇缓缓放下骨瓷筷子,轻掀起眼皮,用冰凉的目光望她:“原来陆二夫人知道连自己的屎尿都管不住,满嘴喷粪的畜生不能留?”说罢她又叹气,“好端端的人既口中有自知之明,行事上怎么不见任何长进猪油糊嘴?” 八宝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不见长进不见长进啊!” 这句话夹枪带棒,还反用陆二夫人的话骂她,又有鹦鹉憨态可掬地帮腔,可谓刻骨犀利狠辣,让人听着爽快又好笑。 噗嗤—— 人群里传来几声嗤笑声,不少女眷都用帕子掩唇,毫不顾忌地笑了。 这陆二夫人是个嘴臭的。 平时在京城走动时,没少干说东家长西家短,在几房里添油加醋挑起矛盾的事,在京城得罪了不少了。 今儿蒋明娇骂得带劲。 不少人家根本不在乎忠勤伯府,自然就嘲笑出声了。 陆二夫人面色涨得通红,怒气上涌,瞪着蒋明娇道:“你你你、你居然敢骂我?” 蒋明娇冷然道:“若是长了嘴却学不会好好说话,陆二夫人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八宝鹦鹉亦一字一顿清晰地高声道:“不用谦虚,骂的就是你这个嘴臭的粪坑!” 众人再次被这鹦鹉轻快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这鹦鹉真是成精了。 陆二夫人本已有酒,又被再三讽刺,已然气得说不出话。 她性格素来轻浮自大,又因女儿今儿个嫁入侯府,当了侯府三夫人,就自然地把自己当侯府长辈了,咄咄逼人质问蒋明娇。 “你是侯府二房的吧?敢这么和长辈说话!还有没有点家教了?” “娇娇有没有家教,我们魏国公府自然清楚,用不着陆二夫人你指手画脚。” “这里是平阳侯府,娇娇是侯府嫡小姐,由侯府亲自规矩教养长大的,陆二夫人您有酒了!” 去了一趟净房,一个错眼的功夫,就见自家外甥女又被人‘欺负’了的魏夫人悍然开口。 恰好与问讯赶来的蒋安氏呵斥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二夫人酒后轻狂,被丫鬟拽着都没拽住,还想再说几句。 蒋明娇已优雅掸了掸裙角,傲然立起身,高声冷然喝道:“我是当今明娇县主,被记入了皇室度牒,我的长辈除却父母,就只剩陛下和皇后娘娘等了,不知道陆二夫人您指的是哪一门的家教不好?” “还是陆二夫人你喝了点酒后,就骨头轻的连自己姓甚名谁身份几何祖宗八代都抛到脑后了?” 一番话凛然清冽掷地有声,似乎能在虚空有力震荡。 陆二夫人被骂得自天灵盖打了一个激灵。 她酒醒了。 面前这位可不是等闲不受宠的小姐。她是圣上亲封的县主,按地位她还比这小丫头低半级,遇上得行礼!再看冷傲的蒋安氏满面寒霜,爆碳般的魏夫人汹汹怒火,她终于意识到捅了马蜂窝了。 她讪讪地赔笑:“县主勿怪,我这不是有酒了吗?说话时没过脑子冒犯了,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要不我自罚三杯赔罪。” 说罢另外拿了个杯子,就想自罚三杯息事宁人。 看见她的怂样,不少宾客都嗤笑一声,心道一句‘活该’。 “自罚三杯?”蒋明娇似笑非笑一掀眼皮,葱白手指虚虚一摁,让陆二夫人举起的酒杯不敢稍动,“陆二夫人对自己可真是‘大肚能饶人’呢!” 陆二夫人面皮涨得通红,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蒋明娇顾忌蒋安氏面子收手,冷笑一声道:“还望陆二夫人记住,以后在别人家作客时,再想嘲笑他人的亲人,惹到的人脾气可没我这么好了。”后复让九色蛊咬她一口。 且让她浑身痒痒三五天! 陆二夫人自以为逃过一劫,忙放心赔笑:“我再不敢了,今儿个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管住我这一张嘴。” 魏国公与蒋安氏这才知这一场风波为何,都心里忍不住温暖有熨帖。 ——就知道这小妮子是个又傻又义气的,今儿个若不是为了亲人,也不会被人这般欺负了。 她可得把人护好了。 ——娇娇真是一如既往地聪颖护短,绝不容忍亲人受丁点委屈,这样的她怎能不讨人喜欢。 由于陆二夫人一场风波,剩下酒席就显得寥落安静不少。 众人都谨言慎行了。 一些惯常在酒席上搬弄是非的人不开口,反倒让酒席轻松愉快不少,不少喜静者离开时都带笑。 一场酒席结束后。 蒋明娇在门口与魏夫人告别,约定过段时间再去魏国公府作客,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魏夫人。 “让舅母看笑话了。” 魏夫人给蒋明娇擦着眼泪,亲昵温柔地道,“一家人见外什么呢。你才一岁多的时候,你外公怕侯府照顾不好你,逢年过节就让你舅舅把你接来国公府住。一年几乎有半年都长在国公府,舅母连尿布都给你换过,还怕看见你哭鼻子。” 蒋明娇被臊得不行:“舅母,你就专门笑话我吧。” 魏国公嗔怪道:“小妮子年岁渐长不见聪明专受人欺负,倒是脾气一年大过一年。” 蒋明娇骄傲地理直气壮:“还不是舅舅舅母宠出来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医学院开学,爆满! “这倒是我的错了。”魏夫人无奈地摇头笑,“真是个伶牙利嘴的小妮子!”随即她又整肃颜色,沉声嘱咐蒋明娇道:“你今儿个为维护亲人对上那陆二夫人,这件事是你做的对。但该有的防人之心也不能少,那陆二夫人一看便知是个睚眦必报的,当心她和女儿们告状,回头三房会对你做什么手脚。” 蒋明娇*点头:“舅母,我知道防范的。不过我估计我的两位新三婶没能那么快腾出手对付我。三房那些一团遭的后院,她们想站稳脚跟理清楚,且得等一些时日呢。” 魏国公夫人听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内心又是骄傲熨帖又是惊讶惆怅:“你知道就好。” 曾经整日扑她怀里撒娇的小丫头到底是长大了。 真舍不得啊。 · 事情果如蒋明娇的预料。 两位新三夫人甫一入府,就遇上了满脑门子的事。三房几位老姨娘一齐告病,两位新姨娘查出有喜,有一个民间卖唱女带着女儿寻上门,说是三老爷的种。另外她们还影影绰绰打听到三老爷在外头有几房外室…… 便是有天大的仇,她们如今也顾不得对付蒋明娇。 蒋明娇乐得清闲。 因三房隔三差五冒出一桩腌臜事,蒋明娇觉得伤眼。这几天除却必要都未在府里停留。 恰好她有正事要办。 ——东城荒山上的医学院终于竣工开学了。 首期医学院共收一千一百五十人,分为三个班级。 甲等班额定一百五十人,主要成员是行医经验达五年以上,想要更一步精进医术的老大夫。 乙等班额定三百人。 主要收入的学生是学徒经验达两年、行医经验不足五年的学徒与新大夫,课程主要是深入提高。 丙等班收六百人。 主要收入的学生是没有基础想入门的学徒、连药材都认不清的新人,课程主要是教导基础知识。 所有学员男女不限。 · 一大清早。 天才将将蒙蒙亮,远方深蓝色苍穹尽头泻出一条金光,老张就揣着馒头包裹,雇辆马车出门。 老张是江南济民医馆辛太医门下弟子,辛太医又是徐总院判的弟子,按照辈分他是徐总院判的徒孙。 凭这一层关系,又有多年行医经验,他成功被分入甲等班。 他乘坐着蓝顶小马车,拿着入学通知书——一张刻着他姓名年龄籍贯行医年限,及所属何班的白石板,来到城东医学馆时,门口已围得水泄不通。 几十辆马车将门口堵死了。马儿因过于拥挤吵闹,不安地甩着尾巴撅起蹄子,鼻孔中发出不满地喷气声。 眼看马车挤不进去,老张打发马车夫离开,抱紧行李包裹,决定徒步上山。 吃力走一刻钟后,他就看见一个青石玉板的方拱门,上龙飞凤舞写着五字。 ——求索医学院。 拱门两侧有一副烫金对联,字迹飒爽巍峨。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崇山不争高争的是绵延不断。 老张激动起来。 他记得这副对联! 许成信和他说过,这副对联是女神医亲自题的,为的是鼓励一代又一代在医学院里奋力追求医道高峰的求学者们,希望全体医者求索之心如高山流水绵延不断。 字由心生。 只看这一排飒爽巍峨的对联,就可看出女神医心胸之浩荡,仿若立于泰山之顶一揽众山小,眼里全然是一整片高山蓝天。 不藏私。 不敝帚自珍。 共同探讨。 共同进步。 先进帮后进,共同带领一个行业的发展,这才是女神医品格可贵之处。 老张不由自主又想起那日与女神医的偶遇。 那是女神医来江南第一晚,彼时的江南瘟疫横行,医者束手无策,病人只得绝望等死,江南古城被厚厚阴云笼罩,不见去路在何方。 女神医亲自接生了一名婴儿,救活那产后血崩的产妇。 哇—— 他至今记得那婴儿啼哭声是多么清脆响亮悦耳,仿佛迸射出了希望的隆隆钟鸣。 这一经历曾让他在江南疫区格外受欢迎,江南众人都崇拜女神医,能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听他讲女神医的事迹。 今日他终于到医学院,亦能够亲自由女神医教导,仰视着她的光辉了。 他很激动。 “老张,发什么愣呢?”一个邢姓江南同僚从背后上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到他身边站定,“怎么还不去报名?当心名额被人抢光了。” 老张低头一笑:“想到些事情走神了。” 邢大夫亦是感慨:“别说是你了,我现在也激动得仿佛做梦一样。你说我怎么就能够到医学院,来学女神医的精湛医术了呢?我也没有跪在门前拜师,也没有伏低做小把她当亲爹一样伺候,也没有拿出家里祖传宝贝交换……就报了名审核通过,嘿,我就能学女神医绝学了。” “老张你以前见过这种事情没?” 老张摇头。 女神医无门户之别,不敝帚自珍的行为太为少见。 “女神医真是太独特了。”三十岁的老邢认真感慨着,随即又一摇头,“不过这医学院唯一让我不习惯的就是男女不限的规矩了。女子除了治点女人病还会什么?居然能和我们同台而坐学医术,我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他看向一名已换好医学院规制青灰圆领束腰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女人。 他们都认得那女人。 她叫做陈金花,今年四十出头,是江南有名的稳婆,因接手的女人孩子存活率非常高,亦深受江南百姓尊敬。 作为正经大夫,邢大夫总觉得自己高陈金花许多。毕竟女人属阴恶露下血都是秽物,稳婆也只配和这些秽物打交道。 可经过女神医批准,她也进了甲等班。 老张反驳道:“女神医也是女人,可是你还不是要跟着她学医术,恭敬地把她当做师父。” “那不一样。”邢大夫理所应当地反驳,“寻常女人哪儿能和女神医相较。她们都和那稳婆一样,成日见只会这些妇人病。” 老张与仁心堂众人相处得更多,下意识道:“那些稳婆只会妇人病,是因为她们从小只能学妇人病。若她们和女神医一样,能够全面学医术,你能保证她们不是下一个女神医吗?” 邢大夫哑口无言:“我……” 他还真不敢说。 女神医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超越男子太多。 第三百三十章 女子不如男?他们丢脸! 二人都没再说话。 他们拿着白石板去报了名,缴纳了学费书本费住宿费,领到了《伤寒杂病集》第二册,被分到一个小宿舍,就被告知明天辰时开课。 他们临走时瞥了眼名册。 甲等班里有五十多名女人,乙等班有一百多人,丙等班最多足有三百一十多人。 医学院皆一视同仁。 除却有单独住宿区外,无论费用书本排名都和男子统一。这让张邢二人隐隐不习惯,却又觉得按照女神医性格就应如此。 ——医学院本身与众不同。 翌日清晨。 医学院正式开学了。 老张邢大夫等人匆匆洗漱后,急急忙忙赶往甲等班教室。今日是开学第一天,由女神医亲自教学,他们不想错过一丁点。 等二人到教室时,里头已经快坐得满满当当。 大家都对女神医期待已久。 教室里人皆是一桌一凳相隔而坐。邢大夫与老张因是同乡被安排在同桌,稳婆陈金花坐在二人前头,旁边是一名三十余岁女人。 有些男大夫看着这些女人,眼神不自觉轻蔑轻视,却并没蠢到当面挑衅辱骂找茬。 昨日他们已在寝室下注,赌这些女医们最多几天会退学离开。 有人赌一个月。 有人赌半个月。 大多数人都赌的是一天。 他们断定只需一天时间,这些女人便会因难以接受课程难度,自觉退出医学院。 蒋明娇身着素白广袖长袍,优雅抱着一沓书籍走进屋子时,众人目光都火热起来,无需号召,皆自觉立起鞠躬道。 “见过师长。” 蒋明娇略一点头,将书本放在桌上,扫视过众人:“今日开课前我先提几个问题,你们所有人皆可畅所欲言地抢答,作一个简单的摸底考试。答对次数多者,名字会被张贴在教室后以作荣誉。” 众人目光都火热起来。他们不为荣誉却求被女神医看重! 蒋明娇声音清越地提了第一个问题:“‘水陷火飞,是谓未济,而交济水火,其职在中。此句出自哪里?” 屋子静了一瞬。 众人皆眉头苦锁地思考。 能坐在甲等班上课,他们皆是饱读医书汗牛充栋者。但正因读的太多太杂有些书只粗读过,他们才一时想不起这句出自何处。 甲等班里一时安静。 陈金花越众起立,字句清晰地答道:“回师长的话,该句出自《黄元御内难解》第二篇‘吐血解’,全句是‘水陷火飞,是谓未济,而交济水火,其职在中。中者,四维之枢也,中气运则脾升而胃降,脾土左升,肝血上行而化心火,阳气发生,顾精不下走,胃土右降,肺气下行而化肾水,阴气收敛,顾血不上溢,《子华子》所谓上水而下火,二气升降,以相济也。讲的是病人钱舒玉此人吐血之症,乃是寒生的水陷与热生的火飞不协所致,要交济水火,必须依靠四维中枢气流运转。中气运行就脾火旺胃气降,脾土左升后肝血上行可以化心火,由此可以令病人体内发生阳气,精不下走,胃土右降,肺气下行所以化肾水,阴气收敛,所以能够遏制呕血。这就是《子华子》书中所谓的上水下火,二气互相调和交济。” 众皆惊讶望向陈金华。 《黄元御内难解》是一本年前才出的新书,他们许多人听说过或慕名看过几遍,可要达到陈金花‘倒背如流、出口成章、尽晓其义’的地步还差得太远。 邢大夫目光震惊。 陈金花一个稳婆怎么会如此深奥的医书? 她用得着吗? 因为太忙,他都只看过一遍《黄元御内难解》。 蒋明娇朝陈金花点头,示意她回答正确,提出第二个问题:“溺黄赤安卧者……” 一句话尚未说完,邢大夫已抢先开口。 “出自《素问·平人气象论》,主要讲的是黄疸。” 抢先答了这一道题,他暗自舒了口气,总算有扬眉吐气感。 却听陈金花声音同时响起。 “回师长的话,此句出自《素问·平人气象论》,关于黄疸还有《伤寒论》与《金匮要略》有对其病因病机、分类治法、方药的论述。《诸病源候论》还提出“急黄”乃是由“热毒”导致。《景岳全书》指出黄疸是因“胆伤而胆气败,而胆液泄”所致。《杂病源流犀烛》中还指出黄疸传染性,‘又有天行疫疠,以致发黄者,俗谓之瘟黄,尔人最急。’” 邢大夫那口气吐到一半,僵硬地噎住了。 与陈金花有理有据、应经论典、全面详实的说法比起来,他那一句抢答简陋到丢脸。 教室里的人亦惊讶地看陈金花。 若第一个问题,能用陈金花侥幸熟读《黄元御内难解》来解释,第二个问题无疑展露了她博学与功底深厚,能从一个点旁征博引出数十条相关典籍,讲清大夫们对黄疸认识的由浅到深的过程,没有二十年苦读的医书功底而不能成。 能有如此功底,陈金花早应成享誉一方的名医。 一个人忍不住问:“敢问这位同袍如今在何处行医,来日老夫必将登门造访,共同畅谈论道医术。” 陈金花平静道:“没有医馆愿意收女医。我如今在江南宿城给人当稳婆,你去江南打听金花稳婆就知道了。” 那人是个老医痴,当即脱口而出:“您这等大才竟屈为一个稳婆?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摇头叹气痛心疾首。 邢大夫面皮却一阵一阵地涨红,他想到陈金花前一句话——因为没有医馆收女医,所以陈金花只能当稳婆。他却因陈金花稳婆身份,瞧不起她的医术。 如今铮铮事实证明,反倒是他不如陈金花。 她博学多才天资聪颖更甚于自己,若能有一个施展平台,只怕早已将自己远远甩在脑后。 蒋明娇立于讲台上,冷眼将一切尽收眼中,朗然开口:“第三个问题,‘有赵氏者名阿四,无故干呕腹泻三日不退,是何故?” 教室里一时响起唰唰唰地翻书声,有邢大夫、老张的,亦有其他人的。 他们昨天都看过这句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他们配不上女神医的教导 ——此句出自《伤寒杂病集·二》。昨日女神医将这本书发下来后,他们已连夜苦读过两三遍,记得依稀见过这句话。 教室里哗啦啦地翻书声一阵一阵地响。 陈金花已再次越众而起,平静答道:“回师长的话,此句出自《伤寒杂病集·胃肠篇》,原句是肺阴虚而肝旺者,乃因连日肠虚寒升,胃气浑浊,而阴邪侵阳气损。由表及里由外及内,扶阳损阴方能得其根本,不伤肌理……”竟是流畅将一段话背了下来。 蒋明娇立于讲台上,似笑非笑扫了圈,借着翻书不敢抬头的男大夫们,才温和看向陈金花:“昨日将《伤寒杂病集·二》看过几遍?” 陈金花摇头道:“从拿到书就看,直到天明来课堂,已说不清有多少遍了。” 不少人看她的目光更复杂。 拿到医书后,他们亦是欣喜若狂,挑灯夜读将书读过三遍。他们自认与旁人比已足够刻苦优秀好学,否则不会坐在甲等班,但与陈金花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蒋明娇欣赏地望着她问:“你说你是稳婆,在江南已经救治了多少名病人了?” 陈金花摇头答道:“我至十五岁起给人接生,每日少说救治三五个孕妇及孩子,二十年未曾断绝,说不清接手过多少病人了。” 有人惊诧问道:“竟是连过年都不休息么?” 陈金花摇头:“没有病人时我会休息。有病人时病情急若火,母亲和孩子可等不得过完一个年,再由我去给她接生。” 更多人看她时神色复杂。 二十年连日不辍地治病救人,哪怕她只是一个稳婆,也至少经受了万余病人。 她如此博学多才又经验丰富,更有足够刻苦的好学心,足够敏锐力和大爱,救死扶伤无数,实在应该成为最优秀的医者。 可…… 想起她的话,不少人都心头苦涩。 ——可她却囿于性别,无处施展才能,这是何其令人悲哀。 蒋明娇又问了二十二个问题,陈金花答出八个,余者答出十四个。令众人更感意外的是,十四人里亦有八名女人。 当被问起理由时,她们解释亦大同小异‘我自小苦读医书就是喜欢行医,可惜没有机会,所以只能更拼命学’、‘我爹是名医打算传家业给我,却被邻里说闲话,我只好更努力证明自己’、‘这些年从来无一日不想着能行医,自然不愿放下书卷”。 当胜者姓名排行被张贴在墙上时,那些打赌女医不出一日便会离开的人皆沉默了。 因为看不到除女神医外的女人行医,他们便想当然以为女医是技不如人。 可事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女医是真的不如他们优秀吗?不?今日只简单一个测试,便能看出她们有多刻苦优秀。 只是社会没给她们机会。 他们享受着性别便利,人生畅通无阻,便想当然以为天下人皆是如此,随意指责那些被困难绊住脚的,说她们要么是能力不行要么是蠢笨要么是无事呻*吟。 这令与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何其相像。 可晋惠帝是傻子,方能说出百姓若灾荒吃不上饭何不吃肉糜的话。他们却如何能与傻子相较? 他们觉得羞愧难当。 他们愧对这一群女医,与她们面对种种困难,仍坚定向学刻苦博学的品格比,他们自诩的‘优秀好学’是多么轻飘。 蒋明娇这才环视众人,朗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座许多人对我招收学员不似太医院与民间医馆般仅限男性不满。你们因未曾见过女医有名声大臊者,便潜意识觉得按照规矩女人不应该学医。但今日*你们与她们同堂上课也看到了,这群女医已经证明了她们的博学多才与刻苦努力了。” “女医无声名大甚者,与医馆太医院限制女人行医,是果与因的关系,而非这些女人天生天资不够。事实上,她们足够优秀足够强大更甚于你们。” “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你们能从此具备慧眼看透世事,而非被表象蒙蔽产生偏见。” 众人皆羞愧地低下了头。 女神医的话字字讲理不带烟火气,却轻巧清冽似冰刃,三言两句将他们灵魂里那些阴暗丑恶心思,一刀一刀揭露抖搂出来。 这让他们难堪极了,却也真正认识到自己局限之处。 他们误会这群女医了。 蒋明娇再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傲然宣告:“还记得你们入学时在门口看见的那副对联吗?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崇山不争高争的是绵延不断。今天我再告诉你们几个字:求索笃行、平等厚德。” “这八字亦是医学院的校训。” “医学院追求的不是流水争先崇山孤耸,它所希望的是大周医道求学好学者绵延不绝,一代一代若星火燎原,大庇天下向学者的求索之道。身为一个有志向的医者,我们毕生皆走在一条通往医学顶尖奥秘的求索之路上,若没有坚定信念笃志笃行的品格,是难以坚持下去的。而我希望这一条求索道路上的人,除却平等的求索者身份,再无其他差异。” “正如我创办这所医学院之初便说过的,入学者无论老少、无论男女、无论贫富、无论天资,但凡努力笃学,我便会竭尽我所能地帮助他。” “这一条以前我没有变过,现在亦不会变,将来更不会。” “我只想不辜负天下所有梦想。” 然后她淡淡翻开书:“我们开始讲第一篇吧。” 蒋明娇说完了。 底下却久久无声,众人脑海中还回响着蒋明娇方才的话,一字一句中仿佛有巍峨崇高的力量在震荡,直斥入他们内心深处,使他们深受女神医灵魂洗礼。 不少人根本不敢抬头看女神医,面上烧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他们羞愧于自己。 女神医不敝帚自珍,将所有医术倾囊相授,行为是何等无私高尚,品格是多么渊渟岳峙山高水长。 她是个纯粹的人。 她只是希望整个医学界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人人都能共同进步,平等地求索求真勇登高峰而已。 为此她愿意将毕生绝学无私传授。 她品格巍峨飒爽清朗、内心有大爱大格局、干净而无私。 可身为她的弟子们,他们却偏偏如此狭隘。 明明因享受着女神医无私大方,才能得到这宝贵的学习机会,却不忘通过因自身狭隘心性,排挤他人来实现自己优越感。 若没有女神医,他们根本学不到这些东西。 他们又如何界定女神医该不该收女人为弟子? 和女神医巍峨品行比起来,他们实在是太狭隘了,根本配不上女神医崇高的馈赠。 女神医崇高巍峨照出他们的丑恶矮小。 此后课堂异常安分。 · 无人知晓,发生在甲等班的这一幕,恰好被另一群人尽收眼底。 第三百三十二章 王爷,您好像又被嫌弃了 “求索笃行,平等厚德?”陈王玩味地琢磨着这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更须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更要君子以厚德载物。” “有趣有趣有趣!” 陈王坐在医学馆门口茶馆里,听完影卫们时时传来甲等班情形,一连道三声‘有趣’,方用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两声,任由昳丽苍白面庞上染上绯红,呈现病态秾艳的美,“郑管家,你说天下真的有如此灵魂雪白的人吗?品行崇高巍峨,能如此无私地提携后辈?” 郑管家恭敬立着,沉默后道:“回王爷话,属下不知。” 陈王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回答,盯着那一肃然而立的素白,苍白病态的面上勾起一抹阴鸷的笑,透出妖异的秾艳:“本王是看透世间黑暗长大的,见过的伪君子真小人不计其数。可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真正干净之人,只有伪装得好不好罢了。” “而本王最喜欢的,正是亲手撕碎那些假面时,欣赏那些人惊恐慌乱的神情了……那将是多么愉悦兴奋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 一名侍卫想投机讨好,当即单膝跪下道:“王爷,奴才这就去将这女神医绑过来,用酷刑亲自审问她,让您看看她是不是真君子。” “滚!” 陈王砰地捏爆了茶杯,一脚将他踹出半丈远,冷然看他时如看死人,“就你也配?” 那人被踢得呕血,方知马屁拍错在马腿上,连连憋住眼泪磕头,闷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他深知陈王性子左,最恶生气时底下人出声求饶,每每都会罪加一等。 看着他磕得额头满是血,陈王淡漠道:“把人拖去后山吧。” “是。” 那名侍卫面若死灰,被两人拖着下去了。嘴唇,没有一丁点血色。后山,那是陈王府处理被陈王无聊时虐····杀的尸骨之处。 他没有活路了。 一群侍早已见惯这场景,皆面容冷漠若僵尸。 陈王用帕子掩唇,低哑咳嗽两声后,冷冷地道:“以后谁再敢自作主张,这就是下场。” 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女神医如今已经是文昌伯,你们无端惹上去,会给我带来麻烦,绝对不许擅自行动。这女神医,本王要亲自对付。” 众人皆点头称是。 郑管家往陈王手里塞了个茶杯后,却轻叹了口气。 莫说是文昌伯。 除却皇室的人,王爷手握先王爷留下的人马,处理首尾时能绝不留丁点痕迹,何尝对任何人忌惮过?至多是行事更隐蔽些罢了。如今却会忌惮因惹上一个小小伯爵惹麻烦? 上次派人给女神医请帖时,王爷还嘱咐过人要‘恭敬些’。 女神医,在王爷眼里是与众不同的吧。 陈王并未注意到周围人神情,注视着那方形拱门上潇洒纵意的字迹,眸中闪过兴味的锐光。 “这么灵魂干净的一个人,弄脏时一定会很有趣吧?” · 蒋明娇讲完一节课,刚出医学院门口,就被人蒙眼绑上了一辆马车。让刀七稍安勿躁,蒋明娇神态不慌不乱。 她已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陈王府。 陈王似乎从来不懂何谓礼貌何谓求人何谓恭敬。上次给她递拜帖求复诊时,是趁她给人诊病,用箭将请帖钉入仁心堂柱子的。 马车嘚嘚嘚地一路行驶了一炷香的功夫。 蒋明娇被蒙着眼带着上了楼,走进一个房间,摁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脚都被捆了起来。 劫匪这才扯下黑布。 蒋明娇徐徐环视一圈后,看清房间里的情况,略略挑了一挑眉。 这似乎是一个,青*楼? 房间里入目可见皆是暧*昧轻纱,靠墙立着一个雕花柳木梳妆台,上头散落着各色华丽手镯儿玉钏儿,一道仿《海棠春睡图》的屏风隔开了里间书房,正中是一个足以容纳四人的雕花圆顶拔步床,暧*昧粉红色轻纱垂着,可见交缠在其中的几个身影。 一男三女。 影影绰绰的暧*昧哭声与呻*吟声连绵不绝,令人一听便知其在做什么勾当。 蒋明娇随手用小刀割断绳子,闲闲坐在那张梨花太师椅上,安安稳稳地翻起课堂教案,专注地将周围环境视若无物。 仿佛自成一个清冽气场,与周围暧昧污秽环境隔开。 一个时辰后。 陈王仅着一件中衣,翻身下床,松松垮垮披上中衣,令人唤来热水洗漱,轻佻地对蒋明娇道:“有点儿急事怠慢女神医了。女神医不会怪罪吧。” 蒋明娇合上书本:“的确是怠慢了。” 陈王未从那双淡然清朗眸中,找到哪怕一丝的波动,似笑非笑地挑眉:“女神医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蒋明娇淡淡看陈王道:“头一次见面请我看虐·杀大夫,今日又请我看了一场活春宫,这似乎是陈王府的一贯作风,我应该意外吗?” 陈王轻眯起眼看她。 他喜怒无常性格暴戾,手上有无数条人命,纵然面庞苍白病态秾丽,沉下脸时亦给人难言的煞气。 床上几名欢场女子霎时皆抱紧被子,遮住身体瑟瑟发抖,跪在床上磕头求饶起来。 “王爷息怒。” 蒋明娇却依旧气定神闲,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哦,确实还是有些意外的。” 陈王轻呵一声。 似乎为这女人终于服软感到驯服的愉悦,却又为这女人这么快服软,隐隐感觉到不快……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蒋明娇的话。 “前几日收到您的拜帖,我原以为今日过来是给您复诊解毒的,却没料到竟还要给您治疗男人隐疾。” 蒋明娇瞥了眼三名欢唱女子,意有所指,“待会儿我会给王爷您开一个方子。若王爷觉得有所改善,可以再来寻我,免得再发生今日自曝其丑的尴尬事。” …… 沉默。 屋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三名欢唱女子脸都吓白了,一个个呆傻地僵在原地,看怪物似的看蒋明娇,许久才迟疑、犹豫、胆怯地咽了咽口水。 沉默。 还是久久的沉默。 郑管家手捧着干净衣服,冷漠面无表情地吐槽:“王爷,您的速度好像被嫌弃了。” 啪—— 陈王无声无息捏碎了一个茶杯:“本王听见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女神医,我向你求亲 被人挑衅质疑那方面不行,陈王原应在暴怒之下,立即将这人点天灯。他向来性格阴鸷喜怒无常,最喜那些惹怒他的人,被他惩罚时露出绝望哭求,愤怒怨恨等诸多情绪的扭曲面孔,这能让他得到诡异快感。 可当女神医这么挑衅他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是隐隐的……愉悦。 这丁点愉悦来自终于探究到,女神医冷漠淡然万事不放心上的外壳下,那一丝真实小脾气。 亦来自于这个人向来淡漠眼里,终于有了他的身影,哪怕那情绪只是愤怒与憎恨。 能被一个看似待人人都温和有礼,却疏离冷漠的人怒眼相待,这本身代表他在女神医心中是不同的吧? 他宁愿被怒视。 亦不愿被无视。 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喜欢与在意,这只代表他的逆反的挑战欲在作祟。 被郑管家再塞一个茶杯于手中,他一甩中衣薄袖,大马金刀坐下,用帕子掩唇咳嗽两声,病态秾丽的面庞傲然高抬:“根据刚才的表现,本王自认无需治疗。” 蒋明娇淡淡道:“根据我多年行医救人的经验,王爷似乎自信的过了头。” 三名欢场女子:…… 陈王再次无声捏爆了手中茶杯:…… 郑管家:…… 郑管家再次面无表情,眼疾手快地塞了一个新茶杯到陈王手里。平板面孔上仍僵硬若冰封,瞥向陈王的那地方时,他目光却诡异扭曲了一瞬。 ……这种事情上,似乎确实是大夫更有说服力。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他是不是应该为王府下一代,规劝王爷莫要讳疾忌医? 陈王何其了解郑管家,恼羞成怒道:“滚,本王不需要治疗。” 郑管家依旧担忧。 陈王指向床上三个拥着被子的欢场女子:“不信你问她们就知道了。本王身体好得很!” 三个欢场女子一时看向蒋明娇,一时看向陈王,一时看向郑管家,皆瑟瑟发抖不知该怎么办。 “王爷的确好得很。” 女神医居然说陈王是不行!女神医医术那么好,诊断肯定是不可能出错的。回想当时场景,陈王确实有几下很吃力,仿佛用药后后继无力…… 天! 堂堂陈王居然是个阳痿! 蒋明娇无奈摇头叹气,似乎很为病人的‘讳疾忌医’惋惜:“既然王爷坚持无需治疗,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毕竟纵使大夫医术通天妙手回春,病人若不配合,亦是一场枉然。” 浑然一副见病人因‘讳疾忌医’耽误病情,而痛心疾首的仁医模样。 那三名欢场女子见女神医神情,更加坚信了。 陈王一定是不行。 似女神医这般医术精妙,定不会诊断出错的。陈王如今否认只是因碍于男儿尊严,不愿意自曝其短罢了…… 她们又同情怜悯地瞥一眼陈王。 谁知道堂堂风流陈王,在外位高权重翻云覆雨,再内竟是个无法振男儿雄风的呢? 回头她们可得提醒小姐妹们,必须在这段时间苦修演技,可不能在陈王那时候露馅了!否则以陈王暴戾脾气,岂不是会立即招致杀身之祸! 多亏女神医的提醒啊。 望着三名欢场女子风云变幻的神情,蒋明娇端起一杯热茶,在氤氲雪白的雾气下,愉悦地勾起报复成功地笑。 “女神医好算计。” 陈王是何等聪颖之人,当然看出了蒋明娇的算计。 以女神医精妙医术,只要她说一句自己不行,全京城的人都会相信她。 他又不能见人拿证据解释! 涉及到这等男儿雄风事宜,向来是有口难辩的。他不能承认更不能勾人,否则就越似坐实了心里有鬼,欲盖弥彰色厉内荏。 真是如黄泥掉进了裤裆——不是屎都是屎了。 但虽然被算计,陈王却并不太生气,反而觉得很新奇。 堂堂巍峨崇高的女神医,报复捉弄起人竟是这样子? 真是有趣。 很有趣。 小小恶意地报复完,蒋明娇令郑管家屏退欢场女子后,进入正题地问:“观王爷面色,您的毒已经缓解许多了?” 郑管家恭敬地道:“女神医您开出的方子很有效,近些日子王爷失眠易怒脾气暴躁等情况都大好了,如今已经甚少有神智失控发狂,不受控制的情况了。” 蒋明娇提笔刷刷又写了一个方子:“如此甚好,我再写一个方子,助王爷巩固病情。” 郑管家小心翼翼将其收起,又面色为难地想开口。 蒋明娇摇头道:“郑管家,我还是那句话。此毒只能缓解无法治愈。且我上次来时观王爷面色,已说过此毒已深入骨髓,能得到缓解已是幸事,想彻底治愈却似天方夜谭。” 郑管家面色苍白。 蒋明娇又安慰地补充道:“万幸王爷中的是慢性毒,只要平时注意不令累积并克制化解,应当能够压制毒素活很久。” 郑管家神色这才好了些:“多谢女神医了。” “若是能够知道陈王当年中毒内情。”蒋明娇端起一杯热茶,觑着郑管家神色,不疾不徐地试探道,“或许还能想出一线生机。” 郑管家摇头不语。 老王爷的存在是王府的最大秘密,哪怕为救治王爷性命,亦不能透露分毫。 蒋明娇暗道可惜,并起身准备告辞。此次见面不在陈王府,亦没能试探出线索,只能徐徐图之暂待下次。 见蒋明娇毫无留恋地起身,再次戴上淡然从容波澜不惊的假面,仿若无事能令动容挂心。陈王忽然觉得这份淡然很碍眼。 还是方才她生气时更有趣生动,仿佛活生生站在面前般可感可触摸,不似现在般远在天边。 他想打破这淡漠假面。 低头垂眸半晌,陈王本来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对话,突然抬头邪魅一笑:“不知文昌伯婚配与否?小王缺一正妻,您是否有兴趣考虑一下?” …… 语不惊人死不休。 场面尴尬地安静了许久许久许久。 纵使郑管家面庞一贯冷漠,却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陈王似笑非笑看蒋明娇,等着蒋明娇的回答。 蒋明娇面无表情道:“郑管家,我收回刚才的话。贵王爷精神失常的毛病,似乎更严重了。”说罢转身离开。 屋内。 郑管家面无表情道:“王爷,您好像又被嫌弃了。” 陈王轻轻捏爆一个杯子,玩味地道:“本王知道。”而且本王并不生气。 大概是那个人生气的样子,真的太有趣了吧? 第三百三十四章 将军,你的夫人实在太甜了 边疆。 大雪后久未晴的天空灰蒙蒙,滚滚阴云自天穹尽头蔓延而来,遮天蔽日,任凭呼啸冷风怎么吹都吹不散。皑皑白雪足有半人厚,人一脚踩上去靴子都会深陷。 一阵呼啸风声与惊呼声后,远远可见一人一马自天际而来。 那是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比寻常马足高出一个头,雄壮身躯上黑色柔顺毛皮流光,眼神凶恶得如头黑豹,于皑皑雪地上极显眼。 马上的人却比他更夺目。 他身着铁黑色甲胄,火红色披风在狂风中亦招展不起,只因它已被敌人鲜血浸染透湿,呈现墨一般的黑色。他单手紧拽着马缰,迎面穿梭于狂风中,身躯傲然笔直,周身凛然煞气毕露。他另一只手拎着七八个头顶小辫子纠结在一起的人头,人头双目圆睁,足见被一道砍头时的惊恐。 阮靖晟俊美无俦面庞上染上血迹,面上一丁点表情都无,周身煞气浓得有若实质。 苍茫皑皑雪地上,一人一骑飞快疾驰过去,仿佛是天地里唯一一抹颜色。 进了军营。 在将士们早已出现过无数次的惊讶崇拜眼神里,阮靖晟将人头随手扔给一名小病,又将马缰给了一个马倌,对一个侍卫道:“通禀魏国公,阮靖晟一个时辰后将会求见。” 他转身离开。 行走间煞气黑凝。 掀起自己帐篷帘子,阮靖晟甫一进去,便看见恭敬立于帐篷中的刀一双手呈上信:“将军,夫人有信过来了。” 面容肃杀的阮靖晟似乎被‘夫人’二字点醒了,想到那娇横玉雪的人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眼神徐徐回暖,嘴角温和翘起:“娇娇来信了?” 刀一递过信来。 他早已习惯将军每次上战场回来都煞气十足宛若阎罗,一丁点人气都没有,却每在得到夫人信时神色缓和冰冷雪融的样子了。 阮靖晟来不及脱下厚重甲胄,便大马金刀坐在书桌前,珍而重之地打开信,认真读了起来。 先一目十行地将一封信扫完,再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看,试图想象娇娇写信时的模样。 读完两遍后,他唇角翘得很高,骄傲自豪溢于言表。 娇娇果然是全天下最独一无二的女人,竟能立下如此赫赫万世之功。她是何等耀眼和独特,骄傲洒脱又巍峨飒爽。 他兀自等待心绪平静,才珍而重之地将第一封信收起。 第一封信里只说了一件事。 ——高产粮种。 碍于信件篇幅限制,此事又兹事体大,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蒋明娇便知说了一个大概。 阮靖晟只知她发现了叫红薯、土豆、玉米的高产粮种。 比起如今稻麦栗粟仅亩产二石,这三种高产良种皆可达到亩产二十石或更高。 若换一个人说这件事,阮靖晟只怕会立刻提刀,将这满口胡言,装神弄鬼的骗子给宰了。 但说这句话的是娇娇。 娇娇从来不是信口胡言之人。 她说有治疗他腿疾的方子就有,她说有治疗江南出血症的方子也有,那么她说有亩产二十石的高产粮种,那也一定会有。 他的娇娇绝不会口出狂言。 “要尽快回到京城才行。”阮靖晟细细将信纸褶皱铺平,温柔珍重地收在匣子里,留恋地看了一眼,才沉声自语道,“高产粮种兹事体大。将粮食种出是需要时间的,一旦消息提前走漏出去,而无切实有力的证据,必将引起朝臣与百姓怀疑与质疑。更只怕会有心人利用此事,将娇娇说成江湖骗子或装神弄鬼的妖道。” 不愧是在战场上拼杀多年的善谋将军,阮靖晟一双眼锐利冷静,只一瞬便透过滔天之功的花团锦簇,看到了那潜伏的巨大危机。 只要这一仗胜利,他们应当能在一个月内结束这场战事。 届时他便主动请缨回京。 一来是和娇娇团聚。他都快小半年没见娇娇了,每天晚上梦里都是她的娇横巧笑,早上时总要出一回丑。 二来是急流勇退。历代武将功高盖主的教训他一直未能忘记。虽然昭仁帝不比先帝多疑暴戾,但他绝不会拿将军府和娇娇开玩笑。 三来他也要好好腾出手查当年灭门案真相。那一张在突厥皇宫找到的,与娇娇容貌一模一样的画像,依旧让他心中有个疙瘩。他是绝对相信娇娇的,却也一定要为父母查清真相。 四来赐婚圣旨已下,他也年逾二十,早该成婚了。这次甫一回京,他就立即差姜大夫好好寻几个冰人,备上十全风光的聘礼,去平阳侯找侯爷提亲。 他早就想将娇娇娶回家了。 想到第四点时,阮靖晟对待敌人凄厉求饶都刚硬如坚石的心,不住地泛起一阵一阵的甜蜜。 他已迫不及待了。 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他一定是要好好抱一抱娇娇。 剩下抱过后的事,阮靖晟却不敢再想,耳根子慢慢地红起来。 “刀一。”阮靖晟面庞严肃正经,除却稍微发红的耳朵尖,没人能联想到他刚才想了什么画面,“写信给京城暗火盟的人,让他们将所有在仁心堂接触过高产粮种的人都好好监视起来,包括他们的家人朋友同僚。此事兹事体大,绝不允许任何人提前走漏一丁点消息。一旦有任何人有背叛的倾向,立即处理掉不留一点首尾。” 随即他又轻轻怅然一叹,想起娇娇那骄傲雪白面庞,和一双全然信任真挚的乌黑眸子。 娇娇不是不明白这道理。 只是她对真心待她亲人朋友太真太纯粹了。正如她对待自己一样。她从来都是一个至情至性,刚烈傲然的小丫头,在世间行事只求一个不愧真心。 她是干净而刚烈的。 可他不同。 他是在背叛仇恨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除却给他同等信任的娇娇,他谁都不信任谁都不在乎。 既然娇娇不愿意防备他们。 那么他来替娇娇做吧。 娇娇只需保持这样子就很好,干净真心待每一个亲人朋友,能够守护到一切真心真情。 至于剩下的事情,他都会替她做好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夫人,本将会向你证明自己 将事情吩咐下去,刀一单膝点地应是,转身离开去办。 刀五被换进来轮值。 与冷面寡言的刀一不同,刀五是个心思敏锐的伶俐人,瞧见阮靖晟神色骄傲且甜蜜,当即没口子地夸起来。 “将军,在边疆的这几个月里,夫人每七天就会给您寄一封信过来,你无论多忙也会给夫人回一封信。您和夫人虽然分隔两地,却时时都有鸿雁传信。这厚厚却充满情谊的信件,足见见证将军与夫人的情比金坚。这份感情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感,羡煞我等不知情为何物的俗人。” 阮靖晟嘴角不自觉勾了勾,用手指轻点了点刀五,却没说出责怪的话:“这张嘴倒是会说话。” 刀五忙不迭道:“回将军的话,我说的都是实话。” 阮靖晟甜蜜心道,这可不是实话吗?娇娇和他的感情,所有知情的人看在眼里,都能够见证并感受到其中甜蜜真挚。 佯装严肃咳咳两声,他不再和刀五多话,专心致志看起了第二封信。 刀五表情美滋滋。 虽然将军没说赏钱的事,但观其表情就知他很高兴。只要马匹拍对了地方,顺毛摸将人哄开心不就是再多几个马匹的事吗。 这赏钱已飞到他眼前了。 阮靖晟并不知刀五心思,一字一字读着信,越读表情越严肃,仿佛看到了棘手的军报,眉头深深拧成了川字。 许久后他表情严肃,沉重地放下信。 娇娇舅母为外甥女把关,派人调查过他家世背景和作风问题,这很好。这代表娇娇舅母对她很关爱,他亦希望多一个亲人爱娇娇。 但……看到因为他不近女色,成日呆在军营里,舅母居然怀疑他是断袖或有龙阳之好,还说要替娇娇好好查一查,若他真有这迹象,一定要让娇娇尽快脱离苦海。 ‘苦海’阮靖晟面庞难以抑制地黑了一黑。 ……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好在娇娇是相信他的。 他目光又落在娇娇用娇俏笔墨写的那一行字上——“舅母暂时打消断袖猜想后,又疑将军你多年不近男色不近女色,乃是无法振作男儿雄风,还劝我若查出将军身上真有疾,能够影响未来子嗣,便要及早脱离威武将军府的泥沼。 不知将军打算如何证明自己,打消舅母的疑虑? 娇且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好一个拭目以待,阮靖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摇头,心道一声娇娇真是太调皮了。 他有没有不举,她替他治病时还不知道吗? 偏生还这么打趣他! 摆明了就是仗着他在边疆,暂时无法回到京城,无法拿她怎么样,才有恃无恐地故意调侃戏谑于他。 他无奈摇头,写下回信:边疆战事已接近尾声,晟不日将回到京城,届时晟必将亲自向魏舅母与蒋小姐证明自己,还请蒋小姐拭目以待。” 他又留恋缱绻地看了信纸许久,才将那封信细心收好。 刀五瞅着时机,忙凑上去又拍马屁道:“观将军面色,夫人定然是又做出了什么惊世功绩,才令将军如此骄傲与荣有焉。将军威武赫赫,夫人聪明绝顶,将军与夫人实乃是天作之合情定三生,姻缘上天注定啊。” 阮靖晟却神色一肃,冷冷地随手一指:“你站到那里去。” 刀五不明所以:“啊?” 刀五站了过去,阮靖晟衡量着他与刀五之间距离足有一丈远,仍觉得不太够,又指了更远的一点道:“你再去那儿站着。” 刀五更懵地挪过去:“将军?” 阮靖晟眉头紧皱地摆手:“再远一点。” 直到看见刀五贴着帐篷边站着,二人间距离足有三丈远后,阮靖晟才矜持地略一点头:“待会通知刀一一声,以后你们都按这距离办差。”转身拂袖走了。 舅母居然怀疑他是断袖,肯定是这些个男人成天离他太近,让舅母产生了误会! 他必须从此将误会掐灭在苗头里,从此更加洁身自好! 差点将脸埋在帐篷里,也没能得到赏钱的刀五:??? 喵喵喵。 · 阮靖晟出了自己帐篷,转身去了魏国公的帐篷。 因为已经得到过将士们的通告,魏国公早知道他要过来,正立于舆图前等他。那张舆图足有半张墙大,绘制着整个大周北部与突厥各国的山川地形人口分布图。 魏国公听见声响道:“来了,陪我过来看看舆图。” 阮靖晟行了一礼后,站在魏国公右侧半步后:“国公爷可是在担心突厥人不入套?” 魏国公叹了口气:“是啊,这一次可是这场大战以来,咱们遇到过的最好机会了。如果这件事成了,这场战事就可以结束了。从秋天打到现在,咱们大周朝多少儿郎折损在战场上,眼看着要有个结果了,我怎么能不患得患失。” 阮靖晟沉默不语。 他亦是盼望这一场陷阱能成功的,如此他便能很快回京了。 自从他们从呼延浩二处得到突厥有一贵客来访,令突厥联军重燃斗志,近期内设计一个陷阱,诱大周朝军队入套,试图将大周军队重创。他和魏国公便商议要将计就计,反利用这一消息,给突厥人下一个套回来。 正好又碰上这一场大雪。 阮靖晟断定以突厥人对大周军队了解,定然会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设置一个陷阱,试图埋伏大周军队的。 他便反利用了这陷阱。 这些天里,他每天都会带小股军队出来晃荡,只为给突厥军队做出一个假象,让他们以为大周军队是打算大肆进攻的。 等他们将陷阱做好后,大周军队再足足晾他们一晚上。等他们全体在雪中冻成冰棍时,再冲出去反埋伏他们。 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顺利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突厥军队全歼。 眼下他只能安慰道:“国公爷,成败只看今晚了。” 魏国公叹气道:“是啊只看今晚了。” 这场战事太久了。 要是能今晚把它解决掉,对于众多大周将士来说,绝对能够算得上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阮靖晟亦是点头。 今晚,一定要成功。 第三百三十六章 阮靖晟的大获全胜 “对了,庞亦彬最近还有没有动什么手脚?”魏国公冷着眉问道。对于这个庞仲儿子,他心里总是怀揣十足警惕的。 尤其庞亦彬还和庞仲老贼一样,青出于蓝地善于伪装。 庞仲老贼在朝堂上装淡泊放权不理世事,自个儿生活朴素打扮得如老农,只让底下人替他冲锋陷阵。 庞亦彬看似痴肥和气,是个手面宽的和气‘孟尝君’,实际精明善隐忍,极擅蛊惑收买人心。 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 阮靖晟摇头:“没有。” “这就是个怪事了。”魏国公喃喃道,“庞亦彬既然来边疆了,定然不是打定主意要白走这一趟的。可眼看着这场战事都要赢了,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能发现庞亦彬的动作,能够提前加以防范,总比决战时被庞亦彬阴一把好。 阮靖晟亦摇头。 这一次他也有些看不懂庞亦彬了。 庞仲…… 三朝为臣的老狐狸,手腕究竟是不可小觑啊。 讨论半晌无果。 魏国公只得暂时将庞亦彬搁下,焦心又急切地等待今晚这一场能够扭转战事的陷阱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到了深夜。 当晚魏国公与阮靖晟坐在黑暗里等待着。为防军营里有探子,做戏做全套。魏国公与阮靖晟都没有点帐篷的蜡烛,做出一副已经出征,人不在帐篷的假象。 黑暗中二人皆毫无睡意。 一个白衣斥候无声无息闯进帐篷,跪在魏国公与阮靖晟身前。 魏国公压低了音量:“如何?” 那白衣斥候道:“回国公爷的话,十分顺利。我们果然在那一片谷地的山坡上发现了突厥人的人马,并有重车和马蹄留下的杂乱脚印。” 魏国公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好!” 阮靖晟沉着地问:“能否判断出对方出动了多少人马?” 魏国公亦熊目灼灼望着。 白衣斥候道:“我们唯恐靠得太近被走漏行迹,因此只敢隔着很远瞥了一眼。按照他们出动的规模,应当在三万人马以上。” 魏国公又是一合掌,压低声音道:“好!” 突厥人号称十六万联军,实际上只有十二三万。头一战被灭掉焉耋一万人,复又于肃州城被坑杀两万余人,加上这段时间零零散散地消耗,三万兵马应是突厥人的最后家底了。 阮靖晟眸光亦锐利起来。 “干的不错,我很欣赏你。”魏国公高兴之下,鼓励地拍着那白衣斥候左肩,“回去找你的长官领赏,就说我说的。” 那白衣斥候肩骨如裂,险些被拍一歪栽在地里,得亏阮靖晟不动声色,用脚尖挑了挑他身体。 他才稳住身形,忍住喉间腥甜,露出一个坚强地笑:“小的、小的,谢过国公爷的赏。” 望着他一歪一歪离开的背影,魏国公深深叹道:“身残志坚,还能给咱们立下这么大的功,真是一个好孩子。” 阮靖晟瞥了眼令其身残志坚的最大原因,乖巧地选择了闭嘴。 …… · 大周军队是在辰时出兵的。 出发前天色未明,因连日大雪,空气冻得人哈口气都能凝固成冰。阮靖晟立于队伍最前方,令人大开粮草库存,给每两个将士发了一瓶浴春烈酒,令他们饮尽暖身。 半瓶烈酒下去,所有人都由内而外暖了起来。 阮靖晟才领兵出征。 ——抓给他们下套子的突厥军去。 根据斥候情报,突厥军队子时便已埋伏在雪地里。半晚上下去,人只怕早已冻成了冰棍,正发现自己上当了垂头丧气撤退呢。 果然阮靖晟率大军到时,恰好碰见了突厥军队内讧。 借着清晨熹微晨光可以看见,一个深深峡谷旁的高高雪坡地上,一大批突厥人皆披着白色毛皮,趴伏在雪地里等待,看军队规模至少有三万五千多人。 突厥军队前方。 一个突厥首领模样的人,扇了旁边一个军师模样的人一巴掌,那怒吼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你不是说对大周军队了若指掌,按照魏国公的脾气,今天一定趁胜追击地出来吗?现在人在哪里?” 那人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 突厥首领模样的人怒气消散了些,却仍瞪了他一眼,转身对一个首领说了什么。 长长的撤退鸣金声响彻山谷。 “撤退——” 就是现在! 阮靖晟挥舞起了锋利大刀,一夹马腹,高喊一声:“冲!” 一群大周将士便冲了上去,各个因烈酒胸中有一团火在烧,热火朝天、气势汹汹。 与突厥人蔫头耷脑,嘴唇发紫,腿脚冻得不能挪动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军师模样的人反应极快,眼眸飞快一缩,转身三两下扒下衣服,钻进了人群里,一溜烟没了影子。 突厥首领却已退不了,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望着阮靖晟:“你们怎么会现在才来!” 随即他反应过来。 “你们,是你们在埋伏我们!好啊,你们中原人真是太狡猾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以为我们是螳螂,竟不知蝉已变成了黄雀!” 他悲怆地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回荡将雪都震掉不少。 阮靖晟不喜欢放狠话,沉默寡言地上前拿刀拼杀。那首领是个硬骨头,哪怕胳膊都冻僵了,都不肯认输。 两人缠斗了十来回合。 阮靖晟终于一刀斩了他的胳膊,令其大伤,后对一个士兵道:“把他捆起来带回去。” 这一场打得太容易了。 这天气实在太冷。在雪地里埋伏了半晚上的人,便是没冻死手脚也已冻硬了,许多突厥人嘴唇乌紫,冻得连爬都爬不起来,更别提提刀拼杀了。 大周将士几乎是捆粽子似的,只用拿绳子将人捆起来,串起来赶尸似的牵着走就行了。 因此战事结束得也极快。 大周将士以打扫战场的速度,毫发无伤地结束了这一场战事,俘虏了三万多的俘虏。 唯一遗憾是让那突厥军师跑了。 惊鸿一瞥时,阮靖晟总觉得这人面孔熟悉,似乎是见过的,却可惜被他跑掉了。 ——他会不会是那个贵客? 但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弥补了这一份遗憾。 望着其中一个年老的俘虏,连阮靖晟都惊讶地略一挑眉:“怎么会是他?” 这功劳可海了去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下 成国公府。 二房。 丫鬟仆妇们行色匆匆,浑身素得上下一丁点金银都无,走路时皆低眉敛目,唯恐惊动什么似的。 内间。 金二夫人虚弱地躺在床上,额上搁着一个雪白湿帕子。 与太夫人寿宴的得意飞扬比,她在几个月内竟似老了十几岁,人瘦了一圈,面庞憔悴,眼下青黑凹陷,形若骷髅鬼魅。 进宝端来一碗药:“夫人,您该吃药了。” 金二夫人虚弱地挥手摆开:“不,我不吃这个药。除了让我成日里睡觉,一丁点用都没有!这是个庸医!把他的药给我倒掉!” 进宝为难地道:“夫人,这已经是您换的第五个大夫了。昨儿个若非长公主发话,只怕京城再没有大夫愿意来给您看病了。” 金二夫人痛苦地捂着脑袋:“那些都是庸医!庸医!他们根本治不好我的病!来多少人都没有用!你们去找女神医!不是说她医术最好,研制出了出血症药方,在江南治好了十几万百姓吗?你们赶紧去请她,快把她请过来给我看病!只有她的医术能治好我。” 望着被‘闹鬼’折磨得疯癫的金二夫人,招财又是解气又是怜悯:“夫人,城东的求索医学院开学,女神医没时间看病。” 金二夫人兀自道:“她是不是要钱,你去请她说给多少钱都行。对,还要拿国公府的拜帖去。她不过是个普通小大夫,又不是徐总院判,难道还敢不听国公府的。” 进宝叹口气。 夫人当真是被折磨傻了。前嘴还说女神医救活江南十几万百姓,后脚就把她当普通小大夫。 她不得不提醒道:“夫人,女神医已经被封文昌伯了,如今深受陛下看重,哪怕是国公府也等闲不能得罪的。” 金二夫人一时怔住,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女神医已经封了文昌伯了。她也不是我能够得罪得起的了。早知道,早知道,我为什么要抢那个宅子啊。” 她悲从心起嚎啕大哭。 她为这个宅子,强行用国公府威势,逼迫与女神医定了房契的房主将房子低价卖给她,还花了大价钱修葺。结果宅子刚住进去人,就开始闹鬼,吓跑所有租户,令她血本无归不说。这鬼见没租户可痴缠,还闹到国公府里缠她! 她这几天一闭眼就能看见原二嫂血淋淋的看着她,痛苦质问着:“你为什么要害我?”那狰狞的鬼面,令她每每想到都冷汗直冒,一刻都不敢闭眼。 她真是冤枉! 她当时就是意难平!凭什么蒋魏氏那么有钱嫁妆那么多还那么小气,她要一点小东西都不肯给? 她前后也就要了五六次而已。这丁点儿小玩意儿,对于蒋魏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凭什么那么生气? 在要那个东海东珠全套头面时,她都在心底打算好了,她只要这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谁叫这那套头面真的太漂亮了。 可蒋魏氏居然不给。 什么母亲传下来的,意义不同,不好随意与人。之前她要过几次东西,不都是魏国公夫人给的,蒋魏氏也没提这茬。 她不过是想羞辱自己! 知道二哥假‘死讯’时,她只想着捉弄一下蒋魏氏,谁叫她那么小气,连这点东西都不肯给小姑子。谁知道蒋魏氏居然太激动难产死了! 旁人怀着孩子摔一跤都没事,怎么偏她摔一跤就难产而死?这是她命薄! 这难道还能怪在她头上。 但蒋魏氏现在又来缠自己做什么。什么还命来? 这件事与她无关! 金二夫人想到那房子就着急上火,一叠声催促道:“那宅子、那宅子还没有买主的消息吗?” 进宝摇头。 “怎么会呢。”金二夫人急得咳嗽了两声,高声质问,“那房子我都降到一万五千两了,怎么还没有人愿意买?” 进宝腹诽。 满京城谁不知道那宅子是个凶宅,闹得租客不得安宁,又让房主一病不起。莫说是一万五千两了,便是倒贴都没人敢要。 她面上却含糊道:“许是放出去的时间太短了,一时半会儿没多少人听说这宅子吧。” “一定会有买家的。”金二夫人双眼发直地喃喃道,“对还有蒋家二房,二房上次给我开价七千两。我要把宅子卖给二房。让蒋魏氏缠着她们去,缠着她们去。当年的事,本来就是你自己命不好,凭什么缠着我!” 金二夫人艰难坐起,干哑地吩咐道:“来人,服侍我洗漱,把那闹鬼宅子的地契也给我拿上。” “我要去平阳侯府。” · 惜芳年。 “二小姐来了。” 随着丫鬟仆妇们的行礼声,坐在蒋安氏对面的金二夫人就是一个激灵,瞬间绷紧身体。 蒋明娇动作怎么这么快,她才刚到惜芳年一炷香功夫,蒋明娇就过来了。 这也太不凑巧了! 蒋安氏解释道:“眼看着要开春了,府里要丫鬟仆妇们都要换装。我初管家的有些忙不过来,就请了娇娇帮忙带带妙妙。” 金二夫人不安拧着帕子,强撑着笑:“她们姐妹俩倒是亲近。” 蒋安氏语气宠溺无奈:“可不是呢,这阖府里妙妙最黏她二姐姐,连我这做娘的都要往后挪一位。” 金二夫人干笑两声。 她有些坐立不安。她想起了蒋明娇的长相,与蒋魏氏是十足十像,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的。她最近对那张脸发憷。 说话间丫鬟已掀了帘子。 蒋明娇略一低头,优雅入内,摘下了蜜合色秀牡丹花的兔毛斗篷,递给丫鬟让其挂好,露出一张被一圈雪白兔毛簇拥的小脸。她身量高挑,肤如凝脂雪白,五官明艳好看,头发若泼墨般乌黑,颜色是一等一的出挑。一颦一笑都透着雪白娇贵,惊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蒋安氏就愣了一瞬神,忍不住惊叹:“娇娇生得真是愈发好了。” 一句美冠京城不为过。 金二夫人却看着那张含笑的脸,面色煞白,腿软地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大叫见鬼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上 蒋明娇睨了眼金二夫人,轻轻翘起唇角,朝蒋安氏行礼,又仿佛才看见似的,对金二夫人道:“这么巧,四姑母也在?” 金二夫人强撑着坐稳,声音却仍有些颤:“是啊,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二丫头。” 蒋明娇似是关心地问:“上个月三叔成亲时,没见四姑母过来吃酒,听笙表姐说您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 金二夫人看见蒋明娇的笑就害怕,强撑着笑了两下:“好了我已经大好了。”就开始赶蒋明娇,“二丫头是不是还要陪小七玩,快进里屋去吧。这会儿只怕小七都已经等急了。” 蒋明娇笑睨了眼金二夫人满头的汗,才笑道:“那就听四姑母的话,娇娇先退下了。” 蒋安氏又嘱咐了两句。 蒋明娇进了内间,陪妙妙和小白玩。蒋安氏准备开春给妙妙请女先生,最近正在教她描红。蒋明娇也就陪她说说话给她讲讲故事。 蒋明妙不太会说话,却很喜欢听故事。 尤其喜欢听鬼故事。 这是某天蒋明妙要陪小白玩,不肯好好吃饭,蒋明娇用鬼故事吓唬她发现的。 大概是长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蒋明妙思维与普通人有些不同。她完全不怕鬼,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嫌够。 蒋明娇打算今天给她讲一个复仇的故事。 金二夫人见蒋明娇进屋,才重重地松口气,又能喘得上气了。方才蒋明娇对她说话,她就总恍惚那是蒋魏氏,觉得她会下一刻露出獠牙。 蒋安氏发现金二夫人的异常,察觉到不对劲:“四妹妹,你脸色不大好看,没事吧?” 金二夫人强撑道:“没事,就是刚才走神了。” 蒋安氏却依旧狐疑。 金二夫人赶紧转移话题:“二嫂,今儿个我来找你是有事的。”见蒋安氏好奇看她,金二夫人咬牙道,“你之前说七千两要买我那宅子,现在还作数吗?” 蒋安氏惊讶道:“四妹妹,你说的是之前那套五进四出的大宅子?” 金二夫人肉疼点头:“就是那套,不过七千两太低了。一万两,咱们这买卖就算成了。” 一万两? 蒋安氏想起了三个月前,金二夫人一口一个‘三万三千两是让嫂子占大便宜了’的样子,再与如今‘一万两一口价’对比,不由得感叹于娇娇的好手腕。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做了什么,竟让这铁公鸡都拔毛了。 不过她摇头道:“四妹妹,当初娇娇开的是七千两,我手头就只留了七千两闲钱,还是从小七霜成雪的一分股份里攒的,可没一万两去买宅子。” 听到‘霜成雪’,金二夫人被勾起旧痛,忍不住更加肉疼。 霜成雪。 前几天霜成雪进行过一次分账,虽然没说具体多少数目,但大长公主府和宫里的内侍回去时,眉眼都是弯弯的。 大长公主与陛下何等眼界,还会为这份分成欣喜,足见这是何等一笔豪财! 眼看蒋安氏这不沾边的,都因霜成雪得了一笔财,她却只落得个接连挨了嫂子和婆母的骂。 她心里怎么能不恨。 偏生嫂子和婆母还骂的应该,这钱是她生生泼出去的! 她悔的肠子都快青了。 见金二夫人如此,蒋安氏心知说错话却不好改口,只得道:“四妹妹,你这宅子我确实只拿得出七千两银子。” 金二夫人心有不甘。 一万两她卖出去都亏了一千两,若只是七千两……她岂不是要被那丫头笑死。 她刚要开口说话,内间忽然传来蒋明娇的声音。 “妙妙,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叫做恶鬼索命。讲的是以前一户富贵人家,有一个独生女嫁人到了婆家。婆家有个小姑子是个贪财的,看见那独生女嫁妆多,就起了坏心思,隔三差五就借各种理由,要找那独生女借首饰,一连借了六七件,一件还的都没有……” 才听到了一半,金二夫人额上冷汗就冒了下来。 蒋明娇怎么会知道这些! 见其坐立不安,蒋安氏若有所思看了眼金二夫人。 蒋明娇轻而远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一天那家小姑子又看中了那独生女的一整套东海东珠头面。可这套东珠头面是独生女母亲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礼,独生女不想把母亲心意随意给别人,就拒绝了。谁知道这小姑子心眼极坏,居然就此恨上了那独生女……” 蒋明妙清脆地道:“小姑子、坏!” 蒋明娇淡淡笑道:“是啊,那小姑子可真是个坏人。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金二夫人端着茶杯的手都在不自觉地抖。她找蒋魏氏要那东珠头面时,是将丫鬟仆妇们都屏退了的,无第二个人知道此事。蒋明娇怎么会准确知道是一套东珠头面? 她究竟是人是鬼? 瞥见晃动的茶盏,蒋安氏盯着金二夫人的眼神愈发锐利。 蒋明娇声音仍在轻缓地继续:“那独生女有一个对她很好,夫妻恩爱的丈夫。那天丈夫正好去山上打猎,意外走失了一天。同行的人找不到他,都传闻他被熊瞎子吃了。其实他第二天就自己找到路回来了,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但这小姑子存着坏心思,听见这场风波后,故意将那独生女丈夫身死的消息露了过去,却不提丈夫平安归来的事,害得那独生女惊惧之下摔了一跤,当场难产而亡,只留下落地就没了娘的女儿,和当时才四岁的儿子,和一个痛苦不堪的丈夫……” 蒋安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金二夫人的反应。 哐当—— 金二夫人面色惨白若纸,手里的茶盏因不稳,摔在地上裂成了八瓣儿。 恶鬼来索命了! 蒋明娇当时还没出生,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什么东海东珠头面,什么蒋承翰的死讯,什么蒋魏氏意外摔跤,哪怕当年知道的人都不多。 肯定是蒋魏氏回来了。刚才她第一眼就觉得那丫头生得和蒋魏氏一模一样。 肯定是蒋魏氏从地底回来,附在了女儿身上,来拉着她下十八层地狱了。 被这么一个恶鬼缠上,她要完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下 蒋明妙清脆细嫩的声音道:“小姑子,坏!惩罚!” “妙妙说得对,杀人当然是要受惩罚的。”隔了一个屏风,内间里蒋明娇的声音显得渺远而轻飘,仿佛还卷着地底的寒气:“天底下从来讲究善恶有报,哪儿有害了人性命还好端端的理?妙妙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那被恶鬼索命的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蒋明妙童真地道:“被恶鬼掐着脖子憋死了。” 蒋明娇赞叹道:“我们妙妙真聪明,今天姐姐再告诉你几种恶鬼索命的新办法,比如有的恶鬼会钻到人肚子里,把她肠子胃什么全给弄捣烂了,疼得那恶人牙齿都咬断了都无计可施,最后五脏六腑全腐烂发臭,人就能活生生疼死,尸体还不到半天就能烂成一滩恶水。还有一只恶鬼复仇是把人拖到水里,拽着她的脚不让她起来,将人泡个三五七天,人就肿的跟馒头似的,浑身长满尸斑……” 金二夫人背后汗毛倒立,只觉得寒气自脚底窜上天灵盖,肚子下意识绞痛起来,仿佛里头真有一只鬼在作祟,不敢再多呆一秒,踉跄起身就要告辞。 “嫂、嫂子,我、我忽然想起我在国公府还有点事,今儿个这房子我不卖了。” 蒋明娇松开捂着蒋明妙耳朵的手,对蒋明妙做个嘘的手势:“刚才的故事太可怕了,小孩子不能听哦。姐姐去送四姑母,马上再重新回来给妙妙讲故事。” 蒋明妙乖巧点头。 小白从她怀里探出个头,亦乖巧地喵——了一声。 金二夫人甫一起身,就看见一个俏人儿斜靠在内间门口,似笑非笑地冷看她,那一颦一笑活脱脱是蒋魏氏重回人间,她登时一个激灵,双*腿战战地呆在了原地。 鬼啊—— 恶鬼索命了! 蒋明娇优雅地拥着汤婆子,一步一步走到金二夫人身旁,悄悄让九色蛊咬金二夫人一口。 她再附着金二夫人的耳朵,用轻缓而幽冷的声音问:“蒋承芳,害死我后这些年,你还睡得着觉吗?我可是一日一日都记着你呢?记着你把我年纪轻轻地就害死了,让我受尽亲人离别之苦。这些年我在地底每一日恨不得生啖你肉,啃嚼你骨!如今我终于有机会上来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会将你从这阳间拉下阿鼻地狱,让你受尽这十八层地狱业火折磨,灵魂一日都不得安生的……” “对了蒋承芳,你还记得银宝吗?我在地下还遇上她了,她说她马上也要来找你了,你的黄泉路上不会寂寞的。” 银宝是金二夫人房里曾经的大丫鬟,因被金二夫人冤枉偷镯子,被罚光积蓄后赶出成国公府。因不堪受这委屈,银宝对家人留下遗言后,跳井自证清白而亡。 其实偷镯子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是金二夫人看银宝生得好看,怕她勾*引二老爷,寻得个由头罢了。 可惜了一个刚烈的丫头。 听见‘银宝’二字,金二夫人眼睛瞪得更圆更大,顾不得手腕被蚊子叮的一痒,太阳穴一阵一阵突突地疼。捂着脑袋蹲下身,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断裂,仿佛已看到自己堕入阿鼻地狱之景。 她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你们要索命找别人去!蒋魏氏,银宝你们都找别人去,你们死了是你们命薄!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把二哥的死告诉你而已,你就能难产死了,是你自己命薄,怎么能怪我!还有银宝,你是自己跳井死的,凭什么来找我!” 因蒋明娇声音压得很低,旁人根本没听清她对金二夫人说了什么,就看见金二夫人突然发疯,一口一个蒋魏氏和银宝。 她们皆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只一些服侍过蒋魏氏的老仆们面色大变。 金二夫人一口一个‘我只是把侯爷死讯告诉了夫人’是什么意思? 小姐讲的故事竟是真的? 先夫人竟是被金二夫人害死的? 蒋安氏亦是神色震惊。 她知道金二夫人心思不正,却没想到她居然做下过这等伤人性命的恶事! 望着已几近癫狂的金二夫人,蒋明娇站起身,嫌恶地用帕子擦擦手,淡漠地道:“四姑母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许是方才又把我当做母亲,一时神情恍惚了,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让府里大夫来看看吧。” 丫鬟仆妇们一时皆怔怔然。 蒋安氏面色冷凝:“还不快去搬。” 丫鬟仆妇忙着去了。 蒋安氏神色复杂地看着蒋明娇,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已然听明白几分事情究竟。侯爷元配竟是被金二夫人害死的。 这消息太令人震惊了。 蒋明娇转身对蒋安氏时,神情已恢复平静:“这件事与母亲无关,母亲不必自责。待会儿等金二夫人醒了,母亲只管开七千两找金二夫人要房子。她绝不会再有二话。” 其实这宅子大可要价更低,但蒋安氏不是咄咄逼人性格,蒋明娇不想让她违背本心便罢。 金二夫人已然被九色蛊的毒和蒋明娇的话吓傻了,只浑然不觉地重复着那些别找她索命的话。 等府里大夫开了一记安神汤,她才慢慢合眼睡着安静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因金二夫人无意中透露出的事实,平阳侯府里已掀起了一场风暴。 当年蒋魏氏在府中时宽和仁厚,爱戴她的丫鬟仆妇有很多,过了十六年这些丫鬟仆妇多成了府中老人,在府中颇有门路。 一下午时间,她们便全然得知了这件事。 当年的事情居然另有隐情。 先二夫人竟是被四姑奶奶给假传消息害死的? 这消息在府中不胫而走。 等太夫人反应过来,想要将这消息压下来时,已经是为时已晚来不及了。 很快蒋父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茫然怔愣半晌,向来面无表情的谪仙面庞上,无声淌下三行泪来,才重重地咬牙道:“查,将当年的事情彻查一遍,绝不能让珍宜就这么枉死了。” 金二夫人当年手段粗糙,纯粹是靠着众人都以为蒋魏氏是意外,才瞒过了这么些年。 她那些手段一查就全然露馅了。 蒋父悲痛欲绝,亲自将睡醒后的金二夫人揪到了五福堂里,找太夫人问个说法。 金二夫人百口莫辩只好承认。 太夫人迫于蒋父的压力,只好当众宣布让金二夫人与侯府脱离关系,再不许她回到侯府。 一场风波才看似平息。 第三百三十八章 悲惨度日永无宁日 金二夫人坐在成国公府马车上,狼狈被赶着离开侯府时,仍茫然且恍惚,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居然当众承认自己罪行,还嚷嚷得阖府人都听见了。 这件事在她心里都藏了十六年了,今儿个居然主动自爆! 她自己把把柄送到二房手里。 所以刚才蒋承翰拉着她胳膊,找太夫人要个说法时,她才百口莫辩。 她刚才是不是傻了? 她一定是中邪了。 一定是蒋明娇给她下了蛊。 那丫头的手段神诡的很,不是一般人能够对付的。对,一定是那丫头动的手脚。她要回去找母亲,找母亲给她做主。 她可不能和侯府脱离关系。 她本来就已经被长公主厌弃,被大嫂比得上不得台面,若没有圣眷优容的平阳侯府做靠山,她定然会在成国公府被欺负死的。 但一想到蒋明娇那肖似蒋魏氏的面庞,她又生生打了个激灵,肩膀不自觉颤抖起来,咬紧了唇却说不出要回去对峙的话。 她不敢去找蒋明娇对峙。 她怕了。 进宝发现了她的颤抖:“夫人,您怎么了?” “我没事。”金二夫人声音沙哑地道,“你在外头好好坐着就好,不用进来了。” 进宝只好讪讪然坐好。 等进宝重新坐好后,金二夫人才蜷缩在马车角落里,死死扭着手中帕子,对自己劝道:“最近我大病刚愈,怕是见不得蒋明娇。等过段时间我再回侯府,准备好重礼求母亲的原谅。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一定会帮我的。” 金二夫人自我安慰着稍稍安了心。 却听马车外传来兵戈声。 “大哥,就是这一辆马车了,里头坐的是成国公府二房太太的。” “好,动手。” 金二夫人尚来不及反应,就惊恐地看见七八个手持刀刃的悍匪冲进来,丝毫不管其他人,径直对着金二夫人一阵猛砍。 金二夫人腿上一阵剧痛,只两下就被打得晕过去了。 等悍匪走了。 成国公府的人才敢去报官的报官,将金二夫人拉回家的拉回家,慌慌张张地请大夫,忙得一阵鸡飞狗跳。 大夫给金二夫人看诊后,下了一个诊断。 ——金二夫人腿上经脉被砍断了,只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后半生将在轮椅上度过。 长公主本就厌恶金二夫人吝啬轻浮的作风,若非不想闹出休妻的丑事,令成国公府在外头丢脸。金二夫人早被她赶出府里了。 如今平阳侯府的事已然传出来,长公主对这害死自家二嫂的二儿媳更厌恶至极,径直将她软禁起来,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养伤。 国公府二老爷本就嫌弃金二夫人,得知枕边人是条害人毒蛇后,更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立即让人收拾出一个院子单住。 长公主心疼儿子,让人拣了几个好姑娘送过去服侍他,各个温声软语国色天香。 国公府二老爷从此乐不思蜀,将金二夫人彻底忘在了脑后。 金二夫人就此幽闭于自己的小院,哪儿都去不了,望着头顶狭窄的四方天地,为前半生犯下的罪孽终日忏悔。 永无宁日。 · 娇园。 小佛堂里。 蒋明娇向来是不喜礼佛的,设了一个小佛堂只是为摆放母亲排位。 恭恭敬敬跪在母亲牌位前,蒋明娇手持三炷香,一叩一起拜了三下,才合掌轻轻呢喃道:“母亲,最近借您的名义来恐吓金二夫人,恐怕会惊扰到九泉下的您,还望您勿要怪罪于女儿的冒犯与唐突。女儿只是想惩戒当年害您的坏人。当年的事情,女儿替您报仇了。” 在得知金二夫人当年罪行后,蒋明娇大可以直接将她杀掉,为母亲报仇雪恨。 但那样太便宜金二夫人了。 她要让金二夫人亲口承认自己罪孽,披露出自己丑恶内心,亲手将自己弄得声名狼藉,遭到千夫所指后,在悔不当初中度过一生。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那个宅子只是恰逢其会。 便是没有那个宅子,蒋明娇亦会想办法让金二夫人撞鬼的。 说来好笑,金二夫人为那房子处心积虑费尽筹谋,三番两次费尽心机想从二房手里讹一笔钱。谁知事情一经败露,成国公府唯恐因金二夫人与侯府交恶,将那宅子分文不花地白送给侯府二房赔罪。 一同送来的还有金二夫人当年从母亲处贪来的一匣子珠宝,并整整三万两银子的银票。 金二夫人为了钱财亏心事做尽,却从没想过会有今天,半生积累的钱财都会被白白送给二房吧? 与侯府断绝关系? 如此轻飘飘的惩罚就想补偿她娘亲的一条命? 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她没有让人杀了金二夫人,只让人毁了她的腿,让她在悔恨与痛苦中追忆余生做下过的错事。 跪在蒲团上,再轻轻地拜了拜两下,蒋明娇方才起身。 · 青松院。 “回去路上遇上悍匪,腿被人打断了?”蒋奕文趴在床上,任由长富长贵给他按摩着双*腿,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倒是便宜她了。” 他桌子上写好了一篇檄文,只等让金二夫人回家,以为这事已风平浪静后,再狠狠给她一击,让人将这篇传遍大街小巷,让满京城人都知道金二夫人真面目,使她落得个名声狼藉的下场。 害了他的母亲,只和侯府断绝关系就想逃过一劫? 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谁知他还没得及动手,金二夫人就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打断了腿,从此只能幽居于院子里。 “也不知是谁,动手这么快,下手如此利落。”蒋奕文喃喃道。 长富随口道:“说不定是侯爷呢?侯爷对先夫人情深似海,想来是不愿意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的。” 蒋奕文摇头:“这不是父亲的作风。” 父亲更擅长明谋。 他听岁寒院小厮说,父亲最近已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定下一座酒席,打算宴请成国公与成国公府二老爷,好好讲一讲他与母亲当年的情深似海,再顺便提一提金二夫人的事。 如此一来,成国公与成国公府二老爷自然知道要怎么对待金二夫人。 却没想到那人下手如此快且干净,倒让他和父亲显得无用武之地了。 会是谁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情比金坚的姐妹俩 世上诸事都讲究一个无独有偶恰逢其会。 金二夫人来侯府的前一天,三房也发生了一场不小风波。 三房。 蘅芜苑。 这是三房两位新夫人的院子,虽距离正中的五福堂虽远了些,却是府里仅次于沉荷苑的宽敞,足足比寻常院子大一圈。 院子毗邻府中花园的大湖,有一处青翠芦苇林,每到夏天便会开一簇一簇的白花,极其好看。 如今虽是冬日,那芦苇凋败之景亦有几分意蕴。 小院石桌上。 蒋明娆恭顺地坐了一半凳子,露出纤细手腕,有礼地给二位姨母斟着茶,碧绿茶水落入甜白瓷杯中响声清越好听。 三夫人小名叫淑娘,人生得宽额方脸,虽然肤色玉雪好看,一双杏眼出挑,头发乌黑若泼墨,容貌仍只能算端庄。 新姨娘小名叫贞娘,瓜子脸桃花眼樱桃小嘴,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有一把盈盈一握水蛇腰,容貌比之年轻时的金姨娘是各有千秋,妖妖娆娆地极其惹眼。 两位夫人皆端正坐着,看向花园景色时,目光虽克制却都藏不住欣喜。 平阳侯府太富贵了。 她们忠勤伯府虽然有个伯府名头,在寻常老百姓眼里亦是惹不得的高门,她们自己却知道——伯府早已是个空架子了。 她们贵为伯府小姐,却只能和几个姐妹挤在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到蘅芜苑三分之一大。 三夫人淑娘是嫡女,只能分到三间厢房。至于贞娘只能得一个小厢房与小罩房。 忠勤伯府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本就不多,这些年早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加上陆家人都好*色,几房一个赛一个地纳妾生孩子,唯恐生得少了就分到的祖产少了。 导致伯府里越来越挤。 瞥见二位姨母的神色,蒋明娆不动声色地问:“二位姨母可是喜欢这院子。” 淑娘是个傻白甜性子,当即笑道:“当然喜欢了。这院子可比我和慧妹妹在伯府住的大多了,还可以赏湖呢。伯府花园可没有那么宽敞,还能够挖一个湖出来。” 蒋明娆看了眼湖面,笑了笑赞道:“确实是好景色。” 淑娘赞道:“可不是呢。” “只是可惜了。”蒋明娆轻轻摇头叹息。 淑娘不解道:“四小姐怎么说这话,这湖的景色如此出色,有什么可惜的?” 蒋明娆却摇头不语:“今儿我是来寻二位姨母喝茶玩乐的,可不能提那些糟心事来坏了二位姨母的兴致,二位姨母尝尝娆儿泡的雨前龙井。” 见蒋明娆这么说,淑娘纵然再好奇也只能压下来。 贞娘不动声色看了眼蒋明娆。四小姐似乎话里有话——莫非关于这湖和房子难道还有旁的隐情不成? 蒋明娆瞥见贞娘眼神,心知事情已成,再不提这件事半句,只一心给她们介绍府里人事。 府里观湖最好的地方是沉荷苑。 三房想让两位新夫人住沉荷苑,被二房给顶回来的事,府里知道的人不少。 只要她露出丁点话锋,这两位打忠勤伯府来的姨母,自然会用自己的门路打听出来。 听旁人说得再多,都不及自己查到的印象深刻。 只肖看两位姨母知道这件事后如何处理,便能探知到她们的品性,知道将来如何利用她们。 蒋明娆有心拉拢,将府内人事全然告知。淑娘贞娘未站稳脚跟前,亦不愿与这元配嫡女起冲突,更对府中人事求知若渴。 三人倒是相处得融洽和睦,到傍晚方散。 待送走蒋明娆后,淑娘与贞娘齐齐松了口气。 “这个四小姐似乎别有心思。”回到房间里,二人一齐坐在正房茶几边。淑娘端坐说话时,面容冷肃眼神精明,哪儿有半分傻白甜样儿。 倒是贞娘收起那副妖妖娆娆的模样,疑惑地问:“姐姐,她方才是不是故意提及那湖的?” 淑娘点头:“应该是。” 这一招她们并不是没见过。忠勤伯府孩子众多,府里东西拢共就那么点儿。陆家几方老爷夫人都争得乌眼鸡似的,底下人自然有样学样青出于蓝。 淑娘贞娘都是打小玩宅斗的,心眼比那荷塘里的莲藕还多,自然听得出蒋明娆的欲言又止。 贞娘坐在淑娘旁边,疑惑不解地喃喃着:“一个湖能有什么名堂呢?难不成里头还淹死过人?” 这话是有原因的。 陆家老太爷好*色,就发生过逼迫丫鬟,令丫鬟不堪受辱,投井自尽的事,害得那院子至今有闹鬼传闻。 “说不准。”淑娘缓缓摇头。她们初来乍到平阳侯府,对府中人事并不熟悉,不好妄下结论。她抬头看贞娘,“你昨儿个不是说与太夫人身边的玉妈妈混了个面子情么?带点儿钱过去,找她打听打听这件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贞娘认真点头:“二姐姐我这就去办。”俨然对淑娘是言听计从,浑然没有一丝因恃才貌的高傲。 说话间扯动了背后伤口,贞娘嘶地叫唤了一下。 淑娘着急道:“可又是扯动伤口了?你这丫头,便是那三老爷要和我同房也是该有的,你也不用这般伤害自己来留住他。” 贞娘轻轻动了动肩膀,缓解着疼痛,只是摇头:“姐姐是何等聪明冰清玉洁的人,我一个人由那畜生糟蹋就行了,怎么能让姐姐受这种罪。” “你这傻孩子。” 淑娘抚摸着淑娘的脸,语气是难掩地心疼:“不就是当年帮过你一次吗?你这丫头何至于记这么多年。在伯府时为了保护我的藏拙,你露了那么多锋芒遭了多少嫉妒。如今又要陪那畜生……” “姐姐,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当年要是没有你,我早就被我娘掐死了。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只要能一辈子跟着您,我做什么都愿意。” “傻妹妹!” “外头可都说我是一等一的才女呢,我就在姐姐面前傻。” “行了把衣裳脱了我看看,帮会你搽点药不然淤青好得慢。” “……好。” …… 在外人眼里淑娘贞娘同在忠勤伯府二房,又年龄相仿,一个是傻白甜嫡女,一个是妖娆才貌双全的庶女,就该斗得和乌眼鸡似的。 事实看似也的确如此,贞娘才貌双全深受宠爱,又性格不容人,欺负得淑娘在院子里,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谁知背地里,她们却是情比金坚的好姐妹。 那‘傻白甜’淑娘精明睿智,是她们二人间的主导者。 才貌双全的贞娘竟对这姐姐迷得虔诚卑微言听计从,只要能让姐姐过得好,哪怕粉身碎骨都愿意。 第三百四十章 二房一向跋扈不容人? 贞娘甫一进府就引人瞩目。概因她在新婚夜的功绩,凭着一身媚语软骨,将本来准备去新夫人房里的三老爷缠了一晚。 嫡女淑娘以伯府嫡女身份入府,得了个三夫人的高位,却在新婚夜就落了个没脸——三老爷竟因宿敌贞娘让她独守一宿空房。 因而府里人都猜,这新三夫人与贞姨娘只怕都恨毒了对方,以后必将斗得不可开交。 玉妈妈亦是这么认为的。 在贞娘借口喜欢花园里那湖,打听府里还有没有靠湖景色更好的院子时,玉妈妈第一反应便是——贞娘想借搬到比蘅芜苑更大的院子,来压过淑娘一头。 玉妈妈一面咋舌于贞娘的愚蠢心大,一面呵呵笑道:“贞姨娘,这蘅芜苑已经是府里一等一的好院子了,靠湖风景好不说,还宽敞住的人舒坦,您是住着不舒服了?” 贞娘只又塞了一个荷包给玉妈妈,再妖娆地一笑:“玉妈妈,我就打听打听,您别嫌少。” 玉妈妈探了探荷包虚实,笑容真诚三分:“这府里若除了蘅芜苑,便只有沉荷苑的地界更宽敞了。” 贞娘疑惑:“沉荷苑?” 玉妈妈念着那荷包重量,多提醒了一句道:“沉荷苑在府中正轴线上,是二房先夫人住过的。贞姨娘,老奴和您交个心。您可不用打这沉荷苑主意了。之前您还没进府前,太夫人就朝二房试探过,想给你们指派这院子,结果被二房给撅回来了。” “二房,在这府里行事一向是说一不二的。” 贞娘吓了一跳。 二房先夫人的屋子,岂不是平阳侯元配住过的? 这屋子意义可太大了。 太夫人干嘛替她们讨这屋子?这不是给她们树敌吗? 玉妈妈成功将与二房的龃龉告诉了贞姨娘,见她告谢后蔫蔫离开,才满意扭头进了五福堂。 五福堂里。 窗户都紧闭着,房间因而显得阴暗。太夫人穿着墨蓝色立领一字襟袍子,戴着一串墨色玛瑙佛珠,恭敬跪在佛龛前,一下一下转着檀木佛珠念着经。听见玉妈妈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声音低沉严肃:“把事情都说了吗?” 玉妈妈道:“都说了。” 太夫人又缓缓闭上眼睛,淡淡道:“很好。” 原三夫人死了,二房彻底少了掣肘,在府里势头太大了。如今新三夫人与贞姨娘入府,倒是个不错的棋子。她得想方设法让她们斗起来。 这种事情能引起新三夫人和贞姨娘不满的事,自然要细无巨细地告诉她们。 不求让她们立即大张旗鼓地与二房作对,但要明白二房与她们的敌对关系。 一日日加码下去总归会翻脸的。 · 蘅芜苑正房。 淑娘正拿着一本《史记》看,听见丫鬟们胆怯地唤了声:“贞姨娘,夫人在休息。”与妖娆嚣张的回答声,“这还没到晌午呢就休息?我偏要进去看看她怎么休息的。”便知是贞娘来了。 服侍她的丫鬟们皆露出不忿之色:“夫人,贞姨娘太过分。” 淑娘安抚道:“她这番急着过来,定然是有什么急事。你们别说了,被她听见了不好。” 丫鬟们皆是叹气。 ——夫人就是太傻白甜,才会总被贞姨娘欺负。 淑娘将丫鬟们都支走了。待贞娘进来,她塞了汤婆子给贞娘暖手,又上去探探那瓜子脸,“脸都冻冰了。”然后捧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茶,“快喝口姜茶暖暖。” 贞娘歪着身子坐下,一口饮尽:“谢谢姐姐。” “你我之间还谢什么。”淑娘点了她脑门一下,又拿了一个药包,“这是我给你点的药。我记得你小日子快到了,近些日子可得注意着,万万不能冻着了。” “我都给浑忘了,就知道姐姐待我最好了。”贞娘摇着淑娘胳膊撒娇。 淑娘摇头叹气:“一个女孩子,连小日子不记得了,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贞娘只是撒娇:“这不是有姐姐给我记着吗。”因为她不记得了,姐姐才会想着她替她操心。 她喜欢看姐姐为她着急。 若是可能,她巴不得姐姐眼里只她一个人。 淑娘摇头劝道:“下次在外头别这么张扬了,我知道你是想站在我前头,替我吸引旁人恶意保护我。可我不需要你这样。既然咱们已经离开伯府,我就希望你能好生生,从此不受那些罪了。你护着我那么多年,也该我替你出头了。” “知道了。姐姐我下次不会啦。”贞娘表面乖巧答应,内心却丝毫不打算改变作风。 昨儿个玉妈妈的话里,已透出来几分端倪,这侯府二房亦不是好对付的。 她可不愿意脏了姐姐的手。 她的姐姐就应该干干净净的,那些脏活累活阴谋事全给她就好,只要能守护好姐姐,她堕入阿鼻地狱又何妨。 她想起了二房的事,便在淑娘给她换药时,将打听到的事说了:“姐姐,你说这件事咱们要不要有什么反应?” 淑娘沉吟:“你说这件事玉妈妈还特地说了一句‘二房,在这府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贞娘将头枕在淑娘膝盖上,任由淑娘给她光裸背上敷药,用手腕子揉开,嘶地叫唤了一声:“姐姐,这有什么不妥吗?” 淑娘心疼地看了眼贞娘背上的鞭伤,恨不得让三老爷再不接近贞娘,却也只能道:“玉妈妈虽然贪财,却肯定是个忠心的,否则她不会得到太夫人重用。她特地补了那一句话,就透着太夫人的口吻。” “太夫人莫不是不喜欢府里二房?” 贞娘一向知道姐姐聪明绝顶,丝毫不怀疑她的判断:“那姐姐,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玉妈妈口里地劝不要去找二房理论,却又透出这口吻,实际还是希望她去找茬的。 她要不要遂太夫人的意? “咱们在府里想站稳脚跟,须得有个得势的依傍才行。”淑娘手上动作不停,缓缓分析着,“二房是不指望了,母亲甫一进府就把人得罪死了。三老爷是个不可靠的,现今似乎唯有讨好着二少爷、四小姐、并太夫人才行。” “这或许可算个投名状?” 这时门口忽然有丫鬟敲门:“夫人,刚才得来的信儿,金二夫人在二房发疯后,回家路上被人打断了腿。” 第三百四十一章 蒋明娆的局又被搅乱了 “什么?”淑娘发出了惊呼声。正好化瘀药已快敷完了,贞娘忙穿起衣服起床坐好,头发因趴在淑娘腿上,略略有些凌乱。淑娘腿上衣裳亦被她弄得皱巴巴的。 丫鬟进来时看见这一幕,心里就又是一惊。 贞姨娘头发凌乱,夫人衣裳都乱了。 二人该不是扯头花地打了一架? 这贞姨娘也太嚣张了。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回夫人的话,今儿个一早四姑奶奶去惜芳年寻二夫人说话,恰好二小姐教七小姐说话。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不知道二小姐对四姑奶奶说了什么,四姑奶奶竟和傻了似的,一口气将当年自己暗害先二夫人的事全抖搂了出来,嚷嚷得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现在侯爷也知道这件事了,要找四姑奶奶去太夫人面前对峙呢。” 贞娘还在忧心惶恐:“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怎么就冒出了这么大的一桩事?” 淑娘却已镇定道:“这是二房的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与其关心这个,不如赶紧给我把院子里的秋千架子做好,赶明儿春暖花开了,我可是要放风筝荡秋千顽的。” 丫鬟讪讪然退下,心道自家夫人真不愧是傻白甜。 出这么大的事竟还想着荡秋千放风筝。 等丫鬟一走,淑娘立即冷肃神色道:“贞娘,这件事太大了,咱们初入侯府不能掺和。从现在开始,就当咱们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见。刚才想对付二房的心思,也再不能漏一丁点出来。不,这么大的事,若说一丁点风声都没听见也太不寻常了,尤其你方才还去打听过沉荷苑……” “这样我一向是个万事不知的,尽管装傻就是。你小日子不是快到了吗?从今儿个下午起就告病,直到这场风波平息了你再好,省得被人当了枪使。” 贞娘亦正色道:“我全听姐姐的安排。” 淑娘这才沉沉吐出口气,喃喃自语道:“金二夫人在京城的厉害亦是出了名的,如今竟在侯府二房被吓傻了。与侯府二小姐说话时发的疯么?” “……这侯府二小姐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贞娘站到她身后,用纤手轻轻揉着她太阳穴:“姐姐,想不通就来日再想,咱们就在这侯府呆着,那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终有一日会露出来的,省得把身子累坏了。” 淑娘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我现在多想一点,以后咱们姐妹日子就好过一点,我可舍不得你再为我吃苦,再要伏低做小地伺候那禽兽。放心吧我有分寸。” “姐姐你对我真好。” “你对我还不是一片真心。” 姐妹俩对视间,眸光里全然是温情脉脉与信任。 . 五福堂厢房里。 正对着棋盘运气许久,落不下一个子的蒋明娆,终于忍不住了,哐当将棋盘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蒋明娇,你怎么总能如此巧地打断我的计划! 门外有丫鬟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蒋明娆已平静下来:“无事,我方才不小心碰翻了棋盘,已经收拾好了。” 丫鬟方才退去。 蒋明娆一颗一颗将黑白棋子拣进棋盒里,重新摆开了一副棋局,再次形成了一个围城局势。 这一次她不信还会输。 · 五福堂里。 听到金二夫人被人打断了腿,被长公主下令幽闭于小院,太夫人坐在内间榻上,戴着黑狐皮坎肩,转动着檀木佛珠,悲悯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可怜的孩子。” 玉妈妈迟疑道:“太夫人,咱们用不用去看看四小姐?虽说昨儿个说了要断绝关系,但毕竟四小姐和您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太夫人轻轻摇头:“让人送点药过去,看她就不必了。” 玉妈妈不由再次为太夫人的心性薄凉暗暗心惊,面儿上不敢再多劝一个字。 “这件事我嘱咐过她许多次。”太夫人盘坐在榻上,喃喃自语道,“她既然已经瞒了十六年,不露出一丁点风声,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就吓得说漏嘴了?她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 玉妈妈迟疑道:“莫非真的是如四小姐所说,先二夫人缠上了?” 太夫人冷然喝道:“子不语怪力神学,掌嘴!” 玉妈妈望着太夫人日日不离身的佛珠,心中腹诽,却也只能抬手扇了自己几巴掌。 轻轻几巴掌下去,太夫人依旧冷冷看着她,玉妈妈只好重重扇了几巴掌,顷刻间面庞肿的老高。 太夫人这才道:“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种话。” 玉妈妈低头认错:“是。” 长长叹了口气,太夫人疲惫地道:“去把二少爷请过来吧。之前不是说要让他和笙儿亲上加亲的吗?” 玉妈妈提醒道:“太夫人,二少爷和笙表小姐已经闹僵了。笙表小姐已经回国公府了。” “闹僵了就再把人哄回来。”太夫人断然道,“如今金笙儿是武哥儿最好的助力了。芳儿犯了事被长公主关起来,为了不落人口实,一定会加倍对笙儿好,来堵住外人闲话的嘴。武哥儿这时候把人娶回来,才能最大程度借到成国公府的势。他那个爹是个不中用的,成日只知道在女人肚皮上。他打定了主意考武举,可先生都还没寻好呢。成国公府当年亦是武将出身,说不准有个好人脉,能够拉武哥儿一把。” 玉妈妈这才弄清其中关窍,不由得心惊。 四姑奶奶才出事,太夫人就想好如何利用笙表小姐,为二少爷借势铺路了。 这性情真的太冷漠了。 她却只管答应着:“是,老奴这就把话好好传给二少爷,保管一字不漏地让二少爷听进去。” 太夫人沉沉合上眼:“那就这样吧。” 玉妈妈转身离开。 太夫人唤道:“对了,你出去时把四丫头叫过来,让她给我把那佛香点上。最近府里事情太多,没了她那佛香,我竟连睡觉都睡不安稳了。” 玉妈妈嫉妒于四小姐受宠,却不敢多说:“是。”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心盲眼瞎,天生一对 蒋奕武果然将太夫人的话听进去了。 眼看自两位新夫人入府后,父亲一心黏着那贞姨娘,连一眼都没多看他和四妹妹,蒋奕武更认清了自身危机,不敢再如从前般愚蠢跋扈。 不就是讨好金笙儿吗? 他来。 常年混迹于欢场,蒋奕武对待女人是有一套的。只是寻常女人用不着他如此讨好罢了。只半天功夫,他便想好如何给金笙儿赔罪,让人赶紧布置了下去。 冬月十九。 东六坊东市举行了一场灯会。金笙儿喜欢凑热闹,当即就打定主意要去。成日见地看父亲和小妾腻歪,母亲在院子里叫‘见鬼了’,她老早就想出去散散心。 灯会上游人如织、灯火通明、川流不息。中心区摆着三四个一丈高的彩灯,远远看去流光溢彩,夺目绚烂非凡。 此处被侍卫们围着,许多高门闺秀济济一堂。这亦是这些贵女们难得透风的时机。 金笙儿一来就惹来许多目光。 金二夫人的事早传的满京城都是,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带着金笙儿都被人指指点点。 金笙儿正在暗恼。 隔着一盏一丈高的牛郎织女私会的彩灯,忽然齐齐传来一阵才子们叫好声,“蒋二公子这一首解谜诗做得真好!”“想不到蒋二公子竟也是个有诗才的人。”“倒是王某人以往低估蒋二公子了……” 金笙儿听到蒋二公子二字,就沉下脸径直扭头想走。 却又听见一句话。 “诸兄还请勿调笑于我,我的本事你们都是知道的,可当不得诸兄如此盛赞。我这番这首解谜诗,不过是恰逢其会,因近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偶然得来的灵感罢了,算不得有什么诗才。” 有人应和道:“哦?蒋二公子有何烦恼,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帮帮忙参考参考。” 蒋奕武叹气道:“说来实在惭愧,我实乃世俗俗人,摆不脱这‘相思’二字。半月前我因鲁莽唐突了佳人,惹得佳人愤然离开,我想上去道歉却每每都被其家人赶走,如今竟是连她的丁点音信都得不到,只能日日在家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她思念她相思于她,连只言片语都递不过去。‘情’这一字真真是世间最恼人之物。” “看不出来,蒋二公子真是个痴情*人。” “也不知是哪家闺秀能惹得蒋二公子如此倾心,想必定是享誉京城的美人。” 蒋奕武言之凿凿:“在我心中,她就是京城第一美人,天下名门贵女高门闺秀才女妖娆,皆不及她一个手指头的。” 金笙儿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狐疑地心道:蒋奕武说的佳人该不会是她吧? 唐突了佳人,是说两人闹矛盾的事吗? 日日在家相思忏悔?苦这‘情’一字,还说在他心里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无人能及…… 他居然如此重视自己吗? 可…… 金笙儿正犹豫着,就听见蒋奕武的黯然叹气声:“她是成国公府的小姐,才貌双全家世高贵,我配不上她。” “噗——你说的是金笙儿?” “那个京城赫赫有名的跋扈千金?到了要说亲的年龄,成国公府相看了满京城家的才俊,却都没人敢娶的母老虎?” “哈哈哈,蒋二公子,您的品味着实太差了些。” 金笙儿恼怒得差点冲出去揍人,却又听见方才那人的声音:“蒋二公子,你打我做什么!” 蒋奕武怒声道:“我打的就是你,我不许你侮辱我的笙儿表妹,她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她不是跋扈,只是太过直率单纯,你们这些人不理解她,就不许侮辱她。” “若还有谁敢再说笙儿表妹一句坏话,哪怕是多年交情,我也照打不误。” “蒋二公子你这是重色轻友!” “难道竟是我们误会了金小姐?” “我看蒋二公子真是用情太深了,竟已达到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程度了。” …… 一番公子哥们尽皆摇头叹气,金笙儿却在暗地里听得心砰砰直跳。这是她的人生里,头一次有人如此理解她维护她。她并非跋扈霸道,她只是性格直率单纯!没想到表哥居然如此懂她。 她一颗心热了起来。 忽然她膝弯一麻,像是被谁踢了一下,身体不稳地一晃,眼看就要脸着地地扑倒,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表妹的声音。”蒋奕武一声惊呼,竟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扑在倒于地,垫住金笙儿身体,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他不顾身体上的擦伤,关切地道:“笙儿表妹,你没事吧?” 金笙儿复杂地望着因救自己,胳膊都擦破了皮的蒋奕武,“表哥,你……” 蒋奕武深情地道:“笙儿表妹,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是一个男人,受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金笙儿喉头更咽。 ——人人都说她跋扈娇横,表哥是头一个待她若珍宝,愿意不惜自己保护她的男人。 蒋奕武犹豫再三,伸手抚摸着金笙儿的头发,诚恳地道:“笙儿,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样,你是一心一意对我好,我却迁怒于你,实在是我太冲动愚蠢了。”说着他不顾脸面,扇了自己一巴掌,抬头巴巴地望金笙儿,“笙儿,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这一回吧。” 金笙儿除却行事跋扈暴躁些,其实是个思维很直很单纯的人。 她哪儿敌得过蒋奕武的一番连环手段,当即眼圈发红,“表哥,你何苦为了我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你……” 蒋奕武掩住她的唇:“笙儿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在我心中是世间真珍贵的,我不许任何人贬低你,哪怕是你自己……” 金笙儿抱着蒋奕武感动地落泪:“表哥……” · 娇园。 蒋明娇对镜梳妆易容,将面庞简单修饰得平凡些后,嗤笑一声道:“听说金笙儿已经回家托国公爷为蒋奕武请个好的武举先生了?倒是个用情至深的。” 白术撇嘴道:“可不是呢。自从灯会上那一出后,表小姐是认定二少爷,一口一个非卿不嫁,浑然忘了前段时间二少爷生气时,将她打得两个眼睛肿的老大的事了。” 蒋明娇嗤笑:“……” 第三百四十三章 心盲眼瞎,天生一对下 “真是个眼瞎的,和蒋奕武那心盲真是个绝配。” 盘腿瘫坐在笼子里的八宝,懒洋洋地磕着瓜子,跟着高高的唱和了一声:“眼瞎心盲,绝配绝配!” 白术亦是心中不屑。 就像她娘举着算盘修理她爹时说的:“嫁人是嫁个舒坦过日子,可不是去人家家受罪的。尤其是那等会动手的男人,是顶顶不能嫁的。哪怕他后头怎么跪在你面前认错都不行。因为只要动了一回手得了利,他必定会食髓知味地来第二三四回。” “你娘我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自从第一次你爹对我发脾气,我揍得爹哭爹喊娘得了舒服后,这一天天地觉得不让他跪跪算盘,心里不舒坦。” “这人呐都是一样的。” 所以笙表小姐就是个眼瞎! “听说四姑奶奶还特地把笙表小姐叫过去,劝她说那二少爷不是良人,不要受二少爷蛊惑云云。”白术补充着听到的八卦,“可惜笙表小姐是认定二少爷了,和四姑奶奶狠狠吵了一架后跑了。后来四姑奶奶哭了一场后,人看着就更疯癫了。” 白术感叹道:“看不出来,金二夫人倒是个好娘亲呢。” “好娘亲也劝不住该死的鬼。”蒋明娇看过太多痴男怨女,早已波澜不惊,“给金笙儿的信,你让人送过去了吗?” 白术说到这事也气:“送过去了,可奴婢觉得笙表小姐是不会信的。” ——那封信里全盘写了为灯会上那一偶遇,蒋奕武所筹谋的一切:比如派人在国公府蹲守金笙儿马车,比如买通一众才子陪他演戏,比如金笙儿摔得那一跤,都是蒋奕武安排的,事无巨细并附有证据,只要有脑子就能信。 不过…… “我早知道金笙儿是个没脑子的,正会子心心念念她的表哥,定然不会信这些东西的,指不定还会说我嫉妒她有表哥宠爱呢。”蒋明娇优雅地对镜端坐,用炭笔勾出一抹远山眉,声音轻淡带讽,“但我没指望过这封信能让金笙儿现在醒悟。但凡是伪装的情深,便终有一天会露馅。金笙儿性格直爽火爆,却也是个刚烈不可欺的,届时必会对蒋奕武恨之入骨。” “只要回想起我早已写信提醒过她,你说她会是什么反应?” 白术迟疑道:“悔不当初?” “也有这可能。”蒋明娇笑道,“却极有可能想起我和三房的敌对关系,和我联手对付三房。毕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不是吗?” 白术恍然大悟:“小姐你可真厉害!” 居然能由现在一封信,布局到二人闹崩后这么远的事情,真是步步筹谋滴水不漏。 她就没见过比小姐更聪明的人。 蒋明娇只淡淡笑笑:“快到时间了,你去看看六妹妹可是快到了。” · 坐在丰竹园大堂雅座时,蒋明嫦望着四周热闹的人群,听着嘈杂的瓜子叫卖声,仍仿佛置身一场梦中。 头先她和二姐姐自怨自艾地说了“笼中鸟”那一套,原以为二姐姐会嫌弃她矫情,天下女人谁不是那么过来的。但二姐姐不仅没笑她,还答应她带她出去见世面。 今儿个她们便乔装出府来听戏了。 这是她十二年里,除了去佛寺上香外,第一次离开家,见到外头的世界。 蒋明娇叫来一杯清茶,问蒋明嫦道:“怎么样?不习惯吗?” 蒋明嫦表情欣喜地如同小雀:“这里好多卖瓜子的听戏的,比浴佛节的大觉寺人还多。” 蒋明娇笑道:“浴佛节大觉寺只让权贵与有钱人来上香,京城拢共才多少有钱人?这茶馆里都是普通小老百姓,当然人更多了。” 蒋明嫦羞赧道:“二姐姐说得对,是我闹笑话了。” 蒋明娇揉了揉她脑袋:“你都没见过这些也是正常。待会儿听完戏,我再带你去旁的地方转转。” 她想起了上一辈子的蒋明嫦,从小生于三房被三夫人母女欺压,长成后又险些被卖给一高门老头做继室,好容易逃出火坑,却又因蒋家覆灭被发卖成奴,分明是嫦娥之姿般神仙人物,却只落得碾落成泥的下场。 这辈子她随手扯一把,兴许就能改变她的命运,让这可怜小丫头寻到一条生路呢? 蒋明嫦如可怜小仓鼠似的,亮了眼睛:“谢谢二姐姐。” 她非常崇拜二姐姐。 她虽然只比自己大三四岁,却聪明勇敢果敢,每每总能护住自己和家人,不惧于任何魑魅魍魉,还帮助了她太多。 若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二姐姐,做和二姐姐一样的人。 蒋明娇爱怜地为她撩了撩碎发。 一老生在台上唱了定场诗后,嘈杂的大堂渐渐安静下来,女旦身着素衣翩翩而出。 老生悠悠道:“话说这一出唱的是那江南因连月水患,闹起饥荒骤起瘟疫,江南官府无能,名不聊生饿殍遍地。陛下一旨令下,令时牛府尹与女神医去江南救灾……” 话音未落。 人群中已有人高声叫了一句:“好。” 这是喜连天戏班子又推出的新戏——《江南行》,讲的是女神医率一众大夫去江南救灾。 因女神医刚被封伯,京城人对其事迹口耳皆知,因而这戏甫一推出,便引来许多人注意。 人群叫好声不绝于耳。 蒋明嫦双眼发亮,望着台上的素衣女旦,认真惊叹道:“女神医可真是厉害。天底下居然还能有女人活成这个样子,真是令人……”羡慕。 蒋明娇摇头笑道:“不必太过崇拜于她,她与你我一样都只是普通人,也有许多缺点……” “二姐姐。”蒋明娇鼓足勇气反驳道,“你这话不对。女神医能够做出这等功绩,能过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仿佛没有什么能打败她,她就是很厉害的,我我怎么能够和她相比。要是、要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心里默默补完了那一句话。 ——要是我能有她十分之一厉害就好了。 她认真地下结论:“总之女神医就是最好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揍你个撒泼的无赖 蒋明娇没想到会得到这一答复,一时哭笑不得。 看蒋明嫦小脸绷得很紧,握拳捍卫女神医,她只好摇头投降道:“好好好,我再不说女神医不好。” 蒋明娇才羞赧低头:“二姐姐,我刚才只是太喜欢女神医,你别生气。” 蒋明娇笑着摇头。 二人重新开始听戏。 这一出戏是张柳春特地排过,取材于真实事件,由仁心堂众人提供素材,郑兰淳操刀,因事迹动人真实又文笔细腻爽辣,感人时感人至深令人潸然泪下,骂人时辛辣入木三分令人拍案叫绝,一出戏下来众人都深感酣畅淋漓。 及至戏落散场时,人群中依旧是叫好声不绝,赏钱下雨似的往台上扔。 蒋明娇饶是亲身经历过,仍旧有所动容,蒋明嫦早已抹眼泪,哭成个小泪人:“女神医救活如此多的人,可真是女菩萨似的人物,要是我能有一天能看见女神医,我、我、我……” 随着医学院开学,蒋明娇在仁心堂坐诊时间渐少,京城百姓鲜少见到女神医。 因而蒋明嫦有此一说。 蒋明娇饶有兴趣看她:“你就会如何……” 蒋明嫦羞怯捂脸道:“我一定会看得痴了,不敢上去和她说话的。” 蒋明娇莞尔。 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等一场戏将要落幕,花旦与老生尽皆退场时,茶馆门口忽然冲进来一名醉醺醺的大汉,那大汉约莫三十来岁,手持一个白瓷酒瓶,穿着脏兮兮的儒袍,黑布鞋跑掉一只,走路时一歪三扭。 他高声唱道:“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须醉倒啊须醉倒……” 然后在众人都未注意时。将手里未饮尽的酒瓶,朝戏台上砸了过去。 酒瓶里清亮酒水泼洒成一条银线。 酒瓶哐当落在台上,裂成了三瓣大小。 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尖叫躲避。 那人摇头晃脑地叫嚣道:“什么女人救江南瘟疫,什么弄出了出血症药方,都是假的!假的!你们被这群人给骗了!我们这么多男人,居然要对一个女人叩拜见礼,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们这些相信这等假话的人连娘们都不如,一群丢人现眼的东西!” “一群傻子!” “什么伯爵、什么女神医,不过是一个抛头露面,没有男人要的破鞋!” “破鞋!” “女神医是破鞋,你们这群演她的人也不是好东西,是该下地狱的腌臜货……” “可惜这世人皆醉我独醒,只有我一个是明白人,只我一人是清醒的啊……” 那人喝得眼都发直,站都站不稳,还要边哭边破口大骂边抄起手边茶盏铜壶圆碟,朝戏台上砸过去。偏他醉后力气又极大,三五个小二都抱不住他。 “给我滚开!” “你们这一群没卵子的东西,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还替她摇旗呐喊!都是一群废物!” “废物!” 眼看他就要冲上台,拿醋钵儿大小拳头来砸人。女旦吓得花容失色,当即腿软蹲下捂头尖叫。 周围人都露出怒容。 蒋明嫦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抓住蒋明娇的衣袖,仍坚持挡在蒋明娇前:“二姐姐,你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蒋明娇面色沉凝,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然后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朝那男人砸了过去。 于此同时—— 一个火红影子利落飞过来,对准男人后背就是一下,足足让那人飞出三米远。 双方同时齐发。 男人先被蒋明娇砸晕,又被郑兰淳一脚踹出去,哀嚎都来不及一声,已烂成地上一摊泥。 蒋明娇略略探他脉搏。 ——她和郑兰淳下手皆有分寸,此人除却皮外伤痛几日外,生命安全无碍。 男装郑兰淳单脚架在椅子上,潇洒撩起袍角,随意拍了拍手,踢了死猪似的男人一脚,狠狠啐了一口:“成天觉得男人就该高女人一等,却连女人做出的成绩都不敢正视,只会闭目塞听耍横撒泼,跟个三岁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叫嚣着娘、娘、娘这世界不公平,娘你快来给我做主,殊不知人家看你就是个笑话!就这样还想得到旁人尊重?我呸!” “简直是荒唐至极!” 众人怔愣一瞬,纷纷响起了掌声。 “好!” “这一脚踹得漂亮。” “还有那拿凳子的,也是及时的很,干净利落地一下,让人眼都看直了说不出话。” “骂得也漂亮,这等泼皮无赖就得这样对付,让他狠狠长一个教训才好。” “一事无成就只会通过欺负弱者来取乐。真真令人不齿,你既对女神医不满,去当面质问女神医便是,为难一个戏子作何?” “兄台这等辛辣口吻,只怕骂得那人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郑兰淳潇洒地朝四面一拱手,颇为自得地道:“诸位过奖,不过是随手见义勇为罢了。” 蒋明娇莞尔而笑。 这郑兰淳风格真是浑然一体,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改,那一脚更是力道惊人,只怕亦是大长公主从小教导出的好身板。 蒋明嫦看得双眼亮晶晶:“那个公子好生帅气。” 蒋明娇笑着纠正:“那是大长公主府的郑小姐,你以后或许碰得见她的。” 蒋明嫦更加惊讶睁大眼。 ——如此潇洒利落做派,她竟也是一个女子。 见惯了侯府三房宅院里为一个男人勾心斗角,成日见为鸡毛蒜皮扯头花,只拘于头顶四方天过日子的姨娘姐妹们,女神医郑兰淳这样的女人给了她极大震撼。 ——女人还能这样活! 茶馆老百姓们议论间,那男子同伴赶了过来,听说男子做派后,连连朝众人道歉,并赔偿了丰竹园一两银子做赔偿,多的他们也拿不出。 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此男人的身份,他是附近一户乡绅家嫡子,从小立志要入阁做宅,指点朝纲匡扶天下。却在二十二岁过童生试后,再无任何寸进,如今已是第六次考秀才,自觉得仍没法过关,才借酒消愁后来戏园子撒泼。 众人不由得唏嘘。 “倒是个可怜人。” “这么多年不中举,只怕已经要被折腾疯了吧。” “他家里人也是苦……”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不一样的东山不一样的气象 蒋明嫦离开时听着这些议论,头一次露出不忿之色。 蒋明娇好奇道:“六妹妹,你想说什么?” 蒋明嫦鼓足勇气道:“他虽然屡考不中,确实很可怜!可这也不是他作恶的理由。天下那么多屡试不中的童生举人,哪一个不可怜,若天下是个可怜人都能作恶得同情,这世上岂不是早乱套了。” “再者天下那么多女人从小就得关在一个院子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哪一个不比他可怜千百倍?可那些女人哪怕做错一丁点事情,都要被浸猪笼族规家规惩罚,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这明明男人酒后撒泼犯了这么大的错,却只因一个身世可怜,就让能人为他开脱说话。人们对他实在未免太宽容,对于女人们又太严苛了。” “这不公平。” 一群刚刚还在同情男人的人听到这一句,登时哑口无言,面上发臊。 他们确实被点醒了。 确实无论他经历什么。都不是这男人能够撒泼的理由。你考不上秀才,那是你无能关女神医什么事? 难不成只因你考不上,便要全天下人都容忍着你。 茶馆里同情之声顿时戛然而止。 那几个替同伴开拓的儒生亦是面庞发涨,说不出一句反驳,只好低头赶紧把人抬走。 郑兰淳眼睛一亮,大步流星朝蒋明嫦走来,认真称赞道:“我观公子好聪明伶俐明辨是非,实乃有才有貌至极,若他日能相见必定引为至交饮酒阔谈。” 蒋明嫦脸都红了:“不、不用了。” 蒋明娇哭笑不得。 这郑兰淳竟当着她面调*戏蒋明嫦,若非知道她是女人,她定要好好惩治这登徒子。 一场风波就此停歇。 几名儒生将同伴抬去看诊,丰竹园小二们收拾座椅,女旦心惊胆战下台,人们看够热闹尽皆散去,郑兰淳与蒋明娇亦各自乘马车离开。 蒋明嫦坐在马车上时,脸蛋依旧红扑扑的。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壮着胆子主动表达意见,那种得到旁人认可的感觉,让她心中有股激*情在冲荡。 ——原来只要说的有理有据,她也能够得到旁人的认同。原来她不是天生就应被关在家里,唯唯诺诺没有自己想法,任人安排命运随波逐流。 这份认知令她兴奋。 蒋明娇看她小脸发涨,微笑地领着她去了城东荒山。 城东荒山已换了副面目。 被金二夫人卖给她时,东山只是一片长满甜菜的荒地,四野只有寥寥几户农家,还因土地不太肥沃,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短短小半年功夫,后山已建立起一个极大的霜成雪作坊,作坊里有百余女人做工。因有了活儿干能挣钱,女子庙的女人们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走路时都带着风。 前山是求索医学院。 因招收的人不多,医学院共三座小平楼,并两座宿舍楼,显得极为宽敞寥落。但此次反而是平常最热闹的,每一日都有许多人在此晨读学习与辩论,还时有久病不治病人慕名寻来求医。附近山路都因此开起几个茶铺。 山脚下还有两百亩田地,正在搭建一个一个玻璃大棚,专门用来培育红薯、土豆、玉米等高产粮种,数十名老农与女孩子们在其中忙碌。 山脚下毗邻一条小河处,正有人在开荒拓地,是严颐见东山环境好地价低,准备将浴春酒的作坊生产地也搬过来。 光是三个作坊就带来无数劳动力,更有求索医学院千余名学生衣食住行需要招待,许多农户商家看见机会纷纷过来落户。 整个东山如今热火腾腾。 莫说是旁人,便是金二夫人来看,只怕都猜不到这座生机勃勃的东山,是以前那毗邻乱坟岗,晦气又无用的荒山。 蒋明嫦刚下马车就发出小小的惊呼:“哇!好多女人在外头行走。” 路过女工并女学生们都发出善意笑声。 女子庙里的女人本就无依无靠,只要自己过得好,根本无惧于旁人目光。 其余哪怕拖家带口的,因为挣得钱多,腰杆子也挺起来,根本不怕丈夫和旁人议论。 如今东山女人可自由地行走,再没有人敢阻拦与闲话。 “有本事你挣到我那么多钱再说话!” “你敢对我动手,信不信我告诉女神医,让我那群姐妹们一起来修理你。” “女孩怎么了?女孩能去女子庙学习字能学医能做工,你敢把我女儿卖了试试。” 被人笑了一下,蒋明嫦像美貌小仓鼠似的,羞赧地低下头:“二姐姐,我是不是闹笑话了。” ——可她真的好羡慕这里的女人们。 蒋明娇揉乱她的头发:“她们只是打趣呢,走我带你去看看女子庙的学堂。” 如今京城城西东山、沧州江南几地都有了女子庙。女子庙建成时都会配一个小学堂,专供未长成的女孩子们学习字读书。不过因先生不好寻,大多数学堂课程都只停留在简单描红开蒙上。 蒋明娇想让蒋明嫦教小孩子们读书。 这是一个小小教室,里头有三十多张座椅,坐着从六岁到十二岁不一的孩童。十二岁以上能认字的都去上医学院,不会认字的会在白日在作坊做工,晚上来学习认字。 蒋明嫦有金姨娘教导,学识很是不错。 见到这群孩子,她起初有些紧张,但紧接着发现这群孩子,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又得知她们身世后,她由衷产生责任感。 她要好好改变这群孩子的命运。 清脆悦耳教导声响起。 朗朗读书声紧随其后。 蒋明娇在窗外看着这一幕,唇角扬起了微笑。等郑兰淳亦来学堂后,见二人相处融洽,蒋明娇便放心易容,去了医学院一趟。 她刚才看见医学院被送来了一个病人。 只怕这些学生解决不了。 医学院确实有一名病人。 医学院规矩,每有病人送来,皆要由先乙等班行医五年的大夫,带着丙等班学徒们进行诊治教导,实现学生们间的互帮互助。 若病人超出乙等班大夫能处理的范围,便要去请甲等班大夫。若甲等班大夫都束手无策,便要请出学院里老师们进行诊治。 此时这名孩童身边已围满了人。 第三百四十六章 蒋明娇临危上阵 不仅甲乙班的医者都来了,连医学院教师都出来了两三个,其中姜太医与许成信,徐总院判都在。 徐总院判正愁眉不展。 病人是一名六七岁的男童,人生得矮小瘦弱,打眼便知是先天不足长期身体不好。此时他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嗬菏嗬地喘不上气,情况十分危急。 此小儿急症发病快、发病原因复杂、病死率奇高,纵是一群大夫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一时都不敢随意接手。 他们齐齐望向徐总院判。 孩子家人抱着孩子,见此忙哀求地看徐总院判:“大夫,大夫,您快想想办法啊,这孩子抽了这么久,这眼看就要……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该怎么办啊?” “这是瘛瘲。”徐总院判做出判断,眉头依旧紧蹙:“先将孩子平放下来,来人找一张平床,并干净的温帕子。” 两名乙等班学生飞快去了。 不多时寻来了一张平床,徐总院判将孩子抱好,平放在平床上,将孩子头外在一侧,避免孩子被自己呕吐物呛到。 这是他在多年处理抽风时的经验。 孩子果然抽搐得轻了一些。 周围师生们眼睛一亮,望着徐总院判目光崇敬:“果然不愧是徐总院判,行医近四十载,经验丰富,对待小儿抽风急症也有办法。” 孩子父母也满怀希望地望着徐总院判。 徐总院判却缓缓摇头:“你们来之前,想必已经请过大夫,开过安神散、静心丸、麻沸汤等药,却没有任何效果吧?” 父母俩脸一白:“是,我大伯就是村里赤脚大夫,老早就给孩子开过这些药了,连药方的名字都一字不差,可一丁点用都没有。” 孩子大伯立在一旁,悲悯同情地看着孩子,又抬头向医学院众人质问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办法救我侄子?女神医不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吗?怎么她的学生这么久连一个救人的办法都拿不出。” 他老早听说过女神医,极其崇拜她出神入化的医术。医学院甫一开学招生他就报名了甲等班,却因笔试成绩不好,被筛选下来入乙等班。 他在相邻四野行医十五年,活人不计其数,在京郊一处亦算小有薄名,却被女神医判定只能去乙等班。若是被熟识的乡野四邻知道,他的脸往哪儿搁。 他愤而未入学。 今日侄子突发瘛瘲,他揪心不已用尽平生所学,也未能遏制住侄子病症,才抛下面子朝弟弟弟妹推荐了求索医学院。 谁知医学院竟不能救他侄子。 这让他愤怒焦急中,又隐隐添上了几分不屑。 ——你们医学院瞧不起我,认为我只配上乙等班。现今来看甲等班诸人亦不过如此,可见并非他医术差,是医学院不过尔尔。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想来女神医大抵也是如此。 徐总院判断然反驳:“你自己亦是行医的,那必定知道导致小儿病难治一说,导致小儿瘛瘲的病因非常多,且小儿难言往往难以描述出其病症,不利于大夫准确判断病根。若给我们一定的时间,我们必定能挨个排除掉病因,还你侄儿健康。可瘛瘲是急症,向来不等人,否则你也不会来寻我们。” 旁边也有人跟着反驳道:“对啊,你也没治好你侄子啊。” “同为行医的,你自己没有办法,指责旁人做什么。” “瘛瘲这病向来九死一生,并非人力所能为的。” …… 孩子父母听不懂他们辩论内容,只听徐总院判都没有办法,悲哀地直落眼泪,朝徐总院判与众人直磕头:“孩子我的孩子,我三十岁到头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啊,大夫求你们救救我孩子吧。” 众人都不吵了。 他们赶忙避开父母的跪拜。 场面难言地安静着,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众人。 这便是行医时最令人难过的情况。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人力终究有限,不能扭转生死。身为医者,他们时常会面对病入膏肓积重难返药石难医,只能眼睁睁看生命逝去的无力场面。 这种无力感令医学院的人都捏紧拳头,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医术,不求享誉天下只求让这种情况少一些再少一些。 嗬菏嗬—— 刚硬平放在平床上,瘛瘲好转一些的孩童,再次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双眼翻白起来,看起来俨然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 孩子父母哭声更大:“大宝、大宝你别抛下我们,你再坚持坚持……”又看向一众大夫们,“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 徐总院判艰难地道:“再用一记平肺汤试试吧。” 乙等班学生们应了一声是后,飞一般去了。 孩子父母满怀希冀地望着徐总院判。 徐总院判却避开其目光。 孩子大伯亦悲愤地握起了拳头,身为大夫却救不了亲人,这是最令他心痛的事。 他恨。 “此症不可用平肺汤。”一个清越声音缓缓传来。 听到这熟悉声音,众人目光一时都亮了,望着蒋明娇的来向,七嘴八舌地道。 “女神医。” “师长!” “师长!” “院长!” …… 蒋明娇素衣翩翩,一一朝他们点头,优雅走到小孩儿身前,轻轻一搭他的脉搏,翻起他眼皮看了一眼,断然下了决定:“以温补脾肾立法,方子用黄土汤。” 众人都是一愣。 《金匮要略》有记载,这黄土汤是东汉医圣张仲景的方子,主要用于中焦脾气虚寒所导致便血的病症,与瘛瘲搭不上一点关系。 所以所有人都愣住了。 蒋明娇催促道:“孩子情况不大好,动作快些。” 几名乙等班学生飞快去了。 几名去准备相应药材,一名去附近农家借灶心黄土。这黄土汤须得用灶心黄土。灶心黄土是指用砌炉灶所用,在炉膛灶底被反复烧灼很久的黄土。用时需要将灶心黄土撬下捣碎熬水,再用于熬剩下几味药。 孩子大伯眼都瞪圆,见四周无人反驳,终于忍不住开口:“黄土汤是治疗脾胃虚寒的!” 孩子情况并不大好,蒋明娇解开他衣服盘扣,令其呼吸顺畅一些,头也不抬地道:“若你有办法就用,否则莫要质疑耽误时间。” 孩子父母用哀求目光看大伯,让他不要影响大夫治疗。 大伯被怼了个哑口无言,悻悻然闭嘴,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这治疗便血的黄土汤如何治好瘛瘲。 不多时黄土汤来了。 蒋明娇将黄土汤喂给了孩子,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孩子的情况。 第三百四十七章 女神医为何要与人狼狈为奸 孩子饮完大半碗黄土汤,稍稍平静一瞬后,转瞬痛苦呕吐出黄土汤与胃汁,手脚抽搐更加厉害。 情况竟丝毫不见好转。 众人皆神色凝重。 孩子父母无声啜泣落泪,急切哀泣地唤着孩子的名字,大伯重重哼了一声,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根本没用!” 众人纷纷抬头怒瞪着他。 孩子大伯却岿然不惧。他熟读医书多年,对各种药方十分精通,连女神医的《伤寒杂病集》都读过多遍,深知下药要对症一理。黄土汤用于治脾胃虚寒的便血症,怎么可以用于治瘛瘲。 这是天马行空的荒唐胡闹! 蒋明娇并不理会,沉稳将剩下半碗黄土汤喂给孩子,动作不疾不徐专注冷静:“方才孩子喉腔内有喘入空气残余,方会呕吐药汁。下次你们若遇此症要考虑此情景。” 众人纷纷受教地点头。 孩子大伯又重重哼了一声:“强词夺理!” 下一刻。 他却突然睁大了眼,看着侄子呼吸慢慢平顺下来,手脚不再抽搐,只是虚弱闭眼睫毛颤动,仿佛是累得睡着了。 众人都看得呆了。 孩子父母怔愣一瞬,才急切反应过来:“大夫,大宝、大宝他他他是好了吗?” 蒋明娇用帕子细心擦拭孩子面庞,语气温和:“瘛瘲急症已愈,但你孩子先天不足体虚脉弱,还需长期服药补身体,方能避免再出现此急症。” 大伯来来回回看侄儿两三遍,终于确定这一事实,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蒋明娇:“你用黄土汤治好了瘛瘲?这不可能,这不符合医理,医理讲究对症下药!” 蒋明娇让人将男童抬上病床,让其安睡一觉,道:“医理在于融汇贯通,而非一味照本宣科。病人因各自身体状况不同,病情并不会按医书上来长,这便需要医者有足够判断力与变通技巧。这个道理我在给你的试卷批示中写过,看来你并未没听进去。” 大伯没想到蒋明娇居然记得他,面庞一阵涨红。 蒋明娇起身扫视众人,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解释:“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止。瘛瘲多由体内风邪引起,可直接扼制,亦可另寻蹊径。我此次是用补土来克制水湿泛滥,水液正常,依水而生发的木气自然而平,抽搐就会自然停止。” 这一番话普通人听不懂,孩子父母便是双目发晕,怔然又佩服地看蒋明娇。 ——女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一众大夫们却听得双眼发亮,如痴如醉。 徐总院判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人体之气自然而合,循环往复间乃是一个整体,若有一处不平因势利导,自然得其平衡与圆合,妙妙妙!” 孩子大伯行医多年卓有经验,自然也听懂其意,却碍于先前无礼没脸称赞蒋明娇,面上一阵红一阵紫,羞得恨不得用手掌捂脸。 若非他侄儿还在此处,他只怕早已没脸地扭头就走。 蒋明娇望着孩子逐渐红润的面颊,起身写了一个方子,对孩子父母道:“孩子睡醒便可离开。回家后按这方子抓药连用三年,可缓解孩子天生不足。” 小儿急症便是如此,病情来得快对症下药后,好转亦极快。 小孩父母感激得连给蒋明娇磕头,连声道自家在附近颇为富裕,为报女神医救孩子性命之恩,愿花百两银钱感谢云云。 蒋明娇淡然侧身避开:“行医救人当是医者本分,当不得如此大礼。一记黄土汤与诊金共是五钱钱,将诊金结清即可下山。”竟是淡然平静毫不挟恩。 孩子父母敬佩地看蒋明娇。 早听说过女神医不仅医术高明出神入化,品行还巍峨飒爽若高山,是女神仙似的人物,他们起初还有些不信,现在亲眼所见,却觉得传言只怕是说得浅了。 孩子大伯满面羞愧,眼看女神医要走远,终于抛下面子喊道:“女神医,明年求索医学院考试,我还能再参加一次吗?这一回我一定能考进甲等班的。” 远远传来蒋明娇的声音:“可。” “架子倒是大。”孩子大伯小声哼了一声,又吹胡子地翘了翘嘴角,“医术品行却也是真的好。” 一场风波落幕。 医学院上下皆受益匪浅。由徐总院判带头做了决定——将男童病例带回课堂,医学院将举行一场公开案例探讨会,旁征博引举一反三,深入探讨反复对比,看‘补土抑邪’究竟能适用于哪些病症,不适用于哪些病症,又究竟是为什么,再结合古籍医术记载中的案例,进行判断分析辩驳乃至推翻重写,最终得出切确结论。 这一场景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一则是医者囿于家学门派之别,视自家医术传承为经典,不可能平心静气坐下论道,交换医学经验与案例,共同探讨进步。 二则是社会风气总体崇古,对古人崇拜达到极点,张仲景华佗等人被封为圣人,其典籍被奉为神书。若有人敢质疑一句,便会引来整个医学界批驳。 但这一切都因女神医而改变。 女神医拥有着世上最高超的医术,却愿意无私分享与诸位求学者。这令其他医者将家学典籍藏着掖着的举动没了必要。他们藏了几辈子的典籍经验医书,还不如女神医《伤寒杂病集》十分之一,再藏着掖着又有何用。 再者女神医本人极倡导批驳创新的学习风气。 她会在上课时提出对古人记载的怀疑批驳,也教导学生莫要盲目崇拜,每隔半月更会举行一场辩论会,针对古籍记载与事实不同进行探讨。她甚至还鼓励众人找出她医书中不足之处,并给于提意见者不吝鼓励肯定。 …… 作为站在行业顶峰的人,女神医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行业风气,引导着每一个从业者。 她无私高尚巍峨开放,一心倡导行业走向求索求知路途,那么整个行业亦会跟随她脚步,变得干净纯粹求知好学无私。 这便是精神领袖的力量。 徐总院判回想及此,又回头望了眼那素衣身影一眼,苍老眉眼里皆是温和希冀。 ——枉他为太医院院判数十载,却没能做到这些事。如今望见这些变化,他欣慰又满怀希望。 小丫头要继续加油啊! · 被徐总院判给予厚望的蒋明娇,却在下山山路上遇了些麻烦。 她被一个少年拦住了。 那少年愤怒地质问她:“女神医,为何要与那平阳侯府二房狼狈为奸?” 第三百四十八章 打蒋家二房旗号牟利?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着不合身的粗布蓝衣,脚踩一双大一圈的草鞋,看得出经济状况不佳。但他有着一张清秀天真面庞,眉宇间不似寻常农家十五六岁少年的愁苦,因吃得不错身量颇高,面色红润皮肤细腻,手上一个老茧都无,明显是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的。 他含泪瞪着圆眼睛质问:“我一向敬佩女神医你的高洁巍峨,救了江南无数人,是神仙似的人物。但你为何要帮平阳侯府二房那群狼子野心的恶人,难道你在人前高洁巍峨飒爽都是装的,实际上和平阳侯府二房狼狈为奸?” “女神医我看错你了!” “你方才说平阳侯府二房是狼子野心的恶人,何出此言?”蒋明娇眉头轻蹙,目光清冽扫过少年。 那少年愤怒道:“蒋家二房仗势欺人,抢夺我们家商行,打伤我父母,这难道还不算是作恶吗?” 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明知道女神医与蒋家交好,定然会偏向蒋家二房,又为什么要跑来质问他?他果然如父母姐姐所说,性格太过天真冲动,并不能够撑起一个家,才会让蒋家二房打上他们家注意。 都是他没用。 可他实在太崇拜女神医了。 他听说过许多女神医高洁事迹,又与邻居一起将抽风的男童送来,看着女神医以神妙医术救活男童后,淡然从容毫不挟恩。 他因而更加疑惑气愤。 为什么巍峨飒爽的女神医,要帮着蒋家那一群坏人害他们全家?这份茫然的愤怒驱使他冲动地跑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道:“今天是我冲动了,我现在就走,但你放心就算你们权势再大,我也不会向你们屈服的。我一定会撑起这个家,夺回家里商行的。” 蒋明娇却喝道:“站住。” 少年脚步一顿。 蒋明娇轻眯起眼,上下打量少年后问:“你把蒋家二房如何谋夺你家商行完整说一遍。” 蒋父蒋安氏都不善庶务。蒋家庶务一向由老管家打理,蒋安氏嫁妆铺子都只靠收租度日。蒋奕文常年闭门不出,蒋明婉蒋明妙都是未出阁的小姐,沾不上这些东西。 二房是何人霸占商行? 少年望着蒋明娇清冽目光,目光先是一惧,又努力挺直脊背,坚强地控诉了事情原委。 “我是京城恒源商行的二少爷。三个月前,因海上出了一笔海难,导致我们定好的一批货物全落入大海里。我们商行银钱不太凑手,就找一家钱庄借了些银钱。谁知三个月后,我们依例去还钱时,却被那钱庄老板说钱不够,分明只借了八千两,却要我们还八万两利息,若是没钱便要拿我们商行抵押,并拿出当时我们签的协议作证。” “可那协议上笔迹都是新的,明显是被后来篡改的。我父母当然不肯答应,却被钱庄老板打了一顿,回家就躺下不能起了。那钱庄老板趁虚而入,找了几个泼皮无赖,已经霸占了我们商行。我们想过报官,却听那钱庄老板说他们背后是平阳侯府二房夫人,并京城赫赫有名的一合商行,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 “商业和家宅都被他们找泼皮霸占了,我们一家身无分文地被赶出来后,连给父母抓药的钱都没了,我把身上能变卖都变卖了,也只换来二十两银子……” “我……” 少年咬唇憋住眼泪,愤然瞪了眼‘帮凶’女神医,倔强地扭头就要走。 他确实没用。 现在的他奈何不了这群恶人,却也绝不会露出弱态任她们贬低嘲笑。 蒋明娇更加疑惑不解,再次喝住他:“站住,你方才所说的钱庄叫何名字?” 蒋家二房夫人的钱庄? 虽然对蒋安氏的家当并不了解,她亦清楚蒋安氏嫁妆里,并没有钱庄或银号等产业。 有人借了蒋家二房名号? 少年含泪狐疑望蒋明娇,犹豫再三终于报了名号:“那家钱庄叫‘迅茂’钱庄,掌柜名叫苟岳闻。” 蒋明娇摇头:“蒋家并没有这一产业。” 少年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蒋明娇却已寻了一过路农妇,给了点碎银子让她寻了严颐过来。严颐在京城经商已久,对京城数得上号的商家皆颇有些了解。她应该能知道这‘迅茂’商行的背景。 蒋明娇严肃正色对少年道:“以我对蒋家二房的了解,这件事中定有误会。你且在此稍等片刻,等我探明真相如何,随你回家替你父母治病如何?” 少年犹豫着答应了。 ——他不相信蒋家二房,却愿意再信女神医一次。 二人进入医学院客房等。 不多时严颐匆匆赶来,听‘迅茂钱庄’四字便道:“这钱庄确实与平阳侯府有关,却并非是侯府二房,而是侯府三房。” 少年瞪圆眼。 都是平阳侯府,二房与三房有区别吗? 严颐又道:“说起与侯府三房有关,也是最近一个月的事。一个月前侯府三房老爷迎娶新夫人,这‘迅达钱庄’掌柜便是新夫人娘家忠勤伯府的人,是陆家新三夫人母亲陆二夫人的陪房。” 少年再次瞪眼。 敢情这人连侯府的人都不是,只是侯府的一家姻亲? 蒋明娇轻眯起了眼:“陆二夫人的陪房?” 严颐亦觉得可笑:“这陆二夫人在京城一向是个跋扈的。只是以前忠勤伯府权势不够,行事不敢过于嚣张。如今女儿嫁入侯府后,眼看着或许是有了依仗,竟是扯起了侯府大旗。至于那一合商行,是陈王的产业,如今是京城最大的商行,听闻其行事手腕一贯跋扈,是以击垮吞并小商行起家的。这些年京城死在它手下的商行没有二十,也有十几家。” 少年忙应和道:“我父母也这么说过。” 蒋明娇轻眯起眼。 “一合商行,咱们是暂时管不着的。”严颐试探性问,“女神医,您是要管一管这‘迅茂钱庄’的事吗?” 蒋明娇冷笑:“陆二夫人,打着蒋家二房旗号做恶事,她倒是敢想敢做。” 严颐亦是道:“便宜她一个人占了,恶名蒋家二房担着,算盘确实打得精明。”胆子也足够大! 少年茫然地瞪着圆眼睛。 这件事情真的不是蒋家二房做的?那钱庄是旁人打着蒋家二房旗号? 他们都弄错了? “这件事我们必定还你一个公道。”蒋明娇扭头温和对少年道:“另外……” 第三百四十九章 欺人太甚?你误会了 “先带我去给你父母医治吧。” 少年惊喜地答应下来:“多谢女神医。” 蒋明娇立即让人给蒋安氏送了一封信,将这件事全盘托出,并暗示其尽快处理。她随后跟少年到他家给他父母治病。 这是一件茅草牛棚改的屋子,屋前是三五亩农田,屋檐低矮空间逼兀,空气见隐约飘着牲畜臭味。 少年表情羞赧。 他虽不是大富大贵,亦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落魄到这等住牛棚的穷困交加田地,还被最崇拜的女神医看见……他有些不好意思见人。 蒋明娇却面不改色,淡然从容走入,仿佛没注意到味道。 少年望见女神医神色,稍微松了口气,又扬起一个小小的笑。 是了,女神医品行巍峨飒爽,又怎会是嫌贫爱富之辈。 蒋明娇给少年父母诊了脉,沉稳写了个方子:“都是些外伤并未伤及肺腑,我待会让人送几包药来,你们好好吃上两幅药,将养一段时间,也就能好了。” 少年松了口气。 不多时有仁心堂丫头送来药包,蒋明娇教会少年如何熬药,如何给人喂药后,少年给父母各喂了一碗药。少年父母吃了一两副药后,终于从昏迷中清醒。得知是女神医亲自熬药,他们差点要下床亲自感谢,却被蒋明娇强硬按住。饶是如此他们亦是连连道谢。 他们不同于少年的年少天真,深知蒋家二房事牵扯不到女神医,对她唯有感激。 蒋明娇并未为二房辩解一句,真相终究能水落石出。 她喜欢用事实说话。 少年将蒋明娇送走时,含着一包眼泪,羞愧地低头道歉:“女神医,这件事是我冤枉你了。你,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本与女神医无关,他没头没脑地冲上去责骂,女神医原可以生气迁怒驱逐,将他随手晾在一边。 以他如今地位实在威胁不到女神医。 女神医却不仅听他解释,替他父母诊脉,知他家没钱主动送来药包,为顾全他们面子,只说药材是医学院课程的用具不收钱…… 他曾经听说过一句话。 要判断一个人品行,不仅要看他当众或面对强者时如何,还要看她无人监督时或面对弱者时如何。 他们家对女神医是弱者。 女神医却暗室不欺、不愧屋漏、行事光明磊落,平等体贴对待他们一家,照顾着他们情绪。 女神医品行当真巍峨。 蒋明娇见天色已晚,收起医药箱,对少年淡然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番无妄之灾确实害了你们一家,但蒋家二房皆是良善人,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后,必定会妥善安排你们一家的。届时对你们一家未必不是福气。且好生休养静待着事情好转。” 少年不相信蒋家二房,却愿意被女神医安慰,重重用力点头。 送女神医出村口后,他望着女神医背影久久未挪动脚步。 女神医,真当是好人。 第二天清早。 少年起了个大早熬药,喂父母喝过第二幅药。女神医的药见效极快,只两碗药一*夜功夫,少年父母气色已红润不少,精神头好了许多,能坐在床上与少年说几句话了。 少年惊喜不已:“爹娘,女神医的药是真有效。只要咱们坚持吃药,你们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女神医是好人啊。” “女神医的确是好人。”少年眼里还含着泪,语气毅然坚定,“爹娘您们放心。经过这一回,我是真的长大了。等你们病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重振家业,夺回咱们家的产业,重新带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好孩子,苦了你了。” “不苦。爹娘你们让我和姐姐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我也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 …… 一家三口说话间。 少年家门口又呼啦啦响起了一阵男人们高声呼喝声。 一群六七个泼皮自村口土路上,勾肩搭背地走来,互相高谈阔论着,不时调笑着‘敲两笔钱赌钱耍耍’‘干完这一笔活就去醉仙楼玩玩’‘这家油水不够多下次得抢先’等的玩笑话。 少年闻声面色骤变,抄起插门的大棍,咬牙切齿道:“那群混球又来了!我和他们拼了!” 明明他们商行宅子都已被抢走,已然沦落到只能住牛棚,这些人为什么还缠着他? 真要把他们一家人逼死吗? 少年父母无力躺在床上,因急切咳嗽起来:“孩子,你、你不能和他们硬拼,他们要钱要东西就都随他们,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的。” 说话间少年家门被砰地——一脚踹开。 一群五六个衣衫脏兮兮的闲汉冲进来,嘴里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朝少年道:“听说昨儿个曾少爷当了身上衣裳,得了二十两银子,最近哥们手头紧,正好缺二十两银子,还请曾少爷大发慈悲,赏咱们哥几个点零钱花花呗?” 泼皮们齐声哈哈大笑。 “对啊,正好咱们手头紧,就差这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够咱们好好赌一场了。” “够咱们在醉花楼点两个漂亮的姑娘了。” 少年屈辱地咬唇。 原来如此! 竟是因他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想换谐音前给父母请大夫佃屋子,将身上衣服玉佩典当时露了富,惹来了这群泼皮无赖。 他愤然怒斥:“我们家商行铺子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把人逼到这份上吗?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为首泼皮呸地吐出一根草,歪歪地指指头顶道,“咱们都是奉命行事,上头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遭报应也该那些大人物先遭报应,与其在这里骂咱们,不若问问你们怎么得罪上那些大人物的吧?一合商行背后是陈王,迅茂商行背后是平阳侯府二房,都和皇帝老儿关系好得很的。” “你们惹不起的,好好认栽吧!” 少年屈辱地握紧木棍。陈王、平阳侯府二房,指使下仆如此作恶,视法度人情于不顾……这便是女神医说的良善人吗? 他心生绝望。 那群泼皮见少年不打算主动给钱,干脆动起来手。 二人一齐上前想按住少年,搜查他口袋,另外三人在屋子里翻找起来,将柜子里的粮食与衣裳扔在地上,剩下一人逼问着少年父母。 少年父母连连求饶:“各位老爷们,家里真的什么都没了,你们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少年拿起大棍反击,激愤下打了为首泼皮一下。泼皮们被打出了火气,将少年围了起来。少年寡不敌众,被拳打脚踢地一顿暴揍。 隔壁赤脚大夫与几家农户向帮忙,却被泼皮给推了个趔趄摔倒了。 泼皮这番恶态引来村民们众怒。 陈王与平阳侯府二房太过分了! 这时门外匆匆跑来一群人。 “……” 第三百五十章 老天爷真是长了眼了! 来人约莫有三四人,皆穿着整齐湛蓝棉衣棉裤,是侯府统一配发的仆人装扮,行走时看得出训练有素。他们双手都还拎着礼品,一见这聚众打人架势,二话不说将礼品匣子搁下,就怒然冲了上去。 “光天化日郎朗乾坤,居然有这等当众伤人之事!” “岂有此理!” “给我把他们都捆起来。” …… 为首之人正是平阳侯府的大管家蒋福。 蒋安氏的人动作非常快。 得到女神医消息后,她立即指派蒋府大管家蒋福查探此事。蒋福不敢耽搁,当即亲自调查此事。这件事情在街坊四邻闹得颇大,原委并不难打听,梁福得知居然这件事为真,且不是孤案。有人以二房旗号作恶,至少做下数十件恶事,闹得街坊四邻全知道,蒋家二房名声大臭,成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时,差点没气个倒仰。 他不敢耽搁地赶紧带着药品并礼品上门道歉了。 恰好碰上这一幕。 “又来了一群不自量力的。”那群泼皮起初仗着人多势众,还嘻嘻哈哈不当回事,真动手时才知道碰上硬茬了。 蒋家乃将门出身,蒋福等一群老仆,要么是跟着蒋老爷子上过战场,要么是跟蒋大老爷上过战场,要么是打小练武的练家子。 这群乌合之众如何比得。 三两下功夫,这群泼皮就被捆成粽子似的,团团串成一串,哀嚎着躺在少年家门口。 少年乃至村民四邻看得都愣住了。 为首的泼皮色厉内荏道:“我们是平阳侯府二房的人,你们敢这般待我,当心侯府二房找你们麻烦!到时候你们吃罪不起!” 蒋福稀奇地冷哼一声:“哟,那咱们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泼皮一愣。 蒋福甩袖冷然道:“我是平阳侯府的大管家,掌管全侯府上下老少共两百五十六名丫鬟仆役名册,可没见过你们几个的名字。你倒是和我好好说说,你是在咱们侯府二房哪个院子哪个主子手底下做事?” 泼皮们都看愣了。 “说不出来?”蒋父一声令下,“来人把他们都送到京兆府尹去报官,光天化日下伤人,咱们侯府可没这种败类。” 这时众村民邻居才明白他的身份,惊奇地面面相觑。 少年捂着伤口也愣住了:“你是平阳侯府的人?” 蒋福忙恭敬扶起少年,打发人给少年请大夫,又特地拿出八色礼盒,并一众金贵药材来赔礼:“这位就是曾公子吧?对不住,这些个败类打着侯府旗号仗势欺人,牵累到公子一家,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情况,将人都拧送到了县衙里,届时定然会还公子家一个交代。” 少年半信半疑接了:“你说你是蒋家二房的人,那些事情真的不是蒋家二房派人做的?” 蒋福拍着胸膛保证:“曾公子,我在蒋家干了大半辈子,你去东六坊一打听蒋福家里,人人都知道我快嘴蒋大头。童叟不欺,可不是那些个冒牌货能比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阳侯府大管家素日亦是受众人巴结,不是少年一家等闲能接触到的。如今却不顾脸面,备上好礼好药,恭敬好声好气地朝他们道歉…… 望着精致八色礼盒,与人参、三七等昂贵药材,少年心中腾起希望。 ——莫非女神医说的是真的? 蒋家二房竟真是好人? 蒋福知道以少年家经历的一切,绝非他一两句赔罪,低声下气说几句与他们无关,便能轻易揭过去的。放下礼盒药品后,转身就拿着蒋侯爷的帖子,带着泼皮们去了县衙告官。 县衙早就想管教这群天子脚下为非作歹的恶人,却奈何平阳侯府背景,一直不敢隐忍着不敢有所动作。看见蒋福拿着名帖来告状,他当即就下了抓捕令,将‘迅茂钱庄’上下全给抓来了。 这‘迅茂钱庄’起初还气势嚣张地不认罪,一口一个平阳侯爷是陛下前红人,他们开罪不起让他们都小心一些。 蒋福三两句摆明身份,就让这些人都吓得蔫了。 真正蒋家人居然来了! 蒋福问道:“是谁让你们打咱们侯爷的名头的?”他可不信这些个泼皮有这么大胆子,敢主动攀扯上侯爷做大旗。 掌柜地面白如纸:“是、是、是我们背后的东家,忠勤伯府二房太太,是她说她女儿嫁入侯府了,她从此是侯府正经长辈,侯府的人对她尊敬着呢,还特地拿了五千两银子来入股,小的才小的才……” 哪儿知道这陆二夫人竟如此不靠谱! 蒋福将这事记下了。 因仗着背后有人罩着,这些人行事张狂态度嚣张,根本不懂什么叫收敛。作恶证据几乎摆在明面上,一查便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迁出一大串子案子。 县老爷一天里不仅审理曾家少年被夺商行与家宅案,另外还审理了一个客栈被夺,一个强抢民女,一个杀人抢劫案……其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令闻者皆怒然不已。 县老爷下令将钱庄掌柜抄家,罚没钱庄所有非法所得,用于赔偿所有被害者损失。所有参与作恶的掌柜并泼皮打手们,视情节轻重判刑,掌柜的秋后处斩,一众泼皮有要秋后处斩的,有要蹲二十年十年,还有要被斩手的……至于幕后主使陆二夫人,县衙老爷碍于官职不高,不能处置超品伯爵,仍下了令要其吐出所有非法所得…… 判决下达后,迅茂钱庄上下皆面若死灰。 周围百姓皆拍手叫好。 蒋福让人在县衙门口与迅茂钱庄门口都放了两挂鞭炮,令人敲锣打鼓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尤其要说明这件事与蒋家二房无关,皆是有人扯虎皮作恶,总算稍微洗清蒋家二房被人泼上去的脏水,令这些街坊百姓对蒋家二房改观不少。 钱庄被抄没了,蒋福令人找出曾姓少年家商行与宅子地契,再次拎着礼盒并五千两银子补偿,去了少年家说了恶人伏诛的事,将商行宅子地契并赔偿一一交还。 少年一家激动得抱头嚎啕大哭,只言说老天长眼了,日子是苦尽甘来,总算熬到头了。 少年怔愣地望着那些赔偿,又想起了女神医的话:“蒋家二房是良善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且等着再看吧。” 原来女神医说的没错,是他们冤枉侯府二房了。 他雀跃地翘起嘴角。 女神医和蒋家人都是好人呢。 · 但这件事到此却并未结束——陆二夫人得知消息后,气得在家砸了花瓶跳了脚。 第三百五十一章 她最喜欢二姐姐了 清月居。 京城最冷的时节已然过去,空气不再冻得滴水成冰,院子里杨柳树并海棠花叶都悄悄冒出新芽,给光秃萧索的院子带来些许亮色。 屋子里依旧烧着地龙,空气热腾腾的。 蒋明嫦端正秀净地坐在灯下,雀跃欢快地伏案写着教案,眉宇间是藏不住的轻快。 她今儿个去东山教孩子们读书了。 那群孩子都太苦了。 她们许多人要么是逃荒时被父母扔下来,要么是要被卖童养媳时被解救下来的,要么是打青*楼里逃出来的,要么是因嫌弃没用被哥哥嫂子赶出来的,要么就是因是女儿从小就被抛弃…… 和她们一比较,蒋明嫦才知道自己自以为憋闷无望的生活,已是多么优越。 二姐姐牵着她的手带她推开了一扇窗。 她看到了真实世界的一角。 她觉得过去十二年学到的感触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她忘不了那群孩子在她教书时,那如饥似渴纯净的眼神,里头全然是对带她们改变命运的她与女神医的感激。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人生活得有意义了。 如果她这一点帮助,能让一个孩子挣脱命运禁锢,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值得的! 她最感激的还是女神医。 建立女子庙、给这些活不下去的女人们一条活路,给这些女人们机会让她们靠自己活下去,让这些女人能够挺直腰杆……她在东山没有看到一个成日哭啼,说活不下去的女人,她们无论年纪大小相貌如何都是洋溢着自信光辉的,拥有着外头女人没有的自信光彩。 她羡慕那份光彩。 将教案好好收起来,蒋明嫦长长舒了口气,雀跃等待着下一次去东山的日子。 忽然门帘被掀开。 身着藕荷色短袄的金姨娘端着一小牒樱桃走进来:“嫦儿,这可是金贵东西,你快尝尝。” 蒋明嫦惊讶道:“哪儿来的樱桃?” 这可是稀罕物什,不是他们能够享用得起的。 金姨娘娉娉婷婷地坐下,声音轻而柔如玉石碰撞,好听悦耳又柔弱动人,“是贞姨娘送来的,说是侯府得了陛下赏赐,太夫人赏给了三老爷,三老爷又与了她的。她特地拿过来给我们娘俩的。” 蒋明嫦轻蹙眉头:“贞姨娘她又想做什么?” 自打进府这贞姨娘就不消停,长着人生的妖娆有才受宠,就四处张扬结交串门,不像个省油的灯。反倒是新三夫人极为安静,只能凭她从不克扣姨娘们的东西,判断出她是个宽和大度性子。 金姨娘迟疑道:“我观贞姨娘似是想打听二房的事。”尤其是二夫人与二小姐。 蒋明嫦唬了一跳:“姨娘,你可没说错什么话吧?二姐姐对咱们这么好,可不能害了她。” 三老爷续弦吃酒时,陆二夫人闹那一通,她们就断定三夫人要与二房对上,并打定主意帮二姐姐,却没想到最先出头的反是贞姨娘。 金姨娘道:“姨娘不是不知恩的,自然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估量着贞姨娘不会放弃,咱们可得提醒二小姐一句。” 蒋明嫦认真点头。 虽然二姐姐聪明飒爽手腕厉害,贞姨娘不一定能害到她,她们却不能不提醒二姐姐。 · 蘅芜苑。 屋子里烧着地龙,红木条案上一个汝窑釉色细口花瓶里,插着几株嶙峋白梅条,指甲盖大的白梅展开,星星点点清雅幽香。屋子空气都因而带上梅花幽香。 丫鬟仆妇都被打发出去。 屋子里只贞娘与淑娘两个人在。仔细听能听见外头冬日啾啾的鸟鸣声。 贞娘正裹着厚厚锦被,褪着外衫,露出光洁细腻肩头,只穿一个粉色肚兜,躺在拔步大床上,任由淑娘用一块棉帕子裹着热腾腾的汤婆子,给她轻缓又温柔地滚着肚子。 “好些了吗?”淑娘见汤婆子里水冷了,起身去炉子上换了滚水,再次给贞娘揉了起来。 贞娘轻快地道:“看见姐姐这么照顾我,我这肚子疼自然就好了一半了。” “又贫嘴!”淑娘点了点贞娘秀净脑门,难掩担忧地叹气,“你这身子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到了小日子就还疼得和去了半条命似的,让人着实放心不下。早知道那天我就应该早点赶到的。” 随着淑娘的话,贞娘不由得想起了曾经。 当初她与淑娘结缘,便是因她生母陈姨娘生了儿子后,想用七岁的女儿博宠顺便陷害同院的傅姨娘,让她假作落水生生在冬日水里泡了两刻钟,等着陆二老爷过来。 得亏淑娘来得及时,赶紧叫人把她捞了起来。 她侥幸捡回一条命,醒来第一件事却是被生母陈姨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她和淑娘坏了她的大事,没能除掉已有男胎的傅姨娘。 贞娘望着心狠陌生的母亲,和半夜偷偷来看自己的嫡姐,终于没忍住趴在姐姐怀里哭了。 从此贞娘便认定了姐姐。 有聪明的淑娘护着,她大病一场后日子好过不少。 二人都以为当年那事已经过去了。她却在十三岁来初潮时发现依旧落了病根。她得了宫寒症,不仅每次葵水时疼痛难忍,还极难受孕生孩子。 “姐姐可别这么说。”贞娘用脑袋蹭着淑娘手掌,乖巧地如撒娇的漂亮小奶猫似的,“我这条命都是姐姐捡回来的。姐姐若还要自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愧疚了。” 宫寒不能受孕又如何,反正她这辈子眼里只想看这姐姐一个人,才不要多出一个人分她的注意力。 且正因为有这宫寒症,她才能惹来姐姐的怜惜,一步一步地和她走得越来越近的。 她一丁点都不后悔。 淑娘揉了揉贞娘头发,不好再提旧事,勾起贞娘伤心,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你方才去金姨娘处,打听到什么没有?” 贞娘摇头:“金姨娘什么都没说。我打听过了听说她在姨母势大时过得落魄,是被府里二小姐搭了把手才撑过来的,只怕不会帮着咱们的。” 淑娘蹙起眉头:“倒是浪费那一碟子樱桃了。” 那可是个金贵东西,贞娘可喜欢吃了。 贞娘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她们怎么有这么个娘! “正是呢,早知道就全留给姐姐了。” 忠勤伯府家底薄,等闲吃不起这等抛费的物什。她上一次吃樱桃还是因在皇后寿宴露了一手诗才,被皇后娘娘赏了半碟。当时她可惜坏了,皇后娘娘赏的须当时食尽,竟不能留下给姐姐尝尝。 如今好容易得一盘,姐姐才尝了两三颗就送出去了。 姐妹俩齐齐叹气。 忽然丫鬟隔着内间门低声来报:“夫人,亲家太太来看您了,刚去五福堂见过太夫人,马上就要来蘅芜苑了。” 姐妹俩齐齐一惊。 “娘亲?她怎么来了?”淑娘给慧娘盖好锦被,将滚热汤婆子塞进被里,疑惑起身,“贞娘你先好好休息,我去见见娘亲。” 贞娘伸出纤细皓腕,抓住淑娘手指:“姐姐,若是嫡母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可千万别答应。实在不行,等我出去闹一场替你推了。” “我有分寸。”淑娘安抚地拨拨她额发,“你肚子还疼着,好好睡一觉,我去去就回来。” 眼见淑娘离开,贞娘躺了片刻依旧不放心,掀被披衣起床,穿戴起首饰,拢着鎏金汤婆子,坐在内间屏风里听外头动静。 她姨娘是个心狠的,眼里只她那能分家产的弟弟。 嫡母倒是挺重视姐姐,可惜是个小门小户商贾出身,眼皮子浅还不知轻重,还做过要让姐姐选秀进宫为妃,或嫁给陈王为侧妃,带着全家飞上枝头的荒唐大梦,成天见给姐姐惹麻烦。 若不是她强装跋扈嫉妒,替姐姐挡了三五次,姐姐早被坑得骨头渣都剩不下。 外间。 陆二夫人是为迅茂钱庄来的。 坐在蘅芜苑正房时,她依旧是满肚子怒火。蒋家二房太过分了!不让她借威风就算了,居然还报官状告了迅茂钱庄,让人将钱庄查封了,里头钱要么赔给储户,要么赔给被坑害的受害者……她竟是连一丁点本钱都没捞回来! “我投这家钱庄老久了。最初投了三百两,一个月就赚到了一千两,再把一千两投下去,一个月后又变成了三千两……这一回我可是足足投了两万三千两本钱,把前头好几期分红全砸进去了……”陆二夫人心疼得肉都在哆嗦,喋喋不休地抱怨,“结果就这么着让人全抄了,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白忙活了一通,还被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得了一个大没脸!” 淑娘听完整件事唬了一跳:“娘亲,你居然打着蒋家二房旗号开钱庄坑人?” “哪儿是坑人?”陆二夫人不以为然:“不过是放印子钱,赚点平时花粉钱罢了。否则就凭府里每月那三瓜两枣的月钱,我哪儿养得起你们姐弟几个。大房三房都这么干,这几年不都好好的!” 淑娘心道大房三房借的是正经亲家的势,哪像您居然打不相干的二房旗号:“娘,我嫁的是侯府三房,你怎么牵扯上二房……” 陆二夫人悻悻然:“那不是侯府三房名号拿出去,人家不认嘛……”她说着又抱怨道,“淑娘你来说,天底下哪儿有侯府二房这样做亲戚的?一丁点情面都不给人留!这是打算日后不想见面吗?” 淑娘险些被自家娘歪理气死。 她干脆冷脸正色问:“娘亲,您今天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听这语气可不像只是告状。 “我也不想要旁的,就想把我那两万三千两本钱讨回来。”陆二夫人起初还心虚,渐渐就理直气壮起来,“那钱庄手脚确实有不干净的地方,官府查封就查封了。可也不能把我赚的钱全赔给受害者了。我这一期刚投下两万三千两,你帮我要回来就行。” 本钱? 除却三百两本钱,剩下两万多都是利滚利打钱庄里赚的,还能说成本钱? 淑娘面上一丝笑都没有:“娘,您让我去找二嫂开口替你讨钱?” 陆二夫人不自然地道:“也不一定要找蒋家当家夫人,侯府二房那二丫头有着霜成雪股份。霜成雪你知道的,那可是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那小丫头可是个财主。她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你又是个长辈,你偷着过去不让二房长辈知道,唬她两句不就把钱要回来了。” 上次续弦酒席上吃得亏,至今令她咽不下。论起亲戚关系她究竟是隔了一层,可女儿去就天经地义——长辈天然可训斥晚辈。 淑娘被娘亲气笑了。 她紧攥着蚕丝帕子,运了两三回气才腾地站起身,拽起陆二夫人往外走:“娘,你现在就跟我走!” 陆二夫人惊喜道:“去找那小丫头讨钱?” 淑娘冷冷看她:“去二房亲自给二夫人道歉。” 陆二夫人登时瞪圆了眼,厉声诘问:“道歉?你这小妮子是嫌你娘还不够丢人吗?居然还要把你娘这脸皮送过去给二房踩?我可算是你们侯府的亲家长辈,她们亲自把钱捧过来,给我道歉还差不多!” “今儿个我把话撂这儿了。” “要是二房不给我个交代,我就把他们干出来的事,嚷嚷的满京城都知道。” 淑娘胸膛一起一伏,气得说不出话来。 人家凭什么给你道歉? 长辈?就算她嫁了侯府三房。侯府二房凭什么认这一门亲戚?母亲小门小户出身眼界浅,又在伯府作威作福习惯了,都认不清自个地位了。 门内忽然传来贞娘声音。 “哟,母亲可是稀客啊?”贞娘肩上搭着淡粉霞帔,扭着纤细腰肢,妖妖娆娆坐在绣凳上。 陆二夫人这些年被这庶女气得多了,条件反射就肝火上窜:“你怎么在淑娘这里?” “这可是侯府,我是侯府正经姨娘,来找主母说说话不是应该的?”贞娘长眼一挑,妩媚眼波潋滟留情,“刚才我好像听说母亲要去找二房的茬?那可真是件大好事,那二房换了咱们姐妹俩房子的事,咱们还没能找回来,就指望着母亲替咱们讨回个公道呢。” 陆二夫人顿时心生警惕。 这贞娘可不是个好人,成日地一肚子坏水,就想着坑她和女儿,不知搅和她多少好事。 现在听她支持自己,她反而不敢去做了。 淑娘叹口气道:“……” 第三百五十三章 将军,咱们终于要回京了 “母亲,我知道您是看那霜成雪日进斗金眼热,又对蒋二小姐曾下了您面子耿耿于怀,总觉得我好歹是蒋二小姐的三婶,可以替您教训教训蒋二小姐,找回个场子来。”淑娘知道和自家娘亲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干脆来了一套以势压人,“可您那儿知道,蒋二小姐可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陆二夫人果然皱眉:“你可是她长辈……” “话是这么说。”贞娘抢过了淑娘话头,“可饶不住这晚辈是个陛下亲封有封号封地的县主,还深受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宠爱。两位娘娘成日见地从宫里赏东西下来。别说是有个什么小伤寒头疼脑热,就是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问询一场。” 陆二夫人惊异不已:“真的?” 忠勤伯府已然没落,除却一年一度的太后皇后寿宴外,侯府女眷等闲见不着两位娘娘,更别提打探她们亲近谁了。 这小妮子竟如此受宠。 淑娘继续道:“不说宫里这些远的,就说近的魏国公府,那可是蒋二小姐正经母家,国公府世子夫人多护着蒋二小姐,娘亲您也是知道的。上次你给了蒋二小姐没脸后,魏夫人接着就给了您一个月没脸。这魏夫人还不是魏国公府最宠蒋二小姐的。现在是魏国公不在府里,若魏国公在府里,但凡听见有人欺负她外孙女,那是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会在朝堂上追着那家人不放的。” 贞娘笑吟吟地道:“母亲,您说到时候被祖父与父亲知道,您为了这点口舌之争,给伯府里惹上魏国公这么个大麻烦,他们会怎么样对你?” 陆二夫人想起陆老太爷与陆老爷冷眼,打了个哆嗦:“这魏国公不是还没回京城吗。” 淑娘叹气道:“可这魏国公世子还在呢。” 陆二夫人登时不说话了。 “还不止呢。”贞娘用素手捡起果盘里瓜子吃,慢条斯理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看,“蒋二小姐是被陛下亲自赐婚的,定了威武将军。这威武将军在前线立下了赫赫功勋,多次得到陛下亲口赞赏。京城人人都知道但凡他一回京,一个侯位就少不了。到时候蒋二小姐一出嫁,就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了。别说是我们姐妹俩,就是母亲您只怕见了她都要磕头见礼呢。” “我给那丫头片子见礼?呸!”陆二夫人果然被吓住,色厉内荏地道,“不过是个没影的事,怎么就说得这么真了。战场可是不长眼的,谁知道这侯位戴不戴得到头上呢。” 心里却不免酸溜溜的。 天生生得容貌出众,家世亦是一等一的好,母家又有权有势还宠她,家里父母兄姐把她捧在心尖上,一个后台比一个后台大,嫁的未婚夫还是顶尖的年轻才俊…… 这丫头命也太好了。 淑娘与贞娘见其语气便知她被吓住了,当下都松了口气。 “母亲,您现在还要姐姐给您去找蒋二小姐的麻烦吗?”贞娘用帕子掩唇,挑衅地笑道,“要去可得趁早出发,否则晚了人家忘了这件事,这钱可就要不回来了。” “你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的,你要害我们淑娘去干这等蠢事,让你在这府上少一个劲敌,我偏不会如你的愿。”陆二夫人果然被激怒,愤然站起身就走。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且让这小丫头再得意一阵! 这件事惹上的可不止她家,可还有一个陈王呢!她就不信这丫头能强过陈王。 不过这丫头家世背景这般厉害,若能娶回家那可真是发了。 听说大房嫡次子陆轻舟曾追求过她,却被这丫头给了个没脸拒绝了。她可要好好刺刺大房去! 将陆二夫人送走后,姐妹二人才算放松下心神,互相对视一眼,眸间都是苦笑。 摊上这么一个嫡母,真是让人头疼得说不清。 “你肚子只怕还疼着。”淑娘起身给贞娘披个银鼠皮毯子,柔声催促道,“快回床上躺着,我给你重新换一个汤婆子。” 贞娘扯着淑娘袖子,撒娇地亲昵道:“姐姐你对我真好。” 淑娘叹气:“你今儿个不应该出来的,我能劝得住母亲。”平白又让贞娘背了次黑锅。 贞娘不以为意:“我出来说一句反话,可比姐姐你说十句都有用。”不就是被瞪几下嘛,我早就都习惯了。 淑娘叹气揉揉她头发。 二人再次躺在床上,淑娘一下接一下给贞娘揉起肚子,贞娘依偎在淑娘怀里打盹。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贞娘打着小呼噜问:“姐姐,晚上你会去二房代母亲道歉吧?” 淑娘点头:“去。” 母亲是小门小户的商贾出身,不懂这些高门间的人情练达,她想要在侯府安稳过日子却不能不懂。这一趟登门道歉,她是必须要去的。 贞娘咕噜道:“那就好。” 淑娘小声安抚她道:“睡吧,你肚子还疼着呢,就别操心这些事情了,一切有我在呢。” 贞娘轻轻嗯了一声。 帐幔垂下掩住了二人身形,空气中唯余安宁与缱绻。 当夜。 惜芳年里。 蒋安氏果然迎来了淑娘的登门道歉。蒋安氏性格冷傲却通情达理,知道这事与淑娘关系不大,并未多为难于她,收下礼物闲聊几句,便算将这件事揭过了。 淑娘一颗心才算放下,陪蒋明妙玩了一会儿才回去。 知道这件事后,蒋明娇轻轻一笑:“倒是个聪明人。” 风波看似平息。 暗潮却无风酝酿。 · 边疆。 这是一个黄沙漫天的晴天,远远可见祁连山脉高耸辽远,顶上一抹白帽令人无尽遐想。苍茫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入目可及的黄沙枯草如一望无际的画卷,空气干而冷似乎要将人手脚都冻掉。 一万朱袍兵士整齐而立,气势凛然迫人,神情却都热火朝天。 尤其是最前方的阮靖晟。 他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手持一把银色长枪,枪顶红缨烈烈招展,仿佛如一小团燃烧的火,他本人勒着马缰,身着火红甲胄,面庞俊美无俦线条冷硬,气势肃杀墨黑煞气有若实质。不愧其玉面将军并铁血煞神之名,如一把染血的薄寒利剑,无鞘。 面对着呼啸狂风,他利落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出发。” 今天他们终于要回京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他们将军真是太厉害了 边疆战事已进入僵持阶段。说是双方僵持,其实谁都看得出突厥人兵残马废,已然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不过突厥一日未投降退兵,他们一日不得放松警惕,放了阮靖晟归京后,魏国公便依旧坐镇于边疆战场。 阮靖晟另有重任。 他要去献俘。 谁能想到一次简单的诱敌深入的陷阱,居然能够捞到如此一条大鱼呢? ——他们俘虏了回鹘王。 浩荡蜿蜒如火红长龙的队伍正中,一辆木制囚车吱呀行驶着,年近五旬的回鹘王,面无表情地盘坐着阖眼假寐,手脚皆被拷着镣铐。他穿着脏兮兮的白羊皮袍子,一条一条辫子杂着草屑与泥土,显得脏兮兮的,嘴唇已干裂出血。 囚车边随时都有百余名士兵无间隙地看守。 这是自大周建朝以来,边疆将领头一次俘虏到敌国首领。确定回鹘王身份后,魏国公与阮靖晟深感惊喜与慎重。 惊喜自然是回鹘王已被俘虏,突厥联军自然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堪称立下不世之功。 慎重是回鹘王身份贵重,他们不能随意处置又唯恐日迟有变,必须尽快安全将其送往京城。 这一重任被交给阮靖晟。 这场有了他今日一场回京之旅。 眼看已近傍晚,阮靖晟令人就地驻扎休整,除却贴身看守回鹘王的士兵外,其余人都席地而坐,围着篝火开始了休整。 “乖乖,我自己都有点跟做梦似的,咱们居然把回鹘王给捉住了,这可是份大功劳!” “呸,快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这回鹘王明明是咱们将军捉住的。” “那确实是,你说将军怎么那么厉害,居然能够想出那种诱敌的陷阱,我至今忘不了那天跟着将军去战场,说是要去打一场硬仗。结果我的刀还没抽出来,对面就冻得僵了,自儿个跪下来等着我捆他。” “嘿,谁说不是呢。跟着将军就是好,不仅那日子过得好,有医有药治病,不怕随便因为一个伤寒或破了个口子就没了小命,还有厚实的冬衣穿,往年冬天我手脚都要生多少冻疮,今年穿得厚实人暖和,硬是没得冻疮,人打仗时候都有劲了,更别提还时不时有浴春酒驱寒了。” “看你说的这小日子美得哟。” “可不是美得哟。不仅小日子美,咱们要去抢战功的也容易。上次跟着将军出去的吗,白捡人头回来后还得了几两银子的赏,那当兵才叫当得有滋有味。” “听说咱们衣服酒药材都是将军朋友送的,将军又这么会打仗立军功。咱们跟着将军和他朋友这天生一对,才真正过得叫日子。” “反正我这辈子是认准了将军了。” …… 士兵们三两成群坐在篝火边取暖,一面饮酒一面高声议论着,在苦寒边疆环境映衬中,气氛有种说不出火热。  为避免回鹘王晚上被冻死,每天晚上回鹘王会被转移到帐篷里,周围同样派上上百兵士保护。 帐篷里。 回鹘王盘腿坐在矮榻上,胃口颇好地吃着饭菜,饮着一壶浴春酒,动作时手脚枷锁碰撞时,发出金属叮铃铃地作响声。他却仿佛并不在乎沦为阶下囚,神色颇有些怡然自得,还有心情赞叹一句。 “好酒。” 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饮尽,他大方自然地问阮靖晟:“这酒比草原上的马奶酒的滋味还好,我很喜欢还没喝够,还有吗?” 守卫他的士兵犹豫。 阮靖晟坐在对面矮凳上,大马金刀地冷然看他,朝士兵略一抬下巴:“给他。” 士兵给了半壶浴春酒。 回鹘王抬起架着枷锁的手,摇晃着细白瓷酒瓶,嗅了一口醇厚酒香后,陶醉地回味半晌,才细细品咂半口:“舒坦。” 阮靖晟冷冷看他:“现在能够说了吗?” 回鹘王放下酒瓶,姿态颇为闲适地问:“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当年西北侯家灭门惨案,是我联合庞仲干的。西北侯一家太骁勇了,有他们在我们永远都没办法打进大周疆域。至于庞仲那老贼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只要能给他足够的钱,他能够把自己亲儿子亲爹都卖了。” “你们当时的大周皇帝也是个傻得,庞仲只是让人随便搜罗了些证据,你们那皇帝立即就把人砍了。” 几个西北侯程家旧人听得愤怒无比,各个眼眶通红发胀,握拳恨不得砸回鹘王。 阮靖晟却依旧神色冷凝。 “说实话跟着你们这些中原皇帝混真的很没意思,阮将军如果你愿意转投我们突厥,我以我的人头担保,绝对会给你最高的待遇,不会发生西北侯的事情。” 回鹘王戏谑看向阮靖晟:“阮将军,考虑一下?” 阮靖晟冷冷地道:“提醒一句,回鹘王你的人头正握在我们的手里。” 回鹘王被噎了一下。 阮靖晟继续问:“这一次的突厥联军?” 回鹘王干脆地道:“也是庞仲在朝中当了内应。我们给了他足够的钱,他就帮我们办事。你们大周朝几个将门主将都被他动了手脚,为的是逼得你们大周赔钱和谈,什么成国公世子,常胜侯世子,平阳侯府新侯爷……” “除了当时身患腿疾的你,和一个已经七十三的魏国公,他想着没必要就没动手。谁知道你们俩反倒是最狡猾的,一个装腿疾,一个七十三了比年轻人还康健,最后反倒是我们输了……” “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很好——人算不如天算啊。” 阮靖晟手指轻敲着矮几桌面,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娇娇父亲身患突厥皇室的毒,险些年纪轻轻便命陨,竟只是庞仲计谋中的一环。 他以最不动声色的语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当年庞仲是带着一个女人去见你的。你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吗?” “女人?”回鹘王满不在乎道,“庞仲和苗疆那一群人混在一起,苗疆那群神神叨叨的女人最擅长变脸,顷刻间就能让人改头换面。我哪知道庞仲那天女人面具下是谁?阮将军,你这是在为难我了。” 阮靖晟瞳孔一缩。 苗疆人改头换面的秘术?这么说那一副画卷上的女人,身份或许另有蹊跷? 第三百五十五章 我观将军有血光之灾 回鹘王是何等精明之人,极快察觉出阮靖晟有意遮掩下,神色的一丝变化。他饶有兴味地挑眉,又饮尽一杯酒。 弯弯绕绕问了这么多问题,才以最不经意的口吻问这女人,看似不在乎实是关心则乱。 ——这个女子对他很重要。 或许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阮靖晟亦意识到失态,豁然站起身冷冷警告了眼回鹘王,对看管他的士兵吩咐道:“好好看好他。”转身回了自己帐篷。 掀起帐篷门帘入内。 他立于红木矮桌前,取出那一卷已被他查看过数次的画像。徐徐将丹青画卷铺开后,定定看着那画卷上神态气质不同,容貌肖似娇娇的女人许久,他沉沉吐出口气将画收了起来。 苗疆人。 擅长易容? 那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或者说她们又为何采用这一张面庞?为的是迷惑谁栽赃谁警告谁? 他提笔梳理起迄今为止所有线索记录,对着纸静静思索片刻,他将那张纸在烛台点燃,静静看它燃尽成灰尘。 蜡烛发出毕卜燃烧声。 刀二通报过后,掀起帘子大步而入:“将军,夫人的信。” 阮靖晟望着那纸片燃尽成灰,面庞冷意顷刻雪融,唇角浮现温和笑意:“拿来我看看。” 刀二捧来一只大雕。 这是一只极英俊的白雕,个头比寻常鸟类大上数圈,羽毛雪白根根分明,柔顺仿若能折射流光,乌黑圆亮的眼睛格外有神,看人时炯炯生辉,给人它是一只极机灵的鸟的错觉。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掩盖它慢半拍的假象。 阮靖晟自雕脚取下信件,饶有兴趣打量这只雕。他记得这是他亲手猎下,送给娇娇的白雕,见其长得颇为壮硕,“娇娇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刀二沉声道:“叫傻雕。” “沙雕?”阮靖晟狐疑道,“这只雕似乎并不是沙雕的品种,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 刀二重复解释一遍。 阮靖晟只听过一遍这名字,还以为娇娇是说玩笑话,没想到这雕大名居然就叫这二字,不由得爱怜看了眼傻雕,那目光犹如看被父母取名叫二癞狗的天下第一俊俏探花郎。 “将它带下去休息吧。” 刀二应是。 阮靖晟又好奇地问:“对了它听得懂人话吗?” 刀二沉默片刻:“据说是听得懂的。”就是反应比较慢。 阮靖晟揉了一下它脑袋,逗弄地叫道:“叫一声试试?” 傻雕英姿飒爽地盯阮靖晟,高傲地沉默。 阮靖晟也不恼:“让它好好休息吧。” 刀二将傻雕抱走,走到帐篷门口,才扭头犹豫道:“将军,您真不打算将您不日就要回京的消息提前告知夫人?” 阮靖晟点头道:“暂时不用。” 倒不是怕娇娇走漏消息,只是他前几日在与国公爷对炉饮酒闲谈时,曾旁敲侧击打听娇娇*小时候事情时,国公爷提及了一件事。 当年国公爷亦是出征久未归,回程时没有提前告诉娇娇,却带了许多礼物回家,想给娇娇一个大惊喜。娇娇果然高兴坏了,抱着国公爷脖子不放,在国公爷怀里赖了一天。 咳…… 他才不是希望娇娇赖着他不放,他就是单纯地给娇娇准备了许多礼物,打算给娇娇一个惊喜。 刀二再三欲言又止,终于沉默抱着傻雕出去了。 国公爷给夫人惊喜时,夫人才六岁。 如今夫人已十六岁…… 希望将军能顺利地迎来一个惊喜……吧? 自从将军打定主意隐瞒行踪后,他每每观将军的印堂时,总觉得那处泛着黑气,隐约似有‘血光’之灾的先兆…… 刀二忧心忡忡地走了。 他把傻雕带回到了暗卫们休息的帐篷里,准备给它喂点生肉与水后让其好好休息。 一进门,他就看见正抱着一双鞋子,坐在角落里发呆的刀一。那鞋子针脚细密,看得出缝制的人用心,鞋子内里还缝着一朵小白花,十分蕙质兰心。 刀二知道他哥又在想嫂子了,无声往旁边避开。 他就看见了乐呵呵数钱的刀五,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一亩地十两银子,我要买一百亩地就要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等于二百个马匹。我如今还差一百五十个马匹,马匹拍在马腿上要倒扣一个,要做好风险预算……” 刀二不忍直视地挪开眼。 ——阔别几月终于要回京,大家似乎都‘疯’了。 整个帐篷里,唯一正常的似乎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姜大夫。 观其神色凝重似遇上难题,刀二不动声色走过去。 姜大夫正对着一个干扁的榴莲皮发呆。 刀二默默地道:“姜大夫。” 姜大夫被吓了一大跳,抚须拍着胸脯,下意识朝左边看了过去:“刀二,你怎么说话前都不提醒一下。人吓人真是要吓死人了。” 立于左侧的刀二沉默片刻:“下次我一定会注意的。” 姜大夫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在刀二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刀二,你知道怎么……” 刀二认真竖起耳朵。 姜大夫咳咳两声道:“……补榴莲壳吗?” 将军将夫人送给他的榴莲交给他保管,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一场大战过后,他们倒还全须全尾,就是这好生生的榴莲只剩下一个壳了。更可怕的是,他昨天居然发现这榴莲壳有裂开萎缩的架势……  刀二:…… 在刀二的提议下,姜大夫让铁匠按榴莲壳做了一个模子,打造了一个比头先更鲜亮坚硬铁榴莲,并塞在头先榴莲壳里,试图以假乱真栩栩如生。 新榴莲壳非常完美。 姜大夫自觉得能够交差,哼着小曲打算歇着。 刀二忽然沉默开口:“将军最近打算送夫人一个惊喜,没有告诉夫人他要回来的消息。” 姜大夫脚步一顿。 刀二默默道:“夫人最初送将军榴莲的目的,似是要警告将军莫要惹她生气……” 二人同时看向被内里塞了严丝合缝铁块,更加坚硬跪起来更疼的榴莲,咕噜——地咽了咽口水。 眼前似乎出现了被夫人罚跪的大灰狼王,因为属下认真工作把算盘磨得更尖,膝盖跪得更疼,一怒之下两爪子拍死了一只狐狸与一只变色龙的画面…… 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傻雕站在矮几上,终于慢了数十拍地反应过来有人让他叫唤一声,响亮地应了一声。 “噶——” 第三百五十六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边疆。 北风依旧呼啸,天气依旧苦寒,牧草依旧枯黄蔓延,祁连山依旧遥遥伫立,青身高耸顶上一抹白,仿佛雪山神女般无情俯瞰着人间。饶是京城天气已然回暖,边疆空气似乎也总是干冷的。 齐思行坐在高高草堆边上,正叼着一根草,用力削着一根木刺,表情倔强又冷凝。 齐振虎拿了一壶酒,坐到她身边:“怎么不回京城?” 齐思行摇头:“下次。” 她觉得自己如今成就还不够去见娘亲。 她已经托战友将她爹骨灰带回去了,让他们帮忙洒在她娘亲的墓地上,用那忘恩负义的狗男人的骨灰,祭奠她等了一辈子丈夫的娘亲。 至于她,要等到她成为大将军再回去。 娘亲给她讲的所有睡前故事里,父亲都是以大将军为结局,她看得出这是娘亲的期盼。但父亲辜负了她的期盼,令娘亲一辈子梦想摔碎在地上。 既然如此她就来替娘亲圆梦。 “你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齐振虎拿起酒壶与齐思行的木刺单方面碰杯,开玩笑地道,“要是不回去当心人家抢了你的功劳。活捉一个回鹘王,这一回论功行赏下来后,你至少升到一个从三品参将了。” 军队里论功行赏的确如此,活捉回鹘王的是齐思行,指挥这场战事的却是威武将军与魏国公,首功自然要算到他们头上。但次功亦足够让如今只是小军官的齐思行平步青云一夜翻身。 齐思行道:“阮将军不会。” “那倒也是。”齐振虎喝了一口酒道,“我就没见过比他更正直的上峰了。有他在这次你的功劳绝对是稳稳的。” 齐思行一笑。 显然这一次立下大功,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淡然平静。将削好的锋利木刺收好,她站起身拍拍身上木屑,对齐振虎道:“等回头封赏下来,我请你喝酒。” 齐振虎笑道:“好。” “国公爷还要找我。”齐思行摆摆手,“我先走了。” 这一次在雪地里,把企图混在普通士兵里逃跑的回鹘王挖出来,她最大的收获,除了即将到来的从三品参将封赏,就是彻底被威武将军与魏国公记在了眼里。 魏国公得知她凭着灵巧身手斩敌几十,几个月连升数级,又亲手俘虏了回鹘王的事迹后,对她非常欣赏称赞她是一名福将,将她调到身边当亲卫。 她很崇拜魏国公与威武将军,庆幸之余暗自下决定,要好好当好国公爷的亲卫。 边疆战势看似即将结束,突厥人却始终未曾退兵,大周众人都认为他们只是强弩之末,最后强撑着一口气,不必担心忧虑。她却总觉得隐隐不安,并总隐隐预感迟则生变,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她左右不了军中局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贴身保护好魏国公多杀几个人。 人人都说边疆苦寒条件恶劣,是大周朝最磨人的地方,她却很爱这能给她公平竞争的地方。 风卷起了她的几缕碎发,透过挽了几圈的袖口与袍角,看得出少女身形已然抽条,身量更高身材更结实,如倔强的幼狼般悄然长大。 齐振虎看着她背影摇头,忽然摇头笑了。 他才智不如人又年岁已长,注定此生成不了如阮将军般的名将,但若真能见证一个小兵到女将军的成长…… 那么他这辈子在边疆的打拼便不算虚度了。 · “好好好!” 寝殿里昭仁帝一目十行读完一张奏章,表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连着说了三个好字。 洪喜禄凑头想看看奏章内容,却被昭仁帝敲了一下脑门:“洪喜禄,快给朕拿两壶浴春酒来!”还没等洪喜禄动作,他又补了一句,“不!三壶,今儿个朕要好好畅饮一回大醉一场。” 洪喜禄白胖面庞皱成了窝瓜:“陛下,陈太医上次给您请平安脉时说您肝火上旺,近日不宜饮酒,娘娘还特地嘱咐过奴才,不能让您贪杯啊……” 昭仁帝将奏折给洪喜禄看:“洪喜禄,你瞧瞧这张奏折上的东西。” 洪喜禄作为宫中大太监,自然是识字的,飞快扫完整张奏折内容后,嘴巴长成了牛铃大小。 昭仁帝眉飞色舞:“这可是大周建朝以来的最大的好消息!阮靖晟可是朕的一门猛将副将兼谋将啊!” 洪喜禄忍不住咽口水,连连点头。 居然能设陷阱活捉了回鹘王,还即将护送他进京献俘…… 这在大周建朝以来可真是头一份! 回鹘王那可是个人物,精明骁勇不说还野心颇大,自打先帝时就给边疆捣了多少乱,铜陵之耻就是他犯下,至今仍让多少老人想起来就眼泪直落牙根紧咬。这一次突厥联军亦是他最先挑起,若没有魏国公与阮将军,他带领突厥人只怕真能在大周咬下一块肉。 这人居然被活俘了? 这功劳可真是海了去! 大周朝的天只怕都要因此变了! 昭仁帝理直气壮地循循善诱:“那洪喜禄你说遇上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可不是得好好庆祝庆祝?比如喝两壶浴春酒什么的?” 洪喜禄被昭仁帝绕晕了,脑袋下意识直点,嘴里却响亮地道:“不行!” 昭仁帝被他气得一倒仰。 “娘娘说了要是我再给您拿一壶酒,我这顶上顶戴就不用戴了,这孔雀补服也不用穿了。”洪喜禄白胖的脸皱成苦瓜,“皇上我混了这么多年才得了这顶戴,能穿上这么个孔雀补服,您可别为难小的了……要不,皇上您自儿个去对娘娘商量商量?” 昭仁帝气极。 他要是敢和皇后说,他还为难一个太监做什么! 他冲洪喜禄直摆手:“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晃着,现在朕看着你就心烦。” 洪喜禄如获大赦,膝盖一点地,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昭仁帝不得不在后头追喊道:“对了别忘了穿朕的口谕,因为边疆大捷,今年特地开恩科,加考一科武举,就定在今年春闱后,不日即开始报名。” 洪喜禄遥遥应了声:“嗻。” 等人彻底跑远了,昭仁帝才偷摸地从御案底下,掏出一个白瓷酒壶,拔出木制瓶塞,深深嗅了一口,满足陶醉地砸吧回味着,用小杯子倒着徐徐品了起来。 “这就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第三百五十七章 将军:夫人对你生气了 娇园。 京城空气已悄然回暖。 早春阳光如水般泼洒下大地,带来略微回暖的春意,院中太平缸不再日日冻得结实,一簇一簇芭蕉叶抽出了青绿枝芽,早晚时青石地板却依旧残余着料峭春寒,让人穿薄绣鞋踩上去时能冻得一激灵。 “小姐。” 白术兴冲冲跑进屋,顾不得面庞还冰着,“您听说外头的消息了吗?因为边疆大胜陛下龙心大悦,刚颁布口谕说今年武举开恩科,就定在春闱后院试。这个月各省考生就可以报名乡试了。” 蒋明娇果然抬起头:“哦?朝廷开了武举恩科?” 她穿着雪白绣暗银缠枝花纹的褙子,一字襟上缀着一圈白狐毛,下头穿着十二幅湘绣马面裙,每幅皆有雪白镶边装饰,腰间缀着三颗成人拇指大小的东珠,看得出皆是一等一的好东西。通体打扮富贵又清雅,模样生得又好看,腰肢盈盈一握,小脸俏生生的明艳动人,她天然给人雪白娇贵感,仿佛合该被人捧在手里娇惯,用天底下顶好的东西宠大。 白术忍不住看得痴了,咽了咽口水才道:“是呢。” “倒是便宜蒋奕武了。”蒋明娇不徐不疾地哼笑一声,在砚台上轻点两下,提笔又在雪白纸面上写《伤寒杂病集·九》的终稿,动作说不出的优雅淡然。 白术不服气地点头:“就是呢。” 等一列纵意柳体行书写完,蒋明娇才想起什么似的,“我上次似乎听说大哥玩笑似的说,要将长富长贵送去考武举?” 白术打了个磕巴:“啊?” 她知道大少爷正治疗着瘫疾,便是能够成功站起来,只怕也赶不上今年开恩科。长富长贵是大少爷得力随从,对大少爷是一等一的忠心,因而被早早免了奴籍,虽不知具体武艺如何,按规矩说是能够参加武举的。 但三房二少爷也要参加武举…… 二房就送两个仆人去武举。若二少爷考得还不如大少爷两个仆人……二少爷不说在这平阳侯府,便是在这满京城都能成一个大笑话。 白术思及此忽然兴奋起来:“大少爷似乎说过这话。” 蒋明娇提着湘绣广袖,悬着一截藕白皓腕,施施然又写了一行字,淡然轻笑道:“长富长贵是忠心的,送他们两个一个前程,日后对大哥来说多少是个助力。以前大哥自然是用不着这些,现在眼瞧着病已好得差不多,却不得不早早谋算起来了。” 白术连连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她怎么那么期待二少爷府试时考不过长富长贵二人呢? 那场面一定……有趣极了。 她高兴地道:“我待会儿就去和大少爷传话。” 蒋明娇略一点头,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扭头狐疑看向白术:“你方才是说因边疆大捷,陛下才宣布开武举恩科的?” 白术点头。 蒋明娇轻眯起眼。 上一次边疆大捷时陛下可没加恩科,大周祖制武举三年一次,若每要开恩科,都遇上朝中大捷并由大捷之将坐镇开幕……外公年纪大了,朝中没人比阮靖晟更适合坐镇。昭仁帝宣布武举加恩科,便是断定阮靖晟要回来了。 可阮靖晟却没告诉她。 这是为什么呢…… 蒋明娇想到此处,轻轻地、温柔至极地、妩媚似水地、勾起了唇角。 ——将军,这是为什么呢? · 成国公府。 二房。 丫鬟端着一大叠樱桃进门,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宫里赏下了半篓子樱桃,说是宫里温棚里种的。殿下给了您一碟子。” 一碟子樱桃都冒尖了。 屋里丫鬟们忍不住咋舌,最近长公主对小姐也太宠爱了,尤其在二夫人被幽闭关起来后。 金笙儿却有气无力地摆手:“先放着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丫鬟将一碟子樱桃搁好。 金笙儿用手拨弄着那一碟子樱桃,情不自禁想起那一封信。 ——蒋明娇给她的信,里头讲了表哥为布置灯会那场偶遇,收买过多少人、包括国公府下人、一群书生、并路过往地上扔石子绊她的路人,又花了多少钱包了灯会那块地、买了那几个大灯笼,连那一首相思诗都是买来的。 那一场她至今念念不忘灯会救美,竟彻头彻尾是人设计的。 蒋明娇是她死对头,二人关系势如水火,按理说她是绝对不会信蒋明娇,因那一封信怀疑表哥的。 可信上的内容太真太详细,她那天忍不住诈了国公府门房,得知他的确收过表哥的钱……她不敢去验证其他人,却忍不住对这场感情产生怀疑…… 如果她从头至尾都被算计了? 金笙儿浑身一个激灵,忙打消这可怕念头。这段时间她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表哥上,已为他找先生忙活前程,与他私定终身,与他耳鬓厮磨就差偷尝禁*果了……若她真被骗了,她的损失可太大,不仅一腔感情虚付,只怕日后也会名声大毁找不到其余人…… 所以这绝对是假的。 蒋明娇一定在骗她! 金笙儿强行安慰着自己,就听门外丫鬟来报:“小姐,表少爷的信。” 金笙儿高兴地拆开信。 蒋奕武的信一如既往的肉麻,写满了对金笙儿的相思之情,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衣带渐宽终不悔,思之若狂若病……用词之真挚火*辣令金笙儿心砰砰跳个不停。 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表哥对她一定是真的。 金笙儿彻底被这封信安心。 信上还说约好今晚在老地方相见,金笙儿立即站起身,鲜活热烈快乐地道:“把我最近新做的衣裳全找出来,我要拣出一件最漂亮的待会儿穿。” 夜晚。 国公府后花园里。 金笙儿与假扮成小厮入府的蒋奕武并排坐在凉亭里,坐姿难得娇羞,面庞都飘起红云,根本不敢看蒋奕武。 蒋奕武送了一大把火红凤凰花给金笙儿:“不知道表妹喜欢什么,便让府里花房拣了开得最好的。” 金笙儿害羞道:“表哥送什么我都喜欢。” 蒋奕武见金笙儿上钩,才假作无意提及京城的事,包括因为边疆战事大胜,陛下宣布武举加恩科,本月内考生即可报考院试,并有意无意提到蒋奕文居然打算让长富长贵两个随从亦报考武举的事。 金笙儿大怒:“……” 第三百五十八章 颠倒黑白小可怜? “那两个奴才秧子也配!”金笙儿因蒋奕武要考武举,已将他视作武状元,给武举已戴上光环,怎容得奴仆与蒋奕武同考。 ——这是抹低蒋奕武身份。 “表妹你莫要动气伤身体。”蒋奕武假惺惺安慰着,“你要是因为我的事生气伤身,是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我一想到表妹你为我生气伤了身体,回了家也要为你担忧辗转反侧无法安眠的。” 金笙儿顿时大为感动:“表哥你待我真好。” “表妹你这说到是什么话。我既已心仪于你,不待你好还待谁好。”蒋奕武这才叹了口气:“再说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二房一向就那个做派。谁让他们入了圣上的眼,得了这些年圣宠势大,这么多年下来我都习惯了。怕只怕二伯与圣上是至交好友,怕那主考官为了讨好二伯,故意让我丢这一个大脸……哎终究是我太过无能,若是我本事再厉害些,也不至于竟落得如此任人欺凌的境地。” 语气间俨然是个饱受二房欺凌的小可怜。 金笙儿被激起一腔慈母心,对受尽欺压的表哥心疼不已,当下决定要替表哥好好出头。 “表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我都打听清楚了,这次武举院试是由我哥监考。回去我就和他说,让他想办法在考试时动动手脚,绝对不会让那两个奴才秧子中第的。” 蒋奕武心中大喜。 金笙儿的哥哥,成国公府二房嫡子,金逸尘是三年前的武状元。这事曾让金二夫人得意不已,在平阳侯府炫耀过好几次,蒋奕武当时常被当做不成器典型对比,没少在众人面前丢面子。 那几年他心中对金逸尘恨之入骨恨不得其去死。 不过他如今却庆幸金笙儿有这一亲哥,可以帮他大忙。 今年武举加恩科来得太突然,他虽年轻力壮却因久宿花丛,身体早已被掏空,锻炼又绝非一日之功。 他没把握一定中第。 但若是能让金笙儿求她哥帮忙,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了。至于打压那两个奴才,只是他引金笙儿出手的筏子。他心中还是有自信的。他怎么也不至于输给两个奴才秧子。 当然能一并把那碍眼的人弄掉,自然是最好。 得到金笙儿承诺后,蒋奕武对其更是温柔备至,情话不要钱的往外奉承,还不忘扮演小可怜角色,将金笙儿说得面庞绯红,对蒋奕文气愤不已,当下忍不住地破口大骂。 “怪不得人都说身有残缺之人心里多半都有阴暗。这蒋奕文定然就是这样的人。居然仗着是二房势大,逼得你在府里连落脚都无,只能常年流荡在外避祸,还每每仗着太夫人喜欢让你在众人前丢面子,现在更是要让奴才与你同考武举,用此来羞辱你。” 金笙儿气得恨不得打人,“活该就让他的身体一辈子都好不了,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蒋奕武‘无奈’叹息:“表妹你别这样说,被二伯一家听见了不好。再说大哥也是情有可原。他常年囿于轮椅上不能动弹,恐怕也是心里有气,看见其他健全人稍有不平,才会做出一些未经过考虑的事。他的本性不是这样的……” “可谁叫他当年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金笙儿依旧气呼呼:“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与表哥你们一家没关系。他总不能因为自己心里不舒坦,就专门为难表哥你吧。老天可都长着眼睛呢,善恶有报,他真要报复人,怎么不找当年害他的人去拼命去。” 听到‘善恶有报’四字,蒋奕武心里无端打了一个突。 “坠马”是母亲做的。 但当年他却并非不知情,某种意义上他还是“帮凶”,若蒋奕文真要为当年的事复仇,只怕少不了他的一分。 他背后有些发寒。 为了驱散这寒意,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他毕竟是个瘫子,我们是健全人,他看不惯我们也是正常。我们对他也该多点包容。” 金笙儿感动地道:“表哥,你真是个好人。” 蒋奕武‘羞怯’低头。 二人又腻腻歪歪了好一阵,不过说些郎情妾意,一日不见相思之苦,待我金榜题名定要八抬大轿风光娶表妹入门的话。这些情场上的套话,蒋奕武不知对多少欢场淸倌儿说过,对金笙儿用得是熟练不已,说着说着便犯了老毛病,只恨金笙儿不是那些欢姐儿,能够让他立即颠龙倒凤。 等出了国公府,他必定得先去醉仙楼好好泄泄火。 金笙儿却哪儿见过这架势,被哄得满心都是欢喜与爱意,只认定表哥便是她的良人。 二人你侬我侬好一阵。 奉命趴在墙头上听二人说话内容的暗火盟手下,不得不挠了挠耳朵,才确定自己没聋。 被二房逼得在府里没落脚处,所以不得不长日在外流连? ——这便是二少爷您宿在青楼的理由? 受太夫人喜爱故每每逼得对方在阖府仆人前丢脸。 ——这分明是二少爷您吧? 让两个奴仆去考武举便是故意羞辱您了? ——二少爷您脸是不是太大,消了奴籍他们二人便可自谋生路,人家有才能想考武举,就是故意为难你了? 再听完蒋奕武哄金笙儿的话儿,他们一个劲直摇头——这些都是欢场上套话,金二小姐养在深闺到底是见识少,才会如此简单地被迷住。 听了全程后,他们心头火起,便严格贯彻了盟主命令。 ——额应该说是手持盟主令的女子的命令。 于是第二天。 金笙儿与蒋奕武结束约会后,第二天各自出门时,都分别在大街上与国公府门口被兜头淋了一桶洗脚水,浑身被淋成了脏兮兮的落汤鸡不说,还都彻头彻尾丢了一个大脸。 二人差点没被气死,却死活找不到跑得太快的行凶人。 他们只得悻悻然惩罚门人作罢。算是吃了这一个暗亏,却暗自坚定要让金逸尘动手脚的决心。 ——只有蒋奕武武举独占鳌头风光中第,今日这丢掉的面子才能被风光地挣回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蒋奕文能够站起来了 与此同时。 青松院。 院外一排青松青绿苍翠,在疏朗广阔蓝天下显得正直,院子并无太平缸碗莲花木等装饰物,视野极为宽阔因而显得天高地远,颇有种潇洒能让人敞开呼吸之感。 一如蒋奕文的气质。 蒋明娇大步跨入院子时,恰好看见蒋奕文拒绝长富长贵搀扶,用拐杖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 纵然蒋明娇有精心调理与时常按摩,因常年未曾使用,蒋奕文的腿依旧较常人细上一圈,比之其健全的上半身,显得似小了一号。 当蒋奕文用细弱的双腿撑着站起时,忍不住让人担心他会摔倒。 但蒋奕文站住了。 虽然只站住了短短两息功夫,蒋奕文就再次跌落在轮椅上,院子里所有人却都激动振奋。 他们明白对于以往这已经是一个大胜利。 因为蒋奕文彻头彻尾是只用自己力量站住的。 他常年无知觉的下半身终于能使上劲了! 蒋奕文当年坠马后,从胸以下都无知觉,不似寻常腿疾还能用拐杖,他只能成日窝在轮椅上。 这些年蒋明娇已看惯蒋奕文坐在轮椅上的样子,骤然见到他能够用拐杖站起来,眼眶就红了:“大哥……” 其余人表情已惶不多让。 长富长贵声音更咽,白术都忍不住紧张地咬唇,倒是蒋奕文本人疏朗一笑,对众人打趣道:“怎么了,今儿个这是要一齐发大水,淹了我这青松院了?” 蒋明娇娇横撒娇:“大哥今儿个能够站起来了,我高兴!我就要发大水淹了这青松院,大哥可是不愿意?要是大哥不愿意,我从此可不踏入这青松院半步了。” 蒋奕文向来是拿妹妹没办法的,当下投降地道:“好好好,小祖宗你爱怎么着都行,莫说是淹了这青松院,便是拆了这青松院,大哥都帮你递斧子,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蒋明娇站在蒋奕文,给他推着轮椅到避风处,“我就大发慈悲原谅大哥了。” 蒋奕文被自家妹妹逗得哈哈大笑,眉宇间是鹰击长空般的潇洒纵意疏狂。 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蒋奕文意气风发地笑够了,看向长富长贵催促道:“好了都别浪费时间了,这些天你们俩净围着我打转了。不是要参加武举吗?快些去锻炼吧,我可指望着你们给我考个好成绩出来呢。” 长富长贵忙抹了把眼泪:“是,少爷。” 长富长贵严格来说,并非蒋家奴仆,他们祖辈是蒋老爷子亲卫,还曾救过蒋老爷子的命。蒋老爷子下沙场后,将这些老兵都带在府里养着,直言不要他们做奴才,只好好荣养天年就行。 蒋老爷子去世后,新三夫人管家时嫌这些老兵们成日不干事领俸禄浪费钱,就各种找法子克扣他们的养老钱。 蒋奕文看他们几家快活不下去,就借口讨了长富长贵做随从,给了两家一份收入与活路,后来更是将两家主动上的奴籍消了。 因蒋老爷子去世太久,当年之事尽皆被众人遗忘,阖府上下才会将长富长贵都当做奴仆看待。 但蒋奕文是没忘记的。 便是娇娇不提醒,他亦早早记挂着二人,想着要送二人武举,让他们好好博一份前途。省得常年被关在屋里,被他这瘫子把未来带累了。 长富长贵自然也知蒋奕文用心,心中是感激又敬重。 家里爷娘说得都对。 ——大少爷当年雪中送炭帮了他们,这些年又是真心实意记挂着他们,是他们两家的恩人。 他们一定要好好搏个前程,未来成为大少爷的襄助。 大少爷眼看着就要好了,以大少爷的才能定然能一举扬名京城,未来大有可期不可限量。 他们要跟上大少爷步伐。 双方想得各不相同,目的却不谋而合,都抓紧时间去锻炼了。 为了边照顾大少爷边锻炼,长富长贵二人未去府里校场,就在青松院角落搭了几个靶子,专门练射箭。 长富长贵二人拿起了大弓,搭箭欲射。 弓是武举考试统一要求的九石弓。 蒋奕文、蒋明娇、白术等人便在旁边观看助威。 二人瞄准了一百步外靶子,静待三秒后,羽箭破空而出,嗖——地一下没入靶中。 正中十环。 蒋明娇与白术皆眼前一亮。 蒋奕文却表现平和。他深知长富长贵二人才能,只是一箭如靶心算什么。 长富长贵二人未曾停歇,再次搭箭连射,眼神专注冷静。 嗖嗖嗖—— 又是三箭破空而出,皆稳稳没入靶心,纵然摇晃皆不落。 白术眼睛更亮了。 蒋明娇亦面露欣赏。 嗖嗖嗖—— 紧接着又是六箭连发,虽然未能十箭皆没入靶心,却是无一脱靶落地,最次亦是七环。 白术看得眼都直了。 这些天跟着小姐,她也了解到一些关于武举的东西。 大周武举自有其标准——驰马三趟,发箭九枝,三箭中靶者为合格。 虽不知驰马后如何,但观如今长富长贵的成绩实属优秀,当解元或许难了些,可要名列前十却是稳扎稳打,若突击训练得当甚至可当前三甲。 大周武举虽然不如科举受人关注,比之科举难度却并不逊半分。院试前三甲,将来无论入军队亦或者当侍卫,都能做一个小小的军官。 对于长富长贵来说,这已然是一份不小的前途!若是个人能得逢机遇入水化龙有造化,未来还不可限量。 这对两家人来说都是一个大翻身! 长富长贵却似不满意这成绩,收起弓箭恭敬地道:“少爷,还请您指点。” 蒋奕文声音沉稳道:“长富,你方才出箭时十箭有六箭皆不在靶心,这比之你以往成绩并不太好,是否是乱了心了?” 长富垂下头认错:“回少爷的话,方才我射箭时被乱了心,下次必定不会了。” 蒋奕文并未多加训斥,看向长贵道:“长贵,你方才第七箭到第八箭时,似有凝滞之感,是力有不逮吗?” 长贵点头:“方才第七箭后,胳膊忽然力竭似的酸麻不已,乱了一下节奏才缓过来。” 蒋奕文沉声道:“你的臂力依旧是大问题,待会去举石拉弓锻炼一个时辰。” 长贵道:“是。” 蒋奕文又看向长贵道:“你的准头是个大问题,你的站姿不对,眼神瞄准时总会不自觉下垂,这会让你的箭角度总会歪斜。你的十箭虽然皆中十环,却无一是切中靶心的,这便是问题。” 说罢他顺手拿起那九石弓,潇洒抽出一根羽箭,在轮椅上用力拉开,朝靶子射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章 我就要一辈子被宠着 嗖—— 箭矢破空飞了出去。 白术的圆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尽管她不懂武艺是外行人,依旧能够看出大少爷这箭速度力道,比之长富长贵方才的更快更大!长富长贵出手时,她尚能看清其每一个动作。大少爷出手时举重若轻行云流水,她就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耳边飞快刮过一道罡风! 箭已稳稳入了十环。 切中靶心。 不偏分毫。 因箭矢没入靶子时力道过大,厚重靶子都用力摇晃起来,发出嗡嗡嗡地震响。 盯着那稳稳的十环,白术咕噜地咽了咽口水。 长富长贵的箭术已足够惊艳,至少能在武举中得个前五,顺利时还能博个前三甲。 大少爷的箭术却远超二人,若能顺利参加武举,定能一举夺筹得一个三元及第。 大少爷不是个瘫子吗?为何会如此出色的箭术?下半身瘫痪后都能这么厉害,若大少爷能够自然行走,该是何等惊艳世人? 蒋明娇涩然凝视完全程:“大哥,你这些年依旧每日辰时起床射箭一个时辰吗?” 大哥十二岁前文武双全,诗书骑射皆名动京城。这有他个人天资聪颖的原因,也是因他足够勤奋刻苦。自六岁时起他每日都辰时起床,练一个时辰骑射与弓马,无论风吹雨打日日不辍。比之先生要求的上学时间还早一个时辰。 自他瘫在床上后,人人都以为他会逐渐消沉堕*落度日……没想到他竟是将这习惯坚持了十年。 哪怕在她出手治病前,他练再多武艺都不会有用武之地,在外人面前是做无用功。 长富沉声道:“少爷如今依旧每日辰时起,让我们推他出来,练两个时辰箭术。十年来风雨无阻,无一日懒惰懈怠。少爷下半身不能使劲,刚开始时连弓都拉不开。每日不停地练习两年,他才重新适应如何靠纯臂力拉弓;又花了两年他才学会适应身体来使劲·射出一支箭;接下来又是两年少爷才终于第一次没有脱靶,射中了十环……这十年下来,少爷箭术造诣之精益,只怕不逊于战场上经年武将。” 长贵补充道:“我们二人箭术皆是少爷手把手教导的。只是我二人天生愚钝,纵然得了少爷教导,箭术亦不及少爷十分之一。” 蒋奕文并非喜好虚名吹嘘之人,随口洒脱笑道:“娇娇,你莫要听他们二人的吹嘘。我练习箭术也不过是长日坐在轮椅上无聊,觉得把早年打下的弓马底子丢了可惜罢了。如今的成就也不过是算没辜负先生的教导,不值得一提” 语气里是真正洒脱疏朗与恬淡看得开。 蒋明娇沉沉吐了口气。 大哥性情恬淡洒脱。上辈子至死都未曾告诉世人他仍擅长箭术,以至于她竟只知大哥文采出众,不知他亦未曾放弃研习武艺。 随即她又苦笑。 上辈子大哥瘫在轮椅上一世,他纵然说出这些又会有谁信,又会有谁在乎呢?他自始至终没有透露分毫,一是不想二也是说出来没意思罢。 好在这一世不一样了。 大哥已经能够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日后必定还能能走能跑能跳,能再次纵马奔驰,能让全京城知道其惊才艳艳才华横溢。 不想再提那些丧气事破坏氛围,蒋明娇于是佯装生气道:“大哥竟然这些年都不告诉我,也不带上我,难道不知道我也想学得一身好武艺,做个女将军吗。我现今没能成为女将军,可都怪大哥拖累了我。” 蒋奕文被蒋明娇胡搅蛮缠逗得纵意大笑:“哟,看不出来我们家娇娇还有这志向呢。我怎么记得以前某个小猪成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为上学堂每日要早起,还哭着闹着不肯上学堂,要把女先生赶出去呢。” 蒋明娇被说得面臊,强词夺理道:“大哥说得是哪个,我可不认识。” 蒋奕文笑点蒋明娇脑门:“真是一个小精怪。” 蒋明娇哼了一声。 小精怪就小精怪,有大哥父亲宠着她,她宁愿当一辈子小孩子。 蒋奕文故意逗她:“那现在咱们家小精怪知道这件事了,要大哥明儿个早上辰时叫你起床,陪大哥一起锻炼做女将军吗?” 蒋明娇理直气壮:“我如今已经许人眼看要出门子了,大哥是想要让我练出一身横肉,以后被以后婆家嫌弃吗?” “他敢!” 蒋奕文忽然横眉冷竖,周身气质冷下来,随后有放柔语气揉着蒋明娇头发:“娇娇你放心,有大哥在不管怎么样,大哥都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蒋明娇眼眶一热。 上辈子纵然父亲已逝,只要大哥在世时,陆轻舟就的确不敢欺负她,至多只是冷落而已。大哥去了后,她便失去最后一层庇佑,被陆轻舟赶去了庄子上。 她偏过头涩道:“那我可指着大哥这句话了。大哥要信守承诺,一辈子都护着我才行,还必须活得比我久才行,不然我哪怕七老八十了,也一定是不依的。” “胡说!”蒋奕文沉声呵斥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说了。当心大哥真的生气了。” 蒋明娇不说了,却只管蹭着大哥袖子撒娇。 蒋奕文拿这娇妹妹没办法,一个劲笑着摇头,随即又是长长一叹:“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当年才那么小点的豆丁,如今竟都要出嫁了。 蒋明娇亦是点头。 时间过得太快了。 她只愿这辈子和家人爱人好好相处的时间,永永远远长长久久持续下去。 武举除却考弓马骑射,还需考策论,这方面蒋奕文是行家。 接下来蒋奕文对长富长贵二人进行全方位辅导,那架势比私塾里先生还严厉数倍。 长富长贵二人感激又苦恼。 大少爷太聪明了教得东西太多太好,一看便能一举夺筹,可惜他们能学到手的不及十一,实在令人郁卒扼腕。 蒋奕文教了一下午,才放脑袋昏昏沉沉的二人离开。 蒋明娇亦强行腻歪一下午才离开。 刚回到娇园她就听到了一个消息,挑起了眉。 第三百六十一章 白莲花的合理使用方法 “蒋奕武真是如此与金笙儿说的?”火烧云烧红半边天的傍晚,蒋明娇坐在娇园厢房榻上,靠着窗户翻看教案,素手一顿闻言挑眉问。 刀七应是。 “还真是……”蒋明娇清凌凌地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如此颠倒黑白地卖惨,也亏蒋奕武有脸说得出口,在蒋家借住过两个月的金笙儿,头铁愚钝得敢于相信。 白术亦震惊得瞠目结舌:“这笙表小姐脑袋里灌得不会都是铁汁吧?摔在水里能咚地沉下去,砸地能哐地砸一个坑,被门夹了能地崩坏门,拿洪水往里头倒,都密实得哗啦啦倒不进去的那种?” 否则怎么解释她居然能全盘相信二少爷的满口鬼话? 明明小姐还送信提醒过她。 “不过是已付出太多,不敢相信真相也不愿相信,宁愿一直被骗着罢了。”蒋明娇用葱白手指优雅地轻点桌面,不疾不徐地道,“不过这事却是一个提醒儿。金笙儿好歹是国公府嫡女,有全成国公府上上下下的溺爱。若她铁了心要帮蒋奕武,求了国公爷与她几个长辈,说不定还真能办成一些事情。” “譬如这武状元金逸尘,我便差点漏算了。” 概因金逸尘此人在京城露面太少,自从中了武状元被陛下封了参将后,常年都住在京郊绿柳营里,连国公府都甚少回来。若非金二夫人时常提起,蒋明娇对此人都无甚印象。 “得选个人吸引金笙儿注意力,让她别全心全意盯着二房了。”蒋明娇细密如梳睫毛垂下,浓淡相宜的远山眉蹙起,轻轻地垂眸沉吟着。 “只是选谁好呢。” 这人须得与二房不相干或有仇,才能天然取得蒋奕武信任,让金笙儿冷静看待其动作,不至于迁怒连累二房。 白术迟疑道:“小姐,您知道苏小姐已经被她借住的六品修撰家赶出来的事了吗?” 蒋明娇看向白术。 “就是夫人自江南带回的远亲,苏柔儿苏小姐。”白术语气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当时借住府里时想赖在侯府,最后却因误打误撞跟着小姐闯到小仙庭,被陆少爷给糟蹋了的苏小姐。” 蒋明娇立即浮现出苏柔儿天然弱柳扶风,病弱西子惹人怜的面庞,颇为意外地问:“她被借住的亲戚赶出去了?” 白术解释道:“这是奴婢是从惜芳年的姐妹处打听到的。这苏小姐刚到修撰家时,修撰一家见她与侯府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待她还十分看重,好吃好喝地供着。修撰夫人还亲自给她介绍了几个适龄年轻才俊,若不是那一场意外,苏小姐如今只怕都出嫁了。” “意外?” “对苏小姐她差点意外滑胎了。”白术语气中有同情,“若苏小姐是在自家府里发作的,事情还能遮掩着些。可她是在与修撰夫人作客时,在别人家晕倒下·身流血,被那家人请了大夫才被发现的。” 蒋明娇略一挑眉。 “那家人本来见苏小姐容貌年岁才情都好。还准备与她结亲的。”白术叹息道,“结果相看好的儿媳妇未过门时就在自家府上差点小产。两家别说是结亲,已然是结了大仇了。修撰夫人丢了个大脸,回家时脸色铁青,当晚就把苏小姐赶出来了,说他们家容不下苏小姐这等小小年纪就有主意的。” “苏小姐被赶出来后,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得又来求夫人。可夫人问她那孩子究竟是谁的,她却不肯说。” “夫人自然也帮不了她,只能给了点银子助她安身,算是全了这一段缘分。” 蒋明娇沉默许久。 上一辈子苏柔儿借着侯府的势,成了被她伤害后养在侯府里娇客,被众人怜惜捧在手心,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最后更是嫁得高门,成了徐国公府次媳,真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辈子却……令人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蒋明娇问道:“可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但无论苏柔儿有多惨,都弥补不了她上辈子对蒋家做过的恶。她对其没有一丝同情,却觉得此人会是一枚好棋子。 她那浑然天成的柔弱态,上辈子可没少令她吃亏。金笙儿性格只会比她更简单,遇上苏柔儿是一合之力都无。 白术迟疑道:“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蒋明娇*点头。 算是定了这件事走向,蒋明娇复又摇头道:“就算我们找到苏柔儿,让她勾住了蒋奕武。以金笙儿如今痴迷的架势,只怕也只会觉得蒋奕武是被人诱惑,才一时没把握住自己,只会把矛头对准苏柔儿的。” “笙表小姐真是太傻了。”白术语气不屑。 她娘说了遇上这种情况,最忌就是脑袋灌了铅似的,光想着付出了多少不肯收手。 “这不就跟那赌场里红了眼的人一样吗?光想着我都输了多少了一定要赢回来,结果只会中了庄家的计越输越多。这人啊有时候就得洒脱一点,一辈子时间长着呢,哪怕就当这两三年感情白扔掉,也还剩好几十年好过,何必眼皮子这么浅呢。” 可惜笙表小姐是看不懂这道理了。 听完白术的话,蒋明娇笑道:“你娘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白术骄傲挺胸。 那可不是。 蒋明娇又与白术闲话过一回,不仅让白术去打听,亦传话让刀七帮忙寻苏柔儿。 上辈子苏柔儿在府中时,蒋奕武就没少打她主意。只因苏柔儿志向太大,看不上这不学无术的三房二少爷,才没让蒋奕武有沾手的机会。 如今苏柔儿落得如此境地,若能有机会攀上蒋奕武,定然会使出浑身解数。 蒋奕武如何抵挡得住。 “如此我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前程。”蒋明娇揽起广袖悬臂写字,在纸面上留下一行行云流水纵意畅快的柳体行书,“就看她是不是个聪明人能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了。” 刀七速度非常快。 第三天蒋明娇便得到苏柔儿的住址与现状。 见到苏柔儿时,她还颇有些意外的发现。 第三百六十二章 当白莲花遇上天然呆 苏柔儿果然是个能人。 短短几天里,她已又找到了一个诱*惑对象。这人恰好蒋明娇也认识,某种意义上还很熟悉。 ——曾百。 被陆二夫人借蒋家二房名头强夺商行与家宅、打伤父母,找到女神医质问的天真少年。如今他已被蒋家归还全部家产并赔偿损失,搬回了旧宅,恰好与苏柔儿相邻。 蒋明娇去时碰上了好一出大戏。 巷子口。 五六个闲汉泼皮站成一排,将踽踽独行,手里拎着一个药包的苏柔儿堵隔壁家门口,对其狞笑语气猥琐垂涎:“小妞,陪大爷们玩玩呗,爷几个会给钱你的。这么细皮嫩·肉的人,我们保证出价高的很。” “小妞别那么害羞嘛。” “你今儿个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了,还不如早早地从了哥几个。”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要去报官的。”苏柔儿双目含泪眼眶发红,悲愤地望着一群泼皮。 她人瘦成了一把,素白宽大衣裳空荡荡的,愈发衬得弱不胜衣,扶风弱柳地站着,面对压迫时姿态又凛然不可侵,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敬。 几个泼皮同时哈哈大笑。 “报官,真是个笑话!” “小娘子你尽管去报官。我看到时候官老爷是相信你这还没出嫁就搞大肚子的婊*子,还是相信我们几个。” “你这婊*子不都怀上别人孩子了,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哥几个给你出个好价钱,你别给脸不要脸。” 说罢这些个泼皮一步一步走近,把苏柔儿往角落里逼,显然是打算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了。 苏柔儿背紧紧贴着墙,将药包朝几人砸去却无济于事,悲愤地几乎要将唇都咬破,转身向墙上撞去:“我死也不会屈服于你们的!” 然后她软软倒了下去。 饶是此时她的姿态都是优美羸弱,裙摆如一朵花般盛开。 泼皮们看着地上的苏柔儿,顿时‘愣’住了。 “是真的死了?” “我看是装得吧?” “要不直接人抬走吧,反正她一个人住,短时间不回去也没什么人会在乎。” 隔壁家宅门恰好被打开,曾百率领一众五大三粗家丁走了出来,瞥见了倒在地上的苏柔儿,又听见这些泼皮们的话,登时回想起自己家被泼皮们欺凌的日子,同情之心陡升。 “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又有这等仗势欺人之辈,实在可恶至极!”他指着这群泼皮号令家丁们道:“给我把他们都打一顿,送到官府里去。” 家丁们听令冲了上去。 “晕倒”在地的苏柔儿心下一喜兼松了一口气。 她被修撰家赶出来有快两个月了。 她无一天都不后悔。 那一天她为什么要跟着蒋明娇去小仙庭,以至于落得如此凄凉境地。可她又不敢将事实真相说出口,蒋明娇手腕太厉害,她唯恐捅破私会陆轻舟的事,会遭到蒋明娇的报复。 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可附近都是些平民百姓与商户,倒是垂涎她容貌想娶她的。她却受不了过清苦日子。 直到她听说曾家少爷回来了。 曾家少爷是这条巷子的首富,拥有一个财源滚滚的商行,家庭人口简单少纷争,本人又深受父母宠爱单纯好糊弄,是再理想不过的对象。 所以她才设了今日之计。 ——打听好曾家少爷出门时间后,买通一群泼皮帮她演戏。 曾家少爷落魄时曾被泼皮欺凌过,她演上一出同样被泼皮欺负的戏,最容易激起曾家少爷同理心。等曾家少爷英雄救美后,她再编造出一个凄惨经历,让曾家少爷同情于她的命运多舛。 一个男人只要开始同情一个女人,便是动心的前奏了。 苏柔儿自觉得计划非常完美。 曾百也的确非常愤怒。 看见这些泼皮仗势欺人,他就忍不住想起被泼皮冲到家里欺负的经历,麻溜地就把一群泼皮扭到官府去了。 等把泼皮料理干净了,他才开始看受害者。 那是一名好柔弱的女子,虽然容貌不是一等一出众,每一根头发丝都格外优美惹人怜惜。 好像还受了伤。 一个妙龄女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只怕也有一番难言经历,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真是个苦命的女子。” 苏柔儿心下更稳了。 曾家少爷已对她产生同情,她只需被大夫救活后,哭着对曾家少爷讲述悲惨经历便好。 家丁果然开始问:“少爷,这位姑娘要怎么办?” 曾百道:“……送到医馆里去吧,顺便多给她一些钱,算是全了这一场缘分吧。” 家丁们对视一眼。他们还以为少爷会把人带回家。这等容貌姿色的女人,也算是一等一地出挑。他们方才眼都看直,没想到少爷居然丝毫不心动。 苏柔儿:??? 去医馆?不带她回家?这和她想好的不太一样。 听着家丁要去门内喊几个粗使仆妇来帮忙抬人,苏柔儿咬牙干脆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扶着脑袋上的伤口,她双眸含情地柔声问:“公子,是你救了我吗?” 曾百红着脸点头。 苏柔儿颤颤巍巍撑着站起,扶着墙站了起来,给曾百行了一个福礼,身姿纤细柔弱仿若风中柳枝:“柔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若没有公子柔儿今天还不知会怎么样。公子的大恩大德,柔儿无以为报。”话里已然带上了泣音。 家丁们顿时皆心露不忍,恨不得将如此柔弱的女人搂到怀里好好安慰。 曾百却认真道:“我不用你报答,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然后他转身就要带人走。 苏柔儿泫然欲泣:“公子可是嫌弃柔儿。柔儿也不想落得如此境地的,若连公子都嫌弃柔儿身世,连柔儿的报答都不要,柔儿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家丁们心里都像被人掐了一把,酸酸涩涩恨不得替佳人拭泪,好生安慰佳人。 曾百苦恼地皱眉叹气:“我不嫌弃你,但是你真的很墨迹。” 苏柔儿:…… 家丁们顿时无语地看向自家少爷,觉得他实在是焚琴煮鹤之辈,太不懂得风情了。 噗—— 一直看完全程的白术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苏柔儿几人循声看过去。苏柔儿满脸警惕,几个家丁面露恼怒。曾百则是好奇地张望。 蒋明娇等人便不再隐藏身形,缓步踱出巷口转角,对曾百解释道:“这位公子抱歉,我等并非有意偷听。只因与苏小姐有旧,今日特地来寻她时碰巧撞上这一幕,还望少爷勿怪。” 曾百是个坦荡的:“我也是碰巧才救到这位姑娘的。” 苏柔儿却面庞煞白。 蒋明娇,她怎么过来了?因在平阳侯府吃得亏太大,至今她看着蒋明娇仍觉得心里发憷。 她是过来落井下石的吗? 她屈辱地咬唇。 蒋明娇颇有兴味地问:“如果不冒昧的话,敢问公子为何说苏小姐要报恩的话是墨迹?” 曾百理直气壮地苦恼道:“我救她本是顺手而为,她却执着于报恩,竟想要缠上我一样,还透露出不报恩就没完的意思,我一直拒绝竟都劝说不动她。我这是救了一个祖宗,还是救了一个麻烦?便是仇人寻仇也不过这架势了吧?” 说罢他苦恼叹气。 白术险些又给逗笑了,好悬才憋住不笑出声来。 苏小姐哪儿是想报恩,不过是要想方设法与曾少爷搭上关系,以便找机会与曾少爷传情罢了。可惜这曾少爷是个没开窍的,竟真只想着救人报恩那一套。 苏小姐这是撞铁板上了。 苏柔儿差点气了一个倒仰。 她并非第一次用这一招套路男人,哪一次不是无往而无不利。 谁知竟遇上曾百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呆子。 他脑袋里装得都是铅块吗? 蒋明娇之前就见识过少年的坦陈率直,闻言对这少年更欣赏了三分,不禁微微莞尔。 “多谢公子,我受教了。” 似笑非笑瞥了眼苏柔儿,蒋明娇道:“既然如此,我代苏小姐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他日若公子有难,苏小姐必当全力相报。今日便不再纠缠了。” 曾百松了老大一口气:“我的老天,这可真是太好了。” 苏柔儿又险些被气死。 这家伙是个蠢货吗? 曾百唯恐怕苏柔儿再缠上来似的,催促着一步三回头看苏柔儿的家丁们走,还根本不嫌重地躲过家丁们手里的十二色礼盒,领头走在了最前头:“快些。今天与女神医约好在医学院见面的。女神医贵人事多,可不能让女神医等我了。也不知道这一身宝蓝色的衣服衬不衬我,女神医会不会不喜欢。早知道出门前再多换几套试试了,还有一道红色和墨黑色的,可不能在女神医面前丢了丑,还有这礼物也不知道合不合女神医兴趣,早知道再多挑两个时辰了……” 蒋明娇摇头失笑。 她记得她与曾百约得是午后相见,如今才刚上午吧? 这孩子太热情了。 等曾百一行人消失在巷口,蒋明娇才看向苏柔儿,上下打量了一番。 尽管春寒料峭,为了显出纤细腰肢,苏柔儿依旧穿着宽大素白春衫,素白秀夕颜花暗纹的一字襟短袄,墨黑色底白缠枝花纹的十二幅马面裙,乌鸦鸦的发间简单插着一根银簪,缀着一个小小的流苏,摇动间显出女子柔美姿态。 才七分的容貌,被她打扮出了九分的怜态。 果然是苏柔儿。 ——那个看似似小白花般柔弱,生命力却顽强若野草,能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能迅速振作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 面对苏柔儿恐惧又愤怒的眼神,蒋明娇掏出帕子掩住唇角,轻而巧地吐出一句话:“苏柔儿,你想过得更好吗?” 苏柔儿怔愣一瞬,眸中爆发出强烈野心:“你什么意思?” “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交易。” “你帮我勾*引一个人。”蒋明娇施施然地缓声,“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改头换面,另外再送你一场前程。” 苏柔儿正视着蒋明娇。 时隔小半年,蒋明娇依旧漂亮。她穿着雪白绣百蝶穿花的云缎对襟短袄,扣子是一颗一颗红玛瑙,颜色极其小巧可爱。下头是藏青色蜀锦十二幅马面裙,看得出针工细密巧夺天工,就连绣鞋鞋面都是用一尺价值千金的湖锦做成的。 云缎是西域贡品,一匹得三百两银子,一颗一颗同色且大小相仿佛的天然玛瑙更是难寻,那马面裙是京城恒源坊最新款式,听说一出来就被人抢光了,最高能卖到三百两一条裙子。 仅一身的穿戴,就金贵得抵得上她如今全部当家。 苏柔儿难掩嫉妒艳羡。 这段时间她没少听说蒋明娇的事——蒋明娇被赐婚给威武将军、被皇上封了有封地的县主、参加宫宴被小公主喜欢,被皇后娘娘另眼相待地宠爱……再到后来边疆连连胜仗威武将军可能要封侯,蒋明娇可能是京城最年轻的侯夫人,又与圣上与大长公主一起得了霜成雪股份手握聚宝盆…… 每一次听到蒋明娇的消息,她都忍不住嫉妒得冒酸水。 蒋明娇的命怎么这么好。 她一直觉得她与蒋明娇是累世的仇人。 但交易…… 她迅速整理了表情后,朝蒋明娇笑得亲昵:“蒋小姐,不知道您要我对付谁?” 只要能够让她挣脱如今境地,过上更好的生活,别说是仇人便是阎王她都敢做交易。 蒋明娇满意地点头:“蒋奕武。” 苏柔儿一愣:“二少爷?” 蒋明娇*点头。 看来这侯府亦不是铁板一块。苏柔儿心里暗忖,面上不露分毫,“不知道二小姐具体需要我怎么做?” 蒋明娇似笑非笑:“做你最擅长的事情。” 苏柔儿了然了。 扮柔弱白莲花死死勾住二少爷,这个她的确在行。蒋二少爷虽然不学无术,却好歹是出身高门,跟他一场定然不亏。 苏柔儿肯定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事成后我会给你三千两银子,再给你一次改头换面重新来过的机会。”蒋明娇眼神瞥过来时,清凌凌地如寒泉与坚冰,“至于今天的我与你说过的话……” 苏柔儿十分上道:“二小姐您放心,不会再多一个人知道。” 第三百六十四章 跟着女神医就有肉吃 苏柔儿虽如此保证着,却存了些小心思。到底都是一个平阳侯府,虽说三房不如二房势大,可蒋明娇只是要外嫁的小姐,蒋奕武却是位少爷,二房蒋奕文又是个瘫子,这侯府未来指望谁还不好说。 若真能牢牢勾住蒋奕武,她未必没与蒋明娇斗的一合之力。 如今她且暂时忍耐。 只待来日…… 然后她就听见头顶蒋明娇似笑非笑的声音:“你知道分寸就好。希望你以后也能一直记得分寸。否则我会让你好好学会记的。” 苏柔儿面容一瞬惨白。 那一日的噩梦与流掉的一个孩子,令她与对蒋明娇手腕的恐惧再次浮上心头。 她垂眸咬唇道:“是,二小姐您放心的。” 蒋明娇才转身带白术离开。 刀七做事非常快。 按照苏柔儿的要求,瞅准蒋奕武背着金笙儿去醉仙楼偷*腥时,刀七帮苏柔儿在醉仙楼门口,自导自演了‘寒门弱女无钱交租,惨遭恶房东逼迫卖入青*楼抵债’的戏码。 面对恶房东的咄咄相逼,苏柔儿恪守名节刚烈不屈,却仍被逼得梨花带雨眼眶哭肿,外衫都被恶房东撕破,凄惨地摔倒在地,显出拂柳般腰肢。 宛若一朵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小白花。 蒋奕武是个惜花人。 当即他眼睛就看直了,以天降英雄的豪迈姿态,命令随从救下苏柔儿,弄清事情究竟后替苏柔儿补上了房租,并威胁那恶房东不得再找上苏柔儿的茬。 苏柔儿捂着外衫,感激不已地啜泣:“多谢公子救了小女子一命。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子实在无以为报。” 蒋奕武义正辞严:“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姑娘如今孤身一人回家也实在不安全。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亲自护送姑娘回家?” 苏柔儿再三感谢说了地址。 为感念蒋奕武救命之恩,苏柔儿回家后亲自下厨做饭。蒋奕武欣然留下用了一顿酒菜。 饭桌上说起各自身世,蒋奕武对苏柔儿自陈因被匪徒劫掠,污了清白,导致落魄至如今境地的身世,同情唏嘘不已,手搭上了苏柔儿肩膀:“姑娘当真是苦命人,如今闭月羞花之容貌,却落得如此困境……” 苏柔儿羞红了脸:“公子,你醉了……” 蒋奕武嗅住苏柔儿脖颈:“苏姑娘,我确实被你迷醉了。” 苏柔儿欲拒还迎:“公子……” 蒋奕武酒醉鬼迷心窍,苏柔儿羞羞答答报恩,二人一拍即合当即颠龙倒凤一回。 事成之后,苏柔儿在蒋奕武醒来后,捂着被子在床上抹泪:“柔儿本身是书香世家,遭遇大难才落得如此下场。昨日本是报公子救命之恩,才愿意带公子回家以饭相酬,谁曾料竟因忍不住对公子的倾慕这种事情,柔儿真是没脸活在世上了……”说罢便要撞墙自戕。 蒋奕武哪儿会让她去死,救下她后对其更怜爱三分,又是安慰又是保证又是表白。 苏柔儿羞怯依偎在蒋奕武怀里:“柔儿从此只有一个公子,公子若是嫌弃柔儿,柔儿便如飘零的落叶再无他的去处……” 惹得蒋奕武怜惜不已,再三保证必定会好好待她。 从此苏柔儿成了蒋奕武偷偷养着的外室。蒋奕武为筹备报考武举,本身就忙得脚不沾地,又不肯抛下这可怜的小娘子。 ——比起伺候金笙儿的大小姐脾气,还是柔情蜜意又听话柔顺的小白花更讨人喜欢。 他不自觉地就把哄骗金笙儿的时间,抽出来陪苏柔儿了。金笙儿发觉表哥待她没了起初的热情,渐渐起了疑窦。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 话说曾百已率领着家丁们来到了东山医学院。 他们到时恰好碰上东山的午饭点。 东山的人浩浩荡荡地涌向了食堂。 “快些,再晚可就抢不到好菜了。” “今天有水煮肉片与水煮鱼片,丙字窗口的水煮肉片当真是一绝,让人吃过后能想一个月。” “也不知道食堂里这些人是怎么做出这么好的味道的。” 曾百眼前一亮,催促着家丁道:“我们也去尝尝。” ——他好奇于东山的每一个变化。 如今医学院已打出名气,每一日都有京城疑难杂症病人寻去。 为照顾这些疑难杂症病人,蒋明娇修建了一个小医馆,叫仁心堂分堂,供病人与家属治病时居住。病人由医学院丙等班学生与家属共同照顾,家属若忙不过来,可雇佣东山附近村落中妇人来照顾。 无论是病人或是家属,居住时都要付给学生一定费用。 这一举措并未引起不满。 反倒明码标价的公平收费,让许多病人及家属安心,愈发敢往东山医学院来了。 食堂原是供医学院学生教师们及这些病人和家属们一日三餐的。自从霜成雪作坊与浴春酒作坊都搬来,东山雇工们愈来愈多后,这食堂规模就不断扩大,开始向东山所有人开放。 食堂由女子庙女人们全权负责,除却要向蒋明娇交地租外,其余收入皆可自由分配。 食堂食物皆采购于东山的庄户人家。 自打定主意把作坊全挪到东山后,严颐陆续几次将附近五千亩土地,包括佃农都买下了。 东山的庄户们因为人多地少又地力不足,一向京城过得最苦的。 蒋明娇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排队买到一个白瓷大碗水煮鱼后,曾百坐在大堂里吃饭,听见了隔壁着两个人的议论声。 “二狗子,你家闺女在浴春酒坊找到事了吧?一个月一两银子呢,那可真是发了!” “是呢!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我以前还成日发愁,担心我们两个老人家走了以后这孩子怎么办。到了东山就不一样了。她鼻子灵能闻出酒的味道好不好,那么多人去报名就选中了她,一个人赚得比我们家半年都多。我就是现在走了都能闭眼了。” “你们家真是走了运了。” “你们家也不坏,现在这食堂每天不就是在你们家进货,现在每天都能有稳定进项了吧。你看你都舍得来食堂打牙祭了。” “哎,要是我家狗子能撑到这时候就好了,他还那么小,就差一口米就能活下来……” “哎别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咱们现在不都跟泡福水里一样了。我就认准了一条,只要跟着女神医,我们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对一定会越过越好!” 这一对话在食堂里重复过许多次,曾百默默扒着饭,对女神医崇敬更增添三分。 女神医福泽了太多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少爷你这是区别待遇啊 蒋明娇到达小医馆的见客花厅时,就看见了身穿宝蓝圆领袍,大红团花绸裤,踩着黑色厚底龙纹靴,容貌还显稚气天真的曾百。 曾百立于窗前看风景,由衷地感慨道:“与旁的地方比,东山真真是气象迥异。” 听过东山食堂里的对话后,他就特地留意过,在东山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富裕,但无论男女每一个人腰杆都挺得很直,眸光明亮透出蓬勃的精气神。 家丁们亦是点头。 东山,当真与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不同。 蒋明娇敲了敲门。 曾百扭头看见蒋明娇,惊喜向前迎了两步:“女神医,你来了。”随即似怕自己的热情吓到蒋明娇似的,手足无措地背手停住,故作冷静地抬头偷偷看蒋明娇,见其没有生气,才重新眉眼弯弯地笑了,语气真诚欢快:“女神医,我今日带了些礼物,特地来感谢您,希望您不要嫌弃。” 蒋明娇看了眼礼物。 十二色礼盒并名贵药材,西域布料与首饰、海外的摆设绸缎与香料,都是一等一的难得物件,看得出定然是用了心挑的。 蒋明娇笑道:“你用心了。” 曾百是个单纯少年,被夸得脸都红了,偷摸着瞄女神医,见其是真的喜欢,才禁不住欢快雀跃地笑:“女神医,这些东西我挑了一下午,您能喜欢就太好了。” 几名家丁是曾家找回家业后聘请的,并不了解曾百与蒋明娇的旧识。见方才对苏柔儿冷漠避之唯恐不及的少爷,对女神医如此热情雀跃濡慕,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少爷,您区别待遇太明显了! 蒋明娇摇头失笑。 曾百这才意识到失态,不想被女神医当小孩子看,坐正身体咳咳两声,装成熟似地端起茶杯作徐徐品茶状:“不知女神医今日约我过来是为何事?” 蒋明娇随意端起茶盏,不徐不疾地说了一句话。 曾百瞬间睁大眼睛。 “女神医,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在骗我吧。”曾百紧张得舌头打结。 蒋明娇清凌凌地重复道:“我说我如果你们家愿意与我合作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家打败一合商行,成为大周朝最大的商行之一,报这一次的仇。” 少年整个人都呆住了。 一合商行,是前朝时就声名颇旺的老字号。历经两朝两百年光阴变迁,依旧屹立不倒,每日皆客似云来生意财源滚滚不断,并在几年前成功得到陈王庇佑,地位更是不同于以往。 这亦是一合商行欺压同行,手段格外阴狠毒辣饱受诟病,却愈发昌盛兴隆的原因。 同行里没人能与它抗衡。 但女神医说要帮他们家斗倒一合商行复仇…… 他想复仇吗?当然想!每每前段时间吃的苦,他都会牙根子痒痒。若非女神医与蒋家二房发现事情究竟,将迅茂钱庄的人抓到官府去,还了他们一个公道并全数奉还了家业,他只怕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父母受伤无药受人欺凌。 迅茂商行已经倒了,可沆瀣一气的帮凶一合商行仍好好的。 他怎么能不恨。 曾百迟疑道:“可女神医,一合商行背后有陈王支持,我们只怕是斗不过它。” 蒋明娇笑道:“你无需忧惧陈王,我且只问你想不想复仇?” 曾百猛地点头:“想。” 蒋明娇淡然道:“那我们就做。” 曾百胸腔内顿生豪情万丈,望着蒋明娇的眼神亮晶晶的。 果然这就是他认识的女神医,行事手腕豪迈飒爽,有高山般巍峨高洁品行,亦有下决心后一往无忌的洒脱心境。只要她想做一件事,就不会畏惧任何艰难险阻。 “女神医我愿意做!我做梦都想把一合商行斗倒报仇,让他们给我们家道歉。”曾百急切控诉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我们家商行里价值数万两的东西,都被一合商行给抢走了。我们重新得到一合商行地契后,去找他们讨要,他们却说我们是污蔑,硬生生把我们赶出来了。” 蒋明娇沉吟。 曾百又道:“一合商行如今这么霸道的行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年被他们逼死的京城商行,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家了。” “他们就是整个京城的一个霸王与毒瘤。任何在京城售卖的东西,都要由他们定价才能卖出,如果其他商行不听他们命令,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排挤那个商行。” “一匹从西域运过来的绸缎,我们在西域胡商手里收是十两银子,本来卖三十两就足够赚得盆满钵满,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可一合商行为了多赚一些钱,强行逼着我们都卖一百银子。若是胡商要抬价或是我们不安他的规矩卖,一合商行就派人来店里捣乱或找地痞无赖威胁胡商。京城已有好几个胡商被他们弄进大狱了。” 曾百对一合商行怨气极深,絮絮叨叨兀自说足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女神医我刚才是不是太啰嗦了。” 蒋明娇摇头:“没有。” 曾百天真少年气十足,生气的样子并不引人厌恶。再者她早已让刀七的人打听过一合商行,对曾百说过的事迹有所了解。 曾百转而高兴道:“不过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了。既然女神医打算对付一合商行,他们肯定会得到应有的教训的。” 蒋明娇失笑:“你就不怕我失败?” “女神医不会失败的!”曾百的语气极为认真坚定。 他并不是蒋明娇亲近的人,并不知浴春酒方与霜成雪背后全是蒋明娇,擅长做生意。他的信任只是对蒋明娇是全然盲目崇拜。 蒋明娇无奈摇头。 这孩子真的把她当神仙般崇拜了。不过他这话亦没说错,在如何让一合商行伤筋动骨上,她还真的有必胜的详密计划。 曾百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挠头道:“不知道女神医打算怎么对付一合商行?” “你们商行是否卖乌木?” “卖。” “这就好。” “我需要你从现在开始收购市场上所有乌木。” “越多越好。” 第三百六十六章 坐等被女神医坑一笔吧 乌木又称阴沉木,是由地震、洪水、泥石流等天灾将地上树木埋入古河床低洼处,经过数千年炭化形成的,质地坚硬木纹细腻,兼具木的细腻与石的坚硬的特性,常被用来做辟邪的雕像,因数量稀少价格素来昂贵。 ——民间常有语‘家有乌木一方,胜过财宝一箱’。 因气候原因乌木多生产于南蛮藩国,大周本土并无乌木储存,京城的乌木进货皆依赖于一个月来一次海外商船运输。 而她知道七日后会有一次海啸,一整批十艘满满载着乌木的船,都会在这次海难中覆灭,连负责运输的乌木商队队长都在海难中死亡。这给京城之人造成极大恐慌,纷纷传言说商队队长已死大周只怕再进不到乌木,现存市面上乌木是现今仅有的宝藏。一*夜之间市场上乌木价格从原来的二两银子一斤,飙升到了四十几两银子一斤,甚至后续的一斤上百两银子。 ——上辈子陆家二夫人侥幸走了大运,依靠提前买的给女儿打嫁妆的一笔乌木,狠狠赚了一笔钱,炫耀了一整年。 算算时间如今海难已经发生,她无力拯救这一场海难,只能静待消息传到京城,乌木价格十倍几十倍的暴涨前,利用这个等待的时间差,将市面上现存的乌木全部收购回来,坐等涨价后卖出。 曾百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届时我们囤积着市面上所有乌木,凭着坐拥着的大批乌木十倍几十倍涨价,岂不是可以从市面上赚一大笔钱?” 蒋明娇素衣白裤黑靴,优雅端起茶盏,任凭茶水氤氲出的热气,遮住她清寒乌黑眉眼,与唇角一瞬冷笑。 “不,是我们将从一合商行赚一大笔钱。” 以一合商行霸道的行事风格,看见乌木价格上涨后,定然想方设法囤积所有乌木,愈发放出谣言将乌木价格炒到更高时,以便卖出攫取更多利益。 他们一定会想要买她和曾百手里的所有乌木,哪怕要借用陈王威势威逼利诱,哪怕暂时在价格上吃一个大亏,哪怕手中乌木足够他们攫取几十倍的暴利。 因为他们贪婪且不知满足。 可这一回注定他们要吃大亏。 “可就在半个月后,海上就会又有一批商船到达大周,带着二十多艘的乌木。”蒋明娇随手放下茶盏后,广袖宽大素袍下双*腿微微交叠翘起,随意洒脱肆意又不失优雅,望着曾百不疾不徐地道,“带队者是之前商队老板的儿子,并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们又发现了目测两处大型乌木开采地,预计未来十年内都不会短缺乌木供应。” 曾百咽咽口水:“这样乌木价格绝对会应声下跌的。” 蒋明娇随意笑笑:“是啊,乌木价格应声下跌,从几十两上百两一斤,跌回甚至不到一两银子。” 一合商行囤积的乌木瞬间沦为鸡肋,白屯着占地方还需派人工照顾,越算越亏得得不偿失,只能含泪全甩卖止损。一来一去间,他们至少能损失上百倍的钱。 此次大赔特赔的乌木事件后,一合商行亏得元气大伤,再不复素日风光,从此走了下坡路。 曾百只需等到此时,对一合商行趁他病要他命,便可轻而易举如推倒泥人般推倒他。 ——令其灰飞烟灭。 曾百咕嘟咽着口水,望着女神医目光不仅是崇拜,更是由衷地敬佩与惊叹。这一套计划一环套一环,细密且滴水不漏,将一合商行贪婪弱点抓得死死的,入手出手时机都掐得又稳又准,只需一个倒腾便能获得几十倍纯利,事成后又片叶不沾身地抽身离开。 这需要冷静的头脑、淡然的掌控力、沉稳的心性…… 女神医是个中翘楚。 他喃喃道:“这下一合商行底*裤都能赔掉了。” “你就不怀疑我的消息可能是假的?”蒋明娇似笑非笑瞥着曾百,“若我的消息有误。这一来一回间要赔光底*裤的,可就是你们曾家了。” 曾百斩钉截铁道:“我相信女神医的为人。” 女神医巍峨飒爽并非信口开河之辈。 蒋明娇随意笑笑。 前段时间她特地让刀七帮忙打听过,海边老渔民说短期内确实会发生一场海啸,乌木原产地爪哇国亦影影绰绰传出消息,已发现两个大型乌木开采地,只是运输乌木商队队长为趁价格下跌前再赚一笔,才一直瞒着大周。 她有七成的把握。 蒋明娇掏出一沓银票,放在红木桌面上,用葱白手指按住,不急不缓地推给曾百:“这里八万两银子,算是我出的前期资金,你们商行只管拿这一笔钱把能买的乌木全买回来,若遇上囤积居奇稍微抬价亦不惧,全然收购回来后涨价只会更厉害。我到时候给你们十分之一的佣金抽成。” “除帮忙收购乌木外,你们商行亦可按资金入股,资金数量只随你们心愿。等最后利润清点时,除却十分之一佣金抽成外,剩余利润按入股比例分配。” 这是十分公道的价格。 曾百并未提出异议,沉静思索片刻后道:“佣金比例改为十五分之一,该做多少事拿多少钱,这个道理我们家懂。另外我们家出四万两白银作为入股资金。” 蒋明娇吃了一惊。 前段时间蒋福为全须全尾归还曾家资产,不留他人任何口舌时,曾经统计过曾家资产,她清楚记得一整个曾家包括地契在内,只价值约莫四万八千两。 他竟是要将家当都投进去。 太疯狂了。 蒋明娇皱眉劝说道:“曾公子,你这番是否太冒险了。”她并不认同只因盲目崇拜她,便投下全部家当跟随她做生意的行为。 曾百冷静摇头道:“女神医,我有自己分寸的。这四万两银子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相信你的为人不会拿这等事开玩笑,且八万两银子对于你亦不是随手拿出的数目,这些都能够说明这一场生意的可靠性。因为这些佐证我对这一次生意就有了七成信心。七成信心足够我抓住机会认真地搏一把了。” “我清楚做生意有赔有赚有风险,但我更清楚人的一辈子机遇与贵人都只寥寥数几,一旦遇上就一定要好好抓紧,莫等畏缩犹豫后再追悔终生。”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我可真是拣了一个大便宜啊 “况且拿出这四万两银子,我们家仍余七八千两,就算四万两全赔光至多是不复往日富贵。但只要人在胆气在,我相信这次便是赔了,我亦能凭那笔钱再重振家业。”曾百容貌天真稚气,说出的话却老成。 蒋明娇挑眉看他:“你不怕父母责怪于你?” 曾百坚定有力道:“若我做的是深思熟虑后的正确事情,我不怕任何人的反对。” 蒋明娇赞赏地看曾百。 第一眼见曾百时,她只觉得他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天真少年;在旁观他与苏柔儿相处和今日交谈中,她认识到少年的另一面——心性单纯却不易被外界诱*惑;如今她又见识到少年的另一面,目标坚定行事胆气十足还有破釜沉舟的行动力。 他不如严颐般手腕灵活精明世故善察言观色,却单纯执着坚定大胆行动力强。一旦认定自己道路后,他绝不会被世俗杂念与磕磕绊绊的困难打倒。 世上的成功者往往是极致的聪明者与极致的纯粹傻子。 她已有一个聪明的严颐,多一个傻却纯粹的曾百,似乎才更互相搭配与完整。 蒋明娇一笑:“既然曾公子已经考虑清楚。那我们现在签订契子后,此事便算是说定了。这八万两银票还请曾公子收好,若是不够后期尽管朝我要,还请曾公子动作迅速些了。” “时间并不等人。” 曾百眼神明亮坚定:“女神医,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 京城西六坊新出了一个大热闹——曾家商行少东家疯了! 他把家宅田地都抵押贱卖了。 说起来曾家商行最近闹出的事可真不少。 前段时间他们家被‘迅茂钱庄’与‘一合商行’联手欺压,夺了商行与家宅的事,还令不少人齿冷唏嘘过。幸亏后来平阳侯府的人出手,不仅惩治了恶人还从迅茂钱庄处,替曾家将商行与家宅都夺了回来。 曾家才总算是重振了家业。 可这才安生不到一个月,这少东家竟要把刚到手的家业宅子田地全部贱卖掉急用换钱。 京城人听说后无不摇头说一句败家子。 家宅田地都是一家立身之本,若不到破家抒财的地步,是等闲动不得的。 这少东家真是胡闹。 唏嘘虽然是唏嘘,该捡的便宜也是要捡的,京城各家有钱有财闻风而动,联系上这曾家少东家。 不到三天曾家家业被卖空——接近五万两的家业贱卖换得了四万两。 若只是如此便罢,众人还能解释说曾家少爷是前段时间穷疯了,不喜田地宅子等固定资产,想要捏点现钱在手里有安全感。 可令人更大跌眼镜的事发生了——曾家少爷转瞬将这钱全用来买乌木,一个字都没剩下。 满京城都知道这乌木是金贵东西,囤积着相当于存黄金银子等财宝,可也禁不住囤这么多! 曾家少爷几乎是将市面上所有乌木一扫而空了。 这甚至造成了乌木价格翻了一番——由二两涨到四两。 但曾家少爷丝毫不顾,只要有人卖他乌木,无论数目多少都只有一个‘收’字。一万斤不嫌多!十斤二十斤不嫌少,他统统都要。 起初还有人怀疑曾家是得到什么消息,想要囤积乌木坐等涨价狠赚一笔,跟着囤了上百斤。结果有人就纳不出好奇,去问曾家少爷为什么要囤这么多乌木。 曾家少爷说:“乌木十分好看,我很喜欢就想要越多越好,你们要是想卖都可以卖我。” 那些跟着他囤积的人差点气个倒仰气都喘不匀了。 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 就因为你喜欢乌木,就要把市面上所有乌木都囤积起来?这是不是傻?没错!就是傻得脑子里冒的泡都够把他脑仁撑没了。 当然起初仍有自诩精明的人觉得这曾家少爷是故意说假话骗人,持续持观望态度。但在看到众人已经将乌木价格抬到五六两银子,曾家少爷依旧照收不误时,纷纷摇头叹自己看走了眼。 这郑家少爷果然就是个傻子,没别的可能性了! 纵观这三十年里,乌木价格最高也不过五两六钱,还是因为一家囤积乌木的商行被火烧了,大量乌木毁于一旦造成京城乌木短缺所致。 超过这个价格,这批乌木绝对会被砸在手里。 曾家少年真是有钱没处花。 他们甚至开始同情曾家父母与当初‘迅茂商行’了。 这曾家少爷果然是短时间受的刺激太大,脑袋里出了什么毛病吧?可怜曾家二老,只这么一个独子,临了还碰上脑袋出问题。 哎…… 许多年纪大的人看不惯皆摇头:“早知道侯府还不如不还这些家业呢,在那‘迅茂钱庄’和‘一合商行’手里,还不会被这么随意糟践了。” “真是作孽哦。” “要是我们家有这么一个逆子,我早就用拐棍将他打死了,生得让人看着就生气,就是长命百岁的命都能给他气得短命。” …… 连陆二夫人都趁机浑水摸鱼,将留着给小女儿打嫁妆的几十斤乌木双倍全卖了,再动用压箱底的钱,买了曾家的上百亩良田,只花了世面三分之二的钱。 她觉得拣了个大便宜。 这些天她在陆家宅门时,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走路都似踩着风一般,心情好得不听哼着小曲,别提多美,还一个劲地嘲笑曾家那败家子。 “这就叫合该他命里没财,跟咱们商行强取豪夺根本没关系。就算没有咱们夺了他的家业,他迟早也能自个败光了,还不如当初就便宜了我们呢,好歹我们能用那些钱赚得更多,也算物尽其用。我的那两万三千两银子啊……” 虽然丫鬟仆妇们低眉顺目间,白眼都翻到天上了,也挡不住陆二夫人的偷乐。 偷乐的不止陆二夫人。 一合商行的老板甚至开了壶浴春酒,好好庆祝了一番:“呸,活该这小子脑袋出毛病!乌木虽然珍贵,可一直有稳定渠道供应,价格纵然涨也涨不到哪儿去,这家小子肯定是被谁忽悠了,想钱都想疯了。” “当初占了他铺子是看得起他,居然还敢讨里头的东西,活该现在连商行都开不了了吧。” “看着这小子倒霉真是爽快极了啊。” 第三百六十八章 我相信女神医 “逆子逆子!” “大哥大嫂你们不能不打死这不肖子!” “这不肖子是要把曾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往水里扔!必须上家法好好处罚,否则这孩子根本长不记性。” “哎呀最重要的是把那些乌木全部赶紧卖掉才行,兴许还能捡回一点损失。家门不幸怎么出了这么个不肖子!” 曾家。 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们在正堂内,将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的曾百围得严严实实,各个表情痛心疾首,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狠狠抽这个不肖败家子一顿。 四万多两银子! 全用来买了不能吃不能喝的乌木,还都是两倍三倍的高价,以后后悔想转手卖出去时,卖出一斤就是亏四两银子! 这等败家子就该逐出家门! 肯定是他们曾家祖坟埋得不好,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败坏门风,丢了祖宗家业的不肖子。 曾百本来一直沉默跪得笔直,闻言抬头盯着说话者,一字一顿地道:“乌木不能卖,谁敢卖我的乌木,我就和谁拼命!” 众人一下卡了壳。 他们还真信曾百做得出这事。这孩子打小就不大精明,换句话说是性子轴,眼下又花这么多钱买乌木,眼见是个真傻子。 被一傻子打了,他们还能找谁说理去? 一个老人不敢提卖乌木的事,干脆再次骂起了曾百。 “我们曾家怎么出了你这个不孝子,把好生生的祖宗基业都给赔出去了!家门不幸!” 曾百抬头耿直道:“曾家如今家业都是我爹娘一手打下的,当初族里把我们赶出来分家时,就给我们留了一床破被子。要说这祖宗家业也只是我的儿孙的,关族老您什么事?” 那族老面庞顿时涨得又是红又是青又是黑。 曾家父母是白手起家。 当初族里除了冷嘲热讽什么都没给,等曾家富贵后倒是摆出族老架势,腆着脸贴上去指望沾光。这是族里的不厚道,眼下被揭短自然闹了个没脸。 又有一个远方亲戚道:“虽说这些家业是你爹娘挣下的,将来都要归你不错。我们这些做亲戚的,和你爹娘那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难道还不能问一句了。” 曾百认真望向那人问:“三表姨,既然您都说了咱们家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当初我爹娘病得快死了,我去找您借钱,您怎么把我用扫帚打出来了。” 三表姨面色涨得通红:“哎,我那不是……” 她当时不是瞧着曾家夫妇要死了,曾百又是个不经事的,这门亲戚就要扶不起了,担心借出去的钱就打了水漂了。 “那你也不能全买乌木了。”一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道,“好歹买点其他能吃能喝能换钱的。” 曾百自觉得已对父母跪足时辰,站起身对众人不客气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请诸位不要再管了。时候不早了,家里厨子没有备诸位的饭便不留了。” 众位亲戚都愤然看向曾家父母——你们还管不管这逆子了? 曾家父母别过了脸。 众人皆悻悻然扭头就走,跨出曾家高高的门槛时,还不忘扭头啐了一口。 “这等纵容着败家子,就等着家业败光吧!” 他们可净等着看这笑话过年了! 等亲戚们都走了,曾家重新恢复宁静,亦不催促小厮仆妇们,曾百平静拿起竹竿大扫帚,将众亲朋好友们留下的一地狼藉,瓜皮糕点皮烟灰都扫到院落角落。 沙沙沙—— 曾百平静地扫地。 曾家父母露出忧色:“百儿,你说这事情真的能成吗?那女神医虽然医术高救了很多人,也不能说什么就准什么,这么多乌木要是卖不出去……” 曾百坚定道:“爹娘,一定卖得出去的。” 曾家父母仍难掩忧色。 若非出于对女神医些许信任,与这次家业是女神医出手救回的,他们早在曾百贱卖家业时就打断他的腿了。 早年曾家父母白手起家亦是敢拼敢闯的,可一场飞来横祸的变故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令他们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 虽说女神医有确切情报,但这世上的事风云变幻的,要是出个意外怎么办? 那他们可就赔大发了。 · 陈王府。 料峭春风拂过河边金柳,令万千道翠绿柳条飒飒而动,如水日光若碎金般随之摇动,自叶片疏落间洒在地面,仿若跳跃与欢快着。封冻的河面已然破冰,河水潺潺流动清澈如练。 陈王手持一把鱼竿,坐在小桥上垂钓,姿态闲适放松。 一旁跪着一名男人。 那男人恭敬禀告道:“回王爷的话,这是这个月一合商行的营收,请您过目一眼。” 郑管家清秀面庞冷峻,接过扫了三四眼:“你们将所有乌木都卖了?以四两银子一斤的价格?赚了六万两银子?” “对,曾家那小子全买下了。我起初还以为他会吃不下,想不到曾家家底比想象得后,当初这家人定然是藏了一手。我铺子里屯着的两万斤乌木,我只留了两百斤供日常买卖,其余四两银子卖给曾家小子,他连价都没还。这乌木我是按一两银子进的,这一来一回就赚了六万两银子。” 男人眉飞色舞拿出一沓银票,恭敬呈给郑管家,“这是给王爷的孝敬。” 他能得到陈王庇佑,靠得手面极大的孝敬。如今赚了这一大笔钱,自然亦是要乖顺些的。 郑管家却没收,将账本合上后平静道:“这些钱你自己留着,日后还会有用的。” 男人未听出郑管家言外之意,见其不收还颇为诧异,再三要送却送不出去后才大感惊喜。 这可是一大笔钱! 郑管家竟连这钱都不肯要,真是白便宜他了。 等男人美滋滋离开后,郑管家才恭敬地道:“王爷,需不需要提点此人一二?” 被人玩弄于鼓掌间还美滋滋地替人数钱,实在太蠢。 陈王用雪白帕子掩唇,轻轻咳上两声,任凭眼角染上绯红,病态面庞浮现三分秾丽。 “你知道我的规矩。” 郑管家恭敬低声应是。王爷的规矩是——不喜欢笨人犯蠢。 此前在王爷面前犯蠢的板胡酒坊严老板,如今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板胡酒坊亦因群龙无首,被王府的人代为经营。 一合商行亦是该换个主人了。 说起来这一合商行老板纵然谋权成功,眼力手腕到底不如他兄长,确实配不上这位置。 陈王却似来了兴趣,入鬓长眉一挑:“……” 第三百六十九章 赚赚赚翻了! “昨日得到的情报,此事背后又有女神医插手?” 陈王语气似是随口一问。 郑管家却深知王爷对女神医异乎寻常地关注,回答格外恭敬详细:“根据王府探子回报,这些天曾百去过东山好几趟。虽不知二人具体谈了什么,但从东山下来后,曾百就开始贱卖家业,大肆购买乌木,似乎也是得到了情报。” “且他如今囤积的乌木数量,已远远超过其家当的四万两之数,恐背后另有他人支持。” “有趣。”陈王将鱼竿一抬,拎起一条细长银鱼。令仆人将鱼取下,他用雪白帕子擦手,“真不知女神医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出手竟这样干净利落?令消息灵通的陈王府都慢了一步,被堵死囤积乌木的后路。 陈王府探子遍布天下。 昨日王府得到海难的消息,原打算立即囤积一笔乌木,谁知竟发现世面上乌木都已被收购一空,集中在了曾家少爷手里。他们纵然开高价都只买到一二百斤。 他们遂调查这曾家少爷。 ——曾家少爷背后竟是女神医。 京城世人单看这曾家少爷倾尽家财一掷千金购乌木,觉得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得知情报的他们却深知此人深浅。能不计较眼前得失,不在乎被人误会,在短短两天内将京城乌木买空却未引起他人警惕,这人手腕不俗。 只是他是哪儿得到的情报? 或者说女神医自何处得到的情报? “王爷,还需要继续收购乌木吗?”郑管家递过一个热帕子,给陈王擦手问。 陈王淡淡道:“不必了。” 乌木已被炒到五六两银子一斤,远超其原本价值数倍。纵然日后海难消息传入京城,乌木亦只能暴涨数倍,早入市尚能赚一笔先机,如今只能捡些残羹冷炙。 不划算。 此处便看出情报重要性,陈王单知运载乌木的船沉没,却不知负责乌木运输商队队长一家皆在船上,可能导致乌木运输渠道被彻底切断。一个细节的差别,令其做出错误判断,决定了其成败。 见微知著不外如此。 “对女神医的调查还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陈王将雪白帕子随手扔给小厮,被冷风吹过的面庞呈现病态苍白,却更似病美人的羸弱,“都一个多月了。” 一个侍卫胆战心惊道:“王爷,女神医身边似乎随时有高人保护。除却明面上的东西,我们查不出太多。只是发现她与平阳侯府二房,尤其是侯府嫡二小姐关系匪浅。其余的便再查不出来……” “平阳侯府二小姐。”陈王又想起那一张肖似先帝时大皇子妃的面庞,“继续给我查。” 侍卫畏惧道:“是。属下一定再加派人手,势必要查出这女神医究竟,给王爷一个交代。” 陈王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也莫要太急于立功,太动干戈惊动了对方。本王对女神医并无太多好奇,无需打草惊蛇。” 郑管家:…… 众人:…… 王爷您能不能摸着自己良心说话,您这几天的对女神医异乎寻常的关注,是真的对女神医无甚好奇吗? 口是心非! · 陈王发现他料错了。 三天后。 满载乌木的十艘大船遭遇海难的消息如长了腿似的,席卷过满京城街头巷尾。除乌木与大船皆覆灭外,另有一个噩耗传来。 ——商队队长一家身死。 他们一家身死事小,传达出的信息量却大。 ——海上舆图没了。 大海茫茫多风浪旋涡礁石,短期打渔或可无需地图碰运气,若要长途履行必定要详细完备地图,标明途径海域暗礁、路过岛屿是否有淡水、途径国家风土人情可否换水源粮食,以及该海域何季节刮南风或北风、常年于何时起风暴。 为垄断乌木交易暴利,早年大周与南蛮藩国间的舆图,被商队队长全部搜集并毁坏,只余两张由他独占。 一张由商队队长贴身保管自用,一张由其家人死死藏着。 如今商队一家皆死,舆图岂不是亦无处可寻? 大周乌木进货渠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被切断? 虽然世上意外颇多,事情未必会发展成最坏的模样,但陷入恐慌与争抢气氛后,情绪往往能先一步驱动大脑。 当天乌木价格应声而涨,由二两银子翻到四两银子后,乌木仍供不应求。不少瞅到商机的人迅速打算囤积乌木居奇抬价。然后他们就发现…… 乌木全没了。 市面上九成的乌木早已被曾家少爷一扫而空。 乌木价格应声再涨。 一日翻了六番,看傻了满京城的人。 亦羡慕坏了众人。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这曾家少爷误打误撞,竟是囤了一座净等着涨价的宝山。 “曾家大少爷哪儿是个傻子!我看人家肯定是早知道消息,故意囤着这么些乌木等涨价呢。” “我滴个乖乖,上十万斤的乌木,原价二两银子一斤的如今都涨到四十几两银子一斤了。曾家少爷可真是发了!” “咱们当初还说他是个傻子败家子不长眼呢。现在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到底谁才是那个傻子啊!” “哎,当初我见曾家少爷高价收购乌木,还美滋滋把早年屯的几十斤卖给他了。赚了上百两差价,美了三五天,没隔两天就听见这事……” “曾家从此要发达了。” “曾家这祖坟上是不是冒了青烟,出一个曾家少爷,撞了这么大的运,两三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陆家。 仆妇匆匆跑进屋,满额头的汗都来不及擦:“夫、夫人,打听回来了。” “怎么样?” “刚、刚刚最新的价,一合商行已经放出六十两一斤了。可曾家少爷还不打算卖,说他买乌木就是为囤着好看不想卖。” 陆二夫人攥紧帕子恨道:“什么不想卖,他是攥着那些乌木等着涨价!亏我还觉得那姓曾的是个憨厚老实人,没想到竟是个肚里油奸耍滑的!用四两银子一斤,把我的几十斤乌木全诓走了。害得此刻乌木涨价,我竟只能干看着。” 仆妇欲言又止。 ——诓走?人家曾少爷又没逼您卖?当时您把二两银子的乌木,卖出四两银子一斤,喜滋滋偷乐了好几天呢。 陆二夫人悔得恨不得扇自个儿两巴掌:“把白白的银子往水里扔,还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还笑话人家曾少爷呢,全天下没我这么傻的。” 仆妇点头。 ——您这倒是说了句实诚话。 陆二夫人抬头咬牙道:“来人,给我把前几天从曾家少爷买来的铺子地契拿来,再把我的小金匣子搬来,我要把钱都砸进去买乌木。” 第三百七十章二夫人是个慈善人 蘅芜苑。 淑娘听完陆二夫人的话,足吃惊了小一会儿:“娘亲的意思是,您打算找我借钱去囤乌木。等着乌木价钱涨得更高,再把乌木卖出去,赚这里头的差价?” 陆二夫人急匆匆赶来口渴,忙灌一口清茶,不由感叹着——平阳侯府可真是富贵,待客茶水都用与金子等价的顶级信阳毛尖。 “你成日见呆府里可能还不知道,外头乌木价格可涨到天上去了,现在家里囤一匣子乌木,那可等于囤了一匣子金子,净等着涨价赚钱吧。” 淑娘仍旧迟疑。 她虽终日囿于宅门,却并非完全闭目塞听。乌木价格暴涨的事,她听说过却没想过参与进去。她心知自己谙于内宅争斗,却并不善于做商贾经营。 陆二夫人再劝道:“淑娘,这事你可得趁早下决定。如今这乌木价格一日六涨,你犹豫这一会儿,可能就亏了上百两银子了。” 淑娘迟疑:“可是娘亲……” “你之前不是一直抱怨说银钱不称手吗?连侯府里的仆妇都打赏不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陆二夫人找准女儿弱点,“这侯府可不比咱们伯府,那手面可要大得多了。你嫁妆单子是我帮你准备的,你手里有多少钱我清楚。你如今拿不到管家权,不趁着这机会好好赚点钱,光靠你那点积蓄和几个月钱,还能指望在这侯府过上什么日子?” 淑娘面露无奈。 她倒不是被说动了。她只是看出了自家娘亲对此事的热衷与决心。娘亲乃商贾出身,身份低伯府里大房夫人三房夫人一头,便总想在银钱上找补回来。今儿个娘亲是铁了心要拉她入伙。她不拿出钱来,娘亲能坐她这儿不走。 她叹气道:“那我出一千两银子罢。” 陆二夫人嫌少。 淑娘寻着由子解释道:“前两个月我寻了一处钱庄,手头的钱都暂时被拿去放印子钱了。如今眼看能收到利钱了,把本钱讨回来可得不偿失。娘亲,我手里只这一千两,你体谅体谅我吧。” 陆二夫人只得作罢:“那行吧。” 淑娘松一口气。 放印子钱是她浑说的,算准娘亲心理的搪塞理由。纵然这乌木再赚钱,她都不可能把手头的钱全砸进去。 一千两算是孝心了。 陆二夫人终究是有些嫌少,心知再说不动女儿,将手头帕子绞来绞去后,目光一转道:“淑娘,我听说当年老侯爷临死前,把小库房的东西全留给你们太夫人。那你们太夫人应该手里有不少好东西吧?” 淑娘警惕道:“娘亲,您想做什么?” 陆二夫人搓手道:“当然是找机会与亲家一起发财了。” · 清月居。 蒋明嫦伏在窗前书桌前,专注地写着教案,一行行字迹娟秀藏锋。书案角落的钧色长颈花瓶里是一大捧洁白的满天星。 ——这是东山孩子们送她的礼物。 金姨娘给女儿端来一碗参汤:“写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喝碗燕窝粥歇一歇。” 蒋明嫦小口小口喝粥:“娘亲,今天嫡母的母亲是不是来过了?” 金姨娘用绣着素馨花的白帕子,温柔擦女儿额角的汗,“夫人母亲是想让夫人一起囤乌木,坐等乌木再涨价赚一笔钱。” 蒋明嫦小小地吃惊:“娘亲,你不会掺和进去吧?” “傻孩子。”金姨娘用手指点蒋明嫦脑门,“你姨娘哪儿来的钱。这种热闹与咱们无关。咱们只用过好咱们的小日子就行。” 蒋明嫦重重点头。 金姨娘看着女儿将一碗燕窝粥喝完,拿来一个包裹:“这是我这些天做出来的绣屏,花样子都是找京城绣隆源买的。你拿去给二小姐吧。这段时间她帮了咱们不少,眼看她就要出门子了。咱们人小力微帮不上大忙,也够不上身份给她添妆,却也不能不知恩,这绣屏新婚时做屏风帐幔都好。你去提前给了二小姐,也算是咱们给二小姐尽了份心意。” 蒋明嫦将包裹展开。 炕桌大小的一副白底绣面的牡丹争艳*图徐徐展开,针脚细密颜色鲜艳,牡丹每一根花蕊栩栩如生,仿佛能看出闪着露珠。 ——这副绣屏娘亲绣了足足半年。 蒋明嫦小心翼翼收好:“母亲,我保证会亲手将东西送到二姐姐手里。” · 惜芳年。 蒋安氏正专心教着蒋明妙识字,被陪房安妈妈叫出去后,听完她的话后皱眉道:“让他们都安分些,能收一些乌木赚钱就收,收不到就算了。左不过少赚这一些钱,也影响不到侯府里吃喝,做人莫要太贪心。” 安妈妈忙恭敬道:“是,奴婢知道了。” 望着安妈妈惊惧神情,蒋安氏不由得多劝一句:“妈妈,这段时间你可得让你当家的,把底下铺子看紧了,千万不能闹出前些时‘侯府二房夫人纵容手下仗势欺人’的丑事了。我知道上次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这算是无妄之灾,可若遇上横五横六不知轻重的,到底会误会上咱们侯府。” “这钱是赚不完的,侯府几代人传到如今,名声才最重要。” 安妈妈连声应是。 因被乌木价格连日暴涨,冲得发昏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 想到方才她居然提议利用侯府权势,从曾家少爷手里强买一些乌木,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蒋安氏思索片刻后又道:“婉儿素来是个胆小的不必担心。娇娇与文儿哥亦是好的,就怕身边下人们脑袋不清,教唆了他们做错事。你待会儿替我走一趟,把我刚才的话和他们说一遍。” 安妈妈恭敬道:“奴婢省得了。” “婵儿处也别忘了走一趟。”蒋安氏叹口气道,“那也是个可怜孩子,长房没个大人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真叫人担心。” 安妈妈奉承道:“夫人是个慈善人才记着三小姐呢。” 蒋安氏摇头。 她只是求一个不愧于良心罢了。 “既然都走了这一趟,就劳妈妈你再受点累,把府里刚进的湖锻给她们几个孩子一人送一匹去。藕紫色的给婉儿、珍珠红的给娇娇、银白的给婵儿,松青色的给文哥儿。对了再把府里的来的蜜·桃,也给几个孩子分一分。”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我且等着你们后悔 安妈妈不禁感叹夫人的大方。 湖锻且不说了,乃是府里管事专程孝敬二夫人的。二夫人手一挥就撒出去一半。那蜜·桃更是西域贡品,乃是宫里赏给侯爷,侯爷又特地吩咐拿到惜芳年的,就那么一丁点,二夫人也都送出去了。 也难怪自从二夫人当家,这侯府相处时都更有人情味了。 这时一个五福堂丫鬟来报:“夫人,三房亲家夫人来府里了,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五福堂。 蒋安氏掀起帘子进屋时,被满屋子热气铺面烘了一下。她脱了雪白暗云纹的兔毛斗篷,让丫鬟挂好仍觉得热得不行。 再看上首端坐的太夫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汤婆子,蒋安氏不由得吃了一惊。 姨母何时如此畏寒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吗? 她心中纳罕惊讶,面上不动声色,朝太夫人问安见礼,又朝陆二夫人见了一礼才坐下。 陆二夫人望着蒋安氏,眸中是掩不住的嫉妒。 看得出被叫得急,蒋安氏来不及换上见客的衣裳,依旧穿着家常旧衣服。上衫下裙都是蜀锦的,缎面秀净不说灯下还泛着光,更别提那万字不断头纹的绣工精致,一看便是出自绣恒源顶级绣娘的手。 这种衣裳在伯府是宴客时才能穿戴的,蒋安氏竟只拿来家常穿穿。 注意到陆二夫人目光,蒋安氏不解地回看一眼。 陆二夫人勉强地笑笑。 太夫人穿着墨蓝色绣莲花的稠袄,深蓝色八幅马面裙,盘坐在榻上,一下一下转着檀木佛珠。蒋明娆身着朴素蓝衣,立于太夫人身旁,恭敬谦卑地替她捶着背,模样说不出的端正恭顺。 太夫人转了一圈佛珠,才对蒋安氏道:“今儿个亲家夫人来给我介绍了一门生意,我想着你手里有点闲钱,就想着和你提一句。你好好听听这事,若是觉得可以便投一笔。” 陆二夫人笑得热情:“亲家媳妇你已经知道这乌木的事了吧?趁这乌木价格还没涨起来,我打算囤一些乌木打算等着涨价卖出去。如今乌木价格才开始涨,还有得赚头。若是再晚一些,可就来不及了。亲家媳妇不拘多少参一股得话,咱们到时候按股份分钱,保证少不了亲家媳妇的好处。” 蒋安氏哪想到刚打发走安妈妈,竟又来一个陆二夫人。 她着实不想掺和到乌木行当里,却不得不看太夫人眼色:“不知道母亲投了多少?” 太夫人淡淡道:“庄子上昨儿个刚送来一笔出息,正好五千两整。我想着这笔钱暂时也没用处,就顺便给投了。” 陆二夫人撇嘴。 太夫人口中说得大方。 她为劝这铁公鸡拔毛,可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若非她暗示诓骗蒋安氏入股后,将蒋安氏利益多分她一些,太夫人还不肯答应。 蒋安氏叹气:“那我投四千两吧。” 虽面儿上说是自愿入股,可太夫人都都投了她能不跟上吗?好在太夫人投的银钱少,她亦能只当将这钱洒水里了。 ——因陆二夫人借侯府二房名义作恶之事,她实在不愿意与其合作。 陆二夫人急了。 她打算好好趁机搏一把,已把家当都折算成银子投进去——足足有三万六千两。 她原想着侯府富贵,怎么着都能再捞来三四万多两——等到事后分利润时,她是商贾出身没人比她擅长盘账,只要账目经她的手就能保证她占大头。 她能狠狠捞一笔。 可这侯府加她女儿竟只共打算出一万两? 这也忒小器了吧? 太夫人亦皱眉。 陆二夫人已答应她——事后分赃时会将蒋安氏利润多分她一份。蒋安氏投这么少,她以后利润岂不是也要少? 蒋安氏看出陆二夫人不满,用帕子掩唇,徐徐地诉苦道:“亲家老夫人,倒不是我不想支持您,这段时间二房账面上着实不趁手。您也知道前段时间二房的传闻,庄子和铺面上去年的出息,都给曾家和那几家人的赔礼道歉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侯府多年清誉总不能就这么毁了。再加上日常嚼用,我手面上就只剩这四千两了。若亲家夫人您还嫌不够,我就只能有心无力不投了。” 陆二夫人面庞一阵涨红。 蒋安氏明面上说赔偿的事,实际上是在说她借侯府名头作恶,着实不够厚道。 她绞着帕子不由得暗恨。 虽说那件事是她有错,可到底两家是亲戚,淑娘都去给她道歉了,这蒋安氏怎么还揪着不放,性格真是不够大气。 但蒋安氏说到这份上,她还真没脸再劝蒋安氏继续投钱。 太夫人见此收回未出口的话,继续阖眼沉沉地转着佛珠。 场面一时僵住了。 蒋安氏冷傲面庞看不出情绪,端起茶盏遮住唇角,才轻轻松了口气——总算把人搪塞住了。 端茶已经是送客的信号了。 陆二夫人仍不甘心,黏在椅子上不肯起身,亦端起了茶盏,徐徐喝了起来。 ——假装看不懂蒋安氏的赶客意思。 不多时门口又进来一个绿衣双环头的丫鬟。 陆二夫人期待望去。 在太夫人派人请蒋安氏时,她还唆使太夫人偷偷让一个丫头去劝蒋明娇。与掌家的蒋安氏一样,这小丫头也是一个小财主。况且比起年纪大更谨慎的蒋安氏,蒋明娇那丫头年纪小更好糊弄。 如今蒋安氏只出四千两,她净等着从那丫头处捞一笔了。 那丫鬟恭敬给众人行礼,口齿清晰地道:“二小姐说她手里钱足够了,坐在银山上胡吃海喝一辈子都用不完,就不打算和亲家二老夫人一起折腾了。还让我来谢过秦家二老夫人的好意。” 陆二夫人险些气个倒仰。 这小丫头话里话外不就是说,她是个有钱的不缺吃不缺喝,所以万事不操心;自己是个穷鬼手头发虚,才要窜上跳下的倒腾乌木? 这嘴太厉害了。 陆二夫人终于绷不住了,生硬着脸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太夫人与蒋安氏都没留。 出了平阳侯府大门,陆二夫人回头看了眼平阳侯府威严的大门,恨恨地拧着帕子。 ——且等着她赚了一大笔钱来炫耀,让你们这些人把肠子都悔青! 第三百七十二章 待女神医果然是不同的 在平阳侯府的受挫并未击退陆二夫人的热情。 当天她就将四万六千两银子全数砸出,换来了六百多斤乌木,并喜滋滋坐在家里任凭谁问都不卖等涨价。 与她抱着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一合商行。 屋子里开着窗。 榻上铺着金红交加的花开富贵锦绣褥子,穿着红色绸袄黑色锦裤的钱老板,叼着一只嵌金旱烟枪,背着双手,着急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几个灰衣圆髻的伙计蔫头耷脑走进屋。 钱老板立刻紧张地望过去:“如何?” 伙计们都不敢和掌柜对眼:“掌柜的,曾家少爷说、说他卖给谁都不卖给咱们一合商行。别说六十两银子,就是七十两银子他都不卖。” “七十两银子都不卖?” 钱老板气得吧嗒吧嗒狠抽旱烟,一拍桌面道:“不卖就不买了。等没人买他的,让那些乌木全砸手里,看他怎么办!” 他心里气的很。 如此大运怎么被郑家那小子撞上了! 那小子不是个二愣子吗?莫非之前是装的?居然装憨卖傻骗过满京城的人,这人实在是狡猾得过了头! 想起他之前居然被这大傻子骗了,喜滋滋地把一合商行里两万斤乌木以四两银子一斤全卖出去了,他就恨不得捶胸顿足! 悔不当初! 门口忽又急匆匆跑进一个伙计。 “掌柜的,隔壁宏隆商行开价八十两银子一斤,要找曾家少爷买乌木了。” 钱老板顿时急了:“曾家少爷答应没?” 伙计喘匀了气:“曾家少爷没给准话,只说要考虑考虑。” 钱老板松口气。 伙计又开口道:“不过,庆云商行出了八十五两银子一斤了,我不知道曾家少爷答应了没。” 钱老板横眉竖眼,踹伙计一脚:“这都不打听好,我养你何用!” 他急匆匆地出了门。 “给我预备好银子,我去找姓曾的小崽子,七十银子一斤,再不能更高了。” “那要是他还不答应呢?” “还不答应?”钱老板冷笑在空气中回荡,“那我就去找王爷。看是他曾家少爷脖子硬,还是王爷侍卫的刀硬。” · “王爷!这曾家的小崽子摆明了没把王爷您放在眼里啊!我好言好气去找他买乌木,他居然说卖给谁都可以,独独不卖给一合商行。”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一合商行钱老板,此时凄凄惨惨地跪倒在陈王面前,用抹了生姜的帕子擦眼泪,“王爷,我赚这点乌木的钱事小,可您的威严被挑衅事大,决不能姑息这小子的胆大妄为。” 春日花园里。 陈王正端坐于木制画架前,画架上一溜摆着几十只大小不一的画笔,画布上是一副未成形的花园春景图。 他将一树青绿垂柳撷入画中,复缓缓调着浅绿颜料,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你欲如何?” “小的想、小的想……”钱掌柜微微抬起头,觑着陈王脸色,小心翼翼说了要求,“小的想让王爷派几个侍卫,让那个郑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长点教训,再把他的乌木全抢……不,买过来。” 他原是想说‘抢’的,瞥见郑管家冷淡看他一眼,立即改口说‘买’。 郑管家清秀面庞毫无表情:“如今乌木太过惹眼,王爷行事不可太过张扬。” 钱掌柜只得暗自遗憾。 他仗着陈王府权势作威作福已久,早就习惯强取豪夺。如此前打压曾家商行,将其商品霸占不还的事,他早已做得手熟。 他此前还指望能说动陈王出手,将那曾家小傻子的乌木白抢回来,不费一分钱就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了。 随即他复释然了。 如今乌木价格一日六涨,曾家小傻子囤有上十万斤的乌木,这笔财富可谓富可敌国,被满京城人的眼睛盯着,着实太过惹眼。 陈王一笔一笔缓缓绘着春日图,将一汪碧波潋滟的湖景,徐徐收入画卷中。 郑管家了然地垂下眼睑:“待会儿阿五阿六会带着几个人随你走一趟。” 钱掌柜大喜:“多谢王爷。” 有了王爷的帮忙,他何愁逼迫不了那小子将乌木全卖给他!眼下乌木价格仍旧涨得飞快,只要坐等这笔乌木涨价,到时候他可就发了! 他复又保证道:“王爷您放心,只要我将这一笔乌木放出去后,必定将五成利润全孝敬给王爷,还望王爷收下小的这一片孝心。” 郑管家神色淡淡:“你可以离开了。” 待钱掌柜离开后,郑管家捧着画笔立于陈王身旁,恭敬地等待着陈王画完。 陈王落下最后一笔,望着整幅画摇头不满意:“毁了吧。” 郑管家恭敬哐:“是。” 传闻高丽国要谨献给京城一名爱画若痴的质子,王爷准备联合他的力量,想用自己的画技打动他,却一连画了十几幅画都不甚满意。 仆从们将画抬去毁掉。 “京城有哪些善画之人?”陈王在仆从捧来的温水里净手,病态苍白的面庞因着了风,呈现病态的潮红色,“这些天调查清楚了吗?” 郑管家道:“东六坊有一善画花鸟的郑大家、西三坊有一善画仕女的魏国公长孙、南七坊有一善画人物的吴锦图、北五坊有一善画山水的广胥才……” 一连列了十几个人名后,郑管家才道,“还有平阳侯及平阳侯府大少爷二小姐都擅长画技。其中蒋二小姐画技曾获得过宫里娘娘的夸赞,替小公主做过画。” “哦。” 陈王狭长凤眼轻轻眯起,任凭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蒋二小姐。” 郑管家恭敬应是。 “高丽王世子还有两个月到京城。”陈王任凭美貌侍女用雪白温帕子为他擦干净手,腾地站起身道,“在这之前,无论用什么方法要找出一副能够打动高丽王世子的画。” 郑管家恭敬道:“是。” 等侍卫们将这道命令传达下去后,陈王才用帕掩唇轻咳两声,任凭眼角染上秾丽绯红后,饶有兴趣地问道:“如今京城仍无多少人查到乌木之事,背后乃是女神医的推动?” 郑管家见其提到女神医,神色便不若寻常般正色凝重,语气甚至略带着轻松惬意,不由得轻轻一叹:“是。” 王爷待女神医果然是不同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能将消息竟瞒的这样好,直至如今都未令京城人查探出背后的蛛丝马迹。”陈王好看的凤眼眯起,掩藏不住自己的好奇,“这曾百竟也算得上一个大智若愚的人才了。” 郑管家沉默不语。 “女神医倒颇有几分识人之能。”陈王想起此前任凭一合商行霸占曾家商行时,也曾与曾百打过照面,却根本没看出曾百的优点的事,不仅眯起了凤眼感叹。 郑管家道:“女神医的确善识人。” 曾经的严颐、如今的曾百、长公主府的郑兰淳,皆是女神医一手发掘出的。 陈王摇头喃喃自语道:“只是不知这船队队长一家皆虽船身殒的事,是她原本就猜出来,还是误打误撞撞上去的。” 若只是误打误撞还能叹一句运气了得。若真是被她猜中的,女神医的消息来源就颇为惊人。 那神乎其神的医术、入木三分的识人之术、巍峨飒爽的品行、浩然滔天的救世功德,立于行业巅峰高屋建瓴的格局…… 女神医太令人挪不开眼了。 陈王起身往书房走去,唇角有趣地勾起:“我似乎听说半个月后,女神医将在东山举行一次面向全京城的免费义诊?” 郑管家道:“是。” 陈王挥袖起身,哼笑一声道:“替我报个名。我倒是要去看看,这东山如今是何等模样了。” · 曾家。 正堂里。 一群亲戚将曾家围得水泄不通,恨不得把银票往曾家父母手里塞,表情那叫一个热切。 “哎呀老曾,你看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这点忙你不会不帮吧?就买三十斤乌木,五十两一斤。就这么说定了。” “我出五十五两,老曾当年咱们一起做生意时,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你可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曾字,这好处总不能都便宜了旁人家。作为族老我今天得说句话,这乌木族里至少要得一百斤。” “咱们可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老曾你可不能帮别人不帮我们发财啊!” 曾家父母被众人包围,半晌都挤不出去,只能祭出大杀器:“各位对不住了,你们也知道,这些玩意都是小百一个人买的。现在他不让卖,我们也做不了主。要买乌木,你们还是得找问小百。” 众人被噎住似的哑口无言。 要是能说得动曾百,他们何至于堵在此处缠曾家父母! 这曾百就是个傻子。 他那脑子就跟铁块似的,油泼不进火烧不着蠢得贼结实,让人恨得牙痒痒都拿他没办法。 可偏偏谁让人家运气好。 囤的这么多斤乌木价格暴涨,等于往家里搬了一座金山。想起前段时间他们笑话他败家子傻子的话,众人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 到底谁才是真傻子! 场面一时尴尬地静。 曾家父母心道总算能把这群人搪塞住了,松了一口气。 他们又忍不住骄傲。 他们可养了一个好儿子!如今曾百得了女神医赏识与指点,短短半个月就赚足他们半辈子的积蓄!实在是太有出息了! 他们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女神医的功劳。女神医不仅医术了得还品行巍峨飒爽,如今还懂得做生意的灵活手腕,实在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亏得他们一开始还觉得曾百不该相信女神医,幸亏曾百没听他们的。 女神医可真是他们家贵人。 一群亲戚朋友还想再劝。 一个蓝衣家丁忽然飞快跑来,惊惶地禀告道:“老爷夫人,一合商行的钱掌柜来了,说是奉了陈王之命,要把咱们府里的乌木全部都买下。” 曾家父母脸顿时白了。 · 仓库里。 曾家父母与一群亲戚朋友赶到时,恰好看见曾百在与钱掌柜对峙。 身着大红团花锦绣对襟袄和般蓝色暗云纹锦裤的曾百,挡在仓库门口,怒视着带着十来个活计、五六个带刀侍卫的钱老板。 “你们要做什么?” 钱掌柜拿着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拍在手里:“小子,你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我今儿个是来帮你做生意的。你这所有的乌木,我们一合商行全要了!” 曾百满面怒容:“我说过我卖给谁都不会卖给你们一合商行!” “小子,怕是你今天想卖也得卖,不想卖也得卖了。”钱掌柜恭敬朝身后拱拱手,才又抬起下巴对曾百冷笑道:“我已经向王爷禀告过这件事,王爷特地给了我这些侍卫。今儿个你若是敢不卖,就得拿脑袋试试这些侍卫大哥的刀硬不硬了!” 曾百屈辱地咬牙切齿道:“仗势欺人的狗腿子!你若是真的敢空手强抢,我哪怕一把火把这些乌木都烧了,我也不会给你留一点。” 钱掌柜心里暗恨,面儿上却装出仁义模样:“看曾少爷这说得是哪里话?我们一合商行和王府那可都是仁善人,干不出这空手强抢的事。这些乌木我们全部用钱买。七十五两一斤。” 听见一合商行的出价,一群亲戚朋友顿时嘶了一声,不敢再提买乌木的事。 虽然市面上是这个价,可他们过来可都是为打秋风的,可舍不得花这多么钱。 曾百傲然拒绝,“我不卖!” 钱老板阴恻恻抬高了音量,“曾少爷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 “我……” 噌——陈王府的五六个侍卫们拔出了刀。 曾百红着眼瞪钱掌柜,最终也只能屈服了。 “我有要求。” 钱老板心道这小崽子年纪不大屁事倒多:“说。” “我要求你们不能把全部乌木都买走!” “这可由不得曾少爷你了。” “你们欺人太甚!”曾百愤怒道。 钱老板显然将其当做了赞美,表情愈发得意。 曾百运了半天气才道:“……那我要求立字据。” “字据?” 曾百冷笑地看着钱掌柜,“生意上场可有涨有跌的。要是我刚把这一批乌木卖出去就跌价,钱刚拿到手,你们就说要退货,硬生生让我把钱退回去,我怎么办?” 钱掌柜在心里嗤笑。 如今乌木一两年内显然只少不多,价格只会上涨哪儿会下跌。这点市场行情都不懂,居然还主动要求立字据甩脱关系,真亏得他还生在商贾家。 大傻子! 钱掌柜当即答应了签订字据。 · 当天曾家少爷囤积的十万斤乌木,被七十两一斤的价格,被一合商行用陈王权势威胁全部买走。 无人注意到,当收到银票后,曾百愤怒神情下一闪而过的狡猾。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女神医改变了他的命运 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 起初还有人感叹曾家小少爷只凭这一笔交易,已赚得盆满钵满三辈子不愁吃喝。但在一合商行摆出垄断架势,将乌木价格抬高至一百两一斤后,大家开始广泛同情曾家小少爷与讨伐一合商行。 “可怜曾家小少爷又遇上了一合商行。否则只凭这一大批的乌木攥在手里,曾家小少爷还能赚两倍三倍四倍的钱。” “这一合商行也忒霸道了些,竟是把陈王府的侍卫拉来,强行把曾家所有乌木都买走了,一斤都没给曾家小少爷留。” “一合商行行事一向如此霸道,借陈王府威势在京城无法无天的。这次乌木全部被他们囤到手里,不知道要抬到多少钱一斤才肯卖。” 借乌木赚得银子堆满仓的曾百淡出众人视线,行事霸道的一合商行则遭到满京城嫉妒,无论百姓或商户皆对其口诛笔伐。 一合商行却满不在乎。 钱老板巴不得众人多骂一些,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市面上所有乌木都捏在他手里,要想买乌木赚钱就得求他。 少于一百两银子一斤? 门缝都没有。 一合商行嚣张跋扈的态度令接触过的人无一大皱眉头,渐渐成为京城人口中的毒瘤与霸王,令街头巷尾的百姓提起时都摇头。 当场这些都是后话了。 · 东山。 傍山小楼的待客厅。 窗外种着三四株婆娑梨花,正值早春时节,梨花树满树堆白宛若一*夜落雪。料峭春风不时将梨木清香吹入,让室内盈满清新空气。 蒋明娇身着素白衣裙,立于窗下悬腕作画,广袖被清风吹得摇动,翻飞衣袂任凭被风卷起,雪白宣纸上发出飒飒响动,上面是一副未完成的梨花春景图。 沈草儿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这一幕,竟忘了敲门。 方才她竟一时恍惚 ——分不出是梨花堆雪的春景更清香幽远,或是立于清风中的素白衣衫的人更飒爽清冽。 蒋明娇扭头含笑看她:“怎么不进来?” “怕打扰到江姐姐作画。”沈草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步入门内,凝视着画架上的画——那是一副栩栩如生又意境悠远的春景图:“江姐姐的画画的可真好。” 蒋明娇将墨色丹青点在一处远山上后,将画笔置于水中盥洗:“不过是偶然练笔罢了。”态度并不甚在意。 今日恰逢东山梨花堆白的盛景,她一时兴起才想作一幅画,画完兴尽后却不甚挂心了。 沈草儿认真反驳道:“江姐姐你说的不对,这幅画画的真的很好。” 哪怕她是不懂画之人,亦能从这满树堆雪般的梨花盛景中,感受到从宣纸上透出的孤寂与哀伤,仿佛在哀叹那逝去的岁月,又仿佛在哀叹那岁月长久无知己的孤寂,又仿佛寂寞于这盛世之景的踽踽独行。 ——以盛景画孤情。 这幅画无论是工笔亦或者意境都是十足的上乘。 蒋明娇揉揉她脑袋:“怎么突然过来了?” “女神医,您的信和礼物。”沈草儿恭敬呈上一个包裹,“是牛公子寄给您的。” 蒋明娇用雪白温帕子净手后,诧异挑眉:“牛远道?” 他不是正温书备考春闱,预备拿下今科的状元及第吗? 随手洒脱地接过信,蒋明娇展开一看,摇头莞尔失笑:“这牛公子待朋友真是仗义。” 牛元道这封信是来提醒蒋明娇的。他说京城乌木暴涨背后有蹊跷,让她莫要贸然插手恐银钱受损,并说他父亲牛府尹已着手管控此事,让她稍安勿躁云云。 对朋友可谓是十分掏心掏肺了。 蒋明娇当然知道背后有蹊跷。 ——这蹊跷是她与曾百一手炮制出的。 上辈子乌木价格虽然也曾暴涨过几十倍,飙升速度却远没有如今的快而迅猛。这一世她和曾百买通了二十多个闲汉,让他们坐街头巷尾插科打诨,将乌木船翻商队队长一家身亡,乌木一两年或更久内可能无供应的事传出去。这才有了前几天乌木价格一日六涨的盛景,鼓动了满京城人的内心。 上辈子乌木价格自二两暴涨至六十两,足足花费大半个月。如今在曾百找的托再三抬价炒作下,足足提前了七天。 这等旷世火爆热景,难怪竟惊扰到了书阁温书的牛远道。 牛远道亦颇有些眼力。 在京城人皆头脑发热,恨不得一拥而上抢乌木时,唯有他冷静克制能看透繁荣下的危机。 上辈子牛远道状元及第后,未去清贵的翰林院攒资历,自请去了地方为一方父母官,听说是三年擢升后被誉为一方的青天大老爷,发展民生功绩卓著。 此时他的眼力已初露端倪。 蒋明娇令沈草儿帮她磨墨,提笔给牛远道回了一封信,字迹疏阔飒爽,谢过他的提醒言明她自有分寸,并玩笑道已经备好酒席只待他状元及第后巡街了。 她又拿些浴春酒和霜成雪,一并作为回礼交还回去。 此时曾百也就差不多到了。 曾百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 他额上用红绸带佩着一枚青色宝玉,上穿着宝蓝色洒花绣暗云纹的圆领袍,下穿黑色回字纹绸裤,脚蹬着一双厚底绑腿黑靴,手里拿着一把雪白折扇,走起路来圆圆眼睛弯弯,瞧着就是活脱脱一个暴发户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沈草儿一见就噗嗤笑了:“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哪个浑不楞的暴发户来了,原来是曾公子啊。” 蒋明娇亦是莞尔。 曾百被沈草儿打趣亦不恼,见能逗得女神医一笑,更是连耳朵尖都窜上红意,羞涩地低头道:“沈姑娘,并非我喜好张扬。只是我如今非得如此打扮,才能让人相信我纯粹是个被天下降大运砸中的地主老财家的傻儿子。” 沈草儿小声嘀咕:“能被女神医如此看重,曾公子您可不是撞了大运么?” 曾百认真道:“沈姑娘说得对,能遇上女神医是我们曾家这辈子的运气。” 若没有女神医,或许他与伤重无钱医治的父母,仍在牛棚改作的小屋里,被一群泼皮无赖欺负,却毫无还手之力。 哪儿还能如现在般,在京城搅动出风云变幻的局势,半月间拥有几辈子用不尽的财富。 女神医改变了他的命运。 第三百七十五章 娇娇:我能买下四个将军府 “行了草儿你去送信吧。”蒋明娇无奈摇头,打断二人的吹捧,“曾百你来和我说说一合商行如今的境况。” 沈草儿酸溜溜地瞪了眼曾百。 自从女神医开了医学馆、要盯着高种粮食的事后,行程愈发忙碌得,等闲见不到人影。 仁心堂一众人都好久没见过女神医了。 给女神医送信的差事,是她和姜太医和小徒弟打了一架,才好不容易抢过来的。 结果和江姐姐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这讨厌鬼打断了。 哼。 虽然心知女神医要办的都是正事,她心里仍难免酸溜溜的。 不过想到姜太医与许太医都偷偷抱怨过几次,说这新来的曾公子太讨人厌,最近竟独得女神医宠爱,若是生病撞到他们手里,非得在他药里加三两黄连不可,沈草儿忽然心情就舒畅了。 等沈草儿离开后,曾百才无声呼出一口气。 蒋明娇坐在书桌前笑问:“结果如何?” 曾百恭恭敬敬将一本账本递给蒋明娇,期待地看蒋明娇:“女神医,还请您过目。” 蒋明娇略略翻看过一回。 曾百已自行解释起来:“您第一次给了八万两,后期又添上了八万两,一共拿出了十六万本钱,与我拿出的四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万两本钱。我用这二十万两本钱,加上前期从各个钱庄隐秘赊欠的八万两,一共买得十万斤乌木。如今按照七十五两一斤价格全数卖出,共赚得七十五万两。刨除本钱与人工费外,乌木净利润是四十八万两六千两。按照前期约定曾家除却银钱入股外,另外可抽十五分之一。剩余便全部是女神医的利润,一共是三十一万七千五百零二两白银。这里是所有的银票。” 若是有哪怕一个旁观者在此,听到这一个庞大的数字,恐怕都会惊讶得瞪圆眼睛。 净利润三十一万两白银! 这是何等概念? 曾家经营商行数十年都只攒下四五万两家底,已被算作京城数得上号的殷实之家,能让苏柔儿费尽心机的舍身算计。平阳侯府偌大一个王府,若不算上御赐的宅邸,所有良田商铺等折算起来,亦不过三十多万两之数。 平阳侯府在京城勋贵中,已算得上是难得的昌盛兴隆,至于人口更少、发家更晚、置办下的产业更少的威武将军府,全部身家拢在一起,可能只能折算成不到十万两。 这三十一万两还只是净利润。 若再加上蒋明娇拿出的十四万本钱。她如今一个人的身家就抵得上——四个半威武将军府了。 蒋明娇笑眯眯喝了一口茶,决定在晚上的信中,告诉阮靖晟这一个天大的喜讯。 ——他一定会替她高兴吧? 更重要的是这一笔滔天豪财赚于短短半个月内。但凡再有一个机会,她未必不能重复这一奇迹。 蒋明娇接过银票时,见曾百眼神清明,不禁暗暗点头。 天真执着又恪守本心。 不贪婪。 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蒋明娇准备待会找严颐过来——如今随着医学院发展所需药材日益增多,蒋明娇打算在东山开辟出一个药园,自己种植一些药材。 这些钱可用于前期投入。 “你最近有什么打算?”蒋明娇问曾百。 曾百沉吟道:“我如今的身份太惹眼了些。我最近打算带着父母,回一趟江南老家。” ——一合商行与陈王府都非善茬,若事后明白被曾百耍了一道,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这是为避祸。 “若是不嫌弃的话。”蒋明娇*点头:“从江南回来后可以住在东山。” 曾百眼前一亮:“可以吗?” “因京城没有多余的旧府邸,陛下打算拨给我一笔钱,让我自己选一块地建文昌伯府。”蒋明娇徐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茶后,满足地轻眯起眼,“我最近打算在东山附近圈一块地建伯府。那地方人少地荒,全用来建伯府还能剩下不少,我打算将仁心堂也挪到此处。若是你愿意可以与我毗邻。” ——如一只餍足的金贵的大猫。 曾百当然愿意。 一想到能与女神医做邻居,曾百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如小奶狗般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愿意,当然愿意!正好我倾尽家财买乌木时,已经将家宅地契抵押了。若女神医同意,我明天就可以带着家人搬过来。” “明日可不行。东山可没有现成的宅院,你得先请工人将宅子修好才行。”蒋明娇笑道,“一合商行在江南亦有分行,陈王于江南的势力亦不容小觑。不若你就留在东山,我既然让你帮我做一回事,自然能护得你一场周全。” 曾百巴不得不离开女神医,天真眼神露出几许狡猾:“多谢女神医了。正好我也想看一合商行最后发现真相时,那着急跳脚的模样。” 这些天一合商行霸占着那十万斤乌木,无论其余商行开价有多高,可是一斤都没往卖。 谁看不出他那囤积居奇的心思。 他甚至在一次酒后失言,得意洋洋的对人说出:“那批乌木,我不炒到一百五十两,是一斤都不会往外卖的。” 这些话都看出他对乌木价格的十足自信。 可曾百与蒋明娇都知道。 ——未来一个月内,那南蛮藩国商队队长私生子,就会带着整整二十艘的乌木,与南蛮藩国已发现两个新的乌木产地的消息来大周。 因乌木产量在未来十年的会逐步上升,市面上再不缺少乌木供应,乌木价格应声暴跌。 短短一个月内,就跌的一两银子都不到,甚至不如风波前。 所有囤积乌木的将面临乌木白送都卖不出的窘境,不说转手保本了,连家底都将赔的不剩下。 囤积了整整十万斤乌木,曾百就可等着想看一合商行钱老板,亏得嚎啕大哭当裤子很久了。 蒋明娇亦是勾唇一笑。 ——陆二夫人与太夫人似乎也囤了一两千斤的乌木?还因在侯府筹钱不顺利,曾气势汹汹地在侯府门口放过话,等她赚钱了就要让她和蒋安氏都后悔? 那她可就且等着看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娇娇 咱俩角色反了! 军营。 距离京城愈来愈近,天气不再似边疆苦寒。将士们皆已换下厚重冬衣,穿起薄薄的春衫。清晨起来时,亦不再如以往般干燥得人流鼻血,甚至能远远闻到梨花香味。 帐篷门口。 阮靖晟带领着将士们巡视过营地,在帐篷门口后身下马,掀起帐篷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身着轻薄的银白色甲胄,内里是朱红与浓黑相间的内袍。他身量颇高,宽肩窄腰长腿,将这一套甲胄穿得格外有气势与威武。 刀一、刀二、刀五皆点头向他问好。 阮靖晟略一点头,撩起朱红袍角,大马金刀坐在几案前,眉宇沉凝地翻看着桌案上堆积的军务。 看完后他俊美无俦的面庞冷意昭然,刚硬浓眉线条仿佛一把大刀。 时隔半个月,回鹘王已然被捕,突厥联军竟仍未退军——大周军队与突厥联军呈僵持态势。 魏国公在信内破口大骂这一群突厥人是贼心不死。 庞亦彬这段时间异常安分。 一连半个多月,他都只假作畏寒地窝在帐篷里取暖——除非必要的军事会议,见人三分笑地露个面,等闲见不到他的人影。 在此多事之秋,这‘安分’却格外令人提心。 ——让人很难不与突厥人的动作联系起来。 另外边疆草原上出现大量异象。大量野胡羊野兔旱癞无端南迁,当地牧民称比往年要早了足足两个月。魏国公在边疆多年,对附近气候深有经验,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写到,这异常迹象恐是不详之兆。 阮靖晟一一将军务看完,眉头沉凝地紧锁着。 思索片刻。 他提笔一一给魏国公写下回信。 一是派探子潜入突厥联军内部,看能否与钉子合作,或从突厥人口中获得只言片语,探寻到突厥联军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另要时时秘密监视庞亦彬及他的手下,要加强军营外出管理,不能放一个可疑人外出。 ——他怀疑庞亦彬与突厥人,在背地里偷偷联系。 最后要找到今年老牧民询问他们这一异常现场通常对应着什么,并尽量根据牧民的经验,提早做出预防与应对。 ——就怕不仅是人祸,更是祁连山脉处降下的天灾。 将几封信一一回完。阮靖晟拧了一下眉心,如刀刃般冷厉的眸子望向刀一。 “最近有娇娇的来信吗?” 刀一恭敬拿出一封信。 一看见那信封上恣意洒脱的字迹,阮靖晟眉宇间的愁容不自觉消散,唇角有了点笑模样。待拆开信读时,那浑身浓到能够溢出的煞气,慢慢若冰消雪融般消失。 他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当读到蒋明娇利用乌木一事,在京城搅动出的一番风云后,阮靖晟忍不住诧异地挑眉。 ——上一次京城暗火盟的人还朝他报告过这一乌木风波,并暗指其背后必有高人在翻手云*雨。 当时他还惊异于京城何时出了这等惊才艳艳的人物。 ——原来是娇娇。 随即他释然又骄傲的摇头,能不动声色间凭着一个乌木,搅动得满京城上下都为之疯狂,却都察觉不出自身已在縠中,也只有娇娇有这本事了吧? 不过看到乌木价格即将暴跌时,阮靖晟抬起头:“刀一,上一次京城暗火盟的人是否提及,已趁着乌木价格暴涨,将手中不少产业换成了乌木?” 刀一道:“是。” 阮靖晟勒令道:“让他们赶紧趁着乌木价高脱手。” 刀一迟疑:“是。” “速度要快!乌木价格不日将暴跌,恐将乌木都砸在手里。”阮靖晟催促一两句后,复神采飞扬地解释道,“这乌木价格上涨乃由你们夫人一手策划出,她清楚地知道乌木价格变化。” 刀一再不敢犹豫:“是。” 他不免暗暗心惊,这一手搅动满京城风云的乌木价格风波,居然是由夫人一手策划的。 夫人手腕好生厉害。 阮靖晟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言辞却谨慎沉稳:“另外,你们要派人将帮娇娇办事的那曾家少爷保护好。此番事情暴露后,他恐怕会成为陈王与一合商行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究竟是帮做事娇娇一场,不可让他出事,否则会令人对娇娇心寒。” 这些东西娇娇未必想不到。 以娇娇的聪颖与缜密,定然也早已预备下万全之策,令曾百脱身避祸保全自身。 但娇娇做娇娇应做的。 他亦要做自己该做的。 他是娇娇的未婚夫,自然要替娇娇操心顾虑周全。娇娇想不到的,他要替她做到。娇娇想得到的,他要让她有备无患。 “哎,我们家娇娇是何等娇弱善良柔顺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阮靖晟甜蜜又骄傲地感叹道,“如今为了对付这些恶人,竟要受苦受累搅弄出如此风云变化,足见那等恶人只罪行是罄竹难书、数罪难恕,应当令人人得而诛之!” “让人好好调查陈王与一合商行的罪证,只待事发后交给娇娇令其数罪并罚。” 刀一恭敬应道:“……是。” 怀着满腔骄傲之情,阮靖晟手捧着雪白信纸,往下看时面色逐渐古怪。 最后他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净利润三十一万两白银,加上本钱十四万两白银,一共四十五万两白银…… ——娇娇如今的身家居然如此豪富,足够买下四个半威武将军府。 他可还没忘记娇娇有一个东山医学院、一个仁心堂、一个风靡满大周朝的浴春酒肆,一个日进斗金的霜成雪…… 零零总总相加后,娇娇身家何止抵得上四个半将军府……只怕能买下十个还有得多。 阮·刚得了西北侯遗产一夜暴富·再次被媳妇比下去·靖晟,陷入深深的忧虑。 仿佛一只辛辛苦苦去森林里打猎,将成堆的猪肉牛拖到洞穴里攒起来,自以为能将捧在手心里的娇软小媳妇,喂得白胖软和,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大灰狼王…… 一扭头发现自家娇软小媳妇儿,坐在堆得他仰头都望不见尖的猎物山上,笑眯眯地对他说:“将军,您放心,我有钱一定会好好养你。” 娇娇,咱俩角色反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将军:来啊互相伤害啊 暗卫帐篷里。 这是一个比将军帐篷矮小许多的帐篷,正中有一个小小书案、搁着一个金黄的榴莲壳。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火盆。 数个暗卫正围着火盆拷肉。 刀一今日亲自去猎杀了一头鹿,交给伙夫营一半,给大家伙都添点伙食尝尝肉味后,剩下一半被刀五拿到给大家开小灶。 烤鹿肉发出滋滋油香味。 刀五忽然压低声音,八卦似的口吻道:“跟你们说一件新鲜事,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昨儿个我去给将军守夜的时候,看见将军偷偷照镜子来着。” !? 数双眼睛都扭头望过来,目光炯炯有神。 “此事当真?”说话的是无声无息偷溜进暗卫帐篷,打算顺手溜块鹿肉打牙祭的姜大夫,“……军营里哪儿来的铜镜吗?” 这话把人都问住了。 军营里皆是男人。 这些男人生在边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各个糙得不能再糙,因为没有多余的军衣,连衣服都是一个季度一换。 军营里会有铜镜? 众人皆怀疑地看向刀五。 刀五治好举手保证道:“我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人群的最后默默飘出一个声音。 “镜子是我替将军寻的。” 众人正在背着人说八卦,冷不丁自背后冒出个声音,都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才见是刀二。 他们拍着胸脯,半晌才算喘匀了气。 “刀二你真是愈发神出鬼没了,暗卫功夫见长。” “刀二下次走路带点声吧,你姜叔这心年纪大了,受不住吓了。” “刀二首领您坐您坐,我这边有位置。您坐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就不怕了。” 刀二落座。 面对众人的好奇目光,他沉默半晌后道:“这件事要从昨日夫人给将军的信开始说起……” 得知夫人半个月赚回三个威武将军府的净利润后,,众暗卫皆陷入沉默。 刀五喃喃自语:“你说我如今去投靠夫人,还来不来得及?”然后啪一下被姜大夫呼了回去。 姜大夫心里苦。 身为西北侯家老臣,又一手把阮靖晟带大,算是阮靖晟的半个长辈。才把西北侯财富交给阮靖晟让他娶媳妇,姜大夫只以为功德圆满,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难道堂堂西北侯与程相的后人……”姜大夫抹了把脸,讷讷半晌道,“居然要由夫人养家糊口不成?” …… 众人皆沉默。 如果事实说出来太丢人,还是沉默得好。 许久后是姜大夫想得开:“往好里想,将军既然能够想到照镜子,确定容貌对夫人的吸引力。夫人和将军的感情一定不会出问题……的吧?” 众人再次死一般地沉默。 帐篷里只有烤肉滋滋滋地响,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众人刚准备揭过这一话题,若无其事地假装无事发生。 门口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被将军听见了这些话,他会不会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 众人皆惊恐恍然地扭头看过去。 就见阮靖晟站在门口,冷着脸一一望着他们,目光森然冷漠。 众人:?! 下一刻众人战战兢兢地装无事发生,转身就想脚底抹油地开溜。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的药材还有没有晒干,我得去收药材了。” “将军属下还得带着暗卫营的新兵训练,先行一步了。” “将军属下先走了。” …… 阮靖晟拿过火盆上的一块鹿肉,撕咬了一口,冷森森道:“给我站住。” 姜大夫刀二刀五脚步一顿。 阮靖晟指着他们原来坐过的地方:“坐。” 三人立即乖巧坐下。 仿佛望着被手下揭短后恼羞成怒,即将大展雄威的大灰狼王,瑟瑟发抖的一只豺、一只狐、一只变色龙。 室内气氛凝固般窒息。 阮靖晟目光梭巡过众人,正欲好好敲打几人。 正美滋滋烤着鹿肉的刀一,慢了无数拍地反应过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将军居然在夜里偷偷照镜子,他是不是怕脸上长包了?” 众人:…… 阮靖晟:…… ·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阮靖晟只用一句话就戳破了刀一的没心没肺的嘲笑,令他惊诧地打了一个嗝后,陷入了黯然的沉默。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说此次乌木风波中,娇娇身边那叫白术的小丫头,跟着投了二十两银子,如今已经赚到两千两了。” 刀一当即一个嗝噎住了。 一场鹿肉聚会再再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据与刀一相邻的刀二透露,当夜刀一偷偷抱出了他的钱匣子,借着夜色将他的积蓄数了三遍后,睁着眼睛默默等到了天亮。 其萧索孤寂的背影、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呜呼哀哉。 这令刀二刀五姜大夫等人亦兔死狐悲,黯然伤心数日。 · 将军主帐里。 “回鹘王当真如此对你说?”阮靖晟坐在书案前,目光审视地望着面前。 一个朱袍小兵跪着:“回将军的话,小得不敢说谎。回鹘王说小的只要能帮他回到回鹘。他立刻赐小的一个骠骑将军,从此当上大官,再也不用在大周当一个小兵,累死累活地冲锋在前头了。” 阮靖晟沉吟。 那小兵继续道:“将军,小的又不傻。小的爹娘都在京城,若跟着回鹘王去了回鹘。那小的的爹娘还焉能有命在。” 阮靖晟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兵继续往下说。 小兵沿着口水继续道:“再说了,如今跟在将军麾下,已经和从前那受苦受累还穿不暖吃不饱的日子不一样了。现在我们天冷有冬衣穿,有浴春酒御寒,生病了不愁没有药治病,粮草有圣上私人的补给,每餐都能吃饱,隔三差五还能开个小灶,骑兵还有马蹄铁能够抢下更多战功。将军您又是个严明不贪功的,只要我们安安分分在军营里呆着,不愁没有出头的日子。” “我何苦来哉去突厥。” “听说那里的士兵们每个月都要饿死不少,在战场拼杀死了家里的亲人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阮靖晟沉声问道:“回鹘王还拉拢了哪些人?” “小的佯装答应他,取得了回鹘王的信任。”朱袍小兵压低声音道,“发现被回鹘王说动的有两三个。似乎都是祖籍在边疆几镇的。小的估计小的也是平头矮鼻,长得太像边疆人,被回鹘王认错了,才会被他寻上的。” “其余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阮靖晟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那些祖籍边疆几镇的人不一定是被回鹘王说动的,可能是突厥早早安插在大周军内的探子。 或许他可借此机会将军营里探子一举拔干净? 第三百七十八章 内奸怎么会是他? 在阮靖晟领导着大部队押解回鹘王、自边关出发入关时,突发了一件大事。 ——回鹘王跑了。 回鹘王已被关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他白日被关在囚车里,在与大部队一齐赶赴京城;晚上被关在帐篷里,里里外外有百来个人看守,防守不可谓不严密。 但他究竟是一代枭雄。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与银钱权势以及内应的开道,他居然买通数个看守他的底层士兵。 在将入关前的一天晚上,他与数个底层士兵和回鹘人的救援队伍里应外合,策划了好一出金蝉脱壳。 跑了! 逃跑过程具体是这样的。 ——当夜子时,一天中士兵们谨慎性最弱,最为劳累疲倦的时候,他借着更衣的功夫,与一名身量年纪与他相仿的士兵,交换了衣服,用尘土模糊了面庞、匆匆换了一个发型后,悄无声息地借换班离开了帐篷。 等守卫士兵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是一刻钟过去。 回鹘王已经带人带手下跑出营地外了。 他骑着一头棕色大马,冷冷地回看着瞬间灯火通明的营地,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愚蠢的大周人。 居然敢如此小瞧于他。 他朝一名突厥埋伏已久的探子道:“这些时日在大周人营地里,你应该摸清楚大周人的粮草放在哪里吧?” 夜色中士兵面庞晦暗:“是。” 回鹘王因连日沦为阶下囚、憔悴凹陷的面庞浮现一抹阴冷:“给我回去烧了它!” 那士兵唯唯诺诺:“王……” 回鹘王见他不动,冷然呵斥着催促道:“还不快去!” 那名士兵咬牙扭头去了。 回鹘王其余手下皆露出兔死狐悲感。如今大周营地已发现他们外逃,此时去试图烧掉大周粮草,不啻于自投罗网。 王,实在太残忍了些。 “那日我看见他进了大周军官的帐篷。”回鹘王淡淡解释道,“我的手底下容不下叛徒。若他能烧了粮草,算是他为回鹘尽忠。若他真是个叛徒,这也能避免他暴露我们的去路。” 众手下皆恍然大悟。 回鹘王又继续道:“另外,回鹘在大周京城也埋伏着一些探子,启用他们。” 众位手下恭敬盯着回鹘王。 回鹘王森然道:“让他们在全京城内散播大周将军阮靖晟通敌叛逃、故意放走回鹘王的传闻。大周皇帝最是多疑,阮靖晟是一门难得的猛将,若是能将其拉到我方麾下,将是一大助力。若不能亦能离间大周皇帝与阮靖晟的关系,与我方进攻大周有利。” 众人皆恭敬应是。 好几人立即拿出纸笔,于马背上书写短信,再将手指放在口中,吹出清脆口哨声,唤来几只黑色苍鹰,将短信置于苍鹰腿上,让他们朝京城飞去。 回鹘王一行人继续逃跑。 他们的目的是两日内赶回回鹘王王城。 刚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赶到一处峡谷时,忽然被漫天箭雨兜头盖脸的抓了个正着。 众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胸口或大*腿,唯有回鹘王被众人护着,能幸免于难。 “有埋伏!” “是大周人!” “我们的行动路线暴露了!护送王快逃!” …… 可惜如潮水般的士兵,紧接着就从峡谷两端与山坡上涌了下来,将他们的四方去路都堵得严严实实,来了一个完美地瓮中捉鳖。 他们逃不掉了。 大周士兵的动作异常利索,将所有叛徒并营救者,如捆粽子似的一连串牵着走了。 回鹘王得了个好待遇。 ——他是被阮靖晟亲自捆起来的。 望着面庞冷硬冰冷的阮靖晟,与他刚刚甩掉的突厥探子,回鹘王眸中满是杀意,咄咄逼人地质问的:“你早就发现了我的计划是不是?” 阮靖晟道:“是。” 回鹘王怆然大笑:“甚至我们今天能够出来得如此容易,都有你的暗中相助是不是?” 回想今日的逃跑历程,回鹘王只觉得处处顺利得不像话。他当时还庆幸是天助他也,谁知竟不过因他是旁人的一颗棋子。 阮靖晟点头:“是。” 回鹘王森然地扫过那名士兵,不解与愤怒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逃跑路线的。我分明没有告诉过你。” 那名被怀疑的士兵仍旧有一丝胆怯:“回王的话,我、我、我不知道王的逃跑路线。这是由阮将军自己推算出来的,我不敢有一丝隐瞒。” 回鹘王大骇:“这不可能。” 他早知阮靖晟善谋善战,但不用内应提供情报,推算出他们的逃跑路线,并早早埋伏关门打狗。这需要极高军事素养。 阮靖晟能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如此能谋善算? 阮靖晟神色淡淡地解释:“你的脾气看似隐忍谨慎,实则睚眦必报与大胆,必定不会束手就擒,今日叛逃或早或晚,都将会出现一着。从关外回回鹘的路一共三条,一条是水路,耗费时间长,你要尽快回到回鹘,定然不会选择此路。一条是崎岖山路居多,虽然利于隐蔽身形,却不利于骑兵纵马狂奔。最后一条便是我们押送你时,一路走来的路途。若是换一个沉稳胆怯之人,定然会选择那一条崎岖山路,以求一个稳妥。但你一辈子行事大胆,相信最危险的路就是最安全的路,所以你一定会选择这一条路。” 一番话将回鹘王性格弱点分析得入木三分丝丝入扣。 回鹘王面庞风云变幻半晌,最终长叹一声道:“阮将军,你当真是一名不世出的将才。为何你不生在我大突厥!” 阮靖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将人捆起来带走吧。” 回鹘王被带走时仍在张狂大笑:“大周皇帝,我没有败给你。我只是败给了运气!你们大周何其有幸得到阮靖晟!” 士兵们皆崇敬地看向阮靖晟。 阮靖晟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内穿朱红军袍,身披银白色甲胄并火红的披风,玉面上染上血迹,大步流星地走向一众俘虏。 他查看他此举最大的收获——这一群埋藏在军中多年的老探子。 一一扫过众人容貌,将其与身份对应起来,当扫到最后一个人时,他面庞骤然一变。 怎么会是他? 魏国公的庶侄? 第三百七十九章 燕明珠:我去投靠女神医吧 与此同时。 京城妙峰山菊园。 丫鬟轻轻扣门:“郡主,圣女来了。” 蜷在床上的燕明珠立即抬头:“快请她进来。” 她亦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六岁时她莫名其妙穿去一个陌生时代,成了一个叫同样叫‘燕明珠’的人,并得知了这女人未来命运。 这‘燕明珠’自私邪恶狠毒,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燕明珠’的家庭是一个殷实的书香门第,父母皆是顶级大学教授,相当于大周的学正,身份清贵家境殷实。夫妻俩有一个从小被拐卖走失的女儿。为了找到女儿,二人长达数十年奔波,并一次在警局认被拐卖的儿童时,发现了与女儿极相似的‘燕明珠’。 ‘燕明珠’亲生父母因车祸去世,孤苦一人且大病未愈,模样颇为可怜。 夫妻俩想到自家被拐卖的女儿,一时怜惜便收养了她。 从此‘燕明珠’的生活如掉进福窝里。 几年后她的养父母找到亲生女儿带回家,让亲生女儿当姐姐,‘燕明珠’当妹妹,让‘燕明珠’好好照顾姐姐。‘燕明珠’在长辈面前极会装乖,处处宠着让着姐姐,背地里却号召朋友同学们排挤孤立姐姐。 姐姐因拐卖后被虐待,本就性格胆小怯弱,被欺负后也不敢和父母说,竟慢慢得了抑郁症。 ‘燕明珠’发现后更加刺激她。 最后她在姐姐抑郁症发作时,从楼上将姐姐推了下来,伪装出自杀死亡的现场。 当年‘燕明珠’才十岁。 姐姐的父母伤心欲绝,却也没怀疑才十岁的‘燕明珠’。 养父母性格善良没能发现燕明珠真面目,依旧对燕明珠很好,送她上学亲自教导她,还替她买房铺平未来的路。 ‘燕明珠’因能独占养父母的宠爱而快意不已。 也却越来越不满足。 她怀疑父母会再收养一个孩子分家产,要求父母把遗产提前给她。父母当然不答应,并发觉‘燕明珠’伪装的真面目,开始慢慢疏远她并调查当年真相。 ‘燕明珠’觉得怀恨在心,于是去找养父母对峙。在养父母戳破她当年之事,她将养父用花瓶砸死了。 ‘燕明珠’被判了枪决。 身在大周朝的她穿过去时刚好是六岁,知道‘燕明珠’命运后,她十分感谢善良的养父母一家,决心要改变养父母一家人的命运,对姐姐很好对养父母也很好。 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到她二十六岁时。 她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飞了。 她以为自己会当场死掉。 谁知道她还能穿回大周。 更可怕的是她穿回来后,居然发现自己身体被另一个世界的‘燕明珠’占据,做下那么多可怕的事,发明火锅冰淇淋蛋糕,还号称神医能给人治病,更再三针对蒋二小姐,还想抢了蒋二小姐未婚夫。为了求得皇上赐婚,更不惜去江南疫区,想抢女神医救活灾区千万百姓的功劳。 此外她为了不让人与她争宠,竟让皇宫里再没有女孩出生。 如今宫里的小公主,若非皇后娘娘看得紧,就算不遇蛊虫,亦会遭遇‘燕明珠’的黑手。 她补完这些记忆后,差点眼前一黑。 这‘燕明珠’是不是克她? 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时,她以后应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三个月,她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跑。 她不能简单地跑。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一旦她的事情被揭露,她会被满天下通缉。她觉得自己没有当日江南码头上,那揭破‘燕明珠’丑态的身高八尺的悍匪的能力——因冒犯郡主,被满大周朝贴了通缉令,露了几次面都没能被抓住。 她苦苦思索两个月,该如何破这个局。 直到她听见一个消息。 ——苗疆善易容。 她忽然就有了主意,当即让人请了苗疆圣女。 阿青璞听见燕明珠的要求时,目光闪了一闪:“郡主想让我们模仿您的脸,做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郡主来?” “对。” “我能问一下郡主您究竟想做什么吗?”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燕明珠故意高傲地扬起下巴,淡淡地道,“你只需要知道,拥有这个‘郡主’后,你就能拥有我如今拥有的地位权势与父皇母后的宠爱。” 阿青璞目光闪动。 “阿青璞,我知道你来道中原目的不纯。”燕明珠手心冒着虚汗,面上却依旧从容不迫,“你绝不只是来大周议和的。我不想参与这些朝政的事。但你不觉得拥有我的身份后,会让你的计划顺利许多吗?你只需要付出一个替身,我知道你们苗疆善易容,为了你们的计划,一向都有许多替身。” 阿青璞微笑:“那么郡主的要求呢?”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直接。”燕明珠盯着阿青璞眼睛道,“我要学你们苗疆的易容术。学会以后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明珠郡主,再不会冒出第二个人了。” 阿青璞眸光闪过算计。 比起将绝密的易容术外传,将原来的明珠郡主灭口,岂不是更快捷与安全吗? “阿青璞,你别想着灭口。”燕明珠冷冷抬起下巴,“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郡主是白当的吗?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拿出一封信。 阿青璞面色大变。 燕明珠淡淡却带着威胁道:“若是好好和我合作,你们只需付出易容术,就能唾手得到这郡主位置。同时我会保证不将易容术外传。” 阿青璞轻轻低头:“郡主,我需要和大长老商议一下。您也知道,这件事兹事体大。” 燕明珠面上沉稳:“可以,但我也希望你们记住,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阿青璞懂得的。” 等阿青璞离开后,燕明珠才松开满是汗水的手,浑身松懈下来地大口喘气。 希望这一次能顺利脱身。 只是易容离开后,她要去哪儿呢? 首先要避开被她霸占身份的蒋二小姐,再者在现代社会呆了许多年,她竟有些不适应大周朝生活了。想起近日风头大盛的女神医,待女子似乎十分友好…… 要不她去投靠女神医吧。 第三百八十章 武举开始:蒋奕武出丑 阿青璞果然是个有野心的。 翌日,她带着一个身量与燕明珠相似的女人进了妙峰山菊园,借受郡主邀请之由,在妙峰山菊园足足住了一个月。 ——燕明珠与苗疆圣女一向走得近,二人的亲密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个月后。 一名平头土脸的后厨采买仆妇借口采买蔬果,坐着厨房的牛车,慢慢悠悠地离开菊园。 她寻了一个客栈住下。 三天后,她借口已无家可归,投奔了京城女子庙,在东山找到一份给女神医照看文昌伯府的活,成功养活了自己。 京城人海茫茫。 这一个小人物的离开与去向,如一滴小小的水花溅起,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倒是明珠郡主病情渐愈,主动进宫给皇上皇后问安,送上自江南带回的程仪,亲手为小公主做了肚兜,引来皇上皇后交口称赞的事,更令京城众人暗暗提心。 明珠郡主,是又要得到陛下圣宠了吗? 除此之外乌木价格依旧一日三涨,一合商行依旧捏着十万斤乌木一斤都不肯放,只坐等着乌木涨得更高,让人恨他恨得牙痒痒。 京城人却都顾不上了,因为另一个消息吸引了注意。 ——武举院试开始了。 蒋家。 一大清早。 大门口。 蒋奕武由太夫人并淑娘贞娘、蒋明娆、蒋明嫦、三房丫鬟仆妇等乌泱泱一大群人簇拥着出了门,翻身上了枣红色高头大马。 他今日打扮得极为利落精神,头发用黑色羽冠高高束起成马尾,身穿鹿皮软皮甲,佩着老侯爷留下的青色甲胄,脚上蹬着系带绑腿马靴,腕上亦用软鹿皮紧紧绑着,看起来有似模似样的英武。 太夫人手持拐杖,立于角门口,严肃尖刻的脸上终于挤出点笑容:“武哥儿好好考,祖母等你拿个好成绩回来。” 蒋明娆恭顺福了一礼:“妹妹恭祝哥哥旗开得胜。” 淑娘贞娘其实与蒋奕武不熟,但无论从娘家论或是婆娘论,都不能不走这一趟。 二人皆行礼。 淑娘端正道:“武哥儿,今日定要好好考个好成绩回来,好慰藉姨母的在天之灵。” 贞娘妖娆道:“望二少爷能够前途一帆风顺。” 蒋奕武扫过妖妖娆娆的贞娘,目光隐晦地露出垂涎,面儿上却未露分毫。朝众人用力一拱手,他一夹马腹,让马儿轻快地跑起,豪情万丈地道:“祖母、母亲、姨娘、妹妹,且等我今日的好消息。” 早早等候在街角的金笙儿,忍不住露出痴迷:“表哥今日真是英武不凡潇洒迷人。” 丫鬟银锁却欲言又止。 侯府角门恰好打开。 蒋奕文与蒋明娇二人送着长富长贵二人出门,与太夫人一行人恰好打了个照面。 长富长贵二人皆是步行。 他们身着灰色布衣短打,手里拎着武举报名所需证件蓝皮包袱,脚下是一双利落朴素的布鞋,与富家子般招摇的蒋奕武相比,自然显得平实不少。 蒋奕武骑着高头大马,飞快将他们甩在身后,眼神不屑轻蔑。 太夫人更是表情冷漠。 蒋明娆依旧低眉顺目,眼角却掠过一丝嘲讽。 若非银锁拉着,金笙儿早就冲出来讽刺出声了。 ——两个奴才秧子,居然敢和她的表哥一起考武举博前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蒋奕文那瘫子该不是因自己不能走,所以想培养两个奴才秧子,好压过表哥一头吧? 做梦。 蒋奕文却似没看见那些人的目光,拍着长富长贵的肩膀:“好好考,若是能得个好名次回来,也算是为自己挣了一份好前程了。” 长富长贵齐齐点头。 马上的蒋奕武意味不明嗤笑一声,故意令马儿扬蹄卷起道旁的泥土,扑了蒋奕文一行人满脸灰。 长富长贵二人忙替蒋奕文用手驱散浮灰。 蒋奕文微微蹙眉。 蒋明娇眼神立即冷了,给刀七使了个眼神。 一颗石子打在马腿上。 刀七力道极有分寸,这石子至多使马儿吃痛挣扎,并不会发狂地狂奔——但凡骑术稍熟稔者皆能控制好马的步伐。 今日是全京城武举,蒋明娇不想惹出大祸招摇。 但蒋奕武却在马儿吃痛挣扎起来时,慌乱得手脚皆呆滞一瞬,紧攥的马缰一滑,让马将缰绳给挣了个脱手。 马儿狂奔起来。 蒋奕武差点被甩下去,脱口而出一句:“救命!” 事态发生太快。 众人亦只能跟着惊呼。 “怎么办?” “惊马了?” “快让人去找个好马夫过来!” 长贵得到蒋奕文眼神同意后,将蓝皮包袱塞给长富,奔跑追上枣红大马,利落翻身上马,一抬手将快掉下去的蒋奕武捞起,再重重将缰绳一勒,制住了急躁的枣红大马。 仅几个呼吸间事态已平息。 他转瞬立即下马,朝面色发白的蒋奕武拱手:“二少爷,得罪了。” 场面一时极为寂静。 众人皆哑口无言。 场面尴尬。 蒋奕武面庞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找回面子似地怒道:“谁给我准备的这匹劣马?府里养马的下人们是都死绝了吗?净拿这种此等货来搪塞主子?来人给我换一匹温顺的新马过来。” 马夫战战兢兢去牵马。 蒋奕武骂骂咧咧地翻身下枣红大马,在下人将大马牵走时,还想甩马一鞭子,却怕丢丑最终没敢。 长贵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惋惜地看了枣红大马一眼。 那是一匹极温顺善奔跑的好马。 可惜了。 太夫人面色不善地瞥了眼长贵。蒋明娆轻轻劝了两句。一众丫鬟仆妇们知趣地帮忙描补。 “今儿个是武举正式开考,二少爷大抵是太紧张了。” “武哥儿可是成国公爷寻的师父一手教导出来的,骑射功底自然是不用发愁的。如今只怕是一时兴奋的过了头。” “定然是那匹马不好,如今府里着实的下人们是愈发惫懒了,尤其是那些个伺候畜生的,有时间真该给他们好好紧紧皮。” …… 蒋奕武被人吹捧得飘飘然,翻身上了墨黑大马,朝众人一拱手告别后,对长富长贵轻蔑道:“二位,我就先行一步。上午考策论辰时开考,还请二位莫要误了时辰。”然后趾高气昂地打马卷起尘土,一路向武举校场奔驰。 奴才秧子连马都没有,且让你们在大街上走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蒋明娇的恃宠而娇 长贵长贵面色平静应承,将议论声皆置之不理,恭敬告别蒋奕文后,安步当车地朝考场走去。 二人的安之若素平静从容,与蒋奕武骄矜高傲成对比,围观众人忍不住对二人高看几分。 一场风波至此消散。 金笙儿这才松口气,绞着帕子忿忿不平道:“那两个奴仆也是的,谁就要他们出手了,竟是全然把表哥的风头都抢了,实在是不知所谓。” 银锁口不对心地安慰:“小姐,您不是都和二少爷说好了,让少爷必定不会让二人被录取,何必再为其动气呢?” 金笙儿深以为然:“走,我们去城郊校场,我要亲自去给表哥呐喊助威。” 银锁却欲言又止。 金笙儿察觉到她的异常:“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吞吞吐吐的?” 银锁咬牙道:“小姐,我、我、昨日好像撞见表少爷的外室了。” 金笙儿茫然一瞬:“什么?” 银锁鼓起勇气重复一遍:“小姐,我前日去西六坊的康宁街,替您买那顺德坊的绿豆糕,看见、看见少爷从一个宅院里出来,宅院里有一位年貌出众的娇娘子,站在门内送表少爷出门,还喊着表少爷叫做夫君。” 金笙儿表情空白:“你胡说,表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银锁咬唇:“小姐……” “这件事或许有误会,也许是你看错了,也许只是那个贱人勾*引了表哥,我们不能贸然定表哥的罪。” 金笙儿许久后才咬着唇,故作镇定地对银锁道,“今日、不,今日是表哥院试的日子,我不能拿这种事情打扰他。明天你带我去西六坊那处民宅,我要亲自去看一眼那勾引别人男人的贱蹄子!” 银锁连连点头,心里忍不住叹气。 以往小姐是何等爆竹脾气,等闲不顺心的就会炸开,遇上这么大的事倒学会‘冷静’了。 不过是太重视表少爷罢了。 可表少爷…… 他不配! 蒋奕武不知金笙儿主仆的对话,骑着墨黑大马利落行至街角时,还风度翩翩地朝金笙儿展颜一笑,眼底是说不出的‘深情’。 金笙儿却只勉强一笑。 二人毕竟都是未嫁男女,不好当街太过招摇,只是一个错眼功夫,蒋奕武就轻快离开了。 ——方才金笙儿似乎有些强颜欢笑。 是她心情不好吧? 被表哥搅得心神不定的金笙儿主仆未注意到——她们此时正站在上风口,下风口的蒋奕文听完二人对话后,已朝她瞥了两三眼。 蒋奕文压低声音问道:“今科武举主审可是金逸晨?” “是。”蒋明娇亦听见了金笙儿主仆的对话:“大哥是想……” 蒋奕文洒脱豪迈面庞上浮现沉怒:“来人,取了我的拜帖去魏国公府一趟,说我今日偶然兴起,邀请舅舅同观武举遴选。望他一定要赏光。” 仆从匆匆而去。 蒋明娇却展眉一笑,朗声制止道:“不必了。” 蒋奕文疑惑看她:“娇娇?” “我昨日已以大哥的名义给舅舅下了帖子,邀请他观看今日的武举遴选。”蒋明娇黑而亮的眸子狡猾弯起,“若大哥再派人送帖子过去,舅舅只怕要嫌大哥啰嗦了。” 蒋奕文愣了一瞬,随即疏阔爽朗地大笑。 真不愧是他的好妹妹,竟是和他想一处去了。 纵然已知金笙儿托金逸晨在长富长贵二人武举时动手脚,但他们并无证据能直接戳破。 且他们身份也不合适。 最好办法是请一个地位比金逸晨高的武将,当众戳破金逸晨动的手脚。 ——还有比魏国公世子,他们亲舅舅更好的人选吗? “娇娇,你早就知道?”蒋奕文饶有兴趣地问。 “早先听到过一点风声,有备无患罢了。” 蒋明娇朝大哥撒娇讨宠道,“未经大哥同意就以大哥名义下帖子,大哥不会怪我吧?” 虽然是询问道歉的语气,那娇贵娇悍的小脸上可没半分愧疚,浑然写着‘我就是随便道个歉,你敢怪我我就哭给你看,看你拿我怎么办’的理直气壮与嚣张。 蒋奕文拿她‘恃宠而骄’的小模样没办法,连声豪爽地大笑摇头道:“我的个小祖宗,我哪儿敢怪你哟。” 为不影响长富长贵二人发挥,蒋奕文原是不打算去校场围观的,但现在既已获知金笙儿的奸计,他不去也得去一趟了。 “来人。” “大少爷?您有何吩咐?” “让青松院的人准备妥当,下午我要去一趟校场,亲自看长富长贵考试。” · 武举院试由大周太祖定下规矩,一共考取两科,上午一科考策论,一如科举般采取全封闭考场,下午一科考骑射,于京郊较场比试,可允许京城百姓围观。 校场门口。 京城已入早春时节,除却早晚依旧有料峭春寒外,正午时已然春意熏暖。不少爱美的平民女子已换上轻薄春衫,衬托出袅娜纤瘦身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她们是打算来榜下捉婿的。 每年春闱进士登榜,都会有一群高门大户到榜下捉寒门学子回家,许配家中女儿为婿。 这群平民女儿没那高门家世。她们不过想撞大运,看能否吸引一两个武举人罢了。 ——如此也算一举翻身了。 这一群人里最为出挑的是金笙儿。 金笙儿往常总喜欢浮华打扮,穿着不是大红大绿便是大紫,还格外喜欢金银等首饰。 偏她又不是能压得住重彩的秾艳长相,每每都只能被衬得如暴发户或乡下的土财主,被满京城贵女们偷偷耻笑。 金笙儿一向心大不以为意。 ——她将所有嘲笑她的人都当成了嫉妒。 但大抵是被银锁口中的‘表少爷的外室’刺激到,金笙儿早晨回家仔细询问过那外室打扮,得知其是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后,又对着镜子照了半晌也没在脸上寻出半分怜态。 她终于依照银锁建议换了一副打扮。 她今日穿着墨蓝色绣白边的小袄,袄面绣着一朵一朵盛开的小白花,下穿墨蓝色打底的十二幅马面裙,裙匾用纯白布料锁边,裙面上一只一只白蝶与小花栩栩如生,脚下是同色绣着蝙蝠的绣鞋。 墨蓝色与雪白相间,虽不若旁人的娇红柳绿惹眼,却格外地清丽沉静。 十二幅马面裙随着走动摇曳生姿,尽显女儿家的清丽脱俗。 第三百八十二章 蒋奕文的刚强与清风自来 她面上敷着薄粉,面庞苍白羸弱,眼下用墨笔点一颗小痣,与唇珠一点红遥相呼应。清丽面庞最忌讳浓妆,仿若无妆的淡抹将金笙儿容貌气质皆凸显出来。 她七分的清丽已有十二分的好看。 不少替家中兄弟来助威的贵女们藏在人群的后方,齐齐投去惊艳目光,艳羡地小声议论着。 “这是哪家的高门贵女?怎么我仿佛没有听说过的。” “瞧着模样有点像金笙儿?” “那你肯定是看错了。金笙儿那土财主才没这气质呢。” “土财主哈哈哈。” “有一说一,这个女人的裙子也太好看了,真不知道是哪家绣坊的作品。我头一次发现墨蓝色和白色相间,居然能这么清丽。” …… 作为高门贵女,金笙儿不能随意在人前袒露容貌。因而刚借着缓步下车,仓皇中忘掉帷帽后,于人前惊鸿一瞥地展露容貌后,她就任由丫鬟给戴上了帷帽。 她心中大定。 今日她打扮得这般脱俗,表哥必定会被她惊艳到吧? 她静静坐等着校场门开。 陆陆续续有马车过来,皆是有家人参加武举考试,前来围观陪考的考生家属。 不多时平阳侯府马车亦悄然停下。 随从们先将蒋奕文的大轮椅放下马车。 一个偌大轮椅立即引来了众人好奇目光。 “这是谁怎么坐着轮椅都要来看武举比赛。” “人家坐着轮椅才要来看武举比赛,因为自己比不了。” “哎哟可怜啊!” “这人心智真的算得上坚强,要我成日坐在轮椅上,出门就要被人这么议论,我肯定不敢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人是造了什么孽,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 大众的好奇与同情或许只出于无心,对被关注者本身却是一种伤害。 随从们面色难看恶声恶气驱逐着好奇者。 “滚开滚开。” “看什么看!” “凑什么热闹!” 人群一哄而散开。 有些心胸狭隘的不免嘴上骂骂咧咧。 “呸,凶什么凶!我看着轮椅上躺着的肯定也是个佝偻瘦小的丑八怪,才不让人看。” “人家是丑人多作怪,我看这是瘸子多作怪!” “啧啧啧,我就是随口同情一下,真是不识好人心。” 随从们还欲大怒。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个声音坦荡平静瞟了出来。 “无妨,他们若要看就让他们看看吧。” 随从们这才住口。 蒋奕文探出半个身子,被随从搀扶着,平静坐上轮椅。 他身着墨黑色圆领袍,上绣着一群高飞的雄鹰暗纹,下是黑色锦裤与绑腿长靴。他面庞是继承蒋母的好相貌,五官精致又有宽额方角,既有出众迷人的容色,又有着男儿天然的豪情与傲骨,再因长期浸淫诗书,他还天然有着竹林先贤般的疏落与洒脱爽朗。 虽不善于行端坐于轮椅,他的神色却天然高贵凛然傲不可侵。 人群议论声渐渐淡了。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不仅因为随从们的驱赶,更因觉得这些话是对这傲竹般的人的折辱。方才那些出言嘲讽过的,此刻竟不自觉悔恨其方才出言的冒失。 你若刚强。 清风自来。 金笙儿扭头看到这一幕,虽有一瞬惊艳却仍违心地贬低着。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明明知道自己不中用,还要出来麻烦别人,恬不知耻。” 银锁欲言又止。 蒋明娇轻巧下车时,便听到金笙儿这一句话。隔着轻纱般帷帽,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不轻不重驳了回去。 “那也比不积口德的乌鸦当众口吐秽言要好。” 金笙儿当即被气得一噎,却碍于形象不好与蒋明娇大吵,只好生生忍下这口气。 但在见蒋明娇只穿着寻常旧衣裳,显然并未特地打扮过时,她仍不由得松口气。 她还真怕被蒋明娇艳压。 不多时午时已过,校场门开允许旁观者入内。 一众人皆有序入内。 校场占地极广。 除却中央一个巨大骑射演马场外,外头还设着数圈上千个座位,以供京城百姓随时可围观——据说这是由大周太祖的设计,为不让后代忘记习武之风。 平阳侯府自然拿的是最靠前的好位置。 蒋奕文二人甫一进门,便看见走廊立着一个赌局摊子。 开设赌局者乃是官方。 这亦是每年武举传统,为筹备银两修葺巨大的校场。 赌局摊位十分简单,只一桌一椅,桌上摆着几张列着一些参赛者名字的白纸,众人可自行押注,赌哪位参赛者能够进入前十名。若参赛者进入前十名者,庄家双倍赔钱,若参赛者未能进入前十名,赌注全归庄家。 碰上一些争议性大的选手,庄家还会另开赌局。 长富长贵与蒋奕武便被开了一个赌局。 赌注是1:20。 ——这足以说明京城人对蒋奕武和长富长贵的看法。相信长富长贵能考得比蒋奕武好的,二十个人中不足一个。 不时还能听见前头路过者的议论声。 “这赌局真是跟玩儿似的,再怎么说蒋二少爷都是一个主子,有名师教导有鱼有肉,从小吃得好身板也好,哪儿是两个下人比得了的。” “虽说蒋二少爷素来不中用,但这一回我还是信他。好歹是个主子,怎么也不至于比不过下人。” “听说蒋二少爷这段时间骑射弓马都是成国公府老将训练的,据说效果卓越,要我还是相信蒋二少爷。” “我听说这次武举骑射主考官都是蒋二少爷的表哥呢。虽然我早上看过侯府门前的一场惊马,对那两个不卑不亢的下人印象还挺好,但蒋二少爷家世好天然就比不了。” …… 待前头的路人一一投过赌局后,蒋明娇略一挑眉:“大哥,你要投一注试试吗?” “正好手里银钱不称手。”蒋奕文不甚在意地挑眉:“如此好的一个赚钱机会,怎么能够放过。” 他投了一千两银子。 押长富长贵胜。 蒋明娇投了五千两银子,对蒋奕文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我可是因为大哥才投的长富长贵,若他们二人输了,让我赔了这五千两银子,非得让大哥还我不成。” 心里却想着因大哥在外求医,霜成雪的两分股子还攥在她手里,也是时候该给大哥了。 男儿家手里可少不得银钱。 上辈子她成亲以后,大哥为给她在婆家撑面子,成车地给她送好东西,她一件都没来得及还。 这辈子她要成倍还回来! 二人投完钱拿好押注凭证后离开,引来不少人摇头。 ——居然投两个下人,真是一对傻子。 不多时金笙儿亦随人群进来,一眼就看见这赌局。 她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 第三百八十三章 策论题的高下立判 “这赌局是谁设的?”金笙儿生气地质问道。 守赌局摊子的年轻男人淡淡抬头:“为筹集银钱修葺维护校场,每年武举都会开设赌局。这是太祖时的规矩,这位小姐您有什么意见吗?” 金笙儿非常生气。 有什么意见? 这群人居然把两个奴才秧子与表哥相提并论,还开了一个赌局让满京城百姓对表哥评头论足,猜测双方的最终胜负。 更重要的是,她还看见有人投那两个奴才秧子胜。 这简直是侮辱表哥。 “蒋二少爷可是侯门公子,哪儿是能任由寻常人下注取乐的。”被银锁扯了一下袖子,金笙儿才算压住想直接质问的欲*望,“你们这赌局也太不懂规矩了。” 那年轻男人凉薄掀起眼皮,手指在一个名字上轻点。 ——郑翰良。 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嫡亲孙子,名字上亦被人押了不少银子铜钱,堆得如小山儿高。 金笙儿一时被堵得语塞:“可……” 年轻男人慢悠悠地再道:“上届武举时,成国公府二房夫人曾在其子金逸晨身上押注万两,待其子夺魁后赚取了两倍本钱,至今为武举历史上一场佳话。” 金笙儿悻悻然地闭了嘴。 再不甘地看了眼赌局,金笙儿转头吩咐银锁道:“回家取了我的银票来,要三千,不五千两,我要全部押表哥赢。” 她咽不下这口气。 广孝伯府嫡子·阮靖晟的好友·曾借家中别院给阮靖晟与蒋明娇私会·的年轻男人——程云明随意打了个哈欠,心道下次绝对不答应阮靖晟那小子,帮他的娇娇和大舅哥撑面子了。 ——太无趣了。 金笙儿先入场内,等银锁拿了银票来压了注,才瞪了眼程云明后离开。 程云明权当她是空气。 咚—— 咚—— 咚—— 校场锣鼓声敲响三下,鼓皮在空气中震颤,发出嗡嗡地响声。 院试门打开。 考生们一窝蜂鱼涌而出,进教场内与家人会合,并用一顿午饭后,静待一个时辰后的开考。 蒋奕武已跟着人群出来。 他面色阴沉。 ——郑翰良怎么来了? 郑翰良是大长公主府嫡孙,乃是大长公主府嫡三子,今年方才稚龄十六,曾在京城围猎中救了一个被豹子围住的贵公子展现武才,惊才艳艳不逊于当年蒋奕文。 郑翰良不认得他。 但蒋奕武却认得他。 原因是曾经被豹子围住,得到郑翰良搭救的贵公子。 ——是他。 他觉得丢脸极了。 这郑翰良不过十六岁,怎么这么早就来武举了?这让蒋奕武担心,一旦他考不如郑翰良后,会被人再次翻起当年丢脸的旧账。 “表哥?” 蒋奕武听见了金笙儿的呼唤,扭头转身时露出深情脉脉,温柔地回应道:“表妹,你怎么来了,让我好生惊喜。” 金笙儿故意莲步慢行,展露出清丽袅娜打扮。 蒋奕武适时作出痴迷态:“表妹今日真是闭月羞花,令我实在无法挪开眼。” 金笙儿见蒋奕武的痴迷心下大定,愈发露出笑脸:“我今天是特地来给表哥送吃食的。” 她拿出一个饭盒。 其实蒋奕武早让随从们准备好了午饭,但他才不会扫兴地提出来,当下惊喜道:“笙儿表妹,你对我可真是太好了。瞧伺候我的人各个都不若表妹贴心,竟都没想到这一茬。” 金笙儿甜蜜道:“我只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表哥而已。” 二人你侬我侬好一番。 金笙儿才问道:“表哥,你上午策论感觉如何?” 蒋奕武闻言神情得意。 金笙儿给他找的先生果不同寻常,不仅在短时间内将他武艺提升许多,更为指明今科策论会考的几大热门考题——其中包括‘平突厥叛乱’,‘如何平民乱’,‘如何平属国之乱’等六篇。 那些先生知他不太通文墨、把答案已誊写成范文,让他来回背诵六篇待用。 他因被苏媚儿痴缠,只来得及背下四篇。 但他运气好。 今科考题恰在他背诵过的四篇中。 ——考得若高丽叛乱,如何平叛。 因陛下对突厥联军侵犯时的主战态度,成国公府先生揣摩圣意,自然是如面对突厥叛乱般主战。蒋奕武这篇便是罗列主战的一二三条好处,与该如何筹备粮草。 “……我的本事表妹你还不知道吗?”蒋奕武一展折扇,姿态说不出的得意:“我可确保策论良好无虞。” 他其实想说‘优秀’的,却自矜地谦虚了一把。 金笙儿笑容真诚:“我就知道表哥才华横溢,武举夺魁定不会有问题。” 银锁无声叹气。 小姐脑袋本就不灵光,如今被爱情蒙蔽,竟又成了个瞎的了。 可叫她怎么办好! · 另一边。 长富长贵二人见到蒋奕文,惊讶地行礼都差点忘了:“少爷您怎么过来了?” 为不给考生增加压力,蒋奕文未说考场作弊事:“我观今日天高气爽,索性在家幽闭无事,就想过来看看你们。” 长富长贵感动得咬唇:“少爷……” “行了,两个大男人还扭扭捏捏的。”蒋奕文随手将饭盒递到二人手上,笑问,“上午策论考得如何?” 长富答道:“考得是若今年高丽出现叛乱,朝廷当如何办。” 长贵道:“少爷押过这道题,我们是按照少爷说的答的。当今圣上并非穷兵黩武之辈,反而是更心系百姓,加之平突厥联军叛乱,与去岁年末的江南灾荒与瘟疫导致灾民减员,江南三年免税,国库中的存粮并不多。若要强行开战,两三年内必定要加重全国赋税,这并不是陛下的作风。所以若今后两年内高丽叛乱,陛下很可能会先借口议和,拖延两三年后,让国内休养生息后,再一举平定叛乱。” 蒋奕文点头。 “况且高丽不比突厥,乃是弹丸之地,人口至多不过百万。”长贵继续阐释着蒋奕文观点,“突厥联军能拿得出十六万联军滋乱大周边界,高丽却拿不出五万兵力。所以突厥的威胁与高丽并不在一个级别,不可因见陛下在突厥主战,就认为陛下乃好战之人。”长富再道。 第三百八十四章 我只是报仇而已 “陛下是个慎战之人。” ‘慎’——在于权衡战争得失与对国家百姓影响后,再做是否动用武端的决定。 而不为所谓的‘国威’,所谓的‘帝王颜面’所裹挟,盲目地追求一战与一胜。 “比起君主的颜面,忍一时换来百姓几年的休养生息。陛下是一个明君。” 蒋奕文手指在轮椅把手轻点,从容洒脱地总结道,“若是有人因他在突厥战事上的强硬态度,便认为他是秦皇汉武般穷兵黩武的主战派,可就大错特错了。” 长富长贵二人由衷地鼓掌叫好。 “少爷说得真好。” “少爷的本事可真高。” 他们能够感受到少爷的才高八斗,和对朝中局势的敏锐洞悉,憋了半晌却只夸出这一句。 ——奈何腹中没文化,一句‘英明’走天下。 “你们俩呀!”蒋奕文在手指虚空轻点二人脑门,无奈摇头轻笑,“之前和你们讲了那么多,竟是全喂进猪肚子里去了。” 长富长贵二人皆不好意思地挠头。 蒋明娇惊讶看向蒋奕文。 上辈子突厥联军来犯时,阮靖晟腿疾未愈并未出战,亦没有这一次大胜后的武举恩科。 但数年后确有高丽叛乱。 当时朝局与如今相仿。一场大战与一场大灾后,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极重。昭仁帝的选择亦如大哥的预料。 ——暂且退避。 待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两年后,昭仁帝再发兵一举将高丽判王诛杀,将高丽划归大周版图,设立高丽省属大周管辖,由吏部派官到高丽省管辖。 上辈子史实如此,那么这一场武举,‘正确答案’或者说更‘间得帝心’的答案是什么,已不言而喻。 她忍不住骄傲地看大哥。 能够站在朝堂外,比那些经年老将,将昭仁帝本性看得更透彻,她的大哥洞察力太过惊人。 ——要知道他不善于行,常年囿于小宅院里,消息来源唯有随从们的零碎汇报。 这一场策论长富长贵二人定为优良。 虽肯定长富长贵答案‘更佳’,但策论成绩要等半月后才能出,一众人亦只能等待。 半个时辰后。 武举下半场开考。 武举下半场考试内容有数项,但对成绩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只有一个——马上连射。 因共有十个连射的靶场,所有考生被分为十组,由抽签领到号码牌。号码牌决定出场顺序。每一个考生考完后,由记录官记录成绩,最终筛选合格者并排名。 蒋奕武在第一组第十七个。 长富长贵二人分别为第三组第三十一个和第三十四个。 马上连射速度极快。 须臾间已有几十人测试完毕,成绩却都不太出色,位于十箭中一两箭之间。 这是很正常的。 科举、武举都不是穷人家玩得起的。 一则是马匹弓箭价格贵,养马维护弓箭所费更贵,二是请武举夫子亦需要许多钱。 普通乡绅员外家想供一名武举考生都十分吃力。 未经过严格训练,普通人能达到这水平已算出众。 不多时轮到了蒋奕武。 金逸晨身着绿柳营黑色军官服,站在校场中央的评委台上,负手而立望着十个靶场,瞥见蒋奕武翻身上了黑色大马,接过工作人员递去的大弓,无声转过目光。 蒋奕武翻身上马,接过大弓便是一喜。 这马绝对是大宛好马。 这弓入手亦极轻。 武举考试为测试出考生真实水平,禁止考生自带弓马,须使用主办方准备的弓马。 马统一是皇家马场培育出的本地马。虽然亦是蹄轻身健,想也知道是不如突厥马的。 弓是统一九石弓。 他得到的马却是大宛宝马与七石的轻弓。 蒋奕武常年宿于花丛,早年疏于锻炼,其实不善骑烈马、拉不动九石重弓。用温顺又轻快的大宛宝马,与七石弓,他就能如臂使指了。 蒋奕武果然考出好成绩。 纵马连射十箭,他六箭八环以上,另有一箭未脱靶。 他的成绩立即引来阵阵喝彩。 “好!实在漂亮!十箭连射中六箭,蒋二少爷果然不凡。” “真不愧是将门出身,是这练武场上我看了这么久,最有望冲击前十名的一个。” “哪只前十名说不定前三名,都能被蒋二少爷收入囊中了。” “嘿,平素只听闻蒋二少爷风*流常宿花丛,真本事是没有的。我就有些瞧不起他,今日一见倒是我被传闻蒙蔽了。” “还好方才的赌局是我押了蒋二少爷,说到底武举是要依靠好先生教导的,蒋二少爷有这成绩,可二房的两个下人就不一定如此了。” 蒋奕武亦难掩得色,极力克制着朝观众一拱手,得意地扫过蒋奕文一众人。 看你们怎么超越这成绩。 蒋奕文一行人皆神色平静,将蒋奕武当跳梁小丑般无视了。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 长富长贵被叫到号码,下场准备考试。他们分别立于一个靶场前。靶场小吏给他们迁来大马,并拿来大弓。 一上马。 一搭弓。 他们眉头不自觉皱起。 这马绝非成年马。他们二人体格皆非超重者。寻常成年马虽不善于长途负重,承担一两个成年男人体重,却是不显困难。 可如今二人一上马,就感觉到这马马腿一软,险些趔趄摔倒。 这弓亦比寻常更重。 考试用的统一是九石标准的重弓,可这弓弓弦艰涩生疏,至少是一把十一石的新弓。缺乏保养的新弓,不仅难啦更极易伤及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 长富长贵二人询问看向牵马放弓的小吏。小吏却只低头装死,根本不敢对上二人目光。 金逸晨高站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上,居高临下望着长富长贵二人,心知二人是发现其中端倪,不由得面露冷然。 他自诩是个秉公守法之人。可为了金笙儿的要求,和国公爷的压力,还有对于母亲现状的愤怒,他破例了。 蒋家二房着实需要教训了。 他爱戴他的母亲。 可他的母亲却被蒋家二房害得,只能成日被幽闭于小院,疯疯癫癫地嚷着‘白日见鬼’或‘恶鬼索命’,已不成人形。 他只是报仇。 第三百八十五章 蒋奕武简直太丢人,瞧不起 长富长贵扭头看向金逸晨,希望从他处得到一个答复。 金逸晨只高声冷淡道:“还请两位考生尽快开考。三息内不开考者视为弃考,成绩为零。” 看台处的观众们亦小声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这两个考生半天还不动?” “该不是怕了吧?” “临上了武举考试场上怕了,这人肯定不能要。这要是一上了战场也怕了,跟个傻子似的站那儿。那不是害了其他人吗。” “说的可不是。” “这两人瞧着挺结实,真没看出来可是个银样镴枪头。” …… 蒋奕武心知长富长贵二人经历了什么,低头掩藏住眸中的幸灾乐祸,得意而畅快地笑着。 两个奴仆也想考过他? 没门! 青松院其余小厮们都捏起拳头,望向蒋奕文道:“少爷,长富长贵哥他们……” 他们都了解长富长贵的性情。 他们绝非怕了。 “不必担心。”蒋奕文有心想磨砺长富长贵二人,淡淡瞥了眼蒋奕武才道,“战场上可没统一的九石弓和成年马给他们。若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我还不如让他们继续呆在家里当随从。” 众人只好都哑然。 蒋明娇却好笑地看了眼蒋奕文。 大哥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分明已请了舅舅来替长富长贵二人讨回公道,却偏要让长富长贵二人走这一趟,锻炼他们的机变能力。 护之深责之切。 长富长贵未让蒋奕文失望。 少爷在给他们备考武举时,莫说是给他们用未成年马与十一石的弓,便是让他们限时用腿跑着,射十三石的弓,都曾认真练过好几回。 他们不惧于这诡计。 轻轻安抚胯*下马匹,二人一夹马腹,奔跑着卷起一阵风。马儿有不足,他就用骑术来弥补,弓本身太重,他就多用一点力气。 唰唰唰—— 快到众人都看不见的,长富长贵二人分别十箭连射。 蹬蹬蹬—— 箭矢没入靶子闷响。 前方有人打出旗语,唱官于高台上唱出长贵长富成绩:“十箭连射,八箭七环、一箭九环、一箭一环。” “十箭连射,七箭七环,一箭九环,两箭一环。” 长富长贵二人皆面露懊恼,为那险些脱靶的一环。 观众席静了一秒却发出震天动地的惊呼声与喝彩声。 “好好好!十箭连发,十箭中靶!八箭七环,一箭九环!这成绩只怕是战场上经年老骑兵亦不过如此吧。” “看到前头那些人只中一箭两箭,我还以为我大周无人,武举考试竟只一些草囊饭袋应考。现在一看,我大周人才亦是济济!” “好男儿!这二人将来在战场上定然是一名善于拼杀的好男儿!畅快畅快!” “方才看那蒋二少爷十箭中六箭,我还以为这已是一名好汉。今日见了这二位才知,蒋二少爷逊于二位多矣!” 另外一些人却哀叹损失。 “刚才进门时有赌局,我居然投了蒋二少爷五两银子。我自以为是赢定了,谁知道居然看走了眼。这两个才是真正高手啊。” “我也投了十两银子!” “哎哟我投了十五两,那是我半年的嚼用钱啊。原想着稳赚不赔的,谁知道居然还能出这等意外。那蒋二少爷也忒没用了些。” “原也怪不得你们。谁知道蒋二少爷生得优渥又有名师打小教导,竟不如两个下人呢。” “真是让人瞧不起!” …… 蒋奕武气得面色铁青,面容阴鸷冰冷,恨不得将长贵二人生吞了。 周围人一句句议论声,仿若薄凉的小刀,将他的面皮全刮干净,被人踩在了地上。 以后满京城都会知道,他蒋二少爷与二房两个下人同考,不敌且落于下风极多。 他的面子都丢干净了。 金笙儿亦是气急,却不敢大闹校场,只小声安慰蒋奕武:“表哥,你放心,定然是他们使了手段做了弊。待会儿我让人好好查一查,定然能还你一个清白。” 蒋奕武慢慢平静下来。 对。 此事还有操作空间。 暴露武举作弊太危险,很可能引火烧身。但若这二人废了或意外暴毙了呢? 死人自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了。 蒋奕武迅速打好算盘。 金逸晨冷冷看了长富长贵二人一眼。武举到底关系重大,他只能换掉二人的弓与马,却没想到二人用重弓劣马居然也能考出好成绩,真是失算了。 如今只能等策论成绩了。 虽他不喜欢蒋奕武,也知其是国公府先生手把手教导,非这两个下人能比的。 如此倒好……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收敛痕迹,莫要让人看出任何端倪。他手掌一挥,让人先将长富长贵二人的弓马拿走,毁尸灭迹。 恰在此时。 金逸晨听闻一声爽朗大笑,一人由看台上缓步走下,大笑着说道。 “好好好,我大周又得两名好将才。多年未曾上战场,今日我观两位小郎君的考较,竟也被勾得手痒了。” “金参将,不介意我来随意耍两下吧。” 来人恰是魏国公世子。 他穿着朱红军袍,身披墨黑甲胄,头盔顶上有一缕红缨随风招展,烈烈仿若如火。他今年四十有一,容貌却不显岁月痕迹。若非这等要上战场的打扮,他其实更像一个儒雅的茶客,素来对各种茶类如数家珍,是京城有名的雅客。 他含笑看向金逸晨,眼神却锐利暗含警告。 金逸晨面上冷然无表情,心里却道一声不好。 他与魏国公世子同为武将,管理京城绿柳营,魏世子职位比他高上许多。且魏世子兼任兵部监察史一职,对武举考试有监督上报权。 他更是蒋家二房的母族。 若他发现了端倪…… “魏将军想要一战风采,我等自然是喜不自胜。”金逸晨换上寒暄口吻,仿佛随口地道,“来人给魏将军换上一匹大宛宝马,准备一匹好弓,让我们坐等……” “不必了。” 魏国公面上儒雅含笑,打断了金逸晨的话,“方才这两位后生用的弓和马就很好,马上连骑十箭皆中,这可是个好成绩。本世子也且沾沾他们的喜气。” 他翻身上马拉弓。 弓尚未拉开,马忽然不堪重负地哀鸣一声,险些将魏国公给摔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被当众打脸揭破,羞愧 魏国公惊诧道:“这马是怎么了?” 长富道:“回世子爷的话,这马是未成年的马,方才容学生纵马骑射一回,如今只怕是已经力竭。” 长贵补充道:“方才学生骑得亦是未成年的马。” “未成年的马?” 众皆哗然。 未成年的马怎么骑?方才这两名考生竟是骑着这样的马,考出一个好成绩的吗? 魏世子神色冷然:“长戈,你上来检查一下。” 一人检查二马一番。 “回世子爷的话,这马的确是未成年,如今才不过半岁。” 众皆哗然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马匹不是由统一配发吗?怎么还会出现未成年的幼马被牵上来的情况?” “我儿子刚才没考好,是不是也因为马匹不好?” “这不公平!” …… “查!给我把方才校场内所有马匹都检查一遍。”魏世子冷然喝斥,冷冷地看向金逸晨,“金状元,作为这次武举的监考官,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武举的规矩,您应该不会反对吧?” 金逸晨被看得心内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当然。” 趁着众人开始检查今日考生们使用过的马匹,魏世子又将长富长贵二人用过的弓一拉,随手摔在了地上。 “十一石的弓。” 他冷冷地看着金逸晨,“武举遴选统一规定需用九石的弓。这十一石的弓是如何混进来的,金状元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查给我好好查查这场上所有用过的弓!” 魏世子十分愤怒。 他的愤怒不仅在于金逸晨对蒋家二房的针对,更在于金逸晨居然敢在大周数千儿郎翘首以盼,为改变命运的武举上做手脚。 他并非菩萨脾气。 蒋家二房三房素来有仇,各自亲戚帮自家无可厚非。他照样是偏心他的亲亲外甥女的。 可他不该拿武举开玩笑。 高门大户子弟从来不愁出头。 可寒门子弟呢? 他们唯一能出头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这科举和武举。为了这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寒门子弟,在家里苦读苦练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为一己私利作弊? 这是将数千儿郎的前途与未来开玩笑! 为确保武举的公平公正,不知有多少先贤废了多少工夫。包括让上一任状元监考下一届科举,都是想着上一任状元已得到利益,对待这些考生时会更加宽容一些。 “今日之事我会全然禀告陛下的。”魏世子目光咄咄逼人,毫不退让地望着金逸晨,“金逸晨,你自己也是从武举中考出来的。你清楚寒窗十几年只为一夕的感受,你身为武状元却做出这种事情,让我觉得你很可耻!” 金逸晨似乎想说什么。 魏世子继续一字一顿冷然道:“哦,我忘了你是国公府嫡子,哪怕不考武举,你亦能凭着家族恩荫得到一个不错的闲职,你的未来是不必发愁的。可你想过他们没有……” 魏国公指着看台上愤怒的人群们,“他们为这一天准备了多少年,你想过没有?” 金逸晨缓缓看向看台上那一群愤怒的考生们,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金逸晨,想想你当初为什么不要家族恩荫,选择背着家里人来和这大周所有年轻人拼这武举。”魏世子最后冷然喝道。 金逸晨仿佛被触动,手掌紧紧攥起,最后灰白地低下了头。 他当初选择武举——是因为武举最为公平。 他想要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不是二世主,他果然做到了。 可他现在做了些什么。 金逸晨身体摇摇欲坠,面色灰白惨败,不敢再看看台上一眼。 不消一刻钟。 所有弓马都被清点完毕。 魏国公亲卫道:“回世子爷的话,除了一千一百一十个匹普通良马外,另有十匹大宛宝马,二十三匹劣等弱马幼马。九石弓一共一千一百个,另外有七石弓二十七把,十三把十石以上重弓。” “所有校场人员皆被押解于此,望世子爷发落。” 金逸晨猛然抬头道:“这不可能!” 他明明只让人准备一把轻弓一匹好马给蒋奕武,两把重弓两匹劣马给长贵二人。 怎么会多出这些不合规格的弓马? “不过上行下效罢了。” 魏世子见金逸晨仍未明白自己错哪儿,不由得叹气道,“天底下想在武举中捣鬼的难道只你一个人吗?为何历届科举武举都管得如此严苛?就是因为这种情况是根本禁不住的。若你这上官都立身不稳徇私舞弊,底下的人自然会有样学样。若你此次舞弊成功,莫说是下三届,只怕后头十届武举公平性都会遭人质疑,风气就会坏了。” 这个头不能开!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金逸晨终于明白了,羞赧震惊悔恨地垂头:“世子爷!我……” “……你。”魏世子瞥了眼仍未离开的金逸晨,指了看台上休息的蒋奕武,“过来给我再测一次。” 蒋奕武感受到无数人目光望过来,后颈蹭地一凉。 他知道自己完了。 魏世子给蒋奕武准备了九石的弓,普通的良马。 这一次蒋奕武十靶只中三靶,且三靶皆在五环外。 “如此与人一比就能戳破的成绩,若能名列前十。”魏世子毫不留情地嗤笑,“这一场武举真正成了一个笑话。” 金逸晨掩面旋走。 世子爷说得对,武举考试后蒋奕武不可能完全不和人动手。若他露出如今日般的成绩,必定会让人怀疑他院试时的好成绩是怎么来的。 武举的公平性将荡然无存。 他终究是想岔了。 蒋奕武被当众揭露老底,面皮涨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他羞愧得只想钻进地缝。 但众人议论声依旧一句一句地传入他的耳内。 “我的天,原来这才是蒋二少爷的真实成绩!” “亏我刚才还为他喝彩过。现在真的像吞了苍蝇一样。” “作弊!” “成绩不行就算了,蒋二少爷又不是没有好家世,何必非要来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抢位置。若他方才不被戳破,岂不是会占了我们的一个成绩?” “魏世子真是救了我们一次。” …… 第三百八十七章 赚了小钱钱了美滋滋 这些议论让蒋奕武羞愤欲死,更令金逸晨面上火*辣辣地疼。 “快马去宫内禀报圣上,让圣上亲自裁决如今该怎么办吧。”魏世子叹气不再看金逸晨,“此时便是再让你继续监考,也不会有人再信服你了。” 金逸晨悔恨地扭头:“我亲自去宫里请罪。” 魏世子这才转身对看台人群,一拱手鞠躬致歉道:“今日武举出了一些意外,我已经让人禀告陛下,必定给诸位考生一个交代。” 诸位考生早知看出端倪,此刻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还望世子爷能还我们一个公道。” “我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作弊者做垫脚石的。” “科举武举都是为了遴选人才,要确保公平的,不能任由这等人败坏了风气。” …… 金逸晨被这些话臊得面红耳赤,飞快由魏世子府属官陪同着入宫了。 场面暂且由魏世子掌控。 两刻钟后。 宫里快马传来消息——昭仁帝亲临武举院试校场,亲自监督这一场武举院试。由御前御林军监考,前头一应考生皆重新测试。若遇上天黑,由朝廷提供饭食。 “请诸位考生放心。”身着金黄龙袍的昭仁帝,立于校场高台上朗声道,“我已派人调查武举策论题,若有舞弊现象,必定不会姑息。” 昭仁帝的到来给了考生极大鼓舞。 再无一人关心作弊之事,所有考生皆竭尽全力,想在陛下面前展露自己。 朝中重科举胜过武举。 科举名列三甲皆可参与殿试面圣,但武举唯有一甲三人,才能得面圣之幸。 他们算因祸得福。 当天武举考核持续到黄昏。昭仁帝全程坐镇监督,每一个马匹与弓箭都经过两名御林军检查。 其做派令所有考生都再无二话。 蒋奕武马上连射,十箭中靶四箭,擦着合格线过关。 长富长贵成绩皆不错。 长富十箭八箭九环,两箭五环,名列考生第九。 长贵十箭八箭九环,两箭七环,名列考生第五。 第一名是郑翰良。 马上连射十箭十箭皆在十环,还得到昭仁帝一句‘武艺惊人,不愧其祖宗遗风’的夸赞,被赠予了一个双鱼玉佩奖励。 至此一场武举才算落幕。 一下午的跌宕起伏令考生与家属们看得心服口服,临到考试全部结束时仍议论纷纷。 但当出门看见赌局摊子时,他们表情就大为迥异了。 押中的自然兴奋。 没押中的自觉得晦气。 尤其是在蒋奕武与长富长贵二人中押蒋奕武的,各个都恨不得破口大骂,戳蒋奕武脊梁骨。 “真是晦气才投了这蒋二少爷!” “作弊就算了!作弊都比不过两个下人,这蒋二少爷真是没用。” “呸!最看不起这种人!” …… 蒋明娇与蒋奕文出门时,恰好就听见了这些人的骂声。 两人都愉悦地勾起了唇。 派出随从去兑换赌据,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他们得了厚厚一沓银票。 众人眼睛都嫉妒得红了。 六千两转手变成了六万两,这赢钱赢得忒痛快了。 蒋明娇笑眯眯扬着银票,壕气地承诺道:“今儿个本小姐发了笔财,回去后我请客,给长富长贵二人好好庆祝一场。” 长富长贵二人不好意思地挠头:“二小姐,这太破费了……” “给你们就接着。”蒋奕文手指屈起,敲在二人脑门上,“你们二小姐今儿个可是位大财主。” 蒋明娇娇横地皱着鼻子,挥舞着拳头凶蒋奕文:“大哥你再打趣我,信不信我咬你了!” “好好好,我怕了你这小精怪还不行吗?”蒋奕文连连举手告饶,又正色提醒道,“娇娇宴请时莫要忘了舅舅。他今日走这一趟定然是气坏了。” 大抵是物极必反。 她外公魏国公素来是大开大合粗犷的行事作风,可他舅舅魏世子性子却儒雅宽和的,素来喜欢品茗抚琴,长期浸染下养风雅性格,实在不肖其父之风。 但若有人因此觉得魏世子脾气软和好糊弄,就大错特错了。 魏世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这正是陛下封他为兵部监察史的原因。 她今日邀舅舅过来,原只想以备万一,顺便吓一吓金逸晨。 谁知魏世子竟直接发难了。 “舅舅那脾气……”蒋明娇亦是无奈笑道,“……回去后估计都要和舅母抱怨许久呢。” 蒋奕文亦是扬唇笑:“那咱们可得好好点几个舅舅喜欢吃的好菜给他赔罪了。” “行。” 蒋明娇一行人气氛大好,金笙儿却面色漆黑如锅底。 她的五千两银票赔得干干净净。 饶是她是成国公府嫡小姐,素来受宠爱,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但想要攒钱仍不容易。 她攒了这些年手里才八*九千两。 如今竟亏空一半! 饶是她沉迷于表哥的深情,‘有情饮水饱’,也不由得肉疼得心里抽痛。 ——尤其是看见蒋明娇挥舞着厚厚一沓银票时。 那一沓银票里有她的份。 她的银票被拿来便宜了蒋明娇,供他们置办上一桌好酒席,庆祝他们赢了表哥。说不定他们在挥霍银票吃喝时,还会嘲笑那些把银票输给他们的大傻子。 比如她这大傻子! 金笙儿想到此处,眼睛都气得通红。 早知道……她就少投一些了。 可谁又能那两个奴才秧子那么厉害…… 现在唯一能安慰她的,只有因她今日盛装后清丽脱俗的打扮,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让周围人若有似无投来的目光了。 至少她今日比蒋明娇更风光。 她终于能吐出一口郁气。 要是能让蒋明娇一行人再出一个丑就好了。 因校场人多出口拥挤,蒋明娇与蒋奕文不想借王府权势扰民,一行人立于一旁,想等候人少后再出去。金笙儿与仆妇们亦等候不远处。至于蒋奕武?他今儿个丢了个大脸,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金笙儿将一颗石子,踢到蒋奕文轮椅下。 蒋奕文轮椅乃木制双轮,抗颠簸能力弱,只要碾到那石头,必定会因不稳侧翻。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 一直暗中警惕她的蒋明娇却目光一冷。 她轻轻一抬手,任由九色蛊飞出,爬上金笙儿小腿,轻轻咬了一口。 金笙儿正轻移莲步走着,忽的膝盖一麻,稳稳踩住了裙摆。 砰—— 她摔了个狗啃泥。 人群被她弄得一静。 随即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嘲讽地嗤笑。 第三百八十八章 瞬间被蒋明娇比下去了 哪怕不抬头,金笙儿都知道她有多丢脸。她强忍着膝盖疼痛,被银锁用袖子遮脸扶起时,听见了周围人不断的嘲笑声。这令她面庞涨得通红,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她看了眼地面,并无障碍物。 那她是怎么摔的? 一定是蒋明娇捣的鬼! 她狠狠瞪了眼蒋明娇,却一时愣住了。 事情要从一息前说起。 因金笙儿摔在地上。 一个奔跑中小吏一时不防,险些踢到金笙儿,只能仓皇退避躲闪,然后差点撞到蒋明娇。 好在蒋奕文眼疾手快,将蒋明娇搂了过来,蒋明娇并未被撞到。 她的帷帽却因此掉落在地。 她露出了面庞。 拥挤的人群都似乎静了那么一小会儿。 蒋明娇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半旧对襟小袄,碧绿绣着满池荷花的一字襟马甲,下面是八幅碧绿马面裙,裙面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的粉白荷花,有含苞的、有半开的、有盛开的、有半残的,仿若将满池夏日盛景穿在身上。 鸦青发上只简单插着三支琉璃步摇,不时摇曳闪动着光华。 这一身打扮并不十分华贵出挑。 但因她的万里挑一的容貌,令这七分的打扮变成了十四分的好看。 更将她身旁的女人们都衬得粗俗不堪。 对比更惨烈的是金笙儿。 金笙儿颜色本就不如蒋明娇多矣,盛装打扮后仍比不得蒋明娇的清水出芙蓉。如今她又摔了一跤,钗环都歪歪扭扭,衣衫上满是灰尘泥土。和雪白娇贵的蒋明娇比,简直一个是仙女一个是罗刹女。 周围人看了一眼蒋明娇后,再看金笙儿只剩摇头。 金笙儿肺都被气炸了。 蒋明娇皱眉重戴帷帽。 蒋奕文厉声呵斥小吏:“好好走路办差,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冲撞了侯府千金,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几名侍卫顿时将那人围了起来,凶神恶煞。 那小吏道歉不迭。 蒋奕文警告他再不得如此莽撞后,又冷然扫视一圈周围。 这一番是为震慑那些不知轻重者。 果然人群声音陡然消了。 蒋奕文这才温柔对蒋明娇道:“娇娇,今日这武举也看了,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蒋明娇被大哥护着,心里若有暖流拂过。 “好。” 一行人也顾不得扰民,由随从们强行开道,上了侯府马车回家。 人群这才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声。 “那是哪家的贵女,居然生得如此出众。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恍惚看到了天上仙女。” “如此出众的美貌,非得京城第一美人才行吧?” “我知道那人身份,那是平阳侯府二小姐,前不久被指婚许配给威武将军。” “平阳侯府二小姐,那不是京城有名的草包吗?” “草包怎么了,这么好看的草包,我就是只看脸我也愿意。” …… 饶是躲进了轿子里,金笙儿听见这些话时仍气得肝都疼了。 原本今日被公认为最美的是盛装的她。但在蒋明娇露出容貌后,再无一个人记得她长得何等模样。 再者她又丢了一个大丑。 众人就算被提醒起她,亦只有摇头。 都怪蒋明娇! · 金笙儿的一腔怒火在出校场后,达到了顶峰。 蒋奕武跑了! 蒋奕武因今日丢的脸太大,实在忍受不了人群的嘲笑鄙夷,早在校场一开放时就离开了。 金笙儿能理解表哥心情。 她已与表哥约好,在校场外一条街的街口见面。 但蒋奕武并不在。 “你们少爷去哪儿了?”金笙儿目光如火质问蒋奕武随从。 随从满头是汗。 他唯唯诺诺道:“回、回、回表小姐的话,少、少少爷说他今日实在乏了就先回府休息了,让表小姐不用等等等他。他日后自然会寻表小姐说话。” 金笙儿立即在心中呵斥道;说谎! 恋爱中的女人最为敏锐。 她虽然一向脑袋不灵光,亦听得出这话中的破绽——二房两个下人考得这么好,定然是要回府庆祝的。 蒋奕武一向好面子。 为了避开和二房接触,莫说是武举结束当天,此后的两三个月,蒋奕武只怕都不会回府。 他在骗她! 表哥肯定去了旁的地方。 “给我说实话!”金笙儿目光沉沉地逼视那名随从,“否则别怪我动手段,让你说出想说真相了。” 那名小厮扑通就跪了:“表小姐,少爷少爷不让我说。你饶了小的吧。小的也只是听命行事,若是少爷知道小的把他的行踪说出去,他定然会把小的赶出府的。” 金笙儿不再为难小厮。 她唤出了国公爷给她的一名暗卫。这是国公爷专门派来保护她的。在她得知蒋奕武可能有外室后,她就让这侍卫派人去监视蒋奕武了。 这点蒋奕武亦不知情。 侍卫跪在地上,恭敬对金笙儿道:“小姐,表少爷去了西六坊康宁街。” 西七坊。 康宁街。 金笙儿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看见银锁欲言又止,想上来安慰又不敢上前。 她一瞬就记起了。 西七坊。 康宁街。 是银锁撞见的表哥那外室的住所。 在武举丢了那么大的丑后,表哥答应好要与她同行,却抛弃她去寻了那名外室。 细节看出区别。 表哥是真心喜欢那名外室的,所以在遇到困难时,会主动去外室排解郁闷,不愿意再花时间哄她。 这份认知令金笙儿妒火中烧。 她为了表哥都已经愿意改变自己,换上那外室的惯常可怜打扮,努力变成表哥喜欢的模样。 这样还不够么…… 天知道她根本不喜欢这可怜兮兮的清丽打扮……她喜欢秾艳的富贵的大气的。 她为表哥做了这么多。 表哥都看不到吗? “派个人回去和府里说一声,我今儿个有事绊住脚了。”金笙儿神情难得冷漠,面庞上一丁点笑都无,“现在你们和我一起出发。” “我们去西七坊康宁街。” 银锁抬头看金笙儿,担忧地道:“可是小姐,二少爷他……” 金笙儿坚定地一字一顿道:“我要亲自把表哥给找出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 金笙儿手撕白莲花 蒋奕武被捉奸时正在颠龙倒凤。 他今日心情非常郁闷。 这份郁闷令他心神俱疲,抽不出气力哄金笙儿。尽管金笙儿最近已改变不少,举手投足间竟有了几分小家碧玉的韵味,低眉浅笑时亦能见女子柔和态。 可既然已有了苏柔儿,他又何必去找替代品。 苏柔儿的可怜态才是真可人。 他留下随从等金笙儿,编个理由敷衍过去,便径直来到西七坊康宁街寻苏柔儿。 这里是他帮苏柔儿置办的房产。 他已打定主意。 ——等他与金笙儿成婚两三年,借国公府的势力站稳后,他就把苏柔儿接进府。 与苏柔儿相处的月余,令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 他爱惨苏柔儿的可怜。 这能极大程度激发他的大男子保护欲。比起在金笙儿前的矮一头,他在苏柔儿的目光里,永远是被仰望崇拜的大英雄。 苏柔儿只是宅门小女子。 她不懂得太多事情,不知道他在外头是何等声名狼藉。她只是把他当做自己夫君,当做她头顶的天,崇拜他敬佩他依赖他。 因此今日在校场丢脸后,他第一反应是来找苏柔儿。 她一定不会嘲笑他。 他是她的天。 果然苏柔儿半句都没问武举的事,只温温柔柔说新买了一副镯子,衬得她手腕极纤细可爱,用得是夫君给的钱:“柔儿要日日将这镯子戴在手上。镯子若无人怜惜,就算玉料再好也会黯然失色,就像无论柔儿再能干多才,若没有夫君记挂着,亦是活不得的。” 蒋奕武被捧得轻飘飘的。 他腹下立即蹿起一股火,将苏柔儿按在床榻上。在两人云*雨间,他将今日郁气全数发泄,惹得佳人梨花带雨别提多可怜了。 他暗自得意。 眼看气氛正好,他提枪又来了一回。因中途力有不竭,他用了一颗女神医给他的神药。 虽然当初女神医潜入侯府,是居心不*良想帮二房,但她给的药的确是好药。 他凭这药每能振男儿雄风。 至于女神医说的‘此药不得多服’,被他全然抛在脑后。 一瓶哪儿多了? 他正在乘兴鏖战。 门忽然被人大力踹开,他还未来得及扭头看去,就见一盆清水兜头朝他泼过来。 令他惧怕地抖了一下,浑身火气被浇个透湿。 他顷刻间就软了。 看清楚了来人,他一下就慌了,“表妹,你怎么来了?” 苏柔儿惊惶不安地拥着被子,望着气势汹汹的金笙儿,声音软成一滩水:“夫君,她是谁?” 两个身经百战的侍卫守在门口,金笙儿领着银锁一步一步逼近苏柔儿,待看清她面上怜态,脖颈上红痕后,妒火中烧至失智。 啪—— 她一巴掌狠狠扇在苏柔儿面上,留下五指痕印。 “夫君?这名字是你这狐狸精能够叫得吗?” 苏柔儿眼泪若断珠似的,可怜得蜷成一团,捂着脸若狂风暴雨中的小白花。 “这位姑娘你为何动手伤人……” 这一番怜态令蒋奕武看得心疼极了。 但他知趣地没出声。 金笙儿又扇了苏柔儿一巴掌,将她白皙面庞扇得肿起,一字一顿地喝道:“我是谁?我是你怀里这夫君的未婚妻。无媒无聘你们就睡在了一起,这般不要脸勾*引我的未婚夫,还好意思问我是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苏柔儿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哭得眼眶发红,一抽一抽地小声啜泣着:“姑娘你是否弄错了,蒋公子他说过他家中父母皆亡,因此耽误了年纪未曾娶妻。我因被他所救,感念他的恩情,又倾慕他的人品,才与他已私定终身。我们、我们偷偷拜过天地了。” 她心中暗恨。 只为这两巴掌,她非得找蒋二小姐加钱! 金笙儿瞪眼看向蒋奕武。 蒋奕武心虚偏过头,不敢看金笙儿的眼睛。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挺冤的。这一招他在欢场用过无数次,每每情到浓时他就许诺要给那些姐儿们赎身,带她们回家好生安置云云。等提上裤子这话自然就被抛在脑后,那些姐儿们若是较真问起,反而是她们要被嘲笑。 逢场作戏嘛。 哪儿不编点瞎话? 但他不能这么对金笙儿解释,所以只能心虚地选择闭嘴。 金笙儿满心难以置信。 她的观念受到了冲击。 她虽然一向纨绔跋扈高傲不做高门淑女那一套,却依旧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高门良家女。 她难以接受蒋奕武已和这女子拜堂。 哪怕蒋奕武用的是假身份。 她原以为这一番捉奸是师出有名,竟没想到苏柔儿都已和蒋奕武拜过天地了。 她反而成了小? 这一认知令金笙儿浑身血都凉透了。 她终于清醒了。 她如看陌生人般看蒋奕武,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蒋奕武,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蒋奕武乖觉地否定:“当然不是,笙儿表妹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一片真心的。我怎么可能和人成亲了呢?我和这女人只是逢场作戏,是她勾*引我的。我心里是只有你一个人的,笙儿表妹你不要被这个女人的诡计蒙蔽了,你要相信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是真心爱你一个人的,笙儿表妹你一直知道的。” 苏柔儿抽噎着道:“蒋郎,你是什么意思?你从头至尾竟是骗我的吗?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竟都是假的不成吗?我是真心把你当夫君的,我何时勾*引过你。” 金笙儿冷眼看她。 “蒋郎我是真心把你当夫君待的,你……你居然这般想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苏柔儿‘羞愤欲绝’,一头朝墙上撞了过去,“柔儿一片真心被糟蹋了,只盼下辈子不遇蒋郎,不受这世间痴情所困。”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金笙儿静静看完二人的争端,再看向蒋奕武时眼神冰冷。 她转身离开了屋子。 “吩咐国公府的门房,以后蒋二少爷和狗不得入内。” “银锁我们走。” 银锁迟疑地看向苏柔儿:“小姐,这位姑娘怎么办?” 若留她在此处,只怕会被表少爷报复吧。 小姐手上可不能留杀孽。 金笙儿冷然道:“把她带回国公府,叫来大夫替她治病,务必留她一条命。” 第三百九十章 我只佩服女神医一人 与此同时。 醇香楼。 二楼雅间。 这是以一个春为主题的雅致房间,墙上挂着数幅仿前朝大家的书画,头顶是一个绘着满树梨花堆白盛景的羊角宫灯,墙角一人高的青瓷花瓶里插着三两枝桃枝,三两个已然绽开粉白花瓣,另有两三个仍旧含着花苞,好不可爱。 桌面上摆着许多好酒菜。 醇香楼以卤鸭出名。 因而这一味主菜便是卤鸭,剩下还有一道炖猪肘、一道佛跳脚,一到炖海参,一道神仙无骨鱼,一道松鼠鳜鱼,一道腌制火腿,更难得的是几道京城初春难得的嫩生生的小青菜。 蒋明娇令人夹了一筷子小黄瓜,放在魏世子的碗里。 “舅舅吃点青菜下火。” 魏世子望着蒋明娇,终究舍不得拒绝亲亲外甥女的要求,咽下了那一筷子小黄瓜。 火气仍未有半分消减。 “我原想着他好歹从国公爷教导大的,也算知一些轻重大义,谁知居然能干出这等混账事。” 蒋奕文与蒋明娇对视一眼,皆不再说话默默扒饭。 八宝鹦鹉闻言,百忙之中抬起还沾着果汁的嘴,清脆地替魏世子下结论道。 “混账人干混账事。” 魏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待辛辣液体入喉后,才觉得心里好受不少,“说实话,我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其他哪怕他当街找人打断你那两个随从的腿呢?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简直不知所谓!” 八宝跟着高声唱道:“做人,不能太不知所谓!” 魏世子接着道:“原来他考上了武状元,我还挺欣赏他的。如今勋贵家有这等上进的青年不多了。在军营里,我也给了他不少方便,谁知道竟是一腔心血全白费了。陛下已经下令革了他的职,令他好好在家反思己身了。若非顾忌国公府颜面,我看陛下是想把他做过的事,贴在长宁街石坊上的。到时候可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了。” 八宝清脆铿锵地道:“那是他活该!” 魏世子终于被逗乐了,瞧西洋镜似的看八宝,对蒋明娇与蒋奕文二人笑道。 “你看看连个畜生都懂得道理,他一个打小读书识字,还考了武状元的人却不懂。” 八宝鹦鹉这回不跟着唱了。 它高傲地拍着翅膀,飞到魏世子脑袋上,警告性地啄了一口。 委屈得像一个看着大人抄刀上战场,立在一旁热情喝彩,结果被刀柄砰地捅到牙的九岁小童。 魏世子被啄得懵了。 蒋明娇严厉批评道:“八宝,不许胡闹!”然后对魏世子压低声音解释道,“八宝,它听得出‘畜生’是骂人的。” 八宝哼了一声。 鸟,聪明着呢。 魏世子恍然大悟,无奈地恍然大悟失笑:“这小家伙还真成精了。” 他让小二买来一斤瓜子,认真给八宝赔罪:“算我说错话了,这些瓜子给八宝赔罪好不好?” 八宝侧着身子瞅瓜子,因惊喜脖子上的毛都已炸起,却仍故作矜持地昂着头道。 “下不为例。” 然后趁人不备一头扎进瓜子堆里打起了滚。 鸟,发财了! 几人被这小家伙逗得直乐呵。魏世子一腔火气才算散尽,悠悠一叹道:“说实话,我至今仍想不通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做这等蠢事。” 蒋明娇二人却了然。 “不过是生于膏粱世家又年少成名,官途未经挫折一帆风顺,被养得自私且刚愎自用罢了。”蒋奕文淡淡笑道,“他从头至尾没将这些武举学生前途看在眼里,心里想着左不过都是些家世寻常的,将来必定比不过他,又何必在意,才会任由妹妹一求就答应了。” 魏国公叹气。 可不是么? 金逸晨一路走来太顺,才会被养得目空一切。 “只愿这件事能让金逸晨长一个教训了。”魏世子轻叹。 蒋奕文并不看好地摇头。 蒋明娇亦是摇头不语,觉得此事只怕太难。 金逸晨今年才十七。 从他的人生履历看得出,他一向都是天之骄子,是所有人中的领头羊。这种经历极容易养成他的三个性格。 一个是好强。 一个是自负。 一个是不谙世事。 兼具此三者性格的人,在遭受挫折时往往有两种走向,一种是洗去浮华脚踏实地,一种是刚愎自用纨绔到底。 金逸晨能转好吗? 由金二夫人抚养长大,又有金笙儿那样的妹妹。 悬! “说到底满京城这么年轻人里,我独独佩服一个人。”魏世子认真地饮了一杯酒,“这个人有独断专行的决策力,又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和傲然于世高屋建瓴的眼界,以及这世上最难得的真才实学,能够推行成一件又一件令世人惊叹的大事,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服。” 蒋奕文好奇道:“哦,舅舅你说的是谁?” 蒋明娇亦抬头看魏世子。 舅舅可不是一个会经常夸人的。他表哥文韬武略都好,是京城已成婚中的男儿里一等一的,可也没得到过舅舅的一句夸。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 魏世子一笑道:“她是仁心堂女神医。” 噗—— 蒋明娇险些把酒喷出来,好悬借酒杯挡住了。 魏世子自顾自地说道:“以女子身份行医,在京城无数人嘲讽下,她凭医术获得了所有人尊敬。后又怀揣大慈悲与浩然正气远赴江南救灾,如今更是在京城建立医学院,不限男女不限门第不限资历,但凡有向学之心便可入医学院学习,打破了医学界数千年以家族、门派相传的狭隘传统,并用自己为先例号召每一个大夫,能够不拘泥与崇古,具有批驳精神,锐意创新登上医学研究新高峰。” “当初她开始行医时,去江南救灾时,始建医学院时,再到被封文昌伯时,都有无数人等着看她笑话。可如今只看这东山如何在短短数月里繁荣昌盛,与整个京城与大周都气象迥异,就能知道她胸中自有一番丘壑。”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偏每每又能令人叹服不已。” “她是个女中豪杰。” “金逸晨这种人与之相比真正是不如。” 第三百九十一章 阮靖晟通敌? 蒋明娇被夸懵了。 因自魏国公出征后,魏国公世子常年住在军营,蒋明娇除却年节走访,并三不五时地得到舅舅的礼物关爱外,能见到舅舅的日子很少。 她并不知道舅舅竟是如此看她的。 她心虚地道:“舅舅,那女神医亦是不过一介凡人,您是否……过誉了。” 魏国公揉了一下她脑袋,怜爱地夹了一筷子菜:“来,娇娇吃菜。” ——一边是欣赏的女神医,一边是亲亲外甥女……哪边他都不想贬低。 所以好生吃菜吧。 蒋明娇求助地看蒋奕文。 ——大哥如此聪颖善于看人,定然不会被舅舅带偏的。 谁知下一瞬,她就眼睁睁看着蒋奕文端起酒杯,遥遥朝魏世子致意后,悠悠长叹一声。 “若是舅舅说其他人,我必定都要反驳一番的。当今世上沽名钓誉者多,真才实学者少。舅舅久居军营看人较直爽,恐会被他人蒙蔽。但舅舅若说女神医,我是绝无二话。被困江南疫区时,若无女神医,我与父亲都已将成为一坡黄土。如今我的腿更是……咳咳……” “我至今记得女神医朝我们说起她建立医学院的宏愿时,我与父亲二人的惊讶。想我一向自诩聪颖过人眼界非凡,当时也被女神医立于万世千秋的高度,看待一个行业的目光所震惊了。” “舅舅,您刚才说女神医是女中豪杰?” “我看其实不然。” “当今世间男儿豪杰辈出,能胜过女神医的亦是寥寥。” 蒋明娇自觉闭上了嘴。 心情复杂。 听了蒋奕文一番话,魏世子自觉得找到知己。 于是蒋明娇就木着脸,坐在二人中间,听着二人围绕着女神医所作所为以各个角度夸赞了小一刻钟,分析出了许多女神医本人都不知道的优点。 蒋明娇面无表情:…… 我仿佛是个局外人。 一刻钟后小二进来上菜,蒋明娇如获大赦,忙给蒋奕文和魏世子一人夹了一筷子菜。 “大哥吃菜。” “舅舅吃菜。” 二人无法拒绝蒋明娇盛情,都笑嗔了蒋明娇一眼,算是堪堪止住了话头。 从小二带开的门缝里,却传来大堂的响亮议论声。 “嗨,你们都听说没有?咱们大周朝又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威武将军他通敌了!” ……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楼大堂议论声顿时高了一个度。 蒋奕文与魏世子二人对视一眼,神色亦是郑重冷凝。 “威武将军通敌?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威武将军在边疆打了五六年的突厥人了,杀掉的突厥首领大将都有一箩筐了。这样的人要是通敌,那我大周可无良将了。” “就是就是!突厥人和威武将军这些年可是结下了血海深仇,就算威武将军通敌,那突厥人也不可能接受的。” “这你们可就想得简单了。只要有回鹘王护着,这些仇算什么。那些人难道还敢背着回鹘王对付他的宠将吗?这威武将军就是投靠了回鹘王!” “威武将军投了回鹘王?这是谁说的?你哪儿来的消息?” “你三舅姥爷的孙子在威武将军麾下,昨儿个寄来的信里说的,怎么你们不信?边疆早就传开了,就咱们京城还被蒙在鼓里呢。” “证据?” “你们只管看着,一个月前威武将军已从边疆拔营回京了。陛下因此才会开武举恩科,若这一个月底威武将军回不了京,事情就是证据确凿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事情还没定,你们这是冤枉威武将军……” “我就随口一说,你们爱信不信!” …… 魏世子与蒋奕文对视一眼,眉宇间皆是凝重肃杀。 他们自是不相信阮靖晟通敌的。 原因亦很简单。 阮靖晟刀下杀的突厥人太多了,如今数得出的突厥将领都与阮靖晟有着血海深仇。只有不了解朝堂的人才会相信凭回鹘王一人,护得住阮靖晟周全。 但他们信不代表他人会信。 天底下最怕‘莫须有’三字。 因人人都有猎奇八卦心理——造谣者脏水随手一泼,受害者费尽全身气力自证清白,只怕都比不得谣言传播的广。 你说你没通敌? 那无风怎么起的浪? 你说你清白无辜? 那别人怎么找上了你? 最可怕的是——谣言时传遍满京城人人皆议论纷纷,许久后真相浮出水面,京城的热点事件已换了一轮,再无人关注这件事。 除非这人一个一个挨个解释,否则从此他的名字只能与污名绑在一起。 人言可畏。 概莫如此。 更重要的是阮靖晟是武将,还是功高声望高,是从古至今帝王最忌惮的武将。如今昭仁帝虽不似先帝般多疑不容人,但谁也不愿拿自己脑袋试一试帝王底线。 背后使出这招的人太毒了! 这件事本与他们无关…… 但二人扭头看了眼蒋明娇。 ——他们捧在手心里的人儿,正娴静地侧身坐着,平静听着楼下议论声,神情无悲无喜。她身着碧绿色琵琶襟褙子,愈发衬得肤色雪白,周身那一股矜贵气质更让人忍不住将天下好东西都捧给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觉得娇娇灵魂辽远淡然,与他们隔了数千年时光。 他们随即摇头。 怎么可能呢? 娇娇只是他们捧在手里的心尖宠啊。 现今娇娇已与阮靖晟定亲。阮靖晟是娇娇后半辈子的幸福。 他们是看着娇娇长大的,从小到大地把她捧在手里,一丁点苦都不肯她尝,只想让她平安喜乐一辈子。 他们又怎么能让娇娇嫁给阮靖晟后,被满京城的人耻笑。 魏世子嚯地站起身:“娇娇,你莫要信那些人的胡说。阮将军的人品我清楚的很,他绝不会做出投敌的事。无论是何人在京城传这等居心叵测的流言,我定会将他揪出来的。” 蒋奕文亦道:“公道自在人心,娇娇你莫要惊惶,待威武将军凯旋回来后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蒋明娇察觉到二人关心,内心暖融融的。 她意识到她吓到二人了。 方才她并非在怀疑阮靖晟——无论是重生前的记忆,还是这段时间的接触,她都全然信任阮靖晟。 她只是在猜幕后黑手会是何人。 “舅舅、大哥,你们不必担心我。因为我相信一句话——”蒋明娇清冽目光扫过一圈大堂,目光落在那名最先叫嚷的汉子上,声音薄凉中带着讽刺,“——一切魑魅魍魉都经不起正气万丈。” 如老鼠般躲在阴沟搅事吗? 那她就得做一回猫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不好意思,我打脸就这么快 朝堂上。 “胡闹!” 昭仁帝冷然环视过手持象牙笏,垂头站立的群臣,语气中的嘲讽意却藏都藏不住,“就为一个莫须有的传闻,你们就要我在边疆战事正酣时,急召魏国公与阮将军回京?” “那盘桓在边疆的十万突厥雄兵怎么办?靠你们去打去抵抗吗?” 是的。 在阮靖晟投敌消息传出不到一天时,这一群文臣御史们便‘及时’得到了消息,并‘为国请命’‘替君分忧’地极快参了阮靖晟一本。 大概是嫌事情不够大,他们还把魏国公牵扯进去了。 面对昭仁帝怒斥,他们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等此番不止是为民间传闻,更是为如今边疆的安全。突厥联军据说已损失惨重,却依旧迟迟不退,此举十分诡异,焉知不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臣等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还望陛下明查。魏国公已然年老自不必说,可威武将军正年轻力壮,在边疆拥有太高的威望后,未必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如今边疆将士们只认威武将军,不认得陛下。长此以往将危矣!” “还望陛下听臣等一言,朝中武将颇多,不止魏国公与阮靖晟二人。正如陛下所说,突厥人正横兵大周边境,若大周有将领与他们暗通款曲,这对于大周将是灭顶之灾,不得不防!” …… 昭仁帝平静地听着这些话,目光却落在庞仲面上。 庞仲八风不动地立于文臣之首,仿佛看不见昭仁帝目光,恭顺地垂着头。 他从头至脚别无他饰,墨蓝色朝服被洗的发白,脚上官靴亦是半旧,低眉顺眼地低着头,仿佛万事与他无关,容貌朴素得如田间老农,神态宛如一个入定的老僧。 昭仁帝开口:“庞相,此事您怎么看?” 庞仲垂头道:“回陛下的话,臣建议不可轻信谣言,亦不可不防谣言。陛下若此时举棋不定,不若等待本月月底,看阮将军能否成功回京。若阮将军能够顺利回京,谣言必将不攻自破,陛下再不必为此事忧心。” 昭仁帝背起了手。 庞仲,居然再帮阮靖晟说话?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因再无人提出更好朝议,众人都默认了庞仲说法。 ——只待月底阮将军能否回京。 回到寝殿后。 昭仁帝坐在书案边,手指轻点着桌面,依旧想不透庞仲又打的什么算盘。 他起身唤道:“来人把阮将军最近的奏报全部给我拿过来。”他要好好琢磨一番。 洪喜禄却面色苍白地走进:“陛下?” 昭仁帝皱眉道:“洪喜禄,你面色为何如此苍白?” “回陛下的话,奴才刚收到消息……”洪喜禄声音都在哆嗦,“阮将军的队伍在嘉峪关的地方失踪了。” 昭仁帝彻底愣在原地。 · 阮靖晟通敌传闻迅速传遍了京城。 ——速度快到不正常。 当天蒋明娇就收到许多‘慰问’——此前以阮靖晟在边疆立下的赫赫军功,人人都笃定他归京后必定会被封侯。与他定亲的蒋明娇将会是满大周最年轻的侯夫人。 这可太令人羡慕了。 当时满京城的贵女们都在羡慕蒋明娇好家世好相貌好命道……现今她拥有的,随便捡一件出来,都足以令人嫉妒得滴血。 谁知峰回路转! 世事难料。 不到半年威武将军居然传出了通敌传闻,封侯自然是不必想了,说不定还会被大周视为耻辱和仇敌,但凡在战场遇上就必定要被诛杀,其家眷最惨的甚至要被诛杀以儆效尤。 至于蒋明娇? 侯夫人是别想了!若阮靖晟真的通敌,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和威武将军退亲,以二婚的身份匆匆低嫁消弭影响,最坏的结局……‘通敌’这一大罪名压下来,事情最终能坏到什么程度可说不准了。 蒋明娇将跌下凡尘。 莫说是令京城贵女们羡慕了,只怕所有识相的贵女们,都会从此乖觉地躲着她走,省得被当成同党无端沾上了晦气。 那些关心蒋明娇的为她忧心不已。 那些嫉妒蒋明娇的却是在暗中偷笑。 ——瞧瞧,高高在上的凤凰落草后也不如鸡嘛! 第一天晚上。 蒋明娇接到程珠玉的拜帖,言明第二天亲自来平阳侯府,与蒋明娇做闺中密谈。 蒋明娇欢喜地写信应约。 第二天程珠玉到时,身后却多了两个尾巴。 程珠银。 程珠宝。 程珠玉拉着蒋明娇,烦厌地看了眼二人,朝蒋明娇压低嗓音地道歉:“娇娇,我出门时朝婶娘告别时,她们才说要跟着我来。我怎么都拒绝不掉,没给你添麻烦吧?” 程珠玉今日穿着蜜合色春季短褂,藕粉色一字襟马甲,同色绣水藻波纹的绣鞋。不知是否生过风寒,人瘦了一圈不说,面色还苍白许多,眼下青黑,比之在皇宫遇见时,看起来要憔悴不少。 蒋明娇不动声色蹙眉,暗自下决定要问问究竟。 她握住程珠玉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同样压低了声音:“你我之间,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程珠玉这才松口气。 来者毕竟是客,蒋明娇纵然不喜,亦不能将人赶出去。 她使了个眼色让白术将二人迎入。 白术看见程珠宝二人来者不善,先习惯性地上下扫视二人一眼后,骄傲得挺起小胸膛。 脸,没小姐好看。 腰,没小姐纤细。 胸,还没小姐大! 气势倒是摆得十足,实际上一点都不能打,和小姐比输得太远! 瞧不上,哼! 程珠银与程珠宝分明是来看笑话的,被白术看着两眼,不知为何竟有种‘输了’的感觉…… 抛开这古怪的感觉,她们大喇喇挤进内间坐在绣凳上,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茶。 “我们这妹妹自从订了亲后,就与我们都不亲近了,连要来找蒋小姐说话都不带上我们。我们竟是今儿个早知道这件事。” “因终日呆在家里无聊,也想着自娘娘寿宴一别后,和蒋小姐竟再没见过面了。我们就也跟着来串门了。” “蒋小姐不会介意我们不请自来吧?” 这话就是个客套。 程珠银程珠宝二人心想,她们都已经坐在这里了,蒋明娇还能说出个‘介意’来? 那也太打脸了。 然后她们就听蒋明娇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介意。” 第三百九十三章 蒋明娇怎么还能这么嚣张? 噗—— 是程珠玉笑出了声。 ——娇娇的脾气果然还是这般毫不委婉。她这两个不怀好意的堂姐妹,还以为能看娇娇笑话? 做梦去吧! 程珠宝和程珠银的脸顷刻就黑了。 她们没想到蒋明娇在已跌入凡尘后,还能这么‘张狂’。 难道她还以为她是未来的侯夫人吗?只要威武将军通敌为真,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二嫁,男方家世门第必定比不上她们。 她有什么底气嚣张。 程珠宝压抑着怒气,冷哼一声道:“蒋明娇,你是要赶我们两姐妹走吗?” 蒋明娇端起甜白瓷茶壶,露出一截雪白手腕,与一个翡翠镯子,给程珠玉倒了一杯青绿茶水,似笑非笑睨了二人一眼:“若我说是,你们肯走吗?” 程珠宝的眼被翡翠镯子的那一抹透绿耀花了。 那手镯足有一指多宽,水头清亮碧绿,阳光下透着绿影儿,一望便知定非凡品。 被这碧绿宽镯一衬,蒋明娇的手腕皓白如雪。 前段时间她在珍宝阁看过这镯子——当时掌柜的只珍而重之地给她们看了一眼,说最少五千两才能卖。她当时喜欢极了,却知道家里是舍不得给她买的,暗自惋惜了好久,谁知竟在蒋明娇处瞧见了,还只是做日常穿戴。 蒋明娇被养得太娇贵了。 她嫉妒得眼睛都发了红。 程珠银未注意到这细节,被蒋明娇的态度气笑了:“蒋明娇,你真是糊涂了不成。我们上门既是客,你居然连杯茶水都没倒,就要赶我们走。好!今儿个只要你说一句让赶我们走,我们立刻就走。” ——到时候看满京城怎么说你跋扈无礼。 蒋明娇竟只给程珠玉倒了杯茶。若非她们自顾自给自己倒了茶,桌前只怕仍是空的。 她们到底是广孝伯府嫡小姐,她不信蒋明娇敢如此不给面子。 蒋明娇施施然地品着茶,干净利落地道:“白术,送客。” 程珠宝二人都惊呆了。 她们腾地站起了身,根本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 蒋明娇怎么敢? 程珠银性格急躁一些,当下指着蒋明娇骂道:“蒋明娇,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威武将军已经通敌了,是满大周的罪人。你既然已与威武将军定亲,那么必然会被牵连。你还以为你是未来侯夫人,可以随意嚣张跋扈吗?” 蒋明娇傲然站起身,声音掷地有声,眸光森然若刀:“《大周律》第一百零八则第二十七条,无证污蔑朝廷三品命官者,仗三十掌嘴六十。阮靖晟为陛下亲封的威武将军,乃是朝廷一品命官。程珠银,你可有证据向我证明阮靖晟已然通敌?若你手无实证,只凭方才那一句,我就即刻将你扭送到京兆府尹,罚你三十廷杖掌嘴六十。” 程珠银耳朵被问得嗡嗡作响:“我、我……” 她那儿来的证据? 蒋明娇傲然立起,冷然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侮辱朝廷命官的人拧住,扭送到京兆府尹衙门去!” 白术与兰香作势要拧住程珠银。 “我、我、我……”程珠银吓呆了:“我也是听外头的人说的,你你你怎么不找他们去!” 蒋明娇嘲讽看她:“你大可以告诉他们,然后将她们也拧送到朝廷。” 程珠宝程珠银都被噎住了。 她们还没这么蠢! ——满大街地去找人说‘你犯大周律了,赶紧去衙门领打吧’,那是自己找打。 程珠宝见事态不妙,赶忙出来护着程珠银,语气放低求饶似的道:“蒋二小姐,今天我们姐妹本是特地来造访作客的,若非你脾气恶劣,再三驱逐与我们。我妹妹也不会被口不择言说错话,你我可否各退一步,将此事就此揭过。否则这件事闹开出去,对你我名声都不好。” 蒋明娇毫不退让地道:“《世说新语·元方答客》中有语,‘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今日*你们二位不告而访且两手空空即为无礼其一,又当面侮辱与我定亲的威武将军,是为失礼其二。不礼在前无权指责他人,连元方这一七岁小童都知道,你们生于广孝伯府,亦是被用诗书礼仪教导长大的,却是想承认自己还不如七岁小童吗?” 程珠宝被说得哑口无言。 程珠银咬牙道:“蒋明娇,我给你道歉就是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眼程珠宝:“程小姐,我最后提醒一句。按照规矩,你应当叫我一声‘明娇县主’。” 程珠宝二人面庞骤白。 蒋明娇冷然嗤笑道:“无品无级却与县主同起同坐,并再三直呼县主名讳,这是无礼其三。看来我得和广孝伯夫人说一句,该让她给两位程小姐再请一个教养嬷嬷了。” 程珠宝与程珠银面上一阵青一阵紫。 她们在皇后寿宴上被蒋明娇闹了个没脸后,心里一直对她暗恨不已,心知这次机会便迫不及待想来看她笑话。 可谁知道竟丢了个大脸。 告诉广孝伯夫人? 她们必定会被母亲/伯娘狠狠训斥一番,并被强行扭送来,登门给蒋明娇赔罪的。 届时她们将成为京城的大笑话。 “念在两位程小姐乃是初犯,我且放过这一次。希望两位程小姐不要被我碰见第二次,否则……”蒋明娇扫过二人面庞,唇角勾起道:“白术,送客。” 白术腰杆挺得很直:“二位小姐,请离开吧。” 程珠宝二人咬唇看了眼蒋明娇,到底没脸待下去,冷着脸灰溜溜地走了。 “大周律上竟有这一条?”甫一出门,程珠银就询问地望向程珠宝。 程珠宝不着痕迹地点头。 大周律还真有这一条。 只是那条寻常用得少,若非蒋明娇提起,她都给忘了。 可蒋明娇一个草包居然记得。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程珠银试探性地问。 程珠宝咬牙:“回去,先给母亲请罪!” 广孝伯夫人可不是慈善人。 她们主动认罪,可少不了狠狠地一顿罚,但这比有把柄被蒋明娇捏着,随时能把她们拧到衙门好。 这回她们亏可吃太大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这突然冒出的亲事是忠是奸 内间。 等程珠宝二人离开,程珠玉可爱地吐了舌头,痛痛快快出了口恶气。 “该!” 这两人摆明是来看笑话的,她一路上冷嘲暗讽,都未能将二人逼退,真是忒不要脸。 得亏娇娇善于治她们。 蒋明娇用葱白手指剥着一个水蜜·桃,将白瓷盘里果肉推给程珠玉,笑着道:“这是南边的好东西,运到京城来不容易,滋味还算甜美,你也尝尝。” “滋味果然不错。”程珠玉舀了点果肉尝了,睁着小鹿般圆眼睛,上下打量眼蒋明娇道:“我原想着遇上这种事情,你应当心情不好黯然失神,特地做了些你喜欢的糕点,想着哄一哄你的。谁知道你竟瞧着比平时更光彩。” 程珠玉所言不假。 蒋明娇今日穿着一件右衽交领的暗蓝色绉白鹤补短衫,前后都有彩云纹白鹤纹的补字,外头一层大袖子,里头一个小小的窄袖,手腕晃动间袖口摇曳,衬得手腕极其纤细。 她头上戴着一个酒盅大小的东珠步摇,珠面流着温润光华,手腕上戴着一个碧绿欲滴的翡翠镯子,足有一指宽;胸*前又有一串红玛瑙串子,各个都是指头小大,一串圆溜溜的极为可爱。 ——样样都价值千金。 在堆雪堆玉般的雪白肤色映衬下,那股子娇贵劲儿宛若天成透骨。 程珠玉是打心底替蒋明娇担心,见她瞧着并无大碍,暗地松了口气,面儿上却讨宠似的鼓腮:“亏得我还为你担心的一宿没睡着。” 蒋明娇只是笑笑。 ——越是这时候她越要光彩动人。 她信阮靖晟绝不会投敌! 程珠玉将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喏,里头都是给你做的糕点,待会儿可记得吃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蒋明娇撒娇地捏她的小圆脸蛋:“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程珠玉于厨艺上颇有些天赋。小时候二人在平阳侯府玩时,蒋明娇没少带她在二房小厨房捣乱。但她是广孝伯府孤女,房内并没小厨房。要给她准备这些糕点,程珠玉前后不知道要打点多少人,又要紧赶慢赶怕,在糕点变凉前给她送来。 单这点心意就抵得上千金万金。 “好啦不就是一盒糕点嘛。”单纯的程珠玉被夸得耳朵有些红,“你以前给我那些子好东西,哪个不比这糕点重多了。” 蒋明娇摇头:“那不一样的。” 那些富贵玩意纵然值千金,又何尝比得上朋友一捧真心。 “方才我听说你定亲了?”蒋明娇想起程珠宝二人透出的话,压低声音道,“是哪家的男儿郎?我怎么丁点消息都没听说?” 程珠玉纯真神色顿时黯然。 蒋明娇了然——这便是令程珠玉憔悴的缘由了。 她握住程珠玉的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是这本亲事有何不妥吗?” 程珠玉苦涩摇头:“这门亲事并无不妥,相反是太好了。” 蒋明娇讶然。 程珠玉开始讲述这门亲事的究竟——男方是上一届的探花郎,是京郊一处富庶的员外郎家独子。考中后不久便因父母暴亡而守孝三年,最近才复出出缺。如今在翰林院做了一个四品小官——这官职虽不高却十足清贵,未来保不齐可入相。 探花郎还脾气温和知礼。 前前后后与他相处过的人,无一不说他是个温雅人。 蒋明娇惊讶道:“这可是门好亲事。” 程珠玉虽为广孝伯府嫡女,却早年丧父并无亲近长辈庇佑。若贪图富贵权势嫁到高门大户,被人欺负会求告无门。 恰是这种寒门才合适。 虽家境看着并不太花团锦簇,可凭着广孝伯府权势,男方就不敢拿程珠玉如何。再者对方父母已逝,并无婆母压在头上,程珠玉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家里是员外郎定然是衣食无忧的…… 更何况这探花郎脾气还好,夫妻俩不易红脸…… 怎么看都是门实惠的好亲。 “就是太好了才让人不安。”程珠玉直爽地趴在桌上,唉声叹气道,“这门亲是伯夫人亲自寻摸的。她因早年与我父母不和,一向处处容不得我,你都是知道的。这门好的实惠亲事,不给程珠宝不给程珠银,却偏给了我……平时但凡我被你送了什么好东西,程珠宝程珠银都要眼红冒酸半天,可这回她们就跟哑巴似的,要么装不知道要么就没口子地夸我……” “我就怕这婚事只是看着好,一跳进去却是能吃人的。” 蒋明娇表情严肃。 程珠玉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广孝伯府情况她非常清楚——因程珠玉父亲当年太过受老爷子宠爱,在老爷子去世后,她们一房受到了其余几房联手打压。 这些年程珠玉面儿上瞧着好,日子过得连白术都不如。 她从六岁起就要和母亲一起做绣活补贴家用。 因此蒋明娇没少帮衬她。 当然程珠玉亦没少回报她。虽然家世钱财上比不得蒋明娇,她每年都会亲手给蒋明娇做衣裳,一旦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不忘给蒋明娇留一点。 上辈子程珠玉并未碰上这门亲事。 她嫁的很晚。 在蒋明娇嫁给陆轻舟,被发派到庄子上后,她才将将出嫁。当时她已经快二十三四岁,只能嫁了个二婚的武将,听说婚后生活并大好。但她仍撑着帮衬过她几次。 这辈子怎么多出了一个探花郎? 究竟哪儿出了错? “好啦,不说我那些糟心事了。”程珠玉蹭地坐直了,“今儿个我可是来安慰你的,可不能再让你为了我*操心了。” 蒋明娇又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咱们这么好的关系,我不为你操心还为谁操心。” 程珠玉鼓起了小圆脸:“娇娇,你不能再捏我了。”脸都要被捏得更圆了。 蒋明娇觉得手感很好,又抢着捏了两下才松手,惹得程珠玉与她打成一团。 好友二人打闹了一个时辰。 程珠玉才因不能归家太晚告辞,蒋明娇将她送出了府门,转身时面色已冷肃。 作为两辈子唯一的好友,蒋明娇不想程珠玉过得不好。 可这婚事是广孝伯夫人指派的,她若想指摘一二,只能拿出切实证据。 这探花郎究竟是忠是奸? 这辈子又缘何跳出来? 蒋明娇正思索着,忽被人从后头唤了一声。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受尽宠爱的蒋明娇 “娇娇你怎么出来了?” “那两个程家的恶客走了?” 是蒋明婉与蒋明婵二人联袂而来。 她们一人穿着银白短袄和同色半臂,一人穿着藕紫短袄并同色珠衫,手里都各提着一个匣子。 二人同时发问。 蒋明娇将她与程珠玉小聚的事说了,并含糊提了一句程珠宝二人提前离开的事。 蒋明婉松了口气。 蒋明婵跺了一下脚,似乎十分遗憾:“那两个不长眼的倒是跑得快。” 蒋明娇诧异于二人态度。 蒋明婉这才委婉解释说,因府里消息传递不便,她们今儿个才听见外头传言,本想第一时间陪蒋明娇说话解闷的,却因程珠玉突然造访不便打扰,就准备等程珠玉离开再来。 谁知又听说同程珠玉来的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蒋明婵姐妹担心那二人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影响蒋明娇心情,才想着要出面将二人赶走。 谁知二人倒是跑得快。 “下次可别让我碰上那二人。”蒋明婵虽自小五出事后一直深居简出,人比以前更孤傲清冷许多,遇上二姐姐的问题时,仍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否则我非得劈头盖脸地当面问问,她们的礼仪规矩都是打哪儿学的,竟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大喇喇上门做‘恶客’,也不知道多厚的脸皮才做得出这种事!” “娇娇,她们没对你说什么吧?”蒋明婉亦是先关切问了一句,又细细温柔安慰道,“外头那些传闻你都别放心上。且不说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瞎话,根本做不得什么数,就是事情是真的。父亲母亲又怎么会护不住你。” 蒋明婵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侯府的姑娘可金贵着,哪儿能就被人笑话了……” 蒋明娇被安慰得哭笑不得,心底又暖融融的:“大姐姐,三妹妹,你们也真是……” 太令人感动了。 虽然蒋明娇极力表明自己未被传闻影响,蒋明婉二人仍放心不下,坚持要陪蒋明娇回房说话。 蒋明娇猜出了她们的用意。 ——心情不好时有人陪着,就不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为此她们二人还特地拿出一份好礼。 蒋明婉准备了两道亲手做的好菜。 蒋明婵备了一壶好果酒。 二人打算与蒋明娇大醉一场。 蒋明娇只能笑纳这份好意。 谁知等到娇园时,蒋明娇竟发现蒋安氏也带着蒋明妙已到了,说是府里新到了一个厨子,打算给蒋明娇送两道新菜。 “上次出门去广安侯府吃酒时,我看见娇娇对那席面上一道松鼠鳜鱼十分喜爱,连连下了好几筷子。我一直朝广安侯夫人讨要那厨子,今儿个总算是要到手了。” “娇娇你快尝尝这松鼠鳜鱼可还是那个原汁原味?” 蒋安氏招呼着丫鬟仆妇们,端来了好酒好菜。 蒋明妙都抱着小白,仰头抱着蒋明娇大*腿道:“二姐姐,我把小白借你玩一……不半天,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蒋明娇蹲下身与她同高,揉着她的小脑袋道:“姐姐不要你的小白,姐姐有妙妙的安慰就很开心了。” ——蒋安氏说得简单。 同为侯爵,广安侯府不低于平阳侯府半分。蒋安氏要向广安侯府讨要一个用得趁手的厨子,又怎会如她说的轻飘飘两句般简单。 尤其赶在今天送来,摆明是为了安慰她。 蒋安氏定是用了心的。 见大家到都倒得这么齐,蒋明娇心中酸涩发软,干脆和蒋安氏商量后,宣布在娇园举办一个小席面,邀请了大家晚上都来吃饭。 “再给父亲和大哥都发个帖子。”蒋明娇握着蒋明妙的小手,认真地宣布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也好久没聚在一起吃饭了。今儿个趁着人到的齐,干脆就大家一起好好聚一聚,也算是赏一赏这早春盛景。” 众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蒋明婵痛快地道:“好,如今不是人人都信了那些劳什子传闻,等着看二姐姐笑话吗?二姐姐偏要活的愈发痛快,活的愈发精彩,让那些人羡慕嫉妒的。” 然后也提议道:“要不要请一请六妹妹?她在三房估计也正为二姐姐着急呢,可惜她有嫡母看着不好直接过来。” 蒋明娇早就想到蒋明嫦了:“我去给她发个帖子吧。” 蒋明婉附和道:“我打发人去请大哥与父亲。” “我来请客。”蒋明娇娇蛮强硬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可是个大财主,缺什么都不缺钱。” 众人都被逗笑了。 连蒋明妙都被气氛感染,大眼睛里满是兴奋,与怀里的小白一起喵了好几声。 如此这般安排一番后,又得到蒋父与蒋奕文的回复,说晚上一定会到用膳后,场面一下就热闹起来。 蒋明婉与蒋明婵一同商定小聚时的菜色。 蒋明娇团团吩咐丫鬟仆妇们搬桌子布置院子。 蒋安氏温和地看着一群女孩们热闹,打发着去吩咐厨房里:“叫他们今天都警醒着点,可不能少了小姐们的吃喝。” 丫鬟恭敬领命而去。 给蒋明嫦的帖子是白术递去的。 白术原还想着——好在如今四小姐搬到五福堂,可以借口不欲打扰太夫人,忽略掉她的帖子。 否则给六小姐寄张帖子,还少不了四小姐的份。 膈应。 她就与蒋明嫦在半道遇上了。 白术将蒋明嫦引入娇园。 蒋明嫦拿出一匣子青果酒:“姨娘是江南人,这是江南那地方的土特产,酒味道酸甜并不醉人。今儿个好容易得了一壶,想着时间正好,就给二姐姐送来尝尝鲜了。” “酒是个消愁的好东西,二姐姐若是心情不好,用上一些睡一觉什么都能忘了。” 蒋明娇心知她不仅是为送酒,再三谢过她的好意。 到底是三房的,蒋明嫦并未留下用膳,坐着与众人说了一会子话后,就起身告辞离开了。 蒋明娇便等着蒋父与蒋大哥的到来。 不多时。 蒋父与蒋大哥二人联袂而至,一人身着白衣,高洁冷傲若谪仙。一人身着紫衣,洒脱恣意若竹林狂士。 他们联手送了蒋明娇一份大礼。 ——一处京郊的庄子。 ——一家经营的颇好的银楼。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女儿控与妹控吃醋了 因宴席上还有长房的蒋明婵在,蒋父二人明面上只带来了一壶好酒助兴。 一场家宴菜色皆美。 蒋明婉提议让众人玩行酒令,赢了就各种起哄,输了就让人罚喝酒。蒋家女孩子们都是知书识字的,纵有一个‘草包’蒋明娇,亦是玩得好行酒令的。 众人都极力想让蒋明娇高兴,自然无一不响应。 又因蒋奕文故意放水,逗妹妹开心,几轮下来蒋明娇反而赢得最多。为此他欠了六七杯酒帐。 ——他如今尚在治病且不能饮酒。 促狭的蒋明娇表示,这些欠的酒,她都拿小账本记着呢。 “大哥到时候得一杯一杯地还回来,可别想赖账。” 蒋奕文只能无奈摇头道:“真是个小气的小精怪。” 蒋奕文性格疏朗极善文墨,读过不少游侠列传,在行酒令后又给众人讲了些好些故事,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笑声连连。 席面至晚方结束。 气氛十分热闹。 宴席过后蒋明娇亲自将蒋安氏母女、蒋明婉、蒋明婵送出门,再三言明让她们不必忧心,扭头就发现蒋父与大哥还没走。 她诧异地看二人。 蒋父给了她一个京郊庄子别庄地契。 蒋父天生不会与女儿亲近,语气始终都邦邦硬:“听说你和女神医关系好。这处别庄毗邻女神医府邸。若是在府里住得闷了,可以随时去转一转散散心。长期陷入忧心情绪不知纾解,只会让心情和身体愈发沉闷,绝非养生之道。” 话甫一出口,他又有些懊悔自己的沉硬口吻。 娇娇性子柔弱,定然又会被他吓到的。 蒋明娇咬唇望着父亲。 她知这座田庄的所在。此处虽然不特别大,但全是肥沃的上等良田,无论种什么都能赚钱,另有一个小小别院,可供闲暇时前去休息。 ——不起眼却实惠。 这礼物一定是父亲为了让她散心又不想让她太招眼,特地精挑细选过的。 她心知父亲不善表达。每每想要关心她却总是言不达意,明明为她做了很多却从来不挂在嘴边。 上辈子她没能看透父亲的好意,与他闹了一辈子别扭。 这辈子…… 她搂住了父亲:“父亲,你对我太好了。” 蒋父被女儿的亲近弄得手足无措,半晌才虚虚地伸手,搂住了蒋明娇的背,笨拙地拍了起来,鼻尖难免有了酸涩。 ——原来被女儿亲近是如此得温暖。 但他一出口却又带着严厉的训斥:“都是大孩子了还撒娇。” 蒋明娇却丝毫不怕了,红着鼻子道:“我就要对父亲撒娇。谁叫父亲摊上了我呢。” 蒋父冷脸摇头不语。 眸间却是浓浓的宠溺。 “哟……”蒋奕文酸溜溜地道,“这是有了父亲就看不上大哥了。大哥可要吃醋了。这一吃醋,手里的银楼可就……” 蒋明娇歪头看蒋奕文:“大哥,什么银楼?” 蒋奕文扬了扬手上地契:“这是我几年前和舅舅一起投的一个银楼。他今儿个特地让我拿过来,说要给你添妆呢。” 蒋明娇知道父亲和大哥都是一片好意,想要安慰她让她开开心心无所忧虑。虽然手法比较……笨拙 ——像面对娇软的雪凤凰,只知道把最珍贵最宝贵的宝贝往外掏的两只笨拙大熊。 她真的很高兴。 她拥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家人。 但她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我真的用不上这些。”蒋明娇认真地对父亲和大哥道,“父亲,大哥,你们不用想办法安慰我的。我自始至终没有被这件事打扰到。且不说京城那些流言根本是些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再说阮靖晟的人品,我不了解,你们还不了解吗?他为大周朝效力那么多年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的事?” “再者就算他真的出了事,我也相信我的未来一定能过得很好的,因为我的背后始终还有你们。” 她笑容明艳张扬动人。 仿佛阳光下烈烈的花。 蒋父与蒋大哥一瞬心里都百味杂陈。 他们捧在手心的宠儿……长大懂事了。 虽然欣慰可真舍不得。 ……那阮靖晟是什么时候这么得到娇娇的喜欢的?真是太阴险狡诈了。 等到他来提亲时必定要好好审问他! 蒋家的一个女儿控与一个妹控同时下定决心刁难这叼走妹妹的大灰狼! 于是乎…… 某位将军的娶妻难度又高了几个级别。 送走蒋父与大哥后,蒋明娇坐在内间,打开了一封密信。 这封信的主人正是这段时间传闻的主角。 ——投敌的威武将军。 据说已经投敌且与京城切断所有联系的威武将军,竟和京城暗中有着联系。若这件事传出去,外头流言都将不攻自破。 可蒋明娇却没有公布。 这是阮靖晟的要求。 信是她在今天早上收到的。阮靖晟说他知道满京城的传闻,并向蒋明娇保证了他的安危,要求蒋明娇暂时不要辩驳流言。 ——“大周朝中有突厥探子,我须借此机会揪出。” 蒋明娇只能隐瞒。 却没想到父亲和所有人都这么关心她,她心里有些愧疚。等事情真相出来后,她好好地一个一个赔罪吧。 她收起了那些礼物。 有这样好的家人在,她此生复何求。 · 与此同时。 忠勤伯府。 二房。 “长房的陆轻舟又去大觉寺读书,说是要参加今年秋闱考举人?”陆二夫人正对着镜子梳着妆问。 “是。” “临到考试了知道抱佛脚。”陆二夫人嗤笑一声,显然很不看好陆轻舟能考好。 她这三侄子资质的确不错,从小就聪颖过人,三岁识字六岁写诗的,极讨老忠勤伯喜欢。 因此长房不知在她面前炫耀过几回。 可现在呢? 他早被他父亲给教歪了,满世界的找什么捷径,就想找一个高门攀附,少奋斗几十年。 听说还找过蒋明娇,还被人给踹了。 为这事她可笑话过几次。 说起来这事还有她的功劳——长房老爷那‘少奋斗几十年’的理论,是她们商人家常传的。她特地花了些功夫才让长房听见并深信不疑。 路走歪了这么多年,还想再掰回来? 做白日梦去吧。 陆二夫人对着镜子嗤笑一声,随即日常地问道,“对了,今天乌木什么价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我等着看蒋明娇的笑话 一个丫鬟用铜盆端来热水,打一个热毛巾把子递去,脆生生道:“回夫人的话,外头的张财今儿个早上才递来的消息,说是外头已经涨到九十三两一斤了。” 陆夫人听得欢喜极了。 她被热毛巾蒸的舒服地唔了一声,任由丫鬟在她面颊手上,轻快拍了一层玫瑰水。 “如今已经九十三两。我当时买入时才不到五十两,如今已然快赚了一倍的钱了。四五万两翻一倍就是上十万两了。这才多久?一个月不到就转了这么多。这么好的买卖,天底下上哪儿还找得到?” 丫鬟问道:“夫人,如今乌木已经九十三两一斤了,您打算何时出手?” 陆二夫人随手摆摆手:“你这小丫头眼皮子浅得很。这才哪儿到哪儿?没看见人家一合商行囤着十万斤乌木,愣是一斤都没往外卖吗?这乌木价格啊还有的涨!不到一百五十两,这一批乌木,我是一斤都不打算往外卖的。” 丫鬟连声道:“夫人英明。” “想当初我好心让蒋家二房赚这一笔大钱,可她们一个两个竟都是有眼无珠的,好心不识驴肝肺!一个人只投了那么点钱,一个还干脆一个子都不拿。”陆二夫人坐在桌前用膳,语气恨恨的,“等这一批乌木全卖了高价,我非得拿着银票在她们面前走一遭,看她们悔的肠子都发青。” 上次没能坑到蒋安氏与蒋明娇,至今让陆二夫人耿耿于怀。 丫鬟抿着唇笑:“说起这蒋二小姐,京城最近里还有一个与蒋二小姐相关的传闻呢。” “哦?”陆二夫人颇有兴趣。 丫鬟将最近京城的流言说了。 陆二夫人舀着清粥的手一顿,眼睛登时发亮,笑骂丫头道:“这么好的消息怎么不早说!” 蒋明娇那小丫头未婚夫居然通敌叛逃了? 这可真是! 太好了! 摊上这么一个未婚夫,那小丫头片子可算是完了!她可不比外头那些百姓看得浅——匆匆低嫁就能把这事揭过去了? 可没那么简单! 蒋家是百年将门,最忌讳这等通敌功高的事。蒋家可都是聪明人,以前宠着蒋明娇是她有利用价值。如今她已然威胁到家族安全,蒋家当家人还能这么疼惜她?不逼得她自尽以示清白已经算好的了,便是绞了她头发作姑子,或把人送到南京老家避祸也不奇怪。 仗着有家人宠爱,蒋明娇不是牛得了不得吗? 如今她还怎么牛的起来? “来人,给我准备车轿,我要去一趟平阳侯府。”陆二夫人语气里的幸灾乐祸都藏不住了。 “淑娘嫁进门这么久肚子都没消息,我这做娘的也该去好好问问了。” · 蘅芜苑。 淑娘拿着一匹玫瑰红的绸缎,放在贞娘瓷白面庞边对比:“这匹玫瑰红的布料不错,你肤色白衬得住这颜色,待会儿你把这匹布拿回去做个坎肩。” “知道了——”贞娘趴在淑娘床上,抱着淑娘的被子,嗅着床上淑娘的气息,餍足地浑然一只懒洋洋的猫。 回答也懒洋洋的。 “好啦别睡了。”淑娘又挑了两三匹布料后,见贞娘都快懒得睡着了,好笑地拍了一下她,“快起来看看这几匹,这些都是府里新给的好缎子,你也该多做几件夏衫了。” 贞娘耍赖地抱着淑娘的腰:“姐姐给我选就好了。姐姐选的什么我都喜欢。” “傻丫头!”淑娘又敲了一下她脑门,“这些可都是穿在你身上的。” “我就想要姐姐给我挑……” “我看着你这妮子真是被惯坏了。” …… 姐妹俩正懒洋洋地斗着嘴,门外传来丫鬟的禀报声。 “夫人,亲家老夫人来了。” 淑娘贞娘皆是一惊。 陆二夫人怎么又来了? “嫡母莫不是又想出什么赚钱的主意,要拖着姐姐你砸钱进去吧。”贞娘想起上次一时不防,让陆二夫人忽悠了一千两去,小脸登时紧绷。 “姐姐,待会儿要是嫡母又找你要钱。你就扯到我头上,说钱都被我唆使老爷给扒拉到我手里了。我还不信嫡母能跑到我房里找我要。” 淑娘敲了一下贞娘额头:“说什么胡话呢。” 她转头对丫鬟道:“先将太太请进来吧。” 陆二夫人进门见到贞娘,脸顷刻就一沉:“你怎么在这儿?” 贞娘妖妖娆娆行礼:“回老夫人的话,妾是来给夫人请安的。” 陆二夫人看贞娘那瓜子脸、水蛇腰就眼疼:“现在安请完了,你可以走了。” 贞娘不走:“妾身与夫人还有体己话要说。” 淑娘出来打圆场:“母亲,您今日突然来访是做什么?” 陆二夫人神色登时飞扬:“今儿个得到的消息,乌木涨到九十三两一斤了。” 淑娘与贞娘皆‘呀’一声。 陆二夫人轻蔑瞥了眼贞娘,语气里得意非凡:“淑娘,如今这批乌木还有得涨,等到时我卖出后,就再给你补一桩体己钱。这当正室夫人的,手里就得大方一些,不比某些出身见不得人的,再怎么得意也上不得台面。” 她这话摆明在刺贞娘。 贞娘却毫不在意,风情万种地回以一笑。 陆二夫人被气得半死。 淑娘打断母亲道:“娘亲,您今儿个来除了说乌木的事,还有旁的事情吗?” 陆二夫人再顾不得贞娘,咳咳两声后,故作矜持地问道:“也没什么旁的事,就是听说你们府里二房的传闻,就想来朝你们打听打听。” 淑娘贞娘登时就明白了。 ——敢情是陆二夫人老毛病又犯了。 陆二夫人原是商贾出身。商贾人家规矩乱得很,又善于交际消息灵通。陆二夫人因此养成了眼皮子浅、贪财还爱八卦的习惯。 东家长西家短,但凡京城谁家有点热闹,她就要凑上去搬弄是非,掺和两三四五句。 一个十足‘长舌妇’。 陆二夫人并未注意到姐妹俩目光,径直兴致勃勃地道:“你们知道这侯府打算怎么处理蒋明娇吗?是把她送到庄子避祸,还是已经给她摸寻人家,或是让她绞了头发做姑子到庙里去了?” 她眸子里都写满了看热闹。 一看就是等着蒋明娇处境不好后,上去踩一脚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蒋明娇的命怎么就这么好? 淑娘与贞娘悄然对视一眼,眸间皆是无奈。 贞娘妖娆地掩唇轻笑,抢在淑娘前头道:“夫人,您这回可要失望了。” 陆二夫人一愣:“什么意思?” 淑娘轻叹解释道:“娘亲,蒋家没有任何要疏远,乃至处理蒋明娇的意思。” 淑娘接过话头:“人家不仅不打算处置蒋二小姐呢,昨儿个还为安慰蒋二小姐阖家一起吃了一顿饭。蒋家二夫人因为蒋二小姐喜欢一道松鼠鳜鱼,特地从广安侯府买了一个厨子。夫人您猜花了多少钱?” “多少钱?”陆二夫人下意识问。 贞娘媚眼如丝地一挑:“二千两银子。” “嘶——” 陆二夫人饶是尚有些家底,听见这数字都吸了口冷气。 淑娘叹气道:“还不止呢。我昨儿个听外头的人说了,说蒋侯爷最近在打听京郊的田庄,要不起眼又能离女神医近的,方便女眷去小住散心跑马。这阖家和关系好的就蒋二小姐一个,需要散心的也就她一个,这添妆是为谁买的还用问吗?您再猜猜这田庄花了多少钱?” 陆二夫人不猜了。 虽然不知田庄面积多大,但京城田庄就没低于三千两的。 她绞起了帕子。 贞娘笑眯眯地拣了个糕点:“平阳侯府里也就算了,那蒋二小姐的母家魏国公的产业才是多。这不昨儿个有个京城日进斗金的银楼就传出消息说,要换一个东家了,昨儿个开始往侯府二房走动送礼了。” “您再猜猜这银楼找的谁走的礼?” 陆二夫人如当头一闷棍,给砸得晕晕乎乎了:“这怎么可能呢?威武将军如今都这样了,他们可是武将最忌讳这个的……他们就不怕被牵连吗?” 贞娘刻薄地嗤笑一声:“夫人,您还以为人人都是忠勤伯府呢?把姑娘家不当回事,为了固宠权势,把好生生花骨朵似的女儿,嫁给年纪比她两倍还大的花心大萝卜?” 她至今为这件事忿忿不平。 她一个卑微的庶女又是个不能生孕的,这辈子就看到头了。 可姐姐才貌双全又娴静温柔,还是伯府嫡女,京城什么样的好人家嫁不了,偏要被强行塞来嫁给三老爷。 这辈子都被糟蹋了! 淑娘握了握贞娘的手,以示无声地安慰。 贞娘反握住她的手。 在被打包嫁到这平阳侯府时,她们姐妹俩就只有彼此了。 淑娘叹了口气道:“娘亲,就像贞娘说的,不是所有高门行事都如忠勤伯府的。蒋家全家是真心对待蒋二小姐,把她当做心尖儿宠的。他们不在乎蒋二小姐婚事能给府里带来多少利益,也自然不会因怕莫须有的传闻影响府里,就把蒋二小姐远远抛开。” “他们是真心只想蒋二小姐幸福。” 她说着不由得羡慕起来。 能拥有这等真心对待她的亲人,蒋二小姐真正是好命。若是她当年也有这样好的家人…… 她扭头看向贞娘。 虽然她没有真心为她打算的亲人,可她至少有世上最真心待她的姐妹。 陆二夫人心里酸溜溜的:“这么说那丫头这回根本不会有事?”还平白……得了那些好东西? 淑娘点头。 贞娘不冷不热地刺道:“夫人这回可真是白跑了一趟。蒋家二房这回还真没热闹给您看。” 陆二夫人又被贞娘气到了。 奈何贞娘已是平阳侯府的人,她训斥不到她头上,只好瞪了她两三眼,才在淑娘说要留饭时,转身说要告辞。 今儿个气都气饱了。 出了门时她遥遥看了眼蒋家二房的方向。 心里说不清地有羡慕。 她家里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豪商。她打小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喝,可因为是排行老二的女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被父母看在眼里过,出嫁时更是被攀附权势的父亲卖到忠勤伯府的…… 这辈子她都没尝过被家人真正珍视的感觉。 那感觉应该会很好吧? 这小丫头片子,可真是命好得让人嫉妒得眼睛发红。 · 好巧不巧。 陆二夫人出平阳侯府时,恰好与蒋明娇狭路相逢了。 门房将陆二夫人的青幔小油车拦下,恭敬解释道:“咱们二小姐要出门小住,正在搬运行李把路给堵住了,劳烦亲家老夫人您稍等一会子。” 陆二夫人起初还要发怒。 ——哪儿有她一个长辈让小辈的道理? 可她很快就闭嘴了。 停在门口的马车上分明带着宫里的标识。 蒋明娇今儿个穿着青色牡丹纹暗花直径纱的外袍,里头是一件雪白小马甲,正由丫鬟扶着上车,微微提起裙角,低头上马车时,动作优雅华贵,侧脸别提多好看了。 雪白娇贵飘飘欲仙。 气质颜色都是独一份的。 她身后跟着三个小车,大抵是装着她的行李箱笼。因为颠簸一个竹藤箱笼的盖子不小心掉下,露出了一些玩意摆件的真容。 陆二夫人惊鸿一瞥又酸了。 里头茶具笔墨无一不精,有几个茶盏一看便是汝窑。 她耳边是丫鬟们的羡慕议论声。 “二小姐这是又要到宫里陪小公主小住了吧?” “满京城也就咱们二小姐有这殊荣了。听说小公主特别喜欢二小姐,除了皇后娘娘,只有咱们小姐一抱她就笑呢。” “也是咱们小姐命好。” “是啊满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咱们小姐命好呢,可她们羡慕有什么用,能被封县主讨了皇后娘娘喜欢的,就咱们小姐一个。” “不过这时间也卡的太巧了。现在满京城关于威武将军的传闻,你们说是不是皇后娘娘给咱们小姐撑腰呢……” “你们不知道吧?昨儿个咱们侯爷去宫里陪圣上下了一局棋。今儿个皇后娘娘就特地打发人来请小姐进府。除了咱们小姐着实讨小公主喜欢,也是咱们侯爷护着小姐呢……” “侯爷是真的宠爱小姐。” …… 等蒋明娇的车马离开,门房才恭敬地道:“亲家老夫人,还请您慢行。” 陆二夫人神色复杂地上了马车。 马车嘚嘚嘚行驶。 陆二夫人却还回想着那些议论声,内心酸水一个劲上泛,只觉得满嘴发苦。 明明都是女人。 这蒋明娇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第三百九十九章 谁能不喜欢蒋明娇呢? 景阳宫。 今日是个难得春日响晴天,庞大宫城里高大殿宇傲然耸立,四角朱红飞檐翘起,琉璃瓦折射出翡翠光华。宫女太监们个个低眉顺目,态度恭敬谨言,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 因在皇宫内除却皇上皇后太后外,一应人等皆不能用车。 蒋明娇是由一个小黄门引着,走到景阳宫殿前的。 宫女立即进门禀告。 不多时芳姑姑便迎了出来,恭敬福了一礼后,对蒋明娇含笑道:“县主,娘娘已经等您有一饷功夫了。” 蒋明娇塞了一个荷包:“劳烦姑姑走这一趟了。” 芳姑姑含笑收了荷包。 倒不是贪图那点子银钱,却是想和明娇县主拉好关系。 县主如今是愈发得娘娘看重了。 蒋明娇步入殿内。 殿内一色金黄庄严装饰,吊顶足有两丈高,显得空旷森严,地上铺着墨蓝色波斯地毯。 已经一岁半的小公主,正在地上爬着玩耍。 小丫头梳着两个朝天的小辫,穿着大红团花对襟小袄,穿着挂着铃铛的虎头鞋,继承了昭仁帝与皇后美貌,小鼻子小眼玉雪可爱,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团子。 与半年前那被蛊虫折磨得瘦成一把的小娃娃判若两人。 蒋明娇甫一进门,朝皇后娘娘行完礼。 小公主便兴奋地挣脱姑姑的手,跌跌撞撞跑过来。站在蒋明娇面前,软软地伸出了小手。 要抱抱。 还摇着拨浪鼓陪玩的皇后娘娘吃醋道:“这小妮子,一看见你县主姐姐来了,就把你额娘忘记了。” 小公主根本听不懂。 等蒋明娇将她抱起后,她圈着蒋明娇脖子,睁大眼睛望额娘,歪着头脆生生道:“咦咿呀……” 额娘你在说什么呀? 小宝宝听不懂呢。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真是个小精怪。” 蒋明娇夸赞道:“小公主活泼可爱,乃是娘娘教导有方。” “你就别恭维我了。”皇后娘娘与蒋明娇相处熟了,说话亦随意亲昵了些,“我不是那些喜欢听奉承的人。福成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你就好好和她相处,就在这宫里住上两天再回去。现在外头那些流言实在太不成样子,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你也别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陛下是个有数的人。” 这便是在安慰蒋明娇了。 蒋明娇自然听得出其中好意。虽然她知道皇后娘娘多半是爱屋及乌,因父亲和小公主才对她好。 但善意本身就是珍贵的。 她郑重地给皇后娘娘道了谢:“娘娘,明娇省得的。” 芳姑姑看她宠辱不惊却明辨事理,不由得又高看她三分。 旁人只看明娇县主家世好容貌好,天然讨小公主与娘娘喜欢,是祖坟里冒了青烟撞了大运。 但谁能知道县主的善为人? 她性格爽利大方不扭捏,还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因知皇后娘娘出宫不便,长期久居宫中未免无聊,每每都会给她带些宫外东西解闷。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单那份心意就难得。 更重要的是她极疼爱小公主。 小公主如今爱玩的玩具,都是明娇县主带进来的,如拨浪鼓布娃娃小积木小绣球,皆不是金玉之类的贵重玩意,却胜在精巧可爱讨喜,听说不少世面上还没有,是县主亲自设计后托人订做的。 因与女神医关系好,她每逢换季或天气骤变,都会托人带来一些预防小儿疾病的药方献给娘娘。 这次进宫她就带了一份食疗方子给娘娘和小公主。 虽然宫里太医署亦会准时提醒,但那份心意就不一样。 这又怎么怪人喜欢她? 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的小公主忽然圈住了蒋明娇脖子,吧唧在她面上亲了一口:“咿咿呀呀——” 姐姐好看。 亲。 皇后娘娘被逗乐了:“这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芳姑姑凑趣道:“小孩子天生喜欢漂亮物什,只怕是县主生得太美,小公主表达喜爱之情。” 蒋明娇跟着笑:“芳姑姑过誉了。” 殿外忽然有人禀告道:“明珠郡主觐见。” 气氛一下冷了下来。 芳姑姑立即不作声了。 皇后娘娘面庞上笑淡了淡:“前儿个不是说病了,要她好好养着的吗?怎么又过来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娘娘的话,明珠郡主说偶然得了一个好宝贝,想着送给小公主玩,就特地来求见小公主。” 皇后娘娘叹气道:“让她进来吧。” 明珠郡主被太监恭敬迎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 她恭敬将匣子呈上。 “母后,儿臣今日偶然得了一个玉兔雕像,想着是福成的属相,就像送给福成把玩。” 只见那匣子里躺着一个成人二掌长的玉兔,玉兔每一个细节皆栩栩如生,玉色细腻宛若荧光。如此一块整玉且毫无杂质,已能见其珍贵,只怕没个万金买不到手。 匣子一打开,宫殿内宫女太监们皆呼吸一滞。 明珠郡主好大手笔。 芳姑姑却轻轻地垂头。 玉雕如此珍贵难得,自然是不能给小公主随意把玩。但又是明珠郡主心意,不好随意束之高阁。以娘娘素来的行事作风,这玉雕定然会成为景阳宫一个摆件。 人人看到这玉雕,都会感叹于郡主对娘娘的孝心,与对小公主的爱护。 包括昭仁帝都会觉得明珠郡主‘懂事’了。 凭一个昂贵玉雕,明珠郡主能刷足了‘孝心’。 明珠郡主是个聪明人。 可这深宫里谁又不是一个聪明人?和明娇县主每逢半月就要送一次药方和玩具,却从来未曾声张过的行为相比,和那贴心熨帖的药方,不起眼却满怀真心的玩具相比,明珠郡主这一个昂贵的白兔玉雕,这一套仿若算计好的行为都太‘假’了。 令人忍不住地腻歪。 皇后娘娘果然神色淡淡:“既然是你一番心意,我就替福成收下了。来人,把这玉兔摆在多宝阁上。” 明珠郡主露出得色。 她恭敬朝皇后谢恩,一抬头发现了立于皇后娘娘身旁,正朝她行礼的蒋明娇。 看清蒋明娇容貌,明珠郡主像是被吓到般瞳孔放大。 第四百章 蒋明娇的身世之谜初露 但转瞬她已收敛好神情,露出娇憨可人的笑。 “不知道明娇妹妹也在,倒是我没准备,一时失礼了。” 一瞬神情变化发生得太快,殿内几乎无人发觉。 蒋明娇扫过燕明珠的面庞,垂下睫毛低眉顺目道:“郡主客气了。” 二人简单打了个照面。 燕明珠目光落在被蒋明娇抱着,活泼咯咯笑个不停的小公主上:“明娇妹妹,能不能让我抱一抱小公主?” 芳姑姑皱了皱眉头。 这话其实问得很没道理。 小公主是娘娘的孩子,被明娇县主抱着,只因小公主喜欢县主。郡主想抱小公主不问娘娘,却跑去问明娇县主。 若县主回答好,便有僭越轻慢小公主嫌疑。 若县主拒绝,又会显得县主霸占着小公主不容人。 明珠郡主,是故意的? 皇后娘娘淡淡开口道:“娇娇,你把小公主给明珠抱抱吧。她们俩毕竟是姐妹一场,也该多亲近亲近。” 芳姑姑轻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果然是看重明娇县主的,主动帮她解围了。 蒋明娇恭敬应是。 她托着小公主屁*股,温柔将她递给燕明珠,柔声哄着小公主:“福成公主,让郡主姐姐抱一抱你,好不好?” 燕明珠亦伸出手:“小福成,让姐姐抱一抱你好不好?” 小公主似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她转身抱紧了蒋明娇脖子,看都不看燕明珠一眼,用背对着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还因急切打了几个嗝。 “哇——” “福成别哭啊,不给郡主姐姐抱,不给郡主姐姐抱……”皇后娘娘心疼坏了,忙要接过福成公主,抱在怀里安慰。 小公主却圈着蒋明娇脖子不放,听见皇后娘娘安慰的话,仿佛是听懂了不会被抱开,哭声就小了许多。 她吧嗒在蒋明娇面颊上印了个吻,咯咯地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都被气笑了,嗔怪地点小公主脑门:“这惯会撒娇看人眼色的小精怪。” 小公主窝在蒋明娇怀里,玩着一个小金铃铛,笑得开心极了。 反正她也听不懂。 就当母后夸她啦。 燕明珠伸出的双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尴尬站在一旁,神色有一瞬僵硬。 瞧见宫女太监们的怜悯目光,她若无其事地露出天真的笑,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了。 燕明珠在景阳宫呆了半天。 她后来倒没有主动要求抱小公主,只拿着玩具陪小公主玩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小公主玩,她默默地在旁看着。 见时候不早她就起身告辞。 皇后娘娘客气地留了一顿饭,燕明珠吃过饭由宫人引着出门。蒋明娇也因小公主玩累了睡着了,被引着到偏殿休息了。 甫一出门,二人皆面色发沉。 蒋明娇目露沉思。 ——方才那‘燕明珠’是假的!是被人易容冒充的。 只看这‘燕明珠’在宫城内通行无阻,便知她模仿得天衣无缝。与她相处一下午,蒋明娇也未发觉她的任何异常,仿佛她真的是原来的燕明珠似的。 只有一个破绽。 气味。 她对药材气味极为敏*感。尽管用香料遮掩过,燕明珠周身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药草味,与她用过的易容药膏一般无二。 是谁冒充了燕明珠? 真正的燕明珠又去了哪儿? 燕明珠甫一开始,又是为何要针对她? 是否与她的身世之谜有关? 看来她出宫之后,她得让刀七带人好好调查燕明珠了。 · 妙峰山菊园。 因苗疆圣女身份尴尬,不方便时常出入皇宫。‘燕明珠’为与她联系通畅,便甚少留宿宫内,每晚都要回菊园别院。 昭仁帝只当是女儿长大,还好没意思地嗔怪了一回。 燕明珠回到内间。 阿青璞正屏退所有侍女,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白瓷碗里,一只通体雪白头顶有七根彩线的蛊虫。 燕明珠,或者说阿珠认得那只蛊虫。 族中至宝蛊中之王。 ——七色蛊。 每一任圣女都必须收服一只七色蛊,才能得到苗寨人承认。 可阿青璞至今做不到。 蛊虫始终对她抱着攻击性,趁她不备,还狠狠咬了她一口。饶是阿青璞服用解药速度够快,她那一根手指业已通体漆黑。 有人暗中说这是因她对不起她的原圣女姐姐的报应——但这些与阿珠无关。 她只知道她效忠于圣女。 如今苗寨圣女是阿青璞,她便效忠于她。若前任圣女能夺权,或者再出现新的圣女,她自然也会效忠。 阿青璞注意到她进门,强行收起了七色蛊。 “东西送过去了?” 阿珠恭敬地行礼道:“回圣女的话,玉兔雕塑已经送过去了。皇后娘娘吩咐摆在了寝殿的多宝阁。” “好。”阿青璞很满意。 自从取代明珠郡主身份,她们已经筹谋讨好大周帝后很久了。皇上倒是很喜欢她,起初因明珠郡主在江南的所为有些生气,处罚过她并见她听话许多后,对她态度缓和许多。 只有皇后娘娘始终不冷不淡。 她们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讨好皇后娘娘与小公主,只能转而开始刷‘孝心’。 只要让全天下人知道她孝顺皇后娘娘与友爱小公主,便是皇后娘娘与小公主不喜欢她又能如何。 她们目前进度良好。 “圣女……”阿珠想起今日在景阳宫见到的蒋明娇,“我今天见到了文娇县主。” 阿青璞被勾起了兴趣:“嗯?” 阿珠沉声提醒道:“圣女,她生得越来越像前大皇子妃了。而明珠郡主除却胎记,与前大皇子妃并无任何相像之处。这样长久下去,皇上迟早会起疑心的。” 阿青璞是见过蒋明娇的,闻言陷入了沉默。 阿珠沉默等待。 阿青璞手指在桌面轻点着:“燕明珠的身份,是我们如今得到的最接近大周皇帝的。这个位置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们绝对不能丢。” “那么……” 就只能把威胁这个身份的因素,无声铲除掉了。 阿珠沉默听着。 如今的陈王之父——当年的大皇子的正妃,安国公的嫡女,亦是她们苗寨的棋子。 当时她已与当时还是四皇子的昭仁帝有情愫。但在大皇子向安国公府提亲后,为了苗寨的大业她只能嫁给大皇子。 在大皇子府呆了几年,她因不受宠被虐待染上了重病。终于在又一次病中被人欺负,偶遇了昭仁帝并被他救了后,她与昭仁帝旧情复燃珠胎暗结。 她悄悄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因女儿的身份见不得光,自孩子一出生,她就将孩子送到了贴身嬷嬷家。她自己则继续在大皇子府苦熬,并瞒着女儿的消息,思念着昭仁帝。 昭仁帝登基后,第一反应便是要抵抗万难娶她为后。 她高兴地泪流满面,身体却因油尽灯枯撑不住了。 死前,她告诉了昭仁帝女儿的事。 昭仁帝寻到了嬷嬷家要女儿。 贴身嬷嬷却贪婪地将自己孙女调换给了昭仁帝。 才给她们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 第四百零一章 蒋奕武成废人了 平阳侯府三房。 院里春日桃花已绽开一小朵,园子里各色槐树覆上青绿,太平缸里残荷经露出了尖尖角。 所有丫鬟小厮们皆敛声屏气,小心地用脚尖走路,唯恐发出一丁点声音激怒了里头的主人。 蒋奕武背着手着急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原本武举输掉后,蒋奕武本是绝不愿意回府丢脸的。但事从权急,他已找不到比平阳侯府更安全更容易藏匿消息的地方了。 他需要看病。 门忽然被推开。 贴身小厮弯腰,引着一个白发苍苍老者进门,恭敬地道:“梁大夫,您快请进来。” 蒋奕武忙迎了上去:“梁大夫,久仰久仰。” 片刻后。 梁大夫神色凝重,放开给蒋奕武把脉的手。 蒋奕武满怀希冀地问:“梁大夫,我还有救吗?你要开什么药都可以,只管开方子就是。” 梁大夫小心翼翼地摸着胡子,沉吟地组织着语言:“蒋公子,您如今这种状况已有几日?” 蒋奕武回想了片刻。 自上次颠龙倒凤战事正酣时,被金笙儿一脚踹开门,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吓得当场软了后……他就没再硬起来过。 如今已有七天了。 他将时间说了,用乞求目光看梁大夫:“大夫我知道您在京城治这个是数一数二的。只要您能把我这毛病治好了,我保证少不了您的好处。您也不用怕开药,只要能治好我的毛病,无论用什么名贵药材都行。” 梁大夫却叹了口气道:“蒋公子,并非老朽不愿出手相助。只是您的病乃长期肾精亏空,且滥用虎狼之药所致。因沉疴积累已久,您的病情已然是病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难救了。” “京城除了女神医,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能力挽狂澜了。” “蒋公子,”梁大夫朝蒋奕武一拱手,提起医箱转身出门,“老朽学识浅薄,抱歉不能救公子了。” 蒋奕武呆在了原地。 梁大夫已经是他遍寻京城名医后,最后的希望了。连梁大夫都这么说的话…… 那么他是不是从此就…… 废了? · 京城。 大觉寺。 窗外一树梨花堆白,微风送来清香,陆轻舟正伏案写了一上午,闻到清香不由得神清气爽。 感觉腹中饥饿,他起身去大觉寺用斋饭了。 因囊中羞涩无钱住客栈,不少进京学子都会来大觉寺借住,只需交一丁点食宿费,就可以住很久。 他亦是如此。 虽然他是伯府嫡子。但忠勤伯府众人一向寡恩少情,在被传出那等淫*秽不堪的流言后,他就被父亲和伯府抛弃了。 他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 却被蒋明娇骂醒了。 娇娇说得太对了。他以前总是以京城第一风*流才子自居,沾沾自喜自诩高傲。可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将好生生的坦途大道走歪后,他就再也不是第一才子了。 那天回去后他想了很久。 他惊恐地发现,他已经记不起他最初读书的初心了——为国为民一片赤胆丹心。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是什么改变了他? 他花了半个月时间,拒绝了家族要利用他的容貌,再寻觅一个高门贵女的打算,一个人仅带了点钱,搬到了这大觉寺借住读书。 他要把自己找回来,也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 他对不起娇娇。 娇娇是个单纯刚烈的女孩,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算计她成功后,她那颗心会被伤成什么样子。 他庆幸于蒋明娇的幡然悔悟。 好在他还有时间能够补偿他的错误。 他朝大觉寺厨房走去,一路上遇上了许多平民学子。他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他是伯府贵子,自以为他是普通的秀才,与他相处时气氛轻松自在。 他也喜欢这份轻松自在。 他遇上了一位旧识:“徐探花?你又来帮这些孩子们启蒙了?” 大觉寺除却会收留他们这些贫穷读书人,还会收留一些附近无人养育的孤弱。 不少读书人会利用闲暇时间来帮这些孩子启蒙。 徐探花亦是其中之一。 徐探花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身量不高,相貌文弱,身着紫衣锦裤时,颇有些懦弱的书呆子感。他和气笑笑:“最近休沐正好有时间。” 陆轻舟对他印象不错,寒暄了两句离开。 走了两步后,他隐约想起这位徐探花似乎正在与娇娇的闺中密友,广孝伯府的三房嫡女程珠玉议亲? 倒是一份良缘呢。 · 嘉峪关。 这是一个即将下雨的春日,远远可见一条长城阻隔了地势,夹杂着咸湿雨气的风,裹挟着大片大片墨色乌云滚滚而来,隐约可听见闷雷声。新冒出的草木皆在狂风中被吹弯了脑袋。 门内。 回鹘王被用铁索缚在一个沉重铁椅上,手脚皆被绑着,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 阮靖晟大马金刀坐在他对面,浓黑剑眉挑着,幽黑眸间透出的寒光森冷,如数九寒冬的寒冰。他手中持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根赤铁长鞭,墨色鞭身犹如龙蛇,只懒懒躺着都能感受到那墨黑色煞气。 周身煞气若冰封三尺。 回鹘王却浑不在意。他丝毫没有半分沦为阶下囚的错觉,笑眯眯地道:“阮将军何必如此紧张。” 阮靖晟一言不发。 回鹘王依旧在笑:“大家平和一点不好吗?毕竟如今满大周的人都知道,您威武将军阮靖晟已然投靠我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既然是盟友,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阮靖晟目光如薄刀般森然。 回鹘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诱*惑:“若什么都不做就平白背负一个骂名,岂不是很亏?阮将军比我更清楚你如今处境如何。既然回到大周也必定是死路一条,不若跟着我回回鹘怎么样?” 周围将士都忍不住气得抽出大刀。 这回鹘王简直油盐不进,分明被关了七八天却从不肯听话配合,还再三再四再五地讽刺将军。 他们早就想教训他了。 回鹘王似乎很满意士兵们的反应,用仿佛面具般的笑脸,挑眉看向阮靖晟,等着他的骂声。 阮靖晟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只用一句话就令他破功了。 “魏国公平安无恙。” 第四百零二章 将军,你的娇娇实在太可爱了 回鹘王微笑面具一瞬破裂,骤然反驳出声:“不可能。” 周围士兵并不知阮靖晟那一句是为何。但见回鹘王终于露出惊惶神色,都忍不住感叹将军的厉害。 只一句就精准击中了回鹘王软肋。 阮靖晟只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长鞭把手。 不动声色亦不反驳。 回鹘王死死盯着阮靖晟眼睛,片刻后疾风骤雨似的逼问道:“你在骗我。” 阮靖晟似笑非笑看他。 回鹘王似乎肯定了,嗤地一声笑了:“你在诓我!你们汉人果然狡猾,哪怕是一个以骁勇善战,悍不畏死闻名的将军,都比草原上的狐狸和秃鹰还狡猾。大周人中原人,善于咬文嚼字识字读书的人,果然不同凡响。但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就算你们能试探出我们的目的是魏国公,那又如何?早在你们出发前一天,就有人开始往军营里埋伏了。如今魏国公只怕是一具死尸了。” 阮靖晟表情玩味地看他,却不欲与他争辩,颇有几分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和你纠缠没意思的感觉。 “既然回鹘王您一定要这么想,我也就不强求了。” 他转身出了门,叮嘱了看门的士兵们好几句。 “记得看好回鹘王。他可是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都更擅长逃命和装死的雄狼。” 回鹘王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他根本没想到阮靖晟会直接离开,一句话都未与他争论。 方才那句话他多少夸大的意思,为的是要套出阮靖晟的只言片语,让他判断出事情究竟成功与否。 可阮靖晟竟一句话都没说。 反而是他被阮靖晟骤然一诈,一瞬的神情露了痕迹。 他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十七岁杀掉父兄当上回鹘的王。如今也有三十年了,他凭借勇武和计谋,将回鹘发展成突厥各部落里最强大的。 他自诩老成狡猾,谁知竟被一个年方二十的小辈给诈了! 阮靖晟。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又拥有了多少底牌? · 阮靖晟站在门外,遥望着那阴沉天色,如大刀般的眉峰紧紧皱起,神色沉凝如水。 果然是真的! 突厥人目标竟真是魏国公。 他们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误区。他们以为回鹘王被捕后,突厥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然后趁机陷害摧毁阮靖晟。 他们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防备回鹘王上。 他们也的确成功了。 回鹘王想要借内应逃脱的计划,被他一窝全端了。他还借机找出了一大批埋伏在大周军队里的探子。 其中一个探子的身份令他察觉出异样。 魏国公庶侄。 阮靖晟提审了这名被突厥人收买的探子,连夜取得了他的情报。 ——因为枝繁叶茂旁支众多,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两个窝囊废。魏国公庶侄就是一个标准的酒囊饭袋。他在京城时因借着魏国公府权势没少在京城作威作福。他爹觉得丢人就托了魏国公将他带到战场,希望能用军营矫正他满身脂粉气与浮华作风。 可烂泥就是烂泥,再怎么也扶不上墙。 刚上战场第一次,他就被突厥人俘虏了。 突厥人本要杀他。 他哭着喊着报出身份,说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求突厥人留他一条命。突厥人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就留下了他背叛的证据。 他成了突厥人的探子。 因为看出他实在无能与窝囊,突厥人也没让他做什么,只时常让他汇报一下魏国公的情况。 他前前后后一共说过三次。 最近一次是在阮靖晟带着回鹘王回京启程之前,突厥人问的是魏国公的起居时间。 当时这窝囊废抱着阮靖晟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将军,将军,我真的不想叛逃的,是那些人逼我的,我也没有办法啊。而且我也根本也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说了国公爷喜欢吃什么用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根本没有透露粮草在哪儿,我们行军路线在哪儿,这种日常事情这能够叫做情报吗?” “求将军留我一条命,我给你当狗都行,求您了。” 阮靖晟听完后怒极,恨不得一脚将他踹飞,却也只能忍耐。 不能打草惊蛇。 得了这条消息后,边疆的诸多疑惑皆迎刃而解。 为何回鹘王已然被捕,突厥联军却仍旧不打算退。 为何庞亦彬深居简出,行动愈发令人看不透了。 加上草原上出现的诸多怪事,很可能代表着边疆有一场大灾,恐怕事情会搅到一起去。 …… 阮靖晟只能一面快马加鞭令人赶回军营,提醒魏国公千万要注意防范,一面想方设法从回鹘王手里套话,试图印证自己的猜测。 但回鹘王实在太过狡猾,他与其周旋七八天都一无所获。 直到方才他突然诈他,寻到了他的一丝破绽。 终于他确定了这条消息。 “派去边疆的人已经到哪儿了?”阮靖晟大步朝营地走去,眉宇间寒气宛若凝结,“现在还有消息吗?” 刀一恭敬回道:“已经到肃州城了。” 阮靖晟算了一下时间:“信鸽也放飞了吗?” 刀一道:“是。” 阮靖晟面色肃然,见已做了能做的所有,才大步迎着湿冷的风,走进了屋内问道:“有京城来的信吗?” 刀一道:“有。” 阮靖晟冷凝的眉眼稍稍缓和,周身煞气难得消解一些。 已经快十天了。 京城的传言只怕已经沸反盈天,满经风雨了。 人人只怕都认定他通敌了。 但他还不能出来澄清。 他要暂时麻痹住敌人的神经,让他们以为计谋尚未被看穿,免得让他们被逼得狗急跳墙,突然打魏国公一个猝不及防。 只是苦了娇娇了。 这段时间恐怕被他连累颇多,要承受不少风言风语与试探了。 不过他都让人记着账呢。 面对自己的仇人,他尚且可能一笑泯恩仇。面对针对过娇娇的仇人,他必定会睚眦必报。 且等秋后算账。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接过刀一递来的信,看见第一句话后,眉眼就不自觉缓和,唇角露出点笑模样。 娇娇,真是太可爱了。 第四百零三章 将军,你居然脸红了? 一张舒展开的雪白信纸上,墨色行书潇洒纵意地排列,字间有着天地浩大任我行的飒爽清冽,正如写这封信的人。 信上内容却透出十足的小女儿娇态。 “娇知将军为国为民有家国责任,但娇亦知将军是娇的未婚夫,未来要与娇携手并肩走这一生。若岁月无有情相伴,一日长如三秋;若有情*人在,千秋不过一粟……从陛下赐婚时起,娇与将军此生已被缚在一起……将军且放手而为,娇必定相伴相随。” 阮靖晟一字一句珍惜读完,看得唇角不自觉上扬。 之前与回鹘王斗智斗勇时的犹如实质的墨色煞气,不自觉地散开趋于平和,那始终紧蹙着的眉峰亦是轻轻舒展,如铁板般紧绷的肩背无声松懈。 此时他不再是战场上的杀神与将军。 他只是一个思念妻子的男人。 这一次为了怕娇娇担心,他并未选择告知娇娇,魏国公可能有难的事,只是含糊说了因自己判断失误,导致必须要蛰伏一阵。 他以为自己会多少受到两三句或真情或娇嗔的埋怨。 ——但娇娇非常支持他。 她看似雪白娇贵须得时时娇宠,要用满京城富贵气养出来,可她的灵魂却是大气飒爽巍峨,掌得住一方大场面,懂得透家国责任。 她懂得他的无奈与责任。 她没有任何怪他的意思,只是无声表达了她的支持。 无论你要如何栉风沐雨,我都与你同在同行。 阮靖晟是刚强冷硬的。 七岁那年,他经历了母家与父家两个家庭几百号人的死亡,那是能令地面染红三寸的鲜血。 他深知母家西北侯乃满门忠烈,护卫边疆上百年无异心,这累累白骨下是气冲斗牛的冤。 他亦知父亲程相乃忠骨铮铮,冤死牢中,雪色灵魂铿锵若刀锋剑光,每一言皆写满了屈。 年仅七岁的他只能选择背负。 背负着累累血海深仇,他独自走过人生漫长成长路,路途每一步都印着他带血脚印,无一人能与他相随。 他不能有任何懈怠。 他不能有任何软弱。 他不能有任何歇息。 这十几年里唯一能时常慰藉他的只有年少时一丝琦念,和那明艳大气烈烈动人的小脸,以及那一丝明知不可能的陌生期盼。 娇娇,是命运对他的恩赐。 她有着女儿家最娇俏的小性子,她亦有天下男儿尚不及的广阔心胸,更有立于高山之巅俯瞰,将广袤瀚海尽收眼底的野心。 她就这么闯到了他的生活中,仿佛在栉风沐雨逆风而行时,有人给他撑起了一把伞,抓起了他的手,用温暖的力道说。 “从此我们同行。” 他从此懂得了人间冷暖,尝遍了酸甜苦辣。 所以哪怕为了娇娇,他也一定要护住魏国公。 阮靖晟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次负责送信的是刀二吧?”阮靖晟忽然开口问道。 刀一恭敬道:“是。” 阮靖晟不再说话,再次低头看信,内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刀二是个办事可靠的,且容貌极不易引起人注意。哪怕被突厥人拦住,亦能轻易找到机会逃脱。 他极适合做潜伏。 阮靖晟稍稍定心后继续读信,就看见了娇娇下半封信的内容。 “听说将军已至嘉峪关了?嘉峪关距京城不过五日之遥,想必将军不日便将归来。娇于京城早已思念不易,望能与将军重聚。” “娇素闻将军用兵如神擅排兵列阵,想必定然有好记性,将娇与将军的约定牢记于心。商行的人说如今南蛮榴莲初结果,不宜长途运输,娇早已于京城备好数个算盘,只待将军归来。” “切盼将军早归。” 阮靖晟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与娇娇的约定,他当然可记得分明。 ——若他身上多出一道伤口,便要多写一篇检讨。 这已经足够令人觉得苦恼。 如今娇娇还说备下了算盘…… 算盘…… 阮靖晟一瞬觉得牙根都酸了。 当兵打仗哪儿能不受伤,更何况他向来以悍勇闻名,每次冲锋时都一骑当先,用以鼓舞士气。 他的赫赫煞气都是用血凝成的。 有敌人的。 有他的。 哪怕他再三小心着不受伤,令娇娇多出不必要的担心,胸膛与身上仍留下了三四道伤疤。这是饶是姜大夫医术过人,都无法消除的伤疤。 他心知娇娇不会真的处罚他,只会心疼他的受伤。 可他是宁愿自己受剜心之苦,不愿意娇娇伤心哪怕一丁点的。 要是能够蒙混过关就好了,阮靖晟心里想着,就忽然想起娇娇是见过他未着片缕的状态的……也定然对他伤疤一清二楚。 回忆起那时的场景,阮靖晟脑袋嗡地一下又响了起来。 喉结无声滚动。 ——好像如果娇娇要检查他是否受伤,他也须得褪*去衣衫…… 娇娇一向较寻常女子胆大,初见时还调侃过他的‘资本过人’,这一次会不会又‘出言不经’…… 阮靖晟浑身的血都窜到脑袋里,想到某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嚯地站起了身。 刀一被吓了一跳,耿直地抓起了刀:“将军?有刺客?” 阮靖晟骤一开口,声音都是干哑的:“无事。” 刀一重新收起刀,又瞥了阮靖晟两三眼。 总觉得将军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阮靖晟平复半晌才将脑袋里跑马的画面压下,将雪白的信纸细心折好,收在一个带锁的匣子里,再用小锁将匣子锁好,恍惚站起身时脚步有些趔趄。 他拒绝了刀一的搀扶。 “我很好。” 刀一:…… “若魏国公事了。”阮靖晟虽眼神发直,面庞却冷硬依旧,声音亦是沉稳,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全速赶赴京城的话,需要几日?” 刀一恭敬道:“三日。” 阮靖晟点头,作势要走出帐篷,咳嗽两声,路过刀一身旁时,有意压低了声音:“刀一,之前本将军让你找得力铁匠订做的护膝,你去做了吗?” 刀一:………… 等阮靖晟得到满意答复,走出大门时,英姿飒爽脚步勃发。 刀一沉默半晌,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将军,刚才好像脸红了? 第四百零四章 我最喜欢明娇姐姐啦 边疆。 大周军营里。 哪怕京城早已春暖花开,边疆依旧是常年苦寒的。唯有早晚略微湿润的空气,与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的小溪,和草原上小小的花朵,昭示此处的春日已至。 主帐帐篷里。 魏国公正借着一臂粗的大蜡烛,读着一本蓝皮兵法集。虽已年近七旬,他仍旧眼不花耳不聋,读起这些小字来丝毫不费劲。 屋子里安静极了。 这是只有极少人知晓的,魏国公的小习惯。他并不喜欢读书时,帐篷里有人守着,每每会把亲卫遣到帐篷外守着。 魏国公读到尽兴时一摸茶壶,发现里头水已然冷透了。他抬起头唤道:“来人换茶……” 一句话未说出口,他已然察觉出不对。 他发不出声音了。 四肢如被麻痹般动弹不得,他试图用力想去打翻茶壶,制造出一些声响,来让外头的人知道,却终究是徒劳。 他软软地栽了下去。 帐篷里因此陷入了长久的安静,直到一刻钟后,三两个穿着大周兵士朱红军袍的士兵,悄悄钻了进来,一人一边架着将魏国公抬走了。 几个搀着‘魏国公’的士兵悄悄出了帐篷,将其抬到一个装着粮草的车里,用稻草盖着掩藏住痕迹,假装朝外城运输粮草的车辆,径直朝营地大门驶出。 军师说已经打点好守门士兵,让他们不必担心。 虽然不知军师哪儿来的人脉,一行人果然顺利地过关。 一路将粮草车驶出二里多远,他们才看到了接应的人,是四个不起眼的突厥兵。 他们把车子驶过去。对方安静且熟练地将人接过来,一句话都不说,立即就准备离开。 这时他们才松懈一口气,低声议论起来。 “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顺利,这么快就能成功了。” “多亏了这位魏国公的侄子提供的情报好,让我们找到了这绝佳的机会。” “这可是个天大的功劳。听说魏国公在大周朝中地位极高,还因为资历老拥有着极为崇高的影响力。这次哪怕我们联军并不顺利,也不算无功而返了。” “是的。比起年轻力盛如狼一般难以对付的威武将军。这一位魏国公才是真正的好突破口。” “多亏了军师给我们提供的计谋。” “说起来军师是大周人吗?听说还和大周宰相家……” …… 车下忽然如鬼魅般窜出一个瘦弱的人,手持一把磨得很尖的木刺,一下戳穿了一人的心脏。 她来不及抽出木刺。 转瞬就将第二根木刺,比到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突厥兵脖子上,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冷意。 “束手就擒吧。” “庞监军。” 一众人心知事情暴露,皆训练有素地朝四周逃窜。 草丛里呼啦地冒出一圈的人,团团地围住了他们。等火把点了起来后,他们才发现魏国公正赫然站在一圈人的正中央。 他们手里的‘魏国公’是假的! 齐思行押解着庞亦彬,走到魏国公面前。 庞亦彬还欲不作声抵抗。 魏国公却冷然地道:“回鹘王已经招了。” 庞亦彬一瞬色变。 · 景阳宫。 因陛下并无其他妃嫔,皇后娘娘在京城女眷中地位超然。在皇后娘娘打发人请蒋明娇入宫住了两天后,京城女眷们都认识到蒋明娇的独守圣宠,关于蒋明娇的流言一扫而空。 景阳宫门口。 宫女太监们守着蒋明娇的行李,恭敬地低眉顺眼候立一旁。 蒋明娇正与小公主告别。 小公主今儿个穿着雪白对襟小袄,同色缂丝锦裤,脚踝上系着一个金色小铃铛,扎着两个小羊角辫,远远看去就是个雪白汤圆团子,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她紧紧抱着蒋明娇脖子,任凭谁哄都不肯放手,眼睛都快哭肿了:“姐咦咿呀——” 福成超喜欢姐姐。 姐姐不许走。 蒋明娇无奈只好小声哄着小公主:“姐姐马上就会再进宫看福成的,福成只要乖乖的,姐姐再给你带好玩的玩具好不好?” 福成用藕节般的小手抱紧蒋明娇,用力摇头。 不好。 要姐姐不要玩具。 芳姑姑看得掩唇直乐:“福成公主很喜欢县主呢。” 蒋明娇也有些无奈。 她知道福成公主有些黏她,就打定主意要趁着福成公主没醒前离开。谁知道小公主今儿个竟早醒了,见蒋明娇拿着行李,一下就不干了,抱住蒋明娇大*腿就是蹭。 蒋明娇只好好好哄她。 这一哄小公主便越发黏她不肯离开,原本两刻钟前就要出发的,如今仍脱不了身。 忽然殿中宫女皆矮了一瞬,朝门口的方向行礼。 蒋明娇心知是皇后娘娘回来了,抱着小公主不好行礼,忙屈了一屈膝道:“明娇参加娘娘。” 皇后娘娘后头还跟着一人。 是明珠郡主。 皇后娘娘见蒋明娇还未离开,亦有些惊诧,见到小公主抱着蒋明娇脖子忍俊不禁。 “真是个捣蛋鬼。” 她强行将小公主抱了回来,任凭小公主怎么哭闹,都不肯放手,“小妮子,都一岁多该学会乖了。你父皇天天惯着你,迟早会把你惯坏的。” 小公主哭着朝蒋明娇伸手:“哇哇哇——” 燕明珠目光闪了闪:“明娇妹妹似乎有股子不寻常的味道,格外讨福成的喜欢呢。” 芳姑姑听这话就皱眉。 什么叫不寻常的味道?这是说县主用迷香害小公主吗?小公主蛊虫之害刚解不久,皇后娘娘与陛下正有些受惊过度…… 明珠郡主真是蠢的,才会如此挑拨! 蒋明娇不卑不亢道:“因受女神医劝诫,臣女素来不喜用香。人与人之间向来讲究缘分一说,与郡主相比,大抵是小公主与臣女天生投缘吧。” 她这话一则是拿女神医背书,保证她身上并无害人香料,二是刺了一下说燕明珠不讨小公主喜欢,是她活该天生别扯别人。 很刚。 很不客气。 也很不留情面。 燕明珠的脸果然立刻就黑了,还欲说些什么。 皇后娘娘却舒了口气,看待燕明珠目光亦有些不善。 小公主被害没多久,她正心有余悸唯恐再生事端。无论是为上眼药还是真心提醒,燕明珠的话都令她心生厌恶了。 燕明珠察觉到皇后娘娘目光,悚然一惊,忙低眉顺目垂头。 “妹妹说得是。” 差一点就口不择言惹来皇后的厌恶了。 蒋明娇果然伶牙俐齿! 第四百零五章 钱掌柜: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等皇后娘娘将小公主抱走后,蒋明娇离开时就顺利得多。 朝皇后娘娘与燕明珠行礼告辞,蒋明娇准备随小黄门离开。 燕明珠忽然笑着问道:“明娇妹妹,下月初娘娘要携京城众女眷去大觉寺祈春雨,你到时候也会去吧?” 京城地处不近海的平原,春季多旱少雨,素来有‘春雨贵如油’之说。农耕为大周之国本,春耕与秋收又是一年农业中最重要的。每年早春皇后娘娘都会率京城女眷,去大觉寺为春耕祈雨。 如今这皇后每年亲自祈雨节,已成京城的一段佳话。 蒋明娇扫过芳姑姑。 芳姑姑略一点头。 蒋明娇便垂眸恭敬地道:“回郡主的话,听闻京城已有半月未下雨,皇后娘娘忧心农耕才亲自祈雨,臣女侥幸得皇后娘娘照付一二,自然要与娘娘共襄此盛举。” 明珠郡主笑得十分‘娇憨’:“那么明娇妹妹,我们便到时候见了。” · 半个时辰后。 蒋明娇坐上回府的高头马车,立即吩咐刀七监视燕明珠的妙峰山菊园,并调查起大觉寺祈雨节。 无论这‘燕明珠’为何人,对她的敌意皆未曾消减。 不得不防。 刀七领命派人而去。 马车嘚嘚嘚行驶过大街上,蒋明娇路过一处人烟茂盛的商业街时,听到了一阵人群喧哗声,议论声中似乎有曾百的名字。 她眸光一闪:“去看看所为何事。” 刀七立即派人去打听。 不多时有人回报说:“回刀七队长的话,前头是一合商行的钱掌柜和曾氏商行的曾公子发生了冲突。起因是曾公子在一合商行旁的一个书坊里淘新书,恰好被前来巡店的钱掌柜瞧见了。钱掌柜就顺便与曾家公子说起了乌木如今价钱,以及替曾家公子惋惜提前卖掉亏了多少钱。曾家公子似乎十分气愤,说了两句后欲要离开,却被一合商行的人拦住了。” “双方因此产生了冲突。” 来接小姐出宫的白术小脸绷得紧紧的,听完跟连珠串似的噼里啪啦骂起来。 “什么顺便说起乌木什么价钱,这钱掌柜就是和曾家公子炫耀呢,得了便宜还到苦主面前卖乖,这钱掌柜的脸皮该不会比咱们京城的城墙还厚吧?” “还替曾家公子惋惜亏了多少钱。当谁不知道这些乌木都是他强从曾家公子手里买的。强买了人家东西,还回头炫耀到人家头上去了,这副做派把京城的人都当成傻子呢。” 白术并不知乌木还要降价内情,说的都是京城大多数百姓的看法。 刀七果然禀告道:“方才那些围观百姓议论内容也大抵如此。” 只是没白术姑娘骂人骂得这么酣畅淋漓,噼里啪啦一连串话都不带断的。 白术姑娘和刀一首领还真是个极端…… 这,大概就是互补叭。 蒋明娇弄清事情原委,淡淡吩咐道道:“去把曾公子救出来吧。” 刀七迅速派人去了。 被暗卫解救出来后,曾百在人群里遥遥朝马车方向拱手道谢,才没入人群里离开。 一合商行钱掌柜还不肯放过他,叼着个旱烟杆子,气势颇为嚣张地对曾百离开的方向,大声招呼了好几句。 “曾公子记得常来啊。” “凭着您卖我们一合商行的恩情,我们商行里的东西都给您打个九折。” 马车里。 白术素来是个打抱不平的,看一合商行掌柜这架势气道:“这一合商行的钱掌柜真该遭报应才好。” 蒋明娇道:“快了。” 第二批满载着乌木的船,历经一个月时间,已经快到京城了。 蒋明娇的预料没错。 这一批乌木在第三天来到了泉州港口,满载着整整十个大船的乌木,与南蛮藩国又发现两个乌木开掘地,乌木产量即将大涨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港口的人。 消息已爆炸般速度传播。 一时乌木价格闻风而降。 一日间竟跌了十次! 人人都如惊弓之鸟,看出乌木价格即将跌破底盘,想趁着乌木价格彻底跌破时出手,但谁都不是傻子借这个盘。 乌木,竟成了个烫手山芋。 一合商行。 钱掌柜正美滋滋躺在榻上抽着旱烟,让人打听着乌木最新市价,脑袋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着这一番能赚多少银钱,能置办多少田庄,能修几个大宅子,能买几个扬州瘦马…… 乌木已经涨到快一百五十两一斤了。 他能赚得盆满盈钵。 曾百那小傻子知道这件事,只怕会憋屈到跳脚吧。这么大一笔银钱,本该都属于那小子赚得,却被他这么生生从抢了回来。等他美滋滋吃肉时,那小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可谁叫曾家那小傻子背后没人呢? 他能靠上陈王,这就是他的本事! 所以他就能赚钱。 “掌柜掌柜掌柜的……”小厮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脸惨白得和纸似的,“完了完了完了!” 钱掌柜不悦地皱眉。 现在这些小年轻没见过世面,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嘴里也没个遮掩?‘完了’这种话头寓意不好的话,也是能够随便浑说的,当心被老天爷听了去应验了。 回头该好好让人教教他们规矩了。 “什么事?” 小厮气都没喘匀,就跪在钱掌柜塌前:“掌柜的,泉州码头忽然来了十艘装满了乌木的大船,带队的是、是之前南蛮藩国商队队长的大儿子。” 钱掌柜第一反应是嗤笑:“说什么胡话呢,你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还传的如此荒诞不经。” “掌柜的……”小厮带着哭腔,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强调道,“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不信您赶紧去打听。那新商队队长他、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南蛮又发现了两个乌木开掘地,乌木储量极为丰富,预计预计京城此后十年都不差乌木供应了。” “京城的乌木价格……只怕要跌了。” 钱掌柜表情凝固在脸上,人呆成了一个雕塑。 小厮试探性喊了一声:“掌柜的?” 钱掌柜的旱烟杆子,啪地掉在地上。 那金镶翡翠的杆子,碎了。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 “完了。” 第四百零六章 女神医,当真了不得 打听清楚市面上关于乌木的所有消息,并通过一合商行位于泉州的分行,确定确有十艘满载着乌木的南蛮藩国商船抵达,第一批乌木已开始售卖,且售价并不高昂,广受各大商行欢迎后,钱掌柜木然瘫坐榻上,久久未发出声音。 泉州分行还说——他们曾试图与商队队长商定,下一批乌木商船到达时间,新任商队队长一口答应,还未曾趁机涨价。 尽管他已知大周乌木暴涨到一斤百两。 泉州分行掌柜在信中书道:“比起老谋深算的前任商队队长,此任商队队长年方二十,要年轻憨厚且和气许多。” 钱掌柜表情木然地捧着信,满心荒凉与悲怆。 可不是憨厚么。 南蛮藩国发掘出两个乌木挖掘地,未来十年市场乌木供应量必将充足,这等能左右市价的重要消息,都不作任何隐瞒的,大喇喇地述之于口——这南蛮藩国商队队长,不仅是憨厚了,他根本不懂做生意! 可钱掌柜还能怎么办? 便是南蛮藩国商队队长不说出这一条消息,那十艘满载着乌木的商船,亦足够将京城乌木市场如火如荼的涨势,嗤地一下全然扑灭。 乌木价格注定暴跌。 “……乌木,现在卖出了多少?”在房间里枯坐半晌,无心饮食饮水,钱掌柜嘴皮已然干裂,“若降到六十两一斤还卖不出去,那就降到五十两,不,四十两一斤,再多让几个伙计吆喝两句……” 小厮低头不敢看钱掌柜眼睛,声音都打着颤:“掌、掌、掌柜的,没、没有人愿意买……” 没有人愿意买乌木了! 尤其在得知京城并不缺乌木后。乌木本身是一种奢侈品,常用来做小型摆件雕塑及寺庙神像祭品,需求量只面向少数贵族官僚,寻常百姓日常根本接触不到,价格虽昂贵需求量却不大。若非这一场乌木短缺,市面上根本不会有如此多乌木流通! 它,是因稀少才被炒热的。 当得知它的数量并不稀少后,市面需求量自然会趋于平稳。 价格,自然会下跌。 钱掌柜比谁都明摆这道理。他之所以问出这一句话,亦不过是求那万分之一的侥幸。 如今,侥幸破灭了。 他站起身时因神情恍惚,趔趄两下险些摔倒。伙计欲要扶他,却被他挣开了。钱掌柜忽然想到什么,表情狰狞到可怖。 “找曾百!” 他死命地攥着伙计的手,手背青筋已根根暴起,“这批乌木原本是应该属于他的,我当初既然强行能买回来,现在自然能怎么原样卖回去。我可以将价格稍微压低一些,六十两银子一斤,不五十两银子一斤。对,五十两银子一斤,我求陈王让人把东西卖给曾百……” 伙计小心提醒道:“掌柜的,您当时和曾少爷签订字据的。无论乌木价格如何浮动,这笔买卖已然是落字契成,钱货两清了。” 钱掌柜才想起那一张字据,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前因后果。 他怆然大笑。 当初曾百让他立下字据时,他还嘲笑过他傻。 如今转头看去,曾百哪里有一丁点傻? 从一开始囤积乌木,到坐等乌木价格上涨,以十几倍价格被他将乌木强买,一来一回间曾百赚得盆满盈钵,却丝毫没引起京城众人妒忌与羡慕,反引来满城人的同情。 在这一场狂风骤浪的乌木风潮中,唯一赚得盆满钵满且全身而退的,只有这一个‘傻子’。 而自诩精明的他,从头至尾都在这傻子的套里打转! “哈哈哈哈哈——” 钱掌柜笑着笑着眼前发黑,栽了下去。 · 陈王府。 郑管家面无表情送走钱掌柜,恭敬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恭敬侯立在陈王身侧。 陈王将托盘内一碗牛乳一饮而尽,淡漠地问道:“那蠢货想要陈王府再将那批乌木卖回给曾家那小傻子?” 郑管家恭敬道:“是。” “蠢货。”陈王嗤笑。 郑管家沉默:“属下会处理好他的。” 乌木价格暴涨时,想借陈王府威势强买乌木,乌木价格暴跌时,又想借陈王府威势强卖乌木。 作为商人,看不透市场风向。 置陈王府声名于自身利益之下,再三把陈王府当做打手,利欲熏心缺乏危机意识。 作为下属,认不清自己身份。 钱掌柜的确是蠢货。 人人皆知陈王不喜蠢货。郑管家这句话已昭示了钱掌柜,与一合商行未来的命运。 “京城这一场乌木风波,如今终于算是落下帷幕了吧。” 陈王坐在一树垂柳下,隔着蓝天阔日,遥遥望着东山。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居于一个浩大局中时,人们往往会或因于自身立场,或因缺乏大眼界,看不清全局走向。但在事情发生后倒推局面,却不再困难。 此时再回顾这一场乌木风波,陈王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恰逢机会翻云覆雨,深知人性之幽微逐利,将满京城人玩弄于鼓掌间;恰恰好挖个坑给仇人跳,还能让其美滋滋给自己数钱。 布局时,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半月内一来一回赚得盆满盈钵,却令京城人皆同情于她的‘忍让’,做足受害者姿态来闷声发大财,动心忍性不炫耀不张扬, 待事了,轻飘拂衣去。 这等手腕。 这等心性。 这等洞察力。 被迎面料峭春风激得掩帕轻咳两声,病态苍白面庞染上绯红,轻挑凤眼因此现出几分秾丽。 “女神医,当真了不得。” 陈王眸光中兴味地闪动, “听说女神医的公开义诊在下月初六?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本王可是等不及凑这个热闹了! · 东山。 曾百踩着春日清晨第一缕晨光,欢快地跑进屋道:“女神医,泉州港传来了消息,十艘乌木商船果然到了!乌木一日十跌!一合商行这回要赔的裤子都掉了……” 甫一进屋,他便看见了满屋子皱眉严肃的人。 女神医立于正中。 一群人皆聚精会神凝视着一物。他也好奇地凑了过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 第四百零七章 高产良种发芽了 众人正围着一个木盆。 只见盆内装着两寸厚的松软黑土,土中立着三两根小苗,杆与叶皆呈稚嫩的青绿色。 老农佝偻着腰道:“女神医,这是您交给我们的红薯土豆等物什培育出的苗芽。您一共交给我们一小袋玉米,一小篮子土豆,和两个红薯。经过水培土培法后,十根玉米都已发芽,土豆切块育苗后烂掉了两个,其余三个都发芽了。两个红薯共切得十二块,共有十块发芽。” “这便是红薯育出的芽苗。” 众人再次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望着盆子里的嫩绿芽苗,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好小好脆弱。” “感觉这芽杆细得我一个手指就能戳断了。” “你敢戳!信不信我把你的手给剁了!知不知道这关系着多么大的事!” “我这不是说着顽的吗。” “这东西关系着天下民生大计,动一动毁掉的将是天下苍生的果腹问题,可不兴什么说着顽……” 老农憨厚笑道:“各位小公子小贵女不必这么紧张。这芽苗如今长得好着呢,只要能顺利种下去,今年秋天应当就能看到收获了。” 众人齐齐啊了一声。 秋天即可结果了! 自从女神医处得知这红薯、土豆、玉米等物可亩产二十石后,他们心里就忐忑又期待。期待的是若这消息为真,那么他们将一举解决如今饥荒问题,立下万世之功青史留名。忐忑亦是如此,这事情事关重大意义不同寻常。饶是他们信任女神医,心底深处仍不免惴惴。 如今听见秋天可结果,他们不由得更为期待。 蒋明娇并不通农事。 但她向来信奉一个原则——疑人不用且用人不疑。 对严颐如此。 对曾百如此。 对如今老农亦是如此。 她一一听完老农汇报后,并不干涉其种植细节,只是嘱咐老农要将种植过程一点一滴地记录下,包括育苗时红薯共切为多少块,每个块茎有多大,块茎大小是否影响发芽,何日开始育苗当时气候如何,何日出苗共用几天,育苗用的是何种土壤,那几个育苗失败的土豆是因何原因,何时播种何时结果何时收获……林林总总要覆盖一整轮种植周期。 老农听得都呆愣住了。 他早听女神医说过会安排会识字的读书人帮他记录,却没料到女神医要求记录得这么细。 老农的小儿子小声嘀咕道:“庄稼汉都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哪儿有这么多讲究。有这些胡乱折腾的时间,都够咱们多种两亩地了。” 老农低声呵斥:“栓子,你个没长心的给俺趁早闭嘴。女神医是天上的菩萨下凡,比俺们懂得东西可多多了,你个土里扒食的啥都不知道,也敢跟着胡咧咧!” 小儿子悻悻然闭嘴。 他倒不是针对女神医,只是打从心底觉得这番瞎折腾没必要。谁家种地不是靠长辈教点东西,再等着看天吃饭的。老祖宗好几代人都这么过来的,突然这么麻烦累人得很。 蒋明娇并不为仵。 事实上老农儿子的想法,代表着大多数百姓看法。从炎黄两帝到大周朝,古代农业历经三四千年,农具、水利、粮种的变革与进步却不算大,连记载农业的书籍都不多。 一来是这个时代能知书认字的都是官宦乡绅人家,他们不必亲自耕种,亦不会多关注农民耕种。二来是农民的种地经验多来自祖辈父辈口耳相传,并没有太多书面记载,传承极易丢失。三来是农民思维趋于保守,天然怕变革导致损失。 ——这都代表效率低。 “待这些红薯土豆等出果,确定其具体亩产量后,必定是要献给圣上,令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的。等大周上下都将种植这些粮种,我们的记录能够给他们帮上大忙,让他们知道如何侍弄这些庄稼。”蒋明娇抽出一张白纸,低头专注写着要记录的事项,随口说道,“否则按照我们如今拥有的人手,只靠人人的口耳相传,红薯只怕传不出京城三百亩地外。” 老农儿子脸一下红了。 这一点确实是他没考虑到。这是新品种不比以往的老粮种,需要面对大周朝万万户百姓推广。 旧方法的确忙不过来。 蒋明娇笔走龙飞,表情沉静地道:“就算是稻麦粟等老粮种,在同一块地同一方水土,也总有一两家能侍弄得结出更多的粮食。若我们能将他们的经验推广开,岂不是能让每家每户都能知道,怎么样能种出更多粮食,更好地节省农田帮农民度过饥荒?” 老农儿子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只是困于旧有生活经验,一时无法接受新的方法,并非天生愚笨。被点出其中利害后,他很快被说得心服口服。 果然还是女神医见得世面多,看得比他们更深更远。 蒋明娇徐徐将写满的白纸晾起,待其上墨迹缓缓阴干,看向沈草儿等人时,语气亦是谆谆善诱。 “务农是如此,行医亦是如此。这便是为何我要你们每接待一个病人,要做好相应病例记录,譬如病人有何症状,你们又是因何下诊断,第一次开何药效果如何,第二次开何药效果如何……并每隔数月便相互交换病例记录,观看揣摩他人的行医思路,互相印证互相辩驳互相创新。” “在短期内,看这的确是个吃苦的累活,但当病人数量达到成百上千后,你们便能厚积薄发,面对病人时更为从容,甚至能对比出不同病人病情的异同处,在用药上做出更精准的判断。” 沈草儿等人皆若有所思。 姜太医亦是连连点头。 徐总院判骄傲地摸着胡子,连面庞的皱纹里都是骄傲。 无论是行医或是其他,小妮子思维总是实事求是细致入微,又不拘一格不墨守成规。 这样的人怎能不优秀? “当然……”蒋明娇略一停顿后道,“当遇上耍赖皮的病人时,这份详细的病情记录,可胜过千言万句的辩解,供我们在公堂上脱身。” 众人纷纷被逗笑了。 “女神医太可爱了。” “这叫做深谋远虑!” “还别说这个是真的有用,哪怕我爹都因这件事被人讹过一回的。咱们这还是挺有必要的。” …… 蒋明娇才看向曾百笑道:“你方才说京城的乌木价格降了?” 第四百零八章 渣渣下场太凄凉了 众人皆期待地望向曾百。 一场乌木风波闹闹腾腾,将满京城的水都搅得发浑。 东山众人虽无钱又无时间掺和,却听过曾家与一合商行的恩恩怨怨,当过一回看戏观众,痛骂过一合商行。 见事有进展,他们怎能不关注。 曾百是个天真单纯性格,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如小狗般澄净:“女神医果然神机妙算。昨天十艘装满了乌木的大船开入了泉州港,带领船队的是原船队队长私生的大儿子。原来这商队队长竟是瞒着正妻全家,还有留有这一后手。不过也得亏他留了这一后手,才能保证了如今南蛮藩国与大周的航路通畅。除了十艘满载着乌木的商船,新商队队长还给我们带来一个消息,南蛮藩国又发现了两个新的乌木发掘地……” 他将京城最新的乌木消息全复述了一遍。 众人早已瞪大了眼睛听热闹。 ——一合商行以七十五两收入乌木,在乌木价格曾一路暴涨到一百五十两,情势大好时仍嫌利薄钱少,一斤都不卖。攥着京城十之九成的乌木,不仅没有平抑物价的大气魄,还再三抬价贪图高利,连人家正经要用乌木修庙的,都不肯匀一两斤,惹来几座小庙怨声载道。 如今十艘乌木商船一来,一合商行就彻底傻眼了。 他们望着十万斤乌木欲哭无泪,只能摆出了甩卖架势,带着乌木挨家挨户推销,主动将乌木降到三十两一斤,依旧无一人问津。 “现在满京城的人都说宁愿不用乌木,都不买一斤一合商行的乌木,就等着它们在库房发霉。”曾百痛痛快快地道。 东山众人也都露出解气表情。 “活该!” “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恶人有恶报!当初谁叫他们领着陈王的人来强买强卖,如今亏了全是他们罪有应得!” “这现世报来得可真快!老天这回真是长眼睛了!” …… 曾百圆眼睛笑得眯起来,不时挠挠后脑勺附和两句,并不解释一合商行看似跋扈霸道,实则从头至尾都在被坑的真相。 端看他这一副年少天真不谙世事,暴发户地主家傻儿子的模样,饶是猜到部分真相的,也无法把他和玩弄一合商行于鼓掌间的幕后黑手之一联系起来。 大智若愚? 大愚若智? 佛曰,不可说。 沈草儿一群小孩子义愤填膺,徐总院判等几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却不约而同高深莫测地抚起了须,看向蒋明娇时写满了‘我懂’。 在世上活久了都知道,这世上哪儿来的什么‘恶就该有恶报善就该有善报’,只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杀人放火金腰带。 修桥铺路无尸骸。 一合商行行事张狂为恶许久,若有恶报早就报了。如今一朝折戟沉沙,不过是遇上扎手硬茬了。 女神医的本领他们都是见过的,运筹帷幄若能在沙场,定能有飒飒将名;果决多才在商场,亦以不恪守陈规出名;妙手回春在医学界,有望及千秋万代的大格局;为人更是品格巍峨飒爽清冽,若高山若瀚海若清风。 这样的朋友,将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样的对手,将是人生的一大噩梦。 一合商行钱掌柜,除却溜须拍马找靠山媚上颇有心得外,贪婪短视且利欲熏心。 与女神医比,一人若天上朗月清风,一人若地下漆黑砂砾。 遇上女神医,钱掌柜自然只有‘遭报应’的份。 这时的曾百与东山一众人都不知晓。再过上两三天,一合商行便会因钱掌柜自感能力不足亏损太多,心生愧疚与倦怠之意,而被‘主动’上贡给陈王府——与此前的板胡酒坊一样,收归陈王府的人管理。 陈王府会以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将一批十万斤乌木全数捐给皇室,作为皇室未来百年的祭品材料储备。 昭仁帝自然龙心大悦。 陈王爵位被小小升了一波,另被赏了一个京郊皇庄,并得了满大周宗室老臣们的赞赏,狠狠刷了一回‘至纯忠孝’名声。 京城众人对陈王的魄力赞叹不已,纷纷感叹‘一合商行’这掌柜的换的颇好。陈王府早该出手的,省得一合商行作威作福老久。 至于那全数身家被陈王府霸占,还被众人觉得是‘活该’的钱掌柜,献出一合商行后去哪儿了,就没有太多人关注了。 只零星有消息传出来。 起初说是陈王‘仁善’,还留给钱掌柜一家分行,供他们全家养家生活。只是钱掌柜过去树敌太多,分行还没经营一个月,就遭到对手们联手打压,亏了个血本无归。 听说钱掌柜亏损后还去找过陈王,却连陈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他要纠缠着不肯走,被陈王府的侍卫们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总算与被他欺压的同行同一待遇。 他的正妻儿子与十三房小妾见他财权一空,人又躺在床上不能动,竟大着胆子卷着财物跑了。 他妻离子散身无长物,落魄连治病的钱都没了,硬生生熬了两三个月,也不知最后是死是活——反正京城再无人听说这个名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当然是要庆祝这一喜讯! 所有人一起去了食堂聚餐。 食堂已过饭点。 明亮广阔大厅里仍有不少人用膳。见到蒋明娇一行人来,东山百姓们都热情高兴地打了招呼。 “女神医!” “女神医,您吃好喝好!” “女神医,我们家娃的腹泻好了,您的医术真是太神了。” “女神医,医学院的免费义诊是下月初六吧?” 姜太医帮忙笑答:“免费义诊确实在下月初六,一共将维持三天。这几天你们回去都互相转告,有平时治不起病的,都趁着这时间来看病。到时候我们医学院的全体学生都会免费治病,若有学生们看不好的,女神医会亲自出手。” 村民得了肯定答复乐坏了:“女神医可真是好人。” 这时忽然有人道。 “女神医,你们知道京城最近出了个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国手圣医’吗?听说是大成帝国之前的太医院御医家族的传人,隐世了上百年如今要出山。” “他才出山不到半个月,就和女神医杠上了,非说女神医年纪轻轻,就称‘京城第一女神医’是狂妄无知,已经在自家店门口给女神医您下了挑战,说是要在免费会诊时和女神医您当面比拼!”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一时众人都看向他。 第四百零九章 国医圣手成了救命恩人? 大成帝国御医家族,隐世百年后出山? “国手圣医”? 能活死人肉白骨? 众人皆面面相觑。 这,是谁? “你们都不知道吗?”说话那人帮着道,“女神医,我听说这国手圣医是庞相介绍到京中来的,在医术上真有两把刷子,前两天进宫把太妃的老胃寒给治好了,又治愈了太后娘娘的肠胃病,可得宫里一群贵人们的喜欢了。他这番狂妄的挑战您,必定是有所依仗,您且万要小心。” ‘一向倔头倔脑装模作样地表示,自己根本不崇拜蒋明娇,只是想到东山学医术’的徐总院判一改往日口不对心的激将,态度凝重地道:“小妮子不可掉以轻心,这个人只怕是来者不善。” 众人皆看向他。 徐总院判道:“我是太医院总院判,在宫里能够接触到大成帝国留下的史记资料。前朝太医署署长的确有过人之处。他曾经仅用金针术治愈过肠墉病人,还曾在大成帝国皇后诞下双胎后血崩,利用金针术抢了一回命来。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与大成帝国皇室关系颇好。在大军攻入王城,大成帝国即将覆灭时,大成帝国末代皇帝眼见无救,居然派出侍卫护卫太医署署长逃命,优先度甚至在当时的皇后太后皇子之上。” “恐怕正是因此,他们家族才得保全百年,直到如今重新出山。” 众人齐齐嘶了一口气。 肠墉与血崩,女神医当然也能治得又快又好。只凭一手金针术能治好肠墉与血崩,足见这太医院署长有足以与女神医一较高下的医术。 最令人惊诧的却不在此。 这太医署署长一家竟能得大成皇帝如此庇佑,重视程度甚至在皇后太后皇子之上?便是大成帝国末代皇帝再惜才,亦不至于如此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不知这前朝太医署署长底牌,众人难免表情严肃。 姜太医着急抢先道:“女神医,你可有克制这国手圣医之策?” 蒋明娇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沈草儿等人虽心中惴惴,面上却绝不肯认输。 “江姐姐是不会输得!让他放马过来就是了!” “对对对江姐姐医术天生就厉害,那人根本就是哗众取宠,借着女神医名头要打出名头。” “这就是碰瓷!” “我看就是因为女神医在京城名声响亮,那人才想着挑战女神医的。这是借着女神医上位呢!” “女神医您一定要把他打败才行!” …… 徐总院判与姜太医都紧着眉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 说曹操曹操到。 蒋明娇没想到能这么快碰见这名国医圣手。 平阳侯府。 五福堂。 今儿个是初一。按照侯府里规矩,阖府晚辈要来五福堂,亲自给太夫人请安。 辰时。 蒋明娇与蒋奕文略晚了一步踏入五福堂。 五福堂里已立满了人。 长房的蒋明婵穿着银白鹤纹罩衣,与二房穿藕紫外衫的蒋明婉,着淡粉斗篷的蒋明妙站在一起,低头小声说着话,三人年少容貌交相辉映,说不出的清丽出众。 三房蒋明嫦身着蜜合色春衫,垂首躲在角落里,看似藏锋不起眼,却实则身段夺目。 蒋明娆越发瘦得厉害,着柳绿镶边的雪白春衫,恭顺安静地束手而立时,羸弱得弱不胜衣。 二房三房小辈们看似和谐,站队却泾渭分明。 正中的太师椅上却无人。 蒋明娇推着蒋奕文进来,立即引来众人扭头看去。 他们随即呼吸一滞。 蒋明娇今儿个头发梳成了坠马髻,乌鸦鸦的头发堆在一起如同泼墨,愈发衬得小脸雪白娇贵。 她穿着银白打底袖口领口绣满缠枝花的一字领石榴长裙,外罩一件蓝底缂丝紫藤坎肩,脚下绣鞋是幽蓝色的,绣满了小巧的银鱼白练,说不出的童趣又幽静,腕上一对西域玛法蓝镯子,于不经意间展露,点缀得凝雪皓腕格外好看。 蒋明婉蒋明婵自然是高兴迎了上去。 蒋明妙一把抱住蒋明娇的大*腿:“姐、姐好看!” 蒋明嫦亦是抿唇而笑。 唯有蒋明娆目光闪了闪,再仿若无事般垂下眸子,面庞若古井无波般死寂。 “祖母还未起吗?”蒋奕文问道。 蒋明娆恭敬行礼:“回大哥的话,祖母正在接待贵客。想必待会儿必定会出来了。” 贵客? 众人面面相觑。 内间恰好传来了咳嗽声,太夫人由玉妈妈搀扶着走来,扫视一圈诸多小辈后,目光在蒋明娇衣裙上定了定,才若无其事挪开眼。 她身后跟着一名身着湛蓝道袍的鹤发老者,头发已然全白,面庞却红润发光,眼角唇角并无皱纹,让人一时弄不清他的年纪。 太夫人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恭敬请那老者坐了右首第一个椅子:“今儿个给你们介绍一个贵人。这贵人救了我与长公主一命,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们以后对他可得尊重着些。” 救了一命? 蒋奕武最先反应过来:“祖母,您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太夫人满意望着蒋奕武的关切,看待蒋奕文时目光冷淡森然,眼神严刻。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儿个在庙里拜佛时力竭,险些厥了过去,得了这国医圣手胥大夫救了一命罢了。” 事情始末并不复杂。 太夫人信佛又信道,每月必定要让人白云观与大觉寺跑一趟,捐一次丰厚的香火钱,求得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以往这些出头的差事都交给三房,在三夫人去世后,事情才逐渐挪到蒋安氏手中。 大抵是春日天暖易乏,太夫人有些嗜睡,身子骨也没以往灵活,得了蒋明娆几句劝,就决定约好长公主殿下亲自去庙里拜一拜。 这一拜就出了点小意外。 她年老身子虚,在蒲团上跪拜时,一时眼前发黑晕厥。 当时情况危急。 长公主殿下忙掐太夫人人中,却并没有太多成效。 幸亏‘国医圣手’胥大夫在庙中修行,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掏出金针在太夫人脑袋上扎了十三针,救回了太夫人神智抢了她一条命。 太夫人醒来后大感惊险,对这‘国医圣手’胥大夫感激不尽,当即将救命恩人请回府中感谢。 众人听着太夫人讲述皆唏嘘不已。 胥大夫忽然开口道:“听说府中二房小辈与京城那乳臭未干,却自称第一的女医关系莫逆?” 第四百一十章 连环打脸太苏爽 京城那个乳臭未干,却自称第一的女医? 除却女神医还有谁? 一时众人皆看向蒋明娇——人人皆知蒋家二小姐与女神医交好。 蒋明娇福了一礼道:“小女的确与女神医交好,不知胥大夫有何见教?” 胥大夫背着双手,不屑哼了一声:“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年岁未过半百,便敢称作京城第一神医,真真是不自量力。” 看了眼蒋明娇嗤笑。 “原先与府上太夫人互为知己地畅谈一番,深感府上风水颇好人杰地灵,生得好一番灵秀人物。谁知这些灵秀人物里,竟生生出了一个眼瞎小人。” “不善识人。” “糊涂至极。” 太夫人跟着冷视蒋明娇,用眼神指责蒋明娇的交友不善。 蒋明娆低头轻轻勾起唇角。 蒋奕文稳坐于轮椅上,身着宝蓝暗纹半臂,姿态说不出恣意洒脱,淡淡反驳道:“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为相,谢十六岁做咏絮,骆宾王七岁作《咏鹅》,霍去病十七岁封冠军侯,大周太祖十八岁领兵建国,时至今日史上未有人说过,他们年未到半百行事是不自量力。大抵但凡天下有才者,皆不已年高为傲,无才庸碌凡常除却年长一无是处者,才会自持年长指责他人吧。” 他未指名道姓,却讽刺意味明显。 ——有才者不在年高。唯有除却年龄一无是处的庸才,才会倚老卖老! 女神医于他有救命之恩。若他没看见这一幕便罢,今儿个他既然遇上,便不容人轻易侮辱她。 胥大夫甫一入京城便广受追捧,何尝被人如此指责鼻子骂倚老卖老,顿时被气半要死。 但他哪儿比得过蒋奕文博闻多才广读诗书,知天下天下英雄人物,一时想反驳却找不出话。 他面色铁青地怒视蒋奕文。 太夫人稳坐太师椅上。 她今日佩着石青色暗万字纹抹额,穿着石青八吉祥团花纹芝麻纱罩衫,下头是墨黑色银线镶边锦裤,大抵是昨儿个病了一场,面庞显得憔悴发黑,人显得更加严肃阴沉,看着蒋奕文时目光宛若刀子。 “胥大夫今年已一百二十岁,依旧青春永驻。这一手医术已足以令他傲视仁心堂女医。” 众人心中惊异不已。 一百二十岁的高寿! 大周朝五十可知天命,六十便是高寿,七十古稀者已能算人瑞,能活八十九十者寥寥无几。端看先帝养尊处优,自五十岁就不理朝事,成日求仙问道求长生,却未能活过五十八岁,便可知如今长寿有多难。 一百二十岁? 这已能被称作活神仙! 难怪国手圣医胥大夫甫一出山,便如此受高官贵禄者追捧。谁人不怕死、谁人不想长生、谁人不惧阎罗,医术卓绝能活死人肉白骨当然好,可又怎能比得上长生之术? 太夫人自四十岁便潜心修佛修道,阖府皆知她有几分真心是为佛祖道祖,又有几分是为求己长生。 太夫人天性凉薄寡恩少情,待亲生子女亦不过尔尔。 如今她如此礼遇胥大夫,又有几分是为胥大夫救命之恩,几分是想求得胥大夫长生术呢? 众人皆心中明镜似的。 胥大夫见众人惊异眼神,自觉得找回面子心中飘飘然,愈发高深莫测地抚须。 目光冷然扫过蒋奕文。 写满挑衅。 蒋奕文似笑非笑看了眼胥大夫,随口问道:“胥大夫活过一百二十余载,实乃人中祥瑞,令文深感佩服惊讶。” 胥大夫轻哼一声不语。 如今想道歉,晚了! “胥大夫既有如此过人医术与长生之道,想必也定然能护得家眷长生康健,皆为百岁人瑞了。”蒋奕文随手替蒋明娇煎着绿茶,任凭针般青绿茶叶在水中浮沉,“如今陛下宽厚仁慈,年过古稀者皆可受朝廷奉养,胥大夫医术过人,且一家老小皆为人瑞,实为大周朝承上天好生之德,接天地兴隆昌盛之道,得来的兴隆昌盛之兆。” 胥大夫得意表情一滞,笑容缓缓凝固。 “感念于胥大夫救我祖母之恩,明日我必将写帖子呈给当今圣上,向他呈报这一祥瑞之兆。”蒋奕文缓缓图穷匕见,似笑非笑看向胥大夫,“大周朝素来敬老。陛下得此祥瑞定然会对胥大夫全家进行大肆封赏。” 胥大夫抚须动作都停滞了,面庞有一瞬僵硬:“……蒋大公子太客气了,老朽活得太久已不慕俗世名利……” 蒋奕文笑眯眯地四两拨千斤:“胥大夫您放心,吾等深知您不慕名利。但您既然医术出众善长生之道,比之女神医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救过我侯府太夫人。我们侯府若是连这等好事都想不到您,岂不是要被外人骂做忘恩负义?” “来人拿纸笔写帖子。” “胥大夫还请您报一下家眷姓名年岁。” 胥大夫额上冒出了冷汗,看似高深莫测地抚须,实则飞快地找着应对之策。 这蒋家大少爷好生利眼,竟一眼看透他的破绽之处! 他去哪儿才能找到一群百岁长生的家眷? 他求助性地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却觉得蒋奕文这招是向她服软,虽仍看他嫡长子身份不顺眼,却难得赞同地道:“胥神医不必谦虚,您既然救了我这一条命。我们侯府自然是不会亏待您的。” 胥大夫暗自被气得梗住,面上只能强笑:“太夫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仁义人。只是……” 他话锋一转。 刚准备说他家人皆因战乱失散,只剩他孤身一人。这等谎言非亲近熟人,一时绝难以拆穿。 蒋奕文洒脱大笑道:“倒是我忘了,胥大夫您是前朝太医署署长。因大成帝国灭国时,大成皇帝派兵护送你们一家离开,史料上还曾留下您与家人的一笔,上面写你家族上下离开后便遁入山林,借大成末代皇帝势力庇佑皆安稳度过战乱?一家人齐齐整整,分毫未损?” 胥大夫几欲吐血,强笑道:“蒋公子,您真乃博闻强识。” 看来只能找三两个演员了。 他又听蒋奕文道:“我依稀记得那本史料记载,当时您一家一共一百三十六口?”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只要严颐们比我过得差就好 蒋明娇颇有兴味地垂手而立,看话本故事似的看胥大夫被打脸,笑眯眯地开口纠正道:“大哥,是一百九十六口。” 蒋奕文潇洒笑道:“倒是忘了娇娇,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了。” 胥大夫强撑着笑容,手心冒出一层汗,脑袋转得飞快,挤出一个理由:“只是我家人住的太远,恐怕……” 蒋奕文笑吟吟道:“胥大夫您放心,您可是救了祖母一条命,我们侯府不差这一点车马费。”他看向太夫人,“祖母,您说是吗?” 太夫人素来最好面子。 虽不至于打肿脸充胖子,又怎会在这等小钱上丢脸,当即淡淡地保证:“胥大夫,车马费的事您不必忧心。” 胥大夫要被这救下的病人气死,冷汗涔涔地虚弱道:“我……” 他的确有一套养生之法,却没那么神乎其神。他也没有一百二十岁。他今年已有八十有七,依旧身强体健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可稳稳地再活二十年。在这个时代实属长寿,也因此能骗过不少人。 他是家族里活得第二久的。 他父亲活了九十三岁,他兄弟活了八十一岁,他儿子活了七十一岁。他妻子只活了六十四岁。 如今与他同辈的家人尽皆去世,家族只剩一些五六十岁的小辈,言谈举止皆不似前朝人,一接触便能露馅。 他去哪儿凑一百九十六个家人,还要各个长寿似人瑞,并骗过当今圣上? 蒋家兄妹给他出了好大个难题! 他好慌! 太夫人许久没得到胥大夫答复,亦看出些其神色的不对劲,狐疑地看向胥大夫:“胥大夫……” 恭顺垂手而立,仿佛透明人似的的蒋明娆忽然开口道:“圣上日理万机,若非加急加紧的折子,寻常帖子便是递上去,也需要三五天才能处理。封祥瑞亦非等闲小事,便是陛下同意,亦须交由礼部拿出一个章程来,再来请胥大夫去殿见。这前后少说得一两个月,足够胥大夫将家人皆接到京城安顿好了,胥大夫不必如此着急忧心的。” 胥大夫倏地一下被点醒了。 是啊! 蒋家公子将帖子递上去,到圣上当真下旨令他们觐见,至少要花两三个月时间。若他有心还可以找路途远、水土不服等理由再拖延一二。这么多时间足够他动手脚了。 他真是一时自误了。 蒋明娆见胥大夫悄无痕迹呼出一口气,嘴角轻轻翘了翘。 她又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方才娆儿观胥大夫话里话外,似乎对女神医颇多不认同。只是女神医到底得圣上信任,在京城又素有声名,胥大夫这番话恐怕会惹来麻烦。” 胥大夫见众人不再纠结他家人,松了好大一口气,吹胡子瞪眼地哼道:“早在江南时这无知小儿,便将老夫我的徒孙——堪称医仙的终南居士给逼迫致死。我与她渊源已久,又何止差这一件!早在得知我那徒孙死讯时,我已然立誓要让这逼迫同行之人替我那徒孙赎罪!” 蒋奕文听得‘终南居士’四字,目光时更多了几分厌恶。 上梁不正下梁歪。 能教出‘终南居士’那等沽名钓誉、枉顾病人性命的无德之辈,难怪这胥大夫又是一个无德之医! 一百二十岁? 他只随便一诈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白术亦撇了撇嘴。 这人前脚说女神医得‘京城第一’称号是狂妄无知,下一秒又一口一个‘终南山居士堪称医仙’。 ‘女神医’是狂妄? ‘医仙’便不狂妄了? 好生强词夺理的不要脸! 胥大夫精神矍铄声若洪钟:“下月初六,那狂妄小儿会在她的东山学院举行一次公开义诊。我已令人传出话来下战帖,届时我将亲自上东山学院,好生会一会那女神医,令京城百姓见识到那无知小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本性。” 太夫人似有若无瞥了眼蒋明娇,眸光里似有嘲讽看戏意味,才挪开目光对胥大夫道:“既然胥大夫有这兴致,我这一把老骨头,到时候就陪胥大夫您走一趟。” 蒋明娆恭顺道:“娆儿亦同去照顾祖母。” 蒋奕文皱眉还欲反驳什么。 蒋明娇扯住他衣袖。 蒋明婵冷笑道:“这东山医学院义诊倒是个香饽饽了。正好我最近晚上有些睡不着,府里大夫医术大抵是不如,怎么吃药都吃不好。既然如此我那天也跟着去看看。” 她支持地看着蒋明娇。 蒋明娇朝她眨了眨眼睛,表示亲近与感谢。 蒋奕文也表示要去。 事情就此商定。 东山医学院义诊当天,太夫人蒋明娆蒋奕文蒋明婉蒋明婵等人,都要去看看这胥大夫究竟有何神异。 那天注定有一场大戏。 · 春日初六。 清晨初发的枝叶上尚残余着露珠,山中流荡着乳白色浓雾,东方第一缕晨光刚冒出天际。 一辆平头蓝幔的马车停在医学院门口。 家丁翘起一条腿,坐在车辕上,叼着根狗尾巴草:“我把你送到这儿就行了,待会你自己上山,别再指望我了。我还得去伺候王爷,事儿多着呢。” 张陈芳掀起马车门帘,听见家丁匆匆离开时的一句话。 “女人真是麻烦。” 她抿了抿唇。 拿着包袱下了马车,她徒步开始上山。在背叛女神医帮明珠郡主办事后,又被女神医赶走后,她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她被指给了陈王府的一个管事。她重新给自己找了一个男人,一个后半生的依靠。 可生活却不如她想象中的好。 这个男人依旧会对她不耐烦,总是看不起她,虽然不至于和前夫一样动手,却也不是非常贴心。 尽管不愁吃不愁喝,她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仰头望着东山医学院巍峨的牌匾。 在得知东山医学院义诊后,她就缠着丈夫将她送过来了,借口是借义诊开药养胎,实际上是想看看东山如今的模样。 沈草儿。 严颐。 那些女子庙的人,在这男人当家做主的社会里,只怕过得很是艰难吧。 想到这里她总算有了点自信。 虽然她如今的生活不太如意,但只要能知道严颐她们,比自己过得更不如意,她就满足了。 然后她扭头一看愣住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她们的日子怎么能过得那么 正值紧张的春耕时节,三两农人扛着锄头带着自家孩童,说笑着与张陈芳擦身而过。 东山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荒凉,张陈芳以为她会看到,穿着破衣草鞋,饿得脚步虚浮,瘦得皮包骨似的,满腹愁苦与怨怼的农夫农妇;因吃不饱头大身子小,生得如豆芽菜似的,面黄肌瘦的小孩。 这一家农人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们穿着厚实暖和的粗布蓝衫,踩着舒适的黑布鞋,衣上鞋上虽有补丁,却干干净净十分体面。小孩子一路有活力地蹦蹦跳跳,边折着花撇着草玩,边念叨着三字文,眼神明亮欢快,面颊上红润有肉。 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似有着光,看向东山时憧憬又期待。 那昂扬的精气神刺痛了张陈芳。 “两位大哥嫂子……”张陈芳喊住他们,不自觉挺直脊背,做出高傲城里人的姿态,“我……是打外地来走亲戚的,一时走岔了道,能不能朝你们打听个人。” 农妇打量一眼张陈芳,见她打扮还算富裕,人生得却不大丰腴,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以为她是来投奔东山女子庙的,语气不自觉放柔和了:“你想打听谁?俺们就住在附近,东山里头的人我都认识。” 张陈芳说了严颐、沈草儿等几个女子庙的女人名字:“我想打听她们最近过得如何。” 农妇眼神怀疑:“你找严掌柜?沈姑娘?” 张陈芳挽了一下头发,力图做出令人艳羡的富裕贵妇人状,用居高临下的富贵口吻道:“我和严颐和沈草儿她们因机缘巧合有过一场缘分,后来因一些事情分开了。如今我嫁了个好人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就想回头帮帮过去姐妹们。她们的命都太苦了,我想着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农妇神情逐渐古怪。 张陈芳未注意到农妇表情,忖度着严颐与沈草儿等人现状,不由得生出满腔同情。 “严颐有十七八*九了吧?她这么成日见在外头抛头露面,只怕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不大看得惯。我想着让她趁着年轻赶紧找个依靠,免得年纪大了更难嫁。所以我给她寻了一个陈王府死了老婆的鳏夫。那鳏夫虽然带着两个孩子,却是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我瞅着与她挺合适的……只是这事也得看严颐同意。她性子太倔了,只怕一个人过得苦也不肯说,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得好……” 农妇欲言又止。 农夫皱起了眉。 张陈芳又拿出半尺瓦蓝色新布,布面隐有缠枝花暗纹,在阳光下流着暗彩:“我还特地给严颐和沈草儿一人准备了半匹布,够让她们一人做一件新衣裳了。女孩子家究竟是要看打扮的。严颐她们那成日要忙忙碌碌的,只怕舍不得买这么好的布料,怕日常劳动会糟蹋了……” “我一是有些可怜她们辛苦俭省,二也是想让她们好生捯饬捯饬,给那对象一个好印象。” “这布可都是京城锦绣坊的好布,一匹要二两银子呢。” 她给自己买了一匹就得了家丁的埋怨,说她成日见呆家里只知道花钱。若非她拿肚子里孩子说事,这剩下一匹布料还拿不回家。 她其实是有些肉疼的。 但想起她当初被女神医赶走时,严颐和沈草儿等人看她的恨铁不成钢的如针目光,她心里就憋起一股怨气,又不觉得这钱花的不值了。 只要能证明她比严颐沈草儿等人过得更好,她就乐意花这笔钱。 她巴不得看见严颐与沈草儿等人的后悔。 农夫农妇对视一眼,表情皆一言难尽。 张陈芳只把农夫农妇目光当成羡慕,暗松了口气时内心不免有微妙自得——看来东山的人过得真的不怎样,她这一趟是来得对了。 她又拿出两条用草绳系着嘴的大鲤鱼,每条皆有成人手臂长。 面对农夫农妇目光,她略带得意解释道:“也怪我这一番来得太突然,只怕她们手头不宽裕,临时没准备好东西招待我,面子上无光伤了面子?我就特地带了两条大鲤鱼去,正好能让严颐她们当场宰了吃,也算是给她们开了一次荤,打一打牙祭。” “除了这两条大鲤鱼,车上还有几只活鸡活鸭,鸡鸭喂着都能生蛋,隔三差五也能给小孩改善改善伙食……” 农夫终于忍不住了:“大妹子,你怕不是对严掌柜有误解……” 张陈芳一怔? 误解? 莫不是嫌她带的东西少了。 可鸡鸭鱼鹅已花光了她的私房钱……严颐她们竟落魄到如此贪心了? 农妇刚欲解释着说话,三五个小孩子你追我赶,笑着闹着呼啦啦窜过来。他们一眼就瞧见竹篮里的大鲤鱼。 张陈芳素知农户日子苦,餐桌上素来少见荤腥。小孩子们看见大鱼,只怕口水都要出来,一时有些得意于她的生活阔绰。 小孩子却撇撇嘴:“爹、娘,这人是来咱们家串门的吗?怎么带什么不好偏带两条鱼。” 农妇忙呵斥小孩道:“别胡说,这是严掌柜的远方亲戚,特地来东山来寻她的。” 小孩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我最近在东山食堂吃了好几顿新鲜鳜鱼后,可吃不下旁的什么不好吃的鱼了。” 张陈芳笑僵在脸上。 小孩歪着小脑袋看张陈芳,又狐疑道:“你说你是严颐姐姐的亲戚,那你怎么还给严姐姐送鱼?严姐姐最近在园子后院挖了一个大池塘,里头养满了鱼,可不缺什么鱼吃了。” 张陈芳觉得有哪里不对:“园子……” 农妇怜悯看了眼张陈芳,顺手一指山腰上一排鳞次栉比的宅邸:“喏,看见了吗?正中那是女神医在建的文昌伯府,左边是曾家少爷的宅子,右边第二个就是严掌柜的园子,里头挖了池塘种了荷花修了假山不说,房子还是五进四出的青砖黑瓦大瓦房呢。” 阳光下那园林占地极广雅致幽静,大宅子白墙黑瓦,雕梁红漆翻飞。 无声中显出富贵。 张陈芳因家丁刚继承了祖传的两进三出大宅子的欣喜,忽然就被一阵风吹散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东山的气象真繁荣昌盛 小孩子瞥见了大宅院门口,忽然鼓起了嘴巴道。 “爹娘你们快看,又有一群人登门找严颐姐姐了。” 张陈芳内心的嫉妒恶毒翻滚着,甚至盼望那群人是流匪地痞,缠着严颐等人勒索敲诈的。 “莫不是修这么大的宅子,平白露了财被人瞧上了。要说我这家里没个男人还是不好,我介绍的鳏夫虽然有孩子,却多少是个依靠……” 农妇扭头怀疑地看张陈芳。 小孩子心思简单,只七嘴八舌反驳道:“才不是呢。这是县太爷家又来人来给严姐姐求亲了。这个月都来了第二次了吧?我觉得县太爷家大少爷人挺好的,才十九岁已经中了秀才了,可严姐姐就是看不上。” “……严颐到底是商户女……”张陈芳用力搅着帕子,只觉得心底酸水咕噜噜往外冒,让她五脏六腑都绞得生疼,“这县太爷家是官宦,嫁入高门当小到底不如当平头百姓家正妻……” 农妇看着张陈芳目光已是冰冷审视了。 小孩子们却心直口快道:“才不是呢。县太爷家大公子要娶严姐姐当正妻呢。之前倒是有个叫陈王,要让严姐姐当他小老婆,被严颐姐姐拒绝了。严颐姐姐当时就说了只当人正妻,才不给人当小呢。” 农妇亦补充道:“严掌柜如今可不是商户籍了。女神医封伯以后,就把她的户籍改了。县太爷是官宦之家不错,可哪儿比得了女神医的文昌伯。严掌柜又是女神医的得力帮手,人又长得好看又能干,身份可不比县太爷的公子差。宁娶高门婢,不要寒门女,随着女神医地位发展,还有的是身份高的愿意娶严掌柜呢。” 如油锅里倒了一碗黄豆,张陈芳内心的嫉妒与酸苦噼里啪啦炸了起来,令她痛苦又焦灼不安。 县太爷家大公子。 十九岁的秀才。 主动上门求娶了两三次,还有陈王要纳她做小,严颐都没答应,以后还有地位更高…… 而她如今不过陈王府管事之妻。 严颐她们怎么能过得这么好? 她,不甘心。 小孩正含着甜菜根吮吸,指着山下快叫嚷道:“看严姐姐和沈姐姐出来了。” “她们是要布置今天的义诊了吧?” “爹娘,我们去帮沈姐姐的忙去了。” “我们也去。” 孩子呜啦啦朝山下冲去,笑声与欢呼声传出很远。 张陈芳望着孩子们的方向。 严颐与沈草儿一行人正在山路上走着,她们一人穿着银白绣银鱼白练的半臂,露出里头嫩绿色内衫和同色襦裙,一人穿着鹅黄色镶边半臂,内衫是同色绣着百蝶穿花的…… 她们坐得马车亦是四匹骏马拉的大车,车厢四角悬挂着金色小铃铛,车厢高大足能容纳数十人,车厢外层漆着桐油,远远看去气派极了。 张陈芳认得她们身上的衣料。 那是十两银子一匹的蜀锦。哪怕是过年,她都舍不得扯上一匹。与如云霞般的明丽将她带来的二两银子一匹的布料衬得黯然失色。 那农妇说得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随着女神医的发展,她们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而她呢…… 她强撑着不服输的笑,手心却被掐出了血。 农妇夫妇羡慕感慨道:“严掌柜和沈姑娘可真是气派……” “嗐,如今跟着女神医的哪个不气派?不说她们了,就是咱们到了东山还不是交的田租比以前少,种出来庄稼都有食堂收购,连家里孩子们都能花点钱就学读书认字了。等翠花再长大些,说不定还能跟着女神医学医术,到时候未来可就不一样了。这等好日子以前做梦都想不到。 “究竟还是女神医好啊。” “是啊女神医是天上菩萨下凡,咱们东山人的大恩人。” 农妇忽然想起了张陈芳,扭头说道:“诶,你不是说要看严掌柜和沈姑娘的吗?” 原地却空空如也。 只在山路上有一个抱着包袱,落荒而逃的女人背影。 农妇想起这人对严掌柜和沈姑娘的贬低,嫌弃地呸了一下。 “黄鼠狼给鸡拜!” “什么破玩意。” · 坐在二人抬的人力轿上,太夫人生冷地审视着整个东山。 她今儿个额上戴着由一串珐琅蓝串成的攒珠勒子,正中是一块幽静蓝宝石,下缀着细碎红宝石。她上身是墨蓝色打底,金红绣青鸾对飞的半臂,下头是盖住脚面的墨色裙面。 太夫人很早就知道东山。 金二夫人的嫁妆是经由她手置办的,东山是她给女儿的陪嫁之一。金二夫人的嫁妆不少,她起初没注意到东山——只知道这是一块荒地,因地产不丰,这里农民过得很苦。 后来她听说东山被一西域商人包下,种了奇奇怪怪的植物。再后来她又听说这块地连带着上头的植物都被女儿卖了。女神医用这块地和上头植物,做出了风靡京城如聚宝盆似的霜成雪,引来了昭仁帝与大长公主的入股,从此赚得盆满盈钵。 她当然嫌弃过女儿,生生地把聚宝盆往外扔。 但她依旧没太重视东山。 一块荒地罢了。 今天是她第一次审视东山。 山顶上是求索医学院,一共三栋教学楼,皆是白墙黑瓦,大理石门的正方拱门,上书龙蛇腾飞的‘求索医学院’二字。 气势恢宏。 美轮美奂。 山腰是正在修建的文昌伯府,府邸虽未完全建成,已能见其浩大气势。旁边是好几家已建好的庄园,雕梁画栋不逊于京城许多富户。 宅邸后头是一个颇大的私塾,里头传出孩童们清脆的读书声。 山脚下是一排一排的作坊,有浴春酒肆的作坊,有霜成雪的作坊,年轻男男女女们穿着同样制服,勤劳忙碌地穿梭于其中。 繁荣富庶。 人烟稠密。 充满希望。 更远的地方是连绵不绝的农田,农人们在上头辛勤劳动,靠近山脚的地上覆盖着白色暖棚,不知道种的是什么。但只暖棚已价格不菲。 山上随处可见许多商行酒肆支起的棚子,和挑着担子四处穿梭的小贩,高声叫嚷着‘馄饨——’‘冰糖葫芦——’ 更有好几个小贩是女人。 这让太夫人忍不住冒出一声冷斥:“真是荒诞且离经叛道!” 第四百一十四章 可怜,枉替他人做嫁衣 尽管囿于小小的轮椅上,蒋奕文身姿依旧傲然笔挺若青松,唇角噙着一抹洒脱的笑:“祖母,小民亦须吃饭谋生,她们靠双手养活自己与家人,有何不妥?” 比起太夫人只看得到楼屋建宇、雕梁画栋,农田村舍等死物,他在意的点却完全不同。 他看得是这里的人。 穿着医学院雪白制服的学子们,无论是白发飘飘的老学究,亦或是垂髫小儿,神情皆是谦卑又自信。他们不惧于任何挑战,亦永远对未攀登上的知识尖峰保持敬畏。 穿着霜成雪与浴春酒坊湛蓝或淡褐制服的工人们,年轻的面庞上满溢着希望,脚步轻快的如同踏着风。 田间忙碌着的农户们,身姿虽然依旧疲惫,眉宇间却不再见愁苦与绝望,凝望着那绿色麦苗时,眸中是骄傲与对丰收的期盼。 哪怕是随意穿梭的小贩们,眼睛里亦是由衷的笑意。 东山,很不一样。 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与京城任何一处都不一样。 与大周每一处都不一样。 这里气象,迥然相异。 这一份热闹繁荣昌盛的气象,不是由那些华丽殿宇与如山银钱构成的,而是由每一个穿梭其中的人们面庞上的希望叠印成的。 这里太独特了。 独特得让人想起赋予它希望的那个人—— 那一抹似乎立于世代长河上方的素白身影。 雪色灵魂飒飒作响。 凛冽若清风。 是世间独一份的风景。 太夫人被蒋奕文驳了面子,神色阴沉,将欲训斥什么。 山路上恰有三两小贩挑着担子,并肩上山高声阔谈。 “嗨,王老二你听见没?刚才又有人说咱们这里离经叛道,阴阳颠倒,不符合祖宗规矩,迟早要遭报应呢。” “嗨,那些酸儒就那样,咱们哪天不碰见三两个?一个个书呆子读书都把脑袋读傻了。成天抱着祖宗规矩说是,说我们是离经叛道。我们就离经叛道怎么了,我们乐意!” “对,他们那些读书人要么是当官的,要么是家里有地,不愁吃不愁喝,当然有那闲工夫叽叽歪歪。我才不管什么离不离经叛不叛道,我就知道我媳妇儿给食堂做菜,一个月拿一两银子,我儿子在私塾读书,已经能背半本千字文了,我女儿在跟着女神医学医术,昨儿个我有点咳嗽,还给我开个了方子呢。在没上东山前,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是女神医和东山救了我们全家。我就一辈子认女神医一个人!” “是啊女神医要是早一年买了咱们多好。我的栓子就不至于被饿死了。他当时才四岁……” “三皇五帝时候可没什么经啊道啊的,咱们老祖宗还不活下来了?这些劳什子经啊道啊,都不是都后人写的。既然是人写出来的,那就能改!” “对,我刘老狗就这么干脆。这劳什子经啊道啊的,不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就不认它……” …… 三两挑着担子的小贩们走远了。 太夫人的一腔话被憋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口,面色更加铁青。 蒋明婵抿着唇偷笑。 · 东山医学院。 门口早已支起数十个木棚,每一个木棚里有一个甲班医者坐诊,十个乙班医者负责记录,剩下的丙班医者负责观摩。 每一个木棚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 “大夫看看我这老寒腿。” “大夫我的胃好像胀气了很不舒服。” “大夫我的腿还有救吗?” …… 胥大夫甫一上山便见此场景,红光满面的面庞登时沉下,声如洪钟地吼道:“乳臭未干的小儿胆敢自称为京城第一神医,实在是无知狂妄至极!” 众人都循声看了过去。 “这是谁?” “听说是京城新出的一个‘国手圣医’,不服女神医呢,要和女神医比拼医术。” “和女神医比拼医术?他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或许人家有依仗呢。” 胥大夫听着周围议论声,抚须做出高人状,声音愈发抬高:“既然为第一神医,江氏女你敢否接受老朽的挑战,当面比拼医术?” 蒋明娇尚未说话。 陈王坐在一旁竹藤摇椅上,手持一把檀木折扇,悠悠叹出自上东山的第一句话:“蠢货!枉替他人做嫁衣!” 他今日穿着金色半臂,雪白绣飞鱼暗纹的锦袍,腰上系着一根白玉腰带,面庞是羸弱病态的苍白,薄唇上无半分血色。这副病容原是令人不喜的,可狭长凤眼流转间却露出几分秾艳,那女子更艳更妩媚的风*流,一瞬间极其夺目。 不愧于民间有胆大好事者,给陈王取得一个外号。 ——人间绝色病阎罗。 郑管家恭敬侯立一旁:“王爷您看出来了?” 陈王有趣扬唇道:“是啊,我看出来了。” 女神医今日的重点绝不在义诊。 她一手将东山打造成这迥异于京城,乃至整个时代的小桃源,然后预备借着义诊的机会,将东山气象呈现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世间还有这种活法! 这便是她的目的。 胥大夫只看到女神医将义诊闹出庞大声势,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女神医打败,以此博取声名。殊不知他的造势和挑衅,反倒是以自身帮了女神医,将更多的人与注意力吸引到东山。 因此女神医才会纵容他,让他早早蓄势打上东山,以一出闹剧吸引所有人注意。 ——只看今日有多少达官贵人因胥大夫来便知。 胥大夫一口一个女神医乳臭未干,称第一神医实在狂妄,要打败这无知小儿,却每一步都落于女神医的算计中。 输赢,自这一刻就定了。 忽然有人低低说了一声:“女神医来了。” 声音霎时静了。 蒋明娇身着浅蓝色斜颈交衽罩衫,乌鸦鸦的黑发梳成一个髻,一双眼睛冷清若寒潭,黝黑澄澈若水中石子,周身上下别无他饰,素净清冽却似有清风环绕,宁静淡然若深山竹林,叶片飒飒作响,留下浅淡碧影重重。 胥大夫逼问道:“无知小儿,敢否与我一比?” 蒋明娇淡淡道:“你要比什么?” 第四百一十五章 考验!金针刺穴! “老朽大成惠帝平昭十一年生,三岁识字六岁学医十二岁给人治病,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岁,经由老朽手下康复的病人达十万众。因此老朽可忝称一句‘于医道小有所成’,不惧任何考验与比试。” 胥大夫负手立于东山风里,说不出的狂妄自信,“乳臭未干的小儿,笔试考题皆由你定。” 话甫一出口即引来众人惊叹。 一百二十岁! 这年头长寿有多难,人人都知晓。莫说是普通穷苦老百姓,便是京城富户员外郎等家庭,要想养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都难得很。 人生七十便古来稀! 一百二十岁? 甚至有不少民间传闻说,活过一百岁的老人都是,已脱离凡胎的地仙。 若胥大夫此话为真,他岂不是为世间最长寿者!再看胥大夫虽须发皆白,却面不红气不喘,走路腿脚有劲,说话时声音洪亮,在山谷似能听见回音,这硬朗的身板比不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强。 这副形容天然就引人认同。 外围一群由胥大夫邀请来的高官女眷们面露得色,望着胥大夫面庞愈发崇拜。能得一百二十岁活地仙指教,说不定她们也能得一个善缘,指望一场长生。 谁人不怕死? 谁人不想长生? 想到这里她们皆出声附和,‘胥大夫乃长寿仙人也’、‘胥大夫行医多年经验丰富实在令人佩服’、‘胥大夫此番一定能赢’、‘胥大夫且一定要赢得漂亮’地说个不住。 胥大夫面上八风不动,只含笑抚须将吹捧的话照单全收,并不掩饰己身的高傲自矜。 仁心堂众人神色皆凝重起来。 女神医已展露出绝佳医术,若是寻常医者的挑衅,他们自然手操胜券丝毫不惧。但真若如胥大夫所说,他有一百二十岁,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行医这一行多看经验,百余岁的长寿仙人经验浩若烟海,天然给人信服感。 太夫人亦自得地看向女神医。 蒋明娇却连眉梢都未曾一动,清淡面庞始终从容淡静,风轻云淡般地应答道:“那便按照规矩来吧。” 规矩? 胥大夫刚想问按何规矩。 沈草儿已指着医学院红漆大门旁,墙上贴着的一张大黄纸念道:“求索医学院甫一创立,便以互相交流学习创新为己任,医学院中人终生为攀登医学高峰求索,不惧亦任何人任何挑战。” 其下还有一行潇洒清秀的行书,字里行间透着‘心若磐石不惧风雨摧’的坚定。 “交流只为求索,” “医者医人医心。” 沈草儿骄傲地挺起小胸膛道:“这是我们女神医的亲笔手书,亦是我们求索医学院学生们,都将终生恪守的原则。” 场面一时沉默。 端看这一行校训便能看出,写出这等句子的人几分清行。她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索医理护苍生。她的心灵纯粹透彻,思想高尚灵魂雪白,飒飒若山巅一捧白雪。 寻常争名夺利的庸俗行为,在她面前都显得污浊庸俗。 虽女神医未说一句斥责,方才支持胥大夫的人,却因为自己看热闹的心思感觉到了羞赧。 胥大夫亦觉得难堪。 在这种恢弘大度的气度与行为下,他的挑衅显得小家子气,还粗鲁与庸俗。 他暗自咬牙。 这人好生会装! “女神医定下的规矩是——若挑战者不指明挑战考题内容,一律按照抽签决定。”沈草儿将一个木箱抱到胥大夫面前,对胥大夫道:“这里头包括论医书、辩医例、盲刺金针、望闻问切诊断四法等诸多考题,你可以抽取两道考题,剩下一道考题会根据现场出现的人病情,和前两场比试的情况随机而定。” 众人听得新奇皆看向胥大夫。 这方法倒是公平。 胥大夫伸手从木箱里抽出两张纸条。 ——金针盲刺。 ——以面鉴病。 胥大夫念出两张纸条上的内容:“金针盲刺,以面鉴病?这是何意?如何比试?” 沈草儿语气轻快地道:“金针盲刺,就是考验你针灸术的基本功了。我们医学院的要求是,用黑布蒙着双眼,都能做到连入一百二十针,一针不错位。” 胥大夫听见金针术三字,刚松一口气。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一手金针术。但在听见要蒙着眼刺穴时,他心里便一个咯噔。 他刚哼着说一句‘奇淫巧术’与‘多此一举’。 沈草儿就笑吟吟解释:“女神医说了,若是遇上光线昏暗或黑夜,我们难道就能不救人了?现在我们多练一次,日后碰上危急情况,病人活下来的几率就多一分。” 胥大夫的话被噎在喉咙里,上不去来不来地难受。 周围亦是传来认同声。 无论是站胥大夫还是女神医的,无一异议地表示了认同。他们将来都会是病人,自然希望医生能更厉害一些,让自己生命就多一分保障。 沈草儿看胥大夫:“当然这是医学院的规矩。你初来乍到不适应也是常有的,你也可不蒙眼睛并不影响比试成绩。” 胥大夫怎么肯答应。 他分明是来踢馆的,若是同意不蒙眼比试,岂不是先输了一筹? 他冷然道:“不必。” 于金针术一道,他自认功底深厚。哪怕没试过蒙眼刺穴,亦自认不会输。 沈草儿便令人搬来两个与人等高,漆着桐油的小木人,摆放于院子中间。桐油小人身上有许多小孔,每一个孔洞都与人体穴位相符。 沈草儿请胥大夫道:“还请胥大夫您先挑选木人。” 这便是让胥大夫检查了。 胥大夫仔细检查过木人的穴位点,见其与寻常人穴位丝毫不差,孔洞中还有深浅不一颜料,可标注出持针之人用了几分力道,心中暗暗吃惊。 好精妙的设计。 他选了左边一个木人,打开褡包取出一套金针后,便抚须负手而立,神态颇为深不可测。 蒋明娇立于右边。 为保证比试公平,由沈草儿与胥大夫带来的小童,随机唱念穴位。另有一人专门记下考题,以供对比答案。 在一炷香功夫内,蒙眼连刺一百二十个针,还要保证穴位与力道皆不错,无疑是极难的事。 第四百一十六章 被怼得很尴尬 春日清晨尚存料峭寒意,银雾晨露拂面略显湿润寒凉。众人围观比试时,态度却异常火热。 他们低声议论着。 “我觉得是女神医会赢。女神医一手金针术可谓出神入化。” “对对对,我媳妇儿以前生孩子血崩差点没命,是用女神医用十三根针救回来的。” “虽然我相信女神医,但国医圣手若真有一百二十岁,经验就比女神医多好多。医道一途到底是看经验,女神医只怕是有些悬啊!” …… 胥大夫忽然傲然道:“老夫家族世代为大成帝国太医署署长,曾仅凭十三针救下诞下双胎血崩的皇后,一手金针术曾救下肠墉、肺痨等绝症病人无数。” 拥趸胥大夫的人当即呼喝着喝彩。 “胥大夫当真厉害。” “十三针抢回一条命!真乃神迹!” “大成帝国时的太医署,只怕比如今更厉害吧?” “这回女神医肯定悬了。” …… 胥大夫满意地瞥了眼周围热切呼声,复看向淡静而立的蒋明娇,不着痕迹地皱眉。 从他上山至今,蒋明娇都是这副宠辱不惊云淡风轻,仿佛无事能令她动容,万事皆在她掌控中的模样。 这种人要么是极端强大。 要么是无知者无畏。 他虽然一口一个‘无知小儿’的喊,却不是莽撞轻狂之辈,在上山前已调查过女神医的拿手本领,并特地做过防备。 他的目的是要踩着女神医进入大周勋贵圈,再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为贵人们调养求长生。山里隐居日子太清苦难熬。 因确有一手卓绝医术,他自信能赢。 点燃一炷香。 锣鼓轰然敲响。 沈草儿与胥大夫的小童一人持一张穴位图,开始飞快唱念一百二十个穴位位置。 “少府穴。” “阳池穴。” “涌泉穴。” “足三里。” “攒竹穴。” “风池穴。” “玉堂穴。” …… 到底是行医多年功底厚,在第三针后,胥大夫便习惯了蒙眼刺穴,动作熟练且飞快。每每小童只唱念出穴位第二个字,他便已然落针。 人群不断发出惊叹呼声。 胥大夫心里不免飘飘然。待一百二十针后,他便自信地负手而立,对结果信心十足。 “比试结束。” “取下布条。” “对比成绩。” 医学院规则是若挑战者带来徒弟,便有挑战者的徒弟负责检查。若未带来徒弟,审判员要随即抽签三人检查。姜太医检查胥大夫的木人。胥大夫的徒弟检查女神医的木人。 人群热切紧盯着检查结果的太医。 胥大夫神情自信满满。 姜太医唱念道:“左边木人一百二十针位置皆准确无误。” 不少人发出压抑低呼声。 蒙眼刺穴一百二十针准确无误,已能说明医者功底深厚。 姜太医继续:“一针力道过轻,两针力道过重。” 声音一瞬凝滞。 检查人员恭敬对胥大夫道:“胥大夫您可自行核对一遍。” 胥大夫心里如猫抓似的痒痒,面上却不肯跌份:“不用,老夫信任你们这偌大的医学院,尚不至于如此弄虚作假。” 话是如此说,他仍不着痕迹瞥了眼左边木人。 方才,因刺穴太快似乎真有三次力道不稳。 但他仍自信能赢。 这一手金针术他可练了几十年了。 本应由胥大夫的徒弟唱念的右边木人的成绩,却久久未出。 胥大夫不由得看向他。 徒弟额上冒汗检查过一遍,似乎不相信这结果,复又细细检查一遍,才抬头涩然道:“一百二十针,穴位无一为错,力道亦无一为错。” 胥大夫脑袋里嗡地一下,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可能’。幸而他咬住舌尖,生生忍住了。 他面色古怪地道:“想不到如今的年轻人功底竟如此深厚,不逊于我这金针刺穴一百余载老东西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这话看似在夸女神医,内涵意却是人人都懂。 年轻人赢了老人? 其中定有蹊跷。 太夫人看向女神医目光,不由得有些沉冷:“现在的年轻人愈发不规矩了些。” 蒋明娆垂眸笑道:“总归会有人让她们知道老实的。” 人群亦发出嘈杂议论声。 沈草儿断然喝道:“若是不信成绩便自己去检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但凡我们弄虚作假一丁点,便立刻会被人揪出来。莫要阴阳怪气扯年轻人与老人,难道这普天下活得久就该天生厉害。既如此我们选官便不必科举,只将那每个地方的老人扒拉一遍,管他是放羊的放牛的识不识字,一气儿都塞去做官罢。反正这天底下老人总归比年轻人厉害,年轻人但凡厉害一些,就是用了手段不干净!” 一番话骂得辛辣刻骨酣畅淋漓,胥大夫被噎得面皮一阵红一阵紫。 太夫人的面庞一瞬僵硬,拧着帕子徐徐才吐出一口气。 蒋明娆轻轻垂下目光。 蒋明婵轻蔑嗤笑出声。 徐总院判朝胥大夫拱手道:“若胥大夫不信任医学院,还请自行检查一遍木人。” 这是将胥大夫的军了。 胥大夫拉不下这脸,神色僵硬地道:“不必了。” 他真要敢去不信邪地检查,面子底子都能被跌干净。 “不是还有两场比试吗?”他冷淡地负手,神情高深莫测,“现在便开始比试吧。” 众人被转移了目光。 第二项比试是——以面鉴病。 胥大夫望着这四字皱眉。 沈草儿口条清晰地道:“以面鉴病比得是诊断术。因女神医于以面鉴病上颇有些经验,比之世间其余大夫多矣。为保证比试公平,你可以用望闻问切,女神医只用以面鉴病便好。待会随机抽出五名愿意参与的围观病人,每人给出半柱香功夫,你与女神医要当场给出诊断。” “诊断最为准确者为赢。” 有听明白的人嚯地一下叫出声道:“这规矩太有意思了。” 随机抽取观众作为病人,大夫当场给出诊断。若两名大夫诊断不一样,岂不是当众处刑? 同堂竞技,谁弱谁尴尬! 这一局比之‘盲刺金针’的火药味和刺激性更浓数倍,赛制也更公平更具平等数倍。 第四百一十七章 比赛结果很明显,(一更) 蒋奕文坐在轮椅上,洒脱含笑道:“能一气儿拿出三两个公平又有趣的赛制,这东山医学院只怕是早被挑战得有经验了。” 长富低声附和道:“可不是呢,方才我与这医学院学生们打听一下。自东山医学院成立后,甭说这京城江南,便是西北东北等地,都时常有大夫慕名来辩论问道。” 蒋奕文好奇道:“哦?那问道结果如何?” 长贵偷笑道:“结果便是医学院这一年又多了几十名来自各地的学生。” 蒋奕文也是笑。 但凡接触过女神医的,只怕无法掠过她的飒飒风采。 太夫人是个要面子的。今儿个被蒋奕文怼了三四次,心里不满地窝着一团火,听这话就淡淡地道:“虽然我不大懂医,也能明白这诊断术没有几十年积累,怕也是练不出来的。女神医或许在医道上真有几分灵性,论起经验与百余岁的胥大夫,到底是不足的。” 蒋奕文只是笑。 足不足,比一场便知。 胥大夫也是这么想的。他还尤其好面子,仗着年长上门踢馆,又怎么好意思让女神医先让他一子。他刚预备说我不需让这一下,一同比试这以面鉴病就好,就被徒弟扯住袖子,硬生生给拦了下来。 这徒弟素来是个机灵,不会平白无的放矢。 胥大夫生生将话咽回肚中。 今日本是东山医学院义诊,来了京城不少无钱医治的老病号,愿意站出来给女神医与胥大夫诊断的并不少。 病人们亦打算得精明——两个大夫诊病准确率更高。 五个病人被随机选出,一溜排开地站着。沈草儿点燃一根香,敲了一下锣,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个病人是中年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布衣草鞋,皮肤晒得黝黑,手上满是老茧,显然是常年劳苦的。 半柱香须臾而过。 胥大夫打量过男人神色,又令男人探出手来,把了他的脉搏,避至一旁问过今日饮食起居,才慎重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病人该是脚弱症。此病不易根治,须得徐徐治疗,先开一个三七方子用着罢。” 当即便开了一个方子。 中年男人对胥大夫千恩万谢。 胥大夫摆手:“不过一个寻常小病罢了。” 太夫人面露些微得色,淡淡瞥了眼蒋奕文。 蒋奕文只含笑八风不动。 “三七方只可解表症,不可解里症,还望胥大夫再思量片刻。”蒋明娇待胥大夫说完,望向中年男人,声音清越地问:“若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住在海边,长期以打渔为生。饮食常以江鱼海鱼为主,少见时蔬果肉,且患有严重的腰腿疼痛,每逢风雨天骨头便会生疼,且左腰腹间常会出现不明症状的疼痛?” 中年男人惊讶地看蒋明娇:“女神医,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没钱看病怕家人担心,这些病症他连家人都未曾告知过。 蒋明娇摇头道:“人活于世间讲究一个阴阳交济平衡循环之道,如云多下雨雨过天晴般道法自然。但因你长期生活在水边,且饮食多以河鲜海鲜为主,便导致体内湿气过重肾水淤积,脚弱者与骨痛腹痛不过是其外症。若体内湿气不除,三七只能缓一时却必将复发的。” “听懂了吗?” 中年男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仍旧干脆答道:“听懂了。” 蒋明娇复看向胥大夫:“胥大夫,您怎么看?” 众人亦看向胥大夫。 他们并不通医理,反应与中年男人差不多,且都等着胥大夫为其解惑呢。 胥大夫面色难看,却终于一言未发,显然是默认了。 从正确性上说胥大夫与女神医皆对,但答案亦有一个高低优劣之分。虽然裁判判了二人皆对,但胥大夫面庞上仍有些难看。 太夫人面庞亦有些僵硬,强撑道:“不过是运气罢了。” 蒋奕文笑而不语。 运气吗? 第二位病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妇人。她身量不高面白虚胖,头上戴着黑色罗纱帷帽,上衣下裳皆为绫罗绸缎,家境显然十分殷实。甫一坐上椅子,她便捂着肚子,额上冒冷汗地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大夫大夫求你们救我一条命。我快要痛死了。” 胥大夫迅速搭上她的脉,神色凝重地诊断半晌,又用旁人听不见的低声,细细问过病人饮食起居,眉头愈发皱得紧了。 蒋明娇亦微微蹙眉。 半柱香过后。 胥大夫斟酌着判断道:“脉象虚浮且膨大,腹内隐隐有异物感,应当是石淋(结石)之症,只是不知这结石位于肾或是其下。须得要开一剂药吃吃看才能确定。” 中年妇人面露苦色:“大夫,我这病已经寻了五六个大夫,吃了好几剂药了,如今已经是疼到受不了了,您就不能给我一个准话吗?” 胥大夫面庞一僵。 他到底是个医者有着自己坚守。虽争名夺利之心极重,但绝不会拿病人性命开玩笑。 他摇头道:“危急性命的事,我不敢随意轻忽。只一剂药便能确定,还请夫人稍稍忍一忍。” 中年妇人吃药吃怕了,求助性地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一口断定:“肾石淋。” 胥大夫目光一闪,刚想问她是如何看出来的。 蒋明娇就问道:“你是否有长期睡得晚起得晚,导致晨起不用早膳,不爱喝水喜欢用甜汤甜果的习惯?且父母或祖辈皆有此症遗传?” 中年妇女惊喜地连连点头:“女神医,您全说对了。我娘也有这个病,疼起来的时候那叫一个要人命。我怕极了才到处来寻医问药的。” 蒋明娇写了一个方子:“按时服药,一日可缓解十天可治愈。” 中年妇人大喜过望。 她自得了这病以来,少说看了五六个大夫,却无一个敢如此承诺。且不论方子疗效如何,这份态度便让她心情大定,对治愈充满希望。 她对着蒋明娇千恩万谢,连声只叫着女神医作女菩萨。 蒋明娇只是避过了。 虽裁判并未宣判,结果已极为明显。 第四百一十八章 实力被碾压了好惨(二更) 因诊断学的特殊性,第二环节采用取合格积分制,只要双方说出病人主要病症,符合便算作是合格。 譬如石淋症。 寻常大夫都是先判断出石淋症,再让病人服一剂药,确定病症具体出在何处的。 胥大夫做法绝不算错。 ——毕竟不能以女神医的标准要求所有大夫。 因此在负责裁判的徐总院判,与胥大夫带来的徒弟确定病人的确是石淋症后,便给双方各记上一分。 表面上双方再次打成平手。 众人却都看得分明,心中自有其判断。 胥大夫望闻问切检查半晌,都只得出一个石淋症,却不知病症具体出在何处。 女神医只看一眼便判断出是肾石淋,并道明其得病的究竟。 孰优孰劣一眼便知。 当然不能说胥大夫医术并不精湛,毕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女病人为石淋症亦是不凡。 只是女神医太过优秀,掩盖住了旁人所有光辉。 胥大夫神情愈发严肃。 太夫人亦是不由自主板起了脸,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森冷气场。 蒋明娆恭顺安静地小声安慰。 蒋奕文却轻快地翘了翘唇角,表情非常愉悦。 蒋明婵更哼起了小曲。 比试继续。 胥大夫:“观你症状应为风症遗症,肝火血虚,加之风痰迷了心肺,导致气逆血瘀,吃一剂药观其后效辨认是口僻或吊线风……” 女神医:“吊线风。” 胥大夫:“观你情状应当是麻疹发作,病情已深重,只不知邪陷心肝,或是热毒攻候,我先开一剂药以观后效,再行调换增减……” 女神医:“邪陷心肺,用清营汤。” 胥大夫:“乳痈,应当是产后体虚汗出受风导致的风邪入侵,导致乳络淤塞不通,化热为脓,先用一记透脓散后加减……” 女神医:“乳痈,肝郁胃热所致,病情已如后期,透脓散应当无效,用瓜蒌牛蒡汤。” …… 胥大夫不可谓不优秀,每每皆能极快判断出病人病症,令姜太医与许成信都每每咋舌,暗自感叹其医术精湛莫测。 放在民间他已能算是名扬一方的神医。 可女神医总能比他更甚一步。 那股素衣白衫的身影,始终自信笃定沉着冷静的态度,无端便能给人安稳与信赖感。仿佛只要有她在,便能保证病人的万全。 原本这种态度应属于胥大夫等须发皆白的经年老医。 如今角色颠倒过来却无人觉得奇怪——概因实力碾压了。 连续五局下来,女神医与胥大夫各得了五分。 平局。 当裁判宣布成绩时,围观义诊的众人皆对视一眼,心知肚明究竟是谁的本事更大。 胥大夫面色僵硬,咬牙撑起一抹笑。 仿佛是要找回点面子似的,他淡淡地道:“早就听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能人异士生而有天赋,犹如天生有神助,条件比之旁人要得天独厚,实在非常人可以比拟。老夫如今算是长了见识了。只是不知这精于诊断术,却是否能够同样精于治病。诊断与治病却不一定是……”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 沈草儿已重重反驳道:“最看不惯你们这一套,碰上什么人成绩好就归于天赋、归于作弊、归于他家学渊源好,仿佛说一句别人比自己努力比自己上进好学,就能把你们那薄脸皮给臊死似的!” “你们端看见女神医的医术好,哪儿知道她为这一手医术,背地里练习多少次努力多少遍!” “你们知道这木人是如何来的吗?是女神医为练习金针术做出来的。在这之前可没有人愿意练习金针术,专门作出一个精妙木人来。女神医不仅费尽气力地做了,还大气无偿地推广给我们所有人用。” “为了练习蒙眼刺穴,女神医每日晨起晚睡前都要练一个时辰,手上已满是被针扎出来的茧子,与寻常女儿家的纤纤玉手是比不得了。” “为了锻炼出这一手以面鉴病的本领,她日日笔耕不辍,一连写了整整十二个本子的记录,纸张叠加起来能堆起一人多高。这些经验记录最后都用在了《伤寒杂病集》里,无偿给了天下所有想学习的人看。你只管去外头问一问,当今天底下除了女神医,还有谁能有这份大气品格。” “医学院甫一开学那日,女神医便说过这句话——没有谁天生比谁能干,只看你付出了多少。” “你们先有女神医这份努力,再来讨论她是不是得天独厚!只管输了为找回面子,便轻飘飘地将一切归于女神医的天赋,殊不知这样更是衬托出你们的狭隘与嫉妒!” “丢脸至极!” 小孩儿声音掷地有声清脆响亮,仿佛一个又一个巴掌,扇在了胥大夫的面上。 胥大夫面庞一时青一时白。 太夫人面庞亦是青白许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草儿!”蒋明娇轻轻呵斥一声,复朝众人道歉道,“小孩子不懂礼数口无遮拦,让大家见怪了。” 他们又怎么会怪沈草儿。 方才因胥大夫一席话,他们难免对女神医生出几分嫉妒,觉得他们的怀才不遇皆是因老天不公平的人,一时心中赧然又羞愧。 他们,连女神医一半努力都无,却只一味怪着老天爷不公平。 便是女神医将《伤寒杂病集》这等神书白白送给他们,他们也未曾珍惜这一份努力与大度。 天底下最怕的不是有人比你优秀。 而是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 一瞬间场面寂静。 “你相信那小姑娘的话吗?”陈王目露欣赏。 郑管家点头后摇头。 陈王伸了一个懒腰,狭长凤眼流转出秾丽,令他苍白到病态的面庞与唇上都被衬出殷红。 “我信。” “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一个烈烈鲜活一颦一笑都有灼热温度,又巍峨飒爽如高山如清风捉摸不透,居于这时代之上俯瞰,企图用素手牵引时代的女人。 她迷人又神秘。 真能让人不格外关注。 蒋明娇并不知陈王如何看待她。向众人致歉后,她看向胥大夫道:“胥大夫,您还要进行第三场比拼吗?”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我不如女神医,(三更) 胥大夫内心斗争激烈。 他虽自持医术性情狂妄,却不是鲁莽的傻子。经过两场比试,他已知女神医医学功底深厚,只怕在他之上,绝非庞仲邀请他出山时,所介绍的‘年纪轻轻虚浮狂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一个毛头丫头能胜过已年逾八旬的他,此事着实令人惊异。 但事情既已如此,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继续比。 或是认输? 他方才下不来台,嘴硬说的‘诊断专精,并不一定精于治病’,其实是很没道理的。既然善于诊断,又怎么会缺少治病经验。医学之道大半在于诊断,只要能精准诊断出病症,哪怕只依据汗牛充栋的医书,傻子都能照本宣科地治好病。 更何况女神医本身聪颖过人。 他刚准备不伤面子地拒绝比试。 山坡上呼啦啦来了一大群,有男有女约莫二十余人,女人们统一穿粉色春衫锦裤,男人统一穿蓝衣黑裤,一看便是谁家高门的丫鬟随从。 他们看见胥大夫如看见了亲爹,拽着胥大夫的袖子,差点直接给他跪下了:“胥大夫,劳烦您老跑一趟,救一救我们家夫人的性命吧!人命关天!” 胥大夫被拽的一个趔趄:“你们是……” 一名家丁着急道:“胥大夫,您不记得了吗?我们是广孝伯府的,七天前我们夫人身子重头疼嗜睡不舒服。太妃听说后推荐了您去诊治。您说夫人是偶感风寒,给她开了三服药。” 胥大夫自然想起来了:“莫非是你们夫人如今有何不妥?” 家丁跺脚道:“不妥可大了。我们夫人用了您的药后,不知怎的开始流鼻血,自早晨起来到如今,已经流了有一升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胥大夫,您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人命关天! 胥大夫抓起医药箱就要走。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蒋明娇,挣扎犹豫许久后,他终于叹一口气发出邀请:“女神医,可以请您陪老……我走一趟吗?” 家丁弄不清状况:“胥大夫,您这是……” 比起自己虚无缥缈的面子,胥大夫到底更看重病人性命。当着众人的面,他偏过头低声羞愧道:“这是东山医学院的女神医,我的医术不及她。按你所说此症危急性命,我并无万全把握。若能邀请女神医一同去,对你们夫人病情性命大有裨益。” 哗—— 胥大夫竟当众承认他却不如女神医!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支持胥大夫的脸色自然不好看,支持女神医的却都神采飞扬。 更多路人却是暗中咋舌,看向女神医目光愈加惊异。 要知道胥大夫可是活了有一百二十岁。 一百余岁可为地仙。 能活到这等岁数,医治过的病人浩若烟海,哪怕再愚钝的庸医都能被锻炼出一手好医术。更何况胥大夫是前朝太医署署长,本身便是万里挑一的名医,医术进益程度可想而知。 这样竟都比不过女神医? 女神医,好生厉害。 一时众人对女神医医术之精妙幽深认识更深! 蒋明娇郑重朝胥大夫拱手作揖:“胥大夫能抛弃成见,只一心为病人,我敬佩不已。” 胥大夫不敢受这夸奖,偏头避过一拜摆手,面上臊得通红。 他若真一心为病人,就不会这么态度蛮横倚老卖老,大喇喇打上山来踢馆了。 他只不过有最后一丝医德。 ——人命关天。 因病情十万火急,蒋明娇与胥大夫都未多耽搁,简单收拾医药箱后,各自带着徒弟离开赴伯府。 在离开前,胥大夫扭头打量了一眼东山医学院。 冬日上午初生的霞光万丈里,医学院大门巍峨耸立,其上五个大字龙飞凤舞,隐约可见龙蛇之势,令人看得到书写者心性。 ——求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便是她的志向吗? 回想起今日在东山医学院上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胥大夫环视一眼东山,感慨地转身离开。 ——是他短视了。 假以时日,东山医学院必定能有一番锦绣坦途。 两乘轿子匆匆远去。 石拱门在晨雾银霜中岿然依旧,仿佛在目送着二人。 女神医与胥大夫离开后,单纯为看热闹的亦跟着离开。但更多的人都会选择来都来了,干脆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东山迥异气象。 耳听千遍不如眼见一遍。 早听说过东山男女学员皆收,学员由垂垂老者到垂髫小童皆有,男女可坐在同一个教室学习比赛,甚至许多男子功底尚不如女子时,他们不少人是不相信的,甚至会嬉笑着说一句:“吹得吧?” 但看见东山医学院教室门口的排名表上,一个又一个女医的名字高居榜首,每一个医学院学生却对她们心悦诚服,又在义诊时看见一个又一个女医展露出精湛医术,打破了女医只能治女人病的印象时,他们沉默了很久。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东山。 东山风气习俗不同寻常。 因女子可以养活自身,东山的女人们越来越剽悍。她们不再惧怕她人目光,大大方方行走,令不少老学究大骂‘不守妇道’,却也令不少年轻女孩子们羡慕不已。 东山还崇尚野生的创造力。 因为浴春酒与霜成雪的发展都建立在技术创新上,他们并不排斥任何改变与创造。无论是否在作坊工作,只要能提供改进技术的有用建议,都可以在两个作坊处领一笔赏钱。除却作坊工钱可以养活自己外,这一笔赏钱能让有才的人生活更得好。 ——创新。 ——变革。 自女神医为核心与灵魂带领,以医学院为起点,囊括了浴春酒肆、霜成雪大作坊,包括曾家商行与附近广袤农田后,悄无声息地辐射开来。 这一股不再墨守成规一味崇古,大胆辩驳锐意创新的思潮无声涌动与望风而长,具有野草般蓬勃野蛮的生命力。 陌生却令人迷醉。 · “夫人!夫人!夫人,您要撑住!” “娘!” “大伯母!” “大夫呢?大夫还没有到吗?人都已经眼瞧着没了,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 蒋明娇与胥大夫到时,广孝伯府已乱成了一锅粥。 第四百二十章 你害死了我娘,偿命(四更) 广孝伯府。 正房。 大门开着。 丫鬟仆妇们端着水飞快来往,一盆热水端进去,一盆血水被端出来。气氛凝重如同三尺冰窖,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偶尔一个对眼时神色中皆是惶然不安。 屋子重重拉着帘子,光线因而显得昏暗。 甫一踏进门,蒋明娇与胥大夫便闻到浓烈的血腥气与中药味,听见重重的咳嗽声,和女眷们的小声抽泣声,和低到听不见的私语。 引他们进门的丫鬟高声禀告道:“大夫来了。” 医者无男女,生死关头已顾不得避讳。胥大夫与蒋明娇提着医箱进门,看见一个黄梨木拔步床上,挂着宝蓝色重重帘幔,一个年约四十余的妇人靠在榻上,面色青白鼻子里一滴一滴流着血,眼瞧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床边立着一排惶然不安的女孩。 蒋明娇一眼就瞧见了身穿鹅黄半臂的程珠银,与身着柳青春衫襦裙的程珠宝并肩而立。 穿着银白春衫外套海青色半臂的程珠玉,低头跪在地上,俨然又瘦削不少。素来圆润可爱的女孩,小脸都已经憔悴到尖尖了。 蒋明娇眉头轻轻一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见大夫来了,一众女孩都扭过头来望向来人。程珠宝望着胥大夫,三两下地大步冲过来,眼里都要喷出火。若非顾忌着颜面,她只怕要扑上来撕了胥大夫:“你这庸医,给我娘亲吃了什么药,她现在怎么一直吐血不止?若是我娘亲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这庸医给她偿命!” 程珠银拉住她低声安慰道:“二妹妹好歹冷静些。如今府里大夫都拿大伯母的病束手无策,还须胥大夫来治病救命的。” 程珠宝才算按捺住脾气,只狠狠咬住了唇。 她复而又看向蒋明娇:“你是谁?” 胥大夫沉声道:“她是治好了陛下的小公主的京城女神医,府上打发人报信时,老夫恰好与她在一处论道。得知府上病情人命关天,老夫便主动邀请她过来一同医治。” 一听是女神医,程珠宝与程珠银神情都恭敬许多。 她们虽为闺阁女孩家,却是听说过女神医名声的。 程珠宝声音更咽:“女神医,我娘亲的病就拜托您了。” 程珠玉亦是跪求道:“求女神医救大伯母一条命。” 程珠宝却并不领情,恶狠狠扭头骂程珠玉道:“谁稀罕你求这一下了!还不给我跪远一点!平白在这里招人眼,你是不是存心要我们广孝伯府的脸全丢干净才罢休!今天要是娘亲没有事情还罢,若是……程珠玉我和你没完!” 蒋明娇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她深知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暂且按捺住担忧,上前给广孝伯夫人把脉。 胥大夫已把过脉。 他眉头皱得很紧,找伺候广孝伯夫人的仆妇们细细询问,譬如伯夫人最近的饮食起居,药是否按时吃的,有无哪里其他征兆等等。 伯夫人丫鬟一一回答了。 程珠宝还认真帮忙回忆了好些情况,神色仓皇若唯恐失去母亲的小兽,全然没了平日张牙舞爪的张狂,只是说出的话依旧惹人厌。 “大夫,我娘亲是在和这小贱蹄……和我堂妹说话时,一时不大高兴突然开始流鼻血的。这是不是因为她被我堂妹气到了,才会这样流血不止的……” 她狠狠剜了眼程珠玉。 程珠玉的丫鬟笑梅憋着一股气,终于没忍住反驳道:“二小姐这话好生没有道理。伯夫人生病了七八日,日日都是我们小姐守在床前侍疾,不眠不休地照顾着。二小姐身为伯夫人的女儿,竟只是每日来瞧一瞧,闲话几句便罢了。若不清楚外情的,还以为我们小姐才是伯夫人亲女儿,二小姐是伯夫人的侄女呢。当时二小姐可没感谢过我们小姐一句照顾得精心。如今伯夫人除了这样的意外,二小姐就浑把责任往我们小姐身上推。这人食五谷杂粮生病的事,哪儿是我们小姐能管得了的。” 二小姐太过口无遮拦了。 什么被小姐说话气到,伯夫人才会流鼻血?这话但凡传出去,小姐就少不得被人指责鼻子骂‘以下犯上,忤逆长辈’。 小姐哪儿担得起这罪名! 程珠宝张口就要回骂,却被程珠银拉住了:“二妹妹,你且稍微冷静一些,大伯母情况可容不得耽搁,让大夫赶紧治病才是正经。” 程珠宝狠狠剜了笑梅两眼。 这丫鬟,且等她日后收拾。 笑梅面对着程珠宝狠厉目光,面庞一瞬苍白,却仍坚定跪在程珠玉身前,用身体挡着程珠玉。 蒋明娇听出事情究竟后,面庞不禁冷凝。 广孝伯夫人一病七八天,不要亲生女儿侍疾,却点名要三房一个孤女没日没夜守着她。 这事本身就好没道理。 程珠宝方才说‘程珠玉是与伯夫人发生争执后,伯夫人才开始流鼻血的’。且不说这两者有无因果关系。蒋明娇素来是知道程珠玉脾气的。她深知自己在伯府处境,虽然对程珠宝两姐妹时不大客气,对待长辈却向来都极为恪守本分,等闲不会踏错半步,更不论当面顶撞长辈了。 除非,广孝伯夫人逼得程珠玉实在无法忍耐了。 能让程珠玉忍耐不下的——只有那一桩看似‘极好’的婚事了。 难不成是伯夫人又逼婚了? 蒋明娇一瞬闪过许多想法,却未露出任何痕迹,只与胥大夫一齐退至外间,看向胥大夫询问:“胥大夫,关于伯夫人的病,您有什么看法吗?” 胥大夫眉头皱得很紧:“夫人脉象细微虚浮,与空脉相仿佛,这是一向不注重养身,伤了肾阴导致的热证。在此基础上,前段时间夫人外感伤寒,我便给开了治疗风寒的药。如今鼻血淋漓应当是邪气外出,病情将愈的征兆,为何会如此……” 外间还有四五个大夫,他们有广孝伯府养的大夫,也有临时自外头请来的。 闻言他们皆附和不已。 “外感病中鼻出血与身出汗一样,都是邪气外出的途径。如此应当是外感伤寒病愈征兆,为何会鼻血不止……” “夫人这病好生古怪。” “分明是热症与燥症,为何用寒性的药物并无用呢?” …… 一个丫鬟忽然匆匆跑来:“不好了,大夫,夫人快不行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女神医不该出手的(一更) 所有大夫都大惊失色。 广孝伯府伯夫人身份贵重,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绝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快步入内间。 甫一进门,他们看见广孝伯夫人,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只见半揽起的金色帷幔下,广孝伯夫人眼神已经直了,鼻血仍在滴滴答答往盆里淌。程珠宝、程珠银都跪在床边,嚎啕大哭,一口一个‘娘亲’‘大伯母’地叫着。 屋子里丫鬟仆妇已跪倒一片,皆压抑不住地啜泣着。 一个丫鬟大着胆子,伸手碰了碰伯夫人的胳膊,登时吓得一个屁*股蹲,跌坐在地上,舌头打了结似的道:“夫人,凉、凉了……” 这一声‘凉了’,把一众大夫们的心也听得拔凉拔凉了。 程珠宝转身甩丫鬟一个巴掌,恶狠狠地骂道:“要你哭什么丧,给我闭嘴!要是我娘亲被你咒死了,我要你给她偿命!” 丫鬟战战兢兢跪着,捂脸不敢再动。 程珠宝又瞪了眼程珠玉,目光如生出薄寒刀子般,狠狠剜着她的脸:“程珠玉,今儿个要是我娘真出了什么事,拢管你以后是嫁人还是真绞了头发做姑子,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垂头的程珠玉肩膀一颤,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程珠宝再抬头看一群大夫。 一群大夫皆退避地偏头,避开她的目光,不敢多说一句话。 人都要凉了。 怎么救? 程珠宝恨恨地瞪他们一眼,最后希冀地看向胥大夫,竟似忘了曾对其破口大骂过,哀声哭泣着求道:“胥大夫,您是太妃娘娘推荐给娘亲的,听说还是前朝的太医署署长,活了一百二十岁,医术当今世上无人能及。我娘亲信任您才会让您给她开药。如今我也只能指望您了,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娘亲。” 胥大夫面色沉凝,许久才斟酌着道:“我先开一剂祛邪抑寒的药,吃着试一试吧。” 并没有打包票。 程珠宝心中怒然还想说什么,却被程珠银拉住了。她只好强忍着闭嘴,满脸仓皇地看着胥大夫写药方,又望着床上的忠勤伯夫人,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不可!” 因争分夺秒吩咐小丫鬟去熬药,蒋明娇进门比众人皆晚了一刻,听见胥大夫的话反驳道。 程珠宝立即看向蒋明娇。 胥大夫亦是惊喜地看向蒋明娇,态度再无任何高傲与自矜,“女神医可是看出什么究竟了?” “用镇阴煎。”蒋明娇道。 胥大夫要把胡子给拽秃了,皱眉思索着:“镇阴煎?重用熟地,和少量的肉桂引火归原?” 蒋明娇*点头道:“不错。” 一个大夫反驳道:“可病人分明是热证,若再用镇阴煎补热固元,岂不是火上浇油,令病人体内热证愈发厉害?现在病人尚在弥留,可以挺一两个时辰……若用了镇阴煎病人只怕当即便会……伯爷与府上几位少爷可都没赶回来……” 众人皆行医多年,听得出他言外之意。 病人显然是没救了。 与其病急乱投医还不如不折腾,吊着这一口气,让病人多留这么一会儿,让家属们都见病人最后一面。 胥大夫迟疑。 程珠宝听出言外之意,哭着朝那大夫怒吼道:“你个庸医的胡咧咧什么,我娘亲的情况好着呢。我看你就是不安好心,浑咒着我娘亲去死。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不,给我关起来。我要把这等庸医送到衙门去,说他满口乱嚼咒我娘亲!” 那大夫不说话了。 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 程珠宝扭头看向蒋明娇,扑通一下就要给她跪下,被蒋明娇眼疾手快搀住了。程珠宝跪不下去,就紧紧拽住蒋明娇的手:“女神医,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您刚才说的什么方子,一定能救活我娘亲对不对?求您了!我就这么一个娘亲,明明一直以来都好好的……” 方才出言的大夫怜悯地看女神医。 女神医虽然医术精湛,却到底是年轻了些,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这等高门大户勋贵最是霸道难相处,尤其在生死间等闲不肯让步。 她只怕要被缠上了。 蒋明娇只冷静地淡淡道:“我有分寸。” 程珠宝眼神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那名大夫摇头轻叹一声。 待会儿只怕难收场了。 蒋明娇让人端来熬好的药,得亏灶上一直有火,各类药材早就熬了许多,这镇阴煎才得以迅速熬好。 她道:“喂夫人喝下。” 广孝伯夫人已面若金纸,嘴唇紧闭撬都撬不开。丫鬟喂不进去药,恍然地看程珠宝与蒋明娇。 程珠宝手足无措,求助地看蒋明娇:“女神医,我娘她、她不肯喝药,这该怎么办?” 蒋明娇吧嗒一下强行掰开,再对丫鬟道:“往里倒。” 丫鬟忙往里倒着药。 一副药下肚后,室内静得若冰窖,无人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病榻上的广孝伯夫人。 广孝伯夫人却始终无反应。 面色青白。 进气多出气少。 胥大夫轻叹一口气,将蒋明娇挡在身后,低声对女神医道:“女神医,病人的诊断和药都是我开的,也理应由我来负责。待会儿若是闹起来,你只管先走便是。” 他虽然目中无人坑蒙拐骗且高傲自负,却始终恪守着家族古训。 ——行医讲究德行。 这亦是他们家族能繁衍百年,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程珠宝闻言怒视胥大夫,连蒋明娇都挨了她一眼。随着时间推移,她目光中的希冀乞求,已逐渐变成绝望哀苦,最后是愤怒和仇视。 ——仇视这一群无法救她母亲的大夫。 最先开口的大夫毫不意外这变化。 女神医不该出手的。 之前这家人最恨的是胥大夫,在女神医出手后,只怕要更恨给她们希望的女神医了。 人性幽微不过如此。 他随即摇了摇头——但以女神医的德行操守,要她有办法救治病人,却只束手看着,只怕她宁可冒险担这一次责任。 可惜了。 一个丫鬟忽然发出惊呼声:“夫人,不流鼻血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救活了,医术不凡(二更) 程珠宝最先扭头看去,果然只见侧躺在床上的广孝伯夫人,鼻腔里已不再淌出鲜血,面庞虽然依旧惨白无血色,却不再透出垂死的青色,呼吸也已匀称许多。 程珠宝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伯夫人的手笔,发现手心下是温热的。 她惊喜又惶恐地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先看向蒋明娇,又看向胥大夫颤声道:“女神医,胥大夫,这是……我娘亲是不是已经快好了?她是不是不会……” ‘死’字含在舌尖,她颤抖着不敢吐出口。 胥大夫拱手道:“冒犯了。”然后拿起广孝伯夫人的胳膊,探了探她的脉搏,凝重挑起了眉。 片刻后他对其他大夫道:“你们也来看看吧。” 其余大夫便也一一隔着帕子探过脉搏。 他们互相对视间皆是疑惑不解。 “脉搏居然不再虚浮无力了。” “较之普通人依旧是弱的,但已然是恢复活过来了。” “不是回光返照。” “不是回光返照,脉象不同。伯夫人居然是抢了一条命回来。” “之前的空脉也有了细微力道。” …… 众人议论纷纷一番后,皆饱含求知欲地看向蒋明娇。 胥大夫在心内叹了一声,心道这世上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人。这等在阎王手里抢人,险之又险的危象,女神医居然都救得回来。 这小丫头还年不过半百! 他朝蒋明娇一拱手:“还请女神医解惑。” 蒋明娇解释道:“伯夫人看似伤了肾精,肾阴亏损,导致肾阳无处寄托,漂浮上焦,形成热证。故而你们皆采用寒凉之药,以降低火气。但热证只是其表,伯夫人身体长期亏虚,下面的寒症才是根源。故而我用镇阴煎,补足肾阴,使阳气有所寄托,再用凉药相辅相成,表里皆治,故而能使伯夫人被治愈。” 众人恍然大悟。 她们看向蒋明娇目光亦充满了崇拜。 “原来如此。” “多谢女神医赐教了。” “今日也算是多了一个案例,回去教给弟子们了。” “女神医,你的东山医学院还招人吗?” …… 此前那为蒋明娇担心的大夫无奈含笑摇了摇头。 他真是杞人忧天了。 女神医拥有着夺天还命的医术,又怎么会怕会被高门大户病人纠缠。她的确是不善于人际的,概因她通常用实力解决一切。 一力破十会。 这可真是……令人羡慕。 “女神医……”程珠宝看一群大夫叽里咕噜说了半晌,不敢打扰只能焦急等待。眼瞧着众人终于说完了,她才恭敬地问道:“女神医,我娘亲是不是已经好了?” 与此前凶恶瞪人的医闹者判若两人。 蒋明娇淡淡道:“晚上再用一剂镇阴煎,人就可以醒过来了。但伯夫人身体长期亏虚,需要调理将养半年,否则只怕影响寿元。” 程珠宝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喃喃自语道:“太好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蒋明娇。 她不信方才女神医没有看到母亲无望时她的态度恶劣,与母亲好转后态度间的变化。可她的神情却总是淡然冷静风轻云淡,仿佛无事能令她动容的。 气定神闲。 清冽若清风。 无悲无喜。 在这般透彻清澈的灵魂下,她有那么几瞬间不敢看女神医的眼睛,怕里头映照出她的功利暴躁粗俗与凶狠。 强压下打从内心底的自卑,她冷冷看向程珠玉,显然是要算旧账。 蒋明娇目光一闪:“伯夫人的骤然发病乃是长期身体亏虚,身体不堪重负的必然,与当时心境情绪并无太大干系。” 程珠宝不好再说什么,悻悻然将目光挪开。 程珠玉无声松口气,用如小鹿般的圆眼睛,感激地看蒋明娇。 蒋明娇轻叹一口气。 明天必须来一趟广孝伯府,问清程珠玉事情的究竟。 蒋明娇要忙于东山义诊,确定伯夫人已然脱线便提出告辞。程珠宝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女神医身份贵重,不是她能强行留下的。好在还有胥大夫看顾,能护得母亲安全,她才勉强算是同意。 程珠宝送女神医出门时,恰好遇上匆匆而归的广孝伯与世子。二人听过今日惊险后,皆是后怕不已,对女神医连声赞叹,并令人包了一百两金子。 “一点小心意罢了。” 广孝伯待女神医收了金子,才说出自己目的:“女神医医术卓绝,真是令我等赞叹不已。皇觉寺太妃身子骨也一直不大好,寺里养的那些大夫们竟都是些吃白饭的,丁点没能治好太妃的身体。我们作为太妃的家人,实在心忧太妃的身体,能否请女神医去走一趟,帮忙请个平安脉。” 广孝伯口中的太妃,是先帝时二年入宫的程太妃。程太妃是如今忠勤伯的姐姐,在进宫后颇受宠过一段时间,曾在宫里诞下一子一女,儿子早早夭折了。只剩下一个未长成的女儿。 先帝驾崩后,她与几位太妃一齐搬入皇觉寺带发修行。 这位太妃对程珠玉多有照拂,蒋明娇投桃报李便未拒绝,只说待太妃有时间便走一趟。 广孝伯对其感激再三,特地打发车夫将人送到东山。 蒋明娇回到东山时,太夫人与蒋明娆已经离开。蒋奕文与蒋明婵倒是留下了。 “难得出来走一趟,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就这么回去关那宅子里,岂不是白费了这次机会。”蒋明婵说得直白。 蒋明娇却能理解她的心情。 太夫人待下严苛,若非今日她也要外出,蒋明婵等小辈绝没这么容易能外出。 蒋明娇任由他们去看去玩。 义诊现场人声鼎沸热闹不已,不少人是慕名而来,不少人是图便宜,不少人是想凑个热闹。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在义诊结束后,参观了整个东山。 且不论他们心中是褒是贬。 东山,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都头一次进入了众人视野里,开始被众人讨论辩驳探讨。 这,正是被接受的第一步。 · 当天蒋明娇忙到傍晚,才乘坐着马车回府。 然后马车又被人劫了。 蒋明娇根本不需要猜,就知道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是谁。 ——陈王,似乎从来学不会,如何礼貌正确且不令人厌恶的,与人见面打交道。 在马车上颠簸一刻钟,她被带到了陈王府。 第四百二十三章 女神医不若嫁给我(三更) 因为历代文人雅客的传播,人人皆知江南有一条秦淮河,河上多画舫美女,善抚琴饮酒作诗,是一朵又一朵的解语花,乃是世间最风*流不过的去处。 京城亦有一条小秦淮。 尽管早春仍旧料峭春寒时,小秦淮河上早早就人烟鼎盛,文人骚客的折扇声,欢场清官们的笑语,与波涛滚滚的秦淮河流一齐流淌。暮色四合的傍晚时分,河边点亮了一整排灯笼,橘色光芒点亮了岸旁一排金柳,与彩绣辉煌的巨大画舫一齐在河面上投下斑斓碎影。 说不出的美轮美奂。 蒋明娇被带到了最大一艘画舫上。她面不改色扯下布条,以为会如上次般看见一个,陈王搂着美人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但没有。 不远处有歌姬在唱着江南的吴侬小调,琵琶手与琴手身着薄薄春衫,在寒风中抚琴助兴。陈王身着红色广袖深衣,愈发衬得面庞病态苍白,一个人坐在甲板上,对着明月与星空独酌。 木桌对面空着一副酒盏,仿佛在无声邀请谁。 他扭头看蒋明娇:“女神医,哦不,现在应当叫你文昌伯了。许久不见了。” 蒋明娇淡淡道:“王爷这次的见面方式倒是正常。” 这便是讽刺陈王前几次见面,甚为不客气的下马威了——一次活剥人皮、一次目睹活春宫,都并不是很好的待客之道。 陈王饶有兴趣地看蒋明娇,苍白病态面庞因饮酒,眼角染上些许绯红,透出些妩媚秾丽感:“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人陪吗?” 蒋明娇只是不语。 陈王饶有兴趣地把玩手中甜白瓷酒杯,一下一下地瞥蒋明娇,“因为上次女神医的一句诊断,满京城皆知我陈王有难言之隐,人人看我眼神都带着同情,我便再也找不到人陪了。” 蒋明娇看出陈王今日打算扯淡,反客为主坐在陈王对面,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 “所以?” “女神医,您不觉得你需要对此负责吗?” 蒋明娇不动声色道:“医者仁心,我只是对病人负责罢了。” “好一句对病人负责。” 陈王饮尽一杯酒,清冽酒水顺着他脖颈,没入衣领里,一个姿势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这是一个太过病态苍白却妩媚秾丽的男人。他轻笑着道:“真该让天底下那些夸赞女神医高洁巍峨的人都来看看,这女神医的真面目。” 语气看似嘲笑却透着纵容。 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似柔软的小情绪。 柔软得不应出现在他这‘人间绝色病阎罗’——那一个暴力嗜血阴暗残忍的变态身上。 郑管家微不可查地皱眉。 蒋明娇道:“王爷今日请我过来,只是因无人饮酒寻个酒伴吗?” 陈王当然不是只为聊天。他是有宏图伟业的人,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趣来饮酒逗乐。 只是每当遇见女神医,他总忍不住想逗弄激怒她一下。想看看她那巍峨淡然面具下,一丝一抹恼怒的真实情绪。 可爱却鲜活。 仿佛这样他就能以一种特别的状态被女神医记住,不再是作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被淹没在围绕她的浩浩人群里。 他知道这样有些不对劲。 却戒不掉。 她,仿佛是一股瘾。 “女神医一手乌木玩得真是令本王佩服。”陈王用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两声,眼角染上几许绯红,“您可是坑得我好惨。” 这句话带着试探。 蒋明娇淡淡道:“王爷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陈王没想到女神医还能装傻充愣,怔了一瞬后有趣地勾唇,“曾百都已经住到东山了,女神医您还打算否认吗?” 蒋明娇轻飘飘将话抛回去:“曾百不过是一个与我交好的忘年交罢了。前段时间他收到一合商行钱掌柜威胁,我便让他到东山来避一避,王爷是有什么意见吗?” 陈王眼底笑意更深。 蒋明娇继续道:“况且论起来,曾百可是被一合商行强买乌木的苦主。我尚未替家中小辈做主,找到王爷讨一个说法,王爷竟先上门兴师问罪了。真是好生没有道理。” 陈王被她说得怔愣半晌,随即摇头失笑惊叹道:“想不到素来巍峨寡言的女神医,竟有这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一面。” 蒋明娇彬彬有礼地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份称赞。 陈王还欲说什么。 蒋明娇提醒道:“说起来,最后那十万斤乌木,可是为王爷换来了好大一份政治前途,得了如今大周皇室宗室多少青眼。王爷得到这十万斤乌木与一整个一合商行,似乎连一两银子都没花。王爷好一番精妙的算盘。” 此话言外之意极其明显。 大哥不说二哥黑。 论起心狠手黑,你陈王轻飘飘先吞了一整个一合商行,怎么好意思指责别人顺手牵一把羊。 陈王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蒋明娇并不觉得讲了一个笑话,如看神经病般看了他一眼。然而陈王似乎被这一眼又逗乐了,笑容如琴音般肆意流淌。 蒋明娇静静饮了一杯酒。 以前后世一篇医学研究报道上说过,但凡重金属中毒严重的人,脑子都容易留下后遗症。 这大概是个实例了。 人怎么好和精神病多计较,蒋明娇爱怜看了眼陈王:“王爷,您最近似乎不大爱回陈王府?” 连续两次见面都在外头,这让希望从陈王及陈王府处,找到她身世线索的蒋明娇察觉出不对。 陈王眼睛一眯:“女神医想要去陈王府?” 他手上沾血过多,平素轻笑时带点病态秾丽风*流,沉下脸时却又是冷漠煞气十足。 仿佛阎罗在世。 不远处唱歌的歌姬们声音都不由自主打起了战,琴手与琵琶手的乐音中更是出了好几个错。 蒋明娇却始终神色淡淡:“只是关心王爷的病情罢了。” “若想关心本王或者光明正大去陈王府。”陈王给蒋明娇倒了一杯酒,清冽酒水激荡出清脆响声,“不若女神医考虑一下,本王上次的提议。” “只要女神医愿意,本王的正妃位置始终为你留着。” “本王年方二十二,拥有一个亲王王爵,京城产业若干,容貌家世皆上乘,女神医不若考虑一下?” 第四百二十四章 答应了我的求亲?(四更) 陈王语气看似随口玩笑,目光却灼灼望着蒋明娇。 郑管家的手不着痕迹一顿。 “多谢王爷垂爱。”蒋明娇神态自若,自顾自饮了一杯酒道,“正如王爷所说,在如今的京城的好儿郎里,王爷无论家世与门第或容貌,的确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 陈王似不相信她会说出这话,挑眉轻笑道:“女神医可是打算答应了?若女神医答应,本王可立即去准备一对大雁,与八抬大轿去东山提亲。” 郑管家眉头皱得更深:“王……” 陈王随意摆手拒绝他的话,只颇为有趣地等女神医的回答。 “但我不是乘人之危的人……” 气氛有一瞬凝滞。 感觉气氛的不正常,琴手琵琶手动作愈发颤抖,歌姬甜美喉咙里更带上颤音。 蒋明娇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句道:“毕竟作为一个医者,应该具有基础的操守与品德,是不能将一个病人的胡言乱语当真的。” 她复而看向郑管家:“你要记得给按时叮嘱吃药。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男儿雄风问题是一,这中毒导致脑袋不清醒是二,都需要投入重视。” “哎……” 这几乎等于指着陈王鼻子,骂他不仅男儿雄风不振,还中毒烧坏脑子,可怜实在可怜了。 …… 寂静。 场面非一般寂静。 歌姬乐音已吓得完全停滞,眼内挂满了泪水。琴瑟和鸣的轻缓的竹下曲,亦成了战战兢兢的调调,令人以为这是战曲。 所有人皆双*腿打起了战。 京城何人不知这陈王是个阎罗,残忍嗜血手底下人命如山如海,只略不高兴就会凌·虐人。他们目睹陈王吃瘪,能焉有命在! 陈王眼神锐利若薄寒刀片,只一直盯着蒋明娇。 蒋明娇亦毫不退避回望他,淡漠却强势。 一来一回。 空气中有铿锵争锋声响。 陈王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意一摆手:“都下去吧。” 郑管家朝他们使一个眼色。 歌姬与乐手们自觉捡回了一条命,顾不得顾忌其他,抱起乐器就飞快离开。 唯独蒋明娇始终神色淡淡。 陈王这才忆起——甫一见面起,无论他拿出什么对待女神医,她都未从未露出过惊慌失措。她总是那般气定神闲冷静淡漠,轻而易举两三句便能坑得他不浅,气得他忍不住磨牙……却舍不得真正下狠手对付她。 这人灵魂太过独特。 与世间胆小如鼠的庸庸碌碌们迥然不同。 陈王眯起眼睛:“女神医,你似乎从来不怕我?” 女神医奇怪看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复而叹气似包容傻子般解释:“王爷,你猜猜只要你略微对我不利,是你侍卫的刀快,还是我让你见血封喉的毒快?” 因有依仗她无所畏惧。 陈王怔愣。 他忽然又笑了。 蒋明娇神色淡淡:“不过话说回来,陈王您的确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只要您不讳疾忌医,治好了那令人难以启齿的毛病。京城贵女众多,以陈王家世与门第,京城三大美女,除却已然定亲的平阳侯府二小姐,剩下还不是任由王爷挑选。” 陈王目光一闪。 蒋明娇心下一动,方才陈王听见‘平阳侯府二小姐’时,挑眉露出了兴味神情。 陈王,对她很在意! 他们才惊鸿一瞥见过一次!这样已足以说明陈王认得她的容貌。她的容貌有问题。只是为何又会牵扯上陈王府? 蒋明娇心中闪过许多想法,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一月一次复诊已过,我观王爷眸间暴戾气已消散不少,还请王爷继续好好服药。一月后我再给王爷复诊。” 她起身准备告辞。 陈王也知今天的事已说完了,他应该与女神医告别了。只是看着女神医欲离开的背影,他却又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开口。 “女神医你若要将东山推向世人,动作就一定不能急。” “如今朝中老顽固颇多,都对你封伯的事怀恨在心。若你小打小闹便罢,一旦用力过猛引来他们的注意,只怕会引来他们的反扑。” “循序渐进不急躁求成,方是成事之道。” 蒋明娇目光闪了闪,才拱手对陈王道谢:“多谢王爷提醒。” 陈王,竟能看出她的目的。 好生锐利的眼力。 陈王晃了一晃酒杯,狭长凤眼一挑,秾丽风*流态令人呼吸发滞:“本王提出了如此金玉良言,女神医竟只打算还一个谢字吗?” 蒋明娇似笑非笑:“我三次给王爷看诊,王爷似乎未给过我诊费?” 陈王意外地看郑管家。 郑管家:…… 他,忘了。 蒋明娇表情依旧淡漠,却有趣揶揄地挑眉。 陈王最喜欢看女神医这副样子——那素来披着飒爽清冽巍峨外衣的人,终于被一而再再而三逼得忍不住,如睚眦必报的猫儿般猛地叨人一口,挖出几道生疼伤口。 疼,却又可爱。 真是种别样体验。 他笑道:“这倒是本王的招待不周了。寻常金银想必女神医也是看不上的,不若我送女神医几个消息抵债如何?” “女神医一共给我诊治三次。” “加上方才那条建议,我再给女神医提供两条消息。” 蒋明娇淡淡看陈王。 陈王把玩着甜白瓷酒杯,在辉映的灯火月光下,竟不知是那白瓷更细腻,或是陈王的手更如凝脂:“女神医你可知道,苗疆圣女阿青璞最近在调查你?” 蒋明娇听刀七说过这件事,却仍打算听一听陈王怎么说。 陈王见女神医依旧不动声色,嘴角笑意更深。 “女神医你替小公主治病时,从小公主体内取出一条蛊虫。陛下对那蛊虫恨之入骨,是女神医求陛下留下了那一条蛊虫?” 蒋明娇不动声色暗自心惊。 ——陈王,好厉害的情报。 “阿青璞如此正在寻那一条蛊虫。”陈王仿佛想起什么笑话似的,以笑话蠢货的语气道,“似乎是她生病或是……中毒了,需要那一条蛊虫救命。” 他看向女神医。 女神医果然皱眉。 陈王愉悦的大笑。他就知道女神医听得懂他的意思。 一个善于驭蛊的苗疆圣女,无论生病或中毒,都代表她没有护体神蛊。号称苗疆圣女的阿青璞真是……不堪一击。 蒋明娇未露出情绪:“多谢王爷的情报。” 转身欲走。 陈王也不打算多留,只淡淡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着月亮遥遥邀请后,一饮而尽。 “第二条情报——若信得过我,女神医不要掺和进皇后娘娘的祈雨节中去。” “那是一个杀人于无形的血局。” 第四百二十五章 正赶上一出好戏(一更) 一个杀人于无形的血局! 蒋明娇坐上马车,驶离灯火通明的秦淮河畔,听着愈来愈远的靡靡歌音,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这九色蛊时,仍在琢磨着这句话。 能被陈王给这么高评价。 这大觉寺祈雨节,当真是有意思了。 她本无意掺和。可惜燕明珠早早邀请了她,她不能当面驳皇后娘娘的脸面,只能走这一趟了。 想起刀七提供的情报,她冷然轻轻勾唇,眉眼在夜色中清寒。 ——只是,这血局不知是该谁困谁了。 马车嘚嘚嘚地行驶,九色蛊嘶嘶地叫着,蒋明娇安抚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取出一杯酒。 九色蛊绿豆眼瞬间放大,蹭了蹭蒋明娇的手,一头钻了进去,在酒杯里游了几圈泳。 然后它就瘫白肚皮呼呼大睡起来,俨然是一个小醉鬼了。 好酒又没酒量。 说的就是它了。 蒋明娇好笑地点它脑袋。 她得到九色蛊已有小半年。阿青璞绝非头一天猜到,那只被放在小公主身上的蛊虫,会落在她的手上。 但她为何要隐忍等上半年,才来暗地里找九色蛊呢? 想到她传出的中毒生病传闻…… 蒋明娇嗤笑一声,做出了一个最不经且荒诞的猜测。 那个假圣女不会是一时失手被蛊虫咬伤,又弄得蛊虫身死后,才病急乱投医地找九色蛊吧? 这可真是……太蠢了。 · 翌日一早。 蒋明娇早早穿戴一新,肩膀上站着神奇洋洋的八宝,带上蒋安氏给她准备的礼物,坐上了去广孝伯府的马车。 车夫是梁叔。 自蒋明姝事情曝光,洗清梁叔冤屈后,蒋明娇就托蒋安氏把梁叔调了回来,继续给她当车夫。 她今天要去找程珠玉打听昨儿个事情究竟。 程珠玉状态令人担心。 马车很快到广孝伯府。 因平阳侯府门第颇高,又提前给下过帖子,蒋明娇甫一进门便得到恭敬对待,被人引到了长房广孝伯夫人的院子。 她今儿个拜访理由是探病——探望大病初愈的广孝伯夫人。 正房依旧安静。 气氛却迥然不同。 怕打扰到病人休息,丫鬟仆妇行走时虽依旧小心,却没有了天塌下来的惶然不安。偶尔一个对眼时,眸中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屋内有着浓重药味。 胥大夫等几个大夫被留在正房,被一个屏风隔开,七嘴八舌讨论着伯夫人病情,不时能听见‘女神医’‘方子’‘厉害’等字眼。 “是伯爷发话让大夫们留下来的。说是要在府上住上三日,待夫人情况稳定再离开。”丫鬟解释着又撇嘴,“不过这些大夫加起来都不如女神医厉害,昨儿个要不是有女神医,只怕……” 似是知道失言,丫鬟立即闭嘴转移话题道:“蒋小姐,正房到了。” 蒋明娇被领着见了眼伯夫人,被领了出去由大儿媳招待——昨天伯夫人发病,这大儿媳出门上香去了没来得及赶上侍疾,与女神医错过了。 蒋明娇见伯夫人虽然神情疲倦,却面色和缓已然是大好了,心下一定。 她对大儿媳寒暄几句后,就开口说想去见程珠玉。 大儿媳面露为难却仍答应了。 一个丫鬟领她去了程珠玉的院子。 蒋明娇走后。 一个丫鬟对大儿媳妇压低声音道:“大奶奶,你明知道二小姐和大小姐还在三小姐院子里,如今那院子里只怕正闹龙宫呢……怎么还让人带了县主过去?” 大儿媳妇冷笑道:“就是要趁她们在,把人带去才好呢。” 婆母与小姑子对三小姐打的算盘也太阴毒了。 现在只一气儿说着天花乱坠的话,真以为能一直瞒天过海,让满京城人永远不长眼睛? 蠢死了。 · 珍宝居。 程珠玉的院子在广孝伯府最偏僻的角落里,与外头街道只隔了一道墙。按理说这种院子是决不能给未出阁的姑娘家住的——但凡一时不查,让贼人偷偷进来,住在里头的姑娘家只怕清白不保。 可广孝伯夫人说府里位置小,实在住不开。若不住这院子,便要与程珠宝与程珠银二人挤着住。 当然是她二人住主院,程珠玉挤着住偏院。 程珠玉为了躲清静认了。 也因广孝伯府不大,蒋明娇未让人准备轿子。饶是如此她仍走了好久,才到了珍宝居。 甫一到珍宝居她便听见哭声喊声与怒骂声。 “忤逆嫡母差点至死,三小姐还好意思睡着?被外头人知道了,说三小姐一个不敬长辈事小,连累了大小姐二小姐可是罪过了。” “你这丫头也忒没有眼色了。这时候还敢往小姐身边凑,不怕回头就被伯夫人发卖出去了。” “有了一个忤逆嫡母的罪名,三小姐你这辈子都算完了。您还是趁机好好跪一跪给自己赎罪吧。” “三小姐您还是乖顺些去跪着吧,省得还连累了大小姐二小姐。” …… 引路的丫鬟神情尴尬。 她刚欲咳嗽两声,提醒一下里头的人。蒋明娇淡淡朝她瞥了一眼。她便被那冷然目光吓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蒋二小姐怎有如此森冷的目光? 蒋明娇大步走进屋子。 屋子里正打作一团。 程珠玉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地靠着床柱子,用帕子掩着唇,用力咳嗽着。 程珠宝程珠银二人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嗑着瓜子。 她们的丫鬟正欲扑上前,把床上的程珠玉拽下来。 程珠玉的丫鬟笑梅死死护着床榻。 程珠银程珠宝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 “妹妹这可不怪我们没有姐妹情,是大伯发话要好好替死去的三叔教一教你规矩的。这可才跪了一天,你就说你病倒了。难道你打算忤逆长辈不成?” “要不是你,娘亲根本不至于被气成那样,差点就丢了一条命。父亲宽宏大量只让你跪一跪,知道自己错了就行。可你才跪了一天,就躲在床上躲懒。你对得起我娘的一条命,对得起我爹的管教吗?” “三妹妹还请快一些吧。” 蒋明娇目光冷寒。 屋子里散发着浓重药味,蒋明娇一闻便知是伤寒药。 昨儿个见程珠玉还好好的,今儿个就卧床吃起了伤寒药? 跪着为伯夫人赎罪? 她可记得昨天她清楚说了,伯夫人病情与程珠玉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 第四百二十六章 她是我要护住的人(二更) “好一副长辈慈爱关心晚辈,姐妹情深互相管教,家宅和睦的画面。”蒋明娇傲然踏进屋子,冷冷环视程珠宝二人一圈,“只是不知道若把刚才的场面传到外头,会不会有人被这份姐妹情弄得作呕!” 八宝跟着唱道:“作呕作呕!” 程珠宝程珠银二人骤然变色。 “蒋明娇?” “你怎么过来了。” 小丫鬟这才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道:“县主不让我通报,说是想给几位小姐一个惊喜。” 程珠宝程珠银面色发黑。 惊喜? 惊吓还差不多。 程珠玉发现蒋明娇来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娇娇……”然后她吃了口冷风,禁不住咳嗽两声,眼眶不由自主红了,忙偏过头道,“瞧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我就弄得这么难看和狼狈。” 蒋明娇忙上前想扶她。 程珠宝二人丫鬟想拦:“县主……” 蒋明娇盯着二人的手,冷然吐出一个字:“让开。” 两个丫鬟被话中寒意冻得一激灵,不自觉就退了一步。 蒋明娇三两步上前,扶住程珠玉后背:“珠玉,你怎么样了?” 笑梅眼睛都哭肿了,顾不得程珠宝程珠银二人在场,为程珠玉告状道:“月初大夫人病了,点名要小姐去侍疾。小姐一连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八天,才将大夫人身体养得好了些。大夫人不知怎的又非要闹着去大觉寺上香,一来一回大抵是吃了风又劳累过度,和小姐说着话呢,只一眨眼又病倒了。这一回大夫人引发了旧疾,病得凶险,差点没了命。我们小姐几乎是一晚上没合眼地照看着。” “结果大夫人被救回来后,大小姐二小姐转头就向伯爷告状,说是咱们小姐把大夫人气病的。” “伯爷罚小姐跪了一晚上祠堂,没给吃没给喝。” “小姐早上就烧起来了。” “我背着人请了大夫给小姐看病。大夫还没来得及来呢,大小姐二小姐就非要咱们小姐去跪着……” “明明女神医都说了,大夫人的急病是旧疾所致,与咱们小姐无关。小姐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再这么磋磨下去只怕扛不住多久……” 她哭得泪如雨下。 程珠玉情况的确不大好。 她盖着厚厚被子,捂着汤婆子,仍旧冷得瑟缩打抖,素来圆润的小脸瘦出尖下巴,此刻烧得通红,平素小鹿似的圆眼睛紧闭着,睫毛因不舒服微颤,人委顿憔悴极了。 蒋明娇借扶程珠玉时,探了探她的脉搏。 外感伤寒。 十分凶险。 程珠玉气息微弱,烧得都有些糊涂了:“娇娇,你别为我和她们吵。咱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我屉子里有给你留的糕点……”说着说着又喃喃地道,“爹,娘,我好疼,好想你们。” 蒋明娇心口一酸。 程珠玉是个直爽豁达性格,颇有些像嘴硬心软的小辣椒,虽是孤女却从未在外人前示弱乞怜。 这恐怕是她头一次这般哭。 她轻轻搂着程珠玉,目光如一片一片寒凉的刀,一一扫过程珠宝程珠银二人,才压抑住胸腔内怒气:“白术,赶紧再请一个大夫来。” 白术转身想走。 程珠宝哼了一声要拦:“蒋……明娇县主,这可是广孝伯府,你在府里头这般做派,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蒋明娇冷笑:“你们若是想背上逼死堂妹的罪名,大可以再拖延片刻。” 程珠宝、程珠银唬了一跳,下意识地道:“不过一个伤风罢了,都吃过药了,何至于那么严重……” 她们素来欺负程珠玉惯了。 虽然得到女神医的解释,知道伯夫人的病与程珠玉关系不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让程珠玉吃瘪就好。这其中当然也有伯夫人意思——程珠玉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一直不肯同意那桩婚事。她们想着杀一杀程珠玉的性子,好让她尽快服软。 但她们真没想逼死人。 她们没胆子。 蒋明娇毫不客气地骂道:“程大小姐,要不要我现在让你连着七八天不眠不休,再把你扔到没有地龙的祠堂里净饿着跪一晚上,让你来试一试这是不是只是一个伤寒可好?” 程珠宝被如此威胁,心中恼怒地嘴硬:“我就不信你敢……” 蒋明娇断然喝道:“你大可以看我敢不敢!” 程珠宝一下闭嘴了。 蒋明娇就是个直爽鲁莽的疯子,以前没皇后娘娘护着时,就能做出把欺负程珠玉的人,一拳打掉门牙的事。她和程珠玉感情极深,若真把她惹急了,说不定她真敢胡来。 蒋明娇自个是县主,得皇后娘娘和小公主看重不说,还是平阳侯府嫡长女,又有魏国公府这个外家护着。 蒋明娇就算真疯了欺负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蒋明娇被家里人压着来道个歉后,她被家人逼着咽下这个哑巴亏。 倒霉得还是她。 她想着想着又不忿嫉妒地泛酸——家世门第好不说,还讨皇上皇后小公主喜欢,被封了县主更隔三差五进宫…… 蒋明娇的命怎么这么好! 程珠银看出不对劲:“长姐,还是赶紧请个大夫。我看三妹妹的情况真的不大好。” 被蒋明娇一提醒,她才发现程珠玉烧得太过了。 那桩婚事还要程珠玉去呢。 程珠宝是长房嫡女,大伯母定然舍不得她去淌这火坑。若程珠玉有个三长两短,这婚事岂不是要落她头上。 她逼程珠玉是为避开这桩婚事,可不想临到头鸡飞蛋打了。 程珠宝见势不好有些慌了,面上撑着强不肯服输,到底让人去请了府里的大夫。 胥大夫一来便下了结论:“外感伤寒十分凶险,再烧一会儿只怕人就有风险了。” 蒋明娇目光冰冷,一寸一寸扫过程珠宝程珠银二人,才轻柔如哄孩子似的哄程珠玉。 程珠宝程珠银二人心惊,面庞发白。 差一点。 就差一点她们就闯祸了。 见程珠玉已经睡着了,她们根本不敢多留,作势就要告辞离开。蒋明娇给程珠玉掖好被角,才平静看向二人,一字一句清脆道:“今天发生在珠玉身上的事,我都替她记下了。不消多时,满京城都会记下二位对同府堂妹如何姐妹情深的。” 程珠宝一时不忿:“蒋明娇,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蒋明娇冷笑。 “凭珠玉她是我要护住的人!” 第四百二十七章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三更) 蒋明娇放心不下程珠玉,在她床边守着她醒来。 程珠玉喝了两副重药,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傍晚时才慢慢转醒,哑着嗓子叫:“水……” 蒋明娇看她面庞已有血色,人瞧着也有精神了,松了一口气。 她一面端来水喂给她喝,一面怒其不争地骂道:“让你去侍疾就去侍疾,让你跪你就跪,这才初春的京城夜晚有多冷,程珠玉你是没在京城过这么些年,竟浑然忘了个干净吗?平时怎么不知道你个这么笨的?就这么傻乎乎的任人欺负,我教给你的那些手段,你全给忘了吗?” 程珠玉喝了水后人舒服不少,被她骂得眨巴着圆眼睛,软软糯糯认错道:“娇娇,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蒋明娇:…… 你这时候认错倒是快,让我再怎么接。 程珠玉用帕子掩唇咳嗽两声,才指着床边的一个绣架上,用白色细棉布盖着的屏风道:“娇娇你去打开看看,这是我给你绣的屏风,花样子都是我亲手画的,保准可漂亮了。前几天大伯母来看见了,找我要摆在正房里用,我都没给呢。我知道你针线不大好,出嫁以后没些拿手的好针线,只怕要被婆家的人为难。我卖了这么多年绣品,绣技还是拿得出手的,到时候你管只把这屏风拿出来,就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就是因为你的拒绝,伯夫人才怀恨在心,一生病就让你去侍疾的吧。 蒋明娇看着那一人高,至少要半年才能绣好的屏风,再望着程珠玉的手,咬着唇半晌没说话。 这个傻丫头! 程珠玉拽着蒋明娇的手撒娇:“娇娇,你别生气了。” “我就差你这一个屏风了。”蒋明娇最后只能恨恨然道:“程珠玉,你以后再这么拎不清,以后干脆被人欺负死算了!” 程珠玉不敢说话了。 蒋明娇又恨铁不成钢点了她的脑袋道:“说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伯夫人这场病,还有你的婚事掺和在里头了?” 程珠玉咳嗽两声后,黯然摇头道:“昨儿个女神医说了的,大伯母的病应该是一场意外。我的婚事,只是恰好撞上了。” 蒋明娇细细问道:“关于那婚事可还有旁的消息?” 程珠玉先摇头又迟疑点头。 “此前我的确是没旁的消息渠道的。任谁都和我这是一门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我这是被馅饼砸中了,只要我嫁过去那就净等着在福窝里过日子吧。” “旁的人这么说就罢了。” “大伯母和程珠宝和程珠银也一个劲这么说,我心里怎么能不觉得奇怪。” 程珠玉咬唇道,“我也派人想去查一查那探花郎。可娇娇你也知道,我常年被关在府里,对外头的事那就是两眼一抹黑。且不论能找谁去打听,打听来的消息有几分真也不知道。倒是笑梅托了她的家人,在外头打听过一趟,得来的回复还是那些,什么家世干净,生得富裕,人口简单,人脾气又好……” “说实话,我查不出别的,都有些相信了。” “直到那天我看见大嫂从大伯母房里出来,听见她和贴身丫鬟小声抱怨了一句——‘瞧着人家父母没了就这么欺负人,也不怕将来被外人戳脊梁骨’。” …… 蒋明娇表情严肃。 这府里父母没了的,只有一个程珠玉,这句话不可能指旁人。 程珠玉是个直爽性格,说话也没给广孝伯府众人留情面:“在这府里过了这么久,我早把这一家子人看清楚了,他们待我没一个是好心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大嫂子,是打学士府嫁进来的,书香门第出身家教得好,人正直仗义些,对我照拂过几次,也肯为我说一句话。” “所以她说一句顶大伯母程珠宝她们说一百句。” 蒋明娇严肃点头。 “当天大伯母又提这件亲事,我就又拒绝了一次。”程珠玉想起这一连串事时,也觉得气愤憋闷,“谁知道我刚出去给大伯母端碗药的功夫,大伯母就发了病。我大伯与程珠宝他们,你也是知道的,平时没事都要给我找点事,遇上这种事自然就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蒋明娇握紧了她的手。 程珠玉的难处她也懂——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次这群人太过分了。 蒋明娇决定要替她讨一个公道,将这件事暗记在心里,才道:“你和我说了你的婚事后,我回去也让人查了一下那探花郎。” 程珠玉小鹿似的眼睛期待望着。 蒋明娇道:“这探花郎与广孝伯夫人给出的情况差不多,家里是小富之家,父母双亡,只剩他一个人,人比较争气,素来在同僚间评价极好,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冲突,无论怎么看都是十足的好人。尤其我让人去看过一次,说那人长得还极其俊美清秀,容貌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每次休沐他还都还会去大觉寺免费教穷苦孩子们读书开蒙……” “等等……” 程珠玉攥住蒋明娇的手,“大伯母昨儿个也去了大觉寺。” 蒋明娇一愣。 她迅速反应过来:“昨儿个恰好那探花郎休沐,按照习惯他一定会去大觉寺教孩子们。” 二人对视一眼。 这,会只是个巧合吗? 大觉寺,是一个统称。 实际上京城叫做大觉寺的寺庙有两座,一座是对普通百姓开放,供他们烧香拜佛,平时负责提供落魄书生落脚地,为当地无主老弱安葬,收养附近孤儿的大觉寺。 这也是探花郎与广孝伯夫人常去的大觉寺。 另一座是皇觉寺。 皇觉寺紧挨着大觉寺的后山,原来也叫做大觉寺,只是因里头住着先帝时太妃,一些京城宗室或高门犯错的女眷等,一向有重兵把守,管理极为森严,才被民间叫做‘皇觉寺’。 因程太妃在皇觉寺代发修行,广孝伯一家常会去大觉寺烧香拜佛,顺便让人捎东西给太妃。 京城众人亦不觉得奇怪。 蒋明娇也因此将这一点忽略了。 但那探花郎也爱去大觉寺…… 世上,真的有巧合吗? 第四百二十八章欢迎回来我的将军(四更) 蒋明娇照顾着程珠玉又喝了一回药,留到天色擦黑才离开。为避免打草惊蛇,蒋明娇与程珠玉约定好,绝不透露大觉寺的事。 二人决定要趁这一个病,让程珠玉好生示弱‘养一养’,将这件婚事拖一拖。 蒋明娇会打点好大夫。 就着大觉寺这条线索,蒋明娇也决定帮程珠玉再往下查一查。有一个方向后,往下深查会带出许多被忽略的细节。 蒋明娇觉得应该能查到些东西。 程珠玉感动得眼泪汪汪,抱着蒋明娇的胳膊撒娇:“娇娇,你对我太好了。左右我的婚事都是个大难题,要不我以后就嫁给你吧,咱们两个在一起过一辈子,不要那些劳什子的臭男人们。” 蒋明娇用手指点她脑门,毫不留情地给她插刀子:“程珠玉,你想要一个人过一辈子,可别拉着我。咱们俩不一样。我可是有陛下指婚了如意郎君的人,只等着人回来就可以成亲。按照军队行军的脚程,指不定威武将军今晚就能回京城了。” 八宝拍着翅膀大叫道:“我们不一样不一样。” 程珠玉可怜巴巴的控诉:“娇娇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果然是见色忘义了……” 蒋·大魔王·明娇丝毫不为所动,并残忍地趁程珠玉哀嚎的功夫,将一碗苦药从她张开的嘴里咕噜灌下去,惹来程珠玉皱着小圆脸连连瞪她。 “娇娇药好苦……” “苦也得吃,不然你还得在床上躺几天。”蒋明娇冷酷无情地撂下威胁,一拍袖子扭头就走 “笑梅照顾好你们小姐。” · 蒋明娇并没想到她能一语成箴。 阮靖晟当晚回来了。 当时蒋明娇正遭遇着一场刺杀。 广孝伯府与平阳侯府同在东城六坊,中间隔着三条喧闹的街市,因地靠京城勋贵的聚居区与皇城,来往街道路途上素来有衙役巡逻,人烟阜盛商业发达。 蒋明娇出门时天色已晚。 这些街市即将要宵禁,街面比白日显得冷清一些,但一路上仍有路灯照耀。 因此梁叔没想到有人敢当众刺杀。 一行黑衣人共有十八人。他们先弄灭了几盏路灯,再借夜色穿夜行衣趴在地上,在马车未发觉异样驶过时,悄无声息地窜起缀上马车,动作轻盈得如同猴子。 从头至尾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若非被暗中保护的刀七察觉出队伍内气息不对,以这些人的隐蔽功夫,只怕真会得逞。 刀七用哨声发出警告。 三个暗卫立即从墙角屋顶冲过来,一面发出暗火盟的警报哨声,一面挡在蒋明娇的马车前。 平阳侯府的四个侍卫顾不得好奇,这三人打拿出来的,亦忙拿刀抵挡着贼人。 梁叔已经被吓呆了。 他下意识一个反应,便是死死护住了马车门,不让这些贼人有接近小姐的机会。 十八比七。 且这十八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并非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 这一仗不好打。 双方打得胶泥。 蒋明娇手上有不少毒,想出去给暗卫们帮忙。 毒翻一个算一个。 梁叔却死死抱住车门,不让蒋明娇出去,声音颤得直打抖:“小姐别怕,有老奴护着您。老奴就算拼了这一条命,都不会让您有任何危险的。” 蒋明娇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正打算劝梁叔放行。 忽然远远传来清越哨声。 刀七等几个暗卫一喜道:“是我们的援军来了。” 只是这哨声似乎比寻常更响亮些。 但情势太危急令他来不及想太多。 听到刀七等人有援军来,那刺杀的人也发了狠,愈发不要命地扑向了暗卫们。 暗卫们到底人少一时势弱。 蒋明娇左手拿着一包痒痒粉,右手拿着一包软骨散,准备趁机找机会撂倒一两个。 刺杀的幕后黑手不知是谁。 到底要留个活口盘问。 先不宜用毒药。 忽然马车底盘下窜出一个人,猛地砍了最近的一匹马腿一刀,再冲向了马车,要刺杀蒋明娇。 忠叔反应极快,从车辕缝隙里抽出一把大菜刀,剁排骨似的剁那人的手:“敢对二小姐不利,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凭着一股悍劲,他逼退了那人。 却慢了一步。 马儿大*腿上被狠狠割了一刀,吃痛受惊凄厉嘶叫起来,拽着其他三匹马和马车狂奔起来。 蒋明娇与白术被拽的一个趔趄,靠在了马车背上。 她面色不变镇定自若,抓稳了马车的门框,将左右手的痒痒粉与软骨散往空气里一撒,先让白术跳了下去,再冷静准备往下跳。 ——如今顾不得分清敌我了。 她往马车下头跳。 耳边忽然出现破空声。 一支白色羽箭自不远处飞来,从那匹伤马的左眼没入,再从右眼凌厉冒出。 一瞬,令马儿骤然停下。 蒋明娇惊叹。 好精妙的箭术。 蒋明娇以为她会摔在地上,已就地抱团护住脑袋,准备滚上一圈了,却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 姿势,十分熟悉。 尤其是…… 蒋明娇望着因要寻支撑,不自觉再次放在阮靖晟胸*前两点的手,表情异常无辜且纯洁。 阮靖晟亦沉默了许久。 他骑着一匹墨黑色高头大马,身着墨蓝色常服,系着玉色腰带,面庞依旧俊美无俦,只是因神情严肃,显得线条刚硬,周身散发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血色煞气。若有小孩子在这里,只怕会被这犹如实质的煞气给吓哭。 此时他满脸严肃冷硬,耳朵尖却染上了绯红。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场面因而更显尴尬。 蒋明娇极其认真地问:“将军,若我说这回我是真的无意的,你相信吗?” 阮靖晟:……“信。” 蒋明娇眨巴着乌黑眼睛,像只狡猾的小狐狸:“那将军,你喜欢这见面方式吗?” 阮靖晟用更加红的耳朵回答了这个问题。 “既然我两次都是无辜的,那么我合理怀疑第一次见面的乌龙,也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将军的蓄谋已久,也就顺理成章了。”蒋明娇笑眯眯地颠倒黑白,并极其不讲道理地强逼阮靖晟就范,“将军,你没有什么辩解的了吧。” 阮靖晟无奈道:“娇娇,我不是我没有……” 蒋明娇长长嗯了一声。 阮靖晟屈辱的:……“我有。” 蒋明娇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含笑用葱白手指点了点阮靖晟薄唇:“就知道你对我蓄谋已久了。” 然后她在阮靖晟面庞上亲了一口。 “不过我很喜欢。” 欢迎回来,我的将军。 第四百二十九章 将军,请克制(一更) 阮靖晟面颊骤然一热,内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憋了大半年的思念汹涌而出,被撩得内心火热,下意识就想将怀里这被宠得无法无天、持靓行凶,又让他魂牵梦萦却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家伙,给反客为主地办了。 可……蒋明娇用一根葱白手指,按住了他的脑门。 将军,请冷静些哦。 蒋明娇含笑往旁边一瞟,目光在一二三四五个,分明用手指捂着脸,指缝却大的能漏出一双眼睛,的围观群众们身上扫过。 有外人看着呢。 阮靖晟的动作被打断,剑眉一竖轻眯起眼睛,目光跟着扫视过去。 空气陡降十度。 煞气凝固若实质! 仿佛被大灰狼王的绿眼睛盯上的狐狸豺狍子变色龙,‘外人’们齐齐肩膀一抖。 刀七看天刀二看地,刀五忙着一个一个用刀威胁这群俘虏们把眼睛蒙上,边蒙边感叹我可真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善人。 姜大夫只一个劲望着月亮抚须,看来是准备学太白诗仙,对着月亮赋诗一首。 各个都极其训练有素地表示自己就是一团空气,劳烦你们二人将我们当做不存在。 唯独傻狍子刀一慢了一拍,被捂着眼睛装瞎的白术,狠狠拽了一拽袖子。 “呆子还看!” 之前分明还有几分机灵劲的,怎么上了一场战场,人就愈发铁憨憨了。难不成是在战场上被人砍过脑袋? 这以后可怎么办哟。 白术板着一张秀净小脸,忧心忡忡地想。 刀一被一拽袖子,反应过来旁边是谁后,脸登时就红了。 白术:…… 你脸红个屁。 然后她的脸也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跺了跺脚后不敢看刀一。 众人:…… 这恋爱的酸臭味哦。 刀五暧*昧地挤眉弄眼,想出声调侃两句。然后就被刀二给锁着脖子,扯到一边去了。 马上。 阮靖晟看着众人十分知趣,满意收回了目光,望着蒋明娇邀功:“娇娇,你看。” 蒋明娇却笑眯眯地转移话题:“阮将军,劳烦先将我放下来。我有一些问题要询问这些刺客们。” 阮靖晟严肃认真地表示:“蒋小姐,这群刺客训练有素,实在危险得很,你不宜靠近。”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他。 ——这就是你把我抱得更紧的原因? 阮靖晟只假装没看见。 ——闷声发大财。 蒋明娇轻眯起杏眼,于指缝间露出银光一闪,那是一排金针的顶端,闪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她似笑非笑看了眼下头,以剑拔弩张之势,硬邦邦顶着她的某个东西。 “大半年不见,阮将军资本似乎愈发过人了。只是场合不对,有些碍眼呢。” 阮靖晟:……咳咳。 阮靖晟喉结不自觉一滚,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松开了蒋明娇。 蒋明娇翻身下马,笑吟吟地看阮靖晟,压低声音调侃道:“将军,不必如此羞涩,至少您的……咳咳,比之上次手感好了不少。” 阮靖晟:…… 蒋明娇饶有兴趣地点评:“更柔软了。” 阮靖晟面庞依旧严肃冷漠,刚硬得就像要去一刀砍掉回鹘王的脑袋,拿他的鲜血祭旗,实际上耳朵烧得快要掉下来。 他拿这捧在手心里,不舍得打不舍得骂不舍得受一点伤的娇悍心尖宠没办法,只能飞快咬了一口她的耳朵,压低声音磨牙道。 “等回禀过陛下后,我立即去平阳侯府提亲。” 腾—— 蒋明娇的耳朵也红了。 虽然看似都在颇为不厚道地默默围观,阮靖晟的暗卫们还是颇为能干的。他们已经将所有刺客都捆了起来,收起了他们的刀剑,并卸掉他们的牙齿,防止了他们自杀逃遁。 阮靖晟沉声问道:“知道是谁派来的人吗?” 刀一情商上虽然是铁憨憨,每到正事都极其靠谱:“回禀将军,这些人身上并没有任何身份标记,擅长隐蔽与刺杀,方才被捕后第一反应是自杀,身上带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手段绝非江湖游勇可比。想必应当是谁家豢养的死士。” 蒋明娇眉头紧蹙。 说起来她最近结仇的不少——苗疆圣女阿青璞,朝中不少丢了面值的大臣……但那都是以女神医身份结仇的,若要说以蒋二小姐身份结下的仇家…… “是不是燕明珠的人?” 刀一恭敬道:“还需要调查。” 蒋明娇随即又摇头。 燕明珠性格急躁急于求成没有耐心,又恨她入骨早就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若手里有这等底牌,绝对早早就用出了。 除非是新‘燕明珠’带来的。 …… 除此以外蒋明娇还想到了一个可能。 程珠玉的婚事。 她把她的猜测说了。 阮靖晟初回京城,的确未曾注意到广孝伯府,这一出不起眼的婚事。不过既然娇娇提出来,必定有她的理由。他素来都是极信任娇娇的。她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 蒋明娇松了口气,内心却依旧沉重。 新‘燕明珠’。 广孝伯府。 无论这些刺客是哪一方派来的,都代表未来她将遇见的事情会很棘手。 她自上次在皇宫里,发现燕明珠可能被人冒充后,便让人去调查过她,却只能发现她最近与阿青璞交往甚密。这件事背后可能有苗疆势力的插手。 除此之外她得不到别的信息。 若凶手是新‘燕明珠’派来的,代表苗疆人在京城的势力,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大许多。 若凶手是广孝伯府派来的……这代表的事情真相更让人觉得心惊胆战。他们竟为了一个小辈的婚事,派出这等训练有素的死士。 无论是想威胁她退避,或是想干脆杀她灭口,都说明这件婚事背后牵扯到的阴谋非常大——为了保婚事顺利,他们不惜付出刺杀一个县主的代价。 程珠玉处境很危险。 上辈子她与程珠玉交好一辈子,程珠玉身如飘零落叶自身难保,仍在她与陆轻舟婚后照拂安慰过她,她却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泥潭,无力拯救,以至于悔恨半生。 这一世她决不能重蹈覆辙。 世间唯独一抹真心难得,她历经千年而来,最贪恋这一抹真心的温情,绝不容许浪费。 第四百三十章我家娇娇全天下最聪明(二更) 事关蒋明娇的生命安全,从阮靖晟到刀一等人,没有一个人敢轻忽慢待。他们准备将这些人捆走,带回将军府好好审问,不问出幕后主使的蛛丝马迹不罢休。 时间实在不早了。 尽管在确定安全后,蒋明娇就打发梁叔回府报信,说路上可能会有耽搁。但回去太晚仍会让家人们担心。 蒋明娇与阮靖晟匆匆见面,又很快就要告别。 阮靖晟握了握她的手,这才抽出功夫解释他的突然出现:“我是一个人带着一百名侍卫,独自押送着回鹘王先回来的。今天甫一入城面见过陛下,就打算来侯府找你,谁知先在路上遇见了……大部队们如今还在嘉峪关附近行路,军营包括京城都无人知晓我的金蝉脱壳。” 蒋明娇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会走漏任何风声的。” 她看向几名侯府侍卫。 至于梁叔和侯府侍卫们…… 阮靖晟愉悦地看着蒋明娇只一个话音,便默契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是暖融融的骄傲。 他们家娇娇果然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 他道:“我会让刀五好好教他们怎么说话的。” 蒋明娇忖度着他话里的意思:“向来回鹘王已被陛下暗中关押了,你是要一直呆在将军府里,等一段时间再出来吗?” 要知道京城仍流传着阮靖晟的通敌传闻,历经一个多月都不见有消停,好像有谁在暗中推动,不彻底搞臭阮靖晟名声不罢休一样…… 阮靖晟看着一点就透的蒋明娇,心中骄傲之情更甚。 ——仿佛一只对月嚎叫,恨不得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养了一个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媳妇的大灰狼王。 “起初这条传闻是由回鹘王让人传出的,后来闹到这么大有庞仲手笔。我在将回鹘王交由陛下时,陛下与我通过气。陛下打算继续推一把,把水搅得更浑,好来一趟浑水摸鱼。陛下的意思是要制造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几条大鱼全部跳出来后才澄清。” 蒋明娇狡猾一笑:“不若,我让人给外祖母递一个帖子,表面上只说魏国公府要办一个寿宴,暗地里流出魏国公听信谣言,受陛下暗示要换将的流言,给他们下一个诱人的鱼饵。到时候谁先忍不住跳出来,吞了这个大鱼饵,就会被勾到陛下的网里去了。” 阮靖晟愉悦大笑:“娇娇,你这份聪颖真是……” 不当军师太可惜了! 陛下果然是如此打算的。 不过陛下想得是以他的名义办宴会。但那样似乎太刻意了些,未必能取得那些人的信任。 以魏国公的名义更合情合理。 “我会暗中和陛下禀告这个建议。”阮靖晟温柔看着蒋明娇,用脑袋抵着她额头,声音低缓地许诺道,“陛下已经答应我,等着谣言澄清时,就会封我为侯爵。到时候等我去平阳侯府提亲,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成为京城最年轻的侯夫人。” 蒋明娇忍不住脸红:“好。” 不过那些被传闻所骗的人,以为她已经落难而幸灾乐祸的人,看到那一幕只怕会…… 气得跳脚吧。 马车边。 刀一与白术背对着坐着,都脸红地不敢看对方,只一句一句小声说着话。 “我给你做的靴子,你在战场上穿了吗?”白术揉着外衫下摆,小小声地问道。 刀一立刻道:“当然没有。” 白术没料到这答案,用力咬唇:“你是不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我舍不得穿。”刀一从怀里掏出一个蓝皮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是一双簇新的靴子,俨然是白术给刀一那一双。 “战场上太脏了。这鞋子太好太新了,我怕把鞋子弄脏了,就没舍得穿。” 白术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望着刀一铁憨憨的一张脸,心道,以后不把他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别过来,她就不信白。 随即她又看见那靴子是被刀一抱在怀里的。 俨然是珍视极了。 “鞋子给你做了就是穿的,你把它抱在怀里做什么。”白术耳朵有些发烫,小声埋怨道,“也不怕平白惹人笑话。” 刀一挠挠后脑勺:“我不怕人笑话。” 谁敢笑话他就揍谁。 反正暗卫营里没人揍得过他,就没人敢笑话他了。 白术抿着唇笑:“真是个呆子。” 被骂了呆子,刀一也不恼,从怀里再掏出一个小油纸包:“给你。” 白术不接:“这是什么?” “蜜饯。”刀一根本不敢看白术的脸,“我一回来后在京城里买的,听他们说是京城新出的,吃起来最甜了。” “你个傻子!”白术看着油纸包上‘霜成雪’的标志,想埋怨他乱花钱却又舍不得骂,最后仍是接了过来。 刀一补完最后一句:“这蜜饯没核,不怕磕牙好吃得很。” 想起上一次蜜饯被偷吃,磕掉了刀九十六的门牙,因而在暗卫营大受欢迎的白术:…… 她再指望这铁憨憨能浪漫点,她就是个傻子! “我走了。”白术站起身来,生气地道,“小姐不能回去太晚。否则侯爷夫人和大少爷大小姐会担心的。” 刀一腾地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哪儿放:“就走了啊。” 白术嗯了一声。 脚却没动。 不远处。 刀五美其名曰地巡逻,姜大夫慢悠悠地点着俘虏人头,刀二看似不经意擦刀,实际上耳朵竖的老高。 连刀七都被带坏了,背着手假装路过,拿目光不断扫着二人。 看见这一幕他们都焦急不已。 “这时候就该抱上去嘛,刀一首领真是急死个人了!” “没看见人家都没走吗!” “哎呀怎么情商这么低的,都能找到媳妇儿,偏偏我聪明一世就没人能看中呢。” …… 刀二悄无声息地走近,仿佛完全隐入了夜色,丝毫没引起任何注意。 他用刀柄在刀一后腰撞了一下。 刀一一时不防向前一扑,抱住了白术,手搭在了白术腰上。 白术啊了一声:“你……” 二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刀一仿佛被烫到般忙松开了手:“对不住我刚才没站稳,白姑娘冒犯了。” 白术脸羞得通红,转瞬就钻上了马车。 “呆子!” 刀一听着那句话,委屈愣了半晌,然后又摸着脑袋嘿嘿嘿笑了起来。 …… 刀二悄无声息离开。 深藏功与名。 第四百三十一章陆二夫人后悔死了(三更) 忠勤伯府。 二房。 屋子里满是七嘴八舌的客人,显得闹腾腾的。 “哎呀做生意就是这样有赔有赚的,陆二夫人你也不用太着急的,不就是几万两乌木嘛,反正你家底厚也不在乎这点损失。” “是啊陆二夫人放宽心,不要太在乎这些俗物。”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过是几万两的乌木罢了,虽然等于赔了大半个伯府,但哪儿比得上你的身体。” “陆二夫人,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 陆二夫人半躺在床上,额上贴着湿帕子,满口都是药的苦味,听见这些话恨不得跳下床去,撕烂这些人的嘴。 狗屁几万两银子的乌木罢了,不打紧。 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 什么不就是小半个伯府吗?哪儿比得上你身体重要! 这些人是在剜她的心! 在那天听外头管事汇报说,泉州港新运来十艘装满乌木的大船,南蛮藩国又发现了两块储藏丰富的乌木发掘地时,她足足颠来倒去确认了六遍,只把个管事问得满头汗。 等真确定了事实为真后,她当即打翻了粥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发黑就栽倒在地上。 她足足晕了一天。 醒过来后,她顾不得问自己身体情况,第一件事是吩咐管事们把乌木全部脱手卖掉。 ——无论赔本到二十两十两还是八两,只要有人买就赶紧卖! 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 可根本没有人要! 反而是他们大张旗鼓卖乌木的动作,惹来了旁人的关注。不知怎么的,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在乌木价高时,买了几万两的乌木,如今乌木跌价,她赔得底*裤都没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场面。 屋里夫人们看见陆二夫人气得跳脚,那叫一个幸灾乐祸。 陆二夫人素日惯爱说东家长西家短,在别人家里搬弄是非,是京城有名的大嘴巴。 京城里的高门无不都对她厌恶至极,但她们到底要讲脸面,做不出把上门的客直接赶出去的事,因而没少受她的闲气。 得知她倒霉后,大家都恨不得放着鞭炮庆祝。 只是学着陆二夫人平素做派,登门‘探病’,将那些陆二夫人嘲笑过她们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罢了。 她们已经够仁慈了。 “陆二夫人你好好休息,俗话说得好,财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哎呀瞧我这嘴说错了,是金山银山不如一副好身板。钱财将来都能再赚,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对啊,说不定陆二夫人你做个梦睡一觉起来,你的乌木就都卖出去了呢。” “那几千斤乌木可都要位置摆要人看着呢。陆二夫人你可要一直撑住啊。不然那些乌木光是放着,看管费都是一大笔债呢。” …… 见陆二夫人脸气得发白,却没力气从床上起来赶客,憋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她们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活该! 叫你平时嚼舌根。 今儿个只有第一批,听说明儿个还有一批陆二夫人得罪过的人家,打算来‘探病’呢。 至于关门谢客? 陆二夫人来上门看热闹时,她们关门谢客可是被陆二夫人说没气量没大家之风的。若是陆二夫人敢关门,她们就敢照着骂回去。 眼瞧着把陆夫人气得差不多了,这些夫人们才陆续告辞。 陆二夫人被气得要命。 但她一来是病中着实没力气和人吵,二来是看对方人多势众不敢惹,硬生生忍了下来。等这些人一走,她就砸了三个茶杯。 “一群幸灾乐祸看热闹的!” “可恶!”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陆二夫人脑袋嗡嗡直响,第一反应是抓起床柜上的药碗,朝门口砸过去:“滚!说了闭门谢客,再不许人进来,一个个都没长耳朵吗!” 门噗地一声被推开。 继而是哎呀一声痛呼。 陆家六小姐陆毓雯捂着头上的伤口,痛苦地哀叫起来:“我的头。娘亲你打我作什么!” 陆二夫人哪料到是小女儿进来,一下子慌着坐了起来:“雯娘,你没事吧?快来人啊!一个个都死了吗?还不赶紧去给六小姐请大夫。” 这正砸在额头上,破相了怎么办? 大夫很快过来了。 给陆毓雯看过伤口后,大夫神色有些凝重,无奈下了结论:“伤口有些深,饶是精心养着,也只怕要留疤。除非……” 陆毓雯当即呜呜哭起来。 陆二夫人更是悔恨不已,恨不得剁了刚才砸药碗的手。 陆毓雯是陆二夫人的小女儿,不同于淑娘的相貌平平,与不争气的傻白甜脾性。她素来生得极美,是一种气质出尘,不染凡尘般的天仙缥缈似的美。除却比蒋明娇略差一点娇贵,容貌在京城已是无人能及。 更重要的是她还极聪明。 大抵是听惯母亲埋怨姐姐太傻引以为戒,又被陆二夫人带在身边教养大,她极为精明善谋算。在这满伯府里女眷小辈里,她是最受宠老伯爷宠爱的。其余姐妹无论怎么想害她,最后总能被她反将军。 陆二夫人视她若珍宝,指望着她嫁皇上王爷,为自己光宗耀祖争老大一口气呢。 如今她天仙似的缥缈面庞上,竟要留下一个疤! 陆二夫人怎么愿意! 她心疼得心口疼得直哆嗦,追问道:“除非什么?” 大夫摇了摇头:“除非能找到女神医医治。” 他曾听人说过,女神医的一个小女徒弟,叫做沈草儿的。早年受过烧伤,满脸都是狰狞的伤疤。当时仁心堂沈太医只抱着外孙女哭,觉得外孙女这辈子算是完了。 是女神医治好了沈草儿。 如今沈草儿满脸狰狞疤痕已淡的看不见,只略略傅一层薄粉便能遮盖。随着年岁增长,疤痕只怕会彻底消失。 若那等狰狞烧伤疤痕都能治好,自然能治好这疤痕。 “只是……”那大夫提醒道,“女神医如今已不轻易出手,替人治病了。” 自从东山医学院成立后,女神医为筹备教学课程,已甚少在仁心堂坐堂。病人们若要求女神医出手,先要去东山投医,等东山医学院师生们皆诊断,确定师生们都没办法且是危急之症后,女神医才会出手。 这疤痕可不危急。 陆毓雯端正坐着微一蹙眉,便有古典缥缈态,含泪望着陆二夫人:“娘……” 陆二夫人咬牙道:“雯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女神医帮你的忙。” 第四百三十二章 我能让蒋明娇就范(四更) 陆毓雯颤声道:“娘,我信你。” 陆二夫人口中虽如此保证,内心却没有底气。 如今女神医已然封伯,又救过小公主的命,备受陛下信赖与看重,地位绝非一般民间大夫能比。 忠勤伯府,却早已亏空底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怎么能说动女神医呢? 她越想越觉得后悔,满腔满口都苦的发麻,恨不得把砸碗的那只手剁了。 雯娘是她最大的筹码。 她手怎么这么欠! 这些话却不能说给陆毓雯听,陆二夫人只能转移话题:“怎么匆匆忙忙跑过来,连门都来不及敲?” 陆毓雯缥缈眉宇闪动出兴奋道:“魏国公府老太君要做寿办宴会,娘亲我想要一张帖子。” 陆二夫人这些时净为乌木烦心了,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 “寿宴?” “对。”陆毓雯一下精神起来道,“魏老太君是先帝时就被册封一品诰命夫人,魏国公又是大周朝老将,已经七十三了还在边疆打仗,足见有多得圣上信任。他们家要是办宴会,肯定会有不少京城的年轻才俊会去的。” 说不定陈王也会去。 陛下的皇子今年才十岁,尚未到娶亲的年纪。陈王可是如今大周朝最年轻位高的亲王。 她,想嫁给他。 陆二夫人自然能懂女儿的意思。常年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根,让她对京城勋贵世家都算了解,一时狐疑道:“魏国公府一向低调,怎么会突然要办寿宴?” 魏国公一家都不喜浮华。 魏国公三年前过七十大寿,国公府上都未曾大肆操办,只请了几位亲近的家人朋友,置办了两桌酒聚了聚便罢。 怎么突然如此高调。 陆毓雯压低声音道:“娘亲,我听爷爷私下和门客们议论的。这一场宴会只怕不简单。” 陆二夫人看她。 陆毓雯总是雾蒙蒙的眸子绽放出光芒:“如今人人皆知威武将军通敌了,通敌的将领,陛下自然不能再信任。但如今突厥联军未退,显然这这场仗还没结束,魏国公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带阵冲锋,所以大家都猜陛下会再选一名将领,去边疆顶替威武将军的位置。” 陆二夫人恍然大悟。 这就合情合理了。 “如今的突厥联军可不比半年前,已经被咱们大周军队赶出了大周国土外,又被消灭了大部分兵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陆毓雯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若是谁能抢到这主将的位置,那就是去边疆捡功劳的。” 陆二夫人嘶了一声。 这可真是个好机会! “人人都猜这次魏国公府宴会,便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要试探朝中武将们的口风,选一个接替威武将军。”陆毓雯继续道,“魏国公府也没否认这说法。现在京城但凡有些人脉的,都想着要去魏国公府的寿宴呢。” “这可是个不能错过的好机会。” 她也是该好好亮相了。 这京城三大美人之首的位置,她看中了。 “若事情真是这样,雯娘你的确不能错过这次宴会了。”陆二夫人沉吟:“但怎么样才能拿到魏国公府的请帖呢?” 忽然她眼前一亮。 · 平阳侯府。 娇园。 窗外一丛丛芭蕉重新冒出了新绿,太平缸里盈满了一汪碧水,一袭春雨吹皱了水面。下午温和春*光缓缓送来梨花清香,令蒋明娇坐在床边看书时,不由自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小姐。” 白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印着梅花的素色小笺:“这是世子夫人刚派人送来的,是这次国公府寿宴的邀请帖,说是给小姐十张,让小姐请一些喜欢的姐妹,到时候在国公府好好玩一趟。” 蒋明娇偏头一瞥。 十张小笺上都印着边疆的一轮长天阔日,写着些古往今来边疆诗人的豪情之作。 是她舅舅的风格。 蒋明娇莞尔一笑:“把帖子给府里大姐姐三妹妹六妹妹七妹妹分一分,再送一份到广孝伯府给珠玉,剩下的就放着吧。” 白术试探道:“那四小姐?” 蒋明娇娇俏朝她眨眼:“四妹妹不是京城顶顶出挑的孝女吗?如今她可还在三婶的孝期呢。” 白术了然掩唇偷笑:“小姐可是在为四小姐着想呢。” 蒋明娇颇不要脸地点头:“天底下如我一般的好人不多了。” 忽然门外有小丫鬟的声音:“小姐,三夫人有请您去一趟蘅芜苑。” 蒋明娇略一挑眉。 新三夫人请她去蘅芜苑? · 蘅芜苑。 一个大湖被风吹皱碧波涟涟,给岸上卷来徐徐凉风。远处是一排橘色阳光下的金柳,在水中留下婆娑金影。更近处是一处处芦苇,碧绿色叶儿成堆成群。 一个石桌旁围坐着淑娘与贞娘,陆二夫人坐在二人对面。 淑娘表情无奈又恼怒:“娘亲,您下次使唤我的丫鬟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她只是一时出来晚了些。 娘亲居然唬了她的丫鬟,直接去了二房娇园,传她的话请了蒋二小姐来。 她连劝阻的机会都没有。 贞娘为守妻妾尊卑只侧坐了半个身子,身姿因而更加妖娆,仿若神仙话本里的蛇精。 说话亦带着刺。 “老夫人大抵是忘了这里是侯府,不是忠勤伯府吧。” 陆二夫人一看贞娘那狐媚子样,就觉得眼疼得不行。想要训斥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她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淑娘和贞娘二人素来能言会道,省得多说两句她又会被二人说服了。今儿个她已打定主意,哪怕撒泼耍赖骂街,都得找蒋明娇要到一张帖子。 不是都说蒋明娇最受魏国公府宠爱吗? 手里一定有帖子。 至于脸面? 乌木的一场大赔,已经将她全部身家蒸发成了乌有。她唯一的指望就是让雯娘嫁一个好人家,她跟着享福了。 为了这她什么都愿意干。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蒋明娇要是不照办? 她就闹起来看是谁更丢人。 贞娘一看陆二夫人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得在心里暗骂。 ——姐姐怎么有这么一个坑人的娘。 她打算耍赖丢人,一拍屁*股就走了。 可让姐姐怎么在侯府做人? 她刚准备开口。 门口忽然有绿衣丫鬟来报:“二小姐过来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被卖了还给人数钱(一更) 蒋明娇今儿个梳着高髻,乌鸦鸦的头发堆得拢若烟云,上身穿着碧绿绣缠枝花的对襟一字领小衫,外头是一件青绿缠枝花的半臂,袖口领口都镶着一层雪白的宽边,胸口带着一整串的绿翡翠珠子,手腕上是同色的翡翠钏子。 在那初春草木初华的时节,她仿佛一个打小吸天地精华,得天独厚的草木成的精怪。 说不出得好看娇贵。 贞娘目光不由自主闪了一闪。饶是见惯贞娘的容貌的淑娘都有一瞬的失神。 陆二夫人捏紧了手帕。 在她见过蒋明娇几次里,她就没有戴过重样的首饰。 那透绿翡翠透出的漫不经心富贵味儿,令嫉妒如细密毒针般扎入她心底,尖锐疼得她直哆嗦。 以前她买不起。 如今赔了满副身家还背着外债,她更加是可望不可即。 她内心酸苦。 “三婶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蒋明娇乌鸦鸦发如堆墨,施施然给陆二夫人与淑娘行礼,朝贞娘略一点头。 淑娘忙让她坐下说话。 陆二夫人含恨下打算先声夺人,径直以长辈的身份压过去,朝蒋明娇要求一个帖子。 要是蒋明娇拒绝。 她就撒泼。 陆二夫人是商贾出身,行事比起高门表面优雅暗地使坏的闷坏劲,更有商场和市井里的无赖气质。 她刚准备开口。 蒋明娇就笑吟吟问道:“陆二老夫人,您今儿个是来找母亲还钱的吗?” 陆二夫人气势一下被打断了:“啊,什么钱……” 蒋明娇双手端静放在膝盖上,姿态说不出的优雅从容:“乌木大赔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陆二老夫人您想必也听说了吧?当初陆二老夫人您找母亲和祖母要走了不少钱,说是要一起投资乌木。如今乌木大赔,想必祖母和母亲也不会咄咄逼人到找陆二夫人要利润,只是这笔本金要还吧?” “我记得当初母亲投了四千两?祖母投了五千还是六千两?这两笔钱加一起都有小一万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陆二夫人反被蒋明娇将了一军,气势不由自主弱了下来。 “当初入股时我们可是说好的。这是做生意。” “怎么还要还钱?” 这可是入股! 入股做生意可是要盈亏共担的!怎么看蒋明娇的意思,是要她把本钱还回来? 这怎么可以! 且不说这不合规矩,哪儿有赚钱就巴巴入股,亏钱就要抽本钱逃跑的?再说她也根本没钱赔。她的全部身家都投到乌木里,别说一万两,就是两千两都找不出! “不用还吗?”蒋明娇抱着八宝,轻轻地抚摸它的柔顺羽毛,无辜地眨着眼睛,“可我怎么早上给祖母请安时,还听她念叨着要找陆二老夫人您要这笔钱呢?” 陆二夫人傻眼了。 侯府太夫人居然还指望着她还钱? 这怎么可能? “这些做生意的道理我不大懂,这用不用赔钱,我也不知道……“蒋明娇给自己倒了杯茶,慵懒地眯起眼睛,如同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不过咱们好歹是亲戚,我好心提醒陆二夫人一句,祖母她素来有些看重银钱,不是个有宰相性格的。如今您没来侯府还好,她也不一定扯得下脸面,去伯府里找您要钱。可既然您主动来了侯府,只怕她马上就得到消息要过来了。” 陆二夫人被唬了一跳,哪里还坐得住。 她可欠了侯府太夫人五千两! 还? 如今把她卖了都换不来五千两! 蒋明娇说得对。 她就是个傻子。 好生生呆在忠勤伯府躲着多好,怎么偏生跑到了侯府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蒋明娇坐在清透阳光下喝茶,悠哉悠哉又轻松自在,就如一个粉雕玉砌的雪娃娃:“哦,刚才想起来,实在对不住陆二老夫人。我来时因想着是长辈传唤,怕说错了话平白惹了人不喜,让人和母亲说了一声,想必她马上也该到了。” 陆二夫人几乎要腾地站起来:“亲家二媳妇也要过来?” 若蒋安氏来了,又得还她四千两。 杀了她都没这些钱! 蒋明娇无辜地耸耸肩膀,眨巴着眼睛:“陆二老夫人,您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我又不懂这些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我如今的钱已经够多了,成山成山地堆在仓库里,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占地方了,正愁怎么花都花不完这些钱呢。” “这话您得找祖母和母亲说才是呢。” …… 陆二夫人差点没被蒋明娇炫得嫉妒得吐血。 白花花的银子成山成山堆起来,成日见只苦恼钱怎么花不完…… 这是赤*裸裸地炫耀。 太招人恨了。 同时她忍不住惶然着急起来,若侯府太夫人和蒋安氏真找她要本钱,她该怎么办? 从头至尾没说过话的淑娘与贞娘对视一眼。 眼里满是惊骇。 蒋二小姐好生厉害。 母亲/嫡母来之前分明抱着撒泼耍赖,不要脸倚老卖老威逼她,要让她今儿个下不来台的心思。却甫一开口就被蒋二小姐先声夺人了。紧接着蒋二小姐一句又一句,几乎是轻飘飘就把母亲带入她的縠中,为一个还钱焦心不已。 待会儿母亲反应过来后,只怕会要被气得吐血,却拿着蒋二小姐没有一丁点办法吧? 再看抱着八宝鹦鹉梳毛,优雅端坐的蒋二小姐,竟从头至尾都带着轻松愉悦的笑,仿佛真是来随意做客般。 好厉害的人物。 一个丫鬟从外头来道:“小姐,大少爷找您。” “抱歉,我要告辞了。”蒋明娇优雅从容地一屈膝,对陆二老夫人与淑娘点头致歉离开,还不忘‘好心’对陆二夫人说。 “还请陆二夫人放心,我已经知道陆二老夫人您的难处。回头我会劝一劝祖母与母亲看开些,不要让她们为这些小钱计较的。” 陆二夫人脑袋已蒙圈成了浆糊,下意识说了句:“谢谢。” 蒋明娇含笑道:“陆二老夫人客气了。” 等蒋明娇走远了,陆二夫人着急得绕着蘅芜苑转了两圈,愁着怎么还上这一笔债务,灵光一闪才猛然反应过来。 “诶?我刚才不是要威逼蒋明娇拿帖子给我的吗?” 第四百三十四章 陆二夫人气死了(二更) 花园。 平阳侯府里有一小片桃林。一树一树桃花在灼灼春日,或含苞或半开或盛开,远远看去一片儿如云如霞。 桃林中有一径鹅卵石小道,可径直通向娇园。 蒋明娇与白术走在那一条小道上。 白术走路带风,一个劲直乐呵道:“小姐,我敢保证今天亲家老夫人找您,准没个好事!” 可惜直接被小姐轻飘飘挡了。 想起陆二夫人被小姐忽悠得团团转,满脑子找不着北,还给小姐道谢的她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她好奇道:“小姐,您为什么不让亲家老夫人把那句话说完呢?” 以小姐的聪明劲,肯定也能让亲家老妇人目的不得逞的。 二人忽然走到一处交叉路口,一条路通向一个积水的泥坑,一条路是干净的鹅卵石路。 蒋明娇带着白术走了鹅卵石的路,笑道:“左右她找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平白听她嚼那些舌根子,虽然不会生气,但聒噪是不是?” 然后她瞥了眼积水的泥坑:“回头吩咐一下管园子的仆妇,把那坑用石头铺上吧。” 白术扭头看着泥坑,仿佛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这就像咱们刚才走路,明知道可以轻而易举踏过那泥坑,却会弄脏鞋子,所以选择绕一条干干净净的路走。反正左右都能达到目的地,对不对?” 蒋明娇抚摸着八宝的小脑袋,笑而不语。 “最后咱们走过了,还能让人把那泥坑子填上,再也不受它的影响了。”白术发表了总结陈词,“小姐可真聪明。” 蒋明娇笑道:“到了,进屋吧。” 白术跟着进屋时想。 只是那个费力巴拉挖坑的人,看见小姐轻飘飘换了一条路走,全身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的,回头还把她的坑填上了,只怕要气得吐血吧。 · 三房。 蘅芜苑。 陆二夫人简直要气死了! 她瞪圆了眼睛,胸膛一起一伏,半晌后依旧不敢相信,她居然被那小丫头给忽悠了! 三言两语。 轻飘飘的! 就让她只关心自己要不要还钱,浑然把要给雯娘要帖子忘在天边了。那小丫头的一张嘴似乎有魔力,三两句就挑起了她的恐惧,直到现在她后背仍嗖嗖发凉。 那是怕被人追债的后怕。 她恨恨然骂道:“好狡猾的小贱蹄子!” 淑娘贞娘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无奈。 淑娘温良恭敬让地劝道:“母亲,事已至此。您不若将帖子的事稍稍放放。回头我让人给二小姐递句话,找她问一问。” “不行。你们也见到了那小贱蹄子有多狡猾和滑不沾手。淑娘你脾气太软容易被人欺负,她只怕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又是惧又是怒,陆二夫人一拍桌子道:“今儿个我非得把这帖子要到手不可。方才那丫头说她去了大少爷的院子?正好我作为一个长辈,也合该关心关心这侯府后辈亲戚了。” 她着实就要起身。 淑娘与贞娘连忙起身要拦,千劝万劝要让陆二夫人稍稍冷静些。陆二夫人却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帮小女儿办成这事,怎么劝都不肯听,一定要找蒋明娇撕破脸。 双方僵持不下。 蘅芜苑门口忽然来了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亲家老夫人,夫人,贞姨娘,太夫人与二夫人一齐过来了。” 陆二夫人与淑娘贞娘俱是一愣。 贞娘反应最快:“太夫人不是说这几天体乏只想歪着,府里的事一概都不管吗?” 所以亲家陆二夫人入府,才只禀告了玉妈妈,说会在太夫人醒来后,把事情报上去,并未见到过太夫人的面。 小丫鬟战战兢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奴婢只略略听到太夫人对二夫人说了几句什么‘亲家夫人’‘乌木’‘还钱’‘主动上门’‘仗义’的话……” 陆二夫人脑袋嗡地一下,第一反应是蒋明娇那小丫头片子,果然不讲信用,说好要帮她说好话的。第二反应才是觉得天塌地陷,后背腾起一阵一阵恐惧寒意。 她预料中最差的情况,发生了! 讨债的上门了。 可她没钱! 她完了! · 成国公府。 正屋。 与寻常以武勋出头的国公府不同,成国公当年负责的是军队后勤,与制定战略部署。相当于军队里的军师。他常以此自傲,虽然家里有世袭罔替的武将爵位,却不常摆刀枪剑戟等武器,而有一整面墙的书,墙上挂着前朝大师的画作与书法。 成国公坐在一幅前朝工笔花鸟画作前,神色凝重。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长公主身着墨蓝底白花的半臂,坐在他对面咬唇道:“不这么做,咱们还有什么旁的法子吗?这些日子,逸晨因武举舞弊的事被陛下罚过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都快半个月了。再这么下去,我只怕孩子会出问题的。毕竟有二儿媳那么一个不堪的亲娘……”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妥当,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若你有旁的办法就尽管用,我如今只想要我的孙儿能赶紧振作起来。” 成国公深知妻子性格。 长公主是先帝的大女儿,与如今的昭仁帝是同母兄妹,也因此在昭仁帝登基后,地位水涨船高。 早年因生活不顺,打小养成谨小慎微,已随着地位愈高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如今脾气大得是听不得一句劝了。 这般她是知会,不是商量。 可他仍觉得不妥。 妻子竟打算让金逸晨参加魏国公举办的寿宴,在寿宴上找机会联系上魏国公,朝他吐露出想要上战场的口风。 如今威武将军深陷通敌传闻,京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魏国公这宴会目的究竟为何,众人都能猜得出来。 ——这是要换将。 如今突厥已经快被打退,形势一片大好,无论是谁被新换上去,都将能极快摘到胜利果实,得一个盖世之功回来。 正是因此大家才更谨慎。 从过军的人都知道,在战场上最忌讳两件事——一件是背叛战友一件是抢功。 这场战事都是威武将军打下来的,无论谁去都是抢他的功劳。朝中武将都没那个脸。 他正准备上书劝谏陛下,对他言明此事不妥。 妻子竟打算冒头了。 “可你要知道这场战事的大半功劳,都是威武将军浴血拼杀下的。”成国公叹气劝谏妻子道,“魏国公府和威武将军可是亲家,能这么轻易答应咱们?” 第四百三十五章娶蒋明娇是看得起她(三更) 亲家? 长公主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魏国公的外孙女,平阳侯府嫡长女,蒋明娇与威武将军有婚约。 她下意识地皱眉。 她厌恶平阳侯府二房的人,尤其是蒋奕文与蒋明娇。 他们家逸晨不过是磨不过妹妹的哀求,小小帮了一把蒋奕武,捉弄了一下那两个仆人罢了。 两个仆人罢了。 不过是两个玩意儿。 蒋奕文蒋明娇兄妹居然还弄来了魏国公世子,当场揭破了金逸晨,让他惹来了陛下的厌弃。 逸晨不过是个孩子,调皮些又有什么大错? 值得这么上纲上线? “那是以前了。”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高傲道,“如今威武将军不是已经通敌了吗?魏国公既然都打算办这个宴会了,想必也是打算放弃这个外孙女婿了吧。” 成国公沉默。 长公主年近五十,因保养得当依旧皮肤白嫩,望着成国公催促道:“问你话呢?若是咱们逸晨是个没本事的纨绔便罢了,索性咱们国公府也不愁吃不愁喝,养他一辈子保他顺遂平安,也不枉他托生咱们国公府一场。可如今他既然是个争气的,自个儿考上了武状元,咱们作为孩子父母,难道还能不替孩子未来多操心?” “同样是二十岁,人人都只看到了威武将军骁勇善战功高盖世,可咱们家逸晨哪里差了?” 成国公在心里叹气。 哪里差了? 哪里都差处处都差,且差得可太大了。 威武将军的战功都是十四岁从军,从小兵做起杀人杀出来的,他成将军的路是由,成山成海的突厥人脑袋铺成的。 金逸晨呢? 前二十年只是在府里舞刀弄剑,陪练都是府里不敢重伤他的侍卫们。考武状元也是和一群同样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比。在京郊守营呆了一年多,也都只是守成,一把军刀愣是还没见过血。 如何比? 怎样比? 长公主却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只一个劲地叹气道:“我们家逸晨只是没威武将军那个机会,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可是咱们俩的孙子,凭那一身的本事,难道还能比那泥腿子出身的威武将军差?” 成国公试图和妻子解释:“战场上与武举校场不同,拼的是胆气和杀气,真遇上了敌人,平时训练的那一套不一定能行……” 长公主凤眼一瞪:“你是说咱们家逸晨没胆气?” 成国公:…… 得,这天没办法聊了。 夫妻俩谁也无法说服谁,干脆互相不看对方,陷入了僵持中。 “要不这样。”许久后长公主又想出一个办法,“咱们这么僵着也一直没个结果。干脆让逸晨自个儿去选,若逸晨愿意走这一趟,咱们就去国公府找魏国公世子,若逸晨不愿意走,本宫保证一句话旁的话都不多说了。” 瞧,本宫都抬出来了。 成国公无奈苦笑:“随你随你都随你。” 丫鬟们去二房请金逸晨了。 路过金二夫人被关的小院子,望着大门上一把大铜锁,透过门缝瞧着里头的荒草蔓生的景色,听着里头金二夫人日日不绝的呜呜哭声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快步跑得远了。 心里却忍不住地想。 若二夫人真是害了娘家嫂子一条命,如今落得腿断了被关在院子里,倒不算可怜——天道报应不爽罢了。 可二少爷和大小姐是二夫人的亲生儿女,打小都当眼珠子看着宠着的,如今还这么受国公爷和长公主宠爱,怎么都不来看二夫人一眼,或者帮二夫人说句话? 听说二夫人的院子一个月里,除了负责送饭和照顾的哑巴老仆,都再也没人过去了。 二少爷。 大小姐。 未免太薄情了些。 · 金逸晨混沌地跟着丫鬟走到正房时,先给长公主和成国公行了一礼,才茫然被一个炸弹炸蒙了。 “让我去边疆?” “是啊。”长公主抢在成国公之前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觉得经过武举一事后,陛下是对你厌弃了吗?那你就成日呆在家里混混沌沌了?你得做一些成绩让他重新对你刮目相看,让他重新看重与你啊。” “威武将军通敌之名还未洗清吗?”金逸晨沉默片刻后道:“我这样子算是去抢威武将军的功劳吧?” 成国公松了口气。 自家这孙子不算没白教导这么些年,倒是有一份好眼力。 长公主面色一僵。 孙子说的这么明白,反倒让她一腔话都不好出口了。 她干脆下了狠药:“抢了功劳又如何?无风不起浪,若他姓阮的真的清清白白,又怎会有那些通敌的流言出来。他自个不中用,打下了如山如海似的功劳,却没本事留不住,怪谁?咱们不去抢,自然也有旁人去,还能怪到咱们头上?” “金逸晨,你如今还顾得上旁人?你也不看看自打上次武举的事后,陛下把你所有差事都停了,让你呆在家里后,可曾提到过你的一言半语?陛下一直想不起来你,难道你就打算在家里窝一辈子?你若是个没本事的纨绔,在家这么呆着不过是添双碗筷的事。可你可是正正经经考上去的武状元,你自己不觉得憋屈……” 成国公劝道:“夫人,你且稍稍收声,让逸晨自己好好想想。” 然后就被长公主兜头呛了一下。 “你给我闭嘴。” 成国公叹了口气,只得收了声音。 长公主还在骂道:“金逸晨,你自己要想清楚些。你可都二十岁了,还未曾娶妻生子呢。早年给你议亲,你只说要等干出成绩来,现在好不容易干出点成绩被人给毁了,你又一蹶不振了。” “难道你准备一辈子不娶妻生子了?你不着急我和你爷爷还等着抱曾孙呢。” 她心里却有另一个想法。 她孙子是京城一等一的才貌,非得京城一等一出挑的贵女能配,明珠郡主是皇室铁定不能通婚,唯独一个有品级的贵女便是蒋明娇了。 一个有封号的县主,也不算堕了逸晨的面子。 逸晨那么优秀,能娶蒋明娇也算是给他们家面子了。 魏国公再没有不答应了吧? 第四百三十六章蒋明娇会很丢脸吧(四更) 长公主满心满眼‘我们家逸晨’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年轻才俊,不可能有人不喜欢他,压根没想到金二夫人曾害了蒋明娇生母这一茬。 不过她想到了也不会在乎。 ——我们家孩子这么好,娶了蒋明娇是她的天大福气,难道还不足够让蒋明娇放下仇恨吗? 金逸晨听完祖母的话,嘴唇蠕动半晌:“我……” 成国公看出他的动摇,沉声呵斥道:“逸晨,不要忘记我小时候教过你什么!” 行武者的武德。 为军者的道义。 这是为人的立身之本。 长公主转头冷斥成国公,气势咄咄逼人道:“我管你教过逸晨什么,左右只有一条,我们家逸晨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你若有办法你就用,不然就别在旁嚼舌根。” 然后她看向金逸晨。 “你若想继续在府里这么呆一辈子,就继续听你祖父的话。不然你就点一个头,剩下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祖母保证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让我们家的好儿郎再这么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四个字显然戳中了金逸晨。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长公主也不再以势相压,只一个劲地围着金逸晨说这件事的种种好处,向他保证说只要事成,必定能再获昭仁帝重视云云,说不定还能一气儿博个侯爵回来,光宗耀祖被世人敬仰。 成国公只是摇头叹气。 就算得了侯爵又如何? 谁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这一份功劳究竟是谁打下的? 这件事真成了,逸晨这辈子都将背着抢功的恶名,且不说在民间被人如何议论,在军中绝不会再有有实力的将领信任跟随他。 这对于一个武将,是致命的。 成国公的叹息并无大用。 金逸晨最终在听见‘侯爵’时,抵抗不住内心的挣扎,点了一下头。 成国公面沉如水地甩袖离开。 长公主却根本不理他,喜不自胜地夸了好几句‘好孙儿’,才着手让人去办这事。 金逸晨又混沌着回到二房。 路过金二夫人在的小院时,听见里头传来的金二夫人的哭声,他停住了脚步。 小厮问:“少爷,要不要小的去找人要钥匙,您进去看一看二夫人?” 金逸晨沉默半晌后摇头。 他愿意在校场上用帮蒋奕武作弊,贬低蒋家二房为母亲报仇,却不愿意去亲眼看一眼母亲。 他不敢。 他心知母亲这样子有几分是蒋家二房造成的,又有几分是祖母造成的……他可以恨蒋家二房,难道还能恨祖母不成? 那他的前途怎么办? 他只能装不知道装傻子装糊涂,也因此不能去看母亲。再者说,母亲如今虽然境遇惨一些,但闹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也着实太丢脸了些。 他知道她很痛很难受。 但她就不能为他的面子,强撑着弄得干净体面些吗? 他不能让人看见他母亲是这样的。 “回头让人多送些好药好吃食进去,吩咐负责照顾的人精心着点。”金逸晨吩咐完拔腿就走了。 弄得小厮都愣了一刻,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这样? · 魏国公府。 得知长公主和金逸晨的打算后,深知陛下目的的魏世子轻哼一句。 “真是个蠢货!” 一副‘纡尊降贵’的语气,肖想他们的娇娇不说,还再三表示是救娇娇与自家出火坑的恩人? “还忒不要脸!” 等事情真相出来后,你们就且等着后悔吧。 他们家娇娇何时轮到被人挑拣了? · 正月初六。 魏国公夫人做寿宴。 一大清早魏国公府门口就停满了马车。因魏国公府低调了多年,未曾办过大型宴会,也因京城世人们对此次宴会实在太热情。 各府马车一时堵车了。 魏国公府的随从家丁们忙成了个陀螺,嗓子都快喊得冒了烟,也安排不过来汹涌的客人们。 见马车行到国公府前不动了,陆毓雯轻轻看了眼陆二夫人。陆二夫人掀起帘子问车夫道:“怎么回事?” 车夫探着头望着前方:“宴会客人太多了,国公府下人们安排不过来,车子堵住了。”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对视一眼,这满京城来魏国公府的人该有多少? 若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宴会上一鸣惊人,那可真是扬名满京城了。 陆二夫人捏紧了拳头,面露兴奋。 陆毓雯呼吸亦难得加快,却很快收敛。 她正端正束手坐着,表情平静淡漠。她今日特意穿着雪白打底散布蓝点的广袖深衣,古典飘逸的衣衫与淡然精致的妆容,给予她若天仙般缥缈的美。 陆二夫人面露满意。 不枉她强忍着吐血的欲*望,和平阳侯府太夫人认下那一桩债务,换来了一张魏国公府寿宴的帖子。 说是这张帖子是蒋明娇赠给三房一个排行行六的庶女的。 陆二夫人当时真气炸了。 蒋明娇手里果然有帖子。 但她宁愿给侯府三房一个庶女,都想不到给雯娘一个正正经经的嫡女。尽管她知道蒋明娇可能连雯娘是谁都不认识,她仍旧满心满腔的不平衡。 再者今天雯娘若想惊艳全场,也必须让对手黯然失色。 ——譬如蒋明娇。 她掀起帘子对车夫道:“开始吧。” 如此堵车了也正好。 方便她行动。 此次来魏国公府赴宴,陆二夫人特地带了两个车夫。 一个车夫点头后下车,如鱼入水般消失在拥堵人群里。另一个继续驾车,未引起任何注意。 因被堵在门口,马车行进速度缓慢而无聊的贵女们,忽然听见马车外有人的喁喁私语声。 “嗨,你们猜平阳侯府二小姐今天会不会过来?” “她为什么不会过来,今儿个可是魏国公府的寿宴。她总要给自个儿的外祖母祝寿吧?” “你们还不知道吗?她被陛下赐婚的未婚夫,威武将军已经被陛下认定为通敌了。这次魏国公府办宴会,便是要替陛下选定去边疆的将领呢。” “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未婚夫都被认定为通敌了,这蒋二小姐还好意思露面,就算是来只怕要藏头露尾,怕人听见了丢脸吧?” “嘶——” 第四百三十七章 仙女似的蒋明娇 嘶—— 这一声亦同时出现在众位名门贵女的脑海里。不少贵女与丫鬟们被骤然提醒了,互相对视一眼,眼里皆有明悟。 是啊。 既然陛下都办了这个宴会,流露打算换将的意思,便是默认威武将军阮靖晟通敌的流言了。 那蒋明娇不就是通敌叛臣的未婚妻? 与‘罪臣之妻’差不多? 那她是不是应该藏头露尾,或者说畏畏缩缩,害怕别人嘲笑地把自己藏起来? 这,可就太好了。 蒋明娇生得太过惹眼,那股子浑然天成的雪白娇贵劲,是京城其他贵女怎么模仿都学不来的。 以前她顶着个草包名头,行事跋扈鲁莽直爽,惹得人人厌弃便罢了。如今她竟似脱胎换骨似的长了脑子,又得封了县主,还得了皇后娘娘与小公主青眼,人生有如神助般得意。 京城诸多贵女们面上不显,却别提酸过多少次了。 一想到这么一个人会倒霉,黯然失色,她们第一反应当然是‘少了个劲敌’,第二反应便是看热闹似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 “真不知是谁在外头嚼舌根,居然敢牵扯上明娇县主,真该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不过人虽然有罪,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县主这回大抵也要低调些了。” “可不是么。” “习惯了那位县主光彩照人的样子,一想到她今儿个要缩头缩脑,我竟有些猜不出那会是副什么样子呢。” “县主天生丽质,大抵不打扮都好看得紧,咱们操什么心呢。待会儿只等着看就是了,说实话还真有些期待呢。” …… 车夫只这么悄声走了一遭,趁着被国公府下人们发现前,飞快没入人群逃走了。 陆二夫人撩起帘子。 看见车夫飞快离开的背影,再瞥了眼依旧静悄悄,仿若无事发生的马车群,勾起了一个笑。 响鼓不用重锤。 这事成了。 这群高门贵女们自诩优雅高贵,可不会在此处议论蒋明娇,平白给自己留下话柄。 但只怕现在都坐在马车里,净等着看热闹呢。 国公府很快疏通好马车。 众人被迎进府里。 魏国公府亦为前朝王府建制占地宽敞,又因魏国公的战功,多次受到过陛下嘉奖,宅子扩建过好几次,拥有一个极大的后花园。 园子中间挖着一个小湖。 湖边搭着一个花棚,供女眷男客们听戏用,花园里还摆着些棋台、绣湖、马球等物,供大家游乐熙熙玩笑。 尽管布置得精心,依旧看得出戏台子是在演武场上搭建的。花园里树上都有绑过沙袋的痕迹。 众贵女们不禁嘴角抽抽。 传说魏国公一家皆为粗人,满身沙场习性果然不假。 众人被引到了正屋,先给魏国公夫人祝了寿,欢声笑语地坐了一屋子。 忽然一个丫鬟来报。 “明娇县主来了。” 众人想起方才的议论声,皆眼睛一亮,朝着声音来路看去。 只见碧绿珠帘叮铃作响,被一个丫鬟掀开。 蒋明娇弯腰进来,一瞬便夺走了众人目光。 只见她堆墨似的发高高堆起,用缀着雕花翡翠花钿装饰,阳光下宛若流着光花。她上穿着云蓝蜀锦打底,白色水波纹镶边的小衫,露出一小圆雪白后背与脖颈,披着银白兰罗花图案的帔子,下穿流着光似的云蓝裙子,行走时似乎能看见裙面上有月光浮动暗影婆娑,好看得不得了。 她腕儿上戴着雕象牙贴金秋海棠镯子,行走时环佩叮铃作响,只一个声响便能断定非凡品。 衣着华贵出挑,且人又生得美貌非凡,还精心傅粉装饰过面庞,她这般出场可谓光彩夺目,仿若神妃仙子下凡。 光彩照人。 宛若仙人。 雪白娇贵。 其他人顷刻间显得黯然失色。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情不自禁地上前,小心翼翼抓住蒋明娇的袖子,可爱地睁大眼问:“姐姐,请问你是天上的仙女姐姐下凡吗?” 女孩母亲忙把孩子抱回去,朝蒋明娇赔着小心:“县主,孩子不懂事打扰到您,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小女孩弱弱反驳道:“可姐姐真的像仙女似的好看吖。” 有惯会看眼色的忙奉承道:“这也怪不得孩子,谁让县主殿下生得和天仙似的,把咱们一屋子人都比下去了呢。” 那些高门贵女们都是聪明的,内心嫉妒得冒着酸水,却也赶紧赔笑吹捧着。 “怪道人家都说童言稚语是最真实的呢。瞧瞧咱们县主通身这气度,除了仙女儿下凡,还有谁能比得上。” “我看着人小姑娘也没说错,人家不是都说小孩子们眼睛灵吗?说不定咱们明娇县主就真的是仙女儿下凡,被孩子给看出来呢。” “哎哟你这张嘴可真是会说话。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平素还不觉得,今儿个骤然一看才发现,怪不得圣上要封县主呢。这通身的气派就太出挑了。” …… 她们一言接一语地奉承者,气氛别提多热切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却都攥紧了帕子。 不是说威武将军通敌,蒋明娇应该落魄几分的吗? 怎么还这么光彩照人。 她们出门前不知选了多久的衣裳,贴了多久花钿,对着镜子照了几回……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装扮,却都在此刻被衬托下去了。 她们怎么能不嫉妒。 明明威武将军都已经声名狼藉了,蒋明娇怎么不能自觉一点,学着那些罪臣之妻们收敛一些? 真是,碍眼极了。 蒋明娇全然不在乎旁人目光。为外祖母做寿,她自然要装扮面容打扮得体,才是对长辈尊重。至于旁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 她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含笑小声问:“囡囡想做仙女儿吗?” 小女孩小小声道:“想。” 蒋明娇伸出手对小女孩道:“那姐姐把仙气传给你,明天囡囡醒过来就是仙女了好不好?” 小女孩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蒋明娇含笑晃了晃手:“囡囡要不要试一试。”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与她掌心相接。 “仙气传给囡囡了,囡囡明天醒来就是小仙女了。”蒋明娇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声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哦。” 小女孩虽然什么都没感受到,却仍兴奋地点头:“好。” 她明天也是仙女了! 蒋明娇含笑站起身,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蒋明娇真让人羡慕 “祖母听闻老太君做寿,特地让我送来一副前朝吴子夫的名画,与一尊暖玉观音,并一柄翡翠玉如意,恭贺老太君福如东海千秋鼎盛。” 金笙儿穿着绯红色襦裙与同色帔子和半臂,领着人跨入门槛。 背后有三两个蓝衣小厮抬着寿礼,恭敬地放了下来。 一幅吴子夫的名画。 一尊暖玉观音。 一柄翡翠玉如意。 顷刻间将屋子里衬得珠光宝气,一副画卷上头系着绸带,令人无法观其内容。但吴子夫的名头足以让人估算这幅画的价值——这是大成帝国时期名气最高才华最盛,却画作留世最少的名家。 这些年里他的画作每一出世,都会被炒出万金高价。 暖玉观音小半人高,应是一整块玉雕成的。观音的眉眼鼻唇皆细腻无比栩栩如生,透着佛家悲天悯人的大慈悲。 一块这么大的整玉已是非凡,更遑论这巧夺天工的雕工。 一柄玉如意更是出众,乃是最清透的极品翡翠,被装在匣子里捧起来时,似乎还能看见那如水般流动的绿影儿。 三件贺礼,每一件都价值非凡。 更何况是三件一起送。 饶是京城见惯了富贵豪奢的贵妇们也不得不暗自吃惊,忍不住多看了金笙儿两眼。 ——成国公府号大手笔。 只不过成国公府与魏国公府一向交情淡淡,为何突然送了这么大的礼。 众人虽然迷惑却都是知趣的,忙都奉承着夸了起来。 一位翰林院学士妻子掩唇笑道。 “哎哟这可真都是好东西。这吴子夫的画,我们家老爷可是谋了半辈子,都未曾能够摸到过一副真迹的。长公主出手阔绰。” 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伯夫人忍不住艳羡。 “别提那画了,还有这么大一尊暖玉观音,这么大的整玉可真真是难得。你们知道我是信佛的,自打这暖玉观音被拿出来,我的眼睛就没从上头挪开过。”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与娘亲说着私房话。 “娘、娘那翡翠玉如意可真好看,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都觉得那玉如意透出水光来了。” …… 无论真情假意,这一通贺寿礼都被众宾客们捧场地夸了又夸。 金笙儿唇角上扬。 她瞥了一眼蒋明娇,却难得地并未主动挑衅,眼神复杂晦涩难懂。 她依旧非常讨厌蒋明娇。 可蒋明娇却真正帮过她——是的,在戳穿了蒋奕武的真面目后,她已经确定当初蒋明娇给她送信,是真的出于好心了。 这让她对蒋明娇观感很复杂。 众人不知道成国公府为何送来这一份大礼,魏国公夫人却哪儿能不知道。比起众人的艳羡与惊叹,她神色却只是平静。 ——长公主这是打算走重金收买了。 真是够舍得。 却用错了方向。 她淡淡地一挥手,对仆妇们道:“收下吧。”然后她面色慈和地拉过金笙儿,揉了揉她消瘦的面颊,“孩子今天是一个人过来的吧?来,坐下好好休息,瞧你小脸瘦得。” 魏国公夫人早年是个暴脾气。 曾因魏国公在边疆与一个异国公主有过绯闻,在魏国公从边疆回家后,她提着一把菜刀,把他从府里东头追到西头的彪悍举动。 她同样是一个坚强稳得住的女人。 有一年魏国公在边疆失踪了,当时朝中所有人都说他已经去世了。只有魏国公夫人坚持他还没死,坚决不肯让人宣布讣告。一年半后,魏国公居然真的回来。 大概是物极必反。 年纪大了后她格外喜欢小孩子,成了一个见人三分笑,慈爱得仿佛没脾气的邻家老奶奶。 金笙儿这段时间为情所伤,确实瘦了不少,感受着老者略带粗糙的大掌的温度,她背脊一瞬僵硬,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暖意。 她心脏仿佛被什么柔软至极的东西,捂着暖了一下:“多谢老太君垂爱,我以后会多注意的。” 然后她红着脸坐到了一边。 ——成国公府不兴这一套。长公主看似锦衣玉食养着她,却很少能在关心哥哥们之余,多看她哪怕一眼。 这次她为蒋奕武的事伤心许久,祖母都只顾着关心丢掉差事的哥哥,没有问过她一句。 不过她也习惯了。 从小到大长辈们对她的宠爱就是用一堆又一堆的财宝将她埋起来,却很少问她真正想要什么。 这是她在被蒋奕武背叛,黯然神伤一个月消瘦十斤后,第一次感受到长辈的关爱的温暖。 ——居然是来自一个外人。 她百味杂陈。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众人继续给魏国公夫人祝寿,并送上了自己的贺礼,都比不上长公主的豪奢手笔。 魏国公夫人却似乎很喜欢,一个劲地对大家说:“破费了,让你们添了麻烦吧。” 弄得人人都忍不住感叹魏国公夫人真是好相处。 场面因而显得温馨和睦。 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句。 “今儿个可是县主外祖母的生日,不知明娇县主送了些什么。”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 一时众人都看向了蒋明娇。 蒋明娇刚准备说什么。 魏国公夫人攥紧了她的手,用保护地意味轻轻拍了拍,自然而然地笑道:“我这外孙女是个孝顺的,知道我年纪大了,时常犯头疼的毛病,丁点都受不得量,特地花了半个月亲手给我绣了一个抹额。”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头上。 只见魏国公世子夫人头上戴着一个半掌宽的墨蓝色抹额,上绣着长寿的青松图案,并用雪白丝线绣着仙鹤做装饰。 说实话因绣工不大好,抹额并不十分好看。 魏国公夫人却珍惜地不得了,对众人道:“我这半辈子也算是见惯了风风雨雨,什么好的贵重的千金难求的宝贝都见过了,攒的富贵玩意儿也有两三个库房了。或许是看得多了就不稀罕了。在我看来啊,孩子们亲手做的一个东西,可比那千金的画啊玉啊更珍贵百倍。” 蒋明娇将头歪在魏国公夫人怀里,撒娇地唤了一声:“外祖母,你喜欢就好。” 金笙儿轻轻咬唇,不禁露出羡慕的神情。 因长辈们给她的宝贝,她备受全京城贵女们的羡慕,她一直嚣张跋扈,以为自己是受宠的。 可祖母从没有对她动作亲昵过,哪怕是安慰地揉一揉她的头发,鼓励地拍一拍她的肩膀——这都是属于哥哥们的待遇。 看着蒋明娇如今能在国公爷夫人怀里撒娇,国公爷夫人哄小孩似的哄着她,面庞上全心全意的庇佑宠爱,她心底有一些带着晦涩的羡慕。 有些宠爱摆在明面上,不一定为真。 有些宠爱从不高调宣之于口,却涓涓热忱令人心口发烫。 第四百三十九章 蒋明娇真的太有钱了 有魏国公夫人这番话打底,众人自然是不敢露出旁的情绪,只一个劲地夸着明娇县主的孝心。 “这抹额的一针一线都是县主的心意呢。” “是啊。到了这年纪该享受的都享受完了,可不就是盼着小辈的孝顺了。老太君是个有福人,能有这么孝顺的晚辈。” “和县主一比起来,我们家那几个皮猴简直不能看。哎人与人之间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什么时候家里那几个小兔崽子能想起来给我做一两件东西,我可真是要阿弥陀佛了。” …… 气氛一派祥和。 连陆二夫人都跟着强笑着,附和了两句:“看不出来县主殿下还有这份孝心,老太君过大寿能享到晚辈的福,可见老太君平日教导小辈有方,家庭和睦呢。” 背地里却暗暗不屑嗤笑。 一个抹额罢了。 一小寸宽的布料加上一些绣线,在加上那不出众的绣工,能值几个钱? 还画啊玉啊都抵不上? 真是老糊涂了! 不是说蒋明娇坐拥着霜成雪,在家坐着就能日进斗金,是京城一等一的有钱人吗? 她还记得前两天这丫头对她炫耀说钱多得花不出去时,那副令人牙痒痒的样呢。 这般有钱,外祖母过寿只送一个抹额? 真是一毛不拔! 有金笙儿的豪奢贺礼在前,哪怕魏国公夫人说她满意那抹额,如陆二夫人般不屑者仍有不少。 一个抹额。 值几两银子? 城府深的自然是如陆二夫人般不动声色地笑着,城府浅的不自觉就在面上带出几分。 魏国公夫人将众人神色尽收眼里,面上并不动声色,安抚地轻拍着蒋明娇手背,心里却不大舒服。 这便是为何她不喜欢办宴会了。 一群满心满眼的地位权势钱财的人凑在一起,哪怕再怎么遮掩都让人看着头疼。 蒋明娇感受到魏国公夫人情绪,轻轻给魏国公夫人捶背:“外祖母,要不要娇娇带您先进内间休息一会儿?” 魏国公夫人摆摆手:“罢了,但凡这些客人还在,进去都不得安宁。” 蒋明娇便帮魏国公夫人按摩着几个穴位。 魏国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怜爱地道:“小心累着自己。” 蒋明娇只笑道:“累不着。” 这时魏世子夫人掀起碧色珠帘,从外头进来了。 她今儿个特地打扮过,穿着蜜合色交领束腰襦裙,系着一条石青色暗回字纹的腰带,头上戴着花树撞金步摇冠,行走时金枝玉树随之摇动,说不出的金玉辉煌。 在通身富贵大气衬托下,她因日子顺心丈夫恩爱儿女出息养出的丰腴身材,显出了十二分气质。 她未语先笑地进门,对蒋明娇笑道:“娇娇,后头摆寿礼的人出事了,你可得过来看看。” 众人皆看向她。 摆寿礼出事了? 一个小抹额还有什么好摆的? 连魏国公夫人都惊诧望过来道:“什么寿礼?” 魏世子夫人心直口快:“不就是娇娇今个儿一大早运到库房门口,送要送给您的那个二人高的红玉珊瑚树吗?要我说这么高的纯天然红玉可真真是难得,也不知道娇娇是怎么弄来的。” 魏国公夫人更惊讶了:“红玉珊瑚树?” 魏世子夫人这才觉出不对劲道:“娘,你还不知道这事?” 蒋明娇无奈扶额道:“上个月外祖母房里的一个红珊瑚玉雕盆栽碎了,我见外祖母极喜欢那红玉珊瑚,平时没少赏玩,珊瑚树碎了还可惜了好久。就想着给外祖母重新买个更好的回来。今儿个一早我让人把那株新的红玉珊瑚树运来,原是准备藏到库房,等人都走了再拿给外祖母看的。” 说罢她皱着小鼻头,朝魏世子夫人娇蛮地撒娇。 “舅母,你把我给外祖母的惊喜弄没了,可要赔我。” 魏国公夫人爱怜地揉着孙女儿的头,又是惊喜又是可惜道:“一个摆件罢了,亏你还记着到现在。两人高的红玉珊瑚树,可是难得找到吧?” 魏世子夫人也反应了过来,笑着摇头道:“你这小妮子居然讹诈讹到我头上了。恁大一个红玉珊瑚树,我可没钱赔你的。” 众人这才听明白怎么回事。 明娇县主为了给魏国公夫人一个惊喜,给她送了一个二人高的红玉珊瑚树? 且不说红玉珊瑚树多难得。 二人高? 开玩笑吧? 但下一刻她们便都愣住了。因为她们看见院子的四方天井里,真的被人搬来一个二人高的红玉珊瑚树。珊瑚树通体仿若一棵真的枝繁叶茂的枯树,枝干通体血红如玉般剔透,散发着莹润的光华,那纯净的红玉色好看得不得了。 富贵气逼人。 魏世子夫人无奈道:“府里这库房小了些,堆不下你这棵红玉珊瑚树。今儿个只能先摆在外头,派专人看着,等让人赶紧腾一个大库房出来,再把东西摆进去了。” 说罢她揶揄看向蒋明娇。 “你这小妮子忽然弄出这一手,只怕要把今儿个所有送礼的宾客都比下去了……” 魏国公夫人也瞧见了红玉珊瑚树了,由蒋明娇搀扶着上前来看,连连惊叹不已。 蒋明娇小声解释道:“原没打算拿出来,准备作惊喜给外祖母的。” 魏世子夫人哼道:“的确是够惊喜的。” 这么大个红玉珊瑚树,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只能看着,有个什么用。 这么会浪费钱。 看等宾客们走了,她不得揪着这小妮子耳朵教训一顿,再把她栓身边两个月让她好好学学怎么管家! 不同于魏世子夫人的不屑一顾,一众宾客们可是对这红玉珊瑚树惊叹不已。 ——尤其在得知这原是蒋明娇打算给国公夫人的惊喜后。 这么富贵的红玉珊瑚树竟只是打算给外祖母做惊喜,不打算对外头宣布? 县主一毛不拔吗?手面小吗?她只是不在乎这些浮名罢了。 她的境界就不一样。 她们却只盯着那一个抹额,便对她百般不屑。 真是……太丢人了! 陆二夫人强笑都笑不出了,只把帕子揉成了腌菜,苦涩与嫉妒如毒针将她心搅得生疼。 蒋明娇怎么这么有钱! 第四百四十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如魏世子夫人所说,蒋明娇的红玉珊瑚树甫一露面,便将旁人的寿礼都比下去了。 恁大一个整玉珊瑚,连长公主的名画、暖玉观音、翡翠玉如意加一起都有所不足。 旁人还能说什么? 再无人对蒋明娇的寿礼置喙一句。 不多时国公府邀请的祝寿宾客都已来齐。 魏世子夫人妥善安排着众人——屋子里安排了两三桌叶子牌,供年纪大不爱动弹的老封君们玩着,花园里还搭了一个戏台,中午会准时开始唱戏。湖边一排金色拂柳下,由魏家小姐办着一个小诗会,想一展文墨的才女可去吟诗作对。若是胆大些的贵女,还可以去校场围观由魏公子组织京城年轻才俊们玩的一场马球赛。 贵女们很快都各自玩去了。 陆二夫人陪一群老人家摸牌,朝女儿使了个眼色。 陆毓雯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让她或是去参加诗会,或是去看马球赛,展示自身出众的诗才,或结识一二京城年轻才俊。 这也是她的打算。 她扭头出门时,却鬼使神差地瞥了眼蒋明娇。 蒋明娇拥着一个毛色顺滑的狐皮暖手炉,端静侧身坐在一处屏风前,与一个十五六岁,生得小鹿眼睛,娇俏可爱的女孩,窸窸窣窣说着话。 她哪怕不声不响坐着,容貌都惹眼夺目至极。 ——那股雪白娇贵劲谁都没法模仿。 陆毓雯一股闷气涌上心头,骤然开了口,语气是未察觉的尖刻酸意:“明娇县主不打算去参加诗会吗?” 蒋明娇尚未说话。 程珠玉皱眉道:“娇娇要陪我说话,不去参加诗会。” 京城谁不知道娇娇不善作诗,这人问得好生无礼。 “这位姐姐莫要生气,我只是见县主坐着,以为她不知道诗会的事,才想着提醒县主一二。”陆毓雯等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鲁莽了,咬唇未语先红了眼眶:“并没有半分冒犯的意思,还望这位姐姐明鉴。” 程珠玉觉得这人奇怪极了:“那你没事红个什么眼眶?弄得跟我欺负了你似的。” 陆毓雯更泫然欲泣:“姐姐,我不是故意……” 程珠玉都被她弄懵了:“喂,你不是故意的那就别掉眼泪啊。到时候别人论起来,岂不是要说我把你弄哭了?” 陆毓雯长长羽睫颤着:“我、我没有怪姐姐的意思。” 程珠玉被弄出一身鸡皮疙瘩,望着陆毓雯就像望着掉进灰里,拍不得吹不得的毛豆腐——麻烦透了顶。 蒋明娇拍了拍程珠玉的手背,温和递出一张梅花小楷的帖子:“你是忠勤伯府的雯娘吧?听三婶提过你,这是我的帖子,去仁心堂开一两剂药吧。眼睛不好好流泪,可能是肾虚宫寒。你还年轻尚未婚嫁,可不能随意耽搁病情。” 陆毓雯尚挂在睫毛上半滴眼泪,怎么都淌不下去了。 噗—— 不知是谁先嗤笑了一声。 陆毓雯一瞬尴尬得不行,面庞一阵一阵如火烧,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其实没想算计蒋明娇。 ——魏国公一家如此偏爱蒋明娇,她还没那么蠢到当面算计。 方才是她的身体本能。 每次在姐妹发生争端时,哪怕是她的错,她总能因这含泪受委屈的样,获得祖父与父亲的偏爱。 她差点故技重施让那丫头没办法了,却竟被蒋明娇一招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来。 她心口梗着一口血。 陆二夫人暗骂一句女儿犯蠢,忙站了起来打着圆场:“这丫头打小就有沙眼的毛病,见风就爱流泪,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最近正打算带着她再看几个大夫呢。雯娘,还不把县主的帖子拿着,等明儿个娘就带你去仁心堂瞧瞧,说不定托了县主的洪福,抓了药就把这毛病吃好了呢。” 她推了一把陆毓雯。 陆毓雯感受着四周的戏谑目光,面上火辣辣根本不敢多留,匆匆接过蒋明娇的帖子,“多谢县主。”低头飞快出了门。 她隐约还能听见背后的嘲笑。 “什么打小生出的毛病,我看就是惯的。最见不得这种没事就哭,跟谁都欺负了她似的人了。” 陆毓雯用力咬着下唇,脚步更快三分。 陆二夫人被那嘲笑弄得丢脸极了,面儿上还得装没听见,给蒋明娇说着好话:“说到底还是县主宽宏大度,有一片慈悲心呢。以后咱们雯娘的眼睛好了,可要多亏女神医这一个帖子了。” 她心里却可惜得在滴血。 被蒋明娇当众说成是宫寒,雯娘那含泪不语装柔弱的招,俨然是不能再用了。否则谁愿意娶宫寒女子为妻? 雯娘以后在宅门可少了一个大依仗。 今儿个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众人自然看得出陆二夫人的懊恼,乐得看这一热闹,纷纷掩唇附和着。 “县主可真是好心。” “若是没遇上还好,既然今天碰上了。作为长辈可不敢不好好关心关心晚辈。陆夫人以后雯娘眼睛治好了,可得和我们说一声。” “说到底还是县主眼睛尖,一下就瞧出了雯娘是什么毛病呢。” …… 陆二夫人只能僵着脸赔笑,别提多憋屈了。 程珠玉看陆二夫人的憋屈样,好笑地摇头:“教出这等心机的女儿来,真是活该得这待遇。”又看了眼陆毓雯离开的方向,“我敢保证,她方才叫你去诗会可没好心。” “你又何必与她们计较,不过都是些恼人的玩意儿,见人得了势就嗡嗡响……”蒋明娇并不想把与朋友相处的难得时间,浪费在这等外人身上道,“关于那个探花郎,我新调查出来了一些东西,你要不要听?” 程珠玉立即将陆二夫人二人抛之脑后:“要。” 蒋明娇笑得莞尔。 在与程珠玉分别后,她让阮靖晟调查过一番那探花郎,着重强调要弄清他与大觉寺的关系。 还真有些收获。 “那探花郎是五年前开始往大觉寺去的。”蒋明娇借着冬日大雪雁归图屏风,遮挡住二人身形与声音,“最初他只是在大觉寺里读书写字,对家里头说是大觉寺有一群赶考的书生,他与那些书生交流学习,比在家闭门造书好。过了一两年后,他便开始给大觉寺附近的孩子们免费启蒙了。” “那时候他还没考上探花。” 第四百四十一章 婚事真相初现端倪,惊惶! “当时他还没考上探花?”程珠玉听出蒋明娇话外之意,“备考春闱时学子们时间都金贵得很,那他怎的愿意花那些时间,恁地好心地给那些小童们开蒙?” 就是他有这份烂好心,只怕他的家人只怕也不会愿意。 蒋明娇弯唇一笑。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 这探花郎一年不休地给这群孩子们开蒙,在正式春闱前七天,和给父母守孝的三年里,都未曾有过停歇。 一连五年下来,他可是比上衙兢兢业业。 也不是没人觉得奇怪,问过这探花郎为何要对这群无父无母,被寄养在寺庙福安堂的孤儿好。 探花郎的回答是:“大抵是我与这群孩子投缘吧。” 因此探花郎在附近名声极好,人人都赞其为古君子般的善人,品格慈悲令人尊敬,那群孩子们更视他作兄父,与他师生感情甚笃。 蒋明娇笑容意味深长,唇角带着冷意:“若只看他这副模样,当真会觉得他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呢。” 程珠玉是全心信任蒋明娇的,点头附和着宣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探花郎定然是个虚伪之人。” 她又是皱眉:“听娇娇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却一时怎么都想不起来。” 蒋明娇递了杯热茶给她:“别急,慢慢想。” 程珠玉捧着那杯热茶,任由热水温暖掌心,苦苦思索半晌,忽然灵光一闪。 “大伯母也经常去大觉寺看望那些孤儿。” 蒋明娇并不意外地看她。 “大伯母大概是五六年就开始信佛的。”程珠玉板着小圆脸,表情严肃地回忆,“当时她只说在某天早上,和我们说她忽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感受到佛祖的征召。我们也没多在意。毕竟京城女眷们但凡到了年纪都爱信佛信道,说是受了佛祖道祖感召,谁不知道她们是求一个长生。” “后来大伯母就在家里摆上了佛龛,供起了菩萨。起初她只是在家里一日三次地给佛祖上香。一年后她开始频繁往大觉寺去。头几次去时,她都只是给佛祖们捐些香油钱便罢了。后来大抵是大觉寺附近转了几圈,她在家唉声叹气好几回,连日见地感叹那些孤寡孤儿们的日子过得太苦。她作为佛祖弟子不能坐视不理,要帮扶一二云云。于是后来每次去大觉寺,她都会特地带些善物。” “她会给在大觉寺老死的孤寡们带些衣服药材,也会给庙里的住持们带些素斋……但每一次她带过去的东西里,一定有小孩子需要的,吃食衣裳启蒙书籍等等” “因为她每次带的东西都太多太杂,我竟一直都未发觉。”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与蒋明娇对视。 蒋明娇神情平静却了然。 显然是已发现其中关窍。 程珠玉声音打着颤:“仔细一回忆,大伯母频繁往大觉寺去,似乎也是五六年前?”和探花郎开始在大觉寺给那些孩子们开蒙的时间相仿佛。 这是巧合? 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娇娇,这其中难道有……”程珠玉心脏开始狂跳,手心冒出了冷汗,不敢往下深想。 蒋明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沉稳地提醒道:“珠玉稳住。” 程珠玉意识到这还在魏国公府正堂,强行压下因惊惧急促的呼吸。许久后声音不再发颤,她才压低声音开口,“是探花郎和大伯母之间有……?” 蒋明娇摇头:“事情不一定有那么简单。” 一个探花郎与广孝伯夫人的私情,还不值得让那等身手的刺客刺杀她。 “后来亦有人问过这探花郎,京城寺庙那么多,为何探花郎只看得见大觉寺的孩童们,只帮着他们启蒙。毕竟探花郎住在京城西郊,比起大觉寺,白云观要离他更近一些。” 蒋明娇双手交叠,优雅地放在膝盖上,不疾不徐说着话,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地笑,“李姓探花郎的回答依旧是与大觉寺有缘。” 程珠玉斩钉截铁道:“他在故弄玄虚。”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缘分。 蒋明娇笑着道:“是啊,我也觉得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缘分一说。于是我让人调查了一下探花郎过去几年的去处,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程珠玉期待地看她。 蒋明娇道:“大抵在五六年前,探花郎在参加院试时,曾经同书院同窗们来大觉寺上过一次香。据他当时的同窗们回忆。李姓探花郎曾经因在月下赏梅入了神,与大部队走丢了,在大觉寺迷路失踪过一晚。他的同窗们发现后,曾满大觉寺的找他,几乎把大觉寺翻了一个天,都没曾发现他的踪影,还以为他被山上的狼叼走了。” “他的同窗们都已经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就报官。” “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姓探花郎就自己回来了,除却精神恍惚糜顿些,几乎毫发无伤。众人问他昨晚去了哪儿,他只是恍惚咬定说自己在山上迷路了,靠着一棵大树睡了一晚。” “众人见他毫发无损,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也就是失踪的大半年后,李姓探花郎忽然和家里人说要搬到大觉寺来复习,无论家人怎么反对都不肯让步。在成功搬来了大觉寺的庙里住后,他就开始了一有闲暇就给大觉寺的孩童们启蒙的日子。” 程珠玉肩膀都在抖:“那天晚上……” 蒋明娇摇头:“我查不出来。” 程珠玉死死咬住了唇,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异状。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相信大伯母的话,觉得探花郎是个绝佳夫婿,相信这是一桩天赐良缘。 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晚上探花郎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探花郎和大伯母……难道真的有什么牵连? 那也太可怕了。 蒋明娇眉宇亦是沉凝。 她想得比程珠玉更深——要知道大觉寺后头可还有个皇觉寺,里头住着先帝的太妃么,其中恰好有一个出自广孝伯府的程太妃。 若这件事牵扯到太妃…… 事关皇家颜面,那可是轻易就会掉脑袋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寿宴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蒋明娇深知这猜测太过骇人,并未对程珠玉吐露。 程珠玉虽然性格直爽,但终究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遇上这种诡谲复杂局面,她除却手足无措外什么都做不了。 还不若什么都不告诉他。 “珠玉你放心。”蒋明娇见程珠玉面庞发白,用双手捧着她的小圆脸,凝视着她如小鹿的眼,坚定承诺道,“世间的事情但凡发生,必定会留下痕迹。我会继续查下去,把这件事弄得水落石出,不让你被搅到这一个局面里。” “你信我,好吗?” 程珠玉望着蒋明娇。 娇娇乌黑杏眼的瞳孔里盛着她,眸光是毫不保留的信赖与真诚。 她还记得以前娇娇虽行事磊落,却总失于鲁莽冲动,她暗地里为娇娇担忧过好几次,只恐她因这性子惹来麻烦。却不知从何时起,娇娇性情竟沉静了下来,行事都有了周密章程。虽与她同龄才十六岁,竟有了让人信赖的味道。 她重重一点头:“娇娇,我信你。”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信你。 我也要尽快成长起来,成为你的后盾。 我们姐妹要一直相互扶持。 蒋明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上一世除却家人外,珠玉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她绝不会让程珠玉再如前世般凋零。 为了缓和程珠玉的紧张,蒋明娇又与她说了些闲话。 程珠玉情绪慢慢平静,向蒋明娇保证绝不会露出痕迹。 “我自个儿受罪就算了,不能把娇娇你拖进来。”她说。 蒋明娇并未提过她已遇刺的事,只郑重说道:“咱们俩间不说这些。” · 中午。 众人简单用过一次便饭——是由魏国公府准备的小鸡蛋圆子。 魏世子夫人便跨进门来,笑吟吟地对众人道:“各位老封君们,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不若我们先去听戏。” 一众老封君们都是带着打听消息的任务来的,除却真正爱玩叶子牌的,都打算去听戏交际一番。 年轻稍轻的自然要作陪。 蒋明娇想让程珠玉换一换脑袋,亦拉着她去了听戏。 戏台子搭在花园边缘,左边是一处如明镜般的大湖,岸边是一排一排金色拂柳,右边是满园堆白的梨花树,清风送来梨木清香。 戏台子中间用细密珠帘隔开,可供男客女客一起看戏。 蒋明娇先扶着魏国公夫人,寻了一处靠前的好位置,又拉着程珠玉并排坐着。 期间她与蒋安氏、蒋明婉蒋明婵与蒋明妙遥遥打了个招呼。 蒋明嫦最终没来。 尽管在帖子被太夫人要走后,蒋明娇又给她新补了一张帖子。蒋明嫦却只说蒋明娆都没来,她一个人来太招眼了。 众人怜惜蒋明嫦的处境,理解她的谨小慎微,只是叹气未多劝。 蒋家一众姐妹知道蒋明娇要与母家亲戚说话,只打了一个招呼,便各自坐下听戏了。 一众宾客皆已就座。 戏台上兵兵乓乓响起了武生热场的声响。今儿个因是魏国公夫人办寿宴,选的是老人家喜欢的热闹戏——《闹龙宫》。 台上武生都已一连翻着跟斗出场了。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哟我可来迟了。魏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众人皆扭头循声看去。 居然是长公主。 只见长公主今儿个穿着明黄色暗青鸾纹的内衫,金黄绣着锦绣双凤的半臂,红色打底绣金边的帔子,并绣着百鸟朝凤的十二幅马面裙。走起路金色裙摆摇摆,可谓富丽堂皇,庄重威严。 众人忙起身相迎。 “参见长公主。” “参见长公主。” “参见长公主。” 长公主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亦是当今昭仁帝的同母长姐,又嫁了一个有实权的成国公,在大周朝可谓地位超然。 因此她的极富个性。 不是说不好相处,若你愿意一直将她捧得高高的,她将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人。你若流露出一丁点不敬,那她又将是待人最疾风骤雨的。 魏国公夫人深知她脾性,饶是比长公主大十岁,依旧恭敬起身相迎道:“长公主殿下,您今儿个怎么过来了?门房也是个不精心的,竟没提前通报一声,实在是怠慢长公主殿下了。” 这一声问出众宾客的疑惑。 今年已五十有八的长公主,因自持地位,除却每月进一次宫与皇后娘娘说话外,已经甚少在京城高门中走动了。 今儿个怎么来了魏国公府? “不怪门房的,是我让他们不必通报的。”长公主笑容晏晏,“听人说老封君您今儿个大寿,我原是打算一早上就来看您的,不巧被家里琐事绊住了。只好让笙儿带着我的贺礼过来了。这不家里琐事一了,我就赶紧来给老封君您贺寿了。”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只是她乃当朝长公主,若与寻常宾客一样挤在早上来贺寿,岂不是显不出她的地位来。 魏国公夫人如何不懂她的心思,却未点破:“老身只是过个寿罢了,殿下愿意拨冗而来,已是折煞老身了。” 长公主很满意瞥了眼戏台,立即明白了:“老封君这是要点戏听戏?” 魏国公夫人知趣地将一个戏单子递给了长公主:“请的是京城有名的喜连天戏班子,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愿意听的戏?” 在一群高门贵妇里,能拥有最先点戏权的,当然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长公主很满意魏国公夫人的动作,亦不多推辞:“那就来一出《四郎探母》吧。” 然后似笑非笑瞥了眼蒋明娇。 人群有人发出嘶地一声。 《四郎探母》取自《杨门女将》这出戏中的一折,讲的是宋朝忠烈将门杨家的四子流落到辽国,被辽国公主所救,娶了辽国公主后,得知自己身世连夜赶回,看望母亲佘太君的事。 这出戏因情节曲折情感真挚故事感染力强,素来在民间极为火热,若单看这出戏当然没问题。 但凡事就怕联想。 在这出戏里,无论为何,杨四郎在探母时终究是叛了宋国。如今魏国公府的外孙女婿——威武将军阮靖晟通敌传闻甚嚣尘上,令京城众人皆心里没个底。 长公主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第四百四十三章 好刚的蒋明娇 蒋明娇被长公主殿下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当下已经确定了。 长公主在暗指阮靖晟。 她是故意的——借一出戏点出阮靖晟的流言,表明自己是相信流言的态度。 高门贵妇们素来嗅觉灵敏。 此前场中地位最高者是外祖母魏国公夫人,因她把宠爱维护自己的态度摆得分明,众人便都极有眼色,不敢当面提这些事关阮靖晟的传闻半句。 如今场中地位最高者成了长公主殿下。 她坐定后首先点了一出《四郎探母》。 众人自然会循着她的态度说话办事,将阮靖晟传闻落实。 蒋明娇面上不动声色。 眼神却冷了。 临时接到换曲目的要求,戏班子亦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好在他们在高门间行走,为预备突发情况,都是留了一些后手的。 好一阵手忙脚乱后,他们便换好了曲目。 依旧是涂着花脸的老生先出来暖场。 他唱了一段定场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而后是介绍生旦身份与时代背景等等。 生旦随即出场。 咿咿呀呀的戏曲唱和声当即如缕缕丝带般,在如镜面般的大湖上飘过,一缕不绝地缠绕着一排金柳,回荡在满园春*色的园里。 因只隔了一道珠帘。 女客们可听见隔壁的男客们的议论声。 “方才不是一出《闹龙宫》吗?怎的忽然换了曲目?” “听听这曲目,咦?好像唱的是《四郎探母》。” “好生生的怎么唱起了《四郎探母》?不是说要给老封君贺寿,要唱热闹些的曲目的吗?” “谁知道呢?不过这曲目倒是挺应时的。不知道是谁点的,但点的着实不错。来人啊,给我赏这唱戏的。” “怎么说?” “你想想啊,这《四郎探母》是为什么要探母?可不就是因他是宋人却归了辽国?说起来咱们大周朝最近好像也有这么一号人呢。” “你是说那位?” “哪位?我可什么都没说。一切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好啊你够精明的。来,也给本公子赏这唱戏的。” …… 众位女眷听见这些议论声,却并不敢如男客般当众议论,只小心觑着魏国公夫人与长公主的神色。 在旦角咿咿呀呀唱腔中,男客们议论纷纷,女客们却安静若冰窖。 场面不可说不滑稽。 魏国公夫人端正坐着,神情严肃,并不发一言。 长公主态度闲适许多,掩唇笑道:“哎哟,看来我点的这出戏,倒是挺招人喜欢的。来人啊,给我赏这戏班子。” 长公主侍女们拿着金豆子往台上砸。 一众女客们不甘示弱,自然也跟着打赏。 一时舞台上银锞子金豆子如雨下。 众高门贵妇们终于找到个话题儿,如从冰冻中解封了般,纷纷一叠声地称赞着长公主这一出戏点的好,赞她有一副好眼光,看戏的品味独特,对戏剧有独特鉴赏力,又对待戏子们出手大方,实在是个好观众云云。 长公主被捧得高兴极了。 她下意识就昂着头,去看蒋明娇。 她点这一出戏一是为了讽刺阮靖晟,为她孙子金逸晨造势,二自然是为了敲打敲打蒋明娇。 她自起了让金逸晨娶蒋明娇的心思后,就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蒋侯爷是皇上边的红人。 魏国公府是朝中老将。 哪一个都能在朝堂上,给金逸晨极大助力,娶了蒋明娇是个不亏的好主意。 唯一的问题是蒋明娇本身了。 这可是个刺头。 她随即皱起了眉。 蒋明娇端静坐在座位上看戏,双手拢在一个柔顺狐皮的石青色袖筒里。大抵是人生得美,她只好生生坐着,便透出一股优雅淡漠感,如独立于周围喧闹人群外。 看着戏台上喧闹的唱曲儿声,她并无恼怒羞愧等诸多神情,表情平静闲适颇有兴味,仿佛只是含笑看着人间一场有趣闹剧。 长公主无端被这种淡漠给激怒了。 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她下意识地开口,轻飘飘地问道:“平阳侯府家的二丫头,你觉得这出戏唱得如何?” 若是她乖顺些就该顺着自己说话。 长公主想。 蒋明娇被突然问起后,站起身恭敬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回长公主殿下的话,臣女觉得喜连天戏班子功底深厚,这出戏唱得实在不错。” 长公主尚未来得及满意点头。 蒋明娇又淡淡地道:“只是臣女并不喜欢这一场戏。” 这让场面都有一时的僵。 魏国公夫人端起茶盏掩住唇角笑意。 她这孙女可不是好惹的。 长公主的笑亦僵了一瞬,才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既不喜欢这一出戏,那你喜欢什么戏?” 蒋明娇笑吟吟望着长公主:“臣女喜欢《满江红》,尤其喜欢这皇帝听信奸佞,下十二道金牌,令岳将军回京的一折。” 嚯—— 人群又有片刻闹腾。众人不敢喧哗出声,眼神却胡乱飘着,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满江红》亦是宋朝的故事,讲得是宋朝名将岳飞。岳飞在边疆戍守多年,对宋朝忠心耿耿,却因皇帝轻信了奸臣秦桧的谗言,对岳飞不再信任,认为他可能拥兵谋反,故下了十三道金令将他召回京城,并将他以极罪处斩。 岳飞为宋朝拼杀多年,此前拒旨不归不过是想替宋朝抵抗金朝,一举夺回失地罢了。 他的一腔忠心没能马革裹尸回,却落得喋血于奸佞与听信谗言的皇帝之手。 这是一出千古奇冤戏。 方才长公主才点了一出《四郎探母》,暗指阮靖晟通敌是朝中罪人,明娇县主转瞬便说自己喜欢《满江红》尤其喜欢人听信谣言,怀疑忠心耿耿的岳飞,连下十二道金牌召人回京的情节。 这不是打擂台是什么? 明娇县主太刚了。 长公主显然也明白其中深意了,望着蒋明娇时嘴唇气得发抖,目光更是一瞬狠厉若刀。 蒋明娇居然敢这么直接反驳她! 她好大的胆子。 众人自然发觉了长公主的情绪,低眉敛目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唯恐触怒了她。 场面静得落针可闻。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问:“殿下,您是不喜欢《满江红》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自作聪明真是太蠢了 不喜欢《满江红》吗? 这句问话在长公主眼里,不啻于当面挑衅。 不管长公主以前私底下多喜欢《满江红》,被当面这么难堪地一问,都不可能再喜欢了。 但她还要脸。 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她干不出跌份到当面与一个小辈计较呛声的事。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满江红》乃是前朝名作,讲的是岳将军令人赞颂的忠心事迹,故事忠义动人,唱词慷慨激昂,本宫自然是极喜欢的。” 蒋明娇优雅地笑:“殿下喜欢就好。” 一场对话看似一团客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实际暗藏着机锋。 但只看明娇县主风轻云淡甚至闲适含笑的表情,与长公主虽然强笑依旧铁青的面色,便知这一场刀光剑影里谁得了好。 众人知趣地选择装傻,眼观鼻鼻观心看地面。 场面一时极安静。 只隔了一道珠帘,男客边自然也能听见女客的声音。当下似乎也察觉到气氛异常,皆小声交头接耳地问着。 “怎么回事?不是好好唱着《四郎探母》吗?怎么又牵扯上了《满江红》?” “不知道。” “刚和长公主说话的是谁?怎么胆子这么大来着?” “听声音好像是平阳侯府二小姐,陛下前段时间封的明娇县主。” “明娇县主?” “怪到是她了。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愿意出声说话。” 本来就只是一个小风波。 且长公主竟似吃了瘪,众人自然不敢触霉头,压低声音唏嘘两声便罢了。 事情眼看要过去了。 一个清脆声音忽然冒出来,呵斥蒋明娇道:“长公主殿下点《四郎探母》一戏分明在暗指阮将军被传通敌一事,询问明娇县主对此事的看法。县主这般直接说自己喜欢《满江红》,将长公主殿下比作听信谣言的人。是否太无礼了些?” 说话的是陆毓雯。 她傲然站起身时,雪白打底满布蓝点的广袖深衣随之舞动,尽显古典飘逸之态,与额上为遮掩伤口的梅花花黄一齐,给予她若天仙般缥缈的美。 她指责地望着蒋明娇,仿佛真心实意地为长公主殿下张目。 从一入魏国公府,她便在寻一个机会脱颖而出的机会。她自信生得貌美,亦有几分诗才,能够担得起京城第一才女名。 只是她没有出头机会。 ——只要有蒋明娇在,所有人眼里就都只有一个蒋明娇,看不见其他任何人。 她原是打算借诗会出头的,上午的诗会里,她已经摸清了其他贵女水平,只等着下午一鸣惊人。 谁知她竟得了一个如此好机会。 蒋明娇居然作死顶撞长公主殿下。 只要她站起来驳斥蒋明娇的无礼,让众人看见她的容貌与勇敢,让长公主殿下留意到她,那么她必将被长公主看重闻名京城…… 她昂头怒视蒋明娇。 却对上了一双怜悯的眸子——蒋明娇拥有着一双形状好看的杏眼,若深潭若黑石若玛瑙,写满了俏皮灵动与鲜活,不同于京城被规矩绑的循规蹈矩的贵女们,一看便是被用娇宠养着肆意长大的。 陆毓雯一瞬间甚至想到高山之巅的狡黠雪白小狐狸。 但…… 为什么是怜悯? 陆毓雯兴奋劲褪*去后,后知后觉地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周围太安静了。 陆二夫人脑袋里嗡嗡嗡地响,听见女儿的话后差点要气晕过去。女儿在家不是很机灵嘴甜会说话,很讨老伯爷和老爷的喜欢吗?怎么一到了外头就频繁出错? 饭可以乱吃。 话却怎么能浑说? 虽然人人都看得出来,长公主殿下点《四郎探母》是为了讽刺阮靖晟的传闻,蒋明娇说自己喜欢《满江红》是为了驳斥长公主,以牙还牙地回敬她。 但这能放在明面上说吗? 尤其是长公主还明显落了下乘!若是女儿不点明,这事情还能浑然当做是戏间一场闲谈,长公主与县主亲亲热热讨论各自喜欢的戏,讨论过便罢了。可女儿这么一捅破,不是明着告诉旁人长公主有心讽刺前线将军,还丢脸地被一个小辈堵了回来吗? 虽然人人都已经看破,但就是不能明着捅出来! 这是在打长公主的脸。 这句话被问出来,最先生气的绝不是被女儿质问的蒋明娇,而是觉得丢了脸的长公主殿下。 女儿,把殿下得罪狠了。 果然长公主一瞬面色铁青,呵斥着陆毓雯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家里怎么教的,怎么都学不会好好说话?我和县主正讨论着戏呢,关什么通敌传闻什么事?你突然冒出来指责县主,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一句‘以下犯上’,让陆毓雯面庞一瞬雪白。 她是冲动但不笨。 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居然把长公主丢脸的事,当众捅破了。 长公主殿下最好面子,性子也不是大度能容人的。 她只怕把长公主得罪死了。 一旦长公主殿下厌恶于她,那满京城高门贵妇贵女们,也一定会顺着长公主殿下意思,墙倒众人推地孤立她排斥她。 她在京城人缘算是完了。 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同情她,都借喝茶掩着上翘的唇。 真以为全天下就她一个聪明人,看得到这给长公主殿下拍马屁的机会了?没看见旁人为什么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这人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在小宅门里玩惯了阴损手段,眼皮子浅上不得大台面。 自作聪明地犯蠢。 陆二夫人忙站起身,拉女儿坐下来,小声给长公主和蒋明娇赔罪:“还请殿下与县主大人有大量,雯娘她第一次在外头走动不懂事,没看出二位在玩笑,冒犯了二位我回去一定好好训她。” 长公主面色铁青地哼了一声:“都十几岁了还不懂事,陆家家教倒真是一等一地好。” 陆毓雯尴尬地咬唇。 陆二夫人笑容也僵硬了。 她们把希冀地目光看向蒋明娇。只要蒋明娇打一个圆场,她们就不至于这么尴尬。 蒋明娇优雅放下茶盏,唇角轻轻勾起地道:“虽然不知道陆六小姐如何联想到京城最近传闻之事的,不过既然陆六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起,我就统一回复一下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她的大气令人倾慕 众人并未没料到这走向,皆惊讶地望着蒋明娇。 明娇县主这是打算与威武将军撇开关系了? 不过想想也并不意外。 威武将军如今深陷传闻,只怕回京之日,便是被陛下解甲押送牢房审讯之日,更或许他深知自身之罪过,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明娇县主与威武将军只是未婚夫妻,此时独善其身地划清距离,还能为己身保得一线生机。 世情皆是如此。 他们望着明娇县主目光并无笔意,甚至带着感受深受的同情——毕竟谁也不愿意摊上这事。 他们随即听见明娇县主的声音。 清冽。 飒爽。 刚强。 是不同于她雪白娇贵的外表,若林间秋歌的飒爽大气。 她说:“从一开始、直到现在、包括未来无论传闻再如何发酵,阮靖晟都没有也不会通敌。” 众人一愣。 明娇县主竟是否认了。 且用的字眼不是‘我相信’,而是‘没有也不会’,语气坚信且笃定。 她竟是仍笃信阮靖晟吗? 戏台上的旦角与老生咿咿呀呀唱着,词曲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愈发显得四野寂静。 所有人皆哑然无声。 在风声鸟声戏曲缠*绵声里,只有蒋明娇清冽飒爽的声音掷地有声:“阮靖晟十四岁从军,十六岁当上将军,十七岁带领大周军队以三万士兵,攻退突厥二倍于己的兵力,获得一场大周久违的大胜。” “自他起大周时隔七年地开始胜突厥!” “铜陵之耻后,大周丢了十座城,无数文人墨客在坊间诗会秦淮河畔,作下一首一首哀叹国土被侵山河崩塌,堂堂我大周礼仪之邦,竟被突厥蛮夷辱上国门的诗词歌赋,每每都能获得文人骚客以及大周百姓们的欢呼赞叹,他们为之涕泪横流为之手舞足蹈为之畅意大啸,封那些词人诗人为一片爱国忠胆赤血向朝廷,将他们捧上了神坛。” “而阮靖晟呢?” “他在十四岁至今,已经与突厥人对战七年。期间他在第三年时收复了桐陵与肃州城,第四年收复嵊州城……第五年他将大周割让给突厥的十座城无一遗漏地收服回来。” “大周朝在十三年前的铜陵割让十城给突厥,将自己脸面丢得干干净净,阮靖晟在八年后一点一点将大周朝的脸面捡了回来,拼得锦绣悍然仿若新筑。他悍然镇守边疆六年,向豺狼野狗般的突厥人证明了我大周有铮铮铁骨,亦有钢做的拳头,从此不可欺已不容欺。” “他是我大周的英雄与军魂。” “他的人生路是踩着突厥人的脑袋走出来的,他的前半生为了杀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用一双血手撑起了我大周的脊梁。” “文人骚客因他们的哀叹被捧上了深潭,真正浴血拼杀九死一生的将士却频频被怀疑被忌惮被污蔑与轻视。” “如今的好世道真真是让人可笑可叹可惜。” “大抵是隔了好几年后,所有人都将那屈辱的十几年忘记了吧。但不要紧纵然天底下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仍旧记得。纵然全天下人都都不信他,我依旧信他。” “我时刻铭记着他为大周流过的血和汗,并鄙夷享受着他打下的安乐太平河山,却落井下石地讨论着他的忠诚的伪君子。” “陛下已经下旨赐婚。我与他已是未婚夫妻,荣辱系于一身。夫妻从来不是同林鸟,而是彼此的责任与后盾。我不希望再有人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任何流言蜚语。”蒋明娇目光若寒泉凛冽,似笑非笑环视一圈,“否则希望你们到时候不会后悔……” 话音落地。 她施施然坐下。 戏曲依旧咿咿呀呀唱着,声音里却带着战战兢兢,风声鸟声拂柳叶片飒飒碰撞声齐响。 众人却都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复杂地望着蒋明娇。 她已经重新拥着顺滑的狐皮袖笼坐好了,甚至唇角含笑地欣赏着台上戏曲,优雅灵动慵懒若雪白狐狸,浑然看不出方才的凌厉。 可他们却没办法忘记方才那一幕。 他们脑海里似乎还回响着声音。 那若重鼓齐齐擂动,字字凌厉句句锋芒毕露的质问声。如一把把薄凉刀片,将他们虚伪看客般的不堪心理,剥出来捧在阳光下——他们骨子里希望英雄堕*落凡尘,神仙被污清白,贞妇被玷污名节。 ——因我做不了那样的人,也不希望旁人能享受那份荣誉。 他们因知己身的阴暗,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们更愧疚于对阮靖晟的忘却与怀疑。大周承平几年后,他们竟不知何时忘记了这些过去,忘记了本应该铭记的护国将军。 一时间无论是女客或是男客,看向蒋明娇时皆神色复杂。 男客们目光里是敬佩赞赏与向往倾慕和深深的妒忌——嫉妒于她口中的阮靖晟。 “夫妻本不是同林鸟,而是彼此的后盾。” 唯有这般大气飒爽的女子,才能说出这般坚定巍峨的话,做出这种当众捍卫自己心爱人的事。 人生若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必将会是千金不换的幸事。 可惜…… 世间只有一个明娇县主。 女客们所思所想要更复杂一些。她们即觉得蒋明娇太傻了,竟一点都不知道趋利避害,一方面又有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羡慕。 羡慕这一份大气巍峨。 若设身处地换她们在蒋明娇的境地,她们是终究做不出今日的事的。 她们,不如她。 陆毓雯面色雪白。 她已经能感受到男客们循着声音,不时飘过来的打量目光了。 如果说男客们对蒋明娇,是清一色的羡慕惋惜赞赏,对她就是全是无奈摇头了。 他们甚至没有露出任何不屑鄙夷瞧不起,只是惋惜地摇着头。 但那一份‘你不如她’的表情,更让陆毓雯无地自容与难堪愤怒。 她明白京城所有年轻才俊们都会记得今天,记得她陆家六小姐是被明娇县主衬托的反面案例,是一个不能与丈夫共患难的女人。 她以后还将怎么嫁人? 她仓皇茫然坐在椅子上,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真心悔恨的眼泪。 第四百四十六章 呵,该死的女儿控妹控们 蒋明娇这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连长公主都挑不出毛病。 众人皆再无话可说,亦不敢再议论流言半分。 台上旦角唱完最后一句,开始对着观众谢幕。 尽管早已没有看戏,众人依旧纷纷慷慨打赏。 虽然台上戏很老套。 台下戏却十足精彩。 一时间金叶子银锞子各色彩绣荷包,如雨般洒向台上。惹来戏班子的人连连鞠躬道谢不迭。 一场戏看完后,长公主以谦让之名,让魏国公夫人点了第二出戏。 魏国公夫人也不推辞,点了一折《满江红》。 长公主表情一瞬僵硬。 魏国公夫人只当没看见,拍着外孙女儿的手背,和蔼地问:“累不累?要不要外祖母让你舅母给你准备点小食?还是去和你的小姐妹们去玩一玩?” 蒋明娇歪在魏国公夫人怀里,蹭着魏国公夫人的胳膊:“娇娇陪着祖母就好。舅母今天张罗着宴会肯定忙坏了,我可不能给她添乱。” 魏国公夫人嗔怪道:“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就能是添乱呢。”仍让丫鬟准备了些吃食来。 祖孙二人气氛大好,俨然没把长公主放眼里。 长公主气炸了却只能忍耐。 眼看事情终于平息下来,再没多少人关注她们母女。陆二夫人终于松了老大一口气。她准备将女儿带到一旁好好教教她说话。 谁知两人才刚走出十来步。 两个身着黑领蓝衣的国公府家丁就走了上来,恭敬却饱含威胁地道:“陆二夫人、陆六小姐,我们夫人说了国公府不欢迎您,还请您们自行离开。”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都懵了。 国公府,居然赶客? “我可是忠勤伯府的二太太,魏国公府是要和忠勤伯府撕破脸吗……”陆二夫人不敢惊动旁人,低声咄咄逼人质问着。 一个蓝衣家丁揪出一个矮小男人——恰好是在清晨国公府门口马车拥堵时,被陆二夫人派出去,散播阮靖晟投敌流言,说明娇县主应当灰头土脸的车夫。 陆二夫人神色大变。 她记得她早吩咐过这人,事成之后绝不多留立刻走远的。 矮小车夫哭丧着脸:“夫人,我都跑出两条街了。他们居然追到赌坊里把我揪出来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 当被强硬请出魏国公府后,陆二夫人与陆毓雯坐在马车里时,听着从国公府里传来的宴会丝竹声,表情都异常颓唐。 她们迷茫难堪。 来时她们抱着满腔野心与热忱,希望能够一举扬名,离开时却还不如一只丧家之犬落汤鸡。 陆毓雯到底只有十四岁,终于忍不住了,趴在陆二夫人膝盖上,嘤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娘亲,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啊。” 陆二夫人拍着女儿的背,内心苦涩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们以后该怎么办? · 心情不好的不止陆二夫人母女。 书房。 墙上有一整面墙的红木书柜,书柜里是满满当当的兵书,正对门挂着一幅旧盔甲——这是魏国公打了人生最大一个胜仗后,被太祖册封时所穿的盔甲仿制品。 书房角落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满满的雪白羽箭。 魏国公世子与阮靖晟相对而坐,旁边是蒋侯爷与蒋奕文父子,另有魏家长孙魏清轩作陪。 一桌人本是愉悦地品着小酒的。 这场宴会十分成功。 魏国公府给出的信号勾动了不少人,来寻魏世子的一共有三批人,第一批是如被名利迷惑的长公主与金逸晨般的贪婪之徒,第二批是不甘寂寞冒出来的,许多庞仲暗藏在军中的钩子,第三批人来历尚且不明,不怀疑是浑水摸鱼之辈,或是背后有突厥或苗疆高丽人的手笔。 所有人被魏世子记下名字,一字不漏地呈送给了陛下。 这时魏世子才悚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庞仲已在军中渗透如此深。 而他们居然一无所查。 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庞半朝,果然有些手段。 他们愈发庆幸办此宴会——时机、形势、风声铺垫都恰恰好,帮了他们不少忙。 至于提出办宴会的蒋明娇,更是被一众女儿控妹控外甥女控,和时刻带着十二级滤镜的威武将军夸了又夸。 蒋奕文笑道:“我们家娇娇天生聪颖,打小读书识字就是一等一的快,从五岁时就不要先生教,能够自己学认字了。更重要的是,她不仅能文而且善武,五岁时就能坐在小马上,赛过比她大了好几岁的二哥和大姐了。” 魏·比蒋明娇*小了一个月的表弟·清轩笑而不语。 五岁时就不要先生教? 那是因为那混世大魔王,第二次上课就用砚台,把一口一个‘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的先生额头打破一个大包,害得京城再没有大儒敢来平阳侯府任教,蒋明娇只能靠自学了吧。 哦对了。 那只砚台被扔出去时还满装着墨,砚台成功落在先生额头上,满满当当的浓墨却一滴不漏,全泼在了蒋明娇的前桌——当时比蒋明娇矮半个头的他脸上。 他因此留下一个被使用至今的外号——魏黑黑。 五岁时能够骑着小马赢了比他大好几岁的二哥和大姐?且不说蒋明娇大姐性格温婉,从不和蒋明娇争先。蒋明娇二哥为什么输,拿着拳头威胁,笑眯眯站在一旁威胁的蒋奕文你不知道? 呵。 该死的妹控。 魏世子亦是感慨道:“这世上的老人都说孩子们的聪明劲是打娘胎里透出来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娇娇被抱到我这里时,才这么大一点,就已经会抢食的霸占着奶娘了。后来长大了一点后,更是可爱聪明,讨人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我下衙回来,第一眼就会看见她抬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撒娇,说今天又干了什么什么事,小模样太招人疼了。” 魏·弟弟就是用来被坑的·清轩如稚嫩青竹般坐着。 手却隐隐颤抖。 蒋明娇的确够聪明会护食,一举便霸占了喜欢的奶娘,被众位长辈们夸了又夸。 但有没有人想过当时同样在吃奶的他的感受? ——他觉得这便是自己小时候个矮的根本原因。 蒋明娇为什么会每天兢兢业业守在门口等父亲下衙?还不是因为她这个混世魔王要第一时间给父亲告状,好让父亲揪他耳朵! 呵。 该死的外甥女控。 第四百四十七章 将军被女儿奴们修理了 熟悉蒋父的人都知道,蒋父有一副谪仙般的面庞,只是素来高洁冷淡等闲不露情绪,唯有谈起女儿时才会神采飞扬。 蒋父身着广袖深衣,坐姿优雅端正,骄傲自得道:“娇娇,她的确从小就生得比旁的孩子要好看机灵一些,还格外聪明孝顺。小时候她每每从国公府回侯府时,总不忘记给侯府的姐妹和兄弟们带礼物,没有一个人会落下。她七岁那年,得知我要过生日,还特地画了一副画送给我。那副画至今被我珍藏在画室里时常观摩。” 魏清轩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苦酒。 哦。 礼物? 蒋侯爷您是说那些蒋·大魔头·明娇借剪刀石头布,欺负他手慢总出石头,或是下明珠郡主发明的五子棋欺负他脑袋慢,总抢先手优势,杀得他片甲不留,从他手里赢过去的一匣子又一匣子再一匣子的宝贝吗? 被您珍藏到现在的画? 您是说那副蒋明娇伙同她的一众狗腿子们,利用武力强权威逼,他躺在她脚底下当俘虏,她自个手持一把长枪,威风凛凛要当女将军的黑历史吗? 魏清轩呵呵呵冷笑三声。 呔。 该死的女儿控。 听着这些夸耀娇娇的话,阮靖晟内心其实有一腔话要倾诉。但他牢记着从魏国公处学来的教训,硬生生憋住了。 他只是一杯一杯地给蒋侯爷、魏世子、蒋奕文斟酒,做足了便宜女婿的乖顺,内心却是一阵一阵地骄傲。 ——他的娇娇果然全天下最聪明。 魏清轩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不屑地勾起。 又来一个。 呵。 该死的老婆控。 忽然门口有小厮来报,声音颇为战战兢兢:“世子,后头园子里,客人们出了些小状况。” 魏世子眉头一皱:“什么状况?” 小厮便将后院宴会上长公主突然造访,来者不善地点出一曲《四郎探母》,被明娇县主点了一曲《满江红》轻飘飘怼回去的事,与事情刚刚停歇,陆六小姐又忽然厉声诘问,明娇县主回应她的那一番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书房小院里一时安静。 阮靖晟一字一句地认真听完后,胸膛不自觉地起伏,只觉得万丈豪情都在胸腔肆虐,让他又是酸涩又是骄傲又是甜蜜。 只听见那些炙热话语,他都能够想象娇娇说话时,大气鲜活灼热明艳的样子,如烈烈燃烧的牡丹花,甫一开花便为花王。 “夫妻不是同林鸟,而是彼此的后盾。” ——这的确是她的性格。 他的娇娇从来不是傍着大树生存的菟丝草,亦不是养在玻璃暖房里,禁不得一丁点风雨霜寒的娇贵兰草,更不是满足于被人捧在手里宠爱,混沌度日的美貌猫狗。 她大气明艳。 她巍峨高洁。 她飒爽清冽。 她是那在九天云间徘徊的清风,是立于极北的巍峨耸立的高山,是在秋日茂林呼啸的秋歌,是世间最独特的一抹鲜活亮色。 她的灵魂是不同于所有其他人的雪色。 阮靖晟沉浸在喜悦中,洋溢起了骄傲地笑容。 他的娇娇是万金难换的。 这辈子他能遇上娇娇,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事之一。 阮靖晟一时骄傲得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 不远处。 刀二拍了拍刀五的肩膀:“我去替将军准备伤药。这里你先好好守着。” 刀五怜悯地望着自家将军道:“去吧。多准备一些。”这里可有四个夫人的娘家人呢。 当着丈人的面炫媳妇。 他们将军脑袋莫不是终于又进了一次水? · 阮靖晟还是极为聪明的。笑着笑着,他便忽然觉得周围空气有些发冷。凭着在战场上修炼出野兽般嗅觉,他下意识循着危险的来向看过去。就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的笑顿时就僵住了。 魏世子最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将手腕揉得骨头咔咔作响:“听闻威武将军武艺高强,常一骑一人入敌阵,杀得突厥人片甲不留,一手枪术世间难有人能比拟。恰好老夫对用枪一道亦有几分心得,威武将军不若陪老夫走两招?” 早没看出来这小子是个阴险的,居然趁他没察觉时,就拐走了他的亲亲外甥女。 看我不一枪捅了你丫的。 阮靖晟笑容僵硬:……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蒋父谪仙般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已一挥手唤了小厮:“去取些笔墨丹青来,我观威武将军不仅在战场上功勋赫赫,于作画更有几分天赋。择日不如撞日。将军不若与我切磋一二?” 声音是客气斯文的。 动作是杀气腾腾的。 画不出一手好画,也敢拐走他的亲亲女儿? 阮靖晟笑容发苦:…… 蒋奕文拍了拍阮靖晟肩膀,温和地安慰道:“阮将军不必担忧,父亲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他怎么会要求你画出他的十分水准呢,只要求有九分神似便足够了。” “至于我。”蒋奕文坐在轮椅上,朝远去的小厮招了招手,“再去两柄大弓来,本公子今儿个格外有兴致,想与阮将军共同探讨骑射。” 不能在骑射上赢过他,也想娶走他的妹妹? 天下那来这么好的事。 阮靖晟脑袋有三个大了:…… 魏清轩目睹了这一整个过程,一连摇了三次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群外甥女控女儿控妹控简直太过分了。 这就是在欺负人。 然后他也抽出一把方天画戟,腾地站起身,朝着阮靖晟一拱手道:“阮将军,早就听说过您骁勇善战的名声,亦知您身手极佳,绝非一般人能比。小弟早已仰慕数年,却始终没有机会能亲眼目睹。不若也请将军顺便指教小弟一二?” 他的表姐虽然是个欺压他多年的大魔头。 但也是他的姐姐。 是在别的小朋友欺负他时,一下子冲上去把人家小朋友门牙打掉,被家人训斥也不肯出卖他的姐姐,是看着他捣蛋被训斥,故意撒娇转移家长注意力,让他快跑的姐姐,是在他生病发高烧时,趴在他床边吓得直哭,大叫‘弟弟,你会不会就这么死掉了’的姐姐。 是不能被这混蛋抢走的姐姐。 呔。 混蛋,吃我一戟。 第四百四十八章 金笙儿羡慕蒋明娇了 那一天阮靖晟终是闯过了这一个修罗场。 走出校场时,他的笑容格外疲惫,脚步异常沉重。 隐约还能听见魏世子的高声招呼声。 “小阮今天打得痛快。以后常来府上切磋啊。” 刀二刀五对视一眼后,皆齐齐低头装没听见这句话。 为将军深深点了一根蜡。 娶妻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将军还需上下而求索。 因不能暴露他已安全回京的消息,阮靖晟进出国公府时,都乘坐着魏国公府的马车。 众人纵是注意到了,也只会觉得他是国公府的得脸管家。 坐上马车。 阮靖晟一瞬严肃正色起来。别看他在娇娇和娇娇家人面前,看起来好脾气又好欺负的。 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十几岁时只靠着风流容貌,青骢白衣的少年郎,凭栏立在秦淮河畔,便能惹来满楼红袖招。十七岁时第一次凯旋归城,身着墨色甲胄骑在高头大马走过长宁街时,几乎要被京城女眷们的花与荷包砸晕了。 但一旦沉默下来,他周身便不自觉会散发出摄人气场,那是上过战场后,手里染过尸山血海,指挥过千军万马后的气度。 有阴鸷煞气。 有铁血大气。 有刚硬沉稳。 刀二与刀五一瞬皆正色起来。 阮靖晟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三下:“待会儿等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你们伪装成地痞,去拦了金逸晨的马车,将他揍上一顿。” 刀二刀五齐齐应是。 哪怕金逸晨是武状元,亦是没有见过血的假把式,胆气杀气绝非他们能比。他们根本没怀疑过会打不过。 阮靖晟唇角冷然勾起,一瞬流露出的摄人气场,令刀二刀五都敛声屏气。 他的气场摄人冷硬压抑。 话语却是漫不经心的。 “不是想取代我?还特地去找娇娇的麻烦。我倒要看看这一番后他将如何自处。” 刀五不禁暗自佩服。 想去边疆战场上取代威武将军,却在大街上打不过一群‘地痞流*氓’。当这件事情传遍大街小巷后,金逸晨作为武将,如何在军队与朝堂自处? 一个连地痞流氓都打不过的武将,谁能相信他能带好十万乃至百万雄兵,能打退豺狼般的突厥人? 长公主的盘算亦将落空。 将军这一招真是打蛇七寸与釜底抽薪。 太狠了。 不过同样是想要取代将军的,将军却并没有特意针对他们。恐怕还是因为长公主行事太张扬,居然跑去找夫人的麻烦,把将军给惹怒了吧。 啧。 真是活该。 “还有……”阮靖晟拿出一个字迹工整的蓝皮小本,指着上头的一二三四页密密麻麻的名字,“顺便这些人也一并教训一顿吧。” 刀五恭敬领命,心里不免狐疑。 这些人又是如何惹到将军了? 凑过头不着痕迹瞥了眼,那些名单上的人名,刀二面上表情不变,嘴角却不自觉抽了抽。 这些皆是以前在夫人封伯时,出声反对过夫人的。将军当时说要拿小本本记住他们名字,回京城后替夫人出气。他当时自以为是一句玩笑,没想到将军竟是真记下来了。 将军,对惹过夫人的人太记仇了。 咳。 · 成国公府。 前有四匹大马开道,后有四匹大马压道,马车雕花鎏金奢华无比,高度亦比寻常马车要高出一尺,车轮是象征着地位的朱色,四个车角挂着金色铃铛,行走时叮铃铃作响。 长公主但凡出行都要摆足架子。 以往每每看到街上百姓们羡慕眼神,她总有隐隐自得。 她今天却高兴不起来。 不仅为被明娇县主驳了面子,丢了一个大脸,更为魏世子拒绝了金逸晨。 魏世子话虽然说得委婉,意思却十分明显——一是表明他们家娇娇容貌好有才华不愁嫁,无需国公府的人操心,二是说金逸晨年岁太小,恐怕压不住边疆军队里的人。 长公主就想不通。 阮靖晟今年亦不过二十一岁,与金逸晨出生年岁相仿佛,同一个月落地,论起来孰大孰小还不好说。 怎么阮靖晟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立下赫赫战功;他们家逸晨就年岁太小了? 她今天特地去给魏国公夫人祝寿,便是想给他们施加点压力,让他们好好考虑逸晨。 国公府却这般敷衍他们。 欺人太甚。 马车一路行驶入府中大门,马车内气氛都压抑如冰窖。长公主的侍女们低眉敛目,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把自个儿当成雕塑。 金笙儿坐在她对面,觑着长公主铁青面色,张了几次口都终究没敢出声。 马车停下。 侍女们搀着长公主下车,大步走进正屋,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首,等待着金逸晨回来。 她心里盘算着事。 国公府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可她绝不甘心让逸晨闲在家里。他是个男儿,又不比金笙儿这样的女儿家,好吃好喝给足玩意儿养着就行了。他是要建功立业,将来在外头出人头地的。 她不能耽搁了孙子。 侍女们静悄悄地给长公主捶着背,按摩着小腿。 金笙儿犹豫半晌,依旧跨步走了进来,站在长公主身旁劝道:“祖母,您也不必太为二哥的事担心了。他如今还年轻,并不急在这一时出头。” “你懂个屁。”长公主没好气道。 金笙儿咬紧了唇。 长公主看她这模样,到底没再说重话,从头上摘下一个凤钗:“拿着回去找你的表哥玩吧,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这可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十足十的赤金,雕工亦是宫里给皇后娘娘做首饰的大师傅的手艺,京城里一等一的人家都弄不到的。” 周围仆妇侍女们皆露出艳羡之色。 金笙儿的手被凤钗压得一沉,苦涩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和表哥闹掰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月里她憔悴消瘦到魏国公夫人都看出来了。 祖母甫一开口竟还是让她去寻表哥玩。 凤钗的确是好东西。 否则好架子的祖母不会戴出去见人,只是她还缺这一两个好玩意吗? 这么多年了祖母还只会用这一套来哄她。 若在以前她是一定会高兴的。 可当她想起方才宴会上,蒋明娇依偎在魏国公夫人怀里撒娇,被魏世子夫人亲昵点着脑门指责、关怀打趣的模样。这金钗的重量就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金逸晨被修理了一顿 见金笙儿呆立着不动,长公主心中不耐,却深知不能表露出来,又褪了左手腕上的一个剔透碧玉镯子,摁在金笙儿手心:“我只戴过这一回的,是京城恒源祥的新款式。这整玉的水头和上头的雕工,哪怕在宫里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拿去戴着顽吧。” 金笙儿还没来得及拒绝。 长公主便强势不容拒绝地道:“这个月月钱还没发吧,你手上银钱大概是不称手了?” 然后不等金笙儿回答,她就转头对一个侍女吩咐道:“来人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给大小姐。” 侍女一叠声去了。 于是金笙儿手里又被塞了五百两银票。 拿着金钗、银票、与碧玉镯子,金笙儿知道她不离开是不行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恭顺朝长公主行礼:“孙女先回去休息了。” 长公主摆摆手:“去吧。” 甫一踏出门槛,金笙儿就撞上了周围丫鬟们的羡艳目光,背后正房里清晰传来祖母的那些侍女们的连连赞叹声。 “那样珍贵的东西,殿下给大小姐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殿下对大小姐真是太宠爱了。” “这满京城还有谁家的小姐能比得上大小姐是富贵娇养大的呢。” “殿下对大小姐真是一等一的真心呢。这么多年下来,大小姐堆起来的宝贝,只怕都能把她房间都用黄金镶起来了。” “殿下真是疼宠小辈呢。” …… 宠爱吗? 金笙儿想起了那如灌在蜜水里的蒋明娇,握着凤钗的手微微收紧,胸口闷着一口吐不出的气,低头脚步加快地离开。 可真是宠爱呢。 长公主被侍女们接二连三的奉承夸得气顺了几分。刚预备传一个侍女端来笔墨纸砚,给圣上写一封信,拐弯抹角提一下逸晨的事。 逸晨虽然武举上犯了点小错,究竟是他的外甥,难道还能一辈子这么晾着。 他们家逸晨又不是没能耐的二世主。 一个妈妈子匆匆忙忙跑进来,脸色雪白地对长公主一行礼道:“殿下不好了,二少爷在街上被地痞流*氓打了一顿,人受了不小的伤。现在二少爷的侍卫们正紧赶着把人送回来,说让府里赶紧去宫里请太医来看看呢。” 长公主腾地站了起来:“什么?” 金逸晨的确受了不小的伤。 一来作为实打实的武状元出身,他自然有不凡的身手。饶是刀五在战场厮杀多年,也着实花了一些功夫,才把他打得倒地,缠斗久了自然不免各有受伤。再者刀五等暗卫学的都是杀人功夫,真打到拼胜负时,也顾不得金逸晨的身份,不再留手地用了几计杀招。 两相叠加金逸晨受伤很重。 姜太医搭着金逸晨脉搏,仔细检查过状况后,精准地下了判断:“回殿下的话,下手的人有分寸,金公子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受伤他断了三根肋骨,手臂和小腿都有骨折,就算用上女神医的打石膏法,也至少要卧床休养三个月。” 长公主真是眼前一黑。 卧床三个月? 他的逸晨无端受这一场祸,该是多疼,要吃多少苦?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查,给我满京城地查,一定要把那股地痞流*氓抓出来。本宫要他们给我的逸晨赔罪。” 侍卫们当即领命出门。 长公主这才想起什么,希冀地望向姜太医:“姜太医,那我们家逸晨以后还能不能习武?我还指望着逸晨带兵上战场呢。” ‘医疯子’姜太医古怪看长公主一眼:“若休养得好,半年之后大概就能重新习武了。”顿了顿,他很耿直地问,“不过殿下您真的想金公子上战场吗?这一番金公子在大街上被人打了,只怕百姓们不会相信金公子了。” 金公子遇袭时他恰好在场。 偌大一条人烟阜盛的大街上,一批地痞流*氓模样的人,堵了金公子的马。金公子刚当街叫嚣完‘我是成国公府的少爷’‘我是当朝武状元’‘若是敢再进一步我必定不留你们的命’,就被一群地痞流*氓揍得满头包。 若金公子没说那一句‘武状元’,众人只怕就当这是一场普通的街头斗殴了。 可金公子都自爆身份了,还输得这么惨。 名声可不大好听。 京城众人皆知‘医疯子’医术高超,却一贯是有话说话爱得罪人的耿直性格,长公主并没计较他的言语直接,只是问清他说这句话的原因,心口顿时一沉。 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 完了。 逸晨的名声完了。 · 宫里。 寝宫。 宽大的金黄书案前,昭仁帝身着明黄色双龙戏珠常服,拿着一本朱红色名册来来回回,翻阅过三遍后,终于长叹一声。 “朕单知道朝中文臣皆是庞仲门生,他号称庞半朝,竟不知如今武将里也有这么多被他收买的。” “庞仲啊庞仲……” “不愧是庞半朝,手腕果然不同寻常。” “朕这皇帝当了数年,竟还没有他得人心啊。” 魏世子与阮靖晟皆拱手而立,一言不发。 这话陛下能随意地说,他们却不能随意听。 昭仁帝只感慨了两句。 他看向阮靖晟与魏世子,由衷地叹息一声道:“两位爱卿,这件事可真是多亏你们了。” 魏世子拱手道:“此时首功乃陛下的计谋英明,臣等只是出了些微末之力罢了。” 阮靖晟亦是道:“圣上火眼金睛,无需臣等亦能揪出这些奸臣。臣等不敢居功。” 昭仁帝被二人捧得无奈,摇头失笑一声后叹道:“听说昨天在国公府的宴席上,长姐她去为难你们了?” 魏世子斟酌着言辞:“长公主殿下有一腔拳拳爱护后辈之心,昨日的确为金状元奔走了一趟。” 阮靖晟亦是道:“长公主殿下对小辈的爱护之心令我等动容。” 昭仁帝嗤笑一声:“什么拳拳爱护后辈,这是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贪图着功劳富贵呢!之前还以为金逸晨有几分真本事。昨儿个他居然被几个地痞流*氓当街打趴下了,真是将朝廷脸面都丢光了。” 他说着语气放柔,对魏世子与阮靖晟道。 “长姐她这些年行事章程愈发乱了些,给你们添麻烦了。” 第四百五十章 将军,您实在太奸诈了 昭仁帝何尝不知那一股地痞流*氓身份有异。寻常的地痞流*氓干些寻衅滋事、欺压邻里的事已是顶天了。当街找皇亲国戚和武状元挑衅,他们绝没这个胆子。 这群人只怕是假冒身份,冲着金逸晨来的。 若金逸晨赢了,这未必不是扬皇室之威的美事。 但金逸晨输了。 当着满大街的百姓的面,被那一群地痞流*氓围着,被其中一个地痞流*氓揍得满头包。 如果说武举院试舞弊,让昭仁帝对金逸晨的人品操守失望了一次;那么这一次意外,是让昭仁帝对金逸晨的能力也失望了。 丢了朝廷脸面的官员还怎么用? 昭仁帝都亲自赔罪了。 不说长公主在寿宴上的挑衅根本没讨到好,反被娇娇怼得丢了一个大脸;就是他们真受了委屈,有这句话都代表昭仁帝对长公主已有不满,事后必定会安抚他们。 他们反而是赚了。 魏世子首先恭敬道:“长公主殿下素来是行事沉稳知轻重的,早年还曾为陛下在高门女眷中奔走,立下过大功。如今可能是见金状元才华实在出众,才会按捺不住,一时失了分寸吧。” 阮靖晟闻言不由得赞叹,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高手。 陛下骨子里有侠客之风,一向行事都重情重义。长公主是陛下长姐,早年曾与陛下相依为命。陛下就算真怪了长公主,亦不会真的太过惩罚于她。 金逸晨便不同了。 一个隔了两代的晚辈,刚在武举上作弊,又当街给朝廷武官丢了一个大脸。 魏世子只要一个劲地夸长公主,便是给金逸晨告状——长公主早年都行事沉稳,最近怎滴频频出错了,还不是因为金逸晨‘太过出众’。 可金逸晨真的出众吗? 武举作弊、当街被地痞打得满头包,出众在哪儿? 那只有一个可能——长公主被金逸晨蒙蔽了。 作为长公主的亲弟弟,昭仁帝自然是不愿相信自家姐姐是坏人,这锅顺理成章就戴在金逸晨头上了。 看似是开脱了长公主。 可长公主知道事情始末后,只怕会气得吐血吧。 阮靖晟亦是拱手道:“臣在边疆驻扎多年,对京城人事不甚了解。但亦素闻长公主殿下贤明知事理的声名,如今一时行为乱了章程,定不是出于她本意。” 魏世子暗中瞥了眼阮靖晟,心道一声‘奸诈’。 不是出于本意? 那不是被人迷惑了,便是被人辖制了,无论哪一种对一个位高权重者来说都要命。 他只是给金逸晨上个眼药。 阮靖晟竟是要把金逸晨定义一个祸根奸人。 釜底抽薪。 这手腕绝了。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对对方的心狠手黑有了新认识,并惺惺相惜地互相表示,达成了坑金逸晨的短暂同盟。 昭仁帝愈发觉得金逸晨糟心,摆手道:“你们也不必帮着粉饰太平了。此事朕会妥善处理,找个机会劝长姐管管那祸根,给你们一个交待的。” 祸根。 盟友魏世子与阮靖晟只听这一个词,便知事情已成。 昭仁帝又叹口气对阮靖晟道:“既然已经有了这一份名单,爱卿身上的污名也该尽快洗去了。免得时日久了,还愈发引得一些人蠢蠢欲动,搅得京城不得安宁了。” “爱卿为国拼杀多年,收服边疆十三城,于国于民都有大功,还生擒了突厥首领,扬我大周朝之为名,如今更是为配合朕受这等委屈,朕实在是于心有愧。” “下月十六诸事应当皆可了却,朕将会在朝堂上宣布命爱卿举行献俘仪式,并封爱卿为长胜侯的。” 阮靖晟谢恩道:“多谢陛下册封,臣愧不敢当。” 昭仁帝潇洒地笑道:“若你都不敢当,京城便无人敢当了。这些东西是你应得的,再拒绝朕可要生气了。” 魏世子亦打算盟友一点面子,和煦地抚须而笑道:“是啊小阮,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这些年你的功绩有目共睹,这都是你应得的。” 阮靖晟友好地朝魏世子笑道:“多谢世子爷抬举。” 昭仁帝凑趣地笑道:“说起来小阮今年也有二十了,明娇县主亦是年岁相当,封了侯以后也该好好成家立业了。当初既然是朕给你们两个赐婚的,不若我在小阮封侯后,再下一道旨给你们二人庆贺如何?” 被昭仁帝如此打趣,阮靖晟适时地红了耳朵:“臣谢陛下隆恩。” 因为他通敌的事情,连累了娇娇不少,不少人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却是等着看笑话的。 若陛下能再赐一道旨意,那些人必定能明白,他和娇娇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敢再招惹娇娇。 昭仁帝发出愉悦地大笑声:“方才朕要封你为侯都再三推辞,只是提了一句成亲就急吼吼地谢恩了,果然是小年轻啊,看来等你们小两口成亲时,朕不多给一些贺礼是不行了。” 阮靖晟任由昭仁帝打趣,只是再次赶蛇上棍地道:“臣谢过陛下的隆恩。” 昭仁帝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又被阮靖晟诓了些贺礼去。 “阮卿,你可真是记着抱媳妇了。”昭仁帝摇头大笑,又看向魏世子打趣道,“只是阮卿要娶到媳妇,光靠朕可不行,还得看县主的娘家人。” 面对昭仁帝的打趣。 魏世子的笑容缓慢消失。方才与阮靖晟的短暂盟友情谊灰飞烟灭。他看着阮靖晟目光冒出了两道恶狠狠的凶光。 居然当着陛下的面敲定了婚事。 呔。 奸诈小贼。 吃我一记方天画戟! · 因为寝殿内的事情,阮靖晟与魏世子一齐出门时,气氛格外僵硬。阮靖晟恭恭敬敬陪着小心,提醒着魏世子小心台阶云云。。 魏世子走一步从鼻孔里哼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阮靖晟,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哼哈二将。 “金逸晨那件事是你让人去干的吧?” 魏世子见四野无人才问道。 “世子爷说笑了。”阮靖晟光风霁月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道,“金公子被地痞流*氓袭击,遭遇实在是令人同情。我已和陛下请命,要与京城五城兵马司的严将军合作,共同找出这一伙行凶的恶徒,早日还金公子一个公道。我此番为大周朝为百姓,希望金公子不要太感激我。” 魏世子啐了一口。 大灰狼王去找杀羊的凶手,还让羊别太感激他。 奸诈! 太奸诈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女神医,我想请你帮个忙 被人盖章定性为奸诈的,并不止阮靖晟一人。 大长公主府。 雨榭花厅。 一场春雨一场暖,阁窗外淅淅沥沥飘着雨丝,仿若细到看不见的牛毛般,裹挟着春日尚存的寒气,将花厅的珠帘吹得叮铃作响。 漫天郁色的雨幕里,蒋明娇身着素白衣衫,撑着一把青竹伞柄,素白伞面绘着一小丛青竹的油纸伞,由一个仆妇引着,踏着青石板路而来。 “女神医,到了。”仆妇道。 “多谢了。”蒋明娇缓缓收起油纸伞,伞尖朝下立在围廊下,朝仆妇轻声道了谢。 仆妇脸红地连连摆手:“女神医您实在太客气了。我就是带个路,碍不着什么的。” 蒋明娇温和点头。 仆妇走远几步后,忍不住扭头回看,不免多出几分感慨。 怪道人人都说女神医待人和气动作优雅行事有大慈悲,是天上的女神仙下凡。 这份清冽气质太独特了。 郑兰淳身着火红短打,满身乌发只用墨黑色发带束成一个利落马尾,双手抱胸,背靠着朱红廊栏,翘起一条腿站着,说不出的利落不羁,比起男儿郎更多几分疏狂。 她溜了一句口哨:“咱们的女神医又迷倒了一个。” 蒋明娇只是笑。 郑兰淳警惕地后退一步:“你可别对我笑,我可挡不住你的魅力。” 蒋明娇晃了晃手里厚厚一沓的银票:“霜成雪这个季度的分红。” 郑兰淳登时眼前一亮。 蒋明娇将银票递过去,走进花厅里坐下道:“听说大长公主殿下近日有身体不适?可还严重,需不需要我帮忙看看?” 郑兰淳正点着银票。 尽管早知道具体数字,她摸着银票时依旧笑得见牙不见眼。 听见这话,她叹了口气道:“祖母当年是这时候被朝臣们逼着,将她的那些老部下们遣散归乡,每年到这时候她都会病一场。从来都不让我们请大夫,也是个老毛病了。” 蒋明娇了然。 是心病。 抽出两张做劳务费如藏坚果般的仓鼠般藏好,将剩下银票准备交给大长公主,郑兰淳笑眯眯望着蒋明娇道:“女神医,听说你上个月弄了个东山义诊,还和那京城最近劳什子的人瑞,胥老仙比了一场,让他输得老惨了?” 蒋明娇只是笑笑:“同行切磋罢了。” 郑兰淳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奸诈,实在是太奸诈了。”她是在东山教过那些孩子们的,她也能够明白女神医想做什么。 为了让世人看到东山的变化,不仅弄出免费义诊,还利用胥大夫的挑衅来吸引人的注意力。 胥大夫知道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挑衅,竟是为你做嫁衣吗? 蒋明娇坦然喝茶,接受这称赞:“物尽其用。” “不过那胥大夫也是个能人。”郑兰淳大喇喇翘着二郎腿坐着,啧啧称奇道,“上次和你在东山比完赛,他不是丢了一个大脸么?后来听说在广孝伯府,也没把突发重疾的广孝伯夫人治好,还是女神医你出的手。满京城的人都以为他丢了老大一个脸,从此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了。” “谁知道他不知用什么门道,居然和皇觉寺那一群太妃们搭上了关系,那群太妃们各个都说他医术卓绝,善长生之道,几乎要把他夸上了天。你也是知道的,当今太后也信佛,每年夏天都会在皇觉寺修行几个月。几个和太后关系好的太妃,还想把这胥大夫推荐给太后呢。” “他也是个脸皮厚的,现在在京城自称女神医以下第一人,居然还有不少人追捧。” 蒋明娇*点头:“的确是个人物。” 之前一副倚老卖老,要教训女神医这无知小儿的狂妄样,与她比试了三场输了后,竟浑似忘了之前的吹嘘。 这份心理素质不是谁都能有的。 不过蒋明娇关心重点却不在此。 “皇觉寺不是一向禁止外男进入,连太医院太医给太妃们请平安脉,都要有侍卫们陪同的。胥大夫是如何与太妃们结识的?” 因在皇觉寺修行的是皇室或京城高门女眷,寺庙外围有皇家侍卫们的看守,管理得极严。 以前还有在大觉寺上香的香客,因误入皇觉寺,险些被侍卫们打死的例子。 因此李姓探花郎五六年前走丢一晚上后平安回来,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去了皇觉寺。 概因若真去了皇觉寺,李姓探花郎大抵没命回来了。 蒋明娇却不以为然。 排除其他所有可能后,这未必不是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郑兰淳撇嘴:“你来京城的年岁短,不知道这事也正常。你说的那些规矩的确有,却管得不是太严了。主要六七年前吧,安喜太妃,便是当时还在的安国公的妹妹,因为在皇觉寺生了急病,又请不到宫里的太医,民间大夫又不让进去,竟生生地病得死了。安国公极疼他这妹子,当时听说后差点要和皇觉寺侍卫们打起来。” “原来的规矩是让太妃们彻底与世隔绝了,实在有些不通人情。当时一众太妃的家人也跟着起哄,很是闹过一场。” “陛下后来就颁布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月十五允许太妃家人去看望太妃一回。” “胥大夫大抵便是托了某位太妃的家人去的吧。” 蒋明娇了然:“原来如此。” 在广孝伯府时,她似乎也听程珠玉说过,广孝伯夫人时常带东西去皇觉寺看望程太妃。当时她只以为是在寺庙外,托侍卫将东西递进去。原来外人竟是有漏洞可进皇觉寺的。 有趣了。 将这一点发现暗暗记下,蒋明娇品了一口好喝的雨前龙井,不疾不徐放下茶盏,揶揄地看向郑兰淳道:“七弯八拐了这么久,郑小姐还没说今日请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总不会只是为了想亲手拿霜成雪季度分红吧。 郑兰淳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坐直了身体道:“女神医,今天请您过来,其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您。” 蒋明娇询问地看她。 郑兰淳一向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面庞上出现一丝正色:“女神医,请问您的东山还缺人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东山自然是缺人的。 无论是浴春酒坊作坊、霜成雪作坊、求索医学院的后勤、已经开学的东山私塾,甚至即将开辟的大片药田、即将开业的新毛衣作坊,包括山上一众宅院搭建,都是极为缺人的。 蒋明娇却未一口应承。 “郑小姐,您是想要将人安置在东山?”蒋明娇委婉地问道,“东山方方面面自然都是缺人的。若是有手有脚愿意劳动,在东山总能找到一份饭吃,但想要享受高地位只怕困难。” 郑兰淳认真摆手道:“只需要温饱就好。” 她讲述了需要安置的人身份。 “都是一些当年跟着祖母打过仗的女兵的家人和后代。”郑兰淳声音沉重,“当年祖母的军队被朝臣威逼着强行遣散,那时候还年轻的祖母,势力没现在这么厉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狗屁朝廷连个遣散银两都不给。还是祖母自掏腰包,给了她们每人二两银子的遣散银。” “后来祖母终于在朝廷的警惕中,韬光养晦发展实力,建立起大长公主府的势力,在京城稳稳地立稳脚跟,才能腾出手来寻找当年的战友们。” “祖母这才知道当年她的一批战友过得都很不好。回乡后很多人嫌弃她们和男人上过战场,污了清白,或是见了血杀过人太剽悍,不是能伺候男人的。” “更要命的是朝廷并不让立女户。” “当年祖母的很多战友要么跟着娘家人过活,被农家兄弟嫂子白眼,要么好不容易嫁出去,还要被婆家人刁难。” “她们中很多人都因此郁郁而终了。” “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愧疚得整整三天都没出来。她给那些战友们好好修了墓,并且把一些战友们过得不好的后代亲戚都接到了京城。” “我想要托付到东山的,便是这一群人。” 蒋明娇神色亦郑重起来。 郑兰淳轻轻叹气道:“不是我们心眼小,容不下祖母对这些人好。只是那些人已过惯了在乡野里的日子,在大长公主府根本呆不惯。我们想要好好养着他们,他们却始终对我们又是跪又是拜,还总想着和我们签死契,卖身到大公主府做仆人来还恩情。” “祖母这么看重她的战友们,又怎么肯让她们给我们做奴为婢?” “现在这群人倒成了大长公主府的一个难题了。” 蒋明娇已然明了。 大长公主的战友遗孤,与大长公主情谊非同一般,自然是轻不得重不得。 “大长公主殿下救助的这些人,多半是女人吧?” 郑兰淳苦笑:“男儿家在乡野都是受重视的,有手有脚就有口饭吃,何尝需要祖母救助。” “大长公主府自然是不缺她们这一口吃的,只是我看着她们不少还是有上进心的,想要凭着自己讨生活,并不愿意被人白养的……我怕这么长时间养着,反而把人心气养坏了,会误了他们的一辈子。” 蒋明娇不由得高看郑兰淳一眼。 别看她平时说话行事放荡不经,颇有几分大咧咧的须眉做派,倒是个明事理心细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帮人最忌讳帮过头。 大长公主未必看不清这道理,只是她毕竟年纪大了,又因愧疚于没能照顾好战友们,难免会有几分恋旧,总想着拖一日是一日,不如站在局外的郑兰淳清醒。 郑兰淳又道:“女神医您放心,只要您愿意帮这个忙,不论长公主府,便是我都不会在银钱上让您吃亏。” “安置人可以,东山还有许多就业岗位,给她们一条活路是绰绰有余的。”蒋明娇摇头:“钱财便不用了。遇上这种事,我本身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者郑小姐您提供这些劳动力去东山已经是帮了我忙了。” 郑兰淳这才松了口气:“那我们就说定了。” 心里却想着钱财还是要找机会给的,女神医好心帮她们,不能让她吃亏。 · 东山。 清晨冰凉的空气尚略带着些雾气,一辆马车停在东山山脚下。 和其他人一起,车小雨牵着女儿的手,怯怯地下了车。 她今年二十四岁,嫁过一次人,生过三个女儿。 因为家里穷,她七岁就被卖给人当童养媳。在婆家做牛做马五年后,婆家的公公婆婆都去世了。丈夫比她小两三岁,性情是经不得事的,她为了支撑一个家,硬生生逼着自己学会一手好厨艺,靠着在街口支了一个茶水摊,卖点茶水和豆腐丸子过活。 十六岁那年,她和她男人圆了房。 当时她男人已经长成了。 因为她从未苦着他,他有了一副结实的好身板,看得出无论开店跑堂,还是种地都是一把好手。 她以为她苦日子熬出头了。 谁知她男人的好身板没用在赚钱身上,全变成了落在她身上的拳头上。 她的日子难熬数倍。 她男人又懒又赌,常常把她赚得钱赌得一干二净后,又开始打她逼她去赚钱。她每日白天忙里忙外招待客人支撑生活,晚上回家还要挨一顿暴打。 生活如同在地狱里挣扎。 圆房第一年,她生了一个女儿。 丈夫嫌弃那是个女孩,在生产当天又把她打了一顿。 圆房第二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丈夫嫌弃家里又多了个赔钱货,趁她不知道把孩子给溺死了。 她哭了整整一天,偷偷带着大女儿跑了。本来人都已经跑到隔壁村了,却被一个‘好心人’发现,偷偷告诉了她丈夫。她被捉了回去,狠狠打了一顿。丈夫当时掐着女儿脖子威胁她,如果她敢再跑,就掐死她的女儿。 她根本没办法抵抗他。 她妥协了。 圆房第五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此前操劳太多亏空了身子,她这一次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半月。某一天早上她一睁眼,发现有些不对劲。 屋子里太安静了。 她恐惧地叫着大女儿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屋前屋后的找孩子,却只在男人得意洋洋,拿着二两银子炫耀时明白了什么。 他,把大女儿卖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不一样的东山给人的巨大改 当时才不到五岁的大女儿,被她男人以二两银子的价钱,卖去给人当童养媳了。她已经忘记她那天晚上是如何心痛如绞了,只记得男人在打着鼾呼呼大睡,她在不停不停地流泪。 她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 她不明白她要怎么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她不明白她要如何挣脱这生活。 她想过死却放不下女儿。 就在她准备带着女儿一起走时,脱离这无穷无尽的苦海时,大长公主府的人找到了她。 她们说她母亲是大长公主以前的战友,只是很早去世了,才会让她被爹爹卖成了童养媳。 她们把她和女儿带走了。 她被大长公主府的人送到了东山。她们告诉她:“你有一手好厨艺,在东山绝对可以养活自己,带着女儿过上好日子。” 东山。 她茫然望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内心茫然又有不敢言说的希冀。 听说这里有女子庙,若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没有娘家投靠,女人们可以投奔女子庙求生。 听说这里有好几家作坊招女人,工钱还不低,每个月只要好好工作,都能养活自己。 听说这里学堂招女孩,只要肯好好学,最差可以多识几个字,最好说不定可以当女账房女掌柜女医女师,未来将大不相同。 听说这里医学院招女学徒,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学医术,将来有一技之长,饿不死自己。 这里与别处气象迥异。 “女儿很可爱,今年几岁了?”车小雨正茫然怔愣时,一个温和清冽女声至旁边传来。 车小雨被打多年生出的下意识,让她瑟缩打了个寒颤:“啊!” “抱歉。” 她听见那声音歉意地道,“我吓到你了。” 车小雨慌乱的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胆子太小了。” 她胆怯地看向女人。 那女人穿着广袖长袍的素白衣衫,浑身上下别无他饰,面容不甚出众,却无端给人种清冽出尘感,仿佛天上的女神仙。 她脑袋晕晕乎乎的。 好出众的人才。 她听见女神仙又温柔问了一句:“孩子今年几岁了?” 车小雨看向女儿,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小鱼儿今年快三岁了。” 因为长期吃不饱,以前的小鱼儿饿得面黄肌瘦,看起来才两岁多点。在长公主府住了几天,小鱼儿就迅速长肉了,小脸明显圆了,颠起来也重了不少。 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什么比看着孩子平安壮实更令她欣慰的。 “她还是太瘦了。”车小雨认真道,“我想把她养得再壮实一点。” 带着她不知在何处受苦的大女儿的一份。 她这番宏愿其实过于简单,甚至带着点幼稚的。 她以为会遭到嘲笑。 她却听见女神仙同样认真正色地回道:“会的。在东山一定会的。” 车小雨因这笃定语气睁大了眼。 那天她和一群女人一起,被女神仙带着走遍了东山。女神仙给她们介绍了东山的浴春酒作坊、霜成雪作坊、东山医学院等许多地方,告诉她们可以在里头做工赚钱。 女神仙还说她厨艺很好,或许可以考虑支个吃食摊子,或是在食堂开一个窗口当厨子。 女神仙还说她们可以暂时借住在女子庙或附近农家,等拿到三个月工资,就可以请人建房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虽然女人不能立户,但她们可以把房子和工钱都记在文昌伯名下,不怕她们的男人突然冒出来夺了去。 女神仙还说东山有一个托儿所,若白天要工作忙不过来,可以每月花三十文,把孩子放在托儿所里。 女神仙和她们说了很多话,告诉了她们能拥有的未来。 美好得不像真的。 那天她在女神仙的介绍下,顺利去了食堂找到了活计,一个月二两银子,做得菜卖得好还能涨工钱。知道她刚来东山没钱,食堂还预支了她半两银子。 她仿佛在梦里。 直到晚上和女子庙的人聊天,她才明白她今天遇见的女神仙,便是东山的主人——仁心堂女神医。 这个改变她命运的人。 她在黑暗中‘啊’了一声,回忆着白日温和的女神仙——原来京城百姓们没有说错,女神医真是个神仙菩萨似的人物。 她在被子中虔诚地祈祷着。 愿上苍保佑这神仙似的人物,一辈子平安顺遂无灾无祸,好人有好报。 食堂的活计比她摆摊轻松许多。 她只花半个月就熟悉了。 一个月后她领到了这个月工资,三两银子。其中一两银子,是因为她做的豆腐卖得最好,食堂里奖给她的。 她以前摆摊一个月最多赚一两半银子,还会被丈夫全部抢走,用来买酒喝赌博。 这是她拥有的最大一笔财富。 她除了给女儿买了根糖葫芦外,根本不舍得花,时时刻刻把银子藏在袜子里,一个月下来脚上磨出好大一个泡,把她的同事一个姓刘的寡妇给笑个半死。 刘寡妇是京城西四坊人,也擅长做豆腐。 她丈夫死的早,只留下一个七岁的独苗男孩,曾因吃丸子差点噎死,是女神医把人救回来的。 “自从女神医把我家壮壮救回来后,我就认准女神医了。女神医的东山刚建好,我就搬过来了。结果还真没出我所料,在这里的日子跟掉进福窝里似的。三两银子算什么,你的手艺好,以后还有得赚呢。” 车小雨愣了一瞬,傻傻地咧着嘴笑了。 以后还有得赚吗? 在东山住了第二个月后,她果然赚得更多。这个月她赚了三两半银子。她还拥有了朋友。 以前她男人在时,总说外头那些人心眼都坏得很,会把她教坏。因此从来不许她和外人多说话。但凡她和客人说的话多了些,都会挨他一顿打。 可真正交上朋友后,她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坏。 她们热情善良友好勤劳,在她刚工作什么都不懂时,会主动帮她教她,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接孩子时,会主动帮忙她照顾孩子,面对她的感激,她们总说:“嗨,都是自家姐妹,这点事顺手就帮了,不值当一个谢。” 她们每天下班时,说说各自的孩子,对未来的生活,日子过得有盼头极了。 正在车小雨以为日子能越过越好时,她被一个噩耗击中了。 她男人寻到东山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一家团聚东山救了她一辈子 当时车小雨正蹲在门口,用搓板洗衣服,和邻居家刘寡妇唠嗑。小女儿蹦蹦跳跳在她旁边玩,唱着托儿所阿姨教的童谣。 有人跑上山来说:“车小雨,东山下头有人找你,姓董,说是你家孩子的爹,二十多岁模样,生得老大一个人可壮实了,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吧?” 车小雨恐惧地手一抖。 搓板就摔在了地上。 三岁的女儿已知人事,小脸吓得煞白,浑身颤抖地哭道:“娘,娘我不要爹爹,爹爹打人。” 车小雨心都被女儿哭碎了。 搂着女儿的脖子,她不停不停地流泪。 刘寡妇听出了缘由:“是你以前那赌钱还打你的男人找来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表情凶狠,“小雨你放心去见他,今儿个咱们东山的姐妹们,保准不会让你受欺负。” 她是满心凄惶去的。 男人大抵是没人供养,瘦了不少,衣裳也脏兮兮的。 上下瞥了眼白胖许多,气色都已红润的车小雨,男人阴阳怪气地道:“你现在倒是过得好。”又颐指气使地道,“跟我回去过日子,我不嫌弃你和人跑过丢了清白,下不出一个好蛋。” 车小雨拼尽全身勇气拒绝:“我、我不会和你走的。” 男人冷笑威胁:“你信不信我还可以把大春儿买回来,再卖到窑子里。” 车小雨气得浑身发抖:“大春儿也是你女儿。” “一个赔钱货罢了。”男人粗暴地准备扯过车小雨,“现在跟我回去,否则我在这里打你。” 车小雨又想起了,那些无数个无助的夜晚,她抱头蹲着无处可躲,只能任由拳头落在身上的噩梦。 她心口一阵绝望。 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过上了这神仙似的好日子,这个男人怎么又阴魂不散的冒出来了。 为什么她的人生里永远摆不脱这个恶魔。 与其一辈子在这男人辖制下生活,她还不如抱着小鱼儿一起死了好。 她满心悲凉与绝望。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人群跑动的喧哗与怒吼声。 “我卖你个爹爹的大*腿!” 一群拿着擀面杖、菜刀、铁铲的女人们都冲了过来,挡在车小雨身前,朝那男人狞笑道:“卖女儿打女人?我呸!” 男人起初还不以为然:“我管教自己婆娘,一群女人瞎咧咧什么?不滚开我连你们一起打。” 然后他就被一群女人们一起打了。 刘寡妇首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食堂一个女师傅拿大铁锅崩他后脑,一个霜成雪女工拿菜刀劈他下身,一个浴春酒坊女工拿酒翁套住了他的脑袋…… 然后一群女人就七手八脚,将一个被酒翁套头,找不到方向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她们把人捆了起来。 男人依旧嘴硬地叫嚣着:“你们,你们居然敢打男人,信不信我去告诉你们男人,让他教训你们。” 刘寡妇用菜刀比着男人脖子:“我男人现在在地底下躺着呢,要我送你去见他吗?” 男人吧嗒不敢说话了。 周围女人们也纷纷啐他。 “活该!” “俺们村里这种闲汉,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打一双!” “把女儿卖到窑子里?信不信俺们先把你送到小倌馆里去?” …… 男人被打得痛了,狼狈地在地上打滚求饶。 “别打了我错了。” “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给你们磕头了。” “我错了,我错了。” …… 车小雨茫然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她不敢相信,这如一滩烂泥似的在地上求饶的蠕虫,便是无数次把她逼上绝路的男人。 那么软弱令人鄙夷。 刘寡妇塞了一把刀给她:“小雨,你自己来问他,你女儿现在在哪。” 车小雨握刀时手在抖。 她男人一听见刀到了她手上,态度立刻嚣张起来:“车小雨,赶紧给我松绑,不然我回去往死里打你,还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 刘寡妇准备再踹他一脚。 车小雨却挡住了她:“刘姐,不用了,我来就好。” 她朝男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男人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她高高抬起手,疯狂地一刀砍在他肩膀上,痛得他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姓董的,你打了我八年。哪怕是上辈子我杀了你全家,这辈子都够还债了。你再叫一句,我就再砍你一刀,最差不过我杀了你,然后我去官府自首,咱们俩一起死。 “……你别忘了你还有小鱼儿?” “东山有菩萨似的女神医,小鱼儿会被照顾得很好,比跟在一个懦弱到成天挨打的娘身边好。董大郎,咱们死都做一对苦命鸳鸯,你说这样多好?”车小雨甜蜜地笑着。 他男人听着车小雨的话,表情不断惊恐。 他终于意识到车小雨变了。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想死,车小雨我求求你,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你,你别杀我……” 车小雨又剁排骨似的一刀砍他另一个肩膀:“大春儿在哪儿?” 男人杀猪似的大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当初是托了村口牛老二卖的,根本不知道她被卖去哪儿了。” 车小雨难以置信地望着男人——他把亲生女儿卖给牛老二,那只个会把女人往窑子里卖的人贩子。 她女儿才五岁! 她怆然大笑,提起菜刀就朝男人砍了过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 …… 那一天车小雨提刀将男人劈得屎尿失禁。 车小雨头一次抛去恐惧,正视这个男人——抛去在家里的作威作福,他在外头是何等懦弱胆小,如同无用的蛆虫。 她痛痛快快坐在地上哭了一场。 在恍惚间她听见了大春儿的声音。 “娘……” 她看见女神医牵着大春儿的手,不顾素白衣衫落在泥上,蹲在地上与她平视,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车小雨,我帮你把女儿找回来了。” “你们一家团聚了。” “别再哭了,被女儿看见,做娘的该丢脸了。” 车小雨茫然望着大女儿,忽然发疯似的向前扑,搂住了她的孩子,爆发出了更惊天动地的哭声。 她的女儿回来了。 女神医把她女儿送回来了。 东山,改变了她一生悲惨到谷底的命运。 第四百五十五章 争宠手段太奸诈了 除却蒋明娇,还有大长公主府的人在帮着找车小雨的女儿。 她们是在一家妓*院找到大春儿的,才五岁的大春儿正在被熬性子——即像熬鹰似的,将买进来的女孩子们非打即骂,动辄饿上几顿,成日让她们做粗活,把性子磨得平了如木偶似的听话,再被送去扬州,作为瘦马养着。 大春儿差一天就要被送走了。 听说这消息后,车小雨死死抱着女儿,差点要给蒋明娇磕头。 蒋明娇一侧身避开了。 车小雨仍泣不成声地磕了两个头。 “车小雨,你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废物拼命不值得。”蒋明娇轻叹一声,用葱白如玉的手指,替车小雨轻轻剥开额前汗湿的鬓发,声音温和令人信赖,“把这个畜生交给我们处理,好不好?” 车小雨搂着女儿。含泪望着蒋明娇:“好。” 她又何尝愿意为这恶魔赔上一生。 蒋明娇含笑优雅起身,温和望着她们母女后,看向董大郎目光冷若冰窖:“将人扔到衙门去吧。” 车小雨离开后,董大郎因无人供养又不愿赚钱,竟选择当扒手偷钱。 偷下的钱足够蹲大狱了。 蒋明娇会和牛府尹打招呼,让他好好关照此人的。 董大郎哭都不敢哭地被拖走了。 蒋明娇立在东山山脚,映着背后半轮云海白日,遥遥望着车小雨紧紧牵着女儿的手,顺着东山朝上蜿蜒山路,走向她们的小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不远处同样有人在看她。 为了隐藏身份,‘燕明珠’逃出皇宫后,就给自己换了一个名字与身份。她现在叫做晏珠,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来东山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类似的事情。 她能感受到女神医的不同。 不同于大周朝女人们被规矩束缚后的千人一面,连最基本自我情感都唯唯诺诺忍耐,也不同于那些男文人骚客们骨子里轻视女人,用各种诗句居高临下描写怨妇节妇心理,却从不愿意对身边女人好一点的高傲…… 她是悲天悯人的。 她好似居高临下地看过太多类似悲剧,内心悲悯柔软得一塌糊涂,愿意平等理解帮助所有不幸者。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怀疑她同样是一个穿越者。 她因而更敬佩女神医。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能成为主角的。空有想法与见识,却没有缜密计划与坚强执行力,和冒天下之大不韪胆量,只会成为坐而论道的空想家。 同样在后世生活过,拥有标新立异的目光,能感受到这时代的弊病,她却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改变。 她没有这一份大魄力与大格局。 这是一份注定艰难求索的路途,唯有品行巍峨坚毅若高山者才能坚持,气质飒爽若秋歌者才能有震住宵小的手段,灵魂清冽若清风者才有春风化雨地感染他人。 她很惊讶这时代能有这样惊才艳艳的人物。 她庆幸她能见证这样的人物。 她更决定要追随她。 · 马车上。 天街小雨润如酥,已让城外地面铺满了新绿。偶尔飘起的凉风,扑在人鼻头落下牛毛似的雨丝。马车嘚嘚嘚行驶向皇觉寺。 今天是十五。 蒋明娇让兰香扮演她去给太夫人请安后,应广孝伯之前的邀请,去皇觉寺给程太妃看病。 广孝伯府马车里。 车里坐着广孝伯与伯夫人,并伺候他们的小厮丫鬟。 广孝伯奇怪看着夫人:“你怎么了?一路上都坐立不安的?可是又有哪儿不舒服了?正好女神医就在车后,你要是不舒服赶紧请女神医看看。” 伯夫人暗自咬牙。我就是因女神医不舒服的。 女神医救了她的命。 她自然感激。 只是…… “你怎么突然就决定请女神医给娘娘看病了?”伯夫人指甲掐着手心,压低音量着道,“怎么没和我和娘娘提前说一句,也让娘娘好有个准备。” “那天不是正好碰见女神医了吗?又听说她把你治好了,医术必定是顶好的。我想起来你总说三妹妹在皇觉寺修行时,时常犯胃病久治不愈。这人老病着也不是事,我就邀请了女神医给三妹妹看病。” 伯夫人道:“那也不能这么匆忙……” 广孝伯是个粗人大喇喇地道,“女神医是个女人,又是个脾气好相处的,用得着什么准备?” 伯夫人被广孝伯噎得说不出话。 她想着京城关于女神医的传闻。 什么只要看一眼就能诊断出病人十几年前的陈旧病灶病因…… 想到娘娘的真正病因被戳破的结果,她打了一个寒颤。 女神医可千万要是个名不副实。 · 女神医马车里。 蒋明娇用素白的手掀起帘子,瞥着外头苍绿葱郁的京郊绿景,连绵的麦田和劳动着的农人们,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 “女神医喝茶。” 端来一杯泡得正好的雨前龙井,晏珠抿唇笑道,“听说您最喜欢雨前龙井,我特地去泡茶师傅学过,您尝尝这杯茶泡得如何。” 一旁端着梅花绿豆糕的沈草儿,如一只吉娃娃看见同屋的另一只吉娃娃,背着它偷偷学会了丢飞盘,因而得到主人一个爱的摸摸,炸起了毛并瞪圆了眼。 狗腿子。 劲敌。 太奸诈了。 她居然为了女神医学过泡茶!争宠的手段太防不胜防了! 她委屈巴巴将梅花绿豆糕递给去,望着那泡得正好的雨前龙井,底气却不很足:“江姐姐,您尝尝这绿豆糕,我特地在京城翠玉坊排队给您买的。” 蒋明娇喝了茶又吃了绿豆糕,朝二人笑道:“多谢。茶很好喝,绿豆糕也很好吃。” 沈草儿这才露出点笑模样。 江姐姐,夸她了。 晏珠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蒋明娇优雅端正盘坐着,将茶杯放下,忽然对晏珠笑道:“你半年前生过一场大病,要好好调养身体,否则会留下暗疾的。” 晏珠笑容僵了一下。 半年前恰好是去江南时,女神医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沈草儿不知暗潮汹涌,真诚的感叹道:“虽然见过很多次了,每次看到江姐姐一眼看出别人的病症,我就觉得实在是太神奇了。这世界上就没有江姐姐看不出病,治不好的病人了吧?” 蒋明娇摇头笑道:“我又不是神。” 第四百五十六章 幕后真相实在令人心惊 沈草儿鼓着小脸,认真反驳道:“在我心里,江姐姐就是女神仙。” 晏珠亦附和点头。 蒋明娇并未将二人吹捧放在心上,敛眸轻笑道:“你们现在是见识得太少,以后就知道了,有两类病人,便是世界真有神仙在世,也治不好他们。” 沈草儿好奇看她。 “一类是一心求死,一类是一心分明有病却不肯认的。”蒋明娇摇头道,“碰上这两类人,我也是无计可施。” 医学究竟是人力。 人力就有界限。 沈草儿到底是年幼的小丫头,听得似懂非懂。 晏珠却恍然大悟后点头。 她这段时间在东山,亦是见识过女神医实力的。经她之手甚少有治不好的病人。在始终一帆风顺的情况下,人最容易膨胀狂妄。 历史上伤仲永者数不胜数。 但女神医却时刻清醒,认得清自己能力界限。 顺境不骄。 逆境不馁。 这不得不归结于女神医本性坚定若磐石。 蒋明娇又瞥了眼晏珠,察觉她眼中钦佩不似作伪,不由得垂眸掩住情绪。 晏珠。 她身上有燕明珠的气息,且有着用过易容术的痕迹,极有可能是燕明珠。 但她为何会钦佩自己? · 皇觉寺。 程太妃甫一露面便夺走众人目光。 她已年逾四十,不似十几二十岁的少女少妇般纤瘦,反倒有些盛唐时胖美人的味道,因肤若凝脂细腻又足够白,穿着墨蓝色孝服时,那略带宽额方颌的面庞,圆滚滚的膀子,前后有致的身材,丝毫不显得胖得生厌,反倒如堆雪般想让人将脸埋进去。 徐娘半老愈发动人。 这是蒋明娇给程太妃的第一眼评价。 程太妃看见蒋明娇时,神情却不大自然。尤其知道女神医是哥哥特地带来给自己治病后,她神色有一瞬慌乱。 她立即看向伯夫人。 伯夫人却躲闪目光。 程太妃心下一沉,面儿上却巧声娇笑不显分毫:“哥哥真是不会做事,特地把女神医请来,却都不提前打个招呼的,让我平白怠慢了文昌伯,可如何是好。” 广孝伯不能进内间。 伯夫人替他赔罪道:“娘娘,伯爷也是待娘娘一片慈心。” 程太妃显然没真怪罪的意思,意有所指地对蒋明娇笑道:“不过是早年饮食不调留下的老胃病罢了,这么点小毛病还劳累女神医跑一趟,我先替哥哥给女神医赔罪了。” 没有配合把脉问诊的意思。 蒋明娇看了程太妃一眼,不动声色地道:“还请太妃娘娘将手伸出来,我替娘娘把个脉。” 程太妃只能强笑伸手:“这些年太医们亦是时常来请平安脉的,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女神医看着给我开些药便好。” 蒋明娇不为所动地把脉。 一瞬房内陷入令人难捱的安静。 程太妃心里焦躁。 她自然听说过女神医名声,尤其她一手成名绝技——以面鉴病。听说只看着人脸,便能将人过去几年病灶,全一一看出来。 她一向是半信半疑的。 天底下真会有人如此厉害? 是吹嘘出来的盛名吧? 但临到自己头上,她依旧怕得很——若女神医的成名技为真,那她可全完了。 她坐立不安。 蒋明娇端坐在对面,探着程太妃的脉搏,将程太妃神情尽收眼底。 程太妃强笑着道:“女神医可看出了什么?我的胃病可有恶化?用不用多吃一副药?” ‘胃病’二字加了重音。 她的确有胃病,这些年也一直在吃药,胃病症状遮盖了其他毛病。这是这些年其他太医并未能诊断出,其他藏于深处的病灶的原因。 蒋明娇不疾不徐收回手:“太妃娘娘胃病并无恶化,无需更换药方,照着以前的方子继续吃就好?” 程太妃刚放下心。 蒋明娇便道:“只是……” 程太妃手一时抓紧帕子,笑容僵硬:“只是如何?女神医怎么说话留一半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她一眼:“只是太妃娘娘最近大抵是肾阴虚浮导致内元不畅,娘娘最近是否有时常腰疼疲倦的症状?” 程太妃忙道:“对。” 蒋明娇道:“我给太妃娘娘开一剂药方试试吧。” 程太妃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多谢女神医了。” 心里难免有不屑。 还以为女神医有多厉害呢,却只看出一个肾虚。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蒋明娇给程太妃开完药方,被塞了一百两银子诊金,又被恭恭敬敬送了出来。 坐在回去马车上。 沈草儿还在叽叽喳喳地道:“江姐姐,程太妃可真漂亮。不过她真的有肾阴虚浮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蒋明娇摇头:“她没有肾阴虚浮。” “啊?” “哈?” 晏珠与沈草儿齐齐惊叫。 程太妃既然没有肾阴虚浮,女神医/江姐姐为何要给她开相应的药? “我那一句只是试探罢了。”蒋明娇不欲解释。 她从程太妃面色看出,她在四五年前生产过,因月子里没有养好,落下了病灶,导致会时常胃疼与腰疼。 她问其是否有腰疼症状,只是为最后确诊。 蒋明娇没傻到当着程太妃的面直接捅破,也没打算作壁上观。 四五年前生产…… 李姓探花郎五六年前,曾在大觉寺后山消失过一晚。广孝伯夫人时常往大觉寺里带孩子的用品,郑兰淳告诉她,这些年皇觉寺管理要松散许多。 …… 一切证据串起来,勾勒出一个巨大丑陋的皇家丑闻…… 她决不能让程珠玉被卷进去。 但要如何捅出这件事呢? 现实与话本故事不同。 捅破丑陋现实的勇士,往往会因知道得太多被灭口。 她不准备以身试险。 她忽然想起了陈王的那句话:“大觉寺的祈雨节,那是一个杀人于无形的血局。” 在大觉寺的祈雨节上,趁‘燕明珠’布下的局,将这一桩皇家丑事,借‘燕明珠’的手捅给皇后娘娘,让皇家丑事由皇家自己了断。 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 “今天的事,你们谁都不许对外提起。” 蒋明娇吩咐沈草儿二人。 沈草儿二人见蒋明娇神色严肃,表情皆正色。 “江姐姐,我知道的。” “女神医,我绝对不会对外提起的。” 第四百五十七章 女神医想来亦不过如此了 大觉寺。 山脚下一处简陋竹屋里。 一排又一排破旧课桌有序摆着,从三岁到六岁不等的小萝卜头们端正坐着,认真地仰头望着教室正前方。 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本蓝皮书,在课桌前穿梭着,温和地带领孩童们念书。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性相近习相远。” …… 郎朗的读书声顺着大开的窗户,飘到行人路过的山路,引来了大家的会心一笑。 ——李探花又来给大觉寺的孤儿启蒙了。 他可真是个好人。 一节课结束。 李姓探花郎一一检查过众人作业,含笑对众位孩童道:“今天的课程结束了,我布置下去一些任务,你们一定要好好学。” 一众孩子们高呼着‘谢谢夫子’,然后呼啦啦跑了。 李姓探花郎看着孩子们离开,抱着厚厚一沓书本,顺着长长山路往外走。 陆轻舟远远看见他:“李大人,你又来给孩子们启蒙了。” 李探花扭头含笑道:“陆秀才,真巧啊。” 他生得容貌俊秀温润,翩翩风度公子如玉,无论对待任何人,举止礼仪都若春风拂面,温和有礼且令人心旷神怡。 但凡与他打过交道,很难有人不喜欢他。 陆轻舟不自觉扬起了笑:“李大人,三日后的祈雨节,听说出了皇后娘娘要来,陛下也要率领百官来前殿举行雩祭,您到时候也会来吗?” 李探花道:“雩祭祭礼一向由礼部负责,陪同祭祀的官员名单尚未下达,我并不清楚是否能有幸前来。” 陆轻舟露出遗憾:“我们还商量着打算写出几篇锦绣青词祭文,借由李大人之手,交由皇上或几位大人呢。” 李探花抱歉一笑。 陆轻舟依旧感谢了一番离开,转头时仍在感慨。 李大人可真是个好人。 · 李探花转头就垮下脸,表情嫌弃又轻蔑。 ——一群穷酸秀才居然还做梦想以青词祭文获幸陛下。 他寻了条无人小路,怀里抱着一沓厚书,缓缓朝大觉寺后山走去。 他的家口是‘家访’。 大觉寺后山的确住着几个孩童,他每次都会顺便家访一个孩子,用以消去他人疑虑。 前几次大家惊异于他对这群孩子的认真,久而久之便无人关注了。 他一路走到了皇觉寺门口,绕开被侍卫曾曾守护的后门,走到了村口一个不起眼农家门口。 扣—— 扣—— 扣——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他温和一笑:“你好,我找曾旭的父母,想聊一聊关于他的学习问题。” 他被一只浑圆白腻的膀子娇笑着扯了进去:“我是曾旭他娘亲,李大人我们不若进屋聊?” 门被人砰地关上。 程太妃穿着今早在皇觉寺的墨蓝色衣衫,坐在李探花的双*腿,手指扯着他的衣领:“都半个月没见了,你想我了没有?” 李探花捏她的脸轻笑道:“我不想你还能想谁?” “想你那没过门的正妻啊。”程太妃揪着李探花的胸*前盘扣,语气酸溜溜的,“那可是正经伯府千金,今年才不到十七岁,听说人生得也出挑。人家可正当年水嫩得很,我一个半老徐娘,哪儿比得过。” 李探花无奈抚着她头发:“亲是你说要我结的,人也是你给我挑的,还专挑的高门大户不受宠的孤女,方便你日后拿捏。从头至尾我半句推脱都没有。这些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 程太妃蹭着他的胸口,委屈地柔声撒娇:“你以为我宁愿看着你和其他女人举案齐眉?只是你年纪大了,比起以后被陛下赐婚,还不若现在就娶一个好拿捏的。再者,旭儿不能一辈子藏在大觉寺当个孤儿。你娶了亲,只说是以前的风*流债,就可以把他养在身边了。将来我还指望着他接替他爹,再考一个探花郎回来呢。” 李探花只是听着不反驳:“孩子呢?” 程太妃抬了抬下巴:“在里屋呢。” 李探花起身要看。 程太妃拽住他道:“方才上课时不还看过吗?这会子才过多久又要看?孩子可睡着呢,莫要把人吵醒了。” 李探花叹口气道:“孩子今天课程不太用心,没有好的先生时刻监督着,他明显不如上次进益。你说的对,把孩子养在大觉寺真不行,太耽误孩子了。“ 程太妃咬唇。 虽然让李探花娶妻是她建议的。事到临头她仍会心里发酸:“那你可不许和她圆房,也不许让她生出孩子来,影响咱们孩子的地位。” 她望向桌子上摆着的药包。 那是一副绝子药。 李探花明白程太妃的意思,心里对那伯府孤女抱歉,却郑重承诺道:“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 多一人知晓多一份风险。 程太妃只想到绝子汤。 他却想到了更多——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卧病在床多年的妻子,却不离不弃的十全好丈夫,更容易取得所有人借口称赞与信赖呢? 他依旧温和有礼地笑着。 一番温存后。 李探花对程太妃道:“过两天,陛下与娘娘会在皇觉寺举行雩祭(古代求雨祭祀),你记得让人把孩子抱远一些,莫要让人看见了。” 曾旭与程太妃像了四成。 不认得程太妃的普通百姓还好,只是赞这孩子生得好看。若被程太妃的熟人碰上,只怕一眼就要看出蹊跷与不对劲。 “我明白的。”程太妃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她说了女神医替她诊病的事。 因女神医的盛名,她心里总存着些疑影。 “你说女神医应当是没看出什么的吧?” 李探花嗤笑道:“莫要自己吓自己。天底下怎会有那等看一看,便将陈年病灶都看出来的人?那不是成了天上神仙了。” 程太妃一想也是。 李探花这才道:“天下沽名钓誉故弄玄虚的人多了,女神医不过其中最普通,吹得太过的一个罢了。你莫要太过担心了。” 他是不信天底下真有那等厉害人物的。 人的影树的名,只看会不会伪装罢了。 他如今被众人交口称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女神医想来亦是如此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祈雨节的开场不利 京郊。 因京城旱情较为严重。 从开春至今到小麦返青期孕穗期,都只飘过几场毛毛细雨。除却将地面浅浅打湿外层外,无法起到灌溉土地,促进庄稼生产的作用。 昭仁帝亦大手一挥,临时决定参加祈雨。 祈雨的队伍因此扩大两倍。 除却昭仁帝本人要带头祈雨外,文武百官亦要参与雩祭,文昌阁众学士们更要写出乞求上天恩赐的青词祭文。 因男女有别。 昭仁帝与文武百官霸占了大觉寺的位置。 皇后娘娘便带领京城女眷们去往皇觉寺祭祀。 一大清早。 帝后金黄轿辇队伍,如一条蜿蜒的金龙,浩浩荡荡出发驶向大觉寺。 高大威严的帝后轿辇后,是文武百官的马车。 其后是命妇贵女们的车轿。 燕明珠以郡主之尊,行驶在女眷的第一位。 蒋明娇紧随其后。 为了布置求雨的雩祭,从京城到大觉寺一路都被人特地布置过,可见每隔二里路,路边便会架起一个三丈高的求雨坛。坛用无数干柴树木堆砌而成,每一个坛边都有二百余人等候,求雨坛一路延伸到大觉寺后山。 大觉寺后山有一座更高大的求雨坛。 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够看到那求雨坛的一角。 白术将马车帘子掀起一条小缝,小心翼翼望着外头,惊讶地感叹着。 “好大的阵仗啊。” 蒋明娇笑道:“毕竟是帝后亲自求雨。” 白术指着用木头堆得高高的求雨坛,好奇地外头张望着:“小姐,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蒋明娇经历过雩祭。 她解释道:“那些是祈雨坛,都是用上等木材泼了油堆砌而成的,守在求雨坛旁的青壮,便是此次求雨的主力。当陛下和大觉寺方丈,在大觉寺求雨祭祀完后,会点燃大觉寺的祈雨坛主坛。这些青壮年见到青烟起,知道祭祀已完后,便会一路呐喊着从大觉寺出发,依次点燃所有祈雨坛。” “待所有祈雨坛烧尽,便算是礼成。” “一般情况下,祈雨过后六个时辰内必会降雨。” 白术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妨碍她忠心地拍马屁。 “小姐好厉害。” 居然知道这么厉害的东西。 蒋明娇只是笑并不承认。 她能记得这些东西并算不得厉害,能发明这祈雨方法的才是人才。 她在后世时依稀听说过,天上阴晴雪雨皆不由龙王爷管,而是由什么云层、水汽决定。 后世长期干旱时,人们甚至会人工降雨——原理便是将灰尘打进云层,让水汽凝结成雨滴落下。 待了解过后代知识后,她再看着雩祭便颇觉得有趣。 比起陛下娘娘的虔心祈祷,那一百来个祭坛燃烧时冒出的滚滚冲天黑烟,大抵才是真正感动天地落雨的东西吧? · 郡主车轿里。 因特地让人吩咐过,马车里只燕明珠与贴身侍女二人。 燕明珠恭敬地对‘丫鬟’跪拜在地道:“圣女,委屈您了。” 易容后的阿青璞高坐在燕明珠前,淡淡道:“都是为了苗寨罢了。” 说罢阿青璞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两声,面色苍白若金纸。 燕明珠欲言又止。 圣女重病了有段时间,却一直不肯就医,和苗寨长老们禀告,只一个劲让她们寻机接近女神医,寻找被女神医偷走的蛊虫。 圣女,到底怎么了? 瞥见下属的怀疑,阿青璞强压下泛上心口的腥甜,端出冷淡高傲神情:“今天可是一个大日子,事情都布置好了吗?” 燕明珠将头埋在地里:“回圣女的话,都布置好了。” 为了彻底除掉蒋明娇,让‘明珠郡主’的身份更为稳固,她们提前布下了四重连环计。 莫说蒋明娇只是一个无甚本事的娇小姐,就算她是大罗金仙转世…… 也逃不掉了。 再说…… “蒋明娇不过寻常高门娇女,侥幸生得好身世,又因有一副好容貌,极擅长言语会蛊惑人,才投了皇后娘娘与小公主的缘罢了。”燕明珠尽职尽责地捧着阿青璞,“此番乃是圣女亲自出手,处处机关皆算得精妙至极,哪儿是蒋明娇能抵抗的。只怕用不着第四重连环计,在第一回合蒋明娇便已惹得满身晦气,被大周皇帝与皇后娘娘厌弃了。” “有了今日这四重计划,蒋明娇必定声名狼藉,日后便是身世真的泄露,她也必定威胁不到我们了。” 阿青璞被捧得很舒服,却仍摆出姿态道:“不能如此轻敌。” 燕明珠顺从应道:“是。” “听说蒋明娇与女神医交好。”阿青璞捂着帕子,又剧烈咳嗽两声,惹来眸中泛起血丝,“若能在今天将她擒获,说不得我们手里还能得一张王牌,能够接近女神医。” 燕明珠眼底掠过暗芒。 女神医,似乎已成了圣女的执念了。 圣女,究竟怎么了? · 马车一路缓慢行驶到大觉寺。 陛下带领一众文武百官的车马,停在了大觉寺脚下。 娘娘则带领女眷去皇觉寺。 为体现求雨的诚心,马车只许驶到山脚下。皇后娘娘带头步行,领着一众女眷走上山。 一众马车皆在皇觉寺门口停车。 一众女眷皆下了车。 首先是燕明珠。 她今儿个穿着墨蓝色襦裙,用一根素白腰带系起,因瘦了不少,显得风姿绰约,竟有那么一瞬间恍然若神仙妃子。 周围女眷们自然是没口子地夸,诸如‘清丽’‘得体’‘庄重’之类的漂亮话,似要将燕明珠堆起来重塑一个琉璃人似的。 燕明珠若有似无瞥了眼后头,贴身丫鬟朝她点了个头。 燕明珠笑容更愉悦了些。 但不知是有意或是巧合。 燕明珠的马车停得太靠后了些。蒋明娇的马车不得已与她马车挨得稍微近了些。待马车彻底停稳,蒋明娇正准备提起裙角下车。原本安静的两匹白马,不知为何又打了个喷嚏,带领着马车朝前冲了好几步。 一时两辆马车竟撞在了一处。 而蒋明娇刚踏出一只脚,被车子带的一晃,眼看要摔在地上。 地上全是泥地。 一旦摔得结实就算没受伤,也必定会弄脏衣服。 平素宴会也罢了,只找主人家借件衣服换了便可。 第四百五十九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今天是在皇觉寺祈雨,真要为一件衣服大动干戈,说不得会给陛下与娘娘留下不识大体,上不得台面的印象。 京城高门女眷们都有玲珑剔透心,一瞬便想通其中关窍。 她们各个都‘惋惜’地惊讶不已。 “好好的马儿怎的就打了个喷嚏,平白惹来一场风波。” “县主今儿个可是遇上无妄之灾了。” “待会儿说不得要去找太妃娘娘们借套衣服了吧?只是太妃娘娘们的衣服都是孝服,县主穿得了吗?” “回头该要好好教训这车夫才是,这是何等重要的大日子,竟闹出这等风波来。” …… 当然要好好教训车夫。 否则大家岂不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程度? 燕明珠用帕子掩唇,使了一个眼色。 立在她身旁的‘侍女’厉声呵斥道:“恁的一个没用的老东西,今儿个可是娘娘为咱们大周朝百姓,特地来皇觉寺祈雨的大日子,是沾不得任何晦气的。你怎么驾的车,竟闹出这等乌龙,平白让县主一下车就触了这么大个霉头,没得还影响了今儿个的雩祭。看我回去不仔细让人揭了你的皮!” 车夫忙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磕头道歉。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一瞬间众人心里皆是咯噔一下。 祈雨求得便是‘吉利合顺’,为保佑大周朝下半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平安顺遂。 是见不得‘不顺’的。 这么重要的大场合,明娇县主甫一开始便折腾出意外,无论是被人暗算了或是真心走了倒霉,都不得不让人觉得她今日很晦气。 旁的场合晦气便罢。 一旦在今天被认定为命里带衰,轻则会被帝后嫌弃厌恶,被强行剔出祈雨礼。重则一旦祈雨不成功,陛下娘娘震怒时,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扣一顶带霉雩祭的帽子。 以后京城人人都会记住,她是一个带霉大周百姓的霉星。 谁愿意和这等不折不扣的丧门星交往相处? 明娇郡主以后怕是完了。 背后的人好深的算计。 皇后娘娘身着庄重金黄凤袍,立于皇觉寺整齐的白玉台阶前,闻言不由自主蹙了一下眉。 平素的相处下来,她自然是喜欢信任蒋明娇的。 只是今儿个场合实在特殊,事情也发生得太巧合,令人心里不得不有个疙瘩。 事关国家百姓等大事,若蒋明娇真闹得太丢脸,身为皇后她不能只因个人喜好便强护她,至多是日后多赏赐些东西护她。 可这丫头仍是要被人白眼的。 芳姑姑不自觉蹙眉。 这侍女的话是有意或是无意?偏生在这场合闹出晦气事,若明娇县主没个应对,日后处境只怕要艰难。 燕明珠飞快翘了一下嘴角。 她的计划当然不止如此。 比如她不仅要让蒋明娇丢丑,还要让蒋明娇成为她的踏脚石,如此才算得上物尽其用。 “哎呀,妹妹怎么恁的不小心,仔细摔疼了膝盖骨。”燕明珠‘好心’搀扶一把。 这一切议论声与动作看似极繁杂,实则只发生在一瞬。 众人心思百转间,就已见燕明珠伸手扶蒋明娇了。 几位年长的命妇不由得暗自点头。 “明珠郡主倒是个好心的。” “听说明珠郡主与明娇县主素来有不合,但明珠郡主这时愿意施以援手,倒是个好的。” “平时倒是小瞧了郡主了。” “关键时候见人品。” …… 燕明珠垂眸听四周夸奖,不动声色翘起唇角,看似扶人实则手上用上暗劲,把蒋明娇往地上推了一把,并将一个纸片塞进蒋明娇后领。 万事已妥。 她再轻轻一松手,蒋明娇便可摔在地上了。 她一松手。 一松手。 松手。 松。 怎么松不动? 燕明珠发现她竟是被蒋明娇黏住了。无论她怎么用力暗推,蒋明娇都拽着她胳膊不放,掐着时手劲还颇大。 燕明珠笑容甜美却僵硬。 嗷。 有点疼。 蒋明娇借着燕明珠,轻巧一转身后,裙摆转了个圈,亭亭玉般立在原地。 为了祈雨节祭祀,蒋明娇今儿个特地打扮得素净庄严,上穿一字领净蓝色裙子,雪白蓝色缠枝花暗纹的马甲,下穿同色八幅马面裙,除却头上三根银簪外,浑身上下别无他饰。 她这么轻轻一转圈,裙摆如层层叠叠莲花般绽开。 美。 仙。 出尘。 众人不由得眼睛花了花,呼吸顿了一顿。 平素见惯蒋明娇雪白娇贵,仿佛是被满盛京的锦绣气象浸染着长大得般大气娇贵。 但今儿个看她素净庄重打扮,竟有一种别样的美。 清水出芙蓉。 天然无雕琢。 令人看得一时挪不开眼。 尤其在并肩而立的明珠郡主的衬托下。 燕明珠胜在清丽,容貌算不得绝佳。若单站着自然是漂亮仙气,与蒋明娇一比便相形见绌。 仿佛假仙女遇上真仙女。 高下立现。 燕明珠感受到旁人目光,笑容依旧甜美娇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谢:“真是多谢郡主搭救之恩了。” 燕明珠笑容都僵了,强忍着胳膊上的生疼,强笑着应承道:“明娇妹妹客气了,我也只是顺手罢了。” 一转身却沉沉吐出一口气。 蒋明娇真是好运气。 居然没有摔死。 皇后娘娘眼见事态转好,无声松了口气,朝芳姑姑使了个眼色。芳姑姑点头,令人将那名车夫带下去关押。 皇后娘娘向蒋明娇安抚一点头道:“我们先上山吧。” 众女眷们纷纷迎合。 魏国公世子夫人与蒋安氏皆惊魂未定,特地赶过来查看蒋明娇有无受伤,翻来覆去看过几回,确定她人好生生的,二人才都捂着心口没口子地道万幸。 魏世子夫人还戳着蒋明娇脑门:“打小就是个皮猴子,学骑马时也是马都没停稳,就往下蹦险些没把牙都摔掉了。今儿个过后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皮!” 蒋明娇连连摇着魏世子夫人的胳膊,撒娇缩头求饶赔罪。 “舅母我再也不敢了。” 燕明珠莫名看这一幕很不舒服,别开眼强笑往前走,膝盖弯却不知为何一麻,一时竟挪不动脚。 砰—— 她前脚绊住后脚,摔了个狗啃泥。 第四百六十章 亭亭玉立的蒋明娇招人嫉妒 看见明娇县主亭亭玉立地站稳,凭傲然身姿与出尘气质吸引走所有目光。众人酸溜溜扭头打算进寺,就听背后砰地一声响。 扭头一看。 居然是明珠郡主脚下一绊,五体投地摔地上了。 她们都看得呆了。 明娇县主还能用马儿受惊,导致脚下不稳,才差点摔着解释。 明珠郡主这又没惊马又没人推更没个绊脚石头、好端端地怎么就摔了? 这也忒离奇了。 回想起郡主侍女的那一句,不少人心里就打了一个突,后退一步警惕瞥着皇觉寺。 先是明娇县主,又是明珠郡主……该不是真有谁今天走霉运,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不知是谁极小声嘀咕一句。 “方才明娇县主下车,马儿突然受惊时,似乎是挨着郡主的?” 众人心里皆咯噔一下。 万事都不禁细琢磨。 方才明娇县主下车时,明珠郡主已下车站稳。明娇县主拉车的马儿,正好挨着明珠郡主。今儿个拉车的马,都是京城上林苑养出的一等一好马,在枪林箭雨里不会受惊。车夫更是精挑细选过老把式,莫说是一个喷嚏,便是马耳朵边被放炮,车夫都是稳得住的。偏生今儿这马车就被马儿一个喷嚏拽跑了。 马儿离郡主站得近,县主就被惊马弄得差点摔了。县主甫一远离郡主,就稳稳立得飘然若仙。 郡主却一跤摔得狼狈。 这也忒巧合了。 之前她们只觉得县主今儿个是触了霉头。 现在来看‘触霉头’不假。打哪儿触的霉头却值得深究。 明娇县主,是被人带累了! 真凶是明珠郡主。 众人打了一个寒噤,不自觉站得离燕明珠远了些。 燕明珠咬牙暗恨。 蒋明娇奖励摸摸九色蛊脑袋,在众人都对燕明珠避之老远时上前,‘厉声’呵斥燕明珠的侍女道:“怎么都跟傻了似的,看着郡主摔在地上都不知道扶一扶?一个个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侍女连连道歉扶燕明珠。 她们刚才实在是吓懵了。 蒋明娇亲自搀起燕明珠胳膊,给她拍着衣服上的灰,轻言细语地安慰道:“要不郡主,您先去找太妃娘娘借件衣服?” 众人望着她不由得目光和善与赞赏。 被郡主带累得差点丢丑。 县主却还愿意护着郡主,心性真是一等一的好。 倒是郡主…… 自从知道是她带霉了县主,再想起她方才扶明娇县主的动作,竟莫名觉得假惺惺了。 燕明珠感觉众人怀疑目光如刺般扎来,心头暗恨却无法反驳,只好抬头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看她目光明显,淡淡一摆手,算是同意了。 燕明珠心下一沉。 皇后娘娘方才看蒋明娇要摔倒时分明有担忧,如今看她摔倒却只有厌恶…… 她咬唇满心不甘地走了。 皇后娘娘神情的确不善。 自福安生那场大病时,燕明珠被女神医点出,不知药效便敢对福安用药,她对燕明珠便亲近不起来,自然谈不上关心。 如今见她闹出这等事,她内心只有烦闷。 今儿个可是祈雨的大日子。 燕明珠却染上晦气闹出这等意外,还差点带累了娇娇,真是扫兴。 燕明珠去寻太妃换衣服了。 蒋明娇不急不缓地从容低声劝道:“娘娘,我一向听民间有一句话,叫做吃小亏得大福气。今儿个明珠姐姐替咱们吃了小亏,岂不预示着陛下与娘娘祈雨时,必定会迎来大福气?” 皇后娘娘面色果然和缓,怜爱望着蒋明娇。 “你这妮子倒是会说话,今儿个咱们就讨这个巧头了。” 走到台阶上的燕明珠却笑不出来了。 她,竟成了霉运! · 雩祭礼仪繁琐复杂。 皇后娘娘先领一群女眷入殿内,一一跪拜过各路神佛菩萨,而后她们被领到院子里。 院子里被特意布置过。 正中是一个比大觉寺略矮些的祈雨坛,能够闻到木材上的桐油味,草木上还用佛经佛幔包裹,看起来花团锦簇的。 殿门大开。 众人能隔着高高祈雨坛,看见一手转着佛珠,一手竖立作礼,眸子微阖、无悲无喜的灿金佛像。 宝相森严。 祈雨坛旁摆着一排金色太平缸,为防失火装满了水。师太们盘坐在太平缸旁,声音阵阵地吟诵着经文。 气氛无端肃穆压抑。 皇后娘娘令女眷们按照品级立好,双手将朝臣写出的一片青词祭文,交给皇觉寺掌门师太,令其朗诵给天地听,以期待感动上苍,为百姓降下雨来。 女眷们纷纷找准位置立定。 燕明珠换了身月白色无纹饰的孝服,悄然无息回到队伍。 周围众人都不自觉站得离她远了些。 燕明珠暗自咬牙,却见身后一个声音道:“郡主你别怕,我是相信你的,方才一定有人在捣鬼。” 燕明珠扭头一看,依稀记得这是广孝伯府嫡女。 叫程珠宝? 她不动声色亦不回答,只朝她扭头笑了笑。 程珠宝在心里耶了一下,兴奋地握起了拳。 蒋明娇已经是明娇县主,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她的家世地位是比不得蒋明娇的。 但有人比得了。 明珠郡主因饱受圣眷一向高傲,寻常等闲是不让人靠近的。她也是看旁人都怕沾上晦气,疏远了郡主,便咬牙趁机凑了上来,想和郡主拉近关系。 居然成功了。 她不无得意地瞥了眼蒋明娇。 蒋明娇正挺直脊背立着,身姿高洁娉婷,气质出尘缥缈,一举一动都优雅娇贵。 程珠宝不自觉地嫉妒。 像是生长在荷塘里的浮藻,对着亭亭玉立的绿杆荷花,总有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等她讨好了明珠郡主,必定要让蒋明娇倒霉。 燕明珠同样在看蒋明娇。 去程太妃房间换衣服时,她越回想越不对劲,方才她肯定是被什么咬了一下,才会一下摔倒的。 背后有人在害她! 肯定是蒋明娇。 她有浓浓的危机感——皇后娘娘对蒋明娇偏爱太多了。 因为当年身世谜团,为了苗寨的任务,她必须要除掉一切障碍——尤其是蒋明娇。 还好她布置了后手。 掌门师太走了出来。她身着灰袍灰帽,立于手持一把雪白拂尘,举手投足皆仙风道骨。她正接过青词祭文,打算对着祈雨坛朗诵,忽然察觉到什么,面色骤变。 皇后娘娘忙问:“师太,如何了?” 掌门师太环视一周,与燕明珠的目光一触即分开。 “启禀娘娘,场中有人带了邪秽之物,会污染祈雨节清净。” 第四百六十一章 好厉害的蒋明娇,暗恨 邪秽之物。 连皇后娘娘都被唬了一跳。 她身居高位多年颇有定力,冷静问道:“还请师太明示。” 她威胁瞥了眼众女眷。 “今日祈雨节雩祭,事关大周天下百姓今年田地收成,是决不可有半分轻忽的。早在祈雨节之前,本宫已带头斋戒不占任何荤腥,并接连沐浴焚香三日,力求不带凡尘入佛寺扰佛祖与上苍的清净。希望你们也是如此。” 女眷们顾不得矜持与高傲,皆异口同声表着忠心。 “老身常年信佛,已茹素有二十载,日日向佛祖祷告念经。为此次祈雨节,老身更是一日沐浴三次并手抄佛经三本,请娘娘明鉴。” “臣妇甫一得知要为大周百姓祈雨,便带领全家老小斋戒足有六日,满京城无人不知。” “老身虽然信道,却也绝做不出带污秽之物入佛寺的事,还望师太明示这邪祟之物是何故……” …… 掌门师太高立在佛像前,不动不怒不悲不喜,轻轻一抬拂尘,声音缥缈无情。 “望娘娘勿要恼怒,想必那戴了污秽之物的施主,未必出于自身本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世间贪嗔痴恶皆出于一时心动。那位施主不过是走错了道的可怜人,且等贫尼将污秽之物祛除便好。” 皇后娘娘自然是恭敬道谢。 燕明珠与掌门师太对了个眼色,目光在蒋明娇后领顿了顿,低头翘起唇角。 掌门师太一手拿着一个釉色木鱼,一手拿着木棍咚咚咚地敲着,口中喃喃不断念诵着经文。 她不停绕着众人转圈。 寺庙一时静得厉害。 除却远处啾啾鸟声、悠悠风声、嘻嘻孩童笑声,众人压抑呼吸声外,只听得那接连不断的木鱼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似敲在心头,令人呼吸发紧。 皇后娘娘目光跟随掌门师太,一一扫过在场所有女人,一向温和面庞上展露凌厉。 所有人皆垂手敛声屏气。 众人平时笑着闹着玩笑着,瞧着彼此都是好的。甫一遇上此等危机四伏的大场合,各自间的气质差距便展露无遗。 有人譬如程珠宝,胆都快被吓破了。 她们连单纯站着都站不稳,身体因紧张发颤,额上冷汗如雨,余光跟着木鱼声不断移动,唯恐被师太宣布邪秽之物在她身上。 有人譬如燕明珠,自信到了自负。 她们目光随着木鱼移动,高傲地扫过每一个人,似要用目光提前审判幕后真凶,看似平静姿态下却是藏不住的看热闹的心态。 皇后娘娘不动声色将两种人皆收入眸中。 她最后看向蒋明娇,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可人儿瞧着雪白娇贵,跟雪做的剔透水晶人似的,轻易碰不得骂不得,只能好生生捧在手心里,用天底下最金贵的雨露甘泉娇养着惯大。如此十六年才得出这一副透骨出的娇娇气。 这原本应是最不经吓的人。 但从头至尾,她表情竟没一丝变化,只淡然恭敬垂手而立。 亭亭玉立。 轻淡屹然。 只这一瞬间,便能看出她那雪白娇贵的外表下,是一个剔透晶莹也宠辱不惊,看惯大风大浪的飒爽灵魂。 这份容貌品格心性,怪到皇上与福安都爱她爱得不行。 谁能顶得住? 皇后娘娘尚在感慨,却见掌门师太转了两圈后,停在蒋明娇身前:“施主……” 皇后娘娘霎时表情一变。魏世子夫人差点要冲出来叫不可能,蒋安氏生生扯住了她,只说:“今天娇娇出门时,我替她检查过周身衣饰的,亲家嫂子您信我一次。” 魏世子夫人生生忍住了。 燕明珠轻轻翘起唇角,只一瞬又平静得消失无踪。 程珠宝险些要笑出声,望着蒋明娇目光幸灾乐祸极了,恨不得蒋明娇立即身败名裂。 众人皆自觉退后三步,看向蒋明娇目光充满审视。 蒋明娇身姿依旧缥缈若仙,不等掌门师太开口,便平静淡然展开双臂道:“还请掌门师太派人来搜查。” 掌门师太道:“得罪了。” 三四个小尼姑上前仔仔细细检查着蒋明娇衣着头饰。一人检查一遍,力求不漏过一个地方。 时间在窸窸窣窣中过去,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望着四个小尼姑分别检查过蒋明娇后领,却无一人发现那一张纸片,燕明珠笑容一顿。 有哪里不对。 燕明珠飞快思考着。 她刚才借着扶蒋明娇时,已将那东西塞到蒋明娇后颈。这会子东西却突然没了。 肯定有哪里不对! 忽然她想起了她后来摔了一跤,蒋明娇似也搀扶了她一下。 她后来去找太妃换衣服,因时间太过匆忙,只换了弄脏的外衣,里衣却是没换的。 她伸手探了一下袖口。 赫然摸到一张薄纸片。 她心中暗恼! 蒋明娇居然将东西早早塞了回来?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好灵敏的动作,若非她谨慎地检查了一下,此刻岂不是竟要身败名裂。 蒋明娇,手腕太过厉害。 她咬牙暗恨! 不动声色的,燕明珠往后退了一步,与程珠宝并肩而站:“没想到居然是她。” 程珠宝丝毫没察觉到危机,见燕明珠愿意主动亲近她,高兴得要飞起来了:“是啊是啊,真是没想到居然是她。在这种场合带这种东西进来,真是蠢死了!” 燕明珠替程珠宝掸了掸灰,将那纸片顺势放进了她后领。 “妹妹以后可要注意了,这样可是不能学的。” 程珠宝高兴道:“郡主放心,我才不像蒋明娇那么蠢!” 四个小尼姑都检查过后,对掌门师太摇头道:“没有问题。” 掌门师太表面皱眉,暗自松了口气。 蒋安氏长舒一口气,站出来悍然道:“师太,娇娇刚出生时,侯爷便带她来庙里算过命,说她是天生与佛有缘,想来方才因此才误导了师太。不若师太再仔细瞧一瞧看一看,或许这邪秽之物不在娇娇身上,而是在旁的人身上呢?” 这是为蒋明娇正名。 说蒋明娇与佛有缘,免得以后还有人翻这事做旧账。 掌门师太从善如流:“既如此,静慧你们把旁的几个小姐也检查一遍吧。” 程珠宝不满哼哼道:“师太明明感受到是蒋明、明娇县主,怎么又成了旁的人了?我们可都是斋戒和沐浴焚香过的,怎么可能有……” 她正说着话。 一张火红纸片,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她后领飘了出来。 第四百六十二章 蒋明娇勾魂夺魄的魅力 纸片瘦长条,成人一臂宽,用黑墨画着一幅画。 ——黑色莲花盛开,浓黑煞气围绕四周,一个身着黑色袈裟,威严的佛立着单手,盘腿而坐。只见那佛圆头大耳、宽眉大眼、头顶鼓起半圆发包,容貌观之可亲。 在场通佛理的老封君们,却都面露不善。 画上那非佛祖释迦摩尼。 那是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为释迦牟尼佛堂兄弟。《大方便佛报恩经》中曾有语:“提婆达多。常怀恶心毁害如来。” 更遑论画中提婆达多坐的是黑莲。 莲花,在佛教中有特殊地位。因莲花生在污泥却纯洁不染的美好品性,好似生活在尘世间,受贪嗔慢疑诱惑却心性坚定的人。 故莲性在佛家常被喻为佛性。 譬如佛座唤作‘莲台’;西方极乐世界为‘莲邦’;佛国为‘莲花国’;念佛之人被称作‘莲胎’;僧侣之袈裟被称作‘莲花衣’;《法华经》的全称是《妙法莲花经》。 黑莲是佛性被邪秽污染之意。 皇觉寺为佛教圣地。 程珠宝却带着提婆达多乘坐黑莲的画进佛寺。 怪道师太说有邪秽之物。 这等不敬佛祖、不尊佛性、不重佛寺规矩的邪画,在佛祖眼里可不是最大的邪秽? 众人望向程珠宝眼神严厉。 “……师太想来是弄错了,我们都是清白……”程珠宝起初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顺着众人目光扭头,看见地上的邪画。 脸一瞬就白了。 “这不是我的。” 她惶然抬头望向众人:“我今天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这东西真不是我带进来的。” “娘娘……”她乞求望向皇后娘娘,却被皇后娘娘神色吓懵了。 皇后娘娘一向是个温和脾性。帝后成婚数十年,感情始终相敬如宾,除却昭仁帝不纳妾外,皇后娘娘的温柔包容亦居功至伟。 但皇后此刻的面色绝无半分包容。 眸光冷厉如刀锋。 程珠宝上一秒还在幸灾乐祸蒋明娇,下一秒却斗转星移落入同等境地,内心只剩苦水般的茫然苍凉。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敢保证她出门时,绝没带入过这一张纸片。 她家世低微,若无程太妃在皇觉寺休养,绝无可能参与此次雩祭。因而她行动格外谨小慎微 ——除却主动讨好了明珠郡主。 对,郡主! 方才只有郡主靠近过她。 程珠宝一瞬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望向燕明珠。 燕明珠只坦然与她对视,目光是不避不让的强势。 四目相撞。 程珠宝看懂了燕明珠的眼神,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与郡主今日无怨往日无仇,郡主为何要害她! 为什么! 她手脚气得都在颤抖,却残存一丝理智,死死咬住唇,没有攀扯上燕明珠。 无凭无证,她但凡扯上任何其他人,都只会被认作是想脱罪想疯了。 “先把那邪秽之物拿远些烧了吧。程家小姐身子想来也是乏了,来人请她出去休息吧。”皇后娘娘淡漠挪开目光。 她甚至并未当面责怪过程珠宝一句。 众人却不会傻到以为程珠宝会平安无事。 她,完了。 程珠宝腿瘫软得走不动。两名小尼姑一人搀左手,一人搀右手,客气地将她‘架’走了。 快出院子时,程珠宝忽然拼命扭头,一双眸子通红发狠。 “明珠郡主,我会记住今天的。” 她很快被小尼姑拽走了。 场面却一时寂静。 众人皆偷瞄燕明珠。 程珠宝为何要提及明珠郡主?难道是事有蹊跷?仔细回想方才明珠郡主站得离出事的程珠宝很近?与此前险些摔倒的明娇县主一样? 不少人面色就变了。 皇后娘娘亦深深地看了一眼燕明珠。 燕明珠任凭众人打量,平静地垂手而立,轻轻提醒道:“母后,雩祭该误时辰了。” 远处山林间震荡起沉沉钟声,惊起一群黑白飞鸟。 咚—— 咚—— 咚—— 是大觉寺的方丈们已念诵完青词祭文,宣布即将开始雩祭了。 皇后娘娘这才挪开目光,恭敬对掌门师太道:“师太,劳烦您了。” 师太高深莫测地道:“场中邪秽之物已除,的确应当开始祭告天地,乞求其为上苍降雨了。” 她立于祈雨坛前,高声吟诵着青词祭文。 师太是有本事的。 她念诵经文祭文时,声音浑厚悠远,分明只囿于小小庙中,却有山谷间歌唱时的反复回音,仿佛正神秘地沟通着自然。 寺中大小尼姑们也盘腿而坐,面前摆着釉色木鱼,一手直立于胸*前,一手规律敲着沐浴,齐声吟诵着经文伴奏。 天高地远浩大无垠。 佛声袅袅大音希声。 一时天地辽远间,皆是她的吟诵声。 在祭文吟诵声与百来个小尼姑们经文吟诵声的重奏中,众人仿佛身心接受了洗礼。 她们专注地沉醉其中。 连皇后娘娘的神色都不自觉放松平和。 唯有燕明珠始终不受干扰。小小奇淫口·技罢了,与苗寨手腕相比,并不值一提。 她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果然也未受干扰,正轻勾着唇角,似笑非笑乜着师太。 在这一群沉醉般的虔诚信徒间,她这模样算得上轻佻不羁,又无端令人觉得她就该这样。 ——不敬神。 不信神。 从来不盲目从众与随波逐流,永远冷静清醒看待尘世,警惕外界诱惑声并时刻批判,那雪白娇贵的绝色外表下,是太过清冽的雪色灵魂。 注意到燕明珠目光,蒋明娇扭头,自下而上冲她缓缓挑眼,堪称挑衅地妖*媚一笑。 ! 燕明珠浑身过电般一个激灵,脚似被牢牢钉在了地上。 心脏砰砰狂跳! 蒋明娇虽然容貌绝色,神态素来却都是端静娇贵的,忽然间封印解除般的妖*媚勾唇一笑,魅力堪称勾人夺魄! 如直击心脏! 燕明珠清楚认出,她挑衅地说了三个字。 “好玩吗?” 燕明珠心脏仍急切跳动着。 蒋明娇果然看透了一切。 她是故意的。 她在反击并成功了。 她正在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燕明珠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她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在祭颂过天地,燃烧过祈雨坛,雩祭一众礼仪皆弄完后,燕明珠提议。 “娘娘,今儿个发生的事太多了,听说皇觉寺掌门师太素来法力高深。择日不如撞日,不若让她们给我们做一个除晦?”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最后一击意外迭生 “母后,今儿个一连串事情,发生得着实不顺了些。若就这么任大家回家,只怕会让人心里留下疙瘩。祭祀向来讲究心诚则灵,若我们这些祭祀的人都心存杂念,如何又能感动并乞求上天,为我们降下甘霖呢?” 燕明珠循循善诱。 “再者听闻掌门师太近日收养了一个小徒弟,年不过五岁,生的聪明可爱,更奇的是有一双利眼,能一眼瞧出人的运势盛衰,有无晦气缠绕。咱们今儿个发生了太多蹊跷事,不若正好让她瞧一瞧?” 所有人皆好奇望向掌门师太。 掌门师太惊讶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没想到施主们竟听说过妙真的事。传闻多有以讹传讹夸大之嫌。妙真乃是我在大觉寺附近收养的孤儿,只侥幸拥有一双天生慧眼,能见到些旁人见不到的东西罢了,并无其他神异处。尤其人的运势盛衰乃上天注定,岂是人力可以窥测的。” 不能看人的盛衰运势,那就是可看出有无晦气缠绕了? 掌门师太的否定反令女眷们更信三分。 能看到是谁沾了晦气也好! 今儿个发生的晦气事太多,明娇县主前脚脚滑、明珠郡主后脚摔得太惨,又有程珠宝带邪秽之物进寺…… 民间素有孩子眼睛干净,能看见大人见不着的东西的说法。 合该让这小孩给看看。 不少年老封君们顺势望向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面露犹豫。 今儿个一连串事情下来,她亦难免心理膈应。只是她身为一国之母,做决定必定要考虑深远…… 却听蒋明娇断然出口拒绝:“娘娘,此举不可。” 燕明珠心道一声来了。 她笑吟吟看向蒋明娇:“明娇妹妹觉得有何不妥?” “正是因今儿个事情太多,才不宜将事情摆上明面,闹大弄得人尽皆知。”蒋明娇是从另一方面考量的,“雩祭关系到国家生计,等闲不可轻忽。多一个人知道雩祭上出了意外,就多了一份消息走漏的风险。若消息传到民间,只怕会引起百姓们的惶恐。” 蒋明娇说得有理有据。 皇后娘娘亦不得不点头:“娇娇说得确实有道理。” 燕明珠笑吟吟应道:“我早已替母后考虑妥当了。皇觉寺中恰好有太妃娘娘们修行,母后既然来了皇觉寺,自然是要探望太妃娘娘们的。” “届时以陪同太妃娘娘们修行为由,表面大家和和气气诵经念佛,让掌门师太暗地里领着妙真小师太转一圈,岂不是就瞧不出痕迹了。” 蒋明娇依旧反驳着:“太妃娘娘们到底是孀居之人,容易冲撞了……” 燕明珠语气笑吟吟的,话锋却半分不让:“明娇妹妹再三阻拦除晦,可是怕被人看出了什么?” 众人皆审视看向蒋明娇。 “你!”蒋明娇似乎被激怒了,哼了一声:“既然郡主已想得周全,那就全听郡主的安排了。”便再不说话了。 嘴角却如看鱼儿上钩似的翘了翘。 燕明珠亦愉悦地用帕子掩唇,望着蒋明娇时,目光里皆是冷意。 早在一个半月前,她就拿住了皇觉寺师太偷人的把柄,令她收养了一个小童,并传出小童颇有神异的传闻。 长达一个半月的布置,只为今日除晦仪式做准备。 这是今儿个的最后一计。 岂能容你再逃过去。 她要蒋明娇不得翻身。 · 皇觉寺正堂。 因为燕明珠的再三坚持,皇后娘娘最终被她说服,领着一群人去看望修行的太妃们,与太妃娘娘寒暄后,以与太妃娘娘共沐佛恩为由,在大厅里修行打坐捡佛米。 太妃们不知一群女眷的来意,却都好脾气地没有拒绝了。 几位有头有脸的太妃坐在上首,双目微阖,敲着木鱼,念着经文,神色专注。 为首是惠贵太妃,乃先帝时母家人。 右第一是程太妃,乃忠勤伯之妹。 左第一是安太妃,乃当今太后好友。 …… 皇后娘娘盘坐在第一排,跪在一个金黄蒲团,恭恭敬敬给佛祖行了礼,虔心念诵着佛经。 其后是一排又一排女眷。 年纪大的礼佛惯了,只和家里一样颂念佛经;贵妇们虽不甚诚心,叩首时倒是规矩的;年轻姑娘们坐不住,就干脆捡着佛米顽。 寺里小尼姑们围着一群女眷,咚咚咚地敲着木鱼念经,姿势表情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正堂里佛意晕染。 掌门师太站在门口,先低头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打扰了。”牵着一个小孩出来了。 小孩不过四五岁,身量不高,灰色僧袍,圆脑袋、微胖、大眼睛、白皮肤,一看便是被养得极好的,生得玉雪可爱。 “妙真,你进去给大家看看。” “好的。” 甫一听见这稚嫩童声,程太妃转着佛珠的手一顿,肩膀便是一颤。 她豁然睁开眼睛。 望着那玉雪可爱的小童,她的心如在油锅里撒了一把豆子,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旭儿! 这是她的旭儿! 声音与容貌都是一模一样,她不可能认错的。 旭儿怎么会成了掌门师太的小徒弟妙真,并被带到这里除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掌门师太并未注意到程太妃的异样,温和牵着小童的手,轻言细语地道:“妙真,记住方才怎么教你的了吗?和以前一样用心感受,察觉出谁身上有脏东西,回来告诉师父就好。” 小童似懂非懂点头。 掌门师太牵着小童,绕着众人走了三圈。 众人皆敛声屏气,唯恐被看出不对,得一句晦气评价。 程太妃蒲团里似装满钉子,焦急地不时瞥向小童,有一千个一百个问题想问,却都不得不按捺住。 小童随意一扭头,望着程太妃时目光发亮,随即又疑惑地歪起头,仿佛在问娘亲为何今天穿得奇怪。 他最终没有忍住,扑向程太妃,张了张口想喊:“娘。” 跑动中却噗地吐出一口血。 他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一下晕了过去。 嗡地一下,程太妃脑袋只剩空白,动作快于理智,腾地站起来,飞快扑了出去:“旭儿,旭儿你怎么样,你别吓娘……”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轰地平地一声惊雷。 所有人都被炸傻了。 围坐成一圈念经敲木鱼的师太们,不自觉停了下来。 双目微阖念经的老封君们豁然睁开眼睛,规矩囫囵念经的各家夫人皱起眉头,捡佛米年轻贵女们表情茫然。 好生生的小师太走着走着,忽然噗的一下吐血了,她们一口气提到心口,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程太妃又扑了出去,抱着小师太着急地叫“旭儿”,她们的那股气一下子就给噎心口了。 她们脑袋里现在还糊涂着。 “怎、怎么回事?” “妙真师太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就吐血了?该、该不是生病了吧?” “还是中毒了?” “程太妃怎么了?” “程太妃叫妙真作旭儿?她该不是认识妙真吧?” …… 说到这里大家都打住,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程太妃可是什么身份,若只是认识这小仙童便罢。 可她们方才分明还听见了一声娘。 当年程太妃入宫时年纪小不受宠,正因未曾为先帝诞下一儿半女,才会被塞到皇觉寺里修行的。 这平白地冒出了一个儿女。 嘶—— 燕明珠也懵了。 这和她的设计不一样! 她原是要让这小童,神神叨叨地转上三圈,走到蒋明娇面前,再一口吐血而亡的。 届时掌门师太会一口咬定,小童是被蒋明娇‘天煞孤星’的冲天煞气冲撞而亡。 蒋明娇的手腕太厉害。 单一个‘天煞孤星’名声还不够,她要用一条人命把蒋明娇钉死! 天下看热闹者众,追根寻底者少。 众口铄金。 三人为虎。 无论最后真相会不会被调查出来,只要这条人命案子一出,百姓但凡听见蒋明娇三字,第一反应必定是‘天煞孤星’与‘逼死人’。 她的目的便达成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那小童为什么会跑向程太妃,程太妃为何会叫‘旭儿’,若她没听错,程太妃还添了一句‘娘?’ 事情,有点大了。 程太妃甫一扑出,便意识到莽撞了。 “……我只是看着孩子可怜。”她牵强地扯出一个笑,指尖压不住地抖,“就是想着到底是一条人命……” 程太妃入宫时才十四岁,陪伴先帝的十几年都在喝避子汤。十几年下来,身子早喝坏了,被大夫下了诊断。 ——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当时哥哥和贴身侍女伤心得不得了,她自己却不大在乎。 年轻时人的想法总是潇洒一些。可等她真自暴自弃到了中年,忽然发现自己真怀上时,那股子欣喜若狂才让她明白她是喜欢孩子的。 ——超过了喜欢她自己。 她知道这孩子不该生下来,可她舍不得。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 是她的命*根子。 一个小师太懵懂道:“妙真都不吐血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众人看向妙真。 小孩面若金纸气息微弱,起初还挣扎得动,现下俨然是动弹劲越来越小,进气多出气少了。 谁都看得出孩子不行了。 程太妃顾不得其他:“快宣太医进来,这可是一条人命。”她似是要说服旁人地看向皇后,“娘娘,这到底是一条人命。” 皇后娘娘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指尖发着抖。 显然是气狠了。 掌门师太附和两声:“我、我出去找太医来,妙真、妙真不会有事的。”神态却不甚着急。 燕明珠看出不对劲,锐利望向掌门师太。 掌门师太心虚地避开燕明珠目光。 燕明珠心里咯噔一下。 她本能地扭头看蒋明娇,然后便对上了那雪白娇贵的人,投来的一抹似笑非笑。 似嘲讽。 似回击。 似轻蔑。 蒋明娇只一朵花似亭亭玉立,大气若清风自来地不动怒,轻飘飘便把她一个月的布局给毁了。 燕明珠浑身里外都凉了个彻底。 她的无名火蹭地窜上来。 “太妃娘娘说得对,不仅要请太医,还要请仵作和京城府尹来,纵是把皇觉寺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究竟是谁害了妙真师太!今儿个娘娘与京城诰命夫人在皇觉寺祈雨,却出了这等子血案。这会子是一个妙真师太,以后说不得还有娘娘……” 蒋明娇沉着冷静高声喝道:“糊涂!此事断然不可让外人插手。” 燕明珠冷笑:“蒋明娇,你是不是怕了!” 蒋明娇却不搭理她,只望向一群木头似的小师太们:“妙真小师太与程太妃娘娘突发急病,劳烦小师太送她们去后厢房休息,再劳烦顺便请个熟识的大夫,只说是给小师太看病。” “麻烦了。” 小师太们还懵着。 掌门师太使了一个眼色。 一个小师太打了个激灵转身扭头去了。三两个小师太将程太妃与妙真师太‘架’进了后厢房。 “不过一场突然的小病罢了。”蒋明娇轻描淡写对众位女眷与掌门师太道:“回头请了大夫看了病就好了,师太还是继续为我们除晦吧。” 蒋明娇再恭敬福了一礼,朝皇后道歉:“娘娘,娇娇想着不过一件小事罢了,用不着劳动您,便越俎代庖了,还请您惩罚。” “不,孩子你做得很好。”皇后娘娘沉沉吐出一口气,嗡嗡作响的脑壳终于冷下来。 这事情太大了。 自程太妃的失态起,她从后背爬上凉意。她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让皇室颜面尽失的猜测。 她缓缓重复了一遍:“孩子,你做的很好。” 遇上这种惊天的大丑闻,这般快刀斩乱麻一张大被盖下,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是她着相了。 其余人亦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后怕地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了。 自古聪明人可都没好下场。 这件事情越是摆明有内情,他们就越是装傻子聋子瞎子哑巴,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明娇县主,是当机立断地救了她们一场。 众人都感激看着她,无形中将燕明珠晾了起来。 还让大理寺来查? 想要害死她们吗? 蒋明娇似没看见众人目光,宠辱不惊地立着,气质如一股清冽的流云秋歌。 皇后娘娘目露欣赏,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人才,扭头瞥见了仍不服气的燕明珠,神色冷了下来。 要不是她提议弄什么除晦,又弄来看望太妃,也不会出这一桩子的事情。 她低声骂了一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四百六十五章 早知道听娇娇的了 皇后娘娘并未点名说谁,众人心里却都明镜似的。 燕明珠的脸唰地白了。 因皇后并未点名骂谁,燕明珠连个认错的由头都没有。 她只能如游街般难堪站着,任凭旁人目光不时扫过她,强撑着不堕郡主架子。 听见皇后娘娘夸蒋明娇时,她就意识到说错话了。 蒋明娇那一个挑衅的笑是故意的。 她在激怒自己。 先是连环打败她三次,扰乱她胸有成竹的节奏,再在她接三连四被打击得措手不及,心虚怀疑恼怒时,瞄准时机挑衅地一推,将她自进入皇觉寺以来,被一连串‘不顺’积蓄的恼怒点燃。 她脱口而出那一句蠢话,得到皇后娘娘的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从今天一大清早的摔跤开始,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的反击,对她情绪细腻入微的拿捏,都在方才那一句里头了…… 蒋明娇真的是把人心算到了极致。 手腕,深不可测。 燕明珠的脊骨无声爬上冰冷凉意。 燕明珠觉得蒋明娇深不可测,皇后娘娘却看蒋明娇顺眼极了。 掌门师太宣布除晦‘重新’开始,她便朝蒋明娇招手:“娇娇,你过来陪我念经。” 芳姑姑让出位置,悄无声息去后厢房‘照顾’程太妃二人。 蒋明娇乖巧给皇后娘娘念经,替她捡着佛米,动作说不出优雅端庄,仿若娉娉婷婷的荷。 皇后娘娘笑看着虽不言语,亲近爱护却溢于言表。 众人不由得艳羡不已,让嫉妒不起来。 只方才那临危不乱的气度与冷静,便足够让她得皇后娘娘青眼,她们终究差了一筹。 不过有比她们差得远的…… 不少人偷偷瞥了眼,背脊跪得笔直,孤零零被晾着的燕明珠。 啧…… 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后,众人皆垂头低眉敛目装瞎了。 郡主、县主,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哎。 除晦仪式再无意外打断,顺利完成。 皇后娘娘带领一众女眷,刚迈出佛堂大门,就得到了程太妃的‘诊断’。 芳姑姑抹着眼泪:“可怜见的,太医说程太妃因老早就损了身子,不能生孩子,落下了想孩子的心病。在庙里修行多年,大抵是日子太过清苦,人愈发魔怔了,竟对着一个孩子认起了‘娘’。” “真是个可怜人。”皇后娘娘‘伤心’擦眼角,又问:“那妙真小师太可有大碍?好生生的怎么吐了血?” 芳姑姑唏嘘道:“妙真小师太原本并无大碍,她是天生的体弱,这几日春上天气燥,小孩子一时没照看好自儿个,体虚上了内火才吐血。现在请了大夫开了药,已经好生生的睡下了。” 皇后娘娘抚掌叹道:“没事可就好了。方才真是让人吓坏了。” 众人都是知趣的。 芳姑姑赶在众人离开前,特地说上这一通话,便是为告诉大家,这事官面上的说辞是什么,让大家管住自己的嘴。 除非不要命的,谁都不会在这关口犯傻。 年老的老封君们唏嘘不已,当家夫人们唉声叹气,年轻贵女们被母亲掐了一把,也用手帕沾着眼角抹起眼泪。 “程太妃,哎,真正是个可怜人。” “谁说不是呢,太妃在庙里修行也是苦。” “妙真小师太没事就好,方才可把我担心坏了。” “我听人说这种生着慧眼的孩子,八字都比寻常小孩轻,天生就容易七灾八难。想必妙真师太也是如此了。” …… 七嘴八舌的,众人自觉把‘真相’给圆了个囫囵。 皇后娘娘满意点头。 众人又说了些寒暄问候话,便知趣地提出告辞离开。 皇后娘娘说了几句场面话没多留,只是在众人陆陆续续离开时,拉住了蒋明娇,褪了一个白玉刻佛纹的镯子,硬让她戴上了。 “这是大觉寺主持给开过光的,今儿个事情太多,你拿着好好挡一挡。” 蒋明娇自然是推辞:“娘娘,我不能要。” 皇后娘娘却强行把镯子塞她手里了:“长者赐,不可辞。” 方才是亏了蒋明娇了。 这镯子给得少了。 回头得补。 蒋明娇只好收了:“多谢娘娘慈爱。” 众人亦是艳羡不已。 娘娘赏的镯子。 这可是天大的恩赐了。 皇后娘娘未理会众人目光,再瞥向燕明珠方向,淡淡说了一句:“明珠年岁也差不多了,本宫回去后会替你寻摸一门亲事,你这段日子就少出来,好好在家里绣绣嫁妆吧。” 也省得出来惹事了。 燕明珠如背针芒。 下唇,被咬出一条血痕。燕明珠强撑着笑道:“明珠全听母后安排。” 她竟落得被禁足备嫁了。 这一局,输得太惨! 众人又若无其事地假装未觉,目光不自觉扫过燕明珠。 郡主,要出嫁了?被禁足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 皇觉寺。 等众人全走完了,皇后娘娘领着芳姑姑众人回皇觉寺正堂。 甫一进屋关门,她气场骤然冷沉,容貌依旧温和柔美,一举一动却已是上位者威压。 “究竟是怎么回事?” 芳姑姑跪在地上:“回娘娘的话,伺候程太妃的人已全部被绑过来,让人审问过一遍了。伺候程太妃的贴身丫鬟没熬住刑吐了口,说孩子是程太妃的,五六年前生的,生下来就抱到给大觉寺的佃农养着了……” 皇后娘娘震怒地拍桌面:“荒唐!” 芳姑姑的话被吓没了。 皇后娘娘吐出一口气,才收敛住怒气道:“你继续说。” 芳姑姑道:“奴婢已经借口换防,拿着您的令牌,将守卫皇觉寺的侍卫们都关起来,正在让人挨个审问,看能不能找出那奸夫是谁。” 皇后娘娘沉声道:“孩子和程太妃到底如何了?” “孩子是中了毒。下毒的人明显没想要孩子的命,剂量非常轻,孩子将毒吐干净就没大碍了。”芳姑姑道,“只是程太妃抱着孩子不松手。谁劝都不肯松开孩子,也不肯接受审讯,她到底是太妃……” “知道了。”皇后娘娘道,“这件事我会尽快告知圣上。” 程太妃到底是太妃。 她必须要谨慎行事,否则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或是任凭这丑事传出一丁点风声,都不是好顽的。 她越想越觉得晦气。 “偏生要提到探望太妃……早知道听娇娇的就好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蒋明娇难道是打不败的吗? 燕明珠强作镇定爬上马车时,险些一脚踏空给摔了。 ‘侍女’忙扶住了她:“郡主,您留神脚下。” 周围传来清晰的闷哼嘲笑声。 “上车吧,下次把脚凳弄得稳当些。”燕明珠只作没听见嘲笑声,一脚稳稳踩上了车。 “是。”侍女瞥了眼马车门框。 看似坚强沉稳的燕明珠,扶着车框的手,因用力泛起青筋。 怎么回事? 马车帘子打下来后,二人身份地位颠倒。 侍女高高坐在铺着柔软狐皮毯子的榻上,皱眉望着燕明珠:“观你的神色,莫不是今天的连环计有何失误?” 雩祭乃是大事。 在场女眷除却皇后娘娘有特权带了一个芳姑姑,其余包括燕明珠在内,都不允许带侍女伺候。 阿青璞并不知发生何事。 看‘燕明珠’的神色,最差应该也只是未能将蒋明娇钉死吧。 “……不是失败了一个。”燕明珠木木跪在地上捂脸:“我们的三个计划没有一个计划成功了,反、反而害了我们自己。皇后娘娘,说了让我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她会尽快为我择一门婚事……” “什么?”阿青璞震惊。 燕明珠无神地望着眼前,将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蒋明娇的手腕实在太高深莫测了,我们设计的计划全部……” 阿青璞如遭雷击地听完,脑袋里嗡嗡嗡地响。 “怎么可能呢?” 她半晌都在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她明明设计得如此精妙,三个计划环环相扣。蒋明娇居然能反利用了她的计谋害她。 她,莫非是神仙不成? “圣女,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 马车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马儿不时的鼻孔喷气声,与马车嘚嘚嘚的行驶声。 颓丧失落气氛在弥散。 …… 许久后,阿青璞才沉沉冒出一句:“……等。” “等?” “我们已经遭了大周皇后嫌弃了,只能暂时等事态平息。按照大周人的话说,这叫做韬光养晦。”马车一路嘚嘚嘚行驶到郡主府门口,阿青璞阴沉地道。 燕明珠颓然点头。 饶是再三忍耐,阿青璞也终于忍不住恨道。 “蒋明娇,她难道真的打不败吗?!” · 马车上。 “小姐你今儿个心情很好?”白术给蒋明娇披上蜜合色外衫,递过去一个鎏金手炉子。 “亲眼看见一只自作聪明的狐狸把自己坑死了,心情还算不错。” 白术将帘子打下来,坐在蒋明娇脚边:“自作聪明的狐狸?” 蒋明娇不疾不徐点燃熏香,如玉般白皙的手,用一根玉箸拨弄着鲜艳香料。 袅袅白烟自鎏金香炉出。 香气氤氲眉眼。 愈发清寒。 “一只狐狸偶然捡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宝贝,成天到晚的担心宝贝的‘原主人’会抢走它宝贝。坐立不安的它决定把‘原主人’杀掉。为了除掉‘原主人’,她约那‘原主人’出门赴约,沿途设下三个足以毙命的连环陷阱。” “那只狐狸一路想把‘原主人’引到陷阱里去。” “谁知道‘原主人’只是把陷阱换了一个位置,那只狐狸就一脚踩了进去,并被自己的连环计坑得半年都不能行走。” “你说有趣吗?” “有趣!”白术并没听懂,却不妨碍她夸自家小姐,“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蒋明娇笑吟吟:“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今儿个的连环计划,全是燕明珠定下的。 她从头至尾只做了三件事。 一是将燕明珠塞来的邪秽纸片塞回去。 二是反拿捏住掌门师太把柄,用毒威胁策反掌门师太。 三是把燕明珠给小仙童的必死毒药换成了不致命的,并将小仙童换成了程太妃的孩子。 所有坑都是燕明珠挖的,到头来也是她一脚踩进去了。 最后落得一个‘禁足备嫁’。 真真是令人唏嘘呢。 只是几次接触下来,程太妃并不像有胆量,当街派刺客当街刺杀县主的人。 这件事难道还有蹊跷? …… “对了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回府吗?” “派个人和母亲和舅母说一句,我要去广孝伯府看珠玉。” “是。” · 广孝伯府。 伯夫人今儿高兴坏了。 她身为广孝伯府当家夫人,原是应去此次皇觉寺祈雨的。但不巧她昨儿个来了葵水。因行经女子会冲撞雩祭,她便主动留在家里,让女儿单独走了一趟。 为此她上午时还有些闷闷的,连抹牌时都不太有精神。 但一个好消息令她重振精神。 “李贤侄,您可真是太客气了。”伯夫人喜不自胜。 大抵是长期教孩子读书的缘故,李探花说话时温声和语,配上翩翩如玉长相,天然能给人一种儒雅温润感。 “举手之劳罢了。若能为博然与府上大小姐略尽绵力,是我的荣幸。” 伯夫人见他品貌过人,暗叹一声,要不是程太妃和他有一腿,并生了一个孩子。 李探花真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了。 想到乘龙快婿,她唇角又不自觉地往上翘。 李探花真的太会做人了。 可能是见伯府婚事久久未定,他今儿个上门送了一份大礼——他给程珠宝介绍了一门好亲。 自家事情自家清楚。 广孝伯府虽为超品伯爵,在京城却是不显的,程珠宝脾气不好,为人气量小爱拈酸吃醋,不是当高门媳妇的料。 她一心想给程珠宝找门实惠亲事。 李探花就给她推了一个好人选。 他的昔日同窗。 因守孝三年错过科举的直隶解元,人生得高大英俊,有真才实学、家贫无父母在堂,人品一等一地出众,除却性情稍显耿直外,没有旁的缺点。 这种男人谁嫁了谁知道实惠。 李探花,用心了。 伯夫人投桃报李,对李探花笑得和煦,夸下海口保证道:“李大人您放心,珠玉只是一时没想通,我晚上去劝劝她。明儿个必定给你一个准信。” 只为李探花介绍的这门亲事,她绑也会把程珠玉绑上花轿。等李探花一走,她就要给程珠玉下最后通牒! 李探花一举一动皆如浴春风:“那么就麻烦伯夫人成全了。” 伯夫人笑着招呼道:“你今儿个不若去看看云明?” 李探花今儿个是以看望府里大少爷的名义来的。 李探花顺从地告辞。 伯夫人打发人叫来程珠玉,刚训斥了两三句。 门房来报:“夫人,平阳侯府的二小姐来找小姐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赤裸裸的威胁,打脸 自帝后同临的雩祭,烧了京郊到大觉寺一路的祈雨坛,一排排黑烟滚滚冲上了天后,天气就闷闷的。 老人们都说这是龙王爷皱脸子。 要下雨了。 广孝伯府。 正屋卧房里。 内间是一个黄梨木拔步床,挂着宝蓝色重重帐幔,用一个高大的镂空多宝阁隔断,待客间摆着一套红木桌椅,靠窗有一个铺着石青色毯子的罗汉床。 伯夫人今儿个身子不爽利,送走李探花后,让人给灌了一个汤婆子,就窝在了榻上。 “去把窗户打开。这天气可真让人闷得很。” “是。夫人。” 小丫鬟把窗户推开半轮,映出外头的嶙峋假山石,徐徐的风吹进来。 伯夫人眉头舒展了些。 她看向程珠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程珠玉跪着并不言语。 她穿着蓝底缂丝紫藤坎肩,月白暗花纱内衫。十六岁的女孩,正是最娇俏鲜嫩的。 飞仙髻,浅刘海、小鹿似的圆眼睛,略带婴儿肥的小圆脸,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娇俏可爱。 伯夫人想起其貌不扬的程珠宝,语气烦闷了不少:“李探花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无论家世、人品、人才、我给珠宝挑婆家,最好也不过这样了。我敢拍着我的胸脯说,这门亲事便是放出去任凭给谁评价,也找不出一句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程珠玉依旧垂眸不语。 伯夫人放缓语气道:“你父母去世得早。当年你母亲去世后,嫁妆都被你母亲娘家人带走了。这些年你吃得用得都是府里的,我说过你一个字没有?” “李探花是个好人才,我替你寻摸许久才找到这一门好亲事,既然都费了这么大气力了,我干脆送佛送到西,只要你嫁出去,我做主从公里账上,拨一万两银子给你置办嫁妆。” “你看怎么样?” 程珠玉心中冷笑。 当年伯府三兄弟里,只她父亲最出彩,读书做官经商都是一把好手,伯府大半家当都是她父亲挣下的。如今伯府大房二房吃得用得,都是她父亲留下的产业。 到伯夫人口里,竟成她在府里白吃白用了。 她跪着不动:“大伯母一片慈心令人动容,只是珠玉已立下誓言不出嫁,只等到了年纪绞了头发做姑子,恐怕无福消受大伯母的好意了。” 她还小小刺了一句伯夫人。 “大姐姐也未曾婚嫁,大伯母既觉得李探花这门亲事千好万好,不若将它让给大姐姐。” 伯夫人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程珠玉竟仍软硬不吃。 这些天她发动人车轮式的劝说,竟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恼怒。 她此前百般忍耐程珠玉,皆因程珠宝亲事未定。程珠玉若闹将起来,传出一个‘薄待伯府孤女’名声,会影响了程珠宝婚事。 程珠宝婚事既已有眉目,她索性图穷匕见了。 “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早亡,我和你大伯是你的顶头长辈,你的婚事合该我们做主,问你只是尊重你。” “既然你不愿意被人尊重,我也不必再尊重着你了。” “正好隔壁柳大嫂子和我唠嗑,说有一个五品武官刚死了老婆,有两个半大孩子,正在寻摸续弦,你既然不愿意嫁探花郎,就去嫁了他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程珠玉面庞发白,仰头质问道:“伯府正经千金去给五品武官当续弦,大伯母是不要伯府的颜面了吗?” 伯夫人轻描淡写道:“一个正经伯府千金自然不至于如此,一个失了清白的伯府千金呢……” 目光锐利地望着程珠玉。 写满威胁。 程珠玉肩膀微微发颤,咬牙暗恨:“大伯母好手段。” “只是有人太不识抬举罢了。”伯夫人只管冷笑:“来人将三小姐送回房间,派几个人看着,她的婚事临近,这段时间就不要让她出门了。” ——到时候绑也要把人绑上花轿! 这时小丫鬟匆匆来报:“夫人,明娇县主来了,说是要请三小姐去平阳侯府小住几天。” 程珠玉灰暗眼神一瞬亮了,随即又是止不住地担忧。 伯夫人如今是发了狠地要逼她就范。 她怕娇娇吃亏。 伯夫人皱眉道:“和县主说珠玉身体不妥当不见客,把人打发了吧。” 小丫鬟踌躇道:“明娇县主猜到夫人会这么说了,让我给夫人带一句话……说‘太妃的事不妥’。” 伯夫人蹭地坐起来:“什么?” 瞥见程珠玉表情,伯夫人意识到失态,沉声道:“让人把明娇县主请进来。” 心里却如万千个蚂蚁爬了起来。 蒋明娇那句话什么意思? 是有意还是无意? 或者是发现了什么? 蒋明娇没管丫鬟奉伯夫人的命令,将她领到待客花厅晾着的举动,问清程珠玉还在正房未出来后,径直闯入了正房大门。 伯夫人尚未从榻上起身,去往待客花厅。 她原是打算晾一晾蒋明娇的,谁知竟被蒋明娇硬闯撞破了。她尴尬地坐在原地,语气生硬地道:“县主倒是不见外,竟直接来了正房。” 蒋明娇却径直打断她问:“伯夫人,珠宝妹妹还没回来吗?” 这一句话把伯夫人问住了。 对啊。 蒋明娇都回来了?程珠宝怎么还没回来? 蒋明娇将程珠玉搀起来,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低声怜惜地道:“我来晚了,平白又让你跪了一场。” 程珠玉喉间酸涩,声音沙哑:“不晚,娇娇你来了就好。谢谢你。” 伯夫人心里发慌,沉声问道:“县主,珠宝她是出了什么事?” 蒋明娇却不回答,笑吟吟地扶着程珠玉坐好:“今儿个祈雨节上发生了太多事,伯夫人您没去看那一回热闹,可真是可惜了。” 伯夫人狐疑道:“县主您想说什么?” 蒋明娇给自己和程珠玉倒了杯茶。 碧绿茶水与乳白热雾衬着修长的玉手。 说不出的好看。 “这第一件奇事是在祈雨节这种场合,居然有人带了绘着黑莲和提婆达多的邪秽之物,还被掌门师太给揪出来了。” 伯夫人咯噔一下,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那倒可真是个胆大的蠢人了。” “谁说不是呢?”蒋明娇身子优雅侧坐着,裙摆如花般绽开:“这第二件可更稀奇了。掌门师太领着新收的小徒弟给大家除晦,谁知程太妃竟不知怎的扑了上去,叫那小师太作‘旭儿’,还自称了一句‘娘’。” “伯夫人,您说这事奇不奇怪?” 伯夫人脑袋嗡地一下炸开,瘫在了地上。 第四百六十八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凄惨 天是阴沉的水色,窗户开了半扇,蒋明娇捧着一杯热茶,只坐了半边绣凳,映着窗外春日假山和风,不徐不疾地讲着故事,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淡然优雅。 那股雪白娇贵的人浑然天成的娇贵,竟似如玉如雪堆砌的。 伯夫人喉咙发干地强笑着:“县主倒是会讲故事。” “是不是讲故事。等珠宝妹妹回来,伯夫人问她便知。”蒋明娇施施然站起身,“至于珠玉,我就先带走了。” 伯夫人刚想找理由拒绝。 蒋明娇笑吟吟望着伯夫人:“伯夫人您可要想好了。若今儿个我带不走珠玉,赶明儿进宫看望小公主时,说不得就会与圣上与娘娘聊起珠玉的这桩婚事了。” 伯夫人的话登时被堵在了喉咙口。 她恨得牙痒痒。 和皇后娘娘交好了不起啊!能随时进宫见小公主了不起啊!和皇上皇后都说得上话了不起啊! 还真是了不起! 至少伯夫人扛不起。 “县主瞧得上珠玉,那是珠玉的福气。来人还不快给三小姐收拾行李轿辇,一个一个跟木头似的站着做什么,规矩是怎么学的,竟连伺候人都不会了?” 一群丫鬟仆妇敢怒不敢言,皆团团转了起来。 程珠玉握紧了蒋明娇的手,满心满腔都是感激。 蒋明娇回握着她的手。 两人相携一起走出了伯府大门。 正屋里。 伯夫人盖着石青色毯子,依旧懒洋洋的窝在榻上,一口气却怎么都顺不了。 啪—— 她抓起矮几上的一个茶盏,用力砸在地上。 热水哗啦洒了一地。 丫鬟仆妇立即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查!”伯夫人面庞阴沉地道:“给我查清楚今天祈雨节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蒋明娇说得事情太可怕了。 如果那是真的…… 伯夫人一个激灵后后背发寒,不敢往下深想,只觉得已一脚踩在悬崖边。 一个妈妈飞快去了。 一个绿衣丫鬟匆匆跑进来:“夫人、小姐小姐回来了。” 伯夫人坐直身子:“快把人领进来。” 皇后娘娘说的是‘让程家小姐先好好休息’,芳姑姑闻弦知雅意,自然是找了个屋子,让人好好看着,令程珠宝‘好好’休息了。 程珠宝足足休息了半天。 这半天里,她被足足盘问过四五遍‘破坏雩祭的原因’。她又怎么说得出,芳姑姑也不管,直把程珠宝的秘密都掏了出来,才算心里有数地作罢。 顾忌着她是高门贵女,芳姑姑并未让人将她押到慎刑司,派了个机灵的小黄门看管着,好生生地将人送回家了。 伯夫人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程珠宝面如土色唇色雪白,面庞上满是泪痕,人憔悴得不成样子,甫一看见伯夫人时,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了。 “娘。” 一个小黄门恭敬打个千行礼,对伯夫人道:“伯夫人,奴才是景阳宫的,奉芳姑姑的命令,将贵府的小姐送回来。” 伯夫人心里一个咯噔。 程珠宝,怎的是景阳宫宫人送回来的。 她不着痕迹地塞了一个荷包:“劳烦公公了。” 平时见财就要贪的小黄门今儿却格外正直,死活不肯收荷包,还义正辞严地问:“伯夫人,敢问贵府可有家庙?” 伯夫人下意识答道:“有。” “那倒是便宜了。”小黄门意味深长看了眼程珠宝,又迅速打了个千:“杂家还有事便先走了。” 小黄门走了。 伯夫人让人将程珠宝接进屋子里,给她喝了一杯热茶暖身子,惊惧地问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珠宝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完,哇的一声哭出来:“娘,我是不是完了,我以后是不是全完了。” 伯夫人脑袋嗡嗡嗡地响。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程珠宝悲痛欲绝的哭声里,在丫鬟仆妇惊恐到发白的面色里,她想到了很多东西,有李探花刚给程珠宝寻的一门好亲事,有蒋明娇清凌凌地讲的那一个蠢人的故事,有小黄门方才问‘家庙’的话…… 她满身上下皆是悲凉。 自生下女儿开始,十六年里她为女儿筹谋了太多太多,却只落得这一个收尾。 ——竹篮打水一场空。 · 大觉寺后山。 因皇觉寺素来锁紧庙门,甚少与外界联系,皇后娘娘又特地命人保密。 大觉寺附近无人察觉异常。 李探花穿着青绿如意团花暗纹的皂罗圆领袍,戴着一顶黑色帽子,抱着一沓书籍作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 天色阴阴沉沉的,似有一场雨闷着。 山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庙田,僧人与佃农们弯腰劳作着,青绿麦苗刚冒出短短一截青茬。 劳作的人们还三不五时议论着。 “看这天色,今儿个晚上必定有一场雨下。” “是啊老天爷可算长眼了。” “什么老天爷长眼,我看还是多亏了咱们皇上皇后娘娘给咱们祈的雨……” …… 一切都是寻常的模样。 李探花却敏锐察觉出不对劲。他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否则也不会与太妃保持五六年的关系,却从未被人察觉出端倪。 一定有地方不对劲。 他目光朝四面一扫,忽然一瞬间定住了。 草丛里有鞋印。 是宫里侍卫们的鞋印。 他心里一个咯噔,立刻察觉出危险。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去了寄养旭儿的农家,只远远地望了一圈,发现他在门口留下的石头堆被人动过了。 事发了! 他抱着书和作业往回走,未露出任何慌张,还温和含笑地和农人们打着招呼。 “李大人,家访呢?” “嗯,人不在。” “还亲自来给穷孩子们家访,李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咧。” …… 回到了大觉寺。 他温和地与人打着招呼,一路来到后山,找到了那个穷书生——身量体貌脸型都与他相仿佛。 似乎叫陆轻舟? “李大人。”陆轻舟惊讶地抬头打着招呼。 李探花笑道:“今儿个去学生家里没碰到人,恰好没有事情做,介意我到你屋里坐坐吗?” 陆轻舟将李探花迎进了屋子:“李大人愿意光临寒舍,让寒舍蓬荜生辉。” 片刻后。 李探花打扮成陆轻舟的发型,背着陆轻舟的行囊,穿着陆轻舟的衣服,悄无声息下了山。 第四百六十九章 将军,我那柔弱的娇娇啊 马车里。 侯府马车是用四匹马拉的,内里宽敞舒适,两侧榻上铺着柔软兔毛毯子,中间钉着一个红漆炕桌。 桌上放着点心茶水。 榻上空间分明极宽绰,程珠玉却死活要与蒋明娇挤着坐,抱着蒋明娇胳膊哭个不停。 边哭边打嗝。 “娇娇你对我太好了……嗝……这一整件事下来,要不是没有你帮我,我只怕早被大伯母关起来,强行押上花轿,逼着嫁给李探花了嗝……那可真是掉进了一辈子的火坑里、嗝……这件事这么复杂,娇娇你一定为我奔走调查付出好多,我嗝……怎么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啊。” “娇娇,你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只怕当牛做马……嗝……都还不干净。” 程珠玉今天是真吓到了。 她没想到大伯母会用强的。 大伯母顾忌伯府面子,一向都是表面大度宽和,你好我好大家好,再一个劲暗地里使坏。 程珠玉对此已有应对法门。 可当大伯母撒泼耍赖不要脸时,她就无计可施了。 今儿要不是蒋明娇,她真的可能会被大伯母关家里,再被绑着上了花轿。 她至今仍后怕不已。 “……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这不是还有下辈子吗?”蒋明娇用一根葱白手指,将程珠玉的额头推开,促狭地睨着她打趣道:“程珠玉,这可是你亲口说的给我当牛做马,我当真了啊。” 程珠玉震惊望着蒋明娇,满眼皆是‘娇娇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蒋明娇扭头对白术道:“白术,把昨儿个我拟好的契子来,给程小姐签字按押。” 然后似笑非笑看程珠玉,“帮程小姐一回,换程小姐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倒也不算亏。” 白术忍笑递过一张纸。 程珠玉拿过来一看,眼眶顿时一红。 原来那张纸上的确写着一个契子,却不是‘当牛做马报恩契子’,而是一张‘姐妹结义金兰的契子’——明德十三年,某年月日,蒋明娇和程珠玉在此约定,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二人都要彼此扶持,做对方最好的姐妹,期限是一万年。 “就知道帮了你这一回,你又要说那些酸话的,免得牙齿被你给酸掉了,我就先给你把契子给拟好了。”蒋明娇掩唇笑着打趣。 “娇娇你可真是……”程珠玉眼泪刚盈满眼眶,往下一瞟后又气恼地叫出了声:“蒋明娇,你又捉弄我!” 原来那契子下方还画着两人头像。 蒋明娇是一个梳着飞仙髻的小美人像,又仙又美又飒。 她,是一个张大嘴哇哇大哭,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可怜兮兮的一只悲伤青蛙。 “居然把我画作青蛙,有你这么当朋友的吗!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程珠玉佯装要拧蒋明娇耳朵。 蒋明娇只笑得打跌,一个劲地躲:“可珠玉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太像一只悲伤的青蛙了嘛。” “蒋明娇你还说!看我不拧你!” “好啦好啦我再也不画了,珠玉我知道错了你别闹了!” …… 两个人在马车里笑着打闹着,银铃般笑声传出老远。 白术笑看二人胡闹,将茶盏杯盘挪得远了些。 马车忽的一停。 蒋明娇二人皆停下来,诧异望向马车门口的方向。 门外传来了刀七的声音:“夫人,是……将军。” 蒋明娇下意识掀起车帘,朝外头望了一眼。 马车已行至平阳侯府后巷,此处平素少人来。 阮靖晟骑着一匹高大威武的黑色大马,站在马车外头。 他头上戴着笊篱,遮住了俊美无俦的面庞,与半个笔挺身子,身着墨蓝色苍鹰暗纹的圆领袍,系着鎏金玉石腰带,暗云纹图案的高脚靴。哪怕只作寻常贵公子打扮,亦有种上位者威压,一下就能超脱于众人。 玉面公子。 铁血将军。 二者诡异地矛盾又融合,有股特殊的魅力。 真的是阮靖晟? “你怎么突然来了?”蒋明娇趴在车窗上,扫视四周一圈,见暗卫把守得严实,才压低声音问,“现在通敌事件尚未明了,你不应当随意出来走动的。” 阮靖晟面庞严肃:“在家里待不住想出来转转,刚好就碰上了。” 刀五在后头一匹马上,探出一个脑袋,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蒋明娇说着悄悄话:“夫人,您别听将军瞎说。咱们今天明明在府里训练得好好的,是将军一听说祈雨节出了意外,怕夫人出了什么意外,特地早早带我们守在这里了。” 阮靖晟扭头瞪了眼刀五:“越来越没规矩了。” 刀五假装害怕地缩缩头,手在嘴巴上一拉,做出一个缝针手势。 刀一若有所思。 阮靖晟咳咳两声,都不敢看蒋明娇的眼睛:“刀五那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我回去好好训他。” 心里却道,回头得赏这小子。 忒会说话了。 “哦?原来将军不是特地来看我?本来听刀五的话,还欣喜于将军对娇娇的用心的……”蒋明娇眉眼含笑,却故意‘失望’地摇头。 阮靖晟:……?! 他眉头一瞬严肃紧锁,仿佛面对着一道惊险送命题。 危险程度甚至高于被突厥十万兵马齐围。 “娇娇……”他知趣地服软,“我方才说错话了。” 蒋明娇一只手掀着帘子,一只手托腮撑着脸,含笑望着阮靖晟道:“知道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阮靖晟的心biu-被灌满蜜的箭射中了。 “……咳咳……娇娇,我还给你带了些礼物。”阮靖晟耳朵尖有些红,面庞却板的更加严肃,“我知道娇娇你性格善良柔弱,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又打小是被人娇养着长大的,没有心机。” “今天在皇觉寺有明珠郡主和程大小姐的为难,娇娇你肯定又受了不少委屈。我平时要在外打仗,没办法总陪在你身边保护你,正好暗卫营又新出了一批暗卫,就给娇娇你都带过来了。” “娇娇你以后出门都带上他们吧。” 刀一:…… 刀五:…… 蒋明娇:…… 程珠玉:…… 一直关心着好友终身大事的程珠玉,在马车里听到这一段对话,忧心忡忡地蹙起了眉。 娇娇这未婚夫,该不是个瞎子吧? 第四百七十章 娇娇,你就是个撩人的妖精 蒋明娇选择略过这话题。 她身边一直有暗卫保护,从最早的刀一、到刀五、刀二、到现在的刀七,已经换过好几轮。 这些人也帮了她大忙。 譬如此次皇觉寺之行,掌门师太是由刀七帮她控制住的,孩子亦是暗卫营的人帮忙换的。他们如今已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这些阮靖晟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依旧这么说…… 蒋明娇只能当做这是他的‘小情趣’,并坦然接受自己‘很娇弱’,需要他好好呵护的事实了。 上辈子她刚强骄傲一世,人人都只看到她骄傲挺直的脊背,却无人看到她强行坚强的苦楚。 这辈子能得这样一个爱她的大英雄的理解与怜惜,她又复何求? 但是她却不能任由他胡闹。 “人你留下一半。” 蒋明娇知道阮靖晟不可能任她全盘拒绝,思索后折中说道。 阮靖晟皱眉想要拒绝。 “不许拒绝。”蒋明娇凝视着阮靖晟的眼睛,极轻极轻地软下声音,用难得示弱的语气道:“别拒绝,你在外头打仗奔波劳碌太危险。没有他们的保护,我会很担心你。” 阮靖晟怔愣了一瞬。 蒋明娇柔声重复了一遍:“……我会很担心你。” biu—— 阮靖晟手持马缰,刚硬立在马上,面庞依旧严肃冷硬,仿若钢刀般给人肃杀气势,耳朵尖却一瞬腾起了白烟。 下意识的,他目光冷然往四周一扫。 周围所有竖起耳朵听墙根的,都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做了瞎子与聋子哑巴。 刀五盯着前头一匹马的马屁股,严肃思索着这马屁股这么肥,以后是不是要换一个角度拍。 刀二…… 阮靖晟扫过两三遍,才发现刀二正在他身后巡逻,正盯着天上飞鸟流口水…… 刀一…… 刀一魂已经飞了,虽然骑马立在阮靖晟身旁,目光却禁不住地往马车里瞟……扑克脸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傻乎乎直勾勾的。 白术被他看得面庞发热,心中扑腾扑腾直跳,腾地放下了帘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 铁憨憨。 真是个铁憨憨。 心里小声埋怨着,她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得老高。 阮靖晟这才徐徐挪回眼神,火热地望着蒋明娇,“娇娇,我、……” 如果不是时间太紧…… 如果不是卡在了娇娇回家路上…… 如果不是周围围观的人太多…… 如果不是还有娇娇的朋友看着…… 听见方才那么熨帖又动人的话后,他真想把娇娇搂入怀里,狠狠地掠夺走她的唇齿间的空气,令她面若桃花地含笑望他。 眼里只盛放他一个人。 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你心心念念牵挂于一个人,而那人恰好与你心意相通,亦把你时时放在心尖上记挂着。 他如何能不火热激动。 遗憾瞥了眼四周,阮靖晟掩住略微哀怨,承诺地望向蒋明娇:“……我会留下一半的人,娇娇你也别让我担心。” “好。”蒋明娇如狡猾的小狐狸般,扫了一下他的某处。 笑得眉眼弯弯。 “春日性燥,将军亦要保重身体哦。” 阮靖晟一瞬哭笑不得,这小妮子是故意的! 明知他的心意,明知外头这么多人,明知他要很快离开,没办法在这时候对她做什么,还这般撩拨于他。 她是故意逗弄她的。 真是个撩人的小妖精! 阮靖晟又好气又好笑,却舍不得拿这被她宠的古灵精怪的人怎么样,只好无奈又宠溺地瞪她。 等他有机会了,一定要…… 时间毕竟匆忙。 一条路若堵上太久,恐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蒋明娇笑吟吟望着阮靖晟,巧笑倩兮:“那么将军,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见了?” 阮靖晟咳咳两声,严肃认真地道:“……昨日不巧练剑时,划伤了手臂,姜大夫说不大好处理,还请蒋小姐拜托女神医,来府上走一趟医治。” 蒋明娇唬了一跳:“真的?严重吗?” 阮靖晟并不欲吓蒋明娇,含糊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一次了,只是想请女神医走一趟便好。” 蒋明娇却并不放心。 阮靖晟是个从来不喊苦喊累的性格。此前腿疾伤成那般,治病时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今儿个居然主动求医…… 她面色严肃:“将军放心,我会尽快转告女神医,让她去贵府为您医治。” 阮靖晟嗯了一声。 蒋明娇亦不再玩笑,盘算着要带去将军府的药材和器械。 双方遂告别。 马车嘚嘚嘚开始行驶,准备驶向侯府。 刀一怅然若失地遥望。 这次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说说话。 忽然马车停下。 白术飞快跳下车,低头将一个包裹塞进刀一怀里,话快得跟烫嘴似的道:“你们暗卫们保护将军和小姐辛苦了。这是小姐特地给你们的,待会儿拿去分了。” 她头也不敢抬的转身跑开。 刀一冷漠扑克脸先是愣住,又飞快反应过来:“……那个,你……” 白术脚步顿了一顿。 刀一扑克脸面无表情,话却打着磕绊:“……女神医来府上时,你会跟着来吗?” 白术咬唇:“……应该会。” 刀一哦了一声,都不敢看白术:“哦,那可太好了。到时候我可以把包袱皮直接还给你了。” 白术鼓起了嘴:“……哦。” 瞧见白术越走越远,刀一再傻也察觉到对方好像生气了,心里不免着急发慌。 他,好像又说错话了。 想起了将军说偶遇时,刀五的戳破……他心一横头一铁,闭着眼睛大声喊出声道:“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不是想要还给你包袱皮,我是很想见到你。如果你要跟着女神医来将军府,我会很开心,非常开心,开心到能吃五碗饭。”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听见了。 “谁、谁稀罕!”白术小脸爆红都快能烫鸡蛋了,都不敢看周围人目光,恨恨瞪了眼刀一,匆匆爬上了马车。 当着这么多人呢。 铁憨憨! 真是个祖传的铁憨憨! 等马车行驶出很远,她面庞热意未消,悄悄掀起车帘子,望着依旧傻站着路旁的身影,唇角又忍不住翘起。 “刀一你就是个铁憨憨!” 第四百七十一章 将军,我替你道一声节哀 马车驶出好远。 一群人皆饶有兴趣地望着刀一,目光里写满戏谑与打趣。 刀五用‘哟,铁树开花了’的惊奇表情望着刀一,小机灵鬼似的连连拱手,打趣道:“刀一首领,到时候和嫂子成亲时,可别忘了请咱们吃酒。” 刀二亦不吝惜自己的赞赏:“哥,再接再厉。” 阮靖晟用拍了一下刀一肩膀,颇觉得‘后生可畏’地道:“到时候也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和娇娇都给你包个红包。” 刀一面对众人连连赞赏,严肃的扑克脸毫无动容,颇有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 刀五见此都不好意思打趣了。 阮靖晟俊美无俦面庞线条冷硬,不动声色地暗中心道:想不到姜大夫的药,居然有几分作用。 瞧,这脑疾治的多好。 只刀二默默挪开了眼。 眼见马车稳稳驶入侯府,蒋明娇一行人平安回府,阮靖晟亦带领着众人,意气风发地回府。 “回去把将军府里里外外打扫不知一遍。” “时隔这么久,可得给娇娇留一个好印象。” 众人于马上齐声应和。 刀二与刀五不动声色对视一眼,默契地挪开了眼。 刀五压低声音:“如果我没记错,将军所说的训练中手臂受伤,伤口应该不足一寸吧。” 刀二:“嗯。” 刀五嘴角抽抽:“当时姜大夫没替将军医治的理由好像是,‘将军您来得可真不巧呢,伤口都愈合了哈哈哈哈哈’呢。” 刀二:“……嗯。” 刀五表情愈发古怪:“将军对夫人的此次到来治病,好像很高兴很期待的样子。” 刀二:“…………嗯。” 刀五表情愈发怜悯:“可我刚才看将军说自己受伤时,夫人的表情可不怎么愉快。尤其夫人在将军在战场上时,还曾经特地写信,叮嘱将军在战场上不要受伤,多一道伤疤都要写检讨的。” “将军好像给浑忘了。” 刀二:“………………嗯。” 望向人群前头正在为夫人到来,愉悦意气风发做准备的将军,二人齐齐露出怜悯。 只知道装病让夫人治,来制造与夫人的相处机会,却忘了夫人看见他生病时的担忧和重视,想把这次见面弄成幽会…… 将军,请节哀。 阮靖晟骑着黑色气派大马疾驰,背脊刚硬笔挺。尽管被笊篱遮住容貌,依旧可见身形劲瘦,气势凌厉逼人。因在尸山血海拼杀过,只那一份上位者的威势便令人胆寒,偶尔被瞥上一眼时,能令胆子小的人立即腿软发麻。 一路惹来不知情行人的闪避与惊叹。 哪儿来的煞神。 阮靖晟严肃思考着昨儿个姜大夫与他提过的事。 边疆又寄来了几封信,是魏国公亲笔手书,内容并不涉及军国机密。 应当可以给娇娇看。 娇娇最近正在寻药田,他在京郊发现了一块好地,可以暗中送给娇娇。 他把‘傻雕’带回来了,就养在院子里,也得让娇娇看一看了。 听说下聘时男方都要准备一对自己打的大雁,寓意夫妻生活美满情比金坚,他得寻个时间去打猎了。 队伍飞快行驶。 马蹄声嘚嘚嘚响着。 阮靖晟正在沉思,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傻笑声。 “呵呵呵,她刚刚上马车时脸红了,她肯定也是高兴的,也想见到我,呵呵呵……” 刀一如一只被雷劈傻了的狍子,慢了无数拍地傻笑着。 刀五:…… 阮靖晟:…… 众人:…… 刀二再次默默挪开眼睛,竟一点都不意外呢。 · 马车里。 白术耳朵跟能烫熟鸡蛋似的红,坐立不安地捂脸,哀嚎求饶道:“小姐、程小姐,你们别看我了。” 蒋明娇笑着打趣:“哎哟喂,我想要见到你。咱们白术,也是大姑娘了呢。我这做小姐的可得要好好准备一份贺礼了。” 程珠玉凑趣道:“还有我的一份,保准要让我们白术风风光光地出嫁。” 白术直跺脚。 “小姐!” “程小姐!” “好好好,不说你了。”蒋明娇知道她面皮儿薄,笑着逗弄两句后便不再开口。 程珠玉却好奇笑看她:“方才那便是阮将军吗?” 因阮靖晟是外男,又是娇娇未婚夫,她并未露面,只通过帘子缝隙瞥了一眼。 蒋明娇应承。 “生得容貌过人气质出众,单看外在就是万里挑一的好人才,年纪轻轻还立下了战功赫赫,听说日后可能会封侯。” 程珠玉掰着手指头数道,“最重要的是对你是真好,是真真把娇娇你放在心尖上的。”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无意,外人是能够看出来的。 阮将军看向娇娇时,那眼神里是能把人融化的温柔,与那无可奈何的宠溺,真的能烫死个人。 她在旁边只看一眼都觉得脸热。 “娇娇,阮将军可是你的良人。”程珠玉认真叮嘱道,“你可莫要听外头那些人胡嚼的东西,一定要把他抓好了。” 她说这话是有理由的。 京城最近关于阮靖晟的传闻不少,无外乎‘通敌’‘功高太甚’‘失了圣心’云云…… 她虽然不懂这些朝廷大事,但只凭阮将军惊鸿一瞥,便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她这辈子就娇娇这么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 她希望娇娇过得好。 “我会的。”蒋明娇能感受到程珠玉的好意,语气郑重地道,“我知道他有多好,所以一定会抓稳他的。” “这才是聪明人呢。”程珠玉拍手赞道,“我这人虽然旁的都不行,一手绣技还是拿得出手的,等你们两个成亲时,我来给你绣嫁衣!” 蒋明娇笑道:“我的嫁衣有得是侯府的绣娘准备。你还是省省准备操心你的吧。” 程珠玉一时茫然。 蒋明娇握住了程珠玉的手,“后天随我进一趟宫,去见皇后娘娘吧。” 有广孝伯府夫人在,程珠玉的婚事一日不定便有一日的风险。 她打算快刀斩乱麻。 两天时间足够皇后娘娘查明程太妃与广孝伯夫人做的事情。 她再将程珠玉带进宫,只旁敲侧击一下她的情况,皇后娘娘必定能明白程珠玉的处境,无论是为了安抚无辜受害者,或是为了瞒住此事风声,皇后娘娘都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最好的办法是给她赐婚。 从此程珠玉的终身大事才算是定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蒋明娇凭什么这么受宠 景阳宫。 祈雨节效果立竿见影。 当日午后,大半个京城皆被阴云笼罩。晚间入夜时,便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打湿了农田与地面。 时隔一日,景阳宫地砖依旧潮湿。 一顺儿排列的琉璃瓦,被雨水洗涤过后,格外明亮清透夺目。凤凰般高高飞起的朱红飞檐,在一片儿白的阳光下,似乎反射出绚烂光影。 蒋明娇领着程珠玉到景阳宫,塞了一个荷包给小黄门:“麻烦公公帮忙通禀一声。” 小黄门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地谄媚道:“县主您可算来了。娘娘都在里头等您许久了,公主殿下更是跑出门望您几回了,盼您盼得脖子都长了。您且站在此处稍等,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始终没接蒋明娇荷包。 蒋明娇也不坚持,只是淡淡一笑。 她前几次被娘娘传到景阳宫说话时,这些小黄门可没少收她荷包。如今见娘娘褪了一个镯子给她,就都转了口风不收了。 都是群顶顶聪明的。 程珠玉轻轻扯了扯蒋明娇袖子,示意她看向一旁。 一旁同样有人正在候见。 身穿宫中服饰,十五六岁、容长脸、身量不高、微微低着头,气质不起眼,是个熟脸。 ——燕明珠的贴身侍女。 她正提着个三层镂空雕花食盒,塞了一个厚厚的荷包给小黄门,对着他赔着笑:“公公,这是郡主亲手给娘娘与公主殿下做的点心,是郡主的一片心意,劳请您一定要和娘通禀一二。” 那小黄门收了荷包,语气颇不耐烦:“我都已和你说了,娘娘正在小憩并不见外客,你且稍稍等一等吧。” “可……” 那侍女瞥了眼四周。 景阳宫与御花园相接,常有皇子公主并宫妃带人往来。她若在景阳宫门口站上半个时辰,当日下午阖宫都会知道,郡主派贴身侍女送亲手做的糕点,被皇后娘娘晾了半个时辰。 郡主的脸可就丢光了。 “公公,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小黄门闭上眼不说话。 侍女只好咬唇闭嘴。 瞥了眼蒋明娇与程珠玉,见她们二人也在候见,她那口气才稍稍咽下去些。 县主受宠又如何。 还不是要被晾着。 到底比不过她们郡主曾经受宠时的煊赫。 正想着,她就见一个小黄门出来,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恭恭敬敬对蒋明娇打着千儿:“县主,程小姐,娘娘让杂家来请您们进去呢。” 蒋明娇与程珠玉道了一声‘劳累公公’了遂进殿。 燕明珠侍女一下惊讶了。 她望向那小黄门道:“不是说娘娘正在小憩不见客吗?怎么明娇县主就这么进去了?” 小黄门看傻子似的看她。 侍女也知道说了句傻话,咬唇望着蒋明娇二人背影,满是凄惶与不平衡。 曾几何时,被圣上娘娘随时接见,在宫里风光无人能及,都是郡主的待遇。 彼时明娇县主还是京城第一草包,胸无点墨鲁莽无状,被京城的贵女们耻笑不屑。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 景阳宫偏殿内。 “娘娘,您且喝杯茶歇歇吧,这两天您都没怎么阖眼。”芳姑姑端来一杯茶给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接过喝了一口,揉了揉太阳穴。 这几天她可谓心力交瘁。 程太妃事发时,她还揣了几分侥幸,觉得这里头可能有误会。 但查出来的事情却令她心惊胆战。 六年前,李探花与同窗一齐来大觉寺上香。因一时兴起去后山赏月作诗而走失。 他误入了皇觉寺后山。 在即将被侍卫射杀时,她被程太妃的侍女救了。程太妃见其生得年轻貌美,又是个会说话会哄人的,与他来了一个一*夜风*流。 第二天李探花下了山。 这事本应就此结束,直到程太妃发现自己怀孕了。 为了安全起见,她应当要流掉这孩子,销毁一切证据的。但程太妃早年被太医判过不孕,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她不舍得打掉。 她将孩子生了下来,并交给了大觉寺后山一户人家养。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广孝伯夫人,并用全家性命来威胁伯夫人,让伯夫人帮她找到了李探花,并告诉了李探花这件事。 ——她舍不得自己孩子没父亲,也耐不住佛寺枯寂。 李探花起初并不愿意,但不知程太妃如何说服了他,他很快搬到了大觉寺附近读书,以教孩子们认字为名,来教导自己的孩子读书。 两人在一起足有五年。 这期间李探花经历了父母去世、考上了探花郎、进入了翰林院、却都没有和程太妃分开。 “这也太蹊跷了。”皇后娘娘喃喃道,“作为探花郎入了清贵的翰林院,他的前途是一片大好,根本没必要和程太妃在一起。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芳姑姑猜测道:“或许是这探花郎是个痴情的?” 皇后娘娘不予置否。 李探花痴情? 真痴情就不会在刚事发时,就这么跑掉了,都没有多看程太妃与儿子一眼。 对了。 他还把忠勤伯府的嫡子牵扯进去了。一个好生生的伯府嫡子,跑去大觉寺装穷酸书生读书,结果被李探花当做挡箭牌了。 这都叫什么事! “东西给忠勤伯府送过去了吗?” 当日抓捕李探花的人,误将陆轻舟抓了回来,弄得不少人以为忠勤伯府的陆轻舟是程太妃奸夫。 忠勤伯老夫人当晚就叩见,说已经将这孙子剔除族谱了,求娘娘一定要明鉴,不要迁怒了他们伯府。 皇后娘娘好笑又好气。 ——这陆家着实太过凉薄些。 到底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错,连累了这孩子的名声。皇后娘娘为了补偿,让人弄来了一张国子监入学函,给了陆轻舟。 这陆轻舟曾得过陛下一句‘无德无性’的评价,被所有正经书院大儒拒之门外,才不得不去大觉寺后山读书。她算是重新给了他一个机会,把不把握得住就看他了。 “娘娘,县主与程小姐来了?” 一个小宫女含笑禀告道。 皇后娘娘神情舒缓一些,“快把她们请进来。福成不是一直闹着要见明娇姐姐吗?去个人告诉她一声,她的明娇姐姐可来了。” “是。”芳姑姑含笑去了。 蒋明娇与程珠玉并肩入内,皇后娘娘望着二人,由不得赞了一句道:“一个貌美娇贵,一个浑然可爱,真真好出色的两个人才儿。” 第四百七十三章 娘娘赐婚 婚事定下 程珠玉初入皇宫,行动较为拘谨,只低头抿着唇笑:“娘娘谬赞了。” 蒋明娇却在行了一个礼后,俏皮打趣道:“怪道古人有‘一叶障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语,皇后娘娘生得如此大气端庄,如花中牡丹般盖压群芳,眼里却只看见他人的出色,忘了自己才是天底下一等一人物。这夸赞的话经由娘娘的口里夸出来,让我和珠玉都多漂亮了几分呢。” “真是好一张巧嘴。”皇后被她逗得摇头笑,“把我都快夸到天上去了。” 蒋明娇笑吟吟道:“臣女可是实话实说。” 小公主被奶娘抱出来,恰好听到方才的对话,咿咿呀呀挥着手:“母后、牡、牡丹丹。” 憨态可掬逗得众人大笑。 气氛一时大好。 皇后娘娘眉宇间愁色与烦闷消散不少,心情颇好地唇角含笑。 芳姑姑不由得暗叹。 怪道娘娘喜欢县主,一进门不仅能察觉到娘娘心情不好,还能言善道逗得娘娘开怀。 ——如此聪明懂事知进退、待人细腻体贴的人,谁能不喜欢? 蒋明娇拉过程珠玉对皇后娘娘,笑道:“可不能让娘娘赞了一句,回头却不认识人了。喏,这位浑然可爱的姑娘,是广孝伯府的姑娘,名叫程珠玉。” 皇后娘娘看向程珠玉:“你是广孝伯府哪房的姑娘?” 程珠玉恭敬行礼道:“臣女父亲是程翰龄,在广孝伯府排行行三。” 对于广孝伯府的姑娘,皇后娘娘并无多少印象。 京城贵女实在太多了。 但一提程翰龄,她就知道这是谁了。 程翰龄是一名能吏。 昭仁帝刚登基那几年,黄河流域常有水患,令文武百官皆头疼不已,是程翰龄主动请缨,亲自去黄河开河道,花了三年时间治好了水患,解了昭仁帝心头大患。 可惜没过多久,程翰龄便因太操劳死在了任上。 因昭仁帝时常提起,皇后娘娘对这位鞠躬尽瘁的好官印象很深。 “原来是程大人的女儿。”皇后娘娘和煦地拉过程珠玉,怜爱上下打量着,“果然是浑然可爱,只是太瘦了些。” 程珠玉不好意思地笑。 皇后娘娘又问道:“算算年纪,你今年该有十六了,可曾娶亲了?” 程珠玉神色黯淡:“娘娘,我今日托了娇娇带我过来,正是因婚事想求娘娘一个恩典的。” 皇后娘娘一怔。 程珠玉为广孝伯府的女儿,虽然父亲早亡,还有叔伯长辈能做主,怎么就要她的恩典了。 随即她反应过来。 她想起了程太妃案里,另外调查到的一些内幕。 李探花为程太妃六年未曾娶亲。后来大抵是孩子大了,程太妃不甘心让孩子被养在农人家,想给孩子一个好出身,也怕李探花长久不婚惹人注目,便想着让李探花成亲,把孩子接回去,作庶长子养大,顺便堵住外人的嘴。 她托伯夫人为她给李探花寻一个好姑娘。要求要门第过得去、听话好摆布、且无娘家倚靠…… 听程太妃侍女交代,为了让自己儿子不被排挤,程太妃还打算给那姑娘下绝子汤…… 最后广孝伯夫人选中的是伯府三房的姑娘。 叫程珠玉。 因这些时日事情太多,皇后娘娘看案宗时,只匆匆一扫便过了,未来得及细思量。 等程珠玉立在她面前时,她才迟来地感受到怒意。 鞠躬尽瘁的忠臣的孤女,竟差点被卷入这一桩腌臜龌龊事里,被冷落毒害一生。 程珠玉照蒋明娇的交代,决口不提她们早已察觉婚事不妥,只一个劲着装傻。 “娘娘,并非珠玉僭越贪图皇恩。只是大伯母原先给珠玉找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方是个清贵的探花郎,只差交换庚帖了。结果忽然间,大伯母就被娘娘请入宫里作客,那探花郎也不见踪影了,府里还起了好些风言风语,说是我八字不好……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年岁不容耽搁,也是一时冲动来寻娘娘……” 程珠玉说得含糊,皇后娘娘却能猜出广孝伯府的风言风语只怕不简单,否则程珠玉不会想到来找她。 她心中更记了广孝伯夫人一笔。 治家不严。 府内口舌多。 望着眼眶发红的程珠玉,皇后娘娘温和道:“好孩子你别怕,当初你父亲为大周朝立下了功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你大伯母有眼无珠,寻得那那探花郎并非你的良配。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便由本宫做主,保管给你找一门好亲事吧。” 她望向芳姑姑。 她正好在给明珠郡主择婿,芳姑姑处有不少京城适龄未婚男儿的好人选。 芳姑姑小声说了几个名字。 皇后娘娘沉吟一番,选中了长公主府的嫡支三子,郑翰良:“今年也十六岁,父亲也是早逝,人品是没得挑的,听说还参加过今科武举,考取了骑射第一。大长公主府门第比伯府稍高些,但大姑母一家子性子都好相处,看重人品重过挑剔门第。大长公主府上几个媳妇门第都不高,你嫁过去也不会受欺负。” 她真心喜欢这后生,本想将燕明珠许给他。 可芳姑姑的话打消了她念头。 “大长公主府虽然是一等一的勋贵,可郑公子却非嫡长,将来不能承爵,郡主恐怕不会乐意。” 皇后娘娘想到燕明珠素喜高门、浮华的作风,遗憾打消了这念头。 如今她见程珠玉讨喜,便想给二人牵这个媒。 “丫头,你看怎么样?” 程珠玉当然满意。 因大伯母的再三逼迫,她差点被迫踩进了李探花大火坑里,一辈子都险些被毁干净了。当时她成日成日地祈求佛祖,许愿只要能让她平平安安,便是嫁个残疾平民也好。 如今能得到这一门好亲事,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她当即跪下谢恩。 蒋明娇也替程珠玉高兴。她去过好几次大长公主府,接触过不少人,对其规矩正直门风十分欣赏。 程珠玉也是个物欲不高,不好攀比,随遇而安的性格,嫁入大长公主府定能相处愉快。 想到大长公主,她就想到了郑兰淳。 郑翰良似乎是郑兰淳的弟弟? 那程珠玉以后岂不是郑兰淳的弟媳? 这世界可真小! 第四百七十四章 皇觉寺之事背后真正缘由 小公主素来喜欢蒋明娇,对程珠玉也不算排斥。待皇后娘娘拟定懿旨,蒋明娇与程珠玉已在景阳宫逗留了两个时辰,逗得小公主咯咯直乐,竟累得睁眼睡着了。 皇后娘娘高兴地抚掌大赞:“今儿个有你们帮忙,把这混世魔王折腾得没力气,可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蒋明娇与程珠玉可当不住这一句赞,只笑着说小公主听话懂事云云。 二人朝皇后娘娘告辞。 皇后娘娘知道二人不好留宿,亲昵地留了两句,赏了些点心小食,爱怜地嘱咐她们路上留神,便让她们离开了。 二人走后。 宫殿内安静下来。 望着吮着指头安睡的小公主,皇后娘娘给她掖上小被子,嘴角仍挂着愉悦笑意。 一个黑衣宫人悄无声息进来:“娘娘……” 皇后娘娘面色一冷:“……又出了什么事?” 黑衣宫人道:“奴才们奉娘娘的命令,恭请皇觉寺的太妃娘娘们搬迁。其余几位娘娘都极配合我们,立即让丫鬟收拾了东西,要去静心庵。只有安太妃……” 安太妃,昔日安国公的小妹妹,太后的至交好友。因与太后娘娘感情甚笃,时常还能入宫来陪太后娘娘说话。 胥大夫,便是她推荐给太后的。 当年安国公有两个妹妹。 一个是安喜太妃, 一个便是小安太妃。 安喜太妃,过世于六七年前。当时安喜太妃正在皇觉寺修行,夜间突发急症,因皇觉寺守卫森严呆板,连太医都不让放进去。她竟生生地不治而亡痛死了。当时还在的安国公和安太妃一起狠狠闹了一场,所以皇觉寺守卫才松懈不少,允许太妃家人初一十五入内探望。 皇后娘娘觉得这正是程太妃之事发生的根源。 她揉着太阳穴:“安太妃又如何了?” 黑衣宫人犹豫半晌:“……她自尽身亡了。” 皇后娘娘打翻了茶杯:“……什么?” “奴才该死……”黑衣宫人叩首认错赔罪,“安太妃说她在皇觉寺住了许久,一朝要离开不舍,想一个人呆一呆。太妃娘娘毕竟是主子,奴才们没得阻止。等奴才们发现不对劲,强行推门时,就看见安太妃吊在梁上,人已经硬了……” 皇后娘娘震怒猛一拍桌面:“……胡闹!” 黑衣宫人叩首认错。 皇后娘娘许久才运匀气,沉声问道:“……可有知道安太妃为何会突然自戕?” 黑衣宫人迟疑道:“奴才们后来搜查过安太妃的屋子,审讯过安太妃的宫人,并皇觉寺的侍卫,在安太妃住处发现许多男人用品,据被安太妃收买的侍卫和宫人交代,安太妃也与程太妃一般……且时间要比程太妃久……程太妃是有安太妃前例在先,且被安太妃怂恿,才敢越雷池的。” “如今她恐怕是畏罪自戕。” “好一个畏罪自戕!”皇后娘娘咬牙切齿,“……我代表皇家颜面的皇寺,竟成了一群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的淫*乱窝了!” “查,给我彻查并揪出那奸夫究竟是谁!” “是。” · 与此同时。 庞仲家。 庞仲头戴着一顶褐色无角幞头,穿着青灰圆领袍,黑色软底布鞋,盘腿跽坐在廊下听雨,与一个年轻人对弈。 雨声啼啼哒哒。 棋盘静谧无声。 已有五六十岁的庞仲已有皱纹,因时常带笑,神情显得慈和。早年间的英俊面庞,现已与田间老农河边渔夫无异,扔在人群里如一滴水隐没于大海。 门外忽然来了一个人,单膝跪地低声禀告。 “老爷,人已经处理了。” 啪嗒—— 对面年轻人手上棋子咔哒落在棋盘上。 “……下棋要静心,少贤,你的心乱了。” 庞仲捡起棋子,放入棋碗里,苍老平缓地提醒着。 “……少贤知错了。”年轻人捡起棋子,重新落子,藏在背后的手不自觉颤抖。 安太妃,爱了庞相三十八年。 这三十八年里,她一直死心塌地为庞相做事,包括在被关在皇觉寺修行后,都想方设法利用姐姐的死大闹一场,令皇觉寺管理松散不少,好替庞仲传递情报。 可一朝事发,她却只换来了一句‘人已经处理了’。 年轻人浑身冰凉。 庞相,太心狠了。 “……可惜了一块好地了。”庞仲轻轻落了一颗子,“听说是蒋家那小丫头借刀杀人捅破的?” 一人应道:“是。” “……才十六岁。”庞仲落下一子,定了整盘棋的乾坤,才轻轻地道,“……蒋端方之女,小女子,亦不可小觑啊。” 那人不敢作声。 “我们在蒋家还有一个探子,启用它吧。” “是。” · 蒋明娇与程珠玉并不知事情的后续发展。 她们一起出了宫。 在景阳宫门口,她们看见燕明珠的贴身侍女,依旧立在门口等待,又塞了个荷包给小黄门。 春末阳光不如夏日热烈,却也足够灼人,侍女的面庞都被晒红了。 贴身侍女也瞥向她们,咬着唇表情哀恨又不平。 二人对视一眼都大步继续走,权当没看见。 几个小黄门忙抬来小轿子,迎上来奉承:“娘娘的吩咐,让县主与程小姐坐着轿子出去,省得这么长的宫道,把脚都走坏了。” 先恭敬呈上一个银锞子,再一骨碌塞了好些荷包在轿子上。 “娘娘还说了,下次县主进宫可以带个人进来伺候,免得处处不方便。这是娘娘给那位姐姐的打赏,这是小的们的孝敬。” 蒋明娇和程珠玉被人扶着上轿子,边拒绝着礼物边走远了。 身后贴身侍女看得都痴了。 一个小黄门才慢吞吞出来,一甩雪白浮尘道:“走吧,娘娘说要见你,托你让郡主传两句话呢。” 贴身侍女忙又塞了一个荷包:“麻烦公公了。” 小黄门捏了捏荷包分量,不甚满意却仍收下了,也瞥了眼蒋明娇离开方向幽幽一叹。 “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咱们这些做奴才伺候人的,就怕跟错主子。” 小黄门慢慢悠悠走远了。 贴身侍女听得呆了,半晌才跟了上去,心绪却始终难以平静。 怕跟错主子…… 可两个主子原先是一个烈火烹油,一个门庭寥落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 这厢。 蒋明娇与程珠玉出了宫,一上了马车,程珠玉就抱着蒋明娇哭了。 “……”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大长公主危在旦夕! “……娇娇,谢谢你。”程珠玉觉得这些日子,她已经把这句话说了太多遍,说得她自己都觉得啰嗦了。 可在这改变她后半生的帮助前,她仍觉得只有这句话能表达她的心情。 情感太过真挚热切,如瀚海火山般压抑于胸口。 口舌显得笨拙。 言语亦显单薄。 她只能重复着:“……娇娇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在皇后娘娘说出赐婚对象后,她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算是落了地。随之而来的是长期紧张担忧后的疲倦,她现在只想抱着蒋明娇好好的哭一场。 痛痛快快的。 酣畅淋漓的。 洗清所有郁闷的。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抱着蒋明娇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傻丫头。” 蒋明娇拿起程珠玉的衣角,替她擦着眼泪,柔声怜惜道:“咱们是朋友,怎么还说这些话。” 程珠玉哭得眼红红地看她。 蒋明娇刮着她鼻子道:“你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吗?” 程珠玉抬着小鹿似的眼睛望她摇头。 蒋明娇笑道:“《说文解字》中,朋取自象形字‘鹏’,是取自凤鸟羽毛并列的含义。” “所以啊朋友就是要一辈子并肩一起走的人。你现在掉队了,我可不得拉你一把。将来我掉队了,你自然也是要拉我一把的。” “互相扶持彼此相帮,一起闯过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在成功时喜悦时难过时沮丧时落魄时,扭头时都有人不离不弃陪着你,看着你替你开心替你难过替你笑替你哭,这才是朋友的真正含义啊。” 蒋明娇向来敢爱敢恨。 无论对爱人对亲人对朋友,只要对方对她是一腔真心,她便会全心全意信任。 纵然上一辈子爱错了人孤苦一生,她也绝不改其志。 与之相对,她最瞧不起的便是背信弃义之人。 与一个能真心相伴半生的人相比,一时的宠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匀速行驶,马蹄敲击地面发出提提哒哒声响,如雪砌的娇贵似的人儿,优雅端静坐着,眼里满是澄澈干净的信任,拿着一方干净的衣角,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 程珠玉看得痴了,含泪点头道:“好,咱们是朋友呢!” 蒋明娇冲她一笑:“走,为了庆祝咱们珠玉儿终于找定了人家,咱们好好吃一顿。” 程珠玉刚嗯了一声,忽然古怪地看向蒋明娇:“……娇娇,你手里拿着的是谁的衣角?” “咳咳……”蒋明娇飘忽地挪开了眼,“珠玉啊,你喜欢吃什么来着。今天我请客。” “蒋!明!娇!”程珠玉扑了过去哀嚎道,“这是我最心爱的一件衣裳,为了见皇后娘娘特地穿得。” “……咳咳,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话说我的衣服也是见娘娘特地穿的,所以只能用你的……” “你可以用帕子!” “……咳咳咳……” 马车嘚嘚嘚行驶。 姐妹俩的笑与闹依旧继续。 二人出宫的当天下午,大长公主府派了一个年老管事并一个年轻媳妇子,借口作客来侯府相看过程珠玉,对程珠玉的直爽可爱,踏实不好攀比的性格十分满意。 当晚皇后娘娘的懿旨就颁布到了伯府。 在侯府做了几天客的程珠玉回府接旨。 此时伯府已无人敢欺负她。 概因皇后娘娘已颁布了对整个事件的处置。 广孝伯府被牵连严重。 程太妃忽感恶疾不治而亡,因死前曾口出恶言不敬先祖,被罚不葬入妃陵。贴身伺候她的一众仆妇自感没照顾好太妃,觉得己身罪孽深重,只愿殉葬程太妃。 李探花郎因招惹上人命官司,被革除了官职,并被列入通缉令,全大周将通缉此人。 稚儿无辜。 皇后娘娘犹豫再三,终于没有令旭儿一齐陪葬,将他远远送到了边疆,交由一个普通军户收养。 他将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一辈子,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安太妃自戕的消息被秘而不宣,对外头只说安太妃是感染恶疾,不便见人须幽静地养着。只待一年半载,无人关注此事后,再悄无声息地发丧。 伺候安太妃的贴身宫人们处置同程太妃的宫人们。 至于被牵连进去的侍卫,一律以失职罪斩首。 其余太妃们接受暗中调查,被查出有类似情况的单独关押,按程太妃旧例处理。没有掺和进去的被挪到了更僻静无人的‘静心庵’静养,守卫比以前森严百倍,再不许任何人探望。 广孝伯对整件事其实并不知情,但依旧接受了惩罚。 他因‘祈雨节祭祀失仪’,被昭仁帝罚了一年俸禄,取消了祖辈得到的丹书铁券,革除了所有官职,成了一个光头伯爷。 在京城地位一落千丈。 广孝伯夫人因包庇程太妃与李探花,参与整件事其中,被皇后娘娘以‘善妒不贤治家不严’等理由,取消了其一品诰命夫人称号,并派了一个宫女去督促其反省。 在宫女的督促下,两年后伯夫人将无声无息病故。 程珠宝带‘邪秽之物’入祈雨节的事也被传开,人人皆知她已恶了皇后娘娘,纷纷与其保持距离。 广孝伯命人将其关在了家庙里。 唯独程珠玉不仅被皇后娘娘赐婚,还得了一个乡君称号——因为陛下编写忠臣录时,将她父亲加了进去,并补了一个正一品品级,可以恩荫妻女。 传闻皇后娘娘还称赞过程珠玉一句:“浑然可爱,真真是好人才。”是将程珠玉看在了眼里。 大长公主府更是让人传出话来,说对这未来媳妇非常满意,只等着不日下聘了。 无论广孝伯府上下,还是满京城高门皆不敢再小瞧这孤女一眼。 程珠玉只在家等着备嫁。 在此期间,她为了感谢蒋明娇,给她一连做了三套衣裳,把蒋明娇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叫你好好歇着就歇着,我就缺你这几套衣裳穿了?” 直到事发一个月后,京城的街头巷尾都还在议论这一场大风波。 各种传闻猜测甚嚣尘上。 经历过事情真相的却都三缄其口,决口不提半句。 时间在这种氛围中度过。 一日清晨蒋明娇刚到东山医学院,就被郑兰淳匆匆忙忙找上了门,求她出诊。 ——大长公主病危。 危在旦夕。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我师父是京城最厉害的大夫 大长公主府。 自从帝后亲临祈雨节后,京城春雨便多了。民间老人都说,这是帝后诚心感动了上苍,龙王爷特地多降雨保佑大周百姓的。 今儿个又是一场好雨。 万千剔透雨线连成细密的网,落在院里太平缸中,激起噼噼啪啪脆响,将花园假山浇成深褐色,偌大一个教练场洗得被清爽。 戥子替胥大夫撑着一把伞,挎着一个医药箱,惊叹打量着大长公主府。 “好气派的地方。” 胥大夫走得快了些,被雨淋到头发,不满扭头看了眼小徒弟。 “莫要如此小家子气。跟了我学医以后,便时常要到贵人家行医。若你眼皮子这般浅,丢了我的人,还怎么带你去更煊赫的地方?” 戥子内心火热。 大长公主,已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皇亲贵胄。 更煊赫的地方? 那岂不是宫里? 他一个升斗小民,在被胥大夫收做小徒弟前,只是一个小药铺的活计,成日见被掌柜吆五喝六。 如今居然能进宫了? 戥子见胥大夫不以为意地摇头看他,并不觉得进宫有何了不起,继续大步往前走时,忽然一瞬情绪高昂起来。 师父,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小戥子交上贵人了。 进了大长公主的卧房,身穿绿衣的丫鬟仆妇来来往往,各个皆神色凝重脚步匆匆。 望见了胥大夫,她们恭敬行礼:“胥大夫,夫人等您许久了。” 连带着戥子都得了许多相迎的笑脸。 屋里窗户关着,光线有些暗,空气显得浑浊。 戥子一进去便看见屋里有两拨人。 一拨人皆站在内间,身着华服,配着珠翠、气度雍容华贵,另有丫鬟仆妇陪侍左右,不时听得见压抑哭声,并有丫鬟劝阻的声‘夫人注意着身子’‘小姐您先吃点东西’‘少爷大夫来了’云云。 应当都是大长公主府上的贵人。 另一拨人立在外间,皆作民间大夫打扮,拎着医药箱,对着脉案皱眉议论着。戥子能听见他们的低低议论声,诸如‘大黄’‘性热’、‘昏迷不醒’等声音,言语间皆语气凝重。 戥子还认出其中有好几位大夫,是京城有名的‘神医’,到他当伙计的药铺抓过药。 当时这些‘神医’被病人家属们用看神明般的簇拥着,无形间显得地位崇高。 他因看得羡慕抓药时手抖,还被他们不轻不重训斥过。 回忆起那时的尴尬与丢脸,他至今面上臊得慌。 胥大夫甫一进去,两拨人都迎了上来。 一拨华服贵人们皆站起来,眼眶发红地恳求着。 “胥大夫,您来看看外祖母吧。” “怎么就昏迷了这么久。” “每年都要病这一场的,怎么今年格外重。” “这些年祖母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很,连个伤风头疼都没有过。前儿个还能陪我们舞剑的。怎么一会子就这样了。” …… 另一拨的大夫们也都望过来,恭敬地拱手行礼,用请教的语气口喊着:“胥大夫。” “您可算来了,还请您看看吧。我们实在是拿不住了。” “观病人情况,并不像急症导致昏迷不醒的征兆,怎么会弄成这样……” “胥大夫,您在医界算是泰斗,还请您指点一二。” …… 胥大夫拱手道:“诸位稍等,且等我为大长公主把个脉,查一查她最近的脉案。” 众人自然是无不不从。 连带着戥子都被人让了位置,递了一份脉案。 所有人都恭敬等着胥大夫的把脉,室内一时显得安静极了。 戥子感受到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神医们,言语里对师父那打从心底的尊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也不过如此。 他情不自禁兴奋起来。 这便是师父的地位吗? 他拜对师父了。 他师父,应该便是京城最厉害的大夫了吧。 忽然门口有一个妈妈面带喜色地道:“徐总院判来了。” 戥子还在迷惑。 哗—— 两拨人便同时站了起来,望向门口的方向,目露喜色。 “是徐总院判来了?” “他老人家可算来了。我们如今也算有了定海神针了。” “……这京城大夫里,还得徐总院判镇得住场子。遇上疑难杂症时,有这么一个神医往旁边一站,心就稳了三分了。” …… 胥大夫依旧给大长公主把着脉,动作沉稳,神色不变。戥子却察觉得出来,他态度凝重许多。 戥子不由得讶然。 他跟着师父这些天,还是头一次碰见他这般慎重。 这徐总院判是谁?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戥子扭头便看见一个身着官服,戴着软脚幞头,背着一个包浆木医药箱,穿着黑色长靴的老者步入。 他约莫比胥大夫要年轻些,头发胡子皆已花白,周身气势却不弱于胥大夫,身后跟着两三个背着医药箱的中年大夫。 戥子听人喊他们“姜太医”、“许太医”。 大长公主家眷们迎了上去,一叠声喊着“徐总院判”,说“您可算来了。”云云。 “徐总院判,您快去看看吧。” “我们可等您许久了。” “外祖母的情况,如今就指望着您和女神医帮忙看看了。” “求您一定要救救外祖母。” …… 还有人问道:“……不知东山女神医可到了?” 态度竟比对胥大夫还热切恭敬三分。 一众大夫更是纷纷对徐总院判行礼,鞠躬时腰比对胥大夫时更低。 戥子莫名有些不平。 这徐总院判是谁何方神圣,竟惹得这些人都对他翘首以盼? 他这般嘀咕出声。 就有一个小童嗤笑出声:“居然连我们徐老师长都不知道,小子你是头一天学医吗?” 戥子刚想反驳。 那小童就骄傲道:“我家师父是太医院总院判,掌管着太医院的数百名太医,曾经在全大周名医皆无计可施时,妙手救过成国公的命,是成国公府的贵宾。早些他还时常出诊,现今年纪大了后,等闲高官皇亲已经没办法请他出手了。” “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戥子一下没声了。 太医院总院判啊…… 这时只听一个仆妇急切地道:“诸位大夫们赶紧过来看看,公主殿下似乎不好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女神医本就是不同的 这一声不啻于惊雷。 大长公主府主子们仓皇跑进里间,惴惴不安抓紧了旁边人的手。 诸位大夫们亦皆神色凝重。 徐总院判来到大长公主身旁,对把脉的胥大夫道:“劳烦让一让。” 胥大夫原不想让:“……我再看看。” 徐总院判淡淡道:“胥大夫,病人病情性命关天。” 胥大夫的手顿了顿,慢吞吞起身,让出了位置。 徐总院判坐在大长公主床边,神色凝重地伸手把脉。 众人都注意到这一细节,相互对视后却都未置一语。 在胥大夫以‘大成帝国御医传人’,‘国医圣手’的噱头,刚扬名京城的那段时间,的确曾有人将他置于徐总院判之上,与女神医相提并论。 但在那一场比拼后,再无人提起这句话。 虽然徐总院判并未与胥大夫论过医道,但方才一个动作交锋间,胥大夫让了,便是定了二人地位。 徐总院判又素来自居于女神医之下。 …… 三人间的医术地位已然明了。 戥子睁大了眼睛。 瞥了眼胥大夫又看了眼徐总院判后,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原来他师父竟不是最厉害的。 胥大夫盯着病床上的大长公主,刻意压低声音,避免让长公主府的人听见,引起紧张与骚动:“徐总院判,大长公主已经没气了。” 这才是他不得不让的原因。 在被邀请来之前,大长公主府的人说的是——大长公主每年到这时节都会病一场。因为是心病的原因,大长公主从不让抓药问诊,躺上五六天就能好了。 家人因此也没多注意。 但今年格外不同,如今已经快半月了,大长公主却仍病着,且人愈发委顿,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当时便觉得棘手。 方才检查过大长公主情况,他愈发觉得情况艰难。 ——虽然身体还热着,瞳仁未曾涣散,但病人已没气了。 这是在阎王爷手里抢人! “徐总院判,你可有办法?” 徐总院判搭手一诊后,沉声说道:“……是假死,用‘十三绝针’或许能抢回一条命。” “‘十三绝针’,竟有如此神奇的针法?”胥大夫潜心请教:“是哪本古籍里记载的?” “不是哪本古籍里的。”徐总院判摇头解释道:“‘十三绝针’是女神医根据现今针灸脉络原理,融合了‘五大绝脉’‘醍醐灌顶阵法’等数个阵法,去伪留真,自行创新出来的,在东山已有过几次试验,效果很是不错。” “……是女神医啊。”胥大夫一时呐呐,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到听不见了:“……想来也只有她了,她本就是不同的。” “如今女神医已把这套针法加入了教学课程中,供擅长此道的医者学习。”徐总院判叹道。 “……可惜老夫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学不了了。” “此针法要求注意力完全集中,手上功夫不能有半分差错。年纪稍大些的医者都不敢试。不过倒是有好些年轻医者,已学的有几分入门了。” 戥子听得呆了:“……您是说,女神医把这套针法公开传授给人,不用磕头拜师就能学?” 徐总院判笑道:“也不是谁也能学的,首先要入学东山医学院,其次要看你有无这天赋。否则遇上一个手不稳的,学这套和阎王抢命的针法,岂不是拿病人性命玩笑。” 戥子听得茫然,痴痴地问:“那女神医不怕有人学会这套针法后自立门户跑了吗?那她白教人个竞争对手,岂不是亏死了……” 徐总院判摇头笑而不答。 一个童子闻言,嗤了一声道:“考到了女神医的东山医学院,只学了一套针法就跑了,那才真是如宝山抓了一把土就跑了,是天底下绝顶的大傻子。东山医学院与女神医倡导创新与探索,只要呆在东山医学院,就总能源源不断学到新知识新东西,真正想向上的谁愿意离开?” “再者女神医说过了,医术是为救死扶伤,本应该无门户之别。但凡是真心向学想救死扶伤的医者,她都不吝教导。” “受过她教导的,但凡有些廉耻的,都会记她的情。便是她们不记着,我们也会替他们记着的。” “莫要以这般小心思揣度女神医的格局。” 戥子一下脸红了。 说话间门外有人紧赶慢赶地惊呼道:“女神医来了。” 只见春雨潇潇清寒,万千道雨丝连成晶莹雨幕,接天的雨声劈啪作响。 一个素衣白衫的人,撑着一把雪白油纸伞,横穿雨幕而来。 伞面通体雪白,只在角落点缀一抹嫩竹,伞骨由最嫩的青竹所成,更衬得伞下之人清新凌冽,如一阵清风拂面,周身似乎还沾染着,从天穹深处刮来的水汽与湿意。 雨打伞面一片儿响。 那人清寒踏雨。 脚步不染纤尘。 步入廊下收起雨伞,将伞伞尖朝下立着,她对众人微微一低头,声音清越温和地道:“抱歉,路上轿夫忽感恶疾,替他施针止痛,稍微耽搁了。” 甫她一进门,所有人皆看那人看得痴了,半晌挪不开眼,不自觉站起相迎。 待听见这句话,他们皆摆手。 “不要紧不要紧,女神医你来了就很好。” “女神医,您快来看看吧,大长公主她。” “小丫头,你的针带来了吗?” …… 蒋明娇走到大长公主床榻边,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着目光,一瞬都不愿挪开。 她只看了一眼:“大悲大喜导致心衰的假死,可用十三绝针。” “取我的针来。” 一名小童忙递上针来。 “褪衣。” 男眷们自觉回避,大长公主府仆妇忙上来,替大长公主褪下衣衫。 蒋明娇沉稳施针。 隔着一道屏风,房间所有人目光仍忍不住那方向瞟。有些人仿佛天然有一种气场,清新凌冽端重,只要一出现在视野里,就能夺走所有人注意。 片刻后。 “……病人的性命留住了。”蒋明娇绕出屏风,用清水徐徐净手。 大长公主府的人还来不及松口气。 蒋明娇就又道,“但大长公主年岁已高,若不能令其尽快苏醒,情况恐怕会很危险。” “大长公主的病到底是由心病而起。” “你们知道她是为何会受刺激昏迷吗?” 第四百七十八章 咱们把背后的老鼠揪出来 “……什么?” “受刺激?” “外祖母的昏迷,不是因她因年老体衰,积年旧疾恶化而成的吗?” “女神医是说这背后是有人捣鬼?” …… 一时激起千层浪。 蒋明娇瞥了眼立在外间的大夫们,用雪白帕子擦手:“诸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几位大长公主府的主子们也知道失态了。 他们对视一眼。 留下照看大长公主的人,他们带着蒋明娇去了书房。 关上门窗。 诸位贵妇少爷小姐,不顾仆妇们搬来的凳子,皆焦灼地站着,急切望向蒋明娇:“女神医,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解释道:“心主血,大长公主的昏迷是由心衰而起,心衰分为两种,一种是年老经脉血管老化,长期恶化后自然积重的慢性心衰;一种是受到巨大刺激后,心绪起伏过大导致的急性心衰。” “我曾为大长公主殿下把过平安脉,大长公主殿下虽已年迈,但因年轻时久居行伍,至今仍日日习武不辍,身体状况比不少年轻人还好,并无慢性心衰之兆。” “因而她此番昏迷极可能是受到外界巨大刺激后,突发的急性心衰。” “但我观大长公主府最近风顺日和,并无能刺激到大长公主殿下的诱因,故而才有此一问。” 公主府众人全听明白了。 一位十六岁的清隽少年握拳道:“是有人故意对外祖母说了什么,刺激外祖母犯病的。” “外祖母是被人害了。” 众人皆沉默认同了他的话。 蒋明娇提醒道:“虽然素来身体康健,大长公主殿下毕竟已年迈。我的十三绝针,只能保住殿下一月性命。心病还须心药医,若不能尽快找出公主殿下心结,令其尽快苏醒,恐怕……” 话音落地。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现在就去调集侍卫与兵马,好好将这府里的人筛上一遍,定要将那嚼舌根的人找出来,揪着他脖子问他,究竟给母亲说了什么。” 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道。 蒋明娇循声看去,说话的竟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华服女子——一个女子开口便是调集侍卫与兵马,大长公主府气象果与别处不同。 “二姐我也去。” 另有一个三十七八的女子大步迈出,拔出了藏在碧绿马面裙腰间的软剑,“等母亲醒过来后,我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不能让母亲白白受这一场罪。” “二位姐姐,还有我。” 一位三十出头的高挑女子亦正色肃容道。 三人拔腿就要往外走。 丫鬟仆妇们纷纷跟上,行动间看得出皆是习过武的。 大长公主府眼看要热闹起来。 蒋明娇不着痕迹皱眉。 忽然书房门被一条若银蛇的长鞭啪——地甩开。 一声娇脆厉喝传来。 “……无论是谁,今儿个都别想出这一扇门。” 来人是郑兰淳。 她身穿火红短打、墨色锦裤,火红长靴,泼墨长发被梳成马尾,用玄色发冠固定住,行动间给人利落悍勇之感。 她手持一根银色长鞭,卷来一张红木椅子倒放着,单腿架在椅子腿上,一夫当关地守住了门。 “……什么调兵遣将,召集侍卫,你们是要把祖母的事情,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吗?” 几位剽悍妇人动作一顿。 “祖母在朝中树敌不少,都是依靠着祖母的威名震慑的,一旦祖母身体有恙的事情传出去,不说先找到凶手,咱们府上只怕就要被群起而攻之,先内忧外患地风雨飘摇了。” 郑兰淳面庞再无任何玩世不恭,冷静分析,“越是这时候,我们越是要镇定,不能露出一丝慌乱。” 众人咬唇却并不反驳。 郑兰淳说的有理。 上次女神医封伯时,大长公主曾替女神医在朝堂舌战群儒,大大扬名于京城,却也暴露了大长公主的底蕴——背后若无强大势力依托,大长公主又怎会对京城群臣隐秘,掌握得一清二楚。 大长公主以女子身份封将军,本就令不少朝臣不满,隐约地再三针对。 这份势力更令他们忌惮。 若得知大长公主病危,他们必定会趁机反扑。 内有大长公主殿下病危,外有被群臣围剿,大长公主府将面临巨大危机。 十六七岁的少年沉声道:“大姐姐,你可有应对法子?” 这是郑翰良。 长公主府长房嫡三子,程珠玉的赐婚对象。 蒋明娇不由高看他一眼。 遇事沉稳。 孝顺心诚。 是个心性正直,可堪一用的少年。 郑兰淳看向蒋明娇:“这便需要女神医相助了。” “封伯之事时,我曾欠下大长公主一个人情。”蒋明娇清冽而立,飒爽拱手道:“如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郑小姐只管说便是。” 郑兰淳道:“……我要女神医替我们隐瞒祖母的真实病情,对外头只说是女神医出手,已将外祖母病情治得大好了。” 蒋明娇沉吟:“我至多只能瞒一个月。” 她并非神仙菩萨。 若找不到大长公主的心结,一个月后她亦无力回天。 “一个月时间足够了。”郑兰淳铿锵有力地一拱手,“如今情况紧急,容不得我多耽搁。等事情了了,我必定要置办一桌酒席,好生与女神医痛饮,彻夜大醉一场,感谢女神医此时的襄助。” 蒋明娇道:“郑小姐太客气了。” 郑兰淳这才看向其余人:“……二姑、三姑、四姑!你们先把刀剑都收回去,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三名妇人忙藏起刀剑,整了整衣服后,又恢复温和含笑,华服雍容的贵妇人模样。 ——那些武器竟似凭空消失了。 “单凭女神医口说无凭,只怕仍无法瞒过世人。”郑兰淳看向另外一名妇人,“母亲,我需要你办一个宴会,就以庆贺三弟定亲为由吧,把人都请到大长公主府,让他们亲眼瞧一瞧打消疑虑。” 三弟郑翰良脸霎时通红。 郑母沉声答应下来:“我立即就让人去筹办此事。” “好。”郑兰淳道,“如今我们便只剩下一件事了。” “把背后这只老鼠揪出来!” 第四百七十九章 要不,我也去考东山医学院 众人闻言皆神色凛然,严肃看向郑兰淳。 郑兰淳再次看向蒋明娇:“……女神医,您能否帮忙判断出,外祖母具体是何时发病的?一个大概时间便好。” 大长公主因昔年旧部命运潦倒的心病,每年这时都会病一场。若从大长公主发病开始调查,时间范围太长,涉及的人员也太广。 蒋明娇沉吟道:“……大长公主身体素来康健,故而心衰之症状起初并不显,若直至昨晚今早才被发现的话,那么具体时间发病时间应当在昨日下午未时至申时。” 一个仆妇惊呼道:“殿下正是昨日申时传话出来,说心口不舒服没胃口,要小憩片刻,让奴婢们不要准备饭食的。等晚上奴婢再去问讯时,殿下已经昏迷不醒了。” 另一名仆妇补充道:“此前十几天殿下都只是和往年一样,神情委顿、不大爱动弹、没什么胃口,爱坐在床边遥望教练场,让人读曾经写过的日记给她听。正是昨儿个晚间,奴婢们才发现殿下久睡不醒的。” 郑兰淳拱手赞叹道:“女神医果然医术过人。” 她望向郑母道:“母亲,昨晚未时到申时,有哪些人来过母亲的房间。” 有人看向方才说话的两个仆妇。 两个仆妇苦笑解释。 “自殿下久病后,就不大爱见人,奴婢们只能站在门外听令伺候,等闲是进不了屋子的。” “能进殿下屋子照顾的,只有陈姑姑一个人。” 郑兰淳望向郑母。 家宅中馈一向是由她管的。 郑母沉声道:“陈姑姑是母亲从前旧部的人。每年到了这时节,母亲就精神萎顿不大爱见人。只有陈姑姑凭着旧日情分,还能让母亲见一见,所以一直都是陈姑姑贴身照顾母亲。” 郑二姑再次腾地站起,如杀气凛凛的雄鹰般提刀道:“……我去将那陈姑姑宰了来。” “二姑,你给我坐下。”郑兰淳气道,“陈姑姑是外祖母旧部的人,更贴身照顾外祖母近六十年。万一咱们猜错了呢?你去给外祖母赔一个陈姑姑?” ‘杀气凛凛的苍鹰’郑二姑哦了一声,如同被人扼住了后颈,小鸡仔般乖巧坐下。 郑兰淳再看向母亲:“还有其他人吗?” 郑母道:“那日曾有两拨客人来给母亲探过病。” 郑三姑奇道:“母亲不是病了以后都不大爱见人,除却陈姑姑谁都不乐意见了吗?” “……那也得看客人是谁。”郑母苦笑道,“那天一共来了两波人,一人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姑姑,说是太后娘娘听说母亲久病不愈,特地派了贴身姑姑来送药的;一人是打东山来的,是殿下旧部的后代,先被咱们接到了府里,后来又因女神医帮忙,被安置在了东山。那日她带了些土特产来府上,说是来感谢母亲的安排,给了她们了一条活路。” “这两拨客人,我哪一拨也拒绝不得啊。” 一个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姑姑,身份贵重。 一个是大长公主殿下旧部,在大长公主殿下心中地位非凡。 的确都拒绝不得。 “那么嫌疑就在陈姑姑、太后的贴身宫女、打东山来的旧部后代这三人间吗?”郑兰淳严肃思忖道。 众人亦陷入了沉思。 “……不,还有一个。”郑母打破了寂静,怯怯看向众人,“那日为迎送客人,我也是进过母亲房间,与母亲说过话的。” · 大长公主卧房。 蒋明娇方才与大长公主府的人说话,都是隔着一道屏风的。外头并不知她们对话具体内容。 戥子只看见女神医与大长公主府的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都喜气洋洋。 女神医给大长公主又施了一套针,写了一个药方。 大长公主府的人就一叠声说着感激。 “女神医,今天可真是谢谢您了。”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真是无以为报。” “这是我们府上定亲宴的帖子,您先拿着。知道您贵人事多,来不来您都随意,但这是我们府上的一份心意。” …… 戥子一个激灵。 女神医,这是把大长公主殿下治好了? 有人替他问出了口。 “女神医,大长公主殿下这是已经病愈?” 蒋明娇温和解释道:“殿下只是慢性心衰,我已用过了十三绝针,开了一副药。若顺利的话,今晚便能醒过来。” 周围人皆惊讶佩服。 戥子亦倒吸一口冷气。 他方才可听见师父和那徐总院判说什么‘假死’、‘没气儿’、‘和阎王爷抢命’的,女神医出手竟把人救活了? 女神医好生厉害。 如他这般想的人不少,更有不少人上前请教道:“女神医,敢问这十三绝针是?” 蒋明娇耐心解释过十三绝针的始末究竟,补充说道:“目前我会每旬在东山医学院,教导一次十三绝针。若感兴趣的可考取东山医学院学习。若实在没时间入学的,亦可以采取旁听的模式学习。” 众人窸窸窣窣议论了一番,内容无外乎‘东山医学院不好考’、‘可考进去真的好处太多’、‘现在东山医学院大夫身价竟是寻常大夫三倍’云云。 声音久久不绝。 胥大夫提起药箱塞给戥子,又捡起一把雨伞道:“愣着做什么,病人治好了,我们走吧。” 瞥见这些人的议论,他似是不平又似感慨地道,“刚考入东山医学院的学徒身价都是寻常大夫的三倍了,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语气酸溜溜的。 戥子与胥大夫是被大长公主府的得脸管事亲自送出门的。 管事付了胥大夫一百银子诊金,连戥子都得了二两银子答谢。 二两银子! 若在此前戥子会兴奋得不得了! 可看着徐总院判是被大长公主府的少爷送出门的,连带着得了三百两银子的诊金,连带着姜、许二位太医都被再三礼遇。 而女神医这是被大长公主府主母并一众长辈恭敬送出门的,怀里被塞了厚厚一沓,都数不清有多少的银票。 那叫‘沈草儿’的小童,更是得了一小锭金元宝…… 戥子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了酸。 胥大夫二人路过花园甬道出了门。 门外还下着雨,天依旧是阴阴的郁色,戥子替胥大夫打着一把伞,瞥见雨幕的另一边,脚步不自觉地定住。 女神医正被诸多贵人簇拥着,提着裙角上马车,那叫沈草儿的小童也被人殷勤备至地伺候着。 马车慢慢离开远去了…… 戥子被胥大夫踢了一脚,催了一句:“快些。” 他哦了一声,飞快迈步赶上胥大夫,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我也去考东山医学院吧。 第四百八十章 女神医已成了行业宗师 平阳侯府。 五福堂。 庞大的连绵阴云自天穹尽头铺展而来,四方院子里飘着牛毛似的雨丝,将削瘦翠竹淋得碧绿如洗,呜呜风声不知从何处而来,不时卷起屋子的厚重窗帘,将略显凉意的潮湿带进屋里,陡然凉得人一个激灵。 陆二夫人焦灼地坐着,不时挪动一下屁*股。 热的。 这都仲春了,蒋府太夫人屋子里还点着火盆! “……有些热吧。”太夫人客气询问着,却并无要熄灭火盆的意思,“我年纪大了有些畏寒,屋子里稍微热了些,亲家老夫人只怕不习惯。” 陆二夫人忙笑道:“习惯的习惯的,这到了年纪后身体的确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止亲家老夫人您这样,我在家里也是点火盆的。” 她暗自扯陆毓雯的袖子。 陆毓雯强挤出一个笑:“蒋老夫人,我们习惯的。” 太夫人这才满意笑笑,继续拨弄着佛珠,额上不见一丝汗。 陆二夫人看得暗自心惊。 门窗都只开了一条小缝,屋子里点着火盆。 蒋太夫人今儿个戴着墨绿百寿松抹额,穿着暗绿色万字不断头的百褶鱼鳞裙,白地五彩团花绿叶纹的帔子,四狩猎纹锦半袖,手里揣着石青银鼠皮包裹的手炉……完全是冬日的装扮。 她竟完全感受不到热。 身体该虚成了什么样子? “我已经让人去喊二丫头过来了。”见陆二夫人打量自己,太夫人睁开眼睛安抚道,“亲家老夫人还请稍等片刻。” 陆二夫人面露喜色:“我不急的。” 陆毓雯亦忙摇头道:“我们不急不急的。” 她们今儿个是特地为蒋明娇来的。 陆毓雯的伤口拖不得了。 昨儿个府上的大夫给陆毓雯换药时便说了:“若不能得女神医出手,六小姐额头上必定会留疤,得时常用粉或刘海遮掩。” 陆毓雯怎么愿意! 生得貌美过人是她最大依仗,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变丑!她当即把自己关屋子里,呜咽地哭了一下午。 陆二夫人也着急上火。 可她根本与女神医搭不上话,更别提让女神医出手帮忙。 女神医早已不在仁心堂坐诊,除非求到了东山医学院,且病得危急性命的。平时无论病人是谁,她等闲都是不出手的。 别想拿地位压她。 她如今是陛下册封的文昌伯,更有救了帝后的小公主,并亲赴江南疫区救下瘟疫的大功劳,在京城地位没几个比得上。 至少忠勤伯府连她的脚边都摸不到。 更别提她在医药行业地位超然。 不仅医术卓绝过人,当今医学界无人能及。她还编写《伤寒杂病集》,无偿供天下医者学习。 创办的东山医学院,更是广收天下所有向学者,并倡导创新与批驳,每每都能拿出新成果,并惠及全体大夫。 人心都是肉长的。 无论女神医是否有私心,她这般高尚行为都已赢得了尊重。 她已被全体大夫奉为‘无冕之师’与‘宗师领袖’。 但凡有人敢得罪她,就等着被全医学界孤立吧。 那日她只是在府里大夫面前,抱怨了一两句女神医架子太大了,府里大夫神色立即就变了,回了她们好大一通诸如‘女神医医治病人不讲究地位,只讲究病情轻重缓急,真正的大慈悲云云。’,把她们怼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饶是如此,接下来半个月,那大夫都对她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还听说金二夫人因曾抢过女神医宅子,被太医院全体大夫孤立,如今已没人愿意给她问诊。堂堂国公府的媳妇,只能任由江湖游医和赤脚大夫治病呢。 陆二夫人思来想去,只能把主意打到了蒋明娇头上。 人人皆知女神医与蒋家二小姐交好。 她已盘算好了。 若蒋明娇不答应帮忙,她就只管让雯娘哭,哭已被长公主殿下厌弃,哭年纪轻轻未曾出嫁就要毁容,哭得越凄惨越悲凉越惹人怜越好,还要因‘伤心过度’而抱着蒋明娇的腿晕过去。 此处有这么多丫鬟仆妇在,都长着眼睛盯着她们。 蒋明娇若不答应。 她可就太残忍了。 ‘心硬如铁’对于女子,可不是一个好名声。 为了这张雯娘这张俊脸,她们都不打算要脸了。 陆二夫人内心焦灼不安,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蒋明娇还没来。 大抵是见气氛安静得尴尬,蒋家四小姐奉上茶来。太夫人是一杯热腾腾的明前龙井,陆二夫人与陆毓雯是一杯放凉的云省凉茶。 陆二夫人一口饮尽解了燥热后,不由得长长赞一句。 好细心的丫头。 她细细打量着蒋四小姐。 翻了年,蒋四小姐已有十五岁,听说定的是长房嫡三子陆轻舟。陆轻舟闹腾出的事暂且不论,这蒋四小姐容貌行事倒是真真不错的。 她生得不比蒋明娇绝色,自有一股小家碧玉的味,穿着水蓝散枝花间绣裙,额发上只点缀着一根银簪。奉上一杯茶后,她就恭敬跪在榻前,用小银锤给太夫人不轻不重捶着,一下一下是同龄女儿家难得的小意与耐心。 恭顺知礼端方克制。 是最有高门大家媳妇样的品格。 虽说早还有被贼人污了清白的传闻,但那不是被她‘纯孝’的声名压过去了吗? 陆二夫人不由得在心中赞道:“大房还真是捡了便宜了。” 银锤轻轻敲着。 咚咚咚—— 蒋明娆似是无意地说起:“听说最近大长公主府在四处延请大夫,说是大长公主病重了?” 陆二夫人随口应道:“听说有这回事呢。” “……八十多岁了。”太夫人窝在榻上,徐徐睁开了眼睛,声音迟而缓,“也是该到时候了。” 陆二夫人一下卡壳了。 这话让人怎么接? 说一个老人家到时候了,这不是咒人吗? 等等—— 陆二夫人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平阳侯府太夫人做寿时,曾在满京城宣扬说,大长公主给成国公府金二夫人的面子,要赏脸来寿宴吃酒,在京城很是出了一回风头;临到了寿宴,大长公主却去了一个七品小吏家中,没来平阳侯府露过一面。 平阳侯府因此丢了老大一个脸。 太夫人不会在记这仇吧? 第四百八十一章 怼白莲花,我自有一套 “……大长公主年纪的确大了。”蒋明娆跪得笔直,放下小银锤,给太夫人揉着腿,声音徐徐地道,“她的身体又不比祖母康健,这回还真说不准要‘到时候’了呢。” 太夫人满意颔首。 表情得意自矜。 陆二夫人这下确定了,太夫人还真是记了上回的仇。这一看大长公主府出事,就摆出了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嘴脸。 啧—— 陆二夫人心中不屑,面儿上却附和着道:“听说都病了快两旬了,只怕是真的不好了。大长公主是先帝那辈分的人,如今已算得上是高寿了。前段时间京城不还殁了好几个太妃么?年岁还没大长公主大呢。” 太夫人显然很满意这句话,唇角勾了起来:“……亲家老夫人说的对,大长公主走到这会子,这辈子的福气已够多了。” 伺候太夫人这么久,蒋明娆早已摸清太夫人喜好,抿唇轻轻笑着:“大长公主年岁大了嘛,福气到了头是应当的。祖母您就不一定了,有二哥有两位姨母将来的小弟弟在,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太夫人愈发愉悦,拍着蒋明娆的手道:“奕武武举成绩快出来了吧?” 蒋明娆道:“就这两天了。” “就这两天了。”太夫人轻轻叹着,“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赶明儿奕武考中了,咱们府上可得好好放几匹鞭炮,散一散这难得的福气。听说大长公主府的嫡孙骑射考了第一名,还得了陛下一个玉佩的赏?” 蒋明娆含糊道:“……听说是有这事呢。” 太夫人长长叹道:“难得出这么一个人才,出成绩时正好碰上这事,只怕连半分喜色都不能露出来了。真是可惜了。” 蒋明娆柔声劝道:“所以说是祖母有福气呢。” “大长公主府这些年全靠着大长公主撑着呢。”太夫人唏嘘道,“这顶梁柱骤然一倒了,一时除了那十几岁的少年外,竟连个出挑的后辈都找不出。大长公主府的荣光,只怕是散了……” 蒋明娆凑趣道:“等下次祖母做寿宴,说不得就是那家人找我们家求帖子了。” 太夫人被这句话吹捧得极舒服,面庞皱纹都舒展开了。 “那时候可真说不准呢。” 蒋明娆掩唇轻轻地笑。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判词。”太夫人阖眼养神,声音愈发低了,“眼见他人起高楼、眼见宴宾客,眼见他人楼塌了。” 蒋明娆不紧不慢地捶着:“……到时候就该咱们家起高楼了。” 太夫人长长嗯了一声。 二人对话间竟是笃定大长公主已危在旦夕,夙夜间便会殒命,大长公主府会因后继无人,而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了。 陆二夫人听得心惊,想起那场景,竟同样有些快意。 ——大抵看人倒霉是人的本性吧。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禀告声:“二小姐来了。” 帘子被掀开。 一个丫鬟替她撑着伞,蒋明娇拎着裙角,跨步而入。 陆毓雯循声望去。 蒋明娇今儿个梳着双环望仙髻,乌鸦鸦头发如泼墨,上穿水蓝缠枝花纹打底的内衫,雪白绉纱外衫将那一抹蓝显得若隐若现,有了几分缥缈之意。 下头她穿着京城最时兴的花间裙,用花纹布帛裁成条状拼接成一条裙,行动间如团花锦簇绿影浮动。 陆毓雯知道这条裙子。 这是打江南来的新样式,京城恒源祥雇了几十个绣娘,做了一个月才得了一条,刚挂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给买走了。 竟又是被蒋明娇得了去。 陆毓雯酸涩地搅着帕子,想挑一挑这裙子的刺,好安慰说这裙子也没甚了不起,越看却越觉得裙子绣工精致款式新颖光彩照人。 最要紧的是蒋明娇穿着也好看。 她容貌生得太好,淡妆浓抹总相宜,淡妆时能穿出缥缈若仙,浓妆时又压得住浓彩珠翠。 是令人羡慕不来的得天独厚。 陆毓雯帕子被揉成了腌菜,喉头凝塞愈发酸了。 “见过祖母,亲家老夫人。”蒋明娇冲众人行过礼,目光落在了陆毓雯上,“不知祖母唤我来有何事?” 太夫人看向陆二夫人。 若非陆二夫人还了她的五千两银子,她才不帮着传这个话。 陆二夫人推了一把陆毓雯。 陆毓雯当即跪在地上,用沾了姜汁的帕子抹了一把眼,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蒋姐姐,还请您一定要可怜可怜我,帮帮我这一回吧。” 陆二夫人亦抹泪道:“明娇,我这回带着你毓雯妹妹过来,实在是因知道你与女神医交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蒋明娇漫不经心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就不用开口了。” 陆二夫人一噎。 陆毓雯哭声都顿了一顿,再继续时有咬牙的味道。 白术用帕子掩唇笑。 想用眼泪来逼她们小姐? 苏柔儿小姐至今见小姐,可都跟老鼠见了猫似呢! 蒋明娆却轻轻翘起了唇角。 拒绝得这般不留情面,蒋明娇恣意跋扈惯了,大抵忘了该如何做人。 她只等着蒋明娇自己坏了自己名声! 陆二夫人知道事情重要,咬牙忍下了这口气:“……亲家二小姐真是爱开玩笑,咱们亲戚一场,二小姐又素来是热心快肠的,定然不会看着你雯妹妹这么受苦。” 她也抹起了眼泪。 “我的雯娘实在可怜啊,上次在宴会上惹怒了长公主殿下,被满京城的人排斥,本就孤单伶仃让人心疼;如今额上又生了这一个疤,如果没有女神医出手,好生生的容貌也被毁了。” 陆毓雯缥缈仙气面庞上泪如雨下,楚楚可怜地抬头望蒋明娇,怯生生地唤道。 “姐姐,我知道我不该开这个口,只是我如今在满京城已找不到能帮我的人了,只求姐姐发一发善心……” 人美时,落泪也美。 可怜也美。 陆毓雯是真的生得美,露出这般眼泪汪汪态,便令不少丫鬟仆妇面露不忍,议论着说些‘太可怜了些’‘到底是亲戚呢’‘顺手的事二小姐应当会帮吧’‘除非心真硬的,没人看得过去吧’的话。 “雯娘落得这样的境地,实在可怜且令人同情。”蒋明娇稳稳坐在椅子,淡然把玩着手指道。 陆二夫人尚未来得及一喜。 蒋明娇轻飘飘地抬起头:“……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四百八十二章 今天丢人丢大了! 这话把二人都问得一愣,随即沉下了脸。 和蒋明娇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了! 但……陆二夫人用帕子遮住眼角,佯装拭泪:“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关系不关系的,大家都是亲戚一场,虽然娇娇你是小辈,但你才比雯娘早生两年,年纪上算得雯娘的姐姐,怎么好看着雯娘毁了容貌。” 陆毓雯更是膝行抱住蒋明娇的小腿,“蒋二小姐,求您救我一救吧。我知此事不关二小姐什么事。只是我今年才十四岁,尚未定亲,若容貌被毁了,这辈子便全完了。我知道二小姐你素来最是心软的,只求二小姐稍稍搭一把手,救了我这一辈子吧。” 她说给蒋明娇磕头。 陆二夫人也咬牙抛开脸面,扑通跪在了蒋明娇面前。 “娇娇,我知道皇后娘娘向来是慈和公允宽容的性子,娇娇你素来得皇后娘娘的疼爱与喜欢,想必也有皇后娘娘的几分品格,定然不会冷眼旁观的。”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都是蒋明娇长辈。 陆二夫人说蒋明娇是陆毓雯的‘姐姐’本就不妥当,只是仗着无人揪她的错,便泼皮耍赖罢了。 如此一磕头一跪,亦是把蒋明娇架在了火上烤。 后来那番话还更带上了威胁。 人的名树的影。 你蒋明娇不是靠皇后娘娘喜爱高人一等吗?若是你今儿个冷血地不帮这个忙,被性子宽和的皇后娘娘知道,看她以后还会不会喜欢你。 陆二夫人知道蒋明娇听得懂,哭得更加厉害:“娇娇,你就发一回善心吧。” 陆毓雯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落,只把一双妙目哭成桃儿,红肿惹人可怜。 “二小姐求求你了。” 她们不顾辈分低三下四至此,弄得仆妇们都不禁觉得其可怜,望向蒋明娇时都有些谴责。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戏做到这份上。 任谁为了名声都要做做样子吧? 这事成了。 二人于是仰头一看,然后差点没被气死。 蒋明娇从容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闲适地端着一杯茶浅酌。 她徐徐吹开上头氤氲的热气,稳若泰山八风不动,看向二人时面上还戏谑地笑着,竟是全把她二人当笑话看了,哪有半分为难与棘手。 在这燥热紧闭的屋内,她如自天穹边卷来的一缕清风*流云,独独隔开于人群外。 淡静而优雅。 将对面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喋喋不休的陆二夫人与陆毓雯,衬得聒噪、粗鄙、凡俗、还格外的不体面,如拖着鼻涕在地上耍赖的光屁*股顽童。 若这是一幅将她几人摄入其中的画,观者定然会觉得蒋明娇处处优雅独立,而她二人则是污染纸面的杂物。 迟来的,陆毓雯感觉到了丢脸。 面庞火*辣辣地疼。 陆二夫人也有几分难堪,再也哭不出声,面沉如水地问:“蒋明娇,你究竟是答应不答应替雯娘引荐女神医?” 蒋明娇将茶盖盖上,轻轻一笑道:“你们说到这份上,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陆二夫人一喜。 陆毓雯眼睛发亮。 只要能让女神医出手帮忙,她们丢脸就丢脸吧。 “只是雯娘只怕要吃一番苦头了。”蒋明娇唔了一声,上下打量陆毓雯。 那如屠夫审视猪肉般的目光,令陆毓雯汗毛悚然直立,声音不自觉打了颤:“……你、你要做什么?” 蒋明娇笑吟吟道:“当然是看打断你的哪条腿更好了?” “什么?” “你要做什么?”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同时惊呼出声。 连假寐的太夫人都睁开了眼睛。 蒋明娆倒茶的手略微一顿,才仿若未察地继续。 蒋明娇不紧不慢地道:“女神医的规矩——除却被送到东山医学院的重症不治病人外,等闲不出手。” “你们要见女神医,自然要守女神医的规矩了。” 因为女神医有这规矩,所以就要将陆毓雯打得重症不治,再送到东山医学院! 这逻辑好合理哦。 陆二夫人晕乎地被绕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要是我们要这般折磨雯娘,才能见到女神医,我们来求你做什么!” 蒋明娇笑吟吟道:“这不是要问你们吗?”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尚未说话。 “好生生的道路摆在面前,却只想着走捷径,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想作甚呢。”蒋明娇饮了一口茶,冷笑着望向二人,言语锋利地质问着:“女神医每日时间有限,能救治的病人亦有限。才定下只救治危重病人。因为这样她能够挽救更多的人命。” 蒋明娇指着陆毓雯疤痕:“……你这疤痕影响性命吗?” 陆毓雯呆呆摇头。 蒋明娇再问:“救你一个疤痕的时间,女神医可以再救一条性命,你是觉得你的疤痕比另一个人性命重要?” 陆毓雯不至于如此自大,怔愣后摇头:“可……” “可为什么女神医不为你破例?”蒋明娇轻笑着,言语却比刀剑更锋利伤人道,“可陆毓雯,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让女神医为你破例?你是在战场上厮杀回来的将领?还是为大周朝呕心沥血的忠臣?或是传道受业为民启智的大儒?” “众所周知,这些人是可以得到女神医优待的。” 陆毓雯面庞一瞬涨得通红:“我……” “看。”蒋明娇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咔的一声儿响,嘲讽地摇头道,“你们什么都懂,却只是装傻充愣地想耍赖。” “你们可以不要自己的脸,在我这里装傻充愣,我可没脸去女神医处丢人现眼。” ‘耍赖’二字一出。 周围仆妇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方才她们被陆二夫人和陆毓雯的眼泪哭蒙了,只一心觉得她们可怜至极,太需要人的帮助了。 可被二小姐这么一说,事情真相就拨云见日了。 你可怜就全该让着你?就该让那些真正做了贡献的人被挤在你后头? 不是这个理! 亲家老夫人和亲家小姐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二夫人跪在地上面庞发白,只觉得被周身仆妇们的目光刺的,羞赧又丢人地抬不起头来。 蒋明娇将话说的这么直白,她们便是耍赖也耍不起来了。 今天丢人丢大了! 这时太夫人忽然道:“话是这样说……” 第四百八十三章 伊人她遗世而独立还命好 太夫人一直不喜欢蒋明娇与女神医。 上次胥大夫被女神医打败后,她更因觉得面子受损,暗自恨上了女神医与蒋明娇。 如今见蒋明娇将陆二夫人说得哑口无言,终于忍不住想开口说两句。 只是她一句话尚未说完。 蒋明娇就已笑吟吟看她:“对了,忘记禀告祖母一声了。大长公主已经大好了。为了庆祝大长公主病愈与郑家三公子定亲,大长公主府要在月中办一个宴会。陛下打算届时亲自看望大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将派贴身姑姑参加宴会。皇后娘娘特地替我要了一张帖子,让我出门走动走动。届时孙女要出一趟门,届时恐怕没办法来给祖母请安了。” 太夫人剩下的话顿时噎在喉咙眼里。 她脑袋里只剩下了嗡嗡嗡地响。 大长公主病愈了? 怎么会就突然病愈了? 她都八十多岁了,这年纪得了一场大病,可不是阎王上门来收命了,怎么就能好了呢? 她就一个病愈而已,怎么陛下都要亲自看望,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要派贴身姑姑过去。 当日她宴会时,皇后娘娘可只派了一个小黄门送贺礼。 当时她觉得是无上的荣宠。可如今……和大长公主一比,竟真是连略提一提起都觉得丢人了…… 太夫人想着渐渐陷入了恍然…… 事情怎么就和她想得不一样呢。 蒋明娆关注点却不一样。 蒋明娇的帖子,竟是皇后娘娘亲自给的!若非如此,以平阳侯府的门第,她怎么会得了大长公主府的邀请? 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后,蒋明娇的路竟比以前更顺更好走了,从此都平步青云高她一等。 方才她还想着蒋明娇这性子,不会伏低做小妥协求全,不会低调做人得个好名声,日后怕是艰难得很。 可看来看去竟是她错了。 蒋明娇她根本不用学这些。 她的命太好。 好到她只从从容容地坐着,所有东西都有人自动捧到她手里,根本不用她费尽心思与汲汲欲求,弄得满身狼狈惹人嗤笑。 这可真是,让人嫉妒啊。 陆二夫人与陆毓雯更是听得愣住了。 大长公主病愈了。 大长公主府要办宴会了。 皇后娘娘亲自给蒋明娇宴会帖子。 若非她们在这里偶然得到了消息,以忠勤伯府的门第,她们回去后关在府里,只怕连一丁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人与人的差距,竟这般大吗? 蒋明娇这番本就为报备此事来。事情一说完,她施施然朝太夫人陆二夫人陆毓雯行礼,转身带着白术离开了。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她不断消失远去的背影。 那一抹娇贵背影,氤氲淡去在接天雨幕里。 淡然。 从容。 缥缈。 蒋明娇轻飘飘地走了,仿佛也带走了屋里的活气。 屋里坐着四个人,却半晌都无人说话,安静得落针可闻,能够听到外头清脆鸟鸣与虫声,更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声,苍凉辽远得衬得气氛愈发压抑。 许久后陆二夫人与陆毓雯才反应过来,心头更塞,茫然失落地告辞离开。 太夫人没有多留。 二人离开后,五福堂里愈发安静空寥。 许久后。 太夫人才茫然望着天,喃喃道:“怎么就病愈了呢。” 蒋明娆亦神色复杂,强挤出一个笑道:“祖母,我们进屋歇一歇吧。” “嗯歇一歇。” 太夫人被蒋明娆搀扶进了内间,仍在喃喃地不解:“怎么就病愈了呢。”怎么事情就不能顺一回她的心呢? 窗外一阵风轻轻拂过,风声树声沙沙作响。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 葳蕤居。 一个秀净小院里位置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靠着院墙种着一圈紫鹃花。一簇一簇挨挨挤挤开花时,花骨朵嘟嘟地冒出来,安静又温婉,于无人处散发馨香。 正如此处的主人。 这是蒋明婉的屋子。 蒋明娇一回府便得到了消息,蒋明婉受了些风寒病倒了。 她便立即过来看望了。 蒋明婉身体素来康健,等闲很少生病,这一病倒是惊动了不少人。 蒋明娇去时蒋安氏带着蒋明妙,蒋明婵与蒋明嫦都来过了。蒋安氏带着一个大夫,蒋明婵带着一些养身的药材,蒋明嫦带着金姨娘给准备的养身茶方子。 接待她们的是葛姨娘。 葛姨娘是蒋父唯一一个姨娘,是蒋明娇母亲蒋魏氏自娘家带过来的丫鬟。蒋明婉的性情随了葛姨娘,最是安分不爱惹事,做任何事情都谨小慎微,说话温婉大方,最是贤妻良母。 葛姨娘生了一个蒋明婉后,便在小院子如隐形了般,等闲不出门,只守着二两银子月例过活。 若非今日看见葛姨娘,蒋明娇都快忘了家里还有这样一人了。 葛姨娘今年约莫三十七八,生得不甚貌美,却五官端正眉目温和,穿着藕紫色褙子时,给人温柔和煦之感。 她甫一出来,看见几人便温顺行礼。 “奴婢见过夫人,二小姐、三小姐、六小姐、七小姐。” 蒋安氏只是不喜交际,对她无甚敌意:“不用这般拘束。婉儿怎么样了?” 葛姨娘恭敬道:“大夫给大小姐诊断过了,说是晚上睡觉忘了关窗,一时着了凉伤寒,喝了一剂药如今正在发汗。” 这便是问题不大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蒋安氏摇头道:“等婉儿这回病好了,你可得好好管管院子里的人,可不能任由她们这般照顾小姐了。” 葛姨娘轻声道:“院子里的人素来是大小姐管着的。奴婢回头会转告大小姐的。” 蒋安氏有些惊讶。 因葛姨娘生了长女蒋明婉,又是蒋魏氏贴身丫鬟,蒋安氏蒋魏氏又都是好性子,便从来很少管束她。 自蒋明婉十岁分了院子,蒋魏氏就让她搬到蒋明婉的院子住了。 这些年她竟仍是喊蒋明婉做大小姐吗? 这也太谨小慎微了。 葛姨娘并未察觉众人诧异,嗫嚅着说了句:“夫人,我娘家来了人探望我,最近可能要出门一趟。” 蒋安氏答应了。 心中却奇怪。 这十几年了,葛姨娘从未提过她娘家的事,怎的忽然冒出一个娘家人? 众人却并未太注意这问题。 她们一起看过蒋明婉,见她只是小病后都放了心,并与她约好等她病好了一起吃火锅。蒋明婉声音翁翁地答应了。 从葳蕤居出来,蒋明娇捏着蒋明妙的小脸道:“妙妙,要不要随姐姐去看看哥哥呀。” 听说蒋奕文已经会走了。 她可要去看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我等着大哥大放其采了 “少爷,您走得慢些,当心摔了。” “少爷,前头有个门槛,您留神一些,莫要被绊倒了。” “少爷,您的腿才刚恢复没多久,就走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再歇一歇?” …… 蒋明娇领着蒋明妙去青松院时,里头正哄哄地闹成一团。 铺着青石砖的宽敞院落里,蒋奕文扶着一个大的学步椅,在慢吞吞地试着走路。走上两三步,他会尝试着放开手,只凭自己力道走两三步。待腿上无力走不动时,再扶上学步椅。 两三次下来,他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 长富长贵紧张围在他身旁,老鹰护小鸡似的护着他,和老妈子似的碎嘴念叨着。 “慢些慢些。” “别摔了别摔了。” “少爷您多扶着学步椅。” 蒋奕文被他们弄得忍俊不禁,“别一口一个少爷了,这半天下来,我脑袋里都听得嗡嗡的,睁眼闭眼都是少爷了。” 长富长贵二人嘿嘿地笑。 “我们不是担心少爷吗。” “少爷刚学会走路,脚下正不稳呢。昨儿个就差点摔了一跤。我们可不得好好的看着。” 蒋奕文含笑直摇头:“我又不是个鸡蛋,碰一碰就破了。” “大哥。”蒋明娇立在门口,含笑看他,“大哥都已经走得这么好了吗?” 然后吩咐长富长贵道,“赶明儿给大哥的学步椅下头装俩轮子,做成学步车的模样,大哥挪动起来方便些,你们二人也能稍微放心些。” 长富长贵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还是二小姐聪明。” 长富立即跑去吩咐一个小童,让府里工匠赶紧给赶制一个学步车。 “娇娇来了。” 蒋奕文含笑与蒋明娇打招呼,又低头看向蒋明妙:“小七也来看哥哥了。” 蒋明妙抱着小白,仰头睁大眼望蒋奕文,半晌忽然来了一句。 “……你好高啊。” 众人都忍俊不禁。 蒋奕文的确生得高大,足足有八尺,容貌亦着实出众。若非瘫疾,只怕他不凭着自身出众才华,也早已以俊美,扬名于京城了。 蒋明妙不懂旁人在笑什么,只茫然眨巴着眼睛。 小白从她怀里探出一个头:“喵。” 蒋奕文笑着摇头道:“来人拿些小鱼干和零嘴给七小姐。”瞥了眼蒋明娇,他又打趣道,“对了,还得买一只咸酥鸡,与京城福恒源最精贵的糕点来。莫看咱们二小姐都这么大了,也可要好生娇养着呢。” 长富含笑应了声是,飞快下去了。 蒋明娇佯装生气道:“大哥,你又捉弄我!” 蒋奕文只是哈哈大笑。 “喏。”蒋明娇拿出一张帖子,说出了今天的目的,“大长公主府的帖子,月中她们府上的宴会,大哥你要去一趟吗?” 这是皇后娘娘嘱咐的。 大抵是父亲在皇上面前提过,皇后娘娘得知大哥素有才华,说了句‘不可能让明珠蒙了尘’,便让蒋明娇劝蒋奕文出去走走。 蒋明娇也很认同。 蒋奕文的瘫疾已逐步恢复了。凭着大哥瘫疾多年,依旧能坚持练箭的毅力,恢复至常人水平,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为了日后仕途,或是婚嫁姻亲,他都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都有哪些宾客?”蒋奕文接过帖子,随口问了一句。 蒋明娇说了些名字。 “奉山居士?”蒋奕文注意到一个名字,洒脱面庞露出些许玩味,“这人竟也要去?那我还真的走一趟了。” 蒋明娇面露疑惑。 长贵解释道:“二小姐最近不关心文坛,可能没听过这奉山居士。他啊,是最近才声名鹊起的一名才子,说是先帝三十四年的进士,当了几年的江南知府,后因无法忍受官场习性,就抛下官印致仕回乡了。在家乡他潜心研究书画,凭借一手晕染国画和作诗的好本事,逐渐在江南小有声名。”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天底下这般小有才华的才子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关得上咱们侯府什么事。” “但大抵是一个月前吧,他来到了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老爷的画批了又批,一说老爷的画技艺不够精巧,用笔落墨都只像初学者,二又说老爷的作画已经不够悠远,都陷于流俗,三又说老爷的诗不够精巧,都陷入模仿前人的窠臼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文坛本就是非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底下但凡有些才华的才子们,都是自诩才华出众,等闲不肯服人的。哪一年的文坛不是充满了各种口水仗。” “咱们老爷就根本没有搭理他。” “可这奉山居士,见老爷不说话还以为老爷是怕了他。这些天又说起什么,老爷的声名都是陛下抬举出来的,喜欢老爷就是谄媚陛下,根本不是真正的文人。前几天居然还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案,说是咱们侯府借着权势逼迫他改口,做足了一副清傲才子模样。” “现在文坛里都沸沸扬扬地传这件事呢。” 蒋明娇神色郑重。 老爷,指的是蒋父。 蒋明娇知道,蒋父这些年在暗地里在帮昭仁帝管理密谍。 但外人是不知道的。 蒋父明面上的身份是逍遥王爷,并以不爱官场事,醉心书画并造诣颇深闻名。 他作书作画都只为了自娱自乐,平时只与亲友交流讨论。只因水平的确出众,才渐渐流露到民间,得到了大肆追捧的。 没想到还能被人碰瓷。 “大哥是打算在宴会上会一会这奉山居士吗?” 蒋明娇看向蒋奕文问。 蒋奕文将帖子交予长贵收好,坐上了长富推来的轮椅,疏阔一笑。 “天下的事越辩越明。可咱们侯府一直不出头,那些人只怕还以为我们怕了。父亲是不爱出名,所以不打算理会。古人言,有事弟子服其劳,父亲自己不打算出面,没有收徒弟,可不得我这做儿子的替他辩一辩了。” 蒋明娇是知道大哥才华的,饶是经世大儒,亦没有几个比得上的。 这奉山居士,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她于是笑道:“那我且等着大哥出彩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嫉妒让她面目全非(一更) 十七章 清晨。 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发出提提哒哒声响。 两辆马车驶出了侯府。 头一辆坐着蒋奕文。 第二辆坐着蒋明娇。 京城春日街道上,能见到不少来来往往的马车,皆是朝大长公主府去的。 蒋明娇掀起帘子瞥了一眼。 果然看到了一辆宫中规制的马车。 “看那驾车的小黄门已上了年纪。”白术咦了一声后道,“应当是太后宫里的车马。车上坐的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姑姑吗?” 蒋明娇轻轻地放下帘子:“应当是吧。” 她前几天已在东山找到了上次来大长公主府,探望大长公主的女子,给了她一张大长公主府的帖子,让她再来一趟大长公主府庆贺。 来自东山大长公主府的旧部。 太后娘娘的贴身宫人。 贴身照顾的陈姑姑。 今儿个三个嫌疑人,差不多算是齐聚一堂了。 场面有趣了。 …… 马车不多时便到了。 蒋奕文与蒋明娇分别被引去了男客与女客区。 接待女客的是郑母。 郑母是大长公主的长媳,在大长公主府当家多年,生了郑兰淳与郑翰良一子一女,在大长公主府也颇有地位。 由她亲自出面接待,看得出大长公主府对宴会的重视。 不少人受宠若惊。 蒋明娇却发现郑母面上敷过粉,显得比寻常白一些,隐约可见眼下青黑。 “大抵是这段时日,照顾大长公主的压力太大了吧。”白术感慨着。 蒋明娇拿着帖子进门,只是笑而不语。 宾客尚未到齐,并不急着开宴,一群女眷被安置在了花园里,有相熟的便聚在一起说话。 广孝伯府与大长公主府倒是素有往来。 但大长公主府办宴会的目的,是为了庆贺郑翰良定亲,程珠玉的身份不便过来。 除了程珠玉,蒋明娇不爱与其他女客寒暄,便一个人坐着树下吃酒。 白术贴身伺候着。 蒋明娇不想与人寒暄。 旁人却极想与她寒暄。 蒋明娇是除却明珠郡主外,诸位女眷里头一个被封了爵位与封号的。 前段时间威武将军通敌传闻,众人以为她会宠爱受损。 但一场祈雨节下来,她竟愈发受皇后娘娘喜欢,不仅得了皇后娘娘一个镯子,听说连程珠玉那乡君与婚事,都有她的帮忙。 反倒是隆宠不衰的明珠郡主,竟被禁了足只等着备嫁。 程珠玉的‘乡君’与婚事,令京城多少贵女羡慕得红了眼,蒋明娇的权势与隆宠,更令她们心绪起伏蠢蠢欲动。 她们此时都自觉地围了上来。 “县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县主,您今儿个的打扮可真好看,这镯子便是皇后娘娘赏的吧?” “县主,您尝尝我亲手做的糕点如何?” …… 一群贵女们站在蒋明娇四周,想要找个理由搭话。 其中被夸得最多的是容貌。 蒋明娇生得好看,怎么打扮也都好看。她今儿个只穿着珠粉色内衫并鸦青色半臂,下身是一条摇曳生姿的水蓝花间裙。 这般清透的颜色,若其他人穿起来,只怕会被衬得极黑。 但蒋明娇生得比雪还白,穿得如雪娃娃似的,经得住人的夸。 蒋明娇尚未说话。 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一条花里胡哨的裙子也好意思夸来夸去,真是多作怪。” 程珠银说完后,含恨望着蒋明娇。 广孝伯府这些天可谓凄风惨雨。祖宗留下来的丹书铁券没了,广孝伯被革了职、广孝伯夫人被宫里派来的嬷嬷软禁了。堂姐程珠宝被关押在家庙里,这辈子只怕都出不来了。 原本昌盛显赫的广孝伯府,竟如纸糊地般轻飘飘地就倒了。 这几天她连门都不敢出。 她不敢想象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她还没有婚嫁,以后还有谁敢娶她?她难道要和堂姐一样,在家庙里过一辈子?还是只能沦落到嫁一个乡野农夫末等小吏? 那她将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若非大长公主府的宴会,广孝伯府非得来人,程珠玉又不能出门,她根本不会出来。 甫一出来她就看见了蒋明娇被追捧。 她满心酸涩。 凭什么! 凭什么一场祈雨节后,她们广孝伯府落得如此凄凉下场,蒋明娇却反而得了皇后娘娘宠爱,程珠玉还得了一个乡君封号,得了一门好亲事? 凭什么! 她满心酸涩嫉妒的恶意,都从这句话恶语里透了出来。 蒋明娇闻言扭头,似笑非笑乜了她一眼。 程珠银以为蒋明娇会疾言厉色地反驳她。 毕竟她一向能言善辩。 她以为蒋明娇会动怒会皱眉会生气她的出言不逊。 毕竟她已算得上挑衅。 她以为蒋明娇至少会多给她一个眼神。 毕竟她是忠勤伯府嫡女。 她以为…… 她以为…… 可蒋明娇都没有。 她只是淡漠收回了目光,起身对白术道:“听说那边文会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占位置吧。” 那雪白娇贵的人儿只立着,就出尘仙气得不得了,如今行动起来,衣袂飘飘时仿佛与清风蓝天融于一体,韵味浑然别具一格。 不远处的男客们纷纷投来目光,说着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佳人遗世而独立’、‘出尘绝妙令人恍惚’的话。 众人亦纷纷跟着她起身离开。 议论声飘进她耳内,充满轻蔑嗤笑冷漠。 “还以为自己是伯府千金呢?瞧那副你们都欠了我的嘴脸。” “啧,真是落了毛的鸡还在这里聒噪呢。” “也不知道谁给她的胆子。” “也是可怜人,不在这里找存在感,只怕没什么人愿意搭理她了。” “啧,那还不是他们家自作自受。” …… 程珠银发现她被彻底无视了。 蒋明娇看她时如看了一个石头一片落叶一朵花儿,丁点留恋都没有,便淡漠地挪开了目光。 不是生气不是辩驳不是怀恨在心,只是淡淡地不在乎了。 因为她不值得。 蒋明娇的态度那般高高在上。 却又理所应当。 程珠银起初是一股狂怒,蒋明娇你凭什么!她又迅速回过神来,打心底泛起了苦涩的毒汁,满心满眼都是悲凉绝望。 曾几何时她还和姐姐一起嘲笑蒋明娇的…… 那时附和她们的贵女们多若烟云。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怎么会…… 第四百八十六章 魏黑黑,你长高了(二更) 大抵是吃过因朝堂无人说话,被逼着遣散军队解甲归家的亏,大长公主府自多年前起,就养着一群文士。 有落第无钱科考的秀才,有一些寒门求抄书的进士,有成名已久却无意仕途,只想埋头做学问的大儒。 郑兰淳的文才便是与他们切磋出来的。 文人多了。 时间久了。 更因连续数届科举后,大长公主府都有文人中第,大办鹿鸣宴宴请同窗。此处更被人视作祥象之地,文气愈发兴盛。 以武将出身的大长公主府,便格外形成一股文人气象。 文会、诗会、论经辩史的清谈会每月都有。 虽这次宴会是以庆贺郑三公子定亲为由。但因举办在大长公主府,文人们顺势又办了一场文会。 宾客们皆闻讯好奇地围了过来。 文会在一处桃林中举办。 大片桃林灼灼其华满树飘白,顺着一条雪白鹅卵石小径蜿蜒入内,便可看见一处宽阔平地。 平地上有若干副桌子。 模样皆颇有野趣。 有假石瘦削嶙峋被磨平的、有老树根蜿蜒顺着其状被砍平的,有的竟天然是一块浑圆河石。 他们面前有一条小渠,自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曲曲折折地流淌着。 诸多身着朱子深衣、戴着文生巾,趿拉着木屐的儒士,随意拣着桌子席地坐下。 人数约莫有三四十。 外头更多的是围观的宾客们,皆是各府来参加宴会的。大长公主府没有准备椅子,众人都入乡随俗地坐下。 蒋明娇一眼就瞧见了蒋奕文。 他坦然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墨黑头发高高竖起,露出一张青松般的洒脱面庞,穿着雪白白鹤暗纹打底,领口袖口皆镶着宝蓝镶边,广袖飘然的朱子深衣,姿态随性畅快,颇有古竹林先贤之风。 他这副疏狂文人气的相貌,本来是极讨文人好感的。 只是众人皆席地而坐,他却坐着一张轮椅,无端比人高出一截…… 不少人皆不时侧目望来。 表弟魏清轩身着黑衣黑裤,利落地抱着一把长剑,盘坐在蒋奕文身边。 见有人打量蒋奕文,他就径直瞪回去。 蒋明娇领着白术,走到二人身旁。 “大哥。” 蒋奕文含笑道:“娇娇来了?给你留了位置。” 魏清轩一听这声音,登时就臭了一张脸,偏过头不看来人。 来人却刻意走到他身旁,含笑与他打招呼。 “几天没见,你又长高了呢。” 蒋明娇强行将脸探到魏清轩面前,一字一顿地笑着道。 “魏、黑、黑。” 魏清轩的脸唰地就黑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蒋大脸,你信不信……”一瞥见蒋奕文瞥他,他又生生改了口,“我有名字,表!姐!” 白术铺好毯子。 蒋明娇笑吟吟坐下道:“可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你呀。多可爱啊。” 魏清轩憋气道:“呵呵!” 可爱个大头鬼! 他上辈子一定和这表姐犯冲!这辈子才来当了冤家。 “你姐姐呢?”蒋明娇扫视一圈道,“她不是很喜欢参加诗会的吗?” 魏世子与世子夫人有一子二女。 其中长女魏清荷比蒋明娇大两岁,是魏世子战友之女,因父母双亡为魏世子夫人收养,被视作己出般疼爱。 长子魏清轩比蒋明娇*小一岁,今年十五岁,正在为下一届武举做准备。 次女魏清嘉今年才八岁,因魏世子夫人极其疼爱,被接到魏世子夫人的娘家住了半年,还没有回府。 蒋明娇问的是魏清荷。 魏清轩撇了撇嘴:“我早上不与她一起走的,并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不过她一向喜欢这些场合,大抵马上就要到了吧。” 蒋明娇便不再问。 她很喜欢魏国公府众人,却唯独与这孤荷似的才女表姐合不来。好在对方也不大看得上胸无点墨的她。 两人多年都只一个面子情。 方才她问上一句,便是已尽了亲戚礼仪。 蒋明娇又逗了魏清轩两句。 文会便开始了。 起初大家只论了一论四书五经的理解,后又谈起了古来的诗词的意境好坏,复又说起了古来大家文章入题好坏。 蒋明娇对此不感兴趣,听了两句就犯起了困。 再扭头一看。 魏清轩竟已抱着剑,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悄无声息地盹着了。 蒋明娇看得好笑。 忽然一阵热烈掌声响起,众人赞叹声接三连四。 “说得好!” “奉山居士实乃高见,对于均田制,这等说法是我从未见过的。” “古人胜我等多矣,古有尧舜禹之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看如今却是大不如前。” “奉山居士说得掷地有声,只愿陛下能听居士一言。” …… 蒋明娇扭头望来。 长贵小声道:“现在说话的就是那劳什子的奉山居士。” 蒋明娇望向那人。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模样,生得圆脸、卧虫眉、蒜头鼻,胡子足有半尺长,头发梳也不梳,径直披洒下来,穿着褚红朱子深衣,竟连鞋都不穿,就光脚大喇喇坐着。 这副形容打扮,若他是个年轻俊美便罢,还能说一句有王安石之风的年少疏狂。 这一把年纪了,却只给人一种活得太入戏的感觉。 此刻他高声阔谈着:“故而我认为改革不如守旧。上古有尧舜禹无为而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大同;汉景帝时有萧规曹随,换来大汉六十年的文景之治;君不见东汉王莽之变,落得何等凄凉境地……故而如今大周之朝堂,一动不如一静,改革不如顺应天时……” 蒋明娇道:“是他啊。” 长贵不满地道:“他靠着批评咱们老爷,在文坛最近声名可真不小呢。瞧这些人吹捧的,真正是一呼百应。” 蒋明娇只是摇头。 蒋奕文淡淡道:“这些文士支持奉山居士可不止是因为声名。他们是为了表立场呢。” 长贵更不解了。 蒋奕文却并未解释。 当今朝堂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庞仲派,一派是陛下派。相权与皇权争端不断。陛下正值壮年锐意改革,是为改革派。庞仲却年少保守,是实打实的保守派。 这些文人看似在谈文章,实则都在自抒抱负。 尤其这奉山居士。 他只看对方因父亲与陛下交好,再三批驳陛下与父亲,还以为对方是真孤高傲世呢? 谁知竟是甘为庞仲坐下走狗的。 他淡淡反驳出声:“居士高见。只是学生有几点不解。” 第四百八十七章 腆着一张老脸丢人(三更) 文士们皆循声望来。 望见蒋奕文的容貌打扮时,他们皆面露惊艳,但看清蒋奕文的轮椅后,目光转为轻视。 尤其是奉山居士。 他瞥了眼蒋奕文的轮椅,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道:“如今大长公主府的文会的台阶,竟低到两个轮子都能轻易进来了吗?” 他素来以敢于向权贵开炮,疏狂无忌、摒弃礼数闻名。 这番话出口并未招致嫌恶。 反而有人笑出了声。 看向蒋奕文的目光充满戏谑与打趣。 蒋明娇取出小渠里的酒壶,淡淡倒了一杯酒:“……按照奉山居士的说法,今日若孙膑来大长公主府的文会,亦要被拦在门外了?” 孙膑,膝盖被挖而作出《孙子兵法》。 这是讽刺奉山居士有眼无珠,浅薄得只看得到人残缺,却不识真正大能的面目。 魏清轩已睡醒了,抱着剑重重哼了一声:“一大把年纪学恶狗咬人,丢人!” 二人一唱一和,将奉山居士面庞说黑了。 一群人笑声骤止。 奉山居士神情亦沉下来,冷冷望向蒋明娇道:“老夫竟不知大长公主府的文会竟连女子都能……” 蒋明娇将一杯酒递给魏清轩,声音清清淡淡的:“比起计较女子都能参加文会,奉山居士您连一女子的问题都回答不了,不是更丢脸吗?” 魏清轩正襟盘腿坐嗤笑:“一张老脸比城墙厚,丢人!” 奉山居士被憋得脸绿,悻悻然半晌只吐出一句。 “伶牙俐齿。” 蒋明娇似笑非笑道:“谢奉山居士盛赞。小女子必再接再厉。” 魏清轩再次哼了声:“还说文人呢说不过就骂人,丢人!” 饶是奉山居士一向以喷人出名,是被人骂惯了的。这会子被蒋明娇与魏清轩,当面一唱一和地骂,脸有些发黑。 这两人配合得忒绝了。 他干脆看向蒋奕文,冷笑着说道:“敢问这位自比孙膑的高才姓甚名谁,又有何等惊世高见,来惊煞我等凡俗庸才?” 蒋奕文一展广袖,从容高傲地道:“高才高见算不上,吾不过是京城一介无名之士,恰好看不惯居士对家父的批评,特来与居士论一论道罢了。” 家父? 蒋奕文常年幽闭府中,京城知他者不多。 众人皆好奇地暗自询问,不多时在仆妇口中得到答案。 ——平阳侯府长公子。 蒋奕文。 听说过奉山居士批驳蒋侯爷的人,皆了然点头。 这是蒋家来论理了。 空气中火药味登时就浓了。 知情者皆对视一眼,眸中皆是兴味的光芒。 奉山居士亦被同行提醒了蒋奕文身份,眸中却并无太慎重。 他虽口中将蒋侯爷的文画批得一钱不值,心里却是明白蒋侯爷的才华出众的。 只是蒋侯爷占了第一。 他就不能是第一了。 为了讨那一个痴迷书画的贵人喜欢,他少不得要踩一踩这无实权的空头侯爵了。 今儿个若是蒋侯爷来此,他恐怕还会慎重一番。 但蒋侯爷之子? 一弱冠小儿? 他一甩广袖淡淡地道:“蒋公子有何不解,只须问便是。老夫虽无甚大才,还是能当蒋公子这一日之师的。” 态度狂傲至极。 蒋奕文却似并不在乎其狂傲,只淡淡地道:“您方才说陛下要仿尧舜禹作风,又说当今大周要随汉景帝时的萧规曹随?” 奉山居士道:“是。” 眸中轻蔑更甚。 蒋奕文轻笑道:“居士您还说,当今大周风调雨顺人口昌盛,须要保守而非改革,一切按照先帝时规矩来即可?” 奉山居士朗声嘲笑道:“蒋侯爷的书画虽名过其实,却也是颇有几分才气的。没成想他的儿子竟是一个应声虫。” 蒋奕文未曾理会他的嘲讽,依旧淡淡道:“那敢问奉山居士可知尧舜禹时代,人口几何?” “尧舜禹时代、时代的……”奉山居士一时卡壳。 谁会了解这些东西! 场中已有片刻寂静。 诸位文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迷惑。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 “谁会关注这些东西啊。” 他们平时虽苦读圣贤书,知道要恢复尧舜禹时代大同之治。可鬼知道尧舜禹时代的人口多少。 奉山居士张了张口,恶狠狠的甩袖道:“你这是故意刁难,老夫就不信在场有人能知道。” “人口约莫百万众。”蒋明娇未等他话音落地,便淡淡地道:“《史记·五帝纪》载:‘舜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说明尧舜禹时代,是部落与城市交替时代。按照周初城市数量与总人口为三千万,可推测为尧舜禹时代人口为百万者众。” 啪—— 一个巴掌拍到奉山居士面上,令他面庞一时青一时黑。 魏清轩抱着长剑,嗤笑了一声:“脑袋空空嗓门还大,丢人!” 奉山居士脸更黑了。 蒋奕文神情依旧淡淡:“那奉山居士又知汉朝建朝之初人口几何?” 奉山居士警惕地望着蒋奕文:“我不知道。” 蒋明娇淡淡道:“据流传下来的人口黄册载,汉太祖元年,汉王刘邦在楚汉战争之中取胜称帝。天下重新统一,建立汉朝,人口约1650万。” 魏清轩抱着剑,鼻孔出气地嗤笑一声:“丢人。” 奉山居士面庞再次发黑。 蒋奕文姿态不慌不乱,复徐徐问道:“奉山居士,你知如今大周人口几何否?” 奉山居士警惕道:“四千万。” 蒋明娇淡淡道:“奉山居士高才,但您知道的已是二十年前的数据了。去岁人口统计已出,如今大周已有五千四百万人口了。” 这消息对于在场众人亦是新闻。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短短二十年间,大周朝竟多了这些人口吗? 蒋奕文终于引入了正题,淡淡地问道:“奉山居士博古通今,应知汉景帝的‘萧规曹随’,与汉武帝的‘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可否为我们解释其中究竟?” 这些经史子集上都会讲,奉山居士想也不想就道。 “‘萧规曹随’当然是为了奉行黄老的无为之治,减轻赋税,与民休息,以增加人口恢复国力;‘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是武帝在大汉国力已经昌盛时,一改以往汉朝面对匈奴时的软弱,开始对外征伐……” 说到一半他卡了壳,面庞逐渐发白。 他明白蒋奕文想说什么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蒋奕文把人说的哑口无言 蒋奕文却未打算放过他,清清淡淡道:“奉山居士,您似乎并未说完为何就停了,学生还等着您的赐教。” 奉山居士张了张口却只复哑然。 他说不出口。 蒋奕文早已料到会如此。 他徐徐一展雪白广袖,扬唇笑道:“既然奉山居士讲不出来,不才在下便替先生讲这一回吧。” 文会寂静无声。 所有人皆专注望着他。 蒋奕文气质洒脱随性,环视一圈后道:“方才说了汉景帝时,大汉人口为1650万,有人知道武帝时大汉人口几何吗?” 这回无需他人回答。 蒋奕文径直道:“据史载大汉武帝六年黄册上人口数为三千六百万。短短一百年间,大汉人口增加了一倍有余。” 这些文会上清谈的文人们大半没有真正入朝为官。 虽熟读四书五经,他们却对世情知之不多。 听到这数字,他们皆倒吸一口冷气。 “人口增长得好快。” “短短一百年,竟多了一千六百万人口。” “怪道人人都称文景之治,原来是这般治世的。” …… 蒋奕文端正坐在轮椅上,虽依旧身有残缺,气度却令人再无法轻视。 刚强若清风徐来, “因秦朝末期连年战乱,导致人口骤减,不足二千万。当时最大的矛盾,是大汉地广人多,诸多荒地无人去种。文景二帝才会定下奉行黄老之术来与民休息,不加赋税任由百姓发展,才有萧何定下的规矩,曹森全盘追随。” “文景二帝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而在汉武帝时期,人口已达到三千六百万。” “人口增多了一倍有余,耕地数量却并未增加太多。此时大汉朝的主要矛盾,已经变成了人多地少。有大量的人无地可种无可谋生。若继续奉行黄老之术无为而治,让这些人随意流荡发展,会让社会不安定犯罪率提高。” “故而武帝摒弃了文帝景帝时的黄老之学,采取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儒学,加强道德教化来约束民众。” “这是两个朝代人口变化导致的政策变化之其一。” “其二是对待外敌的态度。” “众所周知,打仗除却看将领是否骁勇外,打得是国库粮草储备,打得是国家人口兵士数量,打得是国家兵器后勤供应。” “打得是国家财力。” “如大周有突厥人虎视眈眈般,大汉朝亦有强敌匈奴始终窥伺在畔。整个大汉朝的数任帝王们,对待匈奴的态度亦是不同的。” “从汉初到文帝景帝时,大汉人口稀少国库空虚,对待匈奴时底气不足,故而以求和为主。大汉太祖皇帝还曾于白登山被困,不得不依靠吕后拿钱赎人。文帝景帝时都曾派公主和亲,为的是避免与匈奴有正面冲突。” “但到了武帝时,大汉人口与国库都已充盈。再加上人多地少的矛盾,武帝便转变了态度。” “他一改之前的软弱态度,提出了‘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并坐拥冠军侯,卫将军等名将,立下了大汉的赫赫威名。” “武帝的文韬武略有他个人的雄才伟略,更是文景之治奠定下的国力发展的必然结果。” “这便是汉景帝‘萧规曹随’、汉武帝‘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原因。” “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实事求是、因时制宜。” 他朗声慷慨说完,才缓缓注视着每一个人。 他说得太有理有据,将奉山居士的夸夸空谈如肥皂泡般戳破了。 无需太熟知二人声名,宾客们亦能判断出。 二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方才嘲笑过他的人都不敢与他对视,狼狈躲开他的目光。 蒋奕文意味不明地勾唇。 “大汉朝的发展于大周朝是正面例子。” “反例亦不胜枚举。” “大秦朝,春秋时国力衰微,战国时以法治国一举崛起,却在一统六国后未能适应时代变化,继续采取严苛法家统治,导致二世而亡。” 他似笑非笑看奉山居士。 奉山居士面庞一阵青一阵白,却没有一句话反驳。 他知道蒋奕文还没说完。 蒋奕文端起茶杯润润唇后,淡淡望向奉山居士:“奉山居士一口一个羡慕尧舜禹时代的天下大同,要大周朝与尧舜禹时一样治国。可尧舜禹时代人口才百万众,只约莫一个大周一座城池的人口。治理一村与治理一县尚且不同,奉山居士竟觉得,治理一城应与治理一国相同吗。” 他嗤笑了一声。 虽然没有半分嘲讽的话,奉山居士和他拥趸者们,却都觉得面庞火*辣辣地疼。 感受着周围宾客们的目光,他们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试过回击。 可在蒋奕文有理有据慷慨激昂的话前,他们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蒋奕文意味不明瞥几人一眼,端正坐在轮椅上朗声道。 “再回到我大周朝。” “前大成帝国末期已入乱世,各地藩镇割据战乱连连,导致人口锐减民不聊生。太祖皇帝征伐四方一统中原,当年大周朝造人口黄册,登记在册的人口不足二千万,矛盾是人少地多。” “与汉初时相仿佛。” “而如今建国已有七十余年,人口已恢复到五千二百万人口,更与大汉武帝时情况相仿佛,主要矛盾已变成了人多地少。” “在此次人口造册中,全国各州县都检查出数量不少的隐户与流民。前者是因无地可种,只能依附于官宦或地主人家,后者是因天灾失去土地,导致没有生计。” “这二者都是太祖皇帝时没有的。” “同样的变化还发生在其他各个行业。” “国富而商业盛。” “商业人口在短短六十年里已增加了十倍,以前的商业税远远跟不上增长,导致商业赋税流逝严重。“ “更有佛道两教发展,霸占了大片土地作为庙田,不仅不交税还吸纳了许多佃农为其耕种,已影响了各地近一层赋税。” “大周这些问题层出不穷,奉山居士还认为我们应该守旧,不应该改革吗?” “………我。”奉山居士面庞青了白白了红,‘我’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嗤—— 不知道打哪儿传出了一句嘲讽的笑声。 第四百八十九章 我凭本事当莽夫,为什么要 出声的当然不是文士们。 他们自诩高傲矜持,不屑于当面落井下石。 况且他们心里清楚,奉山居士只一时丢脸,名声并未全然遭透,这时一脚踩上去,被奉山居士记恨,实为不智。 嘲笑出声的是大长公主的宾客。 他们可不认得奉山居士,也与蒋奕文不熟,只是单纯看热闹。 “哎哟这事情可太好玩了。我前脚听那不穿鞋的说,要当那位公子的一日之师,还以为他厉害得不得了。结果竟是个哑巴的。倒是那位年轻公子当了那不穿鞋的一日之师。” “这就叫做半瓶子水晃荡。” “对对对,之前叫那么大声,还以为他有多厉害呢。结果呢,啧啧啧……” “话说这坐在轮椅上的是谁?生得好生俊美,文采也太好了些。只是坐在轮椅上可惜了……” “好像是平阳侯蒋家的公子。” …… 在这些议论声里,魏清轩盘腿坐着,抱着一把长剑,发出了终极嘲讽:“半瓶水晃荡,丢人。” 奉山居士终于忍不住了。 教育不了蒋奕文,他还不能教育一个小崽子了:“你这竖子人在文会,为何仍不知改一改你这口出无状的莽夫态?除了来回说‘丢人’,你是没有第二句话了?” 魏清轩理直气壮,昂起了下巴:“我凭本事当得莽夫,凭什么要改!” “再说。”他指着奉山居士。 “你,就是丢人!” 众人:……噗。 奉山居士何曾见过这等胡搅蛮缠的,望着魏清轩胡须直抖抖,差点气昏过去了! 一旁的文人们眼见不妙,站出来打了圆场。 “清谈会到此结束,不若我们来论一论书画吧。” 众人纷纷连连附和。 “书画好。” “文人本就应远离朝堂。” “今儿个有奉山居士在,我等本就为书画而来。” …… 众文士皆只觑向蒋奕文。 蒋奕文只挑了挑眉,朗声疏阔洒脱道:“诸位说的是,今日景好意境好,本身就宜有才者一展文墨。” 大家皆松了口气。 看热闹的尚在议论纷纷,文人们却只想尽快揭过这一茬。 有人瞥见了满园桃林,便提议以‘春’为题,来做一副应景的画。有余力者可题诗,其余者不做硬性要求。 奉山居士总算稍稍能喘一口气。 他复又抬头。 冷冷地望着蒋奕文,他冷哼了一声。 辩论他比不过。 书画,他自认能与蒋侯爷一较高下。至于蒋侯爷之子,当然也该被他吊打了。 他徐徐地磨起了墨。 以咏春为题吗? · “咏春,好俗的题目。”魏清轩撇嘴。 蒋明娇笑道:“能把俗套的题目写出新意,还不失水准,才是真本事呢。” 蒋奕文拿出笔墨画架,望向蒋明娇道:“娇娇,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女子文墨不宜外露,但若只是自娱自乐亦无不可。 蒋明娇笑道:“那我便陪大哥一起画一场吧。” 白术徐徐替她铺开画纸。 蒋明娇拿着笔,歪头望了一眼天色,忽然有了主意。 她调着丹青画了起来。 蒋奕文瞥了眼她的进度,亦低头用画架画了起来。 一时场景里静谧无声。 早有觉得无热闹可看,甚是无聊的宾客起身离开了,留下的都是真心对书画感兴趣的。 春日水边多风。 大片桃林的左边是一个小湖,小渠流水正是流入了湖中。 忽然一阵春日风起,卷起了众人的画卷。好在众人皆有镇纸,压住了飘飞的画纸。 只是不巧。 蒋明娇当地恰好在低头调墨,一时不防竟让那轻薄宣纸,被一阵风卷到桃林里去了。 白术忙起身道:“小姐,我去捡回来。” 蒋明娇无甚着恼地点头。 一张残画罢了。 她复又取出一张纸,让魏黑黑用剑给她压着,重新画了起来。 魏清轩解下剑,起初还嘟噜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被蒋明娇拧着耳朵教育了一顿,疼得嗷嗷嗷地叫后,悻悻然乖巧闭嘴了。 第二次提笔时,蒋明娇明显感觉到用笔时更顺畅,意境勾勒亦比第一次更悠远。 蒋奕文瞥了一眼:“这便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蒋明娇亦是莞尔。 片刻后白术回来,神情很是沮丧:“小姐,我没有找到你的画。我方才明明看着那纸吹到了那边,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蒋明娇不甚在意:“一张残画罢了,上头又未标明我的名字,丢了便丢了罢。” 白术认真点头。 若是小姐署了名的画,她说什么都要找回来的。 · 两个时辰过去。 奉山居士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奉山居士果然才华出众。” “在书画上的才情,奉山居士居当世第一,无人敢居第二。真正是令我等自愧不如。” “好生出众的意境与用笔,这诗亦是极为出众。” …… 奉山居士拎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画,飘然得意地抚着胡须,坦然接受着众人夸奖。 只见他画上画着一个农家小院。 小院的天阴着,正下着朦胧细雨,墙角种着一树桃花,桃花已过了花季,只剩下嶙峋枝节,三两枝越出了院墙外。 春意阑珊。 一个纤弱少女拎着小篮子,跪在桃花树旁的坟墓前哭泣,旁边是满地零落的桃花。 旁边题着一行小字。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幅画与诗的确出众。 奉山居士自己都觉得这是他的巅峰之作之一,被众人吹捧着不免更加自得。 忽然有人提到。 “奉山居士这水准,只怕比蒋侯爷要高出不少了。” “说到蒋侯爷,方才那蒋公子呢?” “蒋公子方才好像也作画了。” …… 众人皆循着方向看去,却并未看到意料之中的轮椅。 原地空空荡荡。 “该不会胆小的落荒而逃了吧?”一人小声嘀咕。 奉山居士露出不屑,又不免庆幸。 还好这小子又自知之明。 忽然有人惊呼道:“你们快来看,这是蒋公子的画。” 原来是河石上正用鹅卵石压着一幅画。 众人纷纷挤过去。 “我看看,我看看,那蒋公子到底画了什么。” “我也要看。” “都让让。” …… 连奉山居士都探了脑袋,望向那一幅画。 然后众人一瞬都愣住了。 第四百九十章 我要和蒋奕文成亲! 只见纸面上画着一山与一江,山壁陡峭隐约可见赤壁二字,古朴大气铺面而来,另有宽阔江河依山而过,浪涛滚滚拍击着江壁。 哪怕隔着一张纸面,都似能听见那浪涛互相击打时的声响,震耳欲聋轰然耸立。 高耸山旁用疏狂草书写着一行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那股睥睨天下指点江山的疏狂豪气,令所有人初看时都心潮澎湃呼吸急促,激动得久久挪不开眼。 众人都看痴了。 许久许久竟都无一人挪开目光。 “好!” 不知是谁先赞叹出声的,惊醒了痴迷中的众人。 “写得太好了。” “我的气都喘不上来了,这幅画的意境实在太大气了。” “江河滔滔浪潮滚滚的大气磅礴,实在令人难以挪开眼。实在是惭愧,方才一瞬间,老夫竟被激起了一股建功立业豪情。” …… 奉山居士此刻才将将惊醒,心脏砰砰直跳,一连倒退了两步,才喘着气望那副画。 他方才竟被这幅画摄走了心神! 这幅画是真的好。 连他都挑不出一句刺。 那股顶天立地的英雄儿女,胸腔中冲撞着的壮志凌云,竟像是活脱脱印在纸面似的。 境界太广了。 意境太狂了。 用词太大胆了。 可偏生就是这份大胆疏狂,牢牢吸引着所有人! 他的那一副‘零落成泥碾作尘’,单看自然是极好的,可在这一副‘滚滚长江东逝水’前,竟是不在一个量级上。 心境,差了太多。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心情难堪难以置信地沉重。 无需他人宣判,众人都心中明了。 他输了。 蒋奕文,是蒋侯爷的儿子,便能轻易将他打败。 他再批评蒋侯爷又有几人肯附和他? 他输得太彻底了! 有他的追捧者想挽回几分面子,言不由衷地道:“画是好画,可咱们题目是咏春,他这是跑题了吧。还有咱们都还没画完,他一个人扔下画就走了,竟丝毫不打算听众人评价。这是笃定自己会赢吗?行事也太狂妄了!” “不懂就别瞎说,这一幅画都在画春!滚滚东逝的江水里有未化完的冰块,古赤壁上泛着青黄色,是因春日春华复苏之故。这幅画‘无一处着春,却处处是春意’” “‘无一处着春,却处处皆春意’,立意太巧了。” “提早离场便狂妄?狂妄又怎么了,要是我有这份才华,我当比他狂妄百倍千倍。有才者自风*流,就当有那轻权贵的凌云志。” “‘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竟在此见到了这等豪情才子,恍惚当年李太白在世。这等才子不狂妄还复谁当狂妄?” …… 文人才子们议论纷纷。 林间啸风卷过,卷起了画纸一角,飒飒作响。 众人说着说着又意兴阑珊,只剩下凝视着那幅画时,满心的怅然若失。 许久才有人说出一句话,却转瞬便被风撕碎卷走了。 “同为弱冠之年,若有一日,我能有这份才情华采与狂妄豪情多好。” 湖面波光粼粼光滑如镜。 桃林间枝叶摇曳着发出沙沙声响。 小渠里水波激荡哗哗淌向湖面。 风声。 水声。 叶声。 却无一人应和那人。 只许久后才又有一人道:“散了吧。” “走吧。” “不看一看评一评其他人的画了?还有呢……” “不看了。” “没意思了。” “既生瑜何生亮,哎……” · 今天注定是蒋奕文要惊艳京城之日。 东厢房。 这是郑兰淳的房间。 比起寻常女儿家的闺房,此处实在太干净硬朗了些,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上头摆满了各类典籍,墙角另有一个兵器架,放着刀枪剑戟,墙上挂着一把银色长弓。 为了今儿个宴会,郑兰淳难得换下短打,换上朱色马面裙。 “好!”听丫鬟转告到兴起时,郑兰淳一拍大*腿,便要翘起二郎腿,“说得太好了。” 她的丫鬟湖墨跺脚道:“小姐,您忘了您今儿个穿得是裙子!” 郑兰淳扯着裙摆,悻悻然地坐好:“这劳什子裙子太烦人了。” 湖墨苦心劝道:“烦人也得穿,小姐你以后还得嫁人呢。” 郑兰淳白她一眼:“谁说我以后一定要嫁人了。” 湖墨一下懵了:“可小姐您是女人啊?” 郑兰淳嗤笑:“谁规定女人就得嫁人了?我啊,这辈子就打算学司马迁,编一部《史记》流传青史呢。” 湖墨痴呆地张大嘴。 郑兰淳催促道:“别打岔了,那新来的文人还说了什么,‘文景之治’和‘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差别,究竟是因何?” 湖墨将蒋奕文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兰淳再一拍大*腿,腾地站起身:“好,说的太好了。” 湖墨一迭声提醒:“小姐小姐,您的裙子!” “别管裙子不裙子了!”郑兰淳转瞬望向湖墨:“你方才说那文人是平阳侯府大公子,叫做蒋奕文,字疏青?” 湖墨讷讷点头。 郑兰淳果断道:“我要和他成亲!” “啊?小姐,这是不是太草率了。”湖墨吓得舌头都打了结:“这、这、这可是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您您您刚才不是说这辈子要用来编《史记》的吗?还有那蒋家公子,他是个瘫子啊!” 郑兰淳正色:“瘫子又如何,只他能说出这一番疏阔言论,便知他躯壳内有一副浩然灵魂。天底下不知多少肢体健全者,却终生庸俗短浅浑如禄蠹,他一个瘫子却朗然若清风,胜过那些人许多,岂不是更说明他的出众。” “我原打算终生不嫁,是因觉得此生都无法遇到与自己灵魂契合者。如今既然碰上了一个,又怎能轻易放过。” “这蒋家少爷尚未定亲吧?” “那我的动作得快些了,他腹有锦绣乾坤,纵然明珠蒙尘,迟早亦是要绽放光华。” “可不能让他错过了我!” · 湖边。 迟到的魏清荷站在桃花林门口,拿着方才拾到的那一张残画,凝视了许久许久。 那是一副以咏春为题的画。 题目很老套。 画中破题意境却太过悠远从容。 只见宣纸上画着一个春雨飒飒,春雨急促的烟雨天,一处郊外渡口,并无半个过路人,一个空空的野舟自在浮泊,悠然漠然,连船夫都不见踪影。 旁边写着大半句诗。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我要让这幅画一夜成名 诗句未曾写完。 ‘野渡无人舟自……’,缺了最后一个字,却仍能看出全句的恬淡意境与韵味。 是一股天远地阔的淡然。 仿佛活了许久许久,看透了世情名利与人生起伏高低后,淡然处世的闲适从容。 亦是‘任凭春潮急雨,我自岿然不动若野舟自渡’的坚定。 她一眼便看出这是蒋明娇的画。 她太熟悉蒋明娇的用笔。 这毫无疑问是一幅好画。 虽不若怜暮春落花之哀伤,不若慨破春时江水滔滔的豪情,但这一份悠然从容意境,最能得历经世事老者的共鸣。 这一种很难达到的境界。 因而每有人做出这等书画,必定会得到诗坛画坛的高度认同。 一向自诩诗画双全的才女魏清荷咬住了唇。 她,深知自己是画不出的。 蒋明娇何时竟有了这等悠然闲适的气度? “姑娘。”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魏清荷扭头望去,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与一名蓝衣随从。 白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苍白瘦削,眉宇生得出众淡漠,且自有一股痴态。 他直勾勾地盯着魏清荷……手里的画? 未等魏清荷回答,他便痴迷地道:“用笔自然浓淡相宜浑然天成,功底登峰造极无可挑剔,再加上这‘野渡无人’闲适淡然意境,这将是一幅值得传世之作。” “当今存世画作者,此画能排前十!” 魏清荷咬唇望着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一心痴迷望着这幅画。 他的随从拱手致歉道:“我们大君一向是个画痴,见到好画便挪不开眼,并非有意冒犯小姐。” 见魏清荷眼神茫然,随从继续解释道。 “若您是爱画之人的话,应当听说过我们大君的另一个名字——画魂人。” 画魂人。 文坛最优秀的书画收藏与评论家。 亦有‘画伯乐’之称。 但凡被他赞过一句的画,其画者皆能一夜间成为画坛名人,被万千书生文人追捧。 那随从微笑问道:“小姐这幅画是您的吗?大君对这幅画很是喜欢,已忍不住要广而告之了。” 魏清荷握着画的手微微收紧,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是。” · 正堂。 因大长公主已午睡醒了的消息,诸多宾客皆齐聚于此。 有真心实意给大长公主探病的。 有单纯想来表忠心,与大长公主府套近乎的。 亦有别有用心,焦灼地来看大长公主是否真的苏醒了的。 因年轻辈分低,蒋奕文与蒋明娇被安排在后排。 二人悠然自得。 文会上的事早已被二人抛在脑后。 正如二人画好画,蒋奕文展袖离开时,长富长贵间的一场对话所说。 “咱们就这么继续走了?不继续等等看那些人对少爷的画的评价?” “那些人分评价对少爷重要吗?” “啊?” “少爷这画好吗?” “好。” “你觉得在场能有比过少爷这幅画的吗?” “没。” “这不就行了。再说了,画画、作诗对那些文人来说是唯一。对咱们少爷来说,箭术、文章还有著书,哪一样不比画画更出挑?” “好像也是……” “嗨,以咱们少爷小姐如今的身份地位,画画只是出于随性,哪儿还用得上费尽心机,博取这一点虚名。” “也是。” …… 因而蒋奕文蒋明娇走得干脆亦忘得干脆。 文会结束时,他们早已品了一刻的茶了。 因大长公主历经三朝,在皇室辈分极高又身份贵重。给大长公主探病者囊括了大半个京城。 “小姐。” 白术小声对蒋明娇道:“您看旁边是不是苏小姐?” 蒋明娇扭头看去。 与蒋奕文二人隔了两个座位,是金笙儿与苏柔儿。 金笙儿坐着。 苏柔儿作贴身丫鬟状,立在她身后。 二人不时交耳说话,关系很是亲近。 “笙表小姐怎么和苏小姐在一起,还关系很好的样子?”白术狐疑地道。 还没等蒋明娇回答,她又咦了一声。 “她们俩说话了。” 因座位挨得近,尽管宾客众多,白术依旧能听见二人间细微的对话。 “笙小姐,已经有第六个女客说您今儿个气色好了。看来咱们粉儿颜的色可换对了。” “多亏柔儿你了。不止是这粉儿的颜色,还有这身衣裳头发钗鬟,若不是柔儿你手把手教我,我只怕仍要如暴发户似的穿红着绿,将那些个金啊玉啊浑往身上堆,只把自己本身容貌都埋了。” “笙小姐您这说得是什么话。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初来乍到京城就被人给骗了身子。若不是笙小姐您心善肯收留我。我这一条小命只怕都早丢了。这些都是柔儿应该替您做的。” “说到这里我就生气。我从前竟是瞎了眼,没认出蒋奕武那禽*兽的真面目,让他骗那么久,还白白误会了柔儿你一场。” “……” “欸柔儿你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快擦擦眼泪。” “笙小姐,还记得我从前说的吗?” “禽*兽就该用猎兽的法子对付呢。” “对。” “柔儿你说得对,这回看我不给蒋奕武一个好看。” …… 白术听得目瞪口呆。 “……小姐。”她茫然望着蒋明娇,“苏小姐居然与笙表小姐成了闺中密友了?” 蒋明娇淡淡道,“金笙儿性格简单。以苏柔儿的那说哭就哭的本事,把金笙儿哄得亲近如手到擒来。” 白术咽了咽口水:“这苏小姐可真是个能人。” “的确是个能人。”蒋明娇轻笑着,“以成国公府的权势,她此番只怕所图非小呢。” 白术没听懂。 蒋明娇却并未解释。 别看苏柔儿面庞上柔弱如雨打的小白花,却是个比野草更坚韧的性子——无论处在任何穷困潦倒的境地,她都能够抓住一切机会活下来,为了野心用尽所有方法往上爬。 成国公府可还有个适龄未娶的金逸晨!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郑母撑着笑跨门而入,先对众人说了些劳烦等候云云的话,再道:“母亲已经醒了,大家可去内间看看她老人家。只是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大夫说了只能见一刻钟的客,还望诸位见谅。” 第四百九十二章 这话里似乎还有话 郑母话说得客气。 众人自然只顺着说些‘不在意’‘郑夫人客气了’‘大长公主殿下身体重要’‘我们本就为探病,如何能更惊扰大长公主殿下’的话。 又坐了小一刻。 一个年老姑姑出来对郑母说:“公主殿下醒了,想要见一见人说说话。” 郑母转头对众人笑了笑:“劳烦大家往内间去了。” 诸位女眷去了内间。 蒋明娇亦起身入内,目光匆匆一扫,便看见太后宫中的徐姑姑;打东山来的大长公主旧部后代车小雨;还有一个由郑兰淳贴身跟着,看似陪同实则监视的面生嬷嬷皆进门了。 第三人应当是陈姑姑了。 蒋明娇淡淡收回目光。 为了照顾老人身体,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显得有些昏暗,浓重的药味在屋里弥散。 众人进屋时都蹙了蹙眉。 苍老咳嗽声从仙鹤劲松长寿图的屏风后传来。 众人皆面面相觑。 咳嗽声? 大长公主这么大的年纪,竟是真的病愈了? 蒋明娇不动声色垂眸,只乖巧束手立着。 “把屏风撤了吧。” 那苍老的声音咳了两声后停了下来,淡淡地对众人道:“都是女眷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恁大一个东西摆在房间里,太挡着视线了。” 丫鬟应了一声撤了屏风。 屋子一瞬显得亮堂不少,空气都似流通了。 众人皆抬头望去。 只见大长公主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背上披着一个金黄色青鸾纹的大褂,头发被规矩地挽起,依旧能见雪白银发。比起平时的老骥伏枥气势摄人,此刻的大长公主显得些许憔悴,声音亦带着疲倦。 大长公主平日穿着金黄华服,手持红宝石龙头拐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太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望见这憔悴病容,才意识到大长公主的年纪。 她已八十有余。 “……大夫说我还得静养几天,就没有下床。”大长公主咳嗽着说道,“失礼了。” 众人连声摇头。 “殿下言重了。” “殿下保重身体重要。” “身子重要,殿下病重还愿意见我们已是抬举我们了。” …… 大长公主笑了笑:“谈不上抬举。我年纪大了,这一病久了,也容易让猜测不安。病好了自然是要露一面的。” 众人这下没办法接话了。 这话里总感觉味道不对,仿佛还有一层话…… 大长公主是故意的吗? 她是暗示京城里最近的风言风语吗? 女眷们内心猜测纷纷。 太后宫中的徐姑姑仓皇猝然抬头,一瞬后才恢复和煦慈祥的笑容。 车小雨拘谨地立在贵人中,瑟缩茫然地站在最后,探着脑袋望屏风后头,浑然没听懂话中之意。 陈姑姑笑容不变。 蒋明娇却发现她手握着帕子时,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 郑兰淳似也注意到这一点,望着陈姑姑目光有着审视。 大长公主没向众人多解释,又撑着身子和人说了几句话,便借口乏了让丫鬟都赶出去了。 一众人皆神色复杂地走了。 大长公主还真是只露了一面,向众人表明已病愈便罢。 见宾客们都陆续离开,郑兰淳无声松了口气。 这个祖母是人假扮的。 祖母尚在昏迷中,纵然有女神医三天施一套针保命,府里人也个个忧心不已,不敢随意惊动她老人家。 可这招打草惊蛇,须得要祖母病愈不可。 女神医给她们支了一个招。 她让她们在府里寻了一个体态年貌声音与外祖母相似的人,让几个姑姑连着训练几天,再用一个药膏抹了抹脸,那人就变成了祖母。 不过女神医说了,这一招易容只能临时用。 一旦沾水便会失效。 她方才还真怕有人看出端倪。 好在正如女神医说的,大家都没那胆子,敢接近祖母看个仔细。 看宾客们离开时的神情,这一招俨然是成功了。 郑兰淳一颗心总算放下。 “姑姑脚下当心。”郑兰淳瞥见陈姑姑出门时,在门槛上似乎趔趄了一下,轻轻提醒了一句。 陈姑姑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笑容慈祥:“这年纪大了腿脚就不方便了,多亏大小姐提醒,否则老奴这一下可得摔了。” 陈姑姑伺候大长公主多年,如今也有快七十岁了。 郑兰淳笑道:“这不是有我替姑姑您看着吗。” 陈姑姑语带担忧:“就是怕成日照顾我这一个老婆子,太耽搁淳姐儿你的事了。” 郑兰淳笑道:“姑姑您照顾祖母多年,又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心里早把您当长辈尊敬。如今您身体不大安康,我们照顾您是应当的,怎么能说耽搁事呢。” 陈姑姑温和地笑:“淳姐儿就是孝顺。” 郑兰淳只是笑。 蒋明娇并不知道这一段对话。 她目光落在了车小雨与徐姑姑上。 呆在云鬓华服的贵人堆里,车小雨举止很局促,出来后只藏在角落里,连椅子都不敢坐,表情却喜气洋洋的,显然很为大长公主殿下病情好转高兴。 徐姑姑自打大长公主说话后,虽然笑得依旧端庄严肃,却总给人一种不安感。 蒋明娇坐回座位上。 “殿下如何了?”蒋奕文问道。 因女神医治好了他的病,他视女神医作恩人。 对于帮了女神医的大长公主殿下,亦是非常关心。 蒋明娇笑道:“人还有点咳嗽,瞧着神色有些憔悴,大夫说还需卧床休养。不过已经在好转了,想必不日就能病愈了。” “年老者居养皆不易。”蒋奕文赞叹道:“大长公主殿下身体素来康健,既然已在好转,想必定然会很快恢复的。” 众人也如他般说着吉利话。 见过大长公主殿下,又吃过一次庆贺大长公主府三公子的定亲酒后,众人今儿个目的算是已了。 大家识趣地提出告辞。 大长公主府的人客气留了几句,由郑母亲自送太后宫里的徐姑姑,郑兰淳送东山旧部车小雨离开,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分别恭敬地送其余宾客们离开。 蒋明娇与蒋奕文亦被恭敬送着打道回府。 第二天。 蒋明娇又去了大长公主府一趟,给大长公主施针。 第四百九十三章 来人啊,有人联手虐鸟了 “女神医,您可算是来了。” “女神医,我们可等您多时了。” “女神医,你快进来。” 蒋明娇甫一进门,就得到了大长公主府上下的热情欢迎。 郑兰淳迎在最前头,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蒋明娇了然。 等十三绝针施完,蒋明娇便去书房里找到了郑兰淳。 郑兰淳端正坐着等她。 蒋明娇顺手将门关好,含笑问道:“郑小姐寻我为何?” “我知道这是我大长公主府的家事,把女神医牵扯进来不合适。”郑兰淳正色咬唇道,“但我信得过的人,除了家人就只剩女神医了。家人们都限于局中,当局者自迷,恐怕无法理智分析。所以我想求女神医帮我分析整件事,找出那些背后的老鼠们。” 蒋明娇玩味道:“老鼠们?” 郑兰淳上次还说的是揪出那只老鼠的。 “一只老鼠何至于令祖母陷入如今境地。”郑兰淳苦笑:“在调查整件事前,我竟不知道大长公主府是这样一个香饽饽。” 蒋明娇亦正色道:“让我分析整件事,郑小姐不怕信错了人吗?” “我信祖母的眼光。她当初便叮嘱过我一旦遇上危险时刻,女神医是个知恩可信赖的人。”郑兰淳一字一顿道,“我更相信我的眼光。女神医你能守住秘密。” 蒋明娇轻叹一声。 她总算知道世上为何会有‘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话了。 “郑小姐别给我戴高帽了,将事情究竟与我说一说吧。” 郑兰淳正襟危坐道:“因怕走漏风声,我们不敢大张旗鼓地审讯,如今得到信息并不多,仅仅能将当天情况拼凑一个大概。” “那一天未时至申时,先是太后宫里的徐姑姑来探望祖母,在房间里略坐了一刻便离开了。我昨儿个让人试探过她,问她与祖母说了什么。徐姑姑只说说了些‘太后挂念祖母,特地派她带了些药品来探望’的话。” “因祖母不喜人伺候,我们也不知道徐姑姑的话是否为真。” 蒋明娇忽然问道:“徐姑姑呆了多久?” 郑兰淳一愣:“什么?” “徐姑姑呆了多久?人说话时语速是固定的,根据时长可简单断定说话内容多少。” 郑兰淳面露惊喜。 叫女神医来果然是对的。她的视角果然够独特。 “听外头伺候的仆妇说,徐姑姑只坐了坐,不到半刻钟就出来了。” 蒋明娇*点头:“半刻钟大抵只够寒暄了。” 郑兰淳眼睛发亮。 “再后来是东山来的车小雨,她坐了足足两刻钟。我们问她时,她说她原只打算给祖母请个安就走的,是祖母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问吃得过得好不好,还有没有人欺负她们,其他旧部的人如何……车小雨说她当时口都说干了,大长公主还亲自给她倒了两杯茶让她喝完,又说了会儿话才让她离开。” 蒋明娇不予置否。 “至于陈姑姑是在车小雨离开后进去的。我问过陈姑姑当时情景,她说她是去问祖母用不用晚膳的。祖母当时没胃口,照常和她聊了会儿天,追忆当年战场生活,说了说东山旧人的情况。她见祖母乏了,就出门离开了。” “最后一个……” 郑兰淳语带踌躇:“是我母亲。” “那天是她负责招待客人。她先把徐姑姑送走了,又打发家丁用马车将车小雨好生送回东山。因记挂着祖母惦念东山旧人,她便想着回来与祖母禀告一声。她进去时祖母正和陈姑姑说话。她见茶壶已经空了,就把茶壶换走后退下了。” “根据母亲回忆与陈姑姑的话相互印证,可以断定陈姑姑话为真。” 事情都说完了。 郑兰淳目光炯炯地望着蒋明娇:“女神医,你有方向了吗?” 蒋明娇沉吟片刻。 “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了。”蒋明娇含糊地道:“不过还需要验证。徐姑姑说她是奉太后之命,带了药品来探望殿下的,车小雨也说她带了东山特产来看殿下……” “那些药品和特产呢?” “被收在库房里了。”郑兰淳小脸皱起道,“昨儿个我就想到这些药品特产,让人检查过并没发现问题。” 蒋明娇含糊道:“我再看看才能安心。” 郑兰淳立即让人取药品特产来。 蒋明娇细细检查过一遍,拿出一个东西给郑兰淳看。 郑兰淳面色骤然一变。 · 威武将军府。 一辆平头青幔小马车停在后门处。 白术先跳下车,再扶蒋明娇下车。 马车迅速离开。 蒋明娇头戴帷帽遮住上半身。白术作清秀小厮打扮,提着一个用黑布遮住的鸟笼,轻轻地叩响了门。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夫人,白姑娘来了,快些进来。” 蒋明娇二人入内。 待二人进门后,刀七在门口巡视半晌,未曾见到有人尾随跟踪,才跟着一起进了门。 陛下决定于十天后宣布举行献俘仪式。 将军行踪至今应是秘密。 甫一进门,蒋明娇掀开鸟笼上的黑布,放八宝出来透气,便看见等候在门口的姜大夫与刀一。 姜大夫老谋神算地抚须,望见蒋明娇给她恭敬行了一礼,笑容颇为神秘:“夫人,将军已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刀一原本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望见白术时登地就羞红了。 “白、白姑娘,您、您来了啊?” 八宝振着翅膀学舌道:“可不是来了么。” 蒋明娇促狭撞了一下白术肩膀。 白术被蒋明娇逗得俏脸发红,只偏过头不看他,心中欢喜嘴上却嘟囔着。 “恁大一个人站着儿,竟浑似没看见的吗?还问什么来了不来了的。” 八宝到了春天口舌愈发伶俐:“哎哟,这眼睛可咋长得啊。” 刀一一下被卡了壳,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又说错话了。 白术依旧不看他,声音愈发小了些:“上次明明说好要来的。看来只我一个人记得。” 八宝哼道:“哎呦,这记性可不咋地呀。” 刀一便是个榆木脑袋,也知道此刻应当说什么。 “白姑娘不是的。我从上次见面就一直盼着今天呢。盼得我这些天吃饭都少了五碗饭,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差点被刀二刀五连着踹下床了。” 八宝沉默许久,忽然悲怆地高声道:“来人啊,有人联手虐鸟啦。” 姜大夫:…… 白术:…… 刀一:…… 第四百九十四章 八宝:救命,有人要杀鸟灭 蒋明娇扶额解释道:“最近不是到春天了吗……八宝它是西域进贡的鸟,在本地没第二只。我们也给它找了旁的鹦鹉,它不是嫌对方羽毛不好看,就是打不过对方,还总是嫌对方吃得多抢了它的瓜子……” 姜大夫目光怜悯。 原来如此。 八宝扭头瞪他一眼,又飞到蒋明娇怀里蹭着找安慰了。 蒋明娇好笑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白术脸蹭地红了。 那铁憨憨说那么大声做什么,还被八宝笑话了。 怪羞人的。 “不理你了。”她脸蛋儿红得像熟虾,推着蒋明娇道:“小姐,您不是来给将军看病的吗?咱们还是去找将军吧。” “不急。” 蒋明娇掀起帷帽收好,不紧不慢摆出看戏架势,促狭地望向白术,“今儿个时辰尚早,我的医术你是知道的,给将军治病的时间还绰绰有余。你们可以慢慢聊。” 刀一忙点头:“对,对慢慢聊。” 慢慢聊,他就不会总说错话了。 白术羞得直跺脚:“小姐!” “好好好。”蒋明娇用葱白手指,笑揪了一下白术的鼻子道,“知道咱们白术面皮儿薄,不打趣你了。” 刀一失望地‘啊’了一声。 白术瞪他一眼。 八宝从蒋明娇怀里探出个脑袋,替白术吐槽出了声:“你个傻憨憨!” 刀一乖乖地不作声了,只挠着后脑勺,隔一下小心抬头看白术一眼,想看她是不是还生气。 白术被他弄得好笑又害臊,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连八宝都看出来了,真是个铁憨憨。” 蒋明娇笑看她一眼,揶揄道:“天公疼憨人呢,这不就给派来了一只小辣椒。” 小辣椒白术羞得推蒋明娇:“小姐,您还是赶紧去给将军看病吧。” 蒋明娇这才笑吟吟对姜大夫道:“麻烦姜大夫给我们带路了。” 她记得书房外是有迷阵的。 姜大夫恭敬道:“夫人的吩咐,可不敢说一句麻烦。” 蒋明娇由姜大夫引着去了书房。 书房门紧闭着。 姜大夫笑容神秘地对蒋明娇道:“夫人,将军在里头等候夫人多时了。” 白术嘀咕了一句:“将军今天好神秘啊。” 她随小姐来过几次,将军要么是打扮得簇新规矩地在正房等小姐,要么早早迎出去在门口等小姐的马车。 今日为何在书房? 姜大夫还笑得贼兮兮的。 蒋明娇不动声色瞥了眼姜大夫,对白术道:“待会儿你在门口候着等我。” 白术握紧小拳头:“是!” 今天情况太奇怪了。 若将军突发羊癫疯,想要对小姐不轨,她一定要豁出命保护小姐。 如果小姐想对将军不轨,咳咳…… 白术脸有点红。 她、她就帮忙小姐把门关好,不能让外人瞧见,有损小姐温婉柔弱的美好形象。 蒋明娇推开了门。 书房里依旧是蒋明娇上次来时的模样。 正对门有一排高大黄梨木书橱,一溜排开《史记》《孙子兵法》《戚家阵法》等经史典籍并各类兵书,左侧是一套待客的红木桌椅,右侧是一个红木多宝阁,第一格赫然摆着一个带锁木箱。 墙上挂着一把玄色宝剑。 房间古朴大气,尽显沙场男儿硬朗。 一道绘着青松劲柏的屏风摆在正中央。 屋内并无一人。 八宝率先飞了进去,转了一圈,停在了书橱上,昂着脑袋居高临下俯视全屋。 蒋明娇不动声色立着。 忽然一阵淅沥水声自屏风后传来。 蒋明娇扭头一看。 只见这屏风似乎格外轻薄,能径直看到后头的物什。 后头有一个巨大的木桶,与蒸腾氤氲的热气,还有一个模糊高大身形。 似乎正在沐浴。 蒋明娇想起了姜大夫那神秘的微笑:…… · 听见了门口的响动,阮靖晟从木桶里站了起来,缓缓拿起了大毛巾。 将宽厚的肩。 有力的背。 劲瘦的腰。 以及修长的三条腿,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若影若现地呈现出来,给外头的人看。 这是一招美男计。 是姜大夫昨儿个给他支的招。 用姜大夫的原话说:“京城年轻才俊如过江之鲫,有极通文墨的、有擅长花言巧语的、有善于谋略的……夫人面对的诱*惑实在太多了。也不是说将军你不好,将军您好歹有一腔子好运气,遇上了夫人。” “只是自从战场一别,将军与夫人已有半年不见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呸、‘异地最易情薄意淡’……夫人的容貌在京城都是一等一出挑的,将军您哪怕只为了将军府,都得好好把握机会……” 阮靖晟当时沉默了许久,想到初次在将军府相见的乌龙时,娇娇对他的那一句评价…… 终于咬牙点了头。 资本,要懂得会用。 阮靖晟背对着屏风,扯过挂在架子上的大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准备穿好衣服。 姜大夫说了:“这一招最要紧的是要讲究一个雾里看花的朦胧,和欲语又休的含蓄,绝对不能流于刻意和直白。” 阮靖晟亦觉得应是如此。 他揽起外衫披在身上,假装并不知是娇娇来了,佯装要走出屏风,沉着声音随意问了一句。 “情报送来了吗?” 一套美男计到此应当算是结束了。 阮靖晟正欲出去偷偷观察娇娇的反应。 忽然一声惊恐的清脆鸟鸣嘶喊响起。 “妈耶,有老鼠!” 然后他就看见一只五彩大鹦鹉自书橱上方,横冲直撞地闯了过来,哗啦一下将轻薄的屏风撞得直晃悠,再重重撞到了阮靖晟胸膛上,掉在了浴桶里。 爪子顺便还把他外衫给扯掉了。 阮靖晟:! 哐——晃悠了半晌的屏风没稳住,倒在了地上。 阮靖晟面前再无遮挡。 阮靖晟:!! 八宝会游泳,咕噜噜喝了几口水后,挣扎着用两个湿漉漉的翅膀,攀在了木桶边缘上,啾啾喳喳地破口大骂半晌。 然后它小脑袋一抬。 仰望着阮靖晟,它高亢骂声一滞,呆傻半晌后冒出了一句:“呔,好大的一只鸟!” 阮靖晟:!!! 站在门口目睹了全程的蒋明娇:……………… · 一瞬后。 门外所有人都听见一声高亢凄厉的鸟叫。 “救命啊,有人要杀鸟灭口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将军,我很心疼你 正房。 正对着朱红双开的大门,挂着一个关二爷的大幅绣像,两边是一副对联,写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与‘不破楼兰终不还’。 八仙桌摆着一个长方条案。 条案上铺着红布,端端正正立着一个硕大榴莲。 这榴莲除却外表仍有些黄色外,内里早已被灌满铁汁——正是姜大夫与刀二的杰作。 蒋明娇坐在侧面一溜太师椅上,拿着一个大毛巾,在一个火盆前,给八宝擦着羽毛。 八宝蔫蔫地坦白肚皮,任凭蒋明娇把它烘干。 白术立在蒋明娇身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肩膀在细微发抖,不时发出吭哧声响。 另一边。 阮靖晟穿着墨黑暗金纹便服,利落黑色锦裤,与一双黑色锦云纹长靴,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一本《尉缭子》,聚精会神地看。 面庞冷硬。 气势摄人。 将战场上令无数人胆寒的那铁血将军的煞气全开。 刀一冷漠面瘫脸立在身后。 刀二与刀五亦都低着头,面庞看似严肃端谨,唇角肌肉却在诡异抽·动着。 姜大夫坐在阮靖晟下手,老神在在地用脉案遮着脸,佯装在认真地看,胡须亦古怪地颤动着。 无人说话。 场面死一般寂静。 气氛异常古怪且压抑,每一个人都憋笑憋得脸都快青了。 啪—— 阮靖晟合上了兵书,整了整衣摆坐好后道:“对于今天的事,我有几点意见。” 众人皆死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鹌鹑。 刀五比较机灵,憋笑瓮声道:“将军,您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们一定按照您的话去改。” “第一点是府里管理问题。”阮靖晟声音冷得若数九寒冬的坚冰,“偌大一个将军府,百余人负责洒扫伺候,为何我的书房还会有老鼠!” 噗—— 姜大夫觉得用脉案遮脸太明显,顺势端起一杯茶掩唇,却在第一口时忍不住喷了。 阮靖晟目光如冰锥似的望了过去。 姜大夫一瞬肃容,正义凛然道:“将军您说得对。虽然我们外出打仗一去就是大半年,您的书房平日又不让人进。但里头生了老鼠,就说明是府中下人洒扫不利。我回头保准好好训他们!” 阮靖晟冷笑:“好。这件事我就托给姜叔了。从今日起,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若再出现一只老鼠,我就只管找姜叔您了。” 吧嗒—— 姜大夫下巴合不上了。 无妄之灾。 偌大一个将军府何止数百个房间,再加上角房下人房马厩柴房厨房……一只老鼠都不让出现,那简直难如上青天。 再说八宝在书房看见的真的是老鼠吗? 书房里可还有将军珍而重之提进去的两只大雁呢。 鸟的眼神,可一直不大好。 刀五望着姜大夫一瞬绿了的脸,低头幸灾乐祸地笑了。 谁叫您没事给将军出什么美男计。 馊主意。 阮靖晟再次开口道:“第二,是咱们府上的守卫问题。为何本将正在……咳咳,蒋小姐进来时竟没个人通报。这是将军府侍卫把守上的严重疏忽,必须做出严肃处理。” 众人连声点头。 “刀一!”阮靖晟看向刀一,端起茶沉声道,“府里守卫一向由你全权负责的。这件事我全权交给你,你再紧急操练一批暗卫出来。” 他还着重强调了一句。 “下不为例。” 刀一震惊抬头,冷漠扑克脸上眼睛瞪得滚圆! 飞来横祸。 是将军说让人直接带夫人进来的…… 一批暗卫训练少说要一年几乎无休息…… qaq。 刀五头埋得愈发低了,在心中默默为刀一首领点蜡。 谁叫刀一首领最近与白姑娘太甜蜜。 这不就让人不平衡了。 “……还有!”阮靖晟瞥向刀五,冷声道,“刀五给刀一去帮忙。” 刀五:…… 看热闹看到自家头上了,刀五哭丧着脸道:“是。” “既然没事了,就都下去忙吧。”阮靖晟徐徐环视一眼,见众人都哭丧着个脸,再不敢‘偷瞄他一眼再憋笑,再偷瞄他一眼再憋笑’了,才满意地点头,“本将军等着你们的结果。” 看本将军笑话…… 呵。 不过怎么总感觉他忘记了什么?是错觉吧? 众人鱼贯而出。 姜大夫面若死灰,脚步趔趄且沧桑。 刀一冷漠扑克脸都更加沮丧。 刀五恨不得快哭出来了。 唯独刀二毫不起眼地藏在人群正中央,劫后余生般无声吐出了一口气。 · 正房。 众人都已离开。 屋内只剩下阮靖晟与蒋明娇两个人,于厅堂两边对坐着。 蒋明娇用大毛巾给八宝擦干身体,似笑非笑地乜他:“时隔大半年,看不出来将军资本愈发过人了。” 阮靖晟再没有在众人前发号施令的慑人气魄。 软着声音无奈咳了一声。 “娇娇。” 然后忽然捂着胸口。 “娇娇,我的伤口好像开始疼了。” 蒋明娇凉凉地道:“将军捂错位置了。我方才可没在您的左胸上看到伤口。” 阮靖晟不动声色收回手,捂在右边胸口:“刚才动了一下,似乎更加疼了。” 蒋明娇闲闲道:“右边胸口也没伤口。将军您的伤疤都在背后呢。” 阮靖晟:! 背后不好捂啊。 将快要睡着的八宝用干毛巾裹好,放在火炉旁烤着,蒋明娇拍了拍裙面,一步一步走向阮靖晟。 阮靖晟咽了咽口水:“娇娇,你、你要做什么?” “将军不用装病了。我方才都已经看见了。”蒋明娇走到阮靖晟面前,用手点着他的背后:“将军这里有一道伤疤,长约三寸。” 再往上挪一点,“这里一道伤疤:“这里有一道伤疤,长约两寸。” 再往左侧挪一点:“这里有一道一寸的伤口。伤口虽短且极深,应当是极深的枪伤。” 再往肩膀处点了点:“这里有一道斩马刀砍出的伤口,距离脖颈只有不到一寸。” “还有这里。”蒋明娇*点了点阮靖晟的背心,“枪伤距离心口只差半寸。若是一个不慎,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沉默许久。 蒋明娇轻轻的道:“这都是你这次出征回来的新伤。” “我,看了很心疼。” 搂住了阮靖晟的脖颈,蒋明娇将头枕在他的颈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将军,我很心疼。” 第四百九十六章,我不准你不喜欢我 感受到颈窝处的湿润,阮靖晟从未如此悔恨,深深感受到‘美男计’是怎样的一个馊主意。 他伸出宽大的手,却悬在空中,不敢触摸蒋明娇。 “娇娇你别哭。” “那些伤疤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是好生生的吗?你看我现在除了留一点疤,一点事情都没有了。我们行军打仗的人身上多一两道疤不算什么的。我一直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 “你别哭。” “你一哭我的心都要化了。” 阮靖晟将手放在蒋明娇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娇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绝对不让自己再随便受伤了,再让你心疼了好不好?如果我身上再多一道疤,我就、就给你写一篇检讨。对了,你给我的信里说让我写检讨的。我听你的话都写了,就放在书房多宝阁的带锁木匣子里,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看?” 他说着说着便没有声音了。 他感受到脖颈上被扑着细微的呼吸热气,皮肤上有着尖锐刺痛感传来。 娇娇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不是开玩笑般的亲昵。 很用力。 肯定是破皮出血了。 他并未吃痛躲开,轻轻地拍着娇娇的背。 二人保持这姿势很久。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风从半开的窗内窜入,卷起了桌面上的纸片沙沙作响,亦带来了春日结香花的幽香,在鼻尖无声窜走。 安宁的静谧中。 阮靖晟感觉听见耳畔传来娇娇,因无声落泪而闷闷的声音:“你让我心疼了。所以我也要让你疼一疼。” 说不出的刁蛮不讲理。 阮靖晟却照单全收道:“我的错,我不该让娇娇伤心的,都是我的错。” 娇闷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是个坏人。” 阮靖晟轻轻拍着蒋明娇的背,“嗯,我惹娇娇难过了,我是个坏人。” 娇闷声音愈发赌了气似的。 “我不喜欢你了。” 阮靖晟这回却不应了。他搂住了蒋明娇的腰,轻轻地亲着她的脸颊,吻去她的泪珠儿。 “我不该用苦肉计,也不应该不保护好自己让娇娇心疼,都是我的错。” 他在唇齿间说着。 “我保证以后再不让娇娇你伤心。” 蒋明娇歪在阮靖晟怀里,只闷着声音不说话。阮靖晟吻着她的唇角的眼泪,“但娇娇,你不能不喜欢我。” 他吻着她的唇。 “没有娇娇,我的人生就会死掉一大半的。” 我的前半生为复仇而活,是背着仇恨巨担前行的傀儡——在战场不怕死的拼杀多年,却都无情无感无惧无畏。 是上天将娇娇你赐给我,让我重新活在了人间,领略到了情字与温暖是什么。 让我黯淡的生活变成了璀璨温暖的模样。 所以娇娇你不能不喜欢我。 我会,死掉的。 蒋明娇亦吻着他的唇,“……好。” 将军,你也不会知道。 上一世没有你,我的人生会何等黯淡凄苦成什么样子。 幸好遇上了你。 · 蒋明娇与阮靖晟出门时,刀一与刀七正拿着一封奏报,候在门口:“将军,边疆的信。” 写信人是魏国公。 阮靖晟知道蒋明娇担心外公,径直拆开了信,草草扫视过一遍。 “没有什么大事。” 他对蒋明娇道,“只是押解庞亦彬的人快到边疆了。他让我最近多派些人注意照看,莫要让庞仲提前发觉,派人将庞亦彬暗中救走了。” 白术定了定心。 只是边疆公事,国公爷没有事就好。 “外公还说了些什么吗?”蒋明娇问道,“上次我听你在信里提到,说边疆近期的气候似乎十分诡异,还有外公最近换了一个新亲卫?” 阮靖晟道:“国公爷已经找草原上老牧民问过了,都说那些异常是自然现象,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次,并无甚大碍。” 其实也有不少人说这些异常是地龙翻身前兆,是山崩前兆,是旱灾前兆的……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国公爷只能让人尽量做好应对灾难的准备。 这些暂时不用告诉娇娇。 免得让她担心。 好在大周与突厥的连月僵持快要结束了。 ——突厥联军内部最近争执不断。 到了牧草生长的季节,突厥人要开始新一年的游牧了,不少突厥将士已萌生退意。并有投降退兵的打算。 想必不多时国公爷便能凯旋归来了。 “国公爷那亲卫倒是个能人,听说这次庞亦彬便是他抓住的。”阮靖晟随口提到,“年仅十四岁,入伍不到一年已立下赫赫功勋,由一个大头兵擢升为了国公爷的亲卫,也算得上一个人才了。国公爷这封信里还特地夸了他。” “哦,听说姓齐,叫齐思行。” “齐思行?”蒋明娇怔了怔。 阮靖晟看她:“娇娇,你认得这小兵?” 蒋明娇轻轻笑着:“不认识,只是觉得这名字好听罢了。” 当初女扮男装去边疆寻父的少女,竟已成长到了这一步。 也不知她寻到了父亲没有。 蒋明娇此次来将军府,是打算给阮靖晟治病的。 结果一个乌龙暴露出阮靖晟并没有受伤,她亦无须治病。在将军府用了一顿膳,见天色不早,她与白术便打算离开。 阮靖晟亲自将她与八宝送到门口。 “娇娇,大雁我已经捕好了,在府上养着呢。只等陛下圣旨下来,我就去你府上提亲。” “好。”蒋明娇含笑嗯了一声:“等你。” 阮靖晟扬起了笑容。 蒋明娇画风却又一转:“但你今天为了骗我来府上,用了苦肉计让我担心了,也不能不罚。” 阮靖晟笑容一僵。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唔,就罚你和榴莲谈一谈人生吧。我看你正房条案上放的那个榴莲就挺好。” 她娇俏一笑,“将军,我下次会来检查的哦。”然后毫不留情放下帘子。 车夫甩了一下马鞭。 马车嘚嘚嘚地走了。 阮靖晟笑容僵在了脸上。 若他没有记错,那个榴莲……好像因天寒欲要烂掉,被姜大夫与刀二往里灌满了铁汁塑形…… 无比坚硬。 重量十足。 他面上不露分毫,沉稳冷硬地往回走,想起正在抓老鼠的姜大夫,脑海里却忽的浮现一句话。 ……一物降一物,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朕是那种人吗?还真是! 皇宫。 书房。 墙上挂着一个红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勤勉’二字。匾额下方靠墙立着几个大书橱,依次排开一批精装蓝壳的《史记》《论语》《大学》等典籍。 书橱前是一张八仙桌。 左侧堆着几沓高高的明黄色奏折,右侧放着笔墨纸砚。 矮冬瓜的洪喜禄兢兢业业地磨着墨。 昭仁帝凝神看着一封奏折,忽拍案而起。 “好好好,好一个大汉顺应潮流而变则生,秦固法不变二世而亡!” 洪喜禄手吓得一抖,忙腆着一张脸笑道:“皇上,遇上什么大喜事了?是何处粮食又丰收了,是哪儿又有能吏了,是您又妙手偶得了一首好诗?还是……” 洪喜禄用手遮嘴,压低声音道:“丰竹园的戏折子又更新到精彩处了?” 昭仁帝用奏章敲了一下洪喜禄脑袋,严肃道:“朕心怀天下忧心百姓,是因一个戏本子就喜行动于色的人吗?” 洪喜禄茫然道:“您,不是吗?” 昭仁帝颇为受伤地看洪喜禄:“洪喜禄,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看朕的,真是太让朕伤心了。” 不等洪喜禄说话,他就又摇头叹息道:“可朕还真是!哎!” 洪喜禄:…… 奴才的心疾都是被您吓出来的。 “这是昨儿个姑母文会上的辩论记录。”昭仁帝往椅子里一靠,饶有兴趣重新翻了一遍,“奉山居士是庞仲门下走狗,大肆宣扬主张保守,因其在文坛颇具地位而拥趸者众。若非蒋家小子站出来与他辩论,这一场文会竟成了保守派的歌功颂德现场了。” “哪个蒋家?” “还有哪个蒋家?去给朕把端方唤来。他可生了个好儿子啊。哦对了,顺便带两瓶浴春酒来,这等喜事可得好好庆祝!” 洪喜禄听到头一句还欢喜地埃着,下一句就皱起了苦瓜脸。 “陛下,这酒……” 昭仁帝眉毛一横:“怎么,朕还使唤不动你了吗?” 洪喜禄连道不敢:“陛下,前儿个您说京城祈雨有果,喝了两瓶浴春酒庆祝,昨儿个您说大长公主病愈心情大好,也喝了两瓶浴春酒庆祝……宫里这个月浴春酒的存货都被您喝完了啊。” 昭仁帝心道一声‘废话,要不我怎么要你去拿’。 他慢条斯理用笔沾墨,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张奏折批阅:“洪喜禄啊,你可是知道朕有多信任你的,可莫要辜负朕这份信任。” “……” 洪喜禄顶着这‘厚重’的信任,哭丧着脸走了。 蒋侯爷不多时便到了。 “让国子监老师联手出一份卷子,若奕文考过便赐他举人出身,令他可参加此次春闱?”蒋侯爷坐在罗汉床上,持白子与昭仁帝对弈,“陛下,您想要奕文出仕吗?” “你看看吧。”昭仁帝将那份奏章递给蒋侯爷,“端方,你是知道如今庞仲在朝堂的势力。朕如今真是求贤若渴,你忙于密谍的事脱不开身,疏青那孩子既然有才,就不该让他继续窝在家里了。” 蒋侯爷看着奏章,谪仙般面庞又欢喜又苦涩。 欢喜的是他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孩子。 年仅二十岁便有如此过人见识,与年长他二十余岁的文人辩论时,亦气度从容字字珠玑。 苦涩的是他的孩子生得如此大才,却命运多舛年少遭厄运成为瘫子,折断了所有锦绣功名路。 还好有女神医。 还好女神医救了他们父子。 “臣,回去便让奕文准备去国子监考试。”蒋侯爷又迟疑道,“只是奕文的身体,暂时仍要依靠轮椅行走。” 昭仁帝没注意到‘暂时’二字,随意摆手:“世间手脚双全的庸才浩若烟海,若疏青般有才者屈指可数,朕如今是不拘一格求人才,便是为他破例了又如何。” 蒋侯爷再次道谢。 等蒋侯爷走后,昭仁帝才似笑非笑地敲打着桌面,瞥向洪喜禄。 洪喜禄恋恋不舍从袖子里拿出一壶酒:“陛下,只这一壶了。是奴才留给自己的牙祭。” “没了?” “陛下,真没了。” 昭仁帝抛了一锭金子:“赏你的。” 心道就知道这家伙有存货。 洪喜禄喜滋滋地转身出门了,小心翼翼将金元宝藏在怀里,嘿地一下又掏出一壶酒。 ——嘿。 这就叫细水长流。 · 平阳侯府。 三房。 蒋奕武刚让人送走大夫,砸完东西阴着脸坐着。 屋外忽然喜气洋洋地响起喧哗声。 “放榜了?” “少爷考中了没?” “肯定考中了吧,少爷可是让国公府的先生们辅导了好久的。” “快快快说说情况,别吊着人的胃口了。” …… 蒋奕武心情烦躁,刚欲开口呵斥,就见一个贴身小厮将脸笑成了菊花,冲他讨好地道喜。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您武举中了。” 中了。 就代表蒋奕武从此是武举人。虽仍要经过一轮会试,才能角逐武举三甲,进入吏部安排官员官职的流程里,改头换面平步青云。 但武举人,与文举人一样,若用银钱开道也是能够做官的。 蒋家,可不缺钱。 中了武举人,便代表着蒋奕武随时可为官了。 如何叫人不兴奋。 蒋奕武被大夫宣判无治的怒气登时全消,茫然地怔了一怔:“……我武举院试中了?” “中了中了。” “……中了,成绩如何?” “北直隶共一千五百考生,取一百考生。您考了第四十七名,排行中上呢。”小厮喜气洋洋地道,“还有您的策论,成国公府的先生们给您辅导的那一篇策论,得了一个朱批的‘良’呢。” 众人说着皆感慨起来。 “文武双全的人毕竟是少数。许多人以为武举便是考武艺就行了,根本不在乎这策论,结果就被人比下去了。” “我听说这次院试里,策论能够得到中的,都不足百余人呢。” “可不是么。多亏了国公府的先生们给少爷压的题了,洋洋洒洒数千字呢。要不是少爷勤勉,还真的记不下来。” “这回咱们可算扬眉吐气了。” “……那两个人。”蒋奕武正兴奋劲正浓,想起什么地问道,“……考得怎么样?” 第四百九十八章 我可要继承整个侯府了 小厮们登时哑然卡了壳。 气氛一时凝塞。 谁都明白少爷问的那两个人是谁——青松院的长富长贵。 他们,考得很好。 但…… “少爷,您还关心那两人做什么?”长戈机灵地劝道,“他们那两个奴才秧子能和少爷您比吗?少爷您只要考上了,拿着钱就能做官了。再不济让亲戚朋友们任谁搭把手,从此就能平步青云了。他们呢?就算未来会试再考中了,还不是被人随意顶替的命。” “少爷您把自个儿和那两个奴才秧子比,不是轻贱您自儿个吗?” 蒋奕武被吹捧的飘飘然。 这话说得对。 就算考得比他好又如何?他的身份地位,可不是那两个奴才能比得的。 蒋奕武再次高兴起来,大手一挥道:“好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赏!传我的话,全院上上下下都赏一两银子。” “是。” “多谢少爷。” “少爷英明。” 众人平白得了赏赐,欢呼庆贺声响成了一团。 “走。” 他一甩袍角,大步流星出了院子道,“咱们去把这好消息告诉祖母。” · 这一个消息让整个三房都乐坏了。 三房共有二子二女。 长子蒋奕武,今年十八岁,乃是元配三夫人所生。 次子小名旭儿,今年不到一岁,乃是三夫人贴身丫鬟抬的梅姨娘所生。三夫人原是打算将这孩子养在身边的,教的孩子只认嫡母当娘的。 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她养得并不精心。 平日只交给奶娘照顾,甚少记挂在心上。 三夫人身亡后,淑娘不愿意替人养孩子,将孩子交还了梅姨娘。 二女一个是蒋明娆,一个是蒋明嫦。 可以说蒋奕武是三房下一代希望。 因此这一消息令整个三房都热闹起来。 五福堂里。 屋里依旧点着火盆。 蒋奕武热得本想脱了衣服,被蒋明娆严厉地用眼神制止。 他强忍着热,腆着脸笑:“祖母,我这回可是考了四十七名,您看看……” 尖刻严肃的太夫人难得露了笑容:“让人准备几桌酒庆祝庆祝,咱们一家人好好乐一乐。” 蒋奕武乐道:“就知道祖母最疼我了。” 太夫人揉了揉他脑袋:“这府里就你一个成才的男丁,祖母还指望着你替祖母养老,不疼你疼谁。” 蒋奕武撇了撇嘴:“祖母又糊涂了,青松院不还有一个吗?” 太夫人神色冷了,淡淡地道:“一个成日不能动的瘫子,不过一个生着人样的牲畜罢了,如何能与你比。” 这话说得可太伤人了。 但蒋奕武喜欢。 他心中得意洋洋,面儿上却只是道:“祖母,您可别这样说,大哥知道您这话要伤心了。” 太夫人不以为意。 少时的蒋奕文是真的钟灵毓秀文武双全,多次得了昭仁帝夸赞,被满京城公认为少年天才。 那时的他还值得警惕。 如今,一个瘫子罢了。 吩咐完五福堂下人们摆酒的事宜,又令人拟了一个菜品单子,蒋明娆回来后恰好听见这句话,掩唇轻笑。 “我看倒是二哥糊涂了。如今二哥身份可不一样了,青松院的怎么能比。” 太夫人亦是颔首。 蒋奕武心中飘飘然,心道今儿个的庆贺酒席,或许可以派人去青松院请一请大哥。 毕竟府里后继有人,是阖府都应当庆贺的喜事。 · 太夫人发话。众人自然都极其配合。 当夜几桌酒摆在了五福堂。 蘅芜苑的淑娘与贞娘联袂而来,一人打扮得秀净端庄,一人打扮得才气妖娆。 二人各有特色。 相映生辉。 清月居的金姨娘带着蒋明嫦,红梅居的梅姨娘抱着旭儿,是前后脚到的。 其余些姨娘没资格来。 连时常缠*绵在女人肚皮上,连家都没空回的三老爷,都难得露了一回面,喜气洋洋地拍着蒋奕武的肩膀:“我蒋老三生了个好儿子啊。” 太夫人与三老爷三夫人蒋奕武一桌,蒋明娆与蒋明嫦一桌,几个姨娘一桌。 一共摆了三桌酒席。 每一桌酒席都摆了六十四个碟子,从麻辣鹿筋、炙烤羊羔肉、凉拌海参、神仙无骨鱼、到香煎猴脑、炙雀舌、鱼面颊肉……等等名贵菜肴应有尽有。 饶是到侯府后已见惯好东西,贞娘亦难得吃了一惊。 侯府好生富贵。 蒋奕武见菜色富贵,心中更火热三分,大手一挥道:“来个人去青松院请大哥来吃酒。” 这种场合请蒋奕文? 蒋奕文一个瘫子,吃饭指不定都要人喂……再因院中奴才参加武举的事,大少爷素来与二少爷关系不合。 二少爷这时候请他? 是炫耀吧? 淑娘与贞娘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吃菜。 一个小厮飞快去了。 “想着有好事要与人分享,就让人去请大哥了。”蒋奕武笑呵呵地道,“兄友弟恭嘛。” 桌上正中有一个火锅油已烧热,正热腾腾冒着热气。 大家夹着菜呵呵地笑。 平日时常联系,有点小成功就互相炫耀,这叫朋友。 十年不联系,一着成功就打电话过去炫耀,这叫结仇。 他们就听二少爷胡扯。 众人腹诽归腹诽,面上依旧笑得热情。 “二少爷说得对。” “这可是阖府大喜事。” “也合该让大少爷沾沾喜气。” …… 火锅的红油嘟嘟地烧得开,火*辣的气味传开,令场面氛围更热了三分。 众人吃酒吃菜,不时吹捧蒋奕武,场面说不出的热闹。 三老爷喝得舌头都大了,拍着蒋奕武肩膀:“你以前不懂事,让家里跟着操了不少的心。如今有了这成绩,才算是让人放心将这个侯府交给你了。” 蒋奕武内心火热,瞥了眼太夫人。 太夫人喝了点小酒,和煦地附和:“老三,你也别对武哥儿太严苛了。哪个好男儿不会年少轻狂的。如今武哥儿不就长大了,将来整个侯府可都得靠他了。” 整个侯府啊。 蒋奕武只要一想着,内心便如火山般滚烫。 “大哥怎么还没到。”蒋奕武又得意地喝了三四杯,“待会儿可要罚他三杯。” 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大少爷、大少爷说他明儿个要去国子监上学,怕耽搁睡觉不来了。” “不来就再给我请。”蒋奕武早料到蒋奕文会不来,大着舌头地说道。 “等等。”蒋明娆却忽的喝道,“什么叫去国子监上学?蒋奕……大哥怎么能去国子监上学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小姐,蒋大公子给您回信了 小厮哭丧着脸:“小的、小的去打听过了,说是头先大长公主府办了个文会,大少爷在上头与人辩论,言论得了陛下喜爱。陛下说这等人才不为朝廷用可惜了,让国子监的夫子们联手出了一套科举难度的题给他,说若大少爷能考及格,便赐他举人出身,允他入学国子监,参加今年春闱。” “结果、结果……” “结果大少爷考了一个特优,是国子监近四十年的最好成绩。陛下龙颜大悦,特地赐了大少爷一套文房四宝,赞了他‘年少英才’四字,还开玩笑说今年春闱,大少爷要是考不上前三甲。他可要拿大少爷问罪。” 啪—— “你给小厮胡说些什么。”三老爷首先一拍桌子道:“一个瘫子进国子监,简直是荒诞!” 小厮吓得登时跪下了。 “回、回老爷的话。小的没有瞎说啊。您可以在外头去打听。现在满京城都说大少爷是今年状元的热门人选呢,倒把牛府尹家的牛远道公子比下去了。” “也不是没人反对说一个瘫子不能科举做官,可陛下说了,若反对者也能考出国子监四十年都没有的好成绩,便同样会赐举人出身让其来参加科举。若不能,就莫要嫉贤妒能。” …… 小厮说着说着没声了。 因为他发现场面太安静,只听见他一个人在嗡嗡嗡。 吓人。 太夫人茫然半晌,才喃喃道:“……那瘫子得了昭仁帝的赏,要去上国子监参加春闱了?” 小厮连连点头:“大少爷说,距离今年春闱不远了,他明儿个便要去国子监入学,抓紧时间学习备考,没有时间玩乐。” “所以,所以才拒绝了二少爷。” 小厮说完便恭敬等着,以防主子们再垂问。 但没人再开口问小厮了。 如一盆冰凉彻骨的冷水浇下来,整个宴会的热闹劲都被浇没了。 热闹议论的众人都茫然地互相对视着。 场面死一般寂静。 许久后。 蒋明娆才撑起一个笑道:“今儿个是二哥的大喜的日子,大哥不来便不来吧。我们继续吃菜。” 淑娘贞娘金姨娘梅姨娘等纷纷附和。 “吃菜吃菜。” “喝酒喝酒,今儿个可是二少爷考了武举的好日子。” “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 杯盘碗碟声再次响起。 饭菜依旧名贵美味,众人却都只食不知味。 气氛究竟寥落了下来。 一场宴席热闹喧哗地开场,只落得一个潦草结束。 庆贺,变成了失落。 众人都纷纷告辞离开。 蒋奕武起身时脚步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三老爷阴着一张脸,背着手快步离开:“瘫子科举,荒诞!” 太夫人由蒋明娆扶着,茫然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成这样呢……” 众人都轻手轻脚地离开。 丫鬟仆妇收拾着杯盘碗盏,动作轻到几乎听不见。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 青松院。 比起五福堂的热闹煊赫,这里的空气安静而严肃。 窗外一排青松投下憧憧影子。纸糊的窗户上印出伏案用功读写的人的身影。 油灯照出一方光亮。 蒋奕文正襟危坐在书桌旁,入神地回着一封信。 长富、长贵喜气洋洋地给蒋奕文整理着行李。 “文房四宝!文房四宝少不了!” “衣服,国子监送来的制服你放哪儿了?” “小食,要是公子吃不惯外头的东西闹肚子怎么办?” “还有什么?对了!公子的车马您派人去盯着了吗?” “对了马车马车,我去看看。” …… “不用了。”蒋奕文笔下走龙蛇,行云流水地行文,头也不抬道:“车马的事,一个时辰前,你们已去问过梁叔了。文房四宝,长贵方才已放在书箱里了。制服被长富放在医箱里了。书箱医箱如今都在门口并排放着,只待明儿一早运走。还有我不用小食。” 声音落地。 长富长贵皆挠着脑袋讪讪然地笑。 “少爷您记性真好。” “我们竟混忘记了。” 蒋奕文落完最后一笔,将信纸拿起来抖干,“不是我记性好,是你们今儿个心乱了。” “一个武举第十名,一个武举第十一名就让你们高兴成这样了?” 蒋奕文将书信卷好,塞进小竹筒里,才无奈笑看二人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回头可得让你们背一背苏洵的《心术》了。” 长富长贵二人挠着头呵呵地笑。 “少爷,我们不是高兴我们的成绩,是高兴您的策论被陛下亲自圈了一个优呢。” “听说整个武举只有三个人的试卷被圈了优,就有我们俩的卷子。” “这说明少爷您的策论投了陛下的缘呢。” 想到此处二人皆与有荣焉。 想起了方才被蒋奕武打发来的小厮,长贵撇了撇嘴道,“少爷,咱们用不用也办个酒席,好好地热闹一场。隔壁考了个武举人就大肆办酒席,弄得像全天下谁不知道似的。少爷还是陛下亲自赐的举人出身呢。” 蒋奕文拿笔敲了一下长贵脑袋:“回头你的《心术》加两遍,还得加一遍范公的《岳阳楼记》。” 长贵委屈小声哦了一声。 长富幸灾乐祸地掩唇笑:“跟了少爷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少爷的性子吗?他这人最不喜张扬的。莫说今儿个只是被赐举人出身,便是他日春闱,若无不是考了三甲,少爷估计都不打算庆祝呢。” 他崇敬地看向蒋奕文背影。 “少爷,胸中怀揣着一个大锦绣乾坤呢。” 哪像隔壁那些个人。 眼皮子浅的。 长贵认真点头,也挠着后脑勺:“是我看着隔壁那张狂模样,一时犯浑了。忘了少爷素来不喜张扬的沉稳性子了。” 二人同时望向了蒋奕文。 然后发现蒋奕文走到了院中,将小竹筒附在一只雪白信鸽腿上,将信鸽抛飞了出去。 二人狐疑对视一眼。 少爷,这是做什么呢? · 另一边。 大长公主府。 湖墨双手捧着信鸽,快步跑进了屋子:“小姐,蒋公子给您回信了。” 第五百章 这丫头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东山。 正午。 食堂前的广场上,搭着一个露天戏台子。 戏班子的人穿着鲜亮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旦角声音清亮辽远,生角声音浑厚沉稳。 台下共有三百张凳子,皆坐得满满当当。 有附近托儿所的孩童们,有东山医学院的大夫与患者们,还有霜成雪、浴春酒等作坊里的工人,更有食堂里的员工。 不少赶时间又不舍得错过看戏的,还端着饭碗看。 场面非常热闹。 今儿唱得依旧是《女子英雄传(女神医卷)》,讲的是女神医入江南救瘟疫。 这一场戏唱到了‘女神医倡导火葬,面对阻拦者慷慨劝说’的戏份,不少人只看戏就红了眼。 “女神医可真是不容易。” “瘟疫啊,那可是浮尸千里的,寻常人哪儿敢进去,也就是女神医了。” “我当时就在现场,真的,就算再看一遍还是想哭。” …… 张柳春看着众人反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如今可是京城红人了。 无论是谁家要唱戏,头一个想到的都是他。因戏班子实在太火,以往那些眼睛长天上的,看见他也要喊一声‘张老板’。 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满足感。 最初只是他在一场戏后,收到的一封感谢信。 是一个寡妇写的。 她是个京郊的庄户人,嫁过来两年,丈夫就死了,只留下一个才两岁的女儿。她一个人有两亩薄田,守着孩子倒也是能过活。 可村里不答应。 村里要分土地了。 她和女儿两个人的屋子被村里的一个闲汉看中了。 只因闲汉是男人,可以立户算村里的人。 女人在户籍上不算人。 不算人就不能在村里占土地。村里威逼她们要么嫁给那闲汉,要么就滚出这个村子。 女人娘家人都死绝了,带着一个女儿如何过活? 闲汉酗酒又好赌还好*色,看她女儿的眼神都不对。 她如何能嫁? 她苦苦哀求村里给她们母女一条活路。 可村长只是让人将她们母女拽到村口,强要将她们母女仍出去。被女子纠缠质问得久了,村长也是烦了,指着那栓马的石头:“看见没,连这块石头姓程,都能算村里的,你们女人就不算。” 女人一咬牙说:“那我嫁给这个拴马石,是不是也算是村里的人了?。” 从此女人就在拴马桩旁搭了个棚子,带着女儿住下了。 她成了拴马石的妻子(注1)。 那天她是拿着攒了半年的绣品来城里换钱的。偶然间遇上喜连天戏班子义演,她站在戏台外头,听完了严颐的事迹。 她在信里说:“听完后我呆呆地站了很久。我从没想过女子还能这么活。那一出戏改变了我的生命。” 散戏后,她在人群里听到了一个地名。 东山。 听说那里有孤身女人的容身处。 听说那里女人可以不带笊篱,自由大胆地行走在外。 听说女人可以在那里养活自己。 听说…… 她想哪怕把腿走断了,她都一定要东山看看。 于是她带着女儿来了。 她得到了在霜成雪工作的机会。 女子庙收留她住下了。 拿到第一个月月钱,给女儿扯了块布,换掉了女儿穿了五年的旧衣裳的当天,她抱着女儿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雇了两个人回村,把那拴马石砸了个粉碎。 然后甩给了村长半串钱赔偿。 头也不回地走了。 收到信以后,张柳春将信来回读了三遍,还特地到东山来看了这个女人,然后在东山听到了更多的故事。 他,就明白了女神医所说的‘戏赚钱外的另一层意义’。 如今他已沉浸其中。 等一出戏唱完了,观众们纷纷叫好,生旦净末皆鞠躬下台。 张柳春走上台道:“大家脚步停一停,且听我说一件事。” 正欲起身的众人望向他。 “这件事是女神医拜托我转告大家的。”张柳春道:“女神医要筹办训练一个急救队,现在面向所有人开放,有兴趣的可以在东山医学院门口告示牌上看。” “重点强调一遍,急救队的内容,不会医术的普通人也能学。” 众人皆惊讶对视一眼。 没有医术也能学? · “主要面向救灾?向之前在江南救灾那样吗?” “普通人也可以学,他们懂得分辨药材,懂得经脉五脏六腑吗?懂得人体卫气循环吗?不懂这些怎么救人?莫要让救人成了害人了。” “好生生的怎么突然想起弄了这个?” 东山医学院告示牌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嘈杂议论声哄哄闹闹。 “我来解释一下。” 徐总院判坐在告示牌前的桌前,手持一根毛笔与报名表,咳了一声站起说道,“这一次主要招募两类人,一类是救灾队,面向有一定医术基础的大夫或学徒们,主要学习在每一次大型天灾、如瘟疫、地龙翻身、洪水、山崩等大灾后,如何急救幸存者和防治瘟疫,培训期为三个月,愿者报名不收学费。” “上一次江南疫区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 “若不是女神医过去指导救灾,疫区将会犯许多错,比如不戴口罩不知焚烧尸体不知将水煮沸消毒不知道隔离传染源……将会多死很多人。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 “女神医毕竟只有一个人,救得了江南瘟疫,却救不了天下所有的天灾。” “你们都来自全国各地,自医学院学成后也都要回家乡发展。若你们学会如何指导救灾,真遇上天有不测风云时,便可以多挽救许多条性命。” “这便是救灾队存在的意义。” 这一想法自然是女神医提出的。 提出后得到一致赞同。 上一次在江南疫区,众人也看到了女神医那些救灾手段的作用,无不心生向往。 毕竟那能救下一条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天地无情。 说不得他们哪天遭遇不幸,就得依靠这些来救命了。 若在以前医学界,这些经验都是要压箱底,世代相传的宝贝,等闲不可能让他人知晓的。 如今女神医愿意无偿教给他们…… 大夫们仰头望向巍然耸立的汉白玉石拱门,牌匾正中央龙飞凤舞写着‘求索’二字。 他们心生冲撞着酸涩复杂的敬意。 真不愧是女神医。 徐总院判摸着胡子感叹,低头露出一个笑容:“这小丫头,可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他拿着笔敲了敲桌子。 “别吵吵吵了,想要学习的就找我报名。” 第五百零一章 你们莫要辜负女神医! “至于急救队,学的内容又有不一样。” 许成信慢悠悠地说。 “如果我们日常生活中遇上了危机时刻,譬如孩子溺水、吃东西呛到了喉咙、被毒蛇咬了、心疾发作了等这些紧急情况,来不及把病人送往医馆,该怎么办呢?” 众人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向他望了过去。 是啊。 该怎么办呢? “以往遇上这种情况,大多数人就只能等死了。”许成信用笔杆敲着桌面道,“但现在女神医可以教你们几招,让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若是操作得当,有很大几率是可以将人救活的。” “真的?” “女神医真的愿意教这些吗?” “这些情况也是能救的?” …… 许成信拉过来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的,站在人群前丝毫不怯场,还露出两个虎牙地笑。 许成信道:“他就是东山刘寡妇家的孩子,叫做壮壮。他去年吃饭时被一颗丸子噎到了,当时人都没气了,被女神医给救了回来。” 人群登时喧闹起来。 这件事作为女神医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之一,没少被大众口耳传。 人人皆印象深刻。 “对对对,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看见了。” “真的没气救活了?” “真的!” “这也太神奇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道:“许太医,女神医要教咱们的就是这个吗?如果学了这个,咱们是不是也能和女神医一样把没气的人救活了?” “做什么白日梦呢。”许成信白他一眼:“你们又不是师父,当然不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 许成信转瞬又道:“但如果学得好,你们可以在人没气前就把人抢回来。” 哄然笑声一顿。 如果是这样……好像更好? 谁也不能担保一辈子不出意外,学点东西在手里,万一遇上了就能救命了! 众人对急救队培训班的反响亦热烈。 “我要报名。” “加我一个。” “我也要学。”壮壮昂起小脑袋,望着许成信道,“我也要和女神医一样救活我一样救活其他人。” 人群发出善意笑声。 许成信笑道:“好,加你一个。” “东山何壮壮,报名。” · 救灾队与急救队在同一天开设学习的课程。 救灾队面向有医术经验者,共举办三期,每期时长三个月,招收七十人。 急救队面向普通百姓。 一期招收五十人,时长为三个月,一年四期长期举办。 二者皆受到热烈欢迎。 但不同于救灾队的举办,受到所有人一致赞同。急救队的招收与举办还受到了一些争议。 主要来自于一些大夫。 救灾队课堂上。 徐总院判正在讲台上宣布这一消息。 一个小大夫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教这些人做什么,若百姓们学会了,我们大夫们还做什么?” 徐总院判路过他书桌旁,面庞当即一变:“你说什么?” 小大夫吓得发怔:“我、我……” 徐总院判冷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小大夫胆怯地站起来,却不觉得自己有错:“回,回夫子的话,我说,我觉得女神医不应该教那些百姓们这些东西。救人不应该是我们大夫们的责任吗?若百姓们都学会这些东西了,我们大夫还要做什么?” 他居然还有三五个附和者。 “对对对,我也觉得女神医没教百姓们行医。教大夫行医就罢了,教百姓们行医,不是乱套了吗?” “大夫身为大夫,就是为了救人的。” “我们这些大夫也不是不救人了。女神医这样……竟弄得人人都是大夫能救人了。” “长此以往,我们这些大夫岂不是要无用武之地了。” …… 徐总院判沉着脸听他们说完,手指一指门口道:“出去!” 那三五个人都呆了。 徐总院判略显老态的面庞,从未如此严肃,沉声重复了一遍:“给我出去!你们不配上这个课程!” 三人茫然呆立:“夫子……” 徐总院判冷笑道:“你们觉得女神医不应当将这些急救知识教给百姓们,可又想过她为何要将救灾知识教给你们?” 其中一人呐呐道:“因为女神医一人终究分身乏术,救不了所有人,才要教会其他人。” 徐总院判质问道:“那你学了急救知识,就救得了所有人吗?” 那人面庞顷刻白了。 徐总院判再看向其他二人:“你们呢?你们觉得自己救得了所有人吗?” 二人再不见方才的理直气壮,讷讷半晌说不出话。 “还记得我和女神医在第一节课教你们的是什么吗?”徐总院判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是医德。大夫以救死扶伤为天职,为的是救死扶伤这件事本身,而不是在可以救活更多人的情况下,为了自抬身价而藏私。” “若女神医与你们一样,在江南时将疫病药方藏着掖着,如今江南至少要多死一倍的人。” “你。”徐总院判指向其中一个人,“你是打江南来的吧?怎么就许女神医无偿分享给你们药方,就不许女神医再教会其他人了?” “你们好不自私!” 徐总院判到底已有六十岁,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下来,已有几分力竭。 对面三人却比他更狼狈。 他们面庞羞得通红,连脸都不敢抬。 尤其那打江南来的。 只觉得脸皮都被剥下来,任人踩在地上。 徐总院判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冷然环视着所有学生:“当初女神医在开学时就与大家说过的,现在我再给大家重申一遍。求索医学院,之所以叫求索,是因为女神医希望大家永远坚持求索,永远追求医学的高峰,永远追求创新,不故步自封、无论面对同行或百姓,不设门户之别、不敝帚自珍……让医学常新常进步,救活更多条生命。” “你们都是大夫,应该知道女神医做到这些有多不容易。” “她冒全天下之大不违,一力创办了东山医学院,给了你们一个提升的机会。” “我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她。” 三人死死低下了头,羞愧得如煮熟的虾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亦内心触动。 门口旁听到这一切的晏珠,亦听得痴了。 第五百零二章 想成为坐在路边鼓掌的人 看到救灾队与急救队时,晏珠已确定女神医与她一样,亦是一名穿越者。 但女神医与她是不同。 她心知自己是小富即安的普通人,并没有建功立业的能力。 在现代时她便时常被养父母说胸无大志,她每次只笑笑不解释——能够关心孝顺父母,友爱照顾姐妹,平安顺遂过一辈子,对她来说已是平安坦途。 这不妨碍她崇拜女神医。 正因为同为穿越者,她才更明白女神医做的有多难。 能够凭一己之力,为女人们打造安乐窝,改变那么多苦命女人的命运;能够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改造了一整个医学界,倡导求索与创新精神;能够以一己孤身勇闯灾区,无偿分享疫病药方,救活古代万千百姓;能够以一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整个朝代。 她站在时代的浪涛上,素手一挥便激荡起风云卷舒,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会当凌绝顶。 指点江山浪潮起。 她只能站在山脚下,仰望那立于雾海山巅的素白身影,听她衣袂卷动飒飒作响。 巍峨清冽。 只此一人。 但晏珠不觉得懊悔或嫉妒。 有多大能力吃多少饭。 她清楚她没有女神医的本事,不羡慕不属于自己东西。 她只是很庆幸。 庆幸能与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同代,能够追随她的脚步改革,并真心感谢她为这时代百姓们做的事情。 她在现代时听过一个故事,叫做《路边的鼓掌者》。 当英雄路过时,总要有人在路旁鼓掌(注1)。 她想她一辈子都当不了英雄了。 但可以当给英雄鼓掌的人。 晏珠最后看了眼徐总院判,将课堂的洪亮读书声抛在身后,轻快地踩着风到了报名处。 · 东山。 书房里。 晏珠敲了敲门,掀起细碎珠帘入内,第一眼就瞧见了一幅画。 那画挂在墙面上。 雪白略皱的宣纸上画着一个春雨飒飒,雨声急促的烟雨天,一处郊外渡口,空荡无半个过路人,一条空空的野舟自在浮泊,悠然漠然,连船夫都不见踪影。 旁边写着大半句诗。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那股淡泊从容意境自纸面无形散出。 晏珠痴迷地望了半晌才挪开眼。 女神医说这画是一个朋友所画并赠予的。 女神医的那朋友一定是位画技高超的妙人。 她在心中感慨着。 蒋明娇缓缓收回最后一笔,将毛病搁在砚台上,转头望向晏珠道:“听说你不仅报名了急救队,还报名了救灾队学习?” 晏珠紧张地点头。 “我现在是女神医的学徒,有一定医学基础,可以报名救灾队;我也想学习怎么急救,所以我就都报名了。” 蒋明娇瞥她拘谨的双手一眼:“你还要跟着我学认药材,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也要忙。” 晏珠笑容轻快地道:“师父,你就相信我吧。” 燕明珠利用她的身体,做了太多错事害了太多的人。 她无力改变过去。 只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尽己所能为过去赎罪。 蒋明娇瞥了眼她澄澈的笑容,淡淡挪开了眼道:“你如今学习的重点仍应当是辨认药材。我每旬都会有一次月考。若你考不到优秀,就必须停掉一门。” 晏珠认真点头:“女神医,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的。” 蒋明娇颔首,“你回去时,顺道去帮我与车小雨说一声,我找她。” 晏珠轻快地道:“是。” 不多时。 车小雨牵着大女儿,提着一篮子蔬菜,怯怯敲门。 “女神医,您找我?” 蒋明娇打开门。 “听说昨儿个我不在,你曾带着女儿来找过我?”蒋明娇将二人迎入门,将她们请上了客座,“昨儿个我出门了,抱歉让你们跑白一趟。” 车小雨坐在客座上,望着温和从容的女神医,紧张不自觉消散许多。 女神医,似乎有种魅力。 能让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没办法讨厌她。 她局促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就、就是我们知道再过一个月了,女神医您就要过生辰了。我们想着到时候一个月后,肯定有很多贵人给您贺礼的。我们不想撞到那时候,让我们的礼物给您丢人,就想要把生辰礼给您提前送了。” 蒋明娇倒没想到她过生辰这一事。 她太忙了。 忙得都快忘记了。 女神医的身份生辰与她生辰只差三天。 她快要十七岁了。 她用甜白瓷杯装了一杯茶,端给车小雨道:“我都快忘了我的生辰了,多谢你们记挂着。” “女神医,不不不用谢,应该是我们谢您才对。”车小雨拘谨地连连摆手,捧着茶碗道,“再说了我们这些人没多少钱,送的东西都上不得台面,只希望女神医不嫌弃。” “礼物在于心意。你们有心便很好。”蒋明娇又热了一杯温牛乳,放了半颗霜成雪,递给车小雨的女儿,“尝尝?” 小女儿歪着头望蒋明娇,接过就喝了。 车小雨忙推女儿道:“傻丫头,之前怎么教你的,还不赶紧说谢谢女神医。” 她认得这霜成雪糖,可贵了。 小女儿才三岁口齿不清,喝了一大口后,长了一圈白胡子。 “谢谢女神仙,好喝。” 蒋明娇笑刮她鼻子,又给她塞一小罐霜成雪:“小妮子,好喝就多喝点,再长得高一些。” 车小雨忙要阻拦:“女神医,这太贵重了。” 蒋明娇笑道:“礼物不看贵重与否。若是有心一片羽毛都是重的,若是无意纵然金玉亦不过俗物罢了。如你们送我的礼物,便是再轻我亦觉得满足;也如我送小鱼儿的礼物,便是再重亦不过一份心意。” “……这,女神医,这可真是。”车小雨感动得喉头更塞,借着喝茶遮住发热眼眶。 小女儿却叫起来。 “娘,娘,你别喝这好茶。您没福气喝不了好茶。又要和从公主府回来一样,拉半个月的肚子了。” 车小雨忙阻拦道:“傻丫头说什么浑话呢。” 蒋明娇却神色一动:“车小雨,你自大长公主府回来,拉了半个月的肚子?” 第五百零三章 乱传话导致的乌龙 大理寺。 一个石头台阶延伸进小院,入内先是一道铁栅栏扎成的二门。 进门可见一个小院,有一间正房与左右厢房。 打开正房的门,可见门窗皆用铁制栏杆保护着。屋内摆放着一张拔步大床,并一套书桌镜子恭桶等物。 昭仁帝背着手环视一圈,不时点头赞同。 “几时能够投入使用?” 大理寺丞恭敬地哈腰道:“回陛下的话,牢房整体已修建妥当,不日便能投入使用了。” 昭仁帝继续点头:“不错。” 对回鹘王的审讯到了最后阶段。 回鹘王最终熬不住刑,吐口了许多情报。密谍的人将情报再三对照过,已确定了其真伪。 情报已经到手。 回鹘王便无用了。 献俘仪式,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牢房是昭仁帝令人特地修炼的。 簇新的牢房,干净地面,清幽的环境,另有三两个人照顾。 若突厥人拿不出足够条件换他们的王,回鹘王在被献俘后,得在这牢房住到老了。 两国交恶已久,他这份待遇算对得起回鹘王了。 回鹘王毕竟是一国之王,昭仁帝是本着对其基本的尊重,特地抽空来看牢房建造情况的。 他事了便欲离开。 洪喜禄恭敬跟在他身后。 看见大理寺丞亦步亦趋跟着他,一副有话要问的模样,昭仁帝上马车前,随口说了一句。 “牢房建的不错,记你一功。去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守卫,把院子几处死角好好清一清。即将住进这里的客人,可是一位高手,朕为他可筹谋了许久,若是让他在你这里逃了,朕拿你是问。” 回鹘王,年轻时可是突厥第一高手。 大理寺丞面庞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复又一惊。 昭仁帝上了马车。 大理寺丞忙抓住了洪喜禄的手,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洪公公,洪公公,您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劳烦您行行好。露一两个字给我。这陛下是什么意思?” 洪喜禄捏着荷包,笑容真诚了三分,用拂尘一点西北方向:“这天下还有谁值得让陛下筹谋许久!” 回鹘,在西北方。 大理寺丞先是一愣,随即抚须恍然大悟。 洪公公拂尘指的方向,似乎是西北十三城? 筹谋已久。 武艺高超。 应该是在边疆打仗的两方的人之一。 想通其中关窍后,大理寺丞哼着歌儿往外走。 管它是哪方的人。 他只管关着就行了。 一个大理寺主簿见势凑上来,腆笑着问道:“寺丞,陛下都亲自来探望,咱们可是有事要忙了吧?” 大理寺丞敲了一下他脑袋,指了指北方:“看见没。马上就要进来了,快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过来看着。” 主簿眼睛一亮。 主簿指的方向,好像是……西七坊,那里除了威武将军府和成国公府等武将外,还有三两个一品二品文臣…… 嚯,各个都位高权重哩! 主簿自觉察觉了真相,亦神秘兮兮地出了门。 他迎面遇上一个小吏。 小吏点头哈腰地给他拍着马屁。主簿瞥了他一眼:“小五子,我记得你武艺还算不错?” 小吏点头:“侥幸学过几招。” “看你伺候的还算精心,给你找个好差事干吧。”主簿随口指了指北方道,“人可马上要进来了,你到时候负责看守吧。” 小吏瞥了眼北方。 他们说话间已走出了小院。主簿指得方向好像正对着威武将军府…… 他又听见主簿叹息地离开,“明明以前还挺得陛下信任的,白费了这前头的赫赫功名了,哎……” 小吏脑袋嗡地一下清醒了。 威武将军,终于要进来了吗?!!! · “陛下修建了一座豪华牢房。” “大理寺丞问了洪公公这牢房要关谁,洪公公暗示地指了威武将军府的方向。” “通敌传闻传了这么久,陛下终于要动手了吗?” “说是陛下特地让多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守卫。除了骁勇善战的威武将军,还有人用得着这个待遇?” “特地修了一个豪华牢房,也算是对得起威武将军了。” “是啊,毕竟威武将军也算是曾经立下赫赫功勋了。” “陛下终究是一个恋旧情的人,给威武将军留了最后一丝体面,偌大一个豪华牢房……” …… 连昭仁帝与洪喜禄都不知道的。 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 几乎是一天之间,京城人人都知道威武将军要被关押了。 连牢房都建好了。 通敌传闻竟然为真。 不知多少人暗中摇头扼腕,亦不知多少人茫然不解,更不知多少人幸灾乐祸。 · 陆家。 二房。 午膳时间。 刚打发走一个冰人,被气得不轻,陆二夫人望着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肴,一丁点胃口都无。 “一个一个都是眼无珠的,居然因为雯娘额头上留了疤,便如此轻贱她!什么脏的臭的都给她介绍!” “区区四品文官的小儿子,想娶我们雯娘做正妻,也不怕折了他的寿!” 一个丫鬟喜形于色跑进来。 陆二夫人刚欲呵斥,却见那丫鬟贴着她耳畔私语两句。 她眼睛一亮。 “此事当真。” 丫鬟道:“外头都传遍了。据说是陛下身边的洪公公露的口风,这还能作假?” 陆二夫人猛地一拍桌面,冷然地恨恨喝道,“威武将军终于要被陛下关押了,真是活该!” “头先蒋明娇还在宴会上信誓旦旦说,威武将军功勋赫赫呢。我看她如今还要怎么办!” “罪臣之妻,她这辈子都别想要翻身了!” 自打雯娘未能被女神医治疗,额头上留了一寸长的月牙疤痕后,她没有恨规矩森严的女神医,反而恨上了蒋明娇。 她现在就盼着蒋明娇倒霉。 看着蒋明娇越过越差,最好被陛下皇后娘娘接连厌弃、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如今可算是如了她的意。 “赏。” 陆二夫人心里痛快极了,大手一挥道:“传我的话,咱们院子里伺候的人,一人赏半两银子。” 虽然只有半两银子。 丫鬟仆妇们亦欢呼雀跃,一叠声说着‘夫人慈悲’‘夫人吉祥如意’‘夫人可真是善心人’。 陆二夫人被夸得飘飘然的,望着满桌的菜肴,亦不觉得烦了。 “来人给我开一壶酒,我要好好喝一场庆祝!” 第五百零四章他还是个孩子,别放过他 陆家二房。 闺房。 小丫鬟百灵鸟似的说着街上的趣闻。 “现在满大街人人都在议论这事呢。头先通敌的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因陛下一直没有表态,还是有许多人不信的。朝中不少武将,就一直在替威武将军说话。今儿个洪公公都这么说了,这事才是板上钉钉了。” “现在威武将军府那一条街都没人走了。” “连带着平阳侯府也被牵累了,原先打算去侯家拜访的,都取消了行程,都说怕沾上了她们家的霉气。” “最惨的还是明娇县主,好生生的摊上这么个未婚夫。听说已经有媒婆在寻摸着要给县主说亲呢,对象都是些不入流的,不是高门大家里有残缺的,什么瞎子聋子啊,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家,想乘机捡个漏儿呢。” “如今县主是落了毛的凤凰,比小姐您可差远了。” 陆毓雯正对着镜子梳妆。 镜子里的人有着缥缈若仙的面庞,漂亮的桃花眼、小巧的鼻头、与精致的菱形嘴唇…… 只是额头多了一寸月牙状白疤,只能用刘海遮掩…… 她含恨看着自己的刘海,半晌才垂下眼睫,细细涂抹上脂粉。 她如细雨般轻声道。 “县主究竟是县主,我不过是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如何能与县主相提并论。” “这话莫要再说了。” 唇角却露出一个快意的恶毒笑容。 罪臣之妻! 被人唾弃! 蒋明娇,你也有今天! · 五福堂。 “事情是真的?”太夫人狐疑地望着玉妈妈。 跪在地上给太夫人捶腿的蒋明娆动作亦顿了一顿。 玉妈妈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如今京城人人都在传呢。陛下都亲自去看过那牢房了,又是洪公公亲自亲口点出来的。这还能有假?这回是妥妥的了。” 太夫人徐徐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 “这可真是太糟了。” 唇角却翘得愈发高了。 “小二好容易得了被陛下赐婚的恩赏,怎的会出了这种事情,真是太糟糕了。” “二房这可是遭了大难了。” 蒋明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二姐姐这该多伤心啊,这可真是太突然了。当时圣上下旨赐婚时,谁会想到这一茬呢。” 玉妈妈用帕子抹着眼泪:“谁说不是呢。” “下去吧。”太夫人淡淡吩咐道,“我要为小二那可怜孩子抄一卷经,拜一拜菩萨祈福。” 玉妈妈应是退下。 却又听见太夫人道:“对了,今儿个我胃口不错,别忘了给我加两道菜。” 玉妈妈意味深长一笑:“奴婢都记着呢。” 蒋明娆亦快意勾了勾唇,对太夫人说:“我在给您捶捶腿,晚上去看一看二姐姐,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毕竟是姐妹一场。” 姐妹一场,能看着蒋明娇倒霉,可真是……太好了。 · 慈宁宫。 正午热烈阳光将宫门口青石地砖照得一水白,铜制太平缸边缘停着三两只麻雀,里头碗莲已冒出了尖尖绿叶。 正对着朱红大门,挂着一副青山劲松孔雀展翅绣图,有大半面墙长宽。 绣图前是一个红色条案。 左右两边各放着数十个待客的椅子。 长公主坐在第一张椅子上。 金逸晨坐在轮椅上,胳膊吊着石膏,腿上绑着绷带,坐在她身后。 以金逸晨的年纪,原是不应该进后宫的。 但…… “母后,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还算是成才的。如今他成了这副样子,您可看在我的面子上疼一疼他吧。” 端佑长公主哭得眼睛肿得桃儿似的,用帕子拭着眼角。 “母后,您瞧瞧逸晨他这样子,胳膊被人折断了,腿还受了伤,人只能坐在轮椅上挪动。大夫说还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恢复。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是造了多大的罪。” 太后今年约莫六十许,人保养得还算不错。 戴着厚重赤金凤钗,穿着褚金青鸾纹大衣服,端坐在椅子上时,她气质足可称威严端重。 可再威严端重的人都挨不过溺爱的女儿的哭求。 “好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头都疼了。”太后轻叹一口气道,“你都把苦肉计做到我这里了,不就是看准了我拿你没办法?” 徐姑姑温和扶起长公主:“公主殿下,您快起来吧。您又不是不知道娘娘疼爱您。你做出这种姿态,不是故意让娘娘心疼吗。” 长公主任由徐姑姑将她搀起,讨好地笑:“母后。” 太后揉着太阳穴道:“说罢,你究竟是有什么为难的,要用这办法来求我。” 说罢又摇头叹一句。 “儿女生下来真是讨债的!” “母后。”长公主扯着太后的袖子道,“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难。如今逸晨前段时间犯了一个小错,惹来了皇弟的不喜,已经被罢免赋闲在家很久了。他如今才二十岁,正是要建功立业的年纪,哪儿经得住常日赋闲在家里。” “我想要为他讨一个差事,让他病好后有个事情做。” 太后奇怪道:“你皇弟并非不通情理的人。若只是讨个差事而已。你只要和你皇弟开口,他不会不答应的。” 长公主讪笑道:“皇弟自然是通情理的。只是我讨得这差事有些不寻常……” 金逸晨亦捏紧了拳头。 太后瞥了眼金逸晨,神色一瞬郑重:“……你先说说这差事是如何不寻常了?” 长公主询问地瞥了眼金逸晨。 金逸晨坐在轮椅上,握拳垂眸不语。 长公主这才扭头讪笑道:“威武将军阮靖晟如今已镇守边疆数年了,手里可还拥有着五千亲兵,也是该换下来了。” “我们逸晨与他同龄,哪儿比他差了。” · “胡闹!” “这简直太胡闹了。” 昭仁帝下朝后被请来慈宁宫,听见长公主的要求后,第一反应便是呵斥出声。 他不便骂长公主,便冷冷望向金逸晨。 “你想要驻守边疆?” 金逸晨被昭仁帝气势逼人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满腔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 长公主见状忙维护孙子道:“这是我的主意,皇弟你凶逸晨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这般逼他做什么?” “还是个孩子?”昭仁帝冷笑:“皇姐是要让朕让一个孩子去镇守边疆十三城了?” 第五百零五章 陛下,你这是杀人诛心呢 洪喜禄噗地掩唇笑了。 该! 长公主一时哑然。 金逸晨面庞一时涨得通红,握住了拳头:“陛下,我……” 昭仁帝径直打断他道:“朕再问你一遍,是你想要驻守边疆十三城?” 金逸晨咬牙道:“是。” 昭仁帝冷然问:“你觉得你凭什么能驻守边疆十三城?” 长公主忙道:“皇弟你这问的是什么荒唐话。逸晨可是上一届武举状元呢?武艺在大周朝青年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什么叫‘凭什么能驻守边疆十三城’了?” 昭仁帝看也不看长公主,只等着金逸晨的回答:“朕竟不知朕的外甥孙竟是个天生哑巴。” 洪喜禄老神在在。 陛下不与御史们舌战多年,看来大家是忘了他的好口才了。 长公主尴尬得想说什么,却再也不敢开口。 太后只叹了口气。 ——她这女儿养尊处优多年,是越活越糊涂了。 金逸晨面庞更白了:“回陛下,臣自幼随国公府教习们习武多年,是昭德十九年的武状元,且熟读兵书数百部,对用兵作战了然于心。” 昭仁帝淡淡道:“就是没上过一天战场,空有一身拳脚功夫,还是纸上谈兵的翘楚咯?” 噗—— 洪喜禄拼命掩住了上翘的嘴角。 陛下,这是气狠了。 金逸晨面庞已惨白如纸:“陛下,臣……” 昭仁帝冷笑:“上次你武举舞弊事情后,朕罢了你的职,让你在家反省,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反省的。蛊惑朕的皇姐,让她不断为你奔走丢脸,金逸晨你身为一个小辈,你有脸吗?” 蛊惑。 洪喜禄砸吧着这二字。 心道魏世子爷与威武将军的眼药,果然是上成功了。 金逸晨艰难跪下来:“臣不敢。” “不敢?”昭仁帝语气愈发嘲讽,“朕看你敢的很。在京城大街随从浩浩荡荡护卫的情况下,都被一群流匪揍了个伤筋动骨,还敢肖想着去镇守边疆。哦,你还提到了威武将军的五千亲兵。这是肖想上了小阮的亲兵,眼红打算自己养兵呢。朕看天下没什么是你不敢想的了!” 这斥责可太严重了。 长公主面色变了又变,才咬唇驳斥道:“皇弟,你不愿意抬举逸晨也就罢了,何苦要说出这些话来给逸晨定罪。” “逸晨提到威武将军的亲兵,不过我是看着你要处置阮靖晟了。想着逸晨与阮靖晟同岁。这些东西总归要被别人得去,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算了。” 昭仁帝奇怪道:“朕何时要处置阮靖晟?” 这句话把长公主问蒙了。 昭仁帝观她神色有异,轻眯起了眼睛:“皇姐,你是听何人说起朕要处置小阮的?” 长公主舌头打了结:“就,就京城人人都在说,这件事早在京城都传疯了,皇弟你、你、你难道不是要处置阮靖晟吗?那那个牢房是建来做什么的,还修建得那样好,皇弟你还特地带着洪喜禄去看,对大理寺丞说那些话……” 她忽然瞥到了洪喜禄,朝他一指手指。 “喏,就这太监透出来的呢!” 昭仁帝眯起眸子看洪喜禄:“嗯?” 洪喜禄腿登时吓软了,扑腾跪下道:“奴才不是,奴才没有,长公主殿下慎言啊。” 无妄之灾。 他冤啊! 昭仁帝淡淡哼了一声,挪开了目光:“皇姐,你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 片刻后。 大理寺丞和主簿并那名小吏都被提来交由慎刑司审问。 再片刻后。 三人大声哭喊着冤枉,毫不犹豫地吐出了情报。 昭仁帝一目十行扫过状纸,了然整件事经过,沉默了许久。 他将情报递给洪喜禄。 洪喜禄只看了一眼,苦瓜脸皱成了窝瓜:…… 这叫个什么事! 他真的就是随手一指啊,他冤啊! 昭仁帝哼了一声,心道这账稍后再算。这老货不吐出五瓶、不十瓶浴春酒,休想逃过这一回。 他淡淡解释道:“朕并无处置小阮的打算。小阮可是真的大功臣,朕赏他还来不及呢。” 长公主心里一咯噔。 大功臣? “那牢房是给回鹘王建的。”昭仁帝索性将事情挑明了,“你们都还不知道吧。小阮他将回鹘王俘虏回来了。不日将举行献俘仪式,将回鹘王亲自献给朕。朕给他的封侯圣旨都写好了。” 俘虏了回鹘王? 献俘仪式? 长公主瞳孔微缩,舌头如被割掉般安静。 作为大周皇室中人,没人比她更明白这的意义。 十三年前铜陵之耻尚历历在目。 当时带队的突厥首领便是回鹘王! 他被大周人视作头号大敌。 大周朝堂内外都有无数人仇视他,大周百姓人人知他是大周敌人,文人骚客写下无数诗句鞭笞恐惧他,边疆十三城百姓更恨他入骨。 这样一个枭雄似的人物,居然被俘虏了。 还是被年仅二十岁的阮靖晟? 饶是她一直自信孙子金逸晨是难世出的人才,也不得不承认金逸晨绝对做不到。 阮靖晟,竟这么厉害。 她心里如有一团火腾腾燃烧般复杂。 受冲击最大的是金逸晨。 他因家世高贵生来聪颖又武艺过人,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一向自视甚高。 尽管从未诉诸于口,他觉得他应该是年青一代执牛耳者。 阮靖晟? 若他得了陛下信任,有机会到边疆厮杀,成就定然要高于他的。 可如今…… 阮靖晟竟俘虏了回鹘王? 回鹘王,这个他视作一生之敌,要花一辈子才能打败的头号大敌,竟被二十岁的阮靖晟轻飘飘地解决了。 有那么一瞬,金逸晨不愿意相信他与阮靖晟同岁。 见二人成功安静下来。 昭仁帝才轻飘飘嗤笑一声道:“既然你们如此关心此事,朕就把这邀请献俘礼宾客的事交给你们了。献俘礼在月中举行,皇姐,希望您别再让朕失望。” 他转身拂袖走了。 洪喜禄赶忙跟上,却忍不住促狭地笑。 陛下可真是太促狭了。 明知道长公主殿下与金公子心心念念盼着威武将军倒霉,还将邀请阮将军献俘礼宾客的事交给他们。 这是杀人诛心呢。 啧…… 第五百零六章 威武将是大周史无前例的英雄 昭仁帝走后许久,太后宫里的空气都静得吓人。 宫女太监皆战战兢兢。 望着茫然呆坐半晌,神色风云变幻的长公主,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端佑,你这回可是把你皇弟惹恼了。” 长公主咬唇没说话。 太后轻叹着点了她一句道:“这件事,你得听他的话。端佑,不要忘了。你皇弟已经不是当年那被你护在身后的少年了。” 你,也不是当年一心一意护着弟弟,处处谨小慎微的姐姐了。 长公主神色变了又变,面庞终于浮现一抹悲哀:“母后,端佑懂了。端佑会好好办这件事的。” 太后叹息道:“让徐姑姑陪你走一趟吧。本宫的面子,还是有几分震慑力的。” 长公主殿下感动道:“谢母后。” 徐姑姑朝太后行礼:“老奴遵命。” 长公主带着茫然的金逸晨,与徐姑姑离开了。 太后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徐姑姑背上。 眯起了眼睛。 · 一天之间,满京城又传起了一个传闻。 “威武将军要封侯了。” “威武将军俘虏了回鹘王,不日将举行献俘仪式,亲自将回鹘王献给陛下。” “之前那牢房就是给回鹘王住的。” 消息短时间内反转太多,跌宕起伏如唱戏似的。 围观的众人都懵了神。 “不是说那牢房条件不错吗?怎么给回鹘王住了?他可是咱们大周朝的仇人,那么好的牢房给他不浪费了!” “等等,这是哪儿来的消息,作准吗?” “这是长公主府传出的消息,如何做不得准!再说了献俘仪式就在月中,就这两天的事了,谁还敢作假?” “话虽是如此说,但前儿个传威武将军入狱时,还不是说是洪公公漏的消息,铁定保真。” “……这回谁知道有没有反转。” …… 但陛下的一封圣旨,令这些人皆闭了嘴。 “贺威武将军生俘回鹘王,本月中将于宣德门举行献俘礼,届时朕将率领大周宗室,祭告天地祭祀太庙,文武百官皆须出席观礼,一应礼节交由礼部操持。” 哗—— 整个京城一瞬沸腾了。 威武将军生俘了回鹘王! 回鹘王是谁? 经历过铜陵之耻的老人们,至今仍对这名字恨得牙痒痒——便是他在十三年前率兵打到了大周京城脚下,逼得先帝仓皇割让领土求和,抢走了大周边关十城。 当时多少文臣武将为国破家亡,在大周宗庙哀恸大哭。 当时大周多少家庭为之一夕破灭。 当时多少大周男儿死在了纷离的战火中,留下无依无靠的妻子与孩子。 当时的先帝爷更因此在史书上背上了洗不去的骂名(虽然他本身罪有应得)。 回鹘王,是大周的一国之敌。 如今他居然被威武将军生俘了? 这一消息迅速传遍满京城。 在铜陵之耻的老将老兵们,走出了家门,来到当年曾经被突厥军队占领过的地方,伏地唱起了当年的军歌,告祭那些长埋地下的同袍兄弟战友们。 无数在铜陵之耻逃难而来的百姓们,买来黄纸与香烛,跪在了亲人坟前嚎啕大哭。 京城的酒肆茶坊一*夜爆满。 无论是文人骚客,或是忠臣良将,还是普通老农,都选择为自己点上一壶酒,痛快畅饮后借着酒意畅快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借着醉意喊着一些以为再不会提起的名字…… 那些在战火中离开的人啊啊。 十三年了,咱们的仇终于被威武将军给报了。 你们看见了吗? 在满京城为回鹘王被生擒恸哭大笑时,更有许多人将目光投向了阮靖晟。 生俘敌国首领,在大周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这本是无上的荣耀。 更因威武将军俘虏的是回鹘王,这一份荣耀更添十分光彩,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没有人再怀疑威武将军是否通敌。 在陛下的这一份圣旨下,事情已水落石出尘埃落定。 若威武将军真的通敌,还会将回鹘王生献给陛下? 威武将军,是大周的英雄。 功勋无人能及的真正大英雄。 而且他今年才二十岁。 所有明眼的人都明白,威武将军给了陛下如此大的荣耀,为大周皇室洗清了屈辱,献俘礼后他必定被封侯。 从此只要他不作死造反,此生都能地位尊崇。 封国公亦指日可待。 “天!” “二十岁的侯爵,威武将军不是要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侯爵了。” “二十岁啊,想一想我二十岁时在做什么?” “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成就,威武将军堪与史上的冠军侯一较了吧。” “冠军侯十七岁封狼居胥,十七岁阮将军亦为战神,二者还真能相较一二呢。” …… 陆家二房。 陆二夫人一顿膳尚未用完,一壶浴春果酒还剩一小半,正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喝酒。 外头就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夫人,夫人不好了。” 若在平时丫鬟这么失了规矩,陆二夫人定然是要严厉训斥的。但谁叫她今儿个心情好。 她瞥了丫鬟打趣道:“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咋呼劲倒大。都这时候了,除了那威武将军俘虏了回鹘王回朝了,还能有什么不好了?” 陆二夫人一口预言术料得太准。 小丫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咽了半晌口水才道:“夫人,威武将军真的带着回鹘王回来了。陛下已经下旨,月中就要举行献俘仪式呢。方才太后宫里的徐姑姑,奉了端佑长公主的命,特地来请老伯爷届时参加献俘呢。” “外头人都说,这一次威武将军是立了大功了。” “献俘礼之后他肯定要被封侯的。从此他便是大周最年轻的侯爵,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了。” 陆二夫人脸一瞬僵住,端着酒杯都忘了喝。 气氛死一般地静。 丫鬟真想夺路而逃,不想当这报丧鸟。 可…… “老伯爷正拉着大老爷二老爷,要去将军府上庆贺,让奴婢来请夫人您准备贺礼呢。” “老伯爷特地发了话,说这贺礼一定得好好挑,让您、让您一定要上心。” 哐当—— 陆二夫人的手一松,酒瓶砸在了地上。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第五百零七章,柔儿来给二公子送糕点了 陆家二房。 闺房。 梳妆镜前。 报信的丫鬟仍在喋喋不休:“一夕之间威武将军府与平阳侯府的门槛,竟快要被人给踏破了。威武将军尚未回府,门房就已堆起了小山似的礼物。平阳侯府的门房,一个时辰里就没过断过客人呢。也就是咱们伯府在朝中无人,消息比人晚了一步,竟才得知这消息。” “老伯爷说了,好在咱们府上不比外头那些人,有二小姐与三小姐在侯府,平日也时常走动,与侯府二房和蒋二小姐都说得上话。” “所以老伯爷让奴婢过来给六小姐传句话,赶紧拾掇一套好衣裳出来,去侯府拜访蒋二小姐。” “那可是未来的侯夫人呢。” …… 方才说‘县主如今是落毛凤凰,比不上小姐’的丫鬟,已如割了舌头般僵在原地。 陆毓雯未给人看出情绪的机会,含笑送走报信的丫鬟,令人打赏了她一两银子,重新坐在了梳妆镜前。 她笑语晏晏地道。 “来人,给我准备一套未穿过的湖锦马面裙。” “我要去给县主贺喜。” “毕竟是亲戚一场,可不能让旁人给抢了先了。” 丫鬟战战兢兢低头去了。 陆毓雯换好了衣服,重新坐在了梳妆镜前,拿起一把木梳梳头,梳了一下两下三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再三忍耐后终于啪地将梳子砸在桌上。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蒋明娇,怎么颠来倒去竟成了大周最年轻的侯夫人! 她,不甘心! · 五福堂。 咚咚咚—— 木鱼声愉快又轻盈地响着,太夫人正闭目阖眼地念经。 蒋明娆跪地给她揉肩。 玉妈妈跪在她身旁,迟疑着开口道。 “老夫人,周家老太太,您娘家舅舅,还有程家老太太,都递来了拜帖,想要见您呢。” 太夫人淡淡地道:“把人打发了吧,就和她们说我正为了二房的事潜心礼佛,不见外客。” 玉妈妈强挤出一个笑。 “老夫人,那些老封君们是……是来给二房贺喜的。半个时辰前,端佑长公主殿下出宫,带着太后贴身的徐姑姑,挨家挨户亲自解释了头先的流言。原来威武将军的通敌是谣言。陛下方才已下了圣旨,说,说月中要举行献俘礼。这回威武将军是铁定要封侯了。” “那些夫人都是来给二夫人和二小姐道喜的。” 给您递帖子,只是抹不开的面子罢了。 咚! 太夫人敲的那一下木鱼,节奏登时不对了:“你说的,都是真的?” 蒋明娆的手亦一顿。 玉妈妈咽着口水:“真的,奴婢哪儿敢拿这事儿扯谎。” 太夫人在原地坐了许久。 木鱼再也敲不下去。 “……老夫人,那加的菜还要准备吗?”玉妈妈迟疑地问。 “不了。”太夫人顿了许久才道,“扶我去休息吧。我乏了。” “是。” …… 二人走了许久。 太夫人歪在罗汉床上,烦躁地翻来覆去半晌,忽然不甘冒出一句:“赶明儿,我去庙里拜一拜吧。最近,是有些太不顺了。” 蒋明娆指甲掐入了手心里,鲜血淋漓,面儿上挤着笑:“……是,祖母。” 最近,是太不顺了。 蒋明娇何德何能这样命好! · 成国公府。 正院。 正房。 一溜绿衣侍女垂手站在廊下,如木桩子似的排排站,敛声屏气连稍稍动一动都不敢。 气氛凝固般压抑。 屋里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像是在砸东西。 每当这时侍女们的头便会埋得更低,浑然将自己当做了石制的雕塑,生怕惹怒了殿下被当做出气筒。 金笙儿大步跨入院中。 经过苏柔儿的打扮,她如今容貌气质亦截然不同。穿着雪白半臂、深绿襦衫与白底绿花的马面裙,乌鸦鸦的头发被挽成一个朝天髻,只缀着一个珍珠流苏步摇。 打扮清淡,反而愈发凸显出她的容貌。 她生得其实算得上清秀。 侍女们纷纷屈膝朝金笙儿行礼,并不发出声音。 ——这是打宫里带出的森严规矩。 金笙儿朝她们点头:“都三天了,祖母依旧不愿见人吗?” 一个侍女点头道:“回小姐的话,自打那日从宫里出来,殿下和徐姑姑在京城各家走了一趟,将消息告知京城各府后,便一直说心情不大好要歇着,再未露过一次面。” “这些天外头都是徐姑姑接待着呢。” 另一个侍女亦小声道:“小姐,要不您去宽慰殿下一两句吧。殿下平常最疼爱您了,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金笙儿神色复杂。 祖母疼爱她? 这话以前她是笃信无比的,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敲响正房的门:“祖母,我是笙儿,想进去与您说说话。” 里头了无声音。 金笙儿苦笑。 见侍女们依旧希冀地望着自己,金笙儿再次敲了敲门:“祖母,让我进去陪您说说话,玩一玩叶子牌吧。您不是最爱我陪您玩叶子牌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门内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绿荷。” 侍女忙恭敬朝屋内行礼。 “去开了我的库房,捡两三件首饰给大小姐,再去府里账上支五百两银子。” 绿荷一叠声屈膝应了。 侍女们皆用羡慕嫉妒的目光望着金笙儿。 殿下对大小姐是真的大方。 好东西是说给就给。 金笙儿立在原地,却只是苦笑。 她听出了祖母的敷衍。 那些东西不过是为了想将她尽快打发走。 祖母不耐烦见她。 绿荷取来了首饰并银票交给金笙儿:“小姐。” 金笙儿其实毫无兴趣,却仍撑起笑接了。 “祖母的东西定然都是好东西。我这回可发财了。” 她拿着赏赐跨出院子,沉沉吐出了一口气。 她想起那日魏国公夫人与魏世子夫人对蒋明娇的亲昵与疼爱…… 若是蒋明娇敲门,魏国公夫人肯定就让进了吧…… 她随即摇头苦笑。 若是魏国公夫人,又怎么会等蒋明娇敲门,定然未等蒋明娇进院子,已早早将人拉到了怀里…… “苏小姐做什么呢?” 柔儿素来最会宽慰人了,她想与她说说话。 丫鬟支支吾吾:“苏小姐她、她……” · 成国公府。 二房。 金逸晨的房门口。 苏柔儿提着一个精致食盒,轻轻柔柔地敲响了门。 “二公子,柔儿来给您送糕点了。” 第五百零八章 凶手疑云初现端倪 西七坊。 上午。 大街上药铺成衣店食肆商行酒坊都开了门。 路边一溜排开数十个小摊,有卖早点的,有卖木炭的,有瞎眼先生算命的,有坑蒙拐骗卖古董的,有玩杂耍靠耍猴讨赏赐的……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百姓们来来往往。 市井气息浓郁。 一辆高大马车从一处宅门驶出,朝着长公主府方向驶去。 途经仁心堂。 马车略停了一停,一个戴着笊篱的年老嬷嬷下车,呆了一刻后复又出来。 马车朝成国公府的方向继续行驶。 一切与寻常一般无二。 若非有人时时盯着,只怕就要被忽略这一茬了。 “跟上。”另一辆不起眼的平头马车缓缓缀上那辆马车。 男装的郑兰淳与蒋明娇则下车,走进仁心堂里。 沈太医忙上前迎接道。 “女神医,你今儿个怎么有时间来了?” 蒋明娇看向沈太医:“方才那客人来买了什么?” 沈太医问清是哪位客人后,问了守在柜台的活计,回来恭敬禀告蒋明娇道。 “那位客人来买了些药。” 沈太医将徐姑姑买过的药单子写了下来:“一共有这些,药名分量都在这儿。” 蒋明娇略略扫了一眼。 都是些寻常滋补的药,上了年纪的贵人常用来补身体。 只除了一样。 “这巴豆,也是那位客人要买的?” “是。”沈太医瞥了一眼:“一共买了三份。” 蒋明娇沉吟。 沈太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巴豆。那位客人这次买巴豆时,还特地问过我们巴豆的品质,言语里透出几分不满,似乎是嫌上一次买的效果不好。” “伙计让她将剩下药材拿回检验。女神医你是知道的,仁心堂的一向是药材品质问题无偿退换的。可那位客人提到退换时,抱怨了一句‘知道机会多难得吗?谁稀罕赔偿’后,就又不作声了。” “伙计就只当她是随口抱怨,给她径直包了药材。她拿了药材就走了,再没多说一句话。” 蒋明娇与郑兰淳对视一眼。 眸中皆是郑重。 二人出了仁心堂,随意找了个茶楼包厢,点了一杯清茶。 “徐姑姑的家世背景你们调查出来了吗?” 蒋明娇随意坐在窗户,掀起窗帘子,遥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徐姑姑马车正驶出视野。 “祖母如今没有苏醒,有很多深层次的东西查不到。”郑兰淳亦盯着那马车远去的背影,神色郑重道,“目前我们只知道她是先安国公夫人送到宫里给太后娘娘的。最初只是个负责洒扫的三等宫女,不知如何讨了太后娘娘的喜欢,就突然被提拔为贴身宫女了。” “如今算来已有二十五年了。” 蒋明娇沉吟道:“安国公夫人。” 程太妃与李探花事件里,安喜太妃便是安国公的妹妹,与安国公夫人交好。 如今又是安国公府。 郑兰淳也不掀盖子,径直端起茶壶,对着壶嘴喝茶,动作比寻常男儿家还不羁潇洒。 “女神医你在京城时日短,可能不太了解安国公夫人。” “她可曾是京城煊赫一时的人物。” “早年太后娘娘、安国公夫人、与平阳侯府元配夫人,同出于晋城侯府,是一母同胞的三姐妹,当时在京城并称为三姝,凭借美貌家世是名动一时。” “安国公夫人作为妹妹,与姐姐们感情一向极好,给太后娘娘送婢女,这行为本身是挑不出错的。” 蒋明娇其实是了解的。 因亲生祖母是太后亲姐妹,她素来极受太后宠爱。 这亦是她不遗余力调查徐姑姑的原因之一。 郑兰淳放下茶壶,随意用手一抹嘴唇。 “说起来安国公府与晋城侯府离开才没多久,京城竟无人再提起了,真是世态炎凉。” 安国公府,十年前突然招了横祸,竟凭空遭遇了一股流匪。 堂堂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被人砍死在了家中。 这事当时在京城闹得极大。 昭仁帝当时震怒不已,连派了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查一个月,将所有流匪抓到后枭首示众。 至于景城侯府…… 因晋城侯只有三个女儿,没有承袭爵位的儿子。如今晋城侯府主人已成了族中嗣子。因嗣子太过平庸且吃喝嫖赌无所不沾,将偌大一个府邸迅速败了,被陛下多次下旨申斥夺爵……京城已甚少听见晋阳侯府的名字了。 平阳侯府与其的人情往来,亦只是面子情。 说是被人遗忘亦不为过。 “没有旁的信息了吗?”蒋明娇手指在桌面轻点着,“譬如徐姑姑在入安国公府前,和在安国公副时的经历?” 郑兰淳摇头。 蒋明娇不再强求。 “跟踪徐姑姑的人有三天了。她除了帮长公主奔走在京城各大世家外,唯一可疑的行为只有买药了。” “巴豆,吃了可是会让人腹泻的。”郑兰淳喃喃地念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女神医你上次是不是说,东山那车小雨回去后曾经腹泻了半个月?” “车小雨的回答里提到过,她说她当时祖母问了她许多问题,她说得口干舌燥的。祖母便亲自给她倒茶喝。她因为太渴了,一口气喝了几大杯,将一壶茶都快喝空了。” 蒋明娇与郑兰淳同时反应过来。 “那壶茶!” “问题一定出在茶上。” “车小雨年轻力壮,只是拉了半个月肚子。”蒋明娇手指轻敲着桌面,严肃沉吟道:“大长公主年纪大了,当时本来就病着,若拉上半个月肚子,只怕就……” 郑兰淳咬唇:“就再也就不回来了。况且那段时间祖母本就病着,有腹泻症状。她下的药又轻并不致命,很可能就被当成祖母病情加重,给忽略过去了……” …… 蒋明娇与郑兰淳交换了一个眼神。 皆眉目沉凝。 郑兰淳喃喃道:“但是为什么呢?大长公主府与慈宁宫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徐姑姑是为什么要害祖母呢?” “还有一点望郑小姐注意。” 蒋明娇面庞异常严肃,“我此前就已诊断过。大长公主殿下此次的昏迷是因为骤然受到巨大刺激后,情绪波动过大导致的心衰,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如今我仍坚持这判断。” “徐姑姑虽然曾试图下药害殿下,却恐怕不是导致殿下昏迷的主因。” 凶手,另有其人。 第五百零九章 将军,你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距离月中不到两日,献俘礼正如火如荼地筹备。 清晨。 威武将军府。 一扇朱漆金钉大门紧闭,两个古朴的石狮子蹲着,中间是一个青石台阶。 台阶上坐着一溜七个打扮各异的媒婆,年岁在三十到四十不等,皆穿红着绿。 不是头戴着大红花。 便是嘴旁生了一个大痣。 再不就是腮上重重的两团高原红。 嗯。 这很媒婆。 唯独最角落处出现了一股清流——赫然是,女神医打扮的蒋明娇与小厮打扮的白术。 大抵天下媒婆都有一张巧嘴。 尽管是头一次见面,媒婆们仍自来熟与蒋明娇攀谈着。 “小妹啊,你今儿个头一次来,被将军府拒绝没什么的,可千万别灰心。这威武将军府的门槛可真是忒高了。我们都在这儿坐了三四天了,到现在还是头一次来时进了一回将军府的门,还只介绍了身份就被人赶出来了。” “不光门槛高,这将军府的人还都奇形怪状的很。” “对对对,一个一个的脾气太怪了。” “我昨天左等右等进不了府,好容易拉到一个胡子长长,像是管事模样的人,谁知他见我跟见了鬼似的,一开口就是‘老夫可不想再抓老鼠了’,然后刺溜一下不见了。我就奇了怪了,我可是要给他们将军介绍美婢的。关捉老鼠什么事?难不成偌大一个将军府,还犯了老鼠灾?” 白术:……大娘,你可真相了。 “你这个都算是好的了。我上一次碰见一个将军府管事,那才是古怪的很,隔着二里路看见我,都跑得比兔子快,大喊着‘我不要被加班了,没人性啊啊啊’!嘿,我真是不懂,让他们给威武将军纳个美婢,这等红袖添香的美事,怎么还能招来将军的不喜,被罚着加班。” 白术:……大婶,这事还真说不准! “你们这都算好的。我上次碰见的那一个管事,那着一张冷脸时,隔着老远都能冻死个人。结果朝他打听一句将军夫人喜欢什么样婢女,我好注意点别投其所好。结果他一句话没说,就原地傻笑了半个时辰!” 白术脸唰地红了:…………真是个铁憨憨! 最后她们齐齐摇头道。 “威武将军府,这都是群什么妖魔鬼怪!” 蒋明娇不动声色地微笑:“是吗,那可真是太有趣了。” 事情发生得很凑巧。 她今儿个是有事来找阮靖晟的。谁知一来将军府,便因女神医的年龄与打扮,被门口的媒婆们当做了同行。 蒋明娇得知她们目的是——要给即将封侯的威武将军介绍美婢,以攀上威武将军府这棵大树后,便顺势吞下否认自己身份的话,保持沉默地将计就计了。 嗯。 这和‘醋’与‘酸’什么的,绝对没任何关系。 蒋明娇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可我听说这威武将军已经与明娇县主定亲了。” 七个媒婆皆不以为然。 “定亲了算什么。这天底下的男人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便是明娇县主地位高了些,不方便直接纳妾,这不还有折中方案么。” “你瞧瞧我准备的画册,那叫一个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等威武将军娶了县主放在后院,把这些美婢放在前院书房。县主难道还能追到前院书房去?到时威武将军前院后院皆有佳人相陪,岂不是美滋滋。”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嘛这个年纪都是血气方刚的,房里哪儿能不摆几个泻火的婢子。哎呀,我们都见多了。” “就知道县主身份高,我们特地都挑的婢子,没想着给威武将军为难。” “做这些我们可都是专业的。” 白术:……她感觉到了小姐的杀气。 这不是错觉! 吱呀—— 威武将军府门开了。 刀五一看见这些媒婆,就随手驱赶道:“都说了将军不需要婢女,你们不用再来堵门了,让外人看见了不好。若我回来时你们还不走,别怪我动……” 他说着忽然瞪圆眼望向蒋明娇与白术。 蒋明娇淡淡瞥他一眼。 白术小手握拳放在唇前,意味深长地咳了咳:“……刀五管事,我们是新来的媒……人牙子,给贵府介绍婢女的。” 刀五:…… 片刻后。 刀五恭恭敬敬打开了大门,对着媒婆们做了一个‘请’:“府里管事已经来了。” 媒婆们皆面露惊喜。 一连在威武将军府门口守了五天了,她们终于能进门了。 “将军,这是铁树开了花了!” 蒋明娇笑而不语。 白术:蜡烛。 蒋明娇与媒婆们被一起迎到了待客花厅。 不多时阮靖晟大步而来。 第一眼便看见蒋明娇,他俊美冷硬面庞上冰雪消融,刚欲喊‘娇娇’出声,就听刀五语气古怪地道:“将……姜管事,这是今儿个新来给将军介绍美婢的媒婆……呸,人牙子。” 蒋明娇清凌凌地投来一个眼神,复而行礼:“见过姜管事。” 阮靖晟脚步一顿,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媒婆? 怎么回事? 献俘礼还有两天才到,阮靖晟身份还不宜暴露,待客花厅里架起了一道屏风。 对媒婆们只说是管家。 媒婆们终于等到了正主,精神气那叫一个足。 “不知姜管事可知道府上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婢子?知书识礼的,小家碧玉的,还有会点拳脚功夫的,我东城朱大娘全能替将军找到。” 蒋明娇慢悠悠道:“威武将军府是武将,想来必定是喜欢会点拳脚功夫的了。” 阮靖晟额角登时下来一滴汗。 娇娇可不会拳脚。 他声音沉硬冷漠:“将军不喜太粗鲁的女子。” 蒋明娇笑容凉凉:她可不觉得自己温柔。 呵,男人。 白术:蜡烛蜡烛。 刀五:憋住不许笑。 媒婆哦了一声:“不喜欢会拳脚的,想来威武将军是喜欢小家碧玉温柔型的了。” 蒋明娇声音凉飕飕的:“是了,红袖添香温言软语,哪个男子不喜欢呢。” 阮靖晟:!!! 我不是,我没有,娇娇你别误会! 他声音看似沉硬冷漠,一字一顿压迫感十足。 “柔柔弱弱连一把枪都拿不动,要她们伺候做什么” 蒋明娇似笑非笑:她怎么记得某人以前天天说她是天底下最柔弱的女子? 呵,男人。 白术:蜡烛蜡烛蜡烛。 刀五不动声色地扶额:将军,你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吗? 第五百一十章 我才没有吃你的醋,哼 “英气爽朗的不喜欢,小家碧玉柔弱的也不喜欢。那将军便是心仪大家闺秀端庄型的了。” 一众媒婆接连被拒,面庞笑容都有些僵了,却仍不肯放弃,展开最后一个画册。 “我这里有不少气质端庄的婢子,不少还以前还是大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各个都容貌出挑身段玲珑还会来事,保管能让将军满意。” 蒋明娇闲闲瞥了一眼:“将军好艳福。” 果真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各个皆容貌出挑盘正条顺。 呵,男人。 白术:蜡烛蜡烛蜡烛蜡烛! 刀五同情地看了眼将军,已暗自盘算起了府内榴莲数量。 阮靖晟面庞沉硬冷漠,看不出一丝情绪,声音愈发冷沉摄人:“……这些人我都看不上,你们就尽拿这些人来搪塞将军吗?” 众媒婆犯了难。 这英武型的不喜欢,小家碧玉不爱,大家闺秀看不上,威武将军究竟爱哪一种? 她们问出了声。 蒋明娇捧着一杯茶,目光凉凉地望着阮靖晟。 这可到了阮靖晟的主场了。 他潇洒一掀袍角,大马金刀坐着,压迫感十足的男性魅力全开,令媒婆们隔着薄薄屏风,都有一瞬晃眼。 这管事生得可真好。 “我、咳咳,将军喜欢的女子很简单,她要有天下第一的美貌,更有天下第一的才情,还有天下第一的气魄,更有天下第一的格局,还要有天下第一的侠骨丹心,更要有天下第一的善良慈悲,最后还少不了天下第一的飒爽,和天下第一的高贵……” 对,就是他的娇娇了。 阮靖晟的话音落地。 屋子里诡异静了许久。 众媒婆保持了很久的沉默,终于都挂上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呵呵干笑着起身。 “我、我想起我家里被子还没收。” “我家里酱油没了,去晚了酱油坛该关门了。” “哎哟我肚子疼,得赶紧回家看病。” “我想我还没给家里的鸡喂食。只怕现在都饿死了” …… 威武将军府的管事,他疯了! 惹不起! 告辞。 媒婆们皆悻悻然地走了。 临走还有媒婆想拉一把蒋明娇。蒋明娇谢过她好意,说自己不仅做婢女生意,还做小厮生意,打算与将军府再谈一谈。 那媒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佩服地看了蒋明娇一眼,才飞快的离开了。 媒婆们皆离开。 屋内只剩阮靖晟、蒋明娇、刀五、白术四个人。 场面依旧安静。 气氛能够冻死个人。 刀五呵呵呵地干笑三声,转头就想偷溜:“将军,我去给夫人准备茶水。” 白术眼观鼻鼻观心:“小姐,我看看咱们的马车停好了没有。” 二人脚底抹油也溜了。 花厅里便只剩阮靖晟与蒋明娇两个人。 气氛十分古怪。 阮靖晟许久才苦笑扶额,起身绕出了屏风,本想直接抱住娇娇坐着,被蒋明娇一个清凉凉的眼神看过来,脚步极其自然地拐到了隔壁椅子上。 动作行云流水。 “娇娇,你今儿个怎么作这副身份进府了。” 蒋明娇捧着一杯茶吹着,凉凉瞥他一眼:“不作这身份,如何能看得到将军未来如何坐享齐人之福呢。” 阮靖晟无奈放软了声音:“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蒋明娇哼了一声。 若不是知道他的心意,她才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只是心意相通归相通。 该吃味地还是得吃味。 阮靖晟一朝煊赫被陛下看重,介绍美婢的媒婆就踏破了门槛。 这还只是她看见的,在她看不见的官场应酬时,这种塞女人的情况只怕更是不少。 昭仁帝还算是好的。 前朝时先帝是将给臣子赐侍妾当做了恩赏。每每碰上边关战事,那些被俘虏的敌国女眷,都会被当做女奴赐下去。 而她就算得尽昭仁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宠爱,也绝无人会上门向她推荐男宠。 这个时代对男人实在太宽容,对女人又实在太苛刻。 阮靖晟面对的诱*惑实在太多了。 她纵然心知阮靖晟为人,仍免不了心里泛酸。 “哼!” 还算你今天应对得不错。 小作怡情,蒋明娇只是想发一发小脾气,可没真打算与阮靖晟为这莫须有的事真闹矛盾。 她酸了一酸便罢了。 “我今儿个来找你,可是有正事的。”蒋明娇正色道。 阮靖晟一改苦笑神情,正色端坐道:“娇娇,你只管说便是了。” 他知道娇娇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二人都对对方极信任亦极有默契。 “后天举行献俘礼时,陛下会让文武百官到太庙祭祀天地与祖宗的。这是最最重要不能有所闪失的一环。那些看不惯你的人,定然会想方设法阻拦。你最好令人将礼部负责安排祭祀情况的官员都查一查。” “尤其是负责哪些小物件的官员,须知千里长提溃于蚁穴。” 蒋明娇说这话是有理由的。 上辈子阮靖晟与她赐婚未成,因腿疾缠绵在京城沉寂了足足四年,才重新返回了战场。 但英雄究竟是英雄。 战神究竟是战神。 在他二十八岁,他仍旧活擒了回鹘王。 陛下当然是龙心大悦。 为宣扬这一大喜事,扬大周的国威,昭仁帝下令举办了献俘礼。 便是在这场献俘礼上,阮靖晟差点被人阴了。 在陛下率领宗室百官入太庙,祭拜天地祖宗时,在阮靖晟前头的一个官员,甫一踏入太庙,便有一排蜡烛熄灭。 这是不详之兆。 尤其在献俘礼祭祀祖宗与天地时! 昭仁帝与文武百臣都没说什么,但在献俘礼结束后,那官员当即被当做不详,被官场众人孤立排挤,仕途逐渐寥落了。 当据有小道消息称,当时是陛下招阮靖晟去说话,让他在队列中的位置提前了。 否则那蜡烛应是在他进太庙时熄灭的。 这一招是针对的阮靖晟。 蒋明娇并不知传闻真假。但既然知道有此事发生过,她无论如何都要提醒阮靖晟小心。 阮靖晟心知此事重要性,沉下面庞。 “嗯。” “我知道的。” 他也认识到这问题。 这两天一直派刀一等人在调查这件事。 第五百一十一章 阮靖晟封侯! 既然娇娇认真提醒,他便再重视三分。 “娇娇。”趁蒋明娇不注意,阮靖晟悄然握住了蒋明娇的手,俊美无俦的面庞微红,认真地凝视她,“知道你记挂着我,我很高兴。” 他重复了一遍:“我很高兴。” 蒋明娇面对感情,素来是洒脱坦率的。 但再洒脱坦率的人也有偶尔难为情的时候。 更何况阮靖晟拥有太过出色的面庞。 十六七岁时青衫白马少年郎的俊俏风流,经过年岁与阅历沉淀,已经变得沉稳内敛。加上战场上多年积累下的气势。此刻的他散发着一股上位者气魄,与俊美冷硬面庞相得益彰,愈发凸显了他霸道的雄性气息。 尤其此处只有他们二人。 蒋明娇无端觉得有些紧张,偏过头咳道:“……不过是提醒你一两句罢了,说得这般郑重做什么……” 阮靖晟看出蒋明娇的局促,心下一甜地翘起唇角。 蒋明娇瞥他一眼,又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这人笑起来,居然更好看。 咳—— “娇娇,我出征平安归来已经快一个月了。”阮靖晟不着痕迹起身,搂住了蒋明娇肩膀,在她耳畔轻笑呢喃着。 “之前你给我的那个承诺,如今还在作数吗?” “……”蒋明娇说时并不觉得,如今想起却觉得面热,“咳咳什么承诺,我怎的不记得了……” 阮靖晟将面庞压下去,含*住了她的唇角。 那略带着轻笑的魅惑声音,竟似响在蒋明娇的耳畔。 蒋明娇的心里一瞬若无数个小擂鼓在咚咚咚地敲。 “娇娇,你说过回来后要给我一个吻的。” “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蒋明娇喉咙发干,声音带着一点暗哑。 “……就是一个吻。给你便是了……唔……” 室内所有声响都逐渐消失在唇齿交缠声里。 …… 门外。 刀一与白术一人守着大门的一边,扭捏地彼此不互看。 气氛却总给人一种甜到牙疼的感觉。 “喂,我问你一个问题。”白术板起小脸道。 刀一紧张地站得笔直:“您、您问。” 白术严肃问道:“……如果今天那些媒婆给你介绍婢女的话,你是喜欢会点拳脚的英武的,还是柔柔弱弱的小家碧玉的,还是大家闺秀般端庄的……” “首先声明,我就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在一旁当隐形人的刀五:来了来了,送命题它来了! 刀一耿直地道:“我不用婢女。” 白术跺脚:“如果你一定要用呢?” 刀一认真思考片刻,再次挠挠后脑勺:“可我真的用不着婢女啊。” 刀五:…… 白术气呼呼道:“那我干脆直接问了。方才媒婆说的会拳脚的英武的,小家碧玉柔弱的,大家闺秀端庄的女人,你、你、你喜欢哪一种?” “……我……”刀一思考了半晌后,苦恼地挠着后脑勺,“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型的啊?” 白术:! 她的小脸一瞬爆红,低低说了一声‘铁憨憨!’转头就跑了。 刀五前一秒还在笑话人,下一秒便流下了单身的泪水:…… 苍天啊,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虐? · 献俘礼当日清晨。 这是一个难得的响晴日,朝霞火红地铺满了半边天,令人见之便觉朝气蓬勃精气神十足。 城门口罗列着浩荡的军队。 朱袍丹帜的兵士们整齐而立,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刚从战场下来的兵士们,只简单持兵器立着,便包含一股肃杀气,气势浑厚与震撼。 立于城墙上的武官们皆在心中一声赞叹。 不愧是威武将军带出来的好兵。 好气魄。 与武官们泾渭分明的文官们,却被这血煞气震得退后两步,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半晌才喘过气来,为找回面子,不由得说着‘鲁夫无状’‘目不识丁’‘屠夫粗鲁’等话。 阮靖晟周身着铁黑色甲胄,背着一把银色长弓,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押着被用白练捆绑的回鹘王,立在军队正前方。 清晨空气略显冰凉潮湿。 映着背后一轮初生的红日,他周身似被镶嵌了佛光,令人无法挪开眼的夺目。 俊美冷硬。 铁血杀神。 气势摄人。 昭仁帝高居于城墙上,看见这一幕,禁不住拍了城墙栏杆,叫了一声:“好!好一个我大周之英雄儿郎!” 文武百官们对视一眼。 这一声‘大周英雄’出口,威武将军后半生地位是稳了。 见昭仁帝率领众臣已立于楼上,阮靖晟翻身下马,朝昭仁帝跪地高声道:“臣阮靖晟,率边疆十三城两万兵士,向陛下献上敌国首领回鹘王为俘。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大周贺喜大周。” 城墙下场地宽阔,阮靖晟声音却嘹亮得每一个人皆能听见。 两万兵士亦随之齐齐跪下,震声大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大周贺喜大周。” 两万人齐声大喊时,那股气势是可直冲云霄的。 一时天地间只听得见那震喊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大周贺喜大周。” 无论是文臣或是武将,在这股气势感染下,都呼吸急促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与有荣焉。 不少定力小的甚至已跟着喊了起来。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大周贺喜大周。” 昭仁帝大笑一声,亲自走下城楼,扶起了阮靖晟:“快起来,我大周的好儿郎。” 又复看向正跪着的两万兵士,振声大笑。 “快起来,我大周的好儿郎们。” “这一番多亏你们了。” 两万兵士起身,昭仁帝令人押好回鹘王,欣赏地望着阮靖晟,重重拍了两下他肩膀:“好孩子。” 阮靖晟恭敬垂头:“多谢陛下夸奖,臣赧然。” “你若赧然,这天下可没人当得起这夸奖了。”昭仁帝放声大笑,“传朕的命令。威武将军阮靖晟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年仅弱冠已勇冠三军,生俘敌国首领回鹘王,今特封其为武冠候,赐金五百,享封户三千。” 人群出现一瞬寂静,继而是低低吸气声。 武冠候。 ‘冠’字,可不是寻常武将能担得起的。 历史上只有二十岁封狼居胥的‘冠军侯’用过此字,如今陛下竟将这字给了阮靖晟。 可仔细想却并无不妥。 阮靖晟今年年仅弱冠,却已武冠三军。 他担得起。 尽管谁都苦涩地不愿意承认,但阮靖晟还是太优秀了…… 昭仁帝并未理会众人反应,大手一挥道:“来人将回鹘王带去太庙,朕要用他来祭祀祖宗。” 第五百一十二章 昭仁帝的不按常理出牌 太庙。 炙热如火的日光将汉白玉广场及台阶晒得刺眼的白。二层高的朱红小楼耸立着,金色的琉璃瓦与飞起的朱檐,若盘桓的祥瑞巨兽的胡须,给人沉默的压抑感。 台阶上。 昭仁帝头戴宽大的珠玉冕冠,身着金黄色龙纹朝服,镶嵌着红宝石的腰带,脚踩厚重墨黑锦靴,给人威严的帝王威压。 这个爱耍赖要酒喝爱作诗、不拘一格的皇帝此时锋芒毕露,将隐藏的帝王之势展露无遗。 他虽时常行事纵性,却是一个威严成熟帝王。 有自己野心。 亦不惧于任何挑战。 他立于灿烂金色阳光下,缓缓转身扭头,居高临下地环视着每一个人。 台阶下。 文武百官按照官职高低排列,文官以庞仲为首,武官以成国公为首,皆头也不敢抬地跪着。 接收到他目光者,无不低头躲避。 “呵——” 昭仁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按照献俘礼规矩,帝王此时都要朗声讲话,内容不过于嘉奖有功之臣、祭告并感谢祖宗天地庇佑。 稿子礼部早已写好了。 按照前朝献俘礼旧例写的,首先要向天地与祖宗禀告这一次大胜;再者宣布对于敌国首领的处置,之后要代表大周百姓感谢天地与祖宗庇佑;最后是再次祈求天地与祖宗保佑大周千秋鼎盛昌盛不衰。 昭仁帝看过,全篇文辞不可谓不优美。 可不是他想要的。 昭仁帝环视一眼台阶下,跪倒的文武重臣沉默乖巧,一动不动仿若真心臣服于他这个帝王。 可昭仁帝知道他们不是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有自己派系,有自己的家庭与亲朋故旧的关系网…… 他们如一个一个或贪名或贪礼的野兽,跟着他是各有目的。 他要驯服这一群野兽。 众人正奇怪于昭仁帝的片刻沉默,却见其唇角轻轻勾起,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祭词。 “自先帝驾鹤西去,长兄三兄身故,朕被群臣推举为皇帝,如今已经有十一年了。” 礼部官员脑袋嗡嗡嗡地响。 这不是他们给陛下写的祭词稿子! 陛下不按常理出牌! 太监用高亢尖利的声音,将昭仁帝的话重复一遍。 偌大一个广场皆清晰可闻。 场合太过重大肃穆,众人不敢接头接耳有所稍动,只是疑惑不安地低头皱眉。 陛下要做什么? 昭仁帝踱了两步,负手朗声道:“继位以来,朕夙夜为大周百姓与社稷殚精竭虑。这十一年里,朕自问上对得起天地祖宗,下对得起百姓社稷。” “但大周国土太过庞大,百姓数量太多太多。朕一个人纵然殚精竭虑,亦难以管理到每一寸国土。因而朕拥有了你们。” “你们中有寒窗苦读几十年入朝的新科进士郎,有从在边疆厮杀做起的武将,有为大周朝奉献了终生的三朝老臣,你们各个都自称拥有一腔忠骨,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朕以为拥有了你们,大周朝一定能走向繁荣昌盛。” 太监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昭仁帝声音送入每一个人耳内。 文武百官依旧恭敬跪立,将额头贴在了汉白玉地上,不敢有所稍动。 心里却打起了鼓。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自诩忠骨’,什么叫‘自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什么叫‘以为大周会繁荣昌盛’。 庞仲的手下们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庞仲。 陛下是不是察觉他们在做什么了? 这可是要下狱的大罪。 庞仲岿然不动。 若非那一身象征着地位的尨服,他朴素外表与乡间老农无异。 此时他苍老面庞上眼皮微垂,眼角眉梢都未曾稍微动一动,只老态龙钟地跪着,仿若什么都没听懂。 昭仁帝再次兴味地扬唇。 驯兽的道具是皮鞭与蜜糖,武器却是永恒的敬畏与恐惧。 他是时候提醒群臣了。 他目光落在庞仲的头顶上,眼睛沉凝地眯了起来。 此前庞仲一直伪装出唯利是图的贪官形象,连他都险些被骗了过去……若非姑母一个月前呈上的情报,他竟毫无察觉庞仲的所图这么大。 庞仲身上还有太多的秘密…… 总有一天他要…… 昭仁帝将明黄广袖一甩,朗声继续道:“十三年前的铜陵之耻,大周每一个百姓都牢刻入骨。突厥,已成了大周的跗骨之蛆,回鹘王亦是大周的头号大敌。在继位时朕就曾经发过誓,不报此仇不驱突厥,朕愧为燕氏子孙。” “八个月前,野心勃勃的回鹘王再次召集突厥各部,组成了一堆联军进犯我大周,在一个月时间连破边疆数十城。” “当时大周上下人人自危,朝堂亦是动荡不安。人人皆恐惧于十三年前铜陵之耻会重现。” “朕亦担心。” “朕担心自己会成为大周的第二个罪人。面对这如野兽般在大周边境叫嚣的突厥联军,朝堂里出现了两派主张。一派主和一派主战。” 他扫了眼庞仲及几个与庞仲关系亲近的党羽们。 党羽们纷纷色变。 庞仲依旧不动声色。 昭仁帝冷然翘了翘唇角,才又继续朗声说着:“主和派要求我们大周如十三年前铜陵之耻般,给突厥联军贡献城池百姓赋税,将如山如海的白银,用来讨好这群豺狼野狗般的突厥人。或许他们是对的,十三年大周正是因此而得以保全京城,留住了最后一层体面,未让突厥军队打入京城。” “可朕不愿意。” “边疆十三城刚被威武将军从突厥人手里夺回来。他们刚刚结束被奴役的地狱般的生活,又要被他们的皇帝,再次推入这群豺狼野狗的手里吗?朕国库里的银两,是每一个大周百姓夙夜努力耕种制造买卖,才堆积起来盛放在朕的国库里的。他们应该因朕和群臣的恐惧,就被双手奉上递给突厥那群不知餍足的野兽们吗?” “不,朕不愿意!” “朕的子民应该受朕与朕的文武百官的保护,朕国库里的银两更应该被用在给大周百姓们赈灾、建设福利措施、创办官学府学上……” “而不是便宜了这群野狗与畜生!” 第五百一十三章 威武将军将青史留名 太庙前静得如落针可闻。 昭仁帝慷慨激昂后沉默许久,才又徐徐叹道:“可惜朕空有一腔愤怒与热血,却手中无将!如魏国公成国公等骁勇的将领皆已年迈,如奉城将军等新一代将领还太年轻稚嫩,无法对抗狡猾如豺狗的突厥人。唯一的‘突厥克星’威武将军,还腿疾发作只能赋闲在家。” “朕当时真有那么一瞬想过主和。” “可朕不甘心。” “好在朕的好儿郎们,亦如朕般有着热血与愤怒。无论年迈或是年轻不敌,武将们纷纷请战,无一人退缩或是躲避。那一瞬朕看到了,我大周儿郎的脊骨未软,我大周勇士的热血未凉,我大周将士不服输的心气仍在!” 昭仁帝再次抬高了声音。 “最后出征的是魏国公与威武将军。他们一个已七十有三,一个身患腿疾骑马都困难……当时朝堂内外唱衰者无数。人人都说我大周必败,不少人甚至哀叹着大周将完,铜陵之耻将要重现……” “但魏国公与威武将军展露了我大周儿郎的实力,在边疆第一战就全歼了焉耋一万军队,击破了突厥联军连胜的气势,更令突厥联军内部产生了内讧。” “他们随即又率领着我大周军队,势如破竹地一一夺回了边疆数十城,打得突厥军队无还手之力。” “如今威武将军更是活擒了回鹘王,一雪十三年前铜陵之耻,令我大周百姓们出了口恶气。” 昭仁帝最后骤然提高音量,仰头展臂向天地祷告道。 “我,燕倾珩在此祭告祖宗天地,愿天地祖宗们庇佑我大周,再得如威武将军般的猛将,护得我大周千秋鼎盛万代无疆。” “朕叩谢。” 太监将昭仁帝的话朗声传出很远很远。 场面肃穆无声。 文武百臣皆跪倒在地。 武将们无一不热血沸腾,满心都冲撞叫嚣着激动与兴奋。 他们崇敬地望着阮靖晟的背影。 今日之事必定会被大周史官们记入青史。 昭仁帝对于阮将军的夸奖与赞叹,亦会被大周子孙后代代代相传。 武将做到这地步,这辈子真是不枉来世间活一场了! 阮将军,是他们的榜样。 文臣们却都面色发白。 尤其是跪在庞仲身旁的几个文官,死死低着头不敢抬起,面庞火*辣辣地难堪。 他们当时都是主和的。 陛下居然拿他们与十三年前铜陵之耻中谄媚突厥的罪臣作比,还一口一个‘社稷’‘百姓’‘骨气’…… 俨然是说他们没骨气、不顾百姓、不管大周社稷! 对于一个臣子,尤其以青史留名为终身目标的文臣,这等于往他们脑门上盖了个‘不忠’的戳。 有了陛下这一句点评,哪怕陛下翌日便退位,他们再得下一任帝王信任,都没办法得到‘忠’或‘文’的谥号。 这等于掐灭了他们未来的前程。 更要命的是他们不能请罪。 这里是太庙。 昭仁帝那一番话不是对他们说,而是对大周天地祖宗说的……他们若是打断祭祀请罪,只怕等不到未来了,他们官路便会在此刻沦为泡影。 明明给昭仁帝的稿子,是礼部官员写的。 在那篇稿子里,他们虽未说威武将军是奸人,却用了大量春秋笔法,暗示威武将军俘虏回鹘王多有运气因素,威武将军并无那么厉害,俘虏回鹘王的功勋也没那么大。 他们与威武将军并无大仇。 但谁叫威武将军是武官。 他们用词十分小心,若非仔细思量是体会不出来的。只有在百年后后史官研究历史时,逐字逐句对比时才会体会出味道。 可…… 陛下居然不用他们的稿子!还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通话,三言两句将他们前途轻飘飘地坑灭了。 更令人咬牙的是……他们有苦都说不出。 因为陛下亦如他们般用了春秋文饰,表面句句都在说他们忠心,只是比喻的对象不好…… 作为文臣的他们熟练运用用这一套坑武官时,只觉得武官们太蠢太好欺负。可当这一招被回击在自己身上时,他们才知道这伤害有多疼多狠。 无力且可恨! 昭仁帝说完了祭词。 有人奉上瓜果牲畜在大鼎内焚起了香,将回鹘王拎到献俘位,这一步才算是完了。 接下来众人要入太庙跪拜完天地祖宗的牌位。 当太监们宣布让众人入太庙内时,庞仲面庞依旧看不出情绪,文臣们却都松了口气。 还好他们有后招。 太庙修缮亦是礼部负责的。 据修缮礼部的官员透露。因采购时不经心,有一批蜡烛的灯芯普遍短了一截。外表看着毫无异状,实际只要烧到一半便会突然熄灭。 这一批次品蜡烛原是要丢掉的。 可在禀告过庞相后,他们有了更好的用途。 每次大型祭祀时,文武百官入场顺序皆是固定的。他们已经算好了,恰好能够在威武将军入场时,令那一排蜡烛彻底熄灭。 入太庙时一排蜡烛全灭。 这可是不详之兆。 尤其恰好赶在刚俘虏了回鹘王的大功臣入场时…… 无论如何这场献俘礼的喜气都将被冲淡不少。 若是他们再顺水推舟地传出威武将军杀孽太重,冲撞了太庙内安寝的灵魂的传闻,再让身为敌人的回鹘王提前苏醒,看见这一幕嘲讽两句,丢了大周的脸…… 阮靖晟便再也进不了太庙了。 这便够了。 当然陛下事后必定追责。 他们已补偿好了礼部负责采购的官员的家眷,将他们接到了江南,更令其拜了庞相的大弟子为师,保了他们一生前途亨畅。 如今他们且只等着众人入场便好了。 在门口太监恭敬指引下,昭仁帝率领宗室们大跨步地入内。 众臣按照品级排列,以文官在前武官在后的顺序入场。 第一个应当是文臣之首的庞相。 第二个本应是武将之首的魏国公或成国公——但因威武将军是此次献俘礼主角,此次武将们应当是由他打头。 庞仲刚准备迈出脚。 昭仁帝忽然扭头,朝阮靖晟招了招手:“小阮,这一次你先走,快过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 庞仲倒了个大霉,欧耶 立在庞仲身后的几个文臣一瞬抬头,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安排好的顺序若改了,蜡烛熄灭的时间就不对了。 他们生生地忍住了,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一个礼部官员小声道:“陛下,这不符规矩。” 昭仁帝淡淡瞥他一眼:“这是燕家的太庙,还用你来教朕的规矩?” 那礼部官员额上冒汗,腾地一下跪下了:“臣知错。” 昭仁帝再环视一周,似笑非笑地道:“以往文臣先入太庙,是我看在庞相辅佐过祖父与父亲,以示对庞相的尊重。但今儿这献俘礼是大周朝建国至今头一次,自大周前朝的规矩,都是应当让立功将领当先的。朕如今亦不好不随先例。庞相您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容不下这一回吧?” 庞仲低头垂眸道:“臣凭借年岁忝居众臣之首多年,已夙夜间深感惶恐。今日是大周立朝头一次献俘礼,理应让阮将军当先。” 昭仁帝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庞相知大体知进退,真不愧为朕的肱股之臣。” 这话一出再无异议。 庞仲身后的文官们拼命使着眼色。 情况有变。 让蜡烛尽快熄灭。 那礼部官员哭丧着脸,在背后拼命摆手,表示没有办法。 烛台都已固定好了。 如今陛下文武众臣都在殿内,他便是想动手脚,也找不动一丁点空隙。 说话间。 阮靖晟已朝昭仁帝拱手跪地:“臣叩谢陛下隆恩。”后,才起身大跨步入太庙。 门口一排燃烧的烛台火苗,因风带入被吹得闪了闪……然后安然无恙地继续燃烧。 太庙内一切安静如常。 庞相后文臣们皆一瞬扼腕,心中暗恨不已。 多好的机会。 阮靖晟入场后,便轮到庞仲作为文臣之首入场。 也就是原先阮靖晟的顺序。 庞仲身后几位众臣皆用杀鸡抹脖子的目光,着急地催促着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心里苦。 今天陛下怎么总不按常理出牌! 他该怎么办? 他一咬牙还真想到一招:“陛下,既然今日是威武将军献俘礼,已让威武将军代替庞相先入内。不若干脆令武官们先入场,再令文臣们入内。他日若文臣立下功勋时,再按照如今献俘礼之例,令文臣们全入场,再领武官们入场?” 这话带点回击昭仁帝的味道,却符合礼部官员的身份和动机。 ——因昭仁帝令阮靖晟代替庞相先入场。文臣们心中不满,却不敢明说,只好用这种办法怼昭仁帝,并留下他日文臣立大功,找回面子的机会。 妙! 庞仲身后几个文臣皆在心中赞叹一声。 这办法好! 武官们平时被文臣们压太久了,今日能有机会一朝扬眉吐气,定然都会同意。 文臣们几个打头的都知具体情况,不会这时候出来反对。 这事就算是成了。 若让武官先进场,第二个入内的应是成国公。 成国公…… 为庞相的安全,只能让您牺牲了。 这一连串变故看似惊险,实际发生得极快。 武官们果然大喜。 平时这群文官都眼睛长天上,事事都要踩在武官的头上。今天却要让他们先进去? 这脸面可就大了。 不少文官果然皱眉,欲言又止再三。看见几个为首的文官没有出声,只能生生将话咽下。 场面竟出奇的和谐。 昭仁帝看了眼礼部官员,又扫了眼从未如此和谐的文武百官,有趣地挑起了眉头。 “既然如此,就依爱卿所说吧。” 没有人注意到,阮靖晟俊美无俦的冷硬面庞,闻言露出一丝狡猾。 事情极快定了下来。 由武官一列先入太庙,那么第二个入内的应当是成国公。 成国公身着墨青色尨服,恭敬地跨过门槛入内。 庞仲身后数个文臣长舒一口气,下意识瞥了眼蜡烛。 蜡烛纹丝未动。 !? 这不对劲。 或许是时间掐算上出现了些微偏差,导致熄灭的时间错了一两位? 文臣们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并破口怒骂着。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礼部侍郎忒没用了! 还好今天是让武官们先入太庙,否则今儿个倒霉的就该是他们自己了。 能入太庙内的只有三品以上官员。 待三品以上武官全数入场,那蜡烛都燃烧得好好的。 甚至更加明亮。 庞仲身后几个文臣登时心下一沉。 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礼部侍郎根本就忘了换蜡烛? 武官一列已全数入场。 文臣之首的庞仲轻轻整理了尨服,刚甩袖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太庙里。 一阵劲风忽然飘过。 屋内视线陡然一暗。 有蜡烛熄灭了。 不是被安排在门口的一排烛台,是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那两根成人手臂粗的蜡烛,灭了。 这性质可比门口小烛台的熄灭严重多了。 一时间全场寂静。 庞仲身后三四个文臣面色煞白,望着那熄灭的蜡烛,腿都站不稳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换得明明是门口的一排小烛台! 怎么会变成正中的两个大蜡烛? 庞相一进门,正中的大蜡烛就熄灭了。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太庙里安寝的英灵不待见庞相。 先前他们预料中的阮靖晟会遭受多少非议。 此时的庞相就会招手多少非议。 他们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因这一变故,场面太静了。 静得人人的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忽然却只听门口传来一阵嘲笑声。 “哈哈哈哈,本王平生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堂堂的祭祀大典上,居然能有烧了一半熄灭的蜡烛,你们大周人做事可真是不讲究!” “还有那老头子,是庞仲庞宰相吧?” “怎么是你做过的那些恶事被你们大周的祖宗们发现了?气得都不让你进门了?嘿,要我说你们大周的祖宗们还是长了眼睛的,不瞎不聋不蠢啊…………” 说话的是回鹘王。 为避免他在献俘礼上捣乱,他早被灌了蒙汗药昏睡着,此时不知为何竟提前醒了。 庞仲身后的几名文臣心下狠狠一沉。 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臣要去平阳侯府提亲 入太庙时蜡烛骤然熄灭,庞相自然会遭到他人非议。 这却并不是最遭。 最遭的是被一个外人,尤其是大周曾经最痛恨的敌人嘲笑,那是丢人丢到外头去了。 这本是他们给阮靖晟设计的结局。 是阮靖晟将回鹘王俘虏的。 回鹘王见阮靖晟丢丑,定然会嘲笑出声。阮靖晟让大周被外人看了笑话,多少会受人指摘。 ——哪怕是他把回鹘王俘虏的。 他们把一切都料得极好。 除了没想到遭受这一切的是庞相! 回鹘王毫无阶下囚的自觉,仰头畅快大笑:“我听说庞仲还是你们大周的文臣之首,文臣之首都是这副德性,我看你们大周朝堂快烂透了,他那些门生弟子们只怕没救了……大周的皇帝陛下,听我一句劝,趁早招点新人吧……” 这话牵累的人太多了。 立在庞仲身后的文臣纷纷面色骤变,厉声斥责道。 “住口!” “竖子胡言。” “莫要胡说八道!” …… 庞仲淡淡地道:“让回鹘王见笑了,老夫虽自认此生无能青史留名,却亦知己身行事清白,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 回鹘王嗤笑道:“……睁着眼说瞎话谁不会。只凭一张嘴说话,本王还说是你祖宗呢。” 庞仲沉声道:“望回鹘王慎言。” 回鹘王却并不打算‘慎言’:“怎么,庞相是被本王踩中痛脚,恼羞成怒了吗?来喊一句祖宗,给本王听听?” 庞仲沉声喝道:“回鹘王,你要知道在太庙胡闹的结局。” 回鹘王嗤笑一声:“本王都已经躺在这里了,你以为本王还会在乎你的威胁?” 饶是庞仲养气功夫好,也被这胡搅蛮缠的回鹘王弄得面色发僵。 昭仁帝不自觉皱眉。 庞仲,竟连回鹘王都对付不了。 有些丢脸了。 然后就见阮靖晟大步走出太庙,拎小鸡仔似的抓起回鹘王后颈,用力一劈。 回鹘王刚瞪圆了眼,便已不省人事。 世界瞬间清净了。 干净利落。 阮靖晟这才朝昭仁帝与庞仲拱手:“是下官做事不周,令回鹘王提前醒来,让陛下与庞相受惊了。” 昭仁帝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庞仲,又看了眼阮靖晟:“……这就是一力破百会啊。” 逼逼那么多。 还不如干他丫的。 啧,文人。 庞仲仿佛没听出讽刺,和蔼地对阮靖晟赞道:“早闻阮将军骁勇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庞仲身后的文臣们面色却有些僵。 明明是他们动的手脚。 阮靖晟却一力承担下来,只说是自己的错。但明眼人谁看不出其中蹊跷,只会事后感慨阮靖晟的有担当。 他们给阮靖晟的陷阱,竟成了他刷名声的垫脚石! 这可真是…… 憋屈! 回鹘王被解决后,众人再次入太庙内。 早有机灵的将蜡烛给换了。 方才的烛火熄灭,已被牵强地解释成了庞相一身凛然正气,令蜡烛羞惭无地自容而灭。 事情看似轻飘解决,再没有出任何岔子。 昭仁帝带着宗亲百官跪地,恭敬磕头祭拜过天地祖宗英烈,令人将回鹘王绑到牢房里看管。 献俘礼便算是完了。 一整天繁复的礼节下来,众人神经都绷得很紧。 结束后连昭仁帝面庞都多了两分笑。 在自太庙出来,往轿辇处走的一段路上。 昭仁帝亲昵地让阮靖晟走在他身后。 “小阮啊,给你的圣旨看了吧。朕原是打算给你拨二十亩地,让你按照侯府建制把将军府扩一扩的。可昨儿个看了一眼舆图,威武将军府周围民居颇多,令百姓搬迁工程量太大。朕便给你在京城另找了一处现成的侯府,昔年晋城侯的府邸,如今已废弃多时。” “你看如何?” 这番拉家常的语气,令背后不少人看得嫉妒极了。 阮将军可真是太得陛下看重了。 阮靖晟自然是毫无二话的:“下官全听陛下安排。” 晋城侯乃是大成帝国旧臣,原是镇守一方的大员。因大周军队攻打时围城数月,晋城侯不想为战火牺牲驻地百姓,才投了大周朝。 他在战场上功劳不显,却生了三个名动京城的好女儿。 长女成为了当今太后。 次女是平阳侯府元配夫人。 三女是早年安国公夫人。 因此有三个女儿的帮扶,晋城侯府在京城亦是富贵显赫一时,又因晋阳侯本人喜好修园子,隔三差五就修府,将其府邸修建得极奢华精致,与国公府只一线之差。 因晋城侯本人无子,其嗣子太过昏聩无用,被陛下一贬再贬逐出了府邸。 这等豪华的府邸才轮到了阮靖晟。 想起晋城侯府的富贵,众人在嫉妒中又添了三分酸。 威武将军可是拣了大便宜了。 有机灵的看着气氛正好,忙上去拍着马屁。 “晋城侯府昔年可是一等一的富贵,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陛下待威武将军信任看重,威武将军替陛下戍卫边疆。这可真是君臣相宜的典范啊。” “威武将军若要乔迁那日,可要给我们发个帖子,让我们都去喝一杯酒水沾一沾喜气。” 昭仁帝亦凑趣笑道:“小阮啊,既然旁人都请了,可不能独独忘了朕。朕可是赏赐了你五百金安置费的,不然朕到时候拿你是问的。” 这话一出,众人想起圣旨气氛更火热三分。 五百两金。 如今黄金开采不易,与白银比例是一比一百。 这便相当于五万两白银。 朝中六品官员的俸禄是二十两银子。对于低品阶官员来说,这五万两得他们不吃不喝攒一辈子。对于有各种其他收入的高官众臣,五万白银亦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数字。 更何况这是陛下赐的钱,意义又有不一样。 “陛下好大的手笔。” “若陛下要亲临,威武将军这宴会只怕要轰动半边京城了。” “年少鲜衣怒马时,威武将军,哦不,武冠侯可真是令老夫们艳羡不已啊。” …… 昭仁帝心情颇好地笑着,忽然促狭地问道:“小阮啊,等待会儿献俘礼结束,你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他以为阮靖晟会说去看看晋阳侯府。 毕竟这是他未来宅院。 谁知却见阮靖晟身着火红朝服,面庞沉硬冷漠,周身散发沉稳的气势,朝昭仁帝拱手道。 “臣第一件事便是回将军府,令人将两只大雁装好。” “去平阳侯府提亲。” 第五百一十六章 县主的命可真好吖 这答案令昭仁帝愣了一愣,随即摇头失笑:“你这可才头一天回京城呢?马不停蹄地就准备去提亲,你这孩子可真是……” 猴急。 想到少年人面皮薄,昭仁帝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只笑看着阮靖晟:“……可真是少年郎啊。” 周围人发出了善意的微笑。 “一回到京城,就想着去提亲,竟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连大雁都准备好了,这可是蓄谋已久。” “不过提亲除了大雁还不行,这其他的威武将军不知是否亦准备妥当了。” …… 这些人笑着附和着,心里却动起了小心思。 威武将军年轻又位高权重,可真是一门好亲。 虽然正妻位置已被陛下一纸赐婚给定下了。 但这不是还有妾室吗? 年轻人血气方刚,如何忍得住只守着家里那一个。 如今数得上的高门,哪一个家里不是摆着好几个。 他们谁家都不缺几个美貌温柔的庶女。 若是能勾住这位侯爷,嫡女亦不是不能舍。 …… 因阮靖晟如今的炙手可热,昭仁帝的凑趣,气氛被哄抬得热闹极了。 众人无论是否想讨好阮靖晟的,或多或少面庞都挂着笑。 除了—— 额。 一脸冷漠严肃的谪仙般的平阳侯。 脸色拉得极长一脸冷漠的魏世子。 平阳侯面无表情。 魏世子眯起眼睛。 二人望着阮靖晟的背影,目光都极其不善。 就知道这小子成天想着拐带他们的娇娇! 呔,可恶! 原打算打趣好友两句的昭仁帝,一扭头看见这一幕,登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他替好友告诫道:“小阮啊,这门亲事是朕给你指的。在提亲之前,朕可得好好提醒你两句,娇娇是个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对她,不许给朕弄那些幺蛾子。否则别说是娇娇娘家人了,朕都要替娇娇出头的。” 阮靖晟拱手承诺道:“陛下您放心,臣家中留有家训,但凡男子皆一辈子只娶妻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臣一定会好好对待蒋小姐的。” 这话令众人皆怔然。 有人嗤之以鼻,心道还是阮靖晟太年轻,等年纪大了就知道后悔了;有人则是鄙夷,觉得这是阮靖晟知道蒋侯爷与陛下交好,故意在陛下前做样子。 剩下的人则是惋惜。 看来明面上送庶女入侯府的路是算断了。 只能看能否暗地里塞一两个婢女给阮将军了。 昭仁帝欣赏地看阮靖晟。 他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明珠的母亲。 她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女。他为了想要娶她,多次去安国公府提亲。 可当时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不受重视的光头王爷。 安国公府只是敷衍他。 最后她被嫁给了他的大皇兄,成为了大皇子妃。皇兄根本不爱她,三妻四妾娶了许多女人。她身体本就不好,因不受宠郁郁寡欢,终于落得了重病。 他偷偷地去看她几次,并有了一*夜。 后来她生下了明珠,因病入沉疴郁郁而亡。 他为此消沉了三年。 后来在朝臣催促中,他才娶了如今的皇后。多年下来,二人亦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因他自己是洁身自好的,便看不惯那些三妻四妾的人。奈何世情如此,他纵身为皇帝,亦只能明面上约束住人,挡不住大环境下的个人自我选择。 他因此更欣赏阮靖晟。 他鼓励地拍了拍阮靖晟肩膀:“好孩子。” 蒋侯爷与魏世子神情亦和缓不少,心道:这还差不多! · 献俘礼当天。 平阳侯府。 惜芳年。 蒋安氏对着镜子梳妆,懒懒地打了一下哈欠。 “今儿个又来了多少人?” 丫鬟替她插着簪子,轻轻地数道:“一个说是夫人您娘家父亲的同窗的夫人,她家老爷现在是三品知州。一个说是平阳侯府在南京的老亲,如今搬到了京城来了,特地来联络感情的,一个说是侯爷同窗的夫人,他家老爷如今在吏部当三品的侍郎……” 蒋安氏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 一个丫鬟撇嘴道:“都是些八竿子沾不着的亲戚,平时也没见过来联络一二。如今只看未来姑爷要封侯了,就一气儿都跑过来拉关系了。呸,也不嫌寒碜!” 蒋安氏看她一眼:“下不为例。” 丫鬟立即低头认错:“奴婢多话了。” 一个丫鬟低声劝道:“你素来知道夫人性格冷傲板正,不爱在人后议论人的。怎么还当着她说这些话。” 丫鬟吐了吐舌头。 她不就是看不惯那些个女眷趋炎附势的样子吗。 蒋安氏起身道:“走吧。” 一个丫鬟迟疑道:“夫人,那些夫人们可还等着见小姐呢?不用去请二小姐过来吗?” 蒋安氏脚步顿了顿,摇头:“娇娇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我是因为身份躲不开这些交际,何苦还要拉上她受罪。献俘礼一过了,她在娘家能呆的日子不多了,如今就尽量随她吧。” 女人家嫁人后,可没时间任性了。 丫鬟不再说话。 另一个丫鬟却叹气。 ——又要陪夫人去听那些个攀交情的人,各种吹捧求见夫人与二小姐了。 奉承话好听却不能每天都听呀。 · 雕花窗棂半开着,大片清透阳光泼洒而入,一群打扮得珠翠满头的女眷们,挨挨挤挤地坐着。 蒋安氏坐在她们对面,淡淡地捧着茶:“娇娇这几日身子懒,被大夫下了诊断要好好躺着,一时没时间过来,还望见谅。” 众人心里不太舒服,却没有露出来。 她们都是等着来见蒋安氏与明娇县主贺喜的。 可明娇县主却总不出来见人,每每让她们扑了个空。 若在以前她们定然会摆脸子,计较一二的。 但今儿个却不敢了。 见蒋安氏给她们台阶下,她们自然是顺坡下驴了。 “县主身子娇贵,的确该多休息休息。” “可不能累着了。” “蒋夫人,您可要叮嘱县主好生养好身体才行。” …… 六七个女眷们围在一起,不知是谁先起了个话头。 话题便被带了起来。 “说起来今儿个便是威武将军献俘礼了,县主大喜啊。” “生擒了回鹘王,这可是天大功劳,县主这辈子可是有福气了。” “嫁过去便是京城最年轻的侯夫人,县主命好可是我们求不来的。” 第五百一十七章 要给将军准备通房吗 “头先还有那些个有眼无珠的,嘲笑县主嫁了个罪臣,只怕要带累侯府呢。现在回头一看,竟个个都是鱼目眼珠的瞎子。” 一些人登时不说话了。 她们便是当时嘲笑蒋明娇会带累侯府的人之一。 气氛冷了下来。 忽然一个声音道:“今儿个威武将军就要举行献俘礼了。县主与将军的大婚眼瞧着就快到了,不知道夫人给县主的丫鬟选好了没有?” 丫鬟? 这丫鬟自然指得不是普通的陪嫁丫鬟。 是提前准备的通房。 如今有权有地位的男人,有几个不好拈花惹草的。若男人最后都要找妾室通房,还不如让他找知根知底的,更方便掌控。 因而寻常大家女子出嫁,都会预备两三个美貌丫鬟,只等大婚后拴住男方。 这虽是高门大户默认的规矩。可但凡是要脸面的人家,都不会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 尤其如今威武将军一朝得势,县主正是风光得意时,这人就急吼吼地催着让蒋安氏好通房,多少让人听着扫兴。 跟等着瞧县主的热闹似的。 六七个夫人皆看向她。 那人是今天新来的,夫家与侯府太夫人搭亲。她年纪约三十出头,带着墨褐色抹额,身着绛紫色马面裙,似乎想用深色显庄重却弄成了老气横秋。 她身边立着一个姑娘,约莫十六岁,模样生得美艳。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一副‘我是为了你好’表情。 “蒋夫人,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这话的。可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大意了。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生下来就是色胚。咱们若是不提前背着,等外头的人把将军的心勾走了,到时候哭可来不及了。” 蒋安氏淡淡的神色转为了冷漠:“……这种事情府上会酌情安排的,不劳甄夫人操心了。” 甄夫人还欲再说什么。 蒋安氏已端了茶。 甄夫人只好悻悻然作罢,心里冷笑了一声。 嘁。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 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以前是威武将军在边疆没条件,成了亲后食髓知味,怎么可能满足于只一个正妻? 这时候故作清高,姿态倒是好看了,可以后只等着哭呢! 忽然一个丫鬟喜气洋洋地跑来。 “夫人,夫人,献俘礼上传来了消息。” 一看见屋里这些人,她才意识到冒失了。 她忙跪下道:“奴婢没注意到夫人有客,惊扰了诸位夫人们。” 众女眷们是来巴结蒋家的,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况且…… “你且先说说这消息是什么?若是个好消息,我们才能好原谅你是不是?” “今儿个可是阮将军的大日子,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 “定然是阮将军又得了陛下的夸赞了吧?” …… 丫鬟询问地望着蒋安氏。 蒋安氏知她是个识大体的,说是好消息应就是好消息,借端茶轻点了头。 丫鬟巧笑盈盈道:“回诸位夫人们的话,奴婢刚在外头打听到,今儿个献俘礼上,威武将军被封候了,封号是‘武冠候’,取得是‘年仅弱冠,武冠三军’之意。夫人们可别小瞧这个‘冠’字,从古到今这么多年,上一个被封一个‘冠’字的武将,还得追溯到汉朝十七岁封狼居胥的冠军侯呢。” “陛下说了,虽然阮将军神勇未必不如汉时冠军侯,但因对先贤的尊重,才避开了冠军侯的称号,称呼了武冠候。” 哇—— 尽管早知威武将军此次必定封侯,众人亦震惊地发出了惊呼。 武冠候。 这封号已说明了陛下对于威武将军的自信与骄傲。 “武冠候,这封号可真是从未有过的。” “之前也没有人能够活擒了回鹘王,能让大周举办献俘礼。武冠候既是大周第一个有此殊荣的将军,就合该有这等殊荣。” “更要紧的是侯爷还年轻,今年才不过弱冠,生得还那样俊美有气势。” 她们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揉起了帕子。 年仅弱冠。 武冠三军。 这等好男儿怎么就这么早地被赐婚了呢? 若是这等好夫婿是他们家的多好? 甄夫人愈发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这男人站得越高拥有权利愈多,就越不容易满足。 她家里那个只是三品武将,都纳了四个小妾了。 威武将军如今站得愈高,面临的诱*惑便愈大。 聪明的早该打现在就防范着了。 她可是一番好心。 蒋家居然还给她软钉子,真是不识趣。 其他人虽然没说出口,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这么想。 或许她们还可以让自家女儿去试一试…… 以武冠候的人品相貌……妾室也不亏。 但她们随即听见了丫鬟脆生生地道:“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将军,哦不,侯爷在献俘礼后,当着陛下的面承诺了,这一辈子只娶妻不纳妾,跟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什么?” “假的吧?” “你听谁说的?” 好几声惊呼响起,都是表示质疑的。 她们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蒋安氏在一旁,讪讪然闭了嘴。 丫鬟鼓着嘴道:“奴婢才没有说假话。这话是侯爷身边的小厮说的,事情当时是这样的……” 她将事情讲了一遍。 花厅里安静了许久。 众人都有些晃神与反应不过来。 这话若是武冠候对着蒋二小姐说的,倒也不算是出奇。男人情热时花言巧语是一套一套的,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许下……可最后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她们都见惯了。 可武冠候是当着陛下的面承诺的…… 这代表便是武冠候日后后悔了,也不敢在明面上找女人。蒋二小姐可保住一生地位无虞。 无论以后会如何,至少这一刻当着陛下许诺时,武冠候对于蒋二小姐肯定是真心的。 这份真心,便足以令人羡慕。 “侯爷竟能当着众人许下这承诺,可真是让人没想到。” “侯爷既然这么想,县主嫁过去可只等着享福了。” “能遇上侯爷这等脾性的男人,县主的命可真好。” …… 甄夫人亦坐在椅子上,呆呆怔愣了许久。 第五百一十八章 将军怕夫人跑了似的 她起初以为是听错了。 只怕是蒋家的丫鬟为讨好主子,编出这些话来哄人的。可在丫鬟说是平阳侯的小厮传回来的话后,她便再无一丝怀疑。 平阳侯,还不至于拿圣上开玩笑。 这令她内心愈发茫然。 向蒋安氏劝慰出那一番话时,她是存着些小心思的。 她带来了一个自家外甥女。 若是蒋安氏没准备,她便可以顺手将婢女送出去。虽然她知道蒋安氏在为县主准备的人里,掺一个外人的希望不大。但凡是都存在一个万一。 万一呢? 万一蒋安氏真看中了嫣儿的容貌。 蒋安氏可是县主的继母呢。 若真碰上了这一个万一,她岂不是可以借嫣儿与蒋家和威武将军府都搭上关系了? 可蒋安氏拒绝了。 她心中打算落了空。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恼羞成怒。她只是告诉着自己,是蒋安氏不识趣——如今故作清高姿态,以后让县主去哭去吧。 人人都说县主命好,才能被赐婚给威武将军。 可这命好,也是要有福气享受的。 就算成了最年轻的侯夫人,地位尊崇独一无二又如何?若不会御夫术将威武将军抓在房里。县主婚后定然要成日见地独守空房。 还不是要成为满京城笑话。 谁知道。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么傻的男人。 这么傻的男人,居然还被蒋二小姐碰上了。 想起家里那才三品武将,就纳了三四门小妾,如今又闹着要纳她才十四岁的贴身丫鬟的丈夫,甄夫人重重咬起了唇。 这男人和男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天底下这么多女人,怎么偏生明娇县主的命这么好? 甄夫人神情变化间被人看出了端倪。 众人轻飘飘看她几眼,端茶掩住了嘴角轻笑。 分明是上门来巴结人的,还和蒋安氏甩脸子。 那点龌龊小心思还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呢? 愚蠢至极。 蒋安氏并未多看甄夫人一眼,只令人打赏了丫鬟半颗银锞子,又让她抄一遍府里规矩,让她下次不要乱闯便罢了。 丫鬟心服口服地下去了。 蒋安氏端了茶。 可一众夫人权当没看见似的,皆掩唇轻笑说着西家长东家短,屁*股如黏在椅上似的不挪窝。 今儿个的献俘礼后,蒋家的门槛指定要更高。 她们明天不一定能进来。 今天怎么都要多留一刻,哪怕只听一听武冠候八卦也行。 蒋安氏正欲说些什么。 从花园里远远一路地传来了喧哗的脚步声。 一个老妈妈快步走来:“夫人,外头……”瞥了眼夫人们,“老奴给各位夫人请安了。” 蒋安氏皱眉:“外头又有了什么消息了?” 这些下人平素都极规矩的。今儿个大抵也是太激动了。 老妈妈急道:“前头威武将、武冠候带着人来下聘了。侯爷让我来请夫人您过去呢。” “什么?” “啊?” “真的?” 数声惊呼声响起,众位夫人都诧异地看向那名老妈妈。 “威武将军不是今儿个才凯旋回程,举行献俘礼吗?这个点献俘礼才刚结束吧?怎么就来下聘了?” “这也太急了吧?” “陛下还刚刚赐了侯爵,武冠候难道不应该先去好好休整吗?怎么怎么……” “怎么这样急,像是像是……”怕媳妇儿跑了似的。 …… 老妈妈笑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不怪各位夫人们惊讶,我们侯府上也是没料想到,武冠候动作这样快。听说是献俘礼一结束,连家都没回来一趟,就带了聘礼来了,还惹得陛下都打趣了一回呢。如今府上也没个准备,可不得要夫人去照看一二。” “说起来,武冠候这样急着下聘,可不都是重视我们二小姐。” 众人紧紧抓着茶盏,强笑着附和着。 “是啊,侯爷可真重视县主啊。” “满京城也没见谁家结亲急成这样的。” “武冠候这是对县主上了心了。” …… 说着说着她们都满口发了苦,回想起了自家嫁女儿时的情景,男方也是客气规矩……可与年少有为的武冠候的急切与热忱相比…… 哎…… 满腔复杂无法出口,她们只能强笑着道。 “今儿个侯府的茶可真地道。” · 侯府侧门口。 因威武将军府送聘礼的人在正门口,恐怕会有所冲撞。各家夫人们都是从侧门离开的。 为此蒋安氏还说了一番‘失礼’的话道歉。 诸位夫人可不敢在此时挑礼,自然都极好说话地没计较。 待马车驶出侯府的门后,她们却皆勒令马车停了下来,遥遥围观着侯府正门口。 围观街坊们都嗑着瓜子、带着小板凳、端着甜瓜出来看热闹了。 “听说威武将军府的聘礼带的可足了?” “聘饼有五十公斤,三牲、四色糖、三金两米、各种物什是样样俱全,还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听说聘礼足足有五百金。” “五百金?” “嘶,我记得昔年大皇子往安国公府下聘,也才一千金的聘礼吧?武冠候这可真是下了本了。他可是贫寒出身的。” “不止呢。你们知道这五百金是哪儿来的吗?陛下刚封侯时赏的,说是给武冠候安置的。结果武冠候一气儿全拿来下聘了。” “这武冠候对明娇县主可真是……” 太热忱了。 太真心了。 哪怕在一开始时,他们还揣测过武冠候是否是敷衍,或是在陛下或蒋侯爷前做戏。 但如今他们说不出这话了。 他们被武安侯年轻真挚的举动打动了。 若做戏能做到武冠候这程度,他们也算是认了。 马车里。 甄夫人捏着车帘子,不甘地咬唇:“谁都知道以侯府的门第,武冠候今天给的聘礼,迎亲时都是要做蒋二小姐的嫁妆被原样搬回去的。武冠候之前装得像模像样的,一不着痕迹就漏了馅。将五百金左手倒腾右手,就换来了满京城赞誉,真是好精妙的男人。” “县主命好?” “嫁了这么个精明男人,命倒真是好。” 嫣儿倏地抬起了头,望着那浩荡的送聘礼的队伍。 真的是这样吗? 人群中忽有一队人马远远而来。 第五百一十九章 威武将军待县主真是太好了 前头一人鸣锣开道,蓝色帷幔的四架马车缓缓驶来。 有眼尖的已瞧出来了。 “宫里的标志。” 有侍卫帮忙驱赶着人群。马车驶到了平阳侯府停了下来,一个圆胖身形下了车,由侯府门房恭敬迎着进了门。 许久才有人小声议论着。 “好像是陛下身边的洪公公?” “洪公公必定是奉陛下的命令来的。难道是陛下来给侯府送贺礼了?” 众说纷纭却没个准话。 不多时。 洪喜禄被侯府管事恭敬送了出来,上了马车离开。 待马车彻底驶出长街,才有知情的人压低声音道。 “我的天,你们知道洪公公是来做什么的吗?” 端小板凳的、吃甜瓜的、嗑瓜子的皆围了上来? “做什么的?” “快说说。” “可别吊人胃口了。” …… 那人摇着头连连感慨道:“原来是武冠候求了陛下,说献俘礼上不要陛下的赏赐,只要陛下在下聘礼时给蒋二小姐一份贺礼便好。今儿个的献俘礼上,陛下原是打算给威武将军赏赐一千金的,如今分了五百金让洪公公带来,给武冠候和明娇县主做贺礼。注意了,这笔钱是赐给侯府的,也就是给明娇县主的嫁妆。婚后便是武冠候也等闲动不得的。” …… 人群静了许久,才有人小声惊呼出声。 “我的天,武冠候这是处处都替县主想到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丈夫?” “这还没过门就对夫人这般好,以后还不要宠上天了?” …… 马车里。 甄夫人一番话尚未说完,便哑然卡在了喉咙里。 尴尬令她面庞一时青一时紫。 方才她的一番恶意揣测,被这铁的事实打脸得太狠。 嫣儿神色复杂地垂头。 武冠候,对蒋二小姐真的太上心了。 她怎么就嫁不了这么好的男人呢? 巷口。 其余五六辆整齐排列的马车里亦安静了许久。 直到有车夫小心地问道:“夫人,还走不走了?” 里头才传来女人们夹杂着难以察觉的怅然的轻叹。 “走吧。” 走吧。 当看不到这些,便可以假装不知道不嫉妒了。 · 五福堂。 天气已经快仲春了。 屋子里仍点着火盆,窗户都闭得紧紧的。空气显得憋闷与燥热。罗汉床上甚至还有狐皮毯子,与一个半温的鎏金汤婆子。 蒋侯爷扶起太夫人:“母亲,您慢着些。” 因陛下这回下的是明旨,侯府须阖家按品级着装,在府中正房正堂接旨。 故而一家老小齐聚在五福堂。 太夫人穿着厚重的超品侯爵夫人的礼服,戴着华丽繁复的冠冕,冷淡看人时目光尖刻,人瞧着如森冷判官般不可亲近。 蒋侯爷上手扶起时,才吃了一惊。 太夫人竟瘦成这样? 他瞥了眼火盆与窗户,不动声色地道:“母亲,已经仲春了。每年春季阖府都要请一次脉的,我让人给您请一次脉吧。” 太夫人沉着脸道:“随你。” 三老爷忙凑上来:“二哥二哥,你请脉时别忘了捎上我。我最近觉得身子虚得很,可得让徐总院判给我开两副药才行。” 蒋明婵最是清高,瞧不惯三老爷的荒唐,用帕子掩住唇角:“三叔这病只怕要一年半载不见异性才好得了呢。” “明婵。”蒋明娇呵斥她。 蒋明婵还未出嫁,这般说话会招来她人非议的。 蒋明婵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蒋明娇的训斥来得太快,让原本还呵斥的三老爷都没了话说。 他知道蒋明娇是护着蒋明婵,瞥了眼蒋明娇哼声道:“倒是够伶牙俐齿,也不知道哪家愿意要……”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道:“这就不劳三叔操心了。” 蒋明婵更是掩着唇笑:“洪公公才刚走,圣旨都摆在案桌上呢。看来三叔的记性可不大好呢。” 八宝蹲在蒋明娇肩膀上,数着昭仁帝特地让洪喜禄给它带的瓜子,懒洋洋地道:“毕竟都这把年纪了。” 蒋明婵被八宝逗得直乐:“这小家伙还挺机灵,怪到还被陛下亲自记挂着呢。” 八宝不满瞥她一眼,绿豆的小黑眼里写了一句话。 ——“小瞧鸟了不是?” 三老爷被二人联手一怼,才想起蒋明娇婚事已定,对方家世能力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待这丫头还忠情不二,特地请旨给这丫头添嫁妆……心口顿时堵了一口闷气。 这丫头运气总是这么好! 气死个人了。 蒋明娆捧了一杯茶,恭敬递给三老爷:“父亲请用茶。” 三老爷接过茶时,才想起自己有俩女儿。 只是—— 瞥了眼蒋明娆,她如今的性子倒是恭顺知礼,只是一想起她曾经被人毁了清白,已与空壳子般的忠勤伯府的陆轻舟定亲了…… 哎。 糟心。 再看一眼恨不得缩到墙角里的蒋明嫦,虽是花容月貌可年岁太小,还是个庶女不甚机灵的样子。 哎。 更糟心了。 端着茶喝了一口,他看着虽让人恨得牙痒痒,但机灵漂亮又会来事还嫁得好,比自家两个女儿都有用的蒋明娇…… 心情顿时更憋闷了。 “这什么茶也忒苦了。” 啪——三老爷也不顾蒋明娆的面子,将茶碗磕在桌上。 蒋明娆的面露难堪,握着拳头半晌才低头恭敬道:“下次娆儿会记得给父亲准备果茶的。” 蒋明婵用帕子掩唇嗤笑。 三老爷就是个没心的,讨好他还不如讨好个棒槌! 瞧,这不就把马屁拍马腿上去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吵得我脑仁疼。”太夫人坐在了罗汉床上,用手撑着太阳穴,见三老爷与蒋明娆都丢了面子,冷冷开口偏帮道,“如今这府里规矩也着实不像样了。老二媳妇,如今是你掌家,这长幼有序的规矩也着实该教一教了。” 蒋安氏皱眉。 太夫人这话偏帮着三老爷,对蒋明娇、蒋明婵可太不利了。 教一教长幼有序的规矩? 这是说蒋明娇与蒋明婵如今不懂得长幼有序吗? 莫说蒋明婵尚未定亲,名声对她至关重要。 便是蒋明娇已定亲,若背上一个不经长辈的名声,亦要在婆家被人指摘。 太夫人扣帽子太狠! 果然不是亲生的,便一丁点都不顾及其以后名声。 她一时沉吟着没有应声。 第五百二十章 太夫人被八宝气死了 “祖母说得对。”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插了进来,却是白得如雪人儿似剔透,端庄优雅而立的蒋明娇:“祖母说得太对了,如今这府里规矩也该重新教一教了。长幼有序便是祖母不主动提起,我今儿个也要提出来辩一辩的。” “我竟是昨儿个才知道,上次二哥中了武举人办酒,还邀请了大哥过去。这兄友弟恭本是好事……可大哥在府里兄弟间排行为首,二哥只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大哥,还不是提前请大哥入席,是在酒酣席热宴会过半时,才打发人去请的。” “祖母,您是这府里最懂规矩的,还请您来教教孙女,二哥这举动可妥当否?” 八宝美滋滋嗑着瓜子,故意用惊讶语气道:“哎呀喂,这不妥当可大了!” 太夫人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脸顷刻就黑了。 上次的事她仍记忆犹新。 武哥儿考中武举人,她自以为三房终于有个出息人了,让人摆了酒,大肆热闹了一场——也是存着给二房一个好看的意思。 毕竟二房只有一个已成瘫子的蒋奕文。 谁知这瘫子竟也不简单。 他居然被昭仁帝御赐了举人出身,入了国子监读书,还马上要参加今年科举了! 当时酒席喜气就全没了。 她从酒席上呕气下来,胸口好几天都不舒服。 这丫头居然还敢提。 可……提得还真对。 武哥儿的举动还真不大妥当。她当时想着二房再没指望,也不必顾忌什么了,也就没多拦着他…… 这丫头偏生这时候提起,是在故意给她难堪…… 真是糟心透了! 蒋明婵望着气得脸黑的太夫人,掩着唇笑道:“二姐姐,你这话可是问错人了。当时祖母也在那宴会上呢。当时没有阻止,想必也是认同二哥的举动的。” “只是不知以祖母当时的举动,要怎么教我们长幼有序了。” 八宝也不管人到底说的是什么,响亮地应和道:“……瞎着眼教呗。” 噗—— 除却因病一早离开的蒋明婉,其余人都憋不住笑了。 蒋侯爷谪仙般面庞上露出无奈的宠溺。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太夫人。 连蒋安氏都忍不住摇头失笑。这鹦鹉可真是…… “忒机灵了。”蒋明婵掩着唇笑,点着八宝的小脑袋,“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是怎么教你这小精怪的。” 八宝小脑袋昂得老高,一副‘鸟这是天生丽质,你等凡人不懂’的高傲表情。 众人愈发忍俊不禁。 太夫人的心情就不大愉悦了。她刚抬出长辈架子寻人,就被蒋明娇与蒋明婵一唱一和,胸口闷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蒋侯爷见场面下不来台,不得不出面道:“娇娇,明婵,都少说两句,你们祖母最近身子不大好,上次宴会上许是一时忘了。” 太夫人毕竟是长辈。 娇娇与明婵虽然说得是事实,可若是一直抓着不放,仍会在外人前落下口实。 蒋明娇与蒋明婵知道蒋侯爷是为自己好。 她们纷纷乖顺认错。 太夫人这才找了个台阶下,淡淡瞥了蒋明娇二人:“上次的事着实不大妥当。回头我会好好训一训武哥儿的。” 浑然没提自己的责任。 蒋明娇蒋明婵都深知太夫人脾气,丁点都不意外。 太夫人素来只看重自己。 蒋明娆不着痕迹皱了皱眉。若让蒋奕武落下一个不知长幼的名声,对他未来便更不利了。 可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太夫人今儿个吃了一瘪,已有了几分意兴阑珊,揉着太阳穴摆了摆手。 “我乏了。你们都先出去吧。以后没什么大事,莫要随意打扰我。” 蒋侯爷领着一众小辈皆称是,正准备一齐离开。 蒋明娆将人送到门口,忽然恭敬垂头开口道:“二姐姐,这话本不应该我开口。只是咱们姐妹一场,我心里记挂着姐姐,就忍不住想提醒姐姐。” 蒋明娇扭头看她。 蒋明娆语气轻柔真诚:“如今威武将军被封了武冠候。这本是极好的事,只是咱们侯府门第原是高于威武将军府的,如今却只是相当了。以后出了门子,还要姐姐收一收脾气,多加小心才好。” 这话初听是极贴心的姐妹私房话。 若是程珠玉或蒋明婉蒋明婵说的,自然是极好的。可出于蒋明娆的口,再想起五福堂的事…… 这不就是说蒋明娇得理不饶人吗? 蒋明娇笑眯眯道:“多谢四妹妹提醒,妹妹时时记挂着我,我自当领妹妹这一份情。不过前儿个我进宫时,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特地招我过去许诺过,说我如今是有封号的县主,代表着皇家的面子,若武冠候敢对我不利,便是我不提她们都要替我撑腰的。” “想来武冠候会顾忌一二的吧。” 蒋明娆表情怔住。 蒋明娇含笑朝蒋明娆点头,转身离开了。 望着自月亮门离开的人影,蒋明娆重重咬起了唇,才堪堪压住了心中翻滚的情绪。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竟做过这等许诺,如此护着蒋明娇。 她何德何能! 生得家世好容貌出众、是有封号的县主、被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宠爱、夫婿还是京城最年轻有为的大英雄,对其贴心钟情不二…… 天底下的好事,竟是全堆到她一人身上了。 凭什么! 众人离开后,五福堂陷入静寂。 太夫人揉着太阳穴窝在了榻上。蒋明娆沉沉呼出好几口气后,才若无其事地给她盖上毯子,拿起小银锤给她捶腿。 咚咚咚—— 安静室内只这声音回响。 片刻后。 有太夫人疲倦的呢喃声传出:“娆儿,你说那丫头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蒋明娆动作一顿,语气顿涩:“两位娘娘一向宠爱二姐姐,应当不会有错吧。” 又静了许久。 火盆内木柴毕卜作响。 太夫人冷笑道:“那丫头倒是命好。” 蒋明娆默不作声。 太夫人淡淡地道:“说起来你也已经十五岁了。这婚事也该和忠勤伯府提一提了吧?到时候我可要出面,提点他们一二,可不能委屈了咱们蒋家的女儿。” 蒋明娆却许久未应声。 没人比她更知道忠勤伯府是怎样一个空壳子。 祖母,竟想要让忠勤伯府替她做面子,压过蒋明娇一头? 她可不想早早把伯府得罪死了。 “说起来,嫦儿也十三岁了,生得容貌那样好。”她轻轻地道:“祖母是不是该替她相看起来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父亲可真喜欢表妹呢 民间男女婚嫁分六步。 头一步是纳采、第二步是问名、第三步是纳吉、第四步才是纳征,便是民间俗称的下聘,第五步是请期,定下成亲的具体时日,最后一步便是迎亲。 因阮靖晟与蒋明娇乃昭仁帝赐婚,前三步都进行得极快。在阮靖晟出征之初俱已安排妥当。 按照寻常礼仪要求,阮靖晟甫一回京便来侯府下聘,其实略显仓促。但因其常年在外征战,没人吹毛求疵地挑这个礼。 阮靖晟自小父母双亡,代替他出面的长辈是姜大夫。 蒋家出面的自然是蒋侯爷夫妇。 尽管全程黑着一张脸,蒋侯爷仍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经过双方共同商议决定,婚期被定在一百天后。 送走威武将军府的一行人,蒋安氏便拿了账本,邀了魏世子夫人来,紧锣密鼓地为蒋明娇,再次清点嫁妆去了。 头先蒋魏氏留下的嫁妆。 蒋侯爷打小给蒋明娇攒的。 这府里公账里出来的。 尽管早已清点过一遍,蒋安氏仍不厌其烦地再清点起来。 她是继母,更不能在这种事上出半点错。 当天,蒋明娇并没有去威武将军府看阮靖晟。 她留在了府里陪家人。 · 惜芳年。 日暮时分,金色落日在天际晕染开油黄色彩。远远可见倦鸟回巢,震起树林枝叶颤颤。院中二人合抱的老树被渡上一层金色光泽。 院子里笑声晏晏。 因魏世子夫人来府上作客,蒋安氏令人开了一席酒,原准备邀请蒋明婉与蒋明婵作陪。 但蒋明婉久病未愈,蒋明婵恰好来了小日子。席上只有蒋安氏、魏世子夫人、蒋明娇、魏清荷与蒋明妙。 是的。 魏清荷也来了。 魏清荷面庞清淡无妆饰,穿着不合时宜的乌黑广袖深裾深衣,仅用一根乌木簪子束起长发,双*腿并拢侧坐在凳上,一颦一笑皆小心翼翼,气质如清水出芙蓉。 蒋明娇轻轻端起酒杯,朝她遥遥晃了一晃。 “表姐倒是稀客。” 魏清荷眉宇间似总蓄着愁思,声音轻若拂柳:“娇娇妹妹是不欢迎我吗?” 蒋明娇笑吟吟道:“表姐愿意来侯府作客,我自然是欢迎不胜的。” 白术撇了撇嘴。 这便是为何小姐与魏小姐素来脾胃不投了。 小姐素来直来直去,性格爽朗大方,爱说爱笑爱与人打闹,是大人眼中闲不下来的小皮猴。 魏小姐却是个易愁性格。 她性格敏感易自怜身世,如诗词里的人儿般,离群索居地住在水汀里,连婢女都只用一两个。春日感怀落花,夏日感怀春去,秋日感怀枯叶,冬日感怀万物凋敝,每每都要作诗作词感慨一番。 她亦颇有文采。 魏家长女,在诗坛词坛是名声赫赫。 两人性格南辕北辙,能相处融洽倒是有鬼了。 魏世子夫人爽朗开口:“清荷这孩子一贯不爱出门,我一直忧心着她太孤僻了不好。今儿个听我说要来侯府给娇娇清点嫁妆,她居然说愿意一同过来学管家。可见孩子都是越长大越懂事的。” 魏清荷只抿唇笑。 白术奇怪地心道——今儿个倒是出奇了。魏小姐竟没有再对着小姐感怀一番身世。 瞥了眼魏世子夫人。 白术瞬间了然。 是她忘了。 有魏世子夫妻等长辈在时,魏小姐从不敏感伤怀。 出于基本礼貌,魏世子夫人问了问蒋明婉的身体:“府上大小姐病了有些时日了?可还要紧?用不用请太医来看?” 蒋安氏揉着太阳穴,语气亦是发愁:“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了,前儿个连太医院许太医与姜太医都来看过了,都只说是风寒。开的药都是对症的,按理说早该好了。病了半个多月却总不见好,真叫人担心……” 同样为人父母,魏世子夫人深知蒋安氏的处境,叹气安慰了蒋安氏两句。 “人吃五谷杂粮,不能不生病。前几日多下了些雨,我的腰都疼了几天呢。只要府上大小姐肯好好吃药休息,总有病好的一天。如今可还是那姨娘照顾着大小姐吗?” “是呢。” “那也是应当的。大小姐毕竟是她亲生的。没人能照顾得比她更精心了。” “谁说不是呢。” 蒋明娇垂眸不语,掩住眸中冷意。 姜太医与许太医不止说了这些…… 葛姨娘,究竟想做什么? 二人并不知蒋明娇所想,简单寒暄了一阵。 蒋安氏不愿让搅了众人心情,招呼魏世子夫人吃菜喝酒,将气氛重新烘热了起来。 魏世子夫人被蒋安氏敬了两杯酒后,面庞便红扑扑的。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望着蒋明娇打趣道。 “娇娇,你可是没看见你昨天舅舅回家时的样子,太可乐了。” 蒋明娇吩咐人准备解酒茶,含笑望过去:“哦?” 魏世子夫人快言快语,说笑时天然能带热气氛。 “昨儿个你舅舅喝得醉气熏天,是被人扶着回来的。回到正屋坐着后,他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对我说小阮那小子是蓄谋已久,特地在陛下面前装乖,用小恩小惠来麻痹侯爷和娇娇你。还说天下就他一个眼明心亮的,看出了小阮的糖衣计谋。” 蒋明娇无奈扶额。 ——舅舅可真是。 蒋安氏诧异道:“真的?” “可不是真的。我们家老爷一喝醉了就和老小孩似的。” 魏世子夫人笑看蒋明娇:“这前脚还没骂完,后脚你舅舅又对我哭起了当年。说什么当初不该把小阮带到府上来,肯定是那时候就觊觎咱们的娇娇了。听得我真是哭笑不得。人家小阮不就是曾经当过三个月他的亲兵吗?莫说国公府那么大,前院与后院都是分开的。便是偶然碰上了面,当时小阮才十四岁,娇娇你才十岁呢,都是不经事的年纪,懂得什么呀。” 阮靖晟初入伍时,是在魏国公麾下。 十四岁时他因屡立奇功,被魏世子挑作了亲兵。三个月后魏世子见其能力出挑,又推举他掌管了一营之兵。 从此他开始平步青云。 蒋明娇听魏世子夫人说起,只觉得命运奇妙。 阮靖晟,竟当过舅舅亲兵。 这时。 魏清荷轻轻地开口:“父亲可真是心疼表妹呢。” 第五百二十二章 我打的就是你! 蒋明娇低头喝了一口茶,借此挡住了唇。 白术撇了撇嘴。 魏大小姐又来了。 每次魏世子与世子夫人夸了小姐,或给了小姐什么好东西后,她总要这般羡慕地来一句‘父亲和母亲待表妹可真好’ ————仿佛小姐欠她似的。 可魏世子夫妻对魏小姐的好,是满京城有目共睹的。 二人因心疼魏大小姐自小失祜,给魏大小姐的吃穿用度无所不精,更请了名师大儒长期教导…… 京城其他小姐有的,魏大小姐全都有。 京城其他小姐没有的,魏大小姐也要有。 别说是后来的魏二小姐,便是亲生的儿子魏大公子,魏世子夫妇都没有这般用心。 可魏小姐竟浑似看不见。 魏世子夫人没听出话中酸味,只是含笑温柔嗔怪道:“你父亲就是看着娇娇要出嫁了,心里心疼舍不得呢。你将来要出嫁时,你父亲还不是一样的。” 魏大小姐咬唇。 真的一样吗? 蒋明娇闻言放下茶盏,抱着魏世子夫人胳膊撒娇:“就知道舅母你对我最好了。” 魏世子夫人点着她脑门,摇头失笑道:“真是个小精怪。” 蒋明娇彩衣娱亲地道:“只要舅母一直疼我,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小精怪。” 魏世子夫人被逗得直乐,温柔替蒋明娇挽了挽额发:“如今未出阁还可以这么撒娇,等嫁了人身份不一样就不行咯。” 蒋明娇笑而不语。 等嫁了人以后,她该怎么样就还要怎么样。 阮靖晟不会管她的。 魏清荷忽然又开口道:“可娇娇嫁的是武冠候,母亲打算给我找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呢?” 魏世子夫人轻皱起眉:“上次我给你看了四个才俊的画像,清荷你还是没有喜欢的吗?” 魏清荷咬唇不语。 魏世子夫人无声叹口气,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笑容:“我再替你寻吧。今年是春闱年,全天下适龄的才子都要进京赶考的。大周国那么大,总有一个清荷你会满意的。” 蒋明娇再次垂眸,端起酒杯遮住唇角情绪。 白术撇了撇嘴。 从魏大小姐十三岁时起,魏世子夫人便在帮她相看夫婿。这四年里,魏世子夫人将满京城的年轻才俊都看遍了。可魏大小姐就是没一个满意的,生生耽搁到了十七岁。 得亏魏世子夫人脾气好,要是她早不耐烦伺候这祖宗了。 魏清荷语气轻若飘絮:“……母亲给我找的人家世门第相貌自然都是极好的,可能有一个及得上……”武冠候吗? 她把最后四字咽下了,却咽不下心中的憋闷。 她多年不嫁是有理由的。 她有一个梦中情郎。 那是她十一岁时的一个夏日,恰逢蒋明娇的十岁生日。府里都为庆祝蒋明娇的生日忙成了一团,没有一个人多注意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蒋明娇在家过了一次生日,到国公府后国公爷还要再为她过生日。 她藏了起来。 她想一个人静静。 那天她为了躲避找她的人,在府里茫然跑了许久,不小心摔伤了腿。 是一个小哥哥救了她。 小哥哥不过十四五岁,生得容貌俊美青涩,待她异常温和,替她包扎伤口,嘱咐了她许多养伤事项,替她喊来府里的管事,做好事还没留下名字。 事后她在府里找了他许久。 但人人都说府上并无他这一人。直到她猜到他可能是国公爷或世子爷的亲兵。 她说了那人容貌年纪、病托父亲帮她调查。父亲却只坚持她是神情恍惚记错了。 她只好一个人费劲地追查了许多年。 但昨天她才知道。 武冠候,曾经是魏世子的亲兵,且与她记忆中的人时间年岁容貌都对得上。 她当时如遭雷击。 她寻找了六年的人,兜兜转转居然成了蒋明娇的丈夫。 她痛苦又遗憾。 若当年父亲没有哄骗她,如今她是不是早已与爱人情投意合地成亲了? 她咬紧了唇。 虽然魏清荷的话未说完,但众人多少听出了怨气。 白术奇怪瞥了眼魏清荷。 魏大小姐,除了偶尔酸一酸小姐,向来行事知道分寸。 而小姐看在魏世子夫妻份上,亦从来不搭理她。 二人因此多年皆井水不犯河水。 魏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 魏世子夫人察觉出不对,温声安慰道:“傻孩子,你容貌才情在京城都是一等一的,我和你爹自然不会委屈你,必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人家的。” 蒋安氏亦打起圆场:“等魏小姐做了父母就知道了。天底下父母没有一个不是盼着孩子好的。魏夫人是不会委屈魏小姐的。” 魏清荷勉强笑笑。 可若那父母不是亲生的呢? 魏世子夫人见魏清荷神情,目光一瞬黯然。 蒋明娇将酒杯磕在桌面上,神色稍冷。 为避免场面尴尬,蒋安氏说起了各家孩子幼年趣事。 蒋明妙与小白被拎出来讲:“魏夫人您是不知道,如今我饭桌上都要放一碗小鱼干才行,否则这孩子不看着这猫儿吃饭,可是绝不肯吃饭的。” 蒋明妙听到自己名字,摸着小白脑袋望蒋安氏。 迷惑。 那副小可爱样,把蒋安氏与魏世子夫人都逗乐了。 望着众人笑个不停,蒋明妙与小白一起歪着头…… 更迷惑了。 魏清荷笑容勉强,失手打翻了酒杯。 蒋明娇冰着脸起身道:“我带表姐去更衣吧。” 到了里间。 蒋明娇吩咐白术去娇园拿一套干净衣裳给魏清荷。 魏清荷提醒道:“要深黑色深裾深衣,我不穿其他的。” 蒋明娇转身冷然道:“我没有那晦气东西。” 魏清荷愣住。 蒋明娇端肃立在门口,金色夕阳泼洒而入,将那雪做似的娇人儿,打扮得如神女般悍然不可侵。 她的态度亦是如此。 啪—— 她一巴掌扇在魏清荷的脸上。 “魏清荷,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魏清荷被打得发懵,下意识捂着脸:“蒋明娇你敢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蒋明娇指着魏清荷的墨黑深裾深衣:““曲裾深衣早在魏晋后已被淘汰,但你执意想穿,没有一个人说你半句不是。舅舅舅母更是为你特地请了两个懂旧时衣裳的裁缝,成天专门伺候你的衣着。” “但作为饱读诗书的才女,魏清荷,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深黑衣物是居丧或孀居之人才能穿的。” “你不仅在家里穿,还在出门作客时穿,你是想告诉全京城的人,魏国公府要办丧事了吗?” 第五百二十三章 有谁能不喜欢蒋明娇呢 嗡嗡嗡—— 魏清荷被这铿锵的质问震得心口直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蒋明娇。 咄咄逼人。 锋芒毕露。 气势凌厉。 与平时面对她说话时,那装聋的木头美人判若两人。 蒋明娇一字一句若钢钉般重重钉在空气中,语气如薄寒剑光与雪白刀影般凌厉。 “你两岁半丧父丧母,舅舅舅母把你从战场上抱回家养着。这十五年里,他们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放眼满京城里,你的吃穿用度,除了陛下的明珠郡主,还有哪一个世家小姐比得上?你喜好诗词,舅舅不顾身份,亲自跑遍大周各地,三顾茅庐地给你寻大儒拜师,你喜欢穿旧时衣裳,舅母翻遍全京城给你寻懂旧时规制的裁缝,你不爱北地口味,舅母专程给你准备了一个南方厨子,国公府里独你一个小辈能开小灶……” “你呢?” “你放着舅母给你准备的好房间不住,一个人一年四季住在水榭,放着舅母给你准备的奴仆们不用,平时只用两三个小丫头,一旦有客来府上,你就在伤春悲秋地吟诗落泪……” “你是想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在国公府受到了苛待,好让人都来同情命运多舛、寄人篱下的你吗?” “魏清荷,你的戏可真多!!!” 魏清荷眼眶迅速含泪,委屈地咬唇:“表妹,我只是……” “把眼泪给我憋住!”蒋明娇却丝毫不为眼泪所动,一字一顿断然喝道,“魏清荷,你没有脸哭!” “我最后问你一遍。” “魏清荷,你到底觉得魏国公府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只要你能说出一点,今天这巴掌我就让你打回来。” “若是你说不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养不熟的白眼狼!” 魏清荷眼泪一下卡住,说不出一句话。 “说不出来?” 蒋明娇冷然看她一眼,“是啊,你怎么说得出来呢?满京城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如舅母般的母亲,能在被你毫不珍惜地把心意摔在一边,在外人前摆出受了大委屈的样后,还容忍着你多年的任性,不惜面子不吝精力不嫌劳烦,替你找来满京城的才俊,不厌其烦地为你奔波。” “但魏清荷,舅舅舅母能够容忍你。” “我却再也容不了你了!” “你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舅舅舅母舍不得动手,我来!” “以后我再发现你穿丧服出门,在外头作那些伤春悲秋的陈词滥调,做出魏国公府欠了你的样子,我就再打你。”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在乎那些名声的。” 撂下这些话后,蒋明娇神色冷凝地出门,平静用手帕擦手,吩咐门口丫鬟。 “看好魏小姐,让她换好了衣服,给她上好了粉再让她出门。” 丫鬟恭敬应是。 魏清荷在屋子里咬住了唇,不甘又惶然地靠墙蹲了下来。 她,真的是白眼狼吗? 她只是想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已啊,她真的错了吗…… 门外。 见蒋明娇大步自房门走出,魏世子夫人忙退到院子门后。 望着傍晚夕阳下那身姿笔挺,气质清冽的少女离开的背影,魏世子夫人心情复杂极了。 她虽然性格直爽开朗,却不代表不会难过委屈。 在接魏清荷回家时,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她想做一个好母亲。 这些年她花在清荷身上的心思,比清轩娇娇清嘉几个孩子加起来还多,可…… 她不懂她到底哪儿做得还不够。 她安慰着自己。 或许清荷这孩子只是性格内敛、不善于表达…… 她从未想过最理解她的,不是她这素来敏*感多思的大女儿,而是直爽大咧的娇娇…… 在听到娇娇那些话时,她才发现她多年里已淤积了那么浓的情绪。那一瞬间,苦涩与委屈猝不及防地,如泄洪般宣泄而下……她才明白,她终究是渴望着有人的理解与体贴的。 魏世子夫人端重挺直脊背,不让自己露出软弱,声音沙哑地道:“别告诉两位小姐,我来过看过她们。” 丫鬟们恭敬应是。 …… 魏清荷与蒋明娇回到酒桌上时,魏清荷重新敷了粉,换了一套雪白一字襟短衣,与墨蓝八幅马面裙。虽不及原来的曲裾特立独行的遗世出尘,却多了几分这年纪少女应有的清丽俏皮。 蒋安氏轻轻吐出一口气。 尽管早知魏大小姐脾性,她看那墨黑曲裾深衣时,亦觉得不太顺眼。 瘆得慌。 蒋明娇笑着解释道:“表姐生得比我高挑,我那里找不到表姐的尺寸,多花了些时间。舅母与母亲久等了吧。” 蒋安氏笑道:“时辰还早呢,不怕耽搁这些时间。” 魏世子夫人亦道:“我方才也去了一趟更衣,才回来没多久。可不算久等了。” 二人都没问魏清荷为何重新傅粉。 酒席重新开始。 蒋明娇笑吟吟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魏世子夫人道:“给舅母的,舅母可一定要回去才能看。” 舅母边摇头失笑说:“神神秘秘的。”边珍而重之地将盒子收好。 酒席直到暮色四合结束。 魏清荷不知是否被打怕了,竟从头至尾再没说一句话。 魏世子夫人亦没如往常般,耐心教着她与客人交际,只专注地与蒋安氏聊天说笑。 蒋明娇不时插上一两句,闹得众人笑个不停。 回府时。 被蒋安氏送出了平阳侯府大门,魏清荷问也没问魏世子夫人,率先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丫鬟们皆询问地望向魏世子夫人。 国公府一共来了三辆马车。 一辆大马车坐魏世子夫人与魏清荷,两辆小马车坐随行的丫鬟仆妇与行李等物。 魏清荷抢了丫鬟的马车。 魏世子夫人疲惫摆摆手:“你们去后头一辆行李车上挤一挤吧。” 丫鬟仆妇们恭敬应是。 魏世子夫人上了车,才疲惫揉了一下太阳穴。 这么多年了。 她也是真的有些累了。 “也不知道娇娇送的是什么。”她打开蒋明娇给的盒子,发现里头是一瓶药酒,与一个食疗方子。 专治风湿腰痛的。 魏世子夫人愣了一瞬才恍然,鼻头随即酸涩。 席上她就随口那么说了一句。 这丫头竟记在心上了。 “这孩子可真是……”马车的嘚嘚嘚行驶声里,魏世子夫人捧着食疗方子,又哭又笑地哑声道,“清轩总嚷嚷着我心疼表姐不心疼他。可这样心疼体恤长辈,又细心会照顾人的孩子,又有谁能不喜欢又有谁能不疼呢?” 第五百二十四章 女神医就是这样令人信赖 几家风雨几家晴。 献俘礼刚结束两天,满京城还沉浸在昭仁帝率领文武百官举行献俘礼,威武将军被封武冠候,武冠侯甫一被封,便迫不及待去平阳侯府提亲等一系列新闻中。 大长公主府却陡然被疾风骤雨所笼罩。 清晨。 正房。 乳白银雾尚未散去,料峭春日尚存着些许凉意。 三五名华服锦衣的中年妇人站在廊下,因不安与紧张踱着步,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焦急。 “怎么回事,前几天不都好好的吗,女神医都说了能撑一个月的,怎么就突然不好了?” “一早上听见,我连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了。” “可真叫人焦心。母亲本就这么大年纪了,还总有这么多折腾。” “女神医怎么还没来?如今母亲只能指望她了。” “已经派人去请了,公主府距离东山远,只怕还得一段时间。” “徐总院判在里面,希望能撑住到女神医过来吧。” …… 郑兰淳自院外大步而来,未曾理会姑母们的焦急议论,径直推开卧房门。 卧房门窗皆紧闭着,空气显得闭塞。 郑兰淳走到床边看祖母。 大长公主已八十有余,面庞老态毕露,皱纹沟壑丛生。她从头顶几大死穴,到脚尖拇指尖上,都规律插满金针。 因这些金针的作用,大长公主才能在昏迷中吊住一口气。 此时,金针缺了一根。 眉心处,空了。 这让大长公主情况急转直下。她双目紧闭,眉头紧蹙,急促地摇头喘息,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郑兰淳看得心急,扭头看向徐总院判:“……徐总院判,您有办法吗?” 徐总院判神色沉凝地施针,额头都出了汗:“稍等。” 他朝身后伸出了手。 “针!” 学徒递来金针。 “参片。” 学徒再次递来参片。 “百年参片效力不够,拿二百年的。” 学徒再次递来参片。 有学徒从门外匆匆跑入,捧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一叠声地道:“药、院判,药过来了。” 徐总院判忙接过药,掐住大长公主下巴,就要往她口中灌。 人来人往。 场面慌乱急切。 随着所用的药愈来愈多,徐总院判面色也愈来愈难看,额头与鼻尖都因紧张冒出了汗。 郑兰淳深知事情轻重,退到一旁沉声问道:“女神医到了吗?再派人去请。” 她内心是压抑地沉怒。 祖母的病本就危在旦夕,若非女神医医术出神入化,替他们抢回了一个月,只怕祖母真的就会……届时整个大长公主府将陷入风雨飘摇! 女神医是救了他们大长公主府! 事态刚因有女神医出手稳固,她正抽出手潜心调查祖母被害的究竟,并摸到了几分真相。 谁知府里竟又出了内鬼。 有人拔了祖母的针! 是谁这样大的胆! 又是谁在暗处频繁针对大长公主府?凶手又是何时动手的?是不是这府上的人?是不是……徐姑姑? 郑兰淳沉沉吐出一口气。 床边隐约传来对话声。 “师父,大长公主殿下这是?” “还有一口气,保得住等得到那丫头来就有救,保不住……” …… 郑兰淳沉怒攥紧拳头。 门外忽然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 “女神医,女神医你可算来了!” “女神医,您快去看看吧。” “如今我们可都只指望着您了。” “女神医,求您救救我母亲的病吧。” …… 郑兰淳惊喜扭头望去,就见门口跨入一个身影。 她身着素白衣衫,身姿笔挺飒爽,大步跨入门槛时,脚步沉稳不拖泥带水。 旁边跟着两个抱着医药箱的学徒。 一个七八岁左右,扎着两个羊角辫,看着就机灵活泼。 一个十六岁左右,容貌不起眼却极具亲和力。 众人忙一窝蜂簇拥上去,七嘴八舌地哭求着。 声音场面一时乱得厉害。 素白身影却似未被这份焦躁影响,如清风般凛冽地破开人群,声音冷静沉着:“先让我去看看病人。” 她的话似乎天生有着令人信服的味道。 尤其在这被焦急、紧张、忧虑充斥的混乱场合。 人群自觉散开。 那抹素白身影未作任何耽搁,大步跨入门槛入屋,破开屋内焦灼的空气。 学徒们皆不自觉矮了身子,仰望着恭敬地打着招呼。 “女神医。” “您来了。” “女神医。” 徐总院判扭头看向她,竟也如遇上支柱般吐出一口气:“参汤醒穴都用过了,只能堪堪留住最后一口气。十三绝针我不敢动。小丫头,你过来看看。” 蒋明娇上去看了一眼,沉着地道:“还有救。” 只这一声,室内室外空气皆一瞬松懈。 徐总院判退到一旁,这才有空掏出帕子,擦着额上鼻尖上的汗,不知是羡慕或是感慨地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有丫鬟将女神医的话传了出去。 门外亦响起了连连带着哭腔的啜泣声。 “太好了。” “就知道女神医一定有办法。”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生得这半百岁了,我还是头一次如此佩服一个人。刚才女神医来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心定下来了。” “我也是!看到女神医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救星。” “能有这份从阎王手里抢人,一口断人生死的本事,又怎么不让人心生信赖和崇拜。” …… 听着外头那些话,郑兰淳紧绷的肩膀徐徐放松。 她迟来地开始后怕,双腿慢慢发软。 虽然方才她已镇定到,制定出了好几套祖母真有个万一的应对计划,但她也不是不怕的…… 那是她的亲祖母啊。 望着动作始终沉稳不乱,拿出一个小红瓶,倒出一颗小黑丸,用水让祖母和服下,连眼角眉梢都沉静从容的女神医…… 郑兰淳靠着门框,唇角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怪不得有人会说,在家人垂危时看到了女神医,就如看到了一座巍峨高山,或是无穷无边的磅礴瀚海,亦或是云宽日高的高远蓝天般沉稳可靠…… 渊亭岳峙。 山高水长。 这两个词,似乎天生为她所设。 “祖母看人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好。”郑兰淳大喇喇坐在桌子上,拿起了一壶茶喝起来,俏皮地一笑,“我的也是。” 片刻后。 蒋明娇稳住了大长公主的病情,沉稳冷静地用手帕擦着手,对着众人道。 “人救回来了。” “但有一个坏消息。” 第五百二十五章 陈姑姑突然不见了 众人听见头一句话时刚松口气,却又很快提紧了心。 他们焦灼望向女神医。 “此前我说过十三绝针,可保大长公主殿下一月性命,是因当时殿下身体无意外状况。”蒋明娇凝视着众人,“但十三绝针被人为拔了一针……我虽用夺命七针救回了殿下性命,但却伤了殿下的根基。三天之内若无法找到殿下心结,恐怕……” 屋内一时静得厉害。 片刻后能隐约听见有人的啜泣声。 三天! 距离女神医头一次施针才十天,他们本来还剩下整整二十天,如今却生生变成了三天。 太短了。 当女神医说大长公主还有三十天时,他们是盛怒与不安。等女神医说大长公主只有三天时,他们变成了绝望与惶恐。 只有短短的三天啊…… 大长公主这一生可谓波澜壮阔。以一女子之身立下赫赫功勋,年轻时挥刀带领着一群女子闯过战场的刀枪无眼,中年时被朝堂冷言冷语群起而攻之,刺痛了不少老顽固男人的眼,却依旧刚强活到了八十余岁。 这几十年里,大长公主一直是许多人是屹立不倒的灵魂支撑与榜样。 她是一个女英雄。 如今本应安享晚年的女英雄,没有死在战敌之手,亦没有死在朝堂,却被府里的内鬼弄得要无声无息丢了命! 这怎么能让人不愤怒? 这怎么能让人不憋闷! 这本不应该发生! 蒋明娇清越声音里略带歉意:“我已经尽力了,抱歉。” “女神医,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郑兰淳看似大咧鲁莽,却是越遇事越冷静稳得住的人,“我们没有怪您的意思。事实上,今天若没有您,祖母只怕连这三天都保不住。今天您又救了大长公主府一次。” “算上十天前那一次,女神医您已经救了公主府两次了。” “如果没有你,公主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蒋明娇摇头:“殿下也帮过我许多。” 并不欲居功。 场面情况实在复杂,蒋明娇知公主府必将展开调查,并不欲多留徒沾染嫌疑。 她写了一个药方。 “这里有一个药方,一日三次服下,辅以百年老参,可护住殿下心肺。” “明日我会过来换针。” 郑兰淳忙接了药方,命人赶紧去熬药。 蒋明娇再提出告辞。 郑兰淳面上客气地留了两句,送上许多诊金礼物后,亲自将蒋明娇与沈草儿和晏珠送走了。 她找蒋明娇分析凶手的事,并未告知府中其他人。 在知道府中有内鬼后,她深知此时更不宜暴露女神医。 众人亦跟着送了出去,一叠声地道谢。 “今天真是多亏女神医了。” “我们大长公主府这回欠女神医的人情,可欠得太大了。” “女神医您回去可慢些走。” “女神医……” …… 甫一把蒋明娇一行人送出门,郑兰淳便召集阖府上下,在大长公主所在的正院集合。 大长公主府正院。 郑兰淳令人搬了椅子给府中长辈坐下,自己手持一把红缨长枪,赫赫站在了门口。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公主府只许进不许出。” 她还穿着早起练剑的打扮,泼墨长发被火红发带束起,穿着利落短打,红火锦裤系着黑色腰带,蹬着黑色素净云靴。 沉怒时小脸绷得很紧,颇有威风赫赫女将军气势。 大长公主府上下的仆人,从贴身丫鬟到洒扫奴仆足有三百人,皆战战兢兢地应是。 “奴婢听命。” “是。” “奴才得令。” 大长公主府的人并未对郑兰淳一个小辈掌权有所不满。 郑兰淳,是大长公主殿下亲手教出来的。 早在出事前,大长公主殿下就曾留下过话,一旦府里出了事,府里便由郑兰淳指挥。 郑兰淳这才问道:“今天早晨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先发现祖母不对劲的?” “二姑,你先说!” 郑二姑腾地一下站起来,愤怒揉着脖子道:“母亲身边离不了人,又不敢轻易让人近前,这些天都是我和三妹四妹轮流照顾的。昨儿个轮到了我照顾母亲。我知道这府里只怕不干净,特地让丫鬟给我熬了浓茶,好不错眼地照顾。” “我守了一整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终于临到早晨要换人。我去了一趟净房,谁知刚出屏风就被人照颈后打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后,才知道就那么点时间母亲就出事了。” “要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我非亲自把他千刀万剐!” 郑兰淳沉吟后道:“二姑你的伤看过大夫了吗?” 郑二姑说:“徐总院判带来的大夫早给我看过了。说是下手的人力气小不太熟练,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这几天只怕要头疼,给我开了几服药。” 郑兰淳点头。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仆战战兢兢:“奴、奴婢是负责照看府里花草的,早上奴婢照例来给院子里浇花,却听见了廊下有两个人扭打吵架的声音,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一时好奇就想走到门口看,刚看到陈姑姑迎面冲出来,就被人给打晕了。等我醒过来时,大家都已经聚到院子里了。” 郑三姑说:“我是早上来接替二姐时,却看见二姐和这丫鬟晕倒在地,就立刻发现了不对,马上就让人去请大夫了。” 郑四姑道:“我是被三姐请过来的。” 郑母疲倦道:“我是和四妹妹一起过来的。” 郑兰淳沉吟着将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昨天本应二姑照顾祖母。 二姑守了祖母一晚上后,在天亮时分上了个净房,出来后便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再是洒扫小仆发现房间里有二人的争执声,刚看清其中争执的一人是陈姑姑,便也被打晕了。 然后是三姑过来换人,发现了被打晕的二姑与小仆。 再然后是三姑通知四姑与母亲过来。 小童和二姑伤口皆在后头,不太可能是自己伪装……那么现在好像已经确定了。 ——凶手是偷偷潜入的陈姑姑。 但郑兰淳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什么地方呢? 忽然有一个小丫鬟自院门口急匆匆地跑来:“大小姐,奴婢刚才奉了您的命令,去请陈姑姑过来,结果……” “结果什么?” “陈姑姑的房间没有人,她不见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还有一个神秘人吗? 陈姑姑不见了! 因怕打草惊蛇令背后势力警觉,对于四个有嫌疑的人,郑兰淳都只采取了严密监视。 陈姑姑房间向来有四个暗卫守着。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郑兰淳冰着一张俏脸,带人去了陈姑姑的房间。 陈姑姑因深受大长公主殿下信任,在府中地位尊崇,有一个角房单独住着,并两个小丫鬟伺候。 郑兰淳带着人去时,两个小丫鬟都害怕得直哭。 “我们昨天都睡熟了。不知道陈姑姑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她们透露出一个情况。 陈姑姑是战场斥候兵出身,感官极其敏锐,以前夜间从不让她们在屋内守夜。十天前,陈姑姑却忽然以身体不好,让两个小丫鬟进屋守夜。 十天前,暗卫恰好开始监视陈姑姑。 郑兰淳并未多怪两个丫鬟,寻了看守陈姑姑的暗卫。 无人应答。 暗卫首领感觉不妙,忙令人一起找人————果然发现他们都被迷晕了。 暗卫首领将四人弄清醒。 郑兰淳审问他们道:“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 四个暗卫口供基本一致。 “府里暗卫的规矩,是每二人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当时我与陈二正要来换班,却在刚进屋时就闻到一阵香味,接着就晕过去了。” 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几人皆叫了起来。 “肯定是陈姑姑动的手!” “她好毒的心啊!” “这些年母亲对她可那么好,她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母亲这些年竟是把一腔温情对着这么一匹白眼狼了!” …… 郑二姑怒发冲冠起,骁悍地拔出了刀:“敢害母亲,我今天非要去劈了那老毒妇不可!” “站住!”郑兰淳冷然一个眼神瞪去:“二姑,你就准备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你知道陈姑姑现在在哪儿吗?” 郑二姑根根直立的怒发瞬间被抚平,默默坐回了座位。 她还真不知道。 事情推断到这一步,真相看似已水落石出,郑兰淳却总有股不安的直觉。 仿佛有地方被忽略了。 她倒退着从陈姑姑屋内走出,打算重新审视一下这间屋子,却险些撞到了人。 是郑母的声音。 “哎哟茶。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也不看着路。” 大长公主倒下后,府里大部分的日常事务都压在郑母身上,她成日忙得脚不沾地的。 譬如今天早上。 众人都能帮着郑兰淳找凶手,她还得招呼着厨房,准备众人的吃喝。 她此时便是来唤人用早膳的。 郑兰淳扭过头道:“抱歉,方才想事情去了。” “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跳脱冒失。”郑母嗔怪摇头。 郑二姑忙打着圆场:“兰淳脑袋后头又没长眼睛,这也难免会磕碰上。” 郑母并未多纠结,劝着众人道,“一大早的就出了这一档子事,大家都还饿着吧?我让厨房里准备了一些面,都先垫垫肚子再说。母亲还需要人照顾呢,我们可不能先垮了。” 郑兰淳在一瞬明悟——‘脑袋后头没长眼睛’!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侍弄花草的小丫鬟说她是迎面看见陈姑姑时,便被人打晕的。 她的伤口又在后颈,那么打晕她的不可能是正面的陈姑姑。 当时肯定有第二个人。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四名暗卫:“若我没记错,你们换班时刻是在辰时一刻?” 四名暗卫点头。 郑兰淳沉声自语:“可是祖母出事是在辰时以前。陈姑姑怎么会在辰时已躲开暗卫视线,出门害了祖母后,不直接逃跑,却要跑回来再把暗卫迷晕?” “除非……” 除非暗卫是被当时与陈姑姑争吵的人迷晕的,为制造事情全是陈姑姑干的假象。 至于陈姑姑怎么躲开暗卫看守的…… 郑兰淳看向两名小丫鬟,应当与这两名小丫鬟夜晚突然能进屋守夜有关。 祖母曾经说过,当年的陈姑姑是战场上最出色的斥候兵,傲视一众号称强悍敏锐的男人。 陈姑姑早已察觉有人在监视她,却一直引而不发,只是把两个小丫鬟叫到屋里守夜,并等待着一个机会————如果她没猜错,昨日陈姑姑是假扮其中一名小丫鬟起夜,躲开暗卫的监视的。 陈姑姑离开房间后,去了祖母房间。 接着有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陈姑姑与另一个神秘人是同伙。 二人联手打晕了二姑,发生内讧争执,被修剪花草的小丫鬟看见,那神秘人将小丫鬟打晕。 陈姑姑可能与另一名神秘人一起逃跑了,也可能陈姑姑因内讧被另一名神秘人控制了。 接着另一个神秘人回来迷晕暗卫,试图把责任全推到陈姑姑头上。 另一种可能是陈姑姑与另一个神秘人是敌人。 二人中有人打晕了二姑,发生了争吵。如果陈姑姑是好人,那么她可能在制止那人,如果她是坏人,神秘人可能在制止她。 总之二人争吵被修剪花草的小丫鬟看见,那神秘人打晕小丫鬟。陈姑姑可能是逃跑,可能是被神秘人控制了。 最后神秘人再回来迷晕暗卫,试图栽赃陈姑姑。 神秘人,一定是府里的人。 从祖母出事开始,祖母睡得屋子就被换过了。不是府里的人,不会知道这细节。 至于她为什么不怀疑那神秘人是照顾祖母的二姑? 郑兰淳瞥了眼郑二姑。 对方正气冲霄汉地拉着郑三姑郑四姑结盟:“从今天起,我们姐妹几个时时都带刀出巡,一定要把陈姑姑那毒妇给捉住了!” 哎。 二姑,她没那脑子。 郑兰淳沉吟着。 无论哪一种可能,陈姑姑都一定有问题…… 比如她是怎么知道祖母那时候会出事的? 所以陈姑姑就算不是直接害祖母的人,也肯定知道一些祖母生病真相。 只有三天了。 现今阖府上下最紧要的任务,是要弄清祖母心结是什么,尽快地唤醒祖母。 既然陈姑姑已暴露出问题,她就必须要找到陈姑姑。 第一弄清另一个神秘人是谁,第二弄清祖母究竟是如何昏迷的,心结又究竟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便都集中在陈姑姑的身上了。 她,到底去哪儿了? 是畏罪逃跑了? 还是被人劫持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想要道德绑架女神医? 在郑兰淳再次召集阖府上下,一一核对众人清晨行程,试图抓住另一名神秘人的蛛丝马迹时…… 蒋明娇,遇上了点麻烦。 一刻钟前。 西七坊。 清晨街道将将热闹起来,各家商铺都取下了挡板,行人来往穿行如织,马车牛车驴车车水马龙,挑着担子赶集的小贩,赶着上衙的小吏皆脚步匆匆。 马车嘚嘚嘚行驶着。 马车里。 沈草儿回想起大长公主府的事,语气颇为唏嘘:“也不知道是谁害的大长公主殿下,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两次下黑手,那人也真是太狠心毒辣了。” 晏珠只是笑笑。 见过异世的‘燕明珠’,为霸占养父母宠爱,霸凌身患抑郁症的妹妹,唆使刺激并间接导致妹妹自杀,还毫无悔改且变本加厉后,她已经认识到人性之恶。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坏人。 沈草儿未注意到晏珠神情,咬唇望向蒋明娇。 “江姐姐,如果三天内没办法找到大长公主殿下心结的话。殿下是不是真的会……” 蒋明娇*点头:“陛下说到底是心病,心疾还需心药医。” “那凶手真的是大长公主府里的人吗?” “……很有可能。” 沈草儿用双手撑着下巴,沮丧鼓起了腮帮子:“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长公主府是殿下一人撑起来的,大长公主府那些主子们就不说了,都是大长公主的至亲。那些在大长公主府的奴仆们,也都是大长公主这些年,从青*楼人牙子手里救回来的。要不是大长公主殿下,她们还不知道要落得什么下场。大长公主那么善良,帮了整个府里的人……可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要遭遇背后的人背叛。”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善良的人,不应该被这样的对待。” 蒋明娇放下书本。 沈草儿才八岁。 虽然表现得聪明机灵懂事,但她究竟只是一个孩子。接触到真实灰暗社会的一角,自然而然会出现不理解。 她揉着沈草儿的脑袋问:“小草儿是觉得大长公主殿下不应该善良帮人吗?” 沈草儿忙摇头:“……不是。善良当然很好啦。” 毕竟天底下人人都说善良的人更好。 她也觉得,善良的人会比较可爱。 沈草儿低头咬唇道:“我只是替大长公主殿下不值得。明明她帮了那么多人,如今却要被人害得要死掉。仿佛书里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一句笑话,我们的善良根本不会被人记在心里一样。” 晏珠看向蒋明娇。 她想看看女神医会如何回答这问题。 她觉得女神医会给她一个惊喜。 蒋明娇只含笑问道:“小草儿,你真的觉得善良不会被人记住吗?” 话音刚落地。 马车陡然一停。 车身剧烈晃了一下,晏珠与沈草儿都跟着晃了一下,抓住马车门框才停下来。 蒋明娇扶起二人,将车帘掀开一条缝。 “怎么回事?” 车夫正勒紧马缰,努力控制住受惊的马匹,扭头回答蒋明娇道。 “前头有一对母女拦车。” 蒋明娇也看到拦车的人了。 那是一对母女,母亲年约三十余岁,孩子约莫三四岁。二人背后还有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 母女二人跪在地上,对着马车连连磕头。 “求求您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孩子她爹死了,家里田地被孩子堂叔堂伯抢走了,我们母女二人被赶了出来,连埋葬孩子她爹的钱都没有,孩子都饿了快三天了。求求好心人,给我们几两银子吧。” 车夫望向蒋明娇:“是乞讨的。” 蒋明娇刚欲说话。 不知是谁忽然在人群外,高声大喊了一声。 “东山女神医!” “快来看啊。是东山女神医的马车。” “有人朝东山女神医乞讨了。” …… 蒋明娇皱起了眉。 她在外面时都带着幕篱,掀开车帘时也只露了半张脸。这马车是大长公主府派来接她的,也没有东山或仁心堂的标记。 单从外表来看,没有任何东西能暴露她的身份。 再者大长公主病得急,她出来得匆忙,知晓的人并不多。尚未到东山就诊时间,按照众人惯性思维,她现在应当在东山。 这些人,是怎么认出她的? 态度还如此笃定? 形势却容不得蒋明娇多想。 听见‘女神医’三字,四周的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无论是走卒贩夫,或是店铺的活计,亦或者街头巷尾的闲汉都望了过来。 马车周围渐渐围起了一小堆人。 那母亲似乎并不意外她拦下的马车里坐着女神医。 她面庞不似作假的憔悴,大滴大滴扑簌落着泪,砰砰砰地冲蒋明娇磕着头,声音凄苦且沙哑。 “女神医,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帮我们过这一个难关吧。孩子她爹的尸体都快放得不能闻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啊……” 那个尖利的声音愈发抬高了。 “女神医可是女菩萨呢,帮了那么多的人,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呢。遇上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最起码要施舍银子把尸体给葬了,帮这对可怜的母女平安度过后半生吧?” “这么随便一算就得几十两,女神医的东山如今可有钱着呢,不会连这一点善心都没有吧?” 说话的人缩在人群后头,缺德冒烟地幸灾乐祸。 他是这西七坊的一个闲汉,平时就爱偷鸡摸狗,没事乱晃荡着替人跑腿。 就在方才,有个大户人家奴才模样的人找到他,说女神医的马车呆会儿经过,让他想办法制造一场混乱,拦住女神医的马车。 这对母女的事是真的。 他是临时在路上抓到那对母女的。他威胁那母亲说若不听他的,就打断她们母女二人的腿。 母女二人就服了。 他平时就看不惯女神医,成日见地有人说她好,可他前段时间身上痒痒了,想去东山看却只被塞了个免费药包,说什么女神医非危重急病不治。 呸,摆什么架子。 他倒要看看这菩萨似的女神医,如今打算怎么办。 想着他声音愈发高了:“这对母女这么可怜,女神医要是都不愿意给几十上百两银子的话,这活菩萨可真太冷血了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善良真正的重量 人群围得多了后,嘈杂议论声也愈发大了。 但闲汉的声音仍极显眼。 晏珠二人掀起了帘子,一齐看向外头。 晏珠第一时间蹙眉,愤怒地道:“女神医,这个人不对劲,他在故意煽动别人。” 煽动人群情绪,想要逼迫女神医给钱。 招数真让人恶心。 可还真的有用。 道德绑架,在任何时代都是无往而不利。 沈草儿年纪小,气得眼眶都红了:“我们要帮别人是我们自己的事,这个人凭什么强迫我们,还必须给几十一百两?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唯独蒋明娇神色不变,冷静使了一个眼色。 刀七无声点头离开。 闲汉见晏珠和沈草儿生气,表情更加得意了。 嘁。 不就爱装好人吗?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装。真要给了这母女一百两银子,那他可就发财了。 一对母女仍在伤心哭泣着。 若非被闲汉逼迫,她们是绝不会拦人马车的。她们没那么不要脸。但想到闲汉的威胁,她们只能跪着无力抽泣。 她们,真的走投无路了。 “银朵儿,我们母女的命怎么这么苦。老天爷待我们不公平不公平啊!” …… 闲汉缩在人群后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瞧她们哭得多惨啊。她们的命又有多苦?现在帮了她们就等于救了两条命。女神医,你真的不打算施舍几个吗?” 晏珠看着形势不妙,低声劝道:“女神医,要不咱们打发几个钱吧。拿钱消灾。” 沈草儿咬牙恨恨道:“我不服气,凭什么我们要被逼着做好事,善良的人为什么要受这委屈。” 蒋明娇却不动声色,声音清越沉稳:“再等等。” 等等? 晏珠与沈草儿都不懂还要等什么。 却见那闲汉更加得意忘形,煽动着周围的人。 “东山医学院现在有那么多人上学,女神医应该是不缺钱的,至少要给个一百两银子吧?” “你们说是吧?” 在闲汉想象中,他这话出口应当是一呼百应的。 他是有经验的。 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更何况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逼人的事,更多的人秉持的是‘说一句又不会怎么样’的态度。 然而出乎他意料外,应和他的人寥寥无几。 更多的人选择站女神医。 “也不能强逼着女神医给钱吧?女神医究竟是不是好人,我们都知道的很。去年的时候要是没有女神医,我那老胃病根本不可能治好。当时我手头紧,女神医给我算的药费都是打着折。反正我就信女神医是女菩萨。” “要谁说女神医不好,我是第一个不认的。每隔换季女神医就会给咱们免费药方,让咱们没钱看病的能自己抓点药。去年要不是女神医的药方,我都要病死了。” “东山上有多少工人都是这母女的情况?以前的刘寡妇不也是死了丈夫吗?如今在东山过得可好了。谁要说女神医不是好人,我第一个要啐他。” “这母女确实是可怜,可女神医也救不了天底下所有可怜人啊?” “对啊,天底下不能总让好人一个人吃亏吧?羊毛怼着一个人薅,这也太憋屈了。” …… 闲汉都听呆了:??? 怎么会这样? 你们怎么不按照我想好的来说? 你们,就这么信任女神医吗? 女神医给了你们多少钱? 那他之前那番话是不是白说了? 晏珠轻轻呼出口气,轻快地扬起了笑容在。 她佩服地看了眼女神医。 被人当街这样道德绑架,却还能得到大家的支持与理解,也只有女神医这种有清冽胸襟与大气为善品格的人能做到吧? 沈草儿狠狠出一口恶气:“活该!还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没长记性呢?我们东山做了那么多好事,合着在那人口中,只要没做这一件好事,过去的事情都要被磨灭了?” 蒋明娇笑看她一眼:“小草儿,善良,被记住了吗?” 沈草儿一瞬恍然大悟,又羞愧低头。 她终于懂女神医方才为什么不说话了。 她才因大长公主的事心生动摇,女神医就用事实告诉了她。 虽然小部分人会选择背叛善良,但大部分的人是有记性的,他们懂得善良,亦会感恩善良,且会因这份善良变得更柔软,对其他人更宽容一些。 善良,是会回馈的。 赠人玫瑰, 手留余香。 这或许就是善良本身的意义之一。 注意到沈草儿的表情,蒋明娇莞尔温柔一笑。 她再看向外头那一对母女。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真的遇上了困难。但我不会给银子你们。” 闲汉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看,这么冷血的人都有,居然还有人夸她是好人,真是瞎了眼了。” 蒋明娇平静地道:“但我会给你们一条能让你们安身立命的挣银子养或自己的路。” “东山即将举办一个新的作坊,你的年纪正合适,只要愿意劳动,就一定能赚到还埋葬丈夫的棺材钱,和养活自己和女儿的钱。” “你愿意去吗?” 闲汉仿佛被迎面打了一巴掌,话顿时卡在喉咙里,面庞都难得地露出猪肝色。 众人皆鄙视地看向他。 “这个人都上蹿下跳好久了,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看他就是个搅屎棍。” “拿自己那狭隘的目光去揣摩女神医,心都是黑的。” “真是不要脸。” …… 蒋明娇并未理会四周的议论,只认真地看着母女二人:“你们愿意吗?” 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东山,只救可救之人。 在听见蒋明娇说话时,母亲的哭声就抽噎着停了。此时她却再次激动地哭出了声。 是喜悦的眼泪。 她拼命点着头:“我愿意,我愿意的,我愿意!” 她从来不愿意跪地乞讨求人,是命运把她逼到了这一步。如今有人愿意伸出手,拉她一把让她重新挺直腰板站起来。 她还有什么不愿意。 女神医,是救了她命运的菩萨! 闲汉顿时有几分急了。 要是女神医不给钱,他岂不是讹不到这一大笔钱…… 他刚要说话。 忽然一根弩箭从人群中射了出来。 直直地朝蒋明娇而去。 噗—— 弩箭没入皮肤的声音。 第五百二十九章 这救星一定是个假的 受伤的并不是蒋明娇。 箭,被晏珠挡了。 因为闲汉的大声瞎搅和,围观看热闹的人已有不少,一两个人藏入时毫不惹眼,陡然袭击时更能出其不意。 蒋明娇几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蒋明娇正与那对母女说话。 余光瞥见弩箭时,她只来得及侧身避开要害位置,护住离她最近的小女孩。 她本已做好受伤的准备,却未曾料被人从后头朝旁边,用力推了一把。 紧接着是噗的一声。 蒋明娇起身扭头时,就看见小小血花,自晏珠的身体洞开。 弩箭,射入了她的肩膀。 “晏珠姐姐,你中箭流血了,怎么办……”沈草儿到底年幼胆小,一时被吓得失了方寸,扑了过去想伸手碰晏珠肩膀上的弩箭,反应过来后又缩了回来。 蒋明娇迅速冷静吩咐道:“去拿布条与金疮药来。” 沈草儿忙扭头拿药,眼泪扑簌簌地落。 晏珠疼得直抽气,强撑着打趣沈草儿:“遇上这种贯穿或半贯穿伤,没有良好的止血条件时,不能随便拔掉贯穿物,否则可能造成大出血休克。” “小草儿,回头夫子看见你这样,肯定要训你了。” 沈草儿气呼呼地抹眼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这些!” 晏珠强撑着笑了笑:“女神医没事吧?” 蒋明娇迅速剪开衣服,将她出血位置绑好,简单敷上止血药,动作沉稳如行云流水。 “我没事,你少说两句留些力气。” 晏珠平躺望着马车顶,松了口气地呢喃着:“女神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蒋明娇复杂地看她。 晏珠此时的情绪不似作假……她是真心担心自己,刚才也是真心想救自己的。 但她的身份…… 一个人除了换了灵魂,真能变化得如此彻底吗? …… 刀七迅速赶了回来,跪在马车车辕处。 因晏珠在马车里治伤,衣服也为疗伤被剪破,马车车帘是紧闭着的 刀七在车门外沉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力。” 将军派他来贴身保护夫人。 他却差点让夫人受了伤。这是他的失职! 蒋明娇摇头:“不怪你,我也没有想到。” 刀七头埋得更加低了。 在闲汉冒出来喊破身份时,夫人就察觉出这背后有问题,特地让他调查清楚其中究竟。 他当时只想到,或许是背后有人在故意把水搅浑,想动一些其他的手脚…… 却没想到那人竟大胆到直接刺杀! 这是他的重大失误。 蒋明娇看向刀七道:“偷袭的人找到了吗?” 刀七摇头:“他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让他给跑了。” 他作为将军府的暗卫,身手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早在背后那人放冷箭时,他已经锁定了那人位置追了上去。但他输在对环境的了解上。 “那人似乎住在附近。” 刀七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论“因为他是绕进了小巷子,在几所巷子的死角里翻墙逃脱,再从废弃的居民宅里逃走的。” 如果不是住在附近,绝不可能如此熟悉。 蒋明娇沉吟。 附近……除却大长公主府外,便只剩下大片居民住宅区,范围太大了并不好查。 尖锐马嘶声至远方传来。 热闹长街的那头忽然传来了百姓的退让与惊呼声。 “武冠候。” “是武冠候。” “陛下亲自封的武冠候,那个生俘了回鹘王的大周英雄。” “大周最年轻的侯爵。” …… 蒋明娇听见‘武冠候’三字,便第一时间抬头望去。 宽阔长街尽头。 阮靖晟穿着黑色绣着苍鹰的云纹常服,骑着一匹墨黑色高头大马,背着云踩着风驰马而来。只见他俊美面庞满是寒霜,气势仿佛能七月飞霜冻僵附近三里地,一举一动皆有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 他身后跟着十来个黑衣侍卫,皆骑着一水儿的高头大马。 他们浩荡而来。 百姓皆敬仰与畏惧地退开,自动为他们让出了道路。 这莫名强大全开的气势令人想到了一个词。 ——威武之师。 女孩们皆望着来人,目光是纯净的崇拜与仰慕。 大多数人皆碍于威武将军冰冷气势不敢近前。只有极少数大胆者会向阮靖晟投去鲜花与荷包,却也只落得‘流水无情’,鲜花与荷包孤零零掉在地上。 自始至终,阮靖晟都只看向一个方向,眼里只装得下那一个人的身影。 马车里。 用衣服盖好晏珠,将车帘掀起小小一条缝,蒋明娇望着阮靖晟迎面而来时,心忽然就安定了。 阮靖晟纵马过来时,马后还带来了一个人。 ——拱火的闲汉。 那一箭不仅把蒋明娇打了个措手不及,把围观的人群也都弄懵了。 闲汉当时就愣在原地。 他拿钱得到的命令,可只有给女神医制造点麻烦,堵住她的路恶心一下。 他没打算杀人! 他心里可明白得很——恶心人不犯法,杀人可要坐牢。 看见那箭射中了女神医的随从时,他浑身一个激灵地反应过来。 他被人坑了! 那人只告诉他要拦住女神医,可没说过目的是为了趁乱,弄出一场刺杀害人性命。 他成了杀人帮凶。 他第一时间扭头就跑,泥鳅似的钻入人群想逃。 但他哪儿还跑得掉。 早在他反应过来时,围观的百姓们也反应过来了。 这瘪犊子,居然想刺杀女神医! 女神医差点当着他们的面被人刺杀了! 那么好的女神医! 他们找不到射箭偷袭的人,只能认准了这跳得最高的闲汉。在闲汉扭头准备跑时,他就被人一把拽住了他。 “你个瘪三还好敢跑?” “你还以为你跑得掉?” “敢当着我们的面刺杀女神医,看我不把你这小子揍得不能见人!” “敢刺杀我的恩人!好啊,看我不拿把菜刀砍死你!” “等等这刀是杀猪的吧?” “那岂不是更适合了?” “也是……” 甚至没有跑出一步远,闲汉就被百姓们逮住狠狠揍了一顿,任凭闲汉如何痛哭流涕地哀嚎,都未能稍微得到同情。 直到武冠候一行人远远疾驰而来。 众人都忙着抬头看武冠候,被闲汉抓住一个时机,装死慢吞吞地偷偷爬了出去。 等成功爬到路旁,脱离百姓们的魔爪后,闲汉望着迎面而来的武冠候,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武冠候真是我的救星。” 下一刻他就被‘救星’揪着后领拎起来了。 “一起带过去交给女神医处置。” 鼻青脸肿的闲汉:…… 这救星,一定是克星披皮假扮的! 第五百三十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长街上人来人往眼多嘴杂,难免会再生意外。 阮靖晟宣布留人追查凶手后,把蒋明娇一行人带回了威武将军府,理由是——武冠候有积年老疾,需要请女神医看病。 没有人提出异议。 武冠候是骁勇武将,在战场上受伤留有旧疾实属正常。 上一次武冠候回京休养时,不是还因腿疾被满京城当做废人? 女神医是京城有名的神医,又素来最尊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答应给武冠候治病亦属正常。 在众人注视仰慕的目光中,一行人浩荡着离开。 · 威武将军府。 马车甫一行驶入将军府,蒋明娇就让阮靖晟腾出一个干净房间,让沈草儿带着人用烈酒消毒,再紧急将晏珠安置进去。 给晏珠喂了麻沸汤后,蒋明娇利落拔出了她肩膀上的箭,沉稳迅速敷上了药。 因蒋明娇处理得及时,晏珠的伤口出血不多。吃过药后,她就因失血沉沉睡过去了。 “箭并未伤到要害,伤势并不太严重,好好调理的话,应该能很快痊愈。”蒋明娇拿湿帕子擦手,嘱咐着沈草儿道,“但这两天仍需要好好吃药,小草儿好好照顾她。” 沈草儿认真点头:“江姐姐,你放心交给我吧。” 蒋明娇净手后离开,预备去正房找阮靖晟。 正房。 阮靖晟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面庞沉凝如水地看情报。 刀五正立在一旁,冷酷地审问闲汉。 “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拿钱让你办事的人有什么特征?” “你收的钱呢?” “你还有什么没交代?” 一连串车轱辘似的问题下来,直到把闲汉审问得头昏脑涨,什么都问不出来,刀五才满意认真地点头。 闲汉哭得鼻涕眼泪满脸,连连磕头求饶:“侯爷侯爷侯爷,我真的都交代了啊。求您饶我一条命,放过我一回吧。” 阮靖晟淡淡瞥他一眼。 那目光中的森冷与煞气,令闲汉登时一个冰凉的激灵,未出口的话一瞬冻在喉咙口里。 刀五嗤笑着道:“你还有脸求饶?虽然罪不至死,但你的活罪可难逃。” 敢当街起哄威胁夫人,还被将军抓了个正着? 你小子且等着倒霉吧。 闲汉表情一瞬惊恐。 刀五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当好人吗?与其用道德绑架别人,不如自己先以身作则?从今天起,将军府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负责处理整条街的夜香。而你赚来的钱都会用来帮助世上应该帮助的人。你不是让女神医捐一百两银子吗?我们就给你打个折好了。什么时候你捐够了二十五两银子,你就可以离开将军府。” 阮靖晟面庞森冷地点头。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石头砸自己脚上才知道疼。 听完这一连串的话,闲汉脑袋重重嗡地一下,恨不得当即晕过去了。 捐够二十五两给别人? 他的个苍天! 挑夜香可辛苦了!他辛辛苦苦赚的钱居然全要捐给别人?还是足足二十五两银子!他叫嚣着让别人当好人捐钱,喊数字时那叫一个痛快。 但真正要他捐钱时,他才迟来地感受到了肉疼。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做好事被绑架太痛苦了。 他怀着最后一丝逃离着地狱似的人间的希望问道:“那等我挑夜香挑够了,把那二十五两银子捐完了呢?” 他是不是可以刑满释放了。 刀五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自觉地’去官府自首,按照你以前做过的坏事数罪并罚,接受你该承受的惩罚,该坐多久的牢就坐多久了。” 这家伙可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什么入室偷盗、当扒手、敲诈勒索的事都干了个遍…… 社会渣滓当然要交给官府回炉改造! 闲汉欲哭无泪:……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害女神医! 蒋明娇到正房时,闲汉正绝望麻木地被刀五带了出去,浑如一条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蒋明娇淡漠从他身边路过,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她的关心只给真正需要的人。 “那一对被闲汉威胁的母女呢?” 阮靖晟道:“已经让刀二送到东山,把人交给严颐了。” 蒋明娇*点头。 严颐行事向来可靠,必定会好好安排好这对母女。 她看向地面。 阮靖晟的脚边有一具尸体,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 刀七恭敬立在一旁。 阮靖晟踢了踢那男人尸体道:“我们赶去时正碰上这人在逃窜。刀二当时就把他抓住了。我们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哪儿的飞贼,刚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准备把他扭送到官府,他就利索地吃砒霜自尽了。” “问了刀七才知道,就是这小子闹出的刺杀。” “娇娇,你过来看看认不认识。” 蒋明娇辨认了一番:“不认识。” 阮靖晟并不意外这结果,声音冷沉着吩咐:“把人先带下去吧。看这人身手并不利索,也没有专门的毒丸,应当不是被培养出来的死士。这几天多在附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谁失踪的消息传来,或许会有这人身份的线索。” 非死士,对周围地形环境熟悉…… 很可能是当地居民。 刀七领命而去。 屋内只剩下蒋明娇与阮靖晟二人。 蒋明娇看向阮靖晟,目光里有自己都未察觉地放松:“将军你方才是特地去找我的吗?” 阮靖晟点头:“是。” 他递了一份资料给蒋明娇,声音沉而冷:“这是我最近得到的情报,娇娇你先看一看吧。” 蒋明娇花了半刻钟看完了:“今天早上的刺杀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策划的?” 阮靖晟点头:“不止是今天早上的刺杀。最近东山亦有些宵小在作祟,有人在暗地收买东山的人,打算集中拿到朝堂上对付你。” “娇娇,你的东山实在太惹眼了。” 蒋明娇*点头:“是我把一些人的路堵死了。” 她接二连三救了大长公主,挡了害大长公主的凶手的路。 她的东山不断发展,挡了那些企图固步自封,并从其中牟利的保守派的路。 只是不知这两拨人,是否有着合作…… 或者根本是一批人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我真是太幸运遇上了你 蒋明娇想到此处,歪头望向阮靖晟:“多谢将军的情报提醒,对我的帮助非常大。” 没有阮靖晟这份情报,她的确有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她却可以提前布局,不惧于任何人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包括这一次在内,阮靖晟的情报已帮过她太多。 她旁观过后世千年历史,知道自己所走的路的意义,亦会不顾一切艰险地继续往前。 阮靖晟却不知道。 他只是坚定地选择支持她所做的一切而已。 这种全然的信任很难让人不动容。 阮靖晟不自然地偏过了头,咳咳一声严肃道:“蒋小姐何必如此客气,你上次的提醒亦对我帮助颇大。” 太庙蜡烛的事太过隐蔽。 若非娇娇着重提醒,暗火盟的人险些将那批蜡烛忽略了————毕竟外形品相皆一模一样,谁能想到独独那一批蜡烛是次品? 在被着重提醒后,他们再次深入调查,才发现负责后勤的礼部官员家人是假的,其真正亲人早已悄然离开京城,回到了江南老家。他们由此发现不对劲,并顺藤摸瓜找到蜡烛的不对。 刀一迅速换了蜡烛。 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进门时,那批烛台都没有熄灭。 至于太庙正中两根大蜡烛,恰好在庞仲进门时熄灭的原因…… 他没有那群文臣们如莲蓬般多的心眼。 他是用掌风震灭的。 一力破百会。 比费尽心机计算一批蜡烛什么时候会烧完,顾虑周全地安排涉事官员家人后路,胆战心惊地害怕任何突发事故,他选择背着人一掌带风劈过去。 灵活。 简单。 不留痕迹。 就俩字,爽利。 唯一缺点是对出手的人要求太高,招数普及性不高…… 话音落地。 望着阮靖晟‘板正严肃’的模样,蒋明娇笑得眉眼弯弯。 自二人正式相处开始,何尝如此一板一眼地对话过,生疏得能透出二丈宽的尴尬…… “还有不到三个月便要迎亲了。”蒋明娇含笑逗着阮靖晟,“将军是不是紧张了?” 随着迎亲的日子逼近,蒋明娇本也是紧张的。 但看着阮靖晟透露出的紧张,她忽然就不紧张了。 “没有。”阮靖晟面庞严肃沉稳,沉稳地端起茶品着,周身摄人气势全开,“姜叔做事素来极为妥当,迎亲事宜由姜叔安排,必将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实在无须太过紧张。” 蒋明娇瞥了眼阮靖晟,望着他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样啊。” 阮靖晟沉稳地喝茶点头:“嗯,实在无须紧张。” 蒋明娇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含笑歪头望阮靖晟:“可是将军,我紧张了怎么办?” 阮靖晟:! 他迅速扭头看蒋明娇,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蒋明娇含笑的眼睛一眨一眨,动作神态是说不出的俏皮:“将军,怎么办?我只要一想到不到三个月后,便要正式举行婚礼,就非常紧张到睡不着觉。” 阮靖晟:!!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下意识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嗯……” 蒋明娇声音放得愈发低了一些,含笑地道:“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将军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非常的英武迷人……” 阮靖晟:!!! 他面庞愈发严肃板正,仿佛沉稳冷静地思考着边疆战事,耳朵尖却愈发地红,喉结不断上下滚动:“也不一定会非常英武……” 他下意识再次伸手想端起杯子,喝茶冷静一下。 却发现蒋明娇正拿着一个茶壶,往他空空如也的杯子里续水…… 阮靖晟:…… 他默默收回了准备伸出的手,假装无事发生。 蒋明娇掩唇笑了。 阮靖晟终于绷不住了,扶额无奈又纵容地看她道:“娇娇!” 蒋明娇含笑举手投降,表示再不逗他了。 阮靖晟严肃咳咳两声,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蒋明娇后,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蒋明娇疑惑看阮靖晟,打开一看。 盒子里装得东西倒是多,有厚厚一沓地契,一串一串连在一起的铜钥匙,和厚厚一沓的银票,还有一沓令牌。 蒋明娇看着阮靖晟,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这该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难道是…… 阮靖晟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与想法:“我爹娘还在世时,我爹的全部家当就是交给我娘管的。当时我就想,我以后有了媳妇儿,一定要把家当也全给她。” 在重逢后见到娇娇的第一眼,他就想把这些给她了。 只是当时他怕吓到了娇娇。 如今算是夙愿以偿。 “这里是我的全部家当,包括一些房子一些银票还有母亲传下来的几个库房的宝贝,和能调动整个将军府上下的令牌……” “我知道娇娇你的东山很有钱,我的家当或许还不到你的一半。但这是我的态度。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让这钱匣子越变越大的。” 阮靖晟耳朵愈来愈红,言语朴素却动人。 “刀五说了男人都有藏私房钱的习惯,我觉得这样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会藏私房钱的……” 蒋明娇忽然起身,搂住了阮靖晟的脖子,含*住了他的唇。 阮靖晟的话被堵住了。 二人保持这个姿势很久,房间里气氛变得暧*昧。 阮靖晟喉咙发干,袍子下某处亦起了反应。 蒋明娇深深凝视着阮靖晟,用葱白手指按住他的唇。 “将军我很开心。” 不是开心这些钱,而是开心于阮靖晟这个人。 虽然手段朴素简单,里头却包含着十足的真心。 那份真心的温度,烫人。 每当她觉得阮靖晟这个人已经够好时,他总能突破她的期待,让她觉得他更好一些。 此生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她实在太过幸运。 她温柔看着阮靖晟:“将军,我真的很开心。” 我一定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才会遇上了你吧?” 阮靖晟温和地笑。 蒋明娇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刀五居然唆使过将军你藏私房钱?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该做的……” · 将军府外。 刚把闲汉押解去挑夜香,哼着小曲回来的刀五,无端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忽然有点冷? 第五百三十二章 看咱们来气不死那些坏人们 路旁茶摊里。 张陈芳坐在靠门的桌子前,脚边放着卖菜的篮子,攥紧了钱袋子,紧张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人:“敢问各位大哥,你们找我是要做什么?” 她前脚还在菜市场卖菜,为一斤芜菁和菜贩讨价还价,后脚就被这群人‘客气’请到了此处。 不由得她不紧张。 对面坐着的三位皆是文人打扮,为首的中年人约三十五六,其余二人中一个三十许,另一个稍年轻些为二十出头,皆散发出淡淡官势。 为首的中年人昂头不语。 年轻人笑了笑:“秦夫人不用太紧张。我们对您并无恶意,我们只是想让您帮我们一个忙。” 张陈芳语气愈加紧张:“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能帮上你们什么忙?你们、你们、你们去找其他人去吧。” 年轻幕僚却是笑了笑道:“这倒是我们的错了,竟忘了事先介绍身份。我们是朝廷御史台的御史,我姓许,今天我们找秦夫人,是因为听说你曾经在文昌伯势力下,后来又离开了文昌伯……” 张陈芳睁大了眼。 御史台! 因为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御史上可监察天子下可监察百官,有监督天子克己复礼匡扶朝廷风气的职权。 因而御史在朝中地位极为特殊。 尽管御史普遍职位较低,最高不过六七品官,却能够辖制朝中一二品大员。 连昭仁帝被御史弹劾时,都只能暗自生闷气,不能真拿这群御史怎么样。 御史地位可见一斑。 御史台在朝中地位因此最清贵,非正经科举的二甲进士不可进。 民间百姓亦对他们极敬畏,若谁家有个七品御史,风光程度堪比二三品的官员。 在张陈芳看来,这些御史都是天上的人。 他们怎么会来找她。 文昌伯? 那不就是女神医? 难道是这些御史,打算参女神医? 在被前任夫家赶出门时,是女神医的女子庙救了她一条命。她知道女神医是她的恩人,她不应该盼着女神医不好。 但一想到她上次在东山丢的脸,想到严颐与沈草儿如今富裕显赫的生活,眼瞅着能嫁入的好人家……她就难以压抑内心阴暗的嫉妒。 她是希望女神医不好的。 年轻官员望着张陈芳神色,笑容愈发真诚:“秦夫人,我们要你帮的忙,就是利用你的身份——一个离开文昌伯后却过得更好的人,来接近还在那些东山的人,帮我们取得一些证据。” 张陈芳讷讷道:“可我过得却没有在东山的人好……” 年轻官员笑道:“不,你会过得比她们好的。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会过得比她们好许多倍。” 张陈芳心砰砰直跳。 比严颐和沈草儿她们过得更好吗? 她,愿意! 假的,她也愿意。 倒不是为了那些虚荣的享受,她只是单纯地想争一口气,想证明她的观念与看法没有错,证明当初她的离开没错…… 一想到严颐或沈草儿,还有那些东山的人们,会因此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内心就禁不住火热。 年轻官员笑道:“那么秦夫人,您打算帮我们这一个忙了吗?” 张陈芳咽了咽口水,用力点了点头。 “我试试。” · 东山。 清晨。 暮春银雾尚未散开,空气残存着料峭凉意,细雨织成了朦胧的雨幕。 山间小路上。 车小雨正牵着两个女儿的手,将她们送往托儿所。 两个女儿皆梳着包包头,背着车小雨亲手缝的书包,一蹦一跳地追逐打闹,背着昨天学的诗句。 路过卖糖葫芦与糖人的小摊,车小雨偶然一偏头,看见大女儿羡慕地望向糖葫芦,却只低着头挪开眼不说话。 车小雨心里骤然一酸。 她掏出钱给大女儿与小女儿,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与一个小老虎的糖人。 小女儿笑得没心没肺,大女儿抿嘴笑得小心翼翼。 “好吃。” “谢谢娘亲。” 车小雨揉了一下大女儿的脑袋,无声叹了口气。 被卖的经历显然把孩子吓坏了,回到家许久她的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生怕再惹了大人不开心被卖掉。 车小雨看得心疼。 好在她有足够时间宠孩子,让孩子知道她是被爱的;也好在她来到了东山,能凭自己双手赚钱好好地爱女儿。 糖葫芦、糖人,这些奢侈东西,她是绝对没钱让孩子吃的。现在她却能隔三差五买一个,让孩子甜甜嘴高兴高兴。 她特别满足现在的生活。 多亏了女神医。 多亏了东山。 将孩子带到托儿所门口,她将孩子交给了女夫子们,出门离开时,瞥见刘寡妇正站在路旁说话,身边围了一圈人。 她凑了过去。 “你听严小姐说了吗?最近有人想对付女神医,买通了许多人假扮是东山的旧人或要来投奔东山,故意找我们聊天套话,想搜集对女神医不好的证据呢。” “真的?” “这心眼也忒坏了。” “树大招风呗。咱们东山现在几个作坊都那么赚钱,东山医学院影响那么大,最近京城女人但凡受了夫家的气,就会说‘你再对我不好,我就去投奔东山去’。外头那些商行酒坊的,还有那些个老学究们,背地里可没少说女神医坏话。” “也是。要不是太医院是徐总院判当家,估计如今也是要对女神医不利的。” 车小雨是真心感激女神医,忍不住着急地插话。 “那女神医会不会有麻烦?” 刘寡妇朝众人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严小姐说让咱们遇上了探子,只管告诉她,让她们去对付那些探子就行了。可我想啊,咱们这些住户受了女神医这么多帮助,也不能一直干享受好处,什么事都不回报吧?这回女神医遇上了难,咱们能帮一帮忙多好。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刘寡妇压低声音将办法说了一遍。 果然赞同者众。 “这还是个好办法。” “好办法。” “到时候咱们就这么办,气不死那些想要刺探消息的人。” “谁让他们对咱们东山居心不*良的。还是刘寡妇这主意好,我可等着那些人撞在咱们手里了,被咱们气得吐血了。” “那可想想就开心得很。” …… 第五百三十三章 这可来得太巧了 清早。 马车平稳行驶向东山。 张陈芳紧张地坐在马车里,手心冒出了细汗。 她头上插着一根乌木鎏金簪,穿着水蓝绣缠枝花的小衫,与红底兰花的马面裙,打扮得富贵亮眼又漂亮。 那些御史给了她些银子,让她好好‘拾掇拾掇’。 她便给自己挑了一个好身份——京城一个七品小官家的继室。 这足够压过严颐沈草儿她们了。 她脚边坐着一个老妪。 这是她雇来的老奴,是个儿女皆因病去世,被孙子孙女赶出来,为活命把自己贱卖掉的可怜人。 “夫人,您紧张了?” 张陈芳怔了一下:“没有,我怎么会紧张。” 老妪瞥了她一眼。 没紧张,怎么会踩着她的脚半天没反应? 不嫌硌吗? 瞥见张陈芳僵直的坐姿,老妪果断闭嘴。 为了钱。 算了。 马车在东山脚下停下。 张陈芳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子,打量了四周环境一眼,深吸口气后下了马车。 下车她便愣住了。 东山,与她上一次来时又不一样了。 高大白玉石方拱门浩然伫立,上书‘求索’二字,依旧笔走龙蛇气势磅礴锋芒凌厉。 人却更多了。 还是一大清早,医学院附近已人声热闹鼎沸。 旁听的大夫学徒们,不远万里来求医的病人和家属们,照顾病人家属的护工们,如奔腾的水般汇聚在一起,穿梭来往不停。 其中不少病人家属是明显的外地打扮与口音。 医学院名气已发展到了外地了吗? 张陈芳抿起了唇。 山腰上的文昌伯府已经建好,五进四出的大院子,朱漆金钉的大门,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遥遥望去气派显赫至极。 左右另有几栋大宅院,虽比文昌伯府矮了一头,但不逊于寻常低级官宦人家。 听说这些房子分别属于曾氏商行曾家,负责浴春酒坊与霜成雪作坊的严颐,和仁心堂的沈太医等…… 张陈芳目光如烫到般挪开,强迫自己不去看。 老妪瞥了她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 一个轿夫凑了上来。 “夫人,要坐轿子吗?两分钱送上山顶。” 张陈芳其实舍不得坐轿子。贵!自己走上去不累还省钱。 御史们虽然给了她很多银子,她却总是胆子小舍不得花——怕这些御史说她花多了。 花的钱不是自己挣得,总是底气不足。 但她知道为演戏不能省这钱:“坐。” 小心提着裙角坐上轿子后,她犹豫地瞥了眼老妪。 老妪知趣地道:“夫人您不用花这闲钱,我自己走就行了,费不了多少劲。” 张陈芳松了口气。 轿夫抬着敞篷的轿子,将张陈芳往山上送。张陈芳一路打量着东山,心情愈来愈复杂。 虽然上次来时没细看,她也能感觉得到改变。 东山,气象愈发昌盛兴隆了。 上次来时还在建的几个私塾都已建好,孩童们稚嫩的读书声响亮得飘出更远。浴春酒坊与霜成雪作坊规模都扩大了一倍,穿着制服来往穿梭的人更热闹,山脚下的农田农户也更多了。 人多自然会热闹繁荣。 医学院旁边出现了客栈,专给病人家属们居住,医学院与浴春酒坊霜成雪作坊门口,都出现了成气候的集市,有卖衣服的有卖吃食的有卖日用品的摊子,还有一家曾氏商行的分行。 轿夫们好心解释道:“那是最近才规划好的,以前老有人在那里乱摆摊卖东西,挡着人的路挺不好好看的。后来严小姐就和曾公子请示过女神医后,专门花钱建了个集市,做出规范的摊位让人做生意。进去的人一天交五文钱,就能摆一天的摊。五文钱纯利润,半个时辰不到就能挣回来,还比以前安全省心。大家都觉得挺好。” 另一名轿夫插嘴道:“别看咱们集市成立时间短,发展还挺不错的。除了曾氏商行,还有好几家商行想进驻,伍和钱庄原本也打算在东山开个分行,听说因为必须要招收东山的女人去里头做工这事卡住了。” “估计也卡不了多久了。昨天还有人看见伍和钱庄的人求见严小姐呢,估计是要服软了。” “那也正常,不看看咱们东山有多富裕。” 张陈芳心里惊了一下。 伍和钱庄,这是大周最大的钱庄之一,分行遍布全国各地,实力强悍名声极大。 听说钱庄背后还有先帝的弟弟,富贵闲王裕亲王的支持。 伍和钱庄,竟要在东山开分行! 张陈芳心情复杂。 东山,是真的富裕了。 张陈芳的目的地到了。 轿夫将她放了下来。 张陈芳不舍地给了两文钱轿夫,下车望了眼女子庙,轻轻呼出了口气。 今天她是以探亲为理由来寻人的。 ——目标是这些初入东山的人。 虽然如今东山的确很富裕,但还能每一个人都有钱吗? 再富庶的地方都有穷人。 她就盯准这些穷人。 女子庙里出来一个人,张陈芳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 “这位小婶子,能不能劳烦留一步。” 被拦住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容貌姣好却只穿着朴素的灰布衣衫,头上项上都空空的,手上都是老茧,看得出是吃过苦的。 张陈芳悄悄松了口气,终于能挺直背脊了。 她就说东山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钱嘛! 这女人明显就过得差。 别说不如她扮演出的官夫人了,还不如她嫁给王府家丁过得好,一看就穷酸得很。 灰衫女子扭头看她:“你是谁?” 张陈芳露出一个笑容:“我是来寻亲的。我有一个老姨娘,听说在京城过得不好,流落到了女子庙。我现在知道了消息,就想把她接回去。” “她叫秦真情,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车小雨一下眯起了眼。 她想起了昨天刘寡妇的话:“这种探子可好认了,她们要么会说是走投无路了要投奔东山,却专盯着女神医问问题,要么就胡扯一个人名,假装来来找人,要么就借着看病摸进来……咱们一旦遇上了一定要注意。” 她今天是来帮好友搬家的。  那好友来东山一个多月了,攒够了租房子的钱,打算搬出花钱租房子住,请了她和刘寡妇帮忙搬家。 没想到竟遇上了探子。 这可是,来得太巧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这世界一定有哪儿不对 张陈芳也觉得太巧。 一上山便找到了穷人————看来是她被女神医与东山的表象唬住了。 盛名繁荣之下,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笑容愉快三分。 瞥见张陈芳的神情,车小雨笑容一瞬‘真诚’:“我刚来东山没多久,还不太了解这里的人员。这位夫人,要不让我回头替你打听打听?” “小婶子,这可真是太麻烦你了。”张陈芳自然要客气感谢两句,但她又不是真的来寻人的,话题不着痕迹就移开了:“不过,小婶子,我能不能还找你打听点事?” 说着她假作挽头发,‘无意’地露出腕上,一个鎏金银锁链手镯。 这是家丁给她买的,足足花了十五两银子。 被严颐与沈草儿现状打击到,她是时刻想着这十五两银子,才能坚定自己想法的。 车小雨瞥了眼那镯子:“相逢即是缘,夫人您尽管问就是。” 张陈芳笑道:“说来不怕小婶子笑话,我和那老姨娘也有些年不见了,这骤然一打算将人接到府里,就怕安排得不妥当,反而惹了人的不高兴。小婶子您不是也住在东山吗,我就想着让您帮着参考参考。” ——参考参考后才能动心。 车小雨笑吟吟道:“夫人可真是心善。” “都是难得的亲戚一场,我如今日子过得不错,自然要拉一拉旁人的。”张陈芳被捧得飘飘然,“这不我这就托了好几个人的面子,给她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差事,负责洒扫打杂而已,一个月能拿一两半银子月钱。” 一两半月钱。 这也着实不算少了。 张陈芳的丈夫,陈王府的家丁亦不过二两银子月钱,就养活了她和一大家子。 张陈芳自以为能看见对面人羡慕的眼神。 谁知灰衫女子却露出难色:“这恐怕……” 女子庙里忽然又走出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什么一两半银子?小车,咱们食堂这个月又发钱了?咦这数目不对啊,咱们东山随便哪一个作坊,底薪加上奖金最低也有三两银子。一两半银子,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一句‘打发叫花子’,令张陈芳脸色难看起来。 车小雨小声向刘寡妇解释道:“不是我这个月的月钱。是这位夫人说她的姨娘流落到女子庙了,特地来东山寻亲,并给她姨娘安排了一个差事让我参考,说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一个月一两半银子。” 刘寡妇瞬间了然,意味深长地打量张陈芳:“这样啊。” 张陈芳被这打量猪肉肥瘦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发寒,情不自禁地提了提袖口。 鎏金银锁链手镯,在腕上闪烁着光华。 刘寡妇撇了撇嘴,刚想要开口说话。 车小雨扯了扯她的衣袖。 张陈芳见二人的小动作,自觉得目的已达到,再次撑起了笑容道:“看来这事倒是我想岔了,多亏小婶子提醒我了。不过女人这辈子能不能过得好,也不能光看差事办的这么样,终究还是要看嫁了个什么人。我那姨娘年纪也不算小,今年已经三十七了。我也是花了番功夫,才给她找了一个夫家的,一个卖鞋的小商户带着两个孩子,虽然人长得不大好看,还死了两任老婆,但好歹是个依靠不是。” 她就看见对面两个女人表情更古怪了。 车小雨的表情怜悯。 刘寡妇是不屑一顾。 张陈芳声音愈来愈小,心中疑惑愈来愈深。 怎么回事? 车小雨‘好心’压低声音叹口气:“东山最近办了扫盲班,但凡在东山做工的人,无论男女年龄,都能上扫盲班识字。三个月下来,脑袋再不灵光的,都能写自己名字。学得好的还能写简单的家信了。所以,夫人您知道在东山作坊里做熟了的熟练工,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在求娶吗?” 张陈芳一个咯噔。 车小雨摇头道:“前两天我们才喝了一个工友的喜酒。她前头死了一个丈夫,今年三十出头,扫盲班毕业后,嫁了东山附近一个识字老童生。老童生家里足有一两百亩地,还养了两个老奴,下半辈子都不用操心了。” 刘寡妇小声嗤笑道:“卖鞋的商户,狗眼看人低。” 张陈芳面上如被人扇了似的疼,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一丝笑都强撑不起来了。 “这样吗?” 三十出头带孩子的女人,能嫁给了没孩子的老童生,家里有钱有地还有奴才伺候。 她才二十出头,容貌算得上上乘,却只嫁了一个王府奴才————至今家里没个下人,家务活还是她一手操持。 如果她当初留在东山,会不会也能上扫盲班,会不会也能…… 她强迫自己不露出酸涩。 无论如何,她还有丈夫的疼爱。 还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还有自己的孩子——这是她未来的希望。 家丁已经说了。他最近挺得王爷信任。王爷说不定会给他很多赏赐——他就有钱送孩子上私塾了。 到时候她的孩子就能读书识字,搏一把未来的出路了……若争气的话,说不定能让她成为真正的官太太…… 张陈芳口不对心地道:“那这扫盲班可真是个好东西了。只是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识字的夫子。” 车小雨轻轻笑笑。 刘寡妇哼了一声道:“嗐,自从女神医给咱们孩子都办了私塾,不收学费只交书本费,就能让孩子读书后,这夫子不是到处都是。白天孩子们在私塾里学了读书认字,晚上再去扫盲班教人,效率可比以前闷头苦学高多了。” “说起来又不得不说一句女神医真是活菩萨了。以前没钱没机会时不知道,我们家壮壮一进了私塾,竟也是个读书料子。今年才不到十岁就能做文章了,夫子都说再过两年壮壮都能下场考童生了,以后我说不定还真能享福,当个清闲官太太了。” “若不是在东山,我这种孤儿寡母的哪儿有这机会。” 张陈芳再次被震住了:“什么!” 官太太? 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凭什么也有轻而易举得到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有希望成为官太太? 这不对! 这不应该! 张陈芳都想要呐喊了——这世界一定有哪儿不对! 可她终究知道轻重,把话生生压回嗓子眼里。 下意识地她再次摸了摸她的鎏金银锁链镯子。 对面忽然传来叹气声。 “这位夫人,一个假货您还一直摸来摸去,不怕再把上头的黄漆全给摸掉了吗?” 第五百三十五章 女神医的九桩罪 张陈芳怔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刘寡妇小声道:“一个假货也好意思拿出来晃荡,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皮!” 车小雨歉意道:“抱歉,我朋友说话比较直。不过夫人我好心多一句嘴,您可别生气。京城的恒源典当行在东山开了分行了。夫人您这镯子,还是拿去看看吧。” 恒源典当行除却可典当,还可鉴别金银真伪。 一股怒火腾地窜上张陈芳的天灵盖。 她差点破口大骂。 这可是家丁花十五两给她买的镯子! 她们居然说是假的! 她们绝对在嫉妒! 下一刻她却听见车小雨的解释。 “您这镯子是京城恒源祥的上一季的新品,单买要十五两银子一个,若成套买要一百两银子。仁心堂的沈小姐过生日时,严小姐送了一套给沈小姐。因为我们家大春儿很喜欢这镯子,沈小姐就把镯子借给大春儿顽过……” “您若不时常光顾恒源祥,可能会不知道,恒源祥的东西在内侧都会专门刻着恒源祥的标志,和铸造镯子的匠人名字。” …… 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张陈芳的怒火顷刻熄灭。 她背后开始发寒。 她几乎日日把玩这镯子。 她非常确定,这镯子内侧并没有刻着字——无论是恒源祥的标志,或是匠人的名字,都没有。 她很想不信这一切。 但对面的女人说的太真了…… 望见张陈芳脸色,车小雨叹了口气收了话。 刘寡妇嗤笑道:“恒源祥在京城可是老字号了,背靠着裕亲王。京城有头有脸的店都不敢仿制它的东西。只有那些最不入流的小店,才敢仗着没人知道做假货,价钱兴许还不到原价百分之一,人戴上去不到一天,那镯子上就掉黄漆……进去买的都清楚这些底细,就是想充面子糊弄人,还以为别人看不出……” 车小雨扯了一下刘寡妇。 刘寡妇嫌弃‘啧’了一声。 车小雨客气地说道:“我替您好好打听您姨娘,希望早点给您个好消息。” 然后二人一起转身离开。 她们可还要赶紧通知严小姐,这探子的形容打扮呢。 等二人一转身走远,张陈芳便满面胀得通红,如甩掉脏东西似的,三两五除二地将镯子剥下来,甩在了地上。 望着手腕上的一圈黄漆,她死死咬着唇,如被剥光般难堪。 这镯子居然真的是假的! 家丁口中花了十五两银子,特地买给她的镯子,是假的!!! 她刚才居然还将这假镯子特意炫耀了两三次。 只怕那两个人早就看出了究竟,都在心里憋着笑话着她的蠢和傻呢! “走!” “马上就走。” 火辣辣的难堪与丢脸,令张陈芳没办法再多呆一秒。 她恨不得立刻离开东山。 脚下生风走出许久后,她却察觉出不对劲。 回头一看,她带来的老妪,正追着那两名女人跑。 “两位等等。” “敢问我能不能加入东山?我的年纪也不大,我还能干活,我也想自己养活自己。” “哎,你们慢些走。” “我跟你们说,那女人的官太太身份是假的。” “你们东山才是真富贵。跟着你们才有出息……” …… 张陈芳的肺都快气炸了! · 并非每一个人都如刘寡妇与车小雨般机警。 东山人实在太多,总有人会被圈套骗住。 尽管张陈芳的出征折戟沉沙了,御史们同样通过其他探子们,获得了他们想要的情报。 他们便迫不及待发难了。 金銮殿。 一个头发花白老臣正手持象牙笏,汇报着翰林院《大成帝国史》的进度。长达几千字的奏报,令人人都听得昏昏欲睡。 昭仁帝坐在龙椅上,揉了揉头昏脑涨的太阳穴。 洪喜禄眼睛尖得很,眼瞅那官员终于说完了,忙走上前道:“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今儿个朝会已有一个时辰。 众臣该汇报的都已说完,便皆垂头不语。 昭仁帝刚准备起身离开,官员队列最后冒出一个人。 “臣御史台监察御史周有明有奏报。” 周有明垂首拱手道:“臣要参文昌伯的三桩罪。” 话音落地。 不少官员皆扭头看周有明。 满京城谁不知道文昌伯救过小公主,深得陛下宠爱。 参文昌伯? 胆量好生大。 哦,是连陛下都成天追着参的孤胆忠臣周御史? 这就不奇怪了。 昭仁帝一下眯起了眼,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庞仲。 身着尨服的对方仍垂头而立,气势如磐石般沉稳。 老狐狸! 姑母给他的情报里写清楚了——这周有明看似是孤臣,实际上早早归顺了庞仲,乃是庞仲的一条走狗。 女神医,怎么惹到庞仲了? 昭仁帝不怒反笑重新坐下,往后龙椅上随意一靠:“周爱卿,你要参文昌伯什么。” 周有明朗声道:“臣要参文昌伯九桩罪。” “其罪之一,当初陛下敕封文昌伯时,曾赏赐给她良田千亩,封户八百户。因此这良田千亩与八百户农户的收成不必交税。但东山还有浴春酒坊、霜成雪作坊、与客栈集市等诸多产业,却也始终未见文昌伯纳税。这是否有所不妥?” “其罪之二,文昌伯在东山收留了众多孤女子,给与其工作机会,令其能够养家糊口。因女子不能立户,这些女子产业都被挂在文昌伯名下。臣偶然听闻有不少孤女产业被文昌伯借机侵吞,人证物证确凿,还请陛下明示。” “其三,婚嫁农牲乃是立国之本,文昌伯在东山大肆收留孤女,发给女子银钱与工作,令大量女子手中有钱后不愿婚娶,这不利于大周人口繁衍与朝廷赋税稳定,望陛下三思。” “其四,女神医在东山大肆修建了大量私塾,并吸纳附近幼女入学。但女子天然善于家务操持,头脑愚笨蠢钝,于文墨学习一道不及男子多矣。此举实在太过浪费私塾的学力,为惠及更多大周百姓,臣建议陛下下令文昌伯,取消女子入学的不智之举,开放东山私塾,无偿吸纳京城贫困的男孩入学,为朝廷培养更多栋梁……” “其五……” 洋洋洒洒的,周有明足足说了文昌伯东山的九条罪名。 第五百三十六章 我平生没听过这等无礼要求 正在周有明高声阔谈时,一个象牙笏从前头飞出,直直砸向他的额角。 砰—— 周有明猝不及防没反应过来,被象牙笏的飞来巨力带的一歪,肩膀着地摔在地上,头上肿起老大一个包。 他的话也被迫打断。 “是谁打我?” 阮靖晟身着朱红朝服,鹤立鸡群地立在武将一列的队伍里,俊美无俦的面庞冷然若冰,冷漠沉硬收回了手。 “抱歉,手滑。” 他的身前蒋父与魏国公见状,皆默默收回即将飞出的象牙笏。 一个象牙笏是破脑袋。 三个象牙笏会丢命的。 给敌人留最后一口气,嗯,他们还是很仁慈的。 众臣:…… 武冠候您站在周大人前头,是怎么样将厚重的象牙笏,正好手滑滑到周大人头上的? 这手滑也忒技术了。 还有……不少人犹豫地瞥了瞥周有明……周大人您被象牙笏砸了脑袋,居然只肿起了一个包。 这头可真够硬的。 怪不得能追着陛下参这么多年。 大家也迅速反应过来,听说去岁武冠候的腿疾可是女神医治好的。昨天武冠候还恭敬地当街请女神医入府为他治病。 女神医帮了武冠候不少。 武冠候维护女神医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金銮殿上动手,武冠候不愧为武将出身! 周有明气得差点一佛出气二佛升天。 他纵横官场十多年,靠着一张嘴喷得昭仁帝都对他退避三舍,已经是喷遍朝中上下无敌手了。 何尝见过这等莽夫。 见人说文昌伯一两句不好就动手砸人。 会武功了不起? 周有明怒气冲冲道:“武冠候你分明是公报私仇强词夺理。你位列侯爵,分明立在我身前,要不你亲自演示一次,那象牙笏是如何从前头,直直‘手滑’到我头上的……” 砰—— 又一个象牙笏自空中飞去,被砸在周有明头上。 阮靖晟悍然立在金銮殿上,身材劲瘦英武,俊美面庞棱角分明,神情沉硬冷漠,散发着来自战场尸山血海的煞气,淡淡收回了手。 “本侯此生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无礼要求。” 被夺了象牙笏的后排官员:…… 众臣:…… 昭仁帝:…… 侯爷,你这路子也忒野了一点。 周有明的额头上再次肿起一个包。 依旧没有破。 头很硬。 阮靖晟冷然望着周有明,声音煞气十足道:“若是周大人未看清,本侯还可以再演示几次。” 站在阮靖晟身后的官员,皆弱小无助而可怜地攥紧了象牙笏。 众人:…… 昭仁帝看周有明被打,暗地里都乐疯了。 周有明是老刺头了,平时可没少找昭仁帝麻烦。 昭仁帝喝酒喝多了一口,他要参昭仁帝不养生,昭仁帝吃肉吃多了一块,他要参昭仁帝不惜福,昭仁帝不娶妃子,他要参昭仁帝不为国家社稷繁衍子孙考虑,昭仁帝今天出门先迈得左脚,他都要参昭仁帝冷落了右脚……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地可讨人厌了。 下朝就给小阮送诗! 但昭仁帝到底是一国之君,要顾全朝廷脸面及大局,咳咳两声打圆场道:“阮爱卿,周大人也是职责所在,不可太过胡闹,去给周大人道个歉。” 他又和煦劝着周有明:“周爱卿,小阮毕竟是年轻人,你年纪大多担待着些。” 一句‘年轻气盛’便将此事定性了。 阮靖晟当朝伤人只要道一句歉,便可平安脱身。 昭仁帝偏心偏没边了。 关键还没人敢说一句不是……要武冠候再一个‘手滑’呢?他们可没周大人那么硬的头。 周有明的确气冲斗牛。 但他宦海浮沉数年,脾性与忍耐皆深不可测,森冷瞪了眼阮靖晟后,竟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他再次跪倒在地,深深将头磕在地上,拱手对昭仁帝道。 “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入朝为宰为相,女子在家相夫教子,这才是天地纲常。文昌伯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行走,本就不符合纲常伦理。获朝廷册封得伯爵之高位,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若文昌伯能克己复礼,为当朝女子做典范也罢了。可如今文昌伯却不思己身影响,犯下如此九桩罪,还望陛下收回其封爵与封地,以归天地纲常回本位。” 这便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要用这件事绊住女神医,令其自顾不暇无力帮人,最好还能彻底铲除她 虽不知为何,庞相会突然针对大长公主,但他只需听从命令,砍掉大长公主的臂膀便好。 且他本身也看不惯女子封伯爵。 女子竟官高过他? 荒唐。 金銮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实在是周有明的话太惊世骇俗了。 他居然要取消女神医的伯爵。 女神医的伯爵可是江南救灾的功绩,与大长公主的据理力争换来的,他不怕大长公主再来金銮殿,与群臣舌战群儒一场吗? 咦,大长公主最近好像生病了。 难怪了! 众人小心觑着昭仁帝神色。 昭仁帝却在觑了眼庞仲后,拖长了声音道:“周御史,你说你有文昌伯侵吞孤女财产的证据?” 周有明高声道:“是。”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恭敬呈了上去道:“这是我根据东山众多孤女口供整理的财产名册,另外宫门外有被文昌伯迫害的证人,可为我们当场作证。” 昭仁帝道:“将人带上来。” 洪喜禄忙点人去将门口的证人带了进来。 阮靖晟利落出列,对昭仁帝拱手道:“陛下,虽然您曾赐下文昌伯可不上朝的恩典。但今日之事既然涉及到文昌伯,是否也请她上朝来申辩一二。” 他瞥了眼周有明,“毕竟小人谗言可不能全信。” 周有明依旧五体投地跪着,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昭仁帝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庞仲:“阮爱卿说得对,倒是朕给疏忽了。这事事关东山与文昌伯,要请文昌伯亲自来辩对才是。” 洪喜禄立即又打发了小太监,去请文昌伯来。 金銮殿随即陷入了安静。 众人都压抑地等待着来人的到来。 一个时辰后。 太监的叫唱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进来。 “文昌伯到。” “东山民女觐见。” 第五百三十七章 好一个天然大气者 众人循声望向门口。 暮春时节的日光已热了起来,将汉白玉广场地砖晒得一色儿白。扭头看人群由远及近来时,众人皆下意识眯了一下眼。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步履从容淡然的蒋明娇。 她穿着素白棉布罩衣,头发被整齐挽起,身姿笔挺若青竹,虽没有如殿中群臣般穿着威严朝服,素白衣衫在庄重堂皇的金銮殿间,却自有一股天然的清冽。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东山医学院的制服,女神医大抵是直接从医学院被叫来的。” “衣角还有血迹。” “女神医不会刚救了人来的吧?” “若是刚救了人来还好,怕就怕是救到一半被……” 众人一时皆住了嘴。 无论女神医创办东山帮助女子,以女子之身被封伯爵,这诸多事迹是如何扰乱纲常。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女神医于医术救人一道上,有着不愧天地的浩然巍峨品格。 胸襟浩大。 飒爽慈悲。 世间大气女子者唯此一人。 不少人想起女神医的素日传闻,一时看得痴了。 周有明望着此一幕深觉不妙,瞥了眼蒋明娇衣角的血迹,刚准备就‘衣有污迹面圣不雅’发难,给女神医一个下马威。 把她气焰压下去。 “文昌伯,你为何着装……” 他一句话未说完,就见蒋明娇朝昭仁帝行礼,声音清越地道:“臣叩见陛下。” 然后展示了沾有血迹的衣角,“因宫里的人来请时,臣正在救治一名难产血崩女子,稍稍耽搁了时间。恐怕让陛下与诸位大人们久等,便未来得及沐浴更衣面圣,还望陛下赎臣不敬之罪。” 周有明剩下的话,瞬间如鸡刺般被卡在嗓子眼。 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阮靖晟立于队伍前头,发出重重的一声哼。 魏国公亦是摇头。 本来注意到周有明的人就不少,再加上二人一唱一和,众人看向周有明目光就充满同情。 这打脸也忒快了。 感受到众人接连投来的目光,周有明面庞黑若锅底。 昭仁帝自然不会为难女神医:“爱卿既是医者,自然要以救人为先。衣服上的血迹既然是因救人而染,又怎么算得上是污渍。” 他露出和煦笑容。 “那名产妇与孩子可还都平安?” 蒋明娇利落拱手道:“托陛下的福,产妇与孩子都平安。产妇知道是陛下令人来传臣,还大着胆子让臣帮个忙,请陛下给孩子赐个名字。” 昭仁帝有了兴趣:“那名产妇让朕帮忙赐名?” 去传旨的小太监凑趣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去时恰好碰上了那一幕,看得真真的。那名产妇说陛下您是真龙天子下凡,自带着一股龙气。这孩子生下来时颇受了一番磨难,她担心这孩子养不活,才大着胆子想借陛下龙气庇佑一二。” 昭仁帝也是为人父母的人,自然懂这份心情:“可怜天下父母心,就让那孩子叫长生吧。” 长生平安,是父母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蒋明娇替那农妇道了谢。 这一系列事件发生得太快,众臣尚在愣神之际。 阮靖晟便一马当先而出,恭敬拱手道:“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女神医德性出众救死扶伤,皆是吾等之学习典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皆震惊看阮靖晟。 好你个武冠候看着浓眉大眼,马匹居然拍得这么快! 洪喜禄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不迭跟着拍马匹,说着昭仁帝体恤百姓,不拘君臣之礼,百姓崇敬昭仁帝,君民相得乃盛世之兆的话。 群臣们也都有眼色得很,一叠声夸起了昭仁帝。 朝堂上一时满是祥和。 众人口中的昭仁帝仁慈了,女神医德行出众了,周有明自然就‘不近情理’了。 女神医正在阎王手里抢人,赶着治病救人,周大人安安稳稳站在后头,抄一张状纸就把人参了。 磨还没卸呢,就等不及要杀驴了。 不厚道啊。 周有明做了多年头硬御史,天天被人追着参,还能坚强地活下去,自然有自己处事的独到之处。譬如她此时就意识到了,气氛在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他瞥了一眼庞相。 庞相立在文臣队列前,一身尨服被穿得毫不起眼,面庞已起了皱纹,背脊微微佝偻,须发皆花白,朴素看似民间老农,仿佛没看见朝中所发生的。 但为庞相办事多年,周有明却能感受到庞相情绪变化。 他在催促自己。 周有明察觉到这一点后,丝毫不敢耽搁,冷声打断了众人道:“女神医救死扶伤的事迹,实在令周某人尊敬。只是治病归治病,德行归德行,周某身为御史,拥有督察百官之责,还请女神医回答周某人几个问题。” 蒋明娇朝周有明一拱手,动作说不出的利落优雅:“我问心无愧,周大人只管问便是。” 周有明高声拱手道:“女神医,你可认识她们?” 他指向被群臣遗忘的三名东山民女。 三名东山来的民女,相貌与年龄皆不相同。 小的只十一二岁,目光呆呆的,容貌间带点傻气。稍大一些的是二十五六岁,一双不安分的眼睛精明极了,在金銮殿上还敢四处偷看。年岁最大的农妇快四十岁,胆小得缩手缩脚,肩膀因恐惧发着抖。 周有明对年轻女人道:“你来说女神医对你们做了什么。” 那年轻女人跪倒在地:“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我的钱财全部被人诳走了。那可是我这辈子的积蓄,足足有二十两银子,就这么一朝没了。我这心都快后悔死了啊。我怎么能知道这当这么大官的,还能骗我这种小老百姓呢。” 众人皆半信半疑看蒋明娇,心情复杂了起来。 二十两银子也骗? 这也忒不择手段了。 周有明看出众人心思,冷笑道:“一个人的二十两,对于文昌伯来说自然不算多。可若是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如今东山的住户只怕已快到数百了。” 他再指向那名四十余岁的:“你来说。” 四十余岁的说话都在结巴:“俺、俺、俺是和俺闺女一起逃难到东山的,钱钱钱也被骗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真名士自风流 看得出农妇的紧张,周有明也不再为难她。 他看向最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小姑娘,你把之前和我说过的话,和大家说一说。” 小丫头茫然望周有明。 周有撑出一个温和的笑道:“小丫头,你昨天和我说过。女神医她拿了你的所有零花钱,至今没有还给你对不对?” 小丫头猛地点头。 周有明面对众臣解释道:“小丫头可能是年纪太小了,一时被这大阵仗吓得唬住了。我来替她说吧。这位小姑娘在东山医学院的食堂打杂。因为她年纪小,领的是半个人的工钱,一个月是一两八钱银子。如今她已经工作了快半年,工钱累计应是十两银子,却至今一分钱没有收到。或许你们会觉得文昌伯家大业大,何苦来哉去贪图这十两银子。但……” 周有明拿出一本账册,朝众人递了出去。 “这是我调查的将资产挂在文昌伯名下的女人的具体数量。” “足有三百六十人。” “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很有可能在明年后年达到破千。” 有人发出‘嘶’地一声。 单个十两银子自然不多,但百个千个累计就不少了。 虽然女神医未必真做了此事,但周大人列举出来的动机,却是足够说服大家的。 周有明要得就是这效果。 他瞥了眼女神医后,再次伏地而跪朗声道:“文昌伯这般不择手段地与民争利,实在是有损我大周官员形象,戕害百姓的切实利益。” “还请陛下一定要对文昌伯这等利欲熏心的恶徒进行处理。” 尽管知道娇娇有应对,阮靖晟俊美无俦的面庞仍紧紧绷起,目光沉冷地望着周有明。 手中的象牙笏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准备再次‘手滑’。 众人:…… 千防万防仍被武冠候夺了象牙笏的武官:…… 蒋明娇手握成拳放在唇前,重重咳咳了一声。 阮靖晟才不情不愿将象牙笏收起一丢丢。 周有明未注意到这细节,扭头冷然质问着:“文昌伯,你承蒙陛下恩典,能以女子之身得封伯爵,却不思感恩陛下之恩德,为民为官作表率,却毫无廉耻地不纳赋税,千方百计与民争利,为谋财不择手段,其心可诛其行可恨。”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指责声呼天抢地。 质问如疾风骤雨。 饶是旁观的众官都被这指着鼻子的咄咄唾骂弄得面色发白。 蒋明娇却无一丝慌乱,手插在素白罩衣的兜里,神情从容闲适中,还带点看热闹的轻松。 她耐心地等周有明说完,耸了耸肩。 “周大人您说完了吗?” 周有明眯着眼望向女神医,内心有一瞬的不安。 女神医的神情太轻松了! 怎么回事? “我说完了。” 蒋明娇优雅地朝众人一笑:“那么请大家听完周大人的话后,再听我说一句如何?” 她看向两名东山民女。 她先指向二十五六岁,看着年轻精明的:“你,叫薛雪儿,在一个月前与家人失散,身无分文才投靠了女子庙。投靠东山几天后,你到了霜成雪作坊工作,因为偷钱被作坊管事的辞退,补给了你一个月工钱二两银子。” “京兆府尹应该还有报案的记录,若诸位有兴趣可以去查看一二。” “请问薛小姐,你的二十两银子是哪儿来的?” 年轻女人面色大骇:“女神医,你、你怎么知道……” 东山这么多人,她以为自己极不起眼,才敢配合做下这等事。 但女神医怎么会知道她?! 她莫非是神? 周有明骤然一变。 他有了某种可怕的猜测。 众臣表情亦是惊诧,事情竟是这样? 蒋明娇望向四十许的农妇,眼神顿了顿后淡淡挪开。 显然是打算放过她了。 始终埋着头颤抖的四十许女人,却在蒋明娇目光挪开时,扑通地跪在地上,涕泪直流地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女神医我对不住你。您和您的女子庙帮了我太多,我不该收了钱帮着人害你。可是我丈夫又出去赌了,追债的不敢上东山,就把我父母给绑了,我不拿钱他们就要砍了我父母……” 农妇一下接一下磕头。 砰砰作响。 蒋明娇却未再看她一眼,眼神淡漠无情。 她已仁至义尽。 相对于蒋明娇的淡然,众臣的反应却用得上惊骇形容。 又是一个假的? 周有明亦是面色发白。 女神医竟全然知道这些叛徒的底细! 这怎么可能! 难道她早料到了自己的举动,并处心积虑地等着自己往网里钻?这个女人也太老谋深算了! 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还有最后一个证人…… 他的虚幻的安全感立即便被一道声音打破。 “他,他也给我钱了。”呆呆傻傻的小花儿开口,从怀里掏出两枚银锭子,“这是他给我的钱,叫我买糖吃。” 两个银锭子。 足有十两。 周有明的惶恐不安在这两锭银子出现时,被腾地点燃烈烈燃烧爆炸了起来。 他一把打掉那二两银子。 “你这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还想再发作,胳膊却被铁钳子似的大手捏住了。 是阮靖晟。 傲然而立的他只用两根手指就制住了周有明。 “周大人,还请自重。” 小花儿被周有明的突然变脸,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在金銮殿上失*禁了。 不少人立即捂鼻离开。 面露嫌恶。 蒋明娇却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小女孩,蹲下身替她擦着眼泪,温和地问道:“小花儿别哭,姐姐给你吃糖好不好?” 她掏出一块雪白糖块。 小女孩吃着糖慢慢安静下来,冲着蒋明娇傻傻地笑。 众人看得心情复杂。 都说患难时见人品,谁知这还没到患难时,他们便见到了一副人性浮世绘。 有用时对孩子温和至极,一不听话就骤然大怒。 周大人,啧—— 与之相比,女神医的品格才算是真君子了。被周大人咄咄质问时未曾恼怒,面对弱者时始终温和。 二人在气度与品格上真可谓高下立判。 伪君子难长久。 真名士自风流。 蒋明娇哄好大花儿后,再对昭仁帝请罪道:“陛下,大花儿因幼时疾病,终生只有五岁孩童智商,并未有意冒犯朝堂威严,还望陛下明鉴。” 昭仁帝性格疏豪,哪儿会在意这些小节。 他令洪喜禄又拿了些点心给大花儿。 洪喜禄拿了一盘子绿豆糕,递给了大花儿。 大花儿尝了一口后就瞪大了眼。第一时间把盘子夺了过来,把点心拼命往衣兜里塞。塞完才把盘子递给洪喜禄,蹲在角落里小兽般警惕地看向众人。 朝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谁都看出来了。 这大花儿就是个傻子。 周大人竟找了一个傻子来举证女神医? 这傻子还反水了? 周有明,平时看着精明能干,这一回怎么这么蠢? 第五百三十九章 老周老周你不要脸 周有明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是通过东山探子知道的大花儿。 当时众人对她只一个评价。 ——这丫头不机灵。 不机灵等于好哄骗——周有明由此留意大花儿,并暗中接触过她几回,断定她会是个好证人。 大花儿果然好哄骗。 他很快让她学会了说他想要说的东西。 周有明当时得意极了。 但此时此刻他才悔恨认识到,这是一场骗局! 他被人骗了。 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他自第一次见大花儿时起,就没单独与她说过话。她每次出现时身边总有一个亲近的人,引导她应答与做出承诺。 他因此被哄骗。 大花儿是文昌伯来吊他的饵。恐怕自始至终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文昌伯的算计当中。 好深的谋算! 好明妙的算计! 周有明既悔恨于他因自矜身份狂妄自大导致的被骗,也对文昌伯滴水不漏的算计充满深深的恐惧。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 太深不可测了。 周有明已被打怕了,蒋明娇却未打算轻易放过他。 她朝昭仁帝一拱手,利落飒爽地道:“陛下,听闻周大人方才问了臣的九桩罪。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能否也容臣问周大人几个问题。” 昭仁帝略一点头:“可。” 蒋明娇优雅朝昭仁帝道谢:“谢陛下恩典。”才似笑非笑地看周有明道:“周大人。” 周有明梗着脖子道:“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了,老夫才不怕你!” “周大人何必如此紧张。”蒋明娇唇角微勾道,“我只是想请您看几件东西罢了。” 她拿出两本厚厚的账本。 “这第一本账本是东山总账本,记录着东山医学院、霜成雪作坊、浴春酒作坊、客栈集市等诸多产业的纳税记录。从东山医学院首创立到现在一笔不差。” “京兆府尹应当会有一份同样的账册留底。” 牛府尹从文官队列站出,恭敬拱手道道:“我可以作证。京兆府尹确有一账本留底。” 蒋明娇拿出账本时,周有明的表情未有任何变化。但牛府尹站出来作证时,他神情却陷入惊骇。 这不可能才对。 “陛下,不若派人去京兆府尹府取了账本,一一对照是否有误,事情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阮靖晟恭敬站出来道。 昭仁帝准了。 京兆府尹距离皇宫并不太远,不多时账本便被取来。昭仁帝命户部官员对了一遍。 近一年内东山各产业共纳税十一万七千万两白银。 分文不差。 哪怕早知道东山豪富,众人仍为这个数字所震惊了。 不仅为这个几乎占了国库收入五百分之一的巨额收入,更重要的是东山大半的人都是女人。 女人竟也能创造出这么多财富? 众人一时心思万千。 周有明却冷汗淋淋。 明明他在朝文昌伯发难前已买通人,把户部与京兆府尹的名册都销毁了! 京兆府尹府怎么还会有账本? 牛府尹语气听不出一丝起伏:“说起来可真是幸运,半个月前京兆府尹曾着过一次火,放着账册的小库房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若不是我一时兴起将账册都挪了个位置,陛下今日只怕看不到这本账本了。” 牛府尹看似只在寻常喟叹,但在场的谁不是七窍玲珑心,自然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 恰好在周御史发难前,京城府尹府就着火了? 还险些烧了账本? 这可真是太‘巧’了。 昭仁帝面无表情,语带讥诮地道:“牛爱卿说得对。这可真是太巧了。” 周有明额上的冷汗登时下滑。 他嗫嚅着想要辩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辩解? 蒋明娇瞥了一眼周有明,翻开了第二本账册。 “这一本是东山内部的账册,上头记录着东山每一个女人挂在我名下的财产及每月的增减。上头也包括大花儿的九两银子。” “这里总共数目是一万七千八百两银子。” 众人立即想到了东山交纳的赋税数字。 一万七,才不到连赋税的十分之一。 女神医连高达十几万银子的赋税都毫不留恋,却会贪图这区区一万两银子。 荒唐! 蒋明娇浩然立在金銮殿里,如一股浩然强劲清风般冷冽。 “周大人,您知道这两本账册的存在吗?” 周有明极力维持着表面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因慌乱不自觉地颤抖:“我……” 他不敢说话。 他无话可说。 他哑口无言。 蒋明娇轻轻地笑了一下,似是自语又似讥诮冷笑:“周大人,您连这两本账册都不知道,您凭什么参东山不纳赋税,说我侵吞东山的人的钱财?难道您就竟是打算凭着一个御史的身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了吗?” “真是荒唐得令人大开眼界!” 这话几乎是指着周有明的鼻子骂。 可周有明只面色苍白发抖,怒极却说不出一句辩解。 他原是准备了证据的。 全被文昌伯击碎了。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面皮被文昌伯剥下来,轻飘飘地踩在地上,被众人用嫌恶怀疑的目光唾弃。 蒋明娇悍然清冽开口:“周大人,您给我列了九桩罪,说东山女子有钱后会导致女子不婚嫁。可周大人你知道单单是上个月,东山就有二十一对新人选择婚嫁吗?” “您知道东山有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吗?她们都是被男人抛弃后,走投无路才和孩子一起流落在东山的。她们没有条件再婚嫁,只能选择与孩子相依为命。” “若真的能有一段好姻缘,拥有一段好生活,她们又何尝愿意选择过这种生活。” “你只管说东山的女人不婚嫁不繁衍后代会动摇国本,却从未想过她们为什么不婚嫁。” “就像你们从来都只教导着女人要保护好自己,从来不会告诉男人们要尊重这些女人。” “这些试图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被这群不会尊重与负责的男人吞噬迫害,堕入了无法挣脱的无尽地狱。” “她们长达一生的不幸,却成为你攻击她们的武器。” “周大人,您摸摸自己的脸皮,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 声音在浩大的金銮殿内回荡,仿若金石碰撞仿若裂帛撕裂仿若银瓶乍破。 给人无与伦比震撼感。 第五百四十章 我愿意陪着你 周有明被这浩然声势逼得连连倒退,嘴唇哆嗦着失语。 金銮殿内亦死地寂静。 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身为男人的众臣们,一时都觉得心梗胸闷呼吸不畅。 虽然被指着鼻子骂的是周有明,但想起自己平素作为,他们面庞也像被人扇了巴掌似,火*辣辣地臊得慌。 女神医骂得太真实锋利,也呵斥得太真实在理。 所以杀伤力更尖锐凌厉。 他们脸疼。 忽然阮靖晟抚掌大赞,打破了朝堂的寂静:“女神医骂得好,这姓周的实在是恬不知耻,竟然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实在是太丢我们男人的脸!” 众人:…… 武冠候,您在女神医面前能不能有点男人的矜持? 昭仁帝嘴角也抽了抽。 咳咳—— 小阮这可是在金銮殿,注意着点啊。 “还有一点。” 蒋明娇似笑非笑望向周有明道:“周大人,我还听说您说过女子天生愚笨,不善文墨只能在家相夫教子,所以要把东山女孩的私塾,无偿让给附近所有的男孩,为朝廷培养出更多的栋梁人才?” 九桩罪里周有明最笃定的便是这一条。 见女神医提起,他终于再次有了底气。 “是。” “女人本就天生愚笨,不善于学习文墨。我是为了不浪费资源,为了大周百年社稷,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愧于任何人。” 蒋明娇哼笑着重复着这一句话。 “好一个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愧于任何人。” “那你对得起那些因你再次失学的女孩吗?” 不等周有明回答,蒋明娇便冷然道:“那周大人,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周有明皱眉望着蒋明娇:“赌什么?” “周大人不是说女子天生愚笨不善于文墨吗?” 蒋明娇一字一句如钉子般钉入空气,声音铿锵有力若有遥遥回响,“那我们就来赌一赌。赌天底下女子到底是不是天生不通文墨,到底是不是生来不如男。” “我会让东山牵头举办一个大赛,按照年龄段与性别,将参赛者分为幼年组、少年组、青年组、中年组、老年组等几组。以各年龄组的比赛结果,综合决定孰胜孰负。” “考试内容以科举内容为主。” “若我输了我会立即辞掉伯爵职位,从此不再抛头露面。若周大人输了,我要周大人做一件事。” 周文明警惕道:“什么事?” “周大人,您方才因东山女人把钱财都挂在我户下,而质疑我侵吞她们的财产。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把财产放在我的名下吗?” “因为女子不能立户,不能合法拥有自己的财产。” “所以……” 蒋明娇字字清晰有力地道:“我的要求就是,赌赢了。我要周大人你带头在朝堂上,提出开放女子立户。” “周大人,你敢和我赌吗?” 如一串响亮鞭炮扔进了爆竹,整个朝堂一瞬炸开。 男子与女子比赛文墨?来确定天下究竟是不是女子不如男? 满朝的人都被惹怒了。 他们都是读三纲五常,信奉夫为妻纲长大的,能容忍女神医为官压在头上,都是因女神医种种功勋卓著到实在无法忽视。 可要他们承认男人和女人一样? 女子并非天生不如男? 甚至女人还可能胜过男人?尤其是在男人们最骄傲最重视的科举上?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不是说这话的是女神医,他们早把人赶出大殿,让家里的男人关在屋里好好教训,令其反省不守妇道的过错了。 可正因说话的是女神医,他们才发现没那个权力。 头一次他们真切感受到女子为官的缺点。 他们无法再随意掣肘女性了。 不少人望着蒋明娇时目光阴沉——所以他们一定要杜绝下一个女神医的出现。 殿内气氛一瞬拉紧。 方才帮女神医说过话,或者觉得周文明颠倒黑白可恶的,都选择了怒视着蒋明娇。 若怒然目光是刀剑,蒋明娇此刻便站在枪林剑雨中,四处是无所不在的恶意。 这份四面楚歌处处为敌,便是战场上最刚强的汉子,都不一定扛得住。 蒋明娇却岿然而立。 仿佛置身于狂风巨浪的大海中,不动不摇,任凭海水冲击肆虐的孤峰礁石。 背影,仿佛一座巍峨山。 阮靖晟不动声色护在她身前,怒然回视着每一褛恶意。 蒋明娇心里一暖。 她再次望向周文明,朗声质问道:“周大人,你敢不敢?” 周文明尚未说话,朝中便有人替他喊道。 “周大人答应她。” “周大人,我们替你答应了。这一局我们不可能会输。”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是她们真要这样自取其辱。我们就成全她们这一次。” “看来只有真正认识到了差距,她们才会学会乖顺一点。” “就像不驯服的豹子一样,她们总是缺鞭子和绳索,才能学会怎么认清事实及听话。” …… 无数的恶意与嘲讽涌向了蒋明娇。 连昭仁帝都皱眉不语。 身份决定了他不能随意逆民意,此时只能保持沉默。 但饶是他并不反对女神医的说法,也觉得女神医的太过激了。 她太急了。 阮靖晟侧身挡在蒋明娇身前,却明白蒋明娇为什么这么做。她并非激进与着急了。 她只是坚定做着她应该做的事。 包括这一次周有明的突然发难。 娇娇是有机会搅乱它的。 她却任由其发生了,她并不只是为了打击周有明。 一个周有明算得了什么? 她的真正目的是——用比赛改变百姓根深蒂固的概念,从此开始正视女人的存在,用立女户令天下所有天生无‘姓’的女人,能堂堂正正独立笔直地,站稳在这片大地。 他记得娇娇曾说过一段话:“但凡天下改革者,皆是不破不立不流血不成功。 天下不存在真正的温和的改革派。 温和改革是妥协的代名词。” 从这些浩气震荡的话里,他能窥见另一个娇娇。 那是藏在平素撒娇耍小脾气的雪白娇贵的外表下的,一个站在高山之巅,遥望着时代浪潮风起云涌,一手推进变革的锐意大气的灵魂。 而他愿意与她并肩而立。 第五百四十一章 周大人被揍得好惨呀 周有明答应了赌约。 一场必赢的赌约,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是文昌伯自找的。 她自己做伯爵做腻了,想要在被他打脸后灰溜溜离开,他怎么好意思不成全? 不自量力。 因为女神医的一系列计谋,周有明原本是很崇敬女神医的。可在看见女神医的赌约后,他再对其没有任何敬仰了。 一个傻子。 有什么好尊敬的? 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止周有明一个人。 朝中官员们大抵都有相似的心路历程。 在昭仁帝宣布退朝后,不少人下朝离开时,看见了蒋明娇不行礼不打招呼,甚至不用正眼看。 与此前对待文昌伯时的毕恭毕敬形成鲜明对比。 人未走茶已凉,于官场向来是最快的。 阮靖晟一路护着蒋明娇出去,看到这一幕,暗中出手,对准了不少人的膝盖,弹出无形劲风,。 咚咚咚—— 接连好几人平地摔了个大马趴,不得不朝着蒋明娇的方向,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阮靖晟冷然替蒋明娇道:“各位都是朝中同僚,以职位相交即可,何必如此客气。” 众人尴尬干笑:……呵呵呵。 他们不知是阮靖晟动的手脚,只道是自己倒霉,也到底没胆子当面对蒋明娇不敬,只能干笑着吃了这闷亏,转头才直道晦气。 蒋明娇看得好笑。 她温声阻止道:“不用这样,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阮靖晟声音沉而硬:“但是我在乎。” 我知道你的世界包括着瀚海与天涯,我知道你的志向如鸿鹄般高远,我知道你的灵魂如高山孤峰般坚定巍峨。 所以你不在乎这些地底叫嚣的麻雀,囿于井底一方天的青蛙,汲取着地底阴暗腐叶毒汁的狭隘昆虫。 但是我在乎。 因为我满心满眼都是你,所以容不得有人对你不好,容不得你被世界针对,容不得你受伤害。 我希望用肩膀替你扛走所有困难与压力。 因为,我喜欢你。 · 朝堂上的事迅速传了出去。 毫无例外的,赌约遭到了全体男人们的嘲笑。 “果然还是老话说得好,医者不自医,女神医医术那么好,都没治好自己的蠢症。那群女人除了嚼舌根做家务还会什么?居然还想和我们男人比考科举的内容?” “也不知道谁借给女神医的胆子说这句话,看来满京城的赞誉,真是让她被人捧得冲昏了头脑!” “哎果然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一开始我还以为女神医会是例外,现在……” “好好的人脑子怎么就出问题了呢?” “我真是白喜欢女神医这么久了。” …… 在满京城的男人都在鄙视乃至唾骂蒋明娇的赌约时,女人们却将目光落在了‘立女户’上。 大长公主府。 郑兰淳听完后怔了许久,忽然抚掌朗声大笑道:“不愧是她真不愧是她!” 女神医果然每一次都能出乎她意料。 在这女人被规矩束缚着,被逼成为千人一面的陶俑石雕的时代,她却仿佛勇士与诗人,手持一把利剑,力图劈开这时代坚墙。 坚定。 纯真。 也飒爽可爱。 “比赛分幼年组少年组青年组和中年组老年组吗?”郑兰淳将脚翘在桌子上,大喇喇地扬着一本《史记》,“早年我就一直祖母抱怨,为何女人不能参加科举。我自诩才华不弱于府中那些文士,这比赛我参加定了!” “湖墨,给我报青年组。” · 东山。 抱着装河边洗完衣服的筐往家里走时,车小雨听到刘寡妇的话,筐无意识落了地。 “女神医,打算立女户?” 刘寡妇欣喜道:“是啊,要我说这天下对咱们女人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们就不算人不能用财产。我儿子才七岁都能托关系立户,偏我这么大个活人不行,你说气不气……” 车小雨尚在愣神中。 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大哭。 二人扭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女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二人见过这女人几次。 听说那女人叫姓关,也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因被村里霸占了田产且要赶出去,不得不嫁给拴马石近十年勉强为生…… 望着她畅快大哭的模样,刘寡妇与车小雨怔然后不禁陷入了畅想。 若女神医真的成功了…… 女人也能合法拥有自己的田地和钱财了…… 那该多好啊。 她不会被那人渣辖制那么久,,她的女儿也不用重复与她一样的命运,她们的未来会更加自由与幸福? 呼吸的空气都是畅快的…… …… 想着想着她的面庞无声无息地淌满了泪水。 “今儿个的风沙可真眯眼睛。” · 这一天半个东山的女人们都哭了。 然后她们又怒了。 因为在大花儿被带回来了。在送大花儿回来的人口中,她们听说了御史周文明参了女神医九桩罪的事。 岂有此理! 众人一齐都撸起了袖子,摩拳擦掌冲出了门。 敢欺负女神医。 揍他丫的。 出宫回家的路上,周有明是哼着小曲儿的。 虽然没有把文昌伯参倒下,但文昌伯自己作死下赌约,结果是殊途同归。 “得胜回家,应该嘬一杯小酒才是。”周有明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身体惬意地摇摆着,慢吞吞地摸着胡须,“今天实在值得庆贺啊。” 然后他脑袋就被一个石子砸中了。 砰—— 血自额角淋漓地流了下来。 周有明勃然大怒,掀起了轿子帘子,怒骂道:“哪儿来的刁民这么大胆,给我把他们拿下。” 话到一半被卡住了……因为他听见了街上汹涌叫嚣的声音。 “快快快那狗官出来了。” “敢诬陷女神医,给我出来挨打!”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女神医的赌约一定会赢的。” “我一定会让你们看看我们女人的厉害的。” “狗眼看人低,看我拿臭菜叶扔得砸死你。” “女神医帮我们保管银钱不知费了多少气力,你还这么诬陷她,你这只老狗实在该爬!” …… 周有明:…… 他迅速缩回了轿子里,放下轿帘子,催促着轿夫道:“快跑快跑快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石子臭鸡蛋烂菜叶,如雨般砸向了周有明。轿夫吓得丢下他就跑了。一个人坐在轿子里的周有明成了唯一的活靶子。 听说当天周友明是被抬回去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大长公主的秘密 女神医与周有明的赌约,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长公主府的人却无暇关注此事。 大长公主府。 正房。 外间的小茶室里,郑二姑背着手,困兽似的转来转去,郑三姑手肘撑在桌上,一下一下揉着眉心,郑四姑眼眶发红地拭泪,偏头掩饰着情绪。 其余郑家人站在几人身旁,眼神慌张对视间,神情皆是惶然不安。 活气正被不断抽走,气氛焦灼又不安。 “这都第三天了,母亲她……咱们怎么办啊。” “谁知道呢,母亲那样子我瞧着就心疼。要是要是母亲真的不在了……” “说什么呢,有女神医在,女神医医术那么高明,肯定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外祖母她毕竟年纪大了……” …… “不行我憋不住了,我要提刀去砍了那几个暗卫,在府里训练了这么多年,看个年纪那么大的老嬷嬷都看不住,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二姐你冷静一些。陈姑姑当年是母亲身边斥候兵,那些暗卫是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陈姑姑对他们的手段太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二姑你这时候可不能冲动。” …… 屋子里吵作一团。 气氛更加焦灼。 角落里的郑兰淳骤然起身,掀起帘子走进正房。 她坐在了大长公主床边。 大长公主安静昏睡着。 一连昏睡近半个月,年轻人都扛不住,何况是八旬老者。大长公主瘦了许多,眼眶凹陷,憔悴得不成人样,再看不出平素的威严。 郑兰淳凝视着安静的大长公主许久,忽然打从心底腾起一脚踩空似的惶恐。 她伸手想放在大长公主鼻下,却又迅速惶恐地缩回来。 等颤抖着再次伸手,许久才探到一丝微弱鼻息后,她如从溺水边缘被捞出般,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还好…… 还好…… 怕自己再次被软弱与惶恐击垮,郑兰淳迅速红着眼眶起身,脚步带风地离开。 她没时间软弱。 茶室还在焦灼地吵着,声音依旧嘈杂不安。郑兰淳径直略过他们,推开了祖母的书房门。 她闻到了淡缈茶香。 ——女神医正在一丝不苟地烹茶。 祖母爱生机勃勃的绿色,书房四角种着文竹与苍松的盆栽,窗外是亭亭如盖的老槐,轻而淡的槐花香飘了进来。 女神医身着雪白素衣,微微低着头,双手执壶倒着茶。 淡绿茶水落入甜白瓷杯,激荡出清越声响,雪白广袖被窗外澜风吹得微微飘起。 气氛宁静。 祥和淡然。 侯立在一旁的丫鬟仆妇们,皆用崇敬目光望着女神医。 气氛与环境极能感染人。 在茶室被染得满身焦躁的郑兰淳,仿佛临江展臂被江面清风洗礼般,心忽然静了。 “相识这么久,女神医你居然还留着一手。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好茶艺。” 她向来动作豪爽,拿起小碗仰头就喝。 “好茶。” 蒋明娇提起茶壶给她续杯:“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茶。有丫鬟说这些年里,时常能在殿下书房闻到此茶香。出事前那段时间因殿下生病,书房已久未闻到茶香,却偶然有一天又飘起茶香。几天后殿下便病倒了。” “我便想亲自烹一烹茶,让丫鬟嗅一嗅茶香是否一致。看这茶中是否会有乾坤。” 郑兰淳怔了一瞬。 她此前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 饮茶,是大长公主日常习惯。她几乎日日三顿的饮茶。 正因其太过寻常,她才一时一叶障目。 这茶未必不是线索。 “祖母很喜欢饮茶。她饮茶时还有许多独特讲究,譬如卧室要配雨前龙井,晨练回来后要喝祁门红,处理情报时习惯泡一壶老君眉。” “这茶便是老君眉。” 蒋明娇问:“这么说那一日殿下处理过情报?” 郑兰淳眼前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 “知道这个也没用。因为情报网的存在太过隐蔽,一些紧要的情报,祖母从不让第二人知晓。能令祖母在病中都要来处理的情报,定然是极重要的情报,知晓的人只会更少。” 迷茫许久骤然得到线索,却发现路途被堵死了。 郑兰淳很是颓唐。 “……只有半天了。” 她该怎么办。 “若我们后续发现相应情报,这茶香可作为一个参考。”蒋明娇语气始终沉稳平静,思维有条不紊,“现在我们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事情始末。真相往往就藏在浩若烟海的细节里。我们会找到方向的。” 郑兰淳重重嗯了一声,神色仰慕地望着蒋明娇。 这个人的人生里仿佛从来没有‘慌乱’与‘灰心’等词,无论任何困境她似乎都能沉稳从容,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这该是有多强的内心。 真,令人羡慕。 郑兰淳在从头至尾将事件重拉一遍后,着重介绍了四个嫌疑人,最近不同的动向。 “自献俘礼结束后,徐姑姑就回宫了。这些天都没有再出来过,还给祖母送了好几次疗养补品,似乎是相信祖母是真的病愈了。” “车小雨这些天忙着给大女儿过生日,下山给大女儿挑了几匹绸缎,打算给女儿做衣服。” “陈姑姑,我们把府里及附近都翻遍了,还没有找到。” 她最后才补充着说道,“陈姑姑走后,公主府更乱了。我忙着接替祖母的工作,稳定外头的乱子,府里的事都是母亲在打理。” “当年母亲嫁过来时,祖母曾说过让她掌家,母亲当时意外怀了孩子便没有答应。” “这些年下来,她又都是清闲着的。这几天骤然掌家,事情多的她都累瘦了。” 蒋明娇沉吟。 郑兰淳再道:“经过女神医你的上次的提醒,我把外头送的礼物也清了一遍。除了上一次您在徐姑姑的包裹皮上发现的巴豆粉外,再没有其他的收获。” “其他的途径也都查过了,没有别的发现。” 郑兰淳颓唐咬唇,无意识地踩着脚下的一块地砖,“所有渠道我都找过三遍了,却始终一无所获,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事情仿佛走入死胡同。 她很无力。 蒋明娇正欲说话…… 咔地一声响。 书桌中间凹了下去,一个暗格出现,露出一封残信。 第五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郑兰淳一时愣住。 蒋明娇望向地面。 郑兰淳亦低头盯着脚下的地砖,试探地再踩了一下。书桌面迅速伸展,暗格合了回去。 她惊讶回忆道:“祖母以前常坐这位置。我只以为她是因为喜欢窗外的风景。” “没想到竟是有机关!” 郑兰淳屏住一口气,小心翼翼踩开地砖。 暗格再次露出。 郑兰淳取出里头的残信,轻轻展开来一看。 信约莫一个巴掌大,上有着褶皱,仿佛是被谁揉过的草稿。 蒋明娇凑过去看,见纸面上写着半首诗——“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郑兰淳盯着这句话,片刻后面露喜色:“我知道了。” 她迅速跳下椅子,窜到书橱前找出一本《宋诗集锦》,翻出了《游山西村》这首诗,记下了这诗在书中的页码。再以页码数字为横纵轴坐标,在大长公主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中,找到了一本《全宋史》。 将《全宋史》仔细翻过一遍,郑兰淳又找到了半张纸条。 纸条上记录着几个数字。 郑兰淳将这数字在《宋诗集锦》中翻了一遍后,翻译出了一行字——九日、国相、身世、突厥、成、高丽、三国…… 待真的解出了谜题后,郑兰淳神色复杂又难过。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祖母很喜欢与我玩这游戏。” “她会给我一句词或半首诗,只要我能找到她真正想说什么。她就会背着母亲,给我买外头摊贩上的小糖人吃。当时我们最喜欢用《宋诗集锦》藏线索。因为祖母很喜欢陆游的《示儿》。”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 没想到这竟是祖母的情报暗码之一。 祖母,竟这样早地想培养她了。 看出郑兰淳的情绪,蒋明娇安慰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张纸条或许就是大长公主殿下之事柳暗花明的征兆。我们不妨先看看纸条内容吧。” 郑兰淳深吸口气后点头:“嗯。” 二人同时望向郑兰淳翻译出的内容。 “国相是指得应该是庞相,身世、突厥、高丽、三国,难道说的是庞相与突厥和高丽等几国都有勾连?身世,祖母是发现谁的身世有问题了?九日?这又是什么意思。” 郑兰淳喃喃思索着。 蒋明娇问道:“殿下似乎是在本月十二开始昏迷的?” 这话问得极有跳跃性,但郑兰淳天生聪颖过人,迅速反应了过来:“女神医你是说这封信上的‘九日’是指本月九日,十二日祖母便陷入了昏迷。说不定与这封信上的信息有关?” 蒋明娇道:“并不排除这可能性。” 郑兰淳陷入沉思。 若事情真如女神医所说,那么许多事情都有迹可循了。譬如此前她一直弄不懂几个嫌疑人害祖母的动机。徐姑姑是太后的人与祖母近日无仇往日无怨,陈姑姑跟随了祖母一辈子,与祖母感情深厚。车小雨更是被祖母救出火海的。 无论动手的是谁,逻辑上都有几分说不通。 但若此事牵扯到了庞相…… “祖母一定是查到了庞相的重要情报,才让他狗急跳墙,想要利用祖母的身边人对祖母下手。”郑兰淳咬牙切齿道,“说不定昨天那御史参女神医,也是因受庞仲的指点,使您无暇再帮祖母治病。” 蒋明娇亦认同这观点,思索片刻后道:“郑小姐,把这段时间您调查出来的资料给我看一看。” 郑兰淳将资料递过去。 蒋明娇翻了片刻,在一张纸上划了线,推给郑兰淳。 郑兰淳偏头一看。 这是徐姑姑的家世背景调查,划线处是一条记载,说徐姑姑在进太后宫三年后,曾经有老家的亲戚找上了门,说是徐姑姑的老家亲戚,徐姑姑不认他们,还让人将他们直接赶走了。那家亲戚却是个脸皮厚的,每年都不顾冷脸地要找徐姑姑打秋风。 大长公主府的人列出了这家亲戚在京城的亲戚故旧关系网。 蒋明娇指着关系网最角落的一个人名。 “这人似乎是庞仲大弟子的长子的同年。” 郑兰淳:! 大长公主府擅长情报,书房里自然有庞仲的资料。这些不涉及机密的基础资料,郑兰淳是有权限调阅的。 她找出来庞仲资料,在第四页后果真发现了这名字。 她震惊望着蒋明娇。 这人的记忆力有多强? 蒋明娇并不欲自矜,解释了一句:“侥幸过目不忘罢了。” 蒋明娇再指着第二张纸:“本月十日,陈姑姑曾随阖府女眷一起去白云观上过香。” 郑兰淳点头:“那一日我也去了。” 蒋明娇沉静道:“庞仲二弟子的续弦也喜欢去白云观,每月十日二十日必定回去白云观。” 郑兰淳:!! 她仔细回想了那日情况:“当时我们是为祖母祈福去的。上完香后,因为观内仲春景色好,大家都想在附近转一转赏景。我觉得无趣,去与白云观观主论道了。回去的时候,确实听说陈姑姑和二姑母亲她们,遇上了其他来上香的女眷,与她们相谈甚欢。” …… 郑兰淳迅速翻开了关系网:“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偶然听了一耳朵,说是那一群女眷里有一位夫人姓徐,一位夫人姓陈,一位姓马,恰好与庞仲的二弟子,与他的一个同年,还有他在吏部的直属属下对上了。” 蒋明娇*点头。 时隔大半个月的偶然听闻,郑兰淳却能记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聪明至极。 蛛丝马迹被连缀在一起,成为一条完整的逻辑线。 真相已经接近水落石出。 郑兰淳望着桌上的关系网,目光亮的吓人。 “原来是这样。” “居然是这样。” 蒋明娇冷静道:“庞仲若能买通那四人,未必不能买通其他人。为保险起见,在庞相并不知道我们已察觉这消息,敌在明我在暗时,我们不能早早暴露。” 郑兰淳点头:“徐姑姑与陈姑姑她们只怕都曾对祖母动了手脚。只剩下半天了,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找出那一天究竟是谁的说了什么才让祖母受到刺激后昏迷不醒。”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一个月来咱们都被耍了 大长公主府。 正房。 小茶室里。 一阵嘈杂争吵后,气氛又陷入了死寂。 空气压抑得安静。 郑二姑再次焦灼踱着步。郑三姑眉头皱得更紧,郑四姑死咬着嘴唇,偏头不让自己落泪。 其余人或是鼻酸,或是小声啜泣,或是不安四顾。 空气冰冷得若置身冰窖。 气氛绝望凝重。 忽然一个小丫鬟惶恐从内间跑来,因跑得太过急促,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夫人,姑奶奶们、殿下、殿下她……” 如当头被打了一个闷棍,所有人皆腾地站了起来。 他们心头浮起不详的预感,却不敢往下深想。 小丫鬟未注意到众人神色,哭着道:“大小姐让奴婢来通知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去看看殿下的最后一面……” 轰—— 平地惊雷被当头劈下,不安预感成了真。 郑二姑等人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不可能。” “你是哪个房的小丫鬟,怎么一点规矩都不会?到府里这么久了,怎么连怎么传话都忘了,这种事情都敢开玩笑!” “女神医明明说还有半天的,怎么会……” “母亲平时那么健朗的,八十岁还能舞枪弄剑,怎么可能!这是假的!” …… 小姑娘被骂得眼泪直落,却不敢不说话:“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还是赶紧去看一眼吧。” “晚了,只怕就……”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一瞬噤了声。 仿佛浑身力气被抽空,郑三姑当即腿软跌坐在椅子上,茫然无神地望着前方。郑四姑直接哭出了声,又怕影响别人,捂嘴压抑地忍住,只不时发出小声的呜咽。 郑二姑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哑着嗓子沙哑道:“我不信,我绝不肯信,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眼。” 她率先大步进了内间。 剩下人在一瞬怔愣后,也随着郑二姑起身,走向了内间。 大长公主依旧闭目躺着,双颊消瘦,神色憔悴,平素威严面庞上只剩苍白病容。 众人茫然围成一圈,站在大长公主床边。 谁也不敢先动。 最后还是郑二姑性格最为冲动鲁莽,红着眼眶咬了咬牙后,伸手探向大长公主鼻下。 片刻后她猛地抽回手,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了地上。 旁边传来几声惊呼。 “二姑。” “二姐。” “二婶。” …… 郑二姑如失了魂般,完全听不见这些呼喊,只怔然望着床上的大长公主。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其余人望着她这样,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失魂般地随着郑二姑望着床上。 片刻后郑三姑、郑四姑爆发出巨大哭声。 空气凝重得如寒石。 嘈杂混乱的哭声中,有人不断往后退着,难以置信的低声呢喃。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女神医不是说可以撑三天,这还有半天的呢……这怎么就……” 却无人回答这些问题。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女神医,女神医,夫人、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四姑奶奶、各位少爷小姐,到现在你们还相信那女神医吗?” “她是个害命的凶手。咱们殿下就是被她害了。” 这句话太过惊人。 众人皆止住了哭泣,扭头看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嬷嬷。 她约莫三十七八岁,看打扮应当是府里二等嬷嬷,穿着碧绿衣裳跪着,哭得眼睛都肿了。 “奴婢是夫人调*教出来的丫鬟,因手脚伶俐会推拿,被夫人给了殿下。后来殿下心疼陈姑姑年老身体不好,便又把奴婢给了陈姑姑。奴婢照顾了姑姑三四年,陈姑姑心疼奴婢,给奴婢找了门好人家。奴婢嫁了人生了孩子后,就在这府里管着阖府洒扫。” 那嬷嬷解释着身份,“奴婢知道这种场合,奴婢没有说话的份,可奴婢实在是憋不住了。” “奴婢跟着陈姑姑这些年,实在太了解陈姑姑。她在这府里大半辈子,为这府里可谓是呕心沥血。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成日忙活着朝堂的事,顾不来府里这一摊子。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四姑奶奶,你们几位哪个不是被陈姑姑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还有夫人,您刚嫁进来时不适应京城气候,是陈姑姑特地给你做了南地的菜肴,每日陪您聊天取乐,才让您慢慢适应北地生活的。您怀孕怀相不好时,也是陈姑姑搬到您房里,精心照看着您,才让您平安生下大小姐的。” “这几十年来陈姑姑是真心把府里当成了家,待家里的人都如亲人,真心是半点不掺假。这么多年深厚的情谊,大家竟是浑忘记了吗?” 一阵话说的众人都沉默。 郑母更是偏过了头,红了眼眶:“姑姑是个善心的人,我自小没有娘,姑姑心疼我,这些年的确待我如女儿般。” 嬷嬷哭声更大了一些:“既然都姑奶奶和夫人们都记得这些事,怎么就宁愿相信那一个外人,不愿意相信姑姑呢。人人都说女神医医术有多好多好,能活死人肉白骨,那怎么连殿下的昏迷都治不好?” “还有在殿下刚昏迷时,可是女神医最先说殿下是被人害的。若不是她先提起这一茬,我们哪儿想得到这些,以至于在府里互相怀疑?” “连徐总院判都站她那边。殿下昏迷究竟是不是因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的心衰,还不是她的一面之词。” “我看这一个月里,咱们府里的人都被她耍了!” 郑母弱弱地道:“可三日前母亲再次病重垂危时,女神医并不在府里,陈姑姑也的确不见了。” “女神医医术精湛神通广大,提前在金针上动些手脚,咱们这些不懂医术的难道还能发现?陈姑姑突然消失了,我还想要找女神医要人呢。谁知道那天早晨不是女神医的人把陈姑姑掳走了,为了掩盖行迹,给咱们故意布出的一场迷阵?” 郑二姑下意识反驳道:“女神医不是这种人。” 那嬷嬷反驳道:“人心隔肚皮,二姑奶奶您才认识女神医多久,您就能保证女神医一定是个好人吗?” 郑二姑一时语塞。 第五百四十五章 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女神 那嬷嬷高声地据理力争:“可陈姑姑是在咱们公主府生活了一辈子的。这几十年来,她与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朝夕相处,已成了日日相见的亲人。临到了这时候,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竟是不肯相信陈姑姑,而一味选择相信才相识不久的女神医吗?” 众人一时沉默。 那嬷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泪如雨下地更咽道:“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还请你们发发善心,相信陈姑姑这一回吧。” “你们可别被外头的人给骗了。人人说女神医是活菩萨真神仙,可天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在云亦云?不信夫人姑奶奶们去外头问一问,有谁能拿自己性命担保,女神医一定是百分百的干净好人?” “可奴婢敢拿我的脑袋担保,陈姑姑是真的一心为这府里好,是全心全意念着夫人姑奶奶少爷小姐们的,想着府里和谐的。” 话音落地,门口有人替她回答了问题。 “本侯能保证女神医一定是个好人。” 众人一时循声扭头望去。 只见管家弯腰恭敬在前引路,阮靖晟身着墨黑绣雪白苍鹰常服,俊美面庞冷然肃杀,脚下生风大步走来。 他望着那嬷嬷道:“好一个能言善辩的刁奴。当初大长公主殿下生命垂危,满京城无一大夫能治,连太医院的徐总院判都说,若无女神医的十三绝针,只怕大长公主当即便会不治。是贵府的郑小姐请了女神医上门治病。从阎王手里替大长公主殿下抢了一条命。” “后来贵府里出现了内鬼,十三绝针被人乱动,殿下性命再次垂危。又是女神医出手,才留了殿下这三天。为此女神医更是在路上被人刺杀,险些丢了一条命。” “这些你这刁奴竟是混忘了吗?” 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似能闻战场的金戈铁马声。 嬷嬷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得面色发白,声音不自觉弱了。 “……这说不定都是女神医的故布疑阵。” 阮靖晟冷冷看她一眼。 那嬷嬷对上那煞神般摄人目光,仿佛一瞬被染血的青灰狼王盯住,吓得不自觉退了一步,肩膀瑟缩地发起了抖。 好吓人的气势。 阮靖晟冷然道:“你一口一个女神医害了大长公主。我倒是要问问你,女神医与大长公主殿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费尽气力害殿下?” 嬷嬷双*腿打着战,梗着脖子道:“左不过是被人收买利用了,为名为利为财或……” 阮靖晟冷笑:“为名?” 刀五难得正经的道:“女神医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又以女子之身,得封了文昌伯,乃古往今来第二个女官,深受陛下信任,在朝中地位尊崇。其在东山的医学院更是名晓医学界,其《伤寒杂病集》一书令其被万千求学者称作万世宗师……其声名之盛已是前无古人难有后者。” 那嬷嬷面色发白。 阮靖晟笑容愈发讥诮:“为财?” 刀五继续道:“今早朝会上,女神医曾拿出了东山的纳税账本。在去岁不到一年时间里,东山共缴纳税银十一万七千两。按照朝廷税银标准,工商行当收税按每十抽三,这足以说明女神医去岁营收达到了三十多万两。” 这还不包括女神医利用乌木贸易赚的四十几万两纯利。 刀五默默补充着。 大长公主府的人未去朝会,并不知早朝时金銮殿的事,立即响起了吸气声。 三十多万两。 东山,是女神医的。 也就是说这笔钱,除却要分润出去的成本和分红,其余全是女神医的。 饶是生在大长公主府,众人皆是见惯富贵的,亦不得不为这一数字震惊。 这些钱能买下半个大长公主府了! 更何况这才是一年的数字。 若是两年、三年、乃至于十年后呢? 只是略想一想,那庞大的数字便令众人目眩神迷。 不少人神色复杂地摇头,情不自禁露出艳羡。 “原来女神医不仅医术好,经营手腕亦是一绝。”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医术精湛无人能敌,还手腕出众善于经营。短短一年达到了旁人一辈子的成就。” “三十万两,别说是一年了。只怕给我一辈子我都做不到……” “以前我只觉得我应该仰望看女神医,现在我觉得还不够,我应该趴着看她才行。” “这人厉害成这样,还让不让其他人活了。” 那嬷嬷面上再无血色。 阮靖晟再未多给她一个眼神,朝郑母与徐姑姑皆拱手道:“抱歉未曾递帖子便入内,实在是事从权急。” 他今日的行事在世家大族交往中,足可以称作无礼了。 大长公主府里其实是有人有些介意的。 但在管家低声说:“武冠候说他抓住了陈姑姑,小的怕耽误殿下的病情,才没有浪费时间来回通传,将人直接领了进来。”后,再无一人挑阮靖晟的错。 大长公主府无论老幼,皆极快围了过来,抬高了音量。 “陈姑姑在哪儿?” “真的?” “武冠候,您可没有骗我们,您真的找到陈姑姑了?她在哪儿?我要见她。我要弄清楚当日究竟是什么状况!我至今难以相信这一切,我要亲口听她说。” “这可太好了!” 唯独那嬷嬷一瞬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不可能,陈姑姑不可能被找到的!” 阮靖晟未曾理会她,朝大长公主府众人解释。 “这些天我受女神医之托,一直在追查女神医那日自大长公主府出来后,被当街刺杀案的真凶。这两天里侯府的暗卫们倾巢而出,摸透了附近的每一寸地方,终于找到了几分蛛丝马迹,又在方才得到了贵府大小姐传出的线索后,终于确定了一处极可疑的巢穴,并在屋子里找到了这个人。” 他转身令刀一将人扔在了地上。 “还请贵府的人看一看,这是不是府上的陈姑姑。” “她似乎与女神医被刺案有牵连。” 郑二姑脾气最为火爆,按捺不住第一个冲了出去看。 “就是她。” “她就是咱们府上的陈姑姑!” 第五百四十六章 线索就是你 顾忌陈姑姑年纪大了,暗卫抓捕时并未动手只将人迷晕了。 陈姑姑便还昏迷着。 陈姑姑在大长公主府时,受大长公主信任地位尊崇,吃穿用度与府中主子一般无二,六七十岁却毫不显年纪。 如今她为掩藏面目,打扮成了一个灶上婆子,脸颊抹着锅灰,头上裹着灰布头巾,穿着灰底蓝花的粗布罩衣。 人一瞬老了几十岁。 正如那嬷嬷所说,陈姑姑在大长公主府里呆了几十年,府里的主子们,多少都将她视作亲人。 望见陈姑姑的落魄憔悴,郑母与年轻人们难掩鼻酸。 饶是脾气火爆,几次要提刀砍了陈姑姑的郑二姑,都再没办法口出恶言,咬牙别过了脸。 郑二姑强迫自己应酬,朝阮靖晟拱手道:“大长公主府找寻此人已久,却始终不得其所。多亏武冠候出手将其捉拿。早闻武冠候年少有为骁勇善谋,母亲更是赞侯爷为天生将才。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大长公主府承武冠候的情了。” 阮靖晟拱手道:“承蒙殿下与穆夫人谬赞了。今日能抓到陈姑姑,多亏了府上大小姐的线索,阮某人不敢居功。” 这话阮靖晟已说过一次,但当时大长公主府的人自道他在自谦,并未放在心上。 见他第二次提起,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郑母迟疑问道:“阮将军,您方才说是小女给您提供的线索,才让您找到陈姑姑的。” 阮靖晟点头。 众人茫然对视着。 郑兰淳何时有的陈姑姑的线索?有了线索她为什么没告诉府里人,却先告诉了武冠候?她又是什么时候和武冠候联系上的。 “兰淳呢?” 郑三姑扭头四顾一看,才发现郑兰淳并不在人群里,连女神医亦不见了身影。 因骤然得到噩耗众人心情忙乱,竟此时才注意到这一点。 “兰淳去哪儿了?” “这个大的事,她这孩子不在母亲身边守着,又跑到哪儿去了?” “不是这孩子传消息让咱们过来的吗?” 声音从外间传来。 “我在这里。” 郑兰淳身着蓝底白边短打,与身着素白衣衫的蒋明娇,一前一后潇洒进门。 她朝阮靖晟利落拱手:“多谢将军相助。” 阮靖晟目光落在蒋明娇上,拱手回礼道:“阮某人义不容辞。” 郑兰淳这才看向众人。 “阮将军的线索的确是我给的。因为事从权急才没有和府里商量。至于线索是什么……” 她望向方才那嬷嬷。 “就得问嬷嬷你了。” 那嬷嬷一时大骇,下意识扭头望向人群,随即反应过来强作镇定。 “大小姐说什么胡话。奴婢今日站出来替陈姑姑说话,只是因为奴婢伺候陈姑姑多年,与陈姑姑感情深厚,想替陈姑姑叫一叫屈。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父母孩子都在府里。奴婢敢对着上天发誓,奴婢对公主府是忠心耿耿,还望大小姐明鉴。” “女神医这一个月来,已经把府里的人都骗的团团转。如今连殿下都被她害得去世了,大小姐可不要再被她蒙蔽了啊。” 她凄厉地高声哭喊着。 郑兰淳却并不理会她,只对着郑母郑二姑深深一揖道:“抱歉让诸位长辈们受惊了一场。祖母其实并未出事。” 嬷嬷凄厉哭声戛然而止,面庞一瞬茫然。 大喜大悲不外如此了。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等人,亦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傻站着不知所措。 郑母和一众小辈们更是惊呼出声。 “什么?” “母亲没有去世?” “祖母还好好的?” “姐姐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 …… 郑兰淳道:“这三天里我们几乎将全府上下和附近几里掘地三尺,却始终找不到陈姑姑。这十分不合常理。因此在仔细研究过当日线索后,我将目光仍放在了府里,并决定铤而走险,借祖母假死炸出一些新线索。” “祖母方才的假死状态,是兰淳请女神医伪造出来。” “虽是为了救祖母的性命,但兰淳让长辈们徒然受了一场惊吓,依旧是出事不当。事成之后,兰淳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蒋明娇从容立在一旁,欣赏地望着郑兰淳。 这主意是她最先提的。 在向郑家人认错时,郑兰淳却未提及她一句便将责任都揽了下来。 好潇洒的儿女。 有情有义。 有担当。 大长公主府的人被愚弄一场,当然是心里有气的。但比起追究郑兰淳的过错,他们更关注大长公主的安危,与那条线索的究竟。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母亲这种情况,也怨不得你能用上这办法。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兰淳你还是先说说那些线索是什么吧。” 郑兰淳望向那名嬷嬷。 “陈姑姑失踪那日,是一个负责修剪枝叶的小丫鬟,最先发现陈姑姑与那神秘人纠缠的。母亲与三姑四姑都是后来才赶到的。” “因为要操持家务,母亲与三姑四姑的起床时间,一贯是早于阖府丫鬟仆妇的。若事发在她们起床之前,那么能在府里正常活动,且不引起旁人怀疑的,便只剩下值夜班的看门仆妇和洒扫的粗使奴婢了。” “嬷嬷恰切管的就是府里的粗使奴婢。” “真是太有趣?” 那嬷嬷嘴唇发白喃喃着:“奴婢听不懂大小姐您在说什么……” 郑兰淳冷然道:“其实若你没有跳出来,我是不会想到你的。毕竟你只在十五六岁时伺候过陈姑姑几年,就去负责府里洒扫,至今也有二三十年了。” “但你跳出来了。” “你以为我直接去你家里搜人吗?不,你既敢站出来替陈姑姑说话,就不会那么蠢地把陈姑姑藏家里。” “但满府的人都在追查陈姑姑,你也不敢把人藏得太远。” “所以我把目标放在你认识的,和曾经伺候过陈姑姑,但是已经离开府里,不知道府里状况的人里。” “我找到了一个人。” “关陈氏,当年与你一起伺候祖母,又一起被祖母指派给陈姑姑。十二年前她因烫伤了脸,得了府里一笔银子后,在府外一条街的小房子里,足不出户地靠接绣活为生。” “嬷嬷,你说对吗?” 第五百四十七章 是我做的,我对不起殿下 嬷嬷无力瘫坐在地上,嘴唇徒然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回想起许多旧事。 譬如殿下曾多次夸过大小姐天生聪颖有状元之才,若生为男儿定能入朝堂为宰为相,经天纬地指点朝纲。 譬如陈姑姑也说过大小姐心思锐利思维敏捷,观人有自己的一套,没人能说谎瞒过她的眼。 譬如公主府养的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士们,辩论中无一不会被大小姐驳倒,自愧不如地拱手认输,并感慨幸好大小姐是女子。 当时她只觉得是夸张。 但被大小姐一眼瞧出究竟后,她才明白这些夸奖是多名副其实。 ——大小姐太聪颖了。 郑兰淳继续道:“你对陈姑姑倒是忠心耿耿。二十多年了还愿意掩护她逃跑,替她奔波找房子藏身,为她遮掩真相。方才更是为了洗清陈姑姑嫌疑,不断引导我们去怀疑女神医。” “为编出那些鬼话,煽动母亲二姑三姑四姑她们,你也是颇费了一些气力的吧?” “真是好一个忠仆。” 那嬷嬷闻言颓丧神色一顿,惊诧抬头望着郑兰淳,又迅速低头掩住情绪。 “奴婢听不懂大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只是想替陈姑姑鸣不平罢了。那关陈氏收留了陈姑姑,是她个人的行为,奴婢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兰淳冷然道:“关陈氏已经招了,是你开口让她帮忙把陈姑姑藏起来的。” 空气中似乎有噼啪巴掌声。 那嬷嬷噎了一瞬。 关陈氏,竟如此不靠谱。 那嬷嬷咬牙举起了手,高声自证道:“不管大小姐信不信,奴婢敢对天发誓,奴婢所做的一切是真心为了大长公主府的。若有半分违背,奴婢愿被五雷轰顶。” 郑兰淳嗤笑一声。 蒋明娇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目光中带上审视与探究。 这嬷嬷的神情竟不似作伪。 “婶娘,母亲、三哥、大姐,你们看陈姑姑好像醒了。”忽然郑三小姐惊呼。 众人皆扭头看去。 陈姑姑茫然睁着眼睛,似乎不明白身处何处:“我这是……” 郑二姑此前口口声声说要宰了陈姑姑,临到头仍是下不了手,愤怒又复杂地别过了脸。 郑三姑亦神色复杂。 还是郑四姑轻声道:“陈姑姑,您是在公主府呢。” “……公主府。”陈姑姑茫然扫过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踉跄站起了身,“殿下、殿下清醒过来没有,她的时间不多了……” 神情中的着急与关切都不似作伪。 郑二姑一时迷惑。 郑母啜泣着喝道:“陈姑姑,母亲如今是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您把母亲害到这幅田地后畏罪逃跑,又被武冠候抓了回来……如今已经是证据确凿。您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 这一声质问令原本心软的人再次硬了心肠。 陈姑姑害了母亲/祖母/外祖母,不值得同情。 “……老奴害了殿下。”陈姑姑喃喃重复着,茫然望着郑母道:“……殿下不是应该还有……如今如今殿下已经、已经……了吗?”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皆别过了脸。 郑母小声啜泣着。 郑兰淳等一众小辈亦神色复杂。 陈姑姑如遭雷击,表情一瞬空白。然后她似被抽空了气力,缓缓坐在地上。 许久后她苍凉地喃喃道:“对,都是老奴害了殿下。老奴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是老奴对不起殿下。” “当年上战场时,我才十二岁,家里人都饿死了,是娘把自己卖了换了一碗小米粥给我,我才在逃荒时捡了一条命。那碗小米粥吃完后,我在路上走了三天,每走一步都在想要是下一步走不动了,死在了地上,也能是个解脱。然后我看见女子军在招兵。” “打仗战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还不如去战场上搏一把。” “我就这么参了军。在军队里我遇上了好多好多的同袍。她们有和我一样的穷人家孩子,也有读过书能识字为报国救民的……她们每天清早大步走上战场……有的能回来有的就再回不来了。她们从来都不会哭,只是把人葬了后,用力抹一把脸上的血,燃起了篝火烤着羊腿,高声唱着歌为明天鼓劲。火红的篝火映在她们脸上,各个笑得哭得都那么好看。” “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殿下知道后特地把我留在身边,要我当她亲卫。我知道她是想借此保护我呢。” “殿下对我这么好,我可不能辜负了她。所以我主动请缨去了战场,当了侦查斥候兵。那些其他男的斥候都没我细心没我敢拼敢闯,因此我总能拿到最多的情报。” “看着殿下因为我的情报打胜仗,露出笑容我就打从心底地高兴……” …… 陈姑姑陷入漫长久远的回忆中,又哭又笑地喃喃自语着。 无人打断她。 场面一片安静。 尽管众人都隐约听过这一段历史,可在听到亲历者的叙述时,仍能有不一样的感触。 陈姑姑用手捂住了脸:“我至今还记得殿下被封为平津将军时,是一个数九寒冬的大雪天,她乐得舞了一顿枪,再买了好几大坛酒上百头羊,在营地前头的雪地上,让人燃起了篝火,召集所有人畅快地吃喝。她豪情万丈地举起酒碗,说她已经成了将军,给咱们取了个名字叫长胜军,以后咱们要继续奔驰在战场上,扫灭突厥人收服苗疆逼到高丽国门前,让高丽国王将供奉双手奉上,无战不赢长胜不衰……姐妹们都大声叫着好,喝着酒吃着肉唱着嘹亮的战歌,歌声响彻了天际,飘出了好远好远……” “再后来……殿下被朝臣们逼着遣散了军队。殿下不敢出去面对姐妹们,连遣送银都是老奴拿给大家的。当年大长公主府才敕封没多久,一人二两的遣散银把府里都掏空了。那一个月大长公主府都开不了火。可殿下只是咬着牙对我说可恨手里没有更多的钱,没办法多给姐妹们一点……” “殿下知道老奴无亲人可靠,坚持把老奴留在了身边,说其他姐妹我燕向南养不起,养你一个小家伙还是养得起的。” “老奴在府里呆了半辈子,帮着殿下拉扯大了她的孩子们……却没想到……” “老奴对不起殿下。” 第五百四十八章 我罪有应得我认罪 眼泪自陈姑姑指缝流出,她颓丧地跽坐着,肩膀剧烈耸动,发出沉闷呜咽声。 “殿下一辈子活得斗志昂扬,她还有那样多的理想没有完成。她不该如此的……” “是老奴对不起殿下。”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皆知陈姑姑是误会了。 她,竟是以为殿下已逝。 郑二姑动了动嘴唇,狠心别过脸没说话。郑四姑面露不忍想要解释,被郑四姑扯了一下袖子。 郑兰淳皱眉思索。 郑母用帕子拭泪,嗓子沙哑极了:“当年我未嫁时因父母去世娘家败落,原以为公主府会退亲。是母亲让陈姑姑在宴会上安慰我,说公主府不是那背信弃义的人,让我安心等着过门。等嫁入公主府后,我水土不服病了许久,也是陈姑姑一日三餐地精心照顾。” “兰淳和翰良天生体弱,都是陈姑姑帮忙照顾,才能养得如此康健的。” “姑姑您养大了公主府的几代人。” “如今兰淳和翰良都能独当一面,该继承大长公主府的担子,孝顺您给您养老了,你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要……” 陈姑姑闻言哭声一顿。 她肩膀痛苦颤动许久,才猛然抬起头来道:“因为我被人收买了。有人给了我很多很多的钱,让我来害殿下。” “我没忍住动心了。” “在大长公主府这么多年,我为大长公主府做了这么多,她却总打着当年的感情,就随意指使我,不把我当个人看。” “你们看如今京城哪个高门显贵的得力奴才不是满身朱贵,财权俱全……太后身边的徐姑姑和陛下身边的洪喜禄更是普通权贵都攀不上的红人。” “我呢?这么多年我都只被圈在府里,一个接一个养孩子,临到老了却什么都没剩下。所以我不服气。” “那个人给了我很多很多的钱。只要我帮他做了这一件事,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不愁了。” “我答应了他。” …… 郑二姑终于忍不住了,含泪怒喝道:“陈姑姑好会说胡话!我竟是不知母亲哪里亏待了您,您的月钱在府里是最高的,连大嫂都比不上。您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母亲的标准,是阖府一等一的富贵。怕您照顾府里累着了,母亲早早就拨了两个丫鬟专门照顾您。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待您若家中长辈,时时刻刻都恭恭敬敬……” “在您眼里,这些竟是都被狗吃了吗?” 郑四姑亦是难以接受,抹着眼泪道:“姑姑若是爱财,直接与府里说一声便是了。莫说是母亲,我们这些小辈哪一个是舍不得钱财的。只要您说一声要钱,多少钱都能给您。您怎么就被钱财迷了眼,一时糊涂……” 一番话说得郑母郑兰淳等人皆是鼻酸。 蒋明娇是最冷静的。 她开口问道:“是谁给钱收买姑姑的?” 陈姑姑顿了一顿:“……是陈王。” …… 郑兰淳思索神情骤然一顿,立即扭头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亦看向她。 二人目光轻轻对撞后分开,心中都有了计较。 这一突兀的答案也令众人有些意外。 “陈王?” “……府里与陈王府有仇吗?” “……好像没有听说,怎么会是陈王呢?” “陈王府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竟一直在暗地里图谋大长公主府吗?” …… 郑母胆怯地提醒道:“我似乎听母亲说过,陈王府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或许会有大图谋。母亲在舌战群臣时暴露了府里的情报网,或许陈王府是看上了这个……” 众人皆露出迷惑。 是这样吗? 陈姑姑没有理会众人反应,或者说她已完全不在乎了。她木然坐在地上:“陈王给了我二万两银子。只要做成这件事,他就会送我出京城。他已替我在江南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我可以买上几亩好地,伴着湖光山色养老。” “我被打动了。” “于是我明知殿下每年是为何病重的,却仍在殿下窗前讲着当年姐妹们被遣散的事,和那些姐妹们遣散后过的苦日子与不如意。我知道殿下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她们,却愈发一直刺激她。” “终于在那天,殿下听我说起一个叛出家门来救百姓,回去后却被活活浸猪笼而死的书香门第的姐妹时……” 空气再次安静。 众人心情复杂地听着。 陈姑姑眼神里无一丝光彩,语气漠然:“我没想到大小姐会找女神医来救殿下。我也没想到女神医竟能把殿下抢救回来。” “我怕殿下醒过来,我就没有办法拿到陈王的奖赏了。我也发现了有暗卫在监视我。我知道大小姐一向聪颖过人善于追查蛛丝马迹,她一定是怀疑我了。” “我怕被大小姐揪出来。” “所以我决定铤而走险。三天前的早晨,我穿上了同屋小丫鬟的衣服,逃脱了暗卫的监视,来到了殿下的正房。趁着时候还早,看门的小丫鬟打瞌睡时,溜进了殿下的正房。一进门看见二姑奶奶从净房出来,我便抡起花瓶在她后脑勺上砸了一下,将她砸晕了过去。” “然后……” 陈姑姑声音一顿,眼泪串珠似的滚了下来。 “然后我拔了殿下的金针。” 空气又安静了许久,只有陈姑姑的呜咽哭声。 陈姑姑才麻木啜泣着道:“之后我迎面遇上了一个负责修建园艺的小丫鬟,我怕她吵闹会暴露我的行迹,也将她打晕了。之后我借着在府里留下的人脉,假扮洒扫奴仆,趁着众人还未发现事情逃出了府。我躲到了关陈氏家里,准备伺机逃走,却因为大小姐搜查的太紧,一直没能真的逃走,直到被武冠候抓住……” 众人皆面面相觑。 陈姑姑眼珠里无一丝神采,看向那替她说话的洒扫嬷嬷:“你们不要怪罪她和关陈氏。她们是个好人,只是被我蒙蔽了……” “一切都是我做的,所有的过错都是我犯下的,你们只管怪我就好了。” “我该千刀万剐。” “我罪有应得。” …… 事情真相看似水落石出。 面对泪如雨下的陈姑姑,大长公主府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 第五百四十九章 惊天反转! 在大半辈子的相处下来,大长公主府上上下下早已将陈姑姑视作亲人。 在大长公主府的小辈眼里,朝夕相伴的陈姑姑比成日忙于朝政的大长公主更亲近。 尽管陈姑姑已坦然认罪,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办。 郑母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姑姑可真是糊涂。您跟着母亲这么些年,是最了解母亲的。她老人家性格决绝,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下半分背叛。您做下这等事,焉会有性命在!” 郑二姑几人皆心里一震。 大长公主曾制定过家规——‘背叛者处极刑’。 按照这条家规,陈姑姑必定留不下性命。 但若处斩陈姑姑…… 心知此事要以儆效尤,众人却都硬不下心肠下手。 理智与情感,向来是对立的。 陈姑姑听见‘丢性命’三字,眼神古井般毫无波动,仿佛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如木偶似的僵坐着,口中喃喃重复着。 “我有罪。” “一切都是我的错。” “殿下不应该这样的……是我害了殿下……” 郑四姑最见不得这场景,咬牙掀起帘子钻进内间:“……我进去看看母亲。” 郑三姑扭头强迫自己不看陈姑姑,哑声追上郑四姑:“小妹等等我,我与你一起去。” 郑二姑又气又急,和驴拉磨似的,团团转起了圈。 “这叫个什么事。” …… 有人极小声地提议:“要不我们先把人关起来,等祖母醒过来后让她老人家亲自处置?祖母与姑姑毕竟曾有几十年的感情,或许她老人家还有话想对姑姑说。” 郑母抹着眼泪道:“正因母亲与陈姑姑感情深厚。陈姑姑当日害了母亲,才会更让母亲伤心难过。若让母亲再见陈姑姑,岂不是故意戳她伤心处。”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语噎。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郑母与陈姑姑的确感情深厚。从陈姑姑认罪起,她的哭声便未停过:“姑姑,您当日做这件事时,可曾想过在事发的这一日,以您在府中地位和与大家的感情,会让兰淳和翰良多难处理……” 郑兰淳皱了皱眉。 郑翰良亦是道:“母亲,如今最重要的是祖母安危,您还说这些做什么。” …… 木然枯坐的陈姑姑却肩膀震了一下。她低头怆然笑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从郑二姑环视到郑兰淳后,眼泪自苍老面庞上滑落。 然后她含泪地扑向郑二姑,一把抽出郑二姑腰间软剑,朝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 “殿下您别怕黄泉路寂寞,二丫头来陪您了。” 几声惊呼声响起。 “姑姑!” “不要!” “快救人!” “姑姑您好好说话,做什么要畏罪自杀!” …… 砰—— 一粒石子呼啸起罡风,击在陈姑姑的手腕上。 陈姑姑手腕一松。 软剑落在地上。 阮靖晟收回了手。 蒋明娇退回正欲迈出的脚步,默契地朝阮靖晟笑了一下。 阮靖晟刀削斧砍般的俊美面庞依旧冷硬,如蓄势待发的大灰狼王般,气势悍然霸道,动作凌厉迅速,耳朵尖却悄无声息红了。 陈姑姑没想到会被阻止,一时跌坐在地上。 蒋明娇借诊脉蹲下身,附在她耳畔,唇角有趣勾起:“姑姑的演技可真好。若不是我早猜到了真相,只听今日您的供词,恐怕就被您骗过去了。” 陈姑姑骤然睁大眼,惊骇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唇角翘起一个勾人夺魄的角度。 “姑姑,您真的觉得一个用两万两银子即可收买的贪婪之徒,会因主人离开自杀吗?” 陈姑姑咬牙道:“老奴只是……” 蒋明娇乌黑眼珠幽深迷人,声音轻的如猫儿抓着耳朵:“再奉送给姑姑一个消息,殿下她还活着。” “什么!”陈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想要扑上去,摇晃着蒋明娇肩膀追问着。 阮靖晟挡在蒋明娇面前。 蒋明娇缓缓直起身,似笑非笑道:“但若姑姑再这么隐瞒真相地耽搁下去,殿下还能撑多久就说不准了。” 陈姑姑死死咬唇。 听见二人的对话,众人目光里皆是惊骇。 郑三姑讶然望着郑四姑,郑二姑莽直地开口:“女神医,您的意思是……” 蒋明娇一双眸子清冽剔透,仿佛拥有看透人灵魂的力量:“看得出姑姑为了圆谎,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一套说辞将所有线索都圆满串上了,任谁第一眼看去都挑不出错处。” “可因您到底不是凶手,所以供词里有了几处疏漏。” “第一,您说您是通过讲述当年殿下旧部的悲惨下场,来刺激殿下让殿下引发了心衰。可陈姑姑您可知道,殿下在昏迷之前曾见过了来自东山的车小雨。” “车小雨是当年那些女兵们的后代。她那日向殿下讲述过她们这些女兵后代的现今生活状况,两人言谈甚欢。殿下当时的心情非常好。姑姑您真的觉得,在车小雨给殿下说了这些好消息后,您的话能让殿下刺激到心衰吗?” 陈姑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句话。 蒋明娇抽丝剥茧分析道:“其二若您真是为钱财背叛,且早已打算离开京城去江南养老。何苦要用言语刺激的方式害殿下?” “言语刺激更隐蔽不着痕迹,却不够干净利落。只有不愿暴露身份的人,才会用这种迂回方法。” “对于要离开的您来说,下毒不是更直接高效?” 郑二姑皱眉。 她虽然脑子不太好使,却能听出这话确实在理。 陈姑姑声音沙哑:“……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想……” 蒋明娇似笑非笑道:“其三,若三天前真的是姑姑动的手,您打算如何解释那修建花草的小丫鬟见到的是您的正脸,却是从后脑勺被攻击的?您又为何要在早已躲避暗卫视线离开后,又多此一举地费尽气力潜回来,迷晕几个暗卫……” …… 陈姑姑尚未说话…… 郑母眼睛红肿着道:“女神医,您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真不是姑姑动的手,姑姑为何要将这等杀头的罪行揽在身上呢?” 蒋明娇轻笑道:“是啊,若不是为了自己视若亲人的人,谁肯将揽下这杀头的罪呢。” “姑姑您一心为这府里好,千方百计地为真凶隐瞒,却可曾想过您的忠心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第五百五十章 女神医好锐利的眼神 六章 陈姑姑目光巨震,抬头望蒋明娇。 只见女神医肤白胜雪,唇角微微扬起,气质凌然清冽隐隐生风,似出尘超脱于世人,眼神清明坦荡略带寒意,并无半分诓骗的作伪……她轻轻垂下了头。 她的谨慎不允许她轻信。 但她活了大半辈子,亦相信自己这一双眼。 女神医没必要骗她。 若女神医说的是真的,她强迫自己不望向那人,心湖中却掀起澎湃浪涛。 若陈姑姑般怀疑惊骇者不止一人。 方才指责蒋明娇的嬷嬷,定力不如陈姑姑,先下意识朝人群瞟了眼,反应过来失态后,又强迫自己强作无事发生,笑容难免勉强了三分。 如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湖面,最先搅乱的是最近的湖水。 这话令大长公主府上下,彻底迷茫不知所措了。 他们能隐约听懂女神医的话。 女神医似乎在说,陈姑姑不是害母亲/祖母的人,她是替人顶罪的。能让陈姑姑心甘情愿顶罪的,一定是陈姑姑极重视的亲人…… 陈姑姑一辈子未曾婚嫁生育,亲人只有府里这些人…… 一时不少人悚然大惊。 若陈姑姑真是帮府里的人顶罪,凶手岂不是暗藏于他们中。 郑母笑声尴尬三分:“女神医真不愧是女神医,目光锐利竟胜过咱们这些与姑姑朝夕相处的。若不是您提起这事,只怕我们都已相信姑姑所说的话了。若事实真如女神医所说,姑姑倒是个赤胆忠心的,只是可惜可叹可怜,这一腔真情用错了地……” 这话粗听毫无问题,却经不住细想。 郑兰淳皱起了眉。 蒋明娇似笑非笑道:“郑夫人所言不假,贵府受大长公主殿下福泽荫蔽,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养出如陈姑姑般忠仆无数。只是令人可惜可怜可叹,她们一腔真情用错了地。” 她望向方才指证她的嬷嬷。 嬷嬷过电似的一个激灵,心虚抬头望向蒋明娇。 她看得一时痴了。 身处这真相谜题不断反转,风云搅动的漩涡中,肃然而立的女神医,神色仍是从容淡然的,一双眼黑亮幽深,清冷若能看透人心。 嬷嬷下意识防备式辩解着。 “奴婢听不懂女神医在说什么。奴婢方才便说过一遍,现在再说一遍。奴婢是公主府家生子,打小生于府里长于府里,对大长公主府绝无半分二心,若奴婢说了半句谎话,奴婢愿被五雷轰顶而死。” 蒋明娇勾了勾唇:“你自然是忠心公主府主人的。” 那嬷嬷刚松了口气。 蒋明娇从容淡然的第二句,便粉碎了她的侥幸:“只是公主府历经了近百年,早已不止大长公主殿下一个主人了。” 那嬷嬷惊骇地猛然抬头,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一道破天闪电劈下,大长公主府上下亦震惊得大惊失色。 公主府不止殿下一个主人? 这是什么意思? 若在寻常高门大户里,那些争权夺利惯了的人,定能极快理解蒋明娇的话。 大长公主府虽是因大长公主殿下敕封,公主殿下为其当之无愧的主人。但随着大长公主年岁老去,后代繁衍生息长大,必定会有第二代主人站出,接替或掠夺大长公主府产业。 正如每一任开国皇帝晚年时,都会被年轻力壮的儿子替代。 可大长公主活得太久了。 她是大周太祖长女,比太祖只小十七岁,是满京城权贵高门里的最长寿者,地位尊崇独一无二。如今在朝中被人尊敬的老将的魏国公,当年只是她一麾下小兵;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庞仲,年轻时亦曾为求仕途,当过大长公主府门生。 大长公主已有八十六岁,却仍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能一力顶起阖府重担。 她如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伫立在大长公主府的人前,庇佑他们领导他们教育他们。 大长公主活了太久,以至于大长公主府的人,都在潜意识中忘了,大长公主终究会离开,大长公主府将改换主人。 但他们到底都不蠢。 女神医话说到这份上,他们或快或慢都能想通。 他们神色便极为难看。 郑翰良等小辈面色沉重,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皆咬牙切齿,郑兰淳眉头紧锁,郑母面庞憔悴哭声更伤心。 若真如女神医所说…… 动手者,该千刀万剐。 蒋明娇环视一周后,饶有兴趣地翘起唇。 她最后望向陈姑姑。 在知道大长公主还活着后,陈姑姑如重新找到主心骨,眼神不再死气沉沉,神情亦不再漠然麻木,几次偷偷瞥蒋明娇时,神情间竟出现了焦急催促。 蒋明娇蹲下了身。 陈姑姑警惕地望着蒋明娇,往后挪动了半步。 蒋明娇不以为忤,声音似魅惑似呢喃般放得极低。 “若我没记错。方才那嬷嬷说过这府里的孩子,包括兰淳与翰良都是姑姑您一手带大的。您将她们视作自己亲生的骨肉?” 陈姑姑抿唇不语,抗拒态度十足。 蒋明娇轻笑。 笑声尾音若生着轻软小钩子,似在人耳膜边震响,如影随形的魅力令人头皮发麻。 “若我还没记错。方才郑夫人也说过,她年少时家道中落,父母皆双亡,是姑姑代表公主府去安抚她的。她作为南地人嫁入北地后,水土不服病了许久,亦是姑姑衣不解带照顾。多年以来,因姑姑怜惜郑夫人身世,都将郑夫人作亲生女儿般疼爱?” 陈姑姑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蒋明娇唇角轻勾。 “所以郑夫人说服您指证陈王时,是不是第一用女儿的亲情乞求您,第二用大长公主曾说过的,陈王府一直在暗中图谋,可能对大长公主府不利的话来威胁您。” 若轻羽掠过湖面划出一串涟漪,这话令陈姑姑抗拒神色出现波动。 陈姑姑干涸发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哑:“我不懂女神医在说什么。” 一字一顿的,轻轻的,蒋明娇的声音似能触动人心湖:“不,姑姑您懂得。只是您不知道,我与贵府大小姐方才在殿下书房,找到了一封在她出事前几天收到的情报。” “上面直指庞相。” “而与庞相联系多年的内鬼,竟是指证陈王的您。” “您说怪不怪?” 第五百五十一章 灵魂质问:若信错了人呢? 陈姑姑神色依旧警惕严肃,心湖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和庞相勾结? 除却年轻时在战场拼杀过,她这辈子都在大长公主府里呆着,帮殿下解决后顾之忧,带大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对于三朝老臣庞相,只有耳闻绝不了解。 她与庞仲勾结? 笑话! “……老奴早听闻女神医医术过人,今日一见,才发现女神医诡辩技巧亦炉火纯青。只是女神医您觉得老奴会相信,你的这一番荒唐话吗?”陈姑姑轻眯起眼审视着女神医。 她善于观人,女神医若诳定会被她发现痕迹的。 但她失败了。 女神医笑容虽稍显讥诮冷意,却眼神清明清冽,并无半分心虚与试探。 “姑姑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去问兰淳。” “我之所以与姑姑说起,只是想请姑姑好好想想。若姑姑没与庞相勾结过,内鬼名字为何会是您。” “我与郑大小姐可互相作证,一个时辰前,我们才偶然得知此事,来不及布置其他。” “那么能料到姑姑一定会认罪,为提前在纸条上写下姑姑名字,以图有备无患的人——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若她还曾劝说过姑姑认罪时攀扯陈王,转移府里人的注意力的话,事情就更有趣了。毕竟若我与府上大小姐没在刚才意外地发现那纸条,府里的人除却相信陈王是真凶外,绝对联想不到庞相的。” “进,可将害殿下的脏水全泼到陈王头上,退,可将与庞仲交易的内鬼嫌疑摁死在姑姑身上……她始终都能作壁上观全身而退。”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算计。” “能布置出这一整个计划的人,心性该有多可怕?” 陈姑姑心下一沉。 尽管她再三劝说自己,女神医不了解府中众人秉性,这话只是危言耸听,心却止不住往下沉。 若女神医的话为真。 ……知道府里有人与庞相勾结的,除却看到资料的女神医与大小姐,便只剩下内鬼本身了。 她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不! 她不能被女神医误导了。 她们几十年相识,她深知那人秉性。 她不可能做这件事。 不等她再自我建设着,便又听女神医悠悠长叹一声:“天下有情总被无情负,君子端方敌不过小人长戚戚。” “姑姑是个真正的忠义人。” “姑姑为了大长公主的理想与大长公主府的昌盛未来,愿意将一辈子的时间与身后清誉,全然奉献出去。” “只是在您一心为了大长公主府下一代主人付出时,可曾哪怕一次地想过……” “若这主人便是害殿下的凶手,您该怎么办呢?” 陈姑姑面色大骇,好悬才忍住了脱口而出的‘你胡说八道’,别过了脸。 心情,却难免惴惴。 女神医,有一双能看透表象,擅长洞察人心的利眼。 她太通透敏锐,也太过善于煽动人心了。 至少原来笃信的她已如一脚踩空,七上八下没底了。 公主殿下年岁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府里终究要让下一代的主子撑起来。公主府的一切是公主殿下一辈子的心血,她不想殿下有朝一日离开后,心血会被不肖子孙糟蹋。 因此她早早选好了人。 大小姐,聪明灵秀大胆果决有情有义,足以带领公主府再迈上一个台阶。 在女神医替殿下诊断前,她其实已知道殿下定是被人暗害了。她亦已断定凶手——太后宫里的徐姑姑。 那天殿下出事前,阖府只有徐姑姑一个外人来过。 她知道自己也被女神医和大小姐纳入了怀疑范围。有四个暗卫监视在随时随地监视她。但她并不在乎,清者自清。 她只是将两个伺候的小丫鬟,叫到了眼皮子底下来照看着。 ——免得小丫鬟行事莽撞傻乎乎,无端惹上了怀疑,引火烧身都不自知。 前十几天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三天前的早晨。 那天她在院外散步回来后,发现屋顶被人挖了个小洞,一颗裹着三千两银票与纸条的石子,落在了她的被子里。那纸条内容很简单,一是夸奖上次的事她做得很好,银票便是酬劳,二是让她第二天清晨再去动手。 她想过把事情告诉大小姐,却没办法解释银票来源。 她认为这是徐姑姑的挑衅。 她原打算为自证清白,不理这个圈套,但却难以放心殿下。 辗转反侧半夜后,她换上小丫鬟衣裳,去了殿下的正房。 她碰见了惊慌失措的夫人,与被打晕了的二姑奶奶。 夫人哭着拿出一张与她一样的纸条和银票,说了与她一样的遭遇,还说她什么都没干,一过来时二姑奶奶便是晕倒的。 她没怀疑过夫人。 这是她从十五岁时带大的孩子,三十年来二人已是亲人。她怎么会怀疑亲人。 夫人哭着哭着,难以接受地闹起了自杀。 她上前去拦住夫人。 二人在争执动作中,被一个修建园艺的小丫鬟看见了。她正在犹豫要怎么办,夫人惊恐失措下,将人打晕了,然后崩溃地蹲在地上哭:“怎么办怎么办我太害怕了。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她决定帮夫人顶罪。 一来夫人是大小姐亲生母亲,夫人的名声污了,大小姐自然会受到影响,不能在府里服众。 二来她实在见不得女儿般的夫人难过。 夫人很愧疚。 她便安慰着夫人,她都是自愿的,只要能对殿下对府里好,她做什么都愿意。夫人勉强接受这说辞后,又对她出手的动机发愁。她当时也很苦恼。还是夫人在想了很久后,灵机一动地想到了陈王——劝说时说的话与女神医复述的一模一样。 后来她被夫人藏了起来。 夫人说只要三天内能抓住真凶,她照样能干干净净回府。若是抓不住…… 她主动说道:“抓不住便抓我吧,总不能让夫人与大小姐为难。” 大小姐临危继位初掌权柄,要在府里立威。 她愿意给她当刀。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她果不其然被武冠候抓来了。 除了她没来得及见殿下最后一面外,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进行着,她认罪自杀谢罪,保住夫人与大小姐。 大小姐性格执拗,她知道大小姐一定会继续追查此事,替殿下抓住真正凶手的。 她走得很坦然。 只是被女神医提醒后,她才想到一个致命问题。 若那天的两张纸条,都出自夫人之手呢? 第五百五十二章 真相梳理,真凶露出 一股凉意自脚底窜上天灵盖,陈姑姑清凌凌打了个激灵。 若真是如此…… 她很可能一心念着殿下想着帮大长公主府,却无意中成害殿下的帮凶了…… 一想到此处,她胸口因恐惧阵阵发闷。 但她到底老练。 她愿意轻易相信夫人,是因夫人是与她相伴半生的亲人。她没法全然信任女神医的话。 她选择了沉默。 蒋明娇轻笑一声,扭头望向众人:“诸位,愿意听我将事情与你们梳理一遍吗?” 众人连忙点头。 方才陈姑姑表情骤变时,他们就在好奇女神医,究竟对陈姑姑说了什么——只可惜二人声音实在太小。 “愿意。” “女神医只管说便是。” “今天事情真相变幻真的太快了,我到现在都有些懵。女神医您是个局外人,要是愿意给我们梳理一下,我们也能看得清些。” “……整件事下来真是太麻烦女神医了。” …… 蒋明娇梳理了整件事。 “大长公主殿下有年年会犯的心病,今年犯病期格外长,且严重到昏迷不醒。我受兰淳之邀,给殿下治病后发现,殿下是被人刺激导致心衰的昏迷,并大致圈定出发病时间。兰淳因此确定了四名嫌疑人,分别是太后贴身宫人徐姑姑、打东山来的殿下旧部后代车小雨、伺候殿下多年的陈姑姑、与郑夫人。” “当天具体情况是这样。” “徐姑姑先来看望过殿下,并在茶壶里下了巴豆粉。再是车小雨来探望殿下,殿下与车小雨相谈甚欢,中途倒了两杯茶给她喝。接着是陈姑姑与殿下闲谈,说起了当年旧事。中途郑夫人来过一趟,借口茶壶已空了,换走了房间里的茶壶。” “此后我们调查出徐姑姑曾买过巴豆粉,借亲手送礼品为由,趁机换了茶壶下毒。因所送礼品上的少许巴豆粉,露出了马脚被识破。” “殿下侥幸未曾饮茶,但车小雨因在公主府饮茶,回去拉了半个月肚子。” “因殿下昏迷原因是心衰,再者徐姑姑与殿下交谈时间短,车小雨与陛下相谈甚欢,排除徐姑姑与车小雨嫌疑。” “调查一直在进行。” “三天前清晨,我给殿下布的十三绝针被毁。殿下再次病危,我救回殿下。陈姑姑失踪。我在回东山路上被刺,得遇武冠候帮忙追查凶手。” “因久无陈姑姑线索,兰淳借殿下假死,炸出一名为陈姑姑遮掩的嬷嬷,并根据该嬷嬷得出线索,让武冠候成功抓捕陈姑姑。” “陈姑姑被误导以为殿下已逝,伤心欲绝并认罪,自陈被陈王收买为财害殿下。” “但我觉得事情有蹊跷,并找出几处不合理处。”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郑兰淳未将庞仲情报之事透露,以他们得到的线索,能够推导出来的事实便是如此。 蒋明娇再看向郑母,幽深眸光似笑非笑。 “所以能请郑夫人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郑母似乎不喜欢被怀疑,瞥了眼郑兰淳,语气有些生硬:“没想到女神医竟如此古道热肠,在东山事务百忙之中,都愿意抽时间管我们府上的事。女神医既然怀疑我,我怕是不能不配合了。” 因回避年轻未嫁的女孩,阮靖晟已退到门外,闻言凌厉道:“郑夫人,女神医是受郑小姐邀请而来,并救了殿下两次性命,还望郑夫人学会尊重。” 郑母被噎得面色僵硬,偏生阮靖晟身份高又是男客,令她没法辩解只能干笑。 “是我说错话了。” 蒋明娇朝阮靖晟眨了眨眼,转过头时神情又是淡然从容。 “第一个问题,贵府一个茶壶能装几杯茶。”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令众人都满脑问号一头雾水。 感觉如同举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却只等来了一只小蚊子,原本高度的警惕的郑夫人,顿时有些茫然。 “四,杯茶?” 蒋明娇*点头:“第二个问题,贵府上是否有不喝冷茶,茶水放久会扔掉的规矩?” 郑兰淳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替郑母回答。 “没有。” 蒋明娇再次问道:“郑夫人平时在府里,有顺手帮丫鬟洒扫收拾的习惯吗?” 郑翰良也帮忙答着。 “这些都是丫鬟做的。府上丫鬟手脚都很麻利。” 蒋明娇问道:“那么那一天,郑夫人您进门时为什么要亲手换掉,被徐姑姑下了巴豆,又被车小雨喝了两杯,还剩下一半的茶壶?” 郑夫人脑袋嗡地一下。 女神医怎么会注意到这一细节! 她着急地想开口辩驳,却蒋明娇强势打断:“第二个问题,方才帮陈姑姑指证我的嬷嬷,与藏匿陈姑姑的关陈氏,在被殿下指给陈姑姑前,最初都是您的人,您觉得这是巧合吗?” 嬷嬷猛然望向蒋明娇,好悬才忍住了叫出声。 这是那嬷嬷最后的依仗。 因此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发誓,说对大长公主府是忠心耿耿。毕竟,大长公主府内远不止大长公主一人。 她没想到,蒋明娇能注意到这一点! 不愧是女神医! 她下意识求助似的看向郑母,意识到不妥后才低头。 不少人瞥见这细节,一时间眯起了眼。 …… 郑母被质问得脑袋嗡嗡嗡地响,急切想要辩解:“我……” 蒋明娇再次极快打断郑母,拿出一沓地契,似讥带讽地再次质问:“第三个问题,在武冠候追查凶手时,发现您名下居然陆续有二十多套民居。听说郑夫人您娘家家道中落,这些地契应当不是您的嫁妆。郑夫人您打算怎么解释?” 陈姑姑猛然看向郑母,眼神满是难以置信。 郑母脑袋嗡嗡嗡地响得更厉害,急切想要开口却再次被打断。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她,“最后我们已经抓到了庞相二弟子的夫人,她说你们上次交易,是在大长公主出事前十天,借着两府都去白云观上香碰头,她偷偷给了您五万两银子,您承认吗?” 郑母脑袋嗡嗡嗡响得要炸了,好不容易找到说话机会,下意识地着急反驳着。 “你胡说,她根本没给我钱。” 说完郑母反应过来,如当头一个闷棍般跌坐在地。 第五百五十三章……心结究竟是什么? 她被诈了。 如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下,郑母脑里的嗡嗡声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凉到极致的安静。 她蒙着脸想哭却哭不出。 蒋明娇清冽凛然的话,在她脑海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炸响,又缓缓震荡出回音。 “若真对此事毫不知情,正常人被骤然发问时,第一反应一定是茫然,随后反问并否定一整件事本身。” “郑夫人,您却只否认了您收到五万两银子。” “那么除了没收钱外,您是承认您和庞相有勾结,上次借口为大长公主殿下的病祈福,带领全家去白云观上香,也是为与庞相二弟子夫人偷偷见面,并传递消息了?” …… 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窜入她一只耳朵,再空无缥缈地从另一只耳朵窜出去,郑夫人能听懂女神医的意思。 她却不想承认。 或者说她不想说话。 仿佛一场灾难后的虚无,她至今仍是茫然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为遮掩罪行所做了那么多,前前后后骗了那么人,眼看万里路途走到最后一步了,却被女神医轻而易举的一句话诈得露馅了? 她难以接受。 大长公主府的其他人同样难以接受。 “怎么回事?” “庞仲?竟然是庞相想要害祖母吗?可夫人又怎么和庞相扯上关系的?” “天,夫人那一次上香竟是为了给庞相传递消息吗?” “夫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 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像头一天认识郑夫人般,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郑夫人。 郑翰良嘴唇哆嗦着:“母亲,这是真的吗?” 郑兰淳轻叹了口气。 其实在每一次分析证据时,她都隐约有这种直觉,只是……她故意回避了这一切。 她虽然自诩聪明冷静,可终究没办法回避情感。 ——那毕竟是她的母亲。 想必女神医正是看出这一点,才选择用这种方式点破。 从前三个不起眼的小问题入手,潜移默化让母亲降低警惕心。再疾风骤雨般来三道凌厉质问,让母亲着急愤怒心态炸裂,却始终不让她回答辩解,令母亲内心焦急不断堆积……待到母亲情绪值忍耐到顶峰时,直到最后再来一个厉害的质问,便能诈出母亲下意识的反应。 话术滴水不漏。 节奏循序渐进。 情绪拿捏细腻。 她瞥了眼清冽立在一旁,身姿挺立,衣衫雪白,气质从容悲悯的女神医,不得不神情复杂地承认。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击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也只有女神医了…… …… 整件事情里陈姑姑无疑是受伤最深的一个。 但她没有唾骂。 没有发疯似的捶打着郑母。 她只是任凭眼泪从苍老面庞上无声滑落,开口沙哑道:“夫人,老奴与您一起三十年了,老奴不信别人说的话。老奴只想听您亲口说一句,事情真相究竟是什么。无论您说什么,老奴都相信您。夫人,老奴只想要听您说。” 郑母别过了脸。 方才她为大长公主假哭时,眼泪说来就来泪如雨下,但此刻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无言以对。 许久漫长且难捱压抑的沉默后,陈姑姑任凭眼泪划过:“老奴明白了。是老奴没教好孩子,才让殿下受了这种苦,都是老奴的错。” 她缓缓用手捂脸,呜咽着哭泣起来。 哭声在静默空气里回响,令人胸口发闷。 饶是早有预料,蒋明娇亦为这一幕轻叹口气。 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永远是最痛的。 她深知郑母与家人感情,也深知哪怕大长公主被救回来,整件事情后,郑母的背叛都会长久影响这个家庭。 但她不得不戳破真相。 因为大长公主还躺在床上等着她的救治。 因为她是一名大夫。 “郑夫人,那么现在您能告诉我,那天在陈姑姑离开后,你对殿下究竟说了什么,导致她受刺激到心衰吗?”蒋明娇问。 众人亦都看向郑夫人。 时间已不多了。 郑兰淳与郑翰良张了张口,究竟没能迈过心里的坎,偏头含泪别过了脸。 郑三姑郑四姑张了张口,亦没办法质问出口。 还是郑二姑哑声道:“嫂子,都到这个地步了,算是给咱们彼此相处的这么多年,都留一个最后的颜面,你还是老实交代,究竟对母亲说了什么吧?” 郑母张了张口,半晌却未吐出完整的一句话:“……我……” 郑兰淳皱了皱眉头。 郑翰良忍不住声音沙哑催促着:“母亲,您还是早点开口吧。祖母如今是等不得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这么多年,您就算为她老人家积最后一点福吧。” 郑母低着头不语,眼泪终于再次落了下来:“我……” 郑三姑郑四姑对视,神情都有些着急。 郑二姑忍不住抬高音量:“大嫂,您不要逼我。” 郑母双手捂起了脸,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惊惧,全然哭出来般放肆地尖叫大哭着。 “你们不要问我了。”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收到庞相命令后,其实没想要照着做的。母亲是咱们府里的顶梁柱,她一倒了我们府里就全完了,我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我只是从旁人口里知道,除了我以外,庞相还派了其他人来府里。” “那天太后宫里的徐姑姑来时,可能因为同样居心叵测吧,我第一眼就发现了她不对劲。所以在送徐姑姑走后,我找到了机会,第一时间就把茶壶换了。” “我换了茶壶回来,想看徐姑姑有没有得手,便又去了母亲房间一趟。母亲大抵是与人说得起了兴,也拉着我与她说了话。” “我当时心虚怕被人看出痕迹,就随便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大堆。那天我离开时,母亲都还好好的。所以当我知道母亲是心衰时,我根本没意识到是我的话出了问题。直到其他人嫌疑一一被排除,我才害怕起来,糊涂之下犯下了三天前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是哪一句出问题了,否则我肯定早就救母亲了。” 众人一时无语凝噎。 若郑夫人所说为真,事情可真是不好办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大长公主醒了 人人脑海里都有无数问题在打结。 郑母是不是仍在撒谎?若郑母说的是真的,那母亲/祖母该怎么办? 快没时间了! 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对视着,目光犹疑与着急。 “母亲您怎么不早些说,都到这时候了……”郑翰良的责备本已出口,却在望见郑母的眼泪后,咬牙收了回去。 郑母一句话都不辩解,只捂脸崩溃地大哭。 场面凝滞般压抑。 陈姑姑平静旁观许久,轻轻叹一口气:“别逼夫人了,她是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曾朝夕相处多年,抛开感情情绪影响后,她更能理智评价郑母了。 与此前哄骗她顶罪时的假眼泪不同,郑母此时是真的因绝望而崩溃了。 这却更令人绝望。 众人情绪愈加颓丧。 郑二姑一巴掌拍在柱子上。郑三姑与郑四姑着急地看向床上大长公主,眼眶里盈满泪水。郑翰良紧咬着牙关,颓然转了好几圈,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正屋空气焦灼压抑。 能保持冷静者唯有郑兰淳与蒋明娇二人。 蒋明娇沉吟思索着。 郑兰淳看向郑母,声音听不出情绪:“母亲,你还能复述出那天您对祖母说过的话吗?” 不等郑母回答,她又一字一字缓缓强调道:“母亲,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对我说实话。” 郑翰良也干涩道:“母亲,祖母她没时间了。” 郑二姑郑三姑郑四姑亦用希冀目光望她。 郑母又哭又笑地沙哑道:“只怕我此时说再多,我真不是真心想害母亲的,你们也不会信了。” “放心我会好好说的。” “只是距离那一天已有大半个月,再加上母亲与我说话时,谈论的东西又零碎又多,所以我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话题了。” “我们谈论了几个话题。” “一是母亲主动提起的,她当年的旧部的事。母亲当年的下属数以万计,被遣散后散落五湖四海,车小雨她们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许多人都没被找到,也不知她们如今生活得如何。母亲说只要她活着就会一直找。” “第二个话题是母亲感叹年纪。母亲主动对我提起,说她已经八十有六了,未来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战场,为当年那些姐妹们报仇……我当然不能顺着她老人家说,就说了些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不去战场在府上庇佑咱们也挺好的话……” “第三个话题是我主动提起的。我提起了……兰淳的父亲。” …… 这话一出,陈姑姑便幽幽地叹道:“大老爷当年的事,夫人您果然还是怪殿下的。” 郑母不作声。 郑兰淳替蒋明娇解释道:“我父亲是在十三年前去世的。十三年前,因先帝爷听信谗言,恐西北侯功高盖主,灭了西北侯一家,又不顾寒门程相的死前血谏,继续放任大皇子与三皇子党派内斗,导致边疆军饷被全部克扣,将士们无力抵抗敌人……” “当年回鹘王带着突厥大军从铜陵开始进犯,在短短几月内长驱直入,打到了京城脚下……” 郑母似是破罐子破摔,接着郑兰淳的话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没经历过,不知道那时情况有多危急。” “当时京城的宗室勋贵们,要不就是躲在家里,要不就是躲在宫里,要不就是去乡下避祸……只有母亲说咱们家是将门,这时候决不能往后退一步。天知道满京城除了她老人家,还有谁记得咱们家曾是将门……她老人家的确是身先士卒,带着三姑奶奶与四姑奶奶守在了北门,让二姑奶奶守在了东门,让老爷守在了西门……” “一场仗打下来,靠着先帝爷赔款,咱们大周倒是撑住了,突厥人退兵了,可老爷却没了……” “母亲倒是会安慰我,说总有一天这仇会报的。” “可……” 众人都听得出她未尽之意——十三年前,大长公主殿下年迈不能上战场,朝臣们也不愿她再领兵;京城老将们尽皆去世,中年将领们被多疑的先帝杀了个干净,年轻将领们尚未有冒头的…… 找突厥人报仇,只能是一个奢望。 郑母又木然道:“第四个话题,也是我主动说起的。我说起了兰淳与翰良。母亲评价说兰淳天生聪颖过人,却生得太顺了容易游戏人生,须得要压一压,又说翰良的武艺有她当年风范,只是人太忠厚老实,容易受人欺负……两人要是能互补一下就好,她也能放心将公主府交出去了……” 郑翰良听见这话,鼻酸地抢先道:“母亲,祖母年纪大了又在病中,难免情绪低落。您怎么还和她说起这些!” 郑母不理会他,只木然地道:“说完这些后,我们又说了些京城其他人的闲话,譬如说起了女神医的东山,说起了帝后的脾性,说起了兰淳和翰良的婚事……” “就只有这些了。” …… 郑母说完了。 众人却依旧眉头紧锁。 从这些坦陈的话里听,郑母应是没隐瞒。 只是信息量太大了。 这么多话题,究竟哪一个才是最能令大长公主揪心,以至于将她刺激到心衰的呢? 郑翰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郑二姑纠结得驴拉磨似的转着圈。 郑三姑颓唐地抓着头发。 “……母亲。”坐在床边的郑四姑着急叫起来,望向蒋明娇道,“女神医,您快过来看看。母亲她、她心口好像不跳了。” 众人都着急赶了过去。 “母亲……” “祖母!” “没事吧,女神医,求求您快救救祖母吧。” “这该怎么办!” 蒋明娇迅速赶了过去,轻探了一下大长公主心跳。 方才蒙蔽郑二姑几人时,蒋明娇用了手段,让大长公主龟息隐藏脉搏。在她与郑兰淳现身后,她便已撤销了手段。 但大长公主此刻却再次没了心跳。 …… 蒋明娇迅速抽出金针,一一钉入大长公主几大死穴:“这套回命针只有一次机会,我没时间耽搁了,抱歉。” 她低头附耳对大长公主说了一句话。 小半刻后。 沉睡的大长公主,眼皮与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她,醒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也只有女神医能如此飒爽了 是郑四姑最先发现这一点的。 她当时正坐在大长公主床前,拿着帕子给大长公主擦汗,听见呻吟声愣了半晌,才喜极而泣掩唇哭泣道。 “母亲,母亲好像醒了。” 她唯恐自己看错了,扭头求助地望向众人,希冀连声问道:“你们快来看看。我没有看错吧,母亲是真的醒了吗……” 床上传来大长公主的微弱声音:“……太阿,是你吗?” 太阿,是郑四姑小名。府里只有大长公主喜欢这么叫她。 众人闻声又惊又喜地围成一团。 “祖母醒了。” “母亲,您知道吗?您这次足足昏迷了快一个月,可快吓死我们了。” “母亲,您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赶紧让女神医帮你看看。” “对对对,母亲您有不舒服一定要说,可别再耽搁了。我们可经不得第二次吓了。” …… 众人皆希冀地看蒋明娇。 蒋明娇沉稳冷静上前,给大长公主把脉,又检查过舌苔面色道:“殿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昏迷时间又过长,中途又几经波折,伤了身体底子,须得好好静养一两年才行。” 众人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连声道:“养一两年便养一两年。母亲忙碌了半辈子,也着实该静养着歇一歇了。只要人能好好的,这都是小事。” 大长公主被郑兰淳扶起,背靠着软枕坐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虚弱,没力气说太多话,只含笑听着一家人说话。瞥见远处的陈姑姑与郑母时,她目光一顿。 陈姑姑跽坐在地上,如被主人抛弃的怯怯小兽般,想去看大长公主却又不敢上前。 她差点成了害殿下的帮凶。 她有愧。 郑母则直接扭头避开了大长公主的目光。 众人想起个中究竟缘由,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场景一时尴尬。 大长公主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年轻时金戈铁马过,中年时宦海沉浮过,老年亦掌管大长公主府多年,眼神是何等精明敏锐。 她审视二人片刻后,目光闪了闪,不再看郑母一眼,温声对陈姑姑招手:“小二丫,你坐那么远做什么,都一起过来大半辈子了,怎么还和我这么生疏。快坐我旁边来,我们俩来说说话。” 陈姑姑一瞬放声大哭,膝行到大长公主身旁。 “殿下,殿下我对不起您。” “我对不起您。” 大长公主拿帕子给陈姑姑擦眼泪,温柔地絮叨着:“好几十岁的人了,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哭成个花猫样,也不怕人笑话。” 陈姑姑带着鼻音道:“只要殿下不赶奴婢走不嫌弃奴婢,奴婢什么都不怕。” 大长公主点着她脑袋,嗔怪道:“我当年说了能养你这小家伙一辈子,就能养一辈子。这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不信我吗?” 陈姑姑拼命摇头。 主仆二人间的对话令人鼻酸动容。 怕大长公主情绪波动过大伤身体,郑兰淳见二人说完话,忙转移话题道:“祖母,方才女神医究竟对您说了什么?” 一时众人皆望了过来,目光里满是好奇。 方才郑母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她们作为祖母/母亲最亲近的人,都判断不出哪一点才最能触动她老人家的心结。 女神医是如何猜出来的? 蒋明娇询问性地望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拍着陈姑姑的手,轻轻朝她点头,算是默许了。 蒋明娇才含笑看向阮靖晟道:“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武冠侯。” 众人迷惑不解地看阮靖晟。 多年铁血戎马的熏染所致,阮靖晟周身总有股森然煞气,面庞始终是冷漠森冷的,剑眉一扬一蹙间都压迫感十足,若有小孩接近定能被吓哭。 哪怕同为将门,大长公主府众人其实也是有些怕他的。 但只要面对蒋明娇,他森冷冰封的眼神,总能在第一时间回暖温柔。 他回了蒋明娇一个笑容。 我,懂你。 蒋明娇心知阮靖晟懂了,会心一笑:“方才我听郑夫人的话时,心里便有猜测——大长公主的心结,看似在于年岁渐长不能再戎马征战,与府中后续无人,其实都源于十三年前的铜陵之耻时,她痛失爱子却还没能报仇。” “所以我对她说了一句话————数日前,威武将军阮靖晟生俘回鹄王,陛下率文武百官举行献俘礼。十三年前的英魂得以安归泉下忠名重昭。” 话音落地许久无人说话。 大长公主府众人的神情皆怔然的。郑母更是如被人兜头打了一下似的,眼神茫然又难以置信。 母亲/祖母的心结居然是这? 却也好像只能是这了。 殿下不是一个会轻易示弱的人。十三年来,她除了在当年收敛儿子尸体时,提过一句“这仇会报的”外,再未曾对府里众人提过一句儿子。 大家都以为她是忘了或释怀了,谁知她竟是将一切都藏在心里,足足藏了十三年,藏成了不能碰的心结。 郑母再次哭了起来。这一次是悔恨压抑的哭。她会与庞仲勾结,多少是因怨怼与愤怒于,大长公主逼死她丈夫后的冷漠…… 若是她早知道母亲是这么想的……她是不是不会…… 但她已没法回头了。 …… 蒋明娇救了大长公主一命。大长公主府上下皆对她感激不尽。 郑翰良几乎把蒋明娇当神明般崇拜。陈姑姑再三哭着要将积蓄全送给蒋明娇。郑二姑郑三姑甚至要给蒋明娇立生祠…… 蒋明娇都拒绝了。 她只象征性地取了一串钱,朝众人潇洒地拱手道:“大长公主当日于朝堂舌战群儒时,心中并未计算帮我的酬劳。今日我帮殿下,一是为还当日恩情,二是因我敬佩殿下人品功绩。银钱万两难敌高义一斤,这一贯钱足够了。” “贵府事情既已了,我与武冠候便先告辞了。” 她含笑一拱手离开了。 暮春时节天高日远,层层云雾霭霭由远及近地压下,清风卷着远远的湿意徐来,她一袭白衣走得利落洒脱,清冽若一触即离的清风,飒爽若天穹深处清凉的云。 许久风消云散。 人影已淡去。 大长公主府的人才痴痴然的挪回了眼。 女神医,气质愈发出众了。 大长公主已怔了许久,才徐徐含笑摇头感慨道:“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世间女子里能论飒爽磊落者,也只有她了。” …… · 门口。 一上马车,蒋明娇便将阮靖晟抱住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这就是你有媳妇的原因? 阮靖晟一时愣住了。 刀一刀二刀五几人都在车外,高声谈笑着说话。 天高地远日光如炽,令人视野一色儿白。马蹄嘚嘚嘚的敲击着地面,马车卷起青石街道上的热风,轰然闯进窗外沿街小贩“糖葫芦”“面人儿”“耍猴儿”的叫卖声里,又轻快地其甩到身后。 马车内却安宁得如浸在深蓝海里。 蒋明娇轻轻探起身,搂住了阮靖晟的脖子。 习武之人感官素来灵敏,阮靖晟能闻到耳畔温热的呼吸声,痒痒的柔柔的如奶猫小爪,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心湖上撩起点点涟漪。 阮靖晟在蒋明娇面前,向来是溃不成军的。 他微微低下头,如照顾小孩子般,温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蒋明娇只是闷着不说话。 阮靖晟便也不再问,哄人似的拍着蒋明娇后背。 虽不知娇娇为何忽然抱他,但被人陪伴与亲密拥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的体验。 阮靖晟年少丧父丧母,十四岁进军营打拼,从一个大头兵到如今的武冠候。他一路走来时,也算是有刀一刀二刀五、及姜大夫等人的陪伴。 只是他们都与娇娇不同。 姜大夫是长辈、刀一等人是下属,唯有娇娇是能与他并肩,能读懂领会支持的伴侣。 他们不能如此温柔相拥。 浩大天地风长日阔,深蓝苍穹暮霭低垂,瀚海与高山广阔巍峨,世界与琼宇大到无法形容…… 这小马车却似被罩了个透明罩子,超脱独立于世外,成了一个小小桃源。 桃源里他们二人彼此相守相依,任凭沧海桑田的变化,流浪过天涯海角,颠簸于壮阔海面,曾俯瞰过尘世烟火…… 他们始终是安宁的。 无声无息间,阮靖晟发觉在自己都未曾察觉时,身体里熟悉压抑的痛苦抗拒,被一股暖而柔的力道轻轻抚平。 他由内而外全然放松下来。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从方才开始,他的肩膀肌肉都是不自觉地绷紧的,仿佛随时蓄势待发,做出抗拒防备姿态。 这是因为…… 阮靖晟想到什么,神色不自觉再次沉凝。 蒋明娇察觉到阮靖晟情绪,抬头看阮靖晟半晌,似乎确定了什么,忽然绽开一个狡狐般的笑,敏捷退出他的怀抱。 “将军,我饿了。” 阮靖晟顾不得胡思乱想,大手一挥温声道:“正好到西六坊了。此处有京城最负盛名的几家食肆,娇娇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蒋明娇胳膊肘撑在马车窗上,手腕撑着脸颊,歪头狡黠笑看阮靖晟,一举一动浑然一只雪白小狐狸,在恃宠而骄地耍小性子。 “……随便吃什么都好,将军您看着买就行。” 阮靖晟:…… 这个素日每逢遇上大战,便持红缨枪冲在战场最前头上,面对声势浩荡的千军万马,都未曾皱过一个眉头的铁血将军,此时深深蹙起了眉头。 他试探性地道:“……盐酥鸡?” 蒋明娇伸出葱白手指,含笑摇了摇:“不太行哦。这时节似乎过于油腻了。” “……西七坊桂花糕?” “唔,好像又太甜了。” “……鸡髓笋?” “是不是过于抛费了?” “……青虾卷?” “嗯,好像有点太腥了。” “……白瓷梅子汤?” “好吃倒是好吃,就是昨天在家里时都吃过了。” …… 阮靖晟依旧大马金刀坐着,宽阔背脊挺得笔直,黑色常服用银线绣着苍鹰,神色是说不出的凝重,仿佛马上要提刀上阵。 只是仔细看他额上已有了层层细汗。 他试探性看蒋明娇:“……要不,娇娇你说个大概想吃的口味,我再来给你买能更让你满意一些?” 蒋明娇捧着茶喝了一口,含笑摇头道:“……不用啦。将军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挑……” 阮靖晟深深凝视着蒋明娇半晌,抹了一把脸,扭头下了车:“娇娇你在车里等着,我马上就给你把东西买回来。” 车外。 刀一正在车后压阵,碍于他的憨憨秉性,阮靖晟也未将他纳入智囊团中。 他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刀二及刀五。 刀二刀五听完这要求,齐齐沉默了三息功夫。 刀五忽然捂起了肚子,调转马头就想往府里去:“将军,我肚子突然好疼,可能是肠子打结了……。” 对待心爱的娇娇,阮靖晟从来都束手无策。但对待刀五这种偷奸耍滑的,他一手可以提溜七八个。他坐在一匹墨黑色大马上,顺手就揪着刀五后领,将他重新摁在了马背上:“娇娇就在车里,需不需要让她帮你看看腹疼?” 刀五:…… 刀二默默收回了捂肚子的手:…… 没想到夫人女神医身份的这一茬,失策了。 几匹马在大街上奔驰着,蹄声清脆悠远。 阮靖晟声音夹在其中冷硬无比:“……我给娇娇承诺是片刻,如今的时间可不多了。呵——” 一声呵让刀五与刀二齐齐背后一凉。 …… 忽然马车明黄车窗被推得半开,蒋明娇趴在窗棂上,探出一个头,对阮靖晟招手笑道:“……将军早点回来哦。” 阮靖晟立即扬起一个笑:“娇娇你只管等着就是了。” 待蒋明娇笑着坐回去,重新放下车窗后,阮靖晟才挪开了眼,面庞冷硬,却真诚地翘起唇角感慨道:“娇娇真是太可爱了。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善解人意,懂事大方美好,贤良温顺不无理取闹的女子了啊。” 刀二:…… 刀五:…… 阮靖晟再看向二人时,面庞瞬间沉了下来:“……嗯?” 刀五哭丧着一张脸,很想说一句‘……将军,小的真的做不到啊。’ 刀二亦面如土色。 阮靖晟正待再说话,却见刀一纵马而来。 刀二怕他铁憨憨说错话,惹怒了将军,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将人拖到了一旁,将这事低声说了一遍:“现在将军很着急上火,莫要说错话……” 刀一很理所应当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把街上的小吃都买一遍回去不就行了?也费不了多少钱。”然后他勒着马缰,嘿嘿傻笑起来,“要是……白术不知道吃什么了,只要我有钱肯定要把能买的,买回去给她吃。” 阮靖晟:?! 刀二:?! 刀五:?! 还能这样? 所以,刀一首领这就是你有媳妇的原因吗? 第五百五十七章 秀恩爱的第n种方式 阮靖晟最终没当成弱版周幽王——一掷千金将整条街的吃食都买下来,只为博红颜一笑。 因为蒋明娇打开了车窗。 长街上小贩叫卖声川流不息,炽白日光泼洒而下,蒋明娇每一根头发丝透着灵动的娇横劲,用手腕撑着脸歪着头笑着。 “唔,将军,我发现我又突然想吃佛跳脚了,怎么办?” 阮靖晟冷肃面庞怔了一下:“佛跳脚?” 蒋明娇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含笑睨他一眼:“……将军可是不愿意?” 阮靖晟的心脏biu一下,被那一个眼神被击穿了,严肃着脸蹬着马凳。 “娇娇,你稍等我现在就去买。” “将军,您过来。” 蒋明娇朝阮靖晟勾了勾手指。待阮靖晟信马走到车窗边后,她含笑伸手指了指身后,贴着阮靖晟耳畔,如轻笑着呢喃道:“将军,下次看这边时不要只看着我哦?” 阮靖晟神色愈发冷凝,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领着族人狩猎草原时,气质肃杀令百兽避让的大灰狼王。 耳朵却一瞬烫得通红。 因为马车后方恰好是一家装修崭新的广省酒楼。 刀二:…… 刀五:…… 二人皆假装自己是哑巴,面无表情地板着脸,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 唯独刀一单纯地疑惑道。 “咦,佛跳脚不是将军的最爱吗?夫人什么时候也喜欢吃了?” 片刻后。 鼎盛酒楼二楼包厢里。 蒋明娇合上了竹板菜单,拿了块碎银子作赏钱,对小二吩咐道:“一道炭烤羊肉,一道佛跳脚,一道烧鹿筋,少放一些辣椒,再给我跑腿买一份西三坊的桂花糕。” 小二接过上前赏钱,高兴地忙不迭跑了。 等阮靖晟进屋时,望着满桌琳琅满目的菜,不由得怔了一瞬。 “娇娇,这些菜……?” 竟包括西三坊桂花糕在内,全部是他喜欢的…… 舌尖陌生又熟悉的菜肴令他有些恍惚。 出身西北侯的程家,又有位高权重的程相为父,阮靖晟虽身世不能昭然于世,却也是被锦衣玉食,父母娇惯着长大的。 虽然外表装得板正懂事,他其实是个标准的挑剔熊孩子。 米饭非碧粳米,不吃。 饮水非山泉水,不喝。 菜肴稍不合心意,不吃。 当时父亲程相与母亲没少为他的调皮捣蛋头疼。 后来多年的军营生活与肩上如山般厚重的血仇,让他已习惯了剌喉咙的窝头与干硬的饼,习惯了沉默与冷漠,习惯了忍受与背负血仇,习惯了朝着那血红的幽暗未来,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前走。 那锦衣玉食的灿烂童年,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 “偶然想吃这些了而已。”蒋明娇夹了一筷子炭烧嫩牛羔肉,给阮靖晟道:“……尝尝可合你的口味?” 阮靖晟沉默咀嚼了两下,神色复杂地沉默。 当时才六七岁的他,正处于猫嫌狗厌的年纪,每天最爱做的事是让家里厨子置办上一大桌同样菜肴,吃完去上课时将墨水泼到夫子的胡子上,趁夫子去换洗衣服时,带着一众族学的小同窗们闹革命,拿着一把木剑在院子里冲来冲去,大声叫嚷着我要当天底下最厉害的将军……然后在晚上回家后,如死狗般被母亲揪着耳朵,去给夫子道歉…… …… 当时的他未曾料到过,十几年后他竟真的成了将军…… 只是一切却都已面目全非了。 …… 恍惚的回忆间,阮靖晟听见对面娇娇的询问声:“将军你觉得味道如何?” “……很好吃。” 阮靖晟声音暗哑地重复道:“很好,味道很好。” 与他深藏于记忆里的童年味道一模一样。 他喃喃道:“没想到京城竟有这么好的酒楼,真是令人惊喜。” 蒋明娇只是笑道:“喜欢就多吃一点。” 离开酒楼时,阮靖晟朝刀二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阮靖晟与蒋明娇当天逛遍了满京城。 一切活动都是蒋明娇牵头的。她那天兴趣似乎格外充沛,一会儿说自己要听戏,一会儿说自己想打马球,一会儿说自己喜欢看杂耍,又一会儿说自己想去庄子上坐一坐,阮靖晟自然是毫无怨言地一一奉陪。 直到暮色四合日色西斜,深蓝雾气自青石地板上浮起,刀二与刀五都累得双眼发直,蒋明娇才给了阮靖晟一个拥抱后离开。 阮靖晟目送蒋明娇回家后,才夹了夹马肚子转身离开。 他神情疲惫却眼神清明。 这一天下来实在太过充实,令他在身体疲惫的同时,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不知不觉暂时忘却了某些沉重的东西。 他看向刀二。 在离开鼎盛酒楼时,他曾吩咐过刀二,让他打听一下这酒楼的主人是谁,并打算让侯府买下这酒楼—— 难得娇娇主动说喜欢。 刀二眼神复杂:“将军,暗火盟的人已经查出来了。鼎盛酒楼目前在曾氏商行的曾百小公子名下。” “几个月前鼎盛酒楼因经营不善面临转让,曾百公子听说后将其买了下来。并高薪招了一批厨师,给了他们一个膳食单子,并请了当年西北侯与程相家侥幸逃脱的奴仆后人做评判,唯一标准便是是否符合当年两府的膳食口味。如此几个月后的练习后,鼎盛酒楼才在七天前开业……” “属下拿到了那份膳食单子,还请将军过目。” 刀二将膳食单子递给阮靖晟。 淡蓝色月亮在明暗不定的天际露出半个脸蛋,墨黑色高头大马依旧轻快迈着蹄子,马上的阮靖晟接过膳食单子扫了一遍,登时怔在了原地。 他面庞依旧严肃冷漠刚硬,心却似被无形大手抓了一把,泛起了山呼海啸似的酸涩。 单子上无一例外竟都是他喜欢的吃食……包括今天摆上桌的佛跳脚炭烧羊肉与烧鹿筋。 他耳边回响着刀二的话…… “鼎盛酒楼的真正东家是曾家商行的曾百公子。 几个月前。 一群厨师练习了好几个月,唯一标准是是否与西北侯府与程相府主人的口味相似……” 真相昭然若揭。 天底下哪有什么多巧合与惊喜,不过是有爱你的我的时时记挂着,日思夜想与精心准备的深切爱意。 阮靖晟忽然想起了什么,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第五百五十八章 蒋明婉出事了? 他想到了娇娇在马车上的拥抱,今天格外多的任性可爱的小要求,以及今日他走遍的满京城各处。 今天的娇娇看似娇蛮灵动,指使着他干这干那,态度任性与不讲道理。 其实都是为了他。 娇娇闹着要吃好吃的,于是他吃到了童年味道的宴席;娇娇想去听戏,于是他听到了最喜欢的《满江红》;娇娇想去看马球,于是他人生第一次上场并感受到马球的乐趣;娇娇想去看杂耍,于是他沉郁的坏心情被耍猴逗得一扫而空。 是的。 其实今天他的心情原本是非常沉郁压抑的。 铜陵之耻不仅是大长公主府众人的心结与伤疤。 也是他的。 十三年前,因先帝多疑轻信滥杀无辜,导致西北侯程家满门抄斩,清正寒门程相喋血狱中——他从此背负起血山般仇恨,半生走得沉重坎坷。 在郑大小姐与郑母几次提起死于铜陵之耻的郑父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离开的父母,与至今压在心口的血海深仇。 那是三百多口人命。 但他毕竟历经百战冷漠沉稳,并未容忍自己流露出一丝情绪——连与他最熟悉的刀一刀二刀五都未曾察觉丝毫。 但娇娇看出来了。 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逗他开心带他去放松情绪,还刻意地不提及理由。 阮靖晟盯着膳食单子看了半晌,珍重地将单子收起,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得很紧,低着头用力抹了一把脸,却仍压不住喉结的滚动与内心的酸涩。 世间最难敌的是温情。 他一直以为多年战场生涯后,他内心已刚强冷漠到如九尺寒冰,却没想到娇娇随意一个举动,便能将他弄得溃不成军。 但这才是他的娇娇,品性大气巍峨行事飒爽清冽,待人真诚体贴细腻,爱人时全心全意轰轰烈烈,离开时也干净利落骄傲不回头。 她是骄傲刚强的。 她也是柔软细腻的。 这样的人怎么让人不喜欢?又怎么让人不爱? 阮靖晟闭了闭眼,才轻声沙哑道。 “我真是、真是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此生才能得遇卿同伴同行。 “我们回府。”阮靖晟许久才哑着嗓子道。 夜晚略带凉意的风迎面吹来,遥遥传来更夫的锣声,阮靖晟咬紧的牙关却未有任何松弛,无处发泄的情绪在胸腔横冲直撞。 忽然他问刀二道:“娇娇买下鼎盛酒楼花了多少钱?” 刀二沉默半晌:“……三千两。” 阮靖晟想到昭仁帝曾赏下他五万金,又念着娇娇既然如此真心待他,他必定要回之以真心,便大手一挥道:“……府里赏赐的五万金应该还剩下不少吧。” 刀二沉默片刻抬头,定定地望着阮靖晟。 许久尴尬的沉默后。 阮靖晟终于明白事实可能不如他所料的那么乐观,却还存了一丝侥幸:“……到底是五万金,总还能剩下一点吧?” “修葺翻新侯府花了一万金,侯爷您给夫人聘礼花了三万金,剩下的银钱锁在了库房里,钥匙被您都给夫人了。方才在鼎盛酒楼吃宴席的十两银子,您还坚持主动掏了。” 刀二平静地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 “……将军现在您手头还剩下一两三分银子。” 阮靖晟:(,,#?Д?)! 默默抹了一把脸,阮靖晟扭头转身纵马奔驰,假装刚才什么都没说。 订了亲的男人工资上交,没钱弄浪漫不是很正常吗? qaq。 · 平阳侯府。 蒋明娇马车一驶入侯府,刚与兰香换过身份,便接到了一个噩耗。 蒋明婉,快要不行了。 来传话的是蒋明婵。 她今日个穿着雪白绣梅花的小袄,袖口领口皆用碧绿细叶镶边,面庞并不十分出挑,却有一股独特的孤傲气质,浑然若生长在悬崖边,孤芳自赏的雪莲花。 她一进门就眼眶通红,握着蒋明娇的手道:“……二姐,大姐她她……姨娘已经去请夫人拿对牌请姜太医与许太医了……你和女神医关系好,快打发人去请女神医来看看大姐吧。” 蒋明娇闻言神情一凛:“怎么回事?” 蒋明婵小脸苍白:“大姐病了快有一个半月了,一直都不见好。大夫始终都说是风寒,吃两剂药就能好了。但大姐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我有些担心大姐,便三不五时去看她。” “今儿个我一去就见葛姨娘在给大姐喂药,大姐刚喝完没多久,就猛地坐起趴在床边,朝着帕子上呕血。咳了好几声后,她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心口疼,然后人就昏过去了……” “姨娘当时受不了打击,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我吓得不行赶紧去找了二婶,二婶立刻先让人府里大夫去看了大姐,又打发人去请姜太医和许太医,然后她也去看大姐了,还和我说二姐你和女神医关系好,让我赶紧过来找你,想让你去请女神医。” 事情紧急容不得蒋明娇耽搁时间换身份,蒋明娇立即打发了知情的白术,简单将事情讲了一遍,让她做出去东山请女神医的架势。 她则直接跟着蒋明婵去了葳蕤居。 但迟了一步。 蒋明娇与蒋明婵到葳蕤居时,在门口便听见了一片哭声。 丫鬟仆妇们皆神色仓皇,要么在用帕子抹泪,要么茫然僵立着不知所措。 蒋明婵脚步一顿,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蒋明娇面色冷肃,大步掀起帘子进屋。 只见府里的老大夫正坐在蒋明婉床边摇头叹息,收拾着医药箱。 蒋安氏恍惚得几乎站不稳,喃喃自语着:“婉儿才十七岁,怎么会这样呢?” 蒋明娇上前两步,扶住了蒋安氏,将她安置在椅子上,才径直忽略过趴在床边,嚎啕大哭的葛姨娘,走到床边看蒋明婉。 望见蒋明婉模样时,她心下便是一沉。 身为医者她见过太多人死亡的模样,尽管内心仍在抗拒,她内心却有了不祥预感。 她伸手探了探蒋明婉的鼻息,片刻后深深闭上了眼。 上辈子的大姐明明健康活到了嫁人生子,拥有了一个不太美满的家庭…… 而且前天她才来看过大姐,当时大姐的脉象分明只是风寒,如今怎么就…… 现在为什么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五百五十九章 侯府闹鬼,被人勾去了魂魄 蒋明娇强迫自己冷静。 趁着葛姨娘哭得顾不上,她再次检查着蒋明婉的脉搏与身体。 虽然嘴角还带着咳出的血迹,蒋明婉的死状却极其平和淡然,仿佛没经受过任何痛苦,在酣甜梦中就无声无息离开了。 更重要的是除了不轻不重的伤寒外,蒋明娇查不出她的其他病症。 但这就更不正常了。 千年病例经验积累下来,蒋明娇还没遇到过判断不出具体病症的病亡。 蒋明娇眸光一寒,如眯起了眼睛的优雅白鹰,幽深漆黑瞳孔里,流露出深邃敏锐的警惕。 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再检查过蒋明婉尸体,尤其着重用金针检查过瞳孔、指尖、舌苔、眼球等位置。 一番探查下来,她异常举动险些被葛姨娘发现。 但结果令人遗憾。 她未探查出蒋明婉身体有毒药的痕迹。 病亡被排除。 毒杀被排除。 仿佛蒋明婉真是无故暴亡一样…… “二小姐,您在做什么?” 葛姨娘是个很温婉的女子,说话时声音总是柔顺的,仿佛唯恐打扰到了人。 蒋明娇借给蒋明婉掖被角,掩饰过自己的动作,细细打量着葛姨娘,才垂下眸子‘悲恸’道:“我看见大姐的床榻好像有些湿,想着大姐会不舒服,所以才想替她查一查……” 葛姨娘喉咙沙哑地解释道:“……葳蕤居的屋顶破了,这些天时常漏雨,想是方才又漏到了婉儿床顶了吧。” 蒋明娇‘迟疑’问:“最近京城多雨,屋子瓦破了,姨娘您没有让人去修吗?” 葛姨娘尽管在彻骨悲痛中,态度依旧是柔顺小意的:“我想着这是小事,也没有太影响生活,所以便没有和夫人提……” 一个仆妇闻言叹息道:“虽然夫人也算是京城一等一的慈善人了,可但凡做姨娘的,哪个不是天天要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不得宠的姨娘,莫说是府里正经主子,但凡得势的奴才们都敢轻忽。” 蒋明娇目光闪了闪,瞥了眼四周又问道:“姨娘,那烛台也是府里的下人忽略了吗?” 这偌大一个内间,竟然只有一个大烛台。 可见夜晚时该多昏暗。 葛姨娘忙否认道:“二小姐您误会了。府里没有克扣我这些,是婉儿这些日子一直病着,晚上精神头不好,我就想着少点些蜡烛,让她好好休息。” 有丫鬟轻轻叹道:“到底是亲生的,葛姨娘为大小姐操碎了心了,谁能想到最后竟然……” 蒋明娇微微垂眸告辞,任凭细密睫毛在眼睫下打出一片阴影,脚却不小心踢到了床板。 咚—— 拔步床发出小鼓式的声响,足见其中应当有空心的。 蒋明娇凝视着那床许久。 一个丫鬟注意到蒋明娇的异常,扭头看过来想要询问,却见如莹莹绽放着雪似的白光的蒋明娇肃然而立半晌后,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充满冷漠恨意,勾魂夺魄的笑容。 那一瞬她简直如一个雪做的妖怪,高傲冷漠又漫不经心地行走在半空,每一个呼吸间都散发着涂满魅力毒药的细微钩子,在第一瞬间将充满荷尔蒙与痴迷的炮弹,打入了每一个望见她的人心脏。 小姑娘一瞬看得呆了,背上无声无息发麻战栗着。 刚才那还是二小姐吗? 她方才在想什么? 太邪也太美了。 · 尽管是庶出且因性格温婉柔顺在府内不起眼,蒋明婉到底是平阳侯府长女。 一时府里都得了消息。 蒋侯爷望着床上的蒋明婉,半晌未说出话来,谪仙面庞上难得悲恸。 他声音一瞬哑得厉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府里老大夫胆颤地拱手道:“禀侯爷,此前老夫给大小姐诊过数次脉,却都只是风寒症状。大小姐年轻康健,身体一向好,按理说是应该很快好起来的。但大小姐却缠*绵病榻近一个月,今日更是……” “请侯爷恕老夫无能。” 彼时姜太医与许太医已到了。他们仔细给蒋明婉检查过,亦是给了同样的答案。 “此事有两处实在蹊跷,一是府上大小姐只是患本风寒,一直按时吃药却始终不见好;二是府上大小姐今天的暴亡,竟看不出兵因……” 府上大夫补充道:“大小姐年轻,心肺都极为健康,虽是吐了血却绝不至于病亡。” 竟也是毫无头绪。 蒋侯爷与蒋安氏对视一眼。蒋侯爷尚且沉着,蒋安氏神情明显焦急了些。 这时在葛姨娘用帕子拭泪的哭声,和丫鬟仆妇们惶然又恐惧的七嘴八舌议论声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真像是闹鬼了。” 这句话像是提醒般,忽然葛姨娘面色褪*去血色,一瞬雪白如纸,肩膀剧烈发起了抖,牙齿因恐惧咔咔响着。 众人都注意到她的异常。 蒋侯爷看她目光礼貌但疏离:“葛氏,你可是生病了?” 蒋安氏以为她是因痛失爱女难受,蹲下身拍抚着她的背:“但凡谁遇上这种事都受不住的。姜太医与许太医还没走,葛氏你不若让他们帮你把把脉?” 葛姨娘浑身发抖地拼命摇头:“……多、多谢侯爷与夫人,不不不用了。奴婢奴婢很好。” 谁都看得出她这样子算好个屁! 蒋安氏还想再劝道:“葛氏,我知道你只怕一时没办法接受。只是人有祸兮旦福,婉儿病逝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你……” 葛姨娘忽然猛地抓住了蒋安氏的手:“婉儿婉儿她不是病逝的。她、她、她是被邪祟勾了魂魄。她是撞了邪被邪祟勾了魂魄才死的……” 蒋侯爷不喜这些神鬼之说,刚想皱一皱眉头。 葛姨娘便哑着声音道:“一个月前,我和夫人禀告过后,去大觉寺上香。在出了大觉寺门口后,我看见路边台阶上一个火红翡翠镜子。那镜子真的太好看了,翡翠剔透纯净红得和血一样。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想着这东西一定很值钱,可以给婉儿当嫁妆,就把它捡回来了。” “谁知道……” “谁知道那就是个祸根,那镜子里藏着一个凶死的邪祟,是她、是她拉了婉儿去替命。” 说罢她捂脸呜呜哭起来。 在场人却都怔住了。 第五百六十章 太夫人您想逼死人吗 这故事太荒诞了。 在场没有一个人信,反而都在惋惜地摇头,可怜着葛姨娘。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遭此厄运,还受不住打击地疯了。 蒋安氏冷傲面庞一沉,严厉瞥着四周,不许他们出声嘲笑葛姨娘。 蒋侯爷吩咐道:“婉儿的事,我会调查。葛氏,你去找姜太医与许太医看病……” 若在平时,柔顺小意的葛姨娘是绝不敢卫康蒋侯爷命令的,但今日她竟带着哭腔小声反驳着。 “不是的,侯爷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镜子真的不正常。我当时只看它一眼,就像被蛊惑了一眼,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当时的大觉寺门口人来人往热闹极了,那镜子又生得那般贵重奢华,不可能没人注意到的……可直到我看见那镜子,捡了那镜子离开,那些人竟都像看不见一样,仿佛那镜子就是在等着我……” 众人表情愈发怜悯。 贴身丫鬟想扶起葛姨娘,咬着牙劝道:“姨娘,咱们先起来回房间里去,然后您再把这些事情说给奴婢一个人听好不好?” 姨娘真的太可怜了。 葛姨娘抓着贴身丫鬟胳膊,却坚决不肯起:“……那镜子一拿回来后,我就梦见了一个红面獠牙的女鬼,说她已经被困在镜子里几百年了。因为知道婉儿的生辰八字和她一模一样,可以给她替命,她才跟着我回来的。” “从那天起婉儿被病了。” “到现在到现在婉儿竟然……是我害了婉儿是我害了婉儿。” “不然婉儿怎么会只得了一个风寒,就吃了那么久的药都治不好。今天更是更是突然就……连姜太医和许太医一起都找不出病因……” 众人迷惑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这胡话,但葛姨娘的话把他们问住了。 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葛姨娘见众人不信,连滚带爬地起身,去了里屋抓出一个用众多黄符包裹的镜子。 “你们看着镜子是不是特别的美,它的背面那一整块红翡翠颜色就跟血一样,红得人心里发毛……” 葛姨娘希冀地望着众人。 蒋侯爷望了眼蒋安氏。蒋安氏朝蒋侯爷轻轻摇头。姜太医轻轻摇头叹息,许太医亦面露同情。 其余仆妇们的神情也都是同情或怜悯。 因为葛姨娘手里拿的,只是一个生了锈的青铜掌镜,背面只有繁复古朴的纹饰,莫说一整面红得如血的翡翠,连一丁点珠宝装饰都无。 “哎说起来葛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大小姐了。眼看着大小姐要出嫁了,谁知道却出了这一层岔子,难怪她居然会相信这些东西。” “诶不是说她是在大小姐病之前就得了这镜子的吗?难道她那时候就魔怔了?” “好像也很有可能。” “但大小姐身上也的确有蹊跷啊?一个小小的风寒,连女神医都来看过了,却怎么都治不好。今天更是连走都不知道怎么走的……这也太玄乎了。” “别说了我都有点冷了,这葳蕤居怎么这么冷?” “……这世上神神鬼鬼的事真的都说不准的。万一葛姨娘说的是真的呢?” …… 葛姨娘露出渴望的目光,仰头望着蒋安氏:“夫人,您一定是信我的吧,您一定是信我……” 蒋安氏轻叹口气,对葛姨娘贴身丫鬟道:“阿云,把你们家姨娘先扶进去,好好睡一觉吧。” 阿云架着葛姨娘往里走。 葛姨娘一步三回头,眼泪唰唰唰地往下落:“夫人,您信我这一回。婉儿真的是被邪祟害的。府里真的有邪祟……” 众人都摇头不语。 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冷沉声音:“她说得对,这府里的确有邪祟作祟,一个天生福薄命短的短命鬼,一个克父母克姐妹的天煞孤星,一个从来学不会孝顺的追债鬼。有这些人在,府里怎么还能清净得起来。” 来人是太夫人。 尽管已是暮春天气天暖气清,苍穹尽头的风已将暑气自南方卷来,自地面上缓缓升腾起,不少京城人都已换上了轻薄春衫。 太夫人却仍穿着夹袄。 她不知何时起已柱起了拐杖,头上佩着墨黑色蝙蝠纹的抹额,穿着宝蓝色打底,用金线挑绣万字不断头纹的夹袄,黑色蜀缎暗纹锦裤,人因干瘦显得矮小,法令纹八风不动,瞧着如阎王殿里森冷的判官。 蒋明娆恭敬搀着她。 比起太夫人的光鲜亮眼,蒋明娆打扮要低调许多。她穿着半旧的蜜合色春衫,青绿色锦裤,微微垂着头,说不出的知书识礼,恭敬小意没脾气。 在二人身后进屋的,是明显受了大委屈,眼眶已泛红,却仍咬紧牙关,孤鹤似的高傲昂着脖子,不让自己不骄傲的蒋明婵。 蒋明娇皱眉。 方才她都在房间里,未曾留意到院外的情形,为何一向孤高清傲的蒋明婵会露出这神情? 一个丫鬟随后进门,腾地一下就跪下了。 “奴婢知道奴婢人卑言微,不该反驳您的话。” “但奴婢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大小姐如今的事,是谁都不想看到的。我们小姐是关心大小姐,时常去照看着,才遇上了今天的事。可偏偏到了您嘴里,竟成了大小姐是被咱们小姐给煞死的。” “府里谁不知道大老爷与大夫人与五小姐是小姐提不得的疤,太夫人您偏生往小姐心窝子里戳,还给小姐安了个天煞孤星的名号。” “太夫人,您是想逼死咱们小姐吗?” 她一声一声带泪的质问,令每一个人都皱起了眉。 蒋家老大夫妇的死,不仅是蒋明婵的伤疤,更是整个蒋家的。 太夫人竟骂蒋明婵是克父母天煞孤星? 且蒋明婵因为家世孤苦一直未能定亲,蒋安氏正为她四处筹谋着。 太夫人明面上是蒋家大老爷的母亲,蒋明婵的祖母,不帮着蒋明婵经营名声便罢了,还在背后这样恶毒地诋毁…… 这等于绝了蒋明婵后半生的路! 难怪一向敏*感孤傲的蒋明婵都忍不住气得眼眶红了。 不少人更是想到了其他。 方才太夫人那句话里可是说了,府里除了有克夫克母克姐妹的天煞孤星,还有天生短命的短命鬼,和不孝顺的讨债鬼。 这剩下两个说的是谁,恐怕不言而喻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蒋明娇也太能说了! 一时丫鬟仆妇们都不赞同地皱眉。 二小姐还好…… 可大小姐正值妙龄,不幸去世已足够令人扼腕,还要被祖母套一个‘短命鬼’的恶名。 实在令人太不忍了。 蒋安氏别开清冷面庞,不给太夫人一个眼神,拍着葛姨娘的手安慰。 太夫人是她姨母…… 她不能不敬长辈,但也真厌恶这番话。 “母亲大抵是有酒了。”蒋侯爷瞥了眼蒋明娆,“娆儿,扶你们祖母去内间休息。” 蒋明娆恭敬屈膝:“是。” “不必了。”不知是否上了年纪,太夫人愈发显了老态,八字纹深得如两把弯刀:“这院子我可不敢住,大觉寺的重明高僧说过,今年的我见不得晦气。”说罢瞥了眼蒋明婉的院子,从鼻孔中出了气,“我就是听娆儿的话过来看一看情况,略站一站便要走的。” 字字句句都在嫌蒋明婉早逝暴亡是晦气。 蒋安氏紧紧蹙眉。 姨母以前虽也不喜欢长房与二房,与成日信佛信道求长生,可也极在乎自己的体面。 遇上这种情况,她至多在屋子里骂几句短命鬼的话,打发一两个婆子来烧几张纸,便算是尽过心了。 亲自跑来死者院子里,当着丫鬟仆妇们,嫌弃早亡孙女是短命鬼——姨母性子何时如此粗鄙了? 蒋明娆挽着太夫人胳膊,小声劝道:“祖母,我劝您过来是悼念大姐姐的,您怎么说那样的积口孽的话呢?您可别不能再说了,否则佛祖要怪罪您的。” 太夫人神情看似嫌蒋明娆烦,哼了一声后却果然没说了。 蒋侯爷与蒋安氏对视一眼,目光里皆是不动声色地担忧。 太夫人,竟似对四丫头言听计从了。 蒋明娆再哀戚地红着眼眶,挨个给人行礼:“听闻大姐姐骤然离世,我心中悲痛万分,便劝了祖母一同来看大姐姐最后一面。只是忘了祖母最近年纪大了,有些笃信神佛,给二伯二婶添麻烦了。” 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合情合理。 但却不是蒋明娆真实目的。 她是特地劝太夫人走这一趟的。在路上时她旁敲侧击地,对太夫人说了许多话——譬如大姐姐年少早亡是命不好,蒋明娇天生反骨是讨债鬼,三姐姐是天煞孤星克死了家里所有人。 太夫人是府上地位最高的长辈。 只要太夫人说出这些话,三人的名声都将大打折扣,令人感到嫌恶恐惧并退避三舍。 这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蒋明娆却愿意做。 因为她就想要所有人倒霉,尤其是蒋明娇。她的命凭什么那么好,凭什么能生得那么好看,凭什么能有那么宠爱她的家人,凭什么能得到太后皇后宠爱,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好的夫婿…… 她的心内盘桓着无数嫉妒的毒蛇。 至于同情蒋明婉的悲剧? 给父亲下毒杀了母亲时,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又怎会多看这短命鬼一眼。 她心思漆黑恶毒,笑容却端顺柔和。 蒋侯爷蒋安氏不好意思与一个孩子计较,都点了一下头。 蒋明娇只似笑非笑不语。 蒋明娆却以为蒋明娇是怕了,害怕的咬紧了唇,一副被拒绝后很受伤,却仍选择原谅蒋明娇的模样。 心里却难掩畅快。 一向嚣张跋扈的蒋明娇居然吃瘪了。 这个表情足够她笑一年! 周围不少仆妇们也都有些不赞同地看蒋明娇。 四小姐好端端的道着歉,二小姐却只把人晾着,实在有些太不讲道理了。 忽然帘子被撞开。 乒里乓当一路响后,一只五彩大鹦鹉如箭似的横冲直撞,拍着翅膀飞了进来,一路撞歪勾散了太夫人和蒋明娆的发髻,用爪子狠狠忽了二人一脸,才落在了蒋明娇肩膀上。 别看八宝块头小,飞起来时劲可着实不小。 太夫人的发髻被撞散了,步摇被撞落在地,发髻散乱蓬头垢发如同野兽。 蒋明娆眉心中间,更是被落了一团诡异的白色泪滴。 二人形容从未如此狼狈过,尤其四周还有无数丫鬟仆妇在。 太夫人是最好面子的,一时竟气得胸*脯上下直喘,恶狠狠地盯着八宝,说不出一句话。 蒋明娆摸了一下那白色痕迹后,更是脸都绿了。 偏生八宝扭头看见二人后,还一蹦三尺高,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 “妈耶,孙悟空和二郎神?” 尽管知道不合规矩,垂手侍立的丫鬟仆妇们中,还是传来了数声扑哧笑声。 这,也太形象了。 太夫人脸彻底黑了,眯起眼睛看八宝时,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饶是一向能忍的蒋明娆脸都绿了,胸膛上下起伏半晌后,笑容都是扭曲的。 白术慢了一步进屋,忙给二人请罪道:“奴婢刚拿着帖子去东山请女神医,回来时恰好看见八宝停在大小姐院子门口,奴婢就顺手把帘子掀开了……都是奴婢没照看好八宝,请太夫人和四小姐赎罪。” 太夫人刚想怒骂出声,便听蒋明娇呵斥道:“跪下。纵然祖母与四妹妹一向尊敬太后崇敬陛下,必定不会对太后的爱宠如何,你却绝不能掉以轻心。今天闯下这么大的祸,让祖母和四妹妹丢了这么大一个脸,你捅的篓子太大了。从今天起罚你半年的月钱!” 白术知道蒋明娇在保护她,痛快地认罪了:“奴婢知错,奴婢甘愿受罚。” 蒋明娇这才瞥了眼太夫人与蒋明娆,似笑非笑道:“那还不赶快给祖母和四妹妹请罪。虽然祖母与四妹妹一向宽和大度能容人,你却不能因此失了礼数!” 白术转头道:“奴婢给太夫人与四小姐请罪。” 太夫人面庞依旧森冷严刻,心里却气了个倒仰。 蒋明娆亦是捏紧了拳头。 蒋明娇看似在道歉,话里话外都在堵祖母和她。 ‘敬爱太后崇敬陛下,所以不会对太后爱宠如何’,这不是明摆着说她对付那小畜生,便是不敬太后与陛下不敬吗? 还有‘祖母与她宽和大度能容人?’,这不是逼着祖母与自己原谅白术,否则便是宽和大度不能容人? 最后让她们丢这么大一个脸,罚半年月钱就够了? 蒋明娇这张嘴也太能说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蒋明娆被恶心得不轻 蒋明娆发现她中套了。 她让祖母说蒋明婉、蒋明娇、蒋明婵三人是短命鬼、讨债鬼或天煞孤星,就是想恶心三人。 晦气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信则有不信则无。 得这天生不详的名声容易,只需刻意地三人成虎口耳相传。但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天煞孤星或短命鬼,可就太难了。 她就是笃定蒋明娇洗不清这恶心人的名声。 但…… 她发现自己也被蒋明娇给恶心了。 八宝,只是一只鹦鹉。 一来一只畜生犯了错,她们难道还能认真计较?再者八宝还是太后与陛下爱宠,等闲动不得。最后蒋明娇还一再给她们戴高帽,说她们大度宽和,令她们为面子不好与八宝计较。 所以她们纵然内心恼怒,面上却只能笑吟吟。 搁谁不憋屈! 她那招还不知恶心到蒋明娇没有,自己却已快被蒋明娇气得半死了。 竟又是她棋差一招! 她一时面目阴沉。 蒋明娇却不再纠结此事,话锋一转,点着八宝的小脑袋道:“不过虽然祖母与四妹妹大度不与你计较,我也是不能轻纵你的。” 太夫人闻言哼了一声:“……总算说了句人话。” 蒋明娆却深觉不乐观。 ——蒋明娇可不是好惹的。 只见蒋明娇笑吟吟,虚点着八宝的小*嘴巴道:“尤其是你这张嘴,实在该好好管管了。不要以为自己是畜生,就能在说了胡话鬼话后,轻飘飘道个歉,就要所有人都原谅。这是毫无廉耻连畜生不如!” 她似笑非笑瞥了眼蒋明娆。 “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学着当畜生不如的腌臜东西,何苦呢?” 众人都只觉得蒋明娇在教育鹦鹉,还夸着蒋明娇。 “二小姐还是识大体的。” “连一只鹦鹉都管的这么严格,难怪二小姐那么讨人喜欢。” “也得亏是八宝了,要是旁的鹦鹉,只怕都听不懂。” “怪不得都说宠物随主人,有二小姐这样教着,八宝可不机灵又懂事,聪明得不得了么。” …… 蒋明娆却气得肩膀直发抖。 她听懂了蒋明娇的话。 蒋明娇哪里是在教育鹦鹉,她是在指桑骂槐。 ‘轻飘飘道个歉,就要所有人都原谅,这是毫无廉耻连畜生不如’,这是在说她方才替太夫人道歉,要求蒋明婉几人恕罪,是毫无廉耻畜生不如! “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学着当畜生不如的腌臜东西,何苦呢?”是在骂她手段恶心,为人腌臜令人不齿! 偏她还没办法反驳。人家教育自家鹦鹉呢!还句句都说的是好话,你大喇喇上前对号入座,岂不是做贼心虚了? 蒋明娆一口银牙咬断,恭顺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蒋明娇,好利的一张嘴。 · 两刻钟后。 蒋明娆待不下去了。 蒋明娇足足教育了两刻钟的鹦鹉,将她方才装模作样道歉的行径,颠来倒去从各个角度讽刺得体无完肤。 她却为了维持恭顺形象,只能含笑坐着任凭嘲讽。 周围听懂了的人的嘲笑目光如针似的扎着她。 她从未如此尴尬过。 离开时她还差点一脚被台阶绊倒,内心满是不甘的挫败感。 为什么她赢不了一回! · 望着太夫人与蒋明娆离开的背影,蒋明婵眼眶发红,握住了蒋明娇的手:“二姐姐,这回多亏了您了。” 她听出二姐姐是为了她骂人了。 她平素也不是好欺负的,但凡太夫人说她旁的什么,她都能伶牙俐齿地骂回去。但太夫人偏偏点着父亲母亲和小五来说,她却张不了口了。 那是她唯一最软弱的伤口。 她内心深处……也是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的。 要不然父亲母亲和小五怎么会…… 她想着眼眶又红了,低头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露出泪意。 她不喜欢示弱。 父亲母亲和小五都是爱她的,一定不喜欢她示弱,她不能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蒋明娇轻轻叹口气,反握住了她的手:“……婵儿,抬头看着我。” 蒋明婵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二姐姐的眼睛,那是一双何等出众的眼睛,如点漆如浓墨如寒星,也夜空下如明镜的深潭,盈满了细腻无声的温柔与极致的利落飒爽。 她听见了二姐姐的坚定声音。 “婵儿,你不是天煞孤星。你是大伯大伯母的宝贝,是小五最亲爱的姐姐,是受尽家人宠爱的亲人与宝贝。大伯在出征前把你宠在手心里,大伯母在临终前还抓着你的手,小五从小到大都粘着你,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你。” “他们都是真心爱你的。” “要是他们知道你为莫须有的名声难受,他们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蒋明婵张了张口酸涩地说不出话。 蒋明娇这才认真道:“以后见到有人敢说这话,只管来告诉二姐姐。二姐姐帮你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对打一双。” “记住了吗?” 蒋明婵喉头一阵一阵地发堵,拼命点着头,一开口才知道声音都哑了:“知道了。” 蒋明娇将人搂到怀里,轻轻在她耳畔道。 “二姐姐知道你想做什么。二姐姐会帮你的。咱们都是一家人,就该团结一心。” 蒋明婵猛地抬头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半搂着她肩膀,用虎口替她擦着眼泪,温言道:“傻孩子,小五可不仅是你的妹妹,也喊了我十三年的姐姐呢。” 蒋明婵咬紧牙关,眼泪却仍扑簌簌往下落,扑到了蒋明娇怀里。 “三姐姐。” 蒋明娇只是轻轻拍着蒋明婵的背。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二年,她是真心喜欢小五的单纯可爱的性子的。 况且这件事还与她有关。 她怀疑早在一年前小五在假山玩耍失踪时,便已被人替换了。半年前她刚重生回来,遇上小五突发疾病骤然离世,便是那探子想要借病故脱身。 但她当晚借蒋明娆被污清白之际,请来了大夫。 小五被救活了。 探子只好继续扮演下去,直到被她当面戳穿。 直到现在蒋明娇也拿不准她做错了没有。 究竟是让蒋明婵沉浸在小五急病离开的伤痛谎言中,被骗一时却糊涂安稳一世好,还是让蒋明姝当着蒋明婵的面暴露,让蒋明蝉清醒知道真相,从此陷入漫长痛苦,却可能一生没结果的寻找中好? 她不知道。 但她自己已做了决定。 但凡能有小五的一丁点小说,她一定要竭尽所能找到小五。 · 侯府管家是训练有素。 尽管蒋明婉走得急,他仍在最短时间内,准备了一个小灵堂。 当晚蒋明婉躺在小灵堂的棺材里。有从国子监赶回来的蒋奕文,与蒋明娇轮流守着。 然后…… 小灵堂,闹鬼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蒋明婉不见了 当晚下起了夜雨。 因为时间来得太急,蒋家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小灵堂里无人来吊唁,只自家人守着。 雨夜的光线总是黯淡的。天空漆黑如一碗浓墨盖下,星光被遮掩严严实实。潇潇雨滴或打在宽大碧绿芭蕉叶上,或落在半满的铜制太平缸的水中,发出噼啪声响。 小灵堂内光线昏暗。 翠香跪在棺材前头,眼已哭成了桃子。 她是蒋明婉贴身丫鬟。 伺候了小姐近十年,她原还打算跟小姐一起出嫁的。谁知道竟发生了这种事。 她哀痛欲绝时,不由得凄惶又无助地,担忧起了自己未来。 小姐一走。 她这辈子指望便算完了。 她以后该怎么办呢? 在夜雨中感伤了许久,翠香回过神来。 二小姐大少爷守了几个小时,方才被人劝回去吃东西垫肚子了。与她一起守夜的翠珑去净手了,小灵堂里便只剩她一人。 雨夜中听不到更夫的敲锣声。但翠香能感受到,时间快到三更了。 “三更鬼门关开哦。” 脑袋里不自觉冒出这句话,翠香打了个寒噤,忙强迫自己忘掉这句话。 大抵是被‘胡言乱语’的姨娘给影响了吧。 忽然起了一阵风。 翠香被裹着寒意的雨丝冻得一激灵。 她扭头一看。 窗户没关。 她有些疑惑。小灵堂里有着烛火,是见不得风的。翠珑一早便将窗户关了,怎么忽然又开了。 “今儿的风可真是大得邪门了。”她起身去关窗户,“下回可得提醒翠珑,关窗户时要把窗户关紧才好,否则风一大便被吹开了。在这晚上还怪渗人的。” 这场夜雨着实落得很急,翠香关好窗户后,手都被打湿了。 她正低头拿着手帕擦手,忽然朝旁边瞥了一眼,望见了地上。 她懵了一瞬。 她的影子……怎么好像多出了点东西。 …… 翠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在低着头拿着手帕擦手,还顺便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窗棂。 将窗棂擦干净,她刚准备扭头,冰凉寒意忽然过电般,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将她喉咙彻底冻住。 翠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一双手! 她背后有人! 翠珑净手一向特别慢,不可能那么快回来,且那双手的位置太高,差不多与她耳朵平齐……若非此人天生魁梧,那一定是她飘在了半空…… 飘在半空中…… 半空中…… 翠香脖子机械般扭动着,缓慢扭过身子,抬起了头仰望着。 然后她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打起了抖,牙齿咔咔咔作响,恐惧地想立刻逃离原地,脚却似被钉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房梁上悬着一个白衣女人,不更准确地说是白衣尸体。 尸体生前应是女人,身材窈窕骨瘦如柴,令那衣服宽大地挂在身上,不时被门口窜进来的风,吹得飘了起来。 因天色太昏暗,小灵堂内光线并不很明亮,那一抹白如幽灵般透明,恍惚间让人只感觉那是个人形,却看不清楚面孔。 但翠香能够清楚看见,那具女尸白衣下是空的。 她,没有脚。 白天葛姨娘说过的话一一回响在她耳畔。 “大小姐不是病死的。她是被邪祟害了。” “有邪祟要夺大小姐的命。” “……大小姐是见鬼了。我不应该捡那一个镜子的。镜子里藏着一个女鬼,女鬼说大小姐的生辰八字与她相合,特地为找大小姐,才让我捡到它的。当时大觉寺门口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它。” “无论我扔掉几次,那镜子总能出现在我的窗前……” “那镜子太邪门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啊……” …… 过度惊惧下,翠香竟在身体本能中,生出了一丝理智,捂着嘴强忍着哭声,贴着墙根缓慢地移动。 她身体在剧烈发着抖,眼泪因恐惧剧烈而下。 她要逃。 见鬼了。 她今天一定是见鬼了。 大小姐已经被鬼害了。她不能再被鬼害了,她要去找人捉了这恶鬼,给大小姐报仇。 女鬼只被吊在半空中,低头盯着棺材,没朝周围投去一个眼神。 翠香捂着嘴一步一步挪动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眼看着终于平安快到了门口。 门口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咚—— 仿佛也被这一声吓到了,女鬼的头也忽然一歪,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滚到了翠香面前。 两双空洞的黑窟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翠香。 翠香魂都要被吓飞了,扑腾一下腿软跪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从小灵堂一端窜到另一端,喉咙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哭声。 好容易将自己塞在角落里后,她战战兢兢地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来人是葛姨娘。 葛姨娘自从小姐出事后,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因为她满嘴说胡话,夫人怕她影响了其他人,便让大夫给她开了安神汤,让她好好睡一会儿。这会子她大抵是起床了,头发都没梳好,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匆匆忙忙就跑进来。 她望着女鬼大哭出声:“……又是你,你害了婉儿还不够,现在还过来找婉儿做什么!” 翠香还未来得及说话。 葛姨娘已泪如雨下,顺手抄起了一把菜刀,朝着女鬼冲了过去。 翠香本能地冲上去拦,抱住了葛姨娘的腰。 “……姨娘!” 轰隆—— 惊天动地的一声雷声响起,接着是刺耳的轰隆闪电。强烈白光令翠香与葛姨娘二人皆偏头,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恍惚中翠香似乎看见,那女鬼的头躺在地上,无声勾起一个笑容。 邪性。 冷漠。 冰冷。 翠香浑身都得如同筛糠,牙齿咯咯咯地作响,终于忍不住一下坐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见了葛姨娘的哭喊声。 “婉儿!” “婉儿你怎么不见了?” “快来人啊,婉儿她不见了。” 翠香起初还没懂葛姨娘的意思,七手八脚爬过去,想安抚着姨娘:“姨娘姨娘您安静些,小姐小姐现在见不得吵闹。您就当为她多积一点福……” 毕竟在小姐灵前,太闹腾对死者不静。 然后她瞬间怔住了。 棺材是空的。 小姐不见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蒋明娇勾魂夺魄的魅力 当晚。 小灵堂里。 一场春潮急雨已停了,地面盈着一滩一滩的水洼。小灵堂内灯光通明,蒋奕文坐在轮椅上,望着已被打开的,空空荡荡棺材。 “你们再把方才的情况说一遍。” 翠香惊魂失措跪在地上。 她被人叫醒时才知道。她当时爆发了一声惊天动地尖叫,当场晕了过去。 尖叫声吸引了众人。 他们赶来叫醒了葛姨娘和她,然后也看见了那空空荡荡的棺材。她记得葛姨娘一被叫醒,便骤然疯疯癫癫地哭嚎起来。 “来了,是女鬼复仇来了。女鬼把婉儿弄走了。” “我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害了婉儿的命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把婉儿的尸体也弄走……” “婉儿我可怜的婉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在翠香印象中,葛姨娘一向是温和柔婉的贤妾良母,穿着得体大方不起眼,说话轻轻柔柔,遇事从不主动冒头,也极少与人产生争执,待任何一个下人都极温和,和她相处从来都不累。 她从未见葛姨娘如此歇斯底里过。 双目赤红。 从喉咙里发出痛苦嘶吼。 一时大哭一时大笑。 …… 葛姨娘的反应显然影响了不少人。 在翠香原原本本将事情说完一遍后,四周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天啦,我原来还不相信是葛姨娘的。怎么一看好像真和见鬼没差了。” “这事也太邪门了。” “半夜三更的一个大雨夜,从头顶吊下一个白衣女鬼,头还咕噜噜滚掉了。紧接着一个雷之后,尸体凭空不见了。这不是见鬼是什么!” “……你说侯府要不要去庙里求一求菩萨来做法事?” “我现在担心的是那女鬼害了小大姐一个还嫌不够,会不会还盯着咱们府里的人……” “不行你别说了我从现在就开始怕了!” …… 蒋奕文面庞严肃板起,端正地坐在轮椅上,手指轻敲着轮椅扶手。 一言不发地沉吟。 “等你睁眼时,那吊在梁上的女鬼也不见了?”蒋奕文望向了头顶的顶梁。 翠香小心点头:“我当时害怕极了,看见小姐棺材是空的,我、我、我就晕过去了……” 蒋奕文问:“也就是你没看见女鬼是如何消失的了?” 翠香点头。 众人都看向葛姨娘。 当时葛姨娘也在,说不定能看到些东西。但葛姨娘依旧疯疯癫癫咒骂着大哭大笑着,根本不能够与人沟通。 蒋奕文看向最先发现二人的仆妇。 仆妇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回大少爷话,奴婢来时姨娘和翠香都是晕着的。” 蒋奕文点头。 他再次抬头看向横梁。小灵堂今年才翻修过,横梁上重新刷了红漆。若仔细辨认能看见正中的红漆有一圈磨损。 …… 掉在半空没脚断头的女鬼吗? “大哥你这边有什么发现吗?” 蒋明娇大跨步进门,环视了一眼四周,也抬头望向了横梁,“……大哥你是怀疑有人用这横梁装神弄鬼?” 蒋奕文声音沉冷:“不排除这可能。” 但还有一处无法解释。 婉儿尸体是如何消失的? 若那丫鬟说的是真的,只一个闪电耀花了人眼的功夫,婉儿尸体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一个活人体型可不是能轻易藏起的。 尤其尸体会格外的重。 潮湿夜风吹过蒋奕文轮椅,他抬头望向了蒋明娇。 蒋明娇摇头道:“大哥,我方才与父亲一起,检查过了阖府所有的门。侯府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每一个门都有至少两个人守着,今晚换班时间早就过了。若是真有人捣鬼,已经离开了侯府的可能性不大。” 蒋奕文捏了捏眉心。 府里丫鬟仆妇下人们也看出事情究竟,不由得不安地互相对望着。 连大少爷都没办法了。 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该不是真闹鬼了吧? 当日凌晨。 葳蕤居里。 没能找到蒋明婉尸体,府里大小主子都齐聚一堂,商量着此事的后续处置。 蒋明婉尸体丢了绝非小事。 蒋侯爷与蒋安氏在商量后,决定将对外将这件瞒下来,并偷偷报官让人来找。 “若让这事传出去,外头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难听的,什么闹鬼扫把星都是小事,只怕还会有人拿腌臜心思揣测婉儿。婉儿已经这样了,咱们越不能让她坏了名声。”蒋安氏道。 众人都很理解她。 虽然官府明文禁止,民间仍有偷未婚女子尸体配冥婚的。侯府未嫁千金尸体消失,难免会惹人遐想。 忽然始终坐在上首,板着严肃的八字纹的太夫人,生硬地提了一句:“……我看少了一个短命鬼没什么不好。不过还有两个在,这府里煞气还是太重了。我已经让人去请大觉寺的重明高僧了,后天他会来府里做一场法,给府里驱一驱煞气。老二媳妇,你让人准备着招待一二。” 蒋侯爷皱眉。 蒋安氏迟疑道:“母亲,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府里请重明高僧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短命鬼。 催债鬼。 天煞孤星的话,太夫人昨天就提过一次。 当时大家都忍了。如今太夫人竟要打这旗号,请重明高僧来府里做法事?这是存心要让这三个孩子晦气的名声远扬吗? 蒋明娆瞥了眼蒋明娇,勾起了唇角:“二伯母,祖母她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固执。百事孝为先,若真不顺着祖母,她老人家闹起来,二伯母面上也不太好看。再说了清者自清,咱们府上姐妹是不是干净的,彼此都知道,又何必害怕。” “是吗二姐姐。” 蒋明娇凝视着她一秒,忽然勾起了一个笑容。 她容貌是浑然天成的绝色,金为体玉作骨银雕琢的雪白娇贵,通身贵气是被满京城的盛世富贵熏染出的。 但她这一个笑容里却带着十足的邪魅。 仿佛一朵雪做的美人菩萨雕像,红唇忽然被抹上了血,神性高贵中又有了堕落魔魅,勾唇一笑时魅力简直勾魂夺魄。 “四妹妹说得有理。” “只是希望四妹妹后天还记得这句话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我就等着打脸了 蒋明娆心脏骤然如被装满荷尔蒙的炮弹击中,被蒋明娇的这一笑耀花了眼。 她浑身如过了电般的酥麻,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心口禁不住地砰砰狂跳,呼吸一瞬间压抑地急促,甚至因接受不了这冲击,有了退避两步冲动。 她强迫自己立着不动,笑容却勉强起来。 她内心翻滚起强烈的不甘与嫉妒的毒液。 蒋明娇生得实在太好了。 这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美貌,让人真是不得不狂热地嫉妒,却求而不可得地恨之入骨。 凭什么只有她天生受老天爷的宠爱! 凭什么。 但她已非昨日阿蒙。 纵然内心一系列变化,她面庞依旧挂着笑,恭敬垂手立在太夫人身后,微微低着头,态度谦卑又恭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既是祖母的决定,娆儿又怎会有后悔之礼。” “姐姐多虑了。” 她当然不会后悔。 太夫人会与大觉寺的重明高僧搭上线,都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深知重明高僧的秉性。他是半路出家,原来是在京兆府尹衙门里当仵作的,后被明珠郡主重金收买,替明珠郡主开了三幅虚假的死亡证明,企图污蔑女神医的医术,后被女神医拆穿。他因滥用职权做伪证,被打了板子坐了牢后,被牛府尹赶出了京兆府尹衙门。 他当时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之下才一咬牙去当了一个和尚。谁知他生得天然巧嘴,竟凭着忽悠人的功夫,在短短时间内声名鹊起。 这人实在好控制的。 只要掌握了他的过去,他自然而然会归自己所有。 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 时间回到昨日。 五福堂里。 蒋明娆正手持一只白杆狼毫,悬腕练着字,乃是一个大大的‘忍’字。 贴身丫鬟悄悄进门来,朝她一曲膝道:“小姐,事情都办妥了。” 蒋明娆仿佛未听见般,依旧笔下如飞地写着字。 丫鬟继续禀告道:“奴婢是借着太夫人给重明高僧送供奉的机会去的,并把小姐的银子和要求,都告诉了重明高僧。重明高僧一看见银子,就答应得十分痛快。” 蒋明娆落完最后一笔,将狼毫放在了砚台里,意味不明地讽笑一瞬。 丫鬟继续道:“崇明高僧说了,后天他来府上时,会指出二小姐与三小姐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她们的属相天生不详,八字与太夫人相冲,并且说小姐您的八字是天生旺人的,与太夫人的是相辅相成。” 蒋明娆勾起一个笑,随即又冷漠垂下去:“让他做得隐蔽些,不要被人发现了。” 丫鬟笑吟吟道:“小姐您放心,崇明高僧是干惯了这个的。他一定知道分寸的。” 蒋明娆望向娇园的方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知道分寸就好。” 太夫人最是自私了。 到时候被京城最近风头最劲的重明高僧一语道破,蒋明娇与蒋明婵二人,将必定一起坐定霉星名头。一个是讨债鬼一个是天煞孤星,他们会被府里人排挤疏离,也被京城众人耻笑不已。 且只要有太夫人在一天,她们就别想在府里好好待下去。 她只等着那一天了。 · 同样等着那一天的人不止她一个。 威武将军府。 “你们想让我说蒋四小姐的住处有问题?还说她和太夫人的生肖属相相冲?” 屋子门窗皆紧闭着。一道墨黑珠帘垂下,不时因为有人走动碰撞着,发出叮铃乒乓的声响。 珠帘被带起时,能影影绰绰露出室内一床一榻一座一椅。 阮靖晟戴着面罩,端正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凛然冷漠。他身旁是同样正襟端坐,美得出众雪白剔透的蒋明娇。 刀一踹了一脚重明。 刀五威吓道:“你答不答应?” 重明腾地龇牙咧嘴,立即嗷嗷嗷叫了起来。 但他还坚持着。 语气大义凛然。 “……我佛慈悲,贫僧是有职业道德的,贫僧剃度入佛门时就已发过誓,绝对不会背弃自己的原则。” 刀五嘲讽嗤笑道:“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那你威吓当初为了明珠郡主的一点钱,就替他做了三张假的身份证明,企图谋害女神医?” 重明脸一时绿了,感觉面皮有些发烫。 这些绑匪怎么连这都知道? 他声音不自觉弱了许多:“以前是以前,自从违背自己的原则害了女神医后,贫僧是追悔莫及,没有一天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所以在入了佛门后,贫僧已决定痛改前非立地成佛重新做人,今日的贫僧已不是昨日的贫僧,还望施主慎言。” “嗤……”刀五发出一声不屑嗤笑。“怎么刚收了蒋四小姐的钱就不认账了?你这也不算有职业道德吧。怪不得在短短半年内就有了这么大的名声,你这一张说谎不打草稿的嘴,可真不是谁都能有点。” 刀二从侧面提溜住重明的领子。刀一踹了他一脚,从他兜里掏出了一包银子,摔在了地上。 银子哗啦啦滚出来。分量十足的银元宝,在地上滚了两圈,绽放出雪白银光。 空气中有啪啪打脸声响起。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重明肉疼地忙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捡着银子。 刀五一脚踩在了银子上,用手叉着腰道:“敢问重明高僧,现在能告诉我们你的原则值多少钱了吗?” 重明张了张口,还想再倔强一下:“我……” 刀一将一把刀横在了重明的脖颈前。 刀五威胁性地嗯了一声:“嗯?” 重明顿时不敢说话了,哭丧着脸:“我说我说我说。求两位大侠饶我一条小命,我没有原则的,我的原则不值钱,两位大侠想要我做什么就直接开口吧……” ‘两位大侠’…… 刀一与刀五对视一眼,再扭头看向身旁的刀二。 提溜着重明衣领的刀二:…… “听说你以前是个仵作,帮着牛府尹破过不少案子,在勘察现场痕迹上颇有一番手段?”藏在里屋蒋明娇忽然开口。 重明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个问题,但仍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那好。”蒋明娇似笑非笑道,“……我要你帮我勘察一下平阳侯府的小灵堂。” “看你能找出什么线索!” 第五百六十六章 蒋明娆又输了一回吧 第五百九十七章 翌日。 五福堂。 正中的太师椅空着。 左右两排依次坐着蒋侯爷、三老爷、蒋安氏与淑娘,蒋奕武、蒋明婵蒋明嫦等小辈,按序齿立在长辈们身后。 蒋明娆穿着素净花间蓝裙出来,施施然对众人行了一礼:“祖母刚刚才醒,请二伯二伯母父亲母亲稍等片刻。” 然后微笑朝蒋奕武蒋明婵蒋明嫦点头。 她目光闪了闪:“大哥与二姐姐竟还没有到吗?” 蒋明嫦替蒋明娇解释道:“大哥与二姐姐早就到了,只是方才宫里打发了人来。太后得知了大姐姐的事,特地打发人来垂问。那宫人了解完情况后,特地点名留下了大哥与二姐姐,想是太后娘娘有话要单独问他们说。” 蒋明娆指甲掐入了手心,笑容依旧恭顺和煦:“是了,大哥是府上长子,太后娘娘又一贯最宠爱二姐姐,几天不见都会念得不行的。二姐姐有一段子没进宫陪她老人家说话了。她老人家自然要垂问一二。” 只看周围人面上的艳羡,便能知被太后时时记挂在心里,这是多荣耀长脸的事……而蒋明娇除了太后,还有皇后皇上的宠爱…… 每一次她觉得能把蒋明娇比下去时,她总能再次让她羡慕嫉妒恨。 她的命真是太好! 凭什么! 蒋明婵翻了一个白眼:“二姐姐生得天生丽质堪称绝色,性格又直爽高贵,自然比那些平素只会拿长辈的鸡毛当令箭,装模作样的人讨人喜欢。” 蒋明娆面庞一僵。 只要不涉及到家人,蒋明婵这张嘴就总是尖酸刻薄得,如抹了毒液的刀子。 说曹操曹操到。 蒋明娆刚欲再说话,只听门口丫鬟仆妇们齐齐一矮,一叠声的“大少爷与二小姐好。”的问好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一抬头,便见蒋奕文与蒋明娇进了门。 蒋奕文不卑不亢坐在轮椅上,出挑面庞疏朗出众,身着雪白银纹打底的黑色宽边广袖深衣,人瞧着素净又潇洒,颇有古魏晋风*流的竹林名士之风。 单是这份洒脱刚强,便让他鹤立鸡群。 众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古曾有过典故,孟母三迁,儒家更是有言:“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环境与人物是能够相互影响的,与优秀刚强的人在一起,人也会变得自律乐观;与堕*落脆弱的人在一起,人也会变得消极畏难。 只看青松院仆从们的精气神高昂行事正派,二少爷院里仆从们却奸猾小气素爱占人便宜,便能窥见一二。 他们随即又望向了蒋明娇。 蒋明娇今日穿着米白绣大朵牡丹花的蜀锦打底,团花锦绣纹的春衫,下着七彩五毒纹的花间裙,脚下是一双小小雪白绣鞋。 牡丹花秀丽出众,一般女孩很容易压不住。 蒋明娇却无这烦恼。 她那一张绝色面庞,比之花中之王的牡丹还要明艳三分。 米白打底蜀锦显得清雅出尘,浓彩花间裙显得秾艳动人。这两种气质糅合在一起,给人格外矛盾又和谐的独一无二的魅力,正如蒋明娇这个人一样,是承上天富贵气运的得天独厚与绝无仅有。 更关键是她的气质——娇贵从容又飒爽出尘。 众人一时看得痴了。 方才看见大少爷时,他们已惊讶赞叹过一回,以为世间再难得此等风*流人物。但见到二小姐,他们才明白什么叫魅力。 “……二小姐真是生得越来越好了,通身的那股气质也是越来越出挑了,方才那一瞬我竟以为我看到了天上仙女儿。” “不止你一个人,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以为是天仙下凡了。” “也不知道那些话本故事里的神仙住的宫殿里,里头是不是都是二小姐这样的人品。” “我记得二小姐从前还是挺莽撞不懂事的,虽然生得好看,却是京城有名的草包儿。竟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小姐浑然全改了,如今简直如脱胎换骨般了。” “女大十八变吧……” “你们说我要是能到娇园伺候二小姐多好?不要多高的月钱,只要能看见二小姐这张脸,干活都高兴地很。” “是啊是啊,我可想去了。可是娇园里都是头先二夫人留下的人,等闲插不进去人。” “别说是去娇园当差了。我在在府里跑腿的,但凡要到娇园当差,我都要乐好几天呢。” …… 蒋明娆和煦恭顺笑容不变,指甲深深掐入了肉里。 听见仆妇的小声议论,她头一次感觉到她忽略了这一群体。 他们遍布全府上下,通常是几代在府里盘桓,数量比主子们要多不少,人情关系网如老树盘根,消息自然是最为灵通。 若被蒋明娇得了这股力量,她岂不是更如虎添翼? 她于是朝蒋奕文与蒋明娇行礼后,绽开一个笑容。 “各位妈妈姐姐们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祖母年纪大了精神短,有些事情难免会顾不上,譬如今天突然要请重明高僧入府,众位定然是受累了。这样吧我做主等这事结束后,给大家一人一两银子,或是给家里孩子买点糖甜甜口,或是给自己买身好衣裳。” 饭要一步一步地吃。 她先从五福堂开始。 众仆妇果然高兴地欢呼雀跃起来,直呼着蒋明娆是好人,各种夸赞声不绝于耳。 蒋明娆恭顺神情不变,只若有似无地瞥了眼蒋明娇。 蒋明娇只偏头含笑与兄长说话,将其彻底忽略无视了。 蒋明娆有些气闷,却仍保持住了优越感。 蒋明娇是没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不懂得她的举动。等她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深意时,阖府的仆妇丫鬟已全被她收买了。 届时她将孤立无援。 她都有些期待那时蒋明娇的气闷神情了。 她正想着,脚背忽然被一杯滚烫热茶泼中了。 端茶的是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年约十二岁左右,头大身子小,一看便知是刚入府的。大抵是头一次来给主子们端茶,她太过紧张手抖,便没端稳手里茶水。 一杯茶水全数泼在了蒋明娇与蒋明娆脚上。 那茶水是滚开的。 真的烫。 蒋明娆被烫得吃痛,猛地缩回了脚,话都没过脑子的骂道:“没长眼睛吗?怎么做事的,烫到了我这鞋子你赔得起吗?” 第五百六十七章 二小姐可真是个好人 小丫鬟脸都吓白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一下两下三下就把头给磕破了。 “四小姐,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知道错了,求四小姐饶了奴婢吧,求四小姐饶了奴婢吧。” 她头上顷刻破了口,流出殷红的血。 蒋明娆仍余怒未消,瞪了小丫鬟好几眼:“这可是我今天为见客特地穿的绣鞋。” 小丫鬟吓得眼泪都下来了,更加用力地磕着头。 蒋明娆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蒋明娇一直没作声。 她立即扭头看蒋明娇。 蒋明娇正扭头从白术手里接过一瓶烫伤膏。拿到后她没有第一时间涂,而蹲了下来,将跪着磕头的小丫鬟的手腕翻了过来。 小丫鬟虎口到手腕已是一片通红,还有地方烫得脱了皮。 方才因紧张那一杯滚茶,其实大半泼到了小丫头自己手上,剩下一点才烫到了蒋明娇与蒋明娆的脚。 小丫鬟怯怯地想要收回手:“二、二小姐、丑,您别看。” 这么丑的一双手,被天仙似的二小姐看见了,她难为情。 蒋明娇动作优雅又不容拒绝,将烫伤膏塞到小丫鬟手上:“东山医学院的烫伤膏,记得每日都要涂抹,一日三遍,半个月方能不留下疤痕。” 小丫鬟被这惊喜砸晕了,呆愣愣地望着蒋明娇。 东山医学院的药? 谁不知道那些药随便一瓶都是千金难求。 用手帕轻轻擦了小丫鬟的眼泪,蒋明娇用手指刮了一下小丫鬟鼻子:“方才看着还机灵得很的,这会子怎么就和呆头鹅似的了?” 小丫鬟害羞地把脸捂起来:“二小姐,我不是鹅……” 蒋明娇促狭一笑,随即又摇头叹道:“还是个孩子呢。” 她起身看向蒋安氏:“母亲,我方才看过了。府里奉茶用的都是薄胎瓷,虽然晶莹剔透却隔热不好,莫说是这些小丫鬟了,连我都时常被烫到。比起用来盛热饭吃热茶,将那薄胎瓷用在夏日时用绿豆汤,莲花羹或冰镇,剔透的冰在剔透的薄胎碗里,岂不是更美观与实惠?” 这话说到所有仆妇们的心坎里了。 薄胎瓷着实好看,晶莹剔透且轻若蝉翼,但着实不隔热。无论端茶倒水或是盛饭吃饭,都极容易被烫到。 他们伺候的人手上哪个没有几个烫伤疤。 用薄胎瓷伺候日常饮食,是前三夫人时定下的规矩。蒋安氏初掌家大半年,才刚熟悉完府上人事,并未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但娇娇既说了,她自然是会好好听的。 “娇娇说得有理,待会就让府里库房和灶上的来找我,开个条子把薄胎瓷的杯盏碗筷都收起来,夏日再拿出来用吧。” 丫鬟仆妇们都露出喜色,看向蒋明娇目光多了感激。 蒋明娇再看向小丫鬟道:“这小丫鬟做错了事不得不罚,不过她年纪尚小又是无心之失。咱们若与她计较,未免会传出苛待小孩的名声。不若罚她两个月月钱,让她长点记性,再给她次机会。” “四妹妹你说呢?” 小丫鬟死死地咬唇,拼命忍住感动泪意,望着蒋明娇。 二小姐口中虽说的是,未免传出苛待小孩的名声。 可谁看不出她是维护自己。 否则烫伤了府里两位小姐,她是极有可能被逐出府的。 从此她就再难进来了。 养家生路就一夕断送了。 二小姐分明也被烫到了,可却没有对她这始作俑者生气,反而怜她弱小贫穷,送了烫伤膏又这般为她说话。 二小姐可真是个好人。 小丫鬟能看出来的东西,府里那些老江湖如何看不出。她们看得还比小丫鬟更多更远。 因此她们望着蒋明娇眼神复杂许多。 曾有人说过‘患难见真情’,越是生死攸关的危机前,越能体现一个人的本性。方才烫到的事发突然,也算得上是一件考验与危机了。 四小姐平素看似时时待长辈恭顺有礼,待下人礼貌有加,方才还给他们赏钱,可遇见事第一反应是叱骂威胁乃至要把人赶出府。 二小姐看似淡然高傲,待下人宽和大度并不甚热情,但被烫伤后第一反应是挂念着小丫鬟的伤,送了烫伤膏、还没有如其他主子般一味将责任怪在她们头上,而是站在她们角度着想,想到了手滑应是茶具的原因,让府里换下了薄胎瓷,最后主动出面明罚实护的保护一个孩子。 不是说四小姐反应不对,这件事毕竟是小丫鬟做错了。四小姐的反应是极正常的主子反应。 也正是因此,二小姐的宽和大气又体贴怜弱,才显得如砂砾里的金子般尤为珍贵。 二小姐心里眼里是有他们的,虽从不挂在嘴上夸耀,心里是尊重他们的。 四小姐嘴上时时挂念着,还不吝钱财的给赏钱,可明显根本不在乎她们,只想把她们当工具般用钱收买。 真心与假意…… 他们用脚指头选都知道要选谁。 蒋明娇并不在乎众人目光,只望着蒋明娆。 蒋明娆瞥见众人的眼神,已意识到情势变化了,心情懊恼后悔至极。 她竟是又输了。 在蒋明娇方才一系列举动下,她给赏钱的举动显得特别假。 金钱能买到人心吗?能!但也只是有时候,譬如这时候在这些仆妇丫鬟眼里,这份打心底的尊重,比她的一两银子重很多。 所以…… 她刚做出的一个布局,就被蒋明娇随手一个动作,给全盘打乱了。 蒋明娇,还一毛钱都没出。 她却生生付出了十几两银子! 她内心满是不平与不甘,懊悔于自己为什么不如蒋明娇般会装,不得不撑出一个笑道:“既然二姐姐都说的这般合情合理了,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个月月钱对小丫头也不少了,不如我替这丫头把这两个月月钱给出了吧。” 府里规矩做错事要有惩罚,无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蒋明娆只说帮小丫鬟出了惩罚月钱。 算是一个补救。 若她第一时间提出这一点,她定然会获得众人赞誉与小丫鬟的感动,但现在所有人都只觉得假。 小丫鬟也笑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磕头道谢:“多谢四小姐。” 转而真情实感又崇拜望着蒋明娇,小小面庞因害羞发红,声音都激动地颤抖着,“还要多谢二小姐,送给了我烫伤膏,方才还帮我说话。二小姐真是个好人。” 这一幕令出了银子又被敷衍的蒋明娆几乎吐血。 合着她是出钱又得不到一句真心感谢的冤大头了? 这时门外有人报道。 “重明高僧来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太夫人气得吐了血 这亦是大家的待客规矩。 待客人进门之前,提前通报一声让众人做好准备。否则等客人进屋,一眼瞧见府里人在争吵唠嗑,便是对客人的不尊重。 蒋侯爷抖了抖雪白衣袖道:“我出去迎一迎吧。” 蒋奕文推着轮椅道:“父亲,我与您一同去。” 二人一齐离开。 蒋侯爷气质高洁不入凡尘,宛若谪仙;蒋奕文性格刚强,疏落洒脱若魏晋竹林狂士。 父子俩各有千秋却都出众,迎着长天朗日错肩而行时,是一道极出众的风景。 蒋侯爷与蒋奕文出门迎重明高僧不久,太夫人由玉妈妈搀扶着,慢吞吞从内间出来了。 她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赤金红宝石的步摇,穿着藏蓝色打底,胸前绣仙人骑仙鹤西归图的湖锦厚春衫,戴着一串直到肚脐眼的红玛瑙串子,下着墨蓝色锦裤,明显是早已打扮好了的。 屏退了玉妈妈,她眉目森冷地坐在正中太师椅上。 众人皆起身行礼。 太夫人冷淡地点了头,瞥见蒋明娇身后,白术拎着的鹦鹉,眉目愈发严厉:“今日重明高僧要来给府里除煞。这等重要的场合,这扁毛畜生为何竟在这里?” 蒋明娇起身一屈膝,笑吟吟行礼:“回祖母的话,祖母坚持称府里有一个短命鬼一个天煞孤星一个讨债鬼,还请了重明高僧来府里除煞。孙女便想起了民间有小孩与动物眼睛尖,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的说法。八宝是被太后娘娘和陛下都夸过的聪明伶俐有福气,若世间真有有慧眼的灵物,必定有它一个。只是它在府中这么久,却未能察觉出祖母提到的煞气……” 太夫人的脸已经黑了。 这死丫头这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 明晃晃地指责她多事呢。 蒋明娇嘴角飞快翘了翘,继续说道:“于是孙女便想着趁重明高僧来府上时,带上八宝好好问一问重明高僧,这究竟是何缘故。祖母说如何?” 太夫人面庞发绿。 她能说拒绝吗? 那不是做贼心虚? 可她又实在看不惯这小畜生在眼前晃,一时竟如被架在了火上烤般,上下不得憋屈死了。 八宝恰在此时在笼子里上下蹦跶,欢快地昂着脖子,声音清脆响亮:“八宝聪明伶俐聪明伶俐。” 众人皆忍俊不禁。 这小家伙还王婆附身,自卖自夸起来了。 蒋明娇笑着点了一下八宝的脑袋:“小机灵鬼。” 八宝乐呵呵地用翅膀指着蒋明娇:“大机灵鬼。” 蒋安氏用帕子掩唇,遮住了唇角的笑容。 这一人一鸟可不是一对机灵鬼么? 府里谁不知道太夫人不喜欢八宝,却又拿这太后与陛下的爱宠没办法。 这次请重明高僧除晦说是除晦,其实就是太夫人不喜欢这三个女孩,找出来的幌子和由头,来特地恶心她们的。 可娇娇才不是好欺负的。 她有设身处地帮助尊重小丫鬟,内心娇柔温软的一面,却也有让所有想对她不利的人,都崩掉一口银牙,悍然飒爽的一面。 菩萨心肠。 金刚手腕。 矛盾又和谐。 所以她特地带八宝来,就是为给太夫人添堵的。既你不让我好过,我又何必尊重你? 这样一个丫头鲜活明艳大气,如太阳般灼灼燃烧着生命力,又如……般柔软可爱,怎么能不夺目耀眼,如何能不讨人喜欢。 真是个机灵鬼。 太夫人被这一主一仆谈笑气得脑壳疼,面庞黑若锅底,生气地怒视一人一鸟半晌,想用长辈威压驯服她们。却见她们根本毫不在乎,半晌连头都不曾扭一下看过来,愈发气得气都喘不匀了。 这该死的丫头和小畜生。 都太牙尖嘴利了。 正说话间门口有谈话声传来。蒋侯爷朝屋内伸手。蒋奕文笑着打趣道:“重明高僧,祖母等您有些时候了。” 重明高僧跨入门槛,单手持佛珠道:“阿弥陀佛。” 他今年年近五十,生得身量颇高,心宽体胖如磨盘,五官端正加之须发皆白,天然极具亲和力,给人心正可信感。 蒋安氏与淑娘带着女眷们欲退避。 重明高僧道了声佛号:“贫僧已是出家人,无需避讳男女,夫人们不必麻烦。” 太夫人阴阳怪气道:“方才不是还嚣张得很,这会子一见到高僧来了就知道躲了。” 蒋安氏面露尴尬。 蒋明婵向前冲了一步,刚想要说话。蒋明娇将其拽住了,冲她轻轻摇头。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太夫人哼了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却听重明高僧叫了一声佛:“施主,还请您慎言。” 太夫人话音一顿。 重明高僧摇头道:“施主眉毛高细、眼神清明、鼻根隆高,耳有垂珠,本应是儿女双全子孙繁茂福禄圆满长寿之相,再观施主之气质凛然不可侵,八字纹中正不倚,想必平日定是行事公正,极受人尊重之人……” 重明高僧果然会说话,一番夸赞将太夫人捧上了天。 太夫人神情愉悦,望着重明高僧态度和煦,刚欲说一两句话赞同的话。 便听八宝忽然抬起了头来,呸地吐出了一颗完整的瓜子皮,声音响亮地道:“……咦?哪儿的马在放屁?” 蒋明婵噗地一下笑出声。 太夫人脸一下又黑了,肩膀气得直抖,刚欲拍着桌子怒骂。 “只是本教有善恶业,口业身业意业,贪嗔痴怒都是耗费福报之祟念,若施主不控制口舌,再接连犯下口业,万千福报都将付之东流。”重明高僧接着声音缥缈,佛性十足地谆谆告诫。 太夫人刚欲出口的怒骂,便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僵着一张脸道:“大师说得有理。我以后定当注意。” 重明高僧再望向八宝,凝视了它半晌。 他目光太专注。 神情太严肃。 表情太凝重。 令不少人心里都打起了鼓。都说重明高僧道行高深,有得天独厚的利眼,难道他是看出八宝身上有什么不妥? 这鸟的确机灵得和人似的。 太夫人接连吃了两三个瘪,憋屈得和吞了苍蝇似的,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恶毒地想,最好让高僧看出这畜生是个妖怪邪物,立即让人将它抓了去。 她刚这么想着。 重明高僧便猛一抚掌,高声赞叹道:“阿弥陀佛,这是好一只得天独厚,承天地之鸿蒙灵气,钟灵毓秀的神鸟。” 噗—— 太夫人气得吐了血。 第五百六十九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重明能在短短数月内声名鹊起,广受大家士族的欢迎,一是靠着那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利嘴,二便是靠敏锐的情报了。 他当然看得出太夫人不喜欢八宝。 要是平常他定要顺着太夫人的心意说话。 毕竟太夫人地位最高。 可来平阳侯府前,他特地打听过侯府的人事,知道八宝是太后的爱宠…… 这话就自然而然拐了个弯。 重明含笑望着八宝。 方才重明拍太夫人马匹时,他怒斥人家是马儿放屁。这会子马匹拍到它头上,它却一点不见害羞,挺胸高声重复道。 “神鸟神鸟。” 然后纡尊降贵地飞到重明头上,昂着小脑袋,用翅膀往他的秃头上抖了颗瓜子,又得意洋洋飞走了。 仿佛一个歪在龙椅上的骄矜小皇帝,随手往空中扔了一个金锞子,打赏那说话好听的内侍,天真地漫不经心。 重明将抓下头上的瓜子,起初有些没反应过来,接着摇头失笑:“真是太机灵。” 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夸赞。 蒋明娇没好气地点了点八宝的脑袋:“净爱调皮。” 八宝‘昂’了一声。 众人都忍俊不禁。 气氛一时大好。 这时蒋明娆的声音生硬地插了进来:“时候已经不早了。敢问重明高僧,驱煞可否开始了。” 众人气氛一凝。 太夫人亦口吻沉冷地催促道:“重明高僧,早闻您天生聪慧,入门虽晚却佛法精深,超越同辈太多。今日老身深感府里出了三个恶鬼,扰了我的清净令我寝食难安,还请您尽快帮老身解决这件事吧。” 蒋侯爷等人的笑容消失,表情逐渐严肃。 太夫人是铁了心,要将身附恶鬼的名声,安在蒋家三姐妹身上了。 蒋明婵性情敏感孤傲,生了一副刀子嘴,眉头一挑便讽刺道:“平素尽见祖母吃斋念佛,原以为她已养出了慈悲心肠,现在看来那些佛香竟是都白熏了。” 蒋明娆轻声道:“三姐姐,您别这样。祖母也是为了这个府里好。” 蒋明婵讽刺一笑:“为这府里好,就要让府里平白多出三个恶鬼出来?祖母的为人好可真是让人消受不起呢。” 蒋明娆做出受伤神色:“三姐姐……” 太夫人哼了一声:“要吵就都给我出去。” 二人才算是结束了话头。 太夫人给了蒋明娆一个眼神。蒋明娆便拿出一张纸,恭恭敬敬递给了重明高僧。 “高僧,这是我们阖府上下的生辰八字。早闻您天生有佛性,能沟通天地通晓命理,还请您给我们做一个批卦。” 说罢在重明将纸接过去时,手重重往下一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比了个手势。 这是提醒重明别忘了他们的约定的事。 重明高僧笑容不变,接过了那张纸,道了声:“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望众生皆早登极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贫僧自当为施主效劳。” 他认真盯着那一张纸,时不时用手指掐掐算算,抬头扫过众人的面相,神情极为严肃认真。 场面一时凝滞。 落针可闻。 众人皆敛声屏气等着他的结果。 此事牵扯不到府里下人们,一众仆妇们索性躲了清闲,缩在角落里看热闹。 玉妈妈立在太夫人身后,打量着全场众人,看着看着不由得心生感慨。 虽说都是血缘至亲,人和人之间心性的差距可实在太大了。 只看现在。 同样是等待着八字结果,大少爷与二小姐皆坦坦荡荡,不时还含笑对望交谈数句,根本不像身处被人怀疑是恶鬼后的做法现场,反而如想在郊游踏青般轻松自在。 一个如雪日林间青松耸立,一个如山涧飒爽清风秋歌,只看着便让人深觉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二少爷呢? 这事明明与他无关,他却脸都白了,紧张兮兮地盯着重明高僧,鼻尖手心上都是细密汗珠,也不知他紧张个什么…… 四小姐便更奇怪了。 她诡异地兴奋着,不时望向大少爷与二小姐,眼神如恶鬼般阴森。 看来无论平素装得再恭顺笑意知礼,不是自己的本性,就总有露馅的时候。 一刻钟后。 重明高僧停下了运算,望着那张纸面露难色。 蒋明娆了然含笑道:“观高僧神色,想必高僧必定是算出结果了。还请高僧不吝指点一二。” 重明迟疑看了眼纸,望着太夫人道:“太夫人,此处人多口杂未免影响府中主子们的声誉,可否借一步说话。” 蒋明娆怎么可能让他借一步说话。 她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扣准了蒋明娇讨债鬼的名头,让所有人都害怕她恐惧她对她退避三舍,名声狼藉到谷底,连皇上皇后与太后都救不了她。 最好能再饶上蒋明婉一个短命鬼,蒋明婉一个天煞孤星。 ——她要让所有与蒋明娇交好的人没有好下场。 她笑道:“重明高僧这话可说得不对。在寻常府里或许要避讳一二,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们府上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人,二伯母心性好管家手腕又严,府上丫鬟仆妇们也必定不敢胡言乱语。” 太夫人高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拨弄着佛珠,沉沉睁开了眼睛道:“重生高僧就在此处讲了吧,正好让大家都一起听听,免得又说我污蔑了她们。” 重明高僧迟疑便宜,还是开了口:“敢问府上老太君这些时日,是否时常有精力不济,少眠多梦且畏寒手脚沉重,不时还有心口滞闷喘不上气的感觉。” 太夫人眼眸一瞬锐利:“你怎么知道的?” 蒋明娆唇角无声翘起。 当然是她告诉重明的。 ——好让重明得到太夫人的信任。重明表现得愈为神异,手腕越发厉害,众人包括太夫人便会越相信重明的话,对重明口中恶鬼避之唯恐不及。 重明单手竖起,低头道了声佛:“贫僧自然是算出来的。太夫人出现这些症状,其实是受到了府里人的影响。府里的确有人是恶鬼投胎转世,且与太夫人命格相冲。” 太夫人差点腾地站起来,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声音亦是急切无比。 “高僧,那个人是谁?” 计划进行得极其顺利。 蒋明娆轻轻瞥了眼蒋明娇,勾起了唇角,只等着重明说出蒋明娇的名字了。 忽然她觉得四周安静得不正常。 她扭头看去发现重明正目带悲哀地望着他,低头叹了声:“我佛慈悲。” 蒋明娆一瞬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第五百七十章 她怎么会有这种猪队友 蒋明娆脑袋嗡嗡嗡地震响,震惊又难以置信地望向重明。 重明高僧,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说好了的吗? 她让丫鬟去大觉寺给了重明银子,重明也收了银子。二人早已约定好要将恶鬼转世的名声,全推到蒋明娇身上的。 他为什么要看向自己。 他,竟是忽然反悔了,要把这件事推到自己身上吗? 但蒋明娆经历过弑父弑母后,心性早已超越普通人,纵然心中暗恨惊惶,在最初那一声‘不可能’后,她迅速镇定下来。 她眼睫恭顺低垂着,说话时语气仓皇,轻而柔弱令人怜惜:“重明高僧,您难道是说我、我、我竟是……” 她再给重明最后一次机会! 蒋明婵歪歪地立着,肩膀倚着栏杆,用帕子掩唇嗤笑一声:“刚才主动把府里人八字都给了高僧时,一口一个揪出恶鬼转世是为了府里人好,语气那叫一个大义凛然。这会子轮到自己可能是恶鬼了,倒是眼泪吧啦的装起了傻,莫不是把咱们这些旁人都当傻子了。” 恰好八宝专心致志磕了半晌瓜子后,抬头来了一句:“嘿,傻子装傻!” 噗—— 所有人都被这一问一答逗得忍俊不禁,低着头使劲憋笑。 蒋明娆如今的面皮比城墙还厚,在蒋明婵出口嘲讽时丝毫不惧,却仍被八宝吐出的那一句‘傻子装傻’给气到了。 听着周围起此彼伏地吭哧偷笑声,她面庞僵硬如刷了石膏,笑容亦凝在了脸上。 这只该死的小畜生! 蒋安氏用帕子掩着唇角,咳了一声。 当着外人的面呢,不能丢了府里的脸。 众人这才神情端肃地噤声。 面对蒋明娆的威胁与质疑,重明高僧只是悲悯又高深莫测地摇着头,不直面回答这一问题。 算是默认了。 蒋明娆望着重明目光更为不善,态度已有了狠厉:“重明高僧,万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您说我是恶鬼转世,祖母的病是受到我的影响,可有您的证据?” 她语气里已带上威胁。 重明似乎颇为无奈,持佛珠的单手立起,叹气道了一声佛号后道:“《三世因果经》曾有语,‘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施主此时的果便是前世的因。贫僧只是实话直说罢了。” 未等众人开口,他又道:“勿须贫僧多言,施主自观自省己身命途,亦是可以一窥一二的。譬如施主这两年内是否万事不顺,还曾影响到周围至亲。” 丫鬟仆妇们神情一变。 他们想到了一年前四小姐被歹人污了清白,又在明珠郡主赏秋宴上被人大肆宣扬丑闻,弄得满京城风言风语的事。 “四小姐这事算得上不顺了吧?” “算?怎么不算?你只看咱们府里或是外头,有谁家的家世好适龄待嫁的女孩子,会遇上这种事情?可不是她命不好么?” “高僧不说我还没想到,四小姐这两年的确没做成什么事,就只剩下满京城地丢人现眼了。” “可怜哦。” “是真的可怜啊,怎么就摊上了这种命。” 蒋明娆捏紧拳头,笑容僵硬:“重明高僧……” 重明打断她道:“敢问府中家人,是否也有受影响?” 蒋奕武眼睛一瞪,立即想到了刚过去不久的武举风波,猛地点了头。 “有有有。” 他说他一个侯门嫡公子,怎么就比不上两个奴才秧子出身的人了。 原来他竟是被蒋明娆给带累了。 否则以他与成国公府的关系,再没有魏世子下场搅合的话,怎么也不至于弄得如此丢脸现眼,让满城的人耻笑的。 真是个扫把星! 蒋明娆脑袋一突一突地发涨,好悬才忍住了从牙缝里出来的声音。 蒋奕武,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嫌自己脑瓜还不够蠢吗。 重明悲悯道了一声佛号,再说道:“或者贵府上与这位女施主朝夕相处的人,亦可以自省自查,这段时间是否有出现精力不济,身体骤然变差的情况?” 太夫人顷刻便想开口,却呼了口气生生忍住了,只面沉如水地盘坐阖眸拨弄着红檀木佛珠。 丫鬟仆妇们却藏不住议论。 “好像真是这样,自从四小姐搬过来后,太夫人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前些日子天气这么热,太夫人还穿着夹袄,一问才知道太夫人竟是畏寒。当时我就惊到了,只是一直没敢说。太夫人如今身体也太差了吧。” “我记得太夫人以前身体可硬朗了。” “对对对,好像就是这大半年间,从四小姐搬过来开始变差的。” …… 蒋明娆望着太夫人神色,内心便是一个咯噔,死死地咬住了唇,内心浮现起强烈不安。 太夫人的身体状况,还是她告诉重明的,为的是让太夫人更信任重明的神异。 结果太夫人信是信了。 可她竟被重明反咬了一口,成了那恶鬼转世。 她竟是作茧自缚了。 重明再朝着众人问道:“敢问贵府近年是否还曾有离奇突逢大疾长期卧床,或者遭逢意外,黯然离世的施主至亲?” 淑娘虽然平常为自保会装傻白甜,却内心清明聪慧,根本不相信鬼神之说。 但她忽然想起了离奇暴毙的前三夫人=。 嫁入蒋家前,大伯母便在家里私下议论过,说姑母的死有蹊跷。头一天人还在为未来谋划,第二天就被发现畏罪服毒自杀了。 这不合情理。 她一时坐立不安。 重明高僧不会说的是真的吧? 三老爷也是猛地抬起头,想到了自己的中风,曾在床上躺了数月的经历。 那是他人生最狼狈落魄与不愿回首的地狱。 直到今天他听见中风三个字,仍旧遏制不住心中的火气。 虽然他中风是陆氏那毒妇下毒所致,但重明大师说得对,他定然便是被这恶鬼投胎的毒妇带累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女儿! 真是太晦气了。 “大师,您真的太神了。我求求您赶快施法,收了这恶鬼转世的扫把星吧。” 噗—— 蒋明娆一下子被被三老爷这一声气得快要吐了血。 卖队友比屁股插着火苗的猴还快! 她,怎么有这么一个爹。 第五百七十一章 蒋明娆的笑容凝滞了 淑娘旁观完全程,轻轻叹了一口气。 莫说世上是否真有神鬼邪秽,纵然娆姐儿真是恶鬼转世,老爷这反应未免太薄凉了些。 他可是娆姐儿的生身父亲,竟头一个跳出来,要高僧收了娆姐儿。 娆姐儿今年才不到十五岁。看见这一幕时,纵然再如何心硬,也会有过伤心与失望吧。 正如曾经的她。 自长大成人后,她觉得天底下最荒谬的几句话莫过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天底下怎会有无不是的父母呢? 男女间但凡能婚爱便能生育。 天底下有百样的人,便能有百样的父母,人中有愚蠢者有聪慧者、有高尚者有卑劣者、有君子有小人、有富人有穷人、有健康者有病弱者; 那么便会有愚蠢的父母与聪慧的父母,有高尚的父母与卑劣的父母,有君子为父母与小人为父母,有富父母有穷父母,有健康父母与病弱要孩子养家的父母。 于父母而言,他们要孩子可能是,为养老为争宠为打发时间为能满足母爱。 可对孩子而言,他们没有选择。 投胎像是一场豪赌。 淑娘曾想过,这大抵便是有些父母爱对孩子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原因。因为若不早早欺骗好了孩子,等孩子长大后看出父母的浅薄卑劣虐待,便会为自己痛苦的前半生懊悔,并拒绝抚养父母的后半生。 这一笔投资便算是砸了。 更可怕的是有些父母骗着骗着自己先深信不疑了。 她随即摇头自嘲。 她还同情四小姐呢。 若这事落在她身上,父亲只怕比老爷动作更迅速,唯恐沾染上一点晦气,把她扫地出门。母亲一向把讨好父亲,当做人生头一件大事,大抵会在她被赶出去时掉一滴泪,去找父亲博取同情吧? 天下父母大抵都自私。 不,也有例外。 她抬头看向立在蒋侯爷后方,正低头与太师椅上的蒋侯爷含笑交谈的蒋二小姐,和轻声安慰着她的蒋侯爷与蒋夫人。 眸中流露出艳羡。 至少蒋侯爷与两位蒋夫人是不同的。 她敢保证若是蒋二小姐被重明高僧断言是恶鬼转世,蒋侯爷与蒋夫人也只会将重明高僧赶出门,并立即肃清府里府外流言,势必要把蒋二小姐在手心里护得更紧。 明娇县主,真是令人嫉妒的好命啊…… 淑娘随即又挪回了目光,摸了摸手腕上的缀着同心结络子的火红线编镯子,露出一个安之若素的笑容。 ——这是贞娘给她做的,一共两个她一直随身带着。 父母夫君虽凉薄冷血,可只要她们姐妹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正如淑娘所说,蒋明娆是有一瞬难过的。 但也只有一瞬而已。 她从小已对父亲失望,不介意再多失望一回。 重明高僧望着三老爷愣了一瞬,才单手竖起手持佛珠道:“阿弥陀佛,施主您着相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方才贫僧那一番话,并非让众位施主孤立女施主的,而只是想提醒这位施主,让她修好今生罢了。佛家修三世,上一世这位施主可能是犯下了业障,导致今生得到了恶果。但只要她今生行善积德,是能够改变他生命运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命格决定不了命运,只要施主愿意立刻从善,便能皈依我佛,领悟我佛慈悲大道,得佛祖庇佑安康。众位施主又何必着一时之相,不妨给这位女施主一个机会。” 重明这话说得漂亮又完美,纵然三老爷是榆木脑袋,也不得不为做个慈悲人,不好再坚持对蒋明娆喊打喊杀。 他只好悻悻然。 众人也不愿展示自己刻薄的一面,纷纷装模作样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咱们府上都是慈悲人,四小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日日朝夕相对的,怎么会排斥她呢?” “嗨咱们平素去庙里上香时,放生上香救灾都不知做了多少了,都是顶顶的慈悲人呢。” “只要心中无愧便能邪魔不侵。咱们都不做亏心事的,怎么会担心这些。” “重明高僧多虑了,我们府上都不是这等人。” …… 蒋明娆唇角嘲讽勾起,忽然朝太夫人身旁,语气最大义凛然的玉妈妈走去:“……玉妈妈,我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玉妈妈登时慌得一退三步高:“四小姐您别过来!!!” 看见众人都投来注视目光,玉妈妈才反应过来,尴尬干笑着解释:“我这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蒋明娆眼睫恭顺垂着,面庞上是端庄的笑意,内心却嘲讽地嗤笑一声。 她用余光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立在蒋侯爷与蒋安氏身后,仿若一个静看云舒云卷的局外人,漠然从容地看着场上的一切,嘴角还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那雪白衣衫勾勒出的俏人倩影,娇贵如雪人儿时的美貌,和那周身漫不经心又任性娇纵的鲜活,令她有股一眼极其惊艳,格外难以忘怀的明艳生命力。 她在看戏。 看她蒋明娆的好戏。 蒋明娆无端被这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击中了。 她打从心底升起一股火。 “重明高僧。” 她转身望向重明高僧,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不知道您最近是否听说过侯府的事?” 重明太阳穴突了一下:“贫僧不知施主所说何事。” 蒋侯爷与蒋安氏皆有不祥预感,便听蒋明娆恭敬有礼地行礼后,不给旁人任何阻拦机会,将蒋明婉事件全数相告。 蒋明娆笑容温和端庄,不见一丝异样:“既然重明高僧您的道行如此高深,不若送佛送到西,顺便做法帮我们找到大姐的尸体如何?” 她声音拖长后直视着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还有我对于此事已有几分头绪,若重明高僧不介意的话,还可以让我们做个比赛?看看究竟是高僧道行高深,还是我的线索有用,能先找到大姐的尸体。” 她事先没料到重明的背叛。 但这不妨碍她提前做两手准备,准备了第二招对付蒋明娇。 那晚蒋明婉的神秘失踪,她的确有了几分线索,但她不准备用来找蒋明婉。那与她何干? 她要用这些证据将蒋明娇钉死,让她成为一个谋害亲姐姐的凶手。 那时该多有趣?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却忽然一下愣住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高尚者将永垂不朽 她看见了蒋明娇的笑容。 蒋明娇立在五福堂东南角的幽暗处,耀眼容貌与周身气场却让人无法忽略她。 她黑漆漆的眼睛如寒星如深潭,好看的唇轻轻勾着,如高高在上的漠然神祇,悲悯地看着一只蚁的徒劳挣扎,眼神里是早已预知一切的嘲讽。 更别提她的眼神。 那是一个淡然从容,清透如泉水般凛恶,能令卑劣者与诡计者通体透寒,如周身被看透的锐利。 有那么一瞬间,蒋明娆觉得蒋明娇的气场如海水般厚重沉溺,她淹没于其中,口鼻皆被堵塞,胸口空气稀薄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地反击道:“二姐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蒋明娇优雅地掸了掸裙子,轻言细语地道:“四妹妹心性醇厚善良心系姐妹,知道大姐姐如今的情况牵挂着阖府人的心,向重明高僧提出了这要求,来帮着大家找到大姐姐,我又怎么会有不满意。只是……” 她声音顿了顿。 蒋明娆心下不安。 蒋明娇语气轻柔而悦耳,如一根又一根冰做的针,扎向了蒋明娆的心口:“只是大姐姐已经失踪两天了,四妹妹既早就有了大姐姐的线索,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祖母父亲与母亲,来帮着府里找大姐姐呢? 蒋明娆如被当头一棒喝,面色如常地反应过来后,暗自懊恼地咬住了舌尖。 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在她原来的计划里,是想要用一种更委婉,更不经意的方式,更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方式,来提及这一件事的。可在方才对上蒋明娇那个眼神时,她一时无名火窜上了心口,竟将话脱口而出了。 她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这并不是她的计划。 她中计了。 蒋明娇那一个挑衅的笑容,是故意的!她故意用一个笑容,击破了她的心理防线,逼得她方寸大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破绽。 这个人对于全场事件进展的细腻掌控力,和对人心的幽微探查与把握,也实在太恐怖了。 蒋侯爷与蒋安氏皆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四丫头,你应该与我们说一声的。” 丫鬟仆妇们亦用奇怪的目光看蒋明娆。 大小姐尸体离奇失踪的事都有两三天了,府里每个人都焦急得寝食难安,找人找的嘴上冒泡,葛姨娘更是快把眼睛都哭瞎了。 但四小姐早就发现了线索,却直到今天借与重明高僧比赛的名义才说出来? 她怎么能够瞒这么久的? 看着满府人为找大小姐忙得团团转,侯爷与二夫人急得吃不好睡不好,葛姨娘哭得满府人都伤心不已时,她难道不会觉得伤心与难过吗? 她心里真有这一府的人吗? 这心性实在是太凉薄了。 二小姐方才还说四小姐说出线索,让重明高僧找大小姐,是心性醇厚心系姐妹。可四小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这几个字的幽暗反面——令人心寒的寡情冷血。 方才重明高僧说四小姐是恶鬼转世时,大家都是半信半疑的。毕竟鬼神之说看不见摸不着,还不是任凭人的一张嘴捏造。 可通过二小姐的这一质问,她们真切看到了四小姐的心性。 对待血缘亲人都如此冷漠,不是恶鬼也比恶鬼更可怕! 当人冷漠到一种程度时,是会比恶鬼更令人胆寒的。 一时众人皆不着痕迹挪了挪脚步,站得离蒋明娆更远了些。 蒋明娆注意到众人目光,不由得银牙暗咬,暗暗心道蒋明娇真是太狡猾了! 她上当了。 她刚僵着脸欲解释一二,便听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手持红檀木佛祖阖目休息,如稳坐在神龛里的太夫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娆儿早前与我说过这件事的,是我忘记告诉老二和老二媳妇了。” 蒋明娆立即扭头望向太夫人,又迅速地垂下了头。 她没有想到太夫人竟会帮她说话。 她,是没有告诉过太夫人的。 太夫人毕竟是长辈,年纪又大了。她一开口将这件事揽过去,蒋侯爷与蒋安氏也不好太计较。 丫鬟仆妇们也都闭了嘴,但望向蒋明娆的眼底,仍多了难掩的厌恶与惧怕。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太夫人与蒋明娆,翘起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 早在来之前,重明就被阮靖晟带领刀一刀二刀五,提溜着僧衣后领,扔到了将军府,亲切问候过人生。当时他便得到过蒋明娇的嘱托——负责调查蒋明婉失踪一事。 他正愁不好开口,蒋明娆的话恰中他下怀。 他眼神请示过蒋明娇,并得到同意后,抖了抖褐色僧衣,拨弄着佛珠,高深莫测道:“我佛慈悲,贫僧作为佛门弟子,既已知此处有冤魂无法安归泉下,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这便是答应寻找了。 蒋侯爷与蒋安氏连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虽然他们不信鬼神之说,但重明愿意帮忙,他们自然只有感激。 蒋安氏询问道:“……不知大师打算如何寻找,需要我们帮忙做些什么?” 重明高僧道了声佛号道:“不若施主先带我去看看府上大小姐失踪的小灵堂?” 蒋安氏便再看向蒋明娆。 蒋明娆勾起眼神瞥蒋明娇,垂下眼睫后道:“二伯母,我不需要去小灵堂,我的证据另在他处,只需二伯母帮我准备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即可?” 蒋安氏一口答应。 因蒋明娆提出的要求,一伙人于是兵分两路。 一伙人跟着重明高僧去查看小灵堂,并按照重明高僧的命令,做好了做法所需的超度经文。 一伙人跟着蒋明娆,带着一只乳白色小犬,去了府里偏僻处,开始了探查。 一群人在五福堂门口分开。 “二姐姐。”望着已经迎着朗日清风大步走远,衣袂轻轻飘起的的蒋明娇,蒋明娆忽然开口喊了一句,露出一个温柔诡异的微笑:“二姐姐,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恶鬼吗?” 蒋明娇定定直视她的眼睛,半晌忽而露出一个笑。 “我不信。” 不等蒋明娆露出得意神情,蒋明娇又道:“但我知道,这世界有人的人心会比天空更高尚,亦有人的灵魂比鬼更丑恶。当丑恶者与高尚者皆按自己方式过这一生时,高尚者永垂不朽,而丑恶者……” 她直直盯着蒋明娆,缓缓吐出几个字。 “必定会被自己吞噬。”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丑恶者必将被自己吞噬 高尚者永垂不朽,丑恶者必将被自己吞噬。 这句话如同梦魇般,在蒋明娆耳内萦绕许久。 她仿若身处佛钟长鸣的高大耸立的庙宇里,凝视着古老的签筒里,那根注定了她一生命运的签上的谶(cheng)语。 抬头望着蒋明娇出了院子,转入拐角消失于广阔天地里,潇洒无忌的背影,蒋明娆深深吐出一口气。 但她从来不信命。 这也不会是她的结局。 绝对不会。 · 小灵堂。 自翠香与葛姨娘那日出事后,小灵堂便被人锁了起来,由四个府里侍卫换班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吱呀—— 门被推开。 小灵堂的横梁柱子上,一条一条地挂着重重白幡,条案上是一排一排已燃烧到尽头的白烛。地面十分潮湿,偶尔能见一汪又一汪的水,映出头顶的横梁。 重明蹲下身,用手指探了探水洼里的水。 蒋安氏解释道:“暮春时节天气已有几分热了,我便找人订了冰。后来婉儿不见了,我们也顾不上把冰收走。这些水大抵是那些冰融化留下的吧,回头我让下人们来打扫打扫。” 重明瞥了眼水洼大小:“……敢问施主,府上一共用了多少冰?” 蒋安氏回忆道:“因没到酷夏时节,一天只需一车冰。停灵一共要三天,我便订了三车的冰。但因第一天就出了事,此处只摆放了一车冰。” 重明喃喃道:“暮春时节、两天时间、一车冰……” 众人并不知他为何念叨。 蒋明娇却眼神一闪,亦学着重明方才般蹲下,伸手探向了水洼,用指腹感受了一番。 她忽然抬头问道:“母亲,京城卖冰应是一天送一次冰吧?若第二天第三天未用的话,这冰是被您让人退掉了吗?” 蒋安氏摇头:“冰买了后都是不让退的。剩下的冰被我放到湖心的地库里,准备入夏后再拿出来用了。” 蒋明娇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在长姐不见后,府里所有的门皆被您封闭,不许出也不许进的这两天里,送冰的车辆依旧在往府里送冰?” 蒋安氏点头。 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 重明意识到什么,扭头望向蒋明娇,刚想要说些什么。 门外忽然有小丫鬟匆匆闯了进来:“不好了。夫人您快去看看吧,三老爷要把四小姐给打死了。” · 娇园。 平阳侯府昔日是王府建制,占地面积颇广,有一个颇大的人工湖。湖边环立着沉荷苑、蘅芜苑、惜芳年、娇园等院子。 其中娇园面积虽比其他院子略小,却是风景最好的一处。 湖畔边。 蒋明娆领着玉妈妈等人,牵着一只白狗,站在了娇园的院墙不远处,一处繁密的蔷薇花丛中。 满丛蔷薇花盛开时极为热烈,花瓣层层叠叠繁复热烈,红黄紫白明艳多姿,正如此处院落居住的主人。 “真漂亮。” “明艳大气太美了。” “旁处的蔷薇花好像看不出有这么美。” 小丫鬟艳羡地议论着。 蒋明娆冷冷瞥她们一眼,她们才胆怯住了嘴。蒋明娆再次看向那满墙蔷薇,垂眸在心中冷笑一声。 艳俗。 张扬。 高傲。 是她天生最讨厌的东西。 等蒋明娇倒了后,她一定要将这一整面墙的蔷薇全扯掉。 忽然白色小狗在靠近院墙的一处花丛旁,警惕地摇起了尾巴,发出威胁的低声呜咽声。 家丁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小汪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小狗的鼻子最为敏锐,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 蒋明娆扭头看向跟在身后,却恨不得躲瘟疫般,离她有好几米远的仆妇家丁们。 “小白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你们还是赶紧挖吧。” 仆妇家丁们虽畏惧蒋明娆,却不敢违背命令,胆怯地上前,拿起锄头锹挖了起来。 不多时一个坑慢慢成形。 有人意外地叫了起来。 “这里的土居然是新土” “府里最近可没有让下人们给这里翻过土,按理这里的土不应该是新土的。” “天,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说她有线索是胡诌的。难道她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而且你们看到没有,这一处的蔷薇花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委顿不少,会不会是因为曾经被人挖过,伤到了根系的?” …… 蒋明娆轻轻勾起了唇。 此处当然应是新土了。 在蒋明婉尸体不见的第二天晚上,她亲眼看见两个家丁鬼鬼祟祟的挖了个坑,将一具尸体埋在了这里。 她冷眼看着尸体被埋,并记住了此处的位置。 她当然不是为了救人。 若不是此处与娇园只一墙之隔,就算看见了两个家丁正在杀人,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既然这处抛尸处,距离娇园这么近,她不做些文章都说不过去了。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蒋明婉的尸体。 但不重要。 只要这具尸体是在娇园附近被发现的,她又拿出了其他‘证据’,证明此事与蒋明娇脱不开关系,再在待会儿牛府尹上门时,引导他串起整件事的真相。 蒋明娇必将有牢狱之灾。 届时所有宠爱她的人,如太后、陛下、皇后与阮将军,都将知道蒋明娇的‘残忍杀人’的真面目。 那可真是,太好了。 家丁小厮们的动作极快。 片刻后新土便被挖了出来,露出了一具女尸。尸体约莫十二三岁,应当是新埋入的,看得出刚死没多久。 更为恐怖的是这具女尸身上遍布着火红鞭伤,明显是被凌虐至死的。 当这具尸体被齐齐整整摆出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大小姐都还没有找到,怎么就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尸体。 还这么年轻? 蒋明娆望着这副被凌虐至死的女尸,嘴角一闪而过的勾起了轻笑,才做出一副同情与伤心态:“那天我看着有人来这里埋尸体,我还以为是大姐姐,怎么会是一句陌生的尸体?这是府里的人吗?怎么会死在二姐姐的院子外头。” 丫鬟家丁们对视一眼。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二小姐的园子。 这具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在二小姐院子外。 难道此事和二小姐有关? 蒋明娆面庞哀戚难过,却勾起了愉悦笑容。 猜吧。 猜吧。 人们的猜测永远能最快给一个人定罪,或许勿须她拿出那些‘证据’,大家的脑与嘴就能给蒋明娇定罪! 啪地一声。 忽然蒋明娆面庞挨了重重地一个巴掌。 第五百七十四章 蒋明娆陷入了四面楚歌 三老爷下手又狠又重。 蒋明娆被打得一个踉跄,脸颊高高肿起,陀螺似的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若非有丫鬟及时上前扶住她,她只怕已经踉跄摔在了地上。 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沉着脸怒视三老爷:“父亲,你突然发什么疯……” 三老爷又是一巴掌扇过来,打向了蒋明娆的另一侧脸颊。 响亮又极重的巴掌声后,蒋明娆的另一侧脸颊也高高肿了起来。 至此蒋明娆的整张脸都已肿的如猪头,用手轻轻一碰便火*辣辣地生疼。 “小姐。” 她的贴身丫鬟哭着上来,拿出雪白帕子放在她面前,想要给她止血与镇痛,却胆怯地不敢碰她的伤口。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扫把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三老爷犹显不足,抬脚还欲踹蒋明娆,却蒋明娆的贴身丫鬟扑过来,压在蒋明娆身上挡住了。 “老爷您消消气,小姐身体不好,您不能打她了啊。” 小丫鬟刚说完便当胸挨了三老爷一记窝心脚,哇地痛苦吐出一口血。 不少与小丫鬟交好的纷纷面露急色,想要上前扶起小丫鬟,却又碍于盛怒的三老爷,焦急在原地转着圈。 刚被小丫鬟搭救的蒋明娆却对小丫鬟的惨状视若无睹。 哪怕近在小丫鬟身前,她都纹丝未动地立着,没想过拉她一把,只是用手捂着脸垂着头,掩住了满是怨愤的阴沉目光。 三老爷踹完小丫鬟,因身体太虚脱了力,不得不悻悻收手,朝蒋明娆的方向啐了一口。 “刚才真应该坚持让重明大师把你这扫把星给收了。” 蒋明娆只是垂眸不语,谨记着自己的伪装,露出恭顺柔弱之态,自眼角落下几滴眼泪。 我见可怜。 三老爷冷冷望向一众被吓傻了的家丁仆妇们,指手画脚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一个个都吃饭吃傻了?赶紧给我把这尸体给埋进去,再给我把这坑填上。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及这件事,否则我不介意这里再多几具尸体。” 众人齐齐打了个一个寒颤。 他们好像明白府里为何会无端出现一具尸体了。 蒋明娆也终于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具尸体居然是父亲犯罪杀的。 她一直以为这尸体是府里下人因斗殴或情杀,导致的意外伤亡。因下人们胆小不敢见官,才会把尸体埋在此处。为此她甚至设计了一套说辞,供京兆府尹的人来探查。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具尸体会是父亲的。 父亲…… 她一直以为父亲也就是好*色、窝囊、愚蠢、虚荣、行事不知轻重等缺点多了些,还属于一个正常人的范畴里。 谁知道他竟杀了人。 看他毫不知耻的态度与家丁们埋尸的熟练手段,这应当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想起那具女尸身上的狰狞伤口,蒋明娆一阵一阵作呕,望着三老爷目光愈发厌恶。 “……三老爷不好了。” 家丁仆妇们正战兢地挖土填坑,外头一个管事匆忙跑来,因脚步太仓皇失措,还迎面摔了一个趔趄:“京兆府尹府来人了,说是有人报案说咱们府上有重大命案,要进府里来搜查呢。” 大周律规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虽然这句话大多时候都只是句空话——因为皇家或一般世家大族闹出命案,都是关起门自己解决,不会闹到京兆府的。 但若是有人报案了,京兆府尹按职责就必须去探查清楚。这时按照大周律的规定,无论是皇亲国戚都要配合调查。 若没有京兆府尹掺和,凭三老爷的那句吩咐和在侯府里地位,说不定真的就把这件事瞒下去了。 但京兆府尹却来了…… 三老爷立即扭头望向蒋明娆:“是不是你这扫把星报的官?” 蒋明娆只是垂头不语,指甲却掐入了手心,难掩内心的仓皇与不安。 乱套了。 一切全乱套了。 的确是她找京兆府尹报案的,但当时的她只想将杀人罪名,扣在蒋明娇的身上,并已准备好了人证与物证,糊弄京兆府尹府的官差们。 谁能想到这具尸体会是父亲的呢。 就算她再恨父亲,也知道父亲不能担上杀人的罪名,否则她的名声就会全完了。 可尸体已挖出来了。 京兆府尹的人就在门外。 在场家丁仆妇都猜到了父亲才是凶手。她没时间找到能替父亲顶罪,并串好所有说辞的人。 且以父亲的榆木脑袋,也不可能逃得过京兆府尹中人的审问。  一切竟成了死局。 四面皆是焦灼飘荡的楚歌,她身处其中无路可退骑虎难下。 饶是蒋明娆心性再狠辣冷漠,此时也乱了方寸了。 她该怎么办? · 蒋安氏与蒋明娇赶到时,娇园外墙处已闹得不可开交。 争吵声怒斥声刀剑相撞声金戈声撞成的声浪一丈高过一丈,红衣衙役们不时一个过肩摔,家丁们反击一个窝心脚,沉闷激烈的打斗声令人头皮发麻。 平阳侯府的十几名家丁,与京兆府尹府的十名衙役们,已扭打成了一团。 场面混乱焦灼。 蒋安氏看着这一幕,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突:“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她喊得声嘶力竭,奈何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如魔怔了似的,双目赤红地打得停不下来。 她的制止根本起不到作用。 她身后有几个粗手粗脚的仆妇和二房的家丁们,见势便扑上去想要将人扯开。 谁知他们刚扑上去,就被侯府家丁和京兆府尹衙役一人踹了一脚,还被挤出了包围圈。 不少人原本是劝架的,反倒被打出了火气,也跟着打了起来。 场面愈加混乱。 忽然只听如过年爆竹的砰地一声巨响,众人动作皆不自觉地一顿,紧接着一大缸凉水兜头将他们浇了一个透心凉。 他们抹了一把脸,刚想要怒骂与呵斥,扭头便见蒋明娇立在水缸边,与丫鬟们一起手持水瓢,身后站着一群手持出鞘利剑的侍卫,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她问了两句话。 “都清醒了吗?” “还要接着打吗?” 都被浇了个透心凉,还有带刀的侍卫虎视眈眈,还有什么不清醒的和要接着打的。 众人皆羞愧地住手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来人把三老爷抓起来! “大白天的不好好当差做事,竟与京兆府尹府的公差打起来。母亲喊你们住手都当没听见,你们一个个真是长能耐有本事了。” 立于一群亮刀彪悍侍卫前,蒋明娇却不堕从容与肃然气质,漆黑眸子如寒星般锐利地环视过瑟缩的众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众人一时都觉得面庞火*辣辣地疼。 二小姐的气场太强大了。 那清凌凌的目光如光可鉴人的镜面,毫不留情地照出他们方才被情绪渲染时的疯狂与扭曲,令他们羞愧难当。 那些京兆府尹的衙役们,虽知道蒋二小姐没有说自己,仍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方才打架也有他们的份。 被如天仙般的蒋二小姐训斥,他们也非常羞愧。 蒋明娇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才复又嗤笑一声:“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老爷院里的管事摸摸鼻子,小声将事情解释了一遍。 原来三老爷在得知京兆府尹来人后,不顾《大周律》规定,强横要求门房把人赶出去,还说京兆府尹的人都像苍蝇,哪儿有事往那儿凑实在讨人厌。 这话话音刚落,京兆府尹的人就过来了。 是蒋二少爷引过来的。 他并不知娇园附近发生的事,被京兆府尹的衙役们吹捧了两句‘蒋二少爷英武’,就乐呵呵地带人进府逛了,连人要进府的目的都没问。 京兆府尹的人听见三老爷的话自然不高兴。 但他们也没当即发作。 毕竟三老爷是侯府的主人,他们只是普通小吏。二者地位完全比不得,又怎么敢随意发作。 京兆府尹的人随后发现了尸体。 他们便要检查尸体。 三老爷自然就不愿意了,吩咐家丁直接抄起了大棍子,要把京兆府尹的人赶出府。家丁起初是不愿意的,毕竟京兆府尹的人是官差。但三老爷一直逼迫催促,终于有人动了一下手。 双方就这么打起来了。 蒋明娇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管家身上:“三叔呢?” 管家表情尴尬:“三老爷他大概是见场面太混乱了,去叫人来处理这件事了吧。” 白术撇了撇嘴。 什么叫见场面太混乱,叫人来处理这件事了。 就是胆小吓跑了呗。 蒋明娇环视一圈再问道:“二哥和四妹妹呢?” 管家表情更尴尬了:“二少爷在三老爷与京兆府尹的人动怒时,就已经离开了。至于四小姐……” 他看向了角落里。 众人都循声看向角落里。 小碗大的蔷薇花灼灼盛开着,爬满了一整面墙,蒋明娆立在墙下,事不关己地欣赏着这一切的疯狂与扭曲。大抵是未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待众人看来时,她嘴角的愉悦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 冷血。 残忍。 以破坏为乐。 这似乎是她的天性。 蒋明娆望见蒋明娇的目光,笑容顿了顿,才福了一福道:“未能阻止父亲的胡闹,让二姐姐担心了。” 蒋明娇淡淡道:“四妹妹不必自责。” 事情已了解清楚了。 蒋明娇望向蒋安氏,询问她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蒋安氏赞赏地望向她,笑道:“娇娇也是要出嫁的人了。这些掌家方面的事也该学着自己处理了。不若这回娇娇你先自己处理看看,若有不对的地方我再提点?” 蒋明娇知道蒋安氏是为自己好,自然没有拒绝的。 她对管家道:“先一人拿一两银子并一些药材给这些衙役们,作为赔礼道歉与医药费。” 管家立即应是。 衙役们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想要拒绝。 “这些是你们应得的。这件事是我们府上无礼在先。”蒋明娇随即转了一个话锋,“但拿了银钱后,我希望你们立即离开侯府。” 衙役们表情皆是一怔 那,这起案子怎么办? 蒋明娇却不再理会他们,望向那群家丁:“至于你们,待会儿都去找蒋福叔,卸了身上的差事,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今天错在哪儿了。” 她望向管家道:“忠叔,给他们拿银子与药材。” 众人还想要说什么。 蒋明娇却已转身离开。 蒋安氏不由得暗自点头——娇娇这番处理非常好。或者说不能够更好了。 首先是赔了药材与银子,表示了侯府对三老爷无礼举动的补救与赔偿。 第二是让衙役们离开,是为了维护侯府的尊严——无论京兆府尹的衙役们是否还有任务。欺负了侯府的人还能够在侯府平安办案,侯府的颜面往哪儿放? 平阳侯府此时绝不能退让,否则将会被人当成软柿子,耻笑欺压一辈子。 至于家丁的一年俸禄也是应当的。 做错了事就应当有惩罚。 无规矩不成方圆,赏罚有度才是一个府里和谐兴旺的基石。 小小年纪能有这番圆滑又不失强势与原则的手腕,娇娇这孩子可真天生聪颖过人了。 至于第三嘛…… …… 侯府管家的效率非常高。 不多时京兆府尹的衙役便被客气地送走了,府里家丁们亦被拉去接受了惩罚。 三老爷此时才大摇大摆回来了。 “那些嗡嗡嗡叫的苍蝇走了?二丫头你干得不错,就应该这么对付他们。拿着鸡毛当想当令箭了,还想要抓我回去?我呸!就该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听见蒋明娇的一声冷笑。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平阳侯府虽为侯府却亦是大周子民,自然要遵守《大周律》。杀人偿命、侮辱京兆府尹的人,三叔您好大的威风。” “来人,把三叔给捆起来,和这具尸体一起送到京兆府尹去。  一众侍卫立即将三老爷团团捆了起来。 蒋安氏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第三嘛…… 便是如娇娇现在所做的,主动将人拧送到京兆府尹,弃车保帅顾全大局了。 这车,自然是嚣张跋扈枉顾王法的三老爷。 帅,便是蒋家的数代清名,和在陛下眼中秉公无私的印象了。 这举动当然与方才任由京兆府尹衙役带走三老爷不同。一个是被动被捕,一个是主动大义灭亲;一个代表蒋家软弱无能,竟被京兆府尹的小吏欺上了门,一个代表着蒋家明事理懂国法,主动为国为公大义灭亲。 她方才见娇娇未提及此事,还以为她是忽略了,准备暗地里提醒娇娇呢。 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样一个聪慧灵动大气飒爽的丫头,怎么会分不清这些事呢。 第五百七十六章 这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但三老爷显然不能理解蒋明娇为侯府名声的‘深谋远虑’。 他单膝跪在地上,肩膀被铁钳子似的手按住,双手被缚在身后,怒视着蒋明娇,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 “蒋明娇你疯了。” “你凭什么抓我?” “你以为你是谁,我可是你的三叔!你这是以下犯上!” 在场家丁仆妇们虽不喜欢三老爷,看见这一幕时心里亦有些不舒服。 三老爷说得对。 他毕竟是长辈。 二小姐是晚辈。 二小姐上嘴皮下嘴皮一合,就说要将三老爷扭到衙门里去,是不是太过没有长幼尊卑了?要是人人都这样,府里岂不是早乱套了。 “她不行但是我行。”蒋安氏上前两步,站出挡在蒋明娇面前:“娇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都由我来吧。” 娇娇毕竟是晚辈。 身份上不大便宜。 “不,母亲,您让我回答完三叔的最后一个问题。”蒋明娇一步一步似踩在人心跳节拍上,缓缓走到三老爷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清亮瞳孔黑白分明:“三叔,您刚才在问我凭什么?正好我也想问问三叔您几句凭什么。” “凭什么您做下恶事还能如此恬不知耻?” “凭什么您能将一个鲜活稚嫩的女孩活生生抽打成为尸体?” “凭什么你能不遵守祖父留下的家法中,那上面的每一条每一句每一字里对后人的要求与诫告,不去领按照家法您应该挨的一百八十道鞭刑?” “凭什么三叔您这样一个窝囊无能只知道仗着祖辈逞威风的不肖子孙能堂而皇之毫不知羞的将蒋家列祖列祖用血与泪打下的凛凛清名,用你自己的丑恶私欲毁于一旦?” “凭什么你不问一问大周的千千万万的百姓,问一问白纸黑字如钢铁与山岳般坚硬的《大周律》?” “凭什么你永远在质问,却从不知反省自己?” 一系列话掷地有声,似能在空气中回响金石之声,问得三老爷面色发白哑口无言。 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 他双*腿兀地一软,竟朝着尸体的方向跪了下去。 望着那浮白肿胀僵硬的尸体,与死不瞑目圆睁着的大眼,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肩膀不断发起了抖。 “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想玩玩而已,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脆弱不经打。” “我是给了你父母钱的。” “你变成了鬼,千万别来找我,千万别来找我!” …… 一众原来觉得二小姐有些跋扈了的人,亦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他们想岔了。 当他们还拘泥于长幼尊卑时,二小姐已站在整个蒋家的角度思考问题了——而这正是一个掌家人应有的视野与素质。 二小姐与他们格局差距如天穹与地面。 三老爷最终被带走了。 从当日帮三老爷埋尸的两名家丁口中,众人得知了这事情真相——自从三老爷中风醒来后,雄风便不大能振作了。大多时候他都是靠吃药,但药吃多了也伤身,且吃得越多效果越弱。 但他又是一个离不开女人的老色鬼。 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想到了另一种办法来宣泄——虐待。因为府里的妻妾都是有身份的,他不敢随意尽兴玩弄,便每隔一段时间会拿钱买一些女孩子。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原本那几个都是用草席一卷,扔到乱坟岗里去喂狼的,便不会留下痕迹被人发现。但不巧发生了大小姐的事,侯爷与夫人不许闲杂人等出进,我们怕尸体臭了更惹来怀疑,才没办法随便找了个位置,想将这尸体埋了的。” “谁知道竟会被人瞧见了。” …… 众人听完后只有愤怒与同情,愤怒于三老爷的残忍,同情于这些可怜女孩子的悲惨命运。 好在二小姐将人送到京兆府尹府了。 交由法律审判吧。 人群散开时,蒋安氏特地吩咐了众人。 “今儿个的事,对外你们只需说是我将三老爷送到京兆府衙门的,决不许提娇娇半个字。” 众人皆唯唯诺诺地应了。 饶是如此蒋安氏仍决定去五福堂走一趟,先将这件事揽在身上,免得有人在姑母面前嚼舌根,又给了由头让姑母寻娇娇的错。 蒋安氏便叹息着枉死的女孩,便马不停蹄地去了。 这厢蒋明娇却被蒋明娆拦住了。 蒋明娆问了同样的问题。 “二姐姐,你方才那样做,不怕太夫人来找你吗?”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她语气里除了有迷惑不解,更在深处有着艳羡。 艳羡于蒋明娇的自由与大胆。 她活得太痛快了。 拥有着家世美貌家人与太后陛下的宠爱,想做就能做什么,不必与她一样为了生存,百般隐忍伪装恭顺,处处谨小慎微讨好众人,时时都压抑自己本性地克制。 有谁能不羡慕? 蒋明娇凝视蒋明娆半晌,忽然勾起一个笑容:“四妹妹,不若我们打一个赌如何?就赌今天无论有谁去向祖母挑衅,她都绝不会提起三叔一句。” 接下来她会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蒋奕武身上。 太夫人,实在太过好面子又太过凉薄。 她眼里只装得下自己。 这一番三老爷放下了杀人案,牵扯到了京兆府尹,触动了大周律法,太夫人会比谁都更快地放弃三老爷。 蒋明娆咬紧了嘴唇。 她其实是信的。 她太了解太夫人的本性了——但这份认知是在与太夫人朝夕相处大半年后,她才逐渐明白的。 蒋明娇与太夫人接触不多,竟能一眼看穿。 好锐利的一双眼。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具尸体的?”想起方才挨得两耳光,与父亲被抓走的事实,蒋明娆不甘地咬住了嘴唇,望向蒋明娇。 “小机灵告诉我的,在两天前子时一刻。” “小机灵,两天前子时一刻。”蒋明娆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如置身冰窖般通体森寒,那正是她收到娇园的眼线——小机灵的报告,特地来偷看见,才发现两名家丁埋尸的时刻。 “所以你一开始什么就知道。知道父亲让人偷偷埋尸这件事,也知道当时我看见了两名家丁埋尸……不,甚至我会发现家丁埋尸,也是因为你想让我看见,故意让眼线通知我,好让我设下这一系列圈套来作茧自缚……” “从一开始,我就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为什么我永远打不过你 “你方才看着我时,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蒋明娆望着蒋明娇那清寒冷傲的身姿,仿佛望着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内心是翻江倒海的恐惧与绝望。 她肩膀无法遏制地颤抖。 早在一切最开始前,蒋明娇就设计好了所有反击。 她请来重明高僧想害蒋明娇,蒋明娇就让她变成了‘恶鬼转世’,背负着洗不掉的煞名,让她凉薄本性暴露于所有人前,被所有人惧怕冷漠排斥; 她想要将杀人案安在蒋明娇头上,让她身败名裂为所有人抛弃;蒋明娇就让她亲手挖出了父亲的罪恶,被父亲毒打了一场;让她直接导致父亲被京兆府尹发现罪行,成为了一名‘杀人犯’…… 蒋明娇始终淡然从容笑着,优雅地看戏喝茶,被无数人崇拜宠爱与追捧。 却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轻轻用手指将千般筹谋万般算计的她摁倒在地。 她自以为她掌控着这一局棋局,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汲汲算尽自以为手握胜券时才发现,她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棋局上的棋子,被蒋明娇轻飘飘地握在手心,用手指轻轻一掷,便满盘皆输一溃千里。 蒋明娆不自觉后退着,内心想要高声质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给我下这个局,为什么你要这样玩弄我看着我狼狈不堪,为什么你自始至终都能如此从容不迫。 她却因恐惧而失声。 最后她只是努力撑起勇气,说服着蒋明娇也说服着自己:“我平时的伪装很好,就算你今天让我露出破绽了,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完全相信的。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努力……” “来日方长我不着急。”蒋明娇意味深长道。 迎着蒋明娆的恐惧目光,蒋明娇勾起了一个笑,“只是四妹妹,还记得我昨天与你说的话吗?” 昨天与她说过的话? 恍惚间蒋明娆脑海里忽然如洪钟齐鸣般炸出轰隆声,在宁静到近乎无声的余波里,她脑里想起了蒋明娇的那一句谶言。 “高尚者将永垂不朽,丑恶者必将被自己吞噬。” …… 不知何时蒋明娇已飘然而逝。 蒋明娆却背靠着蔷薇花墙,缓缓地滑了下来,腿软蹲在了地上,喃喃自语着。 “被自己吞噬吗?” 她身体因恐惧一凛,忽然产生了对自己命运的不详预感。 · 五福堂。 红木门窗皆紧闭着,光线因而显得昏暗,屋子里袅袅飘着佛香。丫鬟跪在塌下,用小银锤给太夫人捶着腿。 太夫人歪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用手腕撑着脑袋,轻轻揉着太阳穴。 “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 “这件事是老三他咎由自取。若是没有京兆府尹府的公差们插手,咱们倒是能拉他一把。左不过几个小丫头罢了,能用钱买到的都是个玩意儿,给他们家人点钱便能打发了。” “只是京兆府尹府的公差们,已经来咱们府里看见尸体了。这件事就不是能轻易善了。” “咱们蒋家是打太祖时的老臣了。当初侯爷在世时,就叮嘱过我绝不能姑息这等作奸犯科的行为。如今阖府都瞧着我,我也不能为老三破这个例。” “等京兆府的判决出来了,若是能用钱赎,你就去拿钱把老三赎回来,只要人能回来也不计花费多少银子。若是不能,给老三送点东西算是尽了心意吧。” “你去吧。” 蒋安氏恍惚地走出五福堂。 她来找姑母劝说此事前,娇娇就笃信地与她说此事不必忧心,姑母必定不会管。 当时她只是犹豫。 三老爷怎么说都是姑母的亲生儿子,姑母不至于真的撒手不管……吧。 谁知竟被娇娇说中了。 蒋安氏因此心情复杂——与姑母相处这么久,她早知姑母冷心冷肺,却是头一次意识到她究竟冷清到什么程度。 从亲戚到婆媳近三十年了,竟还没娇娇看得透。 蒋安氏一时想得出了神,差点迎面撞上了,同样神情恍惚的蒋明娆。 二人皆是一怔。 蒋明娆迅速反应过来,恭顺道歉道:“请二伯母恕罪,是娆儿一时恍惚才冲撞了您。” 蒋安氏摇头:“无妨。去见你祖母吗?她就在里面还没睡下,你快些去吧。” 蒋明娆望向五福堂的门,感激地点头。 “多谢二伯母。” 蒋明娆走到五福堂门口欲进屋,却被玉妈妈拦住了:“四小姐,太夫人正在小憩,怕是一时不能见您了。” 蒋明娆面色一僵:“可方才二伯母……” 玉妈妈只是望着蒋明娆。 蒋明娆一瞬明白了。她面色一瞬褪去血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道:“那等祖母小憩结束了,我再去找她吧。” 玉妈妈面露迟疑:“四小姐,太夫人她刚吩咐奴婢。让奴婢转告您,她最近晚上睡得不好,大抵是不能让您住在五福堂了。” 太夫人一向信佛信道,既然知道四小姐是恶鬼转世,又怎么会再让她接近自己。 最坏的预感终于发生。蒋明娆心绪反倒平静下来。她恭敬朝玉妈妈行了一个礼。 “我知道了,多谢玉妈妈您的告知。待会儿我会让人来收拾东西,搬回三房的院子里的。” 玉妈妈轻吁了口气。 和恶鬼转世对话,她也是心惊胆战的。 好在四小姐愿意配合。 蒋明娆转身挺直背脊,缓缓下了台阶。走到最后一级时,她忽然扭头抬头望着玉妈妈,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玉妈妈,祖母的佛香还够用吗?” · 翌日。 侯府小灵堂。 重明是个圆滑善为人的。 昨日三老爷事发时,他便借故离开了,由蒋奕文亲自送他离开的。 今日他特地再来是为了蒋明娇的嘱托。 因不好动用重明高僧的身份,今日他是假扮给府上送蔬菜的农人进侯府的。 他站在蒋奕文与蒋明娇面前时,因而并未着僧衣,只穿着普通百姓的褐色短衣长裤,头上裹着墨黑头巾。 “见过蒋公子蒋小姐。” “关于受蒋二小姐的委托,调查贵府闹鬼与大小姐尸体丢失一案,我已经有了几分线索。” 他望着蒋奕文与蒋明娇,一字一顿严肃道。 “贵府没有闹鬼。” “贵府大小姐是被人谋杀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 你们兄妹聪明了不起啊 “世上根本没有鬼。只有会装神弄鬼的人。” 由一个颇负盛名的高僧说出这句话,本身是有几分讽刺的。 但蒋奕文与蒋明娇听时皆神色如常。 重明暗自点头。 早闻蒋家二房一子一女皆为人中龙凤家骥人璧,今日管中窥豹偶然一探,果然其心性卓尔不群。 “蒋某人愿闻其详。”蒋奕文拱手道。 重明习惯性地单手立起,虎口挂着一串红檀木佛珠,神秘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因为贫僧便是装神弄鬼的个人翘楚。” “世上是否真有神鬼?” “我的答案是无。” “若人心中有鬼,则世间无鬼亦能从人心而起生出鬼祟。若人心坦荡无鬼,那么纵然深夜恶鬼来敲窗,亦只作寻常雨声聒噪。” 蒋奕文点头道:“‘鬼神’如一道明镜。当遇鬼神时,人心的幽暗与高尚皆会投于其上,由此可见可查其人的真实秉性。” 重明点头道:“鬼神多存于志怪与传奇话本里,世间本无人真正见过鬼神,临摹过其形状。” “但深谙人心幽暗者,可装神弄鬼借此来为己身牟利。” “这些年来,大部分来大觉寺求神拜佛者,说的都是鬼事讲的都是人情。身为佛祖座下弟子,贫僧许多时候是是借着鬼神之名,帮香客们解决人生之事。” “这便是贫僧的师父在收贫僧为关门弟子的第一天,教给贫僧的道理。” “同时他还告诫过贫僧不要成为两种人。” “一种人是如突厥大巫者。” “突厥大巫是突厥人的神使,地位相当于我们大周的国师。突厥百姓信奉大巫是上天选出来,替神灵传达神旨的使者。在普通百姓与民众心中,突厥大巫的威信甚至要高于回鹘王。” “早年师父在突厥传道时,曾偶遇过突厥大巫,并与他有过一番交锋。他曾对我们师兄弟几人说过,突厥大巫有一套神异手段,能用种种的言语暗示,令原本清醒的人瞬间陷入昏睡,并能在睡梦中影响对方所思所想。” “因此草原上曾有着一个小道消息,说上一任回鹘王原来择定的继承人,并不是现任回鹘王。是现任回鹘王买通了突厥大巫,令前回鹘王在临终前陷入昏睡,受人影响改变了意志。” “师父当时告诫我们说:装神弄鬼应只为为人解惑,若为名利所迷将滥用,日后也必将被名利反噬。” “果然待新回鹘王上任不久,因恐惧于突厥大巫的手段,他令人将突厥大巫暗害。突厥大巫子女皆被抓入皇宫,不知所踪了。” 听到重明描述的熟悉特征,蒋明娇忽然想起一个词。 ——催眠。 难道突厥大巫竟是一个罕见的古代催眠师? 重明感慨一番后道,“贫僧之所以发现府上大小姐,是被人谋杀是因为两个细节。” 蒋明娇道:“第一个是因为水。” “对。” 重明欣赏地望向蒋明娇,认同了这一答案。 “可能蒋二小姐还曾有印象,那天贫僧受蒋二小姐之遥,来贵府上探查小灵堂时,曾注意过地上的水洼。” “当时蒋夫人的解释那是一车冰的融化。” “但蒋二小姐应当知道,贫僧以前是做仵作的。因京兆府尹时常要停尸,贫僧常奉牛府尹的命令买冰来存放尸体。贫僧清楚一车冰融化后应当有多少水。” “如今是暮春时节暑气已起又连日无雨。按理说一车冰融化后的水,会在一日内蒸发得干净,绝不至于留下两个大水洼的。” “当时小灵堂绝不止一车冰。” “这是第一个疑点。” 重明看着蒋奕文、蒋明娇神色平静并无甚惊异,便知二人早已猜测到此事,心下暗暗吃惊于二人聪慧过人细心机敏。 要知道他干了十几年仵作,才能有这等洞察力的。 “其二是那名掉在空中的女尸。” 蒋奕文坐直了身体。 一直以来困惑他的便是这一点。他不知为何那女尸竟能在挂于半空时,还能够自由地活动吓人,且等他们去探查时,查不出任何痕迹。 首先尸体极重,寻常下葬时都需几人合抬。若无几人合力如何能运上横梁。再者尸体悬挂在横梁上后,如何会移动且吓人? 莫非那女尸真会飞? 重明见蒋奕文的神情,心道终于也有难住你们的时候了,于是愈发高声莫测地道。 “贫僧当时亦是迷惑不解。后来还是回大觉寺时,路过了京城一处河港码头,看见有人在码头上摆皮影戏,才偶然灵光一……” 一句话未说完。 蒋明娇已迅速道:“用码头卸货的杠杆法,用装饰灵堂的长条白幡,绑住女尸的身体,再将女尸运上横梁悬挂。而后如匠人操纵皮影戏一班,用绳索控制住女尸四肢,便能让女尸移动。” “好精妙的手段。” 蒋奕文亦聪明绝顶,被一点就透:“虽然小灵堂的小丫鬟,坚持说她看见的是无头女尸,但在灵堂昏暗环境下,只是一具套着白衣的稻草人,也是能够瞒过大部分人眼的。” 刚高深莫测了一句半话,就被脑袋转得极快的兄妹俩,一唱一和打断的重明:…… 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嘴上说得轻松,是偶然看见码头卸货与皮影戏,才想到的这个作案方式。实际上他为这问题绞尽脑汁,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刚见蒋奕文面露求知,他还有几分得意,心道他且要故弄玄虚一番,才能显出办事的尽心尽力。 谁知他的玄虚刚开了个头,藏于水底的真相便被这一对聪明的兄妹猜了个九成九。 他还怎么故弄玄虚? 玄虚都被戳破了! 但重明也只敢在心里委屈,面对蒋奕文与蒋明娇二人时,依旧挤出了违心笑容:“蒋公子与蒋小姐真是聪颖过人。贫僧亦是如此认为的。真正尸体极重,寻常白幡很难承担起重量。那具女尸应当只是稻草人。” “结合用冰量的异常,与有人故意用女尸装神弄鬼的事,我合理怀疑整件事绝非偶然,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预谋。” “当夜小灵堂闹鬼是有人想偷走贵府大小姐尸体。” 重明说着伸出手,猛地掀翻了蒋明婉的棺材。 第五百七十九章 装神弄鬼的真相浮出水面 哐当—— 棺材被从侧面大力掀翻,摔在了地上滚了半圈,发出嗡地一声巨响,震起了一阵细小灰尘。 立在不远处的家丁仆妇们皆被这巨响吓得退了一步。 蒋奕文与蒋明娇却神色如常,似未听见巨响般身姿立得端正笔直,盯着棺材的眉头紧锁。 棺材重量不对。 蒋明婉虽是庶女,吃穿用度却半点不差。此次蒋安氏怜她年少早夭,给她用得是最好的柏木棺材,漆了足足四十九道漆。按理说这棺材应是二人合抬都抬不动的。 可重明方才轻轻一推,便将这棺材给推开了。 棺材轻了太多。 重明蹲在空棺前,用食指指节一轻一重地叩着棺材底部。棺材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丫鬟仆妇们皆神色一变。 这声音只代表一件事。 “这棺材是空的。” “怎么回事,是谁把这棺材挖空了。” “这棺材是谁买的?” “那天晚上是不是小姐就是掉进了棺材里。” …… 重明抬头询问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面沉如水,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道:“拆吧。” 重明一拳砸向棺材底面。棺材底的木板破开一个口,露出一个约一人高的狭小空间。 众人皆呼吸一滞。 “这就能解释为何那日小灵堂用的冰不止一车了。根据贫僧的猜测,在背后之人装鬼吓晕小丫鬟后,并未直接将贵府大小姐运走,而是先将尸体藏在了这棺材的空层里。为掩盖尸体的味道,背后之人才需要更多的冰,保证尸体不散发异味。以至于冰化成的水比一车应有的量多太多。” 重明将一整个棺材都拆开,露出一整个棺材空层。 有眼尖的丫鬟叫了一声:“我好像看见了衣料。” 大抵是因准备匆忙,棺材夹层并未打磨得十分平整。在一根凸起的木屑处,可见一小条淡紫色衣料。 “长姐衣裳上的。”蒋明娇声音暗哑地道。 其实她当初也猜过这可能。 只是这毕竟是长姐躺过的棺材,在长姐失踪很可能毫无下落后,她没这魄力让人直接拆了。 今日让重明来也好…… 至此除却真凶是谁仍不能确定外,那夜小灵堂闹鬼真相,已基本浮出水面。 重明最后劝告道:“结合贵府发生的一系列事,贫僧建议贵府立即追查,每日往府上往来送冰的两辆运冰车。” “一是这棺材已是空的,说明贵府大小姐已被转移走了。运冰车辆是在贵府门禁森严时,仍能够出入贵府的车辆,实在值得深查以防万一。” “二是小灵堂多出的冰并非凭空而来。若贵府没有其他购冰渠道,这背后之人能弄到多余的冰,一定与运冰入府者有联系。” “阿弥陀佛。” 蒋奕文与蒋明娇听从了他的建议,立即将此事禀告给了蒋侯爷与蒋安氏。 二人立即下令追查运冰车。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两辆运冰车的车夫及其家人都不见了。车夫邻居称车夫曾在半月前对人炫耀过,马上能干一票大的,一*夜暴富买田买地了。 另外蒋福管家还查出事发第二天上午,府里有三名守门家丁收了运冰车车夫贿赂,故意草率敷衍出入检查,放了一辆运冰车偷偷出府。 蒋侯爷震怒。 当天守门的家丁被蒋福管家关起来审问。待问不出有用信息后,他将会被赶出蒋家,并被投入官府关押判处流放。 牛府尹帮蒋家对两名车夫发出了通缉令。 全府上下都在为寻找两名车夫忙碌,希望能从车夫口中知道蒋明婉的下落时,蒋明娇去了葳蕤居一趟。 葳蕤居。 不大的秀净小院依旧收拾得整洁干净,院墙周围种着一圈紫鹃花,花骨朵嘟嘟地一簇一簇挨挨挤挤冒出来,于无人处散发着馨香。 但气氛却极寂寥萧索。 来往过路丫鬟仆妇面上皆是骤逢大变,不知未来归属在何处的茫然与凄惶。 蒋明娇不告而来实属突然,葛姨娘在蒋明娇进门后才得到消息,迎了上来:“二小姐,奴婢今日失礼了未曾远迎。” 蒋明娇说出了目的:“姨娘,我能进去看看长姐的屋子吗?” 葛姨娘强撑着笑:“二小姐您进来吧。” 她侧身走在前头,给蒋明娇领路。 蒋明婉出事已有三天了。葛姨娘似乎已恢复了些理智,虽然人已瘦得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只能空飘的挂在身上,却不再疯癫地张口闭口装鬼见鬼了。 蒋明娇定定凝视着她背影,过了足足一瞬后,轻轻地垂下了眸子。 屋子里摆设一切照旧。 桌子上还摆着午膳,只有简单的一碗白粥和些许小菜,算得上简陋与随便。 葛姨娘扯了个笑:“这两天大抵是苦夏,胃口不大好,便没让她们准备旁的吃食。二小姐来得突然,桌面还未来得及收拾,让二小姐见笑了” 蒋明娇安慰道:“过两天我拿点东山的消食丸给姨娘养养身子吧。” 二人皆知她为何胃口不好,却都有意避开了那伤疤,各自寻了理由寒暄。 房间内空气都似冷了。 蒋明娇坐在了蒋明婉曾睡过的床上。葛姨娘似乎有些局促:“二小姐喜欢什么茶,我让丫鬟给二小姐准备些吧。” “碧螺春多谢姨娘了。” 葛姨娘出去准备茶水了。 蒋明娇趁其不在室内,用脚踢了一下床板。原本应当实心的床板,发出了咚的一声儿闷响,与重明用指节敲空棺材时发出的声音一般无二。 蒋明娇神情一瞬幽暗。 她再起身去查看了葛姨娘的饮食——虽然葛姨娘说的是胃口不好,这一桌的饭食却着实浅了太多——并不像一个人吃的。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蒋明娇检查完后,优雅坐回了床上。 葛姨娘端着茶进门时,并未发现端倪。蒋明娇又与葛姨娘寒暄了两三句便提了告辞。 葛姨娘将蒋明娇送出门时,始终强忍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哀伤:“如今婉儿的情况……多谢二小姐记挂着她,能时时来探望她了。” “姨娘是个好母亲。”蒋明娇赞了一句后忽然抬头定定望着葛姨娘,“只是姨娘有没有想过,若是一个好母亲做错了事,对孩子的伤害更要大上许多?” 葛姨娘一瞬怔愣。 “我会常来看大姐姐的,望姨娘节哀。”蒋明娇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虽然重明已查出了一个‘真相’,她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已有了一个猜测,却并没有切实证据。 但她会找到的。 第五百八十章 这孩子不能要 虽说《大周律》上写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京兆府尹的公差也依权依责地来调查过三老爷的罪行;太夫人亦为其公正无私的面子,表示不会原谅三老爷这不肖子孙。 但三老爷毕竟是侯府的人,地位非常人敢惹;又坐拥着老侯爷留下的大半私库,手头极为阔绰优渥。 当天,蒋福管家就让人找到了受害女孩的家人,用二十两银子换来了受害者家人的‘谅解书’,将女孩的身份用春秋笔法,改成了平阳侯府的女奴;并将杀人原因修饰成了‘错手’杀人。 ‘杀人’与‘杀奴’的刑期可相差二十倍;‘错手’杀人又比故意杀人惩罚轻许多。 若是事情进展顺利,三老爷最后可能只会被判流放与徭役——这两者皆能交银钱赎买。 三老爷显然不会吝惜这一笔银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蘅芜苑。 湖面上被徐徐春风抚起褶皱般的清波,一排一排芦苇抽出青绿的芽,在风中轻轻摇摆着,远远看去若绿浪般荡漾。 湖光印着绿影。 美不胜收。 淑娘与贞娘却无心欣赏这副美景。 二人皆借口赏春品茶,坐在凉亭里的石桌里。 丫鬟皆被二人屏退,遥遥立在远方。 淑娘端庄面庞严肃板起,捏着一个水红帕子。 “……是真的,确定了?” 贞娘咬唇道:“我已快两个月未换洗了。昨儿借小雀的不舒服,请了府外的一个大夫来看,也说是滑脉不会有错了。” 淑娘严肃道:“那人可见到了你的脸?” 贞娘摇头:“我很小心,只让他悬线诊脉,出声的也都只是雀儿。姐姐,你是知道的。雀儿跟了我十二年,是可以信任的。” 淑娘不安地咬唇:“我哪儿是怕雀儿不可靠。如今咱们在这侯府脚跟还没站稳。我是怕这侯府里有……” 她压低了声音:“我打听过了。这府里太夫人特别喜欢往各房里安插眼线。不单二房有,三房也有不少。” 贞娘吃了一惊:“姐姐,您这是听谁说的?” 往二房里插眼线还能理解。 蒋侯爷不是太夫人亲生,太夫人又是个刻薄性格,自然是要知己知彼才放心的。 可往三房插眼线? 这是怕三夫人弄手脚? 这位太夫人的掌控欲也太强了些吧? 淑娘朝娇园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位二小姐点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贞娘不说话了。 在平阳侯府里呆久了,她们也日渐明白这府里的人事了。 这府里二小姐可是个人物。 不仅容貌好、家世好、受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宠爱,还封了京城唯一一个县主……还嫁得好,威武将军哦不,武冠候之前提亲时的盛景,她们可都看在眼里。 武冠候是真正将蒋小姐当成了眼珠子了。 她们不是不羡慕的。 除了这些还有一条最要紧的…… 蒋二小姐是这府里唯一能克太夫人的。 她说出的话可信度很高。 望着贞娘一瞬变色的脸,淑娘叹了口气道:“那府外的大夫还说了什么吗?” 贞娘轻轻点头:“说了。” 她自小落水得了宫寒,姐姐在伯府用尽千方百计替她请大夫时,大夫就说了她不能受孕。否则必定难产,母子之间只能留一个。 这次的大夫亦说了同样的话。 淑娘严肃地道:“贞娘,这孩子你不能要!” 贞娘抬头望向淑娘,咬着唇犹豫着:“姐姐,我知道你因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一向不喜欢亲近三老爷。我也打心底里不愿意姐姐你亲近那老畜生。只是如今三老爷尚在还好,可以后若三老爷老了或去了,你没个孩子傍身到底不行……” “前几天的事姐姐你也听说了,三老爷他现在已经不行了。这孩子可能是三老爷唯一一个孩子了,也是姐姐你唯一的机会了。” 淑娘听出贞娘的意思,勃然变色地怒道:“贞娘,我以为我们姐妹十年,是不用说这些的。没有了你,我要那劳什子的陪伴做什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二人忽然齐齐噤声,扭头往旁边望去。 “谁?” “谁在那儿?” 风吹着芦苇丛。 青绿的芦苇丛随之缓缓摇晃着,却只静谧无声。 仿佛并无人存在。 淑娘与贞娘却并未降低警惕。她们自小在忠勤伯府长大。伯府只有一个空架子,一代一代的孩子却越生越多。 男孩子还能指望勤练文武博个出身。女孩子却只能靠互相斗争,博取长辈的微薄宠爱生存。 那就是一个残酷斗兽场。 她们自信在自己在忠勤伯府锻炼出来的直觉。 二人又等了许久。 芦苇丛都极为平静。 淑娘与贞娘假装放松了警惕,只说些衣裳首饰之类的玩笑话。许久后她们才假作无事地离开。 她们第一时间问了今儿个是否有人来。 丫鬟们皆摇头。 只有一个丫鬟说:“四小姐倒是来了一趟,只说是刚搬回三房来住,特地来探望夫人与贞姨娘的。奴婢本来要去禀告夫人,可四小姐却忽然说还有事急着走,奴婢拦不住,只能让她走了。” 淑娘与贞娘对视一眼,眸中皆有疑惑。 四小姐? 蒋明娆? 会是她吗? 答案很快得到了揭晓。 当天下午,淑娘与贞娘都被传到了五福堂。 五福堂。 淑娘与贞娘一前一后进去,给太夫人请了安。 太夫人窝在榻上,搭着狐皮毯子:“坐吧。” 玉妈妈让丫鬟抬来椅子。 淑娘与贞娘却都只敢坐一半。平常太夫人端着长辈辈分,可不会让她们坐下的。 “给贞姨娘准备一杯参茶。”太夫人懒懒吩咐一句,又打着哈欠道,“你们姐妹俩也真是,这么大的事竟也不知道说一声。若不是娆儿提醒了我,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淑娘心里登时一沉。 果然是四小姐! 她又有压抑不住的恼怒。四小姐既然已听到了二人对话,应当知道贞娘不能怀孕,为何还要将此事告知太夫人? 虽然入府时日短,她已看出来这位太夫人可是没慈心的。 贞娘,亦是四小姐的姨母! 第五百八十一章 姐姐会去救你的 淑娘听出太夫人的意思,心下愈发不安,强笑着道:“母亲,是这样的。贞娘身子不大好,大夫说了她这一胎只怕不太妥当,很可能孩子和母亲都保不住,我们也是怕养胎养得不好,怕让您空欢喜一场,才没有及时告诉您的……” “你们小年轻们自然是不会养胎的。”在袅袅的佛香里,太夫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这样吧明儿个就让贞娘搬到我这里来,让玉妈妈照顾她养胎。玉妈妈照顾过你姑母几个孩子了,一定能平安保住这孩子的。” 淑娘心下狠狠一抽。 她登时跪了下来:“母亲,不是我故意阻碍老爷的子嗣,只是贞娘她被大夫诊断过体寒身弱,若是怀上孩子,必定会难产母子双亡的。” 太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这你就放心好了。侯府不缺好大夫,必定能保得这孩子周全。” 淑娘的嘴唇因恐惧轻颤着:“母亲……” 太夫人只说了保得孩子周全,没有提贞娘一个字。 她是要用贞娘的命换这一个孩子! 可凭什么! 三老爷只是雄风不振,未必不能再令人受孕,否则贞娘是怎么怀上的?再者老爷已有两男两女,在世家大族里亦算得儿女双全,根本不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贞娘用命换这个孩子! 她素来的沉稳与伪装都再也不见了。 她膝盖直接磕在青石地板上,抱着太夫人的腿求道:“母亲,母亲,贞娘她真的不能怀孕、她真的不能怀孕……老爷已经有两儿两女,三房真的不缺孩子了。二少爷也可以娶妻了,马上就能给您抱曾孙了……” “母亲母亲求您放过贞娘吧。” “母亲我给您磕头了。” 太夫人只面庞冷漠,八字纹愈发严刻,如两把杀人的铡刀。她不耐瞥了玉妈妈一眼:“……去把贞姨娘行李搬来吧。” 淑娘脱口大喊:“……不要!” 若会被眼泪打动,太夫人便不是太夫人了。 她拥着毯子窝着,任凭淑娘跪地求她,都只嫌吵地皱着眉。 直到玉妈妈回来报告说,已将贞姨娘连人带行李,关在五福堂厢房里,并派了四个大力仆妇看管后,她才懒洋洋地对淑娘道:“你也回去准备一下吧,把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这孩子是要记在你名下的。” 然后她缓缓合上了眼:“我乏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母亲……” “三夫人您请吧。” 淑娘最后是木然地被玉妈妈强行架出去的。 额头已被磕破。 血肉模糊。 这等狰狞不要命的磕法,便是以后伤口好了,也是要留下疤痕破相的。 她却浑然顾不上这些,被玉妈妈驾到院子门口后,紧紧抓住玉妈妈的手:“妈妈,我求您了您再劝劝母亲吧。贞娘、贞娘她真的不能生孩子……如果母亲一定要孩子,我还可以生的。我身体比贞娘好,一定能替老爷生下聪明又漂亮的孩子的。玉妈妈您就帮帮我,去劝劝母亲放过贞娘这一回吧。” 玉妈妈只是微笑着,用力褪下淑娘的手:“三夫人,您才入府可能不知道。这些年里但凡太夫人做了决定的事,都是绝无更改的……” “您还是先回去准备孩子的衣裳吧。” 淑娘表情一瞬苍白,眼泪忽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玉妈妈朗声道:“来人送三夫人回房,好好让她养着身体。” 淑娘浑浑噩噩地被人牵着,走了没两步,忽然挣脱了两个仆妇的手,猛地朝回冲,趴在了关着贞娘的带锁的厢房前。 “贞娘,你别怕。姐姐一定会想办法的。姐姐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你在里面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等着姐姐,听见了没有。” …… 门内立即传来争吵声与座椅碰撞声,还有仆妇们‘小心孩子’‘姨娘不许跑’‘不许出去’的呵斥声和纷乱追逐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淑娘才听见门内传来贞娘喘着气的声音。 “姐姐,我不要紧的。倒是姐姐,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姐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为我做傻事听见了吗?” “姐姐,我只有你了。” …… 最后淑娘是再次被玉妈妈‘恭敬’拽走的。 这一回玉妈妈亲自把淑娘送到了蘅芜苑,吩咐着蘅芜苑丫鬟仆妇们:“好好伺候你们夫人,这些日子天气不好,就让她在院子里呆着吧。” 丫鬟仆妇们胆怯应是。 玉妈妈又拿了厚厚一叠绣样给淑娘:“这些是给新少爷的衣裳,夫人这段时间还是先把这些绣样绣完吧。” 淑娘低着头:“知道了,多谢妈妈。” “三夫人您知道就好。” 玉妈妈似笑非笑应了一句,然后挺直脖颈扬长而去。 屋里。 淑娘死死咬住了唇,闭上了眼睛,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贞娘等我。” · 五福堂。 太夫人依旧窝在榻上,没精神地问着玉妈妈:“人回去时还听话吗?” 玉妈妈道:“回去时挺听话的。” 太夫人轻轻阖上了眼:“听话就好。她那个位置只要会听话就好,会听话了我自然会待她好的。用一个孩子让她后半生有了保障,等老了她就知道我的好了。” 玉妈妈只是不语。 府里自然不缺一个孩子。 但这孩子一来是三老爷不举后的第一个孩子。在太夫人看来一个孩子比多少个姨娘都重要。二来是三夫人与贞姨娘打算瞒着太夫人打掉的,这就足够戳中太夫人的肺管子了。 太夫人掌控欲太强。 她时时都要全天下的人与事都顺着自己新意。 从前三夫人便如太夫人养的一个傀儡;现在的三夫人,在太夫人眼里亦是如此。 欺瞒,是令她不能容忍的。 虽然若三夫人不隐瞒,结果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屋子里静了一瞬。 玉妈妈轻轻开口道:“太夫人,今儿个的事是四小姐主动告知的。我看她的意思,是想要回五福堂,您的意思是?” 许久后太夫人道:“赏点东西给她,让她白日进来伺候吧。”却不提让人重新搬回来。 玉妈妈点头:“奴婢明白了。” 她跪在床头帮太夫人用小银锤敲起了腿。 小银锤的钝响与门外厢房的仆妇骂声与贞娘哭声杂糅在一起,咚咚咚地飘出很远很远。 第五百八十二章 我有一封信要给将军 武冠候府。 经过长达一个月的休整,武冠候府终于已被修葺完毕,摘掉了晋城侯府的牌子,挂上了陛下御笔亲书的武冠候府牌匾。 昨日姜大夫已带着将军府众人,顺利搬入了武冠候府。 因晋城侯喜好修园子,武冠候府占地面积颇大,建筑之间距离极为宽绰。 书房比将军府的大一倍。 阮靖晟便打算在书房内做出一个暗门,挖出一条通往暗火盟总部的地道,方便与暗火盟各分堂主们联系。 姜大夫正着手令刀二安排此事。 当刀二带人吭哧吭哧挖地道时,阮靖晟在书房处理公事。 书桌上是一沓厚厚的密函,这是暗火盟这些时日的情报。经过刀一及姜大夫的筛选后,会被分机密、重要、普通等不同级别摆在阮靖晟桌上。 刀一扑克脸地立在后方,等着阮靖晟的吩咐。 阮靖晟打开了第一封密函。 第一封密函来自边疆。 虽边疆战事基本已经平定,阮靖晟业已回到京城,不再掌管边疆战事情报。但因魏国公还在边疆,阮靖晟便仍时时关注着边疆战况。 这封密函里提到,因春季是突厥人一年最重要的放牧季节。许多人径直逃回了草原放牧,不愿意继续打仗了。突厥军队人数越来越少。 突厥军队已被迫蛰伏,并支撑不了太久了。 边疆战况愈发明朗。 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有好消息的同时也伴随着坏消息。 坏消息是今年边疆气候异常的情况愈发严重。 气温相较于往年要高上许多,祁连山上的雪化的比往年多太多。并不时出现祁连山脉深处的猛禽忽然下山,袭击百姓和士兵的事件。 附近百姓与士兵们皆不堪其扰。 许多草原的老人都说这是一个大灾年的预兆。 阮靖晟眉头紧皱。 他也在边疆待过数年。 那些草原牧人们每逢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说是灾年的预兆,实在可信性不高。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上次他已经劝过让魏国公尽快离开了。只是魏国公因年纪大了,又不巧病了一场,不好舟车劳顿,便在边疆休养了一个月,如今才养好病准备班师回朝。 阮靖晟打算再多派些暗卫们去保护国公爷,并在边疆展开宣传,让居民们多做防范了。 “再去让人上个折子给陛下,提醒他一下边疆之事,让他警告一下边疆官员们早做防范。” 刀一恭敬应是。 阮靖晟打开了第二封密函。 第二封来自暗火盟京城分堂,主题只有一个——京城春闱。 大抵意思是说春闱将至,民间已开起了赌局。民间大热的人选有三人,平阳侯府长公子蒋奕文,牛府尹之子牛远道,和一名叫做薛青的江南举子。 阮靖晟让刀一去压了蒋奕文一笔巨财,便放下了这封密函。 第三封密函同样来自暗火盟京城分堂。 这一封内容较独特。 是关于钦天监的。 密函上说钦天监监正在某天算出什么后,当即神色大变离开了官衙。暗火盟的人监视到,当天晚上他是从庞仲府里出来的。 其后许多天他都会偷偷去庞仲府里,直到晚上才会出来,似乎在与庞仲密谋着什么。 “钦天监……” 阮靖晟手指轻敲着桌面,刀一般的剑眉不动声色皱着,将这封密函放在了书架上。 “莫非京城天色将有变?” …… 这些便是比较重要的密函了。阮靖晟细细读过一遍后,再拿起了不太重要的情报。 他草草扫过一遍,留意到两则情报。 一是明珠郡主欲择京城年轻位高者为夫婿,最近在令人打听武冠候、陈王、裕亲王亲孙等人的情报。 二是京城画坛出现了一名天才画娘——魏国公府魏大小姐魏清荷。 她因著名画痴画魂人的极力推荐,凭借着一副春潮急雨野渡无人的残画,与一句‘野渡无人舟自在’,被诗坛画坛的众文人们捧上了天。 阮靖晟目光落在‘野渡无人舟自在’一句上,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 武冠候府门口。 一辆平顶青幔小油车缓缓停下。车夫恭敬扭头朝车内禀告:“小姐,侯府到了。” 男装的白术一只手拎着八宝的金色笼子,一只手掀开帘子,跳下了车,望着威武伫立的武冠候府,发出了一声惊奇地叫声。 “哇。” 她扭头探向车里,压低声音对蒋明娇道:“小姐,咱们姑爷的新府邸好气派啊。” 蒋明娇由白术搀扶着,优雅地压着裙角下车,闻言抬头望了一眼武冠候府。 “果然气派。” 只见被漆得崭新的白墙黑瓦中间,比威武将军府大一倍的朱漆大门上伫立着,那数排金钉闪烁着耀眼光芒,如沉睡的身披锦衣的上古巨兽的利齿,具有强势的压迫感。 正中是一个黑底金字牌匾。 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武冠候府。 新家新门新牌匾。 的确令人耳目皆一新。 白术饶有介事点头:“总算有点能养得起咱们小姐的样子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这‘住’是一等一重要的。 以小姐的家世人品相貌,就该配天底下最好的住处,吃天下最好的金贵美食,享用天底下最尊贵的宝贝。 以前的威武将军府还是破了点,如今才算是差不多。 她手里提着的笼子里的八宝,高声振着翅膀,也昂着小脑袋,饶有介事地点头:“有几分样子了。” 蒋明娇*点着她的小脑袋:“促狭。” 姜大夫与刀五已亲自在门口迎接。 “蒋公子您请。” “白侍卫请进。” 二人正打算进府。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人怯怯的声音:“敢问府上可是武冠候府,我们家小姐写了一封信,能否麻烦转交给武冠候。” 姜大夫朝那女人呵呵拱手道:“敢问这位姑娘,贵府小姐是何身份?又有何事要寻将军?” 那小丫鬟怯怯地道:“我我我们家小姐说,她的身份,现在还不方便告知,但等武冠候看了后一定能够知道。至于小姐她找侯爷,是为了感谢他多年前的相助。” 见姜大夫面露拒绝。 小丫鬟匆匆地道:“这位好人,您算帮帮我吧。要是我不把这封信给侯爷,小姐一定会骂死我的。” 姜大夫与刀五齐齐眯起了眼。 “拿来。”蒋明娇伸手接过了信。 目光落在信封的字迹上。 她发出一声嘲讽轻哼。 白术眼睛一瞬瞪得滚圆,压低声音道:“魏大小姐?” 第五百八十三章 将军,我的刀呢 魏大小姐。 指的是魏清荷。 因蒋明娇深受国公爷宠爱,小时候曾长居在魏国公府,与魏清荷和魏清轩一起读书教养,对魏清荷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魏清荷极好柳体。 字体削瘦。 字里行间疏密排落,处处都讲究一个自苦自怜,仿佛身处在逼兀环境中孤芳自赏的残松与断荷。 与她本人气质太像了。 “小……公子,魏大小姐为什么要给侯爷写信?”白术惊诧地舌头都快捋不直。 蒋明娇摇头。 白术只好暗暗惊奇。 魏大小姐虽然人比较讨厌,跟个醋瓶子转世似的,处处酸她们家小姐。让人隔着一百米碰见,都能习惯性的觉得倒牙。 可她却不是会主动纠缠其他男人的。 她很清高自傲的。 在她眼里,天底下能配得上她的,只怕只有天上的月亮,和埋在土里的名留青史的前朝文豪。 她怎么会主动写信给姑爷? 白术不解地盯着那封信,忽然想到了方才小丫鬟说的话‘我们小姐说是为了报恩’‘我们小姐身份暂时不便透露,但只要侯爷看了这封信就能明白’。 白术心里咯噔一下,圆眼睛一瞬瞪得更大了。 男未婚女未嫁的,将军居然认识魏大小姐?还帮过魏大小姐? 魏大小姐这是报恩?还说将军一见到信,就能明白她的身份。 好一对狗男女! 居然敢背着她们小姐有这种暧*昧的郎情妾意! 白术一瞬气得腮帮子都鼓成了仓鼠。 她砍排骨的大菜刀呢! 她要剁了这一对狗男女。 就凭这一股浓浓的绿茶味,下锅都不用配料的! 姜大夫与刀五不认识魏清荷,只觉得这是有人在瞎胡闹,刚准备将小丫鬟赶走了事。 蒋明娇就接了信。 姜大夫:…… 刀五:…… 二人皆是心眼比藕眼还多的,那脑袋转得比偷油的老鼠还快,转瞬想到方才那番话里的暧·昧。虽听不见蒋明娇与白术对话内容,但见白术怒冲冲的神色,他们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们对视一眼。 满将军府捉老鼠的教训历历在目! 姜大夫呵呵干笑着,脚底就想抹油:“夫人,我去送一送这小丫头,顺便问一问她家主人到底是谁。” 刀五:…… 您堂堂侯府的大管家,随口吩咐一句,都有无数小家丁们替您干活,还用亲自送一个小丫鬟? 厚脸皮。 刀五义正辞严地唾骂姜大夫,转身对蒋明娇谄笑道:“夫人,您饿了没?渴了没?要不要我去打发厨房给您准备些吃喝?” 姜大夫:…… 你一个堂堂暗卫营第三号领导,负责将军安危的重要人物,居然愿意纡尊降贵去厨房? 呔。 不要脸! 二人互相鄙视着对方,却听蒋明娇摇头。 “不必了。” “让门房的人送这小丫鬟走。也不必准备吃喝了。”她随意转着手里那封信,平静地道,“麻烦姜大夫与刀五暗卫立即带我去寻你们将军。” 白术酸溜溜哼了一声道:“是啊,否则让佳人等久了,可不不是辜负了一桩美事。” 八宝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着,声音清脆地重复着:“一桩美事一桩美事。” 姜大夫与刀五皆一瞬闭紧了嘴,只管低头带路,心中却齐齐道了一句。 ‘将军,您珍重’。 · 相对于姜大夫与刀五的凝重,蒋明娇的心态却平和许多,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信,还饶有兴趣地欣赏起了园景。 晋城侯府比威武将军府大许多,景致也好上许多。 威武将军府是没有湖的,此处却有好几处风景颇好的大小湖泊,仿若星盘错落在大地,拂面而来凉风习习给人沁凉感。 相比于她的从容悠闲,白术心情就不那么好了。 她小脸气得滚圆。 只恨今天没带刀。 阮靖晟赶到时,正好看见蒋明娇坐在一处湖边石阶上,用手指拨弄着湖水。 天朗气清流云习习。 那身姿袅娜的人坐在湖边,穿着碧绿的繁复罗裙,愈发白得如雪做的人,娇贵得一晒便要化了。金色垂柳摇曳着如瀑如流,她用手拨弄着水,发出哗啦啦声响,意态悠然而从容。 阮靖晟脚步顿了顿,目光暗了暗,才挪开了目光:“娇娇,你来了。” 蒋明娇尚未开口。 白术已重重哼了一声:“小姐这么大个人,来了还是没来,将军看不见吗?” 八宝高声唱了起来:“可不是没看见么。” 姜大夫抬头望着天。 刀五低头盯着脚。 就是不看阮靖晟。 今天的娘家团火气很大,不能惹! 阮靖晟一瞬明白了什么,朝蒋明娇问道:“娇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在门口收到了一封信,是魏清荷给你的。她说写这封信是为了给你报恩,还说你看到这封信,自然会知道她的身份。”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蒋明娇并未有借故有半分生气与拿乔,而是径直将信递给了阮靖晟。 坦坦荡荡。 不做任何隐瞒。 将选择权全然交给对方。 给了阮靖晟最干净与最真挚的信任。 阮靖晟一听‘魏清荷’三字便皱起了眉,听到‘报恩’‘看到这封信便知道他身份’时,神情严肃眉目冷然。 他只说了一句。 “我未曾与她有过恩情。”便展开了信。 他一目十行扫完信,神情忽然古怪起来。 “娇娇,你说这封信是魏大小姐给我的?” 白术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当时我们小姐才刚进府,就碰上了有丫鬟来上门递信,哭着求着要把这封信给侯爷。当时姜大夫与刀五暗卫都在场,都看得真真的呢。有佳人主动送信,侯爷真是好福气。” 八宝跟着‘昂’了一声,翅膀叉着腰道:“好福气。” 阮靖晟轻弹了一下八宝脑袋:“小淘气鬼。” 而后沉声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的福气。” “魏大小姐给我写这封信,是为了感谢我年少时在魏国公府当差时,曾经救过在府里走丢迷路的她,替她包扎了伤口,并且做好事没有留名地离开了。” “这份高洁的品质令她非常钦佩与敬仰。” 白术越听小拳头越硬,恨不得替她们家小姐讨个公道,就见阮靖晟扭头看向刀五。 “听说刀五你当时也在外头,一起收了这封信?” 刀五茫然点头:“……啊?” 阮靖晟讽刺一笑:“那魏大小姐倒是阴差阳错地找对人了。刀五,拿着吧。” 他将那封信递过去。 “这封信应该是给你的。” 第五百八十四章 这叫个什么事??? 白术:? 姜大夫:?? 刀五:??? 连低头磕了半天瓜子的八宝,都在这凝固的空气中,猛地抬起了头,发出了一声迟疑的:“……嘎?” 事情肯定有哪里不对。 “当年我被魏世子看中并提拔,成为了他的亲卫,在魏国公府当过几个月的差。”阮靖晟解释道,“当时暗卫营刚开始筹备,刀一刀二刀三要负责训练新人,便与姜叔待在一起。刀四和刀五负责随身保护我,就随我进了魏国公府。” 话说到这里,姜大夫与刀五便都有了印象。 姜大夫古怪地瞥了眼刀五。 刀五则如吞了个苍蝇,欲言又止再三才接了信。 “我与刀四刀五进魏国公府一月后,魏国公府便传来消息,府里要给魏国公外孙女,平阳侯府的二小姐过十岁生日。”阮靖晟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望向蒋明娇,眉目不自觉温柔,“……我与刀四刀五和其他几个亲卫,被分配到去守卫生日宴。” 这么一说白术也想起来了,小声呀了一声。 “原来当时将军就和小姐见过了。” 真是……缘分天定。 阮靖晟继续道:“在娇娇生日宴前夕,国公府又传来消息,说因为魏大小姐一时走失迷路了,宴会要临时推迟一段时间。” “我当时见娇娇好好的生日宴就这么被搅和了,心下不快便……” 姜大夫握拳咳了一声。 阮靖晟从善如流道:“……我当时见国公府的丫鬟仆妇们,满园子地找魏大小姐找的实在艰难,想到我毕竟是在魏国公府当差,理应为国公府分忧,尽快找到那不省事的魏大小……咳咳……总之我吩咐了让刀四与刀五偷偷帮忙找一找。” “不多时魏大小姐被寻到了。” “宴会顺利开始。” “刀五回来时禀告我说,他是在外院的院墙下发现魏大小姐的。当时魏大小姐崴了脚还受了些伤,刀五帮她简单处理了伤,便引来了府里的仆妇,让她们将魏大小姐寻回去了……” 刀五已匆匆扫过了信,表情一眼难尽。 男女要避嫌。 一是为了魏大小姐名声,二是因为他早就忘了,事后他除了向将军禀告外,从未声张过此事。 但现在魏大小姐居然主动写了感谢信? 还把当年帮她的人当做了将军? “魏大小姐就只为了感谢这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写了封信寻上了门?”刀五表情极不好形容,仔细看脸有点绿,“……还那样笃定让人直接寻将军?”说将军看到信的内容,一定会认识她的? 她为何会如此自信? 阮靖晟点头。 白术听完已是目瞪口呆,扭头看蒋明娇,见其表情亦些许诧异,才用力咽了咽口水。 这叫个什么事! 阮靖晟看向刀五,言语里居然有些许揶揄:“信既然阴差阳错已经给到正主手里了,怎么处理都随刀五你了。” “真是麻烦。”刀五嘀咕了一声,将信随手折了起来,想扔掉又想到其上有魏大小姐笔迹,若流落出去对魏大小姐名声有碍,想收起来……不,他根本不想收起来。 姜大夫幸灾乐祸,心道他倒要看看刀五能拿这烫手山芋咋办。 结果刀五纠结一圈后,拿出火折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封信给烧了个干净。 阮靖晟:…… 姜大夫:…… 白术:…… 八宝:……“嘎嘎?” “当年之事只是个误会,实在没有必要再提起。”刀五待那封信烧完后坦荡道,“想必魏大小姐亦是偶然思及旧事,才一时兴起写了这封信。等魏大小姐看不到回信,自然不会再提此事了。” 阮靖晟亦叮嘱道:“和门房的人吩咐一声,下次再遇上那小丫鬟,只说信已经烧了,我不认识她们家小姐。” 白术小声哼了一声:“就应该这样的好,未定亲的闺阁小姐,派丫鬟到人家府门口堵人,这叫个什么事。” 八宝在笼子里上蹦下跳,欢快地高声重复着:“这就不叫个事!” 姜大夫忍俊不禁地应:“是。” “……误会既然已经解开了,便莫要再记挂心上。”阮靖晟冷着一张脸,扫了眼蒋明娇,正色道,“今日我请蒋二小姐来,是想让蒋二小姐游园小憩的,请蒋二小姐千万便莫要为其扰了游园的兴致。” 蒋明娇亦迎着他的目光,专注回视着他,忽而微微歪头,如雪做的面庞上,如画眉目一时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狡黠又轻快的笑。 “……将军莫要担心。院中春*色极美,娇娇兴致极高,只是需要拜托将军替娇娇引路了。” “晟,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而行。 姜大夫刀五等人皆不自觉远离了数步,远远地缀在后头。 湖畔凉风习习,不时有白色水鸟掠过,留下串串涟漪,与悠长的鸣叫。 气氛安宁。 阮靖晟忽然认真地开口:“……娇娇你方才没有误会我,我很高兴。” 他的言语是平静的。 情绪却是起伏的。 单看白术方才的反应,便可知方才魏大小姐的举动言语,有多容易让人引起误会。 多疑的人只怕会当即拆开信,或着能忍住不拆信,也会在他一过来时,用尽试探或质问要个真相。 可娇娇没有。 她径直将信交给他,不追问不怀疑不胡闹,只听他的解释只信任他一人。 这才是娇娇。 她有她的骄傲。 她爱一个人便会爱得彻底,全身心地信任对方,不被流言蜚语或挑拨教唆影响,对所爱的人有百分百的信任。 同样不爱时她也会潇洒利落,有怨报怨无怨转身就走,一路绝不回头。 她这样鲜活明艳。 骄傲大气。 如这无论男女皆被教条束缚,谨小慎微的压抑刻板世间,一抹太过独特亮眼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灵魂,令他看得挪不开眼。 他,爱她。 阮靖晟今日穿着白绿色回字格圆领袍,大抵是因在家里,气质不复在外的肃杀冷血,一举一动间竟有了些翩翩公子态。 一双好看的眼里,却满满地只有蒋明娇一个人。 望着那份灼热的专注与热忱,白术一时脸热与羞愧。 她刚才居然怀疑这样眼里心里只装得下小姐一人的将军…… 还好将军没和她计较。 蒋明娇歪头看向阮靖晟,小狐狸似的翘起了唇角:“将军想知道,为何我不怀疑您吗?” 阮靖晟摇头。 蒋明娇朝他招了招手。阮靖晟顺从低下了头。 忽然…… 第五百八十五章 因为我喜欢你 蒋明娇朝着阮靖晟下巴处,轻笑着咬了一口。 阮靖晟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周围。 周围人都很识趣。 刀五认真研究着湖面上野鸭,看样子是在考虑,今晚能否用那五六只野鸭果腹。 姜大夫抚须看鞋,仿佛鞋上生出了金子。 八宝不懂大家为何安静,迟疑抬起头来:“嘎啊——” 最后的尾音尚未飘尽,它就被白术生生捂着嘴,只能无辜地瞪着小眼睛。 可怜。 无助。 白术处理好了八宝,也迅速低头装死,脸蛋因激动红扑扑的。 阮靖晟面无表情满意点头。 这就方便了。 他再看向蒋明娇时,面庞冷硬如冰封,耳朵却慢吞吞蹿红了:“……咳咳,娇娇你刚才……” “刚才逗你的。”蒋明娇饶有兴趣看他耳朵,又戏谑朝他勾了勾小指,“现在告诉你真正理由。” 等将军再次被勾得乖乖低头后,她才贴着他耳畔,带着轻轻笑意道:“……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你所以信任你。 喜欢你所以更珍惜你的存在。 喜欢你所以才更不愿意让任何东西打破这份纯真信任。 阮靖晟喉结无声滚了一滚,再次扫了扫周围。 他们一路散步而来,恰好走到了一处二人合抱的大柳树下,能被挡住身形。 阮靖晟再次低头望着怀里的人——那雪砌的似的人儿,眉目漆黑如画,一颦一笑都透着股娇嗔劲,容貌神情皆是他最喜欢的模样,仰头含笑望着他时眼神明亮。 这谁顶得住! 一阵湖边凉风扑来,带着潮湿的凉风,阮靖晟嗓子哑了哑:“娇娇,我……” 他压下了脸。 动作又是一顿。 蒋明娇狡黠一笑,用葱白手指按住了他的唇,戏谑地摇了一下头。 正当阮靖晟不解皱眉时,蒋明娇揪着他的领子,主动将自己的唇送了上。 “将军你今天做的很好,该是我给你奖励。” 她的言语总与她本人一样撩人。 原晋城侯府极擅长修园子。 偌大的湖边景致颇好,除却一排一排金色垂柳外,远远的还有一处碧绿小山,小山脚下有一片湿地,白色仙鹤在其上悠闲踱步,发出悠长独特鸣叫。 天地浩大静谧。 二人气氛正好。 另一边的大树底下,姜大夫刀五与白术,皆用露着巨大指缝的手捂眼,一二三叠木头人似的叠着脑袋偷偷看着。 眼看着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边的大道上,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忽然悄无声息地响起。 “将军,侯府书房里有情况。” 阮靖晟:!!! 蒋明娇:…… 声音是从阮靖晟背后传来的,蒋明娇被阮靖晟用身体挡着,因而并未被人注意到。 阮靖晟冷着一张脸,正准备用外衫将蒋明娇裹起来,再扭头看向来人。 蒋明娇却连眉梢都未有稍动,捧住了他脑袋不许他扭头,用力地继续着这个吻,唇齿间轻笑着含糊地道:“没事,是刀二。” 阮靖晟:…… 不远处的刀二:…… …… 于是他们将一个吻接完了。 等一切全部结束,已经是小半刻钟后的事了。蒋明娇并未受影响,神情坦然自若,嘴角带着愉悦轻笑着,看见刀二时还温和点了一下头。 阮靖晟的脸起初春风拂面,瞥到刀二后却极黑。 他冷漠地盯着刀二半晌,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刀二,我记得你与刀一是亲兄弟吧?” 刀二有股不祥预感:“是的” “待会儿你也去找姜大夫点点药,治一治毛病,以后学机灵点吧。” 阮靖晟摇头道:“多好的一对兄弟啊,怎么脑疾还带传染的呢?” 刀二:…… 姜大夫:…… 刀五:……节哀。 · 刀二不幸遇难得了脑疾的根源,是因他在晋阳侯府的书房,发现了一些东西。 书房。 看见姜大夫手里加了黄连的脑疾药,和刀二幸灾乐祸的模样,刀二面无表情扭过头。 “便是在这里了。” 刀二指着刚凿出来的一个密室道:“……按照将军您的吩咐,我带着暗卫营的人,准备在书房做一个小暗间。结果刚拆了一面墙,就发现这个密室。” 眼前密室面积极小,只在靠墙有一面多宝阁,散乱摆着些信封与画轴。底下有数个箱子,封住的大锁已经生锈。 刀一一一检查过后道:“都是黄金与珠宝。” “这应当是原晋城侯留下的。晋城侯嗣子应当不知道此处。”姜大夫补充道。 否则以晋城侯嗣子挥霍无度的性格,这些金银财宝早应被祸害一空了。 “清点一下数目,暂时收起来吧。” 阮靖晟肃容吩咐道。 刀一带领几个暗卫立即动了起来。 阮靖晟的目光落在多宝阁上,将那些信与画卷拿了过来,一一草草翻阅了一遍。 蒋明娇坐在他身旁。 阮靖晟主动将书信递给了她:“这里头或许有关于娇娇你祖母的事。” 蒋明娇便也翻看起来。 晋城侯原是大成帝国的封疆大吏,因不忍大周军队用全城性命相逼,才带着属下军队投降了大周,被封了晋城侯。 因是敌国降臣,晋城侯身份尴尬。 他被大成帝国旧人视作叛徒,又因曾效忠于大成帝国,被大周朝堂内人暗暗排挤。 好在晋城侯识时务。 他在投降大周后一直低调行事,绝不与人发生争端。又因大周太祖要收买大成帝国旧臣人心,挑了他为突破口联姻。 于是他三个女儿都嫁的极好。 一个是太后。 一个是平阳侯夫人。 一个是安国公夫人。 在三个女儿出嫁后,晋城侯愈发当起了太平闲人,除了大把大把撒钱修园子外,绝不问其他世事。 时间久了,大家对他只留下会生和钱多的印象。 因此阮靖晟才更加悚然。 这些书信内容囊括了京城所有高门大户的秘密,论情报网的密度,只逊于他的暗火盟一筹。 晋城侯太深藏不漏了! 只是他为何要藏拙? 忽然他目光落在最后一封书信和一张放在一处的画卷,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上面写着一排字。 “庞仲,新科秀才,父母双亡,云省人,年十七,亡于疟疾。” 画卷上的人约莫十七岁,生得清秀俊朗,与庞仲有四分相似,却又明显不是他。 第五百八十六章 泼你一脸洗脚水 平阳侯府。 三房。 “蒋公子,您的病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蒋公子,恕老朽无能。” “蒋公子,若是一个月前来找我,我或许还有一二挽救的办法。但如今您的病已成定局,金石无救。老朽实在没有逆天之能。” …… 又一批大夫对着蒋奕武拱手,道一声抱歉就要提着医箱离开。 蒋奕武强忍着怒气,阴着脸让小厮将大夫送走了。 待大夫们一出门,他立即将一个红木矮几踹翻了。 “一群庸医!都是一群庸医,什么叫我的病金石无救?都是一群庸医!” 愤怒咆哮声传出。 小厮领着大夫们才走到门口,听到这声音表情尴尬:“诸位神医们,我们少爷只是性格急躁了些,并没有对您们无礼的意思。” 大夫们却都不甚在意。 他们皆行医多年,早已见惯了世情百态。 蒋少爷会暴怒太正常了。 年仅十八岁,就早早地做不成男人了。 大夫们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皆同情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病也不是完全没任何办法。 蒋少爷足够年轻。 修身养性吃上数年的药,再用上几年针灸,未必不能在辅以药物的情况下,再次能行人道。 但他们皆没有说。 一来是蒋少爷并非如此有耐性之人,二来是据蒋少爷自述,他的不举是女神医动的手脚。 他们虽未能考入东山医学院,却都正在研习《伤寒杂病集》。 他们都是名晓一方的神医,却都并非全才,最擅长的只有家族世代相传的几个药方,医术与女神医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神医品行巍峨飒爽,愿意无偿印发《伤寒杂病集》,给了他们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如何令他们不尊崇与感动? 他们早把女神医视作宗师。 蒋二少爷竟说是女神医害了他? 这是在给女神医抹黑。 莫说他们本就无甚办法,便是真有办法也要让蒋二少爷吃番苦头,再考虑给不给他治。 大夫在医德操守之外,也是会有喜怒哀乐的。 几位大夫叹口气离开了。 屋内。 蒋奕武阴着脸跟驴拉磨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三圈,大步甩袖出了门。 “走,去成国公府。” 他竟是因父亲被京兆府尹的人带走,才知道父亲竟也早不能人道了。 因此贞姨娘的孩子,很可能是父亲最后一个孩子,被祖母格外重视,以后要养在嫡母淑娘名下。 这胎若是男孩,他便不再是三房唯一的嫡子了。 他还不能人道…… 若他这生都没办法只好,哪怕他是嫡长子,这府里也注定是其他兄弟的。 蒋奕武一想到此便是从脚底冒出寒气。 他落得如今这下场,都是金笙儿造成的。 那傻子必须负责。 · 成国公府。 角门口。 街上车马不停人流如织。虽然成国公府与蒋家关系已冷了,但在外人眼里仍是姻亲。 不少小贩说起国公府闲话时,便会不时带到蒋家。 “明娇县主和武冠候也可算是一对璧人了。” “有这么个女婿,蒋家二房也不会败了。” “听说蒋家大少爷在国子监的表现也不错呢。” “这样一说,蒋家二房竟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就是没听说蒋家三房有什么出色的。” “三房?嘁,你是说那个最近才被京兆府公差抓走的三老爷?还是说蒋家二少,那个满京城都有名的风*流公子?说起来最近都没见蒋家二少来秦淮画舫上当冤大头了。该不是女人骑太多了,把自己给弄废了吧?” “还真说不准呢。听说平阳侯府最近时常有大夫出入……” “侯府有大夫出入,不是因为他们府上大小姐吗?听说那府上的大小姐撞邪了。” “……真的?” “我怎么还是觉得是蒋二少不行了?狗改不了吃屎,除非不能吃了。” …… 街头卖菜卖柴卖早点的小贩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丝毫未察觉主人公在身畔。 蒋奕武面色愈来愈阴沉,望着那几个小贩目光森冷。 贴身小厮战战兢兢替蒋奕武敲了门。 门口探出一个脑袋。 “谁啊?” 贴身小厮赔着笑道:“……我是侯府二少爷的小厮。麻烦您和贵府上大小姐的丫头传一句话。就说我有事寻她。” 那人看了眼小厮,又瞥了眼远处的蒋奕武,有意思地挑眉。 他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等着。” 小厮只站在门口,假装专心致志等着。 蒋奕武见事情进展顺利,才压下内心的阴鸷与沉闷,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最近诸事皆不顺,好在他还有这一个最后依仗。 金笙儿,这傻子。 他就没见过比她更好骗的女人。 分明已将他和苏柔儿捉奸在床上,当时气得差点直接砍了他,说要与他彻底了断。 结果他只一味装可怜,负荆请罪了两回,居然就又把她哄回来了。 虽然她如今仍不肯见他的面。但会收他送的礼物,偶尔还会给他回一两封短信。 这不就是软化了? 他相信只要再来个两三回,给金笙儿一个台阶下,她肯定就会再次被他哄回来的。 金笙儿背后的国公府,正如祖母说的‘令人垂涎’。 若他的毛病一直不好,他便需要国公府的势力,帮他稳住在府里的地位和继承权。 蒋奕武又面色一沉。 如今他只一味伏低做小,等来日他把金笙儿哄得成了亲……他可一定要把这废人的仇报了。 反正人娶到家里了,还不是任由他想怎么办! 谁叫那女人太蠢! 门忽然被再次打开了,一个丫鬟站在了门口。 小厮忙迎了上去。 那丫鬟上下扫了他一眼道:“你们少爷呢?我们小姐有东西要托我送给他。” 蒋奕武挤出一个笑,迎了上去:“不知道笙儿表妹给我送了什么礼物,真是令人期待……” 居然还给他送礼物。 这女人果然是傻的 哗啦—— 一盆散发着异味的水哗啦一下泼在蒋奕武头上。 蒋奕武的笑都没来得及收,猝不及防灌了两口水,难以置信地望着丫鬟。 “你在做什么!” “奉小姐的命,泼你这个痴心妄想的蠢蛋一盆洗脚水!” 第五百八十七章 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 “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还好意思纠缠我们小姐。真是不要脸。” 想到什么丫鬟又嗤笑道:“蒋二少爷,前几次和小姐的通信好玩吧?实话告诉你吧,那都是我奉了小姐的命,雇街上街上的叫花子来写的,专程来玩您的。” “一文钱可以让他们说不知道多少甜言蜜语呢。就是不知道蒋二少爷和一群叫花子谈请说爱这么久,是个什么感受了。” “嘁,还想把我们小姐当傻子哄?连自个儿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都不知道!” 蒋奕武腾地自天灵盖窜起了怒火。 他居然被金笙儿那傻女人玩了那么久!他自以为掌控了金笙儿,却只怕金笙儿身边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人人都在嘲笑他蠢。 人人都看着他和乞丐谈情说爱! 人人都把他当猴看。 这份认知令他怒火中烧。 丫鬟上下扫着蒋奕武,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嫌弃,骂完了最后一句话:“我呸!” 这一声出来后,蒋奕武自看大夫后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腾地一下被点燃了。 他愤怒地挥手想打丫鬟。 “我让你们玩我!” “你们都瞧不起我。” “我打死你们。” 下一刻,他就被人从左右腋窝下架起,双脚悬空地拖到一旁,扔在了地上。 他摔了一个屁*股蹲。 他听见了丫鬟的声音:“给我好好揍他一顿。不要怕他的身份,只要他今儿个敢说他是平阳侯府二少爷,我就把他拧到公堂里,把他和叫花子谈情说爱的信抖落出来,看到时候是谁更丢脸。” 这一番话令蒋奕武刚张开的嘴,又听话地闭上了。 他感受着拳头与踢打,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痛不欲生。 忽然间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柔弱身形,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怎么回事?” 方才还在厉声骂他的银锁,已换上了恭敬的语气道:“回苏小姐的话,奴婢奉小姐的命,在教训那不听话的登徒子呢。” 苏柔儿不感兴趣地挪回目光,将篮子里的白玉兰花,含笑送给了银锁一朵:“喏,戴在衣襟上,配你今儿个的珍珠步摇正好。” 银锁惊喜‘呀’了一声:“谢谢苏小姐。” 如今谁不知道苏小姐最擅长打扮。 小姐在苏小姐手下,竟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蒋奕武听见了‘苏小姐’这三字,更加确定了苏柔儿的身份。他内心腾起了一丝希望。 苏柔儿可喜欢他了。 他可是苏柔儿的大英雄,唯一的夫君,后半生唯一的依靠。苏柔儿一定不会眼睁睁看他受欺负的。 她一定是还没认出他。 “柔儿,柔儿,柔儿,是我,我是蒋二少爷,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快快来救救我。” 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力道,蒋奕武竟挣脱了几个家丁,冲到了苏柔儿面前。 苏柔儿被他吓了一跳。 蒋奕武想抓苏柔儿的胳膊,急切地道:“柔儿,快快快救救你的夫君……” 他可听出了——银锁听苏柔儿的话。 他却没抓到苏柔儿的胳膊。 苏柔儿手里多出一个刀片,狠狠划在了蒋奕武手上。 “滚!” 蒋奕武难以置信地望着苏柔儿。 柔儿,素来都是将他当做天的…… 怎会那样冰冷地看他? 下一刻他却又发现苏柔儿表情变了。 她迅速装出受惊的样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弱柳扶风般退了三步,被‘绊倒’摔在了地上。 素白裙摆如花般散开。 “……蒋公子,您已经把柔儿害得那样惨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柔儿。柔儿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您的欺骗对柔儿的伤害,蒋公子您是想要柔儿的命吗?” 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 苏柔儿哭得我见犹怜。 “二少爷,是大英雄二少爷的马车,二少爷,求求你救救柔儿,求求您了……” 马车停了下来。 蒋奕武看见金逸晨下了马车,温柔地扶起了苏柔儿,望着苏柔儿的目光同情又爱怜,还有自己都未察觉的飘然优越感。 那一瞬间。 蒋奕武似乎看见了三个月前的自己…… 连台词都是一模一样的。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应尽之义。来人将这登徒子给拎下去,让他好好长点教训!” 只是曾经的大英雄,变成了如今的登徒子…… 拳脚加身时。 蒋奕武在翻滚着痛苦哀嚎时,流下了苍凉的泪水。 他的生活竟全是个谎言。 · 蒋奕武到底是侯府少爷,成国公府的人没下死手。 饶是如此。 蒋奕武仍是被抬回来的。 回府时他恰巧遇上了蒋奕文的同窗们来府上拜访他。 平阳侯府。 门口。 三五辆马车接连停在了门口。马车里跳下几个年轻人。 他们皆穿着雪白交领的朱子深衣,袖口领口是一圈黑边。 这表明他们亦是国子监的学生。 门房看见国子监的制服,语气不自觉恭敬:“敢问各位贵客是?” 为首一人解释道:“劳烦通传一声,我们几人是贵府大公子在国子监的同窗,因听说贵府大公子生病请假,特来探望一二。” …… 门房面露惊喜。 国子监的同窗?那说明这四人至少也是举人功名。 不对。 这不是重点。 少爷,居然有朋友了? 门房一叠声地进门通报了。 不多时蒋奕文便身着广袖蓝衣,端正洒脱地坐着轮椅出来,迎接一行人了。 轮椅吸引了许多过路人好奇目光。 他却只作未看见,步履从容坦然淡然。 这份坦然与刚强有感染人的力量,令好奇者反不好意思起来,纷纷挪回了目光。 国子监几人的眸里亦不见异色,纷纷热情上前给了蒋奕文一个拥抱。 一人还锤了一下蒋奕文胸口,“听说你生病请假了,我还担心了好久,现在一看这心竟是白操了。” 蒋奕文但笑不语。 生病只是他为处理蒋明婉的事,在国子监处请假的借口。 “他们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来府上与我探讨课业的。且去通知蒋福叔,为他们安排几间客房。” 那四个国子监同窗,只是摇头笑着。 “惭愧了惭愧了。我的学识和才华,可当不起疏青兄的一句切磋。我有自知之明,此番我就是来让疏青兄给我开小灶的。” 第五百八十八章 小姐,武冠候收到那一封信 “疏青兄博闻强识胜过我等太多。春闱在即,我可就指望疏青兄帮我指点策论呢。疏青兄可不必如此客气。” “既然都上门求教了,我可不在乎这点面子。还望疏青兄在点评我的策论时,莫要这般客气便好。” …… 门房看众人如此追捧蒋奕文,愈发惊喜地一迭声应着进了门,通报蒋福管家去了。 蒋奕文扭头笑看他们:“行了,一个个都快把我夸上天了。看来我今儿个不拿出点真本事,是镇不住你们这几个翻天的孙行者了。” “快进来吧。” 几人将马车交给侯府小厮安顿好,哈哈大笑地跟着蒋奕文,朝青松院迈步去了。 门房与洒扫家丁们望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感慨着。 “往来无白丁,大少爷如今可真是不同了。” “这还用说吗?大少爷可是被陛下赐过文房四宝,督促着要考状元的,旁人哪儿有这个待遇。” “自从十二岁时那场意外起,谁还能想到大少爷竟能有今天呢?” “所以说,这金子就是金子,永远都蒙不了尘,不像那些个哼哼哼哼……” …… 门板上的蒋奕武进门时,恰好听到了这一段对话。 蒋奕武的小厮为了护他,亦被打得不轻。 但他们却都顾不得自己,只一个劲地喊着。 “让让让让,二少爷回来了。” “快快快去请大夫。” “二少爷受伤了。” 蒋奕武的第一反应却是:“先别嚷嚷,等一等……再进府。” 最起码要等蒋奕文一行人走远…… 他才不要和蒋奕文碰上,尤其他还如此狼狈。 但事不遂人愿。 蒋奕文与同窗们三两一排,高谈阔论地辩论着史书典籍,脚程并算不快。 他们很快听见呼救声。 四个同窗看向蒋奕文:“疏青,这是?” 蒋奕文淡淡道:“大抵是我二弟回来了。” 四人表情皆古怪起来。 蒋三老爷父子,在京城的名声可真不算小。 京城纨绔膏粱子弟多,可如他们父子般皆好*色,把青*楼当家,浑然不要名声的真没几个。 听说蒋三老爷最近还被京兆府尹的公差给逮走了。 真真是丢人。 疏青这等魏晋君子品性,怎滴和这等囊货是兄弟? 众人皆摇着头。 既然已碰见就不能装不知道,蒋奕文推着轮椅道:“几位且稍等,我且去看看二弟吧。” 四位同窗皆是守礼的读书人,自然也没在府上作客,遇上主人避之不见的礼。 他们一齐道:“既然碰上了,我们也去与蒋二少爷见个礼吧。” 一行人齐齐往回走。 不多时。 蒋奕文一行人便看到了蒋奕武。 蒋奕武鼻青脸肿地躺在门板上,鼻端下还有两串鼻血,袍子污脏,还有杂乱的脚印。 狼狈至极。 丑态百出。 四名同窗对蒋奕武这尊荣,居然没有太意外。 瞥了眼纵使坐在轮椅上,仍如青松般刚强洒脱的蒋奕文,再看看躺在门板上,哼哼唧唧的蒋奕武……他们皆不禁在心中摇头。 同是一家兄弟…… 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蒋奕文皱眉道:“好端端怎么会弄成这样?这是何人打的?” 蒋奕武被成国公府婢女戏弄的事实在不好宣扬。 小厮言辞含糊:“……少爷刚从成国公府回来。” 蒋奕武在灯会上雇文人吹捧他,向金笙儿表白的事不算隐秘,四名同窗皆心中了然。 感情纠纷。 想起蒋奕武那些丰功伟绩,他们居然有一丝诧异。 这感情纠纷来得似乎有点晚…… 大抵是金小姐看着就不大聪明吧? 他们在心中啧啧出声,又瞥了眼身着雪白朱子深衣,文采出众、身姿皎然出尘的蒋奕文。 哎—— 蒋奕文作为长兄,到底不能撒手不管。 将蒋奕武送回房间,给蒋奕武找来大夫,确定其只是皮肉伤,让下人熬好药,他才离开。 回到青松院时。 四名同窗正坐在书桌旁等他,皆是感慨不已。 “我早听说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今儿个才解其意。虽然是隔房兄弟,这差别也太大了些。” “蒋奕武此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荒唐至极。” “可我还听说了,这府上的太夫人竟是偏疼二少爷一个?” “这等不平叫人怎生说理去?果然如前段时间听过的一句诗般,人生在世多有不平,要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在’的淡泊清净才行。” …… 蒋奕文本欲替蒋奕武解释两句,忽听到最后一句话,一瞬眯起了眼睛。 “这两句诗,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 文会上。 偌大一张雪白空墙上,只挂着一幅画。那是一副偶然春潮急雨,山涧渡口无人,野舟自在停泊的残画。 画旁题着两句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在’。 众文人纷纷围立于画旁,赞叹着画工与诗句。 “看淡人生起伏后的淡泊意境,盈于字里景间,景美诗美意更美,真是难得的佳作。” “不是我谬赞,这幅画必定能够流传后世。” “说不得百年后文史上,就有魏家长女一袭之地了。” “天下钟灵毓秀女子这样多,在我看来独独魏家长女,是吸尽天下灵气,堪为女子楷模。” “早先还有一个女神医。可看看现在的女神医,啧啧……弄女户……女人天生不必男人差,胡闹什么呢。” “还是魏家小姐更温顺柔和,堪为女子楷模。” …… 魏清荷身着深黑色曲裾深衣,苍白清丽面庞并未傅粉,人显得单薄削瘦,却因此有着离群索居的萧索,行走都如一首凄婉诗。 她轻轻一鞠躬道:“多谢各位谬赞了。女神医救人无数,小女子自问不如她的。” 众人纷纷安慰着她。 “魏小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女神医的道走错了。女子最后都是要嫁人教子的。比起才华,德行更为重要。” “在这方面魏大小姐您可比女神医强多了。” “女神医……啧……总之,魏大小姐你现在就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了,可千万不要如她一般走偏了道。” …… 魏清荷唇角轻轻勾了勾,低着头不再辩解。 一个小丫鬟贴到她身旁,忽然开口道:“小姐,武冠候收到那封信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阮靖晟的当面打脸 魏清荷眼神一亮。 瞥了眼在文会上高谈阔论的年轻文人们,她悄无声息避到了无人处,才望向小丫鬟道:“你说第二封信也送到了?” 丫鬟心虚点头。 魏清荷一向自怜语气里,难得有了急切:“武冠候收到后有什么反应?” 丫鬟胆怯瞥魏清荷,嗫嚅着不敢说话:“侯爷侯爷他……” 魏清荷呵斥道:“不是特地吩咐过你,让你送完信后一定要守在武冠侯府,等着武冠侯府的回信吗?若侯府不主动地传话,便要上前去催一催吗?” “怎么还要我教你几回?” 丫鬟被训得头都不敢抬,心里却委屈得很。 这并不是丫鬟第一次送信了。上一次她替小姐送完信。信就如石沉大海了无回音。小姐便责怪是她没有把信送到,任凭她如何解释也不听,一定要她再送一次信,还要让她守着侯府的回应。 这一次她主动询问了侯府的反应。 但…… 丫鬟声音发怯:“小姐、小姐,侯府的姜管家一碰见我来,就和我说了‘小姐上次是认错人,为了照顾小姐的清誉,上次的信已被侯爷烧了’。我好说歹说把第二封信塞过去,姜管家却只摇头说‘算帮我最后一回,但……’”这封信也一定不会有回音。 最后一句被她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因她看见了魏清荷神情。 魏清荷面上那落落大方的萧索感伤诗人态,已被疯狂与歇斯底里的震怒取代。 但那疯狂神情只出现一瞬,魏清荷又甜蜜笑了起来:“瞧你这丫鬟,天生笨手笨脚的,教了几回都学不会怎么传话。看来只能我自己走一趟武冠侯府讨封回信了。” “来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武冠候府。” “小姐……”丫鬟迟疑道:“小姐,您是不是先禀告夫人一声?” 小姐如今是未嫁之身。 这文会是国公府特地为了小姐办的。小姐才能在文会上与文士们谈诗论道作画赏景。 可小姐怎么能大喇喇去武冠侯府堵门? 魏国公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国公府除了大小姐,可还有一个二小姐要出嫁呢! 魏清荷理都不理她,抓起幕篱戴在头上,就冲出了屋子。 “母亲不会怪我的。” 小丫鬟急得跺了跺脚,只得抓住一个府里小厮道:“去通报夫人和二少爷一声,就说大小姐出门去武冠侯府了。” 小厮一迭声去了。 小丫鬟才咬着唇,匆忙去追魏清荷:“这叫个什么事!” 夫人的确待小姐很好。 小姐天生性格孤僻敏*感,行事任性只随己意,又不愿意压着性子应酬。若生在其他一般普通人家,只怕早被人嫌弃得不行了。 但因夫人的慈爱庇佑与精心照顾,小姐的日子过得比宫里明珠郡主也不差了。 每每小姐做出什么错事,夫人都会细心教导小姐该如何做,再手把手帮着小姐善后。 这本是夫人对小姐的认真负责。 可在小姐的眼里,这竟成了任性恣意的依仗。 国公府二小姐今年才八岁,却已明事理知道父母辛苦劳累,要学会谨慎行事不给父母和府里添麻烦了。 小姐,今年可快十八岁了。 竟还不如个孩子。 她摇了摇头才追了上去。 · 东七坊。 武冠侯府。 因身处权贵居住的东城区,寻常百姓们大多不敢过来。侯府门口的一条街上只有三两个卖吃食的小贩,并不甚热闹。 魏清荷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望着侯府大门。 丫鬟委屈跪坐身后。 一个小厮已上前去敲门了。 不多时侯府大门被打开,一个瘸腿门房和小厮说了几句话,门便被关上了。 小厮回来道:“小姐,小的刚一报家门,侯府门房就把门关了,只说小姐是认错人了。” 魏清荷咬紧了唇。 在武冠侯与蒋明娇定亲后,她曾无数次地在内心埋怨过,若不是父母坚持否认这件事。 她是不是早就和‘他’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让她夙夜难寐。 所以她一定要找个答案。 “我亲自去问。”魏清荷咬紧了唇,戴上幕篱跳下了车道,“阮将军一见到我,定然就能想起来的。” 当年他对她那么温柔,望着她的目光温和专注,帮她治伤时动作小心,俨然是眼里有她的。 他不可能不记得他。 武冠侯与蒋明娇已定亲了。木已经成舟,她倒不是想插足他们二人。 她只是想亲手给当年的事画上个句号。 弥补当年他们的遗憾。 魏清荷动作太快了,丫鬟愣是没拦住她,只能跺着脚道:“明明这十几年里都没提过武冠侯,和当年恩情的只言片语。偏生在知道表小姐和武冠侯定亲后,睡了一觉就想起了自己与武冠侯有过一段恩情,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真是大白天见鬼了。” 魏清荷亲自站在武冠侯府大门前,刚刚抬手准备敲门。 门就自己开了。 阮靖晟领着刀一刀二刀五几人,显然是打算出门。 魏清荷猛地看见一群人,着实懵了一瞬。 她见阮靖晟容貌与气势出众,又见其被人众星拱月捧在中间,才谨慎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放轻声音道:“将军,我是魏国公府长女魏氏,今日有事来寻将军,能否受邀入府和将军一谈往事?” 阮靖晟眉头一皱,声音如冻在数九寒冬的刀。 “不能。” 魏清荷笑容僵硬一瞬,便又听见了阮靖晟的声音:“我已让人解释过两次了。我与魏大小姐无事可谈。当年的事皆是魏大小姐的误会。” “再者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难免嫌疑。晟已是定亲之人,有了家事之累。还望魏大小姐体谅。另外……” 他目光落在魏清荷墨黑色曲裾上,“虽然晟与国公爷是挚交,但侯府阖府皆身康体健无病无灾,短期内也无办丧事的想法,所以恕不能请魏大小姐入府了。” 魏清荷脸彻底白了。 穿了这么多年墨黑曲裾深衣,她也知道她被不少人私下议论过。但因魏国公府权势和魏世子夫人的庇佑,这些闲话都没传进她耳朵里。 她因而只把魏世子夫人的劝说当耳旁风。 我行我素。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不留情面地说她‘讨人厌’。 第五百九十章 这对比实在太鲜明了 魏清荷的容貌上佳算得上美人,再加上她刻意营造出的萧索失意,自艾自怜的诗意感,极易激起文人们的怜惜。 她其实颇讨异性的喜欢。 此时她脸色骤然变白后,神情愈发哀凄动人。 过路人遥遥瞧着都忍不住摇头。 摊贩们更是怜惜叹气。 武冠侯府的门房面露怜惜,不敢插嘴劝阮靖晟,只能用眼神安慰着魏清荷。 只有阮靖晟神色冷漠。 他甚至不愿多看魏清荷一眼,朝魏清荷拱了拱手,匆匆道了一句:“晟还有重要事情处理,无暇招待魏小姐。为国公府与魏小姐名声着想,若魏小姐没有其他事,还请尽快离开吧。” 后便把魏清荷当做一团空气,径直掠过魏清荷离开了。 魏清荷只能咬唇看着阮靖晟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的神情太阴沉冷漠,目光直勾勾盯着武冠侯,浑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丫鬟怕她再做出格的事,不得不小心劝了一句。 “坊间都传言武冠侯是铁血战神,在战场时杀人如麻,下战场后性格更是冷漠刚硬,极其沉默寡言。想必侯爷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脾气,不是针对小姐您……” “而且既然侯爷已澄清了当年的事了,小姐咱们就先回府吧。” 周围都围了好些人了。 要是谁认出了小姐,魏国公府名声可就不用要了。 魏清荷似乎是被劝服了,长长吁出一口气,神色才慢慢缓和,露出一个甜蜜笑容:“对。是我忘记了,侯爷天生就是这脾气,对谁都这么冷淡。我不应该怪他的。” 小丫鬟看魏清荷神色平缓,一颗心才放回肚子眼里。 “对对对,侯爷就这脾气,小姐咱们先别管他了,赶紧先回去给夫人赔罪,说咱们再也不会擅自出府了。咱们无故出来这么久,夫人肯定该生气了。” “不。” 魏清荷拒绝道,“将军就是当年帮我的恩人。我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了。他一定也记得我的,他现在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而已。我会再来几次让他想起来的。” 丫鬟愕然。 可小姐您最初不是说只为了报恩吗? 人家不要这恩情,您怎么还硬塞起来了? “可、可可夫人那里……” “母亲不会怪我的。”魏清荷望着阮靖晟离开的方向,目光坚定又道:“侯爷也一定会想起来的。” 她起初是甜蜜笑着。 忽然面庞一瞬变色。 丫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也一瞬看得愣住了。 侯府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车夫跳了下来,掀开厚厚蘸水的马车帘子,露出车厢里七八盆牡丹花。那花被照顾得极精心,花瓣上还有颤巍巍的水珠。在灿烂至极的阳光下,牡丹花颜色鲜艳浓郁,花瓣细密得一层一层嵌套着,姹紫嫣红漂亮极了。 武冠侯身着宝蓝色常服,因容貌出众身高腿长,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只见他抱下一盆嫩粉色牡丹花,细细询问了什么后,冷硬面庞缓和许多,掠过牡丹花的目光,竟有了难得的温柔缱绻。 这花实在太惹眼漂亮,小贩街坊们皆探过头看。 有人好奇张望许久后,大着胆子问刀五道:“……敢问府上弄这些花是做什么呀?” 刀五随口道:“这是给平阳侯府的贺礼。” 众人纷纷议论纷纷。 “平阳侯府的贺礼?平阳侯府最近有要做什么事情吗?” “没听说啊?” “不过将军这也太大手笔了吧。我方才都仔细瞧过了。这些花可都是打洛阳一路运过来的。送上车时是花苞,送过来时刚好是开着的。这一路的抛费算下来,这些花可不比金子银子便宜了。” “武冠侯府可真大手笔。” “不是武冠侯大手笔,你没看武冠侯府修了这么久才修好吗?武冠侯府也没多少钱呢。只是武冠侯对平阳侯府和明娇县主太大手笔而已。自从定亲以来,武冠侯每一次给平阳侯府和县主花钱,都是不计抛费的。” “啧,有这么一个夫君,县主的命可真好。” …… 站得离魏清荷不远,姜大夫抹了一把胡子,似是无意地道:“牡丹花只是给平阳侯府的贺礼之一。其余贺礼哪一样可都不逊于牡丹花,若是一齐摆出来,那才叫令人咋舌呢。将军为了这一次的贺礼,可是足足准备了大半年。” 望着方才对她不假辞色,肃然冷硬的阮靖晟,只因为给蒋明娇的一盆花,便冰雪消融眸光温柔……魏清荷眼里仿佛被尖刺扎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这便是武冠侯不愿搭理她,匆匆离开要去办的重要的事吗? 旁人不知道蒋家究竟要做什么。 魏清荷却知道。 蒋明娇,要过十七岁生日了。 因为前年已办过了及笄礼,十七又算不上整寿,蒋家与蒋明娇便都不打算大办,只邀请了亲近的家人,开两三桌家宴聚一聚便罢。 这花是武冠侯给蒋明娇的生辰礼。 且不论将牡丹一路从洛阳运到京城的抛费…… 牡丹,是蒋明娇最喜欢的花。只因为蒋明娇喜欢,武冠侯便不计代价的,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单单这份礼物里的热忱心意,就灼热干净纯真得令人心口发烫。 武冠侯对蒋明娇的重视和爱意,可真是太多。 太丰盛。 太用心。 太令人羡慕。 相形之下给其他人的可就太吝啬太冷漠太少了。 ……… 那天魏清荷在侯府门口,一路盯着阮靖晟将所有牡丹花送出,又令押着两车礼物离开,才对着丫鬟小厮说要回家。 她的面色太阴沉冷漠,与素来萧索的自艾态相差太远。 丫鬟小厮们都屏声敛气,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一路上车厢都沉默极了。 马车在魏国公府门口停下。 丫鬟小厮们皆如刑满释放般,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先跳下了马车,伺候着魏清荷下车。 魏清荷又静静在马车上坐了一刻,才缓慢地由丫鬟小厮们扶下来。 “蒋明娇的生日宴是在明天开始吧?你待会儿去和母亲说一声,我要去侯府参加宴会。” 丫鬟一愣。 前儿个平阳侯府的人送来蒋二小姐的请柬时,您可是坚持称身体不舒服,不愿意去这生日宴的。怎么这会子又说要去了? 但她究竟没敢问出口,只是胆怯地应道。 “是。” 第五百九十一章 我是不是就不如蒋明娇? 翌日清晨。 魏国公府。 两辆高大马车停在门口。 万事俱备时辰已到鞍马已全,头一辆马车却迟迟未出发。 后一辆马车里,梳着包包头,穿着藕粉色春衫的魏清嘉,掀起了车帘,探出一个头去。 “大哥,母亲和大姐姐怎么还不走啊?” 魏清轩正骑着墨黑色大马,带领一众护卫,于两侧护卫着两辆马车。 见魏清嘉探出圆圆的小脸,魏清轩不着痕迹地伸手,就想捏她圆滚滚的脸颊。 “待大哥去给你问问。” 魏清嘉pia地偏头,躲过哥哥的魔爪,冲魏清轩做着鬼脸:“怪不得表姐说哥哥最坏了,哼!” 然后啪地一下放下帘子,不理坏哥哥了。 魏清轩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就知道那女人嘴里没有一句我的好话。” 他骑着马到大马车前,刚想问一问魏世子夫人,是不是马车出了问题,便听见了母亲的呵斥。 “把衣服换了。” 因国公府女眷们一齐出行,国公府门口一条街都封着。 因不惧外人窥视,头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着。 魏母坐在马车中间。 魏清荷坐在她左边下首,依旧穿着一套墨黑色曲裾。只是今日的墨黑曲裾下摆多出了一层红点雪白云缎,如花般肆意盛开着,远远瞧着就如一片墨痕和血迹,晕染在冬日广袤的雪地上。 瞧着别样又和谐。 是另一种凄美。 却格外不合时宜。 魏清轩只一打眼瞧见,就皱起了眉。 今儿个是蒋明娇的生日宴,大姐主动上门作客,不凑趣捧场地穿得鲜艳柔和些便罢,还偏要选这种黯淡不吉利的颜色…… 昨儿个大姐主动说要去侯府祝寿,母亲还一叠声地说大姐是懂事了,高兴得多吃了小半碗饭。 结果大姐又这样…… 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亲疏远近。 魏清轩和蒋明娇是一对冤家,从小就调皮捣蛋捣到一块儿去了。虽然总是满口‘那女人那女人’,不肯好生生喊一句表姐,魏清轩心里是把蒋明娇当亲人的。 可他却对魏清荷亲近不起来。 尽管同住在一个府里十几年,魏清荷亦曾数次主动朝他示好,给他做过荷包与衣裳,可他仍与魏清荷只是点头之交。 大抵是……天生气的场不和。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大姐……魏清轩只能乖巧装死,小声嘀咕了一句。 “临出发了闹着一出,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 魏世子夫人也想问这句话。 她揉着太阳穴,望着倔强低头的魏清荷, “清荷,你告诉娘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魏清荷只抗拒沉默着。 魏世子夫人昨儿个伤了风,精神头不大好。见魏清荷这样子,她眉心皱得更紧,疲惫地用手撑着脸。 “清荷,你若不愿意去参加娇娇的生日宴就算了。等到了侯府,母亲给你解释一句,这事情也就过了。但你不能穿这一身去侯府,没有这样上门作客的。” 魏清荷含泪咬紧了唇。 魏世子夫人望着魏清荷的眼泪,脑袋更疼了:“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掉眼泪了……” 魏清荷抬头望着魏世子夫人:“母亲,你以前都不会管我的……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天生不如蒋明娇,你们才处处让着她……” 魏清荷没说完。 魏世子夫人尚且懵着。 魏清轩面容一冷,一瞬抬高声音呵斥道:“魏清荷,你是什么意思?你穿得衣服不符合作客的礼仪,母亲亲自教导你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口气如此怨怼?母亲养你这么大,可不欠你的!” “今天的马车是由我压阵的。我可没有母亲的好脾气。魏清荷,你要么现在去把衣服换了!要么就留府里别出去了!” 魏清轩态度冷硬不留情面。 魏清荷原本还打算再犟,触及他沉怒目光,与他沉默对峙几息后,沉默下车换了衣服。 魏世子夫人揉着眉心,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 她竟是因清轩的呵斥,才发现了这孩子脸上的怨怼。 怨怼…… 她头一次知道这孩子对她心里竟是怨怼的。 这十几年里她为这孩子做了那么多,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从未图过任何回报。 她不希图这孩子的感激涕零,却没想过这孩子竟会怨她的。 她做错了什么吗? 哪怕是刚强开朗如魏世子夫人,在病情与情绪双重影响下,心底也泛起了浓浓的疲惫。 她倦倦地放下了帘子:“待会儿等清荷换了衣服出来,让她去清嘉的马车上就出发吧。” 她暂时不想见那孩子了。 她,终究是累了。 魏清轩察觉到魏世子夫人情绪,笨拙地想要劝一劝,却不知改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 “母亲您好好休息。” 再望向临出发前换好衣服,被丫鬟拦到第二辆马车上的魏清荷,魏清轩的唇冷冷抿了抿。 马车平稳到了平阳侯府。 魏清轩扶着魏世子夫人下车,望着魏世子夫人憔悴苍白的面色,唇抿得愈发紧了。 再看魏清荷在魏清嘉身后下车,连一个目光都未望向魏世子夫人,魏清轩神情愈发凛然。 “娇娇表姐!” “哎哟是我们的小清嘉来了?” 门口传来了声音。 是蒋明娇接住了下车的魏清嘉。 她亲了一下魏清嘉的脸,塞了一包椰丝糖给魏清嘉,用魏世子夫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快藏起来,可别给舅母看见了。要不然你这糖可又要保不住了。” 魏清嘉天生嗜甜,魏母怕她吃得太圆滚,便一直管着她的糖。 魏清嘉忙将糖塞到了袖子里,再把手背在背后,乖巧地朝母亲眨眼,假装无事发生。 众人皆忍俊不禁。 魏世子夫人终于被逗得,露出了个浅浅笑容,揪了揪魏清嘉的脸蛋道:“行了,今天看在你娇娇表姐的份上,这包椰丝糖就给你了。不许一天吃完了!” 又看向蒋明娇,嗔怪点着她的脑袋:“尽和你妹妹一起捉弄我。明明小脑瓜子机灵得很,就不用在正道上。” 魏清嘉抱着魏世子夫人的手,欢呼雀跃地道:“母亲你最好了。” 蒋明娇也跟着彩衣娱亲,抱着魏世子夫人另一只手:“我知道舅母最好了嘛。” 被两个小活宝一闹,魏世子夫人面庞不自觉扬起了笑容,摇着头嗔怪道:“也不知道是谁养出来的两个小精怪。” 八宝嗑着瓜子,高声凑趣了一句道:“您养出来的啊。” 众人哈哈大笑。 魏世子夫人也忍不住笑得直摇头,被蒋明娇拽着进了屋。 望着周身颓废气息,一扫而空的魏世子夫人,魏清轩脚步顿了一顿,才含笑哼着小曲跟了上去。 哼。 还算母亲没白疼她一场。 他有一个好表姐! 第五百九十二章 魏清荷酸里酸气被打脸了 魏清荷完全没被热闹欢乐氛围感染到。 她目光全落在了花上。 尽管只是一个小型家宴,侯府却特地布置打扮过,自大门入内的甬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刻着《教子书》的照壁被特地修缮过,笔迹愈发冷硬有力。青石板路被用水冲洗过,一路摆着各色缤纷盆栽花木。 儒雅中有利落将门之风。 入府后蒋安氏领着魏世子夫人边赏景边走在前头说话。 蒋明娇带着魏清轩与魏清嘉,跟在后头斗嘴说话。 夹在中间的魏清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阴沉盯着花木看。 “毕竟是娇娇在家里最后一个生日,连宫里的太后与皇后娘娘都派人来问了。侯爷原是打算大办一场的。”蒋安氏领着魏世子拐了个弯进了二房,边含笑解释着,“只是娇娇说不必张扬,比起和一群不熟悉的宾客应酬,她宁愿好好坐下来与亲近的家人们聚一聚吃个饭。” 魏世子夫人笑道:“娇娇自小就懂事。” “娇娇的确是懂事。” 蒋安氏心底亦不是不动容的,轻轻感慨着重复了一遍,“娇娇,这孩子的确是太懂事了。” 娇娇只想生日时开一场家宴,一来是不想应酬其他人,只想和家里人聚一聚,二来还是体恤她管家的辛苦。她管家才半年左右,府里许多上一辈的人事都没摸清楚。 因婉儿的事,她已好几天焦头烂额,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了。筹备一个生日宴绝非小事,前前后后耗费功夫极多。 娇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所以最初只说让府里人送点礼物,把生日含糊过去便罢了。 还是宫里太后与皇后都特地打发人来问了,她才说了要办家宴的。筹办这家宴的这些天,她忙着婉儿的事,也多亏了娇娇时时帮扶着,才让她能有喘口气的功夫。 这孩子心太细了。 二人正说着话。 蒋安氏刚欲将话拐到蒋明婉身上,探一探魏世子夫人的口风,想借一借魏国公府的人手,帮忙在京城找一找那两名运冰车车夫。 想要不惊动任何其他人,找到两名运冰车车夫,侯府的人手究竟有些不足。 ——这也是娇娇提的建议。 一个声音便在她开口前突兀地插了进来。 “这些牡丹花……” 魏清荷穿着墨蓝色曲裾,亭亭立在湖边时格外清丽,给人一种极诗意的错觉。 她指着湖边石子路旁,一排怒放的牡丹花,轻轻地问着,“可真漂亮,是从洛阳运来的花吗?” 蒋安氏看向那牡丹花。 牡丹花的确极美,一朵花足有粗瓷碗口大小,怒放时花瓣层层叠叠,如浪涛般一浪堆着一浪,灼灼肆意地盛开,明艳却不媚俗,孤芳自赏地高昂地脖颈,反而给人一种睥睨的冷傲感,仿佛凝足了世间全部繁花锦绣的富贵气。 “大小姐好眼力。”蒋安氏温和笑道,“这的确是打洛阳一路运过来的牡丹花,听说在洛阳装车时还是花苞,一路精心照顾着离不得水见不得颠簸,送到时才能刚好盛放。” 听着蒋安氏与昨日武冠侯府的人一模一样的说辞,魏清荷凝视着牡丹花,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日阮靖晟对着她不假辞色的冷硬嘲讽,与小心抱着送蒋明娇的花时眼底的温柔,还有姜大夫意味深长的话……指甲深深掐入了手心。 她忽然又勾起了一个笑容:“说起来武冠侯对娇娇表妹可真是太用心了。在下聘时给了娇娇表妹那么多的聘礼,还让陛下将五百金赏赐变成了给娇娇表妹的嫁妆,满京城的女子谁不羡慕娇娇表妹呢……” 蒋安氏皱眉,不明白魏清荷为何说起这些。 魏世子夫人眉头跳了跳,轻轻呵斥一句:“清荷!” 因气氛太过古怪,后头说笑的魏清嘉与魏清轩也渐渐收了声音,迷惑不解地盯着魏清荷。 湖边凉风习习,金色拂柳随风摇曳,远远传来碧色野鸭的鸣叫,遥遥可见白色水鸟振翅而飞的剪影。 空气格外宁静祥和。 湖边安静只听得见魏清荷一个人的声音:“如今娇娇表妹过生日,武冠侯又送了娇娇表妹最喜欢的牡丹花。一般的牡丹花都体现不出武冠侯的心意,非得这打洛阳来的牡丹花,从花苞时就开始往京城送,到京城赶上娇娇表妹生日时正好盛开。一路上的花费都足够用金子银子再打一批牡丹花了,才能显出这份心意的珍重来。” 蒋安氏望向魏世子夫人。 魏世子夫人面沉如水,抬高了声音:“清荷!” 魏清荷却仍不管不顾地说着,一字一句说得极轻,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只是娇娇表妹与侯爷到底只是未婚夫妻,侯爷竟是能如此准确猜中,娇娇妹妹最喜欢的是牡丹花,可真是心有灵犀了。” 众人都皱起了眉。 魏清荷看都不看一眼众人皱起的眉头,望向蒋明娇的方向,轻轻地呢喃着:“娇娇表妹,你说是不是?” 人人都道她离群索居孤高是天生不通人情世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不通人情事故。 她其实太懂了。 只是她不愿意遵守哪些人情事故的规矩罢了。 她太懂得如何挑动人的猜忌等情绪了。 大周礼法严苛。 未婚男女婚前至多能借着上香相看时,在人群里遥遥看上一眼,是绝不能在明面上有联络的。否则旁人就能用女方不洁身自好,双方早就私相授受等理由,来说女方不守妇道或家教不好。 金笙儿便因与灯会上与蒋奕武的见面,被不少人家私下议论过不守规矩。 武冠侯给蒋明娇送牡丹是用心是投其所好。 却也暴露了他们有联系的事实。 魏清荷开口劝着蒋明娇道:“娇娇表妹,你与武冠侯是未婚夫妻,感情好是应当的。只是虽然来参加家宴的都是你至亲的亲人,不会如外头长舌妇般多嘴多舌。可毕竟人言可畏,你还是把这些牡丹花收起来吧。” 场面寂静了很久。 蒋安氏面色尴尬。 魏世子夫人气得肩膀都在抖,魏清轩看她目光极冷。 魏清荷都不管不顾。 她只是盯着蒋明娇,看着蒋明娇面无表情的冷漠回视着她,看着蒋明娇的眼神不退不避不让,看着蒋明娇甚至轻蔑勾起了冷笑。 她一点都不怕。 她神色极端冷漠。 她姿态永远是高傲。 仿佛魏清荷的话,自始至终都是一场滑稽闹剧。 魏清荷被蒋明娇强势的气场,无端激起了一股挫败与嫉妒。为掩饰这股情绪,她刚欲再开口说话。 耳畔忽然传来稚嫩的疑惑声音。 “可大姐姐,这些牡丹花明明是太后娘娘赏赐给娇娇表姐的啊?” 第五百九十三章 八宝:可能是脑袋坏了呗 说话的是魏清嘉。 她今年才八岁,心性纯真烂漫,没听懂魏清荷言外之意,下意识就开口反驳了。 魏清荷表情怔愣。 “方才娇娇表姐一路上都在和我们介绍呢。”魏清嘉舔着窝丝糖,指着一盆一盆明艳的牡丹花,“这盆花叫葛巾、这盆花叫魏紫、这盆花叫做姚黄……都是洛阳的官员先送给太后娘娘的。太后娘娘知道娇娇表姐喜欢牡丹花,特地选在她过生辰时,把这些送给表姐当生辰礼物的。” 蒋安氏也解释道:“因为是太后娘娘的赏赐,又都是打洛阳来的好花好品种,我们想着与客人一起欣赏,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了。” 魏清嘉仰头望着魏清荷,奇怪地道:“大姐姐,明明娇娇表姐都说了这些花是太后娘娘送的,你为什么要说是武冠侯送的呀?” 八宝在蒋明娇肩膀上,用戏腔随口应了一句:“脑袋坏了呗。” 蒋明娇敲着八宝脑袋,没好气地道:“以后再不许去下人房里偷偷看人抹牌了。” 看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九色蛊嘶嘶幸灾乐祸地叫着。 魏清荷迟缓地低头,望着那一盆又一盆的牡丹花…… 牡丹那姹紫嫣红的艳丽色彩,刺痛着她的眼,令她只能茫然回响着魏清嘉的话。 ‘太后娘娘知道娇娇表姐喜欢牡丹花,特地选在她过生辰时,送给表姐当生辰礼物的。’ ‘太后娘娘知道娇娇表姐喜欢牡丹花,特地送的……’ ‘太后娘娘送的……’ 有那么一瞬,魏清荷甚至想夺步而逃,摆脱这尴尬境地…… 她下意识抬头看魏世子夫人。 每次她闯了祸,母亲都会耐心教导她,细心替她周全着后续…… 母亲对她极好…… 这一次母亲也一定会帮她的吧?只要母亲开口说一句,她就能有台阶下…… 可这一次她错了。 魏世子夫人没看魏清荷一眼,只是牵起了魏清嘉的手,没好气揪着她的脸嗔怪:“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家宴的时辰快到了,还在这里赖着不走,当心别的宾客先上了桌,可没有你的位置了。” 魏清嘉如受惊的小兔子般睁大了眼。 有人要抢她吃的? 绝对不可以! 她一只手拽着魏世子夫人,一只手抓着蒋明娇,迈着小短腿朝前跑起来:“快些快些。可不能让好位置被人抢了。” 魏世子夫人和蒋明娇都被她拽得踉跄两步。 魏世子夫人摇头失笑。 蒋明娇揪着魏清嘉的小鼻子,嗔道:“小馋猫。” 魏清嘉皱眉:“我才不是小馋猫,我是大馋猫。” 众人哈哈大笑。 自始至终魏世子夫人和蒋明娇,都没朝魏清荷的方向,瞥过哪怕一眼。 仿佛不认得魏清荷。 眼看着三人跑远了,魏清轩抱着剑哼了一声,也‘不甘不愿’跟了上去。 “女人果然就是麻烦。” 擦肩而过魏清荷身旁时,他也仿佛瞎了般,没看魏清荷哪怕一眼。 蒋安氏歉意朝魏清荷点了个头,也追了上去。 魏清荷被一个人晾在原地。 四周丫鬟仆妇皆用异样目光审视她。 魏清荷喜欢被人关注。 围着她议论她夸奖她的人越多,她越能得到满足感。 但她不要这种被嘲笑的目光。 经历过武冠侯府的事,她一瞬间就认定这花的来历,便难掩心中的嫉妒,想要用这些花来做文章。 谁知竟弄错了。 她以为能让蒋明娇名声有瑕,被所有人嫌弃,却不料被嫌弃看透的是她自己;她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却发现她是个跳梁小丑。 她的人生从未如此尴尬过。 她浑身透骨地冷。 在原地过了许久,在魏世子夫人一行人说说笑笑走远,即将消失在院门的拐角处时,魏清荷才茫然惶恐地迈动着脚步。 刚走出几步远。 她便听见了背后丫鬟仆妇们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我呗,还那样说二小姐,什么玩意。” “口口声声说为了二小姐好,却明明是想让大家误会二小姐。有这样害人的吗?” “心肠都是黑的。” “手段太恶心人了。” 不敢转身去质疑反驳,魏清荷下意识跌跌撞撞加快脚步,想摆脱这些声音。 忽然她脚下一软。 噗地—— 她摔得趴在了地上,望着长长的甬道上,母亲愈来愈远,似乎永远追不上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她内心出现了巨大的惶恐…… 她觉得她可能弄丢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 蒋明娇最初没打算过生日。蒋明婉事情未了结,府里皆沉浸在悲痛气氛里。她办一个热闹的生日宴不合适。 是蒋奕文劝服了她。 “娇娇,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把亲朋好友们请来,让他们帮忙找婉儿。” 蒋明婉是未嫁之身,尸体失踪的事不宜曝光。 但蒋家究竟人单力薄。 无论是搜查运冰车车夫,或是调查与车夫交易的人,都需要亲人和朋友的帮助。 为了不引人注意地提起此事,他们更需要一个遮掩。 生日宴成了最佳理由。 当天生日宴上准备的是全素宴,酒水亦被换成了素的。 魏清嘉等小辈不知所以然,吃吃喝喝玩得开心极了。 魏世子夫人与魏清轩却都发现了端倪。在生日宴结束后,他们主动寻到了蒋奕文与蒋明娇。 得知事情究竟后,他们一齐保证会帮忙寻找车夫。 “当年婉儿那丫头出生时,小姑还特地回来和我们说过她的情况。我们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知道她是个懂事听话的。如今这真是可怜见的……” 魏世子夫人唏嘘摇头。 “回去我就和老爷说,动用府里的蟒卫,帮忙找一找。”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因为魏清嘉坚持要与蒋明娇一起睡觉,加上魏世子夫人伤了风头疼,不愿再舟车劳顿。母女二人便打算在蒋家过一*夜。 蒋安氏收拾出了客房。 魏世子夫人却耐不过魏清嘉的痴缠,当天睡在了娇园里。 魏清轩睡在蒋奕文的青松院。 出于礼仪与客套,蒋明娇也邀请了魏清荷住娇园。众人都以为魏清荷不会答应,谁知道魏清荷竟一口答应了。 蒋明娇便给她在西厢房收拾出了一个房间。 一家人都安顿下了。 当天晚上。 府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刺耳的尖叫声,魏清荷的丫鬟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大喊着一句话。 “闹鬼了。” “闹鬼了。” 侯府,又闹鬼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大晚上的活见鬼了 娇园。 西厢房。 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漫天星辰如碎金般散落着,湖面不时吹来些许凉风。 小桌旁摆着石凳石桌,魏清荷正坐在石桌前,一个人孤零零饮着酒。 丫鬟小心翼翼劝道:“小姐,夜深了,咱们先进去吧。” 这一处凉亭在娇园门口,左面是一个大人工湖,下头是一个堆砌的假山,右面是葳蕤居的院墙。 因依山毗水风景极佳,凉亭白天时还挺热闹的。 但现在是晚上啊。 半夜三更。 黑灯瞎火。 谁还不睡觉出来晃荡,这不是存心吓人么? 听着遥遥传来的更夫的打更声,瞥着蒋家看门婆子面上的不耐,小丫鬟急得直跺脚。 “我吩咐的酒水拿来了吗?”魏清荷问道。 小丫鬟不甘不愿拿出一壶酒,仍不死心地劝着:“小姐,我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回府了再出来赏月吧?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明天一早还要早起出发回府,实在不能耽搁了。” 小姐在家时也经常这样,半夜不睡觉来了诗性,说要去登高赏月。老爷与夫人劝了几次,小姐都只管我行我素。夫人只好将府里假山顶磨平了,改成了能赏景的石台。 可这是在客人家啊。 魏清荷扭头看丫鬟:“……母亲在做什么呢?” 小丫鬟胆怯道:“夫人今儿个伤了风精神不好,早早就由娇娇表小姐和二小姐伺候着歇下了。” 魏清荷顿了顿才迟疑地道:“母亲,她今天睡前有问起过我吗?” 小丫鬟迟疑摇头。 今天的确奇怪。 小姐在人前那样暗示表小姐与武冠侯的丑闻,还因搞错了是谁送的牡丹花,丢了一个大丑……夫人竟没有教导与维护小姐一句。 包括后来一整个宴席上,夫人都只和表小姐和二小姐说话,没有再多看小姐一眼。 以往但凡在外作客,夫人怕她不适应别家的生活,无论多累都要来看小姐,细心安慰一番。 可今天夫人没问过表小姐一句。 以往小姐半夜想作诗,夫人哪怕已经歇下,都会披衣起来问问小姐情况。今天小姐都在凉亭一个时辰了,娇园却始终没有动静。 夫人……该不是不管小姐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小丫鬟无端打了个寒噤。 她害怕。 她陡然回忆起一个事实,小姐只是魏家的养女。 因老爷与夫人待小姐太好,比亲生的大少爷与二小姐都好,国公府阖府上下都习惯性忘了这点。 ——小姐不是魏家人。 那么小姐能够享受的一切,唯一的依仗只有老爷与夫人对于小姐的疼爱和责任心……若是有一天老爷夫人厌烦了小姐的脾气,不打算再管小姐了…… 丫鬟想到那令人恐惧的悲惨未来,清凌凌打了一个激灵。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定不会这样。 魏清荷一杯接一杯喝着酒,眼神已有了些醉意,像个索取无度的孩子般,任性地喃喃重复着:“我在外面作客,母亲却没在睡前来看我。我都半夜出来了,母亲也没有来看我……母亲眼里就只有蒋明娇吗,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蒋明娇吗……” 小丫鬟忍不住反驳道:“小姐,你只想着夫人不照顾你了,可是你自始至终也没关心过夫人啊?夫人今天有些伤风了,精神头一直不好,大少爷和二小姐睡前都去看过夫人了。表小姐还拿了女神医的药,让人准备了药浴给夫人泡脚,亲自给夫人做了按摩,还专门吩咐小厨房准备了药膳,给夫人作明天早晨的早膳。” “小姐你呢,你自始至终有问过夫人一句吗?” 魏清荷愣住了。 她茫然许久,喃喃吐出一句:“母亲伤风了?” 小丫鬟都不想说话了。 今天魏世子夫人面庞的疲倦,连敷着粉都挡不住。她一个没办法近前伺候的丫鬟,都能看得出来。 小姐与夫人朝夕相处竟全然没注意到? 魏清荷咬唇沉默许久。 空气陷入了安静。 “……我只是一时忘记了而已。我记性一向都不好的,母亲早知道这些,她一直都没怪罪过我。这一次她也一定会原谅我的。”魏清荷轻轻地道,“……母亲待我很好的。她不会怪我的。” 小丫鬟无语凝噎。 合着就是知错不打算改,活着全靠她人包容了? 魏清荷面色苍白未施粉黛,对着月亮举起酒杯:“今夜我要如诗仙人般,与月亮一起对影成三人,作诗饮酒赏月。” 因魏清荷在凉亭逗留,大半夜不能睡觉的看门婆子,闻言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半夜不睡觉,拿个杯子,对着月亮喝点酒,就能装诗仙了? 那狗鼻子里插两大葱还能装象呢! 搞笑。 魏清荷敬了一杯酒水在地上,又遥遥地对着明月举杯示意,喃喃地道:“夜半一人孤影,凄风残月孤星,好一番悲情哀景。” 望着天上的大得磨盘似的月亮,跟撒金子似的漫天都是的星星,凉爽舒适的湖风……看门婆子嘴角快瞥到天上了。 哎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瞎了呢? 魏清荷再次举起了酒杯,轻轻地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木……真情亦是如此,昨儿个还把你放在心尖的人,今天就不屑一顾。世间薄凉不值得……” 忽然小丫鬟发出尖叫。 魏清荷的婉词被打断,刚想皱眉训斥,顺着她目光看去后,一时怔愣在了原地。 为了减少抛费,侯府花园都不点灯笼。凉亭还是因魏清荷在,才有两盏灯笼。 只见灯光黯淡的石子路上。由远及近飘来一个白衣身影。 从人影的身量容貌看,应当是个十七八岁的女人,长长黑发披散着,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殷红。 “闹、闹鬼了。” 小丫鬟一瞬便想到了侯府的闹鬼传闻,一瞬腿软,瘫坐在石凳上,惊恐得连连想往后退,却连脚都挪不动。 魏清荷僵坐在椅子上,握着酒杯的手也在抖。 似乎是听见了二人尖叫声,那仿佛迷了路的女鬼朝她们扭过了头,十分惊喜冲她们追了过来。 小丫鬟吓得连连往后退:“我没做亏心事别找我别找我。” 魏清荷亦手抖地摔了杯子,花容失色地道:“不要过来!” …… 她们的记忆截止在此。 一阵异香袭来,魏清荷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对她说了一句‘睡吧’。 她便从善如流睡着了。 魏清荷记得,当时与她一起睡过去的,还有看门的老婆子。 她清晰听见了对方的梦话。 “成天哭哭啼啼地矫情叫着人间不值得,也没见你见到阴间的鬼不怕啊。啧,矫情!” 魏清荷:…… 第五百九十五章 这个女人好像就不会怕? “又见鬼了?” “娇园外墙和葳蕤居挨着的地方,那不是府里的花园小道吗?我平日替主子们传话,常走那一条道呢。那里居然闹鬼了?哎哟妈耶,这也太吓人了些。” “葛姨娘说的该不会都是真的吧?那只恶鬼害死了大小姐还不够,还不断飘荡在府里,要找其他的人索命?” “你可别说了越听越渗人了。” “我突然有些怕了。” 丫鬟婆子们的议论声从娇园里传出。 魏清荷与小丫鬟看门老婆子,是在当天晚上被发现的。 凌晨时魏清荷的丫鬟见主人仍未回来,前去凉亭找寻,才发现三人皆晕倒在地。 当时就有人想叫醒三人询问情况。可三人竟是完全晕死了过去,拿个锣在耳边敲都醒不了。 众人只好等三人苏醒。 当时已是清晨了。 娇园花厅。 小丫鬟与看门老婆子皆战战兢兢地站着,接受着蒋明娇等人的询问。 二人刚讲完昨日见闻,众人便惶恐地议论了起来。 见有人语气中露出不信,小丫鬟惶然重复着:“真的。表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看见有女鬼从那条道上出来了。穿着白衣服,人瘦得很,嘴唇红红的,轻飘飘地飘在路上,可怕极了。” 看门老婆子也道:“那鬼像病了许久似的,特别特别得瘦,走路脚步轻得像能被风刮走似的。虽然我没见过鬼是什么样的,但我就觉得那是一只女鬼。” “对了。”看门老婆子望向魏清荷,“要是你们还不信,可以问一问亲家表小姐。她当时正对着月亮拿着个酒杯学酒诗仙装象,啊呸,赏月呢。” 众人皆看向魏清荷。 因时间太过匆忙,魏清荷只来得及匆匆洗漱,草草用过早膳。她依旧穿着墨蓝色曲裾,人却比昨日苍白憔悴得多。 “当时的确有一道白影,特别像志怪神话里的女鬼。”她先低头说了一句,复又抬头看向蒋明娇,“方才听下人们的议论,侯府似乎早就有过闹鬼的传闻?” 蒋安氏*点头。 “难怪了。”魏清荷喃喃说了一句,掀了褥子便想起身道:“……鬼乃阴晦之物,向来只出现在邪肆出没的地方,此处实在不详……我要回国公府。” 说话时竟丝毫没给侯府留情面。 魏清轩皱了皱眉,下意识看魏世子夫人。 大姐姐这话极不妥当。 以往母亲就要打断大姐姐,替她圆场替主人家赔罪,并在回去的马车上教导她了。 可…… 今天魏世子夫人仿佛没听见魏清荷的话,只是细心拍着蒋明娇的手:“……府里闹了这么久的鬼,娇娇你没吓到吧?” 蒋明娇抱着魏世子夫人的胳膊,撒着娇道:“舅母,你可太小瞧人了。您的外甥女是那种能被虚无缥缈的鬼就吓到的人吗?” 八宝拍着翅膀,随口用戏腔回了一句:“那可说不准。” 魏世子夫人忍俊不禁。 被虚无缥缈的鬼吓到的魏清荷:……“表妹是说府里根本没有鬼,这一切是我们故意装出来的吗?” 这语气带着挑衅与咄咄逼人。 蒋明娇并未动怒,只是漫不经心地勾唇。 魏世子夫人神色却冷了下来。魏清轩也抱着宝贝似的剑,重重地哼了一声。 屏风外的蒋奕文也淡淡开了口:“清荷妹妹,你在侯府出了这件事是侯府照顾不周,侯府待会儿必当妥善护送你回府的。只是昨天晚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鬼,还是等我们亲眼看一看昨日闹鬼的地方,再做判断吧?” 魏清荷脸色白了白,才咬唇点了头。 她垂眸掩住了情绪。 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蒋明娇本人都未生气,弟弟表哥甚至母亲就都站出帮她了。 蒋明娇,就那么讨人喜欢吗? 魏清荷带着一众人来到了凉亭。 看门老婆子与小丫鬟仍对昨晚的经历心有余悸。 一到了凉亭上,望着那静寂无人的荒凉花园小径,她们都害怕得发抖。 “就是这里。” “对,就是这里,妈耶我一想到那只鬼就害怕。” 魏清荷指着花园小路道:“昨日鬼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众人皆看向小路。 皱起了眉。 可能是有小丫鬟与看门婆子的话影响,这平平无奇的花园小径,在他们眼里竟多出几分诡异。 “上次小灵堂闹鬼的事,后来虽然有了解释说是,棺材被人动了手脚,并不是见鬼。可我这心里就是瘆得慌。” “对对对。” “还有大小姐那怎么都治不好的伤风,好好的就突然暴毙了的事。怎么回想怎么诡异啊。” “那两个偷运尸体的运冰车车夫还没被抓住呢。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真的偷了尸体,还是为了掩人耳目的理由。” “这可真是……” “一想到府里有这么个东西晃荡,我就睡觉都睡不踏实。” …… 蒋安氏也面露忧虑。 魏清轩皱起了眉。 小小的魏清嘉感受到旁人忧虑,胆小地抓住了魏世子夫人的手,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抓住椰丝糖。 “怕怕——” 连魏世子夫人都神色沉凝。 这事着实太古怪了些。 从头至尾都裹着厚厚的谜团,让人猜不透弄不清,仿佛行在望不见出路的迷雾中。 魏清荷翘起了唇,瞥了眼蒋明娇。 却一瞬愣住。 蒋明娇与蒋奕文,竟不知何时已脱离人群,走到了花园小径口,探查白衣女鬼出没的地方了。 哪怕踩在闹鬼的地方,蒋明娇神色都是淡然如常的。 让人觉得哪怕现在有一只女鬼在她面前冒出来,她的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这个女人看似雪白娇贵,如要用玉用金用全天下富贵气娇养的人间富贵花,躯壳里却是强大到令人惊叹的飒爽灵魂。 想起昨晚被吓得尖叫腿软的自己,魏清荷抿了抿唇。 “你们过来看看。” 片刻后蒋奕文的小厮将众人都叫了过去。 待众人皆好奇看向他,蒋奕文宣布结论道:“昨晚的确不是闹鬼。” 未等小丫鬟与看门老婆子否定,蒋奕文已道:“娇娇已找到证据了。” 众人皆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让出身旁一簇低矮蔷薇灌木。 有婆子替她扒开灌木。 一根带血迹的蔷薇花枝露在众人面前。 “昨天晚上出现在花园里的应当是个活人。” 因为鬼,是不会流血。 第五百九十六章 你们这些男人好像一只狗啊 是个活人? 众人起初皆面面相觑,待亲眼看见那带血迹的蔷薇花枝,与一缕被刮下的雪白布头,才略有几分信了。 血迹是干涸的。 应当是昨晚形成的。 再加上挂在蔷薇花枝上的雪白布料。 那鬼,哦不那人应当是走着走着摔了一跤后,被路旁的蔷薇花枝刮到,划伤了小腿,留下了布料与血迹。 只有人,才会被花枝绊到摔倒。 蒋奕文继续道:“会出现在娇园与葳蕤居附近,应当是这两个院子里的。待会儿让人去查一查,看是不是哪个新入府的小丫鬟起夜,迷路半夜走丢了,或是犯了迷症半夜乱窜了。” 迷症,是梦游症的别称。 蒋安氏立即吩咐道:“去让人查一查。” 两个婆子扭头就去了。 望着身处一团迷雾中,仍冷静如常分析着的大少爷二小姐,众人情绪无形中被感染,慢慢从惶恐中走出,重新审视了这件事。 ——或许真是个迷路的小丫鬟。 “这么一说我心情就踏实多了。” “嗨那些刚入府的小丫鬟都这样,各个跟新生的雏鸡雏鸭似的,什么都不懂还胆子小,真干得出没认清路就半夜乱走乱闯的事。” “府里的规矩该好好教一教了。” “刚才吓死我了。” “回头我就去教一教那群小丫鬟们。省得又闹出什么鬼啊神啊的传说。不然一天天这么早,让人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 “既然母亲已经在查这件事了。”蒋奕文朗声对众人道,“大家就先散了,各自干活去吧。等事情调查出究竟后,自然会告知大家的。广天白日朗朗乾坤下,哪儿来那些魑魅魍魉。” 有了血迹与衣料的证据,众人心情定了下来,议论两三句便都散开了。 连魏世子夫人与魏清轩都松了口气。 “怪道陛下都夸奕文和娇娇聪明。这次还真多亏了他们。否则我今晚都要悬着这颗心了。” 蒋奕文与蒋明娇对视一眼,随即又挪开了目光。 众人都被他们说服了。 他们心里却仍存着疑窦。 一来他们敢肯定这‘女鬼’定是个活人,只是‘她’真的是娇园与葳蕤居的小丫鬟吗? 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 二来小灵堂的翠香、昨夜的魏清荷与小丫鬟和看门婆子三人,皆是在遇鬼后便被吓晕,而后睡得极死叫都叫不醒。 若是一人便罢,可连续四五人皆是一吓便晕…… 是否太巧合了? 不欲再制造闹鬼惶恐,蒋奕文与蒋明娇将疑问压下,送了魏世子夫人魏清轩魏清荷出府。 侯府门口。 “你外婆托我给你带句话。”魏世子夫人拍着蒋明娇的手,不着痕迹压低声音道,“等你外公回来后,让你去一趟国公府找她。她有一样与你母亲有关的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蒋明娇刚想有疑问。 魏世子夫人捏了捏蒋明娇的手。 蒋明娇便只暗自记下此事,将话题转了出去。 “舅母您昨儿个伤风还没好全,在车上时记得用我给您准备的香囊,免得在颠簸中胃不舒服。” 魏世子夫人搂着魏清嘉,温和摇头笑道:“行了知道了,小管家婆。” 魏清嘉舔着窝丝糖,反驳道:“娇娇表姐不是管家婆,娇娇表姐是为了母亲好。” 魏清轩骑着高头大马踱着步,闻言哼了一声:“一包窝丝糖就被收买了,幼稚。” 魏清嘉立即瘪嘴挤出了一包泪,摇着魏世子夫人的手告状:“母亲,哥哥他欺负我。”然后冲蒋明娇眨眨眼,露出一个‘表姐我替你报仇了’的表情。 众人皆摇头忍笑。 这小丫头太古灵精怪了。 笑声传到后头一辆马车上,衬得孤零零坐在里头的魏清荷,处境更加的凄凉。 看着前头热闹的欢声笑语,望着四周丫鬟仆妇的异样目光,魏清荷如坐针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被排斥的尴尬与冷落。 她,好像真的失去了一件太重要的东西。 · 丰竹园。 二楼。 包厢。 蒋明娇与大长公主面对面品茗,欣赏地望着一楼大堂。 大堂里正有一场辩论。 一方是遍布整个茶馆的或老或少,身着儒巾灰袍的儒生们。 一方是身着火红男装,大喇喇用壶嘴饮酒,翘着二郎腿的,十分浪·荡不羁的郑兰淳。 “女神医真是糊涂了。女子天生愚钝,除了在家相夫教子什么都不会,立了女户有了自己财产,不会打理终究是浪费……”一个儒生摇头晃脑道。 “兄台说得太对了,女人天生愚笨除了伺候人什么都不会。我家里的小妾只会读两句诗,就能被夸一句才女了。别提我家的正妻,除了会伺候人做家务,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对着她就感觉对着一根木头。” “嗨,谁家不是这样呢。枉我自诩文采出众,侥幸得了一副好诗才,略懂些李杜诗魂。可一在家里说起诗词时,家里那个就跟听天书似的,真真是扫兴至极。好歹也是名门闺秀,不知怎滴这般愚笨。” “所以我夫人在我教儿子启蒙时,顺便让我给女儿请一个先生,我都觉得可笑极了。古人都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天生愚笨能学到什么?这不是叫我把钱往水里扔吗?” “女人啊就是不行。” …… 众人热火朝天抨击着大字不识的妻子们,笑声要将屋顶掀开,空气显得快活又欢乐。 忽然一主一仆的声音慢悠悠盖过全场。 “湖墨,你听到一群狗在乱吠没有?” “公子,狗在哪儿呢?” “可不是在这儿么?到让女子受教育时就小气吧啦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到女人长大了不识文断字,又说女人什么都不懂实在无趣,光明正大地去找小妾;让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替自己管小妾管庶子时,就一口一个女人贤良淑德善管家的夸人,一到了让女人立女户时,又说女人天生愚笨不会管家;合着正话反话都被他们给说了。好好的一群男人,瞧着人模人样的,咋地人品还不如一只狗呢。” 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茶馆里热闹气氛陡然熄灭。 方才大笑的儒生皆被噎得说不出话。 脸都绿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生平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这话说得太辛辣。 太一针见血。 太扎人。 却又太有道理。 丰竹园大堂气氛一瞬如被冰封,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儒生们在笑得最欢时被人猛地扇了一巴掌,面庞因愤怒而火*辣辣地疼。 于是他们恼羞成怒了。 一个老儒生站出来反驳道:“……兄台倒是有几分见识,只是看法却是大错特错。且不论女人究竟是否天生愚笨,亦或者是缺乏教育,这女户都必定立不成!兄台不若猜一猜,纵使女神医真的让女人能立女户了,又有多少女人愿意立女户?现如今女人们可都靠着男人养活,活得不要太轻松。立了女户不少人就要自己养家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女人每日只需呆在家里,做些家务带带孩子,便能靠着夫君俸禄,轻轻松松活下去,比之男人要累死累活地在外挣钱,不知要轻松多少倍。我敢以我项上人头担保,纵使女子能立女户了,也没有女人会愿意脱离这种轻松日子。” “我们男人要在外头打拼才能挣钱养家,女人在家里坐着就能用男人拿回来的钱。女人地位现在可比男人高多了,我们还嫌不公平呢。” “对对对。你们女人就是矫情,这好生生的轻松日子都不过,偏要闹来闹去的。真到了立女户,让这些叫嚣的女人去试一试外头的艰难日子,自然就会学会乖了。” “女神医虽然是女人,可真没有我们了解女人。” “女人天生就是矫情。我们男人在外头打拼有多累,钱却都被你们用了,我们都还没说什么呢,她们居然还好意思叫嚣。” …… 不仅是信誓旦旦的男人们,不少在雅间伺候的婆子们,也都被说得动摇了。 这样似乎真的更轻松? 毕竟挣钱真的很难。 郑兰淳将二郎腿翘在桌上,人懒洋洋窝在椅子上,直接用手捻着桌上的糕点吃。 动作堪称粗俗无礼,放荡不羁,离经叛道至极。 单单这做派就足够气晕一众老古板。 “湖墨,你前几天不问我不要脸的伪君子长什么样吗?” “公子您是说?” “你可得把这一群人的嘴脸记好了。这便是一群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伪君子!也不知道在这好山好水好养人的大周朝,这一群人是怎么长成了如此禽*兽不如样的。” “啧啧啧——” 众儒生们刚要勃然大怒。 郑兰淳便已嗤笑一声,朗然开口道:“既然你们一口一个养家累,羡慕女人在家的轻松自在。那就让男女换一换好了。” “首先从科举开始,从此男人不许科举,只有女人能读书科举平步青云权倾朝野;你们要从小被教导着无才是德,要学会三从四德大门不入二门不迈。” “从此女人想养几个面首就养几个面首,女人想和谁生孩子就和谁生孩子,而你们要一辈子关在家里,伺候老人带孩子、累了一天还要争女人的宠,否则连吃喝的银钱都不够;最后你们辛辛苦苦一辈子,还要被女人说‘男子无才便是德’、‘男人就是天生愚笨什么都不会’,‘你们男人都是靠我们女人养活的’还好意思喊苦喊累?” “说一万不如做一千,湖墨取纸笔来。” 湖墨立即取来纸笔。 郑兰淳天生聪颖过人文思倚马可待,一瞬便写好了一张状纸,高高扬起在大厅内。 “我连折子都替你们写好了。方才一口一个嫌女子轻松的呢?现在与我一起去敲登闻鼓递状纸,求陛下改祖制如何?” 人群如被割了舌头般哑声。 寂静无声。 方才被男人们说动心的婆子们眼神迅速发亮。 想到那女人当官养小妾嫌弃男人无用的画面,她们内心便一阵接一阵地兴奋。 在从小到大环境影响里,她们思维都被驯化了。 只有被人敲着脑袋,教她们如何换位思考,她们才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少。 若女人真能那样,她们可宁愿一辈子去打拼赚钱。 太划得来了! 相对于婆子们的兴奋,一群老少儒生表情都一言难尽。 他们面色皆如吞了苍蝇般,一时绿一时青一时黑一时白,看得出极为憋愤郁闷。 忽然一个老儒生拍了桌子道:“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只知道女人们只要做好贤妻良母,伺候好家里男人们,恪守温良敦厚,自然会得到婆家敬重,过上好日子。立女户根本是多此一举。” “若是婆家对好女人不善,是要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 “再不济女人们教养好家里孩子们,自然也能活得很好。将来养出一个好儿子当了官,还能让自己得个诰命夫人,一辈子照样能风风光光。” “只要女人听话懂事,温顺忍耐,做好男人和孩子的贤内助,自然有千百种办法过得好?” “至于那些不够温顺的坏女人,过得不好不是活该么?何须要同情她们?” “女神医这是多此一举。” 啪*啪*啪—— 郑兰淳轻蔑勾着唇,一下一下鼓起了掌。 掌声在寂静大堂格外刺耳。 众人皆警惕盯着她,不知她为何忽然鼓掌。 “精彩精彩。”郑兰淳收回了手,依旧懒洋洋窝在椅子里:“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听到如此畜生不如的话,着实是精彩精彩。” “好男人可以是文采兼备,可以是位高权重,可以是德才兼备,可以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甚至还可以是浪·荡花丛一生,对不起所有人却玩的潇洒。” “但好女人只能温顺。” “只能听话。” “只能懂事。” “只能忍耐。” “这男人们对好女人的标准可真是宽容且大度,令我啧啧称奇呢。” “只有顺着你们的,才是好女人。只有好女人能过得好,坏女人就该过得不好……合着你们先把控判断好女人坏女人的标准,再一口断了不符合你们标准的女人的死刑?” “科举取仕都要经过数抡筛选,十几名考官才能断定一个男人是否合格。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高高在上断定了,与你们同样为人的另一性别群体的生死。” “你们,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这话骂得众人面庞一阵臊得慌。 他们说不出话。 大堂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在那寂静里,郑兰淳嗤笑一声。 “不仅是不要脸,还得了便宜还卖乖。” “厚颜无耻。” “蠢不可及。” …… 一声一声鄙夷的话,如刀子似的扇着一众老少儒生的脸。他们却都憋闷得无法反驳。 他们心底依旧反感立女户。 不少人甚至还想反驳。 但在一开口时,他们脑海里却不自觉回响起郑兰淳铿锵有力的话……他们想说的话便堵在嗓子口,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偏见与歧视被撕掉习以为常的外衣,露出的是另一个群体血淋淋的伤痛与悲惨。 触目惊心。 令人发指。 第五百九十八章 她,不如你 这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有天然压迫者便有勇于反抗着,有恬不知耻者便有善于自省者。 世界因不同而精彩。 男人中亦有如昭仁帝般的专一帝王,如阮靖晟般的痴情男子,有如蒋奕文般清醒自省者。 女人中亦有如张陈芳般的屈服者、如燕明珠般的拱卫既得利益者、如苏柔儿利用女利反把男人玩弄在手心者。 性别从来不决定德行。 人只因自己的所思所想而不同。 郑兰淳抨击得从来都是落地便享受了性别红利,却恬不知耻叫嚣着被压迫,看见她人痛苦抗争时只想掐灭反抗火焰,装得无辜实则无耻的一群人。 这种人向来顽固。 非重锤无效。 望着众人畏惧又不平眼神,郑兰淳不屑轻嗤了一声。 空荡压抑静寂的大堂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七天后,女神医便要在东山举行比赛了。希望你们都自觉一点学乖一点……” 她手指轻扫过一群儒生。 儒生下意识后退,并换来郑兰淳更嘲讽的嗤笑。 “还如今日这般恬不知耻胡搅蛮缠自私自利地吠叫,是要被人唾口水抡闷棍的哦。” “呵——” 她扭头走了。 背影火红潇洒,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 · 二楼。 蒋明娇为大长公主斟了一杯酒,含笑赞道:“郑大小姐真真是聪颖过人。” “的确聪颖过人,打小府上的文士们就没人辩得过她。”大长公主摇头笑道,“但她,不如你。” 蒋明娇摇头:“大长公主过谦了……” 大长公主饮了一杯酒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倒是女神医不必自谦。” 郑兰淳虽然聪明善辩,能将一群儒生驳斥得面红而赤,又能支撑得起大长公主府的危机。 但她的聪颖太小了。 只拘泥于辩驳人的理论,却少了些改变固化封建现实,不破不立开疆破土的大气魄与大格局。 但女神医不同。 她着眼的是整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是固封多年的制度,是刻在人脑里上千年的封建观念,是占了天下人数一半的切实利益。 兰淳的聪颖辩论,或许可令一群人醒悟。 但她的抗争与手段,只如同在一堵厚厚坚墙上钻洞。纵然洞钻得足够通透迅速,但效率与成果终究太慢太少。 女神医的手段却是大刀阔斧的。 她轻轻素手一抬,便能掀起了令天下风云翻滚,满朝堂民间皆为之震动的大浪涛。 那堵坚墙再高再厚,终究挡不住一波一波浪涛的撞击,最后只能溃为齑粉。 郑兰淳的巧言善辩,或许能改变大长公主府、甚至小半个京城文人的看法,令他们产生自省与思考,待身边女人好一些…… 但她没办法塑造出一个东山,创造工作岗位让女人能养活自己,建立私塾让女孩接受教育,让女人从经济教育上都自立自强。 但她没魄力打破陈规旧俗,以女子身为官,冲破天下几千年固化思想,为后来者树标杆旗帜。 但她没想到在满是老古板儒生的朝堂上提立女户,从经济基础上釜底抽薪,一步一步创造女人向上爬的阶梯。 二者终究是有差距的。 在于格局。 在于手段。 在于魄力。 但大长公主依旧是骄傲的——天底下如女神医般的人又能有几个,连她当年盛时与女神医相比,都逊了几分长远眼光。 她能得兰淳一样的后代,大长公主府已是后继有人。 “不说这些了。”大长公主摇头失笑,凝视着蒋明娇道,“听兰淳说,上次你与她在我书房发现了一封密报。” 蒋明娇道:“抱歉,我本不欲窥探……” “女神医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怪你之意。我懂得事从权急的道理。我自认我的一条性命,要比那些绝密情报重要的多。” 大长公主抬头看蒋明娇,“我今日请你过来,一是为了感谢女神医的救命之恩,二是想要继续与你说这件事。” 蒋明娇抬头看大长公主。 “相信女神医已经看到了。”大长公主道,“那封密报上内容是关于庞仲的。” 蒋明娇*点头。 大长公主斩钉截铁地道:“庞仲的身份有异。” 蒋明娇迟疑片刻才点头。 她想起了,在现武冠侯府,原来的晋城侯府书房密室里发现的——那一封关于庞仲的生平及死亡证明,和画卷上那与庞仲相似又不同的年轻面庞。 庞仲的身份的确有异…… 按照那封死亡证明的信息,真正的秀才庞仲早在十七岁时,已因疟疾死在了赶考路上。 既然真正庞仲多年前已死,现在权倾朝野的庞相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冒充‘秀才庞仲’? 大长公主喟叹道,“密报上的信息是残缺不全的,这并非我的刻意隐瞒,而是我埋伏在庞仲身边的钉子暴露了。她临时传递回的消息,便已经是残缺的。” “潜伏在庞府的人和陈丫头一样,是跟着我许多年的老人了,竟一夕被庞仲给……” 空气沉默片刻。 蒋明娇道:“节哀。” “虽然那钉子至死未曾暴露我。但庞仲竟通过蛛丝马迹寻根究底地找上了我。后来的事,你们也就都知道了。除了傻里傻气搅和被搅和进去的陈小丫头,徐姑姑与老大媳妇都参与了一把,我也是一时不防才……” 抹了一把脸,大长公主再道,“上次着实是多亏女神医你了。否则还要拖累陈小丫头,我只怕死都不瞑目。” 蒋明娇摇头:“尽我所能罢了。” “今日我将女神医你请过来,告知这些内容是为了你的安全。从上次周御史抨击您的九桩罪来看,庞仲已经盯上了你。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庞仲此人权倾朝野手腕诡谲,还请你务必要小心。” 大长公主顿了顿,“我怀疑他一直与突厥和高丽有联系。” “他在叛国!” 空气安静一瞬。 蒋明娇想起了大长公主那封密报上翻译出的一行字——九日、国相、身世、突厥、成、高丽、三国…… ‘突厥’‘高丽’二字,便是指庞仲叛国与高丽突厥私通。 那剩下那些词又是指得什么呢? 三国是那三国? 九日是何意? 成,又是何解? 最后她只是承诺道:“我会小心的。” 大长公主松了一口气,接着将一个匣子,自桌上推给了蒋明娇,“这是我给女神医救命之恩的谢礼。我知道女神医向来高义,只是这回还请女神医先看一看谢礼内容,再拒绝如何?” 第五百九十九章 我们将虔诚无悔地感激您 蒋明娇一开始的确打算拒绝,但大长公主既如此说了。 她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沓厚厚的书信,略略一数至少有三五十封,字迹皆娟秀有力,应皆出自女子之手。 蒋明娇询问地抬头看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已端起了茶,含笑抿了一口道:“女神医不妨好好读一读这些信的内容?” 蒋明娇展开了一封信,一目十行读了一遍。 信上写着一个女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叫做文秀的女人,名字取自‘文彩精华、秀丽端方’。 她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儒,拥有一座当地颇具清名的书院。她是家里独生女。父亲并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他花了许多心思教导文秀,并打算在文秀及笄后,给她招个赘婿,让她在背后继续经营书院。 父亲为她打算得极好。 可世事难料,在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因意外而亡。 因为她不是男儿,尽管有着父亲的临终遗嘱。她家的书院仍旧被早已被父亲斩断关系,宣布老死不相往来的大伯的儿子占了。 只因为他们是男人。 只因他们能继承姓氏。 大伯与他儿子都是废物,利欲熏心根本不懂教书育人,父亲的书院在短短数年内,便被二人糟蹋得乌烟瘴气。 文秀也被大伯顺手卖给当地一个生了三个孩子,娶了四次妻,六十多岁的变态老鳏夫。 文秀婚后生活饱受折磨。 幸好在成亲后一年,那老鳏夫病逝了。 文秀趁机逃到了附近尼姑庵,并靠着父亲留下的人脉,给一些大家女孩教授《女诫》为生。 “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我,恐怕不会想到短短数年后,我将吃尽人生最无望最哀戚最残酷的苦楚。我的心灵已经麻木,回想起少年时竟恍惚觉得是上辈子。” “我只是做梦都想拿回父亲的书院。”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他一辈子的心血。” 她在信的末尾质问道:“若是一开始女子便能立女户,能拥有自己财产,在经济上独立无需依附他人。一切悲剧是不是都可以不用发生?” “父亲是不是不必在临终前仍因放心不下我而不瞑目?” …… 在强烈的情绪激荡下,蒋明娇再打开了第二封信。 这是一个江南商户女的故事。 她父母是江南有名的蚕桑大户,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家境殷实生活美满。 她还有一个哥哥。 这哥哥原来是极好的。只是在被朋友带得染上了赌瘾后,成了一个自地狱爬出的恶鬼。 三年里哥哥赌光了家里大部分财产。父母为了戒掉哥哥的赌瘾,不给钱去给哥哥赌。哥哥居然伙同外头的人将父母绑架,砍掉了父母的两根手指来要钱。 父母为了家业与她的安危着想,曾想过把家产都留给她,为此还跑过几趟宗祠与县衙。 未获成功。 女子不能立户。 最后她的父母死于输红了眼的,想找家里继续拿钱翻本,却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个铜板,恼羞成怒的哥哥的乱刀。 她,也被卖给了妓*院。 “在青*楼里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当时县衙或宗祠能有人松口,我能够带着家里剩下的钱,带着父母离开。是不是现在父母还能好好的活着?是不是我就不用过如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父母早早就替我打算好了,本来我可以有挣脱这地狱般命运的机会的。” “本来我可以的。” …… 蒋明娇将信纸压了压,才打开第三封信。 这封信主人公是一个下堂妇。 她年方二十八,原本是一个秀才家明媒正娶的娘子,因为丈夫和娘家表妹搅和在一起,嫌弃她在家碍事,将她赶出了家门。 娘家嫌她丢人也不认她。 为了养活自己,她在走投无路时,干脆一咬牙女扮男装,加入了当地船帮,并以不怕苦不怕累能拼能干的闯劲,和天生灵敏的商业嗅觉与头脑,成为了当地有名的船老大,创下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 财帛动人心。 偶然一次机会,她被她娘家人和原来的丈夫识破了身份。 因为女子不能立户,他们要求将船帮记在他们的名下。 她当然没有答应,还让船帮的手下,把他们都揍了一顿。 但他们找来了官府的人。 以《大周律》的规定,女子在家从父、在家从夫、夫亡从子;虽然在困难时娘家人没管她、丈夫早早已将她抛弃了,儿子业已认了她人为母,可他们就是能合理掠夺她的一切。 “今天官府的人又来了。我带着人和他们打了一架,将他们赶跑了。” “但官府的人也被我惹怒了。他们说我是个没有妇德的女人,说如果我再不识相的话,就要让我的船帮开不下去。” “如果官府插手的话,我的船帮可能真的开不下去。” “下次官府再来的话,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守下去……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不甘心。” “凭什么我辛辛苦苦打拼下的一切,要被拱手让给别人。凭什么我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生都要成为别人的傀儡?” “凭什么?” …… 第四封信。 第五封信。 第六封信。 第七封信。 …… 每一封信皆出自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每一封信皆有一个故事,每一封信纸上皆是喋血的质问…… 大长公主的话适时地响起:“这些皆是这段时间,我令大长公主府的人,在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德才兼备的女子们的手书。” “我将女神医你与周大人打赌,要以一场男女文才比赛做契机,令朝臣们提出立女户的事与她们说了。她们听完后皆一口答应来京城,参加不同年龄组的比赛,来替女神医你赢这一场赌约。” “今天距离赌约开始还有七天,但哪怕来自最远的东省的女子们,皆已经到达京城了。” “女神医不妨仔细看,她们给你写的信的首句。” “她们都很感激你。” 蒋明娇面庞看不出情绪,再次翻了一下厚厚书信。她发现了方才被她忽略的细节——每一封信的雪白信封上,皆写着女人的闺名籍贯,以及一句话…… “万分感谢。” “不胜恩谢。” “太过感谢。” “女神医之义举令我等不胜感激,文秀读之时竟更咽难言热泪盈眶。” “女神医来江南救灾时,我和我的姐妹们曾侥幸被女神医救过。女神医救了我们,这天下我们便只信任女神医你一人。你要与人打赌,我们姐妹们便替你来赢。” “女神医,您放手去做。纵然失败,我们亦将虔诚无悔感激您。” …… 第六百章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虽然我等人卑力薄,却仍将竭尽全力,为女神医为自己赢得这一场战役。” “女神医,您不会想到也无需知道,您这一个举动对我痛苦人生的鼓舞,它让我看到了生的希望。我会竭尽全力维护它维护您。” “泣不成声,唯有‘无胜感激’四字,能略表心中慷慨之意。” …… 蒋明娇认真读完每一封信,平静摇头微微叹息:“殿下您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不能拒绝的礼物。” “侥幸得此真情感激,我何德何能。” 大长公主笑道:“不,女神医你有德有能,你在东山庇佑的每一个孤弱、你救下的一条条性命,你为她们推开的一扇窗、你敢于突破的选择,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长久感激。” “你不知道那些徘徊于长久幽暗里,挣扎在痛苦的人生里,哭泣于无尽折磨里的人,等你在朝堂上悍然提出的那一句话等了有多久。” “你抛出了希望的火苗,为她们指引了一条方向,而她们将用心口热血引燃燎原的火,扫清前路魑魅魍魉与荆棘坎坷。” “女神医,你值得。” 蒋明娇摇头否认,眉目里是清明:“我并没有救他们。” 大长公主一愣。 蒋明娇抚平信纸上每一个褶皱,将其细心放入匣子中,平静抬头望着大长公主,“救她们的,从来都是她们自己。佛不渡不自救之人,救人者唯己而已,是她们自己不屈的灵魂救了她们。” “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微小的事。” 大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凝视着对面的人。 她身着素白衣裳,倚窗平静坐着,手搁在桌上按住匣子,一举一动皆优雅平和。她容貌是平平无奇的,却拥有一双格外出众的眼,黑的黑白的白,似清泉似寒星般清透,除却最开始的动容外,永远盛着悲悯的清醒。 大长公主望着那一双眼,忽然在一瞬了然明白。 悲悯,是为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女人们。 清醒,是她的底色。 女神医活得太通透了。 在帮助了这么多人后,在得到这么多人泣血的感激后,许多人都会被巨大荣誉与情绪冲昏头脑,他们会得意会痛苦会自我感动与深陷其中…… 可女神医不同。 她的头脑始终通透清醒。 她从来不会被浮华迷了眼,从不会为汹涌的情绪冲昏头,从不会被喧扰的声音乱了心…… 她步伐永远清醒通透,她的头脑始终平静坚定,她的心如清澈透底的冰湖。 她看得透这些感激背后,真正自救的功劳是谁。 她不贪功。 她知道自己能力范围在哪里,不自大不狂妄不冲动,她只是坚定做对的事。 凝视着这样的女神医,大长公主忽然想起了近日声名鹊起于诗坛的,那一副残画与小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在’。 在初得知这幅画出自魏家长女之手时,她觉得十分怪异与违和,却始终不知缘由。 直到方才她才真正明白事情究竟。 魏家长女那等矫揉造作、自私狭隘之人,怎么配得上那首诗的心境;真正的淡泊清醒通透,当是如女神医般的斯人如此。 大长公主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激动——有这样始终清醒通透的掌舵人,有一颗火苗便能点起的燎原天地,这股力量若一展示出来,如何能不让人震撼动容? “女神医,这场仗我们会赢,是不是?” 蒋明娇点头郑重地道:“我们一定会赢。” 她抬头郑重地望着大长公主,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定会赢。” 大长公主长长吁了一口气,神态间是不输于年轻人的斗志昂扬,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畅快大笑。 “因为我们是团结的。” “因为身处逆境中的人,更懂得奋斗与抗争的重要性。但凡前方出现了一丝光明,她们便会为了一个希望,以血肉为油为烛为柴,燃尽聚集起抗争的火焰……一股愤怒星火固然微小,但若万千道星火聚集起来,便将是歇斯底里与强大无敌的。” 大长公主望向一楼大堂,望着那群仍在茫然恼怒,不可一世的儒生们,露出一个怜悯表情。 “而我们的对手们还沉溺于嘲笑我们的无知自大不自量力,沉溺于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沉溺于自己天然不可撼动的美梦中……对于那一场即将烧到他们脚下的燎原烈火,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 “我期待着看到他们满身裹满业火,痛苦哀叫打滚却无计可施画面。” 蒋明娇紧接着微笑道:“那必将非常精彩。” 二人相视而笑。 人与人之间缘分实在奇妙,有人半生纠缠同床异梦,至死仍白首如新;有人却于人海徘徊半生,骤一相逢便倾盖如故。 这对年纪相差一甲子的一老一少,竟在一个下午的对话间,有了深厚战友般的情谊。 大长公主再将第二个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第二份谢礼。” 有了上一个匣子的经历,蒋明娇只顿了顿,并未推辞便将匣子打开了。 里头是一封地契。 地点是东山附近。 “听闻女神医一直在寻东山附近的田地作药田。”大长公主笑道,“恰好大长公主府在东山附近有一块田地,因庄头贪污被赶走了。这块田地便荒废下来,不知该作何是好。若女神医需要的话,可以将这块田地买下来。” “价格是一百两银子。” 蒋明娇看了眼地契。 地契上皆是上等良田,足足有数千亩田地,只花一百两买到,真真是等于白送了。 大长公主有心了。 蒋明娇刚想开口,门一下被推开了,郑兰淳大喇喇坐下来道,“这本是大长公主府应做的,女神医若是再拒绝,可是把大长公主府当外人了。” 经过方才那一匣子信,蒋明娇也看出大长公主是真心想要回报,略一点头。 “多谢。” “最后。”郑兰淳望向蒋明娇道,“听说女神医与平阳侯府蒋二小姐交好,能否帮大长公主府给平阳侯府带个信。” “听说他们府上最近在找两名运冰车车夫,恰好大长公主府昨日抓到了一名车夫,形容经历都与那运冰车车夫相似,不知他们是否有时间来确认一二……” 第六百零一章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 事关蒋明婉失踪事件的真相,蒋明娇自然是极重视的。 她一口答应下来:“我会立即让人转告侯府,稍后便会有侯府的人来与殿下与郑大小姐接洽确认,带走这一名车夫的。” 她优雅略一低头:“这个人对侯府很重要,我代侯府先谢过殿下与魏大小姐了。” 大长公主摇头笑道:“女神医多礼了。” 郑兰淳哪怕在长辈前,形容姿态依旧是放浪不羁的。捧着一杯热茶品着,她把脚翘到了椅子扶手上。 听着二人对话,她嗤地一声乐了。 “祖母,女神医,我说你们今天都说了多少个谢字了。都多熟的关系了,还这么谢来谢去,不嫌麻烦吗?” 大长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蒋明娇亦是含笑摇头。 的确。 她们今天说了太多个‘谢’字了。 大长公主嗔怪地拍了郑兰淳的腿:“在客人面前,你这小皮猴给我坐好咯。” 郑兰淳不甘不愿将腿放下,背稍微坐得直了些,小声嘟噜着道,“女神医又不是外人。” 蒋明娇哑然失笑。 郑兰淳,仿佛任何时候都充满着鲜明的活力。 事情说完了。 双方各自告辞。 蒋明娇恭敬站起,让大长公主先行。 郑兰淳是个闲不住的,出门一路上都在拉着蒋明娇说话,火红锦服与袍角高高扬起,好看的眉眼神采飞扬。 热烈。 张扬。 如一团烈烈的火。 “女神医,你方才看到我在大堂里和那些儒生辩论的画面了吧?嗨,刚开始看见大堂里有那么些老老少少的儒生,我还挺高兴的。大长公主府里的文士们现在见我就躲,我都好久没和人辩论了,心里正痒痒着呢。结果倒好那些个儒生看着像模像样,实际上都是些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打,被我辩了两三句就说不出话,真是让我好生失望了一回。” “郑大小姐的确厉害。” “我算个什么厉害。女神医你才厉害呢,敢当着那些朝臣的面,拼了文昌伯的权位,来进行这一场破釜沉舟的赌约,这气魄还有谁比得上?女神医你只管放心好了,七天后就是正式比赛了,我早早就报好了名了。只要有我在,青年组的冠军,就不可能落入第二人之手。” “……我便静候佳音了。” “说起来那些个儒生真真是眼瞎。一个个先不让女子读书科举,再来挑剔说女子天生愚笨无用。我这回要让他们好好看看,只要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女子天生比谁差了?他们能当官,只是占女子不能科举的便宜,还有脸骄傲瞧不起人,真是恬不知耻。” 大长公主摇头失笑道:“你这小皮猴什么时候能收一收你的脾气哦。” 郑兰淳瞥了瞥嘴反驳:“祖母你这年纪了,脾气也不比我小呢。” 大长公主无奈大笑。 等到了拐角下楼梯时,蒋明娇与郑兰淳都下意识伸手,欲搀扶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却拒绝了二人。 “不用。” “我还没老。” 她虽手持着一把镶嵌红宝石的金蟒仗,一步一步下楼梯时却立得稳当极了,背脊挺得很直,昂扬的精神气不逊于年轻人。 “你们看着我虽然八十多岁了,我自己可觉得我年轻着呢。我还有一堆战友没有找回来,我还没有实现年轻时的理想,我还没有看着我曾经给战友们许诺过的世界实现,我这一辈子还有太多的梦想没实现……” “我这条命还长着呢,阎王爷且舍不得收我呢。” “哈哈哈……” 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下,金色蟒袍背影绽放着耀眼光华,衬着她挺直的背脊,投下的影子竟有了几分年轻灼热的风采。 蒋明娇与郑兰淳在背后对视一眼,皆勾起了一个笑容。 这,或许便是多年后的她们吧? · 平阳侯府。 待客花厅。 窗外槐花树开出了满头白,在雪白窗纸上留下了婆娑剪影,一人高的青花瓷大花瓶旁,上首太师椅上坐着蒋父与蒋安氏,左下手坐着蒋奕文与蒋明娇,另一边立着拘谨的葛姨娘。 虽然蒋父与蒋安氏都让她坐下了,葛姨娘只是胆怯不敢坐,立在了太师椅后。 正中青石地板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蒋安氏语气温和:“葛姨娘,今日特地让你过来,是为了婉儿的事。上次的事我已与你说了,你当时也是听明白的。婉儿的尸体并非被鬼摄走了,而是被人藏在了掏空的棺材里,给用运冰车子偷走了。” “现在我们已经将那运冰车的车夫抓到了,待会儿就让他交代出婉儿的下落,你且不要太过焦心了。” 葛姨娘胆怯望着跪着的那人,后迅速低下了头。 “多谢老爷夫人为婉儿挂心,奴婢知道了。” 大抵是因为胆怯,她声音有些发哑。 蒋明娇轻轻抬眸,语气不紧不慢:“姨娘最近是染了风寒吗?嗓子似乎不太舒服?” 葛姨娘声音更哑了:“……回二小姐的话,前天晚上吹了点夜风,晨起后就这样了。” 蒋明娇垂下眸子:“待会儿我让白术拿些润喉药给葛姨娘吧。” 葛姨娘连声道谢。 蒋侯爷与蒋安氏皆未把二人对话放在心上,倒是那车夫抬头多看了葛姨娘两眼,目光露出疑惑又不敢相信的犹疑,最后终是低了头。 蒋明娇瞥见后只是垂眸不语,淡淡地品着茶。 蒋奕文却眸光闪了闪。 跪着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不合身的大红绸缎衣裳,看得出是干惯体力活的,皮肤黝黑身量矮小,一双眼睛极其油滑。 蒋侯爷问着那人道:“……既然被绑到了这里,你想必是知道事情暴露的后果了吧?本侯的耐性不多,若是你好好交代坦白,说不定还可以留你一条命。” 这话问得极有技巧。 其实平阳侯府对幕后之人与车夫的交易知之甚少,但这般问话时能给车夫造成一个错觉——他的事情已经被全盘知道了,他的性命被掌握在侯府的人手里,若他不交代清楚便会性命不保。 那车夫果然被唬到了,猛地磕着头道:“求侯爷饶命求侯爷饶命,小的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拿了那人的钱,答应了做这件事啊。” “但是小的真的没见过贵府的大小姐尸体啊。” 第六百零二章 世上真有嫌命长的人啊 没见过贵府大小姐的尸体? 这一句话令蒋侯爷蒋安氏与蒋奕文皆蹙了蹙眉。但他们皆未表现出来,只沉着一张脸不言语,用沉默制造出无形压力。 唯独蒋明娇仿若早有预料,只端起茶借氤氲的茶水热气,掩住了好看的眉眼。 那车夫于是神情更为紧张,拼命磕着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求侯爷饶我一条命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 哐当—— 是葛姨娘一时紧张,踢到了桌角的声音。 见众人皆扭头望向她,葛姨娘慌得连连摆手,哑着声音道:“老爷少爷小姐对不起,我我、我太紧张了。” 蒋安氏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了一两句。 葛姨娘红着眼眶,连连愧疚地道歉。 那车夫似乎看出点什么,油滑的眼睛一转。 蒋明娇淡淡道:“蒋福叔,砍掉他一根手指。” 那车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起任何小心思,砰砰砰磕着头道:“我说、我说我把一切都说出来,我的确是受了人的指使,要从侯府里运一个人出来,但是我真的没有见过侯府大小姐的尸体。” “我运出来的是一只女鬼。” 一只女鬼? 蒋侯爷蒋安氏眸中诧异更深,蒋奕文却似想起什么,轻眯起了眼眸光一瞬锐利。 那车夫三两下就把额头磕破了,鲜血淋漓:“不是那种活的女鬼,是那种用来装神弄鬼稻草人偶,头发长长的,白色衣服,嘴唇红红的,四肢上还绑着绳索,头还被砍掉了。我刚一打开那袋子,头就咕噜噜滚了出来,差点没把我吓死。” 蒋侯爷与蒋安氏对视一眼。 二人皆想到了小灵堂闹鬼时,那个无端飞上横梁,把小丫鬟翠香吓晕过去的白衣女鬼。 重明大师后来解释说女鬼是先被人用白幡送上横梁,再如皮影戏般操纵着四肢的线移动的。 但他们一直没找到相应的证据。 那女鬼仿若直接消失了。 为此府里还颇有些传闻,称重明大师的话,只是为了稳固人心,并非真的事实。 原来那只‘女鬼’身体竟是被运出府了。 “那只女鬼身体,你放在哪里了?”蒋奕文问道。 车夫颤着声音道:“那东西太诡异了。我也不敢扔,埋在我家门前的桂花树下了。” 蒋侯爷朝蒋福管家使了个眼色。 蒋福管家会意地出门,安排人去找女鬼了。 车夫紧接着又道:“这事是一个女人先找到我的。她裹着很大的袍子,戴着漆黑的幕篱,我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她声音很好听,像像……” 蒋安氏问道:“像谁?” 他似乎想抬头瞥谁,却又最终不敢低下了头:“没像谁,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蒋奕文顺着车夫抬头方向,瞥了一眼葛姨娘,疏朗眉眼流露出若有所思。 葛姨娘憔悴垂着面庞,手心却不自觉收紧了。 蒋明娇一只手托着杯底,一只手端着青瓷杯把手,茶香袅袅绕着她环绕,她优雅地坐着,姿态从容泰然,虽身姿纤细柔弱,却似泰然地掌控着全场。 瞥了眼葛姨娘,她唇角勾起冷笑。 车夫抖着声音道:“那女人似乎对侯府特别熟悉。我说我没那胆子在侯府眼皮子底下干坏事。她就给了我很多很多银子,还给了我一份侯府里家丁的名单,告诉我名单上的人都贪财好收买,让我从他们身上下手。” “我一开始半信半疑,但按照名单上的人一试,还真的和那女人说的一样,那些人收钱就给办事。我眼瞅着关卡都被打通了,事情也没那么可怕了,就答应了她办这件事。” “我真没想到这她让我干的是这种掉脑袋的事。” “她给的钱太多了,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啊。” “求求侯爷饶命啊。” 蒋侯爷面庞看不出情绪,沉怒点了点桌面:“把那张名单上的名字给我写下来。” 车夫有些犹豫,油滑讨价还价道:“侯爷,那些名单上的人都是府上的奸细,要是我把名单全写出来了,是不是算是帮府上立功了……”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把尖刀比在了他喉间。 是收到命令的蒋福管家。 蒋明娇优雅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露出一个笑。那明艳雪白的人骤然一笑,本是极为勾魂夺魄,拥有着非凡魅力的。但此刻车夫背后却爬起了森冷寒意,肩膀不自觉打起了抖。 他听见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你方才说什么,我似乎没听清?” 车夫吓得声音都劈了叉:“我说我写,我写,我全写出来。” 蒋明娇勾起优雅从容的笑:“这才听话嘛。” 车夫吓得浑身直哆嗦,都快哭出声了。 他根本没想到,这如堆雪似的娇*小姐,行动居然如此残忍剽悍,有如此让人胆寒的气势。 他写出了一份名单。 蒋福管家瞥了一眼,低声对蒋父道:“侯爷,都是上次清理门房时被抓的那群人。” 蒋侯爷略一点头。 这时去搜查车夫家里的人也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一个麻布包裹。 包裹里头是一个用柳木做成的木偶——长长的黑头发、红红的嘴唇、白色的衣裳、裙子下头没有脚,四肢上都绑着细细绳索,用手略略一提,那头就咕噜噜滚了下来。 赫然便是那只女鬼。 望着滚到了脚边的人偶,葛姨娘吓得退了两三步,面色惨白无血色。 蒋安氏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放心这是假的,只要找到了这个,婉儿的下落便不远了。” 蒋侯爷也略点了点头。 找到了这只女鬼木偶,小灵堂闹鬼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他抬头看向车夫:“你有没有另一名车夫的消息?” 若是这名车夫不知婉儿尸体下落,那希望便在另一名车夫上了。 那车夫猛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俩拿了钱就各自逃跑了。我怕他黑吃黑,他怕我黑吃黑,所以我们俩都各自不告诉对方去向。” 蒋侯爷盯着车夫半晌,才算信了他的话。 “先把人押走吧。” 蒋明娇却在此时,掸了掸裙角的灰,徐徐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踩着车夫的心跳,走到车夫面前,将一把刀比在车夫鼻子尖上,露出从容冷然的兴味笑容。 “都这时候了还打算瞒着,世上果然有嫌命长的人啊。” 第六百零三章 我怎么好像又看见了一只八宝 车夫抬头震惊望蒋明娇,又迅速低下了头,抖着声音道:“我、我、我不知道小姐您在说什么。” 然而他眸底的震惊已暴露了自己。 之前车夫低着头,浑身冒冷汗,肩膀不住颤抖等一系列的恐惧表现太真切,蒋侯爷与蒋安氏一时皆被他迷惑。 如今见他被蒋明娇一语道出破绽,便方寸大乱露出马脚,二人皆禁不住在心中诧异。 娇娇,好锐利的眼神。 蒋奕文疏朗面庞上,笑容极冷极寒:“娇娇说得对,看来有些人是真的不见棺材不会掉泪。来人,剁了他的一根手指。” 蒋福管家一个眼色。 两名壮仆立即站了出来,将车夫的手按在桌上,高高地举起了刀。 车夫吓得面色煞白,连连嚎叫着求饶:“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我再也不敢有隐瞒了。” 但已经晚了。 啪—— 蒋福管家轻轻阖眼,两名壮仆手起刀落。 一根断裂的手指咕噜噜滚落。 车夫痛得浑身痉挛,额头满是冷汗,握着手腕,杀猪般嚎叫起来。 场面过于血腥,不少丫鬟仆妇吓得都退了一步。 蒋安氏亦是偏过了头。 葛姨娘更是面色发白。 蒋明娇与蒋奕文一立一坐,动作却是如出一辙的优雅从容,眉宇间泰然平静。 人总要为做过的事负责。 在车夫决定收银子偷运尸体,顶着生命危险狡辩时,就应料到会有露馅的这天。 对付狡猾狐狸,就需要用凶狠的大棒。 车夫被大棒打蒙了后,果然不敢再狡辩,举着那只断手,跪在地上磕头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隐瞒的。我见过张老二。我还、还把他给杀了。” “在把运冰车运出了府,我和张老二准备各自弃车逃跑。我鬼使神差间,就瞥见了张老二的褡包鼓囊囊的。那蠢货居然把五十两银子装在褡包里,随身带着。” “那女人给了我们一人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够我在乡下买几十亩地了。但我还嫌不够,一百两银子能够我再买多一倍的地。” “我当时被银子冲昏了头脑,拿石头砸在了张老二后脑勺上,把他的尸体推到了河里,背着他装了五十两银子的褡包跑了。” “然后我我我……” 他卡住了壳。 蒋奕文声音沉冷地喝道:“继续说。” “然后我想看看真正的世家大小姐长啥样,就打开了张老二的运冰车……”车夫哆哆嗦嗦地道,“那时我才发现……” 蒋侯爷蒋安氏与蒋奕文皆紧盯着他。 唯独蒋明娇微垂着如鸦羽的眼睫,好看眉眼带着看透一切的透澈锐利,似有若无瞥了眼葛姨娘。 车夫抬起头惊恐说道:“张老二的车里是空的。” “当时我只以为那尸体不在张老二的车里,便是藏在我的车里,然后我回去看了眼,才发现我车装着是女鬼的尸体。” “我们俩把尸体弄丢了。” 蒋侯爷与蒋安氏迅速对视一眼。 蒋奕文再次眯起了眼。 蒋明娇居高临下望着车夫,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只有冰冷审视,仿佛她已高高俯瞰一切,了然猜到了全部结局,只是审视着这人是否听话。 她笑容里是看不清道不明的嘲讽:“然后你怕办砸了事,委托你们办事的人找你们的麻烦,就连夜揣着银子逃跑了。” 车夫小心翼翼觑着蒋侯爷神色,点了一下头:“是、是。” 蒋明娇慢悠悠再道,“但是你慢慢发现,这段时间除了侯府的人找你外,委托你们的女人居然没有找你们。你急于把一百两银子换成田地,所以你重新冒了出来,想铤而走险搏一把,结果便被大长公主府的人抓了现行。” 车夫咽了咽口水。 他的所思所想每一步计划,竟全部被这位白得如雪似的,好看到不可思议的小姐说中了。 她是神仙吗? 还是能够生而知之? 蒋侯爷冷沉面庞看不出情绪:“还有其他的吗?” 车夫哆哆嗦嗦磕头道:“没有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了。求侯爷饶我一条命。” 蒋侯爷下意识看了眼蒋明娇,见她安静立着并无反驳,才沉着声音道,“把人先带下去吧。” 蒋福管家将人带走了。 车夫被拖下去时如一条死狗,路过蒋明娇身边时,身体还因恐惧敬畏发起了抖,仿佛不是看见了一位柔弱的娇小姐,仰视着一座强大泰然不可揣测的山。 车夫被拖下去许久,花厅内空气都焦灼安静。 众人眉头皆拧得很紧。 若车夫交代的口供为真,两辆运冰车里,都没有蒋明婉的尸体。 线索便又全断了。 “这叫个什么事!”饶是蒋安氏性子清冷,终是懊恼拍了一下桌子。 蒋侯爷盯着那女鬼的人偶,面色沉冷眸光锐利。 蒋奕文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椅子扶手。 葛姨娘似乎是怕极了,一直低着头,肩膀因恐惧而发抖。 “父亲母亲大哥……”蒋明娇迎着门立着忽然开口。她莹白皮肤如吸饱了光般生辉,身姿出众窈窕,令人挪不开眼。 缓缓环视着每一个人,她平静说了一句话。 “你们有没有想过长姐可能根本没死?” · 京城别院。 自从昭仁帝与皇后祈雨成功后,京城的仲春算得上风调雨顺。道路两旁的麦子生得茁壮挺拔,远远被唰唰的风吹着时,仿若绿浪在天地间翻滚。 马车缓缓驶过田间大道。 白术坐在沙发下,给八宝剥着瓜子,好奇地问道:“小姐,您昨天是怎么发现那车夫不对劲的?” 蒋明娇裹着墨绿色膝毯,不疾不徐分拣着药材,雪白皓腕被墨绿毯子衬出惊心动魄的美。 “眼神。一个杀过人的人眼神与常人是不同的。在被蒋福叔带进来后,他眼神一直在飘忽。父亲问他问题时,他看似畏惧地低着头,其实是在躲避父亲的眼神,眼角余光十分狡猾。这是撒谎的表现。” 白术恍然大悟,真心实意道:“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 蒋明娇摇头不欲多言:“小道而已。” 马车驶到了别院门口。 车夫尚未将车停稳,外头便传来一阵鸟儿清脆鸣叫声, 原本懒洋洋嗑瓜子的八宝,立即绷直了脊背,警惕地抬起了头。 姜大夫拎着一只鸟笼子,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喏,你看这是什么?” 笼子里有一只明黄色鹦鹉。 玲珑小巧。 玉雪可爱。 八宝绿豆眼倏地一亮,箭一般窜了出去,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白术怕它欺负别的鸟,低声叫唤道:“八宝回来。” 八宝高傲昂着小脑袋,对白术的声音充耳不闻,还绕着鸟笼飞来飞去,伸长了翅膀,特意炫耀着华丽的羽毛。 模样别提多谄媚了。 白术看了两圈,忍不住捂住了脸。 太丢脸了。 蒋明娇亦是含笑:“别管它。” 白术捂脸点头:“反正在将军这也丢不了。” 说话间主仆二人被引入照壁,转过二门进入别院。 院子正中央,阮靖晟正换了一身簇新黑色短打,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一劈一砍皆在空气中留下尖锐破空声,气势煊赫凌厉仿佛要上战场领兵。 瞥见主仆二人进来,他手里大刀舞得更凌厉逼人。 蒋明娇只含笑望着。 白术却再次捂起了脸:“……我怎么仿佛又看见了一只八宝?” 第六百零四章 这是一对注定相守的恋人 阮靖晟并不知道白术的评价。 将一套气势恢宏的刀舞完,待连连炸裂的破空声散尽,他才缓缓收起红樱大刀。长天阔日下宽敞的校场上,微汗打湿了他稍显单薄的衣衫,令墨黑春衫黏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副强劲有力,散发着强烈雄性压迫感的身材。 白术看得一时脸红,替自家小姐高兴心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将军这身儿板,小姐成亲后肯定是饿不着了。 阮靖晟这才利落地扭头,‘无意’中发现主仆二人:“娇娇,你来了?” 蒋明娇含着笑尚未来得及回答,背后便传来一个极响亮的声音。 “没想到吧。” 众人扭头去看,便见姜大夫两只手一左一右,各拎着一个金色鸟笼进来。 左边的鸟笼里坐着一只稚嫩的明黄色鹦鹉,才一个拳头大小,生得玲珑小巧玉雪可爱。 右边的笼子里,八宝高傲昂着小脑袋,将五彩翅膀叉在肚子上,做出一副潇洒做派,清脆声音比寻常响亮数十倍。 “爷来得还挺快。” 阮靖晟:…… 蒋明娇:…… “这是将军怕八宝孤单,特地在海外商船上寻的,来自南蛮岛国的鹦鹉,今年才不到一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姜大夫假装看不见阮靖晟神情,一本正经解释道:“将鹦鹉买回来时,那卖鹦鹉的藩商就特意交代过,这时恰好是春季,新的小姑娘鹦鹉回去后,在雄性生物求偶的本能驱使下,家里的雄性鹦鹉会出现刻意展示羽毛,过分表现自己能力的情况。这都是十分普遍的正常生理现象,我们不必忧心。”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个屁。 蒋明娇如个小狐狸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瞥着阮靖晟的大刀和薄薄衣衫下的劲瘦胸膛,“原来是这样啊。” 白术丢脸捂着脸,从手指漏出的缝,一下一下瞥阮靖晟手里的大刀:…… 雄性生物普遍的正常生理现象吗? 嗯,的确很普遍。 阮靖晟:…… 事情的展开方式,一定有哪里不对。 “娇娇一路坐马车过来,一定饿了吧?”阮靖晟假装看不见诡异的气氛,将大刀随手扔向兵器架。隔着大半个院子的距离,大刀在空气中划出漂亮曲线,仍稳稳落回了兵器上。 守门小兵们露出惊异崇拜神情。 蒋明娇亦歪头托腮,含笑看阮靖晟。 阮靖晟面庞依旧冷硬刚强,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嘴角却不着痕迹勾了一下。 白术抿着唇笑,悄悄瞥了眼笼子,便看见八宝飞出了笼子,长长鸣叫一声,在空中表演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冲刺,稳稳落在了笼子上,不着痕迹瞥了眼对面玉雪可爱的小黄鹦鹉,浑身写满了四个字——‘爷厉害吧。’ 她再次捂起了脸。 真的,很普遍。 阮靖晟带着主仆二人与姜大夫,一路穿过了别院的花园,朝正房走去。 他们中途路过了一个占地极广的花园。 里头摆着许多各色牡丹花,姚黄、魏紫、香玉、葛巾、黑花魁、花二乔、洛阳红、白雪塔等等,花瓣层层叠叠,晶莹的水滴盛在花瓣,盈盈的欲滴不滴,浓墨重彩得如浓缩了全人间的富贵气,姹紫嫣红漂亮极了。 白术‘啊’的惊呼了一声:“好漂亮的牡丹花。” 这花成色不逊于太后娘娘赏给小姐的了。 姜大夫手握成拳,放在唇前咳了咳道:“这是将军知道夫人过生日,特地给夫人准备的。从洛阳一路运过来的牡丹花,在洛阳装车时还是花苞,运过来后精心照顾几天,刚好能赶上花开盛放、、。” 这便是魏清荷那日看见的牡丹花,也的确是阮靖晟给蒋明娇准备的生日礼物。 只是他并未将花直接送去平阳侯府。 他对娇娇的爱的确热忱灼热令人动容,却也懂得如何克制与保护娇娇。在两人未正式成亲前,他不会在人前刻意张扬,让众人抓住把柄议论娇娇。 他将这些花留在了别院,辟出一块地好好安放,并让人在大周范围内搜寻最漂亮的花种。 “这里日后将是一个牡丹花圃,会种满全天下能够找寻得到的,所有的牡丹花种类。以后娇娇你在此处小住时,便可以欣赏到接天连地牡丹盛开的美景了。”阮靖晟状似随意道。 蒋明娇含笑仰头看他:“谢谢将军的用心,我很喜欢。” 阮靖晟一向冷硬眸中浮过温柔,“娇娇你喜欢便好。” 白术看着二人间的互动,唇角不自觉翘得极高。 她并不知道魏清荷对小姐的嫉妒。 若是她知道了,也只会不屑一顾地撇嘴。 将军给小姐的爱当然是丰盛用心且热忱干净的。小姐喜欢牡丹花,将军便要为她搜集全天下的牡丹花种,做出一个牡丹花圃,令她时时都能欣赏到,全天下所有的牡丹花。 不计抛费。 不计心力。 不惧劳烦。 将军的爱意从来是浓烈热情,如瀚海般能将人淹没的——小姐只是喜欢一朵花,将军给了她一整个集齐天下花种的花圃。 如何叫人不动容? 其他人羡慕嫉妒与不平,也只能在心里憋着了。 二人一路到了正房。 屋子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桂花糕小酥饼豌豆黄珍珠乳,每一样都是蒋明娇最喜欢的。 比起那些贵重的牡丹花,这些恰是最容易被忽略,也最是容易见情深的地方。 白术再次点头。 将军,对小姐真是太用心了。 蒋明娇目光扫过早膳,歪头看着阮靖晟:“将军用心了。” 阮靖晟咳咳一声,扭过了头:“蒋小姐喜欢便好。” 蒋明娇当然喜欢。 虽然不耽于享受,但她仍旧喜好美食,在吃到合口味的美食时,会如雪白小狐狸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阮靖晟便是在此时抬头,含笑望着她。 上午熹微流金般的阳光里,他温柔的眼神仿佛贯穿许多泛着灰尘的年岁,与几十年后同一场景里,相扶相守二人的剪影重合。 这是一对注定相守到白头的恋人。 待蒋明娇用过膳,阮靖晟又让人上了一碗玲珑梅子汤。 在蒋明娇捧着碗喝汤时,阮靖晟忽然道:“娇娇,我听刀七说了昨天侯府的事。” 白术紧张看他。 昨天小姐在府里说了一句‘大小姐可能还没死’。连一向无条件支持小姐的老爷夫人,都表现出了一瞬的迟疑。 毕竟死人没死这件事太稀奇了。 将军会怎么样呢? 阮靖晟一字一顿坚定道:“娇娇,我相信你的判断。” 第六百零五章 撩人的小野猫成精了 连白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她松了一口气,心底腾起了雀跃的小欢喜。 在小姐提出那惊世骇俗的说法后,连老爷与夫人都露出过一瞬的迟疑,将军仍毫不动摇地无条件相信小姐。 他是小姐最坚实的后盾。 真好。 蒋明娇用雪白汤匙舀着梅子汤,含笑看阮靖晟:“将军,您真的相信我?” 阮靖晟严肃点头:“我相信娇娇的为人,你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性格,你说出那一句判断,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蒋明娇一只手持着白净汤匙,一只手撑着比白瓷更细腻更莹白的面颊,如小狐狸般狡黠歪头,含笑凝视阮靖晟半晌,忽然投降般长长地叹了一句。 “……将军,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 阮靖晟大马金刀坐她对面,疑惑抬头看她。 蒋明娇忽然朝他探过了头,贴着他耳畔,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将军,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阮靖晟:! 冷硬面庞线条绷得愈发紧了,喉结剧烈滚了一下,阮靖晟不着痕迹换了一个坐姿,神情却严肃仿佛翻脸便要提刀砍人。 “能得蒋二小姐的青睐,晟三生有幸。” 快要成亲了。 他这回决不能再丢人。 “将军为何如此冷淡,是不喜欢我吗?”蒋明娇却还狡黠地逗着他。 阮靖晟喉结再次滚了滚:…… 蒋明娇用雪白汤匙拨弄着玲珑梅子汤,声音愈发撩人:“娇娇可是非常喜欢将军呢。” 阮靖晟不着痕迹再换了一个坐姿。 蒋明娇如个小捣蛋鬼般,用犹如实质的目光,扫了眼阮靖晟袍子,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道:“娇娇观将军雄性生物的普遍正常生理现象,似乎已经十分明显了……难道将军是在口是心非吗?” 阮靖晟:…… 他拿这撩人的小妖精实在没办法了,苦笑着举起双手投降:“娇娇!” 蒋明娇无辜眨着眼睛,毫不掩饰眼底的狡猾:“将军,娇娇说错了什么了吗?” 阮靖晟终于忍不住了,探起身子,一把按住了这小妖精的后脑勺,用堵住了她的唇,在她耳畔纵容又无奈道:“娇娇你就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 蒋明娇露出狡黠笑意,迎上了他的吻。 “毕竟我的将军实在太可爱了。” 阮靖晟:!!! 这只撩人的猫儿果然成了精了! 总之最后二人还是回到了正题上。 “娇娇可曾听说过突厥大巫?”阮靖晟坐在太师椅上,耳朵尖仍旧有些红,目光状似严肃实则飘忽。 蒋明娇*点头:“听说过。” 阮靖晟赞了一句道:“娇娇果然博闻强识。”而后沉下脸色道,“我之所以提起突厥大巫,是因为此人手腕实在诡异,曾经有过令活人变得如死人的传闻。” 蒋明娇亦是神情严肃:“我听过的说法是,突厥大巫能用种种的言语暗示,令原本清醒的人瞬间陷入昏睡,并能在睡梦中影响对方所思所想。” 这说法来自重明高僧。 阮靖晟点头道:“这的确是突厥大巫手段之一,也是最为外人熟知的手段。听说他正是因这手段,帮助先回鹘王改变了老回鹘王的想法,获得了王位。” 蒋明娇*点头。 “但在与突厥对战的几年间,我曾经得到过一个秘密情报。”一说到正事的阮靖晟,面庞便极为冷硬严肃,大马金刀坐着时,有股格外强势气场与迷人的魅力,“……突厥大巫其实不是突厥人,他原来是大成帝国的国师。” 蒋明娇眯起了眼睛。 白术情不自禁地问道:“可大成帝国国师早就死了啊?和大成帝国的小皇帝一起死的。” 这是一段大周朝人尽皆知的历史。 大成帝国末年,因统治者昏庸无能灾害频发民不聊生。突厥高丽纷纷叛离大成帝国,各地军队皆揭竿而起,自四面八方打向大成帝国国都。 其中大周太祖棋高一着,率先带兵杀进大成帝国国都,闯入了宫女太监四散而逃的空荡宫城,发现了躺在金銮殿正中的两具尸体。 一具是大成帝国的小皇帝,才登基一年,今年将将七岁整。 一具是大成帝国的国师,亦是年仅七岁幼帝的太傅,辅导了小皇帝足有四年。 大周太祖怜惜小皇帝年幼,令人好生安葬两具尸体,又率领人取了传国玉玺,从此问鼎四方,正式成为了天下共主。 白术反应了过来,发出一声惊呼:“将军,您的意思是民间那两个传闻是真的?” 在大周的史官眼里,大成帝国灭亡过程中,有两个无法解释的谜团。 一是幼帝既然能安排御医胥大夫一家逃跑,为何不给自己与国师安排一条后路。 二是国师与幼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当时各家说法不一,有说胥大夫夫人曾与先帝偷*情,胥大夫儿子才是皇室血脉的;有说胥大夫一家并非被大成帝国皇帝送出去,而是自己偷偷逃走的;还有人说胥大夫其实是前任皇帝影卫,手里握着大成帝国的宝藏钥匙的。 当时不少人还特地为寻宝,天南海北地找过胥大夫一家。 但随着时间流逝,有关这两个谜团传闻愈来愈少。 毕竟比起埋在灰尘里的前朝皇帝的谜团,大周下一任皇帝会是谁,更值得大家的关注。 直到最近胥大夫重新出山,表现出了神异——能够长生不老,才有人逐渐又传起这些传闻。 还曾有人建议过昭仁帝,把胥大夫抓起来审一审,找到大成帝国的宝藏。但因胥大夫以其长生手段,在大周皇室女眷中有了些拥趸者;昭仁帝又并非多疑冷血性格,不屑于贪图前朝遗产。 胥大夫便侥幸拣了个清净。 第二个谜团就更离奇了。 ——有人曾传闻大成帝国幼帝与国师在下葬后死而复生了。 那是在幼帝与国师下葬当天,有个小蟊贼听闻自古帝王墓皆奢华,便想去偷陪葬品赚钱。他刚走到坟墓附近,就在不远处的小道上,看见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白衣身影,互相牵着彼此走远了。 那人当时只以为是过路人。 等他靠近发现棺材是空的,才猛然反应过来,那离开的二人可能是死去的国师与幼帝。 这说法因为太过离奇,并没有多少人相信。连那名亲眼看见国师与幼帝的小蟊贼都在不久后改口,说自己当时是眼花了。 这些年来,这故事只作鬼故事在民间流传。 这竟是真的吗? 白术好奇地望着阮靖晟。 第六百零六章 我们算不算心有灵犀 “这消息是数年前,我俘虏了一名突厥高层贵族,他受不住严刑拷打,为保命透露出来的。” 阮靖晟的声音严肃沉冷,“他说当时大成帝国的国师与幼帝皆没真正去世,只是用假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场戏,为的是掩人耳目躲过叛军们的追杀。” “国师与幼帝被埋葬又复活后,逃到了突厥。国师投靠了回鹘王,并凭借自身神诡手段,成了突厥第一任大巫。此后数任突厥大巫,皆是大成帝国国师的后代。” “这件事不少老突厥贵族都略知一二。只是碍于突厥大巫的地位与手段,没人敢往外传。” “那名突厥贵族若非被我严刑拷打,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只怕也会死守这秘密。” 蒋明娇望向阮靖晟,亦是神色严肃:“……那幼帝呢?” 阮靖晟剑眉一挑摇头:“据那突厥贵族交代,国师并未将幼帝带在身边,并将幼帝的下落瞒得很紧。突厥几国内一直有人想查此事,却都一无所获。” 蒋明娇起初只是沉默听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眯起了眼睛。 白术喃喃地道:“……这也太离奇了。” ……那鬼故事竟然是真的! 阮靖晟接着道:“更离奇的在后头。我曾在一个突厥俘虏身上,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人复活。” “那俘虏是近身伺候回鹘王的人。” “大败回鹘王后,回鹘王率领军队落荒而逃,那俘虏被刀一绊住了腿,摔在了地上没赶上。我们将那俘虏抓紧了牢里,先用了些手段审讯一日,他只是负隅顽抗不交代。于是我们打算用刑,在看见我们拿出狰狞刑具后,他就瞪大了眼睛,吓得面色苍白。连声问了好几句,确定我们要对他用这手段后,他喃喃自语好几句,便趁人不备直挺挺倒下。在他闭眼的一瞬间,呼吸心跳也跟着切断,当场气息全无,成了一具尸体。” “因他死的太过离奇,我们还让姜大夫带着人看过,却发现不了他的具体死因。” 白术发出了低低惊呼:“这不是和大小姐一模一样吗?” 阮靖晟沉着声音道:“当时我们并未产生怀疑,在再三查探仍找不出原因后,只能将他抬了出去,扔进了乱坟岗里。” “谁知道在一个月后,我们在一场激烈大胜里,又将这人给俘虏了。” 白术由衷道:“这人也太倒霉了。” 阮靖晟看见蒋明娇似乎是觉得有趣,唇角翘了翘,于是眸光也跟着温柔几分,放轻了声音。 “这个人再次看见我们时,脸都白了,连声哭着说自己太倒霉了。看见我们要再次对他用刑,他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都不用我们审,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全部交代了。” “我方才提过,上任回鹘王原本是不打算传位给现回鹘王的,是现回鹘王请了突厥大巫,给老回鹘王用了用言语手段,令老回鹘王陷入了沉睡,在沉睡中改变了老回鹘王的心意。” “帮了这么一个大忙,突厥大巫按说应是现回鹘王的恩人。” “但现回鹘王天性薄凉寡恩狠辣。在坐稳了皇位后,他怕突厥大巫对自己故技重施,便用计杀了突厥大巫,并将其子女俘虏到王宫里。” “我们俘虏的便是大巫的幼子。” “他交代说上次逃脱,他用的是突厥大巫祖传的手段——用一些言语药物手段,来操纵自己包括他人身体,改变对方意志如驱使对方如患迷症般乱窜,或更为甚者可令人全身心相信自己是死人,暂时停掉呼吸心跳。” 白术果然露出惊骇之色。 蒋明娇亦皱起眉头。 阮靖晟继续道:“他恨回鹘王对他的弑父之仇,却因母亲和兄弟姐妹在回鹘王手里,只能忍气吞声为其效力。据他交代,回鹘王原是打算俘虏了我,让他给我用言语手段,说服我投降突厥的。” “结果倒是他先落入我们手里。” 白术小声嘀咕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蒋明娇一语道中正题,神色沉凝地道:“所以突厥大巫一家皆能令活人变成死人?” 阮靖晟摇头:“据那俘虏交代,尽管突厥大巫对每一个子女皆用心教授过,可最终能学会这手段的,也只有他与他的二姐。” “这需要天赋。” 蒋明娇抬起了头,刚想开口问话。 阮靖晟便已道:“那俘虏二姐二十年前便失踪了。回鹘王对那俘虏说是暴毙身亡了。那俘虏却怀疑二姐没死,是被回鹘王藏起来了,还立志一定要找到二姐。” “在被我们俘虏后,他还曾求过我们,只要我们答应救出他家人与二姐,说他可以秘密投靠我们,帮我们打败回鹘王。” ——只是这孩子结局却不太好。 阮靖晟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只是让人将他关了起来,以便后续观察其品性。回鹘王却怕他为自己所用,连夜折损了数个钉子,用药将他毒死了。 蒋明娇沉吟不语。 在听重明提到突厥大巫时,她便有股强烈熟悉感。 利用言语使人陷入沉睡、在睡梦中驱使人身体,改变人的意志,封印人的记忆,令人对自己言听计从……甚至还能令人相信自己是个死人,断去呼吸心跳,直到被人重新唤醒…… 这都令她想到了在后世见过的一项技艺。 ——催眠。 若是世上真存在这如此技艺,那么长姐的突然暴毙,便能得到解释了。 只是还有突厥大巫幼子失踪的二姐…… 二十多年前…… 暴毙。 失踪。 蒋明娇想到了什么,轻轻垂下了眸,呼出了一口气。 白术咬着唇感慨道:“……只是大小姐与突厥大巫没关系,不会用这般神诡手段,会是谁让她死了一次呢?” 蒋明娇抬起了头,看向阮靖晟:“将军……” 话刚开了一个头,阮靖晟便望着她眼睛,朗声道:“放心我已经让人去调查葛姨娘了。等查出任何端倪,我都一定会与娇娇你说的。” 蒋明娇一怔随即笑了。 她托腮歪头看向阮靖晟,笑吟吟地道:“将军,我们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 第六百零七章 你这铁憨憨太憨了!!! “咳咳——” 阮靖晟冷硬面庞不变,脖颈却缓缓窜上一层薄红,“能与蒋二小姐心有灵犀,晟深觉三生有幸。” 蒋明娇轻笑一声。 然后她饶有兴趣地看阮靖晟,声音轻柔地问:“将军是如何猜到我会提到葛姨娘的?” 阮靖晟沉声道:“因为葛姨娘的存在便很可疑。满京城与侯府众人皆知,侯爷与先夫人恩爱甚笃。葛姨娘作为先夫人贴身丫鬟,却给侯爷当了姨娘,还生下了侯府长女。” “这本身便很可疑。” “再者葛姨娘身为蒋大小姐生母,却在蒋大小姐一出事,便提出鬼神报复说,诱导所有人往侯府闹鬼上想,而后侯府果然闹了几次鬼,这一点亦值得深究。” “……” 阮靖晟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蒋明娇用手腕撑着脸,笑得眉眼弯弯,狡黠灵动地看他。 阮靖晟只觉得那目光似有了温度,烫得他面庞一阵灼烧:“蒋二小姐,咳咳,你看什么呢?” 她用手腕撑着脸,笑吟吟地道:“看我的将军。” 阮靖晟心口被‘我的将军’四字烫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源自心口朝四肢百骸窜出。 蒋明娇指尖按在阮靖晟硬邦邦的胳膊上,轻轻弹琴般拨动着:“看我的将军怎么能这么好,想我要好好记住将军的样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找到将军。” 经历过上一世的孤苦无依潦倒穷困,蒋明娇早就不是会迷信爱情的小姑娘。 世上哪有什么心有灵犀。 只是有我时时把你记挂在心上,时时将你放在我前头,时时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在意。 阮靖晟怀疑葛姨娘的理由,与她怀疑葛姨娘的理由一模一样。这绝不是巧合,只是因他太用心了。 这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怎么会舍得放手。 脑袋如被重锤敲了一下,阮靖晟望着他雪白娇贵的小妻子,想说什么只觉得舌尖千钧重,只是滚烫得说不出话。 最后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我也是。” 明明一个大活人杵着,却被一致生生忽略掉的白术,只觉得耳朵要冒烟了。 她能感受到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小姐与将军虽身处在偌大一个房间里,却如自成了单独的小世界。 没做任何亲密动作,二人间的爱意依旧亲密粘稠,令她看得面红耳赤。 真好啊。 不知过了多久后,外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将军,人已经准备好了。” 阮靖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冷沉着面庞道:“把人送去东山吧。” 蒋明娇道:“什么人? 阮靖晟含笑揉了一下蒋明娇的脑袋:“待会儿去东山时,娇娇就知道了。” 丫鬟仆妇们此时才轻手轻脚进来,收拾好碗筷。 知道这段时间,娇娇因自家长姐失踪的事,时时忧心压力颇大。阮靖晟除却全力帮她找出真相外,还特地在别院准备了垂钓马球投壶叶子牌马场等玩意儿,只图能让蒋明娇够放松一二。 二人在别院里玩了半天。 待下午离开时,蒋明娇笑容果然轻快不少。 于是阮靖晟松了口气,望向她时目光愈发温和宠溺。 马车前。 姜大夫亲自来送蒋明娇离开,双手各拎着一个鸟笼子。 一只笼子里矜持蹲着一只玉雪可爱小巧玲珑的明黄色鹦鹉。 一只笼子里八宝竟不知何时给自己做了一身花衣裳,正如披甲上战场的士兵们,正高傲昂着小脑袋,绕着小鹦鹉的笼子飞来飞去。 明黄小鹦鹉不时啾啾细嫩应上一声。 八宝便如得到鼓励般,飞得更高了,满身的迎春花夕颜花藤被风撩了起来,如一个华丽夸张的大披风。 白术露出惊异神情。 姜大夫抚须而笑:“这是八宝自己给自己做的,前前后后足足花了半天呢。” 白术掩着唇笑:“一看见小姑娘就知道打扮自己了。果然是男为悦己者容。” 八宝听见这话高傲地昂着脑袋,乌黑绿豆眼人性化表现出不屑。 鸟,不和人计较。 蒋明娇与白术皆摇头失笑。 与阮靖晟和姜大夫告别后,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准备离开。 远方却遥遥有马儿的奔驰声传来。 姜大夫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是刀一和刀五。” 二人极快呼啸到近前。 刀一今天似乎特地打扮过,穿着墨蓝色常服,从冠带到衣衫鞋履皆是簇新。他虽不及阮靖晟俊美挺拔,却亦算得挺拔出众。如此特地打扮过后,人极为利落精神。 望着将要上马车的白术,他倏地勒紧马缰,长长呼出一口气。 “白白白白姑娘,我、我我来了。” 八宝慢腾腾接了一声:“那就来了呗,还要人接你咋地。” 白术:…… 刀一眼里根本看不见八宝,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我就是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有点想见你。” 白术脸倏地一红。 落后他一个马头的刀五,用一只手遮住嘴,用众人皆听得见的小声道:“刀一首领本来一早就要过来的。因为新进暗卫营的小孩子出了点事,才耽搁到了现在。就这样出发前,他还特地换了簇新的衣裳和鞋,对着镜子捣鼓了老半晌呢。” 八宝绿豆眼人性化地一亮,高声将白术的话奉还:“男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容。” 小黄鹦鹉亦跟着发出了细嫩声音:“悦己者容,悦己者容。” 众人皆噗嗤一下乐了。 白术脸腾地更红了,瞪了眼八宝,再看了眼对面的铁憨憨,见其完全没听见外头在说啥,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又面红耳臊低下了头。 ——‘自己和这憨憨计较什么’。 她道“衣服很好看。” 刀一顶着一张扑克脸,声音愈发高兴:“鞋子是你亲手做的,衣裳是在京城恒缘详买的,花了二两银子,我特地让人给我裁得好看些的,也不知道掌柜怎么猜出我是要见心上人,还给我打了个八折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说漏嘴了,捂着嘴一时一下一下偷看白术。 被四周戏谑目光打量着,白术耳朵都红了,看见这铁憨憨的呆样,又不忍心计较了。 “下次别买了。” 刀一紧张极了,作势就要脱衣裳:“衣裳不喜欢吗?要不我把它脱了。” 白术忙红着脸逃开,心里暗骂着这铁憨憨实在太憨了。 刀一不明就里地愣在原地。 待车子发动了,白术猛地掀起帘子,极快地说了一句:“下次我给你做一套。” 然后迅速放下帘子催着车夫快走。 在原地呆呆看着马车你去背影,刀一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了,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旁观的蒋明娇长长笑叹了一声:“那胡商说的可真对。” 雄性生物普遍的正常生理现象。 真的很普遍! 第六百零八章 女神医怎么夸都不为过 东山。 医学院。 书房。 一个红木书柜顶墙立着,上面整齐排列着一排排蓝皮厚壳医书。若有懂行的人过来,便会惊讶地咋舌发现,此处几乎囊括了世面上所有医书。 书柜旁是一个多宝阁。 不同于普通世家小姐会放些珍奇宝贝金银饰品,这多宝阁上满满皆是干枯的药材。 多宝阁旁挂着一幅画。 画上绘着一场春潮骤雨来得急,山涧无人渡口,一只野舟随意停泊的小景,旁有用潇洒瘦体题的一句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画里行间透出淡泊从容的悠闲意境。 除此之外宽敞书房如雪洞般别无他饰。 可见其主人心性是何等宁静素净。 外间待客的小花厅里,一众年龄不一籍贯不同容貌各异的女子,小心翼翼遥望着书房,眼神中露出欣喜。 果然是女神医的风格。 她们来对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伸出手掀起了帘子:“女神医,您请。” 而后是一个清越女声道:“多谢。” 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入房间。 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为首之人。 那出挑的女人穿着素白衣衫,身姿清寒挺拔如松。尽管衣衫还沾染着血点,却丝毫不影响她凛冽气质。 她轻轻点头致歉道:“抱歉,方才有一个急症血崩患者,让你们久等了。” 一众女子皆连连摆手摇头。 “女神医救死扶伤功德无量,那血崩患者定然要感谢女神医,我们又怎么会计较。” “女神医救人是应当的。我们等一会儿不要紧的。” “血崩患者都能救回来,女神医医术果然是名不虚传,能够与阎王爷抢人。” “女神医您可千万不要如此客气。” “早闻女神医医术过人,今日管中窥豹果然不一般。” …… 晏珠一一扫过众人,见众人眼里皆是不掩饰的崇拜,才弯起了眉眼笑。 她就是喜欢看别人夸女神医,怎么夸到天上去都不为过。 女神医值得。 “各位过誉了。”蒋明娇只是摇头,而后拱起了手道,“我知各位皆是不远万里,自大周朝各地远赴京城,来参加这一场比赛的。在此我先谢过各位,不顾抛费不吝精力的鼎力支持。” 众人忙站了起来摆手。 “女神医您千万不要这样。应该是我们感谢你才对。” “女神医提出这个比赛,是救在黑暗长夜,给了我们指了一条路,我们当感谢您才对。” “要不是女神医你提出了这一场比赛,我们所学所知半生的才识,可能都无一个机会展示,最后只能被带进棺材里。” “与此同时,我们还有可能被人戳着鼻子骂,女子天生愚笨无用,背上一个堕了祖辈功绩的名声,眼睁睁看着家里产业被外人夺走,自己深陷地狱却毫无自救能力。” …… 这句话令众人一时皆陷入了沉默。 她们便是大长公主送给蒋明娇的那些信的作者。 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九州各地,境遇家境年龄性格皆大为迥异……那一句泄气的话却潦草又准确地概括了她们的人生悲剧,令她们乍一听到时,不自觉便心脏锐疼。 气氛一时凝滞。 晏珠忙打着圆场道:“大家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互相认识吧。女神医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废口舌介绍她的功绩了,否则今天都要被耽搁过去了。” 众人适时发出赞同的笑声。 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晏珠一一给众人端了茶水,温和笑道:“我便第二个来介绍自己吧。我叫晏珠,是一个孤儿,父母双亡,目前在女神医东山医学院里学习。我的理想是和女神医一样治病救人。今天很高兴见到你们。” 一位身量清瘦的白衣女子跟着开口道:“我叫做文秀,父亲是山省白鹤书院的山长……现在我靠在山省给世家小姐做女先生为生。” “我原来叫做刘十娘。在我们那儿女人是没有名字的。后来我在外头赚钱后,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刘木兰。我希望自己能和木兰一样刚强。我现在在江南经营着一家船帮。” “我叫做明月,是江省人,如今是一个绣娘。” “我叫做千夏,是广省人,如今是一个自梳女。” “我叫做冬生……” …… 等所有人皆介绍完后,才有一个穿着朴素灰衣灰袍,仍难掩如月辉般容貌的女子,咬着唇用如蚊呐般的声音道。 “我叫做云霞,父母以前是江南有名的绸缎商人。在绸缎行当里,最漂亮的绸缎都拥有着云霞般的色泽。所以我父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希望我如云霞锦般出众……前段时间我都在苏省的花摇楼,最近才被大长公主府的人赎出来。” 花摇楼。 是大周有名的青*楼。 众人只要一听这名字,便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云霞原是打算着,在被大长公主府的人赎出了那地狱后,就永远忘掉那一场不堪经历的。 可在看见女神医后,她改变了主意。 如果她连这些女人们的流言蜚语都受不住,她如何能有勇气站出来,在比赛时堂堂正正赢过那群男人。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怕的时候想一想女神医就好。 她不求这辈子能和女神医一样勇敢高尚无畏慈悲飒爽,却能够用尽全力努力追随她的脚步。 这便是榜样的力量。 虽然想法极为坚定,但在话一出口后,她想到要面对那些异样排斥的目光,仍难免忐忑与难过。 终究她还不够强大。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云霞怔怔抬起了头,才发现那双手的主人是女神医。 她听见女神医温声道:“云霞,你父母给你取了个好名字,果然十分配你。” 云霞猝不及防呆了半晌,才意识到女神医在安慰她夸她。 后知后觉地她眼眶一热。 四周亦响起了声音。 “女神医没说错,这的确是个好名字。” “云霞,真美。” “很好听的名字。” …… 云霞循声茫然抬头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目光虽不若女神医般温和,却是如出一辙的包容。 刷一下—— 她眼泪终于下来了。 “多谢多谢大家的夸奖,我也觉得这是个好名字。每次夜晚难眠想父母他们时,我都会觉得这是他们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 忽然门口有人匆匆跑进来道:“女神医,我们抓到了一个男人,在给我们水里投毒。” 第六百零九章 你们都是大逆不道 投毒? 年纪轻见识少的女孩子们尚在迷茫对视,不明白事情究竟。 几位见识广性格剽悍的女人,已腾地站起身,厉声怒斥道:“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在比赛前给我们下毒,从而能够不战而胜。好下作的手段!” 女孩子们于是也反应过来:“有人故意投毒?” 连晏珠都皱起了眉:“这可真是太卑鄙了。” 唯有蒋明娇似乎并不意外,优雅端正坐在椅子上,握着云霞的手轻轻安抚着,神情里是掌控着全局的泰然淡静。 她道:“将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一队身穿利落黑衣的女子鱼贯而入,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 她们朝蒋明娇拱手,声音利落干练:“女神医,方才我们奉您的命令在东山巡逻时,发现了此人在东山水井里下泻药。” 并未理会那五花大绑的男人,蒋明娇先起身招呼一队黑衣女人,再温和望向云霞等人。 “来认识一下,这是明日与你们一齐比赛的队友。” 这亦是阮靖晟昨日送她的生日礼物。 ——一群特地训练过的文武皆通的女人。 ‘队友?’ 云霞与文秀等一众人皆一愣,随即看向进门的一队人。 她们约莫二十来人,年纪在十四岁到二十五六岁不等,皆身着利落黑衣黑裤,头发用黑色绸带绑起,一举一动皆透着力道。 显然她们皆是练家子。 听闻蒋明娇的话,她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地,朝文秀与云霞等人,拱手行礼道:“早闻众位义士千里远赴京城备考的壮举,今日一见果然皆生得文彩精华,令人见之忘俗。望明日合作愉快。” 文秀与云霞等人亦七手八脚地回了礼。 “各位客气了。” 行完礼后她们皆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黑衣女人虽说话客气,气质却极冷硬萧索,令人畏惧发憷。 蒋明娇温和解释道:“诸位不必过于紧张,她们与你们一样皆是身世孤苦的孤儿,只是从小被人收养,与世隔绝地读书习武,才养成了冷漠寡言的性格。其实她们心地都极善良。” “待明日相处后,你们会喜欢她们的。” 黑衣女子们感激地点头,继而崇拜望向蒋明娇。 她们皆是暗火盟的人。 或几岁或十几岁时,她们在或失去父母或遭遇饥荒,孤苦无依时被暗火盟收养。盟里教她们读书识字教她们习武杀人。数年成长下来,虽年少她们已手里染了许多鲜血。 她们并非寡言冷肃。她们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 女神医很懂她们。 这令她们动容。 她们都很早就听说过女神医名声,亦在心里想象过女神医的模样,她会是善良飒爽的吧?她会是温和淡然的吧?她会是如女菩萨般浩然大气的吧? …… 她们以为她们已把女神医想象得足够好了,但在亲眼见到女神医后,她们才知道纵使那些想象再瑰丽浩然,亦不及女神医风采的十分之一。 她就是她。 世间独一个的她。 创办东山医学院的高尚大气的她,千里远赴江南救灾的勇敢浩然的她,能体贴入微照顾每一个弱小的温和慈悲的她…… 她象征着世间进步创新和高尚美好的一切,能够追随她的脚步,都是她们此生的幸运。 她们将终生以此为傲。 …… 文秀等人果然放松不少,朝黑衣女人们露出一个笑。 她们刚欲说话。 一句粗声粗嗓的质问打断了她们。 “你们、你们要把我做什么!” 她们循声看去,发现是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醒了。 那男人生得矮小如冬瓜,身着半旧灰色儒袍,面庞因酒醉还红扑扑的。 他虽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却仍把自己摆得极高,理所当然地命令着。 “你们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你们家里人是怎么教你们的?连怎么伺候人都不知道?还敢不要命绑我?还不赶快给我松开,给我端一杯茶一叠点心过来道歉,哦对了还要一壶上好的浴春酒。” 文秀:…… 云霞:…… 众人:…… 这人大概是喝酒把脑子都喝得没了吧。 为首黑衣女子沉声解释道:“在抓到这名男子后,我令人调查过此人身份。此人是东山附近一名老童生,今年已有五十七岁。他在读书上并无天分,却好吃懒做从不思稼牲。” “在吃垮家里所有人,逼得父母穷困而亡,其余亲人皆弃他而去后,仍不思悔改不知努力。只是坚信自己是状元之才,天下所有考官皆有眼无珠,没有发现他这沧海遗珠。” “他这些年里,最常做的事便是或卖了家里的东西,或东拼西凑的借钱喝酒,在酩酊大醉后或抱怨家里父母太穷太无能,无钱供他读书便离开人世了,或大骂天下考官皆是昏聩无能之人,所取的考生皆是收了贿赂,是朝廷的蛀虫,应该被凌迟处死,并日常在酒后当着整个酒馆人的面,幻想着陛下与钦差大臣会到他的酒馆微服私访,听到他一番惊世之才的言论,从而成为他这匹千里马的伯乐。” 文秀:…… 云霞:…… 众人:…… 这人无能得太典型了,竟让她们都产生了画面感。 哪个村里没两个这等窝囊废呢。 “还看什么看?刚才我说的话没听见吗?你们是村口哪家养的丫头,怎么连话都听不懂了?。看等待会儿我酒醒了,不到你们家里,好好让你爹你男人好好管一管你们。” “一群女人看见男人,不知道躲开就算了,居然还直勾勾的看,简直是不知廉耻。这天下要是让我当家,要把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全部浸猪笼。” …… 文秀等人都皱起了眉。 这人嘴巴太脏。 蒋明娇朝为首黑衣女人使了个眼色。为首黑衣女人面庞冷肃,干净利落抬脚,踹在了那男人脐下三寸上。 “嗷——” 那男人捂住要害处,痛苦地翻滚了起来。 “你干什么!” 痛得撕心裂肺,那男人终于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想要痛骂这群敢大逆不道对男人动手的女人。 猛地一睁开眼睛,他却正对上了头顶的二十多双鞋…… 他咽了咽口水,终于清醒过来了。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我告诉你们杀人是犯法的。” 黑衣女子请示看蒋明娇。 文秀云霞等人亦跟着看向蒋明娇。 第六百一十章 这是一股团结的力量 “……呵。”蒋明娇淡然瞥着他的怂样,拿起黑衣女子收缴的装着泻药的小瓷瓶:“听说因为我们要与男人比赛,你还要给我们下泻药?” “是、是、是……”那男人看到那瓶泻药,终于找回了些勇气,色厉内荏吼道,“你们这些女人离经叛道,就应该受惩罚。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你们却偏要去打破,你们是逆天而行,你们一定会失败的。” 文秀嗤笑一声:“我们女人只是想与你们光明正大比一场。你们就用下毒手段来阻止我们。” “究竟是谁天生愚笨胆小,连一场公平都不敢给女人?” 那男人面庞登时一僵。 这话令他无法反驳。 “你的同伙还有谁?”为首黑衣女子勒令着问道。 男人声音颤抖着:“……我我我……” 为首黑衣女子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女神医不喜欢有人骗她,所以……” 你最好听话一点。 那男人吓得一抖,本来已经开口了又想到什么,恐惧打了个抖,梗着脖子道:“我没有同伙。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就是看不惯你们。” …… 文秀等人察觉到他神情变化,都皱起了眉头。 这人简直是个滑头。 太难对付了。 “穆一,踩断他的手指。” 蒋明娇以一力破十会,再次淡然从容吩咐道。 为首黑衣女人利落再踩断了男人一根手指。 男人发出了惊天动地嚎叫声,痛苦地握着手指,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好几圈。 文秀轻轻摇头。 穆一姑娘都提醒过,女神医不喜欢有人骗她,这人还不信邪地负隅顽抗,不过是高傲自大瞧不起女人罢了。 就该让他吃个教训。 男人刚一张口:“我真的没有同伙……” 蒋明娇眉头淡淡一挑,再次冷漠吩咐道:“穆一。” 木一又是利落一脚。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男人用力捂着手指,痛得杀猪般嚎叫起来:“我有同伙。我们一共有七八个同伙。我们就是看不惯一群女人居然敢和我们比识文断墨。” “所以我们就联合起来想要给你们一个教训。” “我买了泻药给你们下毒,还有人在准备火烧考场,还有人想过要买蛇来放到考场里,还有人准备污蔑你们作弊……他们不让我泄密,否则他们会打死我的……” …… 待他说完,文秀云霞等人都气得眼睛发红嘴唇直哆嗦。 “畜生。” “一群畜生。” “我们好不容易才这一次机会,却连一个公平都不愿意给我们,真是一群畜生。” “既然没胆子当初为什么答应要比?一群没下作的孬种!” …… “的确是一群又蠢又坏的孬种。”蒋明娇走到那男人身边,动作慢条斯理却似有庞大无形压力,令那男人额头不断冒汗,“同样是活生生能够喘气的人。只因为我们看你,便是不守妇道?” “我……” “只因我们把你绑起来,你要把我们浸猪笼?”蒋明娇平静质问着,一字一句皆毫无情绪,却如一记又一记重锤敲在那男人心口。 那男人腿不自觉发起了抖。 “我……” “只因我们不伺候你就是大逆不道,你还要叫我们的爹或男人们管教我们?”蒋明娇扬眉质问着,声音里不无嘲讽。 那男人舌头发着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因我们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天生愚笨,你们就要给我们下毒放火污蔑作弊?” 晏珠适时发出一声轻嗤:“生而为人,却不带脸皮,真是辛苦他们了。” 那男人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哭爹喊娘地道:“我错了我错了。” 明明女神医未持利器亦不疾言厉色,可他一面对此人便如见到了天敌,无端地恐惧畏怕。 她气场太过庞大摄人。 穆一抬头看向蒋明娇,请示着问道:“女神医,他要怎么处理?” 蒋明娇顶着男人惊恐眼神,淡淡地吩咐道:“既然他喜欢泻药,就让他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这并不符合女神医在外高尚巍峨淡然沉稳形象,反而透出些以牙还牙的狠辣,可文秀云霞及穆一等人却都未露出半分不喜。 她们的目光反而愈发火热。 高高在上淡然的女神医固然值得崇拜,露出点小脾气的女神医却更加鲜活可爱。 ——更让人挪不开眼了。 · 翌日。 东山医学院。 一大清早空气尚且透着寒意,沉沉暮霭仍笼罩着大地。朝阳被淡薄云雾遮挡住,只露出了小半张脸,染红了云霞边际。 “这是一个好天气。” 身着宝蓝春衫与襦裙的郑兰淳,掀开了马车翠竹帘子,望着山路上由远及近赶来的人群,发出了长长一声感慨。 湖墨看了眼阴沉的天色,狐疑地道:“小姐您怕不是说错了吧。” 这天气云厚阴沉的,哪里好了? 郑兰淳伸了一个大大懒腰,再点了一下湖墨额头。 “枉你身为我天下第一才女的贴身丫鬟,却连这比喻都听不懂,回去给我好好读书去。” 湖墨委屈地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小姐,您什么成了天下第一才女了?” 郑兰淳随口道:“就刚才,我自封的。反正也没人和我抢,说不定叫着叫着成了真呢?” 湖墨:…… 这话还真该死的有道理。 马车一路咕噜噜地行驶,郑兰淳张望着东山熙熙攘攘的山路,唇角笑意轻快飞扬着。 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一个阴天。 但她说的从来不只是天气。 她说的是,人。 随着东山医学院名气愈来愈大,慕名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寻求东山庇佑的人越来越多,东山产业发展愈来愈快,东山一直是极为人声热闹的。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皆是女人。往日尚有男人们山路上,今天只有年龄不一容貌不同的秀净女人们,勇敢坚定不惧男人们的目光,沿着那略显崎岖的山路,朝着山顶雪白玉石拱门跋涉。 在山路高处往下俯瞰,可见她们身着的各色衣衫,汇成了一股庞大汹涌的亮丽洪流。 令人震撼。 令人动容。 令人心潮澎湃。 虽然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还叫嚷着要当青年组第一名,郑兰淳其实极细心。 哪怕有大长公主府从大周朝各地寻到的女子们,她仍一直担心这场比赛会遭受冷落。 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 单是抛头露面地来比赛,对不少大家闺秀来说,便意味着要面对父母家族世俗目光等诸多挑战。 ——不逊于赤脚走一趟刀山。 更别提与男子同台竞才——便是最后展露出惊人才智赢了,这女人必定要留下一个不温顺的名声。 而‘温顺’恰恰是这时代女子的立身之本。 尽管极信任女神医的感染力,郑兰淳心里始终是没底的。她暗地里吩咐过家里丫鬟仆妇们做好准备,必要时候要假装参赛者,站出来为女神医壮声势。 输人不输阵。 好在她的准备没能用上。 “而且……”郑兰淳坐回马车,在放下帘子的前一刻,最后仰头看了一眼。 浩渺的烟灰色云层自天穹尽头滚滚铺展而来,却仍遮不住自边际泻出的一抹金色佛光。那昭示着初生的太阳即将挣脱云层束缚,勃发绽放出万丈光芒。 不同心协力抗争一把,怎知道未来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第六百一十一章 他们居然被先嘲笑了 东山医学院。 门口。 为了避讳男女大防,考场分为男场与女场,中间用一道长长白布隔开。 郑兰淳的马车停下时,考场前已停了许多辆车。有华丽昂贵的四轮双驾马车,已有朴素的青幔油顶小油车,更有几辆驴车与牛车。 女人们从驴车与牛车一下来,便有闲汉的嘲笑声传来。 “驴车?穷酸成这样还来比赛。” “她们这些泥腿子,斗大的字能不能认识一个都是问题。” “你说她待会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会不会急得哭鼻子?” “肯定会哈哈哈哈,女人不就是只会哭吗?” …… 郑兰淳神色一冷,目光落在蹲在白布旁,往女考场张望的一排闲汉上。 湖墨小声解释道:“方才方叔去打听过了。这些都是京城有名的闲汉和泼皮,是收了人的钱,特地过来看热闹捣乱的。” 郑兰淳轻眯起眼,定定看了他们一瞬:“我知道了。” …… “她只是腿不能动,嘴巴和手却都能动,可以写字可以做文章,凭什么不让她报名比赛。” 郑兰淳正打算寻女神医,闻言扭头看去,才明白发生什么事—— 为保证比赛的绝对公平,考试严格按照科举模式。 巳时开考。 考前半个时辰,会有人来检查有无作弊,再放人进入考场。除此之外考场是全封闭的。 未到考试与验身时辰,无论是谁都只能在外报名等待。 而一个坐在轮椅上,八*九岁的断腿小姑娘,被挡在了报名处。 与人据理力争的,是小姑娘的姐姐——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灰衣布衫,比寻常男子更高出大半个头的八尺女儿。 负责登记报名者的是医学院的学生:“可我们的确没有让瘸子考试的先例。” “先例是人闯出来的。你让她考试了,不是就有了先例了。” “话不能这么说。” “那还是怎样说?世间也没有女子与男子比赛文墨的先例,可女神医照样提出了这比赛。如今轮到我妹妹,怎么就不行了。”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妹妹她有多聪明。她才八*九岁便能做出媲美秀才的锦绣文章。若她是个男儿她早就闻名大周了。可只因为她是个女孩,生得再聪明都没有用。你知道她的腿是怎么坏的吗?是因为我父亲曾送她去私塾学习,那私塾里的男学生考试比不过我妹妹,就说我妹妹是女人根本不该识字,将她从假山石上推下来了。” 她双手撑在报名处的柳木桌上,字字泣血地逼问着。 “身为女子,难道优秀就是一种罪吗?” 这话令在场女人们全部别过了脸。 因女人们的沉默,闲汉们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一个瘸子还来考试,真是心里没点数了。” “八*九岁就有媲美秀才的天资?真是无知者无畏,吹牛都不知道吹得靠谱一些,从这里就看出女人们果然没读多少书了。” “瘸子就好好呆在家里,不要跑出来碍眼了。这不是给人添乱吗?” “……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瘸子承认自己低人一等,天生没用就算了,还好意思说是别人嫉妒你,把你从假山上推下来的。女子天生愚笨,我们用得上嫉妒一个女人?” …… 永恒把自己摆在高处,冷眼批评着所有弱者的挣扎,训斥她们为不自量力。 站着说话不腰疼。 拿她人残缺取乐。 这世上永远有一群人生得个人模样,芯子却恶臭得连狗都不屑与之为伍。 小女孩果被讽刺声伤了心,用手背抹着发红的眼眶,扯着姐姐袖子小声劝着:“姐姐,你别生气了。我不比了。不就是一个比赛吗?我们不比了,真的不要紧的。” “可是你是一路从通州赶过来的……”姐姐说不下去了。 郑兰淳刚欲说话。 “给她登记报名。”女神医清越声音自后方传来。 如飒飒清风秋歌拂过,人群皆不自觉让出一条道。 连闲汉们恶意的议论声都静了那么一瞬。 在与天际相接的沉沉暮霭天色中,在清晨微凉的乳白银雾里,蒋明娇迈步而出,身姿如肃肃林下风挺拔清寒。 小姑娘呆呆望着女神医,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女神医!” 蒋明娇蹲下与小姑娘平视,将一张玉石制的准考证号码,递到了小姑娘手里。 “这是你的号码。” “没有想到会有像你一样的孩子来比赛,是我的考虑不周。我向你道歉。下次我一定会让人做好准备的。” 小女孩忙摆手:“女神医,不是你的错。是我……” “不,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孩子,你的优秀与善良从来都没有错。” “孔融四岁懂让梨,曹冲七岁懂称象,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拜相,孙膑受膝刑写《孙子兵法》,司马迁宫刑著《史记》……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会把年龄当做评判一个人才能的标准,亦只有一无是处的人,才会从嘲笑他人残缺中取乐。孩子你既然有真才实学,就愈发要绽放出你的优秀,走到那些人可望不可及的高度,好吗?” 小姑娘先是睁大了眼,然后咬住了唇:“……女神医。” 蒋明娇再温柔揉着她的头:“你看我方才草草一数,便发现这历史上有太多的少年天才,却从来没有一个少年女天才。我不相信不是女子天生愚笨,你觉得呢?”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更咽着摇头:“……不,绝不是。” 蒋明娇朝她伸出了手指道:“所以我们来做一个约定,我给丫丫一个机会,丫丫让我见证第一个少年女天才的出现,让那些人知道天底下还有少年女天才,好吗?” 小姑娘拼命点头,想说一句“好”,一开口眼泪却扑簌落了下来。 “谢谢女神医。” “谢谢你。” 旁边不少女人亦看得鼻酸,纷纷别过了脸。 于是同时那些闲汉脸庞也气得发了白。 他们虽然游手好闲,却都不是傻子。 女神医是在讽刺他们。 ‘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会把年龄当做评价一个人才能的标准。 只有一无是处的人,才会从嘲笑他人残缺中取乐。’ 这两句话几乎将他们按在地上,朝他们鼻子上唾唾沫,骂他们无知又一无是处! 虽然这是实话…… 可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口。 今天他们来这里,是来嘲笑这群女人的不自量力的。 可没想到竟先被嘲笑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他们好像狗咬狗啊 瞥见这些闲汉的神色,郑兰淳嘹亮地吹响了口哨,眉宇间神采飞扬。 该! 女神医骂得好。 字字文雅不带脏,却能辛辣薄凉得透骨,把这些人面皮给剥了下来。 就该这么对付他们。 “女神医果然是女神医。”望着那蹲着与小姑娘平视,眼神温柔,衣衫雪白,身姿清寒的女子,她唇角轻快翘起着。 ——太值得崇拜了。 郑兰淳是个能把天捅破个窟窿的性格,当即懒洋洋开口道:“女神医说的可真对。这世上可不就是有些人生来顶着一副人样皮囊,却从不干一件人事不说半句人话,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 这话一出口,小姑娘的姐姐亦明白了郑兰淳用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天底下总有一群男人时时把自己摆在高位,举起各种看似正义的道德大旗,肆意批评着女人们的一言一行,制定出无数标准要教女人如何做女人。 这大旗会是《女德》《女诫》,又会是三纲五常,抑或会是所谓‘贤妻良母’的贤名…… 仿佛活得千人一面,毫无思想与个性,处处都得合他们心意,才能是一个合格的女人。 可凭什么? 凭什么这世上只有《女诫》,却没有一本同样《男诫》? 她们今天便要为他们现写一本出来。 当用苛刻目光审视他人者,地位斗转到被人审视时,他们还能保持所谓的‘客观’么? “井底之蛙不自量力,这可真是太精准的评价了。一个男人没一点本事,不会建功立业就算了,连心性品德都不过关,怎么好意思出来抛头露面的?” 她恰题应和着。 文秀与云霞等人虽性子柔顺,心思却都极玲珑剔透,瞥见那群闲汉反应后也明白其意。 于是她们也掩唇轻笑附和着。 “怪只怪有些男人太没自知之明了。成天只知道让女人做好女人,自个儿却连好男人的边挨不上,就敢出来乱窜,也不嫌丢人得慌。” “可真是给男人丢脸。” “给男人丢脸的何止他们,听说过水太凉的典故吗?有些男人啊一向如此,每到朝廷亡国时都要扯出一个女人背锅,呜呼哀哉女人是祸水,哭天抢地做出一个天底下最忠心不二的样,偏生到了要给朝廷投湖殉亡时,就开始说水太凉了。” “啧啧啧,你说怎么会有这样无耻虚伪的人呢?” “大抵是那眼睛生来从来只盯着别人的错处,从没多看一眼自己长啥样吧。” …… 一言一句高高在上的嘲讽挑剔,几乎是把这群闲汉当做砧板上的肉,随意挑拣嫌弃批判。 那群闲汉一瞬皆气得脸红脖子粗。 感受着四周汹涌密集的嘲笑目光,他们只觉得面庞如被锐利刀子刮,恼怒与憋闷得生疼。 从来都只有他们审视女人,挑剔女人不合规矩的份,今日竟被女人们率先给挑剔了。 这身份的颠倒给了他们诡异的错乱感,以及强烈的耻辱感。 碍于女神医的守卫在,他们不敢直接动手打人,于是胸腔剧烈起伏,沉重喘着粗气,在内心恶毒诅咒着。 笑! 你们只管嘲笑! 等待会儿考场着了火,或你们座椅底下爬出了蛇,亦或者你们皆腹泻不止,这场比赛不得不取消时,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是的。 他们便是蒋明娇昨日逮住的男人的同伙。早在一大清早,他们就潜伏上山来,准备好了泻药与火石和油。 他们只等着这群大逆不道的女人哭! 瞥见他们的眼神,穆一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 几个灰衣女人飞快从人群中隐去。 闲汉们唇角恶毒笑容未消,便听远远传来了喊救命声。 “救命救命,快来个人救一救我啊!我真的不敢了。” “饶了我吧你们别追了。” “救命啊救命啊,怎么会有这么多恶狗!” …… 女考生们皆一瞬茫然呆立,不知道发什么事。 闲汉们脸色却立即骤变。 他们认得这些声音。 这是他们的同伙。昨日他们还曾约定过,一起来东山潜伏破坏考场。 他们怎么会喊救命? 发生了什么事了? 不详的预感浮上每一个闲汉心头。他们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见视野尽头冲来了一群人。 他们个个哭爹喊娘,发髻散乱披头散发,口呼救命地狂奔不止。许多人裤子被咬出了数个大口,两只鞋都跑掉了,模样别提多凄惨了。 ——赫然便是那群偷偷放火烧考场的人。 他们身后是十来只一人高的黑色大狗。 森森的白牙。 遒劲有力的大腿。 迅猛的速度。 粗重的喘息声。 …… 无一不昭示着这群黑狗的战斗力。闲汉们登时吓得面庞血色全无,脑海里惊恐浮现了一个念头。 ——逃! “……救命救命救命。”那群人眼看着要力竭不逮,被那群猛狗追上,下一瞬如见救星般看见了闲汉们,连滚带爬冲了过来。 “救命。” “快帮我们打死这群畜生。我给你们付银子了的。” “救命快救命。” “你们去找棍子来快去找棍子来,把这群恶狗给打死!我可以再给你们银子!” …… 闲汉们本来是要扭头就跑的,在‘银子’二字驱使下,只好硬着头皮,随手抓起身边武器,朝那群恶狗冲过去。 下一刻他们却齐齐感到屁*股一凉。 “汪汪汪——” “汪汪汪——” “汪——” …… 另一群黑狗不知何时从后头冲了出来,朝着他们屁*股就是一口,顷刻撕破了他们的外衫。 “妈耶!!!” “救命!!” “狗狗狗!有狗在咬我的屁*股,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救命!” …… 哭爹喊娘的,这群闲汉一蹦三尺高,再顾不得任何颜面,捂着屁*股就满东山乱窜起来。 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们凄厉的叫喊声。 “不要咬我的屁股,救命啊啊啊————” 山上。 男考生们皆面色阴沉。 女考生们却都看得神清气爽眼睛发亮。 小姑娘本来眼泪还包在眼眶里,更咽着鼻酸地要哭,看见这一幕时却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呜呜呜呜嗝哈哈哈哈哈。姐姐你看他们像不像狗咬狗呀。” “丫丫可别乱说。待会儿狗可要生气了。” “嗯对狗可比他们有用多了。” …… 偶尔有跑过来的闲汉听见这一句话,脖子都气粗了一截,刚想发怒:“你们这群女人……”屁*股就又被叨了一口。 东山清晨微寒的空气里,便再次响彻了他嘶声力竭的吼声。 “狗大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我们已稳操胜券 东山上。 用白布隔开的男女考场中央处,周有明身着墨蓝苍鹰图案官服,抱着一沓雪白的答题纸,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场闹剧。 “蠢货!” 他冷冷吐出二字,给这一场闹剧下了精准结论。 愚蠢。 自大。 狂妄。 这一群无能无才之人,丝毫不懂何为韬光养晦,不动声色与徐徐图之,只知丑态百出地胡搅蛮缠。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他们,到底还有几分血性,知道要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他抬起了头嘴角轻扯,遥遥望向白衣飒爽的女神医。 不过这些蠢货倒还有一点用,帮他试出了一点。 ——女神医手腕愈发厉害了。 她定然早知晓了这群蠢货的计划却引而不发,直到考试前所有男女考生齐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出一群恶狗追逐这群蠢货,让他们露出最丢脸的一幕。 这是一个下马威。 她是在给那群参赛的女人们壮声势。 看着面色阴沉的男人们,与明显情绪饱涨许多的女人们,周有明轻轻哼了一声。 ——白替他人作嫁衣。 蠢死了! …… 抱着雪白答题纸,周有明走进了考场,坐在监考官位置上,望着场中一群身着朱子深衣的年轻才子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今天的题目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除却分了男女两个考场,为缩减时间减少了考试科目外,这场比赛每一步骤皆模仿着科举。 包括考试题目。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意思是‘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革新’。 这便是一道典型的科举题型,要求考生根据题目字句意思,联系到大周的朝堂实事,书写一场合时宜的策论。 一要求要文辞锦绣。 二要施政的新颖观念。 这出自《诗经》的句子稍显生僻,却绝难不倒这群年轻才子们。 他们的优势在于纵横朝堂治理国家的时政观念,这会是那群女人的致命软肋。 那群女人终日在灶台与孩子间打转,认得几个大字都算得聪颖,懂得什么施政时政? 果然一众年轻才子们只略略思索片刻,便笔走龙蛇书写起来。 周有明抚须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半天时间须臾而过。 监考小吏一一收卷子,年轻才子们起身时面庞皆带着自得,俨然已是胜券在握。 周有明摇头抚须叹息道。 “春闱在即,还让诸位为这等小事走了一趟,真是……” 似是十分为才子们耽搁时间在这等小事上不值。 年轻才子们纷纷得意笑道。 “大人说的哪里话。此事又不因您而起,实在是现在那些女人们愈发没有样子,该让她们知道天高地厚了。” “复习无趣,能这样走一趟亦是颇觉有趣。” “还望大人带句话,让批改的大人们改卷时,可得给那群女人们留些面子,否则她们当众哭鼻子了,岂不是显得苟某人不怜香惜玉了?” “好啊你个老苟,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风月佳事,可真真是个风流胚。” …… 周有明笑看着年轻人打趣。 这些年轻才子皆是他的得意门生。 虽然比不得国子监里,名声大臊的蒋家大公子、异军突起的薛青、早有年少聪慧之名的牛远道,他们仍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 他自答应参加这次比赛起,就不只是为了赢。 赢,实在太简单了。 他是要用这些才子的好成绩,真正震慑到那群女人,让她们知道双方间的云泥之别。 显然这群年轻人也知道他的打算,并付诸了彼此最好水平。 “走吧。” “要不咱们等成绩出来再走?” “成绩今天能出来吗?” “当然能。” “那咱们等成绩出来吧,我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些女人们的成绩时的模样了。” …… 年轻才子们勾肩搭背,高声谈笑着出了门。 周有明却故意慢了一瞬,状似无意地撞了一下砚台。浓黑墨汁洒在桌面上,染黑了雪白卷纸的边际。 “哎呀我可真是太不小心了,好在待会儿会有人将试卷誊抄一遍,并不影响成绩。” 周有明装模作样说了两句,重新抱起卷纸出了门。 所有卷纸被收齐后,会按照组别汇集在一起,再被统一打散派人誊抄后,交由审卷人员来审卷。 不得不说女神医思虑十分周全。 只是道高一丈。 为了这一场比赛的稳胜,他早已收买了同样为男人的誊抄人员与审卷人员。这染了墨汁的卷纸,将成为他们彼此的信号。 他们将稳操胜券。 “周大人。” 迎着飒飒呼啸的山风,走在蜿蜒铺展的山路上,他听见背后有人唤了一声。 周有明循声扭头,发现了一名似是怀着孕的黑衣女子。 那女子冷着脸指着地下:“周大夫,您的钱袋子掉了。” 周有明一抹腰间,果是空空荡荡。 “多谢。” 弯腰去捡钱袋子时,他却感觉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警惕地猛然抬头,却发现那怀孕的黑衣女子已走得远了。 错觉吧? “周大人。”旁边又传来一声招呼,周有明循声扭头便看见,靠在一棵大树上的郑兰淳:“周大人,我以为你不会来。” 经由大长公主府文士的传扬,京城文人皆知大长公主府,有一个天生聪颖过人的大小姐。 周有明轻轻一抬眼皮道:“周某人见过郑大小姐,回郑大小姐的话,既然女神医行事大气,愿意诚心邀请,周某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他喊得是‘女神医’,并非‘文昌伯’,可见在他早已认定,文昌伯爵位必将不保。 郑兰淳颇觉得有趣,挑了挑眉:“周大人,不知您听说过一句古话没有?” 周有明语带讥讽:“文平为明德二年进士及第出身,读过的史书典籍汗牛充栋,虽不能说是通晓古今亦算得博学多才,不知郑大小姐有何赐教?” 郑兰淳轻勾着唇:“这句话不出自史书典籍,亦不出自四书五经,它只是我对您愚蠢人生愚蠢行径的一句谶言。” 周有明皱眉。 郑兰淳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周大人,当心‘自作孽,不可活’。” 然后未等周有明有任何反应,郑兰淳便轻快哼着歌,大步潇洒地扬长而去。 遥遥一轮勃发的红日里,她背影竟被染上了火红色。 利落。 鲜活。 有力。 这是一个内心燃烧着一团烈火的聪明小姑娘。 与此相反。 周有明在原地气得脸都白了,用力运了好几回气,才露出一个冰冷眼神。 “且走着看。” 第六百一十四章 周大人:你还有什么解释吗 傍晚。 暮色四合时分,火红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大地被沉沉雾气笼罩。倦鸟与耕作的农人皆已回家,远远有耕牛长长的鸣叫传来。 东山却依旧热闹。 尽管女神医说过,明日会贴出所有成绩单,让众人只需考完即可离开,明日辰时来看榜。 却无人愿意离开。 所有人皆想第一时间得到结果。 被临时改成了阅卷点的东山医学院门口。火红落日将雪白长布染成红橙色,男女考生泾渭分明的坐着,神色却大不相同。 女人们一团一团围坐在一起,如在绝境中彼此偎依的亲人般,紧紧握住了同考者的手。 ——虽然她们此前可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同一个选择却让她们在此时成了战友与姐妹。 人与人缘分甚是奇妙。 男人们却极其张扬热闹,仿佛故意要刺激女人们似的,响亮到聒噪地高声谈笑着。 “嗨,你说咱们待会儿赢了后,要去哪儿庆祝?”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这比赛真是让我赢了都觉得丢脸,也不知道意义在哪里。” “意义是教训一下那些人呗。女子好生生地呆在家里不好,还搞什么私塾读书识字,还弄收女子做工的作坊,还闹着要立女户,大周律上从来只有男人有财产,女人还想立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得好!” “嗨,那就清风楼如何?他们家的二两席不错。” …… “说起来这是因我而起。待会儿我请你们去二两席吧。”周有明广袖一展含笑抚须,插入了才子们话题。 年轻才子们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周大人慷慨!” “周大人手面大。” “咱们这一趟可算没白来。” “周大人待会与我们同吃吧。” …… 周有明因多年仗着御史的身份,为庞仲四处咬人,在朝廷里名声极为不好,被所有人排斥孤立,可谓孤家寡人一个。 可因女神医打赌立女户之事,众朝臣们皆同仇敌忾于女神医的不自量力,他作为被竖起来的靶子,反倒得到了不少朝臣同情。 往常这群年轻才子虽为他门生,可不太敢与他一起去清风楼吃二两席。 ——女神医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周有明抚须叹道。 忽然医学院大门被轰然打开。 徐总院判与姜太医许成信等医学院教室们,一人手持一张榜单鱼贯而出,将榜单贴在了墙上。 “来了来了成绩来了。” “朱榜来了。” “快过来看看。” …… 男人们嘴上矜持着:“结果早已注定,这榜单实在没什么好着急的。”却比谁都着急地往榜单前头挤。 女人们动作慢了一瞬,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抬头呐呐道:“成绩出来了?” 又有个人道:“……出来了吧?” 她们望向挤满了人的榜单前,想看又不敢接近,脚步如被黏在了地上。 “我,我们……” 我们,赢了吗? 所有人都在心里问着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人敢问出口。 她们已经在黑暗的绝望中,等待了太久期盼了太久焦灼了太久,久到她们已不敢有希望了。 …… 正在女人们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就听见男人聚集的人群里炸开剧烈的反驳声响。 “不对!” “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有人作弊,这绝对是有人作弊!” “我们要看卷子!” …… 年轻才子们各个皆气冲霄汉,轰然大怒地朝着徐总院判怒吼着,神情再不复原先的悠闲得意。 原因只有一个。 榜单是按照名次由上至下排列的,每一个名次后会跟着一个象征着考生身份的号码牌。 号码牌是男女打乱排列的纯数字。 绝不存在作弊可能。 但在张贴榜单时,为了便于考生们的直观感受,每一个号码牌后头都被标了不同颜色。 蓝色为男。 红色为女。 且在每一个榜单后,会列出一个男女考生上榜名次及数量比较。 ——每一张榜单上男女考生数量名次比例,竟大约是一比一的。甚至在好几张年纪小的组别的榜单上,女人竟比男人多一两位。 此次阅卷请的是十名大周有名大儒,皆德才兼备能够服众。阅卷采取的是来回多重打分,最后求一个平均分的模式。 这些在考试前早已告知所有考生。 当时这些男考生们皆大咧咧地表示,“我们相信大儒们的眼光与人品。”“这模式倒是够公平,女神医的确磊落。”“这下她们能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当结果与他们预料得不一样时,他们却浑然忘记早先的不愧之言,红着眼睛质疑一切。 “这成绩是假的!” “这是作弊! 一个年轻才子率先振臂而呼,红着眼睛高声怒吼着。 声音感染了其他人。 其他男人也跟着高声怒吼起来,还有人想一脚踹翻榜单牌,甚至有人大怒下,要对徐总院判与姜太医动手。 他们不肯接受失败,就开始了暴力与撒泼。 “作弊!” “作弊!” “作弊!” …… 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了医学院屋顶。这群男人们急红了眼,就想要冲进屋子里,打砸那些监考官的桌子。 怒吼声拳脚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气氛火爆几近失控。 “都给我闭嘴。”一声比所有男人更高的怒吼传出。 小姑娘的姐姐将轮椅塞给了湖墨,猛地上前一脚踹翻了一个闹事的男人。 嘭——地一声巨响。 那人飞出了十米远,重重摔在墙上,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穆一也站了出来,一刀砍断了厚重的柳木桌子。 “再动就如这木桌。” 郑兰淳与她们站成一排,亦边活动着手腕脚腕,边冷冷勾着唇角。 “你们要打我们奉陪。” …… 如一盆冷水泼了下去,喧闹人群就此寂静了一瞬。 不少男人喉结滚了滚,眼里是不自觉的惊恐。 这群女人怎么这么能打? 背对着一轮红日与高而远的天穹,蒋明娇恰在此时缓步而出,她平素如清风般凛冽的背影,此刻如一座高大不可翻越的高山,有了巍峨浩然的肃肃气势。 面对着这庞然气势,方才叫嚣的男考生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如同蚊呐般道:“女神医,我们不是故意捣乱,我们只是怀疑这成绩不对。” 有几个男生小声应和着。 “对,这成绩不符合常理。” “明明这群女人……总之我要求看卷子。” “女神医,我们怀疑有人作弊,您能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 蒋明娇目光凛冽巍峨,不疾不徐扫过一圈人群,被她看见的人皆往后一缩,胆怯地咽了咽口水。 她才收起了目光,淡淡地道:“的确有人作弊。” 未等众人再次发作,她已看向周有明,字字浩然如山岳落地,如昊海泛起巨浪,如雨夜撕破天的雷声:“周大人,您对于故意让每个男考生考场的监考官,都或打翻墨水或让卷子染上水渍或折了角,来给誊写的人做标记的行为,还有什么解释的吗?” 第六百一十五章 周大人太丢脸了 这声音太悍然磅礴有力,周有明脑袋被震得嗡嗡嗡地响,笑容顿时凝固在面庞。 他第一反应是狡辩。 “你没有证据……” 蒋明娇淡淡瞥了一眼。穆一便拿出厚厚一沓试卷纸,捏着卷纸的一边边缘,将被污迹标记的另一边,展示给所有人看。 试卷纸一共四沓。 每一沓约莫有六十份。 在医学院门口明亮烛光下,可清楚看见穆一手中的试卷纸,每一卷边缘都有些许污渍。 那污渍不仔细看极难发现,皆可用不小心解释。 但每一沓卷纸都‘不小心’染上了污渍…… 周有明面色青白,最后冷笑一声:“不过巧合而已。” 巧合就是巧合! 只要他不承认,难道她们还能按着他认错? “巧合。”郑兰淳似是觉得有趣的勾唇,“看来某些人已脸皮厚到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穆一招了招手。 一队黑衣女人鱼贯而出,抬来一个木架子,整齐粘好一沓雪白卷纸。 郑兰淳一眼扫过,嗤笑出声:“用生僻字玩作弊手段,周大人果然是博古通今,熟读史书典籍,令我等自愧不如呢。” 文秀父亲是书院山长。她自父亲处听过不少科举隐秘,亦看出了卷面蹊跷。 “前朝科举时曾有一种隐秘作弊手段。考生会与阅卷官约定俗成,在文章第几行第几句用上特定的生僻字。这些字藏在一篇挥毫泼墨的文章里并不起眼,还因罕见能让人有博学之赞。阅卷考官一看见这几字,便能明白卷子作者是熟人,顺势给这卷子一个高分……” 顺着她的话众人皆看向墙上的文章。 这些文章初看时皆是锦绣华章字字珠玑,但再仔细看时,便能发现每一篇文章的第六到十行,会固定出‘隰’‘纛’‘恚’‘赜’等字。 一篇两篇尚能作巧合,连续上十篇皆是如此…… 众人皆露出玩味神情。 周有明嘴唇因难以置信而发白,这群女人怎么会发现这些? 他又露出狠厉神色。 纵使她们发现了又如何,这依旧可以是‘巧合’。 然后他就看见郑兰淳朝他投来一个怜悯眼神。 他脑袋下意识嗡了一下。 他看见一个黑衣女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几个女人上前,将三个五花大绑的男人,随手扔在了地上。 三个男人皆在三十余岁,穿着统一黑底红领制服。 众人皆盯着那制服,悄悄议论出声。 “我在开考前听女神医介绍过,这是给咱们负责誊写考卷的人特定的制服。” “女神医说了,这种制服都是有数的,就是为了怕有人混进去,在咱们卷子上动手脚。” “所以这三个人都是给咱们誊抄卷子的人?” “他们现在都被拎出来了,这是参与了作弊?” …… 三名男人大抵是受过刑,被扔在地上时仍涕泪直流。抬头一见周有明,他们皆神色大变。 “周、周周大人!” “周大人!” “周大人你怎么在……” 郑兰淳嗤笑一声:“为了避嫌,这些人皆是女神医从外地书院请的人,却都同时一口叫破了本应与他们素不相识的周大人您的身份,可真是稀奇呢。” 周有明暗自咬牙,朝这些人使着眼色。 一个只是立即胆怯偏头,不敢看周有明。 一个砰砰砰地哭着磕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周大人我对不起你。我我没经住刑,我全招了……” 另一个拿出一锭银元宝,对着蒋明娇求饶:“这是周大人给我的银子,女神医我错了,我不该因为看不惯女人比赛,就故意收周大人的钱……” …… 周有明面庞终于雪白,双腿不稳地后退两步。 证据确凿。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什么,却只是无从开口:“我……” 女神医证据太多了,几乎将他钉死在耻辱架上。他所有辩解都成为了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只能令他的行迹更令人耻笑。 他完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些被狗撵的闲汉。在目睹他们的狼狈时,他只是嘲笑着对方愚蠢,觉得对方是不懂筹谋计划。 可当他面对女神医惨败时,才发现此人是多么深不可测。 她定然早就知道他的把柄,却等到了此刻才发作。 她要他身败名裂。 ——于是他便如那些闲汉一样,在光天白日下被剥掉面皮,光着屁股满东山地被人耻笑。 不,那些闲汉皆是游手好闲的瘪三,纵丢脸也只是一时。 可他周有明不同。他是朝廷有名有姓的大员,是最最清贵的御史,拥有着上可谏帝王下可监百姓的职权。 他可谏天下人,理应是最干净的。 但在女神医被揭破他作弊的一瞬,他的立身之本随之被摧毁。 他的官途完了。 周有明迟来地感受到恐惧,肩膀不住颤抖,牙齿咔咔作响,有了不断下坠的绝望感。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可惜无人听见他的懊悔与呐喊。 男考生们都懵了。 与周有明一齐作弊的,终究只占少数。他们方才叫嚣着有人作弊时,愤怒是真情实感的,被打脸时因而更疼。 的确有人作弊。 却不是他们预料中会用千方百计赢的女人们。 而是一向自诩清正,被他们同情,被他们当做对抗女神医的领袖的周大人。 看见这些确凿无误的证据,想起方才他们群情激昂,叫嚷着有人作弊的愤怒冲动,再望着被女神医问得说不出话的,脸色发白的周大人,不少人面色如吞了苍蝇般难看。 太丢脸了。 强烈的耻辱感,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把文章拿给他们看看。”蒋明娇端正优雅立着,在初生皎白月光下白衣清寒出尘,一一环视过这些人面色,淡淡吩咐道。 穆一拿出一沓誊好的文章。 众男人不明所以迟疑接过,匆匆浏览过一遍,便抚掌大赞道:“好一篇一气呵成气势浩荡,观念辛辣力透纸背的好文,写得太好。” “班香宋艳云霞满纸,这篇写得太好了。” “咦这篇文章笔迹十分熟悉,仿佛应是文明兄的卷纸。你手上的似乎是我的卷纸。” …… 蒋明娇淡淡道:“这些文章的确写得好,可你们知道它们的评分吗?” 第六百一十六章 女神医这一招真是太妙了 一众考生皆面露茫然。 有几人迟疑地道:“这些文章皆擒翰振藻文采斐然,对朝政的见地亦是令人叫绝,其中才华不说惊天地泣鬼神,亦绝非寻常人可比。至少也是一个优吧。” “还有这其他几篇,字字可见书写之人的弸中彪外,若是这一篇不评优,我们便要集体去投缳了。” “虽然有自傲嫌疑,我这一篇文章若无优的评价,我将质疑这场比赛公平性。” …… 周有明只瞥了一眼,便知这是他的门生们的文章。听着众人的议论声,他原是打算点头附和的,却忽然想到什么,抬头望向穆一。 穆一冷冷地回视他。 周有明脸顷刻便白了,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这人是那个孕妇! 她居然是女神医的人。 那他当时弯腰捡钱袋时,被撞了一下时,腋窝下夹的卷纸是不是…… 他惶恐地扭头看向女神医,便见浩然天地间,女神医立得如松如竹,天然给人肃肃生风感,淡漠从容地道:“这些文章确是文采斐然,但他们的评分都只有中或下。” 这话刚一出来,考生们都炸了。 “这不可能。” “这等眼光长远、思虑周全、条理清晰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中或下?审卷老师是怎么审的?莫非是睁眼瞎么?” “这篇凤彩鸾章之作句句一针见血发人深省,文辞精炼绝非凡作,凭什么只有一个中下?” …… 蒋明娇瞥向了他,淡淡开口问道:“周大人您说巧不巧,我只是把你手里的男考生的卷纸,换成了女考场的卷纸,由你交给了誊抄成员。女考场的考卷评分便是清一色的优良,男考场的考卷评分便是普遍的中下了。” 众男考生才恍然大悟,扭头质问地看向周有明。 周有明面庞僵硬,吐不出一句话,站都站不稳了。 他惊恐望着蒋明娇。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仍是低估了女神医——女神医不仅要他失去官途,还要他失去所有助力,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此前他作弊被当众揭穿,虽是丢了一个大脸,却仍有着拥趸者。 ——那些受益于他作弊的考生。 可女神医竟把他监考的考生卷纸调换了,令这些考生吃一个大亏,被无缘无故判了低分。 这群考生得知缘由,只怕会恨透他。 他将众叛亲离! 只怕在得知他作弊时,她便计划好了交换卷纸,令他作茧自缚众叛亲离。 这人的算计太滴水不漏。 他因惊惧而剧烈颤抖。 “诸位考生,当你们看到自己写得惊才艳艳的文章被无端打低分时,愤怒吗?”蒋明娇看向这群瞬间哑然的男人们,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可若不是我们及时发现,这便是女人们要经历的一切。” “不公,不止针对弱者。” 瞥了眼神色尴尬的男考生们,郑兰淳轻嗤了一声。 女神医这招可真是来得好。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唯有让那些事不关己者,经历过一遍弱者经历过的困境,他们才会明白弱者在愤怒什么。 譬如这群男考生们,在得知周大人替他们作弊时,只觉得作弊被发现太丢脸。 但在试卷被故意评低分后,他们才迟来地感受到愤怒。 太滑稽了。 “虽然周大人作弊已是证据确凿,但诸位考生不用担心成绩公正性。在发现了周大人的行为后,我们立即安排了另一批人来誊抄审卷阅卷。” 瞥着众位男考生的尴尬神色,蒋明娇淡然从容地道,“如今众位考生试卷皆是陛下派来的御前侍卫负责誊抄,江南白鹿书院曾山长带人审批,可以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 “另每个名次旁都会贴有该考生的文章。” “你们可随时质疑。” …… ——在女神医江南救灾时,曾山长曾受过女神医恩惠,陛下亦受过女神医救女之恩,所以他二人才会如此帮助女神医。 众人暗自感慨女神医的人脉,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 江南白鹭书院曾山长,在全大周皆是有名的清正古板,绝不屑于作弊。 况且还有陛下派来的侍卫把守着。 再没有一丝挑刺的理由,这些人反倒开始静下心来,认真阅读每个名次后贴出的文章。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些怨妇思情的无病呻*吟。 但他们发现他们错了。 这些文章不但用典框架辞藻文墨皆令人眼前一亮,思想与施政标准亦都颇有见地。 许多观念是他们闻所未闻,但细想下极有道理的。 “妙妙妙,改革田亩制度采用人头税而非地亩税。这一招能大大增加朝廷赋税收入,实在是针砭时弊见地颇深。”一个男考生抚掌大赞道。 一个女人隔着雪白长布,小声解释道:“我家曾是地主,我从小就见许多应缴纳税的农户,因失去土地成为地主或乡绅的佃农,不仅被地主压迫得生不如死,还令朝廷少了许多赋税。所以在看见这题目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一点。” 男人这才意识到感慨被原作者听见了。 他由衷道:“你很善于观察生活。” …… “圣人言经由千年诠释,已成为了一本被不同朝代的人,打扮与改造的策论模板。从汉时的天人感应外儒内法,到唐时三教合一,再到宋明时程朱理学,每一次变革皆是适应着时代统治需要……”一个男人喃喃念着一篇文章,长长嘶了一声道,“这文章好生辛辣大胆,定然出自一个洒脱狂士般的男人之手。” 待他看向号码牌,却发现那赫然是红色的。 ——作者名叫郑兰淳。 他尴尬摸了摸鼻子。 “想不到女人也能有这等思想深邃者。” …… 一时众人皆陷入思考与阅读中,气氛极其安静。 无人发出一点声音。 偏见多半源于无知。 除却天生狭隘刻薄冷漠的少部分外,大部分人的偏见都源于狭窄的眼界与匮乏的生活经验。 因没有见过文采出众的女人,他们自然不会觉得女人能读书。 一代代的偏见固化,限制了他们的认知与思维。 但在读到一篇篇出众的文章,亲耳听到作者讲述她们思路后,他们才切身感受到,女人并非不能读书的。 相反她们性格中的细腻认真,对生活的热忱与观察,无处绽放的想象力,赋予了她们思想与文笔,格外不同的瑰丽与恢弘。 或是不甘或是敬佩或是惊异,男人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女人们的名次是实至名归。 她们真的有才华。 她们并非天然愚笨,只要给她们足够好的教育,她们将会达到与他们同样的高度。 甚至于…… 不少男人扭头望向青年组第一名的那篇文章,盯着作者栏的‘郑兰淳’三字,庆幸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女人不能科举。 否则……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我们赢了!!! “今天我给你们出的题目,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出自《诗经·大雅·文王》”自耳畔自天边自山谷,蒋明娇清越的声音恰时响起。 “这句话旨在革新。” “你们皆读懂了题目,从世情经济思想科技等角度,阐述了革新的重要性。” 蒋明娇肃然立于场中,悍然铿锵地开口,一字一句如刀锋隔开空气,隐隐有飒飒刀剑交锋的风雷声:“你们都在文章里写过这样一句话——革新不仅要革经济制度的新,更要革固化于人心的陈旧观念与偏见,要从内心起保持对改变的敬意,欢迎利于大周朝立于时代的一切变化,不给自己无垠的思想设限,不用固有的经验束缚自己,否定其他人企图改变的举动。” “经过这次考试,你们已经看见了,少年组的第一名,名叫邱天歌的女孩,今年才不过九岁,拿出的文章水平不逊于青年组优等水平。青年组冠军郑兰淳的文章有惊世的状元之姿。” “年龄越小的组,因为教育水平的相同,女人的表现越好。甚至因女人性格沉静,整体成绩相较于同龄男人还略胜一筹。” “这场比赛或许有不公平的地方——来参赛的女人们来自全大周各地。而男考生都只来自京城。” “但造成男女考生数量悬殊的根源是对女子教育的疏忽。这恰恰是我们需要改变的地方。” “单单是这些优秀女性的出现,便足以盖过这些微的不公平,说明男女之间差别取决于受教育水平。只要女人们也能得到良好教育,成绩绝不逊于任何其他人。” “所以你们现在还觉得女人天生愚笨,不能管理自己财产,必须依附着男人而活,不能立女户不能独立生存吗?” 场上陷入了沉默。 久久无声。 山涧的风卷着天穹尽头的暮气呼啸,一轮皎白明月在众男人面庞上打下晦涩不明的阴影。那些男人们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他们只是沉默着。 尽管已亲眼见识到了女子们的优秀,他们也认识到自己可能错了,他们对女人的偏见过于多了……但刻在骨子里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在这种情形下,沉默本身已是一种投降。 他们认输了。 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昂扬激*情涌上了喉头心间,女人们胸腔内如有澎湃海浪撞击着,如有嘹亮苍鹰啼鸣着,如有轰然雷声炸裂着。 她们茫然她们激动她们呼吸发滞手足发颤。 文秀背靠着医学院的墙,缓缓滑了下去,蹲着用手捂脸,肩膀耸动许久,才发出了小声呜咽。 “爹,你看到了吗?女儿赢了。我们赢了。女神医的赌约赢了。我们有希望能立女户了。您当年的心愿实现了。” “爹,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教诲。” “您可以瞑目了。” “……如果这比赛早来十年,您一辈子的心血是不是不会就被那两个畜生糟蹋了。我是不是也不用遭受那些噩运……” …… 云霞握紧了刘木兰的手,听见文秀的哭声,尚且茫然着自语:“木兰姐?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 刘木兰反握住了她的手,喃喃自语道:“咱们赢了?” 她随即又自答道:“对,咱们赢了。” “咱们赢了!” 她登时笔直站了起来,朝着山谷发出了畅快的大吼声:“该死的贼老天,你听见了吗?老娘赢了!老娘和姐妹们一起赢了!老刘家的那群畜生们,你们别想夺走老娘一辈子打下的心血。” 她喊着喊着已是泪流满面,声音更咽着却愈发高了:“那些都是老娘一辈子的心血,老娘花了十年功夫拼了半条命才打下来的,都是老娘自己的,老娘谁都不给!” “谁都不给。” “谁都不给……” 云霞高兴地望着刘木兰,反应过来时面庞亦已满是泪水。她仓皇地用袖子去抹,却根本擦不干净。 她想跟着刘木兰一起喊,却一张口只是更咽。 “我居然还能有今天……” “我居然还能有今天……” 在花摇楼那些年里,她只以为自己人生已经完了。她无数次想过寻死。若非她凭着最后一口气撑了下来,她早已是一具枯骨了。 那时在地狱徘徊的她,怎么能想到,她的人生还能有亲眼见证日出的一天。 她更咽着嚎啕大哭。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的云霞有出息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 “姐姐,姐姐你看见了吗?我赢了,我是第一名。”九岁的邱天歌坐在轮椅上,指着她的文章与名次,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姐姐,我终于拿了第一名,终于有人愿意承认我的第一名了。” 小姑娘的姐姐背过脸去,亦是声音沙哑地道:“真乖,我就知道我们天歌是最聪明的。接下来我们天歌还要更厉害,做出更好的文章,写出更好的策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小天歌是天下第一厉害的。” 作为小姑娘的姐姐,她是最了解小姑娘的优秀,也最明白她的不容易的。 一个少年天才的成名太容易。一朝展露出聪明才智,便能轻轻松松获得满堂欢呼。 一个少年女天才却只能面临满地荆棘。 所有人听说天歌的优秀后,第一反应都是假的吧? 亲眼见识过后,他们也只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比起诗书女孩子还是先学会管家’‘女生不用太聪明了’。 她永远忘记不了,在得知自己再无法走路那天,小天歌在床上哭着问她:“姐姐,我生得聪明真的是一种错吗?”时,她内心的悲怆与愤怒。 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还好,还好有女神医。 “嗯,我一定会做到更好的。”小姑娘猛地点头,更咽着扬起了笑道,“我答应了女神医,我要当第一个女天才的。” “咦女神医呢?” 小姑娘抬头找女神医,却在茫然四顾许久后,才顺着山腰蜿蜒的小道上,看见一个遥遥跋涉的,缥缈清寒的雪白背影。 望着那挺拔如竹的背影,郑兰淳轻轻感叹着:“她总是这样,明明做了那么多事,却从不肯居功自傲自我感动,抑或被人痛哭流涕的感谢。” “她的心太清醒了。” “她活得太通透了。” 如一阵来自天际来自林涧,拂过面庞,却抓不住的飒飒清风。 合该属于浩大天地间。 第六百一十八章 女神医格局太大了 赢了!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这场比赛形式不严谨,参赛人员良莠不齐,中途的波折亦甚是可笑,只能被归为一场闹剧。 但作为头一束冲破黑暗的火苗,这次胜利依旧值得一切热泪盈眶与竭力嘶喊。 “赢了!” “我们赢了!” “姐妹们,我们赢了。” …… 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东山的车小雨、关如月、刘寡妇等得知消息后,抱着自家孩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娘或许没有那命道,享受到这自由平等。但孩子,我幸运的孩子们,娘替你们高兴。” “碰上了女神医,你们的未来将与我们截然不同。” 在哭完半生的苦楚与绝望后,她们坚持要宴请文秀云霞穆一等人吃酒感谢。 “你们替我们赢了这一场比赛,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将永远至诚的感谢你们。” 文秀云霞等人还好,只是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 穆一等人生来是孤儿,又在暗火盟训练中养成冷漠寡言性格,从未体会过这等热情温暖。在被车小雨抱住后,冷硬肃然的人当场手足无措地红了耳朵。 众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大家生下来便是姐妹,何必如此拘束,你们所做的值得一切嘉奖与感激。” “我做得麻婆豆腐可好吃了,你们一定得尝尝。保证让你们吃了第一回还想吃第二回。” “还有我的状元肉,食堂里卖得可好了。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就该吃状元肉才好。” “怎么办我突然特别想唱歌跳舞欢呼,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忍不住!” …… 当夜东山开起了篝火晚会。 喜连天戏班子推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新一出的《女子英雄传》。戏台子通宵达旦亮着,咿咿呀呀声丝丝缕缕回响。东山医学院食堂摆出了长桌,摆满了各色美味吃食,宣布全部用于无偿供应篝火晚会。严颐听说后更是大手一挥,搬出一整个酒窖的浴春酒,让众人随意取用。霜成雪作坊亦派了两人在门口,无偿派发着庆祝的春饼。曾氏商行为庆祝比赛胜利,更是打出全店商品一律七折的招牌。 整个东山都沸腾了。 那一*夜东山的篝火,燃到了凌晨都未熄灭,不断有女人加入庆祝,坐在篝火边高声谈笑,放开喉咙歌唱,纵*情饮酒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真好。” “真好啊。” “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吧?” “有女神医在一定会的。” “对,有女神医在,咱们和咱们孩子们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 站在晨光淡白的山脚下,望着被热烈篝火点亮的东山,听着被风卷来的欢呼雀跃声,参赛男人们目光皆晦涩莫名。他们脑袋空空地扭头下山,险些一脚踏空。 失重感令他们产生了惶恐。 他们能感受到,如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从这一天起,大周朝的时代浪潮里有什么东西要被改变了。 而他们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半开的柳木如意纹窗棂前,苏柔儿沐浴着清透的正午日光,坐在客房梳妆镜前,穿着能令她身姿更如柳羸弱无依的宽大月白色春衫,拿着珍珠白的脂粉盒,将白里透红的面庞与嘴唇,涂成了病态的苍白。 ——可怜,是她的武器。 她要时时为自己的未来,与那些男人们战斗。 丫鬟未注意到她的小心机,神采飞扬地说:“苏小姐,您还不知道吗?满京城都传遍了,周大人和女神医那一场赌约输了。女人们和男人们比文章居然赢了!” “虽然咱们参赛的女人来自满大周各地,而京城天纵横才的蒋家大公子,国子监的薛青公子,和少年天才牛公子等男人都没参加比赛。但只要咱们赢了,就已经说明了咱们女人根本不是天生愚笨。” “……明明小时候我爹娘让我送我弟去私塾时,那些先生讲的字,我只略听一听便会写了,可我弟却要学好几遍。我爹娘还说我是吹牛,女人怎么可能聪明成那样……” “总之按照赌约内容,周大人该在朝堂上提出立女户了。” “这事可已闹得满城风雨了,周大人不敢反悔的吧?” “如果真的能立女户,我是不是也能把月钱攒起来,给自己赎身了。家里有银子却只给弟弟赎了身,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当奴才了……” …… 小丫鬟絮絮叨叨的话,苏柔儿已听不清了。 她脑里只一句话回响着。 “女神医,赢了。周大人要在朝堂提出立女户了。” 她攥着梳子的手收紧,心情极为复杂。 立女户。 女户。 若当年她与母亲中能立女户,她是不是不用遭受家产皆被叔伯夺走,明明是朱门嫡出大小姐却要为生存处处算计如履薄冰,活得如丫鬟都不如的命运了? “女神医……” “女神医……” “女神医,您可真是……” 头一次,从来只信自己的苏柔儿,对另一个女人用起了敬称。 在女神医排出《咏慧娘》、远赴江南救灾、成立东山医学院,帮了无数落魄女人时,她只是冷眼旁观并嘲笑女神医的妄想。 杯水车薪罢了。 可在得知立女户有望时,她才真真正正,打心底升起了对这个女人的敬畏和崇拜。 她的格局太大了。 她的魄力太强了。 “来人,取我的银匣子来。”苏柔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后,轻快扬起了笑容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去拿了给东山医学院,就说是被女神医救过的人给女神医的感谢,让女神医或是买些药材或是自己吃喝。另外你好好打听一下,若是有任何渠道能立女户了,第一时间提醒我。” “我要给自己办一个。” 小丫鬟脚步轻快地去了,还掏出了藏在裤腰里的半两银子,与一百两银子银票放在一起。 这是她半个月的月钱。 可她给的甘心情愿。 瞧着小丫鬟背影远去后,苏柔儿拿起唇脂点了点唇,照了镜子确定打扮无虞后,才一瞬揉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敲响了金逸晨的房门。 …… “二公子,现在那些女人都在闹立女户,可柔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柔儿只有二公子怎么办?二公子您不会抛弃柔儿?” “这镯子很贵吧?” “柔儿就知道二公子对柔儿最好了。” …… 望着‘英雄气概’尽显的金逸晨,苏柔儿在黑暗帐幔里,无声勾起了一个笑。 在能立女户前,她得先‘赚’些能存入女户的钱不是? 第六百一十九章 这个女人心思细密到恐怖 魏国公府。 别院。 仲春的温暖的风徐徐而起,飒飒竹林泛起了青绿,风路过湖面沾染上微凉水汽,内里杂着略刺鼻的油墨味。 “你们听说那一场比赛的结果了吗?” “哪一场比赛?” “京城现在最有名的比赛还有哪一场?” “你是说女神医弄出的,让男人和女人比赛文墨,男人最后还输了的比赛?” “丢人!那些个男人真是学了几十年皆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竟连一群女人都比不过。若我亲去定然不会让这群女人如此嚣张。” “嗨吹牛皮谁不会,咱们书院的柳青河去了。你的文墨不是一向不如他吗?他都输了你以为你还能赢?” “我听这话意思怎么不对,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哪边都不站。我就是那天跟着去看了一下,有些女人做的文章是真的不错啊。要不是因为身份限制,定然会在文坛有一席之地,真是可惜了。” …… 魏清荷正于墙上悬腕写诗,听见四周议论声,皱了皱眉。 女神医的赌约…… 在这比赛提出后不久,女神医与大长公主府皆给她递过帖子,邀请过她参加这场比赛。她原也是想要参加的。只是在参加前,她鬼使神差想起了文人们警告她的话。 她比女神医优秀之处在于——温顺。 她最终没去。 她没想到这场比赛居然能赢,郑兰淳与邱天歌更凭两篇班香宋艳的文章,一朝闻名天下知。 而她却…… 心乱了笔亦乱了,她心烦气乱揉了一张字,将纸团狠狠掷在地上。闭了闭眼长呼一口气后,她弯腰想将纸团捡起。 一扭头纸团却不见了。 她正欲寻找,耳畔忽然响起了赞叹声。 “魏姑娘的书法越来越出众了,这一笔嶙峋瘦体字可真是令人惊叹。” 魏清荷只得起身,抿唇客套道:“姜公子谬赞了。” “魏小姐谦虚了,你的才华着实是天赋异禀。”那姜姓文人站叹了一句,意味深长地道,“只是魏小姐作为女子第一人,您可千万莫要学女神医般胡闹。” 魏清荷轻轻垂眸,收紧了呼吸:“我知晓的。” 姜姓文人满意笑了。 抚摸着袖中的纸团,想起纸团上那句残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脚步轻快而得意。 不得不说魏家长女的确有才华——这一首写废的小诗实在出众。 只是现在归他了。 他丝毫不怕魏家长女发现。当一个女子与一个男人同时说自己做出惊世之作,相信男人的人永远比女人多。 更何况魏家长女是以柔顺出名的才女。 柔顺的女人就该听男人的话,不是么? 这条路是她选的,后果也当一应与掌声承担。 而他将声名鹊起。 · 金銮殿。 “赢了!?” 昭仁帝听着洪喜禄的报道,批改奏章的动作一顿,为确认自己没听错,还重复了一遍。 “那场比赛赢了?” 洪喜禄愈发富态的冬瓜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样:“回陛下的话,在女神医与周大人的比赛中,的确是女神医赢了。成年组青年组的男女成绩大抵持平,但少年组女子成绩比男子好一成左右。虽然赢面不甚太大,但终究是赢了。” “其中少年组第一名邱天歌与青年组第一名郑大小姐郑兰淳都展现出惊人才华,极大程度上拉高了女子们的总体成绩。” …… 昭仁帝都听得愣了。 洪喜禄是个知情识趣的,忙将比赛过程与试卷的誊抄卷,恭敬双手递上:“陛下这是昨日考试中出现的优秀文章,您可尽情细细一观。” 昭仁帝拿起卷纸,快速一篇一篇浏览过。 片刻后。 他发出长长感叹声:“女神医一出手,动静果然不一般啊。朕还是小瞧了她了。” 在这场比赛之前,他亦是不看好女神医的。哪怕女神医在得知周有明作弊后,找他借御前侍卫时,他大开了方便之门。 但他仍不相信这场比赛能赢。 毕竟女子和男子教育程度相差太远了。 这是时代顽疾所致,太难凭一己之力改变。 但在这次比赛热血沸腾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另一层东西。 ——团结。 女神医要赢,大长公主便费尽气力在大周各地搜集了才女,武冠侯便将自己多年培养暗卫,全数贡献出来,如邱天歌、郑兰淳般的才女便不远万里跋涉,慕名自发赶来帮忙。 众志成城。 振臂一呼天下便风云涌动。 这份令人惊异的威信,在如今大周朝里,也唯有女神医能够达到了吧? “竟让朕都有些羡慕了。”昭仁帝摇头失笑,略有些惆怅地感叹,“这个女人可真是太独特了。” 洪喜禄拍着马屁道:“陛下,您若是一道圣旨颁布,天下响应者将如云如潮,绝不逊于女神医。” 昭仁帝只是摇头。 凭借身下这张龙椅,他的确能够让天下一呼百应。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份回应里有多少是为了他的龙椅,又有多少是为他这个人。 真心,才是天下最贵的。 “不说这个了。” 昭仁帝反复观看着雪白卷纸上的锦绣文章,玩味地抹起了下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出自《诗经·大雅·文王》,讲的是革新与改变。恰恰在这时候,女神医出了这么一个题目,是只是为了这场比赛,还是猜到了什么呢?” 是的。 与京城大部分人将目光放在男女比赛结果上不同,昭仁帝更在意这场比赛的题目。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恰是他最近的痛点。 正如蒋端方之子蒋奕文在大长公主府文会上所说的,如今的大周朝从太祖到他这一代,许多政策与制度已不能适应实际变化。 他正筹谋着变革。 但朝中以庞仲为首的保守派势力太过庞大,他始终找不到合适机会,将这一个火苗抛出,来引燃这一场大火。 女神医便恰在此时,给他提供了这一题目。 是巧合? 还是她恰好猜到了什么? 若是后者,这个女人的心智就滴水不漏到恐怖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场比赛都帮了我一个大忙。”昭仁帝靠在龙椅里,翻着一篇又一篇文章。 女子立女户是变革。 田亩税亦是变革。 谁说这二者不能相提并论呢? “既能给朕一个恰如其分的切入点推行变革,又能顺势促进立女户进程,女神医给了朕一个双赢局面,这女户朕倒是非立不可了。” 门外忽然有小黄门怯怯报道:“陛下,明珠郡主求见。” 昭仁帝略一点头:“宣。” 燕明珠大步跨入,跪在地上,朗声开口道:“父皇,女儿恳请父皇万万不要立女户。” 昭仁帝:…… 第六百二十章 燕明珠的不甘与疑惑 燕明珠跪在冰凉金色地砖上,一字一句皆似有着回音。 “父皇,女儿觉得女神医立女户之举大为不妥。孔圣人曾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们大周奉行儒学,应将圣人言当做立身根本,不可随意忤逆。” “再者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在外科举赚钱养家,女子在家相夫教子,这方是社会稳固之根本。女子随意掌握财产,是古往今来都未曾有过的事,怎可在我大周随意开先河。” “女儿认为前朝亡于大周之手,其中一条重要原因便是后期随意改革,导致朝堂统治根基被动摇。以史为鉴方可明心。男子为尊女子为卑是古来有之。我大周江山要鼎盛稳固延续千秋万代,便万万要追求一个稳妥。正如祖爷爷与爷爷打下大周江山时,已为我们制定了最好的政策,我们作为子孙后代,才智必不及祖爷爷与爷爷,不可随意改动他们政策般,我们又怎能改动男女尊卑制度?” “所以女儿恳请父皇,莫要理会这一场儿戏般的比赛。” 燕明珠恭敬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 她心情紧张又得意。 今日她的动作与劝谏之词,皆特地排练过数遍,只图一举讨到昭仁帝的欢心。 昭仁帝身为男子一定是极其厌恶立女户的。 但作为一个帝王,他却不能轻易表现自己情绪,全盘否定于他有恩的女神医的计划。 所以她要急人之急。 她要率先给昭仁帝一个台阶下,让他有由头反对立女户,从而能被昭仁帝高看一眼。 女神医,这一步走得可太蠢了。 活该成为她的踏脚石。 她自信一套说辞已天衣无缝,足以恰好搔到昭仁帝的痒处,让昭仁帝拍案叫绝。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下来,昭仁帝太阳穴突突地响,不得不用手揉了揉,才压抑住内心的烦躁。 明珠这孩子,或许是真的是好意…… 只是她这些话与朝堂上那些庞仲的走狗们,劝谏他时的话一模一样,令他条件反射地头疼…… 昭仁帝疲惫摆手道:“孩子,你先起来吧。” 燕明珠没听见意料中的夸赞声,心便是不安地一沉。 她顺从立起,恭敬垂头道:“父亲,其实女儿对于女神医比赛之事,还有一点看法……” 昭仁帝忙打断她摆手道:“孩子,你母后不是让你在宫里准备嫁妆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燕明珠听出昭仁帝的不耐烦,心下不安愈来愈大:“父亲,女儿是听宫里的小内侍们玩笑间说起女神医与周大人比赛结果,感觉到此事不妥,想立即为父亲分忧,所以才匆匆进宫来见父亲的……” 她是偷跑出来的。 自祈雨节一场闹剧后,她便被大周皇后禁足了。 这段时间,她与圣女被关在宫殿里,如被斩断了四肢,什么都做不了。 她们受够了这种被动。 这次偷跑出来的觐见,被圣女与她视作一场翻身之役 “我上次去看你母后时,你母后便在给你相看着驸马呢。”昭仁帝温和摆手道,“朕的小乖乖,这些朝堂上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去宫好好呆着。等朕给你好好准备一份丰盛的嫁妆,嗯?” 燕明珠张口便想疾呼反驳,瞥见昭仁帝神色又生生忍住了。 昭仁帝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希望自己插手朝堂的事…… 且她又以备嫁之名被禁足了。 可为什么? 燕明珠不甘地咬紧了唇,不肯如此认命:“父皇,女儿真的……” 昭仁帝只是皱眉。 洪喜禄极善于察言观色,忙走到了燕明珠身旁,恭敬伸出手道:“郡主,陛下还要批改奏章,今儿个朝政太忙,改日必定有时间陪郡主的。请郡主您先行一步吧。” 燕明珠希冀望着昭仁帝。昭仁帝已垂下眸子,拿起明黄色奏章翻看,态度间没有一丝阻拦。 她咬住了唇:“……是。” 一步一步沉重的,燕明珠走到了门口。 宽阔空旷的金銮殿内,隐隐约约传来昭仁帝的声音。 “她年纪还太小了,只知些表面东西,看不透事情的深层用意,这样子极容易被歹人利用。你们回去好好清一清她身边的人,莫要让她知道外头那些糟心事了……总之她是朕的女儿,朕是不会亏待她的。” 燕明珠脑袋嗡地一下,竟一时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昭仁帝竟是因此切断了她的情报渠道。 她以后要怎么办? 拒绝了小黄门的搀扶,她强忍着内心惊涛骇浪,挺直脊背不肯露出弱势。 只是她强烈迷惑又不甘着。 昭仁帝为什么会支持女神医?女神医不是在自取灭亡吗?为什么最后仍是她倒霉? 为什么? 为什么! · 庞相府。 庞仲身着朴素麻衣,戴着一个漆黑软巾幞头,从一个铺着柔软白棉布的篮子里,捉出一只柔软的小鸡。 小鸡在他掌心雀跃叫唤着。 庞仲温和地将小鸡放在了院子里:“是只母鸡。下次你来时,让你师母给你准备咸鸡蛋吃。” 周有明跪坐在他对面,额头深深磕在地上,肩膀因恐惧发抖:“是庞相。” 庞仲再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小黄鸡。 他的门生坐在庞相左下手,冷冷审视着他:“说罢,你准备怎么办?” 周有明喉结滚动着,额头满是冷汗:“我打算好好病一场,并向陛下请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看得出陛下的态度,总算没有蠢到透顶。”门生再次嗤笑一声。 周有明畏惧地垂头不敢反驳。 那门生恭敬给庞仲递去一个雪白温帕子,转头又高傲地对周有明道:“陛下一心想要改革,女神医又恰如其分给了他一个切入点。陛下必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陛下想要借这次变革,清洗一番朝堂。若我们不弄清他的路数,届时恐皆为俎上肉。” 庞仲接过温帕子,一下一下慢条斯理擦着手,淡淡地道:“平阳侯一向与陛下交好,管着陛下的密谍,是最了解陛下的人。我在平阳侯府有一个探子。通过她接触到平阳侯,或许能探知陛下的计划。” 周有明几人皆面露惊喜。 “只是这个探子……”庞仲似是想起什么,苍老眼皮抬了抬,“有些不太听话,需要教训教训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东山。 清晨熹微空气中还透着几分料峭春寒,银色浓雾已自山涧升起,笼罩住了整个山腰,只露出一个尖尖帽儿似的山顶。 梳着双环髻包包头,系着明黄发带,穿着嫩黄半臂姜色锦裤,配着雪白柳叶纹宽镶边的半臂,沈草儿欢快地走在山腰小道上。 “沈姑娘,来来来。”一位老妪见她路过,提着一条膘肥鳞状的大青鱼,三两步追了上来,“这是我昨儿在河里洗衣时,偶然捡的大青鱼,你拿回去给女神医尝尝鲜。” “可不许拒绝,这是我给女神医的。她太瘦了脸颊都没肉得好好补补。” 沈草儿尚未反应过来时,老妪已已动作利落啪地关上门。 ——唯恐沈草儿将鱼从门缝里塞回去似的。 沈草儿只好拎着鱼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抿唇笑了。 她认得这老妪。 当初张陈芳到东山来打肿脸充胖子,顺便找女神医的‘罪证’时,便是雇了她来当奴仆。 后来张陈芳被刘寡妇与车小雨臊得落荒而逃,老妪却在见识到东山真面目后,抛弃张陈芳留在了东山。 如今才半个月,那瘦小的老太太吃饱长肉,还有余鱼送给女神医,俨然是把东山当家了。 真好。 沈草儿伸出手挡在眼前,仰头望着被晨雾遮挡的太阳,轻快唱起了歌。 这便是她最喜欢东山之处了。在这里总能看到希望与改变,救赎与感恩,互助与温暖。 她,爱这片土地。 她更爱缔造了它的女神医。 一进了医学院,沈草儿便看见晏珠端坐在书桌前,十指如飞地打算盘:“晏大管家,今儿个又收到多少钱了?” 晏珠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一旁。 沈草儿扭头瞥了眼那堆高高的钱堆。 那堆钱足够大半个人高,里头有面额高达五百两的银票,有一锭一锭闪亮亮的银元宝,亦有一见便知是用牙咬出的碎银子,更有被磨得发亮的铜钱…… 饶是跟着女神医见识多了,她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该有多少钱啊?” 晏珠道:“今天得有三千多两了,还没算那些香料药材粮食布匹等物什呢。加上前天的两千多两,昨天的三千两,总之女神医办这一场比赛抛费是全收回来了,还赚了少说有五六千两。” “女神医就没干过亏本买卖!” 沈草儿骄傲地道:“女神医值得!” 晏珠亦扬起一个笑:“对,女神医值得。” 那场比赛过后,无论白日深夜,医学院门口总有女人们络绎往来,将钱与物放下扭头便走。有些钱物上会有或长或短的感谢信,有些没有。 但无论有无用心书写的信,亦无论信上内容长短,她们都知道,信纸背后都有着一个因这希望与改变而热泪盈眶中的女人。 比赛结束已有三天,可这些钱财却不减反增。 据悉开在京城外的各处*女子庙,也开始陆续收到大额捐助,落款或是无名或是感激者,但用的最多的是这三个字。 ——‘知恩者’。 也是在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的反应中,沈草儿晏珠文秀穆一等人才真切感受到,大周千千万万女人们柔顺与沉默外表下,藏着多少渴求希望与改变,却被剥夺了话语权的灵魂…… 女神医的功绩彪炳。 …… 思及此晏珠与沈草儿皆一阵沉默。 片刻后沈草儿才转移话题道:“对了,今天都第三天了。那姓周的该履行诺言,在朝堂上提出立女户了吧?” 晏珠亦是皱眉:“按理说是早该提了。他不会赖账吧……” 沈草儿柳眉倒竖:“什么?他敢!” 晏珠皱着眉。 医学院的门被再次推开,刘寡妇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晏姑娘,沈姑娘,女神医呢?不好了,那姓周的瘪犊子要耍赖!” · 周府。 正房。 书桌前。 桌角堆着一堆蓝皮书,最上头一本是一本《女诫》。周有明背着手,烦躁地在房间踱步。 “那探子是突厥大巫的二女儿,打小便天资聪颖,学会了突厥大巫的大部分手腕,因家人落在回鹘王手里,才会为回鹘王所用。” “她虽在蒋家地位不显,与蒋端方亦不亲近,却因家学渊源颇有些神异手段,可以轻而易举迷惑蒋端方,获得重要的情报。” “还有你们要特别注意她的女儿。莫看她在蒋家只是一个普通庶女,隐藏的身份却不一般……” “这个小丫头或许在将来能为我们所用帮上大忙。” …… 回想着庞相昨日的话,周有明长长吐出一口气。 庞相果然是有手腕的。 虽不知他是如何与突厥暗通款曲的,但有了这一枚棋子,他们的行动必将顺利许多。 他,或许能早些重回朝堂了。 他已向陛下请了长达三个月的长假。 直到此事最后一丝余波平息,他都打算窝在家里闭门不出,好好的当一回病人。 虽然有些窝囊与丢脸,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绝不能主动提立女户。 这将触怒庞相打乱庞相计划,摧毁他的立身之本。 因为比赛时女神医滴水不漏的算计,步步紧逼地手段,他身为御史的清誉已因‘作弊’毁了,他的官途已毁于一旦。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输了一场象征着男人尊严的比赛,他已被所有男人开除了男人身份,再不会被视作一个活生生男人了。 庞相,是他最后一根浮木。 所以他不肯认输。 “女神医女神医女神医!”周有明咬紧牙关重复着这几字,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她报复的手段太狠了。 只怕早在他参她九桩罪,她向他提出这一个赌约时,已算到了他如今满盘皆输四面楚歌的处境…… 她几乎摧毁了他的一切——起因只是他参了她一笔。 人人都说女神医大气浩然高尚巍峨格局广大,可只有作为她敌手的人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记仇小气受不得委屈的小人。 菩萨与罗刹,皆是她。 “只要忍过这三个月便好了。那些女人也就嘴皮子厉害,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成不了什么大事。” 周有明再次拿起那本《女诫》翻看,强忍着不安安慰自己,心道此次事件过后,他必定要让朝廷将此书刊印无数本,分发到大周各地,令这群女人们好好学一学,怎么当一个‘好’女人。 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名蓝衣家丁惊惶失措地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咱们府上的大门被人被人泼了潲水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这群女人太团结了 “什么?” 那家丁的声音因惊恐发颤,“老爷,门口围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女人,她们把门前一条街都堵上了,正一边对您破口大骂,一边齐心协力推着府门要冲进来,一边拿着潲水臭鸡蛋还有烂菜叶往府上砸。那些秽物都快把府上……”给埋了。 望着周有明铁青的脸色,他声音愈来愈小都没敢说潲水里还有夜香。 周有明乍听时是惊愕,待反应过来后是勃然大怒。 “府上守门的是干什么吃的?连一群女人都对付不了?” 那家丁语气极其委屈:“老爷,您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外面的女人如山如海一样,真的太多了。府上的家丁真的顶不住。” “小的从来不知道当天底下女人都聚在一起时,居然会那么可怕。” 周有明狠狠剜了一眼家丁,冷笑着甩袖出了门:“一群女人而已!待我亲自去解决后,你且只等着收拾东西滚出府吧。” 真是搞笑。 女人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最擅长妻妾争端。天底下对女人最恨的便是女人。 她们会团结? 滑稽。 正这么想着,周有明大步甩袖往门口走去。尚未走到门口,他便听见了一堵墙之外,浪涛般的怒骂嘶吼声,与重物不断砸在门板上如鞭炮般的闷响。 “缩头乌龟周有明!” “生孩子没卵眼,周有明你不要脸!!!” “周有明你给老娘滚出来。答应了女神医的事,你凭什么不认账!” …… 尽管隔着一道门的距离,那磅礴声音依旧如山呼如海啸,仿若山崩与地裂,如狂风卷起海浪般,在空气中震颤出高高的浪潮,山一般砸在每一个人耳膜上。 …… 耳膜被震得一瞬失聪,周有明脚步一顿,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老爷您可算来了。” 管家看见周有明如看见了救星,满头是汗地迎了上来,指着大门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咱们府门外一整条街都是女人,叫骂声了整整一刻钟了,坚持要咱们给个说法。还有许多女人正联合起来推门,咱们的门撑不了多久了。” “开什么玩笑!”周有明下意识地道。 这门可是他特地打的。 用坚固更胜过于铁的梨木所制,涂上了最厚重的朱漆,便是攻城时用破门锤颇开这门,都颇需要些时间。 “老爷您还是来看一眼吧。”管家知道周有明会不相信,苦笑着将周有明引过去。 周有明走到了大门前。 十来个壮汉正用肩膀堵着门,并用力按着一个一尺宽的厚木板。即使如此门板仍剧烈颤动着,一下一下砰砰砰地响。 无人怀疑,这门最后会被外头的人撞开。 咚咚咚—— 门上不时传来闷响,和女人们叫骂声。 管家战战兢兢解释道:“这是外头有人砸潲水和臭鸡蛋还有烂鸡蛋。” 砰—— 一个臭鸡蛋从朱漆大门被推开的门缝里飞了进来,恰好砸中了管家的脑门。 周有明连连退了好几步,避开散发恶臭的管家,内心升起庞大又压抑的恐惧。 怎么会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周有明瞥见了围墙旁边立着一把梯子,一咬牙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立在高高的梯子上,周有明跨过了院墙,俯瞰着整条大街。 而后他被吓得呆住了。 一整条大街上全是人。 周府门口的一整条街或许更远的地方,都是满满当当的黑色人头。她们或贫或富,或戴着幕篱、或裹着头巾,或背着背篓装着孩子,或拿着臭鸡蛋和蔬菜,或用力推着门。 她们的衣衫有普通的灰褐蓝,已有明艳的红绿黄,但汇集在一起时都成为最有力量的彩色。 其中最大已白发苍苍,需要人搀扶着才站得稳,仍颤颤巍巍地砸着石头,最小的是被母亲带来的小丫头,年纪才不过三五岁,跟着人群热闹唱着儿歌。 她们如浪涛。 她们如潮水。 她们如狂风时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给置身其下的人们,昏天黑地的恐惧感。 她们如山崩时的土石,泥沙俱下时声势动人如雷鸣如天裂。 她们如雪崩时呼啸的雪块,无可阻挡而气势惊人。 她们如暴雨时的雨滴,千百颗不起眼的雨滴汇集在一起,滚滚动能能摧毁堤坝村庄大山。 她们是天空的另一半,她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她们是从来不被人重视的力量,但她们团结起来时,汇聚起来的彩色洪流,能让所有人如遇上了灭顶之灾般恐惧。 这便是她们。 我们的姐妹们。 “缩头乌龟周有明,请你立即履行约定。” “言而无信周有明,请你立即向朝廷提立女户。” “周有明你个垃圾,给我滚粗你的壳。” “周有明你滚出来!” …… 隔着一道围墙听着这如山如海的声音时,周有明只觉得震撼,但直面着一声一声的浪涛时,他才真正的感受到了恐惧。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 女人们们不是最胆小的吗?不是最好内斗的吗?怎么会这么团结怎么会这么放肆? 他牙齿咔咔地发着抖。 不敢再多逗留一刻,他七手八脚顺着梯子往下爬。但到底慢了一步,有人已经发现了他。 “周有明!” “那是不是周有明!” “砸他。” …… 无数臭鸡蛋石头烂菜叶朝周有明砸了过来。 周有明被砸得满头是包,头上破了数道口子,爬到最后几格时还一脚踩滑,斜着摔在了地上。 他顾不得大*腿的剧痛,摇着管家胳膊道:“快快快,去找京兆府尹衙门,说我府前有人闹事,所有人要刺杀我。” 这群女人太团结。 他丝毫不怀疑这一扇门迟早会被推倒。 到时候任凭这一群人冲了进来…… 他不敢想象那后果。 管家哭都哭不出来了:“老爷一早老奴就打发人去请京兆府尹衙门的人了。但是咱们的人连门都出不去啊。” 周有明眼前一黑。 门外叫骂声与敲门声继续。 “缩头乌龟周有明,壳硬胆小没卵蛋。” “缩头乌龟周有明,背信弃义不堪为人。” “乌龟大王八周有明,事到临头反悔!” 一声声一句句刺激着周有明的耳膜,恍惚间他感受到剧烈下坠感,与令他肝肠绞在一起的后悔。 他错了。 他不应该招惹女神医的。 他不该瞧不起女人的。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都停一停女神医来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当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时 ‘女神医’这三字似有着独特的魔力,如一粒水滴抚平了滔天烈或,在这三字在人群中响起时,山呼海啸的声浪便小了下来。 “女神医!” “女神医怎么来了,我们这么闹,她不会生气吧!” “天啦居然是女神医来了,你们都别挤,当心碰坏了女神医。” 隔着一扇朱漆大门,周有明听见了女神医清越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都回去吧。” “我是来给周有明大人探病的。” “放心我会让他履行契约的。” “你们在这里闹事,会给自己招来麻烦的。” “一切有我在。” …… 门外安静了许久。 一个隔着门缝往里看的家丁,扭过头来喜极而泣道:“散了,那群女人真的散了。咱们怎么威胁怎么抵抗怎么放了狗去追,她们都打得更加厉害,现在女神医只是三言两语,她们就听话的离开了。” 他言语里不乏复杂。 “女神医的威信真的太高了。” 周有明望向紧闭的大门,亦是神情复杂。 隔着一扇梨木朱漆大门,他似乎能看到那个衣衫雪白,身姿如松如竹的女子,正肃然立在人群里,大气浩然地安慰着众人。 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女神医未曾及时赶过来,那群女人一定会冲进门内。他府内并未养有侍卫,在群情激昂之下,他仅凭着几个家丁,很难保住一条小命。 可这一切竟被女神医轻而易举化解了。 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荒谬感,与强烈的错乱感——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女人? 她不应该是个女人。 大门被笃笃笃敲响了。 “周大人,听说您病了。女神医登门来给您看病了。” 看病! 周有明清凌凌一个激灵,迅速反应过来,吩咐门房顶住一会儿,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冲。 他的原本打算是闭门不出,任凭谁来探病都不让进。可计划不如变化快,他没料到女人们会围上他的门。 若是不让女神医进来,他怕那群女人会卷土重来。 他只能装病。 ——哪怕他深知女神医医术天下一绝。 同样是那句话。 当他决意装病时,天下最顶尖的大夫都治不好他。 拿了帕子放在额头上,周有明刚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便听见管家进门的脚步声。 “文昌伯,您慢些。” “这便是我们老爷的屋子。他前儿个出门摔在门槛上,伤了脑袋后已昏迷好几天了,没能请来迎接,还请文昌伯恕罪。” 沈草儿眉毛一挑,笑容格外古怪:“昏迷了?” 管家心下不安,胆怯地道:“……是、是。” “那周大人可要是真昏迷才行呢。”沈草儿语气轻快,啧了一声道,“我记得上一个在女神医面前装昏迷的,好像是当街被吓得诈尸了,成了大周一件奇闻呢。” 管家笑容僵硬:“是、是是吗?” 周有明喉咙无声滚了一下。 房门被管家打开。 管家引着女神医进门,掀起了床帘子,拿起了帕子拭泪,硬着头皮对女神医与沈草儿,说着自己都觉得生硬的假话:“老爷,女神医来看您了。您昏迷都好几天了,女神医还记挂着您,可见她为人纯善。等您醒过来后可一定要记住女神医这份恩情啊……” “周管家客气了。”蒋明娇瞥了眼床上的周有明,似笑非笑望着他颤动的睫毛,极冷地勾起了唇道:“用十三绝针,准备药汁。” 沈草儿闻言怜悯地瞥了眼床上的周有明:“是。” 管家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抹了抹额上冷汗。 周有明敢装昏迷,自然是有底气的——庞仲府上大夫给他准备了一副安神汤。只是汤药需要时间生效,他如今只能等待着。 不多时沈草儿端来一碗药,将药递给了管家,令周有明喝下确保他不死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管家道:“周管家,我在东山医学院的同学,晏珠姐姐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不知您听说过一句话没有?” 管家道:“什么话?” 沈草儿笑眯眯收回碗,将其抱在胸前道:“当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时,可以打醒他。” 管家额上冷汗如雨,牙齿打颤地干笑着:“是、是吗。” 沈草儿只是笑眯眯的。 蒋明娇动作不疾不徐,淡然挑出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针:“周大人既已昏迷了数天,病情当时极其严重,该用重药催一催。” 管家再次咽了咽口水。 沈草儿眉眼弯弯对管家道:“麻烦管家帮忙周大人翻个身,女神医要给周大人施针了。” 管家手剧烈颤抖着,给周有明翻了身。 蒋明娇将金针放在碧绿药汁中浸泡,动作慢条斯理。沈草儿故意与管家搭话道:“周管家,您听说过十三绝针吗?” 管家哭丧着脸摇头:“没、没有。” 沈草儿故意拉长声音:“十三绝针是女神医发明的一套阵法,对于救治韦总昏迷病人保命效果极好。前段时间大长公主重病,便是靠着女神医一套十三绝针治好的。” “这套针法只有一个唯一的缺点,就是兵行险招,被刺的皆是几大死穴。若是没病的病人这么扎上一场,只怕要当场痛死。” “不过周大人既然已因摔了一跤便昏迷了数天,病情危在旦夕,也不会在乎痛不痛了。用了这套针法,想必能立即好起来……” 周有明猛地睁大了眼。 下一刻蒋明娇的针已经落在了他背上的穴位上。 “啊——” 在针扎入皮肤的一瞬间,剧痛自周有明脊背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皆传来了剧烈的痛楚,几乎令他差点当场痉挛,发出惨痛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 不行。 不能表现出来,再过一会儿安神汤就起效了。 他必须病! 在强大意志面前,周有明咬紧了牙关,在几乎生生将牙齿咬碎后,竟忍下了这漫长到过分的痛苦。 然后他便听见了,沈草儿笑眯眯的声音:“十三绝针里的第一针对女神医来说通常是试一试手,下手都会比较轻。接下来便要正式开始针灸了,会稍微有些痛,还请周大人多忍耐哦……” 周有明……噗! 第六百二十四章 女神医可真是太可爱了 快。 狠。 准。 蒋明娇手起针落间,淡然从容又扎了第二针。 周有明疼得灵魂出窍,五官因痛苦扭曲,太阳穴处青筋突突地跳,眼角溢出了生理性泪水,肩膀剧烈挣扎起来。 恍惚间周有明竟产生了一个荒诞想法——听说世间最痛者不过女子分娩,他今日的极致痛苦,大抵与女子分娩已不差分毫了。 沈草儿惊喜道:“周管家您看见没有,周大人他五官皱起来了。一定是女神医的针起效果了。女神医的医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 周管家瞥着面庞扭曲的大人,喉结不自觉滚了滚:“是、是啊,女神医的医术真是太好了。” 妈妈也。 太可怕了。 瞥见痛苦到扭曲的周有明,与面色惨白额汗如雨的周管家,沈草儿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痛快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活该。 叫你们膈应人! 周有明这招是真的膈应人,也是真的有效。若他坚持装病的话,她们纵然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出来了,都无计可施。 好在有女神医! 女神医不屑于弄阴谋诡计,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 沈草儿至今忘不掉,当女神医听说这消息后,从容笑了一下说:“既然周大人如此不巧的病了,作为旧识我自然是要去探病的。”时的模样。 狡猾。 嘲讽。 却有藏不住的小恶意。 能让人一触即逝地感受到不同于平素大气浩然形象的,女神医被膈应得生气后流露出的,一点鲜活有血有肉的小脾气。 太可爱了。 “接下来是第三针了。”望着周有明痛得青筋暴起,沈草儿笑吟吟地解释着,“十三绝针一共有十三针,一针是要险过一针,一针要痛过一针的。寻常人用到第五针第六针便能病愈了。不过既然周大人病情严重,已经昏迷了三天了,这十三针便是一针不能少了。” 周管家拿帕子擦着额上的汗:“是、老爷是病得很重,十三针一针不能少哈哈哈哈哈。” 周有明方才已死过去了一回,已汗如雨下地痛昏过去,好不容易挣扎着睁眼,便听见沈草儿的话。 他眼前一黑。 还有第三针! “别动。”沈草儿笑吟吟提醒道,“扎歪了就没效果了哦。” 感受着皮肤上的冰凉针尖。周有明牙齿咔咔地打颤,下意识想要爬起逃走,身体却因恐惧僵立原地:“不、不、不!松手,我我我没病我没病。” 沈草儿掩唇笑道:“周管家您看,周大人病情真是太严重了,居然都得了迷症了。一个昏迷到休朝三天的病人怎会大叫说自己没病呢。果然还是要女神医好好治一治才行啊。” 周管家:……周管家膝盖发软,已经吓得哭出了声。 老爷,你招惹的都是什么怪物啊。 说话间第三针已结束。 周有明绽放出了将房顶掀翻的惨叫声。 一个时辰后。 周有明从剧痛昏迷中清醒,喃喃自语着:“我是从阎罗殿里爬出来了吗?”然后一扭头瞥见床边的女神医与沈草儿,与那闪闪发亮的针头…… 他双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我一定是还没醒。” 沈草儿:…… 蒋明娇:…… 周管家:…… 再次感受到皮肤上的针头触感,周有明是仰头望着青灰色帐幔,泪流满面地醒来的。 “女神医我错了。我明天就去上朝,提立女户之事。” 庞相,不是我意志太薄弱。 奈何敌人太强大。 · 陈王府。 小花园。 这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响晴日,新绿垂柳在河边随风招展着,一条环绕着府里的小河如盛着无数碎金,令游弋在其中的红白锦鲤都披上了一层金鳞。 陈王坐在一处垂柳下垂钓。 郑管家恭敬给他捧着一个茶盘:“王爷,方才那个文人如何处置?”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诗倒是好诗。”陈王懒洋洋地道,“只是这等班香宋艳之句,怎会出自他那般庸俗利欲熏心之徒之手。去查一查这诗句作者是谁。” “是。”郑管家道:“这人……” 陈王长眉一挑,苍白秾丽面庞露出惊心动魄的病态美,“这人主动携这等佳作投靠王府,王府自然是要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了。” 无论这姓姜的拿了谁的诗句,都是他的事。 他们王府只是尊重才华而已。 “对了,女神医最近如何了?”陈王钓起了一条银鳞细鱼,状似无意地问道。 郑管家轻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无论王爷表现得多‘无意’,都掩饰不了他三不五时便会问起女神医的事实。 王爷对女神医的在乎太多了。 他垂眸掩饰住所有情绪:“女神医上午去了周大人家里探病……” 听完郑管家转述的事实,陈王拎着钓竿愣了足足一瞬,才放声大笑起来。 “女神医,女神医,你可真是……” 他天生生得一副好相貌,阴鸷冷漠嗜杀时,是一种冷漠森刻到残暴的阴狠的美。骤然放声大笑时,又有一种天然纯真态。 这二者仿佛格外矛盾。 但聚集在陈王身上时,又意外地和谐。 ——虽然阴鸷冷漠残忍嗜血,陈王的确是个厌恶矫揉诡饰,恶得坦坦荡荡的人。 他半晌才含笑摇头道:“女神医特地跑到姓周的府上给他施针,可真是……”太可爱了。 他都能想象到,女神医一本正经地给周有明从容淡然扎针时,内心生气的小模样了。 推行变革时巍峨高尚,面对困难时又大气飒爽,待人接物时淡然从容的,发脾气时却又能这么可爱。 这女人可真是…… “郑管家,你说本王也如此病一场,女神医来府上给本王扎针的可能性有多大?”陈王忽然勾起一个笑,摸着下巴道。 郑管家:…… 他委婉地道:“王爷,快到午时了。” 您早点吃药吧。 “不过为何本王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如此熟悉?”陈王入鬓长眉一挑,陷入了思索。 后院。 听完女神医带着长针艾条汤药去周大人府上看昏迷不醒的周大人,不过半日周大人便清醒后的医学神迹,秦姓家丁感同身受地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周大人! 您,珍重! 第六百二十五章 府里探子终于动手了 平阳侯府。 岁寒院。 傍晚暮色四合时下起了细雨。书房窗棂用木杆撑成半开状,牛毛般雨丝织成了淡白雨幕,不时带着冰凉水汽窜入屋内,撩动一幅又一幅整齐悬挂的山水画。 烛火随风微微颤抖,蒋父轻轻搁下狼毫,拿起剪刀修剪烛火。 门口传来咚咚敲门声。 “进。” 葛姨娘拎着一个红漆雕花食盒,怯生生走了进来:“老爷……” 蒋父将银剪搁在桌上,谪仙般面庞被橘红色烛火,映衬的晦暗不明:“你怎么来了。” 葛姨娘声音更胆怯了:“夫人说这些时日您为婉儿的事奔波,时常夜不能寐,让我给您送一碗百合粥。” 蒋父声音听不出情绪:“把食盒放下吧。” “是。”葛姨娘柔柔应了一声,将食盒搁在了书桌一角,不经意扫过桌上的蜡封信封。 “没什么事就离开吧。”蒋父似乎没注意她的神情,拿起狼毫笔下如飞地写信,“你上次也听娇娇说了。婉儿很可能还没有死。那些鬼魅邪说都是有人特地说出来蛊惑人的。国公府与学士府还有大长公主府都已在派人全力寻找了,假以时日一定能找到婉儿的。你回去等着好消息便好。” 葛姨娘眼睫轻垂着,遮住眸中情绪:“是,老爷。” 蒋父不说话了。 葛姨娘本已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后却咬住了唇,猛地一回头道:“老爷。” 蒋父皱眉抬头看她。 葛姨娘眸中已有泪水:“这些年奴婢与婉儿,多亏您和小姐的照顾了。” 蒋父刚欲说:“不必。”却忽然嗅到一股异香,脑袋晕晕沉沉起来。 一只碧绿玉佩在眼前来回晃悠着,轻柔女声伴随着玉佩摇晃响起,令他眼皮愈来愈沉重。 “老爷您很困。” “老爷您的眼皮很沉重,快要睁不开了。” “老爷您睡着了。” “老爷您会睡一个好觉,梦里会有鲜花白云还有小姐。你和小姐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老爷您醒来只知道你做了一个好梦,将不会记得这一件事。” …… 隐隐约约中他还听见了一声:“老爷,这么多年谢谢你和小姐,对婉儿的照顾。还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蒋父眼皮合在了一起,陷入了沉睡。 葛姨娘强忍住泪意,翻看着书桌上的密信。她草草浏览过信件内容,将信件内容择重点誊抄一遍,才抱着誊抄件迅速离开。 将门一拉开,葛姨娘当即愣在了原地。 门外蒋奕文肃然端正坐在轮椅上,蒋明娇似笑非笑立在他身旁,二人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葛姨娘因恐惧而发起了抖:“少爷,小姐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蒋奕文声音极冷:“这问题应当是我们问姨娘才对。” 葛姨娘嗫嚅着后退,说不出一句话:“我、我……” 蒋明娇夺过葛姨娘的信,草草翻看过一遍:“葛姨娘,我能问您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送一份假情报给给庞相吗?” 葛姨娘面庞骤变。 · 当当当—— 京城。 清晨。 朝天门的晨钟震荡出余波,空气中晨露因此微微发颤,日头尚藏在微暗的晨雾中,长安街一条街上已热闹摆起了各色早点摊,卖面片儿汤、卖胡饼、卖包子、卖豆腐羹的叫卖声响成一片。 大街上不时有高头大马呼啸而过,上头坐着或身着墨蓝或墨黑官服的官员们。 今日是初一。 朝廷有大朝会。 一辆平顶青幔小油车,在一众小吃摊中穿行而过。 “来了。” 瞥见这辆车后,一直停在道旁不动的一辆两匹拉得马车,咕噜噜行驶起来。 马车里响起了数人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是周有明吗?” “方才他掀起帘子来买了一个胡饼,那侧脸应当是他。” “动手。” “是。” …… 两匹大马拉着的高大黑蓬马车斜剌冲出,马蹄在空气中卷起一阵风,笔直撞向平顶青幔小油车。 砰—— 一声巨响过后,青幔小车被掀翻在地。 车夫摔在地上怒骂道:“会不会驾车啊。” 高大黑蓬马车上跳下数人,忙恭敬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这马不知怎么闹起了脾气,怎么都拉不住。这样我亲自送您和你家主人去医馆,医药费由我们掏……” “谁稀罕你们那点医药费,我们老爷可还赶着要上朝呢。” “真是对不住。” 因为道歉态度良好,这一场风波并未闹起来。 黑蓬大车上的人送了小油车里的人去医馆,赔了双倍医药费,小油车里的人打发人请了假,这件事便算是了了。 这一幕,在京城数地皆上演着。 金銮殿前。 因没到正式上朝时辰,金銮殿的门仍旧紧闭着。来早了的官员皆三五一群,立在汉白玉广场上互相寒暄着。 文官们隐隐以庞仲为中心,众星拱月围在他身旁。 武官们以成国公为中心,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二者泾渭分明。 忽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对庞仲附耳说了一句“庞相,事已办妥”,而后迅速离开。 庞仲到底是千年老狐狸,喜怒早已不动于色,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再次犯困似的低垂着眼睑。 事情,是指今早发生在京城各处的事。 通过藏在平阳侯府的探子的情报,他已得知了陛下的计划——他打算在周有明提出立女户后,以一个御史以户部赋税连年锐减为由头,令数个御史一同提出改革田亩税的方案。 庞仲当然无力解决户部赋税锐减的问题。但他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今早连番的意外后,包括周有明女神医在内,所有得到陛下授意的官员皆会因伤无法上朝。 届时陛下将无人可用。 庞仲面庞依旧看不出情绪,藏在袖子里手指却愉悦动了动。 哗—— 金銮殿门被打开。 众人皆以庞仲为尊,等待着他第一个进门。庞仲一步一步缓慢走到门内,抬起了头便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面前立着一个身姿挺拔,似笑非笑睨他的人。 “庞相,早上好啊。” 是,女神医。 第六百二十六章 我们再打一个赌如何? 庞仲苍老眼皮轻垂,再次露出习惯性的半睡未睡态,未让一瞬色变被任何人发觉。 “文昌伯此言差矣。”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金銮殿乍一开启,文昌伯便已在其中,如此倒是显得老夫晚了。” 这话是点出蒋明娇一早出现在金銮殿内不妥。 蒋明娇淡然道:“庞相不必自谦。江某人只比庞相早来半个时辰,因被陛下提前传入殿内商讨事宜,将将才被小黄门送出,才侥幸比庞相早到一步的。” 庞仲眼皮微抬:“文昌伯偶一来上朝,陛下便特地在天未亮时孤身传召,陛下对文昌伯真是夙夜挂心了。” 孤身、夙夜挂心、天未亮时……将这些词集中安在一个女人身上,必定给人异样的遐想。 旁边忽然冒出一个脑袋,胆怯咽着口水道:“庞相,方才与文昌伯一齐觐见陛下的还有我。” 这人赫然是周有明。 庞仲:…… 这打脸来得太快。 文臣们只是神色阴沉。武将们却已嘲笑出了声。 “这大抵便是心中有佛看谁皆是佛,心中有屎看谁皆是屎吧。” “话糙理不糙。” “就是这个理,有些人脑袋里就那点东西了。” …… 文臣们皆露出怒容。 庞仲却依旧低垂着眼睑,苍老面皮安然若田间老农,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身着孔雀蓝补子服的洪喜禄,恰在此时从内殿出来,将长长拂尘一扬,声音尖利地唱道:“陛下驾到。” 众臣忙按官阶品级站好,恭敬跪拜在地。 他的门生故旧们,略一扫过空了许多的朝臣队伍,却都松了口气。 除了女神医与周有明,其他情报名单上的人皆未能来上朝。 看来那些人做事是靠谱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仁帝身着龙袍迈步而出,坐在高高龙椅上,俯瞰着这一群人。 洪喜禄再次唱道:“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朝堂沉默片刻。 文臣们皆觑着庞仲脸色。 庞仲只是若寻常老者般,微微佝偻着背,轻垂着眼睫,仿佛诸事与己无关。 “臣有本上奏。”周有明顶着女神医目光,手持象牙笏,双腿战战地迈出一步道,“臣恳请陛下为天下经济虑,为百姓谋福祉着想,同意立女户。” 在周有明之后,众臣队伍内再次出来六七人。 “朝廷当是为百姓谋福祉的。上次周大人参文昌伯九桩罪,便可管中窥豹,看出随着天下太平气象发展,女子立户已越来越成为百姓需求。” “女子须依靠男子方能立户,实在弊端太多。一旦男子意外病故或抛弃女子,女子带着幼子将无处容身……” “户部赋税已连年降低,除却陛下倡导节约节流外,开源亦是重中之重。开源法则有二,一可将注意力放在乡间隐户上,二可将立女户将单身女子这一群体,亦纳入朝廷赋税范围内……” …… 一连六七人出列,从各个角度提及了‘立女户’与‘赋税改革’必要性及二者间关联性,一时竟形成千呼百应之势。 文臣们笑容凝固在脸上,面庞铁青僵硬。 怎么回事? 庞相给他们的资料里,只字未提这六七个说话的官员名字。 为何他们会突然跳出来,言之有理又数据详实地,提立女户与赋税改革之事。 这与庞相预料的不一样。 望着侃侃而谈的数人,一众文臣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想法。 ——莫非庞相被糊弄了。 那一封情报是假的,为的便是吸引走庞相注意力,好令这一群文臣们平安?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 一众文臣皆满面怒容,看向肃然立在一旁,衣衫雪白身姿清寒的女神医,内心惊骇又不甘。 若事情真如他们所料,这人心思太细密了。 文臣们惊怒不安,庞仲依旧只是轻垂着眼睑,不喜不怒仿佛一尊土佛。 好在他从未将希望全系在那群蠢货上。 他有准备后手。 果然一个礼部侍郎未等周有明说完,便大步跨出队列,拱手恭敬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立女户自始至终只文昌伯一人倡导,民间百姓是何想法仍旧是未可知……” 下一瞬阮靖晟已恭敬地双手捧出一个匣子:“这是文昌伯托臣在民间收集的,女子们为立女户集齐的十万民书,还请陛下过目。” 啪*啪*啪—— 空气中有响亮巴掌声,令那名礼部侍郎面庞火*辣辣地疼。 又有一名御史迈步而出,言辞铿锵地指责:“男尊女卑乃是天地古礼,此前二朝皆未有此先例。这等先例怎可在大周朝堂先起。” 阮靖晟慢条斯理道:“若前朝未有之例,今朝便不可开先河。徐御史不若先请陛下再立两名宰相,并裁撤了御史台如何?” ——那前二朝奉行的是三相并行制,亦无御史台等检查机构。 那名御史如被卡住了喉咙,面色苍白再说不出一句话。 裁撤御史台? 那他可再无监察百官特权,能够在朝堂横行无忌了。 三相并行。 他若是敢在朝堂提一句,庞相门生便能把他活撕了。 他灰溜溜地跑了。 在众文臣们的眼神威胁下,又有一名御史迈步而出,“女子立户并非不可行,只是政策变革并非一蹴而就,此事还要徐徐图之得好……”最好议个三年五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阮靖晟冷硬面庞线条极为好看,“周御史,本侯可是记得上次户部调整朝廷俸禄时,你并非这一说辞呢。” 那御史如当面被扇了个巴掌,面庞尴尬地一红。 上次户部调整朝廷官员俸禄,他的确是催促声音最大的,还参了好几个户部官员尸位素餐。 被人扒了遮羞布,他再说不出一句狡辩。 “女子立户并非不可行,只是适用性不够大。”庞仲此时才抬眸,声音苍老平缓地叹道,“只是男耕女织已为民间百姓常态,男女在稼牲上分工不同。女子天生不善于侍弄稼牲,单独立户很难生存。” 众文臣眼前一亮。 姜还是老的辣。 庞仲这一个问题说到点子上了。此前女神医举的需要立女户的例子,皆是生活在城镇里的女子。 但农村却大不相同。 在农活繁重的情况下,女子若不依靠男子,恐很难独立养家。 盲目倡导立女户,只会令男人多一个理由抛弃女人。 蒋明娇却似笑非笑再看了眼庞仲:“庞相,此次与周大人的打赌过程十分愉快。我们再打一个赌如何?就拿东山旁的落霞村为例,我赌立女户半年后,当地立了女户的女农户,将比当地男人迎来一个更大的丰收。” “比不比?” 第六百二十七章 女神医将赚得盆满盈钵 ‘与周大人的打赌过程十分愉快……’ 周有明闻言脸就绿了。 其余文臣面庞也绿了。 这一场闹得满京城无人不知的,立女户的男女文墨比赛,才刚结束不到五日,令他们丢了一个多大的脸。 又来? 合着羊毛就逮着一只羊薅了? 阮靖晟身着墨黑色绣雪白苍鹰的官服,肃然垂手立在武官队伍里,冷硬面庞笔直逼视庞仲:“庞相莫是不敢?” 蒋明娇淡然从容道:“武冠侯此言差矣。庞相乃是一朝之相,数十年来为百姓殚精竭虑,一心为公忠心天地可鉴。这等亲身印证新政妥当与否,为百姓谋福祉之美事,他怎么会不敢呢。” 文臣们:…… 你们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可真好。 蒋明娇慢条斯理道:“庞相,上次江某与周大人赌的是江某文昌伯的官爵俸禄,对待庞相江某人更礼遇三分。江某拿一整个东山的产业做赌注。只要庞相您赢了,江某便将东山医学院归属权、浴春酒、霜成雪的配方双手奉上。” “庞相,您说如何?” 嘶—— 经过上次周有明九桩罪状告,众人已清楚意识到,东山是如何繁荣豪富。 这是一个日进斗金的宝山。 女神医居然敢拿出来赌。 头一次他们虽然是对立阵营,却由衷地开始畏惧一个人——当她正式认真地和人争斗时,她的魄力、她的野心、她的格局、她的若磐石般的心性,都超越寻常人太多。 无人能掠其锋芒。 无人能望其项背。 无人能企图比肩。 ——做她的敌人将是世间压力最大的事。 庞仲苍老眼皮轻轻抬了抬,终于听不出情绪的说了第一句话:“文昌伯,你的要求是什么?” 蒋明娇声音飒爽凛冽:“我要庞相您同样拿出您府上所有产业,与江某人公公正正比一场。若您输了,您还要领头成立第一座女子官学。” 这一回众人虽然依旧咋舌,神色间却平静了太多。 庞相全部身家虽然也多。 但与女神医豪富的东山相比,亦算不得什么了。 女子官学。 ——这才是女神医真正目的吧。 唯有了解庞相的人皱眉。别看庞相素来打扮朴素无华,仿若田间老农。但熟悉他的几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贪财的饕餮。 ——单是此前突厥联军进犯大周时,与突厥勾连密谋促使朝廷求和,他都谋夺了一笔堪称巨额的银钱。 他的身家比起东山只怕要多数倍。 女神医是知晓内情,还是仅仅是无意? 若是前者,此人情报与洞察力可真太细密了。 蒋明娇只紧紧盯着庞仲。 庞仲与她对视片刻,轻轻垂下了眼睑:“既然文昌伯如此要求,庞某人便试一试吧。” 文臣们先是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庞相全部身家未暴露在外。 一旦赌输了,还不是任由庞相说多少是多少。 此事议到此时已无可议论了。 女神医已把方方面面阻力皆算清楚了,并作出了滴水不漏的应对。众人的反对理由只会成为论证立女户可行性的垫脚石。 当周有明再次提及立女户时,朝堂再无一人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与此同时通过的还有昭仁帝提及的田亩税改革——这将是他推行一系列改革的起点与基石。 千里跬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望着静默跪着的众臣,昭仁帝内心禁不住的畅快大笑。 女神医。 女神医。 女神医。 拉拢一切可拉拢的力量,对友军春风化雨力求双赢,对待敌人手腕狠辣毫不留情。这个女人拿捏人心,掌控全场的谋划,可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至于那一个赌约…… 昭仁帝深知庞仲看似淡泊朴素外表下,是多么如饕餮般贪财秉性,多年积攒的财富又是如何富可敌国。他绝不认为以女神医的心性,提出这一赌约前,会不知庞仲这一点。 她正是利用了庞仲的贪财,促成了她的一切计划。 这个女人能洞察敌人的每一丝弱点。 至于赖账…… 他坚信以女神医的手段,到了赌约履行的时候,庞仲及其门生自然会被卖了还替女神医数钱的。 庞相,这是轻敌了。 不过庞仲被坑,他怎么这么高兴呢? 这样不好。 为君者不可如此轻浮浅薄。 昭仁帝认真忏悔了自己一瞬间。 下一刻待众臣刚走到金銮殿门口,便听见殿内昭仁帝的高声畅快大笑:“洪喜禄,给朕拿一整坛浴春酒,再准备一个京城最时兴的戏本子来。今儿个可是个好天气,朕要不醉不归。” 众臣:…… · 立女户成功了。 这一消息和女神医与庞仲的第二个赌约一起,迅速传遍了京城。 无处无不为之欢呼。 东山各处当即便放了鞭炮,拉出打折横幅庆祝。严颐在成了欢呼海洋的东山,贴出了告示,宣布会在三个月内,将挂在女神医名下的户头,一一转回给众人。 东山众人互相抱着痛哭一场后,无论严颐如何拒绝都决定留下五两银子,作为给女神医的保管费。 说是保管费其实是谢礼。 至于京城各处,其他无处释放感激之意的人们,只能采取最笨拙的方式回报。 ——全东山产业销量皆应声而涨。导致尽管打折庆祝,东山依旧赚得了寻常十几倍的银钱。 医学院门口堆得银钱再高了一倍。 女神医赚得盆满钵满。 大长公主府。 郑兰淳一听说这消息,就用牙拔了一坛烈酒的瓶塞,径直咕噜噜灌了烈酒入腹。随手一抹唇边酒渍后,她大手一挥。 “今儿个阖府都发一两银子庆祝。” 大长公主含笑摇头:“这个家迟早被这小皮猴给败完咯。”却并没任何阻止之意。 成国公府。 苏柔儿趴在梳妆镜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丫鬟再给女神医捐了一百两银子。 顶着如桃儿似的眼,她眉目间神采飞扬,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再去找二少爷。” 这一场眼泪,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魏国公府。 魏清荷一时怔在原地。 毛笔落在砚台里,溅起浓黑墨汁,在她雪白曲裾上留下斑斑点点。她却浑然不觉。 “成功了?”她喃喃自语着,“怎么就成功了呢。” 听着丫鬟仆妇们对女神医的盛赞与崇拜,她咬紧了唇,打从内心里产生了恐惧。 她,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第六百二十八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妙峰山。 行宫。 “父皇同意了女神医立女户,还改革了自太祖时沿袭下来的田亩税制度?”燕明珠因激动猛地站起,失手打翻一只瓷碗。 砰—— 晶莹的甜白瓷碗摔成了数瓣。 侍女战战兢兢跪着道:“回郡主的话,事情是在前日早朝时定下的。随后户部官员便得到陛下命令,连夜在南书房草拟方案。不日两项政策便将在朝堂正式推行。郡主您略一打听便知,奴婢不敢有半分欺瞒。” 燕明珠手撑着桌面,咬住了唇。 自从上次冒失惹怒昭仁帝后,她的培养出的情报人手,皆被昭仁帝赶走了。 她要是能找到其他情报渠道,何须依靠这一个小宫女。 “郡主?”侍女见燕明珠久久无声,小声抬头问道。 “你先下去吧。”一直沉默在旁的阿青璞开口道, 侍女如获大赦的离开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待小侍女离开后,燕明珠喃喃重复了两遍,跌坐在榻上。难怪那一日昭仁帝不愿听完她的话,难怪昭仁帝会再次将她禁足,难怪昭仁帝会砍断她的情报渠道。 她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昭仁帝平日不声不响,谁能知道他内心竟是想要改革的? 不,有人能猜到。 “女神医!”燕明珠咬牙切齿重复这三个字。 上一个‘燕明珠’在时,便时常被女神医比得体无完肤。她当时只以为是上一个燕明珠太弱。待真正面对这一个女人时,她才感受到对方洞察人心之幽微。 “圣女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夜明珠不甘地问道。 苗疆圣女陷入了沉默。 清透阳光自糊着雪白窗纸的窗户透入,行宫显得极其明亮宽敞,室内气氛却凝固如冰窖。 房间里一时安静。 二人内心皆是挫败。 在刚开始被皇帝禁足,她们的悲愤中还带着一丝不平——她们觉得是昭仁帝太喜怒无常,计划失败之过在天不在于她们。 当事实真相传回后,她们才明白从一开始她们就错了。 这更令她们挫败。 “大周的皇帝与皇后不都要燕明珠出嫁吗?”阿青璞闭了闭眼睛又迅速睁开,眼底清明坚定,“我们得加快挑选联姻对象了。” “届时他们将再管不了我们。” · 丰竹园。 一楼大堂。 戏台上,旦角扬着雪白水袖,依依呀呀唱着一出戏,不时有人扔银锭子上台打赏,台下掌声哭声络绎不绝,气氛悲情又热络。 这是喜连天戏班子新出的戏,主要讲四个或失去丈夫或失去父亲的孤苦女子,在历经叔伯兄弟吃绝户,被恶毒邻里欺凌,被没良心的哥哥卖入妓*院,日子生不如死的人生悲剧后,被女神医拯救回东山,给她们工作,让她们靠着将自己挣得钱存入女户,一步一步挺直腰板过上好日子的故事。 此戏一经推出,便因四名女子命运太悲惨太苦情,立女户后为未来奋斗的过程太励志,每每上映皆能引来哭成一片,饱受京城百姓欢迎。 二楼雅间。 茶几上摆着一瓶玉春酒,一碟子霜成雪糕点,身着黑底暗金常服,阮靖晟大马金刀坐在罗汉床上,手指在大腿上轻敲着听戏。 听着楼下如雷鸣般的掌声,与遮挡不住的压抑哭声,阮靖晟高声吩咐刀二道:“赏。” 然后他扬起了唇角,由衷地感慨道:“娇娇果然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她知道在立女户政策通过后,如何让百姓普遍接受认同,才是接下来的重中之重。所以她早早令喜连天戏班子,排好了这四出戏,在大周朝各地巡回演出,通过真实的案例来感动人。” “虽然不知道娇娇为何说这叫做苦情戏与鸡汤的舆论炸弹,是政策推行前必要的宣传。但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可比一千句一百句的讲解要直观太多了。” “除了我们娇娇还有谁想得出这等妙招。” 阮靖晟语气骄傲,随即又摇头叹息道,“就是娇娇实在是太善良柔弱了,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前段时间立女户时,竟被那姓周的欺负成那样……我除了能替她教训一下姓周的,都做不了其他了,唉……” 刀五想起周有明被夫人扎针后,又被将军套了麻袋,深刻教训了好几顿的噩运,再砸吧着‘柔弱’二字,嘴角抽了抽。 下一刻他捧出最热情的笑容:“侯爷,您说的太对了,夫人实在是天下女子的标杆,龙章凤姿花容月貌,令我等敬佩不已,天下女子都应学夫人才好……” 刀二捅了捅刀一腰窝。 刀一冷漠面庞立即抬起,欣喜四顾张望着:“夫人?夫人来了吗?白、白姑娘也来了吗?” 刀五:…… 阮靖晟:…… 刀二:…… 他哥这辈子都别想学会怎么拍马匹了。 恰好小二进门换茶水,恰好听见阮靖晟的只言片语道:“几位客官说的可真是太对了。这出戏可真是排的太好了。不怕客人们笑话,我一个大男人看这出戏,都看得背着人抹了好几回眼泪。那几个姑娘实在是太苦了,死了丈夫和父亲后,带着弟弟妹妹或孩子是举步维艰,立了女户才算是有一条活路。” “本来女神医要立女户时,我还不大高兴的,觉得好端端的女神医折腾什么呀。看了这出戏才知道,这事对咱们也没多大害处,还能给那些个孤苦的女子一个活路,实在是百利无一害……” 阮靖晟冷硬面庞依旧,唇角却不自觉翘了翘。 “对了刚才我去隔壁给人换茶,隔壁大老爷也在夸这出戏和女神医呢。他们一天把这出戏看了四遍还不嫌腻,还说要娶女神医,您说搞笑不搞笑哈哈哈……” 小二笑着笑着声音愈来愈小…… 因为他发现方才还大马金刀,笑眯眯坐着的阮靖晟,眼神已一瞬锋利,仿佛一只大灰狼王眯起了眼拱起了肩,做出了攻击态势。 小二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刀二问道:“敢问店家,隔壁是谁?” “哎哟我滴个妈呀。”小二正被阮靖晟吓得神经紧绷,乍一听见背后冒出的声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好悬没把盘子给砸了。 摸着胸脯,他上上下下将刀二看了几遍,才把气喘匀了,“我今儿个可算是见到墙缝里蹦出一大活人是啥样了。” 刀二:…… 刀五:…… “哦哦。”小二反应过来后,忙回道:“回这位官爷的话,隔壁包厢被陈王给包下来了。” 恰好戏台上转场陷入了安静。 隔壁包厢便清晰可闻的,传来了陈王的声音:“你说本王现在去往东山提亲如何?”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不输人也不能输阵 这略带兴味的邪魅声音一出,已无需问是哪个陈王了。 阮靖晟面庞线条冷硬肃然,神色沉冷得如冰寒铁板,强横摄人的气势一瞬压下。 房间空气温度一瞬骤降,由温暖仲春跌入冰窖。 刀二略往后挪了挪,并扯了扯顶着扑克脸,走神的刀一。 刀五咽了咽口水,眼观鼻鼻观心,决心从这一刻起成为一个哑巴。 隔壁对话声仍在继续。 “王爷,女神医已经拒绝您三次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本王在京城家世堪称不俗,年岁亦是正当时,容貌算不得差,说不定女神医会改变心意呢。对了,再过几天是女神医生日,你好好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本王要让女神医感受到本王的用心……” …… 砰—— 一声巨响后,包厢木墙从中间破了一个大口,脆弱墙壁晃了两下,轰然破裂倒塌在地。 半面木墙裂成数块垮下,砸翻了陈王桌上的茶盏。 茶盏乒里乓当飞出,温热茶水溅起,淋到陈王秾丽的苍白面庞,又顺着他削瘦下巴缓缓流下,有股惊心动魄的病态美。 郑管家挡在陈王身前,冷眉盯着墙倒的方向。 陈王岿然不动坐着,掏出雪白帕子擦了擦水渍,挑起了入鬓长眉。 小二吓得凝固在一旁,嘴巴张成圆形,几乎能生吞一个鸡蛋:“我的……” 阮靖晟冷硬的面庞岿然若岩石,风轻云淡收回了手,声音如薄寒刀锋般锋利:“抱歉,手滑。” 郑管家:…… 刀二:…… 刀五:…… 侯爷,您找理由还能不能不走心一点。 小二哆嗦吐出剩下半句话:“……墙啊。” 陈王面庞冷了下来。 虽被女神医治疗后,他因中毒导致的头疼症已缓解许多。但多年的残忍嗜杀行径,仍令他苍白秾丽面庞冷沉时,给人极强的阴鸷毒辣感。 恰好阮靖晟面庞亦极冷。 与陈王不同,阮靖晟摄人的冷硬肃杀,是一种在战场拼杀多年后,染着硝烟、金属、枪套的荷尔蒙爆棚的硬朗男人的冷。 二者容貌皆极其出挑,风格却大不相同。 双方陷入了对峙。 空气似被抽空般紧绷,一时竟令人呼吸不畅。 小二已不敢再提他的墙了。现在他紧贴着另一面墙立着,恨不得把自个儿嵌进墙里。 “手滑。”陈王率先打破了争锋相对的对峙,往椅背上一靠,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武冠侯这手滑的可真远。” 阮靖晟面庞冷硬如刀削,一字一句冷若冰封:“杀敌杀多了,见到不像样的东西就忍不住。” 郑管家一瞬色变。 “早闻武冠侯在战场上功勋赫赫,杀人如麻,令突厥人闻风丧胆。今日一见果然如同本王预料。虽已回京城多时,却仍是一副沙场做派,彪悍横行无所顾忌,实在令人不得不叹一声佩服佩服。”陈王一边眉头高高挑起,秾丽病态的面庞勾起苍白笑容。 这话便是指责阮靖晟是莽夫,有力气没脑子了。 “阮某人在边疆时,亦时常听闻陈王殿下天生体弱,容貌秾艳旖旎,天下无论男女皆无人能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王爷眉目精致更胜过台下旦角许多,实在是人间绝色。”阮靖晟一本正经地冷沉道。 这是在说陈王男生女相,容貌阴柔性格阴鸷,实在不像是个男人。 陈王面庞沉下来。 第一回合的言辞争锋结束。 双方皆没能讨到好。 刀一刀二刀五握紧腰间佩刀。郑管家亦微微侧身,挡在陈王身前。 气氛愈发凝滞。 冲突仿佛一触即发。 楼下再次传来咿呀唱词。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听闻侯爷与蒋二小姐即将大婚了。本王先在此恭贺一句,祝侯爷与蒋二小姐百年好合。只是不知本王能否有幸参观侯爷成亲。”似是被台上唱词提醒,陈王饶有兴趣挑眉道。 阮靖晟便再次冷硬开口:“刀二,记得到时拿一份请帖给王爷。” 陈王没料到阮靖晟如此利落,倒是挑了挑眉,抬了抬如玉下巴:“那本王便谢过将军大方了。” 郑管家了然会意,亦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道:“届时王府必将送上重礼。” 二人目光对视,一路火花带闪电。 空气再次沉默凝滞。 郑管家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趁机逃出房间。 不多时便有人进来,附耳对陈王说了句什么,陈王略一挑眉,秾艳五官一展,微笑着道:“不巧,本王府上还有事,无法与武冠侯久叙了。” 阮靖晟稳稳坐在椅上,没有半分要起身相送之意,皮笑肉不笑道:“那便请王爷一路好走了。” 陈王转身离开。 待陈王离开包厢走下楼后,阮靖晟当即冷下脸来吩咐道:“找个机会,回去狠狠揍他一顿,尤其对他的脸。” 刀一恭敬应是。 阮靖晟再吩咐道:“另外查一查陈王府要给女神医准备的什么礼物,武冠侯府的礼物要比他贵重百倍。想凭着送礼物来打动娇娇,呵——” 刀二恭敬道:“是。” 自二楼窗口往下俯瞰,望着带着郑管家走进马车,神色阴沉的陈王,刀五小心翼翼问。 “侯爷,是否需要属下暗中准备一番,将今日您贸然动手的理由遮掩过去?” 陈王并不知女神医便是夫人,他是怕侯爷贸然动手,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阮靖晟肃然摇头:“不必。” 一动不如一静。 陈王此人心性深沉多疑,向来多思善谋,容易将事情往复杂里想。贸然做出假证据,很难瞒过此人眼睛。倒是什么都不做,只留一个谜团让他猜,会更令他百思不得解。 刀五刚想拍个马匹:“侯爷所言极是,侯爷亦无需多虑。属下观那陈王,除了长得阴柔些外,并无其他优点,实在无需多……” 便见阮靖晟最后摆出最冷酷无情的神情,冷冷的道:“待会你们一齐陪我去一趟京城最好的裁缝铺,我要新置办几件衣裳。” 人靠衣装马靠鞍。 人不输。 阵势也不能输! 刀一:…… 刀二:…… 刀五十分不应景地说完最后一个字:……“虑。” 第六百三十章 将军: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马蹄声清脆敲击着地面,两匹雄壮黑马拉着高大马车,飞快行驶在青石地砖铺就的街道上。 陈王面色阴沉坐着,手指轻敲着大*腿,再不复半分方才在包厢内的从容微笑,秾艳风流病态气场亦一扫而空,精致五官肃然深思着。 郑管家将一个装满牛乳的小铜壶,咔一下轻磕在茶几上,小声问道:“王爷,要不要属下去打听武冠侯府最近的动向。” 陈王只是沉吟。 郑管家恭敬退至一旁,等待着陈王的决定。 一时空气落针可闻。 马蹄敲击街面声与马车咕噜转动声,显得格外响亮。 陈王主仆二人都不觉得阮靖晟这一袭击是偶然。虽然陈王讽刺阮靖晟只是一有勇无谋的莽夫。 但他是极其了解阮靖晟的。 在杀敌时,阮靖晟可以如公牛般冲在最前头。 在谋略上,阮靖晟亦可以如狐狸般狡猾。 他绝非冲动之辈。 那么他今日为何无端针对他呢? “就如你所说,去查一查武冠侯最近动向,将他最近去过的所有地方,做过的所有事情,见过的所有人皆记下来,一齐送到我案头。”陈王手指在大*腿轻敲片刻后,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郑管家恭敬应道:“是。” 车厢里再次陷入安静。 “王爷……”郑管家迟疑片刻后,抬头望着陈王面庞,“属下观武冠侯对朝廷各种动向,嗅觉异常灵敏,甚至有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之感。属下大胆猜测,他是否有一个强大的情报部门,并且这部门查到了一些关于王府的东西。” 陈王轻眯起眼道:“你是说他这番是为打草惊蛇?” 郑管家压低了声音:“……王爷,属下怀疑武冠侯可能偶闻了王府地下室里的事。” 陈王锐利眯起了眼。 “如此吗?” 那他可是洞悉了王府最大秘密了。 · 翌日。 丰竹园。 二楼。 得了十两银子赔偿,丰竹园掌柜与小二嘴差点没喜歪,迅速将丰竹园的墙壁修缮完毕。 丰竹园营业便未受任何影响。 台下上映着喜连天戏班子的新戏,掌声雷动哭声不止,不少人已看过数倍却依旧沉迷。 蒋明娇便是此时穿过热络的人群,上了二楼进入包厢的。 “夫人、白姑娘。” 刀五听见蒋明娇与白术的脚步声,尚未等二人接近,便谄媚笑着,给蒋明娇拉开了门。 “您请进。” 蒋明娇一进屋摘下幕篱,便看见了气势肃杀摄人,拿着一本兵书,正仔细翻看的阮靖晟——以及他格外簇新亮眼的打扮。 他今日上着薄荷绿万字不断头湖锦圆领袍,腰间佩着一个温润水色璃龙玉佩,下头是纯黑束腿锦裤,鞋是高高绑着腿的牛皮靴,整个人气质温润如玉。 太好看了。 白术先是惊讶一瞬,询问性看向刀五,一扭头却瞥见一双眼只望她,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人的刀一。 感受到那眼中的灼灼热意,她面庞倏地一红,迅速红着脸扭头避开了。 这个铁憨憨! 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呢。 刀二无声呼出了一口气,开始替他哥盘算起了聘礼。 刀五笑眯眯地作壁上观看热闹。 蒋明娇只作没看见阮靖晟打扮,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歪头含笑道:“今天娇约将军在丰竹园见面,是想与将军一起听这一出戏的。如今已听了几小节,不知将军觉得这出戏如何?” 阮靖晟仿佛不经意扬了扬手:“蒋二小姐才华横溢,排演出的这出戏的想法非常好。我非常喜欢,台下观众亦非常看好。” 蒋明娇望着阮靖晟左手无名指上,明显是一对的碧绿扳指,眉头一挑猜到了什么,却故意狡猾地不问不提:“哦,能得侯爷如此夸奖,娇真是受宠若惊了。 “将军约娇来时,在信中说有要事要与娇说,不知将军要与娇说什么?” 阮靖晟用手握成拳,轻轻咳了两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天阮某人听说女神医与庞相做了一个赌约,忽想起了庞相最近的一些动向,因觉得可能对女神医有益,便想着要通知一声。” 蒋明娇目光第二次扫过他手上的扳指,心中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还请将军详细一讲。” 阮靖晟说到正事时,神色极为严肃:“一旬前,我手下的人曾得到情报,钦天监监正在某一日算出什么后,忽然狂奔出了钦天监衙门,而后消失了一整天没见。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去联系庞相了,此后一连许多天,钦天监监正都会借下衙或喝花酒等机会,接触庞仲的身边人。” “我们猜测他一定与庞仲有密谋。” 蒋明娇亦神色沉凝。 大周重视天相,且百姓容易将天相与帝王德行联系在一起。 今年春季的久晴无雨时,民间便曾有不少百姓在田间地头议论,说这是上天对昭仁帝不勤政的不满。 昭仁帝前几天才刚一力推行了立女户与田亩制度改革,是她在朝中最大的助力。 他暂时还不能出事。 天相对帝王影响都是如是,对于普通人更不用说了。若得得道高僧一句,天相变化是由某人罪孽深重惹怒上天所致,那么此人将无法在大周再立足了。 阮靖晟吐出了一句话:“后来我们根据钦天监监正的手稿拓本推测,他可能算出了接下来京城将有一次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 日食。 这是古代被视作最灾厄的天相之一,前朝但凡出现日食,帝王都要下罪己诏,或者一名宰相会主动乞骸骨,给朝堂与百姓一个交代。 这的确是一个大考验。 蒋明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阮靖晟伸手摸了一下蒋明娇头发:“别怕,我会一直帮你的。” 第三次瞥见阮靖晟手指头上的扳指,刀五敏锐感受到了时机,凑了上来谄媚笑道:“夫人,您看见侯爷手上的扳指了吗?这是他昨日特地挑选的。除了侯爷手上那一个,另还有一个对戒,不知夫人是否愿意一观?” 阮靖晟暗地给了刀五一个赞赏眼神,表面依旧端重持重地呵斥道:“刀五!” 蒋明娇终于扑哧笑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将军也不是没有心机的 “将军,你为何总是如此可爱。”蒋明娇一双剪水黑瞳笑盈盈望着阮靖晟,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 阮靖晟坐姿大马金刀,下颚线条一本正经绷着,表情异常严肃冷漠,实际耳朵尖已冒出了烟。 “多谢蒋二小姐夸奖,晟能得蒋二小姐如此夸奖,深感荣幸。” “唔,似乎更可爱了” “……娇娇!” “好了,不逗你了……”蒋明娇笑吟吟地伸手,理直气壮道,“东西呢。” 阮靖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掏出一个镂空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蒋明娇高傲地抬着手,将几个俏生生的手指动了动。 阮靖晟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抓住蒋明娇的手指,缓慢而珍重地将它套在了蒋明娇的手指上。 那碧绿翡翠鎏金飞鸾扳指,徐徐从蒋明娇几近瓷白的纤长手指推入,愈发衬得那手骨节匀亭,如一件剔透入骨的艺术品。 阮靖晟一时看得痴了。 蒋明娇用手腕撑起脸,极具压迫感地凑近,故意小声含笑道:“……将军?” 阮靖晟再次被抓包,不自然咳咳两声,都不敢看蒋明娇的眼睛,饶有架势地道:“蒋二小姐,这扳指太白,这光泽太修长,一时令晟恍了神。” 白术噗嗤掩唇笑了。 蒋明娇雪白面庞染上薄红,摇头失笑道:“真是个呆子。” 阮靖晟尚未来得及手足无措,便听蒋明娇又长长叹息一声:“可看来看去,天底下还就这呆子最讨人喜欢了。” 呆子阮靖晟的耳根都红透了,表面强作镇定地端坐,实际每一个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只当没听见自家媳妇儿的调戏。 “将军,既然你替娇戴上了扳指,那么现在该你把手伸出……”蒋明娇笑眯眯地道。 阮靖晟急切地一把抓住了蒋明娇的手。 蒋明娇噗嗤一笑。 阮靖晟才知不妥,不着痕迹想收回手来。 蒋明娇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替他褪下扳指,然后重新对准他手指。 “将军,您确定你不知道男女之间互相戴戒指是什么意思吗?”蒋明娇手里举着一枚碧绿扳指,先才笑眯眯顿了顿地道。 阮靖晟茫然摇头。 他只是在姜大夫交给他的,父母曾留下的宝库里,一眼相中了这对翡翠玉扳指,觉得它剔透的莹绿,一定极衬娇娇骨肉匀亭的手。 后来他才听姜叔说,这是他父亲陈相在第一次与母亲金风玉露一相逢后一见倾心,在家足足雕磨了整整半年,才在新婚前一天送给母亲的。 听完这故事,当即他便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枚扳指送给娇娇。 他并不知扳指另有何含义。 蒋明娇长长叹息一声:“那将军您可真是亏大了。” 将戒指稳稳戴到阮靖晟手指上,蒋明娇手指在阮靖晟手背上,一下一下调皮轻点着,“一个如此优秀的绝世好男人,就这么在稀里糊涂时,被我给把一辈子套牢了。” “可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白术在一旁轻轻呀了一声,面庞立即就红了。 阮靖晟亦是怔了一下,随即胸腔如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涌起了巨大的浪涛。 蒋明娇朝阮靖晟眨了眨眼睛道:“虽然这条款略微霸道了一些,可将军既然条约已经确定,你想跑可不行了哦。” 阮靖晟自觉得内心火辣的热情,自胸口烧到了他喉间,令他想说什么却在张口后哑然。 这便是他的娇娇。 这便是他的娇娇。 他最撩人的娇娇,他最迷人的娇娇,他最令人甜掉牙的娇娇。 他爱她。 气氛一瞬显得黏着。 闲杂人等如刀一、刀二、刀五、白术皆自觉地退到了一旁。 刀一顶着冰冷扑克脸立着,看似偌大一个精神大高个,时不时抬头偷看一眼白术,眼神里却只是傻呵呵的。 刀二依旧立得悄无声息。 刀五左边一对甜蜜对视的,右边一对皆忍不住想看对方,却只敢隔着他甜腻互相偷看的…… 他面无表情地仰头,不知自己是否该取名叫‘刀哥儿’。 恋爱中的气氛笼罩着雅间。 时间终于过了许久。 蒋明娇笑吟吟望着阮靖晟,手指在他岩石般坚硬的肌肉上,弹琴似的一下一下跳过。 忽然她目光一顿:“你手腕内侧怎么会有一道伤口?” “将军你受伤了?” 刀五踮起脚尖略瞥了一眼后了然。 那是昨天将军听隔壁陈王猖狂时,一拳悍然将木墙砸倒时,木墙的木屑在他手上划出的伤痕。 姜大夫见不严重,便只简单处理了一二。 阮靖晟状似随意地摆手:“娇娇不必担心。这是听戏时与隔壁包厢的客人偶然遇上,因一些原则性问题产生了一些小摩擦,才不得不动了一点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虽然那人素来都心性不定,手段狠辣,心思阴柔,的确会是容易和人气争端的类型。但因为这场事是我先没克制住,最后我也没吃什么亏,所以也就决定算了。” “对了娇娇你若是碰上此人时,一定要保护自己保持距离,此人的确是人如其声名。” 刀五规规矩矩贴着墙立着,却暗暗叫了一声高。 谁说将军只会被夫人调*戏,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当一个标准的粑耳朵。 这给情敌上眼药时,不是挺有心机的吗? 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只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仿佛此事全是他一时冲动,却悄悄给情敌上了好几个眼药。 强鼓不用重锤。 以夫人对将军的关心和性格,自然会下去再询问这件事。 不大好相处。 心地不好。 心思阴柔。 手腕狠辣。 这些形容词堆下来,夫人自然会对那不长眼的陈王,印象自然差上许多。 ——在自然界的雄性竞争中,大灰狼王给自家雪白小狐狸媳妇讲狩猎故事时,又怎么会不忘抹黑隔壁草原那只猎豹呢? 妙啊。 太妙了。 实在是妙。 见阮靖晟说得轻描淡写,蒋明娇便再未追问,神色恢复如常,眸色却一瞬锐利。 熟悉小姐的白术知道,小姐便算是将此事记在心里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她的人生重蹈覆辙了 既已提起殴打陈王的事,阮靖晟便又顺势提了提东山生日等事宜。 蒋明娇的十七岁生日,已在侯府家宴时庆祝过了。 这一场在东山办得生日,完全是出于社交要求。 严颐解释的理由非常充分:“女神医,大半年以来,东山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等这个机会,能酣畅淋漓对您表达谢意;况且京城那些权贵也需要一个契机,与东山搭上线。” 世间人情皆是如此。 有了头一次接触的‘来’,才有了日后的‘往’,并有了周而复始‘礼尚往来’。 世家大族的‘体面’之一,便是日常有了联系后,骤一出事上门求医时,不显得功利与浮躁。 出身江南世代豪商之家,严颐耳濡目染天然长袖善舞,在处理人际关系时格外有一套。 这一切便全交给了她。 曾百在给她当帮手。 这两人一个精明圆滑手外科灵活,一个看似天真不通人情实则敏锐大胆,搭配在一起时足以应对绝大多数客人。 早在蒋明娇真正过生日时,阮靖晟已送上了能砸晕人的牡丹花圃,蒋明娇自然不愿他再破费,便再三温言软语地言明,让阮靖晟届时只应景便好。 阮靖晟却一直未曾表态,只是让刀二好好准备礼物。 戏台下咿咿呀呀如缕不绝的唱词缓慢步入尾声,台下欢呼声鼓掌声痛快的哭声,交织成的气氛异常热烈。 屋顶几乎被掀翻。 蒋明娇也该离开了。 带上了墨黑色幕篱,蒋明娇手扶着幕篱边缘,优雅起身出门准备下楼。 白术乖巧跟在她身后 阮靖晟与刀一皆下意识站起身相送。 “……将军。”蒋明娇在走到门口后,忽然扭头往后退了几步,踮起脚凑到阮靖晟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先佯装有话未说完,要多留一刻。那对小情侣面皮儿都薄,今天只怕只顾着互相看对方了,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给他们一点时间告别。” 她含笑瞥着白术与刀一。 阮靖晟自然是求之不得。 顺势搂住了蒋明娇的腰,他声音似压低了的鼓声般,一下一下响在人耳膜上,“好。” 他一定都不意外娇娇的要求 他的娇娇看似大咧鲁莽直爽,是是拥有一颗极细体察他人的心,对待身边所有真心待她的人都极细腻体贴。 真诚,最令人动容。 刀一与白术的确没说够话。 见将军与小姐凑到一旁说话了,白术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扭头看刀一。 果然对上了刀一害羞又灼热的目光。 白术狠狠哼了一声。 ——都是这铁憨憨一天都这样看她,才让她面臊得一天了都没敢拉着他说话,以至于带过来的东西都没送出去。 “给你。” 依旧看都不敢看刀一,她低头匆匆把一个包裹塞到刀一手里,小声说了一句:“上次说好的给你的新衣服。”然后不等刀一反应,便跑到蒋明娇身后躲着。 ——耳脖子都红了。 刀一茫然地捧着包袱,先是愣了一下,挠了一下后脑勺,唇角一下一下忍不住上翘。 蒋明娇望着这一幕,亦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一扭头望见始终望着自己的阮靖晟,她亦勾了一下阮靖晟脖子。 阮靖晟咽了咽口水低头,蒋明娇微微垫脚,将唇凑到了阮靖晟耳畔,声音轻得如猫儿似的抓:“……在离开之前,娇还有一件事一定亲口与将军说——今天将军身上除了那枚翡翠扳指外,衣裳打扮都非常迷人。” “英武非凡。” “十分动人。” “令娇看得心、痒、难、耐,觉得套牢您真是这辈子娇做得最成功的的事。” 她朝阮靖晟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然后干完坏事就跑,抓紧了墨黑色帷帽飘飞的边,脚步踏着风似的下了楼。 只留下一串轻快笑声。 众望所归的,立在原地的阮靖晟唇角忍不住翘了好几下,耳根慢慢地再烧红了。 · 东山。 医学院。 高大汉白玉石门威严伫立,如同气势磅礴逼人的白色猛虎。尽管历经了大半年的风吹雨打,其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五个字——‘东山医学院’仍历久弥新。 旁边是一副对联。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崇山不争高争的是绵延不断。 两幅对联下是往来的庞大人流。除了每日都必不可少的病人,与身着米白制服的东山医学院的老师学生外,人群最近还多了许多穿绸着缎的人。他们有的是各个高门大户的管家们,有的是许多亲自坐轿子来的小吏们,有的是和外地慕名而来连代步都不敢坐,一步一步恭敬爬上来的富商们。 张陈芳知道,他们都是来给女神医过生日送贺礼的。 整个东山人声鼎沸,欢笑声寒暄声感谢声交织成一片,成为笼罩着这片土地的淡白的雾。 因为女神医的存在,这片土地的气质都格外不同。 一路徒步走过来,张陈芳抱着一个包袱,仰头久久凝视着这一切时,目光是说不出的复杂。 她今天不是来捣乱的。 她已经没资格了。 在被丈夫与他表妹一齐赶出家门,又得不到娘家支持,她走投无路险些饿死在路边,最后在女子庙捡回一条命时。她以为这会是她人生最难的一段日子。 等她嫁了人重新找了依靠,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她就一定能过得好。 可她没猜到悲剧还能重复两次。 ——她被家丁赶出来了。 家丁是陈王府的家丁,陈王在一开始时分明还与明珠郡主一齐对付女神医来着。 张陈芳清楚记得她便是靠明珠郡主与陈王的合作,搭上了陈王府,嫁给了陈王府的管事的。 她因此以为陈王是不满女神医的。 于是她做许多事时并没有太顾忌。 但谁知道陈王竟忽然会居然支持女神医了。 上次周御史参女神医九桩罪时,陈王竟暗自调查了背叛女神医的人名单。 这一查便把她查出来了。 陈王当时入鬓长眉一挑,只是意味深长勾唇:“你不认同女神医的理念绝无问题。这世上与她理念者太多了。但女神医救了你一命,你一共企图害她三次,有意思。” 家丁当天便把她休了。 哪怕她肚子里有他的孩子。 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能残酷成那样。 ——“一个孩子而已,再娶一个夫人,我可以再生无数个孩子。但惹怒了王爷,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钱和命了。 你走吧。” 于是时隔半年,她的命运重蹈覆辙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她真的后悔了 比起丧尽天良的第一任丈夫,家丁还算得上有道义——他打发了她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已不是小数目。 但她根本不懂得赚钱自立。除了找到第三任相公嫁出去,她再想不到其他办法来生存。纵然有了十两银子,也只能是坐吃山空。 但她上哪儿去找第三任丈夫?而且若第三任丈夫也抛弃了她呢? 她已对未来产生了恐惧。 整齐有压迫感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高大马车如一柄墨色利剑,锐利地破开了乳白银雾,卷起了阵阵清晨寒气。 驾车的车夫皆身着黑衣,个个坐姿端正笔直,容貌高大英俊,气质肃杀锋利,仿佛刚从厮杀的沙场下来,气质里还染着血与火。 周围人纷纷退避三色,略带畏惧地小声议论着。 “那旗帜是武冠侯府上的吧?给女神医贺寿的京城高门大户里,武冠侯倒是头一份了。” “不奇怪。武冠侯被女神医治好腿疾后,就一直视女神医作恩人,格外重视女神医。” “哟嚯,你们快过来看看武冠侯的礼物。恁大一个车里,这个半人多高的暖玉观音就算了,其他香料金银首饰药材应有尽有。武冠侯莫非是把武冠侯府都搬空了?” …… 张陈芳看得呆了。 以前她来过东山两次,每一次她都憋着一股气,极力想证明自己没错,结果每次都落荒而逃。 如今望着武冠侯的豪礼,再望向热闹繁荣的东山,张陈芳不得不承认。 ——女神医是真有本事。 无论你赞同她或是反对她,都不得不承认,她是世间最独特的一抹风景。 有人在低声议论着,“武冠侯的这礼物真是够富贵的,只怕京城再没人能比得上了吧。” “那可说不准。” 有人随口接了一句,“你们瞧那儿是谁来了。” 张陈芳下意识扭头看向来处。 映着背后一轮初生的红日,一队七八辆墨蓝色车篷的马车车队,浩浩荡荡驶上了东山。 人群沉默了一瞬,才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宫里的洪公公。” “洪公公是陛下贴身太监,地位超然得很。在朝中也就庞相无需巴着他了。碰上陛下给寻常一二品官员颁旨,洪公公都不稀得去的,只派自己徒弟去。今儿个他竟亲自跑了一趟东山。” “陛下送了女神医什么?” “一个陛下御笔亲书的黑底金字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字——国士无双。” “嘶,居然是这四个字。” “《史记·淮阴侯列传》:“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女神医的排面,这回可真是大啊。” “不过女神医值得!” “对,女神医值得!” 张晨芳立在山路旁,吹着冰凉的山风,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遥遥仰望着那气派牌匾,神色复杂。 洪公公亲自给女神医送礼。 女神医,竟如此得陛下重视。 那她以前究竟为什么要与女神医作对? 身畔卷起了一阵风,张陈芳下意识扭头,便又看见一队高大马车急匆匆驶来。家丁坐在为首的马车前,高高地抡着马鞭。 张成芳眼睛一瞬瞪大,这是陈王府的马车。 立在路旁与家丁擦肩而过。她以为家丁会多看她一眼。但直到马车卷起风沙呼啸而过,家丁都没给她一个眼神。 孤零零钉在原地,吹着从山涧从山谷从地面的风,张晨芳心也被吹得透体彻寒。 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这一点——她被抛弃了。 她目光跟着马车挪到东山医学院门口。 她听见人群传来了嘈杂的惊讶声议论声。 “没听说陈王与女神医有交情啊,怎地今天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 “过去没交情,还不兴人现在攀点交情。谁都知道女神医的医术有多厉害。满京城谁不想和女神医攀交情。” “乖乖,那么大一个翡翠玉观音那得上万两银子吧。这还不算其他的布匹药材。陈王府这贺礼虽比武冠侯府略差了一点,可真的算得是数一数二了。” “羡慕不来。” …… 这些轰然嘈杂的议论声,张陈芳已经听不见了。 她愣在了原地。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出来接待陈王一行人的,是严颐与沈草儿。严颐与沈草儿在恭敬给陈王行礼后,一个眼神都没给家丁。 接待家丁的是跟在严沈二人身后的一个婆子。 饶是如此,家丁面庞仍不敢有半分不敬,冲着那婆子点头哈腰,还恭敬掏出胭脂盒与糖果,想要讨好那两个婆子。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家丁在外的样子………连家丁见到严颐沈草儿都如此卑微…… 那她呢? 张陈芳脑袋如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迟来的难堪、尴尬与屈辱皆涌了上来。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她和严怡神草儿的地位差距。 她一直极力想证明自己过得好,地位不比严颐与沈草儿差。但在外人看来,她是不是就如一个愚蠢的跳梁小丑? 人群慢慢散尽了。 张陈芳却长久立在原地,被银色浓雾笼罩着,感觉骨头缝都是冰冷的。 她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还有可能回去吗? ——没可能了! 因为很快她就被东山的人发现了——上次她帮助周御史收集对女神医罪证,虽幸运地没被东山众人当场逮住,却被记住容貌了。 刘寡妇得到了张陈芳来了东山的信报,立即风风火火带着一群人,将她踹出了东山。 她被扔在了东山山脚下。 茫然俯身跪在地上,她紧紧揣着自己的包袱,悔恨与屈辱的落着泪。 女神医从来没有禁止过她们嫁人。当初与她一起流落女子庙的人里,有许多都选择了重新嫁人。女神医都给她们送上了贺礼。 但只有她忘恩负义,贪图安稳与富贵,几次试图害女神医。 所以这便是她的报应吗? 世上为什么没有后悔药吃。  她后悔了。 她真的后悔了。 哒哒哒—— 铺满石子的小道上,沉闷与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传来。 马车厚重蓝布帘子被掀开。 一个年老慈和的夫人掀起了帘子,温和地问道:“这位妇人,你是不舒服吗?” 张陈芳茫然抬头:“你是……” 那年逾五十的老妇微微一笑:“我家老爷是当朝庞相,今日我是随我家老爷来给女神医贺寿的。” 第六百三十四章 来者不善面目可憎 东山。 医学院。 庞仲的马车与他本人一样,苍老朴实不起眼,灰布青顶且只用两匹矮马拉着。低低小小的一辆,在一众高大马车堆里,灰不溜秋极不起眼。 若非熟悉庞仲者,绝猜不出这是当朝宰相的马车。 但当庞相被搀扶下车后,纵使他依旧打扮得如田间老农,只戴着朴素的软脚幞头,衣衫洗得发白,仿佛扔进人群就找不出来,也再无人能忽略他了。 “庞相幸会……” “庞相您来了。” “庞相您来之前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好赶紧过去迎接。” “庞相您今儿个是给女神医来贺寿的?” …… 京城众人都惊喜于能在此处偶遇庞相,忙三两上前恭敬将庞仲围起来,热情地寒暄着。 庞相只是苍老笑着,一一点头回应。走到东山医学院门口,他忽然脚步一顿,抬起了头 医学院上头悬着一个崭新牌匾。 黑底金字的四个大字,错落有致遒劲有力,铁笔金钩龙飞凤舞,透过字仿佛能看见书写者洒脱潇洒的侠客心性。 庞相喃喃念诵着这四个字,声音苍老听不出情绪:“国士无双。‘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出自《史记》。” 忙有人恭敬禀告道:“庞相,这是陛下给女神医赐的御笔,洪公公亲自坐马车送过来的。天下只这一份呢。” 庞相只是笑笑。 他身后的门生低着头,嫉妒又不甘地撇了撇嘴。 国士无双。 无双,自然是只有一份的。 只是陛下竟会将这四个字送给女神医,还真是令人感到意外——陛下对女神医评价竟如此高?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除却那国士无双的牌匾,另一处极引人注目的,是一旁堆起来的贺礼和礼单。 草草一瞥便可见有武冠侯府、平阳侯府、陈王府、信阳王府、大长公主府、长公主府、牛府尹府,更不用提那些巴巴来送礼的大小官员们,在生死面前他们可没有政派之分…… ……再加上陛下亲自手书的牌匾,亲自上东山来贺寿的庞相 嘶—— 庞仲门生轻轻吸了口冷气。 单单今日一个上午的联络网,女神医就堪比庞相半生的经营了。 人食五谷杂粮,哪儿能不生病。凭《伤寒杂病集》成为一个行业的无冕之师,又掌握着天下一绝的医术,又手握代表一个行业顶尖力量的东山医学院。 ——女神医几乎掌握了大周医学界。 或者换句话说,她手握着无数官员,包括庞相本人的生死。 这个想法骤一出来,便令庞相门生背后冷汗淋淋。 女神医无偿传授《伤寒杂病集》时,是不是就谋算着这一幕?庞相是不是也因看到这一点,才决定亲自来东山走一趟的? 庞仲门生面色青白。 相比于自己门生,庞相是个标准的老狐狸,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在看了一眼牌匾后,他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礼单,只是半阖着眼作半睡不睡状,令人看不出苍老面庞上的任何情绪。 “庞相,贵客。”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蒋明娇身姿挺拔地迈步而出,亲自接待着庞仲。 “文昌伯客气了。”庞仲轻轻掀起脸皮,似是感叹地道,“庞某人在府中时,便时常听人说文昌伯的东山风景独特,便对东山心神往之许久。只是碍于身体不大好,庞某人没能亲自过来走一趟。今日借文昌伯生日一观,果然深觉盛名之下无虚士。此处与庞某人见过的每一处气象皆大相迥异,是世间独一份的所在。” 跟在身后的沈草儿与邱天歌皆露出骄傲神色。 庞仲旋即却话锋一转,言辞陡然锋利起来:“只是庞某人有一句话,想斗胆问女神医一句。不知女神医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枪打出头鸟’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沈草儿尚且懵懂,邱天歌却小脸紧绷。 郑兰淳抿紧了唇。 庞仲以长辈劝谏晚辈的姿态,望着蒋明娇叹息道:“《论语·雍也》中有言:‘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庸者常也,是指中和可常行之道。中庸者,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被千年时光验证过的处事智慧。文昌伯您医术过人,有自己的依仗,这般剑走偏锋一意孤行,无论结果如何都能保全自己。” “但文昌伯您想过您的东山上这些人吗?她们可没有你的底气与后路,若她们亦剑走偏锋失败,可再没有任何后路了。” “现在文昌伯或许还觉得你在拯救她们。可文昌伯想过十年二十年后,她们还能被世俗所接受吗?” “不是谁都适合做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人的。” 庞仲的声音不算小。 一时东山医学院门口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上山贺寿的宾客还好,只是瞥了眼女神医,轻轻嘶一声,叹庞相的来者不善。 他们起了看热闹的心理。 的确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对抗全世界的能力与底气。若庞仲不提还好,她们只需沉浸在东山日子过的好的现状里,但庞仲提出她们将来会被世俗不容后,她们就不自觉焦虑起来。 在东山的日子的确好,但未来要怎么办? 她们能一辈子这样吗? 这群东山的人到底会作何反应呢? 邱天歌小脸都气红了,恶狠狠瞪着庞仲。 庞仲是故意的。 他是来动摇东山人心与踢馆的。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拣着女神医过生日今天,在满京城宾客齐聚时,在所有人众目睽睽下,说出东山可能会被世人所不容。 若女神医没能应对好,那么不仅东山在众人面前丢了一个打脸,东山的人心亦会动摇。 三朝为相的庞半朝,果然不一般。 感受到气氛凝重,东山其他人神色亦严肃起来。曾百轻轻眯起了眼睛。沈草儿小脸鼓成了河豚,气得直跺脚,小声骂道:“老家伙不积口德。” 严颐紧紧拧起了眉。 郑兰淳将银鞭的把手,一下一下在手心轻敲着。 只有蒋明娇神色从容,轻轻一耸肩,声音轻松淡然:“庞相这个问题问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江某人今日亦想问庞相几个问题。” “首先庞相您觉得什么世俗是什么?” “以及您觉得如今东山这些人是为何会走上东山?” “最后,江某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令庞相您如此急切的图穷匕见面目可憎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女神医好生狂妄 庞仲只是眉眼冷沉,苍老如橘皮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门生却嗤笑出声:“文昌伯,您这问题好生奇怪。世俗是什么,居然还需要庞相宣之于口吗?世俗当然是大多数人都在遵守的法则,是您的东山上大多数人正在背弃的东西。” 扫过东山一众人时,他眼角眉梢都透出高傲。 身为庞相手把手教出的门生, 他对庞相的能力极有自信。庞相极善于观察人,拥有一双能将人内心看透的利眼。每与强横对手对上时,一开口就能切入对手内心最薄弱处,在三言两语地攻击后,令其丢盔弃甲。 更何况他这次面对的是一群女人。 女人,向来是最脆弱的。 他自信庞相这些话能动摇东山诸人的人心。 “大多数人过得生活方式便是世俗。”蒋明娇笔直立着,轻轻鼓起了掌。 鸦雀无声的寂静里,她的掌声竟有了震撼的味道。 “尧舜禹帝时,大多数人都在茹毛饮血;周天子与春秋战国时,大多数人都是连名姓都没有的奴隶;秦皇武帝时,郡县制与皇帝制始立,大多数人才开始适应君权神授与天人感应……” “那么程大人,您觉得大周朝大多数是谁?” 庞相门生脱口而出:“当然是……”我们。 “他们不是你程大人,更不是高高在上的庞相,亦不是我抑或在场的诸位宾客们。”未等他将一句话说完,蒋明娇已铿锵有力地开了口,声音一字一顿如钉子钉入空气,“是那些朱门外的劳苦百姓们,是朝廷赋税的主力来源,是生活在底层的东山这群女人们,是那些被程大人您忽视的人群。” “他们才是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他们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才是这一个时代的世俗。” “就连程大人您,在当官前也是劳苦百姓出身的,不是么?” “既然世俗是由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约定俗成的,是能够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的。那么来自底层的绝大多数的女人们都已经开始接受东山了,这个时代的世俗为什么不能由我改变?” 庞相门生被蒋明娇接踵而至的问题砸懵了,脑海内似有回音般嗡嗡嗡地响。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东山清晨银雾是淡白色的,略带着微微凉意,会令人面庞上感受到微凉。 但此刻庞仲门生注意不到这些了。他被这一个肃肃若林下风,飒飒若秋风歌的女人夺去了眼球。 他听见她声音清冽又冷硬,似是宣战似是立言又似告知,清脆地将一句又一句战歌,有力刻在了空气里。 “世界阻碍了我们的发展,我们为了不被世界改变,便去改变世界的模样。” “有何不可?” 声音久久在医学院门口在山涧在长天阔日间回荡着,仿佛一曲弹奏在人耳膜上的高歌。 庞相这一回不再避让。他目光锐利地正视着蒋明娇,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庞仲门生露出震惊神情,想要说话却找不到辩驳的语言。 冥冥中他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但又忍不住被其吸引。 跳开固有的思维方式,用如山海洪水便的新思想,冲垮一切固有阻碍,大刀阔斧砍掉束缚人的铁墙,让人看见世界的真正面目与自由的生活方式——这似乎是这个女人身上独特的魅力。 周围的人嘴唇因震惊张成了o型。 因世界不是她想要的模样,她就要大刀阔斧改变这一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句话好生狂妄。 ——但因是由女神医说出的,他们又觉得莫名地觉得热血沸腾。 第一个冲破桎梏的英雄,理应得到一切赞誉与崇敬。 蒋明娇未等众人从震惊中恢复,便又坚定有力地开了口:“庞相,您一口一个她们离开了这里没有退路。那庞相您知道她们究竟是为什么到东山吗?” “她,母亲与外婆与家里老仆皆被亲爹一把火烧了,她与外公也险些死在了火场。” “她,父母兄长皆被大伯所害,因为是女孩子,家业也被大伯理所应当地夺走。她从江南的家里逃到了京城,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她,丈夫好赌博还从来一直打她,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里许多年,大女儿也被丈夫给卖了,几乎活不下去……” “您以为她们还有后路可以走吗?” 那些女人立在蒋明娇身后,沙哑又坚定地应和着。 “若不是东山和女神医愿意收留我,我都活不下去了。如今生活过得这么红火,我还为什么要迎合那糟心的世俗?” “俺一直坚信一句话。做人就是要活得开心。一种方式让大多数人过得很舒服,将来这种方式就一定会成为主流。” “我的前半生都由父母丈夫决定,仿佛我是他们人生的附属品,一块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面团。可我现在只想让我自己过得舒服。” “在东山我重新嫁了人,日子比从前过得更好了。外人评价又如何?外人又不能帮我走过这一生,我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好。” …… “高高在上,不沾地气,永恒在审判他人,永远在给他人制造焦虑。”红衣烈烈的郑兰淳双手抱胸,靠在汉白玉雕花的栏杆上,嘲讽似的轻哼出声。 “庞相,您这一套也不是总能奏效的。” 庞相门生面色一变再变,内心是难以遏制的惊讶。 他环视着这些人。 他对庞相说服力的自信是发自内心的。但直到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无论庞相说了什么,这些女人的神色都没有变过。 她们眸光如此坚定。 她们眼神里有着光。 她们神情坚毅如钢。 她们只是坚定站在女神医身后,给她沉默却坚实的支持,成为着她的柔软又强大的依靠。 他以为她们是一团易垮的散沙,可她们告诉了她,在被信念粘起来后。纵使是一粒一粒的沙子,也将组成世间最坚实的墙。 她们用灵魂捍卫着女神医。 方才庞仲门生还为女神医在医者间的影响而暗自心惊,这一刻他已深刻感受到了另一层震撼——女神医对天下女人的号召力。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一时他竟因后怕有了惊涛骇浪感。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立在东山医学院门口台阶上,衣衫比汉白玉地砖更白三分,蒋明娇似笑非笑地压低声音,“庞相会在今日对江某人图穷匕见与面目可憎,该不是您终于发现,侯府那一个探子已脱离了您的控制,并以为其中有江某人的手脚?” 庞相面庞终于变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你们收买人都这么抠搜吗 他苍老面庞上头一次露出慎重,审慎逼视着蒋明娇,目光如一条要看透人心的冰凉毒蛇。 为官三朝。 权倾朝野。 手中权柄赫赫。 身居高位多年,当庞仲不故意藏拙时,一瞬释放的磅礴气势能令人瞬间呼吸发滞。寻常人与他对视一眼,便会双*腿战战。更胆小者只怕站都站不稳。 他门生亦觉得喉咙发紧,瑟缩着肩膀,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 邱天歌郑兰淳严颐等几人皱起了眉。不少京城高门大户围观的宾客,亦神色发紧。 唯独蒋明娇神色轻松泰然,从容自在地掌控着全场,仿佛享受般地欣赏着庞仲的凝重神色,唇角还勾着意味不明的轻笑:“……庞相您莫不是被江某人说中了吧?” 庞仲到底是老狐狸,对情绪的掌控力极佳,一瞬便恢复了苍老淡然神色:“庞某人不懂文昌伯您在说什么。” “不懂就好。” 在言语的交锋中,论起如何给对方压迫感,蒋明娇甚至比庞仲这老狐狸更泰然从容。 “毕竟方才一切都是江某人胡诌的。若是庞相您信了,倒是江某人的错了。” 庞仲苍老眼皮颤了颤,声音极有压迫感:“庞某人竟不知道文昌伯如此有幽默感。” 蒋明娇似笑非笑道:“庞相您过誉了。” 庞相审视着蒋明娇,蒋明娇从容淡然毫不相让。 气氛一瞬凝滞。 二人皆心照不宣转移了话题,无人再讨论这问题。 ——仿佛它真是个玩笑。 似是因为没讨到好,庞仲只在东山呆了片刻,略在席间坐了坐,饮了一杯酒水,便起身告辞了。 蒋明娇起身相送。 寒暄了几句后,望着庞相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蒋明娇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她当然知道庞仲不只是为东山探子而来。 庞仲是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老狐狸,浑身上下皆圆滑得找不到任何入手机会。 贪财,是他唯一弱点。 在她用整个东山作饵,钓了他上钩后,就猜到他一定会过来一趟。当时她猜得是一旬之内,庞仲却等到了今天才来。 他比她想得能忍。 这样游戏就更有趣了。 提起探子,她既是转移话题,亦是一个试探。能让老成持重的庞仲一瞬变色,葛姨娘这一颗钉子的分量不言而喻。 只是…… 想到被迫假死藏尸的蒋明婉,她轻轻地眯起了眼。 葛姨娘,最好莫要让她失望,否则—— · 马车上。 庞仲背靠着厚厚银鼠皮褥子,半睡不睡地阖着眼。随着矮小马车在山路上的颠簸摇晃,安静坐着闭目养神。 他门生忍不住开口:“庞相,您说之前文昌伯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知道平阳侯府探子的事?” “她一向与平阳侯府二小姐交好。呼延莎擅长催眠,寻常人极难应付。若平阳侯府的人发现了呼延莎,找她去帮忙也不足为奇。” “那这探子就是彻底废了。”庞相门生觉得可惜,“她的身份如此特殊,我原以为她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 “她女儿的身世比她更有用。”庞仲并不觉得可惜,淡淡吩咐道,“记得一定要联系上她,让她为我们所用。” “是。”想到蒋明婉的身世,那门生立即点头。 马车里沉默一瞬。 车轮碾过碎石子路,咔哒咔哒地轻响着。 门生透过不时随风扬起的车帘缝隙,望着东山热闹繁荣的景致,语气忽然幸灾乐祸:“庞相,您说要是女神医知道,您来了一趟东山,就带走了几个她的得力助手。她的表情会是如何?” 这是庞相的计划。 他从来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人。庞相深知女神医亦是如此。 因此自答应与女神医的赌约后,他就开始了探查女神医到底有何依仗。 ——利用高薪在东山挖人,弄清东山究竟有何秘密。 这是他的计划之一。 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门生自信他的价码足够,今天一定会有好结果。 庞相轻轻一抬眼皮,声音缓慢而沉重道:“算算时间,他们该回来了吧。 “女神医这时候的神色,应当异常精彩吧。”那门生还想再奚落几句,脑海里却浮现出蒋明娇泰然从容的面庞,和那堪称神诡的手腕,对女人和大夫们强烈号召力,不自觉打了个抖后,产生了强烈地不安,话也再吐不出口。 应该不会有意外吧。 · 东山。 一处小茶馆里。 这家小茶馆是新开的,二层楼高、一楼搁着十来张柳木桌子,二楼还有六七个睡铺。 茶水一文钱一壶,续一杯要一文钱,但点了茶可以免费听戏。 因为环境雅致清幽,请的喜连天戏班子的戏受欢迎,茶馆刚开业一个多月生意就极好。 老板关如月快乐疯了。 对,关如月便是那因死了丈夫,因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在村里无立足之地,被逼嫁给拴马石的女人。 谁也不知道她竟是个商业奇才。 在东山攒到第一桶金后,她瞅准了空缺的商机,毅然决然将全部身家投进去开茶馆,果然取得了巨大成功。 与她玩得好的刘寡妇、车小雨等人都投了钱参股,可以参与分红。但最大的三成股,关如月留给了女神医。 因为事业有成眼界开阔,曾经愁苦的女人,如今走路都似带着风。 手持一把白底粉团花小扇,穿着湖蓝绸布花间裙,鸦青头发用碗口大的银簪花步摇高高挽起。她目光轻飘地抬眸,扫了眼直勾勾盯着她,面露艳羡的女人:“听说你有事找我?” 那女人才反应过来,脸都有些红了。 关如月虽不如年轻时貌美,却透着自信与成熟,莫名令她看得呆了。 她手握成拳在身前咳了咳:“听说关夫人您曾经帮文昌伯管理过女神医的农庄?我们庞相最近也要买一处农庄,缺少一个庄头,请问您有兴趣吗?” “月钱是六两银子一个月,干得好还可以再加。” 女人的语气极其自信。 六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过大半年了。只作一个月月钱得话,绝对算得上天价。 更何况她还没把数量咬死,还可能再往上升一升。 这足够令每一个穷过的人心动。 她自己是庞相给他夫人雇来的大丫鬟,一个月月钱也才二两银子。 “六两银子一个月……”关如月唇角一勾,似是嘲讽与好笑地道,“现在你们庞相府的人收买人买情报都这么抠搜,一不留神就给我把月钱砍半了?” 女人:??? 第六百三十七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月钱砍半? 那女人足足懵了两息,才猛然反应过来,跟嫌话烫嘴似的,声音直哆嗦道:“你说你一个月月钱有十、十十二两银子?” 这数目比得上庞相半个月的俸禄了。 “倒也不是。”关如月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那女人松了口气。 “十二两银子只是茶馆第一个月的收益,以后应当还会更高一些吧。”关如月半窝在椅子里,声音懒洋洋的,“毕竟你也看到了,茶馆生意是一天好过一天了。” 那女人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这话差点没被噎死。 她是被庞相门生派来的。 选她来是因相比于男人,女人身份更容易取得东山的人信任。 选择关如月当突破口,一是因为知道关如月过去经历悲惨,是真真切切穷过的,容易被钱打动;二是见关如月如今不在农庄干了,他们猜其应是对农庄有所不满,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谁知便迎来了一个惊雷。 她强忍内心嫉妒的酸水:“如果我方才没听错,这十二两银子是你开茶楼的收入,并非田庄里其他人的月钱吧。要不然你也不至于……” “那倒也不一定。” 关如月道,“她们确实没我高。不过干得熟练了,奖金也有五六两银子吧。” 那女人剩下半句话又被憋屈地堵在了喉咙里。 ——给关如月开的六两银子月钱,是买情报的钱,是远远高于她心中价目的。 她真没想到东山普遍月钱能高到五六两。 庞相在外一直是清廉简朴的形象,住的屋子矮小简朴,家里也只有两三个老奴。 连她都是两年前才被庞相买进府,伺候庞老夫人的。因为府里奴婢少,她寻常要干的活极多。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得二两银子月钱,但在府里已经算是顶天了。 人比人气死人。 她觉得自己牙都要酸掉了,强忍着嫉妒干笑了一声:“那六两银子还是有吸引力……” 关如月如丝眼波瞥了她一眼:“你在东山待过吗?” 那丫鬟摇头。 她家里是京郊农户,因为孩子多养不活,父母才把她卖了。被庞相买回去后,她就一直在庞相府。 关如月轻笑道:“那你可挖不走她们的。你根本不知道东山的吸引力。” 那女人不肯相信:“你们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关如月轻笑问道:“你能保证在同样一个集体里,女人能和男人一样干那些管田庄管铺面管仓库等抛头露面有油水的行业,而不是只当洒扫厨房等差事吗?” 那女人下意识想反驳:“那些都是庞相的心腹,我们干不了的……” 忽然她反应了过来,震惊迟缓地对上关如月的眼神:“难道在东山,这些差事是可以给女人的?” 关如月轻笑着道:“各凭本事罢了。” 女人呼吸一下急促了。 她是知道在外头管田庄管铺面管祭品是有多赚多有油水的,如果有一天她也能干…… 关如月循循善诱道:“你能保证她们过去庞相府后,有足够畅通的往上爬的渠道吗?譬如你,你觉得你在庞相府能干到总管家,或者干脆等时机成熟后,再成立一个庞相府当家做主吗?” “这怎么可能……”那女人在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咬住了自己舌头。 “东山的管事全是女人?”她下意识喃喃着问。 “不是。”关如月道,“他们全凭本事竞选的。只是管理层不仅限于男人而已。” 丫鬟陷入了沉默。 相对于外头田庄里,只有男人能当家做主,女人只能烧火做饭。相府内部要相对公平许多。 虽然油水大月钱高清贵的差事都是男管事,但女人当贴身丫鬟贴身当洒扫婆子也能活。 ——她的人生规划就是,生了孩子回来当夫人贴身妈妈。 这便是天花板了。 她从来没想到过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 她其实也不想一直围着内宅打转,如果她有一天也能当全府最高管头的,或者干脆如严颐和关如月般开个店,那该有多好…… 她竟一时心潮澎湃。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来东山?东山一直在招人哦?刚进来时因技术不熟练,收入可能低一些。只要你是个勤劳肯干的,三个月后拿到三四两银子月钱不成问题。若是不想一直干活,攒一点工钱后,和我一样做点小生意,生活也舒服得很。” “女神医最近还让立了女户,赚了钱不用挂在男人户下,自己赚钱自己养家。” 丫鬟拼命咽了咽口水:“我、我、我是相府买来的丫鬟。除非有二十两银子给自己赎身,否则我只能在相府里呆着。” “二十两银子比起一辈子自由可不算多了。你要是真做了决定后,一时手头没钱,可以去伍和钱庄借钱。只要你和伍和钱庄里的人说是为赎身来东山的,他们可以给你免息半年。” “真的?” “我骗你作甚。” “我手头其实已经攒了六两银子了。如果要借钱只用借十四两银子,如果如果我真的能在东山找到工作,半年绝对能把十四两银子还上……” “……那你还等什么?” “我、我真的可以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难道你还想让你孩子也当奴才。” “我在相府还有几个姐妹和朋友,她们有的签的还是活契,赎身钱特别低,我、我我回去告诉这件事。” · 庞相府。 低矮的蓝布灰顶的马车依次缓缓停下。 庞相由门生搀扶着从第一辆马车里出来。 管家神情古怪,畏惧地顿了顿,才鼓起勇气凑了上去,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入后院。 门生将马鞭交给他,信誓旦旦地问道:“对了,从东山带回来的人在哪儿呢?我今天先去看看。早看早安心。” 管家面庞苍白,咽了咽口水,声音极小极小:“回程大人话,那那那那那那那丫鬟她她她她她她……” 那门生不耐烦道:“你只说带回来几个吧,结巴个什么。” 管家咬牙闭着眼,如连珠炮般一口气道:“回程大人话,丫鬟不仅一个人都没带回来,还把府里三四个丫鬟和扫地的婆子都给带走,一群人一起去投靠东山了。” 门生:??? 第六百三十八章 女神医太狂妄了 因要刻意藏拙,尽管坐拥万贯家财,庞相一向打扮得如朴素老农。 上下朝时只坐用低矮的驴拉得马车,墨蓝色官服洗的发白,象牙笏都被磨得包浆。虽然早已分府别过的儿子一连娶了十二个小妾,他却甚少近女色,为相多年权倾朝野,却只和老妻相依为命,时常帮老妻摘菜、喂鸡、做饭,如任何一个普通温和的老头。 理所应当的,他所住的宅院仅两进一出。早年只有庞相与庞相夫人住时,只三两个老仆伺候。 后来庞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了,庞相才去人牙子处,买了几个婢女照顾她。 丫鬟便是此时被买入府的。 与她一齐被买入府的,还有几个洒扫院子的粗使奴婢,和三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 因是外头买来的,并非庞相府里家生子,甚至有的没签死契。庞相又素来简朴,给她们的月钱并不甚高。 这些人对相府无甚感情,并不太奇怪。 但…… 全走了? 门生程贺一想到此事便咬牙暗恨。他身着深红朱子深衣,俯首跪坐在廊下,战战兢兢地道:“庞相,此事是学生考虑不周。学生没有想到文昌伯那人竟这般会妖术蛊惑人心,那几个奴婢竟也都是背主弃义之徒。” 他说到此处,心头闷疼至极。 他怎么都没想到,只是随手派一个丫鬟去东山挖人,还额外开出了高月钱,竟会落得丫鬟人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且还一个带一群,把府里的奴婢们全带走的结局。 东山究竟哪里好了? 文昌伯究竟有什么魅力! “学生立即去官牙子处再买几个丫头,送给庞相与师母,供您和师母驱使。” 不买实在不行。 丫鬟带着人这么轰啦啦一走,庞相府几乎成了一个空架子了。 庞相却久久未有回答。 两进二出的宅院极小。但庞相夫人是个蕙质兰心的。 ——天井中央摆了一个巨大铜制太平缸,水面漂浮着含苞待放的青色碗莲,墙角桂花、芭蕉、蕨菜等植物郁郁葱葱,院子氛围幽静且令人心旷神怡。 院子旁是一个桐木长廊,庞相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上有一套粗瓷茶具。 庞仲将茶壶高高拎起,不急不缓地将滚烫的碧绿茶水,注入了瓷白小碗中。 在流水的咕噜咕噜声中,他才似是惋惜地轻叹了一声。 “教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还不见长进呢。” 程贺一时茫然怔愣。 “永远被情绪影响理智,永远忙于细枝末节,永远忘了冷静审视你的对手,高屋建瓴地洞察一整个局势。”庞仲将一个瓷白茶杯,磕在程贺面前。 “你该学会把自己当决策者了。” “你觉得以女神医的手腕与心智,会只是为与我们开这一个玩笑吗?” 程贺眼睛缓缓瞪大了。 院子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是府中老管家的声音:“庞相,老奴有事禀报。” “进。” 年逾五十的老管家垂首而入,恭敬立在庞相身前,声音有些难堪:“庞相,方才老奴去官牙子买丫头,在街上听到了一些流言,是关于我们相府的。” 程贺抬头望着老管家,内心有不祥的预感。 廊下宽大的芭蕉叶挡住了阳光,庞相面庞被隐于阴影,令人看不出情绪。 “说。” “现在坊间流言纷纷,都说咱们相府抠门,说庞相您一毛不拔,说咱们府上派了人去东山挖人,结果府上的丫鬟去了一趟东山,就带着阖府奴仆叛变了相府,实在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咱们相府竟然敢不自量力去东山挖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还、还、还……” 程贺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矮几上:“谁敢传相府的口舌?传我的话,让人去拔了他们的舌头,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了。” 老管家只觑着庞相神色。 庞相淡淡抬头看他一眼。 程贺登时再不敢动弹,忍气吞声低头。 庞相垂下眸子:“继续说罢。” 管家再瞥了眼程贺,“老奴在外头打听过了,最初这些话都是从孩童玩耍时的童谣里传出的,后来被那些街头闲汉与巷间长舌妇听见,才慢慢传开的。如今一整个京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程贺面庞一瞬尴尬得发绿。 童谣孩子…… 街头巷尾都已传遍。 孩童无知无罪,法不责众。这便是让他亲自去抓人,都会无从下手。 女神医手腕果然厉害。 “因为这个消息,东山的名声愈发好了。”老管家语气不甚乐观,“现在人人提起东山都会说一句,连庞相府上的丫鬟都觉得东山好,这东山一定是真的好之类的话……” “老爷,这对我们很不利。” “我知道了。”庞相朝他摆了摆手,“你先把丫鬟交给夫人让她挑选。” 老奴恭敬应是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程贺立即一迭声道:“庞相,女神医这是踩着庞相,给东山做宣传。她把庞相府当成了东山的踏脚石了。” 政权皇权的稳固、与政策推行、民心稳固都离不开宣传。 在这世道上,有时候就是‘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能取得的效果更显著。 东山想要继续扩大发展,也少不了持续宣传。 没有一个宣传事例,是比‘庞相家的丫鬟来东山挖人,结果带着相府所有丫鬟一齐投奔东山’更具有戏剧性与渲染性的。 以前人单知道东山好,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好。 这个事例却让人有了清楚概念。 ——在权倾朝野的相府家做事,本应该是人人艳羡的好差事。但得了这好差事的丫鬟,竟毫不犹豫选择了东山。 二者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女神医是踩着相府的脸,狠狠渲染了一回东山的好。 这更令他觉得荒诞。 公然把相府名声当垫脚石,毫不顾忌相府的报复,毫不畏惧相府的权势,这个女人怎么敢? 她太狂妄了。 她简直无法无天。 她根本无所顾忌。 “……既是你自己先将把柄递了过去。”庞相端着一杯热茶,缓缓摇晃着散热道,“她又有什么不敢用的。一路走来时但凡她有一点怕过,今天的东山就不会存在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他们沦为了俎上肉 这话令程贺哑口无言。 的确。 东山的存在本身便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 女神医若真怕过权威,畏惧于传统,恐惧过世人浪潮般的反对,她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站出,以女子身份行医。 这根本就是个淡然随性,心狠手辣,强大洒脱,又有本钱的女人。 这次是他亲手将把柄递到了她手上,让她深深捅了自己一刀。 他心情复杂。 “庞相,学生错了。”程贺深深跪了下去,紧紧咬住了牙道歉,“学生不该轻敌,不该如此莽撞,不该没有做足调查,就派人去了东山,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将相府置于火上烤。” “一切都是学生的错。” “请庞相您惩罚学生的过错。” “错,自然是要罚的。”庞相将茶杯磕在桌上,轻轻抬头望着他道:“只是还记得我是怎么教你的么?” 程贺咬牙道:“记得。” ——不要懊恼于打破的鸡蛋,悔恨于泼出的覆水,要立足当下放眼未来。 庞仲淡淡道:“很好。” “所以……”程贺抬头望向庞相,带着不自觉地期盼道,“庞相您有何应对方法了吗?” “本月一十八日。”庞相将一杯茶水,缓缓浇在了太平缸的碗莲上,答非所问地道,“我给你交代的布置都做好了吗?” 程贺眼睛一亮。 本月十八日。 这个日子非年非节,却注定会被计入史书里。 因为钦天监监正已算出,当天会有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 ——民间最盛行的说法,是传说佛陀的十位弟子中,有一位名叫目连的孝子,其母生性暴戾残忍,曾做下做了三百六十个狗肉馒头,试图诱骗寺庙和尚吃下的恶事。 天上玉帝震怒于其行径,将目连之母打下十八层地狱,变成一只永世不得超生的恶狗。 目连为了救出母亲,修炼成了地藏菩萨,并打开地狱门令母亲与恶鬼们逃出地狱。 目连之母变成的恶狗在逃出地狱后,欲找玉帝算账无果,便追赶着吞吃太阳与月亮。 庞相与他皆非那些愚民,认为天狗食日是上天在惩罚人间罪恶,是一场天地浩劫,预示着一场大灾难。 但他们却可以利用这一场天狗食日,与这些愚民的观念,来排除异己。 他已联系好高僧,在天狗食日后,便会暗示天狗的出现,是因平阳侯府出现了不祥之兆。 现在出现不祥之兆的,还可以多一个东山。 “庞相英明。”程贺由衷地赞叹着,“天狗食日,一旦出现连陛下都要下罪己诏,更何况是一个小小侯府与东山。” 按照百姓们的观念,在高僧将天狗食日原因归结于侯府与东山后,无论侯府或东山做出何应对,都将被视作不详。 这是一记杀招。 庞仲将雪白茶杯整齐放好,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距离十八日还有十天,莫要再出差错了。” 程贺如重新找到了主心骨,扬起一个得意笑容,“谨遵庞相您的教诲。钦天监监因是先帝心腹,一直不受陛下重用,早有投靠庞相您之意。学生已叮嘱过他,他不会提前提醒陛下此事。现在满京城知道天狗食日即将到来的,只有钦天监监正与庞相您。” “本月十八日,天狗食日后,大觉寺高僧便会开坛祭天占卜,并算天狗之灾起源在府邸在京城东北,且主人生肖是木象与火象的人家。” “平阳侯与女神医皆满足这一点。” 庞相轻轻点头算是应了。 程贺以为此事已板上钉钉,甚至长长感慨了一句:“这一场天狗食日来得可真是太及时了。” 他甚至盘算着准备银两,接收女神医在东山的产业。 谁知临到傍晚时,宫里却来了一对小黄门,恭恭敬敬打了拂尘后,传了陛下口谕:“请庞相立即入宫一趟,陛下有要事要与庞相相商。” 陛下催得太急。 庞相与程贺都未曾耽搁,坐上四人抬的轿子,一路颠簸着直接入了宫。 望着薄红太阳沉下天际,庞大褐色暮色笼罩着悠长宫道,前路被高高宫墙挡得幽暗深邃,程贺内心愈发惶惶不安,猜测着究竟是什么,令昭仁帝忽然将庞相召入宫中。 待进了金銮殿,程贺看见立在殿内的女神医,与大觉寺的重明高僧,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他最近见女神医就发憷。 再看见除钦天监监正外的钦天监官员,和礼部的左右侍郎等重要官员,他心里又是狠狠一沉。 他有了不详预感。 这预感在听见昭仁帝开口后达到了顶峰:“庞相,突然请你过来,是因为朕听说了一件与您有关的要事。” 庞相拱手俯首立着,掩住面庞所有情绪:“还请陛下明言。” 程贺心提到了嗓子眼。 金銮殿高大空旷,宫人们点起了一排一排蜡烛。在飘摇的红色烛火中,他听见昭仁帝的声音,在空旷宫墙与地砖间回响,似有着冰冷审视的味道。 “方才女神医与大觉寺重明高僧,联袂进宫来见朕,向朕禀告了一件事。他们已联手算出,本月十八日会出现天狗食日。” “重明高僧是佛门高僧,虽入门时间不长,却天资聪颖道法高深。他说他掐算到天狗噩兆,其实是有京城人祸冲撞。那处人祸来自京城东南向某宅邸,其主人生肖属相是金相。” “这恰好与庞相您相符合。” …… 嗡—— 昭仁帝后面再说的什么,程贺已经听不清了。他脑子只剩一片空白,甚至忘了避讳君臣尊卑,径直抬头望向立在昭仁帝旁的重明高僧。 他脑袋一瞬冒出着无数个问题。 女神医怎么会知道本月十八会有天狗食日。 是有人故意与她通风报信,还是她根本是从庞相府得到的消息。 那噩兆本应在平阳侯府与东山,怎么会应兆在庞相府? 重明高僧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女神医与重明高僧是联手来坑他们的吗? 他们现在要怎么办? …… 无数个问题纠结成了一团,闹哄哄地炸满他大脑,最后都化作了一句话,来回震撼着他脑海。 “先下手为强。 晚下手为俎上肉。 他们晚了一步,便从黄雀变成了蝉。” 第六百四十章 女神医让他们狗咬狗了 高高的金色龙椅上,昭仁帝缓缓地道:“庞相,您乃是三朝老臣,为朝廷为百姓鞠躬尽瘁,朕对庞相您的品行是信任的。只是吉凶之兆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好庞相您所住的宅院过于老旧简朴,为大周国运与百姓计,不如由朕赐一个新宅子,您暂时搬出那一个宅子,静等本月十八日过去吧。”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处理方法也极为妥帖细腻,在外人看来绝对是最佳应对。 程贺额上却出了细汗。 正如昭仁帝所说,对于这等玄妙之事,大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凶兆,是极难否认的。 但凡世人先入为主的,将庞相与天狗食日牢牢联系在一起,哪怕他在后头再找出无数个事例,无数个凶兆来转移话题,众人也都会记得第一个凶兆应在庞相。 他们甚至会合理怀疑,后续事迹是庞相在转移话题。 唯一破解方法,便是一开始就不能让世人将天狗食日与庞相联系在一起。 但陛下却下令让庞相搬家。 搬家,可是瞒不过人眼的。庞相乃一国之宰,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只要庞相搬了家,势必会有人千方百计打听庞相搬家原因,这件事便再瞒不过人。 庞相将坐实导致天狗食日的凶兆。 可不搬…… 陛下既然已经开口,难道庞相能公然抗旨不搬。今日金銮殿内又有女神医与重明高僧,便是庞相抗旨不搬,这件事只怕都会传遍京城。 该怎么办? 左右不能进退不得,程贺只觉得手握着一个烫手山芋,骑虎难下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牙望向女神医。 这便是女神医为庞相设计的四面楚歌吗? 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蒋明娇忽然扭过了头,锋利目光不退不让,直直撞向了他的。 在高大空旷的金銮殿内,在蟹青色森冷地砖上,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下,立于墨蓝色群臣之中,女神医衣衫雪白,身姿如松如竹肃然从容,唇角似乎在说这一句话。 ——‘这还不够’。 嗡地一声意识到了什么,消失的听觉开始恢复,喧哗声轰然挤入耳道,程贺听见了金銮殿内沸反盈天的争吵声。 因怕有人走漏风声,天狗食日此事的知情者,始终被控制在四个以内。 庞相。 钦天监监正。 程贺。 大觉寺方丈。 其他包括钦天监全体,庞仲阵营的其他文官,大觉寺其他高僧在内的人,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因此在骤一听说天狗食日与庞相凶兆后,他们第一反应是维护庞相,严厉驳斥此消息。 “无经之谈!这简直就是胡扯!” “天狗食日?若有此事我们钦天监的人怎么会没有算出来,由文昌伯与女神医你们两个外行人先算出来了?文昌伯您还请您慎言。” “钦天监的人都说了没有天狗食日这件事,文昌伯与重明高僧,你们还要固执己见吗?” “虽然女神医医术过人,重明高僧悟性极高精通佛法,但在算天象这件事上,我还是更相信钦天监的说法。事关庞相的名声,女神医与重明高僧还请慎言。若本月十八日未出现天狗食日,你们便是在污蔑庞相的清白……” ……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句,他们厉声呵斥蒋明娇与重明高僧信口雌黄,并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可能有日食,要追究蒋明娇与重明高僧污人清白罪。 字字有力。 句句坚定。 却听得程贺双腿战战,几乎都都站不稳了。 听着众人坚定的否认与指责,程贺只觉得被架在火上烤,着急得头疼欲裂。 若女神医真是污蔑倒好了,可关键是天狗食日是事实! 本月十八日定然会出现天狗食日。 届时这些信誓旦旦的人都将被打脸。 这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按照他们的逻辑,天狗食日是假的,因而庞相自带凶兆便是假的。但若天狗食日成真了,是不是也代表庞相自带凶兆亦将成真! 众臣们声音仍在继续。 “还请陛下明鉴。” “绝无天狗食日之事……” “陛下不可信这等胡言乱语。” 程贺恨不得冲上前去,捂住他们嘴巴。 你们看似在为庞相辩解,其实都是往庞相屁*股底下,架起高高柴堆,并一瓢一瓢泼上了滚油。 他们是在要庞相死! 望着你一言我一语的群臣们,目光扫过俯首沉默的庞仲,再扫过着急得额头冒汗的程贺,昭仁帝嘴角不着痕迹一勾。 好一出狗咬狗。 女神医这计谋可真是太妙了!若非女神医提前与他讲清了其中道道,他可能还欣赏不出这出好戏的精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他倒要看看这一出后,庞仲要如何收场。 想着他又瞥了一眼女神医。纵然面对众人谩骂与指责,她只是垂手而立,唇角含着轻笑,不怒不嗔不骄不躁,淡然沉着冷静从容。 尽管早习惯女神医如此,昭仁帝仍忍不住心生感慨。 这女人太强大了。 大周朝谁人不知庞相乃是老狐狸,喜怒不动于色,老谋深算无人能及,极难对付。 但女神医对上他时却毫不逊色,甚至还略胜一筹。 要知道庞仲可活了大半辈子了,女神医可还年轻。 “众位爱卿所说的都有道理。”昭仁帝打破了沸反盈天的争吵,望向蒋明娇道,“文昌伯重明高僧,你们有何想要说的。” 蒋明娇优雅肃然而立,若林下风若秋日歌,不见半分心虚退让:“天狗食日乃是影响朝纲的大事,臣坚持己见。” 重明高僧亦竖掌道:“贫僧亦坚持贫僧的推断。” 程贺内心又是一沉。 他实在怕了女神医这掌控一切的表情了。 因为她真的能掌控一切。 昭仁帝不着痕迹扫过程贺,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问道:“庞相,您的决定是什么呢?” 场内一时众人皆望向庞相。程贺观他们神色,发现他们竟皆是希望庞相反对昭仁帝‘指控’的,一时暗恨又懊恼。 空气安静了很久。 庞相淡淡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程贺长长吐出一口气。 此时此刻,庞相除却接旨别无他路可走。 也只能这样了。 众臣皆露出愤然不平之色。 庞相只作没看见众人神色,朝蒋明娇拱了拱手,“庞某人多谢文昌伯与重明高僧的提醒。” 蒋明娇似笑非笑:“庞相客气了。” 昭仁帝觉得这一幕有趣极了道:“此事终究是委屈庞相了,来人准备笔墨,朕要亲自御笔亲书一个新牌匾,赐给庞相的新府邸。” 程贺眼前一黑。 但凡收到陛下御笔亲书的牌匾者,为表示对陛下尊敬皆须敲锣打鼓沐浴焚香庆祝。 这动静比搬家只大不小。 陛下,这是定要把事情闹大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 蒋明娇的以德报怨 昭仁帝亲赐墨宝,谁胆敢当面抗旨拒绝? 饶是庞仲权倾朝野门生遍天下,未到和昭仁帝正式撕破脸时,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咬牙认亏。 他跪下谢旨道:“多谢陛下*体恤与恩赐。” 庞相都已接旨了,其拥趸者亦只能认了。 在昭仁帝宣布离开,庞相先扭头出门后,他们也阴着脸跟着出了门。 路过蒋明娇与重明高僧时,他们都狠狠瞪了重明高僧一眼。 他们倒是也想瞪女神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一对上淡然而立的女神医,目光就会不自觉退让了。 可能是对方的泰然从容,终究是令他们内心发憷。 重明高僧哭笑不得,竖掌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群臣出殿时天色已晚了。 一轮皎白上弦月挂在东边,宫道上一路高高挂着灯笼,遥遥望着犹如火树银花不夜天。 但大殿门口仍有些昏暗。 似是因为如此,庞相用灰布帕子掩唇咳嗽两声后,抬脚迈出高高门槛时,脚下竟被绊得踉跄一下,被程贺搀扶了一下才站稳。 众人看得皆是一急。 “庞相……” 庞仲反握住程贺的胳膊,轻轻摆手:“无妨。” 蒋明娇路过他身旁,淡淡提醒道:“庞相,暮色已至,前路多坎坷,还望您看清走稳得好。” 庞相苍老身躯微微佝偻,声音听不出情绪:“多谢文昌伯提醒,庞某人自当注意的。” 蒋明娇似笑非笑点头,与重明高僧一齐离开。 两方分道扬镳。 程贺立在空旷的汉白玉广场,望着女神医一步一步步入宫道。她雪白挺拔背影后,一整条煌煌烛龙徐徐铺展,照亮了蟹青色清冷的青石地砖,令人旁观者无端有一种错觉,这是一场独属于她的大气宏图的唐皇大道。 而他们,终将被甩下。 雕塑般立在原地许久,任寒气袭上身体,庞仲与程贺二人久久未曾动弹。 一个小黄门试探性唤了一声:“庞相、程大人……” 庞相才有了动作,轻轻垂下苍老眼皮,一步一步稳稳迈下汉白玉台阶:“我们走吧。” 程贺嗯了一声。 程贺搀扶着庞仲在长长宫道上走了许久。 空气死一般沉默。 程贺终于忍不住,喉头干涩地问:“庞相,女神医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学生明明……” 庞相道:“丫鬟。” “什么。”程贺起初还没听懂。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 丫鬟。 对,投靠东山的相府丫鬟。 正如他们调查女神医般,女神医一定也在调查相府。或许正是如此,她定然早发现钦天监监正与相府联系。 但她并不知道具体事件。 但因相府伺候的人少,又从未将这些丫鬟婆子放眼里,庞相与他们议论正事时,这些丫鬟婆子或许能听见只言片语。 只言片语,对女神医已够了。 程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步,陷入了强烈懊悔与恐惧。 在他以为女神医,将丫鬟反挖去东山,只是为让他丢脸时,女神医踩着相府,狠狠宣传了东山;在他以为女神医只为宣传东山时,女神医告诉他,令庞相背上天狗食日的凶兆,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一环扣一环,走一步便将后头九十九步都算好了,这个人心思简直滴水不漏。 他怎么比? 他比不了! 最令他捶胸顿足的是,最初这一个把柄,竟是他亲手递给女神医的! 他苦涩得心口发疼。 许久后程贺喃喃问道:“庞相,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庞仲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一言不发。 在庞相长久的沉默中,程贺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深切痛苦地感受到了一点。 暮色已至。 前路未明。 他们已无路可走。 · 宫墙外。 与重明高僧分别后,蒋明娇径直上了马车。 白术给她披上了外衫,又递来了一杯热茶:“小姐,夜晚露气重,您得多注意些。” 蒋明娇披上衣服,舒服地捧着热茶,长长感叹道:“一想到这么细心温柔的姑娘,竟是要便宜个铁憨憨,我就心中不舍啊。” 白术红着脸跺脚:“小姐!” 蒋明娇笑吟吟道:“好了不逗你了。” 忽然二人皆听见了车外的谩骂声与嗤笑声 “钦天监都算不出的事,一个大夫和一个和尚算出来了?真是搞笑,把我们都当傻子不成?” “但凡有天狗食日等大灾,钦天监都是要立即上报的。我方才特地去钦天监打听过了。钦天监根本无人知晓天狗食日之事,至于应到庞相府的凶兆更是子虚乌有。可见此事绝对是无经之谈。” “女神医这回心太急了。为了扳倒庞相,竟用了这么一个拙劣圈套,真是都把人当傻子。” “看来她是终于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与庞相的赌约有多蠢,所以心急了!可惜她后悔也没有用了。偌大一个东山注定要给庞相了。一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呢,她只怕要心疼坏了吧。” “所以说做人不能忘本,一定要时刻记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 白术气得脸都红了,差点掀起帘子,要与外头的人对骂:“我们家小姐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看奴婢不骂死他们,我呸。” 蒋明娇只捧着一杯茶,不疾不徐地品着,一本正经地道:“白术,忘记我曾教过你的了。” 白术:“啊?” 蒋明娇一本正经道:“圣人曾曰过,我们行事要以德报怨,对方投之以烂桃,我们要回之琼瑶。” 白术:…… 蒋明娇又勾了勾唇角:“所以白术,好好把外头那些人记下来。明天去找严颐,让她带着伍和钱庄的人,准备好锣鼓队与舞狮队和大腰鼓,到他们衙门与家门口都走一趟,就说程大人为力证无‘天狗食日’与‘庞相凶兆’之事,带头在伍和钱庄的赌约中,压了五千两银子赌庞相是清白。” 白术:…… “这些小官小吏平日连庞相府门都进不了,更别说有机会拍庞相马屁表忠心了。我这可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可要好好感激我才是。” 蒋明娇轻轻摇头,品了一口茶感慨道,“被人如此辱骂误解,尚且能以德报怨切身为他们着想,我可真是太善良了。” 白术:…… 小姐,您对‘以德报怨’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人家以德报怨报完,是自己先被气死了。您以德报怨报完,对手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不过,她怎么这么喜欢呢? 第六百四十二章 他们要对侯府下手 七天前。 平阳侯府。 葳蕤居。 待客花厅的窗外,种着一株二人合抱的大槐树。如今正值槐花盛开,亭亭如盖的槐树树冠上,垂吊着一串一串的白色小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庞大树形投在窗纸上,留下淡淡郁色阴影。 葛姨娘就坐在那片阴影里。 那是花厅左下手的一排柳木太师椅的第四个,葛姨娘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只侧身坐了半张椅面,嘴唇干枯神色憔悴。 她鸦青头发被盘起,用一个珐琅蓝的步摇固定住,身着藕紫色绣五福与缠枝花纹的马面裙,处处尽显温顺柔和性格。 她的对面坐着兄妹俩。 身着雪白黑宽边的朱子深衣,蒋奕文脊背挺得很直,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轮椅把手。 “葛姨娘,您还有什么话可说?” 葛姨娘嘴唇颤动许久,却始终只是沉默。 坐在蒋奕文身旁的蒋明娇,手持一把墨蓝底绣一朵并蒂莲的团扇,不轻不重地摇着。 玉般纤细手腕在团扇映衬下,透出惊心动魄的脆弱美。 “姨娘是打算不说么?” 葛姨娘肩膀颤动片刻,最终咬住了唇。 蒋奕文刚硬面庞沉冷,审视着葛姨娘,“我至今还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姨娘是母亲的贴身丫鬟。母亲与姨娘的关系很好,母亲时常指着姨娘,对我说这是她的亲人之一。母亲在病床上离开时,还抓着我的手,按在了姨娘的手里,让您好好照顾我和娇娇。” “所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怀疑过姨娘。”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 “……对不起。”听见蒋奕文提起了母亲,始终垂头不语的葛姨娘眼眶一瞬红了,更咽着开了口。 “对不起。” “大少爷,二小姐。”葛姨娘嗓音已有了哭腔,用手捂住了脸,“奴婢对不起你们。” 压抑憔悴的哭声与窗外呜咽风声相合,在屋子里久久回荡。 气氛愈发压抑静寂。 蒋奕文只是冰冷注视着她。 蒋明娇却一展米白镶珐琅绿的大袖,拎起甜白瓷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叮咚声打断了哭声。 “葛姨娘,你不是大周人吧。”递了一杯茶水给蒋奕文,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抛了一个大雷。 葛姨娘哭声骤停。 她缓缓抬起头,惊愕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优雅端庄坐着,慢条斯理道:“在大周这么多年了,姨娘您想念过家乡的风景,以及被困在回鹘王宫的亲人们吗?” 葛姨娘茫然望着蒋明娇:“二小姐,你你你……” 似是劝告又似是警告,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姨娘,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给彼此留最后一分情分,您说呢?” 葛姨娘眼泪扑簌簌地落。 “……对不起。”她再次道起了歉,嘴唇因悲戚哆嗦着,“但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任何背叛小姐与姑爷的事。方才奴婢誊抄的信,二小姐您也看见了,上头重要内容都被奴婢改过了。” “奴婢只是想暂时把他应付过去。” “奴婢真的没有办法。” “庞仲和那畜生都不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该下十八层地狱。奴婢母亲和三个姐妹兄弟都在庞仲手里。庞仲和那畜生拿他们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没办法反抗他。” 忆起这些年的苦楚,她捂着脸悲恸地哭了起来。 这是一个极易令人心软的画面,但蒋明娇与蒋奕文皆面带审视神色冷漠。 葛姨娘哭了许久。 似把多年苦楚都哭干净了,葛姨娘终于止住哭声时,神色已是面若死灰的木然。 “奴婢是突厥大巫的二女。” “大少爷与二小姐可能不知道突厥大巫。突厥大巫在草原上被视作神明的使者,历代来饱受草原百姓地敬仰。父亲有一项世代相传的本事,可以通过言语或一些物品,令清醒的人进入睡眠状态,然后探知甚至改变人的想法。” 蒋奕文不动声色眯起了眼,望着葛姨娘目光愈发谨慎。 葛姨娘如被抽掉了魂般,无神呆坐着:“奴婢父亲用这个办法帮回鹘王夺取了王位,结果却被回鹘王恩将仇报地杀了。” “奴婢们一家六口人都被回鹘王囚禁了。” “奴婢因为天资最好,被回鹘王选中了,被派来大周做探子。当时武冠侯尚未出现,西北侯与魏国公是边疆主战力。他们便把奴婢安排进了魏国公府,让奴婢成为了小姐的丫鬟。想着有朝一日,让奴婢去探听魏国公府的情报。” 她声音更咽着:“小姐真的是个好人。她天生生得和仙女一样,还性格宽和大度,待身边每一个人都很好。奴婢刚进府时,不太会讲大周话,只能装一个小哑巴。小姐还特地请了人来给奴婢治病,教奴婢学会写字……” “十五岁时奴婢生了一场大病,本来府里的管事要把奴婢挪出去,免得给府里主子们过了病气的,是小姐坚持护下了奴婢,用了最好的药给奴婢治病。” “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救下的。” “在大周呆了二十年了,他们一直没有找过奴婢。奴婢一直以为他们把奴婢给忘了……奴婢还庆幸过,奴婢以为奴婢能一辈子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下去……” “奴婢真的只帮过庞相这么一次,奴婢真的从来没有背叛过小姐。” “奴婢真的从没有。” …… 蒋奕文与蒋明娇对视一眼,眼神轻轻撞了一下。 蒋奕文轻轻点头。 若葛姨娘真有心害人,以父亲和母亲对她的信任,这些年府里早该出事了。 “姨娘。”蒋明娇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交待里似乎少了一点吧?” 葛姨娘茫然抬头。 蒋明娇慢条斯理地道:“譬如你突厥大巫的父亲教给你们的本事里,应当包括如何令长姐假死,制造出一场骗局,偷天换海地瞒过大家吧。” 葛姨娘肩膀颤动着。 许久室内都一片安静。 在蒋明娇以为她不会说时,葛姨娘却抽泣着承认了:“是,婉儿她还活着。奴婢知道这次的骗局是奴婢的自私。但作为一个母亲,这是奴婢的本能。” “小姐当年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这条贱命可以还给她,还给大少爷与二小姐。” “但奴婢只希望婉儿能好好活着。” 蒋奕文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审视着葛姨娘。 蒋明娇只是冷声问道,“把话说清楚,你要让长姐逃过什么?” 葛姨娘哭声一顿。 她肩膀剧烈颤抖着,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侯府。他们要对侯府下手,让侯府二房被满门抄斩!” 第六百四十三章 能说蒋明婉的真正身世了吗 满门抄斩! 这四字何等血腥残忍。 饶是性格刚强洒脱的蒋奕文,瞳孔都剧烈收缩一瞬,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紧紧抓住柳木太师椅的把手,蒋明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 终于来了。 哪怕历经千年的兜转,蒋明娇都清楚地记得,上辈子平阳侯府二房被卷进谋逆案宗,阖府被满门抄斩那天的血色正午。 她忘不了铁骨铮铮的大哥,在刑场高唱的那一曲广陵散,令满京城为之震动的盛景。 她忘不了亲眼目睹行刑后,从昏迷中醒来后,觉得世界都空了的麻木。 她忘不了以后每年,在父兄忌日偷偷去给他们上香时,她内心如被掏空的撕裂痛苦。 …… 这件事本身极其蹊跷。 从有人在城门外敲登闻鼓,说平阳侯府二房谋反,到侯府二房阖府被押解,被带到法场满门抄斩,仅仅用了三天。 太快了。 快到被陆轻舟关在后院,砍断了所有臂膀,消息极并不灵通的她,甫一知道消息时,长兄已被推上法场。 那天无论陆轻舟如何阻拦,她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疯的连鞋顾不上穿。刚赤着双足,跌跌撞撞跑到法场,她便见身着带血痕的囚衣的兄长正在高歌,一条街百姓为之动容落泪,刽子手落下了铡刀。 她当时便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满腔愤恨,想为父兄报仇,想调查这件事始末。 她接近过接近过审判此事的官员,但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不肯向她透露分毫。 她感觉到此事背后有一个大谜团。 但未等她找到解开谜团的线头,她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在甫一重生时,她便立下誓言,要挽回前一世悲剧,找到暗害父兄的真凶。 如今她终于能摸到一鳞半爪的真相了么?! “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蒋明娇强行压抑住恨意,声音极冷极沉。 “奴婢也是偶然听见的……”葛姨娘声音因恐惧颤抖着,“那是一个月前,奴婢收到庞相的传召去京城的鸿禧楼见他。 “这是奴婢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正式接到任务。听完庞相对奴婢的要求,奴婢当时都是懵的。” “因为太过失魂落魄,奴婢走到了楼下才发现忘带帷帽了。奴婢想上楼取帷帽,刚走到二楼雅座门口,便听见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庞相与另一个人的说话声。二人声音压得很低,奴婢只影影绰绰听了只言片语。” “其中有这么几句‘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痕迹’、‘平阳侯府长房当年的事该解决了’、‘六个月后就动手,侯府二房不能留一个活口’‘自然有办法说服陛下’。” “奴婢知道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当时就吓得呆住了,连帷帽都不敢拿就走了。” “回来以后奴婢就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奴婢深知庞仲与回鹘王的手段,他们说要对付侯府,侯府真的有覆灭的危险。” “因为当时还有六个月时间,奴婢就想着先把婉儿送出去。等婉儿成功离开后,再把这件事告诉侯爷,让他好好调查与防备此事。” “大少爷二小姐对不起,奴婢知道奴婢的做法很自私。但作为一个母亲,奴婢真的只想好好保护奴婢唯一的孩子。” 蒋奕文与蒋明娇再对视一眼。二人好看眉眼间尽是凝重。 一场审讯下来,他们已看出葛姨娘并不善于矫饰。 这番话可信度极高。 那么,侯府就危险了。 “你知不知道与庞仲一齐图谋的另一个声音是谁?”蒋明娇沉声问道。 葛姨娘木然摇头,“奴婢对庞相身边的人不了解,再加上那声音压得很低,奴婢只能听出那应是个女人,根本猜不出那人是谁……” 蒋奕文神色一凛。 蒋明娇葱白修长的手指,在柳木太师椅把手上轻敲着。 女人? 与庞仲交好的女人? 能轻易让蒋家二房被满门抄斩的女人。 熟悉蒋家长房之事,且与蒋家有仇的女人? 这女人会是谁? …… “除了这些,你还听到了什么别的吗?”蒋奕文沉声问道,“任何信息都不可隐瞒。” 葛姨娘思索片刻,迟疑地道:“奴婢还隐约听见庞相与那女人的对话时,含糊地提起了两个词。当时因为声音太轻,奴婢没反应过来。后来回家后思索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两个词可能是‘边疆’与‘春闱’,至于庞仲与那女人为何要提起这两个词,奴婢就不知道了。” 边疆。 春闱。 蒋奕文只是皱眉不解。 蒋明娇拧眉思索片刻,算是将这件事记下了。 见葛姨娘真知之不多,蒋明娇换了一个话题道:“姨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长姐在哪儿了吧?” 葛姨娘肩膀震了震,死死埋着头胆怯地道:“在去突厥的商队里。奴婢当时慌极了。只想着让她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侯府,就找了个商队把她运走了。” “那商队脚程很快,算算时间她应当快到突厥了。” 蒋奕文不动声色问道:“商队叫什么名字?目的地在哪儿?” 葛姨娘含着胸低着头,怯生生道:“奴婢不知道这商队叫什么名字。突厥的商队通常是没有名字的。奴婢只知道他们领头人叫阿巴鲁,是一个高大的突厥汉子,每年都会不远千里跋涉,将突厥的牛羊和胡步运到京城,再在京城买丝绸和瓷器回去贩卖。” “它们这一趟旅程的目的地是龟兹。” “早年奴婢随父亲给突厥做大祭祀时去过龟兹。那是一片很美丽的土地,百姓都温和热情。” “所以奴婢想让婉儿在哪里。” 蒋奕文依旧十分淡漠:“你是通过两辆运冰车将她运出去的吗?” 葛姨娘迟疑地点头又摇头。 “与两个运冰车车夫联系的的确是奴婢。至于他们把运冰车运出去后,没发现婉儿的原因,是因为婉儿那时候已醒过来了,自己先趁人不注意离开,跑去了突厥商队那里了。”葛姨娘小心翼翼觑着蒋奕文,“他们两个车夫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奴婢只是让他们在被审讯时,再撒了一个谎,把这一点细节瞒了下来而已。” “毕竟死人复活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 蒋奕文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葛姨娘。 葛姨娘手不安搓着:“大少爷。奴婢要交代的已经都交代了,奴婢是不是可以去见侯爷,把侯府被庞相觊觎的事坦白了……” 蒋明娇却轻笑一声打断了她,“姨娘,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实在不会说谎?” 葛姨娘神色大变。 似笑非笑瞥着葛姨娘,蒋明娇朝门外的白术招了招手。 白术进门恭敬道:“小姐。” 蒋明娇利落吩咐道:“找个手艺好的木匠,去葛姨娘与长姐的正房,将葛姨娘那张床拆了。” 葛姨娘面庞血色一瞬褪尽,失声叫道:“不要!” 白术脚步却未停。 眼睁睁望着白术出了花厅,葛姨娘如被抽空了力气,茫然绝望瘫坐在椅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一下一下摇着墨蓝底秀粉色并蒂莲的团扇,似笑非笑地道:“姨娘,把长姐藏在你眼皮底下,演了这么多天,你也累了吧。” 葛姨娘嘴唇哆嗦着:“奴婢、奴婢不知道二小姐你在说什么。” “你的计划的确很大胆。”蒋明娇优雅坐着。褚红马甲将她如玉面庞,衬得如莹莹吸饱了光的瓷,“你那一套见鬼的邪说,一开始只怕不是为哄骗奴婢们准备的,而是为哄骗长姐准备的吧?” “长姐只得了一场风寒,却无论怎么吃药都好不好。姨娘您的种种布置可真是居功至伟,以不受宠的姨娘身份遮掩,先将屋顶捅出一个洞,令屋里会滴滴答答漏水,又时常在屋内只点一根蜡烛。” “滴答流水声可使人心情烦闷,长期身处昏暗光线内,又容易令人产生幻视,产生见鬼的错觉。您就是这样让长姐相信,她不是得了风寒,而是活生生见了鬼,对你产生了致命依赖,从而能对你言听计从的。” “对吗?” 葛姨娘面露骇然。 “之所以需要这么长的准备周期,利用恐惧让长姐绝对屈服于你的权威,全身心地信任你一个人,是因为你给长姐的催眠时间,不仅仅是短短的一天两天,而是长达一旬甚至半个月……”蒋明娇一言一句皆从容淡然。 “姨娘,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葛姨娘茫然摇头。 蒋明娇轻轻叹息一声,“因为,正如姨娘你说的,你太爱长姐了。在府里时你生怕你的姨娘身份让她被下人们瞧不起,你便连认一认女儿都不肯;等侯府遇上了危险,你第一时间便是送女儿走;你又怎么可能把长姐送到突厥——送到在庞仲势力范围内的突厥,送到你拼命想要摆脱的那片土地。”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确送了一个人,随着突厥商队去了龟兹。但那只是一个骗庞仲的障眼法,你真正想要做的,是待事态平息后,在让长姐从那张床的空层里出来,改头换面后远远送走,这辈子隐于人群里,再也不被庞仲发现,不受他的威胁与控制。” “对吗?” 葛姨娘如遭雷击地呆立半晌,双手捂脸再次哭出声。 蒋明娇猜对了。 “那么……”蒋明娇不急不缓地道,“姨娘,你如今能告诉我们,长姐的真正身世了吗?” 第六百四十四章 这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说话间半阖的门被轻轻叩响,白术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姐,找到大小姐了。奴婢发现大小姐时她仍旧睡着,奴婢便将她安置在了床上,需要奴婢去请大夫吗?” “什么?”葛姨娘惊得腾地站起,瞥见蒋奕文与蒋明娇目光后,又慌乱地缓缓坐下,手却紧紧抓着太师椅把手,一根根青筋紧张凸起。 蒋奕文眯起眼睛。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才起身询问望向蒋奕文,“大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姐?” 蒋奕文点头。 白术恭敬侧身行礼,替二人撑着门。 二人一齐离开。 葛姨娘立即想站起跟上,却在起身时踉跄一下,手扶住了茶桌才算稳住身形。 她三两步赶上了兄妹俩,脚步虚浮地去了正房。 屋子里也打扮得极舒心温馨。 外间是西域繁华珐琅蓝地毯,靠墙条案上有一株鲜活的粉霞桃枝,起居间是被挽起的藕紫色珠帘,内间是一张红木大拔步床,用金色钩子勾着藕粉色团花床帘。 拔步床已被拆开了。 原本被床帘遮挡的床板处,露出一个中空隔层,下面有数个通风口,可容纳一人躺入。 蒋明娇走到拔步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沉沉睡着的蒋明婉。 长姐原本便不丰腴,病了一个多月,又被这么折腾许久,人瘦了一圈,脸色是病态的憔悴。 ——与魏清荷那夜在凉亭见到的女鬼一般无二。 若不是熟悉的五官,蒋明娇都都认不出床上瘦得脱了形的人。 她偏过头一时鼻酸。 蒋奕文道:“去请大夫来吧,要嘴紧一些的。” 蒋明娇亦朝白术点头。 白术才屈膝行礼,转身出了房间。 不多时府里大夫来了。 给蒋明婉细细检查过后,他未曾开药,只是让厨房准备一些好克化的粥水来:“大小姐并没有生病,只是因饥饿与昏睡许久,腹内空虚导致精气神不足,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这与蒋明娇判断基本一致。 葛姨娘神色心痛如绞,缓缓走到蒋明婉身旁,抚摸着她的额发,含泪轻轻道:“婉儿,姨娘不是想害你的。姨娘是为了你好的,真的……” 蒋奕文吩咐人去准备粥水,神色沉冷地看葛姨娘。 蒋明娇亦随着他目光扭头,目光冰冷地审视葛姨娘。 厨房送来了粥水。 白术服侍着蒋明婉,给昏睡中的她喂了一些。 一群人为不打扰蒋明婉休息,退到了外间。 屏退了下人们,蒋奕文坐在轮椅上,蒋明娇坐在窗边槐树下的罗汉床上。 二人并肩再看向葛姨娘。 蒋明娇慢条斯理道:“姨娘,你现在可以长姐的身世了吧。” 葛姨娘低头沉默许久,才在蒋明娇以为她不会说了时,沙哑干涩地开口。 “婉儿不是侯爷的孩子。” 尽管早有预料,蒋奕文仍挺直脊背,轻轻吐出一口气。 蒋明娇冷静道:“父亲与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葛姨娘道:“小姐与姑爷都知道。婉儿是一个意外。那是奴婢一次出游时,被人迷晕了后,在寺庙后院遇上的一场噩梦。” “奴婢一开始并不想要她,还想用药将她流掉。可婉儿却始终坚强活了下来了。小姐知道这件事后,说为了奴婢一生着想,不能留下这父不详的孩子,让奴婢把孩子一生下来,便由她安排人将孩子送走。” “只是因奴婢在生婉儿时难产,婉儿落地就生得极虚弱,大夫说必须由奴婢亲自抚养一段时间,才能有一线希望。奴婢又因生婉儿伤了身,这辈子都不能有第二个孩子了。奴婢养着养着就舍不得让婉儿被抱走了……” …… 蒋奕文沉声问道:“所以母亲就怜惜姨娘你可怜,与父亲商量后将这孩子留在府里,成了父亲的庶女?” “是。”葛姨娘手指不安扭着,“小姐与姑爷都是好人,他们对奴婢的恩情,奴婢这辈子都还不清……” “奴婢从小就教育婉儿,一定要记得小姐与姑爷的恩情……” …… 蒋奕文唇抿成了一条线,雪白广袖自然垂下,手指自袖口伸出,轻敲着椅子扶手。 蒋明娇冷眼看她。 三人呈现一个博弈般的三角形。 葛姨娘念叨着蒋父蒋母对她的恩情,泪如雨般落下。 蒋明娇冷冷打断她,一语道破谎言:“长姐的父亲是庞仲还是回鹘王?” 葛姨娘哭声截然而止。 她抬头望着蒋明娇,苍白嘴唇只哆嗦着,仿佛大白天看见了一只鬼。 如果说此前她对蒋明娇是惊骇,现在她对其便是深深的恐惧,难以言状的骇然。 她怎么猜出来的! 她太可怕了。 蒋明娇平静道:“侯府的规矩森严。纵然母亲再偏袒纵容你,也不可能让一个奴婢生的,父不详的孩子,记成侯府血脉。” “除非这孩子身世特殊,足够让侯府破例留下。” “姨娘您对庞相与回鹘王的恐惧,远超于一般探子对主人的畏惧。只偶然听见庞相要让侯府满门抄斩,您便要千方百计把女儿送走。这恐怕不止是因为你家人握在他们手上……” “回鹘王与庞相,究竟是谁对你逞下恶行,让您留下了长姐?” …… 蒋明娇后续的话,葛姨娘已经听不见了。耳道内传来长长的尖锐嗡鸣,她如一瞬失聪。 那令她半生午夜梦魇的记忆再次袭来。 她随着小姐去上香。 她闻到了一阵异香。她被人迷晕了,绑到了一个陌生禅房。她、她被那个畜生…… 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大周离突厥太远了,我不放心这个女人的忠心。毁了她的清白让她无路可走,她才会死死抓住我们这一条唯一的路。” “要是有了孩子呢?” “有了孩子更好,更能把她的心拴住了。” …… 身体撕裂般的痛楚,喊都喊不出来的压抑,挣扎都不得的绝望,令她喉咙里无数个声音在叫嚣冲刺,如要把她胸腔撕裂…… 胸口一阵一阵剧痛,她似乎又重了那天的噩梦……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耳边有人的惊呼声。 “姨娘……” “来人快来人。” “姨娘你怎么了?” 噗…… 她吐出一口血,闭上了眼睛。 第六百四十五章 这是一种裂开的惨嚎 葳蕤居。 大夫握着葛姨娘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白术偏过了头。 蒋奕文坐在轮椅上,轻轻闭了闭眼睛:“姨娘的具体死因是……” 方才娇娇正和姨娘说着话,姨娘就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一头栽倒在地。 这死的太蹊跷了。 大夫坐在葛姨娘床畔,迟疑半晌,摇了摇头:“大少爷,请恕老朽无能。” 蒋明娇断然道:“是毒。” 众人皆扭头看她。 蒋明娇是把脉把出来的。但为了让众人理解,她拿出一根银针,沾了些许葛姨娘的血。 银针黑了。 “真的是毒。”白术吃惊道,“是谁要给葛姨娘下毒呢。” “自然是不希望我们知道真相的人了。”蒋奕文也吐出一口气,俊朗面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蒋明娇立即检查了葳蕤居各处摆件、小厨房送来的饮食,与葛姨娘的衣饰等物。 终于她在一罐杏仁茶里,发现了极微末的毒。 白术道:“奴婢方才朝伺候葛姨娘的丫鬟们打听过,葛姨娘极喜欢喝杏仁茶,每日都要喝一杯。每隔一季茶喝完了,葛姨娘都要托府里厨房采买,替她买一罐回来。” 她顿了顿道,“而且葛姨娘行事很谨慎,每一次托买茶的人都不一样。” 蒋明娇道:“但她还是中毒了。” “因为没找到婉儿。这些年府里一直管得极严,外头人等闲不能出入。观葛姨娘神色,她对自己的中毒应一无所知。葛姨娘采买时如此谨慎,问题应当不出在外头,而是在她身边。” “伺候她的人,管家的人,帮她跑腿的人……都有可能。” 这话无疑昭示了一个事实。 ——府里有内鬼。 这一结论令众人紧张茫然,甚至不自觉缩了缩肩膀,往人群外躲了躲。 气氛陡然凝重。 蒋明娇想起当初蒋父离府去江南时,曾对她交代过府里内鬼的事。 当时他说的是府里有两个内鬼。 如今两个内鬼皆已暴露。 一个是蒋明姝。 一个是葛姨娘。 却忽然又冒出了一个藏在暗处的蛀虫。 她已隐约猜到父亲掌管着陛下情报部门密谍。饶是如此,他都只找出了府里两个内鬼。 另一个内鬼该藏得多深? “把房间收拾一下,让大夫在旁边等着。”蒋奕文瞥了眼蒋明婉,轻叹一声道,“婉儿醒来时,只怕会接受不了的。” 众人沉声应是。 蒋明娇扭头望着床上葛姨娘,再看向了依旧昏睡的蒋明婉,忽然想到什么,眯起了眼睛。 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 七天后。 葳蕤居。 沙沙树影随风摇动着,时辰已入了夜,天际悬着一轮残月,寥寥孤星环绕着。层层烟灰色云霭铺展着,天空如要倾倒般的低矮。 光线昏暗。 二人合抱的大槐树阴影下,蒋明娇立在窗前,凝视着并不甚大的院子。 她肩膀上蹲着八宝。 白术立在她身后,语带担忧:“小姐,今天真的会有人来撞这一个陷阱吗?” 蒋明娇道:“会。” 昨天庞仲来东山送礼,她刺了庞相一下,提醒了对方葛姨娘这个探子,暗示她已暴露却未死,而是被他们控制住的事。 这是打草惊蛇。 以葛姨娘这颗棋的重要性,和掌握的情报量来看,庞仲一定会尽快派第三个探子来查验真相,不愿葛姨娘对他们吐露太多情报。 但他同样老谋深算且谨慎,所以他不会在当天晚上来探查。 第二天是最佳时间。 所以她就来守株待兔了。 白术是无条件崇拜自家小姐的。当下不再怀疑,也专心致志望着院子门口。 想到今天小姐布置下的连环陷阱,她深深替那探子默哀。 您,一路走好! 忽然院子门口有轻轻喀得一声响。 是人踩破枯叶声音。 “来了。”蒋明娇神色肃然,朝人使了一个眼色,“等他走进陷阱里再抓人。” 几人作着听命手势。 再等了许久陷阱都毫无反应。众人意识到不妥。 白术小声道:“……人走了吗?” 蒋明娇神色沉凝,压低声音吩咐道:“过去看看。” 有几个人跳了出去。 片刻后他们神情难看地回来了:“小姐,人不见了。” 白术道:“跑了?” “只怕在自己踩破枯叶后,就意识到气氛不对了。”蒋明娇呼出一口气,“能瞒过父亲的密谍的探子,果然足够谨慎小心。” 白术迟疑道:“小姐,那咱们现在是……” 蒋明娇沉默片刻:“再等等。” 众人便一齐等待。 等了片刻却始终再无人来,蒋明娇刚平静地道:“回去吧。” 门口的人便做了一个手势。 白术惊喜压低声音道:“这是那个人又回来了?”随即她望见那人身形后,声音变得古怪,“那不是二少爷吗?他过来是做什么的?” 八宝随口道:“蠢货来凑热闹呗。” 白术来不及夸这小机灵鬼,便一言难尽地露出同情:“我记得二少爷要踏的地方,是小姐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寻常人只怕要被坑死……” 八宝:…… · 蹑手蹑脚地在门口徘徊半晌,蒋奕武终于咬牙走进了葳蕤居。 他得了情报。 ——有人看见了蒋奕文在葳蕤居与丫鬟偷*情。因那人想要投靠他,才把消息偷偷禀告了他。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一定要亲手抓住蒋奕文,以报武举时被他用两个奴才羞辱的仇。 届时蒋奕文将跪在他身前求饶。 什么被陛下赏识的天才。 什么国子监监生。 什么科举状元热门人选,都将士狗屁。 他陶醉于自己幻想,悄悄地向葳蕤居内进发时,脚步倒是谨慎小心。 因身处黑暗找不到方向,蒋奕武神经十分紧张,走一步便左右四顾三回,却一时忘了留神脚下。他刚贴着围墙潜入院内,就脚下一沉,似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噗地一下他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径直往前扑了过去。 “不——”身体拼命挣扎,却找不到着力点,蒋奕武盯着眼前的地面,瞳孔瞪得老圆。 因为在渺茫黯淡的月光下,他看见了一个干净痰盂,放在他脑袋的方向。 “要啊——” 一句惊呼尚飘在空中,蒋奕武在整个人扑倒了痰盂前头,头稳稳砸到痰盂上。 咚—— 黑暗中,痰盂稳稳盖住了他的头。蒋奕武被兜头浇了一痰盂冷井水,发出了沉闷的嗡地一下。 八宝呸地吐出一个瓜子皮,绿豆眼都看得呆了,茫然迟疑地缓缓道:“呔,这就是‘暗、暗、暗中碰头’?” 白术:…… 第六百四十六章 我可是太善良了 蒋奕武被那一坛水灌晕了,在原地懵得足足转了三圈,刚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站稳,就气冲斗牛破口大骂道:“是谁?是谁?蒋奕文,你这个死瘸子居然敢阴我,蒋奕文你个死瘸子……” 一句话都未说完,一颗石头飞了出来,砸中了他的膝盖。 因为站立不稳,蒋奕武下意识往旁边一扶。 白术下意识地同情的捂脸:“别拽。” 下一刻扶着大槐树站稳的蒋奕武,感受到手边恰好有一根细绳索,不由自主拽了一下。 一阵罡风骤然起来。 一个绑在大槐树另一端的绳索轰隆隆地释放,蒋奕武被一个如大摆钟一样晃动的,巨大的柔软被子团,嗡地一下撞歪了身躯,腰肢柔软地扭出了一个‘s''型。 八宝瓜子看得目瞪口呆,连瓜子顺嘴落下都没注意:“还、还、还挺妖娆?” 白术捂住了眼睛:“都说了让您不要了。” 然而这事还没完。 蒋奕武噗地趴在了地上,扶着自己脆弱的腰,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站好,气若游丝地恶毒又哭又骂道:“蒋、蒋、蒋奕文,你你你好狠,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然后挣扎中他往前爬了几步,又绊倒了一根细绳。 头顶传来绳索炸断的声音。 虽然戴着痰盂看不见外头的场景,他仍下意识惊恐地抬头看去,然后嗡地一声一盆漆黑墨水翻倒,哗啦啦砸在了他头上。 他顷刻成为一个黑人。 未出口的谩骂也被那淅沥的水声盖了下去。 白术双手捂着脸,从手指缝里漏出眼睛:“这原本小姐特地为那内鬼准备的好戏。” 八宝呆滞打了一个嗝,下意识地道:“……现在也、也也不算浪费?” 黑人蒋奕武足足懵了两息功夫。他下意识沧桑地抹脸,抹到的却是一个浑圆的痰盂壁…… 似乎是被这刺激到了,他忽然蹲在了地上,放声大哭:“别过来了,我知道错了,蒋奕文我不敢……” 然后大抵是挣扎动作太大,他脚底地面嗡地一下裂开。 他一下掉在了坑里,最后一个“了”字在空气中高扬。 脚底板触到坑底时,蒋奕武才发现坑里还抹着许多油,两只脚忽然不受控制的分开,整个人呈现一字马姿态,朝着地上一块横木,狠狠坐了下去。 噗—— 是裤子撕裂的声音。 现场呆滞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传出蒋奕武响彻云霄,震彻大地的妖娆婉转的惊呼声:“啊————” …… 八宝人性化地捂起了眼睛,做出一个同情神情:……“愿人间再没有伤害与阴谋。” 白术:…… 能把这些陷阱一次性踩全了,二少爷也算个人才了。 被两个人联手抬出来时,蒋奕武呈现‘丄’字状,呆坐在地上时,还能看到他肩膀在不自觉颤抖,仿佛已被抽空了灵魂。 在场所有人皆心生同情。 这运气也没谁了。 一个人想要安慰一下蒋奕武,准备递一张手帕过去,让蒋奕武收拾一下自己。 手刚伸了过去。 痰盂却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咔咔声响后,晃了一晃,嗡地一下裂开了。 蒋奕武一张被墨汁溅得黑黑白白,满面流着墨水的蒙蔽脸,与一句发自灵魂的质问,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们,是鬼吗?” …… 所有人都没有忍住,拼命扭头忍着笑。 在房间窗户的笼子里的八宝,闻言便隔着不远的距离,幽幽地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真的是鬼?”蒋奕武听见这声音,肩膀立即剧烈颤抖着,“别抓我我错了我错了嗝——”连连告饶数声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 白术:…… 愿地狱没有八宝。 · 客房里。 望着丫鬟将安神汤喂给仍因恐惧不时颤抖的蒋奕武,蒋明娇收回了手,将其塞到了被子里,似笑非笑地扭头离开。 “身体并无大碍。用了安神汤后,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了。” 她望向白术道:“还记得我是怎么吩咐的吗?” 白术乖巧机灵点头道:“咱们今天院子里什么都没发生。二少爷是得了迷症了,今晚经历过的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 蒋明娇*点头。 以蒋奕武素日以来的表现,她是绝不肯信蒋奕武会是那探子的。但她还是让人去问了蒋奕武身边人,他今天来葳蕤居的理由。 起初蒋奕武身边人还遮遮掩掩的,不敢将理由说出口。 蒋明娇用了一些手段,得到了一个荒诞的答案。 ——蒋奕武竟是被人唆使,到葳蕤居来捉奸大哥与丫鬟偷*情,作为威胁大哥的把柄的。 且不说大哥为何会来葳蕤居与丫鬟偷*情…… 那暗中通风报信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种隐秘消息的。 蒋奕武居然听信了那人的话,怕打草惊蛇逼走了蒋奕文,一个人孤身前来捉奸…… 简直是蠢得令人无法相信。 “二少爷也真是有点太不成样子了。”有人嘀咕出了蒋明娇的心声,“莫非是上次去国公府被笙表小姐把脑袋都打傻了?” 蒋明娇只是沉凝。 在得到蒋奕武的答案后,她迅速就让人就查了是谁,将这消息告诉蒋奕武的。 ——蒋奕武明摆着是被人当了枪使。 然后她就发现那小厮已经连夜从府里逃跑了。 那小厮是打外头买来的,在府里并没有家人朋友,实在是滑不溜秋无处着手。 众人只得暂时放弃。 望着外头一片狼藉的庭院,白术惋惜地小声嘀咕着道,“特意布置了那么久,谁知道居然没能用上。” 众人纷纷点头。 蒋明娇却轻轻眯起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异常敏锐。 白术注意到她神色:“小姐?” 蒋明娇只是轻轻摇头,并不欲说什么。 虽然这探子实在是警觉,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可她却有一个猜想。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她今晚的一切布置,也不算白白浪费了。 “发现倒是没发现什么。”蒋明娇唇角忽然翘了翘,“只是一想到二哥竟如此惦念大哥,夙夜都要赶来探望,便觉得我这份大礼可能还不够隆重,真是失礼了啊。” 白术:…… 小姐,二少爷听了您这话可能会想死。 第六百四十七章 女神医的一石三鸟 京城东六坊。 这是一条著名的文官巷。 最初是在前朝永庆年时,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紧接着崇熙年间,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一门十七进士的书香世家。 这里就得了一个文曲星下凡的名儿。 世代相传下来,如今这一条巷子里,已住满了的文臣。走在路上随便抓几个人,一凑合就能组个六部,还能饶两个御史当添头。 巷口。 沈草儿拽着严颐的胳膊,小声问道:“严颐姐姐,我怎么觉得江姐姐这一次这么悬呢?” 给赌有无‘天狗食日’之事,冠上给庞相表忠心的名头,激起一群文臣的好胜心,让他们互相攀比来下注? 虽然听起来挺有可行性,可到底没真正经历过类似事件,她心里莫名觉得发虚。 “草儿你还怀疑女神医的本事?”严颐亲昵点着她的鼻头,笑道,“行不行,咱们进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沈草儿嗯了一声,心里仍有些不太敢相信。 二人一齐进了巷子。 然后沈草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平常因自矜身份,这条文官巷都极其寂静。 但今日却截然不同。 巷中气氛火热。 巷子中间搭着一个棚子,棚子旁用木杆挂着‘伍和钱庄’与‘曾家商行’的幡布招牌,正中一溜摆着三个桌子。 棚子被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围着。 一众文臣各个都面红脖子粗,争先恐后地往桌子里挤,要把银钱压在桌子上。 争吵声沸反盈天。 “我压五十两银子。”一个瘦弱文官被人踩掉了鞋子,才堪堪挤了进来,pia地一下将一个银元宝拍在桌上。 “押十八日绝不会有日全食,凶兆更是子虚乌有。女神医和那妖僧是故意想要污蔑庞仲清白。” 沈草儿:! 五十两。 这可是五十两啊! 掌柜的笑眯眯道:“好嘞,张大人押了五十两银子。” 棚子一人在‘对庞仲忠心榜上’榜首,抹掉了李大人四十五两银子的字样,将张大人五十两银子写到了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 左右一溜站着的二十来个大汉,高高举起了唢呐,用力敲起了腰鼓,一只血红色小狮子翻腾舞动起来,场面一时锣鼓升天。 一个高亢声音吹着号角道:“吏部左侍郎押了五十两银子。吏部左侍郎家中并不富裕,尚有一个高堂老母,两个嗷嗷待脯的孩子,拿出五十两银子,足见其对庞相的一片赤诚忠心,实在令我等动容。” 旁边一排人适时作出抹泪感动状。 瘦弱文官望着那排行榜上高高的第一名,听着耳畔高亢的夸赞声,内心得到了巨大满足。 他是第一名。 他在花钱给庞相力证清白上是第一名。 投靠庞相阵营数十年,他却连庞相的门都踏不进去。 今天这一场赌局闹得半个京城都看见,他又排在对庞相忠心榜第一名,庞相一定会看到他的。 庞相一定会感动于他的赤诚的! “五十两算什么。”未等瘦弱文官高兴多久,旁边又有一个大肚便便的官员挤了进来,将一张银票拍在了桌上。 “我出一百两银子。我要在排行榜第一名。” “我追随了庞相二十年,我才是对庞相最忠心的人。钦天监都没有说一句话的事,一个抛头露面不守妇道的女人与一个妖僧竟就开始了胡言乱语,这不是胡搅蛮缠玷污庞相的清白是什么!” 沈草儿:!! 一百两银子。 居然有人押了一百两银子! 掌柜的笑眯眯收起了钱:“钱大人除了一百两银子,目前在庞相忠心榜的第一名……” 小厮在排行榜上抹掉了张大人的名字,刚准备提笔写上钱大人的名字…… 人群已轰然吵成了一团。 “什么第一名?凭什么那铜臭味满身的家伙还能第一名?我对庞相才是最忠心的,我出一百二十两。” “就你们有钱是不是?我追随了庞相二十一年了,你们谁逼得我?我压一百三十两。” “我一百四十两。” “庞相上次出金銮殿时,和我打了一个照面,还特地朝我笑了一下。他一定是认得我记得我的,我才是对庞相最忠心的人。等庞相看到我对他的忠心后,一定会提拔重用我的。。” “你们都滚开。我夫人出去买菜时,还和庞相夫人的丫鬟遇见过。庞相夫人的丫鬟还说了帮我们给庞相夫人带信的。” “庞相夫人的丫鬟都跑东山去了,你们还在拿这件事说事,好不好笑啊?” “二百两银子……” “二百五十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别挤别挤让我进去,我才是第一名……” “去你的第一名,我出三百五十两银子,我才是对庞相最忠心的人。” …… 沈草儿:!!! 沈草儿不自觉咽着口水,感觉耳朵都已听得麻木了,最初的胆怯与不安怀疑尽皆一扫而空,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想法。 女神医果然厉害。 天下第一那种! 砰—— 两个文官因为在争抢对庞相忠心榜第一二名时,一个踩到了另一个的脚,顾不得斯文竟一言不合,揪着头发打了起来。 …… 严颐拉着沈草儿出了人群,笑吟吟地道:“方才东四坊已经收了五千两银子了,这里只怕不会少于七千两银子,京城东城区可还有十来个坊呢。这一回光是收赌注,女神医都少说要赚七八万两银子了。” 沈草儿猛地瞪大了眼睛:“……借这些拥趸庞相的人,想要往上爬的功利攀附之心,随便扔下一个饵,便钓起了无数条鱼。女神医又赚大了!” “什么叫赚大了。”严颐再不复从前的悲苦与尖锐,走路时迎着日光踩着风背脊挺直。 她一本正经地道,“咱们女神医是在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让庞相看到这些人的衷心,可是在做好事呢。” “对。”沈草儿忙改口道,“只怕庞相看见天下有这么多人支持他,也会会感激女神医的用心良苦地的。” 严颐捏了捏她鼻子:“促狭。”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庞相会感激女神医? 看着自己拼命想要遮掩的事,被这些‘为自己好’的人闹得这么大? 他不被气吐血都是好的吧。 女神医这一石三鸟可太绝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庞相真的被人坑了 庞相府。 并不甚大的青绿庭院内,环境依旧幽静淡雅,各色植物们生得郁郁葱葱。一排茂密芭蕉叶在打下浓荫,铜制圆肚的太平缸里碗莲静谧绽放,不时窜出一只金色锦鲤,摆动尾巴激起涟漪阵阵。 室内气氛却极其沉闷。 面容略显苍老的庞相夫人跪在廊下整理着箱笼,不时轻轻发出叹息。院子内新买来的丫鬟仆妇们,皆踮着脚尖,脚步匆忙来来往往,打包挪动着箱笼,为搬入新府邸做准备。 所有人皆屏声敛气。 偌大一个院子,除了来往的丫鬟仆妇们脚步声,竟再压抑得听不见其他声音。 庞仲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个小矮几。 矮几上摆着一个黑子与白子交缠,厮杀激烈的棋局。 矮几对面是一位墨色道袍,头扎小髻的老年道士。 这人并非此前程贺找好的大觉寺方丈。在重明高僧站出来,说自己占卜出凶兆应在庞相府后,大觉寺全体僧人便都闭门谢客了。 ——尤其对庞相。 这是程贺另找到的一个得道高人。 白云观的观主。 “庞相……”观主落下白子,轻轻抬头望着庞仲,“以老道之见,此事既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只有让事情影响消弭到最小。” 庞相沉默。 跪在庞相半个身子后的程贺忙抬起头道:“观主,敢问您可有何妙计?” 昨天他们一众门生商量后,也都觉得重中之重在于百姓。 官员们都实在乖觉。 大半个朝堂都是庞相的人。纵然本月十八日,天狗终于食日了。他们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被打脸后也知道该怎么说话,不会不长眼地提起凶兆。 但绝不能让消息传入民间。 悠悠众口难堵。 百姓们与庞相可没直接利害关系。百姓一旦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因顾忌庞相形象,会对凶兆之事只字不提此事。 “要解庞相之危机,必须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其中最重要的是堵住民耳。”白云观观主说了一样的意见,“对此老道有一个不成器的想法。” 庞相微微抬起了苍老眼皮。 正在跻坐的程贺着急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白云观观主缓慢抚须,意味深长地道:“能压住一件丑闻的,从来都只有一件更轰动更耸人听闻的丑闻。” 程贺眼前一亮:“妙啊!” 庞相面容终于不再似平常般半睡未睡,抬头正视望着白云观观主,眸中多了严肃与凝重。 白云观观主微微一笑道:“老道觉得这条新闻的主人亦十分重要,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女神医或东山,以及……” 他用手指指了指天。 程贺低头手指着急在地面轻敲着,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庞仲却已一口答应:“可。” 白云观观主露出微笑:“庞相果然是个磊落人。” 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庞相淡淡地道:“双石双鸟不如一石二鸟,既如此就让陛下与女神医闹出点什么来吧?” 程贺闻言为庞相的大胆,剧烈咽了咽口水,心口涌起了难以按捺的激动与畅快…… 女神医三番五次针对庞相,实在是太不长眼。 陛下居然还偏帮着他,也是在是昏庸无能。 二人都是庞相前进路途上的巨大阻碍,如今能用这等骇人听闻又斯文扫地的丑闻,一口气将二人都解决了的话…… 可真是太好了。 有了此二人的轰然丑闻在前,就算庞相应了凶兆的事少许传出,只怕也引不起众人的关注吧。 这可真是一着好棋。 白云观观主微笑道:“庞相果然好手段。” “学生马上去准备。”程贺已激动得心潮澎湃,朝庞仲略一拱手后,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然后他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是相府管家。 庞相管家是庞相的心腹,程贺暂时还惹不起他,刚准备友好地笑一笑先道一个歉,一抬头却看见了对方惨白的面庞。 他一时有了不安预感。 “庞管家,您这是?” 庞管家一把拉住了程贺的手,声音惊恐地颤抖着,“程大人,大事大事大事不好了,外头外头外头……” 程贺深吸一口气:“庞管家,您慢些说不着急。” “外头人人都在传天狗食日与庞相府凶兆的事。”庞管家满目皆是绝望,抓着程贺胳膊的手都颤抖着,“不知道是谁先开头的,京城所有赌场与钱庄都开起了赌局,赌天狗食日与庞相府凶兆是不是为真,赌女神医对上庞相孰胜孰负,其中庞相那群麾下文官们投钱最多,事情就是他们带起来的……” “庞相、庞相府完了。” 嗡地一声响,程贺一时竟没有听清管家的话:“……什么?” “程大人,您不信可以出去看看。”庞相管家哭得难看极了,“那些文臣们都还堵在相府外头,说是要给相府表功呢。小的怎么让人去赶都赶不走……” 程贺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不容易稳住庞管家后,脚下如风地大步朝门口而去。 匆匆穿过二道门,大步走到甬道口,他尚未接近大门,便听见了外头沸反盈天的争吵声。 一瞬间他额上青筋跳了起来。 “胡说,我压了五百两。明明我才是对庞相最忠心的人。你们都不能和我抢。” 【程贺:是啊,庞相谢死您的忠心了。】 “五百两也好拿出来炫耀。我可是压了八百两银子。这是我多年的私房钱,一下子全压给庞相了一分钱都没留。庞相自当看见我的忠心的。” 【程贺:您还不如把私房钱留着呢。】 “你们说咱们这么押注真的有用吗?会不会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程贺:可算是有个长眼了的。】 “圈套?实在是好笑!京城谁人不知道钦天监监正一直想讨好庞相。他是大周最擅长天相的人。连他都没说有天狗食日之事,这事情就不可能为真。你没见庞相府自始至终都没表态吗,这分明是以逸待劳有恃无恐!” 【程贺:……】 “对啊庞相一向性格可不都被动。若是十八日真的有天狗食日,以他的人脉和手腕,怎么会早不知道,而被女神医先污蔑了?难道你是在说庞相没有女神医厉害?” 【程贺:……吐血】 “庞相智谋天下第一,绝不可能被一个女流之辈威胁。这一次他没有表态,只可能是胸有成竹有恃无恐。咱们只需要尊重庞相的行动就好了。” …… 听着门外这些声音,原本想冲出去破口大骂的程贺,如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骨头缝都凉透了。 怎么办? 难道他要和外面的人说,这一回他们庞相真的被人坑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庞相被自己人坑得好惨 说是不可能说的。 庞相纵横官场多年权倾朝野,靠得除了自身出色权谋与手腕,还有威名赫赫震慑力。 所有人都相信庞相是无敌的。 若被他们知道庞相被一个女流之辈坑了,他们不会觉得女神医有多厉害,只会觉得庞相老了…… 一个政权的首领老了,就意味着新的首领要出来了。 谁都想当新的首领。 内斗,将不可避免。 这对于一个政权是致命的。 ——尤其当老首领觉得自己还没老,还能再战五十年时。 先帝时大皇子与三皇子那场到白热化,乃至影响倾覆整个大周朝野的夺嫡之战,正是从先帝五十四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开始的。 所以这亏,他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 “程大人……”庞相府门房瞥见了程贺,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您可算来了。外头那些官员都是来找庞相的,小的让人赶了好几回了都不肯走,您看?” 程贺喉音沙哑:“我……” 门房已将大门打开了。 程贺尚未走出去,便一眼瞧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与喧闹沸腾的人群。 “我才是对庞相忠心榜第一名。” “我押了六百两。” “我押了七百两。我才是第一名……” “你都到一边去。我押了八百两银子,舞狮与锣鼓声响足了六十六下,小半个京城都能听见我对庞相的用心……” …… 声音一声声一句句传入程贺耳内,令他内心心痛如绞,差点气得吐出一口老血来。 我们辛辛苦苦想方设法,才想到要瞒住百姓的耳朵。 你们倒好先一步拿个大喇叭与锣鼓把这件事宣之于众了。 毁了。 全毁了。 他们的计划已经全部被毁了。 “程大人来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众人立即皆安静肃立,再不见半分争吵与喧闹,仿佛上朝般端谨肃然。 “见过程大人。” “见过程大人。” “见过程大人。” 纵然再痛恨这些搅事精,程贺此刻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笑脸相迎:“诸位不必客气,大家为庞相共事一场,我亦只侥幸多得了几分庞相垂爱而已。” “程大人不必谦虚。”一个御史台御史拱手客套了两句。 众人纷纷附和。 一个才提起了正题,“下官们此番前来,是听说了坊间女神医与重明妖僧对庞相的污蔑,深觉得此事乃无经之谈。因而特来相府想告诉庞相一声,是非公道皆在人心,事实将证明一切,庞相实在无须为此宵小之人忧心。” 其余人亦跟着道。 “还劳烦程大人转告庞相,我等虽然人微力轻,却将始终站在庞相身后,令庞相不必忧心。” “等到本月十八日,下官必定要狠狠参女神医与那妖僧一句妖言惑众扰乱朝纲。” “在得到这件事消息后,下官回家又将本月星象算了一遍,结果显示最近绝无天狗食日可能,还请庞相一定放心。” …… 无人当面提一句为庞相押注的事。 混官场都都不蠢。 他们在背后可以为了‘对庞相忠心榜’的排名,打得头破流血。 但当着庞相的面绝不可邀功,否则必将显得谄媚。 ——这对以‘清正’立身的文官是大忌。 庞相耳聪目健。 他们在京城闹出如此阵仗,庞相又怎会没有耳闻。 程贺一一扫过‘赤诚’表忠心的众人,内心直滴血恨不得咬他们一口,却只能挤出笑容:“既如此,程某人代庞相多谢各位的鼎力支持了。诸位的赤诚忠心,程某人必将一五一十转告程相。” 这些人是庞相在朝廷立身之本。 若是一个两个犯错,他大可直接将其赶出庞相阵营。 可这群人占据庞相阵营的半壁江山。 他赶不起! 哪怕他们亲自把庞相推向了死路。为了稳固庞相政权稳定,不寒了这群人对庞相好的赤心,他也只能含恨认栽,并衷心地感谢。 天知道他心在抽搐。 得到程贺回答后,众人才心满意足离开。 目送着众人离开,又呆立门口吹了好久的凉风,程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子里走。 路过高高的门槛,他差点被绊倒了一下。 被门房搀扶着站起时,他脑袋你恍惚冒出一个想法。 分化敌人内部。 让庞相的拥护者来打庞相,巧立名目令其从背后插刀,一刀插得比一刀深,刀刀见血锐疼,令庞相纵然气得恨不得把这些人杀了,却也只能咬牙感谢这些人的付出…… 走一步算十步,处处皆藏着杀人不见血的杀招。 这手段怎么这么像女神医呢?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女神医的。 这一次主导这场赌约的是伍和钱庄,与女神医没有多大关系。庞相府已经在女神医手里栽成这样了。如果这后面几步,又处处步入了女神医的陷阱的话…… 那他不禁清凌凌打了个寒颤。 这个女人还是人吗? · 不过五天时间,赌局已在京城闹得风风火火。 起初只是一群文臣们踊跃争抢地押注。在锣鼓喧天的阵仗与排行榜策略后,围观了一场场热闹的百姓们亦产生了极大好奇心。 在打听清楚这件事始末后,文官之外的百姓们也开始了投注。 一时间如狂风卷落叶,京城大街小巷各大赌场,都摆出了押注小摊儿。连卖胡饼卖面片儿汤卖包子的小贩,都凑了回热闹准备了骰子,来让人压注。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童,满京城人都知道了庞相与天狗食日凶兆的事。 令女神医与陛下传丑闻的事,尚未出炉便陷入了流产。 ——纵使陛下与女神医闹出再大丑闻,也不可能让百姓们忘记已知道的凶兆了。 于事无补。 庞相起初还试图力挽狂澜,令人捣毁了好几个赌博探子,封锁了好几个赌场。 但在百姓们狂热的热情前,庞相种种手段最终沦为了徒劳。 庞相府众人皆对此绝望无力。 支持庞相的文官们不明真相,跟着瞎掺和地高声摇旗呐喊,令庞相府众人更气得吐血。 令程贺不知该庆幸或是无奈,因钦天监官员们竭力否认,头一次民间信庞相的百姓比信女神医多。 在这满城火热万民期待的氛围中。 本月十八日到了。 第六百五十章 完了全完了 十八日。 晴。 说来也巧。 在墨黑色阴云层层叠叠密布上空,京城连绵阴雨五六天后。恰在十八日当天清晨,伴随着朝天门悠悠排开的阵阵钟声,威严伫立的朱红色宫城,在清晨天际第一抹灿烂佛光中,镀上了独属于自己的光辉。 天晴了。 京城中人对此皆啧啧称奇。 虽因钦天监言之凿凿的否认,百姓们对女神医‘天狗食日’的预判,普遍持怀疑态度。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当天无论是晾晒家中药草、被褥、布匹的普通百姓,还是坊市中卖面片儿汤、包子铺、面人摊、糖葫芦串的小贩,亦或者是街头杂耍,训猴、顶碗的杂耍人,还有酒肆、客栈、茶馆等顾客们,都会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头顶日头,想查看其有无异样。 并无异样。 头顶是一轮浑然圆日,日光灿烂到刺眼。 从清晨到上午再到正午,直到午后未时时刻,日光仍热烈清透得如水,并无半分天狗食日迹象。 眨了眨被刺目日光刺得干涩的眼,街头百姓们只是半信半疑地小声嘀咕:“这天狗莫非是被肉包子迷住了道,咋还不来呢?” 衙门里忙于案牍的文官们却纷纷大笑出声。 “天狗食日?天狗在哪儿呢?莫非在女神医的兜里,只等着她随时放出来?” “叫女神医信口雌黄。这下好了,天狗迟迟不来。本官倒要看看她如何收场。” “真是太好笑了。” “也不知道文昌伯此刻看见这一幕,心里会不会羞愧。哦她怎么会羞愧呢。她既然敢脸皮甚厚,如此大言不惭地污蔑庞相,又怎会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明天老夫就要递折子,狠狠参文昌伯一笔。一届女流妄议朝纲雌黄天象,实乃是陛下昏了头纵容太过,此情此景古之未有,令老夫忍无可忍。” …… 众人围坐在衙门桌内,义愤填膺地怒斥着女神医的罪行,忽然发现周围似乎有哪里不对。 光线,是不是太暗了。 “天怎么好像阴了。” “好好的一个响晴日怎么突然又变天了,真是晦气。” “该不会又要下雨吧,我家里晒在天井的古书还没收呢。” …… 等等…… 众文臣们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纷纷三两步跨出衙门口,抬头向外看去。 头顶原本灿烂刺目的圆日,如被人啃了一口,出现了月牙形的黯淡。伴随沙动树摇的风声,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肉眼可见的变得昏暗。 短短半刻钟功夫,天空已如同日暮时分。 众人都呆住了。 “天、天、天狗食日。”一个七十有余的老侍郎,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瘫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 大街已是兵荒马乱。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所有百姓都措手不及。 小孩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妇人们纷纷护着小孩的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小贩们顾不得摊子,拔腿想往屋檐底下跑。屋檐底下的店家,因恐惧啪地一下关上了门,掌柜的和跑堂的围在角落,齐齐抱住了头。小贩们被关在门外,疯狂拍门哭着求着请求进去。 更有些恶人见有机可乘,用黑布蒙住了脑袋,开始了沿街打劫抢舍。 京城一瞬兵荒马乱。 尖叫声恐吓声哭泣声求救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当—— 当—— 当—— 响亮的锣鼓声骤然响起,令混乱人群霎时一静。 人们下意识循声看去,便在铿铿锵锵的锣鼓梆子声中,看见一队红衣人马左手拎着锣鼓,右手拎着明亮的大灯笼,走街串巷地踏在整齐青石板街面上,驱散了日光被遮挡后的黑暗。 他们身后是手持兵刃的京兆府尹的小吏,正挨个将趁乱抢劫的恶匪押解起来。 走在队首者边敲着锣鼓,便高声喊道:“诸位不必惊惶,天狗食日乃正常天相,女神医已命我预备好敲锣驱逐天狗,诸位静待片刻即可。” 惶恐是会传染的。当灾难来临时,一人流露出惊恐,便会如瘟疫般令其他人亦陷入惶恐, 若无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京城只怕会发生更大骚乱与灾难。 但蒋明娇出现了。 她出现得及时并手腕如雷霆,迅速将场面控制下来,一切混乱便迎刃而解。 在一阵阵高喊声与锣鼓声中,众人面上的惶恐与惊惧慢慢褪*去。 场面得到控制。 黑暗被一排排灯笼点燃。小孩们停止了哭泣,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打着灯笼的锣鼓队,忽然大叫道:“娘,娘,这是天上的神仙,派火龙来帮咱们打天狗了吗?” 他娘亲抱着孩子,神色复杂道:“对,是天上的女神仙帮咱们来了。” 想他们之前居然还因钦天监的论断,不相信女神医的预言。他们真是一群傻子。 若没有女神医的准备,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在今天的骚乱抢劫里活下来。 女神医,真是神仙下凡! 混乱局势被控制后,众人尽管畏惧天狗食日,却不再惶恐不安。 在敲锣队的召唤下,甚至有胆子大的人,探着脑袋,朝映着日头模样的水盆看了好几眼,惊讶又有趣道:“原来天狗啃日头,是这么样啃的啊。” …… 遥遥望着这一幕,同样打算借维护灾后秩序博名声,却来晚了一步的程贺,又险些气歪了鼻子。 该死的女神医。 又把他们的路堵死了! 在蒋明娇的引导下,天狗食日的影响被消弭到最轻。 京城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有人就轻松不起来了。 衙门里的文官们到底老成,在经历最初的惊诧后,他们迅速在衙门里,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静待天狗食日结束。 场面堪称井然有序。 望着天空重新恢复明亮,一个御史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总算过去了,好在咱们这回都平安无事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一个文官因恐惧,双*腿战战几乎站不稳,“天狗食日真的来了。咱们咱们压得那么多银子岂不是全打了水漂了……” “那可是我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啊!” 一句话令气氛瞬间凝固。 其余人再顾不得庆幸躲过天狗食日,瞬间反应了过来,脑内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他们押得那些钱,全完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她太喜欢女神医了 完了。 全完了。 京城六部衙门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已足足一刻钟过去,所有人却都保持着刚从天狗食日中逃出的,绝望颓废的姿势。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偶尔有人会捂着脸,悲怆地哭喊出声:“那是我预备买新宅子的银钱啊。我的老宅子都住了十年了,一直就盼着换宅子呢。这下这下可全完了。” “我该怎么办啊。” …… 场面凝固般死寂。 所有人皆木然呆坐,无人搭理与安慰他。 能坐在京城六部衙门的大部分,谁没有给庞相押过银子呢?京官不似地方官有油水,又有谁押得银子不是辛辛苦苦,扣扣搜搜上下其手才攒的呢? 这下好了。 一夕全打了水漂了。 他们能不恨吗? “要不,咱们去把那些赌场查封了。”一个刑部侍郎咬牙道,“这些钱庄摆明了是要坑咱们的钱。咱们径直把他们的人锁了,若是他们不退钱,咱们就不退人。” “可咱们的清誉……”有人迟疑道。 这话又令众人沉默了。 身为清正雅贵的文官,他们平日提起银钱,都要用‘阿堵物’替代,唯恐铜臭脏了嘴。 此次若非赌摊弄出‘给庞相忠心榜’与锣鼓喧天的哄抬热闹架势,令他们冲昏了头脑,他们才不会押那么多钱。 要他们去封堵场要钱? 这堪比要了他们官场的前途与半生声誉! 空气又凝滞许久。 终于有一礼部郎官拍案而起道:“我不管了。我要去找人封了那些个劳什子害人的赌场。” ——礼部没油水。 这钱还是他五年来辛辛苦苦,从陛下历年的祭天大典,与巧令名目从京城个商户手里扣的。 他不甘心。 “你只管去。”一个年纪大些的尚书冷笑道,“京城伍和钱庄背后可是裕亲王。先帝的弟弟,现今陛下都得尊敬一二的亲王,您去封了伍和钱庄。看是你先把钱讨回来,还是你先被裕亲王抓了。” 如气球被戳破。 轰的一下。 那人腾地一下泄去浑身气力,呆坐在了地上,茫然地望着头顶:“……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们就只能认栽了吗?” 无人说话。 寒石般沉重的死寂中,百姓们欢呼声与锣鼓声,被风遥遥地窜了进来,卷起衙门院子里百岁松的细针叶,愈发衬得屋内死一般寂静。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也没人回答得了他的问题。 · 东山。 东山依旧朝气昂扬。 天狗食日并未给这里百姓造成任何阴霾。反而东山众人皆因女神医预兆应验,让力挺庞相轻视女神医丢了一个大脸,还雀跃高兴地庆祝了一番。 “女神医又要建十所女子庙?这一回还包括孤儿院?但凡失去父母庇佑的孩童皆可受孤儿院庇佑?” “女神医可真是菩萨下凡。” “婶子们,你们说的才不对。我娘说了女神医不仅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还是神仙下凡呢。” “对对对都是咱们小鱼儿说得对。咱们女神医就是医术高明,人心善还品格高洁,是菩萨下凡又是神仙下凡,是人间难有的人物。” …… 医学院。 书房。 隔着半开的窗户,严颐听着熙熙攘攘半山腰上,在细雨朦胧的碧绿小道上,三两而过的一群踏青母女们的对话,唇角不自觉上扬。 “何事如此开心?” 蒋明娇推门而入,轻轻收起了一把雪白油纸伞。 严颐不欲自己的花痴样,被心中偶像看见了,忙转移话题故作正色道:“女神医,这是此次赌约后,我们与伍和钱庄的分账。按照原先的约定,伍和钱庄拿三,我们拿七,一共赚取了十一万两白银。我们拿了七万七千两银子。” “这里是账本。” 蒋明娇拿起翻阅后,将账本递了回去:“把钱收起来吧,以后将会有大用处的。” 严颐眼前一亮:“女神医,可是您又有了何新点子?” 自从浴春酒、霜成雪作坊、发现高产作物等后,女神医已许久没亲自操刀开辟新产业了。 严颐十分期待。 蒋明娇只是一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严颐轻快点头:“是。” 她又拿出一本账册,摊开给蒋明娇看:“女神医,您交给我的任务,再以京城为中心,往附近开十家女子庙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另外孤儿院业已在筹备中了。” 蒋明娇*点头:“你做的很好。” 严颐抿起唇笑,望着蒋明娇的目光亮晶晶的。 越接触女神医,她越觉得女神医有血有肉高尚得可爱。 面对大义问题时,她巍峨立于时代浪潮尖峰上,品德渊渟岳峙山高水长;面对想害她的人时,她从不拖泥带水飒爽利落,还会故意使小脾气捉弄对方;面对亲近的人时,她有情有义敢爱敢恨,给谁都是全心全意的真挚信任…… 她有自己独特处事原则,并时刻坚守底线。 譬如这一次。 女神医让伍和钱庄闹得最凶,讨钱讨得最多的文官,都是朝廷六部内上下其手尸位素餐最严重的蠹虫。 他们拿来赌的钱,基本都是不义之财。 女神医转手就将它们投入了建设孤儿院。 她觉得这样的女神医很好。 严颐神采飞扬地想着,又就东山发展事宜,与女神医商量一番。 ——如今想要入驻东山的商家愈来愈多,哪怕租金管理费低,因为人数多成本低,东山每日收租金都能日进斗金。她已奉女神医命令,将附近数个村子都买了下来,准备将东山范围进一步扩大。 或许在将来某一天,这里会成为京城乃至大周,最大与最独特的一处坊市,甚至是一座城市。 有女神医在,她始终热忱期待着这一天。 · 庞相府。 庞相已搬了家。 新府邸有三进三出,朱红双开大门,上挂着两个金环,白墙黑瓦另有一层宽敞泥墙,隔开主院与街面,共上门求访的访客及其马车们落脚。 比起从前府邸要煊赫。 空气却格外凝重。 庞相夫人喜欢院子里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新院子内只一个假山石,如今她正领着丫鬟们,吩咐花匠们栽树。 庞相依旧坐在廊下。 面前依旧是一张矮几,上随意摆着一套青花瓷茶具。 矮几对面是程贺。 程贺正死死埋着头:“庞相,学生未能赶在女神医前,稳住天狗食日中,陷入混乱的京城百姓,令庞相府失去最后一个弥补机会。学生甘愿受罚。” 第六百五十二章 庞相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程贺的确在诚心懊悔。 史载每逢天狗食日,百姓间总会产生骚乱,造成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 只要庞相能趁机抓住机会,迅速稳定局势,引领百姓们走出惶恐,势必会得到百姓们认同。 得了这一好印象后,纵使事后百姓们被提醒,想起庞相与天狗食日凶兆的联系,也会对庞相口下留情。 这是极好的应对。 可他办砸了。 “当时情况如何?”庞仲苍老面庞在假山遮挡的阴影处,显得晦暗不定。 “根据庞相您的命令,学生早早就带人守在巷口。只等着天狗食日后,就冲出去劝阻人群稳定局势。”程贺想到当时场景,依旧咬牙切齿,“可不知怎么的,各个街口都突然冒出一辆没有车夫马缰断裂,突然侧翻的马车。” “我们被挡住了去路。” “等我们搬开马车,赶到各个巷子时,女神医已稳定了局势。” 他说完后对面久久未有回答。 长久的寂静令他不安。他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抬头,觑着庞仲神色。 “女神医……”庞仲轻轻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技高一筹。” 程贺语气慌乱:“庞相,您是说这件事是女神医主导的?可女神医怎么会猜到我们的举动的,这、这、这不可能…” 其实早在被拦在路上时,他内心已有此猜测。只是他不敢确认。 若真是如此,女神医实在是智多近乎妖了。 庞相看都未看他一眼。 在庞相夫人不时吩咐丫鬟挖坑埋土的轻声中,他苍老面庞低垂,眸光明暗不定看不出情绪。 程贺羞愧地低下了头。 的确。 没有什么不可能。 若他们以为的不可能真为不可能,他们就不会被女神医逼到如今境地了。 “……庞相,我们如今是……”程贺听见自己干涩声音,在死寂空气里,如带着压沉人心的力量。 “为今之计,只有将春闱之事提前了。”许久后庞仲才轻轻地开口。 程贺悚然一惊:“庞相,至于如此吗?” 春闱可是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若贸然提前实施,一个细节照料得不周全,暴露了他们的全盘计划,甚至可能令他们图谋了几十年的计划,在即将功成圆满时满盘皆输。 这一招险之又险! 如今形势竟到了这一步了吗? 听见陈贺的质疑,庞相只是沉默坐在原地,如一块墨黑沉默的石雕。 程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无可更改了。 抬头望着被四方宅院切割出的四方蓝天,盯着上头一纵而逝的飞鸟,程贺心口如被大手猛然抓了一把,涌起了对未来前途的潮水般的不安与惶恐。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深刻认识到庞相被这个女人逼到了那一步。 他从未如此怕过一个女人。 · “天狗食日”被女神医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京城百姓平安度过一场天灾,回过神后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一个预言。 京城。 丰竹园。 戏台上男生女旦皆扮相鲜亮,女旦咿咿呀呀舞着水袖,悠长女声丝丝缕缕绕梁不绝 台下议论声甚至盖过唱戏声。 “哎,此前都说天狗食日与庞相府凶兆,是女神医在胡说八道胡诌的,不少人还押了银子。可天狗食日都已应兆了,那庞相府凶兆之事……” “你们发现没有?骂女神医骂得最凶的,都是平日给庞相当马前卒的文官。他们表面清高正直,背地里都快舔庞相的脚了。咱们是不是被他们诳了?” “虽说凶兆的事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一定为真。但我心里发憷啊。我最近瞧着庞相都觉得他印堂发黑。” “我反正是个胆小的。平常进城我都得从庞相府门口的走,最近宁愿绕远路了。” “庞相凶兆之事,还真不是子虚乌有。你们听我细细与你们分析,庞相这一两年是真的不顺。突厥联军打过来时,庞相一力主和,结果武冠侯腿疾好了,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一溃千里。若是听了庞相的话,咱们大周还不知道要给庞相送多少银子呢。江南疫情的时候,庞相的势力范围可全在江南。结果危急关头,居然是女神医亲自去江南救灾,把身为庞仲弟子的江南总督押到京城,才解了江南之危机。还有这一次,大觉寺出名的有悟性的崇明高僧,亲口说了庞相府凶兆,大觉寺内竟无一人反对……” …… “嘶——”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世间万事无论对错与否,皆经不起乱琢磨。 ——尤其这子虚乌有的吉凶之事。 但在心里先有了判断后,人总能在纷繁复杂的事实里,找出支持自己论断的证据,进而固化自己看法。 迷信与盲从往往由此而生。 庞相身上的这些事,因发生时间距离长,众人起初并未将其联系在一起。 但这一联想,还真显得庞相格外—— ‘霉’。 这就忍不住让人犯嘀咕了。 一个‘霉’人,能够当一国之宰相吗? 他会不会把大周朝都带霉了? 不对。 不是会不会!突厥联军时要是没有武冠侯的力当万军,江南疫情时要是没有女神医浩然救灾,大周只怕早已被庞相带‘霉’了! 这话因煽动性强有理有据,准确戳中了众人的疑惑点,迅速在京城不胫而走。 权倾朝野三朝为宰的庞相,头一次次受到了民间如山洪如海啸般的怀疑与质疑。 然后庞相就病了。 风寒。 病得很重。 他的门生程贺替他告了长达三个月的假。 恰在风雨飘摇时庞相被“霉”病了,一病就是连绵病榻三月不起,百姓间对庞相的霉运更深信不疑! 是日春闱贡院,九名考生集体吊死。 所有人:!!! 此事太过骇人听闻,迅速令满京城百姓们的注意,从庞相身上被移到春闱。 距离春闱已不到半个月,这届春闱还能顺利举行吗? 那九个人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在春闱贡院内吊死? 他们有何目的? 一时京城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一直闭关不出的白云观观主,恰在此时觐见陛下上书称:“重明高僧的判断有误。天狗食日时京城确有凶兆应验。 但不在庞相府。 在京城春闱贡院。” 第六百五十三章 魏国公:这孩子咋没点眼力 金銮殿。 殿宇高大空旷威严,蟹青色地砖沉硬冰冷。 文臣们一排一排地跪着,额头紧贴着地砖,墨蓝底的朱璎官帽翘得老高。 “陛下,庞相府与贡院同属于京城东南方,贡院属官亦是金属相。如今庞相府安然无恙,京城贡院却出现九人自缢血案。岂不正证明白云观观主所言非虚。” “庞相凶兆之事中,各方说法众说纷纭泥沙俱下,不可不怀疑有别有用心者浑水摸鱼,实在不可尽信。” “庞相为大周朝鞠躬尽瘁已有三朝,对陛下对百姓皆是赤胆忠心死而后已,还望陛下明鉴。” “还望陛下明鉴。” …… 昭仁帝摩挲着龙椅把手上的金色龙头,冰冷审视着底下跪着群臣,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你们欲要如何?” 朝臣们被这笑都冻得一激灵。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只想俯首听命。 陛下的威严日甚,他们实在不敢掠起虎须。 但想到庞相的嘱托,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虽然春闱在即,众多考生正翘首以盼。但臣等仍恳请陛下下旨,将春闱推迟三个月,或令礼部将贡院翻新,或另择一址作今科贡院,给考生们一个安心……” “臣附议。春闱贡院被人提前闯入,九名考生在内上吊。九为大凶之数,又遇上这等穷凶煞事,实在不宜再依期举行。” “春闱本意是为朝廷遴选人才,怎可染上这等血腥不详之兆。” “贡院里发生了这等凶事,只怕考生们也不欲在内考试了。” …… 目光一一扫过众臣黑压压的头顶,昭仁帝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 春闱贡院推辞? 这只怕是庞相的下一步杀计,但被女神医逼的不得不提前使出。 女神医,是真的手腕过人。 想起女神医给自己的提醒,他虽想看看庞相有何下一步计划,却并未轻易开口答应。 他如看猴儿耍戏似的,看着一群文臣又是跪地哭求,又是撞柱以示忠心,又是引经据典地论述,又是悲愤嚎哭好一番唱念作打后,才淡淡地道:“……既然尔等如此潜心劝谏,为苍生为百姓为朝廷为考生计,此事朕且依尔等所言。” 众臣才算松了一口气。 春闱推迟三月举行。 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 除却考生们或庆幸或懊恼或哀叹外,百姓们皆只挠了挠耳朵,并不意外地表示知道了。 贡院内出了恁大的事,朝廷定然是要做出应对的。 延期。 意外又不意外。 · 娇园。 “小姐,春闱真的推迟了。”白术掀起摇荡的碧绿珠帘,伴着叮叮当当珠子碰撞声,眉宇飞扬地跑进了屋。 “嗯。”蒋明娇提起笔,轻轻抖了抖信纸,将其上笔墨晾干,叠好塞入信封内,“把这封信寄出去吧。” “小姐这是您昨儿个说的那封?” 蒋明娇*点头。 白术眼睛发亮。 昨天她才听见小姐与大少爷分析,春闱必将推迟。 今日就应验了。 那小姐预测中的庞相其他应对……是不是也要应验?那小姐昨儿个吩咐下去的,专门应对庞相的进一步布置,岂不是也撞了个正着…… 她倒吸口冷气。 莫名的,她居然想提前替庞相默哀了。 · 边疆。 入春以来,边疆已少有这等坏天气了。 层层叠叠乌云绵延压低到人眼前,仿佛天空即将整块倾倒破裂。卷着风沙的狂风呼啦啦地摇动帐篷,发出似鬼哭似狼嚎般的呜咽声。 魏国公帐篷外。 齐思行用手护着一碗药,刚走到帐篷门口,就听见了魏国公带着咳嗽洪亮的怒斥声。 “休整?这都休整快一个月了!不能再等了,明天必须拔营出发。” “国公爷,您久咳未止并不时有高热,实在不宜长途奔波,否则有性命之忧。” 齐思行抿了抿唇,掀起帐篷走了进去。 一见帐篷,她便见魏国公正板着脸,啪地拍着床板,拍了拍床板,沙哑却气势赫赫地道:“我魏百战出生时,算命先生就给我算过命,我能活到九十九岁。我打了一辈子仗,枪里来剑里去,都还没缺胳膊少腿,能活蹦乱跳的。这辈子不到九十九,阎王爷休想收了我。” 大夫们跪在他床前,苦口婆心:“国公爷,此处距离京城快马亦须一个半月,国公爷您的身体实在不宜……” 魏国公又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以休养。可有些东西等不得啊。” 一想起偶然在边疆得到的情报,他后背发寒不寒而栗。 这件事他必须尽快亲口禀告陛下。 假托其他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大夫们陷入了迟疑。 魏国公恰好瞥见齐思行,指着齐思行,横眉冷竖地问:“小家伙,你来说,这事是该听本帅的还是听大夫的?” 齐思行皱起小脸,思索片刻道:“听大夫的。” 魏国公:…… 这孩子咋没点眼力劲啊。 大夫们趁机又劝了几句。 终究是魏国公取得上风:“我意已决,七天后必须启程出发。” 大夫们面面相觑,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 将药碗放在小几上,齐思行将魏国公扶得半倚在床榻上,在他腰后放了一个枕头,将药舀凉喂了过去。 “国公爷,喝药。” 魏国公接过药刚欲喝,掖好的帐篷门忽然被风卷开。 凉风窜入温暖的帐篷里,魏国公下意识弯腰咳了起来。 齐思行起身将帐篷掖好,背对着魏国公小脸绷得紧紧的,眸间满是忧色,转身时却已神色如常。 魏国公已喝完了药。 齐思行收起药碗,干巴巴地道:“国公爷,这是将军留下来的药,听说是女神医寄过来的。女神医医术特别好,您一定会好的。” 这安慰甚是直白笨拙。 魏国公却听得哈哈大笑,咳嗽了两声后,才沙哑着嗓子道:“小家伙,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不会讲话。” 齐思行抿起了唇。 不说话了。 “说你不会讲话就不讲了,这小倔脾气。” 齐思行直板板地道:“大夫说让国公爷您少说话。” “大夫的话,大屁,股马放的屁。”魏国公摆摆手,忽然严肃皱起了眉,“外头什么声音?” 齐思行起初未解其意。 她迅速三两步跑到帐篷口,掀起了帐篷门,探头张望着外面的骇人场景,瞳孔一瞬剧烈收缩。 第六百五十四章 他们成了彼此的依靠 清晨。 朝天门上当当当鼓声悠悠荡开。庞大的墨蓝色无垠天空的边际,一缕金色佛光堪堪刺破黑暗。青石板路上遥遥可听见远方马车的咕咕车轮声。街边的早点铺将将打开门,将桌椅板凳并炭炉摆出门外。随着热汤咕噜噜地翻滚,面片儿汤的咸香沿街飘出老远。 城市将将苏醒。 武冠侯府。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后门口。早已等待在此的护卫迅速开门,将人马车带人迎了进去。待在门口四顾张望片刻,见无人尾随后,护卫才再次关上门。 车夫长长一声‘吁’响,马车停稳在青石板地院内。 白术掀起帘子。 蒋明娇钻出车帘,被阮靖晟搀着手,跳下了车。 在晨起冰凉的空气中站稳后,她摘下了百蝶穿花的褚红斗篷,露出一张被雪白兔毛衬得愈发小的脸,神情凝重地问:“一早上便要刀七送信见面,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阮靖晟朝四下使了一个眼色。 刀一刀二刀五白术皆退避到院外,轻轻掩上了院门。 阮靖晟冷硬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唇几乎成了一条线:“娇娇,你听完后一定莫要急,我已经派人去寻找了,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蒋明娇定定望着他。 阮靖晟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寒锭,沉沉地拽着人心口,令人压抑得都无法呼吸:“……国公爷失踪了。” 蒋明娇起初是怔怔地望着他,连眼角带眉梢都未有任何变化。然后她低下了头,如雕像般长久地沉默了。 阮靖晟的心仿佛被大手狠狠掐了一下,五味杂陈地酸涩起来。 魏国公数十年如一日将娇娇捧在手心,娇娇亦异常尊敬魏国公,二人是彼此最重要的亲人之一。 他深知失去至亲的痛苦。 他不希望娇娇承受这种痛苦,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可以。他的娇娇天生就应该当人的掌心娇,一辈子体会人间所有喜乐安康,尝不到任何苦涩与痛苦。 紧紧握住蒋明娇的手,他郑重承诺道:“娇娇,你放心。我一直有与国公爷通信,知道他失踪的大概地点,我已经派了好几批人马去寻找了。国公爷本就身经百战,身边还有数万人马保护,又天生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大事的。” …… “但他已经七十三了。”蒋明娇声音沙哑得如在砂纸上磨过,“年岁实在不小了……” 阮靖晟一瞬心如刀绞:“娇娇,我……” 都是他的错。 他应该再多派些人保护国公爷的,他离开边疆时应当再留心些,将国公爷身边的人再理一理的。或许一开始,他就该让国公爷押解回鹘王入京,他留在边疆…… “不关你的事。”蒋明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除却眼眶略红,已冷静沉着得不见一丝异样。 她坚定望着阮靖晟的眼睛道:“回鹘王由你俘虏,也应由你押解回京。更何况外公知道。如今的大周需要一个年少英雄来振奋人心,你是唯一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 她声音顿了顿,望着阮靖晟的眼睛。 “我也不愿意你出事。” “外公出事,我心里会心痛如绞。你出事,我会更肝肠寸断。” “不要自责好吗?” 感受着手心柔软的热度,阮靖晟低头望着那张小脸,喉头不自觉发酸,胸腔内似有令人热血沸腾的冲动与鼻酸的情绪在叫嚣呐喊。 他沙哑开口道:“好。” “当时的情况究竟是如何……”蒋明娇深吸口气问。 阮靖晟沉声道:“我是今早清晨,得到甘州那边快马加鞭的消息的。一个月前,国公爷带领回京队伍行到甘州。因国公爷因身染风寒,队伍便在当地驻扎休养了一段时日。就在国公爷不顾病体,坚持要启程回京时,军营里发生了一场哗变。为首之人强迫国公爷交出军队指挥权,国公爷自然不肯。双方争执不休,恰在此时一场雪崩轰然而至……” “不少士兵都被埋了进去……” “……事后不少当地百姓来挖过人,也找到了不少幸存者,但都没有国公爷……” 蒋明娇轻轻呼出一口气:“哗变的人是谁主导的?” 阮靖晟吐出一个名字:“阎洪海。” “此人乃今年四十有六,是与娇娇你大伯同时期的将领,年轻时曾领导过好几次大战,也算的是战功赫赫。但他因参与先帝时大皇子与三皇子夺嫡,被三皇子发配到了甘州苦寒之地。” “在甘州守了十几年,他一直没有出头机会。直到这一次突厥攻城中,他带领甘州百姓抵御突厥人表现骁勇,被国公爷看在眼里。国公爷特地允其一齐回京探亲,并在叙功时记了此人一笔,让他能从甘州挪窝回到京城……” “但……” 但没想到此人竟是个白眼狼,反咬了国公爷一口。 “这畜生被雪埋了没有?”蒋明娇眼神里是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的肃杀。 阮靖晟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并没人注意到这细节。事后有人去找过他,但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蒋明娇沉默片刻,然后她开口道:“我要去边疆。” 她抬头望向阮靖晟:“阮靖晟,我要去边疆……外公对我们说过,算命先生说过他这辈子能活到九十九岁的。如今他才七十三岁,他肯定不会的……” “边疆的雪那么冷,他一定是在等着我去救他。等着他的乖外孙女儿去救他……” “我一定要去边疆。” “好……”阮靖晟搂住了她的肩膀,“好,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救国公爷。” 蒋明娇闭了闭眼睛,没说拒绝得话。 阮靖晟战功赫赫位高权重,在士兵百姓中威信极高,亲自跑一趟边疆其实是不合适的——极易若被人参上一本,称其有有异心,要联系边疆将士谋反, 但她现在都顾不上了。 面对灾难与困境,她可以比任何人坚强冷静沉着。但她也是人也会累,需要有一个肩膀依靠,有一个人理解帮衬着她。 她需要阮靖晟。 就让她一辈子就这么任性一次吧。 感受着她的情绪,阮靖晟紧紧搂着她的肩膀,给着她力量与安慰。 二人成了彼此依靠。 “将军……”院口忽然传来刀一的敲门声。 阮靖晟沉声问:“什么事。” 刀一严肃道:“阎洪海带着一百来个边疆士兵入京,并在城门口敲响了登闻鼓,称握有切实证据,要告国公爷通敌,并坑杀了朝廷五万将士。”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一脚踹死你丫的 金銮殿上。 因今日恰逢大朝会,昭仁帝打扮极为隆重。 他坐在高高的金色龙椅上,佩着一掌宽的白玉腰带,长长的朱红朝珠垂至腰间,明黄打底的龙袍,其上朱红与乌黑的镶边,双龙戏珠的绣纹,将他衬得愈发威严肃穆。 跪在大殿中的阎洪海砰砰砰地磕着头。 他生得极为高大,足比群臣都高一整个头。他年轻时或许是个秀气长相,但在边疆的十几年,已将他面庞磋磨得极为粗犷。头发粗糙地扎着小辫子,手脚眼角皆是粗糙的皱纹,他尽管身着朱红武将朝服,亦难掩他身上的边疆风沙感。 “陛下,魏百战是与回鹘二王子呼延浩二暗中私通,臣有人证物证。” 他望向一名小兵。 那名小兵跪在地上,抖成了一团道:“俺、俺、俺曾经是看守呼延浩二的士兵。那天晚上俺、俺们几个听俺们班长说,要俺们晚上换班慢一些。然后当天呼延浩二就趁着俺们换班慢了时跑了。俺们也没有受惩罚。” “俺当时还不懂事,问过俺们班长,班长说是国、国公爷的命令……” …… 阎洪海弯腰一磕到底,沉声地道:“陛下,半年前呼延浩二被俘时,边疆军营里管理森严,呼延浩二身为一个阶下囚,却偏能准确找出防守薄弱时,凭借一骑单枪匹马,躲避无数追兵顺利逃跑,臣绝不相信这一切无人串通。” “此外魏百战的亲兵还曾在魏百战处,发现了魏百战与呼延浩二的互通书信,在信中魏百战提出过会助呼延浩二登上回鹘王位。作为回报,呼延浩二会给魏百战提供便利,只待魏百战将来起事谋反时,能够给魏百战足够的支持,令其能够顺利谋夺大周江山。” “陛下,这是魏百战的书信,还请陛下明鉴。” 阎洪海双手呈上书信。 昭仁帝盯着阎洪海许久。细密白金冕冠垂下,在他面庞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直到阎洪海被无形压力逼得,额头涔涔冒出冷汗,双手开始轻微颤抖,昭仁帝才淡淡朝洪喜禄瞥了一眼。 洪喜禄会意地小跑着取了书信,恭敬递给了昭仁帝。 昭仁帝展开书信一扫而过,沉默地不发一言。 阎洪海咬牙再次砰砰地磕头道:“陛下,通敌谋逆是魏百战其罪之一,但魏百战最令人发指的罪行,是故意在路途中拖延行程,借边疆地龙翻身的雪崩之灾,坑杀了朝廷五万将士。” “早在一个半月前,魏百战就率领五万将士启程回京。五万将士行至甘州后,队伍却足足滞留近一月之久,理由是魏百战身体有恙,不宜长途奔波。” “臣之前也觉得这理由甚是合理。” “直到有一天臣在魏百战的帐篷外里,偷听到魏百战与亲兵的对话。原来他们早就借助草原老牧人之口,得知了今年草原天气苦寒,雪山上积雪过多,极易发生雪崩,便计划在一个月后,在雪山上引爆一场爆炸,人为制造出一场雪崩,来坑杀大周五万将士,作为呼延浩二上位的军功。” “这是二人间交流的书信与约定的信物。” 阎洪海再次捧出一个金扳指与一封书信。 昭仁帝朝洪喜禄点了一下头。 洪喜禄再次下来,将金扳指与书信捧给昭仁帝看。 ——金扳指上果有回鹘王室标志。 阎洪海砰砰砰地磕头,高声悲怆地泪如雨下:“陛下,他们都是大周的将士,是一条一条鲜活的生命,不少老兵还曾与魏百战并肩作战过,竟被魏百战如此随意坑杀了,臣一想到此处就心中巨痛……” “陛下,魏百战罪行罄竹难书,不斩不足以平民愤!” …… 整个朝堂死一片寂静。 阎洪海其实是在众朝臣商讨今年户部财政问题时,被昭仁帝宣进来的。但自从他跪在殿内开口后,再无人议论此前议题。 所有人都如被封住了嘴巴。 魏国公叛国坑杀五万士兵,这事情太沉重了。 血肉与冰冷地砖碰撞着,一下一下沉闷极了。 阎洪海额头已满是血痕。可他边磕边高喊着:“请陛下斩逆贼魏百战。” 昭仁帝将手中书信叠好,眸子依旧垂着:“魏百战人呢?” 阎洪海高声落泪地恨道:“五日前,臣为了挽救五万将士性命,在军营里当众揭露魏百战罪行,魏百战恼羞成怒,命令亲兵将臣一拥而起诛杀。” “谁知不知是否是上天有眼,那一场雪崩竟提前轰然而至,将他也埋在了里面。” “臣因抢到了一匹快马,才侥幸逃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魏百战被埋在雪里,只怕凶多吉少。但他在大周朝堂多年,必定有发展出许多党羽,为使陛下不被奸臣蒙蔽,臣才不眠不休地快马加鞭地奔赴京城,提醒陛下魏百战此人罪行。” 朝堂再次陷入死寂。 众人皆下意识觑向昭仁帝。 但不知为何龙椅旁两个烛台离得格外远,令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昭仁帝显得格外阴郁。 阎洪海再次咬牙催促道:“魏百战叛国证据确凿,还请陛下斩魏百……” 嗙—— 大殿的门被人轰然推开。 所有人皆被巨大声响吸引,下意识扭头望了过去。 一人自尚暗沉的天色中,徐徐步入了大殿。 只见那人面庞俊美无俦,气质肃杀如染血的寒铁刀,身着朱红色甲胄,披着墨黑色披风,头戴着银色头盔,手持一把象牙笏,卷着冷硬肃杀的晨风,步伐沉硬跨入了殿内。 是阮靖晟。 众人恐被他锋利气势割伤,皆不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一步一步踏着阎洪海的心跳,阮靖晟走到了阎洪海身旁。 跪着的阎洪海仰头望着阮靖晟,望着他冷硬森寒的面庞,眸中浮现一丝惊恐,又色厉内荏地喝道:“武冠侯,你擅闯金銮殿意欲为何,是想要和魏百战一样造……” 阮靖晟如看死人一样看他,未等他将一句话说完,重重地抬起了脚。 一脚,他将阎洪海踹翻,飞出了三米远,撞翻了好几个文臣,背在金銮殿的金柱上狠狠挨了一下。 清晰的骨裂声传出,阎洪海怒然睁大眼瞪阮靖晟,刚要开口就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第六百五十六章 森冷摄人的阮靖晟 嚣张。 极端嚣张。 当着昭仁帝的面,未经通禀闯入殿内,朝着同朝为官的同僚,抬起就是一脚,将人踹得摔出几米远,呕出一口血。 行径可谓嚣张狂妄至极。 众臣们都看呆了。 不少老顽固们太阳穴直突突,下意识就要呵斥阮靖晟狂妄无礼。在扭头对上了阮靖晟森冷面庞,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怎样一个年轻人。 在金銮殿双开的大门的阴影中,他肃然立于蟹青色地砖上,气质比那地砖更森寒三分,如一柄开了刃的斩马大刀,刃面有令人心尖发颤的狂妄与锐利。 仿佛这人天生该如此沉冷,天生又该如此狂妄,天生又该煞气十足恣意妄为。 喉结不自觉滚了滚,最顽固的老迂腐们都闭了嘴。 阎洪海捂着被踹断几根肋骨的胸口,终于艰难站了起来:“阮靖晟,你疯……” 未等他说完,阮靖晟上前又是狠狠一脚。 “哇——”阎洪海再次被一脚踹飞。 乒里乓啷,他一口气摔到金銮殿的角落,撞翻了四个一人高的烛台,吓得守在角落的小黄门们,失声叫着惊惶退避闪躲。 窝心两脚下去,饶是阎洪海身强体壮,亦如大虾似的蜷缩着身体,哇地吐了两口血。 阮靖晟一步一步如踩着金銮殿内,每一个人紧促的心跳声,走到阎洪海面前,抬起了一只脚,踩住了他胸口,手搁在了膝盖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第一脚,是我替国公爷踹得。” “阎洪海,你是先帝二十六年的武探花,年轻时与突厥人打过数场堪称漂亮的仗,乃是天生将才。” “但在先帝三十二年时,你因得罪了大皇子,被发配到甘州。从此你在苦寒之地的甘州,受了十几年的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是国公爷看到了你的苦闷,看到了你在抗击突厥时的才能,不顾其他人阻拦,将你带到了边疆,给了你施展才华的机会,你才能在短短数月内,爬到了国公爷的身边。” “国公爷叙功的折子,一个月前就送到了御前。你知道上面除却齐思行外,功劳排第二人的是谁吗?” 阎洪海想说什么喉头却颤抖着,有了不祥的预感。 “是你。” “甚至国公爷自己都只摆在叙功的第五位。国公爷怜惜你的才华,和被莫名困于甘州十几年的困顿,想要借这一场大胜,给你一个重回京城朝堂的机会。” “在甘州呆了十几年,你知道这次提携的机会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却到头来倒打他一耙,往他身上泼了这等脏水,意欲置他于死地。” …… 阎洪海被踩得再呕出一口鲜血:“我……” 阮靖晟毫不同情地俯视他,声音一字一字如森然利剑:“这第二脚,我依旧是替国公爷踹的!” “你说你发现国公爷通敌后,曾经与国公爷在军营里对峙,要躲过军营的控制权。” “这是何等可笑一出农夫与蛇。” “没有国公爷的提携,你现在窝在小小的甘州,手里只有数千从未训练过的民夫。你凭什么能与国公爷叫板?” “阎洪海,你该庆幸这是在金銮殿上。” …… 被阮靖晟踩在脚底下,阎洪海惊恐地抬头望着阮靖晟眼神,发现了其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一瞬剧烈颤抖。 他丝毫不怀疑,阮靖晟敢动手杀了他! 这就是个煞神。 在战场上,他不知收割过多少突厥人的人头。他是个不折不扣地地狱里的阎王。 他,想要自己死。 仿佛被饿虎盯上的豺狗,从未有这么一刻,阎洪海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性命被捏在别人手里的恐惧。 他声音打着抖:“阮靖晟,你不能、你不能……” “你猜我当场在这里把你杀了,陛下会不会杀我?”阮靖晟低下头,贴着阎洪海耳畔,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阎洪海一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太了解这答案了。 阮靖晟不会死。 他生俘了回鹘王,是大周的民族英雄。哪怕他真的杀了自己,昭仁帝为了那场浩大的献俘礼,短期内也会保他一条命。 这一认知令阎洪海终于崩溃了。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他下意识求饶出声:“不、不要、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说话间,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是他吓得失*禁了。 阮靖晟这才冷然放开了他,掏出一张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望着地上死狗一般的阎洪海,众人皆用手捂住了鼻子,目光毫不掩饰露出鄙夷。 既是为阎洪海此人的胆小懦弱,又是为此人的背信弃义。 无论私底下如何道貌岸然蝇营狗苟,但为了顺利在世间游走,人人都要为自己戴上一个忠义帽子。 伪君子,比真小人受欢迎。 尤其是官场。 忠义,党派之争,甚至高过事实真相的对错。若你早早暴露出是个背信弃义之徒,你将无法在任何党争中立足。 ——谁都会怕同伴的背后插刀。 若武冠侯所言为真,国公爷提携阎洪海,是绝对真心实意的。阎洪海却不报恩,反倒想要夺权与举报。 ——那此人心性就太狠毒不知恩了! 无形中阎洪海便被官场众人,贴上了一个‘不可信,须敬而远之’的标签。这对于从边疆回京,企图重新打入京城高官圈的阎洪海,打击是致命的。 他重回京城官员圈子的路,被堵死了。 这还只是其一。 阎洪海是以军功起家。凭借检举魏国公的功劳,纵然不能在京城立足,他亦能轻松在边疆掌权。 可阮靖晟将他连踹了两脚,并用森冷至极的威胁,将他吓得失*禁了。 ——阎洪海此生都别想在军营混下去了。 军营极度崇拜英雄。 没有士兵会服一个胆小到被人吓得失*禁的长官。 虽然阎洪海可能根本不胆小。但只凭今日这一幕发生过,他将被人耻笑与鄙夷一辈子。 他完了。 阎洪海显然也想通了这些。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如被抽去了浑身骨头,面若死灰地瘫坐在地上,口中只呢喃着一句话。 “完了。” “我完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阮靖晟此子不凡 高坐在冰冷龙椅上,目睹着这堪称混乱的一幕,昭仁帝被冠冕阴影遮挡的面庞上,勾起了一个欣赏的笑容。 有趣。 实在有趣。 在阎洪海敲响登闻鼓后,被传唤到金銮殿拿出人证物证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死局。 谋逆,向来是谁沾谁死。 谁能想到才仅仅一刻钟不到,这死局便竟被阮靖晟的剽悍‘三脚’给破了。 只凭阮靖晟擅闯金銮殿,甫一进门便两脚踹得阎洪海呕血,与怒斥阎洪海背信弃义的狂妄行为,只怕在场大多数人都会把他当做一个冲动莽夫。 可这恰中了他的圈套。 没有哪一个冲动的莽夫,能只凭着两脚,就扭转了一个必死的局面,把阎洪海本该前途无量的,所有的前路堵死。 用冲动狂妄掩饰滴水不漏的报复。 粗中有细。 心思缜密。 自始至终阎洪海的每一步反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阮靖晟只怕从接到消息时,就已经计划好,会发生在金銮殿上的一切了。 阎洪海输得不冤。 只是这不让对手有一丝喘气机会,疾风骤雨般碾压的报复手段,怎么莫名地熟悉呢? …… 昭仁帝能看出的东西,朝中其他老狐狸自然也看得出。 一时不少人看阮靖晟目光都不同了。 骁勇善战的将领古来不少见。 骁勇善战还能手腕过人,心思缜密的将领可不多见了。 此子不凡。 面对众人或鄙夷或赞同或审视的目光,阮靖晟眼角眉梢都未有稍动,森冷沉硬地如一块石头。 他拱手跪在地上:“陛下,魏国公对臣有提携之恩。今日臣骤闻魏国公被阎洪海这等狗贼污蔑谋逆,心中一时激愤难忍,才擅闯金銮殿,对阎洪海动手的。臣自知殿前失仪殴打同僚,乃是罪无可恕。臣甘愿接受陛下任何惩罚。” 他如一块沉默寒石般跪着,声音字字森然肃杀。 “只是纵然受任何惩罚,臣都要以臣的身家性命担保,阎洪海这厮混账东西,关于魏国公的一切指证皆为不实之言。” “魏国公是太祖开国时的麾下将,凭借在枪林弹雨中厮杀,立下的赫赫战功,才被太祖封了国公位。以国公爷在大周的显赫地位,若是对大周朝有任何异心,何须等到已年至七十三岁时。” “况且阎洪海说国公爷与呼延浩二勾结……熟悉边疆的人皆知这一套说法多么可笑。呼延浩二是回鹘王众多孩子中,母家势力最弱的一个。魏国公若是真要通敌,扶植一个新的回鹘王作为助力。回鹘王的众多儿女,哪一个不比呼延浩二更适合。哪一个知道国公爷计划后,不会主动上前求合作,又怎么会轮得到呼延浩二。” “再者阎洪海说国公爷坑杀了朝廷五万将士……但那一场雪崩的结果,众人有目共睹。本应是始作俑者的国公爷失踪在雪崩中,原应为受害者的阎洪海却能侥幸逃脱,到京城来报信指责国公爷借雪崩坑害朝廷五万将士……” 未等阎洪海反应过来辩解,阮靖晟拱手道:“陛下,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当日发生的事情,我等皆不在场,不明事情究竟。为还国公爷一个清白,不冤枉一个为大周朝忠心耿耿的老臣,寒了其他老臣们的心……” “臣恳请陛下允许,臣带领人回甘州去救灾,并调查这件事始末。” 救灾。 与调查。 众人听见第二个要求并不意外,反倒是听见第一个要求时,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们望着阮靖晟神色复杂。 阎洪海敲登闻鼓敲得太突然,拿出的证据指控的罪名亦太过骇然。他们已被今日这一出闹剧弄得晕头转向,如今脑里只有一个‘魏国公是否谋逆’盘桓。 阮将军竟还能想到救灾。 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恁大一个雪崩能把五万将士都埋了,当地百姓怎么可能没有受灾,是他们疏忽了…… 昭仁帝轻轻叹口气。 若无阮靖晟的提醒,他其实也忽略了受灾的百姓。 “甘州受灾的折子递上来了吗?”昭仁帝偏头望向洪喜禄。 洪喜禄在一堆明黄色折子翻出一封,恭敬递给了昭仁帝:“陛下,这是今晨到的。甘州总督三天前发的折子。” 昭仁帝接过折子,打开草草翻阅一番,啪地合上后冷笑一声:“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朕的好甘州如今可真是好气象。” 众臣被这一声冷哼,弄得肝都颤了一下。 边疆出了大灾。 总督却隐瞒不报。 这一情况令他们立即联系到了去岁的江南疫情。 难怪陛下如此生气。 “既如此,阮爱卿你便带上救灾的人走上一趟。朕倒要看看朕的甘州是如何歌舞升平的。”昭仁帝重重往后一靠,将明黄色折子啪地扔在桌上,“况且以当时的情况,既阎爱卿能侥幸出逃,定还有其他幸存者。通过那些人之口,或许能得知当日情况。” 他只字未提那些证明魏国公与呼延浩二谋反的书信。 显然心里已有偏向。 阮靖晟刚欲拱手谢恩,程贺忽然走出来,恭敬拱手上书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正如武冠侯所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武冠侯与魏国公关系太过亲近,只怕会令调查队结果公正性受怀疑,对魏国公声誉反而不善。” 昭仁帝似笑非笑看他:“那你意欲如何?” 程贺低头拱手道:“臣恳请陛下,在武冠侯带领人去边疆救灾并调查此事的同时,另外再派出一队去往甘州的调查救灾队。双方队伍一齐救灾互不干扰,最大程度保证救灾调查的公正性。” 阎洪海并非他们的人。 他们对此事背后之人的真正面目和目的,亦知之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掺和进来。 浑水才能摸鱼。 这一说法得到了众臣众口一词的赞同。 昭仁帝看向阮靖晟:“阮爱卿觉得如何?” 阮靖晟深深看了程贺一眼,看得他笑容都不自然后,才恭敬拱手道:“为魏国公声誉计,臣同意程大人的安排。” 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六百五十八章 你对得起这些恩情吗 魏国公府。 正房。 丫鬟仆妇们皆缩在角落里,敛声屏气,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成为不能喘气的雕像。 魏世子夫人面沉如水,端肃坐在太师椅正中,如一尊气势凛然的佛。 魏清嘉惶然攥着她的手,安静立在一旁,不时不安地咬着唇。 魏清轩立在二人身后,抱着一把剑,沉默肃然而立。 只有身着雪白底墨色莲花曲裾,坐在左下首的魏清荷神色惨白,肩膀剧烈颤抖,不时抬头望着魏世子夫人,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掩饰不住地惶恐不安。 正房氛围冷若冰窖。 “夫人夫人,有消息了……”一个蓝衣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正屋。 “祖父究竟犯了什么事,怎会惹得有人清早敲登闻鼓告他?” “祖父他老人家究竟出什么事了,现在还安全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是腾地站起来,着急提问的魏清荷,后者是稚嫩单纯但难掩担忧的魏清嘉。 一个首先问事。 一个首先问人。 在国公爷生死未卜国公府风雨飘摇时,一个才八岁就懂得先关心国公爷安危,一个已十八岁却只问国公爷“犯了什么事”。 丫鬟仆妇们心底发寒,皆抬头看了魏清荷一眼,才不着痕迹地低头。 魏清荷起初未察觉不妥,被众人看了这么一眼,面庞才后知后觉地火辣辣疼起来。 ——她好像又说错话了。 两位小姐皆是主子,小厮询问地抬头,看向魏世子夫人。 魏世子夫人森然注视着那小厮,沉声问:“国公爷如何了?” 于情,国公爷是府上诸人不可作假的血亲;于理,国公爷是国公府的顶梁柱。 他的安危始终都是第一位的。 小厮声音直打着哆嗦:“武冠侯府刚让人传来的消息。五天前,国公爷带领队伍回京行至甘州。甘州因天气连日苦寒下雪,竟忽然发生了雪崩。国公爷和五万将士被、被、被埋在了雪下,至今不知所踪……” 轰隆—— 不啻平地一声惊雷。 “什么?” “雪崩失踪?” “不可能!” 丫鬟仆妇们皆面露骇然失声惊叫。 魏清荷更是腾地站了起来,连声慌乱否定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祖父怎么可能失踪。他失踪了这府里要怎么办……” 在这嘈杂的混乱中,魏世子夫人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时,眼神已锐利如雪白的刀芒:“那晨起时,城门口的登闻鼓又是怎么回事?” “回、回、回夫人的话。”那小厮抬头看了看魏世子夫人的神色,才惊恐不安地道,“那是国公爷被其提携的大将阎洪海举报。阎洪海称手中有国公爷的书信和人证,可以证明国公爷与回鹘王的二皇子呼延浩二通敌勾结,目的是想要在助呼延浩二登上王位后,再再再借助呼延浩二的帮助来来来来……” 小厮舌头如打了解,哆哆嗦嗦怎么都吐不出最后两个字。 魏清荷着急催促道:“来什么,你倒是说啊。” “来谋逆。”小厮已惊惧得不成人形。 咔嚓—— 空气中似有东西裂开。 魏清荷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清秀再不复以往的诗情愁绪,惨白得说不出话:“谋谋谋逆……” 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小厮哆哆嗦嗦地继续道:“阎洪海还说,这一场雪崩亦出自国公爷的计划。国公爷为了给呼延浩二攫取战功立足,本欲借雪崩坑杀朝廷五万将士。结果弄巧成拙,将自己也埋了进去。其罪行罄竹难书罪无可恕” 魏清轩怒骂道:“放他娘的个狗屁!” 魏清荷惊恐地问道:“那那那陛下信了吗?” 小厮惊恐地道:“小的小的小的不知。” 空气忽然死一般静。 房间中央如被坠了一块寒石,沉重压在每一个人心头,令所有人的呼吸声皆粗重无奈。 这是何等一个困局。 国公爷遭遇雪崩失踪生死未卜,其麾下将士拿出确凿的人证物证,举报其勾结外敌谋逆,借故坑杀朝廷五万将士…… 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坑杀麾下五万将士更堪称国贼。 若无法及时洗脱与外敌勾结谋逆,并坑杀朝廷五万将士的困局,整个魏国公府的人将无一能幸存。 偌大一个国公府顷刻间竟风雨飘摇。 “要不我们跑吧。” 在长久的沉默后,魏清荷忽然抬起了头,哆嗦着声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着官兵还没来封府,我们找平阳侯府帮忙,找武冠侯府帮忙,他们一定会有办法送我们出去的。离开京城后,天大地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祖父在天之灵要是知道府上的困局,一定也会让我们先……” 啪—— 一个巴掌狠狠扇在魏清荷面庞上,令她摔得一个趔趄。 众人皆望向动手之人。 踩着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量寒气,蒋明娇大步迈过门槛,身姿如松踏入门内,冷然凝视着魏清荷。 魏清荷捂着被扇得通红的脸,扭头怒视着蒋明娇:“蒋明娇,你干什……” 蒋明娇小脸肃然如霜,眸子内如凝着冷硬冰雪,朝着刚刚站稳的魏清荷,干净利落再次扇出一巴掌. 这一次魏清荷被扇得跌坐在地。 蒋明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跑?” “祖父骤逢大难在边疆生死未卜,忠骨一生却遭逢诬陷清名不保,国公府上上下下二百余口皆处于风雨飘摇之际,魏清荷你居然第一反应是想着跑?” “你准备跑到哪里去?” “作为魏家的大小姐,魏清荷,你是准备把你作为魏家人的责任,在国公府被外祖父外祖母庇佑多年,被舅父舅母食不厌精衣不重样的抚养长大的恩情,浑忘了吗?” “你对得起你这个‘魏’姓吗?” 魏清荷惊恐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一步一步逼近她,逼视着她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外祖父还活得好好的。魏清荷,要是你再敢让我听见你口里不干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被这锋利的气势逼的节节败退,魏清荷张了张口本还想反驳。 一抬头,她仰头望着蒋明娇眼眶满是血丝,神情冰冷肃杀的模样,竟吓得清凌凌打了一个寒颤,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第六百五十九章 魏国公夫人风采过人 魏清荷比蒋明娇大两岁。 以同辈间的长幼尊卑论,蒋明娇的举动是极为无礼的。 但房间内无一人阻拦并说一句‘不妥’。 掏出雪白帕子冷漠擦手,蒋明娇嗤笑冷哼了一声,才扭头望向魏世子夫人,换了副面庞柔声问候道:“舅母。” 饶是面对着生死存亡的危机,魏世子夫人见到蒋明娇的第一反应,仍是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探着她的手嗔怪道:“手心这样的凉。如今这乍暖还寒的时节,早晚天还冷着呢。你只穿得这样轻薄,也不担心着凉了。年轻轻轻的不爱惜身体,老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幸好你外祖父不在家里,否则看见你这副淘气样,又要唉声叹气好几天了。” 说到此处她声音一顿。 但她明显不欲让蒋明娇跟着着急,及时止住了话头,更紧地攥住蒋明娇的手,蛮横下达了命令:“待会儿随我回房加衣服。” 蒋明娇反握住她的手,俯下身压低声音,贴在魏世子夫人耳畔,郑重地承诺道:“舅母放心,我一定能把外公带回来,保住整个国公府的。” 魏世子夫人一瞬睁大了眼睛。她第一瞬想到的不是国公府危机有解,而是蒋明娇的安危:“娇娇,你要做什么?这是动辄掉脑袋的大事,莫要胡闹。” 蒋明娇望着魏世子夫人的眼睛:“舅母,你信娇娇这一回。” 魏世子夫人还欲说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丫鬟们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 ——魏国公夫人来了。 魏世子夫人只能将话压下,起身去迎魏国公夫人,若无其事地巧笑道:“母亲,平日这时候,您不是在礼佛吗?是谁把您惊动过来了?” 她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应这一个罪名。 魏国公夫人年岁大了,是轻易受不得惊吓的。国公爷的事没有一个解决前,谁敢当这个报丧鸟去禀告魏国公夫人。 “没有人朝我告密。” 魏国公夫人亦已有七十岁,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搀着丫鬟的手走进来时,背脊笔直脚步坚定。 “这国公府里的事,还没有能瞒过老婆子我的。” “老婆子也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连这点坏消息都听不得。” 魏国公夫人在正房内立定,却不坐在太师椅上,只稳稳如松般挺立,一一扫过所有人。 “怎么一个个都蔫头耷脑,跟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我老婆子还活着呢。那老家伙命也硬着呢。阎王爷还收不了我们俩的命,都给我把脸上的哭丧劲收了。” 众人下意识收了愁容。 魏国公夫人声音沉稳冷静:“那老家伙闹出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先帝十七年时,他带兵去打苗疆人,曾经在苗疆人的密林里,失踪了足足半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先帝爷为了补偿我,还给我封了一个诰命夫人。” “可我信那老家伙的命硬,不到九十九岁,阎王爷亲自来都收不了他,一直不让府里办葬礼。” “大半年后,那老家伙果然带着苗疆一个部落首领的首级回来了,省了府里一大笔葬礼钱。” “如今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就准备哭丧了?” “年轻人就是经不住事。” “谋逆?坑杀五万将士?陛下若是个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的。他也坐不稳这江山十几年。” “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我把心好好放肚子里。”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羞愧低头,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国公爷只是失踪并非毙命,谋逆与坑杀五万将士的指责,罪名虽然骇然却都未曾定罪。 一切都还有希望。 “边疆的事,我老婆子暂时管不了。但只要有我老婆子在一天,这国公府里就必须井井有条的,不能让外头那些别有居心的人看了笑话。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听我的安排,各自分工为府里做贡献。”魏国公夫人高声宣布完这一决定,再瞥向魏世子夫人。 “大郎去哪儿了?” 魏世子夫人答道:“他一大早就去了平阳侯府等消息。” 魏国公夫人道:“很好。只要陛下没封咱们的府,就让他每日都这么走几趟。虽然咱们不打算出府,却也不能当了聋子瞎子,被人瓮中捉鳖。” 魏世子夫人恭敬应是。 “至于你。”魏国公夫人看向魏世子夫人道,“照常管着这府里的日常事务。只一点,我不希望在这段时间看到任何乱子。有不听话的丫鬟奴仆小厮,不必宽容径直发卖出去。” 魏世子夫人道:“媳妇知道的。” “清轩。”魏国公夫人再看向魏清轩,“你父亲出门打探消息后,你便是府里最大的男丁。我要你带领着府里护卫,十二个时辰不停地在府内巡逻,守住府里每一处篱笆,可以做到吗?” 魏清轩沉声道:“孙儿全听祖母安排。” 魏清嘉仰头道:“祖母,那我呢?” “你啊……”望着天真可爱的魏清嘉,魏国公夫人眼神变得慈祥柔和,,“待会儿我会让你娘亲给你拨一队人马。你兄长是男丁,有不方便去的地方,你可就得带着人顶上了。如今坏人可盯准了咱们家,你要把府里都巡逻到了,决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知道了吗?” “知道了。”魏清嘉表情坚定,握紧了小拳头,“我一定保卫好府里安全的。” “我们家清嘉可真乖。”魏国公夫人爱怜地揉了一把小妮子的头。 魏清嘉偏了偏头,捂住了自己的包包头,小声嘀咕着道,“人家梳了半个时辰的头发呢,祖母全给揉乱了。” 魏国公夫人哈哈大笑。 随着魏国公夫人的响亮笑声,还在房间内的众人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懈了下来。 老夫人还笑得出来,说明事情应当在她掌控中吧? 陛下明辨是非。 国公爷尚存一线生机。 事情并没有坏到透顶。 一切都还有希望。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始终面色苍白,被排斥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连站都站不稳了。 魏清荷望着魏国公夫人,嘴唇剧烈哆嗦着,满心泛着苦涩的惶恐与不安。 方才祖母给府里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事情。 唯独没有她。 第六百六十章 长辈爱孩子之爱之切 绵寿庵。 国公府毗邻京城东郊一处小山。因而在绵寿庵正房内甫一推开窗,映入眼帘的便是苍翠的绵延林地。不时可见墨黑色飞鸟振翅窜出,遥遥发出清脆鸟鸣声,在空气里留下利落剪影。 蒋明娇关上了窗,故意轻快地转移话题道:“外祖母,您的头风才刚好了些,轻易不能吹风。下次得提醒姚黄早些关窗,万不能如此马虎了。” 魏国公夫人却并未回她的话,肃然坐在太师椅上。 “京城此去甘州足有数千里,全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亦须行上七日才行,一来一回更须半月有余。” “娇娇你可有万全把握?” 蒋明娇关窗的手一顿,才扭头望向魏国公夫人,若无其事地娇嗔道:“外祖母,您外孙女儿的本事您还不知道吗?我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了,您啊,只等着我把外祖父好好带回来就行了。” “撒谎。”魏国公夫人断然喝道。 “这此去一路至少要两月有余,边疆天气苦寒又是蛮荒之地,马贼突厥边民偷袭等危险重重,每年去往边疆的胡商一半都折在了路上。在这等恶劣环境下,你不仅要远赴万里,还要去甘州那雪崩之地,把那老家伙救出来。纵使在边疆呆了多年的武冠侯都不敢说有万全的把握。”魏国公夫人颤着声音,把蒋明娇搂在怀里,“更何况你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呢。” “外祖母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样子,小小的红红的皱成一团像个猴子,可比你娘亲生下来时难看多了。谁能想到那小猴子长成小人儿,竟是个格外粉雕玉琢的,成日见地爱吃饴糖,拽着我的袖子要我给买……” “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如今竟要千里赴边疆险地救人,让我怎么能安心怎么放心得下。” “这府里又不是没有旁人。你大舅你弟弟都是常年习武的,哪一个不能走这一趟……” “祖母……”蒋明娇被那温柔有力的拍抚,弄得心口剧烈发酸,“如今外头人人都盯着国公府,大舅舅若一离开京城,他们就能把国公府谋逆罪名坐实了。清轩年纪还小呢,我可是做姐姐的,关键时候可不能让他抢了风头。” “这阖府里只有我还有一个身份,能躲过外人耳目,走上这么一趟。我的准备很充足的,外祖母您相信我。” …… 空气沉默许久。 魏国公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娇娇你是个牛脾气,轻易是劝不动的。可在开口时,总还希冀着你能改变心意。” 蒋明娇喉头干涩道:“外祖母,我……” “娇娇,我知道你素日看着大大咧咧直爽鲁莽,实际上最是重情重义,将家人责任看得比谁都重。” 魏国公夫人如一眨眼,蒋明娇就会不见似的,苍老如橘皮的手紧紧攥着蒋明娇的。 “所以这一趟,外祖母不要求你一定把那老家伙带回来。” “纵然没了那老家伙,这府里还有我、还有你大舅舅母、还有你弟弟,甚至小清嘉长大了,都撑得起这国公府的担子。那老家伙平时最疼你了。若是他在这儿,只怕把眼睛哭瞎,都不会让你出这一趟门。” “所以若是届时真找不到,娇娇不必强求,只把那甘州的土带一捧回来,便算是尽了孝了。” 蒋明娇趴在魏国公夫人肩膀上,已鼻酸得泣不成声:“外祖母,不会的。我一定能把外祖父带回来的……” 拍着蒋明娇的背,替她擦着眼泪,魏国公夫人在心中叹气。 这样一个娇娇孩子,竟要二次千里奔波挑起重担,挺身而出救人救府救灾,她怎么舍得怎么放得下心哟。 但正如雄鹰再爱孩子,在雏鹰学飞时都要将它踹下山崖,让它学会飞翔一样。 她无比盼望着这孩子一生能喜乐安康无风无浪。 她却不能不为这孩子未来的不幸做准备,让她拥有能在困境挫折中存活下来的能力。 她想把孩子藏在自己羽翼下庇佑其一生的安稳无忧,却不能不在孩子远航出征时,含泪为其打点好行囊包裹。 溺子如害子。 爱之深痛之切。 长辈爱子女。 无外如此。 魏国公夫人又絮絮叨叨叮嘱许久,直到天色实在再不能耽搁,才将蒋明娇放走。 蒋明娇离开时是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的。 正房再次恢复死寂。 魏国公夫人一人在椅上枯坐许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气,用手肘撑着太阳穴,不轻不重揉了起来。 “姚黄,上次让你准备的银两如何了?” 姚黄一惊:“老夫人,那些可是您预备着府里有个万一时,给几位小姐少爷的救命钱。” 她说到一半卡了壳。 ——如今不就是那‘万一’吗? 气氛陡然沉重。 “把银两先备着吧,省得到时候被打得措手不及。”魏国公夫人声音疲倦。 那一个方才在正房挥斥方遒,信手指点阖府上下,沉着冷静若顶梁柱的老者,终于露出了疲态。 她不是不犹疑的。 魏国公确实曾在失踪半年后,带着苗疆某部落首领脑袋,率领着部下大胜而归。 但当时的魏国公正值壮年,方才三十一岁。 今年的魏国公已七十有三。 谋逆,亦并非小罪。 昭仁帝虽不若先帝般多疑轻信——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但最是难测帝王心,谁知道此番昭仁帝会不会心生动摇。 只是所有人都可以乱,但她绝不可以。 她必须稳住。 “今天一早上都没休息好,扶我进房歪一歪吧。”魏国公夫人休息了片刻,正欲让姚黄搀扶她进屋。 门被轰然推开。 魏清轩身着墨黑色短打,佩着一个利落的云锦腰带,抱着一把寒铁长剑,望着魏国公夫人道:“祖母,我也要去边疆。” 未等魏国公夫人回答,他已一字一顿沉着开口道:“祖母,我知道事情并不如您说的那样简单。您把我留在府里,根本不是让我巡逻,你是故意让那些侍卫监视保护着我这府里唯一的男丁。你怕有个万一后,府里会断了后。” 魏国公夫人刚欲说话,闻言又沉默。 “但祖母……”清瘦的少年如青松般立着。背后正午清透阳光笼着他,让他身形恍惚间竟有了成年人的坚毅沉稳,“但祖父和您,父亲与母亲把我抚养长大,教会我一身武艺,将忠孝无畏刻入骨血,不是让我在关键时刻当缩头乌龟的。” “祖母,我要去边疆救祖父。” 第六百六十一章 太夫人耳聋眼瞎了呗 在少年铿锵有力的话后,屋内陷入了长久沉默。 魏国公夫人揉着太阳穴,轻轻叹一口气:“……清轩,你真的想好了?” 魏清轩抬头坚定道:“祖母,孙儿想好了。” 他深深跪了下去。 望着那墨黑色少年瘦削身形,直到空气寂静得人心头发紧,魏国公夫人才终是妥协,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去收拾东西吧。” 魏清轩重重松了口气,在蟹青色冰凉地砖上咚咚咚磕了九个响头,才抬头红着眼眶坚定道:“祖母,您放心。孙儿一定会把祖父带回来的。”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了。 望着那抱着墨色长剑,身形单薄如仲夏初生的青竹,但大步坚定没入光明的十六岁少年,魏国公夫人久久没有出声。 姚黄轻轻地劝道:“老夫人,表小姐和大少爷都是好孩子。” “就是好孩子才更令人心疼。”魏国公夫人轻叹一声:“有时候,我真不知把他们教成这样,究竟是对他们好,还是害了他们。” 姚黄轻轻开口:“老夫人,您可千万莫要这样想。大少爷与表小姐忠孝两全有情有义,这份人品打着灯笼都难找。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不要夸上两句。” “终究是流着您和国公爷的血呢,不是外头冷心冷肺的阿猫阿狗能比的。” 魏国公夫人下意识厌恶皱眉,摆手示意姚黄别提了。 人人皆说患难见真情。 真情,她在娇娇和清轩身上见到了。 至于那孩子…… 她今儿个算是彻底失望了。 她既然没把国公府当家,以后国公府也没必要把她当个宝。找个机会,在外头透一透她身世,置办一副嫁妆,将她嫁个家世不高的妥帖人,也算是国公府仁至义尽了。 · 光与暗乃一体两面。 年少意气永远动人。 世间丑恶亦永远气人。 蒋明娇甫一回府,与带着八宝迎接她的白术会合,便被丫鬟告知太夫人有请。 五福堂。 蒋明娇大步踏入正屋,一抬头便对上了太夫人。 太夫人戴着金色缀红宝石的头面,佩着五福贺寿纹的墨蓝抹额,身着藏蓝底圆领春衫,与墨黑色对襟褙子,肃然地坐在上首正中。 她身旁立着打扮素净的蒋明娆,正比丫鬟更恭顺小意三分地替她捶着肩膀。 定定望了蒋明娆一瞬,蒋明娇似笑非笑。 白术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腹诽。 ——距离上次邪祟事件才将近一个月,已又把玉妈妈挤了下去,立在太夫人身后伺候了。 四小姐手腕果然非凡。 望着依旧如雪似的蒋明娇,太夫人厌恶皱眉,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今天早上,魏国公手底下的将士敲了登闻鼓,怀疑魏国公通敌谋逆,欲坑杀朝廷五万将士给突厥人投诚,但弄巧成拙把自己埋在甘州雪里回不来了?” 白术深觉奇怪地抬头,看了太夫人一眼。 老夫人是典型地窝里横。 她老人家掌控欲极强,恨不得把整个侯府的一草一木当做掌中物,让整个侯府的人成她的提线木偶。 但因向来足不出户,她对外头消息一向不灵敏。 今儿个清晨才发生的事,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亲家老夫人,您这话可说得不全了。魏国公不是被手底下的人怀疑谋逆。他与那回鹘王二子呼延浩二的通敌谋逆的书信,都被那阎将军拿到手呈给陛下看了,上头笔迹与魏国公笔迹一般无二。” “魏国公通敌那是证据确凿。” 陆二夫人身着碧绿色团花褙子,掩唇笑吟吟开口凑趣道,“咱们私下说话归说话,这事实可不能乱了。” 她是特意来看热闹的。 一大清早,她就听专门打探消息的小厮说——魏国公居然出事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雯娘。 武冠侯自被封为京城最年轻的侯爷后,便是京城头一位的年轻才俊。这年轻才俊对未婚妻是一等一地好不说,家中还有祖训绝不纳妾,简直令满大周高门都看得眼馋。 这好男人竟便宜了蒋明娇。 每每听着人们对蒋明娇的嫉妒,她眼睛都快嫉妒得绿了。 若是能嫁武冠侯的,是她的雯娘该多好。 谋逆,保不齐要诛九族的。 武冠侯能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侯爷,定然是不傻的。蒋明娇摊上这等祸事,指不定就会丢命。他再深情也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她的雯娘是不是有机会了? 所以她当时便托了与武冠侯相熟的将领夫人,将她的雯娘带到侯府作客,希望抓住这天赐良机。 而她则来了平阳侯府。 她要亲眼看见蒋明娇这小丫头片子倒霉。 白术一听见这声音就明白了。 得,京城有名搅屎棍来了。 “陆二夫人,真是稀客。”蒋明娇冷眼沉声道。 “哪里哪里……”陆二夫人幸灾乐祸地掩唇笑,刚欲再说两句风凉话。 一抬头她忽然愣住了。 蒋明娇这平素如雪如瓷做似的美人,今日眼睛是红的嘴唇发着干,看上去极为疲惫憔悴,但一双黑潭似的眼睛却亮的吓人。 目光森然。 肃杀。 冰冷。 如利剑。 这样令她非但不颓废,反而有种超越雪白娇贵美人的脆弱,将美丽强悍的魅力凝成实质化,令所见之人都溺毙窒息在其中,回眸一笑百鬼蛰伏,强大又侵略性的气场。 ——仿佛死神的微笑,凶狠嗜血但美丽勾人。 陆二夫人生生打了一个激灵,竟吓得将话咽回了喉咙里了。 这妖精能要人命! 太夫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未发现陆二夫人的异常,顺势接过话头:“陆家老夫人的话,二丫头你也听见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二丫头你去劝劝国公府的人上一道认罪折子,博一搏从轻发落,岂不是两相便宜?” 这话是有道理的。 根据《大周律》规定,谋逆证据确凿者要诛九族。但若在谋逆未遂时主动认罪,便可只诛首恶一族。 太夫人这是要蒋明娇劝魏国公府阖府自杀,来给自己添加几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自私冷漠到令人心头发寒。 “证据确凿?” 蒋明娇淡淡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道:“祖母您是站在陛下身旁,亲眼看见那证据确凿的信了?若是没有,您是怎么就认定外祖父谋逆证据确凿的?” 八宝在蒋明娇肩膀上,昂着碧绿小脑袋唱道:“年纪大了,耳聋眼瞎了呗。” 第六百六十二章 陆二夫人懊恼到咬牙切齿 白术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这话满分。 未出口的话都被噎了回去,太夫人的脸顷刻绿了,森森冷然盯着八宝。 八宝惬意地磕了一颗瓜子,斜着眼睛昂头看太夫人,浑身上下就写着四个字‘看鸟咋地?’。 ——小模样说不出地嘚瑟与欠揍。 太夫人本就在气头上,差点又被气了个倒仰。 “祖母,您喝茶缓一缓。”蒋明娆恭敬端来一杯茶,待太夫人接过后,柔声拍着太夫人背,“您身子骨不大好,大夫嘱咐过您,最近莫要动气的。” 太夫人才有个台阶下,捧着茶刻薄地重重哼了一声。 蒋明娆又捧了一杯茶,低眉顺眼递给蒋明娇,‘真心实意’地劝道:“二姐姐,祖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不大能动气。虽然她老人家说的话可能不大好听,二姐姐还是稍稍忍一忍吧。” 蒋明娇只似笑非笑看她,将她端的茶晾在半空。 “忍一忍?” “一来魏国公府与平阳侯府本是亲家,多年来平阳侯府蒙魏国公府照料许多。二来国公府就算真谋逆,诛九族也只有我们二房,轮不到祖母。结果一有奸人出来污蔑外祖父谋逆,未等旁人说什么,祖母便最先一张口,就要我外祖家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含冤自杀。” “这等行径叫做什么?” 八宝啪嗒磕开一粒瓜子,声音清脆响亮地道:“不要脸。” 太夫人脸再次黑若锅底。 白术默默在背后,再伸出一个大拇指。 双重夸奖。 蒋明娇再望向蒋明娆,嘴角含着嘲讽道:“面对这等自私凉薄的建议,我作为国公爷的外孙女,只是合理地反问了一句。便又有一个事不关己的人,用高高挂起的语气,质问我保护亲人的姿态不够优美温和,不够尊重要置我亲人于死地的长辈。” “这又是什么?” 八宝五彩的羽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声音响亮字正腔圆:“死不要脸!” 一瞬蒋明娆的脸也绿了。 周围有极轻微的丫鬟闷笑声。蒋明娆不好扭头去看是谁,面庞仍火*辣辣烧了起来。 她以为遭逢这等大难,蒋明娇会将锋芒收敛一二,才会开这个口踩一脚,想着能趁机出个气。 谁知蒋明娇非但不忍气吞声,竟比寻常还冷漠硬气三分,毫不留情地剥下她们伪善温和的画皮,展露出丑恶自私凉薄的嘴脸。 这等张扬恣意无法无天无所顾忌…… 她难道从来不会怕吗? 忍耐小意将自己低到尘埃里,谨小慎微讨好太夫人许久,蒋明娆甚至没察觉自己的疑惑茫然中,带着多少羡慕与嫉妒。 蒋明娇慢条斯理道:“所以错明明都在对方,我为什么要忍?” 太夫人与蒋明娆被呛得哑口无言。 “都是一家人,何必将气氛弄得如此僵硬。”陆二夫人干笑着打着圆场,“亲家太夫人方才和亲家四小姐方才的说话,的确有不周到之处。只是一家人哪儿有隔夜的仇,二小姐你多点肚量多担待着些也就罢了。” “陆二夫人,您知道我平时最讨厌什么人吗?”蒋明娇唇角冷然勾起,望着陆二夫人道,“就是您这种一遇上别人家出坏事就跑得飞快,心里写满了几个大字‘凑热闹’,还张口闭口我是为了你们好,我是来帮你们的人。” “魏国公府或平阳侯府的家事与您有关吗?” 八宝摇头道:“无关呀。” “除了平阳侯府与魏国公府间,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姻亲,陆二夫人您还和魏国公府扯得上关系吗?” 八宝随口道:“那肯定扯不到啊。” “陆二夫人您一口一个我外祖父通敌谋逆证据确凿,您是在甘州经历了全程,知道战场真相吗?” 八宝字正腔圆道:“这谁知道啊。” 蒋明娇冷冷注视着她道:“所以,作为与魏国公府毫无关系,根本不了解真相的旁观者,您随随便便一开口,就是忽略本该道歉赔礼的口无遮拦加害者,而来劝我这个受害者大度忍让?” “陆二夫人,您不觉得亏心吗?” 陆二夫人被问得面色苍白,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今天匆忙间来侯府,找的理由是看望女儿。 这理由乍一听还像那么回事,但在蒋明娇的咄咄逼人质问下,却只能单薄难堪得像场笑话。 望着四周若有似无飘来的刺探目光,陆二夫人只觉得如坐针毡如背锋芒。 当着所有人的面,蒋明娇这死丫头几乎剥掉了她的皮! 陆二夫人胸膛起伏几次,拼命安慰着自己。 她的雯娘亦生得花容月貌,不比蒋明娇差多少。蒋明娇如今深陷泥沼,她的雯娘却干净温顺,有眼睛都都知道该选谁。 等她成了京城最年轻的侯夫人的母亲,看蒋明娇还怎么嚣张。 陆二夫人沉浸在美好幻想中,扭头一瞥,恰好见门口有一小丫鬟在探头探脑,忙呵斥道:“你这丫头是哪个院子的,在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太夫人闻言亦眯起了眼,朝玉妈妈使了个眼色。 小丫鬟被带了进来,跪在地上抖成一团:“奴婢奴婢是岁寒院的丫头。侯爷侯爷让奴婢来通知小姐说说,说说方、方方才在朝堂上,武冠侯用身家性命担保魏国公的清白,还要亲自带人去边疆救国公爷和灾民,即日就要出发。侯爷想让小姐去岁寒院,写封信与武冠侯告别……” “什么?” 在太夫人与蒋明娆还在愣神时,陆二夫人愣了半晌,已最先反应过来,腾地站起惊呼,难以置信地瞪着小丫头。 “你没听错话?” 小丫鬟抖得战战兢兢:“侯爷是如此吩咐奴婢的。奴婢不敢更改半个字。” 瞥了眼同样茫然惊骇的太夫人与蒋明娆,陆二夫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是真的,缓缓跌坐了下来。 遇上这种诛九族的事,武冠侯居然不趋利避害地躲着,还要用身家性命担保魏国公清白,亲自去边疆救魏国公。 他是不是傻? 都愿意去边疆救魏国公,武冠侯定然不会为求命抛弃蒋明娇。说不定武冠侯救魏国公,都有几分是为了蒋明娇。 摊上这么一个傻到冒泡的未婚夫,蒋明娇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陆二夫人懊恼到咬牙切齿。 第六百六十三章 你是女神医吗 在最初的怔神后,太夫人与蒋明娆亦明白发生了什么。 蒋明娆并不如陆二夫人,对婚配阮靖晟有着强烈执念。但旁观蒋明娇被武冠侯这样一个俊美又深情的战场英雄,不离不弃无条件捧在手心里爱着,她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尤其她的未婚夫是陆轻舟——那个与武冠侯相比,身份地位能力品性都有云泥之别的男人。 她内心一阵阵压抑地嫉妒。 为什么好的家世家人关爱,皇上太后另眼相待,和武冠侯这等好男人纯粹的爱和支持——这些天底下所有的好事,竟似都落在了蒋明娇头上? 蒋明娇何德何能? 太夫人心理也不舒服,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哗众取宠。” 蒋明娇似笑非笑嘲讽道:“那也比一出事就先落井下石强。” 太夫人又被噎得面庞发青,重重地再哼一声,到底没敢再继续奚落了。 握紧的拳头松开,蒋明娇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武冠侯府接到消息并赶赴朝堂时,阮靖晟只字未提以身家性命担保,外祖父名誉与清白的事。 这正是这个男人的性格——说得少做得多,但沉稳可靠。 心中如有某种暖流淌过,蒋明娇心尖一阵一阵发酸发涩,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这男人是在用尽全心全意宠爱与保护她。 ——如保护他密不透风护在手心的宝宝一样。 她何德何能。 得到阮靖晟的消息后,蒋明娇没有与太夫人三人纠缠的心情。 她径直行了一个福礼道:“既然是父亲唤孙女儿过去有要事相商,孙女儿便先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她扭头望着太夫人,似笑非笑宣布道:“这段时间府里大抵是仍有邪祟盘桓,令孙女儿住起来十分不舒服。所以从明儿个起,孙女儿会在京城静心庵里潜心修佛,为外祖父与国公府祈福,期间不见任何其他人。还望祖母莫要太过挂念孙女。” ‘通知’完这一件事,她转身利落离开了。 ——竟从头至尾没打算征求太夫人的同意。 太夫人张了好几口,愣是没找到说话机会。望着蒋明娇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心里憋着的一口闷气,险些顶到了喉咙口。 饶是披着恭顺小意的皮,‘邪祟’蒋明娆的脸也绿了。 二人差点没被气个倒仰! 蒋明娇,实在太嚣张了! · 中庭甬道上。 满树灼灼桃花褪成青绿细叶,轻粉红霞覆盖大地的美景,已被仲春的草木初华代替。 身着一字襟褚红色束腰襦裙,白底绣百蝶穿花褙子,蒋明娇领着穿青绿襦裙粉红褙子的白术,脚下如踏着轻快的风,从桃林中小石径上穿行而过。 白术好奇道:“小姐,您不是要去边疆吗?怎么又要住到京城静心庵里了?” “我一走只怕要两三个月。”伸手拂开一缕落下的柳枝,蒋明娇弯腰穿过桃树林,“中途若遇上意外状况,没有我的接应,兰香很可能会应付不了,导致在太夫人与三房面前露馅。我必须早做打算。” “所以您才要潜心修佛,令兰香只需扮演一个深居简出的娇*小姐,便可以合情合理地不见人,避免被人发现端倪。”白术恍然大悟,由衷地感叹道:“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短短时间竟能想出这理由来。” “陆二夫人才更厉害呢。我正发愁要如何把‘潜心修佛’的事,尽快传得满京城皆知。”蒋明娇似笑非笑地勾唇道,“陆二夫人就送上门,目睹这场好戏了。” ——陆二夫人是京城有名的大嘴巴与搅屎棍。但凡她知道了一件八卦,半个月内全京城高门都能知道。 白术听得忍俊不禁:“陆二夫人一贯看不上小姐。小姐今日特地表现得对太夫人如此无礼,她一定会替小姐宣传得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蒋明娇亦由衷感慨道:“陆二夫人可是个大好人啊。” 想起陆二夫人今天特地上门看热闹,但被小姐毫不留情怼得面庞发绿,回去还要兢兢业业替小姐传播不在场证据。 白术就同情地捂住了脸。 这算不算被敌人骂得狗血淋头,还主动上门被敌人卖,完事后还主动义务劳动地帮敌人数钱? 陆二夫人果真是个大好人啊。 只是若在事后给陆二夫人送一封感谢‘大好人’的信,陆二夫人看见这些真情实感的夸奖,会不会被气得再吐一回血? 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 · 岁寒院。 蒋父的院子一如其人,总带着股不沾凡尘清冷文人气。院子里兰花生得郁郁葱葱,屋旁种着一大片墨竹,一棵棵青松翠柏隔得极远,勾勒出疏冷萧瑟意境。 院子内只一条鹅卵石小径铺了地砖,其余都是萧索淡然的黄土地。 蒋明娇站在书房门口,手顿了一顿。 白术握紧了拳头:“小姐,奴婢来吧。” 她猜得出来小姐要做什么。 小姐一别离府三个月,东山的事有严颐徐总院判等人照看。但府里的一应事宜,在安排兰香去静心庵潜修外,还必须有侯爷与大少爷时不时的暗中照应,方能保得万全。 小姐要坦白身份。 只是谈何容易。 女神医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都太过惊世骇俗,对于亲人来说需要极大的包容力。 ——许多人都能欣赏一个外人的特立独行,却没办法坦然接受自己家人是个异类。 这只怕也是小姐隐瞒这么久的原因之一。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外巍峨飒爽的女神医,面对真正放在心尖的家人时,心从来比豆腐还软。 “我来。”蒋明娇轻轻吐出一口气,坚定抬手欲敲门。 门从里面开了。 白术循声抬头,便见大少爷立在门口。 大少爷今日穿着深红朱子深衣,墨黑宽镶边的对襟大袖垂在桐木轮椅两侧,令他身姿看起来更加洒脱。 抬头望了一眼小姐,他俊朗面庞冷沉又严肃。 白术心里一个咯噔。 这十几年来,大少爷对小姐的好与包容,都堪称溺爱了。这几乎是他头一次对着小姐,露出如此严肃凝重的神情。 他是不是生气了? “大哥?”她听见自家小姐深吸一口气,轻轻唤了一声。 “先进屋吧。” 蒋奕文声音听不出情绪,让开了门。 蒋明娇进了屋。 白术立在外头守着门,担忧地听着门内的动静。 “父亲。” “坐吧。” 听见侯爷端重严肃的冰冷声音,在门外的白术又是无声咽了咽口水。 侯爷好像也生气了。 “娇娇,女神医是你吗?” 白术心情七上八下时,听见蒋侯爷轻轻问道。 第六百六十四章 被宠爱的蒋明娇 “是。” 没有丝毫的犹豫,白术听见了自家小姐用略带着颤抖的声音,坦陈坚定地说出了答案。 白术轻叹了口气。 ——她就猜到了这结果。 与小姐相伴数十年,她太了解小姐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敢爱敢恨重情重义了。若是侯爷与大少爷未曾察觉并当面询问便罢,但既然亲近家人当面问起,小姐是绝对不会回答一句谎话的。 说小姐傻也罢。 说小姐单纯也罢。 说小姐天真也罢。 小姐对于信任的家人朋友,给予的从来都是百分百的纯粹爱意,信任与真诚——哪怕这份坦陈会伴随着将自己的柔软要害,一并暴露在外头。 但小姐甘之如饴。 爱便爱到彻底。 恨亦恨到冷漠。 ——这便是她洒脱飒爽的小姐。 在蒋明娇的肯定回答后,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空气如凝固成了冰,将人肺撑开撑大,令人缺氧般窒息 如同等待审判的犯人,蒋明娇抬头正视着父兄。 “我并非有意欺瞒父亲与大哥,一开始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毕竟我做的事有些冒险;后来在我做了很多事情后,便有了许多藏在暗处的敌人,我又怕他们会报复你们,便愈发不敢将你们牵扯进来。” “但父亲兄长,无论如何我都没想过瞒着你们这么久。” 她静静等待着父兄的回答。 她能够接受他们一切愤怒厌恶反感与受伤。 她深知自己某些行径,在这个时代许多人看来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是应当被烧死的异端…… 至今百姓间仍有许多男人在反对怒骂她——哪怕她前一天或许刚救了他的命。 她坦然接受一切审判。 “娇娇,你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一个什么问题吗?”凝视着蒋明娇许久,蒋奕文终于轻叹了口气,将她揽到了身前道:“我啊,总在想这丫头也不知道随了谁,分明是个粉雕玉琢的娇女儿,竟生得性子如此之犟。” 蒋明娇一怔。 “小时候背不出千字文,死活不让我给你帮忙,和千字文死磕三天,差点没把纸都给啃了,闹出了一个大笑话。”蒋奕文声音柔和怜惜,“大哥还以为长大后,你这倔脾气能改一改,没想到竟是愈演愈烈了。” 蒋明娇张了张口:“大哥……” “仁心堂女神医,东山医学院,东山浴春酒霜成雪作坊,还有前段时间轰轰烈烈的比赛……”蒋奕文语气怜惜又责备,“一路走来竟全一个人扛过去了。这性子犟的和牛似的。你是浑把你还有一对父兄给忘了吗?” 蒋明娇张了张口无法反驳,乖巧低头忏悔挨骂。 望着宠了十几年的妹妹低头认错,表情可怜哀戚的小模样,蒋奕文明知这件事错在对方,可责备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了。 ——他这辈子算是被这小妮子吃定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累吗?” 蒋明娇抬头怔愣:“大哥?” 如小时候哄她睡觉般,蒋奕文用手背轻触着她的面庞,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疼:“还是个被父兄捧在手里的小丫头呢,怎么就走成了独当一面的女神医,创办了偌大一个东山呢?一路那么多反对者,路途那么艰难苦长,披荆斩棘地走过来时,很累吧?” 心被狠掐了一把似的发酸发涨,蒋明娇的眼眶立即腾起了水汽。 怎么会不累呢? 纵然再强大再冷静再沉着,一个人都总会有疲倦的时候。只是一路过来,所有人都在当她的支持者与观众,为她的前进与奋斗喝彩,为她的事业添砖加瓦,无人会如兄长般问她一句累不累罢了。 她沙哑着声音开口:“大哥,我不累的。” “又撒谎。”蒋奕文用帕子替她擦着眼泪,想骂她两句让她长教训,一开口却又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下次绝不能再逞强了。我和父亲宠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你在外在外打拼时无依无靠的。若有人欺负你了或觉得累了,你只管来找哥哥。哥哥天生不就是要护着保护妹妹的吗?” 蒋明娇咬唇正视蒋奕文:“大哥,你们不觉得我做的事情太、太太离经叛道了吗?” 蒋奕文言简意赅:“你一路走过来时,杀人了吗?” 蒋明娇摇头。 蒋奕文字句清晰地问:“放火了吗?” 蒋明娇再次摇头。 蒋奕文声音如疾风骤雨:“那你觉得你做的事,真正帮助到了应该帮助到的人了吗?” 蒋明娇迟疑后点头。 蒋奕文声音严肃而坚定:“那你觉得你至今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蒋明娇思考了很久,抬头望着蒋奕文重重点头。 “既然你觉得是对的,又没有杀人放火伤害他人。那我和父亲为什么要反对呢?”蒋奕文仿佛蒋明娇问了一个无可救药的蠢问题,恨不得晃一晃蒋明娇脑子里的水似的,“小妮子在你眼里,我和父亲就是外头那些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的人吗?” 蒋明娇一怔:“兄长……” “在江南疫情时,父亲还曾感叹过,打破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身份行医,远赴千里救灾挽救十几万人性命,一代神医妙手回春,女神医实在是人中豪杰,天下江湖儿女无第二人能及,也不知是谁能生得出这等豪情儿女。”蒋奕文泄愤地狠揉了一把蒋明娇的脑袋,无奈轻叹一声道:“谁知到头来这等豪情儿女,竟是我们家的小丫头。” “这下父亲可不用羡慕旁人了。” 蒋明娇茫然抬起头,望向蒋侯爷。 ——父亲还说过这种话? 蒋父性情高冷寡言,一向是不善于表达对子女爱意的。 此刻他面庞的冰冷板着,见蒋明娇希冀望过来,他似乎是想柔和一下神色,给蒋明娇一个安慰,谪仙般好看的眉眼鼻子动了半晌,最后却只挤出一个极难看笑容。 ——仿佛要哭了似的。 蒋明娇眼泪噗地滴落,轻轻地一下笑了。 蒋奕文递过一张雪白帕子,嫌弃地‘啧’了好几声,“快擦一擦吧。生得被外头那些吹捧女神医的人看见,并发现了真相——咱们巍峨飒爽的女神医,竟是一只大花猫。” “大哥!”蒋明娇如被浸在充满爱的蜜罐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却丝毫不肯认输地斗嘴,并发动了终极杀招道,“父亲,大哥他又欺负我!” 蒋侯爷亦毫不犹豫站了女儿这边:“奕文,不许欺负你妹妹。” 对这区别待遇毫无还手之力,蒋奕文只能无奈举手投降道:“好好好,我正式向我们蒋家的娇娇二小姐道歉,大哥我错了。” 蒋明娇只一瞬就恢复了理直气壮与恃宠而骄,如个花孔雀般骄傲地抬着下巴。 “这还差不多。” 只要有父兄的支持与宠爱,她就拥有与全世界对抗的底气。 第六百六十五章 将军,您多保重! “娇娇,这封由武冠侯转交过来的,用女神医笔迹写的家信,你是故意的吧。”蒋奕文转入正题询问道。 他手里扬着一封信。 正是这封信上的笔迹,让蒋奕文与蒋侯爷认出女神医。 女神医字迹潇洒写意,筋骨分明,字里行间皆是天大地大任我去的豪情。 蒋明娇在府里时,却惯爱用娟秀的梅花小楷,带着她独有的俏皮与活泼。 长达大半年时间里,蒋明娇在两种字体中切换,从未有过半点纰漏,却在即将出发去边疆时,用女神医笔迹写了一封家信,托武冠侯府的人交过来。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 “兄长果然聪颖过人英武不凡眸光过人。”蒋明娇眸光心虚地闪了闪,意欲靠花言巧语蒙混过关。 哐当—— 脑门就被挨了一下。 “别以为给你大哥拍马屁戴高帽,就能蒙混过关。”蒋奕文优雅收回了手,端起架子森然审问道,“托武冠侯府的人送回了消息?难道你和那姓阮的暗地里一直有见面?对了,我想起来了,最初那姓阮的腿疾还是女神医治好的……” 蒋明娇咽了咽口水,意识到这问题似乎有点要送命。 “大哥,你听我……” 蒋奕文未听蒋明娇说完,已断然果决下了审判,“我就知道那姓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暗地里包藏祸心的,一开始就没打好主意。” 蒋明娇被噎了一下:“额,大哥,这件事……”可能有点误会。 ——最开始是她主动找阮靖晟来着的…… “娇娇,你放心有大哥在,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他欺负了。”蒋奕文眸光森冷面色肃然,若今日阮靖晟在此处,只怕会被他用眼神把骨头都照透,“那姓阮的,一看就是个千年老狐狸成了精,看着你年纪小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哄骗……” “呵!” 蒋明娇:…… 大哥您刚才还说我性子贼犟,八头驴都拉不回来的。 蒋奕文横眉冷竖道:“还善良胆小柔弱,容易被人拿捏在手心。” 蒋明娇:………… qaq我不是父亲一直想要的,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的豪情儿女了吗? “还单纯容易被人骗,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告状……” 蒋明娇:……………… 大哥您忘了,方才您还因我告了黑状,被父亲训斥了一顿。 “所以才想要趁虚而入的,哄骗于你的。”蒋奕文冷笑道,“但娇娇你放心。尽管你们之间有陛下赐婚婚约在手,但若那姓阮的老狐狸待你不好,只管和我说我来教训他。在家时兄长把你捧在手心里护着,可不是为了让你嫁人后被人欺负的。” “有大哥在的一天,我们家娇娇无论在家或嫁人,都要受尽天底下宠爱与庇护。” “呵——” 蒋明娇眼眶里浮现出水汽,毫不犹豫抛弃了阮靖晟,抱住了蒋奕文的胳膊撒娇。 “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上一辈子大哥的确是这么做的。 直到死前都还护着她。 她很幸运,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 “所以娇娇你放心,这一回你去边疆救灾时,我会派侯府的护卫全程护着你的。若那老狐狸路途中敢有半分不轨,或动你手指头一下,呵……”蒋奕文重重一声冷笑。 蒋明娇:“……” ——阿弥陀佛。 阮靖晟,不是我不帮你,是大哥的宠爱太溺人了。 你,加油。 · “呜呜呜——” “嘤嘤嘤——” 虽然没看到屋内具体情形,但听着内里的对话声,白术依旧感动得直抽抽。 “真好啊。” “侯爷是好人,大少爷是好人,咱们小姐也是好人。” “被侯爷和大少爷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和爱着,小姐真的太幸运太幸福了。” 然后她渐渐听到了后头的对话。幸福的哭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同情。 将军。 有这么一对岳父与大舅哥,您的娶妻之路,将可预计地路漫漫其修远兮。 请节哀。 · 成国公府。 卧房。 红漆窗棂半开着,徐徐凉风灌入室内,撩动起冬青地抹红团风文的床帘,内间与外间的大圆跨门处,一人多高粉的彩九子图转颈瓶安静立着。 成国公歪在罗汉床上,将手腕搁在一个茶几。 胥大夫恭敬弯腰伸手,正给成国公探着脉。 戥子斜挎着医箱,恭敬侍立身后。 “国公爷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身湿痰重气血不足,外加天气日趋湿热,旧伤处恐会有外邪入侵,饮食上须得再清淡注意着些,否则有旧伤复发的风险。” 片刻后胥大夫收回手,提笔写了一个保养方子道。 “多谢胥大夫了。”成国公接过药方感谢。 胥大夫只连声道着不必,收起了小枕头。 忽然一群人浩浩荡荡脚步声从由远及近传来。 院内响起丫鬟仆妇问候声。 “殿下。” “二少爷。” 双开朱漆镂空木门被一下推开,长公主身着华丽青鸾纹大摆礼服,大步走入其中,连看都没看见胥大夫一眼,劈头盖脸地就问成国公道。 “魏国公的事,你知道了吧?” 未等成国公回答,长公主又咄咄逼人地问:“武冠侯要以身家性命担保,去甘州救魏国公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成国公皱了皱眉:“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长公主坐在成国公对面,慢慢地冷笑道,“魏国公忠心为国多年,武冠侯又是难得的年少英雄,若是就这么折损了多可惜。我自然是已安排了人,去了朝廷的另一队救灾队里,打算好好帮武冠侯寻找魏国公了。” 成国公:“你!” 长公主理都不理成国公,扬了扬镶红宝石的金指甲盖:“对了,我方才还用你的名义发了几个帖子,朝你的几个老朋友推荐了逸晨。马上朝廷就是用人之际,我恐怕迟则有变。你回头记得再提醒他们几句。” 成国公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碍于外人在场闭嘴不语,面色却黑沉如锅底。 朝廷马上是用人之际? 为何要用人。 因为如今的老将如魏国公如武冠侯将会退位,武将行列中将会空出许多缺! 长公主的心思昭然若揭。 成国公如何不恼怒! 第六百六十六章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长公主只是通知,并不管成国公的反应。 让丫鬟奉了一杯冷饮来,用小银匙拨弄着细嫩剔透的桃肉。她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嘲讽嗤笑地勾起了唇角。 “除了武冠侯打算去甘州外,我还听见京城人说,女神医竟也打算去边疆甘州救灾,还说因边疆救灾危险,并不欲强制东山的人参加,弄出了一个什么自愿追随救灾报名表,就贴在东山医学院门口,报名期仅限期一天,明日辰时便要出发,不候晚到者哪怕一刻。” 不等成国公做出评价,长公主毫不留情地下了结论:“真是不自量力且愚蠢透顶。” “魏国公那可是谋逆,寻常人沾上就是一个死字。武冠侯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便罢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夫,竟也在此时冒了头。说什么去边疆救灾救人。只把我们都当做瞎子,看不出她想借着此危难时的雪中送炭,给攀上魏国公府的居心么?” “这女人可真是机关算尽蠢得透顶,我且等着看她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话语里的轻蔑嘲讽,似将蒋明娇看得透透的。 成国公低声呵斥道:“女神医并非如此为人……” “在这关头愚蠢至极地冒出来也就罢了。”长公主压根不理成国公,又嗤笑一声道:“她还这般装腔作势,京城此去甘州数千里远,中途气候苦寒危险重重,长了脑子的人都会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弄出一个愿者报名过时不候。” “本来她创建了偌大一个东山医学院,无偿送了不少医书,教授了不少大夫。凭着这份恩情相挟,还能拉到不少人陪她去送死。如今她却说愿者报名?” “她以为她是谁?陛下吗?圣旨一下天下风云响应?” “真是把自己当颗葱了。” 长公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轻蔑。 她对女神医观感很复杂。 她与女神医并无直接冲突。但女神医在民间威望太高了,甚至高过了她这正经的皇帝亲姐。 这令她心里隐隐不舒服。 这是其一。 其二是女神医抢了她二儿媳的东山。虽然东山在她二儿媳手里,只是一块急于脱手的累赘废地。但看着这么一块废地,在女神医手里成了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她却占不到一点光,她心里是很不悦的。 最后是武冠侯。 武冠侯,令她与逸晨在陛下面前丢了老大一个脸。她已恨上了他,并连带着恨上了女神医。 ——武冠侯回京休养时,分明中了毒是个瘸子,已经不能上场打仗了。女神医却偏把他给治好了。 若没有女神医强插一脚,如今打退突厥人生俘,回鹘王的大周少年英雄,应是她们家逸晨才对。 …… 心里难掩嫉妒与厌恶,她甫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成国公与她夫妻多年,对她再了解不过,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女神医与你我无关,她做的事自有自己打算。纵然最后无人愿意追随女神医,也碍不上咱们府里什么,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他同样不太认同女神医。 他倒没什么恶意。 只是他不相信人性。 人皆有趋利避害本能。纵然号召的人是女神医,可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千里奔波去甘州救灾的人只怕也寥寥。 女神医终究是太年轻单纯了,太高估了众人风格品性。 “就你总在装模作样,怕全天下不知道你是个好人似的。”长公主不耐烦被训斥,不轻不重顶了一句,仍嗤笑着下了结论,“女神医明日辰时出发,我明日要亲自给她送行,看看有哪个冤大头愿意昏了头一起去。” 角落里忽然幽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回殿下的话,老夫这冤大头明日便要一起去。” …… …… …… 当面一时极为尴尬。 扭头见说话的是胥大夫,长公主面庞黑若锅底。 成国公亦真情实感地惊讶了:“胥大夫,您居然要追随女神医一起去甘州救灾?” 他可记得胥大夫甫一在京城出山时,便嚷嚷着要挑战女神医,拿下京城第一神医名号,还与女神医有过一场争锋相对的比拼。 胥大夫身着深灰道袍,头上扎着小髻,朝二人鞠了一躬道:“医者以救死扶伤为使命。病情有轻重缓急,人命却皆重若千钧;医道可以争高低,医德却无贵贱之分——这是女神医在东山医学院开学时,在求索的校训后,第一堂课上所教授的内容。” “胥某人虽然未曾亲身上过那一堂课,对女神医医术亦不是十成十地服气,但并不妨碍胥某人认同这句话与女神医为人。” “女神医亦绝非沽名钓誉或攀附权贵之人,否则上一次江南疫情时,她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疫区拯救几乎被朝廷抛弃的江南十城了。” “胥某人因未曾出山,并未赶上江南疫情饥荒救灾,一直深觉得遗憾。这一次面对女神医的号召,想起受难的甘州百姓们,胥某人身为一名医者,自觉责无旁贷无可再躲。” 面对这诚挚又高尚的话,长公主面庞一时青一时绿,想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她真没想过世上有这等‘傻子’。 不欲再与‘不同道者’多言,胥大夫提了医箱转身欲走。 成国公忽然语气复杂地问道:“胥大夫,若无女神医远赴江南救灾事迹在先,又无女神医此次号召在后,你还一定会去甘州吗?” 胥大夫顿了顿摇头:“胥某人不知。” 室内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望着胥大夫消失在二门处的背影,成国公幽幽轻叹了一口气:“我终究是低估她了。” 古圣人曾有一句名言——‘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一直觉得自己已对此言理解甚详:譬如穷人该过好自家即可,而如他般的富人要在寒冬时开设粥铺,周济京郊周围将要冻毙者。 但今日一见胥大夫,他却恍然大悟此前的认知浅薄。 穷,在于银钱更在于精神。 真正若女神医般肃肃若林下风的君子,是能够润物细无声地,以自身品格精神引领一个行业一个时代的人的风尚操守的。 如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社会将更香。 弥足珍贵。 第六百六十七章 女神医飒爽过人不同寻常 京城北门。 辰时。 用糯米粘合的灰黑城墙足有三丈高,远远瞧着便已颇为高大,立在城门下仰头观看时更觉巍峨。饱经风霜的城墙上,二层飞檐高大的城楼无声伫立。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第一缕日光斜斜照射时,城楼琉璃瓦反射出明净的光芒,有股格外悲壮宏大感。 阮靖晟一行人立在楼下。 京城此去甘州数千里,为保证一路平安顺利抵达,他带了三千将士随行。 三千将士皆厉兵秣马,纪律严明一言不发。 在静默坚硬城墙下,他们如一个个寒铁铸成的雕塑,天然地给人压迫与肃然感。 “好气派的铁血将士。”遥遥地纵马而来,迎面望见这群将士,严颐下意识勒紧缰绳停马,立在原地欣赏片刻。 这一群将士中最夺目的,当然是立于队伍首的武冠候。他骑着黑色高头大马,背脊挺直如松如柏,朱袍黑甲头顶红缨明亮,披风在清晨寒风中飒飒招展。 他面庞堪称俊美无俦,气质却冷硬肃杀铁血,令人望之胆寒退避一尺之外。 ——不愧大周英雄之名。 严颐轻轻感叹一声,随即拱手道:“阮侯爷,我奉女神医的命令,为感佩侯爷与将士们亲身赴甘州救灾的高义,给诸位送上补给,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她大手朝后头一挥。 城门旁的小道上出现了一列堆满了小山似的米面袋子的驴车,蜿蜒了直有数十里远。 阮靖晟麾下队伍纪律分明,除却最初眸光闪动后,并无一人喧哗诧异,沉默立着如同寒铁。 旁观者却皆吸了口气。 乖乖,这随手一捐助便是满满当当的数百辆驴车。那年轻俊俏的严小姐,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东山,好生豪富。 阮靖晟淡淡扫了一眼,朝严颐重重拱手道:“多谢严姑娘一路护送。” 严颐回了一个拱手道:“一切皆是女神医安排。” 二人撞了一下眼神,皆明白对方已然会意。 阮靖晟的唇抿成一条线。 娇娇已经与他交代过了。 这些随军的米面干粮是幌子,为掩盖藏在其中的土豆红薯等高产作物的种子。边疆气候苦寒干燥,恰好适合高产作物生长,并测试高产作物产量。此前娇娇只单靠琉璃大棚,来控制温度模拟边疆环境,实验高产作物能否在边疆生长,抛费太大且误差太大。 这次恰好能做个实验。 在魏国公生死存亡之际,娇娇仍想着高产作物的产量,并非是不急不忙不在意国公爷安危。 没人比娇娇更着急。 只是她知道在危机来临时,干着急并无任何用处,比寻常人更冷静沉着才能掌控事态。 ——国公爷此番罪名是谋逆,纵使他们在边疆找到国公爷,并保证了其安危。若拿不到证明阎洪海诬陷证据,国公爷头顶仍悬着屠刀。 娇娇是做了最坏打算。 ——若他们真的暂时无法替国公爷脱罪,便一齐藏在边疆半年,培育出一季高产作物后再回京。 凭着高产作物将活人无数,这一能流传青史的大功,国公爷必定能够性命无虞。 这一计划必须瞒着他人。 隐藏一颗豆子的办法,是将它藏在一锅豆子里——粮食亦然。 谁也不会想到这高调的援军粮食,竟会藏着些蹊跷与秘密。 不欲让人多注意这粮食,阮靖晟肃然转移了话题:“敢问严姑娘,女神医如今在何处?” 阵阵马蹄声遥遥传来。 高大的城门浩荡大开着,正对着的一队青石大道,以纵马飞驰的白衣女神医为首,一群白衣大夫浩浩荡荡地纵马而来。他们或挎着医箱或背着书笼或驮着满满当当的药材,卷起了街面的尘与土,带起了晨起的露与霜,马蹄声整齐响亮震天动地。 场面不得说不震撼。 气势不得说不宏大。 望着那众人之首的白衣身影,严颐愉悦地扬起了唇角。 “她,来了。” 立于在二层城楼上,打算看热闹的长公主,凝视着这堪称浩大恢弘的场景,扶着城墙的手收紧。 不欲再多说一句话,她黑着脸扭头离开。 来送行的百姓无长公主的恼怒,只惊讶地小声议论着。 “这是……东山的队伍。” “怎么这样多的人?这人数我起初还以为又是一堆军队呢。看到衣裳颜色不对,才反应了过来。” “不是说愿者上钩,哦呸,愿者才来吗?甘州距离京城可不老远,这一路去救灾多危险,竟有这么多人愿意去吗?” “你也得看发出号召的是谁。要是甘州官员或其他富商,甚至当今陛下下旨,估计这群大夫都不一定特别买账。可自从女神医横空出世后,但凡她开口号召了,什么时候落过空。” “那倒也是……女神医终究是不同的。” “不愧是女神医啊。” …… 在刻意压抑的议论声,众人皆不自觉望向了那一人。 尽管来人皆着白衣制服,颇有如山如海浩浩汤汤之势,一瞬令所有人皆眼花缭乱。 但最夺目抢眼的始终是那一个。 女神医。 她亦穿着素白衣衫,为怕奔波劳碌弄脏头发,包着一个素蓝色头巾。按理说这般打扮是极不起眼的,但女神医拥有一双明净的眼,黑是黑白是白,伴随周身从容冷静的气场,总能令人挪不开眼。 严颐亦被她牢牢吸引着,崇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仍记得初见她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响晴的下午,穷困潦倒暂居女子庙的她,遇上了这么一个女人,将手递给了她说:“我不要下人,我只要朋友与同伴。严颐,你愿意帮我吗?” 当时的女神医名声初起,只有一个小小的女子庙。 当时的她只是一介孤女,除了满腔仇恨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都养不活。 她们竟一路走到了现在,人生猛一回首,只觉如恍然一场大梦。 …… “女神医。”一瞬失神后,严颐回神过来,恭敬迎了上去,“事情已办妥了。” …… 北城门另一边。 领着另一队救灾队的阎洪河,灰溜溜被迫挤到了角落里,望着被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女神医等人,目光森然阴晴不定。 第六百六十八章 阎将军,你开心就好了。 “阎副将?”手下询问地看他。 阎洪河是阎洪海的亲弟弟,比阎洪海小六岁。这些年无论阎洪海如何浮沉,阎洪河始终跟着兄长,是其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之一。 阎洪海身份尴尬,不能前往甘州救灾与调查。但他又不甘心在京城坐以待毙。因而在昨日深夜无人时,他借探病为名,拎着九色礼盒与百年人参,敲响了庞相府大门。 翌日阎洪河便成了朝廷救灾队一把手。 二把手是长公主府的人。 因成国公府旧部皆驻扎在直隶拱卫京城。他们需行至直隶后,再与长公主的人会合。 三把手是庞相府的人。 他是庞相府门生程贺的大弟子,叫做陆胡蒙,人生得有些木讷愚钝,却贵在办事可靠,且因结巴而是个锯嘴葫芦,故从不怕他失言走漏任何消息。 此人在庞相府并非重要角色,程贺亦没指望他能掌控队伍。 ——此事并非庞相府策划,庞相府不打算掺和,却必须了解事态究竟。 这支队伍实际领导者是阎洪河。 听着耳边热闹熙攘的声音,阎洪河望着人群的目光阴沉。 武冠侯,他曾在其麾下当过先锋,深知其骁勇冷硬。 这是个煞神。 他惹不起。 目光落在白衣飒爽的蒋明娇上,他轻轻眯起了眼:“那女人是谁?” 在边疆驻守多年,阎洪河并不甚了解京城人事。纵然曾听过女神医之名,他一时也难以对上号。 一京城小兵介绍道:“回副将的话,那是陛下敕封的文昌伯,京城东山的女神医。女神医医术出神入化如华佗在世。半年前的江南疫情时,正是她带领着不少大夫,研制出了解药,救了江南十城内十几万条性命。” 阎洪河皱眉:“……一个女人行医?” 京城小兵道:“女神医并非普通女人。” 阎洪河冷笑:“那也是个女人。” 在边疆军营呆了多年,又常年生活在自家兄长庇佑下,阎洪河不仅如许多男人般轻视女人,还格外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同是去边疆救灾的队伍,武冠侯趁咱们毫无准备,弄出这样大的阵仗,企图压过咱们一头。实在是太过阴险狡诈。”阎洪河怒声道,“咱们可不能就此堕了风头。” 阎洪河询问地望向陆胡蒙:“陆大人您说呢?” 陆胡蒙一开口:“很不唔……” 阎洪河皱眉:“陆大人莫非是怕了。” 陆胡蒙道:“不错。” 阎洪河:…… 这一口气喘得真长。 阎洪河朝一个小兵招了招手。 “此处靠近农家,应有不少耕牛,你去找五六匹壮实的牛来,一刀砍断它大*腿,让它朝人群那边冲过去……” 吃痛的疯牛毫无理智又爱乱冲撞。若能撞到那劳什子女神医是最好。若不能正好撞到人,制造一个小骚乱,吓一吓那女神医,令其惊慌失措丢一回人,也足够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了。 女人嘛,不都是胆小如鼠,经不得半分吓的。 小兵飞快去了。 …… 片刻后。 小兵飞快奔了回来,搁老远都能听见他惊恐刺激的高喊:“回回回副将的话,牛、牛、牛来了。” 阎洪河皱眉呵斥道:“牛来了就来了。你嚷嚷这么大声做什么,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小兵满面泪流地狂奔着,声音惊恐得如劈了叉:“不是的,副将,牛、牛、牛牛、它朝咱们来了。” 阎洪河:?! 轰隆隆—— 轰隆隆—— 伴随着地面颤动的声音,已不用小兵多提醒,阎洪河、陆胡蒙及其麾下将士,都看见了从农田旁大道上跑来的疯牛群。 浩浩荡荡。 气势汹汹。 地动山摇。 顶着一对对凶狠狰狞的角,迈着健硕有力的腿,用雄壮的身体冲撞着空气,粗大鼻孔发出急促的哞哞叫,浩荡的牛群笔直迅猛地朝他们扑了过来,眼里都看不到第二群人。 阎洪河眼瞪得有牛铃大,急躁地一巴掌把小兵扇翻在地:“老子是让你把疯牛往对面引,没让你炸自己老窝!” 小兵也捂脸哭得极惨:“将军,这牛不是小的引来的,小的刚朝几只牛砍了几刀,准备引牛群往那边冲。田埂里就冲出一群人,拿着燃烧的火把,把牛朝咱们这边驱赶。小的小的打不过他们啊……” 阎洪河虽然莽撞却不蠢,一瞬面庞阴沉如水:“中计了。” 对方只怕早有预备。 若他们不动手脚,那群藏在暗处的人就以逸待劳。若他们一起歹心,就让他们自食恶果。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犯我一尺,我还人十丈。 好敢爱敢恨的利落心性。 小兵哆哆嗦嗦道:“那、那、那将军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阎洪河眼瞧着牛群愈来愈近,一巴掌提溜起小兵后领,“这么多牛会死人的,赶紧跑啊。” 但到底慢了一步。 阎洪河等身姿矫健的武将一瞬溜没影了。随行的文官与大夫们,却因寻常疏于锻炼,慢了几步。 与阎洪河同时扭头就跑,阎洪河成功躲过一头疯牛。陆胡蒙却被一只疯牛追上了。 此处恰好是个上坡,陆胡蒙面对着横冲直撞过来的疯牛,惊恐地连连退了三步。 然后一脚踩滑。 咕噜噜—— 他径直从坡上滚了下去,恰好坐在一只路过牛的脖子上。 一瞬陆胡蒙便被风驰电掣的牛,带的迎风狂奔起来。 扶着小牛稚嫩的小角,他发巾跑了发冠掉了头发散了,被扑了满口的凉风,惊恐得眼睛瞪成了铜铃:“我喔呕噢嗷嗷——” 远远看着这欢乐的一幕,百姓们由衷发出了感慨。 “他看起来好开心啊。” “是啊刚开始看着这群人时,我还挺意外的。这群人不是在边疆打战的将士吗?怎么连一群牛都打不过。现在看着他,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快乐吧。” “我原还想着这一群人,虽然不能和女神医还有武冠侯比的。但总归该是不差的。如今来看可真是不堪入目,不过好歹他们还会给自己找乐子,算是个优点吧…… “嗨,这群人只是来充数的。真正做实事还得看武冠侯和女神医了。” “瞧着真令人失望。不过他们玩得开心就好。” …… 然后他们就听见风里遥遥传来陆胡蒙的后半句话:“嗷鹅要死了,救命啊。” 众人:…… 第六百六十九章 公道自在人心 救陆胡蒙命的是阮靖晟。 巍峨灰黑色城墙下,阮靖晟骑一头墨黑色高头大马,拉开一张黑铁大弓,抽出一根白羽箭,肩膀与胳膊拉出帅气线条。 隔着百步余远的距离,他冷硬地射出了一箭。 咻—— 白羽箭没入小牛的前腿。小牛腿一软,下意识往前一跪。 陆胡蒙登时朝前一扑,摔了一个狗啃泥。 三千士兵紧随其后地行动。五人一群十人一队的合作,一人丢下绊马索,两人扔绳套,五人一齐扑上去制住疯牛。 整齐有素。 训练有素。 沉稳无声。 在几队将士的通力合作下,横冲直撞的牛群被迅速解决,一溜七八头牛四肢被捆,整整齐齐摆放在路旁。 百姓们发出了喝彩声。 “果然是武冠侯麾下的将士,与寻常士兵素养乃是天差地别。” “看到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我总算是知道武冠侯为什么能生俘回鹘王了。如今大周军队里,除了武冠侯麾下的兵,我还没见过第二支军队有这本事的。” “万事就不能有对比。” “和武冠侯的优秀相比,啧,那一队士兵实在是……” “我都不忍心把二者相提并论了,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总觉得是侮辱了武冠侯了。” “原先我对这只军队还有些期待的。现在倒要多亏这只疯牛,让我及时看清了这只军队的真面目了。” …… 阎洪河扶着陆胡蒙站起,听着周围百姓们的小声议论,面色如刷了浆似的铁青。 他亦算得上身经百战。 在最初的慌乱后,他其实已组织起将士们阻挡,并及时捕杀了两头牛了。若再多给他些时间,他定然能控制住局面。 但阮靖晟的箭太快了。 一箭射倒架住陆胡蒙的那头牛后,众人眼里再看不到旁人。 他们只慢了一步,便失去了所有先机。 “走。” 面子里子都已丢光了,再待下去只会更丢脸。 阎洪河当即立断拎起陆胡蒙的后领,将他扔上了马扭头就走。 一队士兵立即跟上。 连话都没说一句,阎洪河率领的救灾队,带着粮食车药材等物资,如一条长龙般离开。 百姓们对其落荒而逃背影,不屑啧了好几声。 ——真是不中用。 扭头再看武冠侯队伍时,便发现他们亦要出发了。 队伍首由高举朱色旌旗的一千士兵开道,队伍中间是白衣大夫们,亦由一千士兵团团护卫,队伍后方是粮草药材补给,被殿后的一千士兵团团围住。 无一人喧哗吵闹。 气势恢宏。 浩浩荡荡。 无论是士兵亦或者大夫,队伍里每一双眼里皆是冷静与坚毅,每一个压抑呼吸间皆是悲悯与孤勇,每一个挺直背影皆凝重与严肃…… 轰隆隆的脚步声中,他们缓缓地朝着未知的甘州出发了。 额,还有一些人落下了。 一个白衣大夫纵马落在最后,将一大瓶药与十五个铜板,挨个放在每一头受伤的牛旁。 “老人家,您别哭了。方才女神医有过吩咐,士兵们出手时都有分寸的。这些牛身上只有些皮外伤。我是看病的大夫,你只管听我的,把这些药拿着,按时给牛上几天药,牛自然就能痊愈了。” 面对被阎洪河打死的牛,他们则是放了一两半银子。 ——一头新牛价格。 京郊农户生活困苦,一头牛很可能是全家最贵重的,甚至于是唯一的家当。 牛,没了。 一口家可能也毁了。 跪在大*腿被砍了一刀的牛旁,一个裹着灰布头巾,正无声抹着泪哭的,身材佝偻矮小的五旬老汉,闻言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哆嗦着道。 “这,这是给我们的?” 白衣大夫道:“对,大爷您记得按时上药,这天气热了,要是不注意伤口化脓就遭了……” “记得、记得、我一定记得。”老者浑浊眼泪滚滚地落,笨拙地不知该如何感谢地好,原地手足无措半晌后,猛地朝大夫磕了几个头,“这头老牛我们家唯一家当,是我们家赊了半两银子才买到的。您真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我给你们磕头了。下辈子我给您当牛做马……” 其余人亦抱着自家牛的脖子泣不成声,跟着要给大夫磕头。 白衣大夫赶紧避开,勒紧马缰摆手道:“我都是奉女神医的命令,你们谢女神医去吧。” 然后他飞驰着追上大部队去了。 农户们磕满三个头才起来,望着大部队在黄土高扬的官道上行进,抹着眼泪道:“女神医果然是天上的菩萨下凡。” 望着这一幕,严颐长长呼出一口气,翘起了唇角。 直到最后,对面那一群人只怕都以为今天送行的百姓,是女神医故意找来,要压他们风头的。 殊不知女神医从头到尾没多宣扬过一句。 百姓们都是自发来的。 公道自在人心。 正如今日这一举动后,这几名农户亦将成为下一次给女神医送行的人。 而阎洪河等人的行径,将被所有百姓记在心里,架上耻辱架唾骂指责。 善良极易被遗忘。却从不被辜负。 女神医素日所做所为,百姓们都记在心里呢。 只是以她对女神医的了解,她绝不是滥好人。赔偿农户的这笔钱,她定然会让阎洪河原原本本吐出来的。 那可真是太,大快人心了。 · 因心忧魏国公的安危,阮靖晟与蒋明娇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赶路。 他们一天只睡三个时辰。一睁眼吃点干粮,就立即上马狂奔,直到天色极晚才驻扎休息。 奔波几天后,众人马蹄铁磨浅了一层,连马都换了一批。 尽管经历过由京城远赴江南,千里迢迢的奔波之苦,不少大夫依旧吃不消。 尤其越往边疆走气候越苦寒,白天太阳炙烤得脑袋发涨,夜间又寒得彻骨,再厚的帐篷铺盖都不能御寒,不少人只能相拥而眠,彼此用体温取暖。 饶是如此众人仍没有一句怨言。 人命关天。 早一分到便能早一分救活更多的人。 第四天。 一行人抵达了直隶附近。 天色已晚,阮靖晟下令众人就地休息。士兵们去捡柴火生活,大夫们瘫在地上,双*腿被磨得出了血,动都不能多动一下。 蒋明娇坐到阮靖晟身旁:“有消息了吗?” 消息,指得是国公爷消息。 救灾队伍太庞大,纵然星夜赶路,速度亦快不到哪儿去。 蒋明娇不会将希望全寄于此。 早在得知国公爷失踪的当时,她与阮靖晟就都派人去了甘州。 那些人皆是轻车简行,一路换马不换人,应当快要到甘州了。 第六百七十章 事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阮靖晟凝视着蒋明娇,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沉默地抿成一条线。 直隶郊外已有边疆的粗犷,遥遥可听见狼群的嚎叫。营地前燃烧着篝火,不时发出毕卜声响。 橙红色火焰照亮了阮靖晟的侧脸,勾勒出他高耸眉峰与刀削般的鼻梁阴影。多日奔波风*尘仆仆,让他俊美无俦的面庞染上了疲倦。 这张面庞此刻难言地沉默着。 蒋明娇久久凝视着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闭上了眼,掩住眸底的雾气。 阮靖晟搂住了她肩膀:“娇娇,你放心我一定……” 只一瞬,蒋明娇已迅速稳住情绪,锐利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坚定道:“情况究竟是怎么样?” 阮靖晟上半张脸被掩在暗处,哑着嗓子道:“他们已经到甘州了。通过傻雕传递来的情报知,此次雪崩主要由地龙翻身引起。甘州全境受灾都极为严重。从雪崩里逃出来的人都说,里头不可能再有活人了。” 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似飘在空中,浮浮荡荡连不成句子…… 蒋明娇的心沉沉地往下落。 扶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阮靖晟沙哑地想要劝一句什么:“娇娇,你别……” 蒋明娇已肃然地开口了:“除非我亲眼到甘州看见外祖父,否则无论多少人说了无人生还,我都不会相信。” 在腾跃的橘红色灯火下,这个素来淡然从容的人,爆发出了强烈斗志与肃杀,眸光如燃烧着一团火,亮得吓人。 “我一定要去甘州。”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阮靖晟握紧蒋明娇的手,用手心热度传递着坚定支持道,“好,我陪你。我一直都陪着你。” 陪你披荆斩棘。 陪你乘风破浪。 陪你一起奔赴战场。 陪你寻找心底坚定的信念。 蒋明娇再次沉声道:“从明天起队伍分成三部分,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与三十五岁的壮年先慢行一步,剩下的年轻人随着我们星夜赶路。” “两天之内,我们要到达下一座城。” “七天内,我们要到达甘州。” 阮靖晟连一个磕巴都不打:“好。” “按照阎洪河的脚程,他们应该已经到直隶了吧?”蒋明娇抬起了头,眸光堪称森然。 阮靖晟点头:“快了。” 他一直有派人暗中监视阎洪河一行人。阎洪河的脚程比他们略慢,明日亦能到达直隶。 “很好。”蒋明娇面色沉冷地点头。 “娇娇你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接过刀五递来的烤熟的干饼,阮靖晟递给了蒋明娇道,“事情我都按照你的布置安排好了。” “长公主生性多疑,与淳厚行善的成国公向来不合,不放心将暗中捣鬼的事交给成国公旧部去办,派出的是她贴身嬷嬷的侄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秀才。那少年几日前已在京城出发,会先持成国公府令牌到直隶驻地,与成国公府旧部的会合,然后会在直隶营地东面的山上等候阎洪河的人。” “我已派出了年岁容貌与那少年相近的刀三十六,预备李代桃僵。” “从此他们动作将无所遁形。” 送完食物默默离开的刀五,闻言打了一个寒颤。 他有幸听过夫人的计划。 在通过绑架阎洪河队伍内小兵,得知其与长公主府的二把手会合地点后,夫人便下了命令,要抢在阎洪河等人之前到,把长公主府的二把手关起来,再找一个身量体型相熟的人,替代二把手进入阎洪河队伍,成为他们插在阎洪河队伍心脏的尖刀。 这计划堪称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丧心病狂。 能坑得阎洪河嗷嗷直叫。 · 翌日。 直隶军营门口。 因距离京城仅四五日脚程,历代帝王皆在此处驻扎着数十万兵士,只待京城甫一出现变故,派忠心将士来拱卫京城。 军营内驻扎将士皆是朝堂诸位老将的旧部。 有成国公。 有魏国公。 有曾经的西北侯。 亦有先平阳侯。 立在军营东面一处荒山上,魏清轩身着利落黑衣,抱着一把长剑,领着一小队身着甲胄的将士,盘坐在火堆边烤着一只野兔。 早在武冠侯出发前,他便已拿着祖母的令牌,先行一步到直隶,与魏国公的旧部联系了。 魏国公夫人可以允许孙子前去甘州救人,却决不放心他孤身一人。 这些将士是皆受过魏国公府大恩,对魏国公府是绝对的忠诚。 与这群旧部会合后,他便在直隶营地外,等候着武冠侯的队伍,预备与其会合。 一个负责眺望情况的四十余岁的老兵道:“少爷有队伍过来了。” 魏清轩将手里烤兔子一扔,腾地站了起来道:“是救灾的队伍吗?” 老兵摇头又点头:“像救灾的队伍,但……” 魏清轩沉声道:“我过去看看。” 他看到了一个小队。 为首的人是一个容貌端正的文官,气质端谨沉稳,但不知为何走路是外八字,一歪一扭像个直立行走的蛤蟆。 他拿着一张画像,对着魏清轩看了三四眼,才似确定了人似的,自我介绍道:“我等是奉朝廷之命,来来来来来甘甘甘甘……” 魏清轩试探性道:“你们是朝廷救灾队,去甘州救灾的?” 陆胡蒙竖起一个大拇指,猛地点头:“对对对对对头头头……” 可算看出来对方毛病了,魏清轩亦不浪费时间:“我是国公府的人,我能与你们一同去甘州吗?” 陆胡蒙再竖起一个大拇指,猛地点头道:“阔阔阔阔以……” 没看见武冠侯,魏清轩有些奇怪:“陆大人,将军呢?” 陆胡蒙道:“将将将军他他他他……” 一个小兵补充:“将军他嫌我们脚程太慢,已一个人先追那队救灾队去了,让咱们先来接小公子过去。” 这挺符合武冠侯性格的。 朝廷救灾队的。 来直隶军营驻扎地会合。 拿着一张与他相似的画像。 虽然不知道姐夫武冠侯怎么知道,他已偷跑出来了,还特地派了人来接他。 ——但应该不会有错吧…… 于是魏清轩率先大步道:“时间不等人,那咱们就走吧。” 陆胡蒙显然极喜欢魏清轩这不用他说话的性格,重重拍着魏清轩肩膀,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亦跟着他大步离开了。 · 远远隔壁山头上。 目睹了这完整的一幕,刀三十六嘴巴张得能吞鸡蛋:??? 事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第六百七十一章 这是怎样的天下第一粑耳朵 事情的确有不对。 魏清轩是在与陆胡蒙一起,追上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年纪足有武冠侯两倍大的将军时,意识到这一点的。 当时他就沉默了。 借着众人谈论的只言片语,他弄清了事情的状况。这是朝廷除了武冠侯等人外,另派的一支救灾队伍。 他们把他当做了成国公府的人,并毫无顾忌地当着他,讨论如何给武冠侯下绊子,让魏国公的谋逆罪名坐实。 魏清轩:…… 真是当着阎王面谈驱鬼咯。 魏清轩是在甫一得知魏国公雪崩被埋,并被阎洪海告谋逆时,就先一步离开了京城,赶赴直隶与魏国公旧部会合的。 他对两支救灾队皆只略有耳闻,来不及深入了解。但既然已听见了这群人的图谋不轨…… 他决定将错就错,不走了。 数日后夜晚。 驻扎的篝火旁。 士兵们沉默在河边打水,在林地里捡着枯枝,在草原上寻着干草团。偶尔运气好,有人还能打到一两只野兔改善伙食。 阎洪河一行人在吃饭。 长途奔波跋涉着实辛苦,饶是身份地位最高的阎洪河,亦只吃得到一两口烤干的香肠,与硬得如砖头的胡饼,能佐一小口浴春酒已算享受。 “呸——” 用力嚼着硬邦邦的胡饼,阎洪河坐在一个箭筒上,面庞阴冷。 “那一队人走到哪里了?” 陆胡蒙将胡饼泡在冷水里,慢吞吞地抿着:“凉凉凉凉凉凉凉凉凉——” 阎洪河忍着脾气道:“凉了你就用热水泡饼,或者干吃,别唧唧歪歪跟个娘们似……” 魏清轩帮他说道:“陆大人的意思是武冠侯一行人快到凉州了。” “什么?” 阎洪河面露惊骇,一时连饼都忘了嚼:“他们竟已到了凉州了?他们竟都不用休息吗?” 凉州,据甘州只一城了。 “据斥候的回报,这些时日武冠侯等人皆是子时睡,辰时一到便出发。”魏清轩垂下眼睫,小口小口吃着饼:“星夜赶路从不浪费一刻。” 坐在灼热的篝火旁,阎洪河面色阴沉。 武冠侯太拼了。 他原以为队伍里有女人,那一群人必定要走走停停,用游山玩水的姿态来行路的。 因而他出发时自信满满,他一定能先到边疆。 谁知他们竟如此拼。饶是他从不休息星夜赶路,亦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不行。” 阎洪河沉声道,“咱们必须想想个办法。” 庞相府的人在朝堂上提出另设一支救灾队时,将前景说得冠冕堂皇,是令两个救灾队通力合作。 可众人心里门清,二者是不折不扣竞争关系。 魏国公生死未卜。 谋逆真相扑朔迷离。 甘州城百姓水深火热。 …… 在两个救灾队同时赶赴甘州时,孰能快上一步,便能先抢到救住甘州城的首功,抢先给谋逆真相定性,抢先定下魏国公生死。 一步先后。 将是天差地别。 阎洪河严肃抬头,凝视着众人:“救助甘州的首功,必须由我们得到。” 陆胡蒙拼命点头:“说说说说说……” 魏清轩一瞬收敛住眸间阴沉,热烈地高声鼓掌道:“说得对。” 陆胡蒙感激看了眼魏清轩。 阎洪河亦满意于魏清轩的马屁及时,赞赏地瞥了一眼这少年。 他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 · 三天后。 凉州城郊。 武冠侯营地。 帐篷内。 简陋帐篷内只有一个烛台,光线显得有些昏暗。阮靖晟扶着一把高大斩马刀,大马金刀地坐着,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冷硬沉默地盯着对面。 对面。 魏清轩被五花大绑着,坐在角落里,表情十分无辜。 二人故人见面。 面面相觑。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阮靖晟扶了扶额,表情十分无奈:“魏公子,您能解释一下,明明应该在京城国公府的您,为什么会被当做探子,被人五花大绑送到这里吗?” 魏清轩无辜眨着眼睛道:“侯爷,我是有苦衷的……” 侯爷并不想听解释。 他放出了大招。 帐篷门一瞬被掀开,戴着墨黑色幕篱的蒋明娇,冷脸大步走入内。唰地掀起幕篱后,她目光定定落在魏清轩身上。 魏清轩眼睛瞪得滚圆:“……表姐?” “表姐?”蒋明娇冷笑,“你还记得你有个表姐?” 望着杀气腾腾的蒋明娇,魏清轩一个激灵,下意识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表姐这么好看,我怎么忘……” 蒋·心狠手辣表姐·明娇丝毫不为所动,一把揪起魏清轩耳朵:“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忘了,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家有一群家人呢。好好的国公府不呆,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以为边疆是好顽的吗?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一不留神就会送命……魏清轩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皮痒痒了是吧……” 虽然平时‘那女人’地叫他姐,魏清轩在她姐发脾气时,是从来不敢反抗的。 被提溜着耳朵,他嗷嗷直叫地求饶:“姐、姐姐您轻点轻点,待会儿把你手该揪疼了……” 蒋·凶狠表姐·明娇冷笑:“今天不让你魏清轩长个教训,你信不信我就不信王……” “你本来就不信王。”魏清轩哀嚎着形象全无地朝场外求助,“侯爷侯爷救命救命……” 阮靖晟同情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魏清轩刚腾起一线希望,便见阮靖晟用一本兵书遮着脸,递了一个鸡毛掸子:“娇娇,用这个手不疼。” 魏清轩:?! 这是什么天下第一粑耳朵? “你再叫今天这一顿打都少不了。”拎着魏清轩耳朵,蒋明娇将人一路从帐篷门口,提溜到帐篷中的榻上,“给我好好坐着不许动。” 魏清轩全程如一条死狗被拖着走:“侯爷、爹、娘,姐夫姐夫姐夫救命啊啊啊啊——” “咳咳——”似乎终于听到了某个愉悦的称呼,阮靖晟放下了书,手握成拳在唇前咳嗽两声,殷勤递过了一杯热茶,“那个娇娇,你要不要喝口茶歇歇?” 蒋明娇:…… 魏清轩:…… 就知道这是个绝顶妻管严! 一刻钟后。 魏清轩乖巧坐在对面,咽着口水:“事情就是这样了。我稀里糊涂混到了阎洪河手下。他不想让咱们先到甘州城,就想给咱们水里下毒。我想早点与你们会合,就主动请缨来办这件事。然后就就就……” 就被逮住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那就让他们内讧起来 “外祖母怕你来边疆危险,特地让外祖父的旧部保护你。你倒好,自己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跑到敌营里玩卧底了。”蒋明娇咬牙切齿地冷笑着,“魏清轩,你可真有你的。” 敌营卧底? 这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在悬崖边走钢丝! 魏清轩胆怯缩着脖子,声音愈来愈小:“那不也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将错就错嘛。再说方才在外头我听见了,姐你不是正好也打算让人去那边卧底吗?现在我也算是深入敌营的一颗重要棋子了……” “至于我的安全问题,姐你放心,我学会了拍马屁。现在那阎洪河可信任我了。我一定能嗷嗷嗷嗷疼疼疼,姐你轻点轻点……” 又狠狠敲了一下魏清轩脑门,蒋明娇才算出了一口恶气:“我不管什么重要棋子不棋子的。你就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哪儿都别想去了。” 魏清轩求助性地看阮靖晟:“姐、姐夫……” 阮靖晟手握成拳放在唇前,咳咳一声:“那个娇娇……” “嗓子痒就多喝点药少说话。”蒋明娇用余光瞥了一眼他,语气冷淡地道,“正好边疆风沙大,保养嗓子。” 吧嗒—— 阮靖晟乖乖闭了嘴,低头捧起茶碗,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 ——这粑耳朵真是天下第一的! 魏清轩恨恨骂了一句,腆笑朝蒋明娇卖可怜:“表姐,我不是故意要以身试险的。我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阎洪河一群人一直不怀好意。我在他们队伍里,还听见他们商量着怎么对付咱们,怎么陷害咱们国公府,怎么到甘州后先找到雪崩地点,再多加几锹雪,把祖父的生路全堵死了。” “我当时真恨不得提刀把那一群黑透了心的人宰了。” “但我不能。我知道斩了他们,还会有别人来。” 他喉结上下滑动着,声音里饱含着压抑恨意,“所以我要隐忍下去,探听到那些人的所有情报,把他们由上及下的关系网全找出来,再亲手把那群废物全活剥了。” 气氛凝滞许久。 凝视着少年初具成年人隐忍的面庞,蒋明娇轻叹一口气:“你具体打算怎么办?” “阎洪河不是想抢在咱们之前,拿下救灾的首功吗?”魏清轩握着一柄长剑,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色,“咱们偏不能让他如愿,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今天其实是来和姐夫报一声平安的。阎洪河给我的毒药,我随身带在身上呢,我回去就给他们全下了。” 嗙—— 魏清轩的额头又重重挨了一下。 “蠢货!”蒋明娇忍不住骂道,“你是打算用你的命,去换阎洪河那些人的命吗?你也不看看那些人配不配!就你这脑子还当卧底。” 魏清轩心虚地缩着脖子。 他的确想不出更好的计谋了。 “这包药你拿着,回去下在水里。”蒋明娇拿出两包药,冷静吩咐道,“阎洪河与阎洪海关系亲近,是个颇为有用的重要角色,暂时还不能死。这药会让他出现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至于另一包药,则是解药……” 魏清轩立即会意:“等阎洪河病了,我便拿这药去救他,取得他的信任是不是?” 嗙—— 魏清轩脑门又挨了一下。 蒋明娇恨铁不成钢道:“人家一病你就拿出了对症的解药。谁能心生不怀疑。你把这药给阎洪河队伍里其他人,最好是颇得阎洪河信任的人。让他们内部产生内讧。” 魏清轩眼前一亮。 “待会儿你离开后,我会让侯爷制造出一场你已下毒成功的戏,帮你取得对方信任并麻痹对方,再轻装简行地离开。” “正好终日奔波不停,队伍许多人都快撑不住了,实在该歇一歇再进甘州城了。” 魏清轩双目放光:“姐,你可真是我亲姐。” 嗙—— 脑门又挨了一下,魏清轩委屈捂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望蒋明娇。 他这回又没说错话。 蒋明娇不自然咳咳两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哦,一时打顺手了。” 魏清轩:…… 这可真是他亲姐。 · 凉州城外。 营地。 “真的?”拿木棍捅着柴火堆,阎洪河警惕抬起头,望着前来禀告的斥候兵,“武冠侯他们真的就在凉州驻扎,不走了?” 斥候兵道:“回将军话,千真万确。小的还闻见营地内飘出了浓重药味,并在营地附近找到了残余的药渣。” “不会有错了。” 阎洪河腾地站起来,“看来那小子还算是忠心。” 他虽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却并不太愚蠢轻信。 魏清轩乃是半路才加入的,阎洪河本就对其心怀警惕,又偶然见到过他眼角眉梢的憎恶,心下便产生了怀疑。 只是碍于成国公府面子,他并未挑明。 这次是他对魏清轩的一个考验。 “走。”阎洪河扔下柴火棍,大步走向魏清轩道,“咱们去恭喜这位小兄弟去。” 魏清轩正和陆胡蒙说着话。 陆胡蒙手里拿着一瓶药,高兴地比着大拇指:“药药药药真真真真真吼吼吼……” 魏清轩忙递一杯热茶给阎洪河,恭敬地帮忙翻译道:“听说此前陆大人不是被疯牛群……给咳咳了吗?这些天他又一直骑马,大腿根部就不太舒服。一位随行大夫听说了后,便赠了一批好药给陆大人。这瓶叫做活血化瘀膏,其余还有疏肝的、通肠胃的,正骨的,治跌打损伤的药。陆大人正和我们夸药好呢。” 阎洪河对药不甚关心,却受用于魏清轩的殷勤。 草草扫了眼一排药后,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拍着魏清轩肩膀鼓励道:“小公子年少英才实在令人佩服啊。这次的事办得妥当极了。武冠侯他们都病倒走不动了。” 魏清轩‘惊喜’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阎洪河仰头大笑,“阎某人回去就给小公子请功。还有既然事情已成,就麻烦小公子和陆大人早做准备。待阎某人梳洗一番做个动员,全军便要星夜出发了。” 陆胡蒙拼命点头道:“吼吼吼吼滴滴滴滴哼哼哼……” 魏清轩帮他利落道:“好滴很。” 得到了满意答复,阎洪河大步朝帐篷走去,肚子却极轻微的咕噜叫了一声。 摸了摸肚子,他没发现什么异常,皱着眉道。 错觉……吧? 第六百七十三章 进入甘州城了 两个时辰后。 “兄弟们。” 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望着台下疲惫竖立的将士们,阎洪河左手揉了揉肚子后,扶着一个半人高的酒缸,右手高高举起一个粗陶酒碗。 动作狂放。 神情激动。 神采飞扬。 自得知武冠侯一行被绊住了脚,困在凉州城走不动后,阎洪河便是这般喜气洋洋,走路时都带着风。 第一个进甘州城,救灾的首功已近在眼前。 江南饥荒与疫情的前例,众人是有目共睹。无论当初是为何去的江南,牛府尹与女神医、谢参将三人事后都凭这一大功,得到了封伯升职与赏赐。 若他拿下救甘州城的首功,岂不是会成下一个伯爷? 他,将前途无量。 相比阎洪河的激动,底下将士与随军大夫们都蔫头耷脑的。 多日夙夜不停地奔波,他们都已筋疲力竭,站着都能睡着,已没一丝力气激动。 阎洪河看在眼里,暗暗皱了皱眉。 ——这是他的荣升路,已艰难跋涉了九十九步,决不能断在最后一步时。 咕噜噜—— 他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揉了揉仍不甚舒服的肚子,将粗陶大碗往地上一摔。 碗摔出清脆声响。 不少将士被此声响惊醒,诧异抬头看阎洪河。 “大家跟着我也有许多年了。”阎洪河字句铿锵地道:“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我阎某人的为人诸位一清二楚,我可曾亏待过大家。” 众人知趣地皆摇头。 阎洪河再道:“那诸位还记得出发时,我怎么对诸位说的吗?此一路自京城千里迢迢到甘州来,路途虽然艰难辛苦,却着实是一条荣升之路。但凡能熬过去回京城,面对咱们的都是荣华富喂额嗝——” 嗝—— 一番激*情昂扬的话,被一个长长的嗝骤然打断。 阎洪河:…… 刚腾起豪情壮志的将士们无辜地看着阎洪河:…… 魏清轩:…… 他姐真棒。 望着下头将士们茫然的眼神,阎洪河咬牙猛灌了一杯酒,再次举起了酒杯:“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凉州城了,距离甘州只有一城之遥,只要再坚持一把,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陛下嘉奖,都将是咱们的囊中物。所以大家鼓舞起志气来额嗝——” 第二个嗝来得稍晚一些,比头一个多了些声调起伏哀婉,仿佛一首气息悠长的民歌—— 歌声过后是长长的寂静。 无言的尴尬。 不知是谁忒损,还发出了结巴似的闷笑声。 魏清轩在心里再次竖起大拇指。 他姐可真棒!! 阎洪河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闷笑声,尴尬地站在台上,面庞一阵青一阵紫,最后阴沉得能滴下水。 魏清轩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拍掌,大声呼喝道:“将军说得对,咱们再坚持一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三天咱们赶到凉州城。” 众人亦反应了过来,为掩饰将阎洪河的尴尬,震天呼地地大叫着口号。 “坚持一把,三天赶到凉州城。” “坚持一把,三天赶到凉州城。” “坚持一把,三天赶到凉州城。” …… 场面终于热络起来。 在长长的口号过后,所有人都激*情澎湃地望着阎洪河。 阎洪河无声吐出一口气,赞赏地看了魏清轩一眼。 这小子是真机灵。 再次巡视激*情澎湃的将士们,阎洪河只心砰砰地跳得极快。心潮起伏间,他再次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这次他有了经验,只微笑不说话。 他不信还能再打嗝。 然后在长长的肃穆寂静中,他背后发出了悠长的声响。 “噗——————” 阎洪河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表情堪称茫然无辜的,放了一个极响亮的屁。 全场陷入了持久的寂静。 众将士:…… 阎洪河:…… 场面一时特别尴尬。 魏清轩拼命压住翘起的唇角,第三次在心内竖起了大拇指。 他姐真是天下第一棒!!! 气急败坏之下,阎洪河径直摔了酒碗,扭头就走想结束动员会。在迈出第一步后,他却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昏过去了。 · 甘州城外。 视野尽头的旷野郊外,遥遥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在草原春日的青绿牧草与无名小花组成的天际线上,冒出了一小队人马。 为首的男人身着黑色甲胄,背着漆黑箭囊,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墨黑高头大马,冷硬的唇抿成一条线,眉目间有着终日跋涉的疲倦,却无损其俊美无俦面庞。 与他并肩的是一个女人。 她披着黑色毛线毯,挡住了飒飒白衣,骑着一匹墨黑大马,自天际远远而来时,身姿肃然如松如竹,淡然却又透着坚韧。 他们身后是一小队提着医药箱的年轻人。 撑不住的人都被留在凉州城休息,撑得住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们每一步的马蹄声里,都带着气势腾腾的肃杀。 “到了。” 阮靖晟勒住马缰,令墨黑大马骤然停在旷野。 蒋明娇拽了拽马缰,亦跟着停了马。 众人纷纷照做。 天地仿佛无垠广大,劲风似乎是从苍古吹到今日的,带着历史的悠长回叹。牧草在草原风里发出轻微飒响。 他们长长沉默着。 因为就在他们的面前,甘州城足有三丈高的城墙已不成模样。有一半倒塌彻底成了废墟,另一半裂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 在城墙废墟间,一块巨大的灰砖下,压着一个裹着花布头巾,穿着桃红色对襟小袄的女人的半个身体。她仍保持着死时的姿势,拼命朝前伸手送着东西。 她的面前是一个竹篮,篮子里有一个蓝底白花的襁褓。 的此刻竹篮是空的,只能隐约在襁褓间看见一截小小腿骨,与干涸发黑的血迹。 众人只看这一残景,都能猜到当时的情景。 地震来得太突然。 天地在剧烈摇晃,抱着孩子的母亲,用手护着孩子的头,拼命想逃出去。她们跑出了城门,却没跑过意外。 头顶的城墙震下一块砖,恰好砸到了母亲身上。 母亲从腰以下被砸中了。 出于生命的最后一个本能,她将装着自己的孩子的摇篮,拼命朝外送了出去。 只是在地广人稀的甘州,比人更多更凶狠更饿的,是那些狼群与野牛群黄羊群…… …… “待会儿让人来处理一下尸体。”蒋明娇甩了一下马缰,声音是沙哑克制的冷静,“咱们现在进城。多耽搁一刻钟,便会再多一出悲剧。” 众人沉默地驱马进城。 气氛是压抑的死寂。 片刻后他们进了城,望着里头的场景,深深地震撼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甘州城的变化 甘州是边疆难得的大城。 大周西北疆域地广人稀,饶是几个有名的城市,其内人口与素来人员稠密的中原北地,和鱼米之乡的江南都无法相提并论。 甘州却不同。 它坐落在祁连山脚,每年春夏时节都有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浇灌,因而土壤堪称富庶。 再者甘州恰在大周与西域诸国沟通的枢纽位置。从中原腹地到西域的来往商队,皆要从甘州城通行歇脚。 无论从商业或军事角度,甘州都至关重要。 它因此是边疆难得的大城。 饶是常年居住在京城的蒋明娇,亦听说过它的繁荣阜盛。阮靖晟行军时数次经过此城,都将其当做了重要补给站。 刀一等人对甘州城盛景记忆深刻。 ——巍峨的朱漆城门大开着,出城与入城的队伍都排得老长,密密麻麻的平顶房屋疏落有致。阳光热烈的下午,大街上男人们拎着烤羊腿,大声唱着西北民歌回家,女人在屋顶晾晒着谷物,不时用清亮的嗓子回上一句。 热闹的集市上人声鼎沸,来自西域的胡商大声叫卖着,高鼻深目的胡女与花纹繁复的波斯毯;龟兹的美女穿着碧蓝纱裙跳着舞,脚腕上的银铃叮铃铃地响;赤着脚的小女孩与大件行李一起坐在骆驼背上,伴着驼铃的清脆声响,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来往。 那时的甘州城热闹又充满希望。 此时的甘州城却如同地狱。 入目可及皆是断壁残垣——城市正中的青石板路裂开一条大缝,其余辅路中甚至有从中间断开的。房屋成片成片地倒塌,成堆成堆的砖瓦破碎成渣,砖瓦缝隙间是发乌的干涸血迹,偶尔能发现一两只无主的鞋。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甘州城西面。 西郊毗邻着一座小土山。那山叫小青山,曾经是城内不少百姓寒食节踏青,乞巧节秋游时的好去处,不少文人在此游玩后都留过诗。 但如今山已全平了。 小半个甘州城,被埋在了小青山广袤的泥土残骸下。坊市连房屋遗骸都看不见,仿佛那一处的人与屋从未存在过。 咕噜——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发出了堪称突兀的声响。 也是这一声声响后,一行人才意识到四周太静了。 静得人心尖发颤。 地上七零八落躺着断臂残腿,天空遥遥传来悠长的鸟鸣,静谧的旷野里似乎有狼的嚎叫,废墟里不时有讨食的野兔窜过,偶尔听得见小昆虫的鸣叫。 但没有人声。 整个甘州城仿佛已经‘死’了。 没有一个活人。 “人呢?”一个年轻大夫声音惊恐地打着抖,“怎么一个人都没看见?这场地震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一个活人都不剩下吧?那咱们还来做什么……” 没人,救什么灾? 一群大夫们面面相觑,眉眼间亦是难堪的忧色。连饱经训练过的暗卫们都攥紧了缰绳。 此情此景过于骇人了。 事实似乎比他们想得更糟。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千里迢迢跑来是为什么? “还有人。”蒋明娇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众人皆求助扭头看她。 更有一个年轻大夫忍不住开口问道:“女神医是如何知道的?” 蒋明娇简短道:“地上没有尸体。” 众人先是愣了一瞬,继而恍然大悟。 地上没有尸体! 正如在入城时看见的母亲与孩子般,死了人就会有尸体与骨头。但如今的甘州城除却断壁残垣外,却并没有成堆成堆血肉横飞的尸体。 这可能是死的人少。 亦可能是有人特意在清理这些尸体。 后者可能性更大。 “那边有人。”阮靖晟乃习武之人耳聪目健,用长柄斩马刀指了一个方向道,“数量并不少。” 一行人顺着他目光看去,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是一处神庙。 它足有两层半,尖尖的顶极其奢华,通体用材五彩斑斓,上绘着诡异的千手罗刹与多面菩萨,远远瞧着给人神秘诡异感。 这神庙惊异之处在于,在周围建筑皆东歪西倒的倒塌后,它依旧是完好无损伫立的。 仿若神迹。 “过去看看。” 在阮靖晟与蒋明娇带领下,一行人皆朝着神庙而去。 隔着神庙一里远,他们便听见念诵经文声。 “呐米呐米呐里咯米索拉兮——” 是众人没听过的经文。 一个年轻人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着道:“这是什么教?怎么恁得奇怪?神庙建的诡异,经文也这般诡异,我在中原时根本没听说过这一神庙。” “这是讷米寺。”阮靖晟沉声解释道,“是小乘佛教的一个极小的分支,本质仍奉行着佛教的教义,倡导人行善惩恶,以求来世安生。讷米寺本是一个小庙,素来不受人重视,不知为何神庙内竟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他们说着踏入神庙,看见了乌压压木然坐着的,堪称数以千计万计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衫褴褛地坐在角落里,嘴唇因干涸地起了皮。其中不少人还缺胳膊少腿,断肢处伤口已经感染流脓。 然而他们却无人呼痛,仿佛已对此等痛苦麻木了。 他们前头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僧人,咚咚咚地敲着木鱼,念诵着那些奇怪的经文。 阮靖晟朝刀二使了个眼色。 “这位高僧。”刀二恭敬上前,唤了一声道,“我等是从京城来此救灾的,队伍里有许多大夫与药材。敢问高僧能否行个方便?” 僧人睁开了眼望着他们,敲木鱼声应声而停。 “你们是从京城来甘州救灾的?” “是。”刀二拿出昭仁帝的手书,与一路的通行令牌:“陛下听闻甘州灾情后,忧心不已夙夜难寐,特令我等来甘州救灾。” 僧人仔细检查过刀二拿出的令牌,忽然抬起了头道:“敢问这位钦差,可去见过了甘凉肃三省总督?” 阮靖晟不动声色道:“我等一路从京城奔波而来,方才才刚进城,因见四下无人,循声方找到方丈的所在之处,未曾来得及去见三省总督。” 僧人仔细打量了阮靖晟容色,似乎确定了他的话为真,才点头对着底下的灾民道:“诸位信众,朝廷救灾队的人带着药材来了,还请诸位信众先去治伤吧。” 第六百七十五章 尸位素餐的三省总督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一句话落地后,灾民们的反应极冷漠麻木。无论老者壮年青年都仿佛没听见般,只窝在角落里或磕头祷念或喃喃念经。 偶尔有灰扑扑的好奇小孩,朝一众人投来好奇目光,会被旁边的大人用力按下头,继续虔诚的念经唱佛。 最诡异的是…… 他们跪拜得并非寻常佛像,而是一扇紧闭的房门。 那是扇普通的禅房房门,里头约莫是点着蜡烛,橙红灯火从半开的雕花柳木红漆门透出,隐约勾勒出一个微微佝偻脊背,端坐在蒲团上,漠然轻垂着头,敲击木鱼的老者背影。 “那是我们寺里的主持。” 四十余岁的僧人走到身旁,压低声音解释道:“他在给众生念诵着超度的《法华经》。” 不等刀二开口询问,他朝着密密麻麻端坐的灾民们,高声再次重复了一句。 “诸位信众,朝廷救灾队已经来了,并从京城带来了大夫与大量药材,还请诸位信众先去治伤。” 灾民们依旧毫无波澜。 尽管伤口狰狞流脓,手脚已经断了只能拖着走,面上破着大口,他们却只沉浸在祭拜中,虔诚又麻木地念诵经文,叩拜着那扇门里的主持。 终于有一个人茫然抬起了头。 大夫们刚露出欣喜。 那人便不安地开了口,询问中年僧人道:“高僧,您怎么不敲木鱼了?没有主持和您的经文,我的伤口好像又开始痛了。” 大夫们都狐疑地看了眼那僧人。 僧人轻叹一口气。 大拇指内扣单手竖起,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入了门内。 透过雪白窗纸上的剪影,可见那僧人低头朝老方丈说了什么。老方丈点了点头。那僧人又恭敬弯腰行了一个礼,才缓步走了出来。 他朗声对成千的灾民说:“主持说了,朝廷救灾队已至,请诸位信众接受救灾队治疗。” 听见‘主持说了’四字,木然的灾民们才茫然睁开眼睛,头一次扭过了头,正眼望着阮靖晟一行人,迟缓麻木地发出了疑问。 “……救灾队来了?” “还有药材和大夫……大夫,甘州城里还有大夫?” “我不要大夫,只要主持给我念诵经文。主持是神赐之人,他一定能够让祈福,治好我的伤的。” “都十几天了,朝廷竟是没忘了甘州吗?” “药、药有主持的念诵经文有用吗?” …… 此前无论中年僧人如何倡导,灾民们都只麻木漠然地当没听见。但门内端坐敲木鱼的主持只一句话,便能令人群‘活’了起来 ——足见信众们对主持的迷信。 刀二等人皱了皱眉。 年轻大夫们的面庞更是难掩厌恶。 身为救死扶伤的大夫,他们最厌恶这等装神弄鬼,耽误病人治病的骗子。 中年僧人瞥见他们的不屑,却未曾解释一句,只朝着成千的灾民们,再重复了一遍:“京城救灾队来了,主持希望受伤的信众们去接受救灾队的治疗。” 人群这才慢吞吞地动了。 最先过来的是小孩。 他们没有如大人的虔诚,对自身痛苦更敏*感,趁着大夫给他们包扎时,还偷偷地和大夫们说:“爹爹娘亲都被大石头砸死了,我每天跟着大伯一起。大伯除了每天出门捡吃的,收敛街上的尸体,就是听主持的诵经,说主持是天上弥散佛下凡,拥有着神性,只要一诵经,什么病痛都能没有了。可我的手还是好疼。每次我痛得想喊出声,大伯就捂着我的嘴……” 望着小孩被压扁的半个手掌,年轻大夫偏头抹了一把脸,让人端了一杯麻沸汤:“放心,孩子喝了这个汤,你就真的不会疼了……” …… 但如同小孩般的清醒者并不多。 不少年纪大的灾民被救助时,并不看给他们治病的大夫一眼,只在口中喃喃念叨经文。 更有甚者狂热者还直接对大夫们说:“我是听了主持的话,才来给你们治病的,其实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们,我只相信主持的话,主持是来拯救我们的,他是天上佛祖下凡。主持都说过了,只要我好好活着忍过这些痛苦,我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弄得给他治病的大夫面黑如锅底,满腔的闷气。 …… 冷眼旁观这一切,始终未说话的阮靖晟与蒋明娇对视一眼,眸中皆有了计较。 门外忽然传来暗卫的禀告。 “侯爷,有一个自称是甘凉肃三省总督府管家的人,递来了拜帖,说三省总督马上要来拜见将军您。” “他原来还没死啊。”刀五冷笑地道,“朝廷一个月都没接到过灾情上报,甘州城受灾大半个月,都无人组织救灾,我等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这是一贯爱溜须拍马的刀五,头一次开口讽刺人。 其余人虽未开口讽刺,但神情间的讽刺与刀五一般无二。 实在是甘州城内场景太触目惊心。令但凡多看一眼的人,都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方才他说的是来拜访将军?”阮靖晟眯起了眼。 那暗卫沉声应是。 侯爷。 将军。 是不同的爵位。 若这甘凉肃三省总督真是尸位素餐,反而绝不会搞错这等溜须拍马的细节。 除非他,认错人了。 “阎洪河之前不是给咱们下毒,以为咱们被困在凉州城了吗?”刀五生性机灵,猜测着道,“或许是那时候他就飞鸽传书给了这劳什子总督,说了自己要来的消息。” 所以这总督才认错了人? 众人亦认同他的话。 来了甘州,不能不与其长官打交道。蒋明娇与大夫们留下,组织着救治灾民们。 阮靖晟一行人出了神庙。 甫一出门,他们就看见视野尽头,有一顶华丽的轿子远远而来。那轿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墨紫色官服,戴着玉白的长朝珠串,胸口绣着雪白飞鹰,肚子老圆的中年男人。 看见了阮靖晟,他忙从轿子上滚下来,恭敬地迎上来:“将军,您可算来了。收到您的信后,我是夙夜难寐,一直在等着您过来啊。” “不若先去府上喝两杯?我刚让人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 “为了特地等您过来,我可是一直什么都没做呢。待咱们吃好喝好再来救灾。只看这灾情如此严重,咱们随便做点什么,这滔天的功劳不就哗哗地来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我我我我完了? 下一瞬望见阮靖晟,他脚步迟疑一顿,似乎是觉得阮靖晟的年岁容貌,与他打探得知的阎洪河并不相符。 刀五适时补了一句:“阎将军还未进城。” 那总督恍然大悟。 总长官嘛,总要姗姗来迟的。派一两队年轻手下来探路,实在太正常了。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 这打京城来的救灾队,哪怕只是一个来探路的小将,都不能轻忽对待了。 他立即露出谄媚的笑:“诸位一路从京城到甘州,路途实在遥远辛苦。阎将军多歇一歇是应当的。诸位既然代表将军而来,也都是一样是卢某人的贵客。” “听说朝廷派出了两支救灾队?另一队带队的是毛都没长齐的武冠侯?不是我说,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的,不如阎将军这种经过事的人沉稳……” “卢某人可先恭贺将军获得救助甘州城的首功了。” 阮靖晟唇角讽刺一勾。 刀五意味不明地道:“总督大人,这话可真是客气了。” “卢某人只是实话实说。”卢总督救灾时装死时死的彻底,面对打京城来的救灾队时,溜须拍马却是一把好手,“远的咱们就不说了。单单是江南水患导致的疫情饥荒时,一个劳什子的女人和一个文官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只往疫区里头走了那么一趟,就一个两个三个都封了伯。说是他们功勋彪炳,救了江南十几万百姓,但具体的谁知道啊。” “……” 听见‘那劳什子女人’几字,阮靖晟的唇角弧度愈发凛冽。 刀二刀五瞥见后,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当着将军的面惹他,可能只是个半死。 但当着将军的面说夫人不好…… ——卢总督,你完了。 卢总督未察觉到任何危险,仍在唾沫横飞喋喋不休:“所以从这件事里,我就悟出来一个理。这在官场上啊,做人比做事重要多了。闷头做得太多没别人会抢功劳,没别人会吹嘘自己,一辈子老老实实,就是吃亏被忽略的命。” “要是我早二十年明白这道理多好,也不至于被发配到穷得要命,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他真情实感地自怨自艾。 “不过将军您放心,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女神医搞出的那些玩意,百姓们手做的万民伞,押了掌印的万民书,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们,和吹嘘的大夫们,我都让人排练好了。” “您啊到时候只把这些东西带到京城去就好了。” 人群里忽然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 “那灾民们呢?” 那总督闻言一愣,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片刻,未找到说话的人,干笑着含糊道。 “人自然也是要救的。” “将军您不就是过来救灾的吗?不过大夫和药材什么都终究有限,咱们也只能量力而为不是。嗨,说到底天灾人祸这种东西,都是人的命。摊上了人就是命不好,这死了难道还能怪在咱们头上不成?” 刀二等暗卫不着痕迹皱眉。 不少年轻士兵更是难掩愤怒,目光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若三省总督注意到这目光,顷刻间便能发现端倪。 但他没有。 他被绊了一跤。 虽有人正在刻意收敛着尸体,但城市街道的断壁残垣间的隐蔽处,仍能不时看见被石块或房梁砸成两截的残骸,与大量死亡家畜的残骸。 再者甘州大抵是连日阴雨了一段时日,不少大坑与水沟里,都汪着脏臭的水。 那总督一个不留神,便踩进一个水坑,被一具泡得肿胀发白的狗尸绊到,差点摔了个倒仰。 一旁管家着急地伸手,忙把人扶住了。 总督被恶心得面色苍白,干呕不止。要是阮靖晟等人不在,他估计会立即扭头把胆汁都吐出来。 阮靖晟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龙翻身已经有快大半个月了,总督大人是头一次见这等场景吗?” 那总督尴尬腆笑着:“瞧这位兄弟说的,见自然卢某人是见过的。地龙翻身时,卢某人的后院都被整个压塌了呢。要不是卢某人当时跑得快,说不定您就看不见卢某人了。” “但这不是有一直还有余震吗?不少人便是明明地龙翻身时都捡了一条命回来,却被余震给害死的。我就想着既然余震不断,那还是无遮无挡的院子里更安全些,让人搜集了一些大夫和药后,就没怎么出来了……” 阮靖晟按住剑把的大手,摩挲了两下。 众人表情目光阴沉。 ——因为害怕余震,缩在自家院子,二十多天未出门。 灾区本就缺医少药,还让人搜集大量药材大夫,只供自己一个人用。 作为三省之长享受了荣华富贵与权势在手,却在该履行义务时,抢了其他人的生路,当了缩头乌龟…… 真可耻! 看出众人神情奇怪,那总督目光闪了闪,口中依旧说着漂亮话。 “也不是卢某人残忍,城里的人虽然没有药,但不是还有庙吗?” “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是真的有些说不清的。您看这次地震这么厉害,小半个西城都被埋了,唯独一个讷米寺竟完好无损,连片瓦都没有掉。这肯定是有神护着啊。” “那纳米寺就是个小庙,原来就一个主持和一个僧人,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一天到晚苦修只吃一顿饭。周围百姓一年都不见得去一次那庙。现在因为这地震,那讷米寺里有了多少人?那名不见经传的主持,居然成了什么佛祖下凡了。” “如今满甘州城,但凡活下来的人,哪一个不对他顶礼膜拜。” “等这事一过去,他那寺庙不赚的盆满盈钵,我就不信卢……” 说着觉得四周越来越诡异地静,卢总督的脚步忽然顿住。 “对了诸位你们说是阎将军手下,有阎将军的信物能证明一二吗?” 然后下一刻,两把刀一左一右架在了他脖子上。 卢总督惊恐道:“你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刀二用刀背拍着他的面庞,露出一个堪称冰冷催命的冷笑。 “阎将军的确还在路上,我们在你口中毛都没长齐的武冠侯的麾下。” 卢总督如遭雷击。 扭头望着面庞冻得如花岗石板冷硬的阮靖晟,卢总督面庞血色慢慢消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完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把东西都抬去烧了吧 甘州城。 三省总督府。 “啧啧——” “啧啧——” “啧啧——” 如拎死狗般拎着卢总督后领,强行让门房打开了门,来到了总督府的后院,望着其中种种布置,刀二刀五等暗卫就啧了起来。 无他,这家伙太怕死了。 总督府少说有十几亩。五进三出的富丽堂皇宅院后,是一个宽敞幽静的后院。 花园景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有茂密竹林有挺直松柏有假山有温泉有摘星楼,另有一个巨大的湖泊。 但现在这些全没了。 竹林被全连根拔了,松柏处只剩下一个个坑,假山被直接推倒,摘星楼更是被强行腰斩。 在光秃秃院子正中央,扎着一大三小数个雪白蒙古包。 许多持刀侍卫警惕护卫在旁。 这便是卢总督及家人的住处了。 总督府的师爷兼管家,瞥见阮靖晟神色,战战兢兢解释道:“这场地震实在太严重,听说甘州城和周围几个县衙的监牢都塌了,里头关押的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都跑了出来,趁乱打劫抢舍放火谋财,杀了不少人了。老爷他也是为了自保,才……” 刀五勾了勾唇:“地震过后秩序崩乱,盗贼丛生祸乱普通百姓,本应该保护百姓的三省总督,坐拥数百持刀衙役,却只想着自保?” 这讥讽的话令管家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卢总督更是被拎着后领装死,一句话都不敢说。 官场最忌讳什么? 一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二是当着上官面,说他的坏话。 三是不但拍上官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更是当着上官的面,肆无忌惮地说了一大通他及他恩人的坏话。 卢总督自认是个成熟的官场人。 因而他更为恐惧。 ——为他此次的救灾功劳。 浸淫官场多年,他深知一个道理——许多时候官场上并无对错。只要站好了队,犯了再大的错,凭着巧妙的春秋笔法,都可以‘丧事喜办’。 他早打定主意,要抱紧第一个进甘州城的救灾队大*腿。 为此他准备了两套方案。 一套应对年轻气盛的武冠侯与女神医。 一套应对与他一样是老油子的阎洪河。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 阴差阳错百转千回,谁能想到他竟能认错了人? ‘武冠侯毛都没长齐,年轻人毛毛躁躁的……’ ‘女神医说是立了大功,谁知道具体是什么样?’ 回想方才的话,卢总督恨不得照自己嘴猛扇两下。 叫你乱说。 还想让人带着你立功,这下可把人得罪死了! 一回忆起地龙翻身后,他辛辛苦苦为今日殚心竭虑地筹谋,日夜想着怎么巴结钦差,躲过朝廷的惩罚,并落一个救灾有力的大功的这半个月。 他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望着冷冷打量着雪白蒙古包,身高腿长俊朗非凡,冷硬肃杀如一把漆黑长剑,五官似被刀劈斧砍的阮靖晟,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侯爷,卢某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卢某人多计较。方才我就是在满口胡说八道,都不是卢某人的真心话。” “您乃是陛下亲封的武冠候,勇武非凡冠绝三军,年纪轻轻就护卫边疆多年,保得大周百姓喜乐平安,生俘了回鹘王,领导着朝廷十万雄兵,力退突厥六国联军,有勇有谋实乃当之无愧的军神。” “小的早对您仰慕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发现盛名之下无虚士,侯爷如传闻般英武过人。” 刀二等人瞥他一眼。 能在地震后当半个月缩头乌龟的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瞧这脸皮多厚! 只是这时候还想着拍马屁,这家伙不会以为侯爷的冷漠相待,只是愤怒于他的三两句诋毁,还想着要重新讨好侯爷,来一起虚造救灾的功劳吧? 阮靖晟只嘲讽勾唇。 见阮靖晟未直接反驳,卢总督眼前一亮,语气又谄媚了三分。 “侯爷莫要不信,卢某人说得都是真心话。突厥人多年来一直在边疆,对我大周疆土虎视眈眈。若没有侯爷在赫赫战功震慑,令那些突厥人不敢稍动,卢某人在甘凉肃三省多年,又怎么能坐稳这总督位置。” “如此说起来,侯爷对卢某人实在是有提携再造之恩。卢某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此次侯爷自京城远道甘州来救灾,令整个甘州城与卢某人都深觉蓬荜生辉。卢某人为尽地主之谊,使将军宾至如归是绞尽了脑汁。” 刀二似笑非笑勾唇:“哦?” 见阮靖晟未说话却也未反对,卢总督内心更火热三分,忙朝管家使了一个眼色。 管家会意退下。 不多时管家领着几十个挎着医箱的大夫,十数个大坛子的酒,与数十箱满满当当的药材过来了。 卢总督谄媚地道:“但凡大灾后都容易出现大疫。卢某人深知文昌伯医术精湛,乃是天下一绝,对于这等小疫情是手到擒来。但这世上的事都讲究一个有备无患。这些大夫与药材是卢某人特地为侯爷准备的。” “他们将贴身保护侯爷。” “女神医在江南救灾时,除了发明了鼠疫药方,救了江南十几万百姓外,不是还发明了勤换衣服和用酒消毒,和口罩面罩等法子来防瘟疫吗?卢某人已经吩咐下去了。但凡进出府邸的人,都要他们带上口罩面罩用酒消毒勤换衣服,不把外头那些脏东西带给侯爷。与卢某人早早备的好酒好菜一起,保准能让侯爷舒舒服服在府里住着,就把这救灾的功劳就拿了。” 卢总督又朝管家看了一眼。 管家立即又抬了数个红漆箱子。 卢总督谄媚地打开第一个箱子道:“侯爷,功劳方面的事,卢某人也替您想好了。这是写着您和文昌伯名字的万民书。” 近十米长的一块白布,前头用规整楷书,和数千字的篇幅,写了阮靖晟与蒋明娇的功绩,后头全是笔迹不一的签名与手印。 其中一半是血手印。 万民书后是万民伞。 足有两丈高的万民伞,由十几块五彩缤纷的布缝在一起,每一个扇面缝隙里,上都夹着写着甘州城数千家庭名姓的纸条。 ——比蒋明娇收到更华丽数倍。 “的确是好东西。”阮靖晟眼眸漆黑幽深,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卢总督还未来得及一喜,便听见了下一句话。 “都抬去烧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你这狗官不配提女神医! 卢总督笑容僵在面庞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阮靖晟,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实在出乎他认知。 但紧接着下一瞬间,他就看见阮靖晟的手下,真的抬着万民书与万民伞,并高高的柴火堆与火油,朝着门外大步出去了。 管家与侍卫们想拦,却被刀二等人一脚踹在膝弯上,扑通朝前跪在了地上。 不等他们发出哀嚎,脖子上便被架了一把大刀。 “刀剑无眼。”刀五冷笑道,“还请卢管家莫要以身试险。” 卢管家额上登时汗如雨下。 目睹着这一幕,卢总督剧烈咽了咽口水,脑里嗡地出现这一想法。 他们是玩真的。 ——他们真的要烧了万民书与万民伞。 可这怎么可能。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他见过太多或自诩狷介或自诩圆滑或自诩清高或自诩冷硬的官员。但始终如一的是,无论那些人表现得多么清高嫉恶如仇,都不会蠢到把到嘴边的功劳,生生让人抬出去烧了。 阮靖晟是怎么回事? 他难道是真的千里迢迢,来甘州救灾救民的? 开什么玩笑。 他下意识嗤笑一声,扭头瞥见身姿挺拔,唇抿成一条线的阮靖晟,背后却腾起了细细密密的恐惧。 若是真的呢? 若阮靖晟是玩真的,他是真的心系百姓,他也是真的嫉恶如仇,想来甘州救灾呢? 那他这番全然暴露了自己对百姓敷衍塞责尸位素餐,弄虚作假谄媚讨好钦差的行为,是不是自己亲手往脖颈上套上了夺命锁? 他面色惨白牙齿咔咔作响。因为他想到了阮靖晟的另一个名号。 ——煞神罗刹。 阮靖晟的赫赫战功不是白来的。 他是会杀人的。 双*腿战栗站都站不稳,他这一刻终于涌上肝胆发颤的恐惧——不再是为了他的日思夜寐的功劳,而是为了他的官途,甚至他的,性命。 “侯侯侯爷……” 阮靖晟没多给他一个眼神,目光扫过那群已被吓呆的大夫们,瞥向卢总督道:“所有大夫都在这里了吗?” 卢总督怕得牙齿咔咔作响,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还是管家提醒一句:“老爷,侯爷问您话呢?” 卢总督不敢撒谎,咽着口水道:“还还还有人在后院里,是是是是卢某人,给给给自己留的。” 阮靖晟使了一个眼色。 刀一立即会意,带着一小队人,去了后院领人。 不多时人被领出来了。 又是一群几十个大夫——显然怕死的卢总督,是把城里找得到的大夫,都抓到了自己身边了。 这些大夫们一被带出来,刀一等人就懂了,卢总督为什么要暂时把他们藏起来。 因为这些大夫们望着卢总督目光都极愤怒。 “畜生。” “我们的家人还在外头,放我们出去。” “老夫要出去救灾,你这狗官放老夫出去。” “求求卢大人您让我出去回家看一眼吧。我们家二小子的腿被石头砸了。外头缺医少药的,也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若是感染了丢条腿都是好的,只怕会没命的。他才七岁啊……” 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大夫,声音更如洪钟般振聋发聩。 “老夫受女神医《伤寒杂病集》教导,早已视女神医作恩师。并将江南的饥荒与疫情时,女神医亲身赴江南疫区救灾,活了江南十几万百姓的壮举铭记在心。老夫已经年迈体衰,再无女神医的浩然孤胆,却无法在家乡受灾时独善其身。你这狗官快放老夫出去。你一个狗官的性命怎比得上那成千上万的百姓!” …… 听着这些大夫们的怒吼,刀一等暗卫都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用眼神把卢总督活剐了。 这狗官不配为人! 若在平时听见这些怒骂,卢总督早要人教训这些大夫了。 可在阮靖晟的冷然目光下,他只敢双*腿战战地低头。 完了。 完了。 完了。 这下他怎么办? 阮靖晟瞥了眼卢总督,声音沉冷地吩咐道:“派一队人把这些人与药材一齐送到讷米寺,交由女神医安排处置。” 刀一拱手转头欲走。 大夫们却才注意到阮靖晟,一时都有些怔愣:“敢问您是……” 刀二答道:“我家大人是武冠侯,奉陛下之命与女神医一起来甘州城救灾。” 所有大夫的眼神都亮了,有些太过激动的,竟想上来抓阮靖晟胳膊:“女神医,您说的是京城东山的女神医?孤身赴江南救灾的女神医?写了《伤寒杂病集》的女神医?” 刀五轻轻笑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女神医?” 年轻大夫当即呆在原地。中年大夫则露出狂喜。那名年老大夫唇张了又合后,苍老面庞上竟盈出了热泪。 “女神医……” “不不不,师长,学生终于能够亲眼见您一面了。学生就知道甘州陷于如此地狱中,以您浩然若肃肃风的品格,是一定会来的。” …… 卢总督看得都呆了,喃喃开口道:“不就是一个女人,至于么?” 那老大夫猛地扭过头来,中气十足地劈头盖脸骂道:“你这自私自利的狗官懂个屁!” “身为甘凉肃三省总督,你拿着朝廷俸禄,利用手中的权利搜刮民脂民膏时,日日让衙吏到田间巡逻,恨不得要把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三岁小孩的骨髓都敲出来。” “等到了地震后尸横遍野百姓如置身地狱时,你却只顾把全城的大夫药材酒布匹收集起来,缩在府里当缩头乌龟,把那些在地震中受伤受灾,失去亲人无能为力的百姓们的最后一条生路都给断了。” “一个女人而已?你这等人间渣滓不配为人,更不配提女神医。” “同样食五谷杂粮长大,人与人灵魂之间的差距,可以堪比山岳与水沟。女神医是那渊渟岳峙的山岳,而你这狗官就是污秽不堪的水沟,灵魂里发出的恶臭,让最喜丑陋恶臭的虫豸都不屑于靠近。你的灵魂与身体都散发着恶臭,但凡有良知的人与你多靠近一点,都会恶心到把隔夜饭吐出来。” “若上天有眼,女神医就该被顶礼膜拜,而你这等恶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受刀山油锅扒舌烈火焚身的折磨来赎罪!” 疾风骤雨的怒骂劈头盖脸而来,卢总督被骂得头都抬不起。 第六百七十九章 被千夫所指众人唾弃的卢总 身居高位为官近二十载,卢总督虽为了前途功劳卑躬屈膝,巧言媚色地讨好过不少人,也曾受过不少刁难与闲气。 可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大夫,戳着脊梁骨骂得狗血淋头。 这于他是奇耻大辱。 血一瞬猛地窜上头顶,卢总督牙齿愤怒咬得很紧,面庞一阵红一阵白,脖子粗了两三圈。 用手指指着那老大夫,他呼喝着府里的带刀侍卫,恼羞成怒地怒吼道:“你个老蛮夫,好大的胆子敢咒我下地狱!来、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我要当场砍掉他的头!” “狗官你只管砍!”老大夫丝毫不惧,愤然怒视着他:“老夫活了这近六十年,已经活得够本了。你尽管砍了老夫脑袋,看老夫会不会认输!纵然到了地府里,老夫对着阎王爷升堂投胎时,也要骂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那挑衅愤怒的眼神与话语,愈加激怒了卢总督,他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怒吼声更大三分。 “一个个都死了吗?没听见我的话吗?把这个家伙拖下去。我要砍了他脑袋!” 他高声吼着吼着却察觉出了不对劲。 周围太静了。 静得只有他一人的怒吼声来回响着,没有一丝一毫侍卫们的应答声,与抽出刀剑的动作声。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 只见在他狂怒的喋喋怒吼的催促中,那些守卫他多日的侍卫们却无一人动作。他们都沉默立在原地,用略红的眼眶怒视他,眼里如烧着一团烈焰。 剧烈咽了咽口水,卢总督下意识后退三步远。 “你、你们站着做什么,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他没有看错。 侍卫们的眼神里是恨意。 这些他找来持刀保护他安全的侍卫们,正在恨他。 哐当—— 兵器落地声清脆地响起,侍卫里有人率先扔了兵器,扭头朝老大夫大步走去,咬牙切齿道:“梁大夫,我跟着您走。我也去帮女神医救人。” 这一声似一个信号,砰地炸响了反抗的烈烈擂鼓声。 哐当—— 哐当—— 哐当—— 接二连三的,那些侍卫们愤怒瞪了卢总督后,狠狠地一致地掷下手中兵器,扭头朝着老大夫去。 “梁大夫,我也和您一起去找女神医。我虽然不懂医术,但有一把子好力气,可以帮您抬病人,您治病时只管使唤我就行了。” “梁大夫,我年轻命硬不容易被传染,到时候您危险的活就交给我,千万别以身试险。您和女神医如今是咱们希望,可千万不能有个闪失了。” “我老早就听说过女神医了。地震第一天时,我就觉得我应该和女神医一样来救灾,可这狗官用我老娘威胁我,让我来贴身保护他。要不是怕他手下报复我老娘,我早就一刀把这狗官脑袋给砍了。这下好了,女神医和武冠侯都来了,咱们什么都不用怕了。” “忍这狗官忍了这十几天,老子可算是憋够了。要不是想着家里的娃,老子真想趁这狗官在帐篷里睡觉,一把把他给烧死算了。” …… 听着这些愤怒喋血的声音,卢总督如被当头劈了一道惊雷,脑里嗡嗡嗡地响,冷汗打湿了里外衣衫,浑身抖成了筛子。 他咔咔咔地打着寒颤,一一环视场内的人。 除了他的师爷兼管家外,那些被他呼来喝去的温顺大夫们,那些为他炒菜做饭的婆子丫鬟们,那些替他在民间搜罗酒水的衙役们,那些伺候了他许久的总督府小厮们,立在偌大的府邸的各处,皆用憎恶痛恨的目光望他。 仿佛正如那老大夫所说,他便是污秽不堪的水沟,能让所有人恶心到吐出隔夜饭。 他因恐惧与胆寒剧烈发起了抖。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给足这些人钱,还特许这些人留在他府里,不用担心被余震时石头砸到了头。 他明明是救了这些人啊。 心里拼命说服着自己,他却深刻明白着一切借口的苍白无力,自己的自私与丑陋。 ——他只是胆怯与自私! 但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他,从未想过会权力会失效,他会拥有如此众叛亲离的时刻。 “呸——” 老大夫朝他脚下吐了口唾沫,连看他一眼都嫌脏眼的,扭头拎着医箱欢快地走了。 “甘州城大灾后病人多,恩师又是那等亲力亲为的高尚品格,此刻定然忙得脚不沾地。可不能让恩师久等了,我得立即出发去找她,帮她分忧才是。” 其余大夫们紧接着他离开,出发时还不忘朝着卢总督,嫌恶痛恨地吐上一口唾沫。 “呸——” “呸——” “呸——” 带刀侍卫们迅速大步流星跟上,也没忘记朝卢总督鞭尸的吐唾沫。 千夫所指。 众人唾弃。 毫无疑问是此刻的卢总督了。如石雕般凝固呆立在原地,他只觉得从骨髓到外冷得彻骨。 十几天来刻意缩在自己安全窝里的他,终于在此刻明白了他的真实处境——众怒所归满目皆敌。 他该怎么办? “侯爷,已经找到地方了。”忽然他看见一个黑衣暗卫,无声无息靠近阮靖晟,单膝跪地禀告道。 阮靖晟点了点头:“把人带过去吧。” 人? 是谁? 带过去? 去哪儿? 卢总督尚且在茫然无措,便已再次被提溜着后领,如死狗一般拖走了。 一路在满目疮痍的甘州城里,跌跌撞撞行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卢总督望着不时从废弃建筑里,沉默仇恨地望着他的,衣衫褴褛的百姓们,胆寒地咽着口水。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还、还有多久才到?” 无人回答他。 事实上刀一刀二等暗卫都不欲搭理他一眼。害怕弄脏自己的手,刀二拖着他时都是用刀柄挑着他后领的。 又走了一刻钟,一行人才到了目的地。 卢总督如破麻袋般被随意扔在地上。 “这、这里是哪里?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我我告诉你们,我在京城还有人的,你们把我弄死了,你们自己也会有麻烦的……” 他说着随意扭头往回看,然后猛地瞪大了眼,牙齿惊恐地咔咔打起了战。 那、那那是…… 第六百八十章 那是一座尸山。 腐烂发白的断手,还带着苍白头发的老头脑袋,流脓发臭的人腿,眼神空洞的小孩尸体,甚至有下半身已经烂掉,还在拼命挣扎往外爬,气若游丝喊着‘救救我’‘救救我’的女人…… 这些堆得足足有近三丈高,远远看着就像一座巍峨的山。 甘州城天气并不太冷了。 这些尸体已经有了味,地上流满了发黄的水,成群成群的苍蝇蚊呐围着嗡嗡嗡地飞。 卢总督偏过头不敢看尸体,声音抖得不成人样:“你、你、你们要干什么,这这这里是……” 他心里其实有了答案,舌尖却迟迟吐不出来。 他不敢。 “方才卢总督您向我们侯爷介绍怎么舒舒服服呆在家里,用万民伞万民书捞功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刀五俯下了身,揪着卢总督的头发,强行让他看这些尸体,“这会子怎么就突然装起了傻了?” 卢总督惊惧地牙齿打着战:“我……” 刀二附耳在他身旁,一字一句森然愤恨,咬牙切齿地道:“这些?都是因为你卢总督失责害死的甘州城百姓啊。” “去年秋收交税时,您背着朝廷发了三道田亩税,把百姓的税成生生从四成提到了七成,让衙役守在田边清点人口,上至三岁稚儿下至八十老者,不交你所谓的田亩税,都会直接被锁进大牢里,或派了徭役或用刑打死了,来以儆效尤。” “那时候您可是日日不错眼地盯着这些百姓们,唯恐少收了一丁点银子的。” “怎么?这才不到半年功夫,卢总督就把他们给浑忘了吗?” 卢总督惊恐得已没了人色:“你、你、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些事明明已被他封锁在了甘州城里。 这一年要么在边疆打突厥人,要么在京城休养的武冠侯,怎么会这么了解这些事? 刀五冷笑不答。 若非暗火盟早知道这些事,侯爷又怎会在一进城后,丝毫不考虑与这一城之长官合作,直截了当地与他争锋相对了。 只是他们究竟是低估了这狗官的自私与愚蠢,以为在这残酷的灾难来临时,他到底会有最后一丝良知的。 他们应该更早过来,直接宰了这家伙! 边疆天高皇帝远。卢总督又早早把朝廷派来的监察史打点好了。 他以为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传不出去的。 阮靖晟竟一早就知道。 这个年轻人的手段远比他想象中要深不可测。 他再次恐惧地发起了抖。 将不断恐惧后退的卢总督抓回来,刀五强迫他看向另一具孩童的尸体,“还记得方才院子里吵着闹着,说要回来给孩子治病的大夫吗?这就是他的孩子,今年才七岁,小名叫做虎子。今年刚上了学堂,被先生夸过识字非常快,将来说不定可以中秀才。地震时他的腿被砸中了。拥有一个当大夫的爹,若是能够好好吃药抢救一把,他是极有可能捡回一条命的。” “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让人强行将他的父亲抓走了,让这一个七岁的识字很快的孩童,就这么发烧高热死掉了。” 卢总督已惊惧得不成人形:“我没有、我没有想要……” “还有她……”刀二朝着他膝弯踹了一脚。 卢总督一个不稳趴在地上,恰好对上了一个眼睛突出的窟窿女人头。 “啊啊啊啊啊——” 饶是一个正常人,被这么吓一下,都会惊慌失措魂飞魄散。 更何况他问心有愧。 刀五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带着欲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愤怒,“这个女人,她今年才十八岁,肚子里有着第一个孩子。地震来临时,她正好在城里赶集。因为地震的刺激,她要提前生了。她自己拼着命,从地震后的废墟中穿过,爬到了医馆门口的。她用全力敲着门,想要有个人来帮她一把。可是她敲了半夜,都没有敲出一个大夫来。” “一尸两命。” 卢总督望着那一双发白的眼球,肝胆都快被吓裂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我、我、我……” “还有这个人!”刀五用刀柄指着尸山里,一具睁着眼睛的麻布青年男人的尸体,“他的妻子三年前死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女儿,二人相依为命。地震刚开始时,他女儿被砸中了脑袋。他敲遍了全城的药铺,捧着自己全部的身家,想求一个大夫救一救他的女儿。”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伤,若是能找到大夫的话,一剂药下去或许就能活了。” “可是他找不到。” “他跑遍了全城每一个药铺,都找不到一个大夫,找不到一包适症的药。” “最后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因伤口感染发生高热,浑身抽搐着,死在了他的怀里。自己也在徒手给女儿挖坑埋葬时,被余震震下的石头,砸中了脑袋。” “死不瞑目。” 刀二的喉咙里如喋着血,有着要将人烧起来的愤怒:“姓卢的,身为三省总督,本应该你站出来主持局面时,你当时在哪里?你拿了那些俸禄逍遥快活时,可曾想过有那么一丝对不起他们?” “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他们来找你吗?” “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每一句愤怒的质问都如一击重锤,砸在卢总督脆弱的神经上。对着那高度腐烂的人头,他脑袋里不断恐惧地回响那些话,终于崩溃地惊恐叫出声。 “对对对不起。” “我我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要活命而已。你们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你去找那些衙役去,是他们把人带走的。是他们把人带走的,不关我的事……” …… 瞥着地上如一滩烂泥般的卢总督,刀五站起了身,朝阮靖晟恭敬点头,嗓子还有些哑。 “侯爷,人已经吓得差不多了。” “不错。”阮靖晟冷漠扫了眼地上的卢总督。 哐哐哐——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起,惊起了一排排的飞鸟,在废墟间麻木找着食物的人们,以及陷入恐惧中的卢总督。 卢总督抬头循声望去,便听见了一句话。 “大家快过来看一看啊,打京城来的救灾队的武冠侯,治了那该死的狗官卢老狗,让他当众给大家俯首认罪了。” “大家快来看看啊。” 第六百八十一章 他已为俎上肉,无能为力 治了那该死的狗官卢老狗。 若是平常听见这‘狗官’‘卢老狗’几词,卢总督是定要拍案而起,令人把说话者叉入牢里的。 可如今他只剩下了风声鹤唳的惊恐与胆寒。 阮靖晟又要做什么? 很快他明白了。 他被当众套上了囚服,手脚戴上了锁链,脑袋上框上木枷,塞进了一辆巨大的囚车里。 他被扮成了阶下囚。 高高的尸山旁边燃起了一堆篝火,阮靖晟身着墨黑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腰间佩着一把大刀,森然冷硬地立在他身旁。 一个是阶下囚。 一个是审判者。 二者间气势泾渭分明。 卢总督神情惊恐地挣扎着:“阮靖晟,你你你不能这样!我虽然犯了错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应该交由朝廷大理寺审判。你没有资格在甘州城当众审判我,你这是职权僭越。等回到了京城,你会被御史参的。你是在拿你的仕途开玩笑!” “管好你的嘴!”刀五照卢总督后背猛踹了一脚,令其一瞬五体投,趴在了地上。 他复而将刀冷然压在卢总督脖子上:“此处距离京城数千里,你猜若你惹怒了侯爷,是侯爷先被京城的御史参,还是你先被侯爷一刀砍了脑袋?” 卢总督猛地恐惧得闭了嘴,面庞因绝望呈现死灰色,如软泥般瘫倒在地。 身为俎上肉。 他已无从反抗。 灾难后的甘州城其实并不安静,时常能听见遥遥的狼嚎声,城市里流浪犬的吠叫声,失去了家的百姓们在废墟里扒拉食物的乒里乓当声,与四面八方的绝望的大哭声。 但它却总给人一种寂静到令人麻木的感觉——仿佛这座城‘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响亮锣鼓声不啻撕开麻木面具,炸开沉沉死水的猛烈惊雷。 不少人在第一第二道锣鼓声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仍麻木地低头在废墟里,搬开着倒塌的房梁,翻找着米面干粮袋子。 直到声音响了第三次第四次,才有人意识到耳边多了一道声音。 ——这是什么? 他们茫然地听着被风卷来的遥遥的声音,迟钝缓慢地接受着话里的信息。 京城派来武冠侯。 治了狗官卢老狗。 俯首认罪。 ……俯首……认罪…… 足足将信息颠来倒去数遍,他们才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是不知所措。 京城派来了武冠侯做钦差?朝廷与陛下竟没有忘记他们吗? 但……卢老狗俯首认罪? 卢老狗在甘凉肃三省作威作福已久,也曾有血气未干的汉子,想过到京城告御状,冒着生命危险敲登闻鼓。 京城也不是没有派来过钦差,但钦差们每每都是好吃好喝一顿后,和卢老狗称朋道友互相问候着家人,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就走了。 武冠侯治了卢老狗? 真的? 尽管理智告诉着他们,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他们脚步仍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声音的来处。 他们太渴望这一天了。 数百名百姓陆续来到了尸山边。 遥遥望着那座尸山,不少人想起了身在其中的亲人,灰暗干涸的眸子闪了闪,似有微亮的泪光掠过。 但那点微光很快又被更大的缄默与麻木取代。 在绝望的灾难与离别前,为了能挣扎着活下去,他们已习惯用冷漠与麻木麻痹自己。 锵锵锵—— 响亮的锣鼓声再次响起。 他们循声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一立一跪的二人。跪着的那人坐在囚车里,身穿囚服,手脚被缚着锁链,头戴着枷锁。 ——竟真是卢老狗? 有人用响亮声音审判着:“甘凉肃三省总督卢正青,担任总督十三年,期间私发苛捐杂税中饱私囊,贿赂朝廷钦差,强占民地强夺民宅,累累罪行;地震发生后,不行总督职责组织救灾,滥用职权为一己之私网罗了城内所有大夫,强占民力造万民书万民伞做虚功,导致城内百姓无药可救无医可治病,死者如山众。” “其罪行罄竹难书,实乃罪无可恕。” 城内百姓们茫然听着这些话,却只感觉在做梦。 卢老狗被当面审判了? 假的吧。 但下一刻,他们就看见有人将一个五彩缤纷的挂满手写小纸条的伞,与需要双人抬的一封巨大的信,扔在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堆里。 火舌迅速将其唾沫。 伞与书顷刻被烧。 目睹着这一幕,不少人下意识喃喃道:“卢老狗强迫咱们写的万民书和万民伞,被烧了……” 通过卢老狗对万民书万民伞的重视,甘州城百姓知道这东西代表着滔天的功劳。 钦差愿意顶着压力治卢老狗已是惊喜。 他居然不要这功劳? 难以置信地望着阮靖晟,不少人在麻木大半个月后,头一次产生了希冀。 能烧万民书万民伞,是不是代表武冠侯不是为捞功,而是真正为了救灾而来的? 他们是不是可以信这救灾队的人一回? 紧接着他们看见那高大冷硬的男人身旁的一个暗卫,对着卢老狗的背踹了一脚,沉冷严肃喝道。 “认错。” 被踹得险些摔得如狗啃泥,面对众人如刀剑般仇恨的目光,卢总督张了张口,却虚弱地没敢发出声音。 他太害怕了。 不少人眸光黯了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卢老狗会认错? 他们就不该对卢老狗报任何希望。 两把寒光凛凛的大刀蹭地架在卢老狗脖子上。 卢老狗被吓得一个激灵,面庞登时煞白如纸,屈辱地张口道:“我、我错了。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甘州城的所有百姓。过去十几年里,是我为了一己私欲增加苛捐杂税,抢占百姓民田,强抢百姓民宅,利用手中权力害了许多人。我、我、我最不该的是,不该在地震开始后,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因怕死躲在了家里;还把城里的大夫都聚集在府里,耽搁了许多百姓们的救命时间,我对不起这些在地震中死去的百姓……” 空气寂静到呼吸声都可闻,只有卢老狗的认错声响着。 砰—— 不知道是谁先捡起了脚边的石头,用力朝着台上的卢老狗砸了过去。 咚—— 石头砸中了卢老狗的眼睛,令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第六百八十二章 自强不息的大周百姓们 与此前的愤怒嚣张不同,这一次卢总督不敢大喊大叫地呼痛,甚至不敢稍稍抬起头,看一看是谁朝他砸的石头。 他知道那将是一个庞大如瀚海般将他吞没的人群。 这一块石头如同雪崩前的一声惊雷。 咔嚓。 愤怒的磅礴洪流泄了闸,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提醒了似的,红着眼眶抄起手边的物什,用力朝卢总督砸过去。 烂菜叶。 石头。 一团污泥。 破碎的瓦砾。 甚至半截骨头。 …… 像是要把胸腔内压抑腐烂了大半个月的愤怒全发泄出去的,他们一边砸着一边愤怒吼着。 “卢老狗你个狗官。” “你这狗官没资格认错,要不是你我们家二狗子根本不会死!” “去年交田亩税的时候,你就逼死了我们家老爹。现在我爹我娘也因为没有药病死了。我们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现在你满意了?” “卢老狗,你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要杀了你!” “你这狗官活该去死,去替我姐姐死在药铺的门口。” “上天有眼,你这狗官会有报应的!” …… 匍匐着跪在地上,卢总督只能动弹不得地被砸。烂菜叶瓦砾石头等汹涌得迅速将他淹没。 头上破了几个大口,他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堪称报应不爽。 发泄似的用力砸着砸着,不少人就无声无息间泪流满面了。手中石头无力地垂落,他们缓缓靠墙滑了下去,蹲在地上无声哭起来。 ——既为了此刻卢老狗倒霉的愤怒,也为了自己在这场灾难中死亡的亲人。 他们本不应该死! 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回想着亲人们在废墟中的痛呼,离开时不瞑目的双眸,他们痛恨咒骂着卢老狗,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却只能咬着牙无计可施。 今天,终于如愿了。 在震天的嚎啕哭声里,他们听见锣鼓声再次响起。 “传武冠侯命令之一,今已查明甘州城共有四处粮仓,其中两处粮仓已因地震倒塌。另外两处粮仓内有存粮。从明日起两处粮仓面向甘州城百姓放粮。辰时各大坊市门口都会设置药铺与粮铺,请城内百姓有序排队领取粥粮米面。” 救灾? 放粮? 领取米面? 能将人砸晕的惊喜从天而降,不少百姓甚至以为听错了。然而来回重复三遍的锣鼓,让他们确定了这一事实。 真的放粮了! 他们不用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了。 未等他们欣喜太久,第二第三道锣鼓紧接着响起。 “传武冠侯命令之二,明日起讷米寺与城西六坊集市处,将建立两个临时救灾居住点,提供帐篷与简易铺盖,供在地震中无家可归者避难。” “传武冠侯命令之三,明日起城内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青壮,将被编成灾时护卫队,负责守卫临时救灾居住点安全,与在废墟中搜寻可能生还者。” 临时救灾居住点。 搜寻其余可能生还者。 脑袋被重锤用力敲了一下,许多人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冰凉的风吹干了面庞的泪后,他们扶墙慢慢坐下,才发出了嚎啕大哭。 “居住点居住点,我们有地方睡了,不用怕城里的野狗和狼群了。” “生还者。我大哥能被找到吗?他当时就差一步就跑出来了。我一直觉得他没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们帮我找到他好不好……” “二姨,二姨您快过来看看,我们有地方住了。被埋在屋子里的娘亲,也有人来救了。娘亲她一定还活着的,一定还活着的。” “我要报名。我第一个报名。我爹当时就在院子里没跑出来,我一直听着地里有声音传出来,一定是他在叫我。可惜我力气小扒不开砖,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吧。我娘我妻子孩子都病死了,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 伴随着地面嚎啕肆意的哭声,甘州城阴沉了大半个月的天,在一刹那泄出了一线金色灿光,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背上,驱散了弥漫在这座城市伤口的麻木。 愤怒,让众人同仇敌忾,化身来自地狱的复仇恶鬼。 希望,却让人重回人间。 刀二瞥了眼挺拔而立的侯爷,长长吐出一口气。 早在从讷米寺出来时,将军就发现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甘州城的百姓失去了希望。 在卢总督的尸位素餐下,他们困于绝望中,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地被命运苛待,已经陷入绝望的麻木与冷漠。 讷米寺因此大行其道。 但佛不渡不自救之人——他们远赴京城来甘州救灾,首先需要甘州的百姓愿意求生。 所以将军才会不顾政治风险,要将卢总督当众宣判。 麻木绝望了太久的甘州城百姓,需要一场情绪释放,才能重新找到生的希望。 好在计划很成功。 女娲能补天、后裔能射日,精卫能填海,大禹能治水、大周朝的百姓们向来是最自强不息的。只要给他们一个拼搏的支点与希望,他们能趟过世间最艰难困苦的地狱,徒手拼搏出一个锦绣的未来。 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扫视过人群,阮靖晟扭头道:“明天救人的队伍,让刀五带队。” 刀五眼眶亦是通红,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是。” 阮靖晟朝刀一刀二抬颌。 刀一刀二会意地点头,安抚拍了拍刀五的肩膀。 刀五,在十多年前亦经历过一场地震,并同样因当权者的敷衍塞责,失去了他所有亲人,成为一个孤儿。 所以他才那般痛恨卢总督。 “两位首领不必担心,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我早就给忘了。”刀五眼眶虽红着,却已能嬉皮笑脸朝二人拱手打趣了:“托两位首领谦让,明日我便侥幸拣这一大功了。” “原来刀五前辈你记性不好啊。”人群里传来善意的调笑声,“那可太好了,我上个月找刀五前辈借的二两银子可不用还了。” “……”刀五咬牙切齿道,“钱还是要还的。” 刀一亦是点头,朝右边吩咐道:“刀二,现在的小孩子愈发不懂事了。待会儿你好好教教他们。” 刀二的声音从左边幽幽传来:“我在左边。” 刀一:…… 刀五:…… 众人:…… 第六百八十三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创巨痛深。 百废待兴。 举步维艰。 这些词仿佛为此时的甘州城定做。 百姓们多年积蓄毁于一旦,家被震成了瓦砾,亲人失散在废墟里外,死尸瘟疫疾病的威胁如影随形。 人生最绝望的处境,亦不过如此了。 但众人心境已截然不同。 虽然阮靖晟说得是明日建立临时救灾居住点,与灾时护卫队。但当天下午,救灾队就被报名的人群围了个严严实实。 主动帮忙建立居住点的。 争先恐后报名灾时护卫队的。 愿意帮忙分发米面的。 请缨当后勤做饭的。 …… 顷刻间一个运转如常的团队,被组建了起来。 为提高速度而轻装简行,救灾队人手其实是不够的。原本阮靖晟还打算拿银子招人,如今却是不需要了。 百姓远比他们想象得知恩与坚韧。 刀五也带着救灾队动了。 他首先带人去掩埋了一些尸体——暗火盟在甘州的分部,亦死了一些人。 他之所以能认出尸山里的人,正是因为那些人的经历,是暗火盟的人亲眼目睹的。 尸山最初是纳米寺方丈让堆的,后来其他人也开始这么做,走后几乎全城的尸体都在这儿了。 女神医交代过尸体不能久堆,容易引起瘟疫。 救灾队的人不敢轻忽。 所以再让条件的众人将亲人尸体自行掩埋后,刀五需要负责将这一个尸山给烧了。 大抵是听说过江南疫情时的事,甘州城百姓的抵触情绪不太强。在有亲人的尸体很快被抬走掩埋后,百姓们还会搭把手,帮他们燃烧剩下的尸体。 一切都有条不紊。 只除了一个人。 “救命救救我,我快要疼死了。”大抵是看着人群散尽,卢总督终于敢抬起头,嘴唇干涸地朝刀五求救着。 刀五等人只把他当做空气,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卢总督咽了咽冒烟的喉咙,虚弱得气若游丝:“你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陪你们做的戏也完了。现在我已经被千夫所指万民所对一无所有了。我受的教训已经够多了,我一定会好好悔改的。我真的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卢总督,”刀五嗤笑一声,“我们侯爷曾经告诉我们一句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卢总督茫然摇头。 刀五冷冷地道:“永远不要相信鳄鱼的眼泪,与毒蛇的忏悔,他们的忏悔,永远只是为了下一次害人的铺垫与准备。” 卢总督想解释却开不了口,哆哆嗦嗦地道:“我……”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刀五继续冷笑道:“侯爷已经下了命令了。当初你既然把甘州城百姓晾了十七天。那么现在你也要尝尝被人晾起来十七天的滋味。” “今天是第一天,卢总督您好好享受剩下的十六天吧。” “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悔过。” 他冷笑着转身离开。 在那些被坑到失去性命的无辜百姓尸体面前,叫着自己可怜? 真是天下第一滑稽的笑话。 原地,卢总督听完刀五的话,面庞顷刻苍白如纸,颤抖着望着囚车前仍不时朝他投来愤怒目光的百姓们,终于没忍住惊恐地颤抖尖叫起来。 “……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可惜,没人会同情一个恶魔。他终将为自己的所做赎罪。 · 凉州城。 烈烈燃烧的橘红篝火旁,阎洪河阴沉的面庞被照亮,捂着肚子坐着。他身旁坐着身着儒袍的陆胡蒙,与抱着剑的魏清轩。 三人身旁站着一个斥候兵,正恭敬禀告着:“回将军的话,今日是投毒后的第三天,以武冠侯为首的凉州城队伍,今日依旧没有启程。营地周围依旧有浓郁药味,河边有成堆的药渣。” 陆胡蒙抚掌大赞道:“好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魏清轩竖起大拇指,帮他翻译道:“好极了。” 陆胡蒙感激看魏清轩一眼。 魏清轩露出一排小白牙,只作憨憨地一笑。 “事情那么简单。”阎洪河表情却不甚好看,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朝那斥候兵问道,“这两天你在营地看到过武冠侯吗?” 斥候兵摇头。 “女神医呢?” 斥候兵再次摇头。 “那营地里有没有死人抬出来?” 斥候兵迟疑片刻,仍坚定摇了摇头。 “我们被耍了。”阎洪河重重将一块粗重木柴,摔进了篝火堆里,眉目沉凝如水,“这是一个障眼法。武冠侯和女神医肯定早就跑了。该死的!” 陆胡蒙着急开口道:“不不不不噗噗噗噗噗噗阔……” 魏清轩亦道:“不可能吧。” “没什么不可能的。”阎洪河面色阴得能滴下水来:“我早该想到的。我让人下的毒药分明是致命的,对面却只有药渣,没有死人抬出来!而且武冠侯与女神医在营地里出现中毒案后,竟连着消失了两天,不怕营地里人心哗变。” “他们分明是猜透了我们的计划,故意在玩儿我们!” 不仅如此他还反中了对方的计。 动员大会上的二嗝一屁,至今令他恨得牙痒痒。 那是他平生最丢人一刻。 尴尬得绝无仅有。 一回想起那画面,他不知该庆幸他及时晕过去了,或是恨对方让他这一晕,生生耽搁两日行程。 是的。 他晕倒后醒来仍腹痛不止,救灾队里所有大夫都找不出缘由,只好让他好好休养。 队伍因此停滞两天。 瞥着他阴沉的神色,陆胡蒙与魏清轩都低头不语,唯恐再惹怒了他。 阎洪河瞥了二人一眼,阴沉地命令道:“回去都准备一下,明日拔营出发。” 陆胡蒙恭敬道:“嘶嘶嘶嘶嘶——” 魏清轩道:“是。” 二人一起离开。 一个时辰后。 魏清轩正守在一个红泥小火炉钱,看着阎洪河的药的火候,身后忽然传来了阎洪河的声音。 “小兄弟。” 魏清轩还没来得及扭头,就听见了下一句。 “我怀疑,咱们之间出了一个叛徒。” 嘶—— 魏清轩被药炉烫到了手。 第六百八十四章 臭姐姐,都说不叫魏黑黑了 因为年纪小性格耿直,很容易露出破绽。魏清轩时刻谨记着自家表姐吩咐的话——少说话多做事。 说——除了翻译陆胡蒙大人的话,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做——主动给阎洪河捧哏,第一个接住动员会晕倒的他,还跑前跑后的请大夫,伺候得堪称殷勤备至。 此刻他便是在帮阎洪河熬药。 “嘶嘶嘶——”魏清轩猛地缩回了手,低头朝手上吹着气,没有着急扭头。 他并不奇怪阎洪河能猜到出了叛徒。 ——这本身是他姐的布置之一。 但阎洪河为什么要单独找他一叛徒说这事?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自己难道露出了破绽? 是方才听说‘他们中计了’时,表情不够惊骇吗?是阎洪河放屁时,他忍不住扭头露出的,吓呆了一匹马的偷笑,被人看见了吗? 如果阎洪河要当场揭破他的身份,他要怎么办? 摸上了怀里他姐给的保命药,魏清轩绷住了呼吸,尽量若无其事胆怯问道:“将军,您是有怀疑的人选了吗?” 但凡阎洪河吐出一个‘你’字,他便当场将这药撒到阎洪河身上,让他浑身溃烂而亡,再夺了一匹烈马,一路单骑大刀地杀出营地。 这群人都是群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杀了一个是够本。 全杀了也不可惜。 “你你你你……”恰在此时阎洪河喉咙卡了壳。 魏清轩手心出汗,握紧了毒药——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气氛绷得如下一秒就要爆裂,胸腔因紧张喘不上一口气,毒药只差一瞬出手…… 然后他脑袋被阎洪河呼了一巴掌。 “你你你你这小子想什么呢。老子要是知道叛徒是谁,不就直接抓人了。” 魏清轩:…… 直接点。 大家做人直接点,少一点结巴与大喘气不行吗? “艹,这结巴还带传传传染的。”阎洪河显然也懊恼极了,呸地吐出一口唾沫,用力抹了一把脸道:“都怪刚才和姓陆的那结巴说了半天话,搞得老子都不会说话了。” 魏清轩故作委屈地捂头:“那将军你扇我干嘛?” 阎洪河理直气壮:“哦,刚才喘不上气,手一下就秃噜出去了。对不住啊……” 魏清轩:……你还是感谢这一大救命的秃噜吧。 阎洪河又狐疑地道:“不过小兄弟,你手一直放胸襟里干嘛呢?” 咻—— 似有利刃出鞘声起,空气再次一瞬紧绷。 然后魏清轩露出挣扎神情,从胸口里抓出了一封信,恭敬双手递给阎洪河:“将军,这是我昨儿个在营地外头捡的,当时只觉得是有人恶作剧,模仿我的笔迹来玩儿的。刚才听将军提起,才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因怕将军误会了我,才一直犹豫要不要拿出来。” 那是一张残信。 信上只写着‘事情已成,队伍休养二日’一行字。 稀奇得是那字迹,与魏清轩平日字迹一模一样。 “将军,我向您保证。这张纸条绝非出自我手。我对您是绝对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他一面说着一面想起了他与他姐的对话。 【“姐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不,阎洪河为人狂妄自大自命不凡,只坚信自己辨伪识真的判断。对付这种人,你只需把戏做到他面前,再委屈地表忠心,他便只会说‘本将军还没那么蠢,若你真是奸细,怎么会主动暴露这证据。”】 果然阎洪河面庞一瞬严肃绷起,用力抢过纸条道:“本将军还没那么蠢,若小兄弟你真是奸细,怎么会主动暴露这证据。” 魏清轩:…… 他姐牛逼。 【“这时候他其实还没完全相信你,会仔细看一眼纸条,带着试探地哈哈大笑说‘好家伙,这字迹还真一模一样啊。’】 下一瞬,阎洪河仔细看了一眼纸条,哈哈大笑试探说:“好家伙,这字迹还真一模一样啊。” 魏清轩:…… 他姐太牛逼了! 魏清轩一瞬哭丧着脸:“将军,我天大冤枉啊。我真不知道这是谁模仿了我的字迹,还望将军您明鉴啊。” ——能不一样吗?就是他自己写的。 【“这时阎洪河会板起脸说,‘小兄弟你这样子是做什么,大家兄弟一场,难道我还会怀疑你不成。这纸条定然是叛徒用来离间咱们的。就是不知道这军营里,谁会擅长模仿人的字迹了。’】 猛拍两下魏清轩的背,阎洪河果然故作生气地板起了脸:“小兄弟你这副模样是做什么,大家兄弟一场,难道我还会怀疑你不成。这纸条定然是叛徒用来离间咱们的。就是不知道这军营里,谁会擅长模仿人的字迹了。” 魏清轩:…… 他单方面宣布他姐就是天下第一牛逼了!!! 魏清轩只是被冤枉的样子,低着头不肯说话。 【“其实这时候他还是有点怀疑你的,所以你决不能提到别人,只是一味低头装委屈就行了。阎洪河见你不欲构陷他人,自然会想到其他人头上的,譬如那军营里唯一的读书人。”】 阎洪河冷冷审视魏清轩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自语着:“这军营里都是群目不识丁的汉子,会是谁有这本事模仿人笔迹来构陷人呢……” 忽然他面庞骤然阴沉。 “又是他!” “我就知道那结巴的家伙刚才是故意玩我的。” 魏清轩:…… 他表姐:人间诸葛亮在世! “将军难道猜到是谁了?”随即又如想到了什么似的,面庞一瞬变色,“不可能是他吧。” 【“这时候阎洪河已经在心里认定了人选了。你只需要反问一两句,说不太可能吧。阎洪河这刚愎自用的人受到挑衅后,便会愈发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这小屁孩懂个什么。”阎洪河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刚一腹痛难忍,陆胡蒙就拿出了能对症治他的药。 每一次他试探陆胡蒙问题,他都用结巴糊弄了过去。 满军营里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只有他一个是文人,会模仿人笔迹搞构陷。 除了他还有谁!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阎洪河再等不了一刻,腾地站了起来,转身欲走,“我得好好吩咐手下的人,不能让那叛徒靠近咱们的机密才行。” 【“所以魏黑黑你看,把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放在手心里玩得团团转,就是这么简单。】 魏清轩:……崇拜!!! 他姐真是天下无敌第一的牛逼。 还有这个臭姐姐,都说了他不叫魏黑黑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阎将军可是顶天立地的好人 “哦对了。”刚迈出一步远,阎洪河便如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魏清轩认真叮嘱,“小兄弟,你这几天可得小心些。这般明显的构陷信都弄出来了,那姓陆的定是盯上你了。你可要擦亮眼睛,莫要着了他的道了。” 经过几番考验,他已确定了这小兄弟的忠心。 话少会伺候人。 年轻单纯好糊弄。 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 重点还是国公府的亲戚——若他想攀上国公府,这是一条难得的好路。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他必须把这人收拢了。 “这样,这几天你就寸步不离跟着我,我来亲自护着你。这营地里,说得是你是二把手,陆胡蒙是三把手。但你年轻面嫩,竟被那姓陆的给架空了。咱们从今儿个起,咱们一起把权给夺回来。从此你就是营地里管事的正经二把手……” “正好这几天我正谋算着,入了甘州城以后,给阮靖晟那一群人一下狠的,报了动员会的一箭之仇,夺回救灾的先机。本来这事应该给那姓陆的办的,现在这事就交给小兄弟你来办了……” 阎洪河目光灼灼地望着魏清轩:“小兄弟,你说怎么样?” 除了利益方的考虑,他也着实喜欢这小兄弟。 这整个营地里,可没比他对自己更言听计从,忠心不二的人了。 在这波诡云谲的战场,可难得遇到这么一个可信任的坚实后背。 “……”魏清轩咽了咽口水,语气还有些迟疑,“将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是我阎洪河的兄弟,有谁敢说一句不好。”阎洪河坚定地握拳挥手道。 “将军。”魏清轩闻言感动不已,面庞肌肉都在颤抖,眼眶红通通的,“我可是三生有幸,得了国公府列祖列宗保佑,打着灯笼才能遇上阎将军。没别的话,就听将军的,从今儿个起,我与将军便是好兄弟了,一辈子一起走一起肝胆相照一起两肋插刀!。” “老弟!” “兄长!” 望着感动到热泪盈眶的魏清轩,阎洪河深感自己又收了一员猛将,拍了拍魏清轩的肩膀,用心安慰了两句,大步流星地去防备陆胡蒙了。 陆胡蒙是庞相的人,纵然知道他很可能是奸细,也不能随意将人给处理了。 他可得想个好法子。 原地,魏清轩望着阎洪河大步远去的背影,仍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阎将军,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大好人啊!” 生生把一个奸细扶到营地里实权二把手的位置,还把怎么对付敌营的计划,全盘交给了这个奸细处理。 用自己即将被灭的全盘计划,以及全身钢铁般的血肉,来诠释了什么叫做兄弟情深。 阎将军,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 甘州城。 讷米寺。 四十余岁的僧人坐在廊下,一声一声地敲着木鱼,口中喃喃念诵着经文,有节奏的规律单调声音,带给了寺内某种宁静感。 禅房的门依旧半开着。 烛黄灯火从门缝里倾泻而出,在斑驳不平的青石地砖上,勾勒一个坐在半旧蒲团上,微微佝偻着背,沉默念诵经文的老者,缄默单薄的侧影。 一天一*夜了,除却中午僧人敲门,用托盘送了一杯水一个馒头进去外,老主持的念诵声始终没有停歇过。 “苦修派。”瞥着半开的禅房门,阮靖晟对蒋明娇解释道,“这讷米寺是小乘佛教里的一个小庙,只主持与其弟子二人。二人皆奉行以苦为师,代众生苦供养,来度化恶道众生之道。” “这本是甘州城许多寺庙里极平凡的一座。但稀奇的是,地震时整个西城都塌陷了,唯独这小讷米寺毫发无损。” “地震的第二天,百姓们沉浸在地震来临的最初惊骇,和失去亲人的巨痛,与接连不断的余震威胁中,在发现了这一座完好无损的神庙,便立即将其当做了神迹。” “中年僧人当时对着百姓解释过许多遍,讷米寺只是地基牢固,才侥幸没有倒塌。但没有人愿意听,大家只愿意相信天上有着神佛,能够普渡众生,能够消弭所有人间苦痛,能够带着大家从这人间地狱里走出去。” “他们强行在门外跪拜着寺庙,乞求着神佛让他们亲人复生,消去他们身体的苦痛,让他们来生能投一个好胎。” “中年僧人辩解许久无果,被主持叫了回来。然后主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走进了禅房里,开始颂念起了往生法华经。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些主持是佛祖转世的流言,也是百姓们传起的。主持与僧人自始至终再没辩解过一句……” 阮靖晟话音落地。 隔了一条走廊的隔间,便传来几位年轻大夫们的议论。 “切,我看那主持就是想要享受众人跪拜,否则对着人解释一句不就行了。” “对啊。看这些人对他痴迷的样子,这一次地震结束后,他那小寺庙还不知道要吸引多少香客。” “这是邪教了吧。这些信众对于这主持的痴迷,实在太病态了。我觉得这个庙以后说不定会出大问题的。” “什么误解?想要享受信众们的崇拜,就别装模作样了。他自己身上又不是没长着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装模作样!” …… 一群人离着主持与中年僧人并不远,主持与僧人应当是能听见这对话声的。 但二人只是缄默地竖起手掌,念着经敲着木鱼,未曾解释过一句话。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悠长宁静的木鱼声里,蒋明娇凝视着略显佝偻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吃东西吧。”讷米寺的破旧廊下,阮靖晟递了热腾腾的饭菜给蒋明娇,“你也忙了一天了,该坐下休息一会儿。” 蒋明娇接过饭菜,抬头望着阮靖晟。 阮靖晟却避过了蒋明娇的目光。 蒋明娇目光闪了闪。 二人沉默地吃完了饭。 阮靖晟收拾起空碗筷,转身准备离开。 蒋明娇喊住了他,声音略带着压抑道:“阮靖晟,往常每天你都会和我说一说外祖父的状况的。今天却没有……”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消息了?” 阮靖晟脚步顿住。 第六百八十六章 行者总在长风破浪 这是一个血色黄昏。 自白日泻出一线金光后,甘州城的天就慢慢放晴了。由远及近的接天蔽日的墨黑乌云,被一轮喷薄的红日撕破。火红晚霞映红了讷米寺耸立的白墙,晚归的成群倦鸟从内穿行而过,留下墨黑色剪影。 背对着火红日光,阮靖晟侧脸与缄默深邃的眸子,亦被映上了类似暖光的橙。 空气安宁地沉默。 悠长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蒋明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后冷静凝视着他:“……雪崩的地点仍旧没有找到吗?” 阮靖晟声音沙哑:“雪崩前国公爷驻守的地点,位于甘州城外西南处,喀么雪山融化积雪汇成的湖泊旁。喀么雪山极为高耸,那湖泊原是极好辨认找寻的。但雪崩后甘州城余震不断,又雪山处因积雪过多,地貌每日皆在改变。再者今日甘州城天气转暖,靠近山脚的积雪正在慢慢消融,如今连当时从营地里逃出来的士兵,都无法辨认当初地点了。” 蒋明娇声音冷静不像人:“用狗呢?” 狗的嗅觉较人类灵敏太多。 后世灾后搜救时,狗救出过许多被埋在废墟许久的人。 她于是早早就提议了。 阮靖晟已不眠不休忙碌好几天,嗓子都是疲惫沙哑的:“狗的确找出了一些人。目前刀一正在带人搜救,依旧救出来两三个。但国公爷……” 依旧没有下落。 而且根据救出来的人的话,国公爷当初身处的位置,恰在雪崩得最严重的地方。 恐怕…… 阮靖晟握住蒋明娇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当初整个营地都驻扎在那湖泊旁边,既然能有人能活下来,说明这场雪崩是有一线生机的。国公爷福大命大,又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多年,对边疆地形熟悉,一定能够活下来。” “除却救人救那几个幸存者外,刀一仍在不眠不休地带人搜寻。他做事的缜密靠谱,娇娇你是知道的,如果国公爷有了消息,我一定会立即告诉你的。” “昨日*你刚安顿好讷米寺的事,就带人过去挖了整整四个时辰。你已经半个多月没怎么睡觉了,纵然是铁打的也熬不住的。” “这件事先交给我好吗?” 阮靖晟的声音似乎格外辽远,在空气中漫无边际飘着,蒋明娇头脑冰封般冷静地听着,亦用极致冷静的语气回答着。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 “不用福大命大,也没有什么如果。你们都不了解外祖父,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是绝不会被一个小小雪崩打败。” “绝不会!” “以后我白日会在讷米寺救人,晚上亲自去找他。” “外祖父从小就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能文能武的女中豪杰。只是我那时实在太骄纵贪玩,没能成为完成他的心愿,沦为了满京城的笑柄,还让他老人家受了不少人的嘲笑。” “现在我会好好救人,救很多很多的人,让他老人家一出来,就看见他的外孙女儿有多优秀。” 蒋明娇一字一句冷静坚定,如钢钉般钉在空气里。 “我要让他老人家看见他的眼光没错。他的娇娇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说罢她扭头就走。 因连日奔波与劳累,她的背影已显出几分清瘦。 穿着染上泥渍与血迹的雪白衣衫,走在背后讷米寺长廊上,映着后头大片砖瓦砂砾的灾后废墟时,却有着如磐石般的动人力量。 阮靖晟望着她背影,忽然仿佛看到了到长天阔日接天浪涛下,一叶扁舟坚定穿行的疏狂气。 清风不动。 内心强大。 巍峨飒爽。 这便是他爱的人。 他亦深深吐出一口气,大步扭头走出讷米寺大门,利落翻身上马,重重一夹马背。 “让人再加派人手,在雪崩旧址上搜寻国公爷。” “让人再召集听话的犬,用于搜寻。” “让救灾护卫队的人加快搜寻废墟的速度。” …… 墨黑色大马如一道墨色疾风,利落穿行过裂成废墟的街道,踏着天际一线火红的落日,朝更远的远方飞驰而去。 “这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战役,我们一定会赢。” “一定!” …… 现实长路漫漫艰险荆棘,但总会有人在长风破浪。 · 讷米寺里。 蒋明娇刚治好一名病人,用温帕子徐徐擦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双手递过来一封信,声音因激动都颤抖着:“女神医,方才一只大鸟送来了一封给您的信,我我我们特地来交给您。” 蒋明娇瞥了眼信上字迹,了然地朝老大夫道谢:“多谢。” 老大夫激动得话都秃噜嘴了:“不不不不用谢。女神医您千万不用谢我,您来甘州城救灾,帮着咱们找回了希望,该是我们谢谢谢谢您才对。” 蒋明娇朝他略一点头:“你方才给那个失血病人治病时,三七多下了一些。那病人年纪大了,面色虚晃嘴唇有乌紫色,显然是心脑血管不好,不宜用重药。” 老大夫愣了一瞬后,激动得连连鞠躬道谢:“知道了,女神医我知道了。多谢您的指点,您实在太厉害了。您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大夫。” 最后他实在想不到话说了,竟高声地道:“女神医,祝您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背后传来了病人们的善意哄笑声。 老大夫却全然不顾,傻笑扭头离开,还险些踩空了台阶。 “我和女神医说话了。” “我和崇敬了这么久的女神医说话了。” “女神医还指点我的用药了。四舍五入我也是女神医的弟子了。” “我也是女神医的弟子了。嘿嘿嘿……” …… 甘州城的大夫们皆酸溜溜地从鼻孔里出气道。 “要不是看着他年纪大,怕把他给打坏了,还要给女神医增加工作量,才不会把这送信机会让给他。” “女神医居然亲口指导他了,当初我就不应该松手。明明他的假辫子都要被我拽下来了。” “对,就该让女神医见见他真是的样子。” …… 另一边东山医学院的大夫们,高傲又鄙夷地摇了摇头。 “又来了一个。” “这都是这些天第几个了。” “现在的大夫们啊,就是太不矜持了。” “对,吓坏了女神医该怎么办?” “不过今天女神医治病的样子也好帅啊。那个一直嚷着吐血不止的病人,我怎么都找不到原因,女神医竟一口道出是葵水倒流,实在是太神了。” “女神医什么时候不厉害。” “不仅是厉害,女神医气质也越来越出尘,肃肃若林下风,飒爽如河海清冽……” …… 嘈杂议论声在蒋明娇脚步中,被慢慢甩在了身后。 她立在一处廊下,打开了署名‘黑黑表弟’的信。 然后她轻轻眯起了眼。 第六百八十七章 女神医简直是太可爱了 信是魏清轩写的,由傻雕负责传递——回到边疆的傻雕,融于长天草原时不起眼,极适合承担此类任务。 蒋明娇用暗码翻译了信后,见其上共提了三件事。 一是交代蒋明娇教的话术已奏效,魏清轩已暂时取得了阎洪河的信任,并被其当做了异性兄弟,完全接触到营地实权了。 二是说阎洪河队伍已识破凉州城的伪装诡计,不顾病体坚持要拔营入城,并将于不日内进入甘州城。 三是提醒蒋明娇提高警惕——阎洪河预备报一箭之仇,正筹谋着让人提前快马加鞭,潜入甘州城做些小动作,夺回对甘州城的控制权。 “阎洪河此人心性狭隘阴毒,刚愎自用且多疑自大,极擅长暗中使用诡计。此计划虽是他交代我制定而成,却并不让我接触具体实施计划的人员。故我只能提前提醒姐姐姐夫多做防范。” …… 一目十行扫完信,蒋明娇将信置于长廊烛台的灯火中,静静看着它燃烧成黑灰。 橙红跳动的小火苗,印在她清澈黑白分明的眼里,令她细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晦暗阴影。 一瞬竟极似圆月之夜的草原上,朝着猎物拱起了背,毛皮顺滑银亮,桀骜冷漠的复仇头狼。 偶然路过的一个小大夫,瞥着这一幕先吓了一大跳,一瞬又双眼发亮地感叹着。 “真不愧是女神医,露出凶狠的样子都这么可爱” “喜欢。” “医术这么好,气质还这么出尘,救灾时手腕有条不紊的,现在连害人时表情都这么可爱……要是能天天看见女神医就好了。” …… 忽然讷米寺外的临时救灾点,有三四个人慌乱抬着一人,着急流泪地闯了进来。 “让一让。” “让一让,有病人来了。” “他刚才突然就倒下去了,心跳都没有了……” “大夫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才不到四十岁,他还不能死啊……” …… 偷看的小大夫反应过来,迅速凑近挤进人群,探了探那人的脉搏,面庞一瞬色变。 他咬了一咬牙,转手抄起一个紧急担架,就朝着人群的来向奔去。 “别乱动乱晃,否则可能会让人死得更快。” 众人被吓得手脚都僵住了。 小大夫将担架放在地上,忙朝人群呵斥道:“帮把手,把人给抬上去。” 大家忙七手八脚地抬人。 一个着褐色麻衣的男人,抓住了小大夫的手腕,急得声音都在颤抖:“小大夫,他因为救女儿才这样的。他女儿被埋在了房子底下,他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挖断了,又徒手挖了七八天了。然后刚刚一站起来,人倒下去就醒不过来了……” “大夫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救救他吧。” “先进去再说。”小大夫与人一起,将人送到紧急搭建起来的帐篷里,“师父,师父有一个紧急晕过去的病人。” 一个老大夫正在给一个断了手的病人包扎,满手是血地扭头,顾不得拿帕子擦一擦手,便迅速探了探那人的脉搏。 周围人都着急地望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 “大夫究竟怎么样了?” “大夫人还有救吗?” “大夫求您救救他吧,他家里只有一个人了。” …… 一息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众人提心吊胆地望着老大夫。 老大夫却凝视着小大夫,许久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大夫面庞慢慢灰暗,死死地咬唇。 方才他正是发现男人脉搏已停了,才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想着往这里送,或许会他师父会有办法,或许遇上对症的大夫会有一救。 二人间未发一言。 送人来的人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求助声一瞬停歇,表情是无法接受的茫然。 一瞬帐篷里格外静。 老大夫轻轻地道:“让他家人找个地方吧。” 有人麻木回了一句。 “他没有家人了。地震第一天,他老娘和老爹抱着他儿子,就当着他的面,一起被一根断掉的横梁砸扁了。余震后,他老婆坚持要去屋里找她女儿,结果刚走到里屋,人就掉进了地缝里,挖出来时只有半个身子了……他只剩下一个被埋在里屋里的小女儿了。他坚持小女儿没有死,把其他家人都埋了以后,几天只吃了一块干馕,在废墟上挖了七八天了。” 极平静的话语,勾勒出一出悲剧,令氛围压抑到极致。 再无人说话。 老大夫不甘地再把了把脉,却只能在许久后,无能为力地摇头。 送男人来的人抹了一把泪,要把男人从台上抬下来,免得耽误下一个病人治疗。 认识不认识的男男女女,都沉默着上来帮了把手。 …… 这时帐篷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堪称刺耳的嘲笑。 “都大半个月了,还相信什么女儿可能活着。他死了也是蠢死的。” “还有那些被武冠侯诓骗了的,参加劳什子搜救队的人,也是一群蠢货,好好的人捡了一条命回来,不好好地活着,非得白费力气在废墟里救什么人。” “真是搞笑。” “谁见过在废墟里埋了那么久,还能活下来的,都是蠢货在白费力气罢了。” …… 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在收敛男人的几人扭头,望着他皆露出怒容。 “你!” “你胡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欠打。你一个人觉得没有希望,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希望,好好的在你的角落里窝着。” ……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赞同那年轻人的人还不少。 “他又没说错。” “武冠侯这举动本来就是白费工。都这么久了,怎么还可能有人活着?有那功夫还不如来烧香拜佛,求佛祖让你们的家人投个好胎。” “武冠侯就是为了不让你们闹事,才编出这么一个借口,来骗你们的。只有你们还傻乎乎的信了。” …… 大夫们闻言都皱眉。 那几个送人来治病的人更是被激怒了。 双方唇枪舌战吵作一团。 “不信我揍你们。” “我们说错了什么吗?你们难道真觉得还有人活着吗?” “我打死你们这群没心的。” “一群蠢货。” …… “女神医,您来了。” 一个声音忽然惊讶响起。 这三个字如一个休止符,争吵的双方声音皆戛然而止,都扭头看向了帐篷掀起的方向。 第六百八十八章 呔,又来了一个争宠的小妖 只见姜太医恭敬掀着帘子,踏着地面暖橘色的夕阳余晖,蒋明娇微微弯腰大步迈入。 她素日的雪白衣衫染上血迹与尘土,面庞因连日不休略显憔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却格外清澈坚定。 姜太医待蒋明娇入内后,站定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在病房吵起来了?” 蒋明娇亦用凛冽眼神扫视众人。 …… 那带着寒意的清冽眼神,甫一接触到人群,便如一场潮湿初寒的急雨,浇灭了众人心头所有火气。 方才还险些大打出手的阵营双方,一时皆讷讷无言,半晌羞愧低下了头。 这分明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他们却为了口角之争险些打起,害了其他要救命的人。 大夫们这才挪开挡着其他病人病床的身体,悄悄松了口气。 小大夫希冀地望向女神医,声音里带着期盼:“女神医,这里有一个病人,因为在废墟里连着挖了八*九天,忽然晕厥气绝了。您能不能帮忙看一看……”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 因为心虚。 虽然女神医曾经有‘活死人’的传闻。但身为医者都明白,每一个病人情况都大为迥异,同一个病症于不同人身上,都存在着天差地别的表现症状。同样的药材在不同的病人身上,效果都不一而同。 更何况活死人? 女神医因医术出众,曾救活了一名濒死之人,却不代表每一个濒死之人,她都一定要救好才行。 在他探上这男人脉搏时,这男人已气绝身亡了。他们只因同情男人的遭遇,便希冀女神医能发挥出高超医术,去‘为常人之不可为’地救活他。 这是一种道德绑架。 他懊悔地低头改口道:“女神医,这名病人被送过来时已经气绝,本就是神仙难救阎王难为。是我想着能不能有个奇迹,才想求助于您的,您若是觉得为难……” 小大夫说前一句话时,众人眼神都发着亮。随着小大夫后面的话,他们皆神色黯淡地垂下了头。 这人的确没救了。 他们不能为难女神医。 “能救。” 蒋明娇扫了一眼男人面庞,已断然开了口,声音冷静清冽,“将人抬上来。” 小大夫的话仍在继续:“您可以不必管我的话,我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话音都落了地,他才反应蒋明娇说了什么。 “耶?” “女神医您是说……?” 嘣—— 一记脑瓜崩敲上小大夫脑门,姜太医恨铁不成钢:“师父都说了能救了,还不赶紧把人给抬上来。再耽搁下去,当心人就真的没救了。” “……太好了。”小大夫登时一跳三尺高,忙扭头与欣喜若狂的众人一起,将人抬上了床,如小哈巴狗般,巴巴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肃然立在那男人身旁,将金针一线排开,将其一一没入男人的百会穴、印堂穴、睛明穴、太阳穴、神庭穴、与人迎穴。 周围百姓们不明就里,只茫然地看着。 大夫们却倒吸一口冷气。 “竟都是几大死穴。” “女神医好大的气魄。” “也亏得是女神医了。换个人绝不敢往此处下针。” …… 金针没入几大死穴后,蒋明娇又迅速在男人的膻中穴、期门穴、神阙穴、关元穴、气海穴、章门、太渊穴一一插入,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稳稳落了一百零三穴。 在最后一穴落针后,众人无声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紧张得额头冒汗。 许久,床上男人都只无声无息躺着。 人群里年轻男人又嗤笑了一句。 “……丁点反应都没有。听传闻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也是装模作样。” 下一瞬。 男人猛地睁开了眼,如一条鱼般弹起来,眼神直勾勾的,翻身利落下了床,就往帐篷外头冲:“二宝二宝,我的二宝,你在黑屋子别害怕,爹爹在你身边呢,爹爹马上就来救你了。” 他完全是凭强大本能在行动,一时竟已快冲出了帐篷。众人拽都来不及拽,急得直叹气。 忽然跑到门口的男人脚步一顿,咚地就朝后头栽倒了下去。 众人又是一阵紧张地惊呼。 “怎么又晕了。” “我滴个老天爷啊,” “……这叫个什么事。” …… “他只是疲劳过度了。”蒋明娇拿了温热湿帕子捂手,语气平静沉着,“给他喂点稀粥,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能好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大家七手八脚将人抬到角落的床上,给其喂了小米粥,盖上被子,几息后果然听见了男人绵长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还真活了啊。”方才说‘装模作样’的男人面庞震惊又茫然,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这医术简直是神了。” “女神医的医术,简直是出神入化了。” 同样的话亦出自看呆了的一老一小两大夫之口。 他们都亲手给男人把过脉,知道其方才是真的气绝的。 女神医居然能把人救活了。 真的是神了。 “没见识过吧。”姜太医高昂地下巴,慢悠悠抚着胡须道:“这是我师父特地发明的十三绝针,专门救这种濒死的病人的。” 小大夫咽着口水:“女神医的《伤寒杂病集》我都才倒背如流,听说后头还有九册。如今她竟又发明了十三绝针……她的学识与经验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我等永远只能在山脚仰望着她……” 姜太医‘语重心长’拍着小大夫的肩膀:“小后生,要是真崇敬师父,不如来报考我们东山医学院。师父每七天都会来东山医学院任教,你能在医学院学到的东西可多了。” ——反正这小大夫呆呆的,不像是会和他争宠的样子。 小大夫还没来得及点头。 蒋明娇已净完了手,抬头对小大夫一笑:“你方才的话我听到了。行医要得不仅是医术,更要有柔软善良的品格。好好磨练,你将来定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然后扭头走了。 原地小大夫愣了足足两三息,脑袋一瞬空白,抱住了姜太医的胳膊使劲摇,人已炸成了一朵烟花。 “女神医夸我了!” “女神医刚才是夸我了吧?” “我被女神医夸奖了,天啊太开心了,前辈您说得对,我一定要考东山医学院!!!” …… “???”一旁姜太医缓缓瞪圆了眼,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我现在可不想让你考东山医学院了。 摔,没想到你个呆头呆脑的竟也是个争宠的小妖精! 第六百八十九章 这女人是有备而来 男人的病是过度劳累导致的血瘀之症,医嘱是卧床数日好好休息以防复发。 ——此症再一复发,便是大罗神仙下凡都难救。 因男人有偷跑的前科,周围病床的病人怕他醒来又跑了,一不留神稀里糊涂丢了命,便一齐约好轮班留神看住男人。 ——甘州城已死了太多的人。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病友们亦不希望再目睹死亡。 男人睡觉时精神都绷得很紧——一个时辰便会犯迷症醒来一次,叫着女儿名字往帐篷外冲。直到周围床病人们联手将其摁下,他才能再次闭眼进入睡梦中。 饶是如此众人精心看着,男人第二天一早仍不见了。 问过新被送来的病人,众人才得知——男人又重新回了废墟,徒手挖起了女儿。 有人试图想把他带回去继续休养,却没能成功。 “我女儿没死。她还等着我救她呢。我都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在用细细的声音喊着‘爹爹’呢。她年纪小今年还没六岁,玩捉迷藏的时候可怕黑了。我不能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地下了,否则该把她吓哭的。” “我没病,我好好的呢。我不用休息,你们放开我。” “二宝你等着爹爹,爹爹马上就来救你了。你在底下要乖乖的啊,不要乱动……” …… 听见这些话后,除了几个年轻人讽刺了几句‘就是不肯信邪’‘真是魔怔了自讨苦吃’‘果然是病傻了’‘这种人救回来有什么用’外,大夫与病人们听完都只心酸叹气。 “随他去吧。” “……他家那地方地震时塌得最严重了,救灾队的人也不是没帮他挖过,只是挖了太久都没结果,只能先去救其他更有可能有活人的地方了。说实话,看那房子塌的情况,里头就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 “等时间久了,他应该就会慢慢清醒过来吧。” “我倒是希望他别那么早清醒。那梦虽然不怎么合理,却到底是个盼头。要是他真清醒过来后,只会更绝望吧……” ——家人一个都不剩下了,半生积攒的财物随房子倒了,孑然一身孤零零地活着…… 平生大梦一场醒来,只怕会觉得还不如活在虚幻里吧?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沉默,默契地再没有提起这话题。 · 讷米寺。 一排一排帐篷间,姜太医抱着一沓洗好的床单,大步流星地朝讷米寺内走去,面庞老成持重地绷得很紧。 他身旁缀着一个小尾巴。 小大夫环视着井井有条的帐篷里外,用赞叹语气道:“姜太医,女神医可真是太厉害了。偌大一个甘州城,都靠她一个人指挥着救人,从一开始到现在居然没有一丝紊乱。” 姜太医慢吞吞地道:“自从在江南疫情救灾后,师父就有意识训练出了一批急救队与救灾队,以备万一之时。这一次甘州城伤病者这么多,能如此迅速控制住情况,便是托了这些训练有素的救灾队急救队的福。” ——【那可不咋滴,我师父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 “未雨绸缪方能胸有成竹,不愧是女神医。”小大夫崇拜地干叹了一句,“姜太医姜太医,您是女神医的关门弟子,您有什么报考东山医学院的建议吗?” 姜太医声音严肃正经:“虽然外头人都称赞着师父的医术,但实际上师父最看重人的医德与创新进取心。你若想要进东山医学院,一定要注重医德的修养。” ——【呔,没有!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妖精,别想进医学院与我争师父的宠。】 小大夫又巴巴地问:“那姜太医,女神医喜欢什么呢?” ——【师父当然最喜欢她的得意弟子我了,哼。】 他语气愈发稳重:“师父最喜欢有创新与进取心的人。她从来不拘泥于固守陈规,从不希望我们被过去的条条框框限制,她常教导着我们质疑旧人推翻权威,她是一个站在时代高峰处,锐意创新指点江山的人,东山医学院门口对联上……” “我知道我知道。”小大夫高声背诵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崇山不争高争得是绵延不断。” 姜大夫貌似满意点头,心中却重重哼了一声。 ——【就算你这小妖精把东山医学院校训刻脑门上,也别想进医学院和我争师父的宠。】 忽然二人脚步顿住。 他们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实在寻常。 ——地震后的甘州城日日皆有生离死别。 但不同的是这女人身旁围了一圈的人。 那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头发梳着一个散乱的髻,穿着已脏得灰扑扑的白衣。 她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人来人往的帐篷门口,无声无息地哭着。 抛去略显脏乱的外表,那其实是一个极年轻柔美的女人,落泪时我见犹怜。 尤其她的哀痛是静默克制的,给人强烈的感同身受感。 …… 小大夫一下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我记得。前儿个她和她男人一起来找女神医看病。我记得当时那男人是有肺痨,女神医开了三服药让他们回去吃……” 那女人凄婉的声音远远飘来。 “虽然后面大夫证实了,是女神医失手把我相公的药拿错了,吃了不对症的药,才导致他昨夜病情忽然加重,就那么去了……但我不怪女神医,只是我相公和我们娘俩命不好……” 姜大夫断然否定道:“不可能,师父为了规避这种错误,取药时都要经过两层药方的核检的,绝不存在拿错药的情况。” 周围病人们却不知道这一内情,只同情联系地望着这一对母子。 “也是个可怜人啊。” “这孤儿寡母的,又这么年轻,以后日子该怎么办啊。尤其还生了一副这面庞……” “说到底都是地震的错,怪不得女神医。” “人哪儿能没有犯错的时候,女神医只是犯了一个小错而已。看在她为甘州城做了这么多的份上,我们不能怪她……” “只是这孤儿寡母的实在太可怜了。” …… 立在人群外听了半晌,姜太医眉头慢慢皱得很紧。 首先要讨论一个人是否有罪,才能谈原不原谅。 但这女人的三言两语,竟引得大家一瞬已认定了,是师父拿错了药。 这不对劲。 这女人是有备而来。 第六百九十章 千里长提溃于蚁穴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 甘州城上午熹微日光下,年轻女人用帕子抹着泪,身形如蒲柳般单薄,“我并不想怪罪女神医,医者皆是父母心,她愿意远赴甘州城救灾,已足以证明她的慈悲心肠与浩然胸襟。她定然也不想犯下这等错误,生生治坏一条人命的。” “我今天到这里来,也不是想找女神医要个说法的。” “……武冠侯有命令。为了防止如去岁江南那般的疫情,城内不掩埋的尸体都要被集中烧掉。我不想让我相公被烧掉,成为个连烧香的坟头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只是我周围亲近的人,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外,都没从地震里跑出来。我们孤儿寡母人单力薄,实在没有办法,才想着这儿人多,能不能寻几个好心人帮忙搭把手。” 她的话知情达理凄婉哀绝,不知不觉让人听得红了眼眶。 “也是个苦命人。” “哎,咱们难得碰上了,就去帮把手吧,都是苦命人。” “怎么说呢,虽然知道这事不能怪女神医,但咱们这一场地震死了多少人啊,能从地震里跑出来还全须全尾的人,那都是上天垂怜上辈子积了大德的,却稀里糊涂地因为一包拿错的药死了……我这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谁说不是呢?人人都夸女神医品行巍峨高洁医术出神入化,救活了甘州城多少人命,我原来也多崇敬她呀。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我知道她定然也是无意的,心里却难免膈应。” …… 一言一句看似体谅女神医,却是将女神医的罪定死了。 姜太医听得气冲霄汉,脱口而出地反驳:“这位夫人,在给我师父定罪前,还得先确定此事的真伪。一则是师父要照顾的病人极多,向来只给人开药方,无暇亲自给人抓药。二则是师父为规避弄错药包的情况,在每一个药方与药包上都会标上相应标识。只有标识一模一样的,才是对应药方的药包。” “你莫不是拿错了药?” 众人闻言亦露出狐疑之色。 若女神医真如姜太医所说的小心谨慎,他们岂不是冤枉女神医了? “这位大夫,我知道一向医术高明的女神医会犯这种错,实在让人很难接受。” 年轻女人含泪拿出一张手写的药方,一包熬过的药渣:“但我不会拿我相公开玩笑的。当时其实是一个意外,我与相公来找女神医看病时,抓药的地方人满为患。我相公身体又不好等着等着就犯了病。女神医看我们病情实在严重,才主动说要帮我们抓药,让我们提前回家休养。” “女神医实在是个好人,只能怪这世道太阴差阳错……” 众人皆认真看向药方与药包。 只见药方上女神医的字迹铁画银钩,纸质药方一角的图案与包着药渣的油纸上的一模一样。 ——正合了姜太医的话。 “……我知道女神医功勋彪炳,我不应该为这怪罪她。”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地,从面庞上如银线般划过,年轻女人更咽地起身欲走:“今日是我不该来的。我现在就走。相公的尸体虽然笨重,我和孩子两个人多忙活一些事,也能掩埋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发酸,忍不住反驳姜太医。 “证据都在这儿了,女神医的徒弟可别再胡搅蛮缠了吧。” “地震后甘州城死了那么多人,谁还会拿自己的亲人开玩笑啊。” “这件事本来就是女神医做错了。人家也没怪女神医,只是一个弱女子实在没办法,想找个人帮忙埋自己相公罢了,怎么还被你们怪罪上了。” “女神医医术再厉害,也终究是人吧。做错了事情还不让人说了?” “女神医医术再好,也不能这么霸道吧。” …… 原地姜太医太阳穴气得直突突,要不是被小大夫死死拽着胳膊,定要追上那女人理论清楚。 小大夫连声劝着:“前辈,这事有蹊跷。您一冲动就会着了他人的道了。” 且他总觉得这女人眼熟,是在哪里见过的。 牵着小孩离开,年轻女人听着背后的议论声,无声吐出一口气。 被困在甘州十几年,阎洪海纵使郁郁不得志,仗着官职不低手里有兵,仍是结交了一批人脉的。 这女人是他多年熟识。 她是甘州城百花楼甚少露面的幕后老板娘。能在下九流门道长久混的,多半在官门都有些依仗。 她的依仗便是阎洪海。 阎洪海罩着她的妓*院,她给阎洪海一定的妓院分红,并自甘自愿当了他的外室。 她是最希望阎洪海飞黄腾达的。 阎洪河派人来说了这事,她便主动请缨来办了。 ——专程找女神医抓药,令人制造抓药处的忙乱,再用不断病重的身体,促使心软的女神医亲自帮忙抓药,再将药渣调换了,炮制出女神医抓错药致人死亡的案子。 她的目的很简单。 一步一步搞臭女神医与武冠侯的名声。 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遭遇,朝洁白无瑕的女神医身上,扔上一团泥巴,让原本完美的神像出现裂缝,令笃信感激女神医的人,明白女神医也是会做错事的。 既然女神医会做错小事,做错些大事也不是不可能了咯?再严重些骗人杀人放火也有可能了。 千里长堤向来溃于蚁穴。 待这第一步成功后,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亦可实施了。 她勾起了唇。 “这位夫人,请您暂且留步。虽然您的经历实在可怜。”一道清冽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根据您的药渣来看,我似乎并没有抓错药。” 女人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扭头。 蒋明娇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还是我应该称呼您为百花楼的花娘子。” 众人一时被打了个茫然无措,在原地迷惑地面面相觑。 花娘子? 这小娘子不是个良家妇女,还生了一个小孩吗?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风*尘气的名字? 年轻女人面庞骤然煞白。 小大夫的惊呼声音紧接着响起。 “对了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她不是百花楼的老板娘吗?什么时候嫁了人,有了个痨病相公,还生了一个小孩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这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百花楼? 如京城的牡丹阁,江南的秦淮画舫一样,百花楼是甘州城最有名销金窝,是达官贵人豪商大贾最常去的风*流地。 在场的人或许没去过百花楼,但一定听说过这名字。 百花楼的老板娘? 长这样? 众人因强烈好奇心,一时都目光炯炯地望着小大夫。 “都、都都看着我干嘛呀。”小大夫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舌头都捋不直了,“我我我没去找过百花楼的姑娘,我我我我我还没成亲,我我我我我我还要娶媳妇呢。我我我我我是当小药童的时候,跟着师父去给百花楼老板娘看过病。虽然就隔着一道帘子,瞟了那么一眼,但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众人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小家伙不用说这么多的。” “我们知道你还是个雏儿,没成亲哈哈哈。” “百花楼的姑娘是吃人的老虎吗?看把人给吓得。” “我说这些做什么。”小大夫也意识到说错话了,哭丧着一张脸,羞怯地不敢看女神医:“你们能不能把方才的话给忘了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大笑。 “当然不行。” 相对于众人的欢乐,花娘子的面庞堪称惨白。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 尤其竟是被女神医一口道破身份。 她哪儿露出了破绽? “花娘子。”姜太医朝年轻女人走去,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翻,强行令其露出药渣,瓮声瓮气道,“不介意再把这药渣给我们看看吧?” 蒋明娇淡淡瞥了一眼。 姜太医将药渣递给随她而来的一名老大夫。 老大夫将药渣放入口中一尝,眼神猛地一亮,将药渣又传给另一名大夫。另一名大夫尝了一口,露出沉思神色,尝了一口又一口,然后猛地被另一名大夫夺走了:“好东西可不能吃独食。” 有恃无恐地目睹着这一幕,花娘子迅速挤出眼泪:“药渣当然是可以给您看的,只是我不明白花娘子是谁。” 她心里稍稍定了心。 身份被道破,她可以死皮赖脸地不承认。 这被她换过的药渣,却是女神医‘失误’的铁证。 女神医这一局终究是输了。 下一瞬,几位老大夫皆摇头晃脑道。 “的确是治肺痨的药。女神医您是怎么想到用川穹搭配龙葵的?二者相辅相成互相增益,实在是太妙了。” “女神医,您能将这肺痨的药方给我一份吗?我用我全身家当和您换。” “如此精妙的用药。怪道人人都说女神医能治不治的肺痨,我此前只以为世人多有夸大,今日一见才知是我太狭隘了。” “不愧是女神医啊,我等是自愧不如。” …… “怎么可能?”花娘子下意识失声反驳道,“这药怎么可能是治肺痨的药……”我明明将它换了。 后半句话被她硬生生咽下,面色却愈发苍白。 怎么会这样? 事情究竟是哪里不对?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一个老大夫不满回道,“我倒要问问你,这药明明是治肺痨的,你为什么要陷害女神医?” 这些大夫皆是甘州城本地人,在本地亦颇有些威望,熟知他们的百姓实在不少。 话,亦极有分量。 众人亦一齐扭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女人。 虽听不懂大夫们云里雾里的话,他们却明白了一点。 这药渣是治肺痨的药的。 那花娘子为什么说这药渣被换了? 身份是假的。 药渣是假的。 这女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面对众人如刀剑般锋利的眼神,花娘子这回是真的慌了,额头淋淋地冒出了冷汗,连连退后了三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我是被给我相公诊病的大夫骗了。对是那大夫骗了我。” 证据确凿她的诡辩已无用。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扮演受害者,将责任甩出去。 反正男人已死得悄无声息,他们找不到证据的? 她还有一线生机! 对,还有一线生机! “大夫骗了你?”一个老大夫哼了一声,让人带上来一个人道:“这便是你说的被骗了吗?”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从后头走出,恶狠狠朝花娘子扑过去。 “你个臭娘们,找钱让我扮你相公,还不让我睡你就算了。你居然敢把我往井里推,想杀了我!” “看我不杀了你。” “臭娘们我要你偿命!” …… 小大夫呀了一声道:“这是昨天花娘子的肺痨相公。” 花娘子被男人猛地推倒在地,肩膀摔出咔嚓一声重响,痛得人撕心裂肺。她尖叫一声后,却顾不得这些,眼神惊恐地连连后退,瞪着男人时,仿佛大白天活见了鬼。 “你你你你你不是死在井里了吗?” “对啊老子要不是被人救起来,现在就是一条恶鬼了。臭婆娘老子要你偿命。” “你你你别过来。” “闹鬼了。” “救命啊闹鬼了。” …… 二人一人追一人打,活生生弄出一出鸡飞蛋打闹剧。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从头至尾都是花娘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女神医竟没有弄错过药?” “我刚才是错怪了女神医?” “女神医好生生帮她治病,这女人居然还这般陷害女神医,还想杀人灭口,简直是黑了心肝,活该被人这么追着打了。” “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真是乌龟陪王八,天生一对。” …… 被面黄肌瘦的男人追得满地逃窜,花娘子连着摔了好几跤,白皙细嫩手腕被擦破皮,还被当胸踹了一下险些呕血,再不复半分从容与哀婉,尖声尖叫着道:“救命大家救命,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望着几近魂飞魄散的花娘子,姜太医狠狠呸了一口:“该!” 小大夫跟着呸了一口道:“该!” 老大夫们亦不屑地摇头抚须:“该!” 深感被愚弄的百姓们也真情实感地呸了一口道:“该!” 无人同情花娘子。 当她打算作恶时,就应该料到这个结局了。 在花娘子狼狈的尖叫声,蒋明娇越众而出立于人前,声音铿锵郑重又凛然飒爽。 “大夫手下掌握着病人们若千钧重的生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人又非圣贤岂能无过。” “我亦是如此。” “为了规避今日这位娘子控诉的情况,我特地令手底下的人立了规矩,每写一个药方让人抓一包药,都会派专人再核对一遍;每一个药方与药包,更是标注着同样标识。” “但凡是都有个万一。” “虽然我衷心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却不得不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我在此承诺,一旦出现因我或我东山医学院的失误,造成的病人重病或死亡。诸位将不必避讳我的过去任何功勋,我与我东山医学院将会道歉并负责。” “因为公平与公正应是这世间唯一的准则。” “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事负责。无论其是否功勋彪炳,又是否家世高贵,亦或者拥有极高的权力,再或者掌控着世间的舆论。” “因为这是对生命应有的尊重。” 声音久久震颤在空气中。 不是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紧接着热烈掌声如潮水般响起,久久未有停歇。 第六百九十二章 看着她如被吊着胡萝卜的驴 在雷鸣般的热烈掌声中,蒋明娇神色平静宠辱不惊,淡然朝众人略一点头,抱着一沓厚厚的病人病历册,朝着讷米寺大门而去。 清透如水的阳光倾泻而下,在青石地砖上铺出煌煌大道,她如踏着金光走向巍峨神殿。 背影单薄。 冷静自持。 清醒通透。 姜太医崇敬地痴痴望了许久,才扭头朝众人解释这一举措。 这一举措在东山已实施了一段时日。 ——病人们付钱到女神医及东山医学院治病求健康,女神医与东山医学院力所能及地治病救人。 若因东山医学院与女神医个人失误导致的病人死亡或病情加重,东山医学院将全权负责病人的丧葬并赔偿家属经济损失。 但此一举动仅限于‘失误’导致的病情加重与病人死亡。 届时将有监督委员会对病人死亡原因进行勘查。 若有病人想讹诈,等待他的将是森冷刀剑与终生枷锁。 蒋明娇有飒爽巍峨慈悲的一面,却从不圣母心地纵容罪恶。 “佛有千面。”小大夫听到此处喃喃地道,“慈悲与雷霆,菩萨与罗刹皆是她。” 姜太医赞赏地瞥他一眼,愈发地感叹着。 女神医原不必如此的。 她在行业的地位已无人可比拟,无人能质疑,亦无人敢挑刺。 但她从未因此自满自矜。 她不希望因她的功勋彪炳,逃避应承担的责任;正如她不想囿于过去功劳簿,失去锐利进发的勇气。 比起成为一个伟人,她更想只做好一个普通人。 所以在知道自己与东山医学院对行业的领导作用后,她给自己与东山医学院上了一道紧箍咒。 ——尊重敬畏生命。 这是她想告诫所有人的。 听完姜太医的具体解释后,百姓们神色复杂,掌声热烈得震耳欲聋。 “……女神医活得太清醒通透了。” “公平与公正应是世间唯一准则,尊重与敬畏生命。不因功勋彪炳、不因位高权重、不因家世高贵,而拒绝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这番话听得我热泪盈眶。虽然官府说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我这等黔首小民何时被人重视过?在上位者眼里,我们如牛羊猪狗,在权贵地主眼里,我们如日日为他们耕作的奴隶,在官府眼里我们如永远能榨出赋税的肉猪,只有女神医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被尊重与敬畏的……我、我我喉咙被梗住,说不出话了……” “……但凡能成为行业顶尖者,必有其过人之处。女神医让我真切感受到了她的清醒与责任感。” “将女神医所做的事梳理一遍后,再想到花娘子今天的控诉,竟显得如此可笑。花娘子一口一个女神医功勋彪炳,说自己不应该计较,让我们误会女神医的品格,殊不知女神医根本不是不负责的人。” “这便是典型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花娘子自己是地沟里的浮游,就以为女神医亦是如此阴暗了。殊不知这一举动恰好让我们知道了,女神医品格的巍峨凌冽飒爽,对她愈发崇敬与喜爱……” “花娘子这番真是枉为他人做嫁衣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 ‘枉为他人做嫁衣。’ ‘偷鸡不成蚀把米。’ 被男人追得拼命逃窜,又摔了一跤的花娘子,听见这两句话,脑袋嗡嗡嗡地响,舌尖是苦涩无比的满心茫然与懊悔。 一番举动下来,她非但没能抹黑女神医,反令女神医得了一个品格高尚负责任的好名声,在百姓间的形象与威望愈发高了。 不仅她的计划功亏一篑,阎大人的后续计划的阻力和难度也将成倍的飙升。 不。 以女神医的手腕与手段,阎大人的后续计划,真的还有继续实施的机会吗?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女神医是何时发觉她的诡计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已落入了女神医的股掌中,成为任由其捏圆搓扁的棋子了? 凭阎大人的手腕,真的能和如此滴水不漏的女神医斗吗? 她心头涌起强烈寒意,不由自主冻得一个激灵,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去了。 ——否则她将失去所有抵抗的勇气! 啪—— 就在她愣神时,男人追了上来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听说你这婊*子是百花楼的老板娘,那老子可真是赚大了。快拿钱出来给老子花一花,否则老子就到衙门状告你杀人罪。” “……你敢……” “你看老子敢不敢,赶快拿钱过来,不然老子打死你……” 啪—— 又是狠狠一巴掌,花娘子半张脸都被打肿了,嘴角流出了鲜血,苦涩与后悔得欲哭无泪。 从一开始她究竟为什么要惹上女神医这煞神? 落得身败名裂不说,被这么一个恶魔缠上,她实在是太痛苦也太后悔了。 可惜这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在阎洪河的人意识到计划失败,并赶过来解救她前,她显然是无法摆脱这地痞流*氓了。 而这,都是她自作自受。 · 大步迈入讷米寺内,蒋明娇将厚厚病例放在桌上,端正提笔坐在桌前,研究同一病症不同年纪性别身体状况间用药细微不同。 这是她的日常工作。 纵然拥有着后世千年经验,她从未放松过己身的学习。 刀七将从花娘子处再换回来的药渣包,扔进了咕噜噜熬着药的火炉间毁尸灭迹,再无声无息翻上房梁,守护着自家夫人。 虽然早知自家夫人厉害,但此次刀七仍被她的敏锐惊叹了。 在一口道出阎洪河可能使坏后,她只轻飘飘扫了一眼,便在暗火盟提供的情报里,挑出了花娘子让他们防备。 “阎洪河虽然天性轻敌,可连着吃了两回亏,行事也必定会谨慎。此番他不知甘州城内情况,行动必定只敢是保守试探,不会冒险派出最精锐的力量。纵观他在甘州城的势力里,花娘子这一条线是最不为人知,事发后也最好推脱的……” 事实证明,她猜得果然分毫不差。 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自一开始他们便监视着花娘子。看着她笨拙地制定计划,制造出拿药处的混乱,自以为骗过了女神医,再换回了她的药渣…… 自始至终花娘子就如那被牵着鼻子的茫然乱转的驴。 ……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女神医,侯爷派下属来请女神医往救灾队走一趟。” “废墟里挖出幸存者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阎将军,您不必自卑 废墟里挖出幸存者了! 刀七闻言浑身一震。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尽管从京城赶赴甘州时,一路上皆是快马加鞭。他们一行人到达甘州城,仍已是地震十几天后了。 十几天绝望无助的等待,已让无数生命在废墟中逝去,亦彻底改变了甘州城百姓的心态。 侯爷是三天前提出要组织救灾队救幸存者的。 欢呼热烈的百姓们如山如海,但仍有暗中泼冷水唱反调的者。 ——这群人坚信甘州城已没了希望,废墟中再无幸存者,并嘲笑为此付出努力的侯爷与救灾队。 一开始他们并不占主流。 但在除了十几具死尸外,一无所获的两天挖掘救灾后,心生绝望与逆反心的人已越来越多。 绝望与消极的声音在甚嚣尘上。 与那日在帐篷里,嘲笑为挖女儿濒死昏厥的中年男人的年轻人一样,冷血看热闹嘲讽鄙夷的人越来越多。 情绪是会蔓延的。 ——尤其是在巨大绝望的灾难后。 这一势头太危险了! 既然侯爷已凭着雷霆手段收拾卢总督,给甘州城百姓的情绪一个释放,让百姓们内心难得燃起了希望。 他们就决不能让这希望熄灭。 所以这一个幸存者对于如今的甘州城意义重大。 刀七还来不及高兴多久。 一个暗卫又匆匆跑了过来,恭敬地双膝跪下,拱手对蒋明娇禀道:“女神医,侯爷让属下来向您传话。阎洪河一行人刚刚已进了甘州城了。” 刀七面庞凛然严肃,忍不住沉声道:“好快。” 从凉州城到甘州城只花两天,阎洪河等人此一路必定也是昼夜兼程的。 来者不善。 蒋明娇的声音并不意外:“他们一行人现在在哪儿?” 暗卫道:“阎大人说要与侯爷共商救灾事宜,甫一进城便去寻侯爷了。” 那便是在救灾的废墟处了。 蒋明娇反手将雪白病例合上,大步走出院子,利落抓上缰绳,翻身上马呼啸而出。 “我们也去。” · 甘州城中。 废墟处。 阎洪河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遥遥地朝阮靖晟拱手,皮笑肉不笑的。 “下官参见侯爷。” 他似乎是忘了下马行礼,居高临下地望着地面的人,给人一种高傲地压迫感。 刀五森然目光落在他马上。 他才漫不经心地道:“属下这几日连日奔波,不幸摔伤了腿。大夫让臣不要随意下马,以免加重伤势,还望侯爷见谅。” 这理由实在敷衍。 态度实在傲慢。 但阎洪河笃定阮靖晟不会翻脸。 他已打听过甘州城情况。阮靖晟是真心来甘州城救灾的。那他就不会不顾及救灾大局,不会当着一众百姓的面与他撕破脸,将朝廷两支救灾队不合摆台面上。 阮靖晟既然要当君子,就将拿他的耍无赖没办法。 他正这么想着。 下一瞬——雪白一箭破空而来,在空气中留下一线残影,呼啸刺向阎洪河胯*下的马脖子。 箭在脖子前千钧一发,阎洪河勒紧马缰欲躲闪,却已是来不及了。 马儿吃痛发狂地嘶叫一声,朝着前方狂奔而出。 阎洪河一个猝不及防松了缰绳,顷刻被甩下了马,朝阮靖晟的方向兜头栽下,竟是给阮靖晟摔了个五体投地的膜拜大礼。 人群传出哄然闷笑声。 “阎将军这大礼可真太客气了。” 阎洪河挣扎着站起来,面庞黑如锅底,刚欲问一声:“是谁? 清脆急促马蹄声传来。 雪白大马自天际一线处飞驰而近,蒋明娇身姿笔挺地攥着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白衣飒爽。 似宏大无垠青绿草原上一线清冽的风景。 她下马站定后,朝阎洪河似笑非笑一拱手:“阎将军,抱歉。因武冠侯乃是如今甘州城地位最高者,平日除却尸体外,没人会在他面前乘马。我误以为您的马是失了控,才贸然出手的。” 这话等于赤·裸·裸地说阎洪河失礼。 阎洪河一时反驳不得,面庞黑若锅底。 阮靖晟身着墨色甲胄,背着高大斩马刀,立在灿烂金光下,俊美无俦面庞愈发迷人,气势冷硬肃杀如剑,言辞亦锋利如刀。 “女神医有所不知,阎将军是因腿伤不能下马的。” 蒋明娇淡淡道:“那便请阎将军恕我眼拙,实在没能看出阎将军的腿伤了。” 她是昭仁帝封的‘京城第一女神医’,说了一句没看出阎洪河有伤,等于指着鼻子说他装病。 这打脸忒狠了。 人群又有人偷笑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着阎洪河。 阮靖晟亦嘲讽勾唇道:“阎将军下马后尚能站立自如,可见伤势也并不严重。女神医看不出来亦不奇怪。” 如果说女神医是暗讽,阮靖晟这句话便是明讽了。 两人是一唱一和往阎洪河身上插刀。 阎洪河太阳穴气得直突突:…… 阎洪河几乎吐血。 阎洪河脖子都气红了。 ——这两个人简直欺人太甚! 但他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因为对方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借腿伤不下马想煞一煞阮靖晟威风,是耍赖皮。女神医皆看走了眼逼他下马,亦是耍赖皮。 二人半斤对上八两。 他若要追究女神医手滑,阮靖晟转瞬便可追究他失礼。 他最初的计谋就算不上高明,赌的就是阮靖晟一时没有应对,杀的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竟冒出一个反应的迅速女神医。 而阮靖晟竟不阻止女神医,还与他一唱一和,令他吃了这好大一个暗亏。 他深刻认识到一点。 ——阮靖晟并非君子可欺,也不怕与他撕破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女神医既然是无心之失。阎某人自然不会计较。” 强忍更血的气闷说完这一句后,阎洪河迅速转移话题道:“阎某人与侯爷一同从京城出发,却晚了侯爷三日才到甘州城,足见侯爷忧国忧民心系百姓之心,胜过阎某人许多。阎某人实在惭愧。” 阮靖晟顾大局时,他敢再三挑衅。但阮靖晟打算明着对着来后,他却一时不敢出手了。 他不信这句捧他的场面话还能出错。 下一瞬他便听见了阮靖晟的声音:“阎将军言重了。你我同是为朝廷为百姓办事,谈不上优劣高下。还请阎将军不必自卑。” 阎洪河:…… 妈的,是他失策了。 好气呀。 第六百九十四章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 阮靖晟面庞是俊美无俦的,五官线条是冷硬的,语气是森冷的,神色是硬邦邦的,并非擅长搞笑之人。 但越是这样冷硬的人气人时才越发让人想更血。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其余人虽不敢直接笑出声,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肩膀忍得一耸一耸的。 实在是解气! 这几天里武冠侯与女神医为甘州城做的事救的人,众人皆有目共睹。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们已在心里记下了二人这份情。 同样是打京城来的救灾队,阎洪河一行人足足晚了三天才到。到了第一件事不是辅助武冠侯救灾,竟是想搞内斗下武冠侯的面子,他们能够不气吗? 武冠侯怼得太好了。 阎洪河脖子都气粗了,胸脯不断剧烈上下起伏着。他深知此情此景里他需要忍耐,可刚愎自大的性格又令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阴沉盯着阮靖晟,眯起了眼睛。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这时一阵热烈欢呼喝彩声爆发式地响起。 “挖到、挖到人了。” “还活着还有气,动作都轻一些,千万别把人误伤了。” “快快快让人准备担架过来。” “还有黑布要蒙住人的眼睛。这是女神医在救灾课上教过的,人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是不能立即见到阳光的。” …… 再顾不得这边的剑拔弩张,众人的注意力被迅速吸引,望向了围满了人的废墟。 此处以前是甘州城东七坊。 因距离东市很近,时常会有过往商队来往歇脚,此处开了一个颇大的客栈。在堆满了木材与砖瓦的废墟前,写有‘鼎隆客栈’四字的黑底金漆招牌随便歪着。 一条街一侧是正在喃喃喊着‘二宝’,徒手挖女儿的中年男人。 另一侧的废墟已被挖出一个坑。 周围的砖瓦已被搬开,众人正合力搬着一人合抱的房梁。 搜救的大犬登时发出了高声吠叫。 众人一瞬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低头往废墟里张望着。 里头是一个胡人。 此人应是鼎隆客栈的客人,地震时被困在砸下来的房梁与墙角的形成的角落里了。 他约莫有三十七八岁,金黄的卷发碧绿的眼睛憔悴雪白,蜷缩在角落里,拿着一个被敲扁的勺子,气息微弱地敲着墙壁。 正是这细微的声音让众人发现了他。 真的有人! 无论是坚定的寻找派,或是冷嘲热讽的绝望派,所有人都顾不上争吵,目不转睛屏住呼吸地盯着胡人。 “快把人给弄出来。” “小心着些。” “动作慢些。” …… 时间在一瞬被拉得很长,又似争分夺秒般急促。 刀五弯下了腰,伸手揽住胡人的腰,欲用力将其捞了起来。 但刀五还没来得及用力,那胡人便通过眼睛上被盖着的黑布,抬头望着天空,忽然喃喃说了一句:“阳光好烫啊。” 在场大夫皆是一个咯噔。 甘州城今日温度不甚高,阳光并不灼热。 而人之将死,一个重要的征兆便是感官变得格外灵敏。 “让开。” 人命关天再顾不得其他,姜太医强行排开围着胡人的众人,给蒋明娇让出一条道。 蒋明娇冷静沉着,迅速抽出了金针,朝着胡人印堂穴、太阳穴、天灵穴等几大死穴快狠准入针。 这是十三绝针的变形,非人之将死夺命不可用。 在数道银针入穴后,那胡人苍白面庞红润了许多,呼吸亦急促稳定下来,脉搏亦跟着强劲了。 众人都眼睛一亮。 蒋明娇却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果然还未等刀五将人抱起来,胡人面庞一瞬苍白地褪*去血色,如濒死的鱼般挣扎起来,在拼命说了两个字后,轻轻地失去了呼吸。 有人探了探他鼻息,然后惊恐地后退了三步。 众人一瞬面庞色变,都明白了什么。 姜太医轻轻地简短道:“他油尽灯枯了。” 气氛一瞬沉若海底。 死一般寂静。 庞大遥远的碧蓝天穹下,浩荡灼热的灿金长日下,空气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唯有遥遥的风声与鸟鸣声,提醒着此处的死寂。 “把人先挖出来吧。” 不知有谁这么说了一句。 众人这才如提线木偶般,七手八脚将胡人搬出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胡人异常巨大的肚子,与还有没嚼完的灶上陶土的口腔。 ——显然这些天他便是靠这果腹的。 有经年老人叹息一声。 “吃了恁多的观音土了。难怪女神医的十三绝针都只救回来那么短一瞬。” …… 又是短暂压抑的寂静。 …… “有人知道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和胡人打过交道,懂得他们的几句话。他方才好像是在叫着‘娘’。” …… 气氛再次沉默。 无人再说一句话。 …… 将胡人用白布裹好,送上运送尸体的车后,众人一时都茫然瘫坐在地上。 压抑的久久无声。 …… 忽然一个中年男人腾地站了起来,将手中铁锹与护卫队袖章全摔在地上,流着泪怒吼着。 “老子不干了。” “这么多天了,这城里就不可能有活人。救?还救个屁。我们不过是在白费力气!” “有这点功夫白耗在那几个漏网之鱼上,老子还不如帮着守居住点去,不如去用这一把子力气去打那些强盗去,不如去帮着女神医抬尸体去。” …… 怒吼声久久在空气中震荡,无人再出声应和。 但没有反驳,其实便是一种已经默认了。 扫视众人一圈后,自认为已抓准了百姓情绪,阎洪河徐徐开口道:“侯爷。同为救灾队的,虽然不应该。但这话我却是不得不说。距离地震已经十几天了,甘州城内的废墟中纵然有幸存者也只是少数。” “从经济角度上说,与其把人手虚耗在这等无用的希望上,不若让他们将精力更多地投入更有实际作用的灾后重建,如何?” 阎洪河目光咄咄。 这是他的一个机遇。 只要让众人意识到武冠侯指挥出错了,他就有可能凭着实行对的对策,争夺到对甘州城的掌控权。 一时他的下属们亦纷纷应和着。 “这就是在做白用功嘛。” “就算有人还活着,只怕也和这胡人情况一样。这样子白耗功夫还有什么意义。” “灾后每一刻都时间都弥足珍贵,难道不应该花在更有用的地方吗。” …… 在混乱响亮的应和声中,蒋明娇轻轻合上胡人的双眼,抬头望向阎洪河,平静而坚定地道:“作为一个大夫,我的看法与阎将军不同。” “灾后重建的工作,一直都在武冠侯的领导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已从灾难里活过来的人,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用来重建。但那些被埋在废墟下的人,他们的生命只剩下这短短的几天了。” “我们找得到他们,他们就能生。否则就是死。” “分出一部分人来搜救幸存者,并不会太耽搁重建进程,却很有可能拯救一条生命。” “纵然最后的幸存者只是少数,哪怕我们很可能忙活到最后,只救活了一个人,这一切也是有意义的。” “因为生命不能用经济的目光考虑。”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 第六百九十五章 绝望终将被希望击败 蒋明娇未打算多做解释,亦不需得到众人的认可与褒奖。在平静地说完那段话后,她便缓缓蹲下身,将白布盖在胡人的头上,给了他一个收敛。 然后她朝着废墟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儿是救灾队预备挖掘救人的下一处。 庞大无垠的杂乱废墟上,她踩着废砖瓦砾石头一路前行,背影雪白坚定单薄。 不少人望着这一幕,忽然脑海里出现一句话。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女神医身形虽然瘦削,却拥有着一个若庄周笔下若鲲鹏般,遨游九万里的广阔浩然的长天。 淡然坚定又宠辱不惊。 是无人能及的独特。 …… 幽蓝的远方天穹呼啸起一阵风,带着浸泡着雨气的潮湿,卷来一直被众人忽略的背景音。 “二宝,别怕爹爹来救你了。” “二宝,爹爹知道那角落里头黑,可是你不能哭。哭了就不是爹爹的乖女儿了。” “二宝,你娘亲在炕里头藏了干馕,还有一些干粮面,你饿了记得多找找啊。” …… 在寂静空气映衬下,这声音愈发空寂悲凉,令听见的人无不心头发酸。 正有几人想上前去劝男人省省力气。 哗啦啦—— 一阵沙石碎响响起,中年男人动作顿了一下。 “汪汪汪——” 好几只大狗狂奔而来,哈着舌头站在男人身旁,朝着废墟里大叫了起来。 众人尚且茫然地呆立原地,不敢相信心中猜测。 蒋明娇已神色凛然,大步迈向男人,将手中水壶递给了嘴皮已干涸得发白的男人。 “喝口水。你已经在脱水边缘了。” 见男人呆呆拿着水壶,不知道喝水,还想继续拿铲子挖着废墟,蒋明娇声音严厉喝道:“喝水!你不会想当着你九死一生,才被挖出来的女儿的面,缺水晕倒而死的。” 或许是‘女儿’二字触动了男人,他如脑袋挨了一棒子,浑身猛然一震,喃喃着道“我要活着见二宝,对活着见二宝。”然后颤抖着双手抓紧水壶,咕噜噜地大口灌着水。 好在蒋明娇特意只给了半壶水,否则以他不知饱饿吞水的架势,能把自己活活撑死。 蒋明娇再不看男人一眼,利落抓起一把铁铲,在男人挖出一个口的废墟上,继续深入地往下挖。 ——快挖到幸存者时,怕利器伤到幸存者们,铁锹通常会被换成铁铲。 身旁一暗。 是阮靖晟跟了过来,也拿着一把小铁铲,并肩跪在蒋明娇身旁,也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 蒋明娇扭头望着他。 在他漆黑幽深的目光里,她看到了灼热真挚纯真的信任,和全然将身心托付的支持。 蒋明娇心下一颤,读懂了他的意思。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始终支持着你,哪怕被全世界反对,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她握了握阮靖晟的手,加快了挖掘的力道。 ——正因不能令你的信任与支持落空,我才要不断鞭策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我们,本是世间最合配的。 在二人小心又迅速的挖掘中,三条犬围着废墟被挖出的小口,来回警惕地转着圈,吠叫声越来越响亮。 …… 哪怕再不敢相信,众人这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活着! 那男人挖了十七天的女儿,还活着。 不等任何人招呼,方才‘绝望摔东西,说不干了’的中年男人,连眼泪都顾不得抹一下,扭头抓起铁锹和担架,就飞快地冲了过来。 “快让开让开,我个子高力气大,比驴还好使唤,快给我让个位置,我来帮忙了。” 其余人被这响亮一嗓子惊醒了,亦争先恐后地抓起锹铲药品,朝中年男人冲了过去。 “我我我、我也能搬。” “我是个泥瓦匠,我知道房子结构。” “我是个木匠,我带着锯子呢,我可以来锯房梁。”的力气也不小。” “都别忘了黑布,把孩子的眼睛蒙上。孩子还小呢,那眼睛可不能这么废了。” “快快快,刚才的担架呢?” …… 分明绝望麻木颓废的一群人,为了一个小生命的可能,顷刻又如被希望注入了满腔力量。 一瞬埋头挖着女儿的男人身旁,围满了过来帮忙的人。 “挖到了!” 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只见废墟里被挖出一个坑,露出了一个类似灶台的地方,一个穿着桃红色襦裙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半大的小狗,正蜷缩成一团睡着着。 望着孩子紧闭的双眼,中年男人心脏都仿佛一瞬停了:“二宝睁开眼,看一看爹爹。” “二宝……” “二宝……” “是爹爹……” 众人都紧张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小女孩,等着小女孩的代表着希望的应答。 一息无声。 二息无声。 三息无声。 …… 自嘲的一笑,许多人紧张的面庞已换成了颓唐。 就知道的。 “人没事。”蒋明娇松开小女孩的手腕,清冽开口打破了寂静:“除了有些虚弱需要休息外,人非常健康。” 下一瞬似乎是被吵醒了,眼睛上被蒙着黑布小女孩,伸手想把黑布扯掉,虚弱地嫩声嫩气。 “……爹爹?” 只一声如同圣音。 …… 嚎啕地哇地一声,中年男人要将这十几天的害怕痛苦坚持难过,全通过嘶喊与哭泣发泄出来似的,震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二宝还活着!” “我挖到了!” “爹娘,秀娟,我挖到咱们的二宝了。” “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 其余人听得红了眼睛,顾不得袖子上满是沙土,草草地用袖子抹着眼睛。 “都怪今儿个的风儿太大了,迷了人眼。” “哇——” 一道更响亮的哭声紧接着响起。 “还活着。” “十几天了,还有人能活着。三狗蛋,你一定也还活着。等着等着,哥哥一定会找到你的。哥哥之前是太怕太绝望了,你等着现在我就去找你。” “哥哥一定能找到你的。” …… 然后他连摔了三四跤,七手八脚跌跌撞撞地跑了。 众人这才发现,这个嚎啕大哭的人,竟是帐篷里嘲讽中年男人愚蠢,的年轻男人。 什么对愚蠢行为的冷嘲热讽。 什么坚定毫无希望。 什么更正确的选择。 不过都是太久的绝望与压抑下的自我麻木洗脑。 终将被希望击败。 第六百九十六章 这和他想象的,好像不一样 年轻男人不是个例。 在发现小女孩活着的一瞬间,那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最惨最汹涌的人,大多都是此前骂阮靖晟做‘无用功’,骂得最凶最狠的。 “活着!” “真的还有人能活着!那我的亲人是不是也还能活着!” “真的还有希望!” “爹,爹,爹,您等着孩子来救你了。” “娘,您再坚持一会儿。” …… 跌跌撞撞。 七手八脚。 涕泪直下的。 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皆朝甘州城的不同方向跑去,为自己埋在地下的亲人,再搏那么一个微薄希望。 这些怀揣着希望跑回去的人里,或许会有人会如愿以偿,也或许会有人再次死亡。 但只要有一条生命因此获救,这一场代表希望的拯救,便都是万分值得的。 绝望,是由于现实的无奈。 但希望,却是新生的可能。 正如人生本身,纵然今晚再如何绝望恐惧颓废,翌日清晨阳光铺入房间时,都将是崭新的。 在众人齐心协力地帮助下,小女孩被阻止扯掉眼上黑布,从废墟里救上了担架,送到了讷米寺旁的帐篷里。 那里她会得到更好的治疗和休养。 期间中年男人攥着女儿的手,发了疯似的一时哭又一时笑,活像找回了绝世的珍宝。 据小姑娘交代,地震时她恰好带着家里养的小狗,一起去了家里的厨房,想给小狗偷一些东西吃。地震发生后,她便被困在厨房灶台旁的小角落里。 厨房里有干馕馍馍和水缸,还有娘亲新割的半斤生肉,她和小狗这些天就靠着这些东西,和互相依靠与陪伴活了下来。 实在堪称一个奇迹。 一个令人庆幸的奇迹。 为方便救灾队运输物资,阮靖晟早早便组织救灾队的人,花了足足两天的功夫,清理出了一条简陋的临时道路。 小姑娘被送去讷米寺帐篷时,便走得这一条道。 小姑娘代表的意义太重大。 不少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姑娘,仿佛望着自己被埋在地下的亲人……直到小姑娘坐上马车,直到平顶青幔马车缓缓驶离,直到颠簸道路上留下整齐的车辙,直到马车到拐弯处彻底失去踪迹。 他们心绪复杂地深呼一口气,女神医的话响在他们耳畔 “公平公正应是我们世间的唯一准则。” “因为生命本身值得尊重。”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 …… 一开始听见这话时,他们只感动于女神医对他们平等的尊重。可在亲眼看见一条生命的奇迹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话的厚度。 生命,本身就是意义。 不为任何经济抛费考虑,不是作为一个被集体裹挟的无名氏小水滴,不当一个民族伟业建设中的路人甲小零件,他们每个人活着本身就是珍贵的意义。 但直到方才那一瞬,他们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 在读懂女神医这些话后,他们才隐约明白,女神医成为行业领袖的原因。 作为每日都在与阎王夺命的大夫,唯有始终怀揣着这种信念,才能在生死边缘,拯救病人们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他们很庆幸生命中有女神医。 相形之下,另一个人对生命的漠然麻木就实在令人心寒了。 “为经济考虑,为埋在废墟下的少数人浪费时间,不值得。”不知是谁低低自嘲了一声。 “我等升斗小民,一条性命微贱,在官老爷眼里自然是不值得了。” “看完了女神医和武冠侯的坚持,再想到这话可真是讽刺。” “嗨,早该知道的。世间如女神医武冠侯的人有几个……” “……真让人心寒。” …… 立在废墟的边缘,阎洪河听着这些极小声的议论,面色阴得能滴下水来。 他已经被孤立很久了。 四周路过的人分明看得见他,却无一人朝他行礼问好,无一人搭理问候他一下,甚至无一人多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明目张胆地忽略了他。 阎洪河知道原因。 他方才冷血的话惹怒了这些百姓们。 尤其是在这一个小女孩被救起来后,他那为了经济考虑,要将人手全部派到灾后重建,不做这种毫无希望的无用功的建议,显得太过无情冷血。 尽管许多人会嫌弃‘善意’‘希望’等词太过廉价,但所有人都厌恶赤*裸裸的恶。 他令百姓们讨厌了。 阎洪河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是这群百姓们太善变了。 方才始终救不到人时,他们明明那么真情实感地说救人是无用功,怒骂着武冠侯是浪费人力;只一个活着小女孩的出现,就令他们彻底改变了想法。 真是一群墙头草。 一切都应该怪这些墙头草。 他们毁了他的计划。 “走……” 不欲再留下丢脸,阎洪河派了个人告知阮靖晟,大马金刀地翻身上马,转瞬呼啸着跑了。 他身后的人迅速跟上。 望着他的背影,阮靖晟冷硬俊美面庞上,眼睛轻轻眯了一眯。 刀五打了一个寒颤,替这不长记性的人默哀了一瞬。 分明已经因不下马行礼,被侯爷与夫人联手坑得够惨,这人还敢不亲自朝侯爷禀告,就径直离开了。 他恐怕不知道,对病人尊重医者仁心形象巍峨的夫人,有一个对朋友们无伤大雅,对敌人们非常要命的恶趣味与小毛病。 ——对得罪侯爷的人格外、非常、极其地记仇。 阎将军,您好自为之。 · 营地里。 寻了一处七八成完整的民宅,阎洪河望着手下将内里收拾干净后,才翻身下马进了屋子。 他一进屋就沉声问道:“花娘子的计划应该成功了吧,派个人请她说一说情况。” 今日在阮靖晟与女神医前吃亏,是他一时冒进让对方寻了可趁之机。 但若阮靖晟以为他只有这点招数,就大错特错了。 花娘子的计划是他谋划已久,作为奇袭的一记暗棋,算算时间这计划也该成功了。 下一瞬门被敲响。 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被下属领着进屋跪倒,哭得痛不欲生的。 “将军,您可算来了。您快救救我吧。” “我们这次输得太惨了。” “我还被人给缠上了。” 阎洪河:…… 这和他想象得,好像不一样。 第六百九十七章 魏黑黑牌翻译器 正房。 虽然被人努力收拾过,但因地震时损毁得厉害,宅院正房墙壁仍有一道一掌宽的缝。 草原晴天浩大的风,从墙壁宽大缝隙间灌进来,发出凄厉悲凉的呜咽声。 吹得房内气氛愈发凄凉。 大马金刀坐在正中太师椅上,阎洪河面庞阴沉得发黑,一句质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 “也就是说,你的计划非但没有完成,反而让甘州城的百姓,更加信任崇敬女神医了?” 花娘子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是……” 在阎洪河的人找到她,并帮她摆脱如跗骨之蛆的无赖时,她只觉得庆幸,深感‘劫后余生’。 但此刻面对阎洪河的怒气,她心里却忽然再次涌起了强烈恐惧,怀疑起这份庆幸是否太早。 ‘劫后余生’,是否是下一个地狱。 啪—— 重重的一巴掌,阎洪河啪地一拍在桌子上。 花娘子心跳都跟着砰地停了一下。 “无用!”阎洪河虽翻脸无情刚愎自用,却有着不对女人动手的底线,冷冷盯着花娘子半晌,只狠狠吐出一句辱骂。 花娘子被骂得狗血淋头,只觉得满腔委屈。 她自以为她的安排,已做到了万无一失。 若她的对手是女神医外的任何一人,她都绝对不会输得一败涂地。 但她偏偏碰上的是女神医。 ——滴水不漏、运筹帷幄、走一步看十步的女神医。 她深切觉得别说是她,让阎将军自己对上女神医,恐怕都不会有一合之力。 可她不敢当着阎将军,把这话吐出口。 …… 谁都能感受到阎洪河压抑的怒气,一时正房气氛沉若冰窖。 房间内人人皆敛声屏气,眼观鼻与鼻观心,将自己当成聋子哑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下去吧。” 居高临下审视着花娘子,阎洪河沉沉吐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哥的女人,要给他哥留个面子。 花娘子如临大赦走了。 啪—— 花娘子甫一出门,阎洪河便重重摔了一个杯子。 甜白瓷圆杯顷刻间在地上碎成无数瓣。 房间内众人压抑的呼吸,都仿佛跟着碎瓷片的炸开,停滞了一瞬。 初战失利。 两线溃败。 阎洪河越想越生气,脖子都粗了一圈,连骂了好几声的‘废物’,又狠狠将一套茶盏挥下了桌。 但他到底是跟着兄长几经浮沉的。在摔了一整套茶盏后,竟平息了自己的心绪,堪称平静地道:“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很不利。我怀疑花娘子的这一场失败并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所有人都忙松了老大一口气。 陆胡蒙忙开口道:“将军说得得得得得,我我我我我我有一个想想想想想法。” 阎洪河冷冷瞥向陆胡蒙,目光内是森然的审视。 “哦?” 然后他就听见陆胡蒙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怀疑咱们中有叛徒!” 魏清轩:…… 阎洪河:…… 被陆胡蒙义正辞严的态度震住了,饶是自诩发现了真相的阎洪河,面庞都出现了一瞬迟疑与疑惑。盯着审视陆胡蒙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回道。 “哦?” 陆胡蒙神情激动,义愤填膺地道:“从从从从从将将将将军此此此此前的经历,就就就就可以看看看看出一些端端端端睨。在在在在在进入甘州城前,分明是我们先对女女女女女神医动动动动手的。可可可可最最最最最后是我们却却却反过来中中中了女神医的计,在路上淡淡耽搁了两天,这这这这……” 魏清轩尽责翻译道:“陆大人的意思是,从将军此前的经历,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进入甘州城前,分明是我们先对女神医动手的。可最后是我们反过来中了女神医的计,在路上耽搁了两天,这非常不寻常。” 陆胡蒙感激看魏清轩一眼,眸子里写满了信任。 阎洪河瞥了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是这样吗。” 陆胡蒙又接着道:“方方方方方才我听听听听了花娘子的计计计计划,那分明是是是是天天天天天天一无缝缝缝。但女女女女女神医竟竟竟是想像想象能踢踢踢踢腿浅浅球迷料到她的每一步般,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定是有内鬼。” 魏清轩忙翻译道:“我也认同陆大人的话,花娘子的计划分明是制定得天衣无缝的。但女神医竟像是能够提前料到她的每一步般,一定是有内鬼作祟。” 阎洪河又眯起了眼,慢悠悠地哦了一声。 “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 陆胡蒙再次罗列出证据:“阎阎阎阎将军您有有有所不知,庞庞庞庞庞庞庞相府和女女女神医打过多次交道。此人实实实实在狡猾,善善善善善于蛊惑人心,并并并并不排除我们中有有有人被她渗透了。” 魏清轩忙又翻译道:“陆大人是京城庞相府的人,庞相府与女神医打过多次交道,深知女神医狡猾善于蛊惑人心的本性,并不排除我们中有人被她渗透。” 阎洪河轻轻眯起了眼:“……本将一直在甘州城,对京城的事知之不详。但既然庞相都如此评价女神医,这人必定是有几分真本事了。” 陆胡蒙利落一拱手道:“将将将将将军英明!” 阎洪河似是相信了陆胡蒙的话,又似乎是没有,端起一杯温热茶盏,慢条斯理吹着气:“陆大人既发现了这么多端倪,心中是否有了这叛徒的人选呢?” 有那么一瞬,陆胡蒙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鹅鹅鹅鹅不知道是谁。还还还还请将军明察秋秋秋秋毫。” “既然如此,还请陆大人帮阎某人多留意这人选了。”阎洪河放下茶盏正色道,“面对这种害群之马的叛徒,我自当要如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的。” 望着阎洪河目光闪了闪,陆胡蒙才用力地点头:“好!” 阎洪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陆胡蒙看出他不欲再多说,知趣地起身离开:“这件事就交给将将将将军了。陆陆陆陆陆某人相信将军会找出此人,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然后他转身走了。 待陆胡蒙一走,阎洪河面庞立即阴沉下来。 第六百九十八章 这是什么谍中谍剧情? 魏清轩想起了她姐上一封信里的交代。 【“阎洪河性格狂妄自大,自诩为天底下的绝顶聪明人。这种人不喜欢下属聪明过他们。你只一味越装傻充楞,越憨越笨就越能得他的信任。”】 魏黑黑于是故作懵懂,迟疑地压低了声音。 “将军,叛徒真的是陆大人吗?” “小弟看他方才那一番说营地里有叛徒的话挺有理有据的。若他真的是叛徒,会冒着风险站出来说这一番话吗?” 看着自家兄弟这么‘单蠢’,阎洪河神情果然缓和许多,‘慈爱’拍着魏清轩肩膀,“陆胡蒙这种面憨心奸的读书人,最是擅长工于心计。这一招贼喊捉贼,便是他放出来的噱头,故意扰乱我们的判断。” 魏清轩似懂非懂,茫然地望着阎洪河。 【——哟,您今儿个知道什么叫‘做喊做贼’了?】 望着他这副憨样,阎洪河愈发放心,宽和地谆谆教导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年纪小心底善良性子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但你记住为兄一句话,不是所有人都和小兄弟你一样单纯,会把人家陷害你的证据,傻乎乎直愣愣地拿出来的。” “当初得亏你遇上的是为兄我,否则你小子这条性命,只怕都要没了……” 他仰头大笑起来。 魏清轩亦跟着傻笑,憨憨地挠着后脑勺:“是小弟我的运气好,遇上了这么聪明大度的兄长。” 【——您可放一万个心吧。 什么锅配什么盖。 要是遇上的是别人,我姐就根本不会给我出这招了。 我姐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 阎洪河被捧得愈发舒坦,面上不由得露出飘飘然态。 但多疑的天性,仍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方才魏清轩默契帮陆胡蒙翻译的碍眼画面。 这两人过于默契了。 于是他故意沉下了脸,意味深长叹气道:“兄长虽好,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小兄弟你也得当心些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陆胡蒙这种无论是为了银钱,还是被人蛊惑的叛徒,都是我们建功立业大计上的绊脚石与老鼠屎,实在应被我们唾弃。” 魏清轩闻弦知雅意,果然义正辞严道:“兄长您说得对,这种吃里扒外,两面三刀,一心二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叛徒,实在是罪行罄竹难书。” “没有节操。” “没有风骨。” “令人耻与为伍。” “咱们的计划都因此被破坏过多少回了,我现在就发誓诅咒他们就地倒霉。” 魏清轩骂得唾沫横飞掷地有声,内心也十分理直气壮。 【——骂你们内部的叛徒,关我一外部潜入的卧底何干。】 瞧着魏清轩骂得如此不留情面,阎洪河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抚须勾起了满意的笑。 “小兄弟果然是性情中人啊。” “小兄弟你放心。纵然他陆胡蒙是庞相的人,等为兄找够了有力道的证据,定也要亲手收拾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魏清轩猛地点头:“兄长英明!” “这一次让花娘子出手,本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谁知因为那叛徒的告密,让人给功亏一篑了。”回忆起这一次的惨败,阎洪河依旧面色阴沉。 他没有怀疑魏清轩。 纵然计划是魏清轩想出来的,但他没有让魏清轩接触实操层面。魏清轩又是外地人,对甘州城两眼一抹黑,是绝猜不到花娘子身上的。 从一开始,他就猜是他让人给花娘子传信时,被陆胡蒙那厮的手下看见了。 吃一堑长一智。 这一次他定要更小心。 因此他拍着魏清轩肩膀,语重心长地道:“甘州城的控制权,我是一定要抢过来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摸清楚,武冠侯这些天到底发现了些什么。魏国公是不是还活着。” “这事关系着我大哥的仕途与清白,一丁点都耽搁不得。” “听说武冠侯正在当日雪崩的地方,寻找魏国公的踪迹。此事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小兄弟,你如今是这营地里,我唯一最信任的人了。这件事不交给你,交给其他任何人我都不放心。等这件事过后,我做主,你就是营地里的二把手了。” 魏清轩‘感动’得眼眶发红:“兄长,您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阎洪河轻轻摇头,义薄云天地叹道:“谁叫你是我兄弟呢。” 魏清轩愈发热泪盈眶:“兄长!” “小弟。” …… 感情甚笃的‘兄弟俩’,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直到阎洪河被下属叫走,才依依惜别地松开。 目送完阎洪河彻底离开,魏清轩出了正房走向厢房时,依旧感动得满脸热泪。 【——在被仇人捅中无数刀后,依旧无怨无悔义薄云天,把仇人当成了兄弟,把盟友当成了叛徒,还循循善诱地栽培着仇人,给了仇人营地里的二把手…… 这么好的兄弟上哪儿找去啊。 阎将军,您可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啊!】 魏清轩正边感慨边盘算如何将消息传出去,忽然一双手自背后袭来,捂住了他的嘴。 还没来得及叫一句,他摸着腰间的软剑,被拖着拽到了一处废弃柴房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小小小小兄弟,别别别怕,嘶嘶嘶嘶嘶我。你一听就晓晓晓晓晓得吧。” 魏清轩:…… 【——这么有辨识度的声音,要是还不晓得,可真是聋子了。】 “我就知道你认得我。”陆胡蒙显然非常高兴,“整个营地里就小兄弟你一个人最心善,总是帮着我翻翻翻翻翻翻翻翻译。我我我我我我就信小兄弟你你你你你你一个人。” 【——那不是我姐说让我少说话,我又实在憋不住说话,才想出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吗。】 魏清轩抹了一把脸:“陆大人,好好的您怎么弄出了这一出?是……有什么事吗?” 陆胡蒙面色严肃,一字一顿地肃然道:“小兄弟,我我我我我只只只只只告告告告告诉你一个人,我发现叛叛叛叛叛叛徒是谁了。” 魏清轩警惕地眯起了眼,握住腰间软剑的柄,只待对方一个怀疑便悍然出手。 “是谁?” “是阎将军。”陆胡蒙一字一顿严肃道:“我怀疑他被人掉包过了!” 魏清轩:…… 这是什么碟中谍剧情??? 第六百九十九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小女孩被救出后,城内又陆续出现了三四名幸存者。 这些幸存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尽管被困废墟时有吃有喝,但因长时间幽闭的体力消耗,他们被救出来时,大多仍在生死一线徘徊。 若再在废墟下呆上几天,他们定然就活不成了。 ——可以说他们的生命是被其家人与救灾队,念念不忘的坚持拯救的。 这些幸存者对于整个甘州城都是一个鼓舞。 无人再质疑救人的必要性。 正如蒋明娇那日所说——“哪怕他们忙活到最后,只救活了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 无形的希望洗涤下,整个甘州城气象与百姓心态,都有了截然不同的转变。 其中一个重要细节是—— 成日守在讷米寺祈求下辈子投好胎,祈求家人能够早登极乐,讳疾忌医只愿佛祖消解病痛的信众,一日比一日少一批。 越来越多的甘州城百姓们,选择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直面这残酷却真实的世界。 比起祈求虚无缥缈的上天,脚踏实地靠着自己的双手,拯救自己在废墟下的家人,积极求医问药保全自己,珍重地过好剩下的半辈子,才是面对灾后巨大创痛时更负责的态度。 讷米寺里外成千上万的人,数日内消失得只剩下一小半。 不少人因此还暗中嘲笑着主持。 “靠装神弄鬼来糊弄人,终究还是靠不住。看,这会子就露馅了,被人看出了真面目吧。” “什么佛祖转世什么神迹,真是搞笑死了,也就是趁着人在危难时哄一哄人罢了。等大家都从地震中清醒过来,谁还信这一套。” “原因为自己还能多风光一会儿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现了原型。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讷米寺主持现在只怕要哭死了吧。” “可不是么。”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在当初最风光的时候,他们就该想到如今的结局的。” …… 一开始这些声音还有遮掩,但随着讷米寺的信众越来越少,这些声音越来越不加掩饰。 甚至有不少好事者,故意堵在中年僧人与主持的廊下,无礼地大声议论着。 但自始至终,苍老主持与中年僧人都未理会过一句。 中年僧人只是盘坐在蒲团上,平静诵念着经文。每天按时按点地敲钟,给主持送去馒头与水。 禅房门始终开着一线。 橘黄烛光从房内倾泻而出,那一个身着半旧黄褐僧袍,微微佝偻着腰,低着头平静敲着木鱼的老者,侧影宠辱不惊纹丝不动。 自灾难开始的翌日,到迄今为止的现在,甚至到可预计到的未来,它都将岿然不动。 缄默。 寡言。 坚定若急湍击打的磐石,任由世人装扮理解议论。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唯有平静有节奏感的木鱼声,与轻轻念诵着的经文声,始终平静坚韧飘荡着。 一墙之隔。 帐篷里。 揣着一个滚烫的油纸包,阮靖晟掀起帐篷入内时,蒋明娇正在给一个病人开药。 隔着雪白的帐篷布,清透阳光已有了些暗沉,落在她平平无奇面庞,有些缥缈遥远感。 阮靖晟脚步一顿。 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他因连日奔波的疲惫而紧绷的身体,仿若得到了最温暖的慰藉与支撑,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在外披荆斩棘时,她是他唯一的解药。 “娇娇。” “侯爷。” 二人几乎同时看向对方,出声呼唤着。 …… “我给你带了烤狍子。” “这里有药汤,我特地给你留的。” …… 又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阮靖晟捧着被梭叶包裹的烤狍子,蒋明娇指着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药汤…… 默契得仿若复制。 “噗嗤——” 蒋明娇笑得眉眼弯弯,拎起小炉子倒了一碗药汤,递到阮靖晟手上,“喝掉。”又蛮横夺过阮靖晟怀里的烤狍子:“咱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颦一笑间是被肆无忌惮宠爱的自信与笃定。 阮靖晟端着药汤一饮而尽,耳朵尖默默地红了。 ——这药可预防大部分瘟疫。目前接触尸体最多的大夫救灾队,都被强制要求饮用这药。 这是娇娇特地给他留的。 瞥见阮靖晟发红的耳朵尖,蒋明娇笑容愈发狡黠。 甘州城虽不至于断粮,但粮仓的依旧不甚满当。 所有人都在节衣缩食。 于是这些天阮靖晟去雪山挖掘时,总会特地待会儿点牙祭回来——无论工作多忙多急,他都要让娇娇吃上好的。 二人默契地并肩而坐,喝药得喝药,吃东西得吃东西,享受这偷得的浮生半日闲。 脉脉温情静静流淌。 于心有默契的有情人而言,陪伴是彼此的救赎与能量。 一名暗卫忽然闯进帐篷,跪下禀告道:“侯爷夫人,刀一首领令属下来禀告,雪山那边的挖掘有消息了。” 阮靖晟腾地站了起来,抿起了唇道:“说。” 那暗卫道:“雪山那边今晨又征召了一批搜救犬。在这批搜救犬的帮忙下,刀一首领已经带人找到了,当时国公爷雪崩被埋的地方……” 气氛一瞬紧绷。 阮靖晟感觉到握着他的手,无意识地一瞬收紧。 “然后呢……” 那暗卫咽了咽口水道:“方才刀一首领带人挖开了雪崩被埋处,在那里找到了大批的压扁的帐篷与马棚,还有……” 蒋明娇断然喝道:“还有什么?” 那暗卫战战兢兢道:“还有许多的尸体,有战马的有士兵的,数以万计。” 空气一瞬凝滞。 那暗卫战战兢兢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那里已经成了万尸坑,没有活人了。” …… 空气安静了许久。 暗卫只觉得如背针芒,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女神医姐姐,你们是在喀么雪山里找东西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帐篷下的布里钻出,仰头睁着大眼睛望着蒋明娇。 “我和爹爹经常在哪里玩捉迷藏。那有一个山洞可以藏好多好多人,女神医姐姐我带你去好不好?” 说话的人恰是几天前,刚被救出来的小女孩。 第七百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甘州城外。 喀么雪山。 山脚下。 小姑娘扎着元宝包包头,穿着半新不旧的桃红袄裙,一路沿着羊肠小径,与小狗互相追逐着,扑着花丛内的蝴蝶。 她脚下便是魏国公曾驻扎过的营地。 喀么雪山高*耸如云峭壁千里,仰头看去只能看到,雪山陡峭雪白山壁与尖尖的白帽顶。 承接喀么雪山每年春日融化的雪水,营地应有一个大湖泊,与春日莺飞草长的美景。 但此刻它们已全没了。 此处只有成堆冻僵的马尸人尸、被压倒的接天蔽日的帐篷、未燃烧完的柴火堆,与随意散落的兵戈剑戟,和好几车队的干粮。 刀一带人将尸体堆在一起,以便一次性焚烧。 缄默望着这一切,阮靖晟下颌线条愈发冷硬。 此处已无生迹。 “二宝回来,别跑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将调皮跑远的女儿叫回来,中年男人才弯腰恭敬望向阮靖晟蒋明娇道:“早知道两位恩公在喀么雪山找东西,我便应当早些来告诉两位恩公。” “我家有一个小商队,每年就靠着秋冬将西域的东西倒腾到甘州,春夏再将甘州的东西倒腾到西域来赚点钱。” “我每年都要路过喀么雪山好几次。” “两位恩公应该也明白,常年跑商的最怕的就是马贼。” “一开始我就是被马贼追着,慌不择路跑到喀么雪山,才误打误撞找到这山洞的。” 他指着喀么雪山山脚,一处厚厚的积雪道:“现在被雪埋了,两位恩公没看见。这里原来有一个茂密的树丛,在树丛深处可远的地方了,才有一个只让一人侧身进的洞口。” “我猜就是因这洞口太小了,才一直没被人发现。” “因为这地方隐蔽,我有时候从西域贩了东西,都不直接拿回城里,会把这里当做仓库。”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挠头,“有两次我要来喀么雪山取货物,二宝吵着要我陪她玩。我就把她带过来,玩过两次捉迷藏。没想到这孩子就这么记住了,还说给了两位恩公听。” “哦对了,从洞口进去后里头有一个小山洞。我进去转过几圈,发现除了这一条小道,还有好几条小道可以通向山洞,不过大部分小道都被石头堵死了。” “只剩下一条路还能走通,大概能从这通到山的另一面。” 蒋明娇望向他手指指向的另一方向。 那是雪山的另一侧。 那是崇山峻岭的雪山群正中央,被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又地形险峻磕绊难走,因此甚少有人活动的痕迹。 大多数甘州本地人都不曾去过。 因与军队驻扎地相距太远。在中年男人开口前,他们从未将两个地点联系起来。 阮靖晟声音肃然:“此处已完全被雪掩埋了,你能确定洞口就在这里吗?” “能。”中年男人猛地点头:“我每年冬天都要打这儿过一趟。要是认不出来就得在外头过冬。我记得牢牢的呢。” 他叹了口气道:“二位恩公,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证明。怪我,当时怕别人和我抢这一块好地方,连一起跑商队的几人我都瞒着呢,只告诉了我家里的几个人。结果他们都在地震里……” 蒋明娇断然打断了他道:“你不需要证明,谢谢你。” 她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无论最后找到没有,都谢谢你把这消息告诉我们。” ——因为这可能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中年男人手足无措地退后两三步,连连摆着手道:“女神医,您可别这样谢我。” “我哪儿当得起您的谢。要不是女神医帮忙,我二宝这条命都要救不回来咧。” “你们千里迢迢从京城到甘州,为咱们甘州城做了这么多事,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小女孩亦脆生生道:“女神医别谢,我们要谢谢女神医。” 望着二人纯真真挚的眼神,蒋明娇胸腔发烫。 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希望。 她不善于言辞感激。 但定会始终记得。 遥遥望着被厚厚积雪掩埋住的山脚,她压住胸腔内沸腾的情绪,毅然咬牙别过了脸,断然喝出一句。 “挖。” “是。” 刀二与阮靖晟的三千士兵,带着铁锹铁耙等挖掘工具,一拥而上地劳作起来。 从日出到日落。 一直到了晚上。 有人忽然叫了一声:“我发现了一件衣服。” 阮靖晟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大周军队的服装。这衣服上还有很新鲜的血迹,说明这伤应该是五天内新受的。” 他断然说出了结论。 “有人找到了这里,而且直到五天前还活着。” “继续挖。” “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到幸存者。” 虽然不能确定魏国公是否在这儿。但至少这里有一批幸存者。有幸存者,他们就可能得到魏国公的消息。 这代表他们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众人如被注入了一记强心剂,愈发热火朝天地挖掘起来。 刀二扭头望着蒋明娇,心里是忍不住地感慨。 原来冥冥间真的有天意。 这山洞实在隐秘难寻——恐怕整个甘州城内,真的唯有中年男人与他的家人知道。 若不是夫人在一切的最开始,以十三绝针救活了厥死的男人,若不是夫人在众人绝望时,坚持每一条生命都有意义,让救灾队多坚持了一会儿,若不是夫人发现女孩踪迹时,上前帮忙强行令中年男人喝水保住一条命,并从废墟中救出了小女孩…… 以中年男人当时的疯狂,迟早会油尽灯枯而死。 这些真相亦将被尘封。 这些被埋在雪山下的人,也再找不到重见天日的机会。 举头三尺有神明。 善恶有报。 世间固然有许多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例子,但在由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组成的社会里,善意是会得到传递与继承的。 你曾经无意中做的善意,会在未来某一天的一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叫‘万幸’的方式回馈给你。 你尊重生命。 上天便会尊重你。 当晚蒋明娇与阮靖晟一直不眠不休地挖掘着。 但事有不凑巧。 当夜,山洞旁出现了狼群。 第七百零一章 将这批狼物尽其用 这是一个被幽蓝浓雾笼罩的夜晚。墨蓝色湛蓝高远的天空中,一轮皎白的月被厚厚云层遮挡,泻出一线冷白光芒。 挖掘现场燃着篝火照明。 皎白月光与橘色篝火交织,在雪白积雪映出如火风景。 营地里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收敛尸体以防疫病的,捡柴火烧篝火的,融化雪水做饭的,士兵们一批一批换下来吃饭,再不停歇地上去挖掘。 因为有了希望的光芒,他们内心火热毫不觉累。 一名救灾队百姓抱着一堆从营地旁的树丛里抱来的柴火,大步地往着篝火燃烧的方向走。忽然树丛里传来簌簌声响,他下意识循声扭头看了一眼。 对上了一双幽绿色的竖瞳。 他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直到耳边传来惊惶失措的尖叫,“狼狼狼来了。”“有狼来了。”他才清凌凌打了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狼。” “是草原上的狼来了!” “大家都别忙了,狼来了。狼要吃人了。” …… 紧接着几十声带着威胁性的野兽叫喊,从树丛的各个方向传了过来。 “嗷呜——” “嗷呜——” “嗷——” 狼是群居动物,喜欢自由在大草原狩猎,大多数情况下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 尽管常听到远远狼嚎,甘州城百姓们是很少见到狼的。 这是甘州城百姓们第一次直面狼群的攻击。 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下意识地慌乱了起来。 “狼,狼是狼嚎。” “甘州城里怎么会有狼。” “天哪!这么多的狼,我们要没命了。” …… 有人迅速反应了过来。 “是是营地里这些尸体。” “是尸体把狼群吸引过来的。” “地震后草原上死了不少动物。这些狼估计是没有东西吃,闻到尸体的味道,便都一起聚了过来。” “我听说狼不爱吃腐肉。如果有活人的话,他们会优先吃活人……” …… 这番话说的众人不寒而栗。 更让众人惊恐畏惧的是,就在他们惊恐得尖叫时,树丛里发出了响亮的窸窸窣窣声,十几个毛茸茸的大脑袋钻了出来,用垂涎的幽绿目光盯着他们。 百姓们下意识就扭头狂奔。 “狼要吃人了。” “快跑啊。” “狼狼狼来了。” …… “嗷呜——”狼群发出威胁性的吼叫,趁乱追了上来。 他们狩猎时极有技巧,并不对人群穷追直打,而是配合有素地将一个跑得摔了一跤的瘦弱少年,团团地围了起来。 瘦弱少年重重摔了一跤,一抬头就发现被狼群围住了,顷刻间吓得脸都白了。 他这样子反倒更激起狼的野性。 一只毛色银亮的壮狼,朝着瘦弱少年扑了上去。眼看壮狼森然的爪子,即将落在瘦弱少年的背上。 瘦弱少年发出了恐惧的尖叫:“救救救救命……” 下一瞬。 一骑墨黑色高头大马呼啸而来,阮靖晟身着墨黑色的甲胄,踏着银白色月光,任凭猩红的披风烈烈招展,如一道利剑飞刺而来。 轰的一下—— 墨黑色高头大马凭体型优势撞开了一匹狼,令其横飞出老远,横冲直撞地挤进狼群。 长枪往前一探。 阮靖晟将少年勾起,甩在了他的马背上。 在群狼愤怒反应过来嚎叫前,墨黑色高头大马已冲出了狼群。 看着这惊魂刺激的一幕,众人吓得双腿战战,都顾不上跑了。 阮靖晟冷硬沉稳的呵斥声响起。 “狼群怕火。现在所有人听我命令。百姓们拿起篝火里的火把,擎在手中保护自己。士兵们保护好百姓,点燃燃火箭朝狼群·射。” 仿若找到了主心骨,慌乱局面一瞬得到控制。 百姓们拿起火把开始护在身前。 士兵们越众而出,将百姓们团团护在身后,摆出了整齐的架势,点燃了手中的燃火箭,朝着狼群的方向射去。 动物皆有怕火的本能。 尽管垂涎于丰盛的猎物,在火把与燃火箭的层层驱逐下,狼群还是不断的在往后退。 一步。 两步。 三步。 …… 几十只狼一齐被逼到树丛中,压低着肩背做出攻击姿态,发出不甘心的鸣叫。 百姓们心里皆是一松,在内心发出了欢呼。 他们不由自主瞥向阮靖晟,眸光是藏不住的崇拜。 当机立断。 冷静沉着。 调配有度。 …… 仅从一个狼群侵袭,便可管中窥豹地看出,阮靖晟不愧为令突厥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煞神,大周最年轻的侯爷,军事素养与指挥才能都实在太过优越。 他的荣耀当之无愧。 这厢事态将将平息,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数道急促焦急的惊呼声骤然再响起。 “女神医小心。” “女神医当心后面。” “女神医,你后面有狼过来。” “女神医快躲开。” …… 只见方才那批狼群中竟出了一个落网之鱼——一只通体铁青的高大雄狼,悄无声息地绕到山洞背后,朝着正望着阮靖晟的蒋明娇,无声无息扑了上去。 眼看着那狼森白牙齿,距离女神医不到一瞬,众人心脏都仿佛一瞬停止。 咻——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雪白羽箭透穿过青狼的双眼,巨大力道将其带得狠狠定在石头上。尖锐箭矢没入石头后,末端久久都还在震颤。 足见阮靖晟箭术之精湛,力道之蛮横强大。 众人重重松了一口气,心脏重新回到肚子里,忙都关心地围了上来。 “女神医,你没事吧。” “女神医,你还好吧。” “女神医,你怎么样了。” …… “我没事。”蒋明娇收起手中的药粉,仰头朝阮靖晟灿烂一笑,“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阮靖晟声音沉稳:“女神医,你没事才好。” 尽管知道娇娇有药粉,但那一瞬他的心仍揪得很紧。 幸好…… 扭头看向那群狼,阮靖晟利落地命令士兵们道:“将它们围起来。” 阮靖晟麾下士兵不负‘百战之师’之名。在没有百姓们影响后,迅速将狼群围了起来。 “这群狼要怎么办?” 最后望着被团团围住的一群狼,众人皆犯起了难。 杀了太过残忍。 留着是个祸害。 蒋明娇眸光闪了闪。 阮靖晟扭头,语气温和地问:“女神医可有对策。” 蒋明娇颇觉有趣地勾起了唇:“我倒是有个想法,能将这批狼物尽其用。” ——只是要看他们会不会上钩了。 第七百零二章 洞口,开了 “陈大夫,醒一醒换药了。” …… 声音似乎在耳畔很远的地方,陈坦材沉浸在恍惚的梦里,无法掀开沉重眼皮。直到被重重推了一下,他才一个鲤鱼打挺,呆滞地坐了起来。 “陈大夫,您没事吧?” 对面的一名朱袍丹帜的士兵,正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 猛的抹了一把脸,陈坦材下意识挤出笑:“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谁又要换药了?” 是一名被石头砸了腿的年轻士兵。 陈坦材细心帮他换了药。 伤者感激地虚弱道:“陈大夫这些天可真是多亏了你了。” 陈坦材随意摆了摆手:“我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本应做的。” 话一出口他有些恍惚,仿佛在哪儿听过这话。 那是极遥远的从前,他还在京城开着一家叫杏香馆的医馆,除了街对面的仁心堂外,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有一天,仁心堂忽然来了一个女医,冒着全天下之大不韪当众行医,便说了这句话。 当时他只觉得这人在装模作样…… 谁知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他竟也开始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但实是时势所迫。 自雪崩时魏国公在千钧一发时,将他们带入这临时发现的山洞,已近二十天了。 山洞里意外地有一批货物。 凭着这批将要贩卖去西域的货物,他们艰难地度过了前十三天。然后货物告罄了,他们陷入了饥饿与寒冷的困境。 五天前,国公爷带着伤势稍轻的一批人,留下了大部分粮食,从另一条小道离开了。 当时国公爷说的是,要去山间打猎寻一条出路。可陈坦材心里一清二楚,国公爷是想给他们留一线希望。 但真的能有希望吗。 陈坦材走着被一具尸体绊住了脚。 是一个熟面孔。 一个刚入伍的十七岁新兵,小腿因寒冷冻得僵硬充血化脓了。 昨天陈坦材问他需不需要用药。他惨然拒绝了:“把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山洞里的苦寒饥饿幽闭,令大部分的伤者都在十天内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一小批年轻人。 如今年轻人也都撑不住了。 陈坦材以为他会鼻酸,但并没有。太多的尸体与死亡已让他麻木到冷漠。 他平静将年轻人的尸体搬开,堆到离活人极远的地方。 ——若是燃料足够,这些尸体是应被焚烧的。这是江南疫情后,阮将军勒令所有军医学会的手段——防治尸体腐化带来瘟疫。 收拾好尸体,陈坦材靠着山壁坐下,掏出只剩浅浅一层的浴春酒,递给旁边一名士兵。 他的脚也快冻得坏死了。 那人苦笑将酒推了回来:“陈大夫不用给我浪费这些了。现在整个营地里都没多少酒了。” 陈坦材皱眉道:“给你用你就用。等外头的人来救我们了,浴春酒能要多少有多少,别这么磨磨唧唧的。” 那人咧开嘴笑了一下:“陈大夫,你不用瞒着我。我什么都知道。这山洞实在太偏僻了,就算外头有人在找咱们,也发现不了这地方的。我们被困在这地方了。” 陈坦材一时语塞。 士兵凄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陈坦材还欲说什么,袖子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一个少年颤抖着声音问道。 “陈大夫,一定会有人来救咱们的吧。” 这一声如激起了千层浪。数道不安惶恐的声音,从山洞各个方向响起。 “陈大夫,您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吧。外头真的一直有人在救咱们对吧?” “陈大夫,咱们不会死在这里?” “陈大夫,我好害怕。” …… 还兼有几道被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嘶吼。 “我们活不了了!我们肯定活不了了!这么多天了!” “怎么还会有人记得我们。” “我们一定会死的。” “我不要死,求求了求求你们来救救我吧。” …… 陈坦材心不断地往下沉。 ——因为长期幽闭的恐惧、缺衣少食的绝望、以及病痛的折磨;许多人已经坚持不住了。 他断然开口喝道:“都给我说什么呢!我说了会有人来救咱们,就一定会有人来救咱们的!都坚持到这么多天,临到了外头的人发现了咱们时,你们可别犯傻说什么撑不住了要放弃!那可真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众人被他喝得呆呆望他。 陈谭才放柔了语调,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别着急再等等就要来了。国公爷都说过多少次了,阮将军还有他的孙子外孙女,不管多久都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还不信国公爷的话吗。” “你们不相信我,还不相信阮将军吗?阮将军带着咱们打了多少次胜仗,把突厥联军都打败了。他是什么人品,你们还不知道吗。” “阮将军是不会抛弃咱们的。” “再多坚持一天,就一天,我保证明天一定会有转机的。” “希望就在眼前了。” …… 仿佛被这坚定有力的话安抚了,众人的质疑声与哭喊声慢慢消失了。 山洞再次陷入寂静。 陈坦材又和几个士兵一起,煮了一点面汤,算是用作了晚餐。 众人吃后都沉沉睡着了。 陈坦材一个人走到了山洞口。 山洞口堵着厚厚的石头。被困的最初几天,国公爷还组织他们挖过。可石层实在太厚了,他们挖了数日都不见头。 再后来他们粮食不够了。为了减少消耗,国公爷便不让大家再挖了。 陈坦材拿起一个石头,凿起了山壁。 他要给大家制造明日的‘转机’。 别看他劝慰众人时,话语坚定沉着冷静。可他心里实际上比谁都惶恐。只是站到了这个位置,被这么多人依靠着,情势所迫不允许他往后退。 咔咔咔—— 他用力凿着山壁,想到了方才那问题。 “真的会有希望吗?” 他凄然苦笑。 “怎么可能呢。都这么久了,要来早该来了。这里应当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吧。” 只是他不会将这句话对任何人讲,哪怕最后山洞里只剩下一个活人,他都要让他怀揣着希望,相信明天一定能得救地死去。 他用力地一下一下凿着,忽然砰地一下。 他砸出了一个洞。 一线明亮雪光射入,他长期没见过光的眼被刺痛,无声无息流下生理性泪水,对上了一张同样呆呆的脸。 洞口,开了。 第七百零三章 我我我我我一定做梦了 在日以继夜毫不停歇的挖掘下,因雪崩与地震而掉落,堵塞山洞门口的厚厚石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了。 希望就在眼前。 帐篷里。 刀七恭敬地跪在地上,呈上了一封信。 “夫人,沙雕刚送来的。” 收回望向山洞口的目光,蒋明娇面庞平静地接过信,匆匆扫了一眼,轻轻眯起了眼。 她将信扔进了橙红火堆里。 橙红的火苗腾跃跳动着,吞噬了雪白的信纸,令她漆黑瞳孔里映出堪称冰冷锐利的光。 蒋明娇淡淡地道:“听说营地里最近又抓住了不少探子?” 刀七点头:“是。” 阎洪河并非知难而退的性格。接连吃了几个大亏,只是让他的行动愈发谨慎小心。 暗火盟已查到他在数日内,与甘州城许多实权官员、颇有威望的巨商大贾联系过了。 他也没放松对营地的试探。 在还没有进入甘州城前,刀一每日都要抓到数个探子。在阎洪河正式进城后,探子数量更骤然增多数倍。 这两天侯爷与夫人都来营地,阎洪河大抵是心急了,派探子派得愈发多了。 “他们不是想知道这里的消息吗?”望着雪白信纸被烧尽,蒋明娇慢条斯理地玩味说道,“堵不如疏。既然他们想知道,咱们就告诉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们。” “正好咱们困在后山的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 刀七眼前一亮,恭敬道:“是。”然后扭头去了。 目送刀七消失在茫茫雪原,蒋明娇唇角勾起一个冷笑,优雅平静得堪称恶劣。 路过的士兵看得呆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一定是我没睡醒眼花了。女神医这么巍峨飒爽又善良柔软的人,怎么会露出这么恶劣的笑容呢……不过还别说,女神医那么笑着还真可爱。” “嘿嘿嘿——” …… 忽然挖掘现场一声重响,震天动地的欢呼紧接着响起。 “空的空的——真的有一个洞穴。” “那人没骗我们,有光有光透出来,这里头是空的。” “里头肯定有人,我都听见有人说话呢。” “用力挖,快些快些。” 石头哗啦一下垮了下来。 漫天灰尘雪粒震得三米高。 众人都因呛得咳嗽不由得后退一些。 唯有蒋明娇与阮靖晟仿佛未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咕噜噜—— 洞穴内滚出一个雪人,拿着一个小刀护体,捂着眼睛高声喊道:“我不知道国公爷在哪。你们别想威胁我。要是你们威胁我,我就和你们拼了。” 终于有人认出了他:“是陈大夫。” 陈坦材闻言一愣,缓缓睁开眼睛,忍着刺痛的眼望向众人。 看见阮靖晟,他眼睛猛地瞪大,嘴唇剧烈哆嗦,胸腔上下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菏的声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厥过去时,他猛地抱住了阮靖晟的腰,松了握紧小刀的手,哇的一下嚎啕大哭。 “阮将军,你怎么才来。我们等你等得好难过。阮将军,你竟然真来救我们了,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刀一在左边幽幽地道:“陈大夫,你没有做梦。” 刀二在右边补充道:“还有陈大夫,你的刀刚刚掉下来,扎到了你脚尖。不痛吗?” 陈坦材抱着阮靖晟,喃喃自言自语道:“我肯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见阮将军出现在我面前,还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居然能在左右两边响呢。” 刀一:…… 刀二:…… 阮靖晟:…… 一刻钟后。 陈坦材伸着一只脚,嗷嗷地直叫唤:“轻点儿,轻点儿疼。” 大夫笑眯眯地给他伤口包扎:“这么怕疼,刚才刀砸在你背上,怎么都不知道躲呢。” 陈坦材不吭声。 刚才兴奋过度,他也没反应过来呀。 洞穴里的人已被救的七七八八了。每人领到了一件旧棉袍,受伤者伤口处都被上了药,还被另裹了一层毯子。众人正围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着温热的粥。 不管大家的连连邀请,陈坦材只躲帐篷后头,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能让他们看见英明神武的陈大夫,受伤后竟是这副怂样。 “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一道清冽声音从旁边传来。 竟是女神医。 陈坦材扭头望着她,苦笑:“我也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子。” 失去了兄长的庇佑,全家流放到边疆,被迫征召成一名军医,在战火死亡中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撤退回流放地时阴差阳错落入绝境,成为这一群人的支撑。 若两年前有人告诉他,说他会变成如今这样,他恐怕会骂人家祖宗。 但人生似乎就是这样。 毫无察觉地走至半途时,猛一回首才惊觉短短几十载,竟能如此波澜壮阔,恍若黄粱大梦一场。 蒋明娇走到他面前,问道:“听说国公爷当时和你们在一起?” “是。”陈坦材坦然道,“若没有国公爷的当机立断,我们只怕都活不下来。但后来营地里的粮食不够了。五天前国公爷说要去找粮食,从小径的另一个方向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都带了哪些人离开了?”蒋明娇问 陈坦材想了想道:“他的亲卫齐思行,和一些幸存的将领士兵,约摸一百来人吧。” ——至少五天前,外祖父还活着。 蒋明娇稍稍定了定心。 …… “女神医……”两人又说了些魏国公的情况后,陈坦材鼓起勇气道:“虽然现在女神医你和还在京城的沈太医,你们可能觉得不需要了。但我还是想为我过去做的事说的话道歉。” “过去的我太过丑陋阴暗利欲熏心,我知道道歉不能弥补伤害。我也坦然接受你们的惩罚。但我现在是真心地告诉女神医你,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我会为此终生努力的。” 他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并没给蒋明娇回答的机会。 望着他的背影隐没在人群,消失在雪山,淡去在浩大天地间,蒋明娇愣了一瞬微微一笑。 人性是复杂幽微的。 好人有也有阴暗的一面,坏人也不是不会改过。 她不会替沈太医去原谅,但这样似乎也挺不错。 第七百零四章 他要先下手为强 甘州城内。 正房。 一场庆祝酒宴才将开席,众人正觥筹交错高谈阔论。 气氛欢腾火热。 在如今人人勒紧裤腰带的甘州城,这一酒桌堪称奢华豪富至极,一共摆满七十二个碟子,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应有尽有,佐菜的酒都是最上等的浴春酒。 客人亦皆穿戴华贵金玉满身,不是甘州城的实权官员,便是豪富一方的巨商大贾。 “这一道翡翠雀舌肉质紧实入味,乃是难得一见的珍馐,本官也是托了阎将军的福,这才吃到两回的。” “自从地震后就没尝到这一口脍制鹿肉了,阎将军手面果然够大。” “阎将军可真是太抛费了。” “阎将军您放心。咱们一起在甘州城都多少年交情了。但凡你一句话,我便不会有半分推脱。” …… 被人众星拱月地围着,阎洪河坐在上首主位向人一一举杯,抚须而笑难掩得意。 阮靖晟先到甘州城一步,笼络了人心又如何? 与卢总督共治甘州城多年,他与他哥早明白一个道理。 ——只要把官员们笼络好,人心算个屁。 甘州城距离京城上千里,是实打实的‘天高皇帝远’。如今昭仁帝登基都十几年了,甘州城不少百姓还只知道先帝爷呢。 虽然朝廷每三年都会派人来探查情况。但派来的‘百姓喉舌’亦是官员,背后总有作为弱点的党派和家人,于是总会终究‘妥协’。 他们实际上是这一方的土皇帝。 他阮靖晟与女神医只顾着圈民心,却实在是太过愚蠢,竟忘了这一群实权官员巨商大贾本地豪族。 那就莫怪他先下手为强了。 吃人手短。 这些人吃了他的必会帮着他。有了这些人的暗中相护,他还不信扳不倒阮靖晟与女神医。 尤其…… 阎洪河摇晃着甜白瓷杯中的清冽的酒水,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昨儿个他从探子口中得到了消息。 魏国公昔日驻扎的营地已经被挖出。 尸横遍野。 无一活口。 魏国公必死无疑! 死人不会说话。至此事情原委将都由他兄长‘定制’。 待他再徐徐图之将救灾这一叨天大功纳入囊中。 这场甘州之行便已完美。 他正这般自鸣得意地想着,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地撞进门。 “将军,武冠侯在喀么雪山找到了一个能藏人的山洞。” …… 酒桌热烈的庆祝氛围骤然一滞。 阎洪河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将酒杯重重磕在桌上,他沉怒地质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众人亦都放下酒杯,扭头望向报信的探子。 探子半跪在地上,声音哆哆嗦嗦地:“回、回回将军的话,小的不敢有隐瞒。小的的确听见救灾队的人说,喀么雪山下有一洞口。小的还亲眼看见阮将军带了许多人在挖什么东西……” 有人嘀咕了一句:“之前怎么没听说那有什么洞口,好端端冒出来了一个……” 探子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是、是是甘州城百姓告诉女神医的。就是前几天在废墟里挖女儿,一直没日没夜挖到厥死过去,被女神医救回来的那人。” 说起中年男人在废墟挖女儿的事,阎洪河面色骤时难看起来。 当时他为攫取民心顺应民意,故意与和女神医唱反调。结果百姓一见小女孩被挖出来,顷刻成为了墙头草,排斥他的冷血无情。 他吃了好大一个亏。 至今他仍耿耿于怀。 众人亦都想到了这茬,眼观鼻鼻关心低头,不敢触阎洪河的霉头。 宴席一时尴尬地安静。 敏锐察觉到阎洪河的不悦,魏清轩打着圆场问:“那他们挖到了什么没有?” 陆胡蒙最支持他的小兄弟,忙也帮腔问道:“对对对对对,他们挖到什么没没没没有?” 探子小声道:“还请将军恕罪,武冠侯抓探子抓得特别厉害,小的、小的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没能看得太清楚。” 阎洪河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探子退下去。 他当然知道阮靖晟手段厉害。若非如此他真能打败突厥联军?这些天他都折了多少人手了。 酒席上酒水依旧清亮,精美菜肴冒着热气,琳琅满目令人垂涎不已。 但是现在谁都没有了吃的胃口。 有人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将军我们要怎么办?” 阎洪河皱眉沉思不语。 陆胡蒙不屑瞥了一眼阎洪河,迅速低下了头遮掩神情。而后他想到了什么,又抬头冲魏清轩摇头警示,让他莫要此时开口。 这憨厚懂事听话的小兄弟,是营地里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他得保护好他。 阎洪河许久才沉声道:“魏国公通敌叛逆,借雪崩谋害边疆十万将士,罪行罄竹难书为人卑鄙无耻,令人神共愤。若他死在了雪崩之中便罢,但如今他竟有了一线生机。那么身为大周朝臣,我等有责任将其饥渴诛杀,肃清朝堂风气,维护朝纲替陛下分忧。” 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俨然已给魏国公定了死罪,将自己当做了匡扶正义的钦差。 魏清轩轻轻垂下了眸子,挡住了眸间氤氲而上的冷气。 陆胡蒙亦露出不屑之态。 未察觉二人目光,阎洪河抓起了长剑在手,骤然站起冷笑道; “让人收拾一下我们去探望武冠侯。” · 说是去探望武冠侯,阎洪河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让人草草带上几坛酒,一丁点米面药材便即刻出发了。 他的目的十分赤*裸。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人。 无论魏国公是否在那个山洞里,无论那山洞内是否还躲着幸存的其他无关将士,他都一定要将这个山洞再给埋了! 为此他预备再制造一次小型雪崩。 若能把阮靖晟与女神医一起埋进去,将是最好。 正想着他已到了营地。 一眼看见大步走来的阮靖晟,他潦草敷衍地一拱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才慢吞吞地翻身下马。 但还没等他完全下马。 咻地一声—— 一道长剑贴着他头皮过去,将他的帽子连带头皮都削掉一大块,留下一片血痕…… 令他成为了一个…… 秃顶。 第七百零五章 惹了一身腥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所有人一时都呆愣在原地。 包括阮靖晟。 因遥遥望着阎洪河到来,他大步走来时龙行虎步,背着一把黑色长柄斩马刀,俊美无俦的面庞释放着强大摄人的压力,气势是肃杀与冰冷的。 这一瞬间他神色依旧冷峻,但声音却长久卡了壳。 长天、阔日、雪山、积雪、人群、马匹……所有声音被抽空。 时空都仿佛被冰冻。 …… “……”阮靖晟与阎洪河相互呆呆地望了一瞬。 阮靖晟终于忍不住了,木然指着阎洪河的脑袋:“……阎将军,你要不要处理一下。” …… “……” 事情发生得太快,阎洪河其实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茫然窜入他耳朵后,他才木偶式的伸手,摸了一下头顶。 触手温热。 一捧发丝飘然而落,挂在了他睫毛上。 所有人:…… 阮靖晟:…… 小模样还挺别致。 魏清轩体贴地送来一张帕子:“阎将军,您擦一擦。” 阎洪河完全状况之外,接过帕子擦了一下,神游天外地将睫毛上的头发拿开,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气得脖子都粗了,将帕子狠狠摔在地上。 “谁?” “是谁干的!” “给我站出来。” …… 周围鸦雀无声。 随着他沉怒的动作,几缕飘逸的发丝,又从他头顶慢慢滑了下来。落在了他的鼻子上。 不知是谁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吭哧一声笑。 周围的人瞪他一眼,扭头憋笑也憋得面庞都扭曲了。 …… “阎将军。”在这令人压抑的尴尬寂静中,蒋明娇牵来一匹淡金色大马,声音很是诚恳,“和上次那一箭不一样,阎将军,这次是真意外。” 蒋明娇一本正经地认真补充道:“东西是它一脚踏出去的。” 阎洪河:…… 所以你上次故意拿箭射我,还好意思理直气壮了? 这是一匹极漂亮的白马。 标准的汗血宝马品种,足有成年人一人高,通体是漂亮的淡金色,毛发雪白茂密柔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阎洪河,朝他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 那缕头发从阎洪河鼻尖,被轻飘飘地震落往下掉。 众人:…… 阎洪河:“……” 阎洪河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才深吸了两口气,刚想说一句‘把这畜生给我宰了’。 蒋明娇已诚恳道:“阎将军,我劝你最好不要对它怎么样。这是大宛国今年进贡的汗血宝马,且是仅有一只的种马,是陛下特地用来改善中原马匹血统的。大宛一向对汗血宝马管得极严,这是陛下用五千金换的,您应该懂它的价值。” 阎洪河话登时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面庞都青了。 汗血宝马珍贵。 种马更是万里挑一的珍贵。 这还真动不得了。 ——其实不是这匹马干的。蒋明娇却深知阎洪河的暴戾,不欲牺牲那匹肇事马,才让人赶紧牵来这匹马。 蒋明娇似是知道他十分憋屈,安慰性地拍着他肩膀道:“阎将军凡事要往好处想,最起码没有人想刺杀你。” 阎洪河面色稍稍和缓。 是的,最起码阮靖晟还不敢明目张胆刺杀他。 蒋明娇一句话又出了口:“只是阎将军你太倒霉了,竟然走个路都差点丢了命而已。” 阎洪河:…… 倒霉的阎洪河丝毫没有得到一丁一点地安慰。 …… 望着阎洪河甩袖而去的背影,蒋明娇摸了摸鼻子,甚是奇怪地疑惑道:“咦,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吗?” 阮靖晟义正辞严地站她这边:“女神医您什么都没有说错。你明明认真地在安慰他。阎洪河此人心性狭隘品性不佳,女神医您还愿意这么细心安慰他。哎,女神医您真是太善良了啊。” “阮将军说得对。”蒋明娇认真道:“我也觉得我没做错什么。所以阎将军一定是被我感动得不忍面对,才想找个地方静一静的。哎,阎将军可真是个心思柔软的好人啊。” 刀一:…… 刀二:…… 刀五:…… 魏清轩:…… 你俩可真是一锅配一盖,绝了。 …… 但这的确是一个意外。 阮靖晟纵是想对付阎洪河,也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蒋明娇更是有一百种手段,暗地里阴死阎洪河。 况且他们暂时根本不想弄死阎洪河。 他们只想暂时留着他,找出他背后黑手。 阎洪河此番纯属脸黑。 一刻钟后。 重新戴上头盔,站到阮靖晟身旁时,阎洪河已换上还算得体的微笑:“侯爷,臣昨日听说国公爷驻扎的军营地被挖出来了?情况,似乎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 可以用尸横遍野形容。 他是故意戳人伤口。 阮靖晟神色冷硬,周身释放出强大压力道:“阎将军想说什么?” 阎洪河露出哀戚神情:“早闻魏国公心性疏朗爱提携后辈。武冠侯年仅十四岁入伍,是得到魏国公赏识,被其提拔为亲卫,才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能一路走到今天的。因而武冠侯多年来与魏国公感情甚笃。” “如今魏国公竟然……还请武冠侯要节哀。” 魏国公生死未卜,他却已经提前道起了节哀。 这番话既是故意恶心人,又是想看阮靖晟神色眉眼间,能否露出一二痕迹。 …… 阮靖晟冷冷地道:“国公爷确实心性疏朗爱提携后辈,在多年以前提携过还是一小兵的我,对我有知遇之恩。” “如今国公爷这般情境,我自然是心急如焚。” “但与我的知遇之恩相较起来,阎将军您和您兄长受国公爷的搭救之恩亦是重大。” “数十年来,你们兄弟二人皆冷落在甘州城,毫无翻身余地。还是突厥大军来袭,国公爷率大军抵抗时,说你们实在可惜,搭救了你们一把。本侯还记得国公爷说要给阎将军叙功时,阎将军那热泪盈眶感激涕零样,那份真情实意可真真是令所有人都动容。” “魏国公如今生死未卜,阎将军与您兄长你们二人,想必是应当更心内俱焚吧。” 阎洪河脸立即绿了。 ‘魏国公生死未卜,他们兄弟会心急如焚?’ 谁都知道他兄长指控魏国公通敌谋逆。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反讽,还掀了他和兄长的老底。 他与兄长被冷落甘州城十几年,的确是被魏国公提携,才有了重新起复的机会,才会被人重视并利用的。 但不是所有人受了恩,都记恩与报恩。 事实上甘州城的那十年落魄,是他与兄长人生中最想抹去的污渍。 阮靖晟果真滴水不漏。 这一番对话下来,他不仅没试探出虚实,还又搅了一身腥。 第七百零六章 救命的时候能不能说快点! “魏国公帮助我兄弟二人颇多。”阎洪阴冷地看着阮靖晟许久,忽然露出一个放肆的笑,“我等自然是对其感激涕零的。” “魏国公人品清正为人钦佩,却因晚年一时走错道,导致犯下弥天大错。我兄长不忍其半生清誉一夕被毁,努力劝阻无果后,特地远赴京城请求陛下,将其罪行揭露于天下,以挽救整个国公府。” “得知国公爷因雪崩生死未卜后,我更是奉兄长之命,远赴甘州城救灾救国公爷。” “我兄弟二人可是记恩时时将国公爷记挂在心内的。” 他勾出一个肆无忌惮的嚣张笑容。 将诬陷魏国公通敌谋逆,说成不忍魏国公半生清誉被毁,挽救整个魏国公府一个大全;将自己欲夺贪天之功,暗地里百般阻拦救灾,说成是大义凛然救灾救国公爷。 这番话堪称卑鄙无耻至极。 一时无论是阮靖晟麾下,亦是甘州城旧部里,与魏国公打过交道的人,皆露出愤然之色,怒瞪着阎洪河,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阎洪河笑容反而愈发冷漠。 当一个人不要脸时,就一定程度上天下无敌了。 啪*啪*啪—— 一阵响亮掌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说得好。” “阎将军说得可真是字字经纶句句精彩。” 阎洪河眯起了眼。 他可不觉得女神医是真的夸他。 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阎将军实在是个妙人。我从前听“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一句时,还不解其意,只道世间怎会有这等卑鄙无耻之人。将军这番话亲身演绎了这八字,令我着实领会了古人智慧。” “妙妙妙。” “实在是太妙了。” ——‘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出自《小窗幽记》,讽刺的是读书人若不讲廉耻,便如穿衣戴帽的猪狗。 阎洪河怒声道:“你。” “怎么,将军是觉得我说错了吗?”蒋明娇冷笑道:“还是将军如此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八个字仍旧不足以形容您的无耻吗?” “在突如其来的雪崩来临,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时,正值壮年的阎将军兄弟二人,抛下魏国公一个七旬老者,与整整五万朝廷好将士,轻装简行地离开。” “这是将军的恩义。” “当日在雪崩中被埋的,除了魏国公与武冠侯从京城带出的数万将士外,还有几千人是跟着将军二人数十年的老手下。可将军自从雪崩发生后,直至如今都没有问过一句他们安危情况。” “这是将军的待下。” “来到甘州城已经三天了,将军从未去过废墟里,挖过一个幸存者,没有去临时居住点看一眼,问一句百姓现在是否缺衣少食,没有去讷米寺旁的帐篷里,问过一句百姓们的病痛疾病。” “将军做了什么呢?” “将军进城之后,第一件事是把甘州城有头有脸的实权官员,巨商大贾,豪门世家,邀请在府里宴请了一遍。” “这是将军的民心。” “这样一个毫无廉耻猪狗不如的人,难道我的评价是有哪里说错了吗?” …… 一番话简直是指着阎洪河鼻子,将他骂得个狗血淋头。饶是阎洪河深觉自己已够不要脸了,浑身血仍一瞬冲上天灵盖。 但更令他畏惧的是周围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厌恶地看着他。 成千上万的士兵、百姓,眸中的浓烈的恨意鄙夷厌恶,汇集起来如世间最汹涌的浪潮,要将他重重拍扁在沙滩上。 …… 虽一向不把民心当一回事,阎洪河却并非不知死活。 在甘州城的数年里,他从未将这想法诉之于口,伪善的假装堪称良好。 所以百姓们对他的印象也十分良好。 但今天他能感受到救灾队百姓眸中的狐疑与失望。 他多年伪装毁于一旦。 但更致命的还是军心。 一场战争绝不是某一两个英雄的个人秀,而是成千上万士兵的浴血拼杀的结果。 为将者要想百战百胜,就必须要有心甘情愿为他冲杀的士兵。 为了获取士兵们的军心,兄长和他曾经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数年,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好声名。 但这一瞬都毁了。 他懊悔至极。 他确实不该这么久都不闻不问的。 但他怎么会忘了问一句呢?哪怕是装一装样子? 其实早在进城前,他就想过要做戏的。但自一进城开始,他便如被牵着鼻子的牛,注意力被武冠侯他们引着走,只想着怎么让他们消失了。 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阎洪河忽然意识到他入套了。 他们是故意的! …… 眯起了眼望着蒋明娇,阎洪河眸光阴鸷冷漠:“早听闻京城女神医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本将今日是来探望挖掘情况,不是为了做口舌之争的。” 阎洪河扭头甩袖就走,“既然武冠侯与女神医这般不欢迎。本将现在便走就是了。” 他打算落荒而逃了。 但他理直气壮。 纵然赢了这点口舌之利又如何。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 只要陆胡蒙的计划能成功,这处洞口将会被重新掩埋。 方才女神医不是高高在上的指责他,说雪崩来临时他抛下了魏国公与将士离开,是自私自利不仗义吗? 若这回武冠侯与女神医死了便罢了。 但若这一次雪崩里,武冠侯与女神医活着离开了,这原话他要奉还给她……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等待着头顶的爆炸声响起。 走了一步没有。 走了十步没有。 走了一百步还没有。 …… 阎洪河刚欲扭头看一眼,看是否出了什么事…… 面前忽然刮过了一阵风。 一个身着儒袍的人张着大口,如一条脱了缰的野狗般狂奔着,仿佛空气里刮起了一阵旋风。 阎洪河:…… 那影子是不是有点熟? 那影子似乎也发现他有点熟,放慢速度扭头望他,顶着风朝着他大喊着。 “阎阎阎阎阎将军、快快快快快快——” 结巴的声音在风中走了音,阎洪河一个字都没听清,刚欲皱眉斥责着他不成样子。 他屁*股忽然一痛。 嗷呜—— 狼的嚎叫声从背后传来。 陆胡蒙的后半句话才传了过来:“快跑了,有有有有狼狼狼狼过过过过过过来了!” 阎洪河:…… 救命的话,你特么能不能说得快一点。 第七百零七章 绝对绝对不能惹夫人生气! “嗷呜——” “嗷呜——” “嗷呜——” …… 几十头狼都饿足了两天,齐齐轰然呼啸着从山坡冲下时,眼睛都是绿油油的,晶亮哈喇子长长垂在嘴边,看起来极具视觉冲击力。 它们身前是一个又一个仓皇而逃的人。 他们或抱着火药、或抱着火石、或还来不及扔掉铁锹……一个追赶一个地夺命狂奔,跑得比兔子还快。 “救命……” “救我……” “救命啊……” “我不要被咬啊,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 “啊啊啊啊——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我真的不敢去炸雪山了。” “狼老爷们,你们放过我吧……” …… 狼却听不懂他们的呼救,只凭着狩猎的本能,分成数队包围着他们,追得他们愈发嘶声力竭地尖叫逃窜。 场面堪称兵荒马乱。 救灾队百姓起先还迷惑不解,待听完这些人求救时喊的话后,面庞霎时就变了。 “火药?” “炸山?” “再来一次雪崩?” …… 结合喀么雪山的地形,他们就是再傻也明白这些人打算做什么了。 这些畜生打算炸山,打算再制造一次雪崩,打算把他们给全埋了! “畜生!” “一群畜生!” “本来看着他们被狼追,我还是同情他的。现在我只恨不得这群狼再狠一点,把这些人都咬死咬得不留全尸!” “对就应该把他们全咬死,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 “自作孽不可活!这群人就是现世报,活该被狼全咬死。” “话说他们炸山制造雪崩这么熟练,真的是第一次干吗?喀么雪山距离甘州城并不甚近,此前甘州城地震时,喀么雪山也没有过这么惨烈的雪崩……这次雪崩真的是只是天灾吗?” …… 此话一出,众人顷刻间皆鸦雀无声。 胆怯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寒意。 要知道这场雪崩被埋的,可是数以几万计的将士,是以数万计的大周朝正年轻的好儿郎,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每一个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若只是天灾还罢了。 若是人祸…… 正午阳光热烈灿烂,均匀泼洒在每一片大地,头顶雪山被反射出一片儿白,百姓们一瞬却如临数九寒冬不寒而栗。 扭头望着阎洪河和这群人,他们目光愈发冷漠与森然。 那这群人就不仅是一群不堪为人的畜生,更是畜生不如了。 …… “原来女神医那日将这群狼留着,竟是为了今日这一用场。” 望着山坡上鬼哭狼嚎的一群,刀五咽了咽口水,再次坚定了想法。 以后夫人寻将军的私房钱时,他宁愿当将军的泄密者,都不要惹夫人生气。 惹了将军,他可能会死。 但惹了夫人,他将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刀还一定是将军抢先捅的…… 阮靖晟目光森冷,淡淡瞥他一眼。 刀二捅了一下他胳膊,字正腔圆义正辞严地道:“光天化日好生生的,这群恶狼竟从草原上跑到喀么雪山来害人,还伤了恁多条人命,实在是太可恶了。” “对,这群恶狼实在太可恶了。”刀五最是机灵不过,感激地瞥一眼刀二,立即抹起了眼泪,深切地‘同情’道,“这群士兵的命可真是太苦了,怎么好端端的就遇上了这群狼了,真是让人闻者伤(gao)心(xing),见者落(tou)泪(xiao)啊。” 再扫了二人一眼,阮靖晟冷硬着一张脸挪开目光,“待会儿找刀一首领领赏钱。” 这才对嘛。 他的娇娇最柔弱善良了,怎么会做出豢养狼群故意伤人,这种‘残忍血腥’的事呢,分明是这些人实在太倒霉了,居然主动撞到了狼窝里去嘛。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主动撞到狼窝里算什么,送别时被疯牛怼到了山堤上,动员会上又是打嗝放屁,又拉肚子上吐下泻耽搁两天行程,都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嘛。 武冠侯府家训——做人要实在,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 刀五喜滋滋地搓着手指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又是一笔赏钱到手了,多亏了这番我脑子机灵啊。对了,我方才明明不是这么想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呢……” 阮靖晟:…… 刀二:…… 他,都习惯了。 三个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当。 唯有状况外的刀一顶着一张面无表情扑克脸,内心在一个接一个地冒问号。 ? ?? ??? 狼不是那天夫人让我圈在哪儿,特意去坑阎洪河的吗?那群人怎么就倒霉了,事情怎么就和夫人没有关系了? 这世界变得好快。 他想术术。 · 阎洪河到底是有本事的。 在最初的慌乱无措后,他忍着臀上的伤,迅速抽刀砍退了追击自己的狼,还顺带着腾出一只手来,将陆胡蒙的身后的狼给劈退了。 二人得了一个安生。 将一路跑来累得吐白沫的陆胡蒙扔在地上,阎洪河立于一个略高的小雪丘上,望着底下的兵荒马乱,牙齿因用力发出咔咔声响。 全毁了。 他的布置全毁了! 山上头怎么会有一批狼? 这群狼通体发乌发青,并非是生于雪山上的品种,除非他们是故意被圈养在此……专门等他们的。 想通这一切关窍后,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女神医! 当时两支救灾队同时从京城出发时,他试图弄出一批疯牛捣乱压女神医风头,也是这样自食恶果了。 手段如出一辙。 …… 又中计了! 又功亏一篑了。 阎洪河脸颊的肌肉因太过愤怒,不自觉地剧烈颤抖着抽搐,让人怀疑他下一刻会厥过去。 好一个武冠侯。 好一个女神医。 他愤然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小兵匆匆跑来,恭敬递给他一个漂亮木盒:“阎将军,这是女神医让我给你的。” 女神医? 阎洪河阴着脸将木盒打开,里头是厚厚的一沓拜帖。 阎洪河起先只觉得狐疑,直到他一一看过这些拜帖。 甘州漳河洞书院山长陈敬服拜访女神医。 甘州成城知府陆城一敬拜文昌伯。 甘州兴城金行掌柜陆天山敬拜文昌伯。 甘州迁城张氏族长张起复敬拜文昌伯。…… 甘州…… 甘州…… 每一封帖子皆出自甘州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实权官员、巨商大贾、名门望族。 许多人方才还在他的席面上,与他觥筹交错。更有一些人,是连他都接触不到的。 第七百零八章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文武官员之争,在大周朝堂上渊源已久根深蒂固。 文官瞧不上武官言行粗鄙,行事不知礼数,胸无点墨还身居高位。 武官瞧不上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之乎者也地给人挑毛病,打仗干事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饱受突厥侵袭之苦的边疆,武官要戍卫边疆保护百姓,地位与权力是要高于文官的。 但在稍稍靠内陆些的城池,行政大权几乎都握在文官手中。 譬如甘州城。 阎洪海虽戍守甘州城数年,地位却远远不及甘州城巡抚,更不用说辖管甘凉肃三省的卢总督。 所以他窝在甘州城是‘郁郁不得志’。 魏国公才想提携他到边疆。 若非此次奉陛下圣旨,作为救灾队首领回甘州城救灾时,他已有一品钦差之实,地位堪称翻天覆地,卢总督才不会想到巴结他。 他才邀请不到那一整个宴席的人。 但饶是如此,有些人他仍是邀请不到的。 譬如漳河洞书院山长陈敬服、 甘州迁城张氏族长张起复、甘州淑城许氏族长徐曾兴…… 这些家族盘桓甘州数百年,自大成帝国时便已诗书传家,迄今早已是枝繁叶茂的庞然大物。 连卢总督都对他们都恭恭敬敬的。 作为钦差打京城过来后,他数次给这些大族发拜帖,却都是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他只以为这是世家的高傲。 原来他们是会恭敬、是会主动邀请,是会低声下气的,只是对象从不是他,是女神医罢了。 他视作珍宝求而不得的东西。在女神医看来只随意唾手可得。 …… 那群人方才在他席面上,听着他吹嘘时,在想着什么? 那群人对他拜帖嗤之以鼻,又恭敬给女神医下拜帖时,在想着什么? 那群人看着他和女神医斗时,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时,在想着什么? 是不是嘲笑着他的愚蠢。 是不是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是不是还欲再踩上他一脚,拿来给女神医去邀功。 可怜他自以为掌握了胜券,却不过是女神医弃之不要的…… …… 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阎洪河越想着那可能越愤怒,握着拜帖的手微微颤抖,就想要将这帖子全都撕碎。 “给、给、给我下令启动那个计划。” “立刻马上!” “我不会不会输的!” 他因无能狂怒怒吼着,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然后轰地一下眼前一黑。 他晕了过去。 · 甘州城内。 临时居住点内。 一顶一顶简陋帐篷被划分成数个区域,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摆放着,每一户帐篷前都有一个小炉子,以供烧火做饭。 救灾队兼护卫队的人正拿着刀剑来回巡逻。 邹溪抱着一小袋粗高粱米,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帐篷中间的小道。 “回来了?” ——“回来了。 “小溪又去领米了?” ——“是啦。” “哟今天发的是高粱呢,那我可得快些去了。” ——“您可走好。” “今天你娘的情况怎么样?咳嗽好些了吗?” ——“好些了,劳您记挂着呢。” …… 一路与街坊邻居寒暄完,邹溪掀开小帐篷的门,声音清亮地招呼着。 “娘,我回来了。” “嗯——”帐篷深处的简陋床上,一个老妪肩膀微微打着战,盖着薄被虚弱地躺着。 拿出煮粥的小罐子,邹溪将刚领来的高粱碎米,小心翼翼加了水煮。 “娘,今天发的是高粱米呢。您不是最喜欢高粱米吗?可得快点好起来喝粥呢。” “现在咱们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姓卢的那狗官被武冠侯打倒了,现在就被绑在菜市口示众。每天都有人专程打哪儿过,朝他砸石头砸吐唾沫呢。” “不过要我说,该!” “他那种人就该被这么对待。”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 老妪苍老面庞上细细出着汗,眼皮轻轻地颤动着,发出微弱的呻*吟。 “女神医和武冠侯来了后。咱们有了安全的地方住,每天都可以领东西吃,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对了,女神医还说过几天能给咱们活儿干,能让种地的赊欠种子呢。等有了活儿干,咱们就不用靠着救济的粮食活着了。” “白吃着人家的,我心里总觉得不舒坦。” “娘,您说是不是?” 床上老妪艰难地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睁不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 “娘?” “娘?” 邹溪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她娘是地震后第五天病倒的。她找过熟识的大夫问过了,大夫只说是风寒了,吃几剂药就能好了。 可她让娘亲吃了药,娘亲却迟迟不见好转。 她一直想带娘亲去找女神医,让女神医再给娘亲看病。 可找女神医看病的人太多,她一直都没排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忙将小瓦罐放下,弯腰伸手探着老妪额头,迅速又缩回了手:“好烫。” ‘高热。 打摆子。 说胡话。 迅速送到救助站隔离,防疫病发生与传播。’ …… 望着躺在床上高热、冒着虚汗、打着寒颤,气息虚弱着的母亲,邹溪迅速想到了这几句话。 ——这是前段时间女神医,让在全城范围传唱的,提醒百姓们警惕疫病苗头,防止如江南般的疫情出现的顺口溜。 她不敢耽搁抱起母亲,朝救助站冲了过去。 刚到救助站所在的街口。 她被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了:“做什么的?” “我娘高烧打摆子,可能、可能生病了,我听女神医的话,把她送过来看病。” 士兵随手一指:“喏,往这里头送吧。” 邹溪瞥了眼隔了一里路的救助站,又看向面前简陋的小院子:“可是……” 那士兵不耐烦地道,“怎么?不相信我们?我们也是朝廷派来的救灾的。阎将军你知道吧,这命令就是他下的?朝廷的话你还不听?” 邹溪只好将娘亲背了进去。 里头已有了三十多个病人,都被草草安顿在床上。邹溪的娘亲由一个大夫灌下一碗难闻的药汤,就被潦草扔在了床上。 邹溪也被赶了出去。 “出去出去,当心被传染了。” 望着态度轻慢的大夫,傲慢的士兵,呻吟垂死的病人,邹溪心里一阵一阵的发虚。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第七百零九章 我才不会认输的,呵! 甘州城。 临时府邸。 这府邸在地震前是一个富商的别院。阎洪河率救援队入城的翌日,一眼看中了这府邸。那富商收到旁敲侧击后,当天便恭敬地将府邸双手奉上了。 别院在地震中损毁过,但因有阎洪河斥重金的专门修缮,内里反比从前更精致三分。 当然阎洪河也不蠢。 别院内里精致奢华,外头却仍保持着地震时的原貌,围墙上裂开数条大缝,牌匾摔成两半散落在地。 因为这一面子工程,他还得了附近百姓‘朴实’的赞誉。 正房。 又下了两天的雨了,浅灰色天空格外阴沉,夹杂着湿气的风徐徐吹入。陆胡蒙与魏清轩包括阎洪河麾下所有人,皆从左至右立得枪杆一样直,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眸。 众人表情严肃悲悯。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场面堪称安静肃穆,仿佛进行着某种庄重的仪式。 但并不是。 他们只是在迎接,经大夫抢救后,成功苏醒的阎洪河。 ——阎洪河昨天晕过去后,大夫们对其进行了紧急抢救。据说阎洪河因数次急怒攻心,已有了中风前兆,大夫让陆胡蒙等人仔细照顾着,不能令他再生气,否则下一次他可能会醒不过来。 众人因此更小心警惕,唯恐成为令其中风的导火索。 咔—— 一声轻响。 房门被缓缓推开。 众人皆扭头循声看去。 一高大男子从屋内沉着脸背手踱步缓缓而出。 只见他披散着乌黑长发,脑袋中间空了一块,两条雪白绷带分别自头顶延伸到下巴。 绷带中间被挖出两个孔,露出他一双目光森冷的眼。 ——因为阎洪河受伤处不偏不倚,恰好在脑袋顶正中间。大夫纵试百法后只能如此。 ……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阎洪河立即扭头,森冷地瞪着众人。 声音一霎消失。 众人皆表情严肃目光坚毅,仿若下一秒就要上战场,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激*情。 阎洪河重重哼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众人肩膀立刻抖动起来,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细小的噗嗤忍笑声再次响起。 “噗嗤——” “噗嗤——” “噗嗤——” …… 阎洪河刚欲再扭头怒视,魏清轩已恭敬迎了上去,弯腰殷勤小意地拍着马屁,扶着阎洪河的胳膊,将他迎到正堂正中处。 “将军您坐,哦不您站会儿。” 然后他向众人使了一个眼色——鼓掌。 众人皆如获大赦,感激看了眼魏清轩,发出了如雷鸣般的掌声。 “恭祝将军康复。” “恭祝将军康复。” “恭祝将军康复。” …… 紧接着一个平安结被塞到阎洪河手里。 魏清轩恭敬地道:“将军,这是小弟昨儿个特地分别去白云观,讷米寺,寒山寺给您求的平安符,有了这些平安符护身,您一定就能从此顺顺遂遂平平安安的。” 漂亮话谁都爱听。 好兆头谁都喜欢。 拿着三个平安符,扫着整齐排列的手下,又是在阎王殿走过一趟,饶是阎洪河天性凉薄,一时都难得地动容了。 眸里微微闪动着光芒,他重重拍了一下魏清轩肩膀,才更塞着喉头凝噎道。 “小兄弟,兄长记下你这份情了。” 魏清轩亦感动得热泪盈眶:“兄长可不要说这些话,兄长对小弟我的提携之恩,才真令小弟我一想起便感激涕零。小弟初出世道便能有兄长这等贴心的照拂,实在是此生有幸。” ——他姐说的果然对。 阎洪河这家伙性格好大喜功,偏好这些浮夸的面子工程,越把戏做大做到他面前越好。 阎洪河拍着肩膀:“小弟……” 魏清轩颤声回道:“兄长。” …… 二人兄弟情深对视了好一会儿。魏清轩才感动得红着眼眶,回到自己位置。 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白底黑匾,写着‘忠义两全’四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龙飞凤舞。 阎洪河端端正立在匾下——因为屁*股被狼咬了一口,伤口未愈合只能站着。 ——显得格外讽刺。 刚与自家兄弟续完旧,阎洪河内心激荡不已,扫了一眼众人道:“还记得我在京城刚出发时,对你们说过的话吗?当时我说这一趟是带你们来甘州城建功立业,实现你们人生抱负的。” “这话今天依旧成立。” “虽然咱们暂时失利了几局,但这些只是过眼云烟,咱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进攻不意味着冲动。” “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足够让我们看出,敌人的实力绝不容小觑。所以我决定稍稍韬光养晦。” “大家不要因为我们这段时间的蛰伏而丧气。” “日后我们必定会夺下这救甘州城的大功,令武冠侯与女神医无功而返的。” …… 魏清轩带头鼓起了掌:“将军说得好。” 众人亦都鼓起了掌。 雷鸣般的掌声极大满足了阎洪河的虚荣心。满意地看了眼魏清轩,阎洪河对其更添几分亲近。 “现在我来分配任务。” “姬希,城里新开的疫情救助站由你负责。记得把每天收到的疫情人数名单,统计给我一份。 “柴辉,你现在就去联系甘州城里那些坑蒙拐骗杀人越货的强盗马贼头子,无论你用威逼利诱等什么法子,一定要将他们掌控在我们手里。” “霍荣,你马上再拿着我的帖子走一趟讷米寺,让讷米寺方丈好好考虑我此前说的意见。” “荣春,你负责准备一批粥铺药铺,就设在女神医的粥铺与药铺旁边。记住我们粥铺药铺每天施粥施药的数量,一定要比女神医他们多一成。” …… 会议结束。 望着苍茫阴沉天空下,众人斗志昂扬远去的背影,阎洪河嘴角勾起堪称扭曲的笑。 女神医以为这样就能打败他了? 太天真了。 虽然痛苦的肠胃至今没好,头发被削了个秃顶,屁*股被狼咬了一口,失去了救灾队的民心,又失去了军队里的军心,引以为傲的官员的支持也是一场虚妄,还被自己手下憋着嘲笑…… 但他依旧不会认输的。 女神医与武冠侯不就是会装样子博取民心吗? 以为他不会吗? 只等着看走着瞧吧。 他想着扭头望向魏清轩:“小兄弟。” 第七百一十章 我的小兄弟,你受苦了啊啊啊 魏清轩疑惑看他:“兄长?” 阎洪河紧紧握住魏清轩的手:“瞧兄长这糊涂的脑袋,还有一件大好事,竟忘记告诉小兄弟你了。几天前我兄长写信过来,问起甘州城的情况。我与他说起了你。” 魏清轩一瞬警惕:“兄长?” 【——万一阎洪海不瞎,他会不会露馅?】 阎洪河拍着魏清轩的手,认真地安抚道:“小兄弟你别紧张,你可是营地里我最信任的人,我怎么会害你呢。” 魏清轩眨了眨眼睛。 阎洪河轻飘飘道:“我只是向我兄长推荐了你而已。昨儿个兄长给我回信了,信里对小兄弟也很满意。这件事后不仅国公府会记小兄弟一功,连我兄长和他背后的人都会重重谢你的。” 魏清轩表面露出欣喜若狂态,内心却狂跳不止,呼吸猛地一滞才道:“那小弟就多谢兄长了。” 背后的人! 收买阎洪海害祖父的人。 整件事的真凶! 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 很满意魏清轩的激动,藏在雪白绷带里的双眼一眯,阎洪河意味深长地道:“兄长知道小兄弟与国公府有旧,有国公府的扶植,未来前途必将不错。只是国公府和我兄长背后的人比起来,权势终究是弱了一层。” “不怕告诉小兄弟你,那人身份实在是不一般的金贵,在满京城都是数得上号……” “良禽择木而栖,我这做兄长的是真心实意为小兄弟你着想的。” …… ——虽然昨日知道兄长背后之人的真实身份后,他已有些瞧不上成国公府了。 但小兄弟与国公府的亲戚关系是实打实的。只要把小兄弟拉入伙,他左手靠着这位贵人飞黄腾达,右手带着小兄弟沾光吃肉……日后有个万一,也能走国公府的路子全身而退。 何乐而不为。 …… 望着魏清轩面上的惊骇,阎洪河满意拍着魏清轩肩膀,摇头背手缓缓踱步离开了。 施恩太过也有烦恼。 瞧把小兄弟感动得,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他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 比国公府权势更大。 前途更广大。 身份是数一数二的金贵。 在京城是数得上号的。 甫一迈出门口,魏清轩便沉下了脸,反复砸吧着阎洪河的话,思考着这背后黑手会是谁。 刚走到一个拐角处,他便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了。 “小小小小小兄弟,今天可真真真真真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受苦了了了啊……” …… 魏清轩被抱了一个措手不及。望着眼含泪光的陆胡蒙,他无声咽了咽口水,才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您怎么了?” “我我我我能有什么事,我我我我我我我什么事都没有。”陆胡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只只只只只只是苦了小兄弟你了。” 魏清轩:…… 【——他哪儿苦了?】 陆胡蒙认真地道:“你为了我们兄弟俩的大计,那般委曲求全地讨好阎洪河那家伙。虽然你当着他的面,笑得是那么谄媚讨好,但我知道你内心是愤怒的、是憋屈的、是不愿意的。” “否则小兄弟你怎么刚才一走出阎洪河的房门,就露出那种难过压抑痛苦的神色。” 魏清轩:…… 【——他那不是思考真凶身份来着么……】 陆胡蒙摇头痛苦道:“阎洪河此人两面三刀,绝非善与之辈,我知道小兄弟与他虚与委蛇,定是受苦了。” 魏清轩:…… 【——其实没有啦。 阎洪河对我可好了,还要写信给阎洪海,推荐我打入他们组织内部呢。】 陆胡蒙坚定决绝道:“小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你救出阎洪河的魔爪,还我们兄弟俩一个安生的。” 魏清轩:…… 【——那真是谢谢您了。】 “对了。”陆胡蒙哭了半晌,终于猛然一拍脑袋道,“我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小兄弟了。” 魏清轩望着他道:“陆兄长但说无妨。” 陆胡蒙义正辞严道:“前几天庞相找我问甘州城情况,我在信里写到了阎洪河那家伙可能是叛徒,并已经察觉到我可能猜到他身份,并打算先下手为强地栽赃我的事。” “奇奇奇奇奇怪!最近京城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竟令庞相生生改变了主意。要知道我出发时,庞相对我是并无任何要求的,现在却对我再三要求,一定要实时掌握住喀么雪山的挖掘情况,仿佛那里头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魏清轩表面只作茫然不懂,心里却骤然一紧。 庞相也开始重视此事了? 为什么? 外祖父被埋甘州,阎洪海背后的人的出手、庞相如此喀么雪山挖掘…… 他们会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吗? 但陆胡蒙却不再提及此事了,压低了声音道:“在给庞相那封信里,兄长我还提起了小兄弟你。小兄弟你为我们兄弟俩生存,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我不能让你的牺牲就这么被泯灭了。” “我必须给你一个公正。” “信信信信信信已经发出去给庞相了。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庞相就会知道这件事,并在日后对小兄弟论功行赏的。” 魏清轩:……………………… 陆胡蒙终于察觉出一丝异常,狐疑地望着魏清轩:“小小小小兄弟,你为何如此神情,是是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没有。小弟我只是太感动了。”魏清轩忙抹了一下眼角,‘感激涕零’地道:“兄长,您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陆胡蒙不疑有他:“咱们兄弟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现在阎洪河那叛徒大权在握,我等二人处境危险,本应互帮互助才是。” 魏清轩终于问出了好奇已久的问题:“陆兄长,阎将军究竟是哪些地方露了破绽呢?” 阎洪河认为陆胡蒙是叛徒,是受了他的误导。 那陆胡蒙究竟为什么认定阎洪河是那个叛徒呢? 陆胡蒙咬牙暗恨道:“证证证证据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自自自从阎阎阎洪河主导咱们后,咱们事事事事事都不顺利。本本本本来咱咱咱咱咱们都好生生到了凉州城了,他突然就病了。咱们计划得好好的计划,总是是是是在他那里掉链子,昨天计划得好好的去炸雪山,居然出现了一一一批狼……女神医纵然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有这等程度吧。” “我周围还多了探子。这营地里除了他,还还还还还有谁有这个权力?” “只只只只能有一种可能。” “他是是是是假冒的。” “这这这这这些都是他的苦肉计。” 魏清轩:………… 他斩钉截铁道:“兄长,你说得对。我支持你。” 【——阎将军可真是大好人啊。 被牛追被狼咬被下毒拉肚子被骗得团团转就算了,现在连她姐的黑锅都被抢着背了过去了。 感!动!大!周!】 第七百一十一章 我发现了国公爷留下的信 喀么雪山。 又是一个狂风呼啸的阴天。 层层叠叠的铅黑色乌云滚滚而来,远远看去高耸的雪山被墨黑色的天拦腰折断。空气中隐隐传来厚重的闷雷声,细小雪粒被狂风卷得漫天飞舞。 “这鬼天气可真晦气。”甫一出山洞便见这一场景,陈坦材扶着铁锹木柄叹道。 困于山洞的人皆已被救出,并一一得到妥善安置。 除却几个积重难返的病人,还需长时间卧床调养外。其余病人身体底子皆算良好,吃药调养休息两三天后便已康复,还能帮着救灾队挖掘了。 “陈大夫……”一个年轻士兵费劲地爬上山坡,将一碗姜汤递给陈坦材,“女神医特地熬的姜汤,让咱们都喝一口暖暖身子,免得冻出个好歹来。” 陈坦材接过姜汤缓缓吹凉:“女神医有心了。喀么雪山这地界可真是,平常大晴天还好,太阳照在雪上亮堂堂的,人还挺暖和。一遇上这种阴天,那又阴又沉的风又大,寒气真是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浑身都是僵的。” “嗨,谁说不是呢。”年轻士兵端着姜汤啜饮,“我听山下救灾队的人说,山下都热得快入夏了。喀么雪山却还是这鬼样子,让人看着心里就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都是小事。”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用手遮着眼,抬头望着隐在阴云中的喀么雪山,忧心忡忡地道:“你们小年轻们到底是经历得少,好多老规矩都不知道哩。但凡地龙大翻身后,最怕的就是这种天气。老一辈的人都说这是地龙还没睡醒,又要打哈欠翻身哩!” 地龙又要翻身? 那岂不是余震? 陈坦材与小年轻一时皆色变,抬头望着黑云压山的阴沉的苍穹,心内有了不祥预感。 但杞人忧天无济于事。 老规矩不能尽信。 救人是第一要务。 在喝完姜汤短暂休憩后,陈坦材与小年轻都捡起了锹,沿着魏国公离开的山道继续挖掘。 喀么雪山内部在地震后一直不太稳定。 陈坦材与一众将士被困雪山时,山壁就曾数次无端掉落石块,或砸死或砸伤过人。 在五六天前魏国公离开时,这条山道虽有不少石块阻拦,但还有一人通行的狭小缝隙。 如今这一人通行的缝隙,已被掉落的石块堵了个结实。 阮靖晟组织了人挖掘。 众人齐心协力足足挖了一天。山洞里才出现一条小缝隙,微微的光亮从缝隙中透出。 ——路通了。 阮靖晟在队伍里梭巡一番,找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让他钻进去爬到对面。 小兵花了一个时辰才爬了个来回。 他回来时堪称灰头土脸,从头发到鞋子全是厚厚石砾土灰雪粒,仿佛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众人不自觉皆上前一步,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样?” “有什么消息吗?” “看到国公爷没有?” “那头是不是通的?” …… 瘦弱小兵数次张了张口,喉咙却只干涸沙哑得发不出声音:“我我我……” 陈坦材忙递给他一壶热水:“喝口缓缓。” 瘦弱小兵感激接过,咕噜噜一口饮尽,才畅快地出了好大一口气道:“小的……” 话音刚落。 地动山摇。 轰隆—— 轰隆—— 轰隆—— 遥远的晃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所有人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因失去平衡而有了眩晕感。 咔—— 咔—— 咔—— 大小不一的石块至头顶落下。砸中了不少人的头肩膀脚,令他们不自觉发出了痛呼。 这一声痛呼唤醒了众人。 他们一瞬反应过来。 “快跑!” “是余震!” “都别站着快跑快跑快跑!” “都被愣着了,快跑!” …… 陈坦材扭头就往洞口跑,见路上一少年士兵吓得呆愣愣地站着,咬牙一把拽起了他的胳膊。 “不要命了!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小兵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忙下意识拔腿就跑。 …… 人群一时皆狂奔起来。 推攘着。 挤撞着。 哄闹着。 争吵着。 惊慌着。 …… 一时竟有数人因慌乱或被人推挤,一时没有站稳摔在地上,又险些被后头狂奔逃命的人踩到。 踩踏,即将发生。 “所有人莫要推挤。”阮靖晟摄人冷硬的声音,恰在此时肃杀响起,“发现身边有摔倒的人,立即伸手将其拉起。若有故意推挤他人者。” “斩无赦。” 说罢他一刀将一块巨石劈成数瓣。 石头碎裂的模样震慑了众人。 众人再不敢推挤他人,伸手将摔在地上的人拉起,才一起搀扶着朝外头冲去。 为利于余震后逃生,洞口被刻意扩大过。 众人顺利地冲了出去。 以防雪崩的再次发生,与外头救灾队的人一起,他们一行人撤退到离雪山更远处。 索性余震并不甚大。 除却最初的轻微摇晃,喀么雪山基本纹丝未动。但为生命安全起见,众人依旧等到地震半天后,才回到了营地里。 扫视了一眼痕迹狼藉的营地,阮靖晟让刀五盘点损失。 损失并不甚大。 仅有一个放器具的小帐篷,被掉落的雪块给埋了。 除却最初摔倒的三人外,基本无人受伤。 只是…… 洞口又被埋了。 为方便出进特意扩大过的洞口,已被石块瓦砾堵得严实。 “这场余震比这十几天里,其他的五六次动静都稍大一些。若我们还被困于山洞里,只怕这下定然要没命了。多亏阮将军与女神医坚持把我们挖出来了。”陈坦材一时惊魂未定,随即又忧心忡忡道。 “只是这下找到国公爷又要难了。” 这话一时令气氛凝滞。 他们为想救出国公爷,前前后后日以继夜挖掘数日。一场余震下来,却令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希望更加渺茫。 这叫人如何不揪心。 …… 阮靖晟扫了一眼众人,唇抿成一条线,却并未开口劝慰。他只是望向了那名被他夹在腋下,带出洞口的瘦弱小兵。 “你方才在洞里发现了什么?” 小兵正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大喘气,被问到才骤然反应过来。 “小的小的发现了国公爷留下来的信。” 所有人登时将小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国公爷的信?” “你说的是真的?” “国公爷有信留下来?” “国公爷还活着吗?” 第七百一十二章 阮靖晟当年事情的真相 面对无数张担忧的脸,小兵胆怯地咽了咽口水,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破旧的布。 “这这这是小的在山洞里头找到的。” “给我看看。” ——说话者是得知喀么雪山余震,特意匆匆从城内赶至洞口,查看挖掘情况的蒋明娇。 小兵询问地看向阮靖晟:“侯爷?” 阮靖晟朝小兵点头。 小兵才双手将那张布,恭敬递给蒋明娇:“这封信是小的在穿过那条山道后,在山道尽头的墙上发现的。” 当时魏国公匆忙逃命,可来不及带纸笔。 这封信被写在一张布上。 布的边缘不甚整齐光滑,显然是用刀割开随意扯掉的。 蒋明娇信手一探:“宋锦湘绣。” 众人尚且懵懂茫然。 阮靖晟却是眸光一闪。 他在魏国公府当过亲卫——魏国公府惯爱用宋锦湘绣。但凡有头有脸的主子,里外衣裳都用此布料。 蒋明娇对布料只点到为止,微微颤抖着展开那封信一看,然后就凝视了足足半刻钟。 众人皆敛声屏气看她,心跳仿佛都一夕停止了。 气氛一时凝滞。 “如何?”阮靖晟沉声问道:“国公爷信上写了什么?” 蒋明娇面无表情将信递给阮靖晟。 阮靖晟将信展开一看,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 ——“我们找到足够食物了,现在的环境很安全。” 一颗心重重落地。 阮靖晟无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蒋明娇时,神色终于轻松许多。 蒋明娇眉眼亦带着笑,扬起下巴示意他继续看。 阮靖晟再看纸条。 纸条背后还有一行字,血迹却黯然不少,像故意让人察觉不到似的。阮靖晟仔细辨认后,却发现那是用暗码写的信。 阮靖晟在边疆对抗突厥联军时,蒋明娇常通过暗火盟渠道给他送物资。为了通信的隐蔽与安全,他们常用《孙子兵法》作暗码交流。 ——魏国公也知道此事。 ——这封信是专程写给他的。 用暗码将这番话翻译一番,阮靖晟得到了一封信。 ——‘喀么雪山可能有关当年西北侯之事。若我半个月后没能成功出来,小阮你带着这消息去找陛下,必定不能让真相再次尘封。’ 西北侯! 阮靖晟漆黑瞳孔剧烈一缩,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胸腔里激荡起海啸般汹涌的情绪。 那是浓烈的仇恨与冤屈。 那是满门忠烈因‘莫须有’被污蔑,鲜红良心被鞋底践踏碾压成泥,惨死于多疑帝王屠刀下的憋闷。 那是满门男丁皆被满门抄斩,女眷孩童皆被人残忍屠杀,上上下下三百余口无一生还的深切仇恨。 那是便从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夜成为逆臣之后东躲西藏,不得不背负起庞大仇恨,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黑色半生。 那是他寻找十四年的真相! 眸间氤氲上浓黑恨意,阮靖晟拳头因激动泛起了青筋。 “武冠侯,您打算怎么办?”蒋明娇目光扫了一眼周围,意有所指地道:“此处可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侯爷您的决定呢。” 这么多人! 一瞬被点醒。 阮靖晟沉沉吐出一口气,激动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攥着纸条的手缓缓松开:“女神医说得对。此事事关国公爷安危,不可擅自轻举妄动,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娇娇提醒得对。 此处人多口杂实在不安全。 国公爷特地用暗码写信,便是不想让消息走漏。 他不能让人察觉出端倪。 蒋明娇再望向那名瘦弱小兵道:“敢问这位小兄弟,不知道你爬过山道后,除却发现这张信,发现了些其他东西吗?” 瘦弱小兵咽着口水道:“小的没有发现别的东西。” 不少人面露失望。 瘦弱小兵转瞬吐出下半句话:“小的看清了那里头的情况。” 阮靖晟沉声问道:“什么情况?” “那是个迷宫。”瘦弱小兵道,“小的在山洞墙壁上发现信后,又往外头爬了一会儿,然后小的顺着光的方向,就这么爬出了山洞。紧接着小的发现自己到了喀么雪山山脉里头。” 阮靖晟点头。 这与中年男人所说的相同。 瘦弱小兵咽着口水道:“今天天气不太好,山谷里风格外的大。小的走了一两步就滑了一跤,然后就被风吹得摔在一个沟里。从沟里爬出来后,小的才发现我到了山脉的正中央,然后小的站在雪地正中央看,才发现不仅喀么雪山有山洞,其余雪山里也都有一个山洞。那些山脉围在一起,洞口对着正中间的空地,就一个有很多入口的迷宫……” 迷宫? 阮靖晟面上不动声色,眸色却沉了沉。 雪山山脉可不会天然形成迷宫形状。 除非…… 这是人工开凿的。 “入口一共大概有九个。有的入口被石头堵着,有的入口被雪埋着只露出半截,只有不到一半入口是开着的。” “小的不知道国公爷走得是哪一个入口,又想着侯爷还在外头等着,就赶紧又爬回来了。” “再然后就余震了。” 瘦弱小兵呐呐说完,“侯爷,女神医,小的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随即又露出懊恼神色,“早知道会有余震堵了山路,小的就多待一会儿,至少凑到一个入口里看一看就好了。” “不……”蒋明娇温和安慰道,“不知道山洞内虚实得话,本不应随意乱闯。你抢在余震前活着回来,能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 “我们需要你帮忙,也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瘦弱小兵眼眶发热:“是、是女神医。” 作为一个人群里最不起眼的小卒子,女神医居然说他的性命比冒险更重要。 女神医可真好。 “既然国公爷还在里头,我们定要全力挖掘,早日将其救出。国公爷年纪毕竟已七十有三,早一分找到便能早一分安全。”阮靖晟沉声道,“此事依旧由刀一负责。国公爷毕竟年纪大了。” 刀一沉声道:“是。” 众人皆声应道:“是。” 他们转身步入雪幕中,墨黑帽子与披风被烈烈卷起,朝着阴云尽头泻出金光飒飒而去。 为魏国公。 为自己。 为希望。 第七百一十三章 东山的豪富果然不同凡响 事情却不甚顺利。 余震后第二天。 墨黑色高头大马披风斩浪,如一道离弦的墨色利箭,在广袤无垠的雪白雪原上,疾驰向墨蓝色苍穹的深处,留下利落冷硬的剪影。 在甘州城内巡视一圈,阮靖晟踏着翌日中午的热烈阳光,匆忙赶到了喀么雪山。 洞口。 刀一正带着一群人挖掘。 收起墨黑色马鞭,阮靖晟扫视了一圈后问。 “进度如何了?” 刀一神色凝重:“回侯爷的话,情况并不乐观。这条山道被石头堵的厉害,以我们目前的进度,至少还需二十天才能挖完。” 阮靖晟剑眉皱起。 二十天,太长了。 纵然魏国公已找到粮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毕竟已年逾七旬,受不了雪山的苦寒。 刀一沉声解释道:“以我们现在的人马配置,这个速度已经是最快的了。” 实在是人不够! 甘州城如今百废待兴。 护卫队每日要负责巡逻临时居住点安全,救灾队昨日还挖出一个幸存者。讷米寺旁的救助点每日都有新病人,也少不得人手帮忙照应。 整个甘州城的年轻壮劳力都忙得团团转。 纵然深知国公爷事情紧急,阮靖晟也无法强行下令,让所有人过来帮忙挖掘。 人手,是制约挖掘速度的根本。 但这太难解决了。 “女神医。” “女神医。” “女神医,您来了?” 数道问候声自营地外围由远及近地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 阮靖晟甫一听见问候声音,便一把夺过刀五手中的铁锹,摆出最雄壮彰显身材的姿势,一下一下弯腰用力挖掘着。 只见那腰劲瘦无赘肉。 只见那腿修长有力。 只见那胳膊线条流畅好看。 只见那俊美无俦的人儿,动作更是流畅有力潇洒。 好一个英俊雄壮的好男儿。 …… 目睹了一切的刀一:…… 刀五:…… 刀二:…… 众人:…… 蒋明娇清越的声音已道:“人手方面,或许我有办法。” 似乎才发现蒋明娇来了,阮靖晟将手中铁锹随意一放,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打招呼。 “女神医,你来了。” “嗯,我来了。”蒋明娇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目光分别在他微红的耳朵尖,薄凉成一线的唇,以及脐下三寸上顿了顿…… 目光里是只有他们二人才懂得的亲昵与狡黠。 阮靖晟耳朵尖腾地就红了,小腹哭笑不得地腾起一股火。 娇娇,又在撩他! 阮靖晟有心想惩罚这故意逗他的小狐狸,却碍于大庭广众下人多口杂,只好冷着一张冷漠的脸,气势愈发森然地正色问:“敢问女神医有何见教?” 蒋明娇甫一说起正事,亦收起狡黠正色道,“甘州城内的人手并未得到足够利用。” “你们过分依仗年轻壮劳力了。” “那些救灾队与护卫队的工作,适龄的妇女孩童老者甚至一些轻伤被排除救灾队外的青壮,也可以做甚至可以因配合得当做得更好。” “灾后的这些天里,他们这些人每日只靠领救济粮度日。领救济粮只能是一时应急之策,不能作为长久政策持续,否则更会助长不良风气。” “况且城内的粮食并不足以支持全城人这么吃下去。” 阮靖晟应声点头。 这话是对的。 甘州城一共四个粮仓,有两个已经在地震中损毁了。纵然他冒着被朝廷追责的风险,将仅存的两个粮仓全开了,粮食供应全甘州城的人仍是紧张的。 阮靖晟严肃望着蒋明娇:“敢问女神医的意见是?” “以工代赈。”蒋明娇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制造出一大批工作岗位,让赣州城内百姓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而不是依靠我们的赈灾施舍,获得自己生存所需的物资。且这些物资一定是要略高于他们基本生活所需的。这样才能在保证他们生存的同时,让他们有一定的物资,用于交换购买其余生活所需商品。” “甘州城的经济才能慢慢复苏。” “救灾,不止是把人救活,更是要救人心救市场,让百姓们生活重新走上正轨,过上如灾前一样的生活。” 刀一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一理论。 但仔细一想却觉得说得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长时间让人处于被施舍状态,只会磨灭人的自尊心与自立能力,助长社会懒散不劳而获之风。 想办法重建社会秩序,让大家能够有能力独立生活,才是真正救活甘州城的办法。 女神医看得实在透彻。 “女神医的意思是……”阮靖晟已明白蒋明娇的意思,一字一顿思索着沉声道,“出钱雇佣人手,来挖掘喀么雪山的山洞。” 蒋明娇道:“对。” “这办法好是好。”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只是这一通下来,花销只怕是堪称巨资了吧。” 给工作是要付钱的。 按照女神医的意思,为了让百姓有多余的钱去消费,这工资还要高于普通百姓基本生活所需。 “这得要花多少钱啊。” “甘凉肃三省的内政一向是卢总督管的。如今卢总督已经倒了,底下财政都是乱的。虽然武冠侯是钦差,只怕也没办法从甘州城支出银两的。” “别指望朝廷了。今年的赋税早已送去朝廷了。户部里全是向着庞相的文官,每次朝廷救灾拨款都扣扣搜搜的。咱们之前开仓赈灾,这笔钱还能让户部认了。以工代赈,户部那群人可不会认。” “办法好是好。可没钱也只能干瞪眼啊。” …… “这笔钱我们东山出。” 声音却不是来自蒋明娇,而是蒋明娇身后一男一女。 女人约莫二十一二岁,容貌生得英武出众,不似寻常女儿家柔美,却另有英姿飒爽的美。 男人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大红团花锦袍锦裤,面上总似带着笑,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是严颐。 与曾百。 打京城来的大夫里,有认识二人的,一时皆惊讶地惊呼道。 “严小姐,曾少爷?” “严小姐,曾少爷?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竟真的是你们?” “你们怎么打京城东山过来了?” “久仰久仰。” …… 利落地朝众人行了一个拱手礼,严颐朗声说道:“我与曾少爷是收到女神医的信,奉女神医的命令来甘州城的。同时我们还带来了一批银两与大批粮食,共计五十万两,供这次以工代赈的全部花销。” 嚯——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好大的手笔。 在挥金如土的架势,可真是潇洒豪横恣意,令人忍不住赞叹羡慕了。 东山的豪富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第七百一十四章 将军,你耳朵又红了 “东山会从各方面帮助甘州城重建,包括不限于雇佣人来挖掘山道救国公爷,修缮甘州城内各条主干道,承包甘州城堤坝修复,允许百姓赊欠粮种钱,雇佣无地流逝的农户,到我们的高产粮食基地工作,给提前开工的作坊做采购量的补贴……” 严颐一一细数东山的付出,画风紧接着陡然一转,“但这一系列的支出与捐赠,并非是完全无偿的。” 曾百点头道:“我们有几个要求。” 人群立即传出数道声音。 “敢问东山的要求是什么。” “严小姐曾少爷,您们只管说要求就是了。” “拿出了五十万两银子,什么要求都好商量。” …… “我们东山的要求很简单。”严颐声音清越地道,“我们要甘州城一个坊市的承包权。” 抢在众人的疑问前头,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要求这个坊市的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权管理权与经营权。当然除了建立医学院,女子学堂、女子工厂与开辟商业区与商路外,我们不会做其他违法违纪违背社会公德的事。坊市内的居民愿意留下的可以继续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自主搬到其余坊市。” “坊市建成后大体与京城东山相似。” 严颐口中说着一系列要求,心中仍在惊骇钦佩着女神医。 商业讲究品牌与口碑。 商业习惯亦需要培养。 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 当百姓甫一习惯在某处、认准某品牌、或以某种方式买东西,他大抵会长久地尊从习惯。 女神医在甘州城最危难时出手,帮助整个甘州城走出困境,看似是把钱泼在了水里。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纵然会有一部分人是白眼狼,但大部分百姓从危难中走出后,都会记这一份雪中送炭之情,感谢她曾经堪称救命的帮助,认可她麾下的一切产品。 他们将习惯于认准女神医的产品。 这无形认是最昂贵的资产。 得到这份堪称天价的资产,女神医何止是亏了。 她将赚得盆满盈钵。 一整个甘州城都将成为她最坚实的市场。 这慷慨仁义的大手笔下,是女神医的大商业格局。她着眼的不是一个商铺一个商行,而是一个坊市一座城一个国家一个时代。 她胸腔里藏着一片广袤的锦绣山河,甫一出手便能改变一个时代的商业理念。 ——在女神医没说透前,她甚至都想不到这层。 随着女神医随手播下一个种子,下一个东山也将从此生根发芽辐射四周。 …… 东山,对于外地人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于是许多京城大夫扭头朝甘州人讲述起了东山的种种。 众人眼睛越听越亮。 建立医学院。 建立工厂。 建立学堂。 开辟商业区与商路。 ……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原本是一块无人问津废地的东山,已经变得寸土寸金繁荣阜盛。 东山是好日子的代名词。 这等好事还等什么? 女神医有要求又如何? 帮人一定要无私吗? 亲父母一碗水尚且端不平,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朝廷赈灾都扣扣搜搜的,你凭什么要一个陌生人帮你时必须高尚无暇? 对好人再三苛责。 对坏人太过善良。 ——这是世间最愚蠢的事。 无论女神医要求什么,事实就是此时除了她没第二个人,会这么帮甘州城走出困境。 她不做没人会做。 她做了便是大功德。 她就应该得到感激。 瞥了一眼自家侯爷神色,刀五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拍着女神医的马屁道:“女神医果然是心系百姓的慈悲心肠。” 众人亦附和起来。 “五十万两白银,把地和坊市买下来都够了。现在只用来换一个一个坊市的承包权。女神医这就是在帮咱们呢。” “可不是么。” “不仅想着要救人性命,还想着要将人扶上正轨,还想着要救人的心,女神医可真是浩然正气慈悲心肠。” “能够遇上女神医,真是我们甘州城的大幸运啊。” “女神医愿意在这水火之间出手,老夫记下女神医这份情了,日后必将涌泉相报。” …… 阮靖晟嘴角不着痕迹一翘,赞赏地瞥了眼刀五。 刀五当即美滋滋地搓着手,心道又是一笔赏钱到手。 将二人互动尽收眼底,蒋明娇朝阮靖晟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我看到了哦。 阮靖晟下颌线条依旧肃杀冷硬,薄唇严肃抿成一条线,耳朵却又变红了。 蒋明娇抿唇轻笑。 刀五默默望着这一幕:…… 即将到手的赏钱,它怎么忽然就不香了。 但更赞叹的还有一人。 刀七。 他是过来送情报的。 因为有魏少爷的里应外合。他们在阎洪河住进去别院的前一天,就让暗火盟的人扮做修缮屋子的人混了进去,并派了数个暗卫暗中埋伏。 这些情报便是他们递出来的。 阎洪河打算反击了。 阎洪河似是意识到,己身的处境太过难堪,打算设置粥铺设置药铺设置救助站,挽回民心了。 若没有夫人做对比,他的惺惺作态或许是能获得民心的。 但夫人已打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人救心救市’了,阎洪河还只想着粥铺药铺救助站,手段就稚嫩到可笑了。 在救灾每一个阶段,重点都是不一样的。譬如初入甘州城时,百姓因绝望混沌麻木,需要杀卢总督祭天,让百姓宣泄掉恨意;然后设置粥铺药铺救助站,保证百姓灾后基本生活所需;再通过拯救出幸存者,重新唤起百姓对希望的向往;最后要给百姓们工作岗位,重新建立起他们生活秩序,让他们能够回归正常生活。 女神医的救灾每一步都是实事求是,切合灾区百姓的切身所需。 可阎洪河只看见了表象,就觉得救灾获取民心,只需几个粥铺药铺与救助站…… 简直是邯郸学步。 刻舟求剑。 而他亦必将为自己的自大傲慢,自食恶果。 …… 以工代赈激起了众人热议。严颐曾百被人团团围了起来。 蒋明娇退到人群之外,扭头含笑望向阮靖晟。 今天她是来说‘以工代赈’救外祖父,亦是为来看一眼阮靖晟的。 他们也有三四天没见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二人只对视了一眼,心知对方安好便满足了。 蒋明娇将离开时,一本正经地朝阮靖晟拱手道:“此事便拜托阮将军了。” 阮靖晟红着耳朵点头:“还请女神医放心。” 本都已经转身走出一步了,蒋明娇环顾四周无人后,忽又扭头凑近阮靖晟耳朵:“对了侯爷,刚才你挖掘的样子真的很帅。” “想亲。” 然后她扬着狡猾的笑容,踩着风似地轻快离开了。 原地。 阮靖晟面庞肃杀不动声色,耳朵腾地冒起了烟。 第七百一十五章 女神医究竟是犯蠢了 甘州城。 别院宽敞的马场里。 数匹或黑或白或棕或红的快马,踏着火红的大片朝霞,在灿烂的阳光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残影,朝挂着红绸的终点飞驰着。 无数人为其高声喝彩。 “赢了赢了赢了!” “又是黑云踏雪赢了。将军的马真是神驹,次次都能甩出其他马一个屁股。” “哎,我的马都输好几回了。终究是比不过将军万里挑一的黑云踏雪……” “黑云踏雪果是难得的神驹,将军识马之能堪称一绝。” “好马配英雄。千里马亦须好伯乐。黑云踏雪到将军手里才不算埋没了。” …… 因为脑袋上缠满绷带,如长着一对眼睛的大号蚕茧,形象实在不佳,阎洪河已数日闭门不出。 手下于是给他弄出了赛马解闷。 阎洪河口中训斥着胡闹,坐在高高的摘星楼顶上,俯瞰奔驰的快马,听着周围人的吹捧时,神情却格外地自得。 忽然一个探子匆匆跑来,恭敬半跪在他身前:“将军,有女神医的消息。” 众人吹捧声一瞬停止。 阎洪河轻轻眯起了眼,略略抬臀坐直了身子,才装出满不在乎状道:“那女人又做了些什么?” 探子恭敬道:“女神医刚在甘州城两处临时居住点皆贴出了告示,宣布免费赈灾粮药将在五日后取消。” 阎洪河锐利目光盯着探子,静候他的后话。 ——女神医并非朝令夕改的蠢人。 这般做自有她的理由。 探子果然又开口道:“两封告示下都贴出了招工广告,有招人去喀么雪山帮忙挖掘山洞的,有招人给城里重新修缮主干道的,有招人去重新加固沿河堤坝的,也有招人做施工队做后勤的职位,除此之外有田的农户可在女神医处写借条赊欠种子,无田的农户亦可给女神医的高产作物种植园做工……” “其中去喀么雪山挖掘山洞,工钱是其余活儿的三倍左右。” “这些职位数量多范围广报酬高,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愿意劳动,都能靠着双手养活自己。” 阎洪河唇角已翘了起来。 探子紧接着道:“另外小的还打听到一条消息,城内各大米铺面铺都收到了大批粮食。据说都是女神医特地从各地买好运来甘州城的。” “有人曾问过米铺老板,这批粮食何时免费发放,却得到回答说这批粮食不会免费发放,将会如灾前般正常按价售卖。” 阎洪河笑容越来越大。 探子最后道:“现在城里所有人都在说,女神医是想通过给百姓们提供岗位,让他们动手赚钱养活自己,来代替白给粮食。” 探子话音未落,阎洪河已经放声大笑出口。 “干得好!” 探子话音一滞。 “……我还以为女神医能有多厉害呢,原来也只是个稳不住的小年轻。”阎洪河嘲笑着摇头道:“用工作岗位代替直接赈济。这想法虽好却是太高估了人性。” “吃惯了白给的粮食,突然要去凭双手获得生活所需的粮食。我就不信没有人会没有怨言。” “尤其在她要取消粥铺,我却要加大力道赈济力道时。在我的慷慨对比下,她将会显得吝啬无比。” “百姓们自然会向着我。” “女神医这回可真是蠢极了。” 阎洪河纵声大笑道,“传我的话,咱们也贴一个告示,就贴在女神医的告示旁边,让怕饿肚子的百姓们不用担心,咱们的救济粮会一直发放的。” “另外你们再去人群里煽动一下,让那些不满的人有个发泄渠道……” 他勾起一个阴冷的笑,悠悠地长叹一声:“也算是我好心给那女人上的一课吧。” · 当晚。 讷米寺外。 街道上。 一群衣衫褴褛者大喇喇坐在地上,将来往道路堵了个结实,举着一个长长的红布横幅。 横幅上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女神医伪善’。 他们年纪不一有老有少,唯一共同点就是特别脏。在有居住点有水有生活物资后还这么脏,只能侧面反映他们的性格。 ——懒。 只要有人试图接近这一条道,或着路过他们身旁,他们便会高高举起横幅高声骂嚷着。 “女神医伪善。” “女神医沽名钓誉朝三暮四,只会拿善事博名声,却连赈灾粮都不愿意给。” “既然舍不得这些粮食,当初为什么要弄出赈灾的噱头?” “阎将军都还在给灾民赈灾,女神医你凭什么不给了。” …… 哗啦—— 讷米寺门开了。 中年僧人穿着黄褐色僧袍,手中挂一串浑圆雪白佛珠,恭敬对众人鞠了一躬道。 “百姓们每日都将此通行,诸位施主还请暂且挪开如何?” 因讷米寺毫发无损的神迹,与被神话般崇拜的主持的威信,众人神情一开始是讷讷的。 但不知是谁带头骂了一句。 “我们堵这条路骂女神医,关你这秃驴何干?” 似是被这一声壮了胆,众人亦都七嘴八舌高声骂嚷。 “你个没毛和尚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吗?” “我们说你几句你是佛祖下凡,你就真把自己当成菩萨判官,可以替女神医主持公道了吗?” “我那阵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会相信你们这一对秃驴会是佛祖下凡。现在一看你们俩分明就是俩骗子而已。” “对两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骗子滚回去念经去。” …… 面对众人的反对谩骂厌恶,中年僧人一直是平静无澜的。直到听见‘骗子’二字,他才浑身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 待看清众人的厌恶与恶意,他眼神逐渐灰暗,眸里中一瞬闪过堪称悲哀的晶莹光芒。 但那一瞬悲哀太短暂了。 他喃喃一句:“阿弥陀佛。’后,又恢复了如泥塑佛胎般的缄默隐忍平静。 在众人肆意的指责中,中年僧人再次鞠躬,行了一礼合起掌道:“无论诸位施主如何想,贫僧都要劝诸位一句,女神医都真正在为诸位施主的未来打算,还请诸位施主口下留情,莫要伤害真正的善人,令日后追悔莫及。” 说罢他转身进了寺内,轻轻关上了门。 众人一时讷讷。 这时一辆平顶灰幔的马车遥遥驶了过来。 “是女神医的马车。” 第七百一十六章 女神医的悍然回击 一群人登时一窝蜂涌了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马车围得结结实实。 隔着一层薄薄的马车木板,他们用怒骂宣泄恶意与不甘。 “赈灾粮是打甘州城粮仓里出来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吃了。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些粮给私自贪去了。” “你凭什么享受了我们的赞誉,又克扣我们的赈灾粮。” “阎将军都给。女神医你凭什么不给我们赈灾粮食。” “你是不是想饿死我们。” “虚伪!” “小人。” …… 他们放肆地高声怒骂着。 ——浑然忘记了在甘州城最难时,是女神医带领着大夫们来,救他们于水火为难之中;也浑然忘记了若没有女神医,根本不会有赈灾粮的这回事,他们或已早被饿死了。 ——‘你们只要团结起来,女神医一定会屈服的’ ——‘女人嘛就是胆小,你们一定要强硬一些’ ——‘有这么舒舒服服的粮食吃了,难道你们真想去辛苦地干活?’ ——‘把女神医的车堵住,不答应就不让她走。她不敢伤害你们的……’ 昨日那些人的话言犹在耳,令他们愈发理直气壮。 他们静待着女神医屈服。 “刀七。”女神医清越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骂,听见了女神医的下半句话。 “放狗。”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女神医马车后的数辆马车,整齐划一地打开了厢门。几十条救灾队的大狗,露出着森森的白牙,汪汪吠叫着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朝着众人狂奔而去。 浩浩荡荡—— 速度飞驰—— 犬牙雪白—— 一群肆意冲撞的大狗,威力更甚过同样数量的士兵。因为士兵有理智知轻重,畜生露出血性后却只剩下噬咬的本能。 这群大狗威力惊人。 一条道路顷刻恢复空荡通畅,马车这才慢悠悠地驶过,车夫与马匹神情皆悠闲自得。 行到那些被狗追赶的人身旁,马儿还轻快喷了一下鼻,神气得似是在嘲笑。 …… 那些被狗撵的人气得眼睛都红了。 顶着被狗追上的风险,他们怒视着女神医的马车怒骂道:“女神医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们。你知不知道放狗咬人是会死人的。” 马车里慢悠悠传来蒋明娇的声音:“我为什么不敢?” “你们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如今我让狗将你们咬死,也不过是将你们这条命还我罢了。” “有何不可。” ……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虽然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话真的好特么有道理啊。 马车内再传来一阵对话声。 “刀七。” “是。” 蒋明娇的声音淡淡传了出来道:“记下这群人的模样。从今天起,不仅赈灾的粮食药汤停止对他们发放,临时居住点和救助站都不许这些人住了。” 晴天霹雳! 所有人再次震惊与难以置信地望着马车。 女神医怎么敢? 但这回没人敢这么问了。 他们只是用通红的眼珠,愤怒地盯着蒋明娇的马车。 此起彼伏犬吠声依旧在继续。不少人仍喊得哭爹喊娘。场景混乱得如同人间炼狱。 马车却不急不缓地行驶。 蒋明娇清冽似有锋芒的声音,亦一字一句从马车内传出。 “为什么?” “因为这不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纵然有手有脚有力气,也不思自立自强,永远只如一群趴在人身上吸血的蚂蟥,依靠人们的善意而活,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握着。” “所以一旦他人收回善心,他们就只能饿死了。” “这既然是他们的选择,那也必将承担这份后果。” “真正自立自强,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人,将不惧任何人的刁难。” 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蒋明娇那一番话却久久留在了人们心间。 云淡风轻。 清冽。 飒爽。 又雪白锋芒毕露。 …… ‘他们的命运永远握在别人手里。’ ‘这是他们的选择,也将承担这份后果’ “将命运握在手里的人,不畏惧任何人的刁难……’ 不少人如被当头一声棒喝,清凌凌打了个激灵。 是啊。 他们有手有脚有力气,分明能够凭干活养活自己,为什么要将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其他人瞬息会变的善意上? 古话说得好。 ——爹有娘有不如我有。 钱粮放在爹娘手里,都不如握在自己手里可靠放心。他们为什么会觉得一个陌生人会凭善意一直白养活他们? 他们思及此一时竟不寒而栗。 女神医,是在培养他们自立,让他们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怎么会认为女神医在害他们? 他们怎么会这么傻? 在地震之初,他们接受赈灾粮食是迫于无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竟习惯了这份不劳而获? 在告示刚贴出来时,他们也分明是想着虽不能白吃白喝,但有活儿干能养活自己也还行的。 是谁? 是谁一直在人群中说,以后不能白吃白喝要干活了多辛苦,赈灾粮食是朝廷的,女神医这般定是为贪墨粮食,阎将军都在发放救灾粮食,女神医凭什么不发放? 他们因此慢慢对女神医产生了怨怼…… 他们豁然反应过来。 有人在暗中当搅屎棍! 他们是被人蛊惑了…… …… 大部分人已经悔悟,开始反省起了自己。 但有些人还一心只想着挑事。 “但那些粮食不是甘州城的粮仓的吗?凭什么……” 在这句话尚未来得及出口时,缓缓驶过的女神医车队里,最后一辆平顶蓝幔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陌生的女人掀开帘子,环视了一眼街边的众人,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女神医不愿意居功,所以给你们做了这么多,都不愿意和你们说。但我可不愿意她被人冤枉。” “今儿个我就在这把事情和你们一件一件说清楚。” “你们方才口口声声说赈济粮食是朝廷的。女神医停止免费拨给赈济粮食,是想贪图这些粮食。可你们知道甘州城粮仓粮食,还剩下多少够你们吃多久?” “告诉你们吧。” “不到半个月。” “甘州城今年赋税已被送到京城。扣除那些被送出的赋税,四个粮仓内粮食本只有半满,地震导致两个粮仓倒塌,里头粮食被埋挖不出来。只剩下两个粮仓要供应全城百姓吃用,如果没有新的粮食进来,就只能是等着坐吃山空。” 第七百一十七章 他们后悔了,真的! “为避免粮仓空虚导致社会惶恐,为防止无良商家哄抬粮价,为让你们干活拿到的银两,能按照正常市价换到粮食。女神医光是从附近数城购买足够的粮食,一路运送到甘州城来,就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 “这笔钱,她一分没让你们出。” “你们只抱怨那些活儿让你们不能再不劳而获。可那些活儿都是要给酬劳的,你们猜这笔酬劳会是谁来给?” “是朝廷吗?不说卢总督正被绑在菜市口示众,甘州巡抚的银库塌了,连武冠侯都调不出地方的银子来,你们真相信地方官会给你们出这一笔钱?” “等陛下旨意?户部每年拨救灾款就已经够扣搜了,经过无数层手到甘州城后,数量更是少到可怜。只问你们一句便知。你们的前二十年里但凡受灾,有收到过一次赈灾款项吗?” “是你们口里的阎将军吗?阎将军到甘州城这几天,除却和甘州城内世家大族高官巨商宴饮,设置了一两个药铺粥铺救助站,就只窝在家里吃喝玩乐了。你们去找他要钱啊,看他会不会给?” “是你们乞求跪拜的神佛上苍吗?你看你把脑袋都磕破了,它们会不会让粮食从天上掉下来,会不会把活儿塞到你们手里?” “单单是这一大批岗位的工钱,女神医又足足花了十五万两银子。更不用提农户赊欠的种子钱,建立高产作物试验园的钱,修复道路堤坝等所需的材料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又是十万两……” “阎将军一直会发放赈济粮是吧?你们只管一直去找他要,看他能把这笔粮食发到几时。等到时候阎将军没赈济粮给你们吃。你们快要饿死的时候,可千万别来找女神医要活干!” “我可等着看你们呢。” 凛然嘲讽地说完这一通话,严颐冷冷扫视了众人一眼,发出一声轻蔑地嗤笑,将帘子重重甩了下来。 马车嘚嘚嘚地离开了。 众人却沉浸在茫然震惊中,久久地回不了神。 他们已经被惊呆了。 这诸多费用只粗粗一数,就已有四十多万两了,还尚未囊括其他零散款项的支出。 总数将会近五十万两。 女神医竟为了救甘州城花了这么多钱? 而他们回报女神医的是什么呢? 谩骂。 指责。 排挤。 …… 他们甚至怀疑女神医取消赈灾钱粮,是为了中饱私囊。 与这五十万两比起来,那点赈灾钱粮算得了什么? 女神医会贪图这些钱? 因为有心人的有意挑拨,他们冤枉错怪一个好人了! 苦涩的懊悔、强烈的难堪、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自责,令尚有良知的人都恨不得抬起手,狠狠扇自己几巴掌。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我居然这样对待我们的恩人,我刚才的脑子究竟是去哪儿了?” “我居然差点就成为别人对付女神医的刀了!我对不起女神医!” “女神医这么帮我们,我却那样想她,我真是个畜生。不,我真是畜生猪狗不如!” …… 他们悔恨懊悔自责不已,捂着脸灰溜溜离开了。 尚存理智的人都已离开,留下的只有毫无廉耻心的泼皮无赖。 相对于正常人的懊悔,他们内心只有强烈的恐惧。 他们是一群很矛盾的人。 他们在弱者面前作威作福,但会在强者面前卑微懦弱。他们畏惧于恶人的残忍,却乐于践踏善良的人的柔软。 他们是恃强凌弱欺善怕恶的典型。 之前他们以为女神医是个善良的人,才敢肆无忌惮的欺负逼迫她。但当女神医露出雪色锋芒,令他们磕掉一口牙后,他们才猛然发现女神医竟也有雷霆手段,他们立即吓得屁滚尿流了。 “她不是个好人吗?” “她不怕自己名声被毁吗?” …… 泼皮无赖们胆寒不已。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女神医与他们想象得不同。 ——她善良却有锐利锋芒。她帮助众人是出于善良的本心,却不代表要被名声绑架。 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于是恐惧起来——恐惧于女神医的报复。 能拿出五十万两的女神医,想要对付他们这些小喽啰,简直如捏死几只小蚂蚁般轻松。 他们想仓皇而逃。 但他们哪儿逃得掉。 刚灰溜溜地跑出一两步,如雨般的小石头,就朝他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皆出自其他闻讯赶来的甘州城百姓之手。 骂声如潮水。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才知道你们居然来拦女神医的马车。女神医救了你们的命,还带来大夫救灾,还拿了那么多钱给咱们活儿干,她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你们还敢骂她?” “你们这群人还要不要一点脸!” “怎么会有你们这种无耻之人?” “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你们不愿意做活。我们可愿意得很,女神医的活我们都是抢着干呢。” “打死你们这群泼皮无赖,让你知道一些教训。” …… 一群人被砸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地四散而逃。 短期想必是不敢出来了。 · 甘州城。 临时府邸。 下午金色阳光泼洒在大地,阎洪河臀伤略好了些后,便迫不及待地在庭院里舞起了枪,每一个动作都虎虎生风。 “好。” 一套枪法舞完后,他收起了长枪,瞥向候立已久的手下。 “说罢有什么事?” 那士兵胆怯地跪下道:“回将军的话,还是救助站的事。救助站的病人越来越多了。咱们开的药根本治不好那些病人,他们喝了药后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有的已经已经……” 士兵胆怯咽了咽口水,才继续战战兢兢道。 “那些人身上可能有着疫病,小的小的就是担心……” 阎洪河皱了皱眉。 他并不懂医。 开这救助站纯粹是因女神医也开了。他也并非没脑子。知道面对的是疫病病人,他特地让人偷了一份女神医救助站的药方。 谁知竟还是出问题了。 他打从心底觉得这些事情烦,皱了皱眉也没想出对策。 放弃是不可能的。 只要女神医救助站开着,他这救助站就必须开着。 他最后摆手道:“死了人就塞点银子别让人声张,再把人送去乱坟岗里烧了。等我再看看能不能再弄来几个方子。” 那士兵只好应是。 将手中长枪扔回兵器架上,阎洪河刚走出了两步,忽然扭头看向士兵。 “刚才你说已经有人犯病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阎洪河被一群蚂蟥缠上了 片刻后。 小兵深一脚浅一脚离开时,面庞惨白如纸,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趴在地上久久才爬起。 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阎洪河望着他的背影,却勾起了一个冰冷的笑。 阎洪河心情颇好地回到正房,端起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后,才让大夫换过他额上的药。 门房恰在此时便传来了禀告。 有人求见。 漫不经心摆了摆手,阎洪河随意道:“让人进来吧。” 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将军。” 阎洪河一见此人便扬起笑容,刚与问一句‘女神医之事办得如何了’,就见那人抬头时冷汗淋淋。 “将军,事情办砸了。” · 一刻钟后。 “废物!” “一群废物!”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昨天不是都说好,已经完全煽动那些人了吗?” …… 暴怒的吼声自正房内传出,震得雕花木门都微微颤抖。 阎洪河头皮的伤口久久未愈,刚换过了头顶的药,因而依旧裹着雪白绷带。 那双阴鸷的眼透出凶光时,更显森冷恐怖。 他面前跪着一个人。 若今日闹事的泼皮无赖在此,定然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不断煽动他们针对女神医的人。 那人战战兢兢跪着,面庞惨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 “将军,属下……” 长长吐出一口气,阎洪河才压抑住怒气,冷冷看着他道:“说罢,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属抹了一把汗,战战兢兢地说道:“当时、当时是这样子的……” 他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阎洪河一言不发地阴着脸,直到下属说完最后一个字,跪着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室内落针可闻。 空气压抑地寂静,如同数九寒冬的地狱。 “将军……”许久后下属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阎洪河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夹杂着厌恶羡慕与鄙夷的语气咬牙道。 “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这是一笔多么豪富的财富,我与兄长纵然搭上那大人物,或许都挣不到这么多钱。可她竟就这么砸了出去。” “女神医的手笔可真是……”令人嫉妒啊。 “难怪了。” “难怪百姓们会是这态度了!” …… 下属只死死低着头跪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阎洪河忽然涌上一股深深的疲惫,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 ‘五十万两’这一堪称庞大的数字,刺激到他了。 他心灰意冷了。 “至于粥铺和药铺……”被兜头刺眼的金色阳光照着,阎洪河声音顿了顿,才慢慢地疲惫道,“开几天就也关了吧。” 他此前坚持开着粥铺药铺,是想与女神医作比较,用他的慷慨仁义衬托出她的冰冷无情。 但百姓们既已被女神医说服。他再把粥铺与药铺开下去,对比作用也不大了。 况且…… 若不知女神医拿出的五十万两银子还好。百姓们既已知道了女神医为甘州城,拿出了五十万两,做出了这么大的付出。 他摆再多粥铺药铺,都只能是杯水车薪了。 对比太惨烈。 与其继续丢人现眼,还不如及时止损,还免得白费粮食。 “……可是。”下属咽了咽口水才道,“咱们的粥铺与药铺关关关不了了,它它它们被人围了起来。” 阎洪河一瞬扭头森然盯着下属。 下属声音吓得愈发小了:“就是今天去闹女神医事的人。女神医说过不让他们住居住点,就没人会收留他们了。” “他他他们被百姓们用石头砸跑后,回到了居住点就发现自己的铺盖和生活用品,被人扔了出来。” “他们无路可去就把咱们的粥铺药铺当家了。他们现在就睡在咱们粥铺旁边,说就等着咱们明儿一大清早的粮食呢,还还还说日后就靠着咱们粥铺吃饭了……” “要是我们把这些人赶走了,他们他们他们肯定会闹起来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阎洪河面庞已由铁青转为锅底般的黑了。 阎洪河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闹起来就把他们赶走。我阎洪河还怕过一群泼皮无赖不成?” 下属以极小的声音道:“可、可可将军,咱们前期为了和女神医作比较,已经放出话说咱们粥铺一定会一直开下去的。如如如果现在反悔的话,把这群人赶走事小,咱们营造的声誉就全没了。” ——女神医说得对,这些泼皮无赖就是吸血的蚂蟥。 而他们已经被蚂蟥缠上了。 阎洪河一时语塞。 事情还真是这样。 他一开始开设粥铺药铺,便是为了获取民心。若朝令夕改定然会引起民众反感。 一切就将前功尽弃。 情势风云斗转的变化,令他一时竟骑虎难下了。 “那就给,他们要多少给多少。”阎洪河面庞青了红红了黑最后转为铁青,咬牙吐出一句话,恼羞成怒地转身扭头就走。 “将军……”下属小跑着朝前追了两三步,硬着发麻的头皮,又艰难开口提醒道,“那那买粮食的钱……” 阎洪河:…… 因晚来了一步,甘州城的粮仓被牢牢握在阮靖晟手中。阎洪河用尽各种办法,都没办法安插人进去拿到粮食。 这些天施粥的粮食,皆是他用过去人脉,花了大价钱,在外地买了运来的。 若能是收买到人心还好,他最后得了那滔天大功,这些投入都只是小意思。 现在这明显是个烂摊子,他还要往里头砸钱…… 憋屈与愤怒下,阎洪河许久才咬着牙根说出一句。 “买!” 下属应了一声是,一刻都不敢多留地跑了。 阎洪河冷冷注视着他离开,才扭头大步走在走廊上,被刺目阳光劈头盖脸一照,竟有了眩晕的感觉。 心,痛到滴血。 这都叫个什么事! …… · 甘州城。 东六坊主干道上。 远处的天空呈现阴沉的烟灰色,目之所及视野的尽头,七八名汉子正热得只穿单衣,将雪白毛巾搭在肩膀上,动作不一地挥舞铁锹,热火朝天的挖掘着。 “来搭把手。” “好嘞。” “一二三起。” “成了。” …… 第七百一十九章 甘州城重新地活了。 挎着竹篮子的五六个女人,来到了这些汉子身边,声音清亮地高声招呼道:“大家歇一歇,到中午了,来吃饭了。” 汉子们将最后一锹铲平,才直起腰来,掀开地上竹篮子的盖布,面露惊喜道。 “这馒头可真大。” “还有馕。” “这咋还有一个鸡蛋哩。” “伙食可真好。” …… 若仔细听这些声音,会发现这些卖力气的‘汉子’里,竟还有体格健壮的女人。 这亦是蒋明娇来甘州城后的一个特色了。 无论任何工种招聘时皆男女不限只有一个要求。 能者上岗。 这个体格健壮的女人,当场扛起正常成年男人都扛不动的一筐砖后,当即让所有反对的男人们心服口服,再无二话可说了。 她于是被当场录用。 送饭的女人们笑着解释道:“这都是女神医特意吩咐的。不要吝惜粮食,你们在这里卖力气,一定要给你们管饱哩,否则伤了身体时一辈子的事哩。” 汉子们话音顿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感叹道。 “也就是女神医了。” “是啊。” “也只有女神医还这么记挂着我们了。” “女神医的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日她说了要尊重生命,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哎……” …… 花娘子抱着一个包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新修好半截的主干道上,偶然听着这些对话,心情十分复杂。 为防止哄抬粮价,甘州城粮食皆采取限购。纵然拿着银钱,也只能买到个人所需的粮食。 花娘子只能亲自来替楼里的姑娘们领粮食。 ——在女神医的粥铺领的。 明儿个就没了。 作为阎洪海的姘头,她自然是支持阎将军的。 所以她一开始是想去阎将军的粥铺领的。 但阎将军的粥铺已被泼皮无赖们攻占了。 粥铺药铺周围一圈都被泼皮们的铺盖围住了。寻常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能突破泼皮们的封锁,挤上去领药汤领粮食了。 为了防止被炎阎洪河撵出去,这群泼皮还颇有些底层人的狡猾。他们绝不会让铺盖处落空,无论吃喝拉撒都三人以上结伴同行…… 但凡粥铺的人赶他们,他们就满地打滚,放声大喊着:“阎将军不让我们活了,阎将军不给我们粮食了,阎将军言而无信了……” 一通闹下来,谁都不敢接近了。 阎将军想偷偷将他们弄走都不行,只能养着这一群蚂蟥。 因为之前阎洪河宣传粥铺时,有意无意对女神医的贬低,百姓们对其是很不满的。 因此目睹这一幕后,大多数百姓言语里都没半分同情,反而会摇头说一句。 “自作自受。” …… 花娘子不敢当面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亦有同感。 轻轻叹一口气后,她加快脚步路过了修路工地。 回百花楼的一路上,她路过了三四个小招工点。 有修堤坝的。 有修路的。 有挖山洞的。 还有一些受到女神医感召,愿意与女神医一起出资救甘州城的,本地富商大贾设立的招工点。 每一个招工点后头都排满了长队。 招工点旁便是领种子处。 ——甘州城农民只要有当地伍长及两名邻居作保,便可凭借条领到今年的粮食。 再旁边是招在女神医的耕作园工作的佃农的。 这两处排队的人倒不多。 听说是因为许多领种子的摊子,都已经亲自亲自到田间去宣传了,城里务农的人不多…… …… 今天是开始招工的第二天。 虽然女神医只说了不提供救济粮,没说临时居住点不让人住。 但在找到活的当天晚上,许多人就带着家人搬了出去。 “还是自己家里住着舒坦。余震都渐渐快没了,是时候把家里修起来了。” “我们有手有脚有一把子力气,就不给女神医添麻烦了,把帮助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 漆黑了许多的居民区,终于在夜晚亮起了灯光。在甘州城墨蓝色的广袤苍穹下,零零星星散布的明黄灯光,遥遥地汇聚在一起,如同象征着希望的浩渺星海。 楼里的一些姑娘遥遥看着这一幕当时就哭了。 除此之外市场也慢慢活了。 从昨天百姓们领到工钱起,就有一些胆大的店家,在废墟上重新开了业。今天大抵是看着昨天生意好,开业的店家愈发多了。 安静到空荡的街上又重新响起了叫卖声。 “来尝一碗阳春面——”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白菜馅轿子了——” “粗葛布打折卖了——” “打酱油了——” “补碗咯——” …… 作为亲历过甘州城震前繁荣阜盛,又亲眼见证了震后尸横遍野百姓麻木绝望,万里萧条空寂的场景的人。 昨天还在嘲笑姑娘们的嚎哭的花娘子,今天却在听见一声‘青菜包子’的吆喝,咬到了一口热腾腾白生生的包子时,不自觉地滚落了两行热泪。 甘州城,真的越变越好了。 以这种迹象发展下去,花娘子相信很快它就会恢复到,地震前的阜盛繁荣热闹。 花娘子很高兴这份复苏。 但这份复苏却是女神医带来的…… 这让她内心异常矛盾。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她已经确定了,女神医是个好人。 但这好人却与阎将军为敌。 遥遥看见了百花楼的牌匾,花娘子甩了甩脑袋,决定暂时不想这些事情。 除了和阎洪海的关系外,她只是一个甘州城的普通百姓。 她管不到这些。 刚走到百花楼门口,她便听见了一阵高声叫嚷声。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这是天地纲常。女子天生就应该辅助男子,做好男子贤内助,怎么能够出来抛头露脸地做工呢。” “三纲五常何在?” “女德的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何在?这是毁了我们甘州城上千年女子的贞静纯洁!” …… 花娘子循声扭头看去。 便见路口处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儒,头戴灰色儒生巾身着朱子深衣,左手持一本《女诫》,右手拿一本《论语》,正痛心疾首地唾沫横飞着。 他面前是四五十个衣着朴素的男男女女,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儒生,专心致志听着他说话,不时认同地点一下头。 场面十分和谐。 第七百二十章 这打脸来得实在忒快了些 花娘子一看便明白了。 女神医在给甘州城投入五十万两白银,试图恢复甘州城经济令其重回正轨时,只提了一个要求。 ——承包一个坊市。 甘州城巡抚让女神医自己挑。女神医挑中了受灾最严重,重建难度最艰巨,几乎无人生还的西七坊。 因西七坊在地震时,几乎无人生还,坊内几乎无居民。 女神医便在两日前发出号召,令有意入住西七坊的人,可在今日来西七坊报名。 一开始全城震动。 当天但凡听到这消息的,无论在哪个坊市,都发了疯似的挤破头想往西七坊去。 不说医学院与工作岗位,单是能离女神医近一些,都令不少人趋之若鹜。 直到严小姐那番话传出——“要将西七坊建设成另一个东山”。 东山。 这个地名正式进入了甘州城百姓的视野。 他们开始了解东山。 了解完后许多人就沉默了。明面上闹着要去西七坊的声音弱了一截,渐渐显得寥落了。 ——东山对于甘州城来说,还是太‘特立独行’了。 其中反对声音最激烈的便是这些老学究了。 在得知东山存在的当天,他们就差点在大街上,呜呼哀哉抱头痛哭了一场。 今日西七坊正式招人。 这些老学究大抵是特地来劝说百姓们,不要被女神医与东山迷惑,要恪守古圣人所言,固守三纲五常与维护女德的。 花娘子自嘲一笑。 哪怕身为一个女人,她都觉得女神医这话太惊世骇俗太激进,怎么能怪这些男人们反对呢? 若真正想要改革,女神医应该更温和优雅些的。 那样才是更符合男人眼中的好女人,才能更多的得到男人们的认可与支持,男人们才会给她们让出部分权利,做出部分让步。 她们的改革才能走得下去,否则就将面临如今日般的反对…… 女人太激进了…… 总归不好。 …… 老学究们是甘州城漳河洞书院的先生。他们今日是自发约好前来的,为的是劝住百姓们,莫要与女神医一起‘发疯’。 “自古书就应是男儿读的。男儿有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志向,才需要读书明智。女人们只用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略识得几个字便罢了,怎么还能设立专门的学堂呢?” “这不是紊乱纲常吗?” “再者连圣人都曾曰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孔圣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只当遵守就是了。所以女子怎么能上学堂?这是在胡闹。” “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学究们,如乖顺的学生般点头。 “圣人说的当然都对。” “读书人说的话肯定都对了。” “先生讲得好!” …… 望着众人认真听讲点头的模样,老学究们得意地抚须而笑。 果然女神医此举实在太惊世骇俗,连这群大字不识一个的穷苦百姓们,都这么认同着他们。 女神医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掌握了太多权力风光太久了,也该让她知道事有可为不可为,不该碰不该碰的东西了。 他咳了一声打算继续讲述圣人之言。 “圣人还有言…… 人群里忽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门开了。” 众人立即循声扭头看去,果见西七坊的门缓缓打开了。 唰—— 一瞬如离弦的箭,老学究们面前刮过一阵风,从无数废墟角落里,包括从大片废墟的房梁房顶上,都如潮水般窜下来无数的人。 众人皆以百米狂奔的速度,争先恐后地朝西七坊冲了过去。 西七坊的大门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毫不相让的挤挤攘攘着,声音哄闹得如同菜市场。 “别挤我别挤我,我要第一个进西七坊,” “我也要进西七坊。” “女神医看我。” “女神医我要报名……” “都挤什么啊,站在这儿的咱们谁不是要进西七坊的,都别挤别嚷嚷了,吵到了女神医怎么办?” …… 老学究的话才说了一半,眼前就空空荡荡了。 老学究:…… 花娘子:…… 花娘子连忙掩住唇。她方才差点噗嗤笑出了声。 老学究们难以置信。 他们盯着面前空空荡荡的空地,足足定睛看了小半刻钟,一时气得脖子都粗了。 “你、你你们……” 他们愤怒地猛然扭头,盯着那些方才还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对着他们连连点头,下一瞬就冲去争抢入场的人。 “你们不是说不找女神医吗?” 没人理他们。 大家抢着进入西七坊还来不及呢,谁有空搭理这些有的没的问题。万一回答一个问题的功夫,最后一个名额就被人家抢了去呢。 老学究们站在原地半晌,愣是被人无视了:…… 他们更气了! 直到严颐出来主持秩序,说让大家有序排队,否则今天谁都进不去后,众人才不敢再争抢,整齐地排起了队。 老学究们于是揪住了一个方才坐在最前头的人的袖子,愤怒地开口问道:“你,就是你。方才我们说女神医离经叛道,所言所行不符合圣人言时,你不还一直点头吗?怎么这回子就抢着要进西七坊了?” “你这是言行不一!” 那人挠了挠后脑勺,老老实实地道:“老先生,你刚才说的那些啥,其实我一句话都没听懂,我就觉得你讲话的时候摇头晃脑的,看起来特别有文化,说话也好听就给你鼓掌了。你刚才居然是在说女神医不好吗?” 老学究:…… 说话好听就给他鼓掌? 他没气死真是心脏好。 另一个老学究不甘心,又指向了另一个人:“我方才说圣人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分明也说圣人说得好了。” 那人很无辜地道:“其实俺也没太听懂。不过俺听你们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这个‘子’说了啥,那个‘子’又说了啥,就觉得能被人叫‘子’的应该都是明白人,说得话应该都是对的,所以才给你点头的。”” 老学究被气得一个倒仰,咬牙切齿地道:“你既然都觉得孔子孟子都是明白人,说的话应该是对的了,又为何不听他们的话,如今竟和众人一起在此挤着争抢这一个进入西七坊的名额?” 第七百二十一章 人啊,就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人继续无辜地道:“那些个‘子’说的好,俺是从你们口里听见的。俺又不认识那些个‘子’,也不知道他究竟说的好不好。可俺是认识女神医的,知道她的话一定是好的。和俺不认识的的圣人相比,俺当然是相信女神医的。” 老学究们面庞已被气红了,愤怒瞪向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忙举起双手道:“别别别别问我,我就是想占个好位置,才坐那儿的。你们都是在我后头来的,我就是不想挪地方而已。” 老学究们再次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肺都快炸了! 他们咆哮地说道:“可那是一个女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反驳道:“就算那是一个女人,也在地震之后救了先生您的命。先生您也喝过她让人熬的药,被她教出来的学生治过病,吃过她从外地买来的粮食;怎么先生在吃女神医粮食时不说她是个女人,现在就一口一个女神医是女人了。” “难道在先生眼里,女神医性别是可以有选择的忽略的?” 那老学究一时语噎。 又有一个老学究站出撑场道:“我没吃过女神医的米,我也没有被女神医治过病,我家里也都死光了,我不欠女神医什么。我可以站出来说一句话吧?” “身为秉承圣人志向的读书人,我就是不想看着一个女人在甘州城这么离经叛道……” 人群中又有人小声嘀咕一句:“不想人家出现就不让人家出现了,这也忒霸道了吧?这大周是围着陛下转的,陛下都没说什么,你们怎么恁的管这么多。” 那老学究又是一噎。 人群里又传出数道压低嗓音的反驳。 “再说了,是个读书人就说自己是秉承圣人志向。老先生们问过圣人愿不愿意被你们秉承志向吗?圣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是任由着你们一张嘴随便说。” “就听你们说这个‘子’说啥了,那个‘子’说啥了。那些个‘子’不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了吗?你们就知道哪些个‘子’,说话时说的就是这意思?俺女人都说了,她说出口的话被俺一听都能变了样了,更何况你们都隔了这几千年了……” “也没人规定那个‘子’这个‘子’说得都是对的啊。那个‘子’这个‘子’也是几千年前的人了,他们又料不准咱们甘州城今天的情况,怎么能就把他们的话当一招鲜来通用呢?” “……” 如一锅黄豆倒进热油锅,这些话登时令老学究们都炸开了。 “荒唐!” “胡闹!” “离经叛道离经叛道!” “一群蛮夫!” …… 他们愤怒地指着人群,想找出最先说话的人,却在‘你你你们荒荒荒唐……’半晌后,一个没崩住朝后栽了下去。 一个老学究,气厥过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下一瞬众人反应了过来,老学究们急得团团转,周围人亦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发出了尖叫:“来人啊救命,有人晕过去了。” “大夫大夫……” “挺住啊……” “快来人去找大夫……” “人厥过去了……” …… 好在此处离西七坊近,里头新设立了一个救助点。立即有大夫闻讯出来,将晕倒的老学究救活了。 老学究侥幸捡回一条命来,迷瞪瞪地睁眼望着头顶,气若游丝地感谢道:“多谢这位大夫医者仁心的活命之恩,要是没有您我这条老命都没了……” 大夫随意摆摆手走了:“要谢就谢女神医,我是追随女神医才来甘州城救灾的。” 老学究的脸登时绿了。 ——因为他便是方才说尚没吃过女神医粮食,没被女神医救助过,没受女神医恩惠,可以理直气壮指责女神医的那位。 结果只一瞬他就被自打了脸。 人啊,果然就不能把话说太满。 …… “噗……”一旁的花娘子用帕子掩着唇,看得都快笑岔了气。 不得不承认。 看这些老学究吃瘪时,她内心中是有隐秘的快感的。 ——虽然女神医做法太激进了,实在不够优雅温和,但相形之下这些老学究们更让人皱眉。 他们将女人贬太过了。 男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人心易变。 用文化环境规训逼迫女人,不得不将命运系在他人良心和道德上,还美其名曰这是‘女人美德’,实在是太无耻又狡猾。 当初她就是因在家相夫教子,才会被自家男人卖到青*楼,堕入了人间地狱,好不容易才从头牌走到今天掌管百花楼的。 看够了一通热闹,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抱着粮食准备回屋。 谁知她刚欲一扭头,就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 队伍后头…… 她心下猛的一个咯噔,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出,跟挖土豆似的一把揪出一排,试图贴着墙根偷溜出去的姑娘。 ——皆是她楼里新来的姑娘。 小姑娘们见被发现了,吓得腾地站起来,小声尖叫着朝西七坊的门,就一窝蜂地四散而逃。 “花妈妈,赎身钱的欠条我已经给您放桌上了。是您说了地震后可以给我们减一点的。等我从西七坊里赚到了钱,我立刻就会还给您的。” “我们想去西七坊报名了,花妈妈你就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我想学医术。” “我想做作坊挣钱。” “我、我我想上学堂……” …… 如晴天挨了一个霹雳,花娘子下意识追了两大步伸手一拽,逮住了一个落在最后的小姑娘后领。 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看她:“花妈妈……” 花娘子记得这姑娘。 ——母亲生她的时候死了,父亲娶了后娘就忘了前头儿女。她和哥哥被赶出了门。哥哥是个好吃懒做的,一日嫌她吃饭多就把她卖进了百花楼。 用二两银子。 花娘子心一下就软了,又压低声音严肃呵斥道:“你们以为想去西七坊就能去吗?你们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吗?你们打进百花楼这天起,身上就印了百花楼的戳。你们一出西七坊,所有人都能认识你们,知道你们在百花楼待过,知道你们不干净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这天下属于进取者了 “你们以为我年轻时不想走吗?” “但你们用脑子好好想想,从进百花楼的那天起,你们还有能出去的那一天吗?” “在楼里我还能护着你们,让你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出去以后以你们的身份,只会被人嫌弃唾骂到死。” “你们会后悔的。” “你们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说着说着她喉头带上了更咽,因为她想起了她的过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挣脱这地狱的。 她朝许多文人骚客求助过,让他们挥毫泼墨地写诗写文章,批判那些将她们卖入地狱的人;她乞求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们,让他们能怜悯她们,取缔那些害人的青*楼;她还曾向官府告发过那些卖儿卖女的恶毒父母,希望官府能抓走他们,能让这些女孩子们走出噩运…… 但都没有效果。 所有的那些人当面都嬉笑着保证得极好,转头就将自己说出口的话,完全抛之于脑后了。 她茫然等待了许久,却都是一场空。 一定是她还不够优雅温和,才不够能打动他们吧。 她只能这么想着。 她也只能尽己可能地对百花楼里的姑娘好一些。 但…… 那小姑娘倔强地昂着头,将下唇咬出了一线血痕道:“既然我们出不了西七坊,那我们就一辈子不出去。我已经打听过东山了。东山就有我们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在里头生活得很平静美好。” “西七坊对女人那么好,我们能在里头过上正常人的平等快乐生活,不用担心被父兄卖掉,不用担心被丈夫打骂赶出家门,不用担心一旦被人抛弃,就只能冻死饿死……” “这样好这样平等的地方,我们待一辈子都嫌不够,又怎么会想要出去?” 花娘子一时语塞。 小姑娘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地坚定道:“花妈妈,我不会后悔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我已经受够这些日子了,我是一定要走的。” “花妈妈,您做不到别以为女神医就做不到。” “女神医比你大胆比你坚定比你有勇气得多。” 说罢她挣脱花娘子的手,迎风朝西七坊的方向奔去,像一只努力挣脱脚上沉重镣铐,冲向蓝天长日的伤痕累累的瘦弱白鸽。 …… 花娘子没有再追,只是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呆住了。 她如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花妈妈您做不到,别以为女神医就做不到。’ ‘她比你大胆坚定有勇气得多’ 这些泣血的话在她脑海里,来回如洪钟般响着。 原来她自以为的优雅温和,在旁人看来只是软弱妥协;她觉得女神医太过激进过分,才是真正给了这些人帮助与庇佑的吗? 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错了吗? · 西七坊的报名出乎意料的热烈。 当天名额便满了七成。 这还是严颐有意控制人数,劝阻了一些家业有成的人,让百姓们皆冷静思考的情况下。 站在西七坊的坊市门口,望着如潮水般热闹来往的人群。 一名甘州城大夫忧心忡忡地问道:“严姑娘你就这么直接的招人,不怕招来的人身怀异心吗?” 严颐平静地道:“不怕。而且我知道这些人里一定有许多心怀异心的。” “我甚至能说出他们的不同心理。” 老大夫愕然扭头看他。 严颐平静地道:“有一些心里还算尊重女性的,进入西七坊是盘算着让自家媳妇女儿,日后在这里来赚钱读书。” “有一些视女人若草芥的老顽固,心里正想着女人读书?女人做工?女人学医?开什么玩笑?他们潜伏入西七坊,只是想找到我们的把柄,好用来对付我们。” “有一部分人是沉默派。他们并不说反对亦不明确表示支持。” “他们的想法很狡猾。” “他们想着虽然这坊市说是只向着女人的。但规矩是规矩变通是变通,只要让西七坊的人将环境建设好,难道她们还能真能拦着男人不成?只要开了一个口子,他们就能有机可乘。” “他们正等着西七坊露出破绽,好一举乘虚而入。” …… “既然都看得这么清楚了,您还决定这样做?”老大夫愕然道。 严颐淡淡一笑:“堵不如疏,对那些一心使坏的人,与其一直拦着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在暗处使坏,不若将他们摆在明处更好掌控。” “再者人的想法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会随着环境改变的。我相信西七坊的发展,会支持它的人不断获得新生与发展,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也会让那些摇摆派身处其中,看到其余人都在变好后,慢慢也开始改变自己。” “正如女神医一直倡导的——东山崇尚创意与锐意进取,从不畏惧任何质疑与挑战。” “西七坊亦将如此。顺应者,自会从中受益。反对者,将被反噬无视。两面三刀者,这刀终究会插在他们身上。” “这才是西七坊存在的意义。” “只待且行且看吧。” …… ‘且行且看吧。’ 甘州城老大夫将这话砸吧半晌,许久后摇头释然地笑了。 不愧是与女神医一脉相承的气魄。 他果然是老了。 这未来是锐意进取,不畏艰难,改变世界的年轻人的天下咯。 · 喀么雪山。 狭窄山道里。 五天前。 “快些走别磨蹭。” “一个大男人这么磨磨唧唧的,你是不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我与你讲今儿个你便是弄出什么幺蛾子,也不会有人再理你了。” “你放心,就算是你故意捣乱,让我们与国公爷失散了。只凭我们二人依旧能看住你。” …… 齐思行一张小脸绷得很紧,一手扶着腰间软剑,一手举着一个燃烧的火把,带头一步一步沉稳走在昏暗山道里。 一瘸一拐的齐振虎走在她身旁,正不断怒骂着上半身被五花大绑,绳子头被牵在他们手里的人。 ——庞亦彬。 他上半身被绳子五花大绑,正跌跌撞撞地被齐振虎牵着走。 身为权倾朝野的庞相的二子,作为制衡阮靖晟的监军,庞亦彬被派到边疆时是何等的风光显赫。 第七百二十三章 小丫头脾气还是这么大 短短半年功夫,他竟已足足瘦了一圈,从逢人便笑的圆润孟尝君,瘦成了一副皮包骨。 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但这一切皆是他自作自受。 自从他与回鹘王暗通款曲之事,被阮靖晟写信告知魏国公。 魏国公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成功将他逮了个现行后,他就一直被魏国公严加看管着。 此次魏国公班师回京也带着他。 他是个狡猾激灵的人。 从雪崩时所有人仓皇四散而逃,顾不上他一个阶下囚,他还带着满副枷锁跑进了山洞,捡回了一条命来,便可见一斑。 这些天他一直跟着魏国公。 大抵是刚死里逃生一回,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入山洞的最初的数天里,他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这让大家慢慢放松了警惕。 直到三天前,魏国公带着众人穿梭在迷宫时。他在一个岔路口忽然说要去方便。 魏国公同意了,并派齐振虎与齐思行看管他。 然后庞亦彬就跑了。 他趁着齐思行与齐振虎一个不备,跑进了迷宫内另一个山道里。齐振虎与齐思行见情势紧急,来不及通知他人,只好拔腿就追了上去。 迷宫地形实在复杂。 待齐振虎与齐思行将他逮住,三人便与大部队走散了。 这些天三人便一直在寻找魏国公一行人。 “齐将军何必那么大火气。”庞亦彬虽已沦为了阶下囚,却不改见人笑面虎习性,“我走得慢一些,只是因为我饿得没有力气了,并非故意要忤逆齐将军。” 齐振虎不信地哼了一声。 庞亦彬亦不以为忤,含笑地循循善诱道:“倒是此处只有我们三人,齐将军也不必担心被人听见一些不方便入他人耳的话。不若我们好好聊一聊如何?”” 齐振虎冷声道:“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聊的。” 庞亦彬轻笑着道:“齐将军何必如此冷漠。我大哥自小就身体不好,我虽为二子却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我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入狱的。而庞相的权倾朝野,齐将军您想必也是有数的。纵然此刻我被魏国公所缚,是握在您手中的阶下囚,但一旦回到了京城,我立即便会恢复名誉。” “齐将军,真的不考虑与我做个交易吗?” 齐振虎只是嗤笑着:“老子才不和通敌卖国的人做交易!” 庞亦彬扭头看向齐思行道,“那齐护卫呢?” 齐思行简短道:“不。” “啧啧……”庞亦彬瞥了眼头顶微微晃动的小石头,含笑摇头望着齐振虎齐思行二人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齐振虎嗤笑了一声:“可惜你个大头……” 下一瞬天摇地动。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这熟悉的地动山摇代表什么,在喀么雪山里呆了这些天,齐思行三人也都明白。 ——余震。 庞亦彬早已瞅准时机,用力踹在齐思行的腿上,甩开了被他握在手中,早被磨得锋利的石片割开的绳索。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山道另一边狂奔而去。 齐思行膝盖被踹了一下,猝不及防扑在地上。 更糟糕的是,头顶一颗巨大山石正飞快砸下。 亲眼目睹过无数同伴被余震夺走生命,齐思行心里早已做好准备,闭上眼睛奋力朝旁边一滚。 想象中的巨痛没有来临。 她感到自己被人推了一下,下一瞬面庞便被溅上了温热。茫然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衣衫脏乱满是灰土地躺在地上。 巨石就在她旁边。 齐振虎背靠着巨石,下半身被压在巨石下头,衣衫已被大股大股鲜血浸湿了,双手伸得笔直,还保持着伸手推她的姿势,口边溢满了鲜血。 他被砸伤了。 “齐将军!”齐思行反应过来,猛地朝齐振虎扑了过去,“你怎么样了?” “……没、没事……”齐振虎一开口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却还强撑出一个笑道,“终、终终究是老了。否则年轻时以我的身手,怎么会跑不过这石头。” 齐思行眼眶一下就红了,咬着唇愤怒地高声骂道:“谁要你推我了,谁要你推我了……” 她已孑然一身,死了也就死了。 可齐振虎还有家人的! 他不能死! “小丫头脾气还是这么大。”齐振虎颤抖地伸出了手,想抚掉齐思行脸上的泪痕。齐思行下意识倔强地扭头,却又含泪扭了回来。 “我脾气大也不关你的事,也不用你管!” 她压住了从喉咙溢出的哭腔,“也不用你救!” 齐振虎却只是笑看着她,仿佛父亲温和看着自己闹脾气的孩子:“孩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女儿。” 齐思行咬牙道:“你说过你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的。” “不。”齐振虎面色越来越白,笑容却愈发大了些,“有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的。她是我第一个孩子。她从小就生在边疆,和你们这些生在中原的文静女孩子不一样。她见惯了边疆打仗上战场,也从小喜欢舞刀弄枪,早早就立志要做一个女将军。” “天底下哪儿有女人当将军的道理,我和她娘只是把她的话当玩笑,还让她好好在家里学刺绣。” “可她倔啊。” “她和你一样地倔啊……”他声音愈来愈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那是阮将军还没出现的时候。我们肃州城被先帝爷赔给了突厥人。那时候整个肃州城在突厥人统治下都过得如同地狱。” “许多有血性的汉子,就组织起了许多反抗小队伍。” “那一次好不容易,我们得了一个情报,准备给一个突厥军官做一个瓮中捉鳖的埋伏。” “本来我们都已经定好计划了。村庄百姓也被我们转到后山了。只等着突厥人送上门了。” “可我们左等右等等了一天,突厥人也没有上门。我们意识到可能遭了……” “我们果然中计了。” “等我们匆匆跑到了后山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女儿被乱箭穿心,挂在山壁上的赤*裸的尸体,她、她被那群畜生给……”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小小小小小兄弟,我有一个 “后来那些百姓告诉我,在突厥人突然偷袭后山时,是我女儿第一个发现,并带着他们转移的。最后她也是因掩护一个跑得最慢的小男孩,才被突厥人发现的……” “突厥人拷问了她三个时辰,想问出她把百姓们藏在哪儿,她都没有开过口……” “……” 温热的痕迹划过面庞,齐思行下意识伸手一摸,才意识到她竟不知不觉落了泪。 “她是个小英雄。” “虽然当时她才十四岁,虽然她只上过这么一次战场,但我都认定她是个战场小英雄……” 齐振虎眼神涣散地盯着头顶,声音音量愈来愈低:“因为被糟蹋的女人会影响家声,当时就有不少人劝我,让我不要认这个女儿,就当没养过算了。我把说这些话的人都揍了一顿,心想着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 “可几年后我还是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她了。” “因为太痛了。” “一提到她,我就会想起失去她的那一刻。那心都仿佛要裂开的感觉,实在是太痛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再没有提起过这个女儿,再后来我们又有了个儿子,我和她娘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再后来我碰见了你,这个第一眼就让我想起了我失去的女儿的,倔强的小姑娘。” 搂着齐振虎的肩膀,齐思行已满脸都是泪水,却还死死地咬住牙根,不让泻出一丝哭声。 “……” 齐振虎的声音愈来愈小:“在女儿离开后这些年里,我每次想起她就只后悔一件事,我没有好好提前教她武艺和谋略,否则当时的她或许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帮助百姓,而不是只能牺牲自己了……我以为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直到我看到了你……” “丫头,不要抱歉。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只有一个愿望。” “从此以后代替我女儿的份,好好走下去好不好?” …… ‘好不好? ……好不好?’ 死死地咬着牙根,搂着怀里已失去声息的人,齐思行肩膀颤抖着许久,才终于泻出一声哭腔:“……好。” 她已泣不成声,一遍一遍地在空荡的山道里,重复着那一个回答。 “好。” “好。” “齐将军,我说好啊。” 只是,她怀里的人却已再也不会回答了。 只有他那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庞上,还挂着一个轻轻扬起的笑容——那是怀念女儿的释然笑容。 · 刀五等人找到齐思行时,便看见她如一棵枯寂的树般,无声无息地跪在一个新坟前。 “你是国公爷的亲卫?”刀五认出了她。 齐思行仰头看他们,目光漆黑却无神,如一块光滑无生机的石头:“你们是来找国公爷的吗?” 见她会说话,刀五松了一口气:“是。我们是奉武冠侯之命,来寻找魏国公的。齐亲卫,你知道魏国公在哪儿吗?” 齐思行木然地跪着道:“那你们走错道了。我与魏国公他们失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刀五等人皱了皱眉。 齐思行紧接着道:“但我可以带你们到国公爷最初去的山道。此处是一个迷宫。道路错综复杂,国公爷带着人也走错了好几回,至今没有找到迷宫的尽头。你们顺着那条山道走,应该比继续这一条错误的道要更快。” 刀五松了一口气:“那就拜托齐亲卫你了。” 有人问了一句:“齐亲卫,你怎么一个在这里?” 齐思行简短道:“我和齐将军负责押解通敌犯庞亦彬。中途庞亦彬逃跑,我们一路追击他到了这里。” 刀五迟疑道:“那庞亦彬……” 齐思行冷漠道:“在余震时跑了。” 又有一人问:“齐将军……” 这一回她声音顿了顿。 不知为何这短暂的迟疑里,竟给了旁人一种亲历了他人亲人离世的巨大悲恸感,弄得问话的人差点想说一句‘抱歉’。 在一句‘抱歉’出口前,齐思行面庞已再次恢复漠然。 “他得偿所愿,去见他女儿了。” “我们走吧。” 众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迷茫。 ——这个齐亲卫实在太奇怪了,分明周身笼罩着亲人离世的巨大悲怆,眼神却又漆黑幽深无比,染着墨黑色的烈烈进取火焰。 灼热到骇人。 · 甘州城。 临时府邸。 边疆晴天的天格外得高而远。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中,一轮又圆又远的长日,总给人一种广阔到无边无际的错觉。 长廊的地被照得一色儿白。 魏清轩提着一个小提篮,装着一碗漆黑汤药,沿着小花园旁的长廊往正房方向去。 “小小小小兄弟。” 花园里有人唤他。 这极具标识性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谁。 魏清轩左右四顾了一眼,才佯装无意地走到花园。 然后他就被人拽到了假山里。 假山是别院花园里的一景,内里是可容纳三四人的中空。外头本有自假山顶流下的曲水,只是因地震损坏严重停了。 这正好方便了二人躲藏。 见魏清轩还扭头四顾着,陆胡蒙结结巴巴地安慰道:“不不不不不用担心了,我我我我我特特特地看看看过了,不不不不会被人发现的。” 魏清轩认真点头道:“陆兄长做事,小弟果然是放心的。” 陆胡蒙果然被捧得很舒服,飘飘然了好半晌。 魏清轩:…… 【——他尝闻有智者名曰刀五者,说过若干实用的至理名言——譬如‘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知道说啥时,一记马屁包治百病’。 ——今日一试果然不凡。】 陆胡蒙瞥了一眼四周后,才对着魏清轩道:“小小小小兄弟,庞庞庞庞相昨昨昨儿个给我来来来来来信了。” 魏清轩眼前一亮:“不知庞相有何指示?” 陆胡蒙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庞庞庞庞庞相说让让让让让让我们尽尽尽尽尽尽快取得这这这这这支队队队伍的主导权。他他他他最近才才才才得到的消息,庞庞庞庞二公子因因因因为一些事被魏国公抓抓抓了,现现现在也被困在喀么雪山了。他他他他他让我们尽快找到庞二公子,还还还还不能惊动其他人。” 魏清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骤然一惊。 【——庞亦彬因一些事情被祖父抓了? 因为什么? 为何他竟一直没有听见任何风声? 还有庞亦彬也被困喀么雪山了……难怪庞相竟要求陆胡蒙取得队伍主导权了。 只是不知这是否是庞相突然改变态度的唯一原因了。】 第七百二十五章 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陆胡蒙未察觉他面色变化,神情异常兴奋:“小小小小兄弟,这这这这可是我我我我们难难难得的机会。建建建建建功立业在在在此一朝,我我我们一定要把把把握住机机机会才才才行……” 魏清轩激*情澎湃道:“陆兄长您说得对。” 【——好家伙,究竟你是卧底还是我是卧底,咋透漏情报起来比我还敬业。】 陆胡蒙被感染得更兴奋了:“所所所所以,我我我我我打算对对对付阎阎阎洪河。而而而而现在就有一个好好好机会。” 魏清轩目不转睛盯着陆胡蒙:“您说。” 陆胡蒙一字一顿地道:“小小小小兄弟,你知知知知知道阎阎阎阎洪河在用救救救救助站,养疫试试试试图栽栽栽赃女神医吗?” 魏清轩当然不知道。 为了减少暴露风险,魏清轩平时表现可谓乖巧,不多看不多问不多打听,完美扮演了一个呆傻的愣头青。 阎洪河因此对他更加信任,反而会主动把重要情报,主动提前告诉他为他画饼。 但他没说养疫病的事。 陆胡蒙并不意外魏清轩不知道,还不忘给阎洪河上一记眼药:“小小小小兄弟,你你你你看最最最终还是只有兄长对你最好啊。阎洪河那那那人不可信啊。” 魏清轩面上自然是感激涕零:“……也不是吧” 【——天可怜见!他好好一黄花大闺男,怎么就要面对这争宠姨娘给大房上眼药的修罗场了?】 陆胡蒙嗔怪地瞪了眼魏清轩,才幽幽摇头叹了句,“小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才开始介绍起阎洪河的这计划。 ——为与女神医打擂台,阎洪河也弄出一个疫病救助站,并从女神医的疫病救助站里,偷出了许多药方。 但没有女神医的医术,墨守成规的药方救不了病人。阎洪河的疫病救助站内,病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阎洪河便打算将计就计。 真正培养出疫情,再栽赃到女神医的人身上,指责是他们防护无力,让百姓们怀疑女神医。 魏清轩听完后气冲霄汉:“这也太过分了吧!” 【——但凡疫病横行,无辜因病而死者将成千上万!这是草菅人命!】 陆胡蒙亦是义愤填膺:“对对对对对实在太过分了。他他他他他弄出这种计划都都都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万万万一我我我们没没没有防护也感染了呢。” 魏清轩震惊抬头望陆胡蒙。 陆胡蒙义正辞严地道:“所所所所以,我打算利用阎阎阎阎阎洪河的这这这计划,在在在栽赃女女女神医的同时,让让让让阎阎阎洪河自自自自自食恶果。” 魏清轩咬牙憋住愤怒,激情昂扬地鼓掌道:“陆兄长说得好。” 【——呸,就您这给敌人数钱的样子,栽赃我姐下辈子吧】 陆胡蒙压低了声音:“所以到时候还要麻烦小兄弟一回了。到时候我让人弄到疫病病人身上的东西,你记得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到阎洪河身上去。” 魏清轩听完后:…… 【——啧!想不到你个大结巴,害起人来小手段还真多!】 · 片刻后。 正房。 魏清轩将一碗药放在桌上,恭敬地对阎洪河道:“兄长,您的伤口还没好。这是我特地让厨房熬来的药汤,您尝尝还烫不烫?” 阎洪河满意瞥魏清轩一眼,拍着魏清轩肩膀道:“小兄弟,你放心。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好,我都会记下来的。” 魏清轩义正辞严:“兄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兄弟是这种投机取巧的人吗?” 阎洪河愈发满意了,轻轻拍着自己的嘴道:“小兄弟莫怪,是兄长说错话了。该打该打……” 魏清轩又心软了:“兄长你何必如此……” 阎洪河这才意味深长道:“小兄弟,我看你这段时间和陆胡蒙那闷葫芦走得挺近?” 魏清轩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兄长您这是……” 阎洪河含笑轻声地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他接近你是为什么,你又是为什么会纵容他。” 魏清轩:…… 【啊?】 阎洪河摇头叹息着,感动得一塌糊涂地道:“你这傻孩子,是察觉了陆胡蒙那家伙的异心后,见兄长我迟迟没能对付他,想要亲自替兄长我找到那家伙的软肋啊。” 魏清轩:…… 【是是是是吗?我自己咋都不知道哩?】 阎洪河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为了我们俩和这个营地,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魏清轩:…… 【——那其实也倒没有啦。】 阎洪河义正辞严地道:“不过,小兄弟以后你再也不必这么忙活了。因为马上这人就要消失了。你我都不必在为他担忧了。” 魏清轩故作震惊状,压低声音问道:“兄长是打算?” 阎洪河含笑和缓道:“小兄弟你只怕是不知道吧。我最近弄出了一个救助站,打算送给女神医一个小礼物。只是这个小礼物有些危险,我一直没找到让谁来送会更好,他就主动冒出来了。” 魏清轩:…… 【——神特么小礼物,这小礼物送你,你要不要啊?】 阎洪河慢悠悠地道:“我打算过几天,让人弄一两件病人用过的小东西,让小兄弟你送给陆胡蒙去,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小兄弟你说如何?” 魏清轩:…… 【——好倒是好,可这事是不是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阎洪河眯起了眼看魏清轩:“小兄弟?” 魏清轩登时一个激灵:“兄长能想出这样不见血的招数,轻轻松松地将这害群之马给解决掉了。实在是太英明神武足智多谋了,令小弟真是佩服不已啊。” 阎洪河被捧得很舒服:“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魏清轩:…… 【——说“不值一提”时,你的笑容能不能不要这么灿烂?】 …… 故作镇定地大步跨出院门,魏清轩被外头金色阳光劈头盖脸一照,他两眼无神,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呸,这特么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你想要用我害他,他想要用我害你。】 【想不到吧!作为庄家,他决定双双通杀!】 第七百二十六章 阎洪河的打算 甘州城。 北三坊。 因离贯穿城内的河流较远,土地皆是沙土并不甚肥沃,且直面每年冬天来自极北的酷寒风沙,甘州城北地不适合农耕,人烟罕至甚为贫瘠,是城中乞丐逃奴等三教九流集散地。 一处土地庙里。 泥塑的土地爷已被震得倒塌,仍带着色彩的碎块被人囫囵收得堆在一起。 屋子正中燃着一团火。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缩成了一团,边围着火堆烤火边用树枝举着硬邦邦的干粮烤。 他们正中是一个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蓝棉布斗篷,烤着一块干扁的胡饼。 观其被众星拱月的姿势,他应是这群人的首领。 “老大。” 只剩半个木板的庙门,被人哗啦一下推开,一个人匆匆闯了进来。 “人已经抓住了。” 九尺男子腾地一下站起,声音如钟般翁翁地响。 “那些祸害女恩人的人被抓住了?” 那人拽了一下。 一串手脚皆被绑着的人,如粽子般被提溜进了门。 看见九尺男子的一刻,他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呜呼哀哉地叫起了冤枉。 九尺男儿面庞冷酷,丝毫不为所动,一脚踹翻了为首者:“女恩人和那些京城来的大夫们,辛辛苦苦在救咱们甘州城,你们这些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还敢去偷他们的银子和粮食?” “踹死你们都嫌不够!” 为首者被踹得飞出数米远,撞在了一扇岌岌可危的墙上,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 但无人同情他。 因为他的罪行——他偷了女神医用来救百姓命的药材,准备倒卖给城里高价收购药材的巨贾。 “邱大侠邱大侠,我错了我错了,饶我一条命吧。” 那人哇地吐出一口血后,不敢挣扎只是一个劲磕头求饶。 他认识这九尺男子。 他与这九尺男子一样,原都是关押在甘州城地牢里的犯人。 地震时衙役们四散而逃,无人顾得上他们。 九尺男子当机立断踹翻了锁。他们才得以都逃了出去。 这九尺男子不是甘州城本地人,据说原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子弟。因几年前家里突然没落,他才为重振家业,来西域中原一线跑商。 数月前他得罪了卢总督,被莫须有的罪名,关了甘州城狱里,才会与他们有所交集。 九尺男子虽然只是一届行商,却天然生得高大威武,拥有一身嫉恶如仇的匪气。 他这般被做了现行,定然是逃不了好了。 九尺男子眼神果然很冷,再次将人踹翻后,才嗤笑一声道:“看你们粮食还没来得及卖,可以直接还给女神医的份上,留你们一条命。” “来人把他们都关在后院里,好好地让他们学一学什么是乖。什么时候学会了,再让他们去给女恩人赔礼道歉。” 底下人当即将一串‘粽子’给领走了。 “老大。” 待一串人走了以后,一名手下才凑近了问道:“咱们出来都有两年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江南那边只靠着二小姐三小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九尺男人啃了一口硬干粮,闷了许久才沉硬地道:“再等等。女神医救了我一条命。我得报这一次恩才行。” 那人不吭声了。 老大刚逃出狱时,不小心被一根房梁砸断了腿。十几天地震后的无医无药下来,他因感染濒临半死,是女神医救了他一命。 若不报这一恩情,老大后半辈子都睡不着觉。 他们老邱家上上下下就这一脾性。 ——‘恩义大过天’。 听说老大家族里的三叔,为还年轻时偶然受过的搭救之恩,更是在十三年前留书离开了家,孤身一人潜入了深山深处,至今没有回过一次家。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邱老大坐在火堆旁边,饱经风霜的面庞严肃冷酷。 手下勾起了他的心事。 离开江南老家已有两年了,家里只能靠一个姨娘与两个妹妹支撑。 二妹妹还好,生得足有八尺能骑善武,能保护好自己。三妹妹却是个弱不禁风少年才女,今年才九岁,还摔断了一双*腿,只能困于轮椅上。 他怎么能不担心。 但…… “老大,阎将军的人又来请咱们了。”一个人匆匆进门道。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都是这两天的第四趟了吧?他到底想干嘛啊?” “都第四回了。这是真打定主意不放过咱们了?” “听说这姓阎的可不是好人,这回只怕是来者不善吧。” 邱天齐用力撕咬了一口胡饼,腾地站起了身。 “既然阎将军是不打算放弃了,那我们去会一会吧。” · 临时府邸里。 率领着一众手下从牌匾掉落堪称凋敝的墙外走过,跨入了正屋里,待看清了内里奢华内饰后,邱天齐眸光不动声色地一暗。 坐在正厅上首一副意蕴十足的山水画下,阎洪河意味深长地问:“邱大侠,阎某人的府邸如何?” 邱天齐装疯卖傻挠头道:“俺们都是粗人,哪儿懂得这些文雅人的玩意啊,俺们就知道这一屋子的东西,只怕金贵得很。” “……话糙理不糙。这一屋子的东西可着实花了我不少精力。”阎洪河被逗得哈哈大笑,又阴沉地拖长了声音道,“能在地震后的甘州城置办这么一屋子东西,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做到的。邱大侠,您说呢?” 邱天齐笑呵呵地道:“阎将军这不是说笑话嘛,那一般人也置办不起啊。” “听说邱大侠原是一个行商。”阎洪河朝邱天齐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坐在左下首的位置:“商人,本应是最会审时度势的,识时务的。邱大侠您说呢?” 邱天齐只一味装傻道:“阎将军您这话可说得太到位了,商人当然是要赚钱的嘛。” 阎洪河愈加放心:“所以,我有一桩生意要请邱豪侠办。还请邱豪侠莫要拒绝才是。” 邱天齐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膛:“阎将军您只管吩咐,但凡我邱某人能做到的,必定没有二话可说。” “事情也并不甚难。”阎洪河慢悠悠端起了茶杯,唇角浮起堪称得意的弧度,“只是需要邱豪侠帮我转移一些‘礼物’,到女神医的救助站去就行了。” “价钱好商量。” 第七百二十七章 阎洪河:我的眼睛最亮最会 转移一些‘礼物’? 邱天齐只是装出一副为钱财迷了眼的势利眼,殷勤地拍着马屁道:“瞧阎将军您这话说的。您是打京城来的救灾队,救了俺们甘州城这么多老百姓,是打天上来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呢。俺们帮您做事,不是天经地义的嘛。怎么还谈起了钱了?谈钱可多伤感情!” 阎洪河被这话捧得飘飘然,捧起茶盏掩住微翘的嘴角。 这便是他选邱天齐的原因之一。 他找人调查过邱天齐。 这人虽然生得人高马大,却是个贪财好*色怂到不行,恨不得钻钱眼里的人物。 实在太好利用。 第二个原因是邱天齐是甘州城这群逃犯里,手底下的人最多势力最庞大的一个。 他打算害女神医,是为了抢功劳,可不是为了同归于尽。 这事不能让自己的人办。 “钱还是要给的,还将十分丰厚。”阎洪河态度愈发轻慢了些,漫不经心地抚着茶盖道,“毕竟这事还有些危险,不能够让你们的人冒着性命危险,白跑一趟还没有收益。” ——反正事成后为了保密,这群人都被灭口,钱财亦将回到他的荷包里。 他也不怕此刻多许些。 邱天齐面上不动声色:“小的能斗胆问一句阎大人究竟是要小的做什么事吗?” 阎洪河轻飘飘地道:“让你们将这个‘惊喜’礼物,在三日后不着痕迹地送到去女神医的救助站里……” ——对于女神医来说,好端端的救助站里,出现了一批疫病病人用过的锅碗瓢盆,与混在普通尸体里的疫病病人的尸体,导致本来防治得好好的疫病忽然爆发。 这可不是一个堪称‘惊喜’的礼物么? 半个时辰后。 临时府邸里。 阎洪河坐在一张紫藤躺椅上,悠闲地品着一壶茶,望着邱天齐一群人离开的背影,神情堪称得意轻蔑。 魏清轩恭敬地替他倒着茶,不无担忧地道:“我观那邱天齐眼睛都快钻铜钱眼里去了,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兄长,构陷女神医疫情之事堪称重大,您将事情交给这一群人,真的能成吗?” 阎洪河被太阳晒得极为惬意,轻轻抚了抚茶杯盖,才轻轻摇头失笑道:“小兄弟,你还是太年轻啊。不会识人啊。” 魏清轩:…… 【——就凭您叫我小兄弟的这眼神,还好意思说这句话啊?】 “不要紧,小兄弟你还年轻着呢。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学。”阎洪河谆谆善诱地道,“你是兄长最器重的兄弟。凭着咱们一起走过甘州城的情谊,兄长一定会把你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 魏清轩:…… 【——那我可谢谢您呐。】 阎洪河这才悠然自得地好为人师道:“邱天齐这种人贪婪愚蠢,眼里只看得到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这种人就像被蒙住了眼睛的狗,只要闻到眼前有肉骨头的味道,就会丝毫不管眼前是不是悬崖地冲。银钱和给我办事的诱惑,对他就是最大的肉骨头。” 魏清轩恰如其分地恭敬鼓起了掌。 “小兄弟多学着点吧。我生就一双利眼浮沉二十余载,天下就没有我看不透的人。”阎洪河拍着魏清轩的肩膀,笃定自信地吐出一句话:“所以这事一定成了。” 魏清轩:…… 【——缓缓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 · 破土地庙里。 “那阎洪河简直就是个瞎子!” 甫一回到土地庙,手下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还是个又蠢又心思恶毒的瞎子。老大那装模作样弄得我差点就笑场了,可那家伙居然还真相信了。” “哈哈哈你还别说,咱们老大演起戏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瞧那见钱眼开的样子,装得可真是太好了。” “嗐,那阎洪河也不是真眼瞎,我看他试探咱们老大时,那说的话是一套一套的。可叫那么一回事了,说明这家伙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只是他太刚愎自用太好浮夸了,咱们老大只吹捧了他一两句,骨头就飘没了,啧啧啧……” “所以老大咱们现在怎么办?” …… 邱天齐大步走在最前头,一直拧着眉沉思着,闻言才轻轻皱眉道:“我在想阎洪河给女神医送的礼物会是什么?。 众人一时沉默。 这的确是个问题。 虽然嘴上嫌弃着阎洪河,但阎洪河的确是个几斤几两的。 方才在与阎洪河说话时,老大可是三番五次百般试探,阎洪河却丁点不肯透漏口风,只说让他们将这批惊喜‘礼物’偷运到救助站去。 屋子里皆陷入思索。 忽然一人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咬牙笃定道:“不管是什么,反正一定不是好东西。只看阎洪河来甘州城这么久了,都干了些什么事情?不是拦着女神医和武冠侯,说不要救幸存者,再就是偷偷挑拨人说女神医不免费发救济粮是要中饱私囊……以俺的经验来看,这种人就干不出好事情。” “对!” “还说什么是给女神医的惊喜礼物,我看他准是包着一肚子坏水,想要害女神医呢。” “一看这人就贼眉鼠眼的……刚才还那么试探老大,一定不是个好的。” “老大咱们可要小心着点,不能被他利用了,去害了女神医了。” 这话引得众人一致认同。 “这事咱们不能干。” “女神医可是救了老大的命的。” “咱们不能成了阎洪河这家伙的帮凶。” …… 一人却忽然迟疑地开口。 “可阎洪河手里有兵,要是咱们得了命令不动,会不会被阎洪河报复?” 这话令众人声音戛然而止。 对。 阎洪河虽不如武冠侯骁勇善战,手底下亦养着一批兵士的,对付他们是绰绰有余。 这便走到死胡同了。 “这事不难。” 邱天齐眼神锐利,猛地站起身道:“咱们刚抓到了偷了女神医药材的人,正好要把这批药材偷摸着还给女神医,干脆就借送这批药材到救助站,来蒙蔽阎洪河说咱们送了那惊喜礼物就是。” “那阎洪河让咱们送到那一批礼物呢?”有人问道。 邱天齐眼神很冷:“既然是一个惊喜礼物,当然是要好好让阎洪河‘惊喜’一回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这救助站里出现疫情了 五日后。 清晨。 救助站门口。 西北的风大天高日远,清晨熹微的阳光已有些刺眼,照在刚修缮完好的煤石道路上,令黝黑剔透的煤石折射出光滑色泽。 经过数日的修缮,甘州城已修复了数条主干道。 “你还别说,这路修好了之后,不光看着赏心悦目的,走起来也是舒服多了。” “你这话可不是废话么,女神医话恁大功夫,找了那么多人来,难道是做白用功的?” “听说城里的路修好后,女神医还打算把城墙修起来?” “那可不是得修着么。城墙可是用来防贼的。咱们甘州城可太富庶了,那些突厥人盯咱们跟盯大肥肉一样。以前没有武冠侯时,哪年突厥人不来打几回秋风。这回没有城墙遮挡,就怕那些狼崽子又起了心思了!” “我听人说甘州城地震的消息传出去后,突厥人就心动得很,想要趁乱过来咬一口呢。” “呸,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 “说到底还是女神医和武冠侯好啊。武冠侯骁勇善战能威慑那群狼崽子,女神医不仅医术好还处处想着咱们……” “不止呢,女神医还年纪轻轻创建了偌大一个东山。寻常人能做好其中一件都了不得了,女神医竟是样样都精通得很,你们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都说了女神医是天上菩萨下凡,寻常人哪儿比得了。” …… 新铺就的煤石大路上,一群年纪不一的普通老百姓,正踏着熹微的初生朝阳,朝着路口尽头的救助站去。 他们手里皆用草绳拎着腊鱼,简陋油纸糕点等礼物。 不贵重。 在地震后缺衣少食时,却是一份难得的心意。 他们是去感谢女神医的。 地震后百姓牲畜等尸体众多,加之气候温暖多雨,极易酝酿出各类瘟疫。 尽管女神医再三防范,可终究会有漏网之鱼。 他们便是因偶然患了瘟疫,在救助站被女神医救好,特地回来感谢女神医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救助站门口。 救助站的门微阖着。 ——因里头住着瘟疫病人,救助站出入管理极为严格。大多数时候门都是关着的。 一人刚准备上去敲门,告知身份与来意。 整齐隆重脚步声传来。 众人循声扭头望去,便见煤石道路的另一头,被层层低霭乌云遮挡,黎明黑暗未明的阴影处,大步踏来一群朱袍士兵。 “让开让开。” “都给我让开。” “别在这里挡路。” “阎将军办案了,别围在这里挡路啊。” …… 众人还来不及好奇,便被一群人用刀枪指着,粗鲁无礼地驱赶离开了。 有几个走得慢些的,还被人朝背狠狠推了一下,摔了一个狗啃泥。 众人愤怒地望着士兵们。 那群士兵看见有人摔在地上,并无半分同情与歉意,只是指指点点地哈哈大笑着。 “瞧那份熊样。” “刚才摔倒的样子可真是太可笑了。” “哈哈哈哈,看他们摔倒的样子像不像一条狗。” “真该再推他们一跤的。” …… 众人皆露出愤然之色。 不少易怒气盛的年轻人,挥舞起了拳头,想要冲上去和这群人理论,被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 只听一声暴喝后,一个穿着朱红色甲胄与墨黑色披风,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缓缓从士兵中走出。 眼见一位老者摔倒在地,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他忙三两步赶上前去,恭敬弯腰搀扶老者。 “这位大爷您慢些。” 待将老者搀扶起来后,他冷冷环视一圈士兵,阴沉声音呵斥着。 “我平时是怎么教训你们的?你们一个个都翅膀硬了是吧?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刚才是谁推的人,给我站出来!” 士兵们皆胆怯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都不敢吭。 阎洪河声音愈发严肃:“不说是吧?不说你们就都给我受罚。” 士兵里出现了骚动。 三名士兵被人指认,站出时腿肚子打着抖,哭丧着脸结巴道:“将将将将军,刚刚刚才是我,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阎洪河指着那群老百姓们,怒声呵斥道:“你要道歉的不是我,是这些无辜老百姓们!” 说罢他先朝老百姓们,恭敬地鞠了一躬:“阎某人治下无方,导致惊扰了百姓。是阎某人的错,阎某人给你们鞠躬道歉了。” 方才开口嘲笑的士兵们,亦对着百姓们直磕头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无礼的。我辜负了阎将军的教诲,我真的知道错了……” 众人忙退开一步,避开了阎洪河的鞠躬。 “阎将军您何必如此。” “咱们不值当不值当。” “阎将军您可千万别这样,我们实在是当不起。” “阎将军,是底下士兵的错,又不是您的错,您这样拜我们让我们该如何是好。” …… 阎洪河一字一顿地道:“诸位不必如此自轻。民为重君为轻,一国之君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一介普通军官。您们当得起我这般礼遇。” 一番话说得百姓们心情五味杂陈。 “原来看阎将军的一些传闻,说他不顾民心不爱护手下,还伪善千方百计想害女神医。我当时只觉得阎将军是个坏人,没想到他竟这般尊重我们。” “是啊。他到底是个将军呢,竟愿意为了手下的无礼,给我们赔礼道歉,实在是让感动。”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我听说阎将军生活极为艰苦朴素,住的宅院至今没有修缮,连牌匾都还断着呢,却拿出了许多银两开设粥铺……” “……这样说来阎将军竟如此节俭为民?果然人言可畏,传闻多有假伪……” …… 听着这些议论,阎洪河唇角不着痕迹一勾。 ——这一番做戏不亏。 一番做戏并未令所有百姓都放松警惕。 待三名士兵磕完头,一个百姓忽然问道:“阎将军,敢问您让人将女神医救助站围起来,是要做什么?” 阎洪河沉痛地哀叹道:“并非阎某人故意针对女神医。只是……这救助站里出了疫情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好一番巧舌如簧 “什么?” “瘟疫?” “阎将军你没有在开玩笑?” “救助站出现了瘟疫了?这怎么可能?” …… 如一盆黄豆倒入了滚油中,众人都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实在是这话太惊悚。 ‘瘟疫。’ 这二字本身就极不详,象征着尸横遍野阎王爷收命,令人骤一听见就双*腿战战。 ‘救助站出现瘟疫。’ 这一句更是令众人毛骨悚然。 ——只因这救助站是女神医的。 一年前江南疫情骤然爆发,大周朝上上下下皆一筹莫展,大夫们无一不哀痛无策。 眼看这场瘟疫就要夺走十几万人的性命,是女神医凛然前往疫区,拿出了鼠疫的药方,才力挽狂澜控制了疫情。 大周朝再无大夫敢与女神医争缨。 若连女神医的救助站都出现了疫情,这次疫情该多可怕? 尤其他们都曾得过疫病,才被救助站治好不久呢。 他们一时恐惧万分。 他们的病究竟治好了没有?他们会不会已经患病了?他们会不会……死? 众人皆望向阎洪河。 立在半明半暗的天幕下,阎洪河神情哀痛地郑重道:“我知道这一消息十分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当我知道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觉得这其中定然是出了什么错。” “以女神医的医术,定然不会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但……事实却是如此。” 众人只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目光惶恐又震惊。 迎着众人震惊目光,阎洪河内心有隐秘快感,面上却愈发悲恸:“前天,我在救助站排出的垃圾车里,发现了三具包裹得很紧的尸体。我当时只觉得奇怪,便打开看了一眼……” “谁知道里头、里头……” “我已不敢再言,诸位还是自己看一下吧……” 他悲恸地偏过了头,露出哀痛难以自持状。 紧接着两名戴着口罩面巾手套的士兵,合力推上来一辆木板车。 半旧的车上平躺着三具尸体,全身皆被裹着厚厚的油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士兵询问看向阎洪河。 阎洪河让士兵分发着口罩,沉声叮嘱道:“女神医曾经说过,疫病病人尸体上还带着疫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还望大家莫要触摸戴上口罩,免得好端端地染上这等人祸。” 说罢他掀起了油纸。 尸体被露出小半个脑袋,依稀可以看见,死者生前应是个老妪。 老妪满是皱纹的额头呈现紫黑色,且布满血痕,另有淤斑、紫绀、坏死,骤乍一看来极为可怖。 嚯—— 众人只远远瞟了一眼,都吓得退了三步有余。 “鼠疫!” “这是鼠疫!” “皮肤呈紫黑色,有出血坏死淤斑,这一定是鼠疫。” “江南疫情就是鼠疫!” …… 为方便百姓更早察觉疫病,将病人送往救助站,蒋明娇这段时间不遗余力地进行了宣传。 因此众人对大周常见瘟疫有了一定认识,知道‘疟疾’‘鼠疫’‘天花’‘霍乱’等病,大概都有些什么特征。 此时众人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鼠疫病人尸体。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历史上,鼠疫曾数次屠城。 若甘州城出现鼠疫…… “不对啊。”一个百姓忽然反应过来道,“可女神医一年前在江南救的就是鼠疫,还拿出了治疗鼠疫的药方,怎么会让鼠疫在救助站出现呢?” 这一怀疑不无道理,众人亦皆疑惑看向阎洪河。 阎洪河沉重地叹息道:“事实上,我至今也没有想通这一问题。按理说,女神医拥有着妙手回春的医术和能防治鼠疫的药方,应是绝不会让鼠疫在甘州城出现的。” “但这具尸体又做不得假……” “所以甫一开始我很是犹豫,直到我偶然得到了这一消息。” 士兵又带来五六名中年男人。 不少百姓当即惊呼:“是顺康大药房、二通大药房,鹤寿大药房、健元大药房、还有中兴大药房的掌柜们。” 顺康大药房,二通大药房、鹤寿大药房、健元大药房、中兴大药房,是甘州城知名大药房。 这几家药房都已在甘州扎根上百年,其东家都是本地数得上号的豪族了。 本地人对其极其熟悉。 为首的大掌柜被带出来后,似乎极为胆怯,瞥了一眼救助站方向,才压低声音哀求道:“阎将军,咱们这样会不会惹怒了女神医?” 几位药房掌柜纷纷赞同地点头。 话里话外对女神医极为畏惧惊恐。 这一幕令不少人心生疑惑。 女神医一向待人温和有礼,行事凛然飒爽,品格高尚巍峨,但凡与女神医有接触的人,都会深觉得其待人接物如浴春风。 为何几位掌柜会如此恐惧? 难道女神医在面对普通百姓,与面对药房掌柜时,竟是不一样的面孔? 阎洪河似乎未注意到众人疑惑,拍着顺康大药房掌柜的肩膀,义正辞严地道:“陈掌柜,那日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这件事关乎到全城百姓安危,是一定要及时告知大家的。您今日怎么又犹豫了?” “您莫不是怕女神医?” “你且放心。女神医带人素来宽和。这次定是底下人矫拟了她的意思,我们更要还她一个清白才是……” 这话才说到一半,掌柜的便连连惊恐地制止。 “阎将军还请慎言!女神医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从一个月前起,她就在低价收购我们药材,若是我们略微迟疑一下,她就要令官兵强逼我们关门。” 哗—— 人群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掌柜的抓着自己头发,恐惧地蹲下了身,“最可怕的是,我最近才发现她搜集的药材,都是用来治疗鼠疫的…… “这个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对视时皆感透骨彻寒。 ——为心中那一猜想。 女神医能治疗鼠疫却不治疗,还提前低价收购了防治鼠疫的药材…… 这是打算养疫自重?并从中掘利大赚一笔? 若真是如此,此人心性也太过可怖了! 望着众人神情,阎洪河唇角得意轻勾,刚欲再说些什么。 …… 救助站大门缓缓打开。 啪*啪*啪—— 一阵掌声忽然传了出来。 第七百三十章,女神医气势强大悍然 只见朱红大门大开着,着雪色白衣的女神医立在门框中间,任凭衣角染着清晨熹微的寒意,身姿清寒如竹如松。 她一步一步走向人群。 背后是一轮初升的白日,她每一步皆如踏着清冷的佛光,踩着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碾着阎洪河的仇视目光。 人群出现了骤然的寂静。 她的清脆掌声因此更为响亮。 啪—— 啪—— 啪—— 被人这般恶意地揣测,面对若有似无的怀疑目光,她气质却始终淡然从容,嘴角勾着轻松笑容,甚为有趣地鼓着掌。 ——仿佛在看一场颇为好笑的滑稽剧。 几大药房掌柜声音被骤然打断,想再开口却对上了女神医的清淡眼神,哑然地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百姓们更是一时讷讷然。 唯独阎洪河面色变了又变,终于绷不住哀痛欲绝的虚伪面孔,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吐出一句话。 “……你鼓什么掌?”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从来控制不住怒意。 蒋明娇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似勾子似羽毛似波纹似嘲笑。 分明是极悦耳的声音,却一瞬令阎洪河血压骤升,脖子上青筋直跳。 这个女人! 蒋明娇淡然道:“阎将军联系了这么多敬业的演员,演出了这么一出好戏,我难道不应该鼓掌么?” 一出好戏? 百姓们注意到蒋明娇用了这一词语。 阎洪河刚欲发怒:“……你!” 蒋明娇却已不再搭理他,轻轻越过所有人,朝着载着三具尸体的木板车走去。 众人不知不觉中为她让出一条道。 蒋明娇静静立在三具尸体旁,忽然径直伸手一把扯掉,严严实实裹着三具尸体的油纸。 众人一时着急皆发出惊呼。 “女神医小心。” “女神医戴手套和口罩。” “女神医当心那是鼠疫!” “女神医不要用手!” …… 他们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们看见了女神医的动作。 ——裹着尸体的油纸被剥落后,露出三具紫黑色的尸体,皮肤上四处可见淤痕出血。 而女神医竟连手套都没带,徒手朝着尸体皮肤抹了过去。 不少人当即就想扑上去,阻止女神医的动作。 “女神医不行!” 然后更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在抹过三具尸体后,女神医手指上竟出现了淡淡黑痕。 若他们没认错……这黑痕应是墨吧? 蒋明娇又拿出一张雪白帕子,找一名百姓要了点水,照着老妪尸体面庞用力擦了擦。 一下。 两下。 三下。 …… 五六下后,老妪紫黑面庞便已变成了僵白,再不见半分出血淤痕等痕迹。 姜太医紧跟在蒋明娇身后,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嗤笑:“鼠疫?若我们奔赴江南疫区时,鼠疫是这等好解决的模样,那人人都可以是救死扶伤的神医了。” 众人:…… 这话简直令人无法反驳。 蒋明娇淡淡睨了眼阎洪河,唇角轻轻地勾了一下,朝着下一具尸体走过去。 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但那眼神却比任何话都讽刺。 阎洪河只觉浑身的血都窜到了头顶,脑袋一阵一阵嗡嗡地发响,扭头怒视推车的两名士兵。 怎么回事? 好好的鼠疫病人尸体,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墨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尸体怎么会被换了? 难道他们的计划被泄露了? 推车的士兵亦是两眼一抹黑,战战兢兢望着阎洪河,牙齿咔咔咔地打着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全程都仔细盯着呢,女神医怎么把三具尸体换成墨人的? 她是神吗? “噗嗤——”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笑声。 原来是有人见蒋明娇毫无顾忌地擦着尸体的脸,竟也大着胆子学起了蒋明娇,擦着第三张尸体的脸。 谁知第三具尸体竟是个大麻子脸,那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 分明不是嘲笑自己,阎洪河的火气却一瞬冲到了天灵盖,恨不得朝笑出声的那人怒吼一声‘这有什么好笑的’。 但勃然而起的暴怒很快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难堪。 他想起了方才他信誓旦旦的话——‘这是打女神医救助站出来的’,‘我原也是不信的’。 ——如今每一个字都如一记巴掌,扇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他面庞火辣辣地疼。 他恨不得钻进地缝。 三具尸体很快被擦干净了。面庞皆是死亡后的僵白色,与鼠疫导致的紫黑色迥然不同。 铁证如山。 蒋明娇瞥了一眼阎洪河,轻轻勾唇问了一句:“阎将军,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阎洪河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姜太医趾高气昂地昂起了头,发出响亮的嗤笑声,朝阎洪河吐了一下口水。 “呸!” 众人虽然没学他的动作,却也用鄙夷怀疑的目光,一下一下偷偷瞟着阎洪河。 “听说一个月前我强行低价找你们收购了许多药材?”蒋明娇再看向几家大药房的掌柜们,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几名掌柜都吓呆了。 蒋明娇朝他们走一步,他们就胆怯地往后退一步。再走一步他们就再退一步。 如此三四步以后,两个胆小的掌柜的竟吓得头也不回地扭头就跑。 但他怎么跑得掉。 人群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将他们给严严实实地押住了。 “女神医,人逮住了。” “女神医,您尽管拷问他们。我在旁边看着呢,保证他们再逃不掉了。” “女神医,您只管问就该让这些家伙吐出那些真相!” “事情败露就知道跑,一群孬种!” “刚才哭爹喊娘的,结果女神医出来,连对峙都不敢,真是群没种的东西。” …… “我从前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贼喊捉贼’。”蒋明娇徐徐踱步上前,步履淡然从容,如逗猫似的看着瑟瑟发抖的掌柜们,“只是一直想不到谁会这么蠢,干出这种事。今儿个倒是多亏了几位,让我见到现行了。” 她立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 立即有人端上来一沓厚厚账册。 望着端着账册出来的那人,尚还镇定的剩下三名掌柜面庞也立即白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他们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白着面庞抖着喉咙,战战兢兢地发出了询问。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和女神医站在一起……” “你居然是女神医的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买药材的药材商。 几大药房掌柜的愿意陪阎洪河做戏,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但凡做粮食药材生意的都明白,战争灾难财是最暴利的。早在地震一开始时,他们就想到了囤积药材,从中大肆攫取巨额暴利。 只是卢总督太胆小如鼠惜命,强行收购了他们的药材。 卢总督被武冠侯连根拔起后,他们暗地里欢呼雀跃,自以为又可伺机发灾难财。 女神医却开始免费赈济药汤,开设救助站,开设救助点,以极低廉的价格救助百姓。 于百姓,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于他们,便是最大的拦路石。 但畏惧于女神医势大,他们一开始只敢怒不敢言,直到阎将军找到他们,说想要他们帮一个忙,并作为回报透出消息。 ——鼠疫或将在甘州城爆发。 他们如获至宝。 翌日他们便开始偷摸收购鼠疫药方内的药材。 他们在甘州城扎根数百年,原是有自己稳定的药材收购渠道的。只是因地震导致许多药商或身死或库房坍塌,一时筹不到大量的药材。 此时这个外地公子哥找上了他们,说因一时意气离家出走时,偷了家里一批药材,想要及时出手。 这人出现时机太巧,他们一开始不是不怀疑的。 但这年少公子哥的药材质量颇好,价钱是一等一的低,又实在人傻钱多好骗,他们就忍不住心动买了许多。 谁知…… 这公子哥此刻竟和女神医站在一起…… 他竟是女神医的人? 那批药材岂不是女神医的? 那他们岂不是一开始就入了女神医的縠? 迎着几位掌柜们见鬼般的眼神,曾百单纯地甜甜一笑:“几位叔叔,好久不见啊。” 曾百年纪尚且不大,天生一张团团的圆脸,一笑时有两个酒窝,给人天然的单纯可信感。 ——看起来就‘好骗’。 当时几位掌柜还嘲笑过他年轻愚蠢。但今日再见他露出这般纯真笑容,他们只觉背后根根寒毛倒立。 ——他的伪装好深! 不! 他是女神医的人,是女神医太老谋深算了! 几名掌柜与曾百是旧识,见面时自有一番恩怨。 百姓们却不明就里,茫然地看得云里雾里。 曾百笑眯眯地扭头,朝百姓们解释道:“诸位你们可能不认识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曾氏商行的少东家。数日前,这几家药房掌柜的,在我们曾氏商行手里,按照鼠疫药方买了一批药材。” 鼠疫药方? 不少百姓登时瞪圆了眼,联想到了掌柜们方才的指控。 他们这几个掌柜的方才唱念做打,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女神医囤积鼠疫药方药材,却竟是自己先在偷偷囤积吗? 女神医囤积药材只是他们一面之词。 这几位掌柜囤积却似有铁证如山。 贼喊捉贼? 女神医竟是说对了? 面对众人如针般的怀疑目光,掌柜们都吓得退后了一步。 其中一个掌柜一时头脑发热,嗡地一下喊出一句:“你你、你、没有证据证明这账本是真的。” 其余几个掌柜刚想附和。 曾百已笑眯眯地鼓掌道:“这位掌柜说得好。我正想给大家证明这账本的真伪呢。” 他从容地将账册抖开,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诸位皆是甘州城的本地人,或许应当有人认识这账本上的盖章和字迹?” 百姓们皆探头望着。 账本每一页皆有数个大小不一的红章。章文上篆刻着各大药房的名字,签名落款皆是各大掌柜名姓。 有人惊呼出声道:“我认得这些盖章。我是县衙里的人,每年几大掌柜报税时,账本上都刻着这些章文。” “真的?” “我骗你们做什么?经手过这些药房账本的绝不止我一个人,你们到时候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对,我也记起来了。我家以前和几个药房打过交道,见过他们章子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这帐本是真的咯?” “好啊这一群掌柜的居然这么黑心!” …… 甘州城百姓散布在各行各业,与几大药房皆有或多或少的接触,一时都认出了这些章印。 众人朝几大掌柜投去更深的怀疑目光。 面对如山的铁证,几大药房掌柜们纵然想辩解都无从辩解起。他们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无,摇摇欲坠地站都站不稳了。 他们记得这些印章。 原本这种生意是不必盖章的,是他们想要刻意压价。这公子哥实在被缠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说降价是不可以,只能赊一部分账并且要盖章留证。 他们才盖了这些章子。 当时他们只是笑这公子哥蠢。他们都是本地人势力盘踞,他一个外地人真把药材赊了,还指望能凭几个章子就能讨到钱…… 谁知道,人家只是想要确切证据。 他们是正中他下怀。 在他们笑着公子哥蠢时,公子哥定然也在嘲笑他们的贪婪和短视…… 观这位公子哥对女神医的毕恭毕敬……他定然受命于女神医,这一切定又是女神医的计谋。 这女人好狠啊。 他们一时皆不寒而栗。 此前几大掌柜隐晦误导百姓们,指责女神医表里不一时,都装出了恐惧模样。当时百姓们只觉他们情感已足够逼真。 但看了他们此刻肝胆俱裂的模样,百姓们才明白他们的伪装有多假…… 百姓们深感被愚弄了。 “一群蛀虫!” “妈的,这些人真是黑透了心了,囤积药材想要赚钱就罢了,还想让我们误会女神医!简直是畜生不如!” “禽*兽!” “贼喊捉贼,他们怎么会有这个脸的?实在是太无耻了!” “亏我刚才还有点相信他们的做戏,简直是恶心透了顶了。” “以前在这几个药店买过药,当时还觉得不错。现在知道他们品行后再也不去了!” “对再也不去了!” …… 听到这些辱骂与排斥,那些掌柜真是欲哭无泪肠子都悔青了。 囤积居奇定是不成了,发财成了一场美梦。 现在更是丢了口碑与百姓认可,生意定会大幅下降…… 他们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们太后悔了!!! 目睹这一幕,阎洪河面沉如锅底。 这时蒋明娇扭头淡淡睨了他一眼。 第七百三十二章这就是你与女神医的云泥之别 只一眼。 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只堪称轻飘地瞥了一眼后,便淡漠挪过了目光,仿佛阎洪河实在是不值一提的草芥。 这一眼堪称淡漠到毫无情绪。 一瞬却令阎洪河感受到了无边的嘲笑。 他浑身火气蹭地窜上头顶。 方才那些掌柜的惊惶眼神,令他想到了前几次的自己——那每每处心积虑的筹谋,都会输得一塌糊涂狼狈逃窜的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他试图害女神医,都会得到这样的下场? 他不信! “女神医果然智多近乎妖。这一次是我阎某人棋差一招。”他声音阴得似还沾着淋漓的冰碴,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道:“只是您真的觉得我手里只有这一丁点证据?还是您觉得只要毁掉我手里的证据,就能让已经有苗头的瘟疫,就此掩耳盗铃地消失么?” “女神医未免太过天真。” 这话语气太过笃定,一时令百姓们又惊疑不定。 他们胆怯地互相对视着。 经过甘州城的这一个月,他们自然是相信女神医的。可瘟疫事关自身安危,事到临头时没人会不在心里暗自打鼓。 难道阎将军还真有更多证据? 或是真有瘟疫? “阎将军这话说得实在太没道理。”面对阎洪河堪称失态的暴怒,与咄咄逼人的锐利指责,蒋明娇态度却依旧是轻松淡然的。 她从容地勾起一个笑。 “我当然不会觉得瘟疫会因一两个人的掩耳盗铃消失。它如长在伤口上的脓疮,若一味遮掩与发展,只会危及整个身体。” “这正是我今日没有直接令人将阎将军赶走的原因。” 阎洪河心里骤然一沉,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刚欲开口却被骤然打断了。 “最重要的是……”蒋明娇望着阎洪河,淡然轻飘地抛出一句重弹:“比起指责我的救助站,阎将军难道不应该先解释一下您救助站的疫病吗?” 疫病? 救助站? 同样的罪名再现,却是主人公互相颠倒了。 一时百姓们听得脑筋都打起了结。但出于对女神医品行医术的信任,他们皆第一时间选择相信女神医,质疑地看向阎洪河。 阎洪河心下愈发不安,面上却不显,刚欲冷笑反驳一句。 蒋明娇就径直扭了一下头,淡淡地吩咐道:“把人带上来吧。” 邹溪浑浑噩噩被带上来后,一眼看见阎洪河就如饿虎般扑了上去,不管不顾地又撕又打。 她声嘶力竭地流泪骂道:“你这个畜生,你差点害死了我娘。你这个刽子手,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要打死你……” 阎洪河猝不及防被抓中左脸,顷刻出现了三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他恼羞成怒地抽出刀:“你这个疯婆子,居然敢伤害我……” 面对近在咫尺的锋利屠刀,邹溪丝毫不畏惧,只是用染着一团火的赤红眼眸剜着阎洪河。 “你杀啊!” “你只管杀了我,我脑袋掉在了地上,我的血也还会说话也还会呐喊也还会抗争,也还会把你这个畜生,故意在救助站养疫病,险些害死了那么多人的事,告知全天下的人!” “让全天下人知道你的恶行!” …… 没多看脖颈前屠刀一眼,邹溪扭头含泪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地怒然嘶声:“你们知道这畜生做了什么事吗?他只为了和女神医抗衡,就随手开了一个疫情救助站,并命令成群的士兵堵在路上,强行让疫病病人去自己的救助站。” “救助站本是一件好事。但这要建立在救助站能治好人的前提下。” “哪一个疫病不凶险致命?谁家亲人不是生命垂危,才想到往疫病救助站送的。将家人送到救助站时,我们谁不是盼着他们能够得到新生?却没有想到,我们将人送到了他的救助站,却是亲手送他们入了地狱。” “他根本不懂一丁点医术。他给疫病病人治病的办法是,找人去女神医救助站抄药方,再墨守成规地熬药给病人吃。” “病人死了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了么?让人将尸体堆在一起就好了,待养出了疫病后,还可以用来诬陷女神医。” “多么划算的买卖。”邹溪压抑着愤怒的哭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又一句质问,“阎将军,你说是不是?” 哗—— 人群刚听完邹溪的话,就已经轰然炸开了。 实在是这话太为可怖。 不懂医术强开救助站。 人死后不处理用来养瘟疫。 若真是事实,阎洪河堪称草菅人命了。 阎洪河心中恼怒异常,一面朝士兵使着眼色驱赶,一面镇定地辩解道:“只凭你一腔胡说信口雌黄,就想轻易给我定罪,未免太容易了些。” “容易?”邹溪仰头藏住泪水,对着阎洪河道:“在阎将军眼里的确什么是容易的。” “还有看来阎将军深知救助站的疫情凶险,是一天救助站都没去过。否则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 “我为了照顾娘亲,早在半月前就成了你们救助站的帮佣,目睹了你们所作所为的一切。” “你们底下士兵和每一个病人都认识我,是抵赖不得的铁证。” 她怒视着阎洪河身后的士兵。士兵们胆怯地退后了一步。 众人见此便知二人是认识的。 邹溪字字泣血地质问道:“怎样,阎将军还要说我是信口雌黄吗?” 未等阎洪河有机会再辩解,她已朝救助站后头含泪喊道:“大家都都出来吧。那姓阎的就在这里呢。” 救助站里一瞬走出五六十个人。 乌鸦鸦的一大片。 他们眸里皆燃着愤怒的火,恨不得用目光将阎洪河生吞活剥。 阎洪河一时尚且暗中疑惑着,他身后的士兵却都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你们不是在救助站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都是被将军悄悄命令自生自灭,被扔在救助站里自生自灭的病人。 以邹溪带头的病人们,皆不顾士兵们扬起的刀枪,不惧不畏地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七嘴八舌发出了泣血的质问。 “怎么样惊讶么?” “惊讶我们还没死?” “或是觉得我们是索命的恶鬼?” “现在吓得魂飞魄散,你们作孽时怎么不怕呢?” …… 士兵们吓得连连退后不止:“换药的你你你你别带着人过来,再过来我要动手了。” 邹溪却仍旧领着那些百姓们步步紧逼,直到那瘦弱胸腔直面上了锋利刀枪,蒋明娇轻轻一叹,温柔唤了一声。 “邹溪,别冲动。” 邹溪脚步才是一顿,仰头藏住了泪水,大笑着发出了一声嘲讽:“阎将军,直到你为什么永远比不过女神医么?“ “和你们一群呆了半个月,你们都只知道我是给病人换药的。我和女神医才今天第一次见面,她已经记住了我这个病人的名字。” “这,就是你与女神医的云泥之别。” 第七百三十三章 他们为自己被救而嚎啕大 ‘这,就是你与女神医的云泥之别。’ 这句话虽只出于一个年轻女孩之口,却一时仿佛来自云端的神祇的冰冷审判。 高高在上。 字锋锐利。 淡漠公平。 天性高傲刚愎自用的人,往往内心都深藏着自卑。 阎洪河便是如此。 他天性高傲最是瞧不起女人,却接连再三地被女神医打败。这极大挫败了他的自信心,令他有了堪称歇斯底里的梦魇。 若平时无人提起,他还可以不着痕迹地掩藏…… 这一道高高在上的审判,却撕破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 他浑身的血一瞬涌到了头顶,理智被汹涌愤怒暴戾冲垮。 被暴怒本能的驱使,他下意识举起手中的锋利的刀,狠狠朝着邹溪劈砍而去。 砍断她。 砍断这大逆不道的人。 砍断这一张羞辱他的嘴。 “邹溪——” “邹姑娘——” “邹妹妹——” …… 周围数道惊呼声响起。 病人们皆着急地上前,想要拉过邹溪躲过屠刀。 但阎洪河的刀太快。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以猝不及防无所可挡的势头,劈到了邹溪的头上。 邹溪勇敢闭上了眼。 下一瞬—— 众人却未听见意料中的惊呼,下意识睁开眼一看。 阎洪河握着刀的有力大掌,被一双白皙的手握住了。 是女神医。 与那素来拿刀拿枪的粗糙大掌比,女神医那一双素白的手堪称脆弱如艺术品,仿佛随意一折便能断裂。 但阎洪河的刀却无法再进一寸。 所有人目睹这一幕,都惊得呆愣在了原地。 实在是太震撼了。 刚与柔。 暴戾与温和。 表面力量悬殊的对比,令这一场交锋有着堪称滑稽的戏剧性。 ——柔能克刚。 众人无比深刻地理解到这一个词。 收起嘶嘶吐舌头的九色蛊,蒋明娇声音淡淡地似笑非笑道:“阎将军,对毫无兵刃的平民动手,似乎有失风范吧?” 阎洪河脖子上青筋暴起,说不出一句话。 “作为食朝廷俸禄,拿大周配发的刀枪,职责是戍守大周边疆的将士。”蒋明娇面庞从容含笑,将手轻轻地一折,“这由百姓赋税铸造起的刀枪,还是永远不要对大周朝平民举起得好。” “阎将军您说呢?” 哐当—— 阎洪河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阎洪河瞪得眼珠都要出来了,却仍旧一个字都说不出。 方才手腕上一痒后,他浑身上下从舌头到脚尖,都毫无直觉地彻底僵住了。 通体毛骨悚然地胆寒中,他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又落入女神医之手,成为了她的俎上肉。 被这一幕震撼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无人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忽然。 咕噜噜—— 咕噜噜—— 咕噜噜—— 在迎着初升日光狭窄街道尽头,遥遥传来数道马车声,打破了难捱的寂静。 众人缓缓循声看去,只见四五辆平顶青幔大马车,自墨黑煤石道路尽头而来。 行到众人身旁时,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车内情形。 五六个浑身裹着口罩面巾的病人,或坐或躺地脆弱歪在车里。 邹溪只短促瞥了一眼,立即失声扑上去叫道:“娘——” 其余病人们亦都七嘴八舌叫了起来。 “娘——” “爹——” “小狗子——” “二叔二叔,你怎么了?” “三姨,你还好吧——” …… 马车在众人注视下,缓缓驶入了救助站大开的大门。 病人们还想跟着马车跑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挡住了。 蒋明娇声音轻柔地劝阻道:“那一批刚转移来的病人病情太过严重,暂时只能被隔离在救助站最深处治疗。任何人若离得太近,都会有再传染的风险。还请诸位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的声音温和淡然,却甫一开口便令哭得歇斯底里的激动病人们,都听话地停了下来。 她的威信可见一斑。 看到那几辆马车驶入救助站内,以邹溪为首的病人们都再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捂脸嚎啕大哭。 却不是苦涩地哭。 而是救赎与余幸。 在阎洪河救助站日子堪称地狱,每一天都有人被抬出去,每一天一睁眼,他们身边或许就会有人失去呼吸,每一天睡前他们都在担心自己有没有明天…… 他们想过逃跑,却被士兵用刀枪阻止了。有反抗激烈的人,甚至会被士兵直接捅死。 望着那胸腔中枪,吐血歪在地上死亡的尸体,与士兵们堪称冷血的嘲笑,他们那一刻的心如堕入冰窖般寒得彻骨—— 他们打从心底认识到一点—— 这群人在盼望着他们死。 他们无路可逃。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日日被笼罩在阎王阴影里。 但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想好好看病,好好活着而已。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 还好有女神医,把他们从地狱里拉了出来,给了他们自由的身体,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还好…… 他们因庆幸与救赎而嚎啕大哭。 …… “因一直在居住点治疗病人,没有足够人手探查甘州城。我事先并不知道阎将军救助站的事。” 蒋明娇朝百姓们鞠了一躬,歉意地解释道:“待从邹溪姑娘口中,得知救助站出现疫情后,我便着手开始控制治疗疫情了。” “尽管中途遇上了一些困难,但这一场救助终究是成功了。” “他们皆是自阎将军救助站转移而出的病人。邹溪姑娘这一批是病情稍轻,已经被治愈了的。刚刚运进去的这一批,是病情稍重还需要隔离治疗的。” “这一趟马车的到来标志着,救助站里所有幸存的病人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她声音低低地一顿。 “但非常抱歉与遗憾,因为事情拖得实在太久,救助站里已有了一批死者。我会好好将他们安葬,并安抚他们的家人的。” “此举并非替阎将军赎罪,只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她的话虽简短,却将事情交代得清楚。 得知阎洪河救助站故意养出了疫情。她不惧万难将病人转移到自己救助站治疗。 众人听完皆心情复杂。 阎洪河捅出了大篓子,却毫无廉耻之心。 女神医在替他弥补,却还对生命饱含歉意与敬畏。 二人人格差距实在太大。 第七百三十四章 阎洪河的最终下场 “亏得刚才阎将军道歉时,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为误解了他深感愧疚。现在看来我还不如把刚才那点儿愧疚拿去喂狗。” “别说了,我刚才还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呢。我可简直是瞎了眼了。” “嗐,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呗。” “自己做了恶事,还往女神医身上扣屎盆子,恶人先告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啊。” “不止阎洪河呢,那些药房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贼喊捉贼想发灾难财,还大言不惭地污蔑女神医。想到我们还照顾过他们的生意,我现在就只觉得一阵恶心。” …… 清晨的风卷来百姓们的议论,那无孔不入的鄙夷嫌恶讨厌,令那些掌柜如背针芒,想跑又跑不掉,只能死死埋头不敢抬起。 他们真的好后悔。 他们为什么要和阎洪河搅合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会被财帛动人心,一时鬼迷了心窍要招惹女神医? 阎洪河就是个废物! ‘废物’阎洪河落败时还是堪称杀伐果决的。 在深知这一仗又是一败涂地后,他只等体内毒性稍稍消去,便阴冷瞥了眼蒋明娇,当机立断地不做过多留恋,利落转身扭头就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一次的失利,他先记下了。 只待日后…… 望见他这般落败萧索的背影,方才被他扶起的老者,惋惜叹了一声:“好好的后生,还挺懂礼貌的,尊重我们这些百姓的。怎么一时走错了道,做出了这种事呢。” 话音未落地。 阎洪河带领的队伍最角落里,靠近百姓们的三四个朱袍士兵,因眼瞧着众人要撤退了,盯着那几名因无礼对百姓被训斥的士兵,边走边发出了嫉妒的小声议论。 “哎,他们回去可要得赏赐了吧。你说刚才咱们动作怎么不快一点呢。” “谁让你跑得这么慢,没那个胆子去推人骂人。” …… 听见‘推人骂人’四字,一名年轻人好奇地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兄弟,你们说的什么银子?” 那士兵才自知失言,忙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那年轻人偷偷塞了一个银锭子:“兄弟,行个方便。” 士兵摸着怀里的银子,觑了一眼阎洪河背影,才咬牙小声道:“阎将军在我们来之前吩咐过,那些动手推百姓的士兵,都可以拿到银两的。推得越狠态度越嚣张,阎将军给的钱越多。我们跑的太慢了,没推到人都拿不到银子,有足足二两呢。” 说罢他似是怕被阎洪河发现,捂嘴低头钻进了队伍里,三两下不见了。 那名老人听见这场对话,声音登时噎在了喉咙里。 推人的士兵有钱拿? 还是阎将军特地吩咐的? 所以什么‘我平日教导都是假的么?’,一整套唱念做打的鞠躬道歉训斥士兵,竟从头至尾只是一场做戏? 相信时越真情实感,发现自己被骗时就有多愤怒。 那名老者胡子都气得飞起来了,哆嗦着手指指着阎洪河背影,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声:“畜生!” 深感愚弄的众人亦跟着连连呸了好几下。 “畜生——” “畜生——” “畜生——” 被众人连声厌恶唾弃着,阎洪河后知后觉扫了眼人群,发现找不出那名‘士兵’与‘百姓’,便知这事情前后有猫腻。 他太阳穴青筋一个劲地跳,却一句都不敢反驳。 因为他拿不准女神医是不是还有后招,能令他再栽一个跟头。 他已经怕了这个女人了。 他选择了硬生生啃下了这哑巴亏。 刚咬牙扭头走了一步,他因激动忽然眼前一黑,险些脚下踩空。千钧一发时,他咬住自己舌尖,强迫自己站稳了。 他绝不会在这女人面前示弱。 于是众人都清楚看见,阎洪河大步背对着初生日光,朝铺着煤石道路的阴影深处,好端端地踉跄了一下,仿佛跌向一条注定不详的不归路。 因为阎洪河阴沉冰冷的神色,回去的路上气氛冷若冰窖。所有人皆敛声屏气,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想把自己当石头做的。 终于到达了府邸。 阎洪河大步走向府门,将长刀随手扔给了迎上来的管家,用压抑着怒气的语气,发布了一条又一条的命令。 “给我清点所有人马与财产。给京城的兄长和那位大人物写信。让他们给我支援人马与钱财。” 他不打算再忍了。 他已经在这女人手底下输过太多次了。 他一定要赢一回。 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这女人将成为他的垫脚石。 他阴暗地策划着复仇计划,畅想着那女人一败涂地,跪下来求他的画面…… 但……他忽然察觉出不对劲。 管家……似乎一直没有应声。 阎洪河扭头看向捧着他的长刀的管家,发现对方居然面白如纸,额头冷汗淋淋。 管家哆嗦着抬头,望着阎洪河:“将将将将军,府府府里……” 阎洪河:……他一瞬有了不祥的预感。 “说!”他喝出一个字。 “我们在府里厨房发现了一个包裹,将将将将军让那群混混送给女神医的,疫病病人用过的锅碗瓢盆,不知怎么混到咱们府上厨房用具里了。” “然然然后府里士兵和仆妇都染上疫病了。”管家声音哆嗦得自己都不敢认,“数数数量可能达到数百人。” 阎洪河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那邱天齐怎么敢? 他哪儿来的胆子? 他不怕死吗? 管家胆怯地咽着口水:“将将将军,病情的确已经爆发了。那些感染疫病的人里,还包括昨天您睡过的那个舞女……将将将将军您您要不要去找女神医去看一下……”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管家吓得呆住了。 因为他眼睁睁看见,阎洪河眼睛瞪到极大,愤怒喝出一句‘我我我不相信’后,便一头轰然栽倒在地。 阎洪河并没有晕过去。 他躺在府门前石级上,双眼依旧圆睁着,只是嘴角流出了涎水,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呆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管家手中长刀哐当落地,发出了哆哆嗦嗦的尖叫。 “来人。” “快来人啊,找找找大夫。” “将军他他他他他中风了。” 第七百三十五章 听说将军新纳了一房小妾? 救助站内。 因要实行病人的隔离,确保周围百姓的生命安全,救助站建在甘州城城郊一处富商别院里。 ——别院占地足有十几亩,除却正门一条煤石路外,三面皆依山傍水了无人烟,实在是一处好地界。 湖心凉亭。 屋顶趴着或盘虎或跃龟形的螭首,朱红琉璃瓦的屋顶飞檐四角翘起,与白底黑瓦的高高院墙叠印,衬出堪称浩渺广阔的蓝天。 实在是一出天然美景。 但邱天齐等人皆无心欣赏,他们实在是太激动了。 瞥见遥遥跨过雪白石级,身姿如松挺拔的一抹白影,他们一瞬皆腾地站了起来,痴痴地遥望着。 “女神医——” “是女神医来了。” “不管见过多少次,女神医果然都这般气度超凡。” “女神医生得可真好,医术还那么好,人也那么出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都说了女神医是天上神仙下凡了……” …… 未听见众人的喃喃感慨,蒋明娇跨过三寸高的朱红门槛,利落地躬身拱手:“此番谢过诸位义士的出手相助了。” 邱天齐等人哪儿敢受女恩人的礼。 他们七手八脚地笨拙回礼,又是鞠躬又是拱手又是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地七嘴八舌道。 “女神医,您太客气了。这一番明明是您帮了我们,应当是我们感谢您才是。” 仔细一看几人如今的身材面貌,赫然是方才在阎洪河队伍角落里,揭破阎洪河做戏收买士兵之事,一问一答的‘士兵’与‘年轻人’们。 阎洪河所料不错——此事的确是蒋明娇一手策划的。 阎洪河虽心性狠辣阴毒,治下却颇有手段。其麾下士兵们纵然没拿到赏人的钱财,亦不会当着百姓们议论。 她唯有借这些人之口,才能戳破其虚伪的真面目。 “你们不必谦虚。”蒋明娇温和但坚定地摇头道,“你们不惧疫病冒着生命危险,将阎将军救助站里的病人们,一批一批偷偷运了出来,让他们得到了救治。这本就是一件义事。” 是的。 这便是这些人假扮士兵,所做的第二件事了。 蒋明娇是个谨慎的人。 在邱天齐等人将被偷的药材悄悄送到救助站后,蒋明娇就让刀七带人去盯着他们,以防其是另有居心之人。随后刀七发现了他们将一批一模一样的包裹,偷偷与阎洪河府内厨房器物调换了。 她察觉出这其中有猫腻。 于是她让刀七请了他们过来,并未费多大气力,便问到了事情真相。根据他们透露出的情报,她让刀七去调查阎洪河救助站,才发现其中已是人间地狱。 疫情一旦蔓延,甘州城内每一个人都有风险。 此不仅为救人更为自救。 蒋明娇当即决定要掐灭疫情。只是因甘州城重建工作太繁忙,处处皆忙得热火朝天,她一时找不到合适人手去办事。 邱天齐等人便主动站了出来:“此番甘州城受此巨难,人人皆在积极地自救,女神医更是不惜财力物力地帮忙。我等受惠于女神医与甘州城百姓的自救,却因逃犯身份所囿只能长久的藏头缩脑,没能尽己所能地报答恩情,一直深感良心不安。” “今日想必是上天给我们这个机会弥补。” 察觉出他们并非勉强后,蒋明娇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称呼了他们一声‘义士’。 而后刀七绑来数十个阎洪河救助站的士兵。蒋明娇用简易易容术,将邱天齐等人一一装扮成士兵模样,令他们混进了救助站内。 邱天齐等人才能一批一批的,将阎洪河救助站的病人们运出。 此事他们居功至伟。 蒋明娇自认为这一躬,并无半分勉强。 他们当得起。 邱天齐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既不擅长这种情形,一时又是臊得满面通红,又不敢去扶女神医,只好急得抓耳挠腮。 噗—— 不知是谁偷笑了一声,惹来邱天齐猛地一瞪。 那人立即噤声。 ——见到了女神医的老大,更凶了嘤嘤嘤。 蒋明娇看得莞尔一笑,温声询问邱天齐道:“阎洪河此人心性狭隘睚眦必报,邱义士此番与他暗中作对,坏了他的大阴谋。以他的性格定不会轻与邱义士。邱义士将来是打算怎么办?” 不等邱天齐回答,她便开口给了几个方案。 “两日后,曾氏商行的车队将自甘州城出发,前往京城东山运送药材,若是邱义士不嫌弃的话,可以搭乘便车离开甘州城。” “若邱义士在甘州城内尚有事情未了,亦可以去寻武冠侯,暂时留在喀么雪山避祸。有武冠侯在喀么雪山的震慑,阎洪河还不敢有何动作。” 这两条路都安排得极为妥帖,替邱天齐保证了生命安全。 邱天齐性格并不扭捏,思索片刻后便接受了好意:“那就多谢女神医,将我等送到喀么雪山吧。我想去当面谢过武冠侯。” “这些年我多次往返于中原与西域,带领着兄弟们赚了不少银钱。人人都赞叹我邱某人做生意手腕了得,实际上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若无武冠侯震慑突厥人,带来的边疆和平,我这生意定然是没法做的这般顺畅的。” “近日又在救助站里听那些士兵议论,得知武冠侯要在甘州城新纳一房小妾。择日不如撞日,我借此机会去感谢恭贺一番,也算是能聊表感激了。” “再者早年我有一个长辈,因一些私人原因离家未归。数年来我遍历边疆雪山找寻,就差喀么雪山没去了。如此这般走一趟,去找找我那三叔,无论最后能否找到人,亦算是了却我一个心愿。” “最后……”他爽朗地一笑道,“听说喀么雪山在招人挖掘山洞,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一把子力气够大,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也算是能给女神医和甘州城百姓报恩了。” 蒋明娇自然是同意的。 她立即安排人手车马,将邱天齐一群人送往喀么雪山。 待邱天齐等人离开,她缓缓摩挲着胖乎乎的九色蛊,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听说救助站的士兵说武冠侯,新纳了一房小妾? 她,为什么不知道? 第七百四十一章 刀五:我的心哇凉哇凉的 喀么雪山。 站在甘州城城关遥望,高大雪山如身披雪白甲胄的战士,安静伫立在视野所及的尽头,略白的山顶与乳白云海融成一色。 ——风光堪称极美。 白茫茫的雪地一望无际,上头扎着许多帐篷。  喀么雪山。 站在甘州城城关遥望,高大雪山如身披雪白甲胄的战士,安静伫立在视野所及的尽头,略白的山顶与乳白云海融成一色。 白茫茫的雪地上散布着许多帐篷。 拿着铁锹的壮劳力们,或坐在帐篷前的石头上吃干饼,或迎着日光大步朝山洞去,朗声与同伴招呼着换班。 他们皆是甘州城百姓。 在女神医发出喀么雪山的活计后,他们便第一批来了这里。如今已干了有些时日了。 不同于那些泼皮无赖,觉得女神医给差事是想饿死自己,他们是真心感激女神医的。 赈济粮虽然不要钱买,可只能混个水饱,勉强活一条命罢了。 他们是家里的壮劳力,有一把子的好力气,有能力也有责任趁年轻拼搏,给家里人更好生活。 尤其如今家园被毁百废待兴,他们肩头的担子愈发重了,更是没法安心地不劳而获。 女神医给了他们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他们在震后颓唐这么久后,知道自己还算有用,能够在家里最需要的时候,力所能及地为家人撑起一片天,他们只觉得内心火热温暖。 迎着漫天雪尘,他们憧憬地大步而去。 “干满今天,咱们就能领这一旬的工钱了。我打算给我娘们扯一尺布,给家里老人孩子都换换衣裳。地震之后手里没余钱,一直没忍着呢。现在挣了银子,也该让一家老小享享福了。” “还别说,喀么雪山的工钱是真的高。我估摸着再怎么攒下去,回去再忙上一年功夫,我就能把明年的新房子攒出来了。” “那你可是费了一把子力气,抢了不少活干吧。” “可不是么。干活时累是累了点。可看着到手的银钱,心里就甜了。” “你们猜我回家一趟,看见了什么?两个大居住点都只剩下几百户人了,城里的商铺也都重新营业了,乡下农户的新一茬粮食也已种下了。咱们一条街的屋全都囫囵地修好了,和我一起上工的晚上都舍得吃上肉了。除了还没修好的城墙,甘州城从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和地震前没什么区别了。这才短短一个多月,真是没想到啊。” “你不说还好。这么一想,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一个月前,咱们还在卢总督手底下,只知道对着佛像磕头,恨不得当时也跟着一起走了算了,哪儿想得到如今的日子啊……” “像做梦一样。” …… · 马蹄踢起一层又一层的雪尘。阮靖晟带刀二刀五回营地时,恰好路过了这群人身旁。 刀五未听见这群人在说啥,只是傻乐着:“嘿,瞧那走在最后头说话的人,像不像刀一首领。” 刀二循声看去。 只见刀五所示那人生得膀大腰圆,一看长相便知是个憨厚人,尤其是笑起来格外‘傻’。 他轻轻眯起了眼。 阮靖晟不知两位手下的交锋,只在听见那些百姓的话后,不着痕迹地翘起了唇角。 刀五当即笑成了一朵菊花,刚欲开口拍一句马屁:“夫人可真是慈悲心肠……” 背后便幽幽冒出一个声音:“夫人可真是菩萨心肠,救了那么多百姓呢。” 阮靖晟眸底出现些许暖意,淡淡地‘嗯’了一声。 刀五:…… 他重振旗鼓地刚想开口“不仅是福泽百姓,夫人这一举动更是对我们帮助颇多…… 背后那声音再次冒了出来:“有了夫人的这一举措,咱们队伍挖掘进度可是快了三倍有余,想必马上就能找到国公爷下落了。” 阮靖晟神情冷硬肃然,声音却愈发轻快:“嗯。” 刀五终于咬牙抢到了机会:“所以夫人可真是太聪明了。” 背后那声音亦同时响起:“将军骁勇善战功勋卓著,夫人慈悲心肠又聪慧过人,将军与夫人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两版马屁相对撞,阮靖晟明显更喜欢华丽版的。 大步流星进了帐篷,他朝刀二挥了挥手道:“说得不错,回头去找刀一领赏。” 刀五扭头怒视着刀二:…… 刀二表情无辜。 刀五:…… 【——危!拍马屁竟都有职业竞争了!】 “将军……”见阮靖晟进帐篷,刀一双手捧上了一封信,“有夫人的消息。” 阮靖晟眼眸温柔地接过信。 先一目十行看完,再细细读第二遍,他冷硬俊美的面庞上,露出了堪称与荣有焉的神情。 刀五早听刀七提过救助站诸事。 见阮靖晟神情骄傲,他料到此番必定是大喜事,忙溜须拍马道:“观将军神色,那姓阎的必定是没讨到好了。他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打咱们夫人的主意,真是活该吃这一个教训了。” “将军在边疆威名赫赫,夫人蕙质兰心,将军与夫人实在是上天下地都难寻的一对呢。” 阮靖晟将信纸细细叠起,唇角翘了翘。 刀五刚心道一声‘成了’,就又听见了刀二幽幽的声音。 “将军,这一次夫人赚到了足足五万两银子。” 阮靖晟笑容一滞:…… 刀五:…… 刀二认真解释道:“因为错信了阎洪河,那几个药房掌柜批发了远远超出自己销售量,与库房承载量的鼠疫药方药材。若是鼠疫一旦爆发,他们能赚得盆满钵满,但如今鼠疫没有爆发。这一批药材就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药材容易霉坏。若是把这批药材留着,他们将只等着它们卖不出去成为废品,且无地再装其他药材,保证日常的正常售卖。” “但整个甘州城除了夫人,没人吃得下这些药材。” “但夫人一向恩怨分明,一定会压他们的价。他们按照原价买的药材,能够卖出十分之一的价钱,都算是夫人足够仁慈了。” “仅仅是药材一去一来的倒手,就足够夫人赚上价值五万两的差价了。” 阮靖晟:…… 刀二再轻轻提醒一句:“侯爷,咱们侯府账目上,恐怕已没有五万两余银了。” 阮靖晟:…… 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再不觉得任何甜言蜜语好听了,瞥了亦目瞪口呆的刀五一眼,殃及池鱼地道:“没事少说些没用的歌功颂德,多想想些对侯府经济有利的,哼。” 刀五委屈得:…… 他,冤枉啊? 第七百三十七章 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喀么雪山。 被刀五领进帐篷的邱天齐,抬头第一眼便看见,立在一张巨大复杂地图前,身着墨色常服与云纹长靴,容貌俊美气质冷硬,如一把剑似的阮靖晟。 ——观他身前地图上的山川走势,那应是一张边疆地形图。 他看见武冠侯久久凝视着地图,沉稳地说出了结论。 “城墙该修起来了。” 他身后传来温和沉稳的回答声:“侯爷,女神医已将工程发布数日了。截止昨日酉时末,已有数百人前来应聘。待人马材料齐备后,城墙应能很快修缮得当的。” 邱天齐这才发现在帐篷里,他的身后竟还藏有一个人,一时唬了一大跳,循声向左扭头看去。 背后那声音幽幽地道:“我在右边。” 邱天齐:…… 刀五用拳头抵着唇,声音似乎在忍笑:“侯爷,邱义士来了。” 阮靖晟扭过了头,审视着邱天齐。 邱天齐并未说谎。 他的确是仰慕阮靖晟已久——有哪个血性男儿能不仰慕,统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戍守朝廷百姓安危的铁血将军呢。 他亦已早猜测过阮靖晟长相。 早听闻武冠侯年少有为,容貌俊美无俦风*流出众,却气势冷硬令人见之胆寒,在战场上有‘铁血煞神’之名,他便设想过其人必定冷煞过人。 但甫一真正见面时,他才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 眼前的人身长足有八尺,凝视着边疆万里疆土,与突厥人盘踞之地时,仅一个背影就有吞吐江河挥斥方遒的豪迈,如一把寒铁铸就的剑,刃锋犹如实质地肃杀。 他堂堂一个九尺男儿,一时竟被压制得难以呼吸,不自觉退后了半步。 “抱歉。”似是意识到自己吓到人了,阮靖晟收敛了脑内对突厥人的排兵列阵,“听女神医说过邱义士,与此番甘州城内疫情之事,多亏邱义士的仗义出手了。” 邱天齐忙连连摆手道:“武冠侯言重了,此事从头至尾皆是女神医之功,我就是去帮着跑跑腿罢了。可不值当侯爷的感谢。” 他又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以前听女神医的种种传闻时,我尚且有些许怀疑。世间怎会有这等完美的人,但与女神医甫一见面后,才知传闻仍是有不足之处。” “女神医不仅医术过人心性慈悲,一举一动还都利落潇洒飒爽。若非亲眼所见,邱某人绝难以相信,世间竟会有这等女人。” 阮靖晟顿觉这人更顺眼不少,赞同地嗯了一声。 “女神医的确心性潇洒,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不,不仅是女中豪杰。当世种种潇洒男儿中,亦难以有能与之抗衡的。” “邱义士所言极是。” 二人激动地对视一眼,眼里皆是惺惺相惜。 ——英雄所见略同啊。 刀一:…… 刀二:…… 刀五:…… ——完了,花痴病又要多一名患者了。 二人再次吹捧一番女神医后,邱天齐才拎出了礼物,说出了今天的目的。 “邱某人在此恭贺侯爷的添香之喜了。” 阮靖晟一瞬眯起了眼:“添香之喜?” 邱天齐不疑有他:“城内早有传闻,侯爷要新纳甘州城粮食大贾的牛老爷的小女儿为妾。邱某人便特地与女神医要求,亲自来喀么雪山给侯爷贺喜了。” 阮靖晟面庞沉稳冷硬,一字一句重复道:“甘州城内有传闻,我要纳粮食大贾牛老爷的小女儿为妾?” 邱天齐下意识点头。 阮靖晟神色肃然依旧,仔细听却有了咬牙声:“你还因此与女神医提了,要来给我贺喜的事?” 邱天齐高兴地道:“对了。侯爷,女神医听说我要来给您贺喜,还特地让我给您带了贺礼呢。” 阮靖晟太阳穴跳起了青筋:“女神医让你给我带了贺礼?” 邱天齐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拿出一个雪白信封,咽了咽口水地小声问:“侯爷,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阮靖晟一把夺过了信,一字一顿地道:“不,你什么都没做错。” 只是去你的‘英雄所见略同’吧。 你,这个破坏夫妻感情的杀手。 邱天齐是个神经粗的,没听出阮靖晟话外之音,只觉得自己夙愿以偿,高兴地送了礼物离开了。 随后。 帐篷里。 阮靖晟大马金刀地坐着,审视着排排站的刀一刀二刀五,声音平静地问道:“怎么回事?” 负责此事的刀五咽着口水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刀一脑袋慢了半拍,下意识想要开口。 刀二踩了他一脚。 刀一茫然盯着自己脚趾,又陷入了卡顿呆滞状态。 刀五眼见救星飞了,只能死死低着头……待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就一眼看见自家侯爷,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 刀五:……“侯侯侯爷,真巧巧巧啊。” “的确是巧啊。”阮靖晟冷笑:“刀五,我记得你正巧负责这一摊子吧。” 刀五:…… 嘤嘤嘤。 刀五只好小声解释道:“暗火盟一直在暗中监察此谣言,只是暂时未有找到其源头,所以才想着任其发展引蛇出洞。” ——树大招风。 自从阮靖晟当上武冠侯后,关于他的各类谣言没有一千也有九百。阮靖晟不欲太锋芒毕露惹人眼,因此甚少令手下理会。 刀五便未太重视此流言,只想着抓住真凶便罢。 谁知竟会传入夫人耳中。 “三日之内,解决掉此谣言。”阮靖晟扫了刀五一眼,沉声吩咐道,“此事我便交给你了。” 刀五:…… 刀五欲哭无泪。 待阮靖晟离开帐篷后,他哭丧着一张脸,幽怨地望着老天。 刀二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加油。” 刀五:…… 嘤嘤嘤—— 刀一这才冰着一张扑克脸,后知后觉地吃痛地嗷了一声,奇怪地看着刀二:“刀二,你刚才踩我做什么?” 刀二温和道:“没事,看你鞋脏了,给你掸一掸。” 刀一:“哦,谢谢啊。” 刀五:…… 摔! 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 与此同时。 阮靖晟大步流星地避开人,来到了另一个无人的帐篷,缓缓地沉重地认真地徐徐地,拆开了信封上的蜡,深吸口气将雪白信纸展开,一扫而过信上内容。 许久后。 他轻轻合上了信,神情依旧肃然不变,脚步却开始虚浮,然后咽了咽口水。 又是畏惧。 又是期待。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其实那个奸细是我呀 甘州城。 临时府邸。 回字纹雕花窗户半开着,露出院子里嶙峋的假山。暖风自湖面徐徐吹来,卷起了油绿色窗帘,亦带来了远方密林的啁啾鸟声。 阳光泼洒在方方正正地砖上,同时烘暖着躺椅上的人。 伺候的仆妇闲闲地打着哈欠。 阎洪河披着一条石青色银鼠皮毯子,口鼻歪斜流着涎水,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地躺着,浑浊的眼无神地盯着远方。 看起来好不可怜。 …… 窗外传来了对话声。 “见过小少爷,您又去看望阎将军了?” “快到晚膳时间了,兄长昨儿个说想吃鱼,我便带了些粥米和鱼膏。” “小少爷与将军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初入营地时,承蒙兄长多番照顾,如今我不过是报恩罢了。” …… 瘫在床上的阎洪河,眼神倏地一亮,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看向门口方向。 门咔哒一声响。 魏清轩端着一个托盘,带着一碟清粥与鱼膏并一壶小酒,含笑踏进了门内。 “兄长。” 阎洪河甫一看见魏清轩,浑浊的眼内就盈满晶莹泪水,发出“唔唔唔——”的声响。 尽管深知这是敌人,看着阎洪河此刻如此诚挚的信任,魏清轩心底都难免一瞬触动。 他不禁放柔了声音:“知道兄长盼着见我。我也是盼着见兄长呢。瞧,我给兄长带来了什么?” 他将托盘给阎洪河看。 ——自从前几天突然中风后,阎洪河就没法消化硬食物,只能吃好克化的流食了。 这是魏清轩在医嘱范围内,特地给阎洪河挑选准备的。 没有多看菜肴一眼,阎洪河只急切地盯着魏清轩,发出了催促的“唔唔唔——”声。 伺候的仆妇只不明就里。 魏清轩神色却一瞬冷了,将托盘搁在小茶几上,对伺候着阎洪河的仆妇道:“兄长想与我说说话,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先出去吧。” 伺候的人恭敬弯腰应是,满是羡慕地感慨道:“自从将军前几天突然变成这样子后,营地里哪怕是伺候了将军二十年的亲兵,都时常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独独小少爷您每次都能明白,将军在想要想说些什么。您和将军的默契实在太好了。” 魏清轩低头一笑道:“没你们说的那么玄乎。我也只是多用了心些罢了。” 伺候的人恭敬退下了。 房间里只剩魏清轩与阎洪河两个人。 空气安静。 阎洪河着急地望着魏清轩,再次发出了催促地唔唔唔声,急切等着魏清轩的回答。 魏清轩却不着急回答。 他站在红木雕花的拔步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阎洪河,仿佛要穿过这人每一寸肌骨,看透他的内心灵魂。 他平静地道:“兄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你昨天凌晨时,让人在救助点的井里下的毒,毒死了女神医没有。” 阎洪河果然不催促了,嘴角不自觉留下涎水,期待地盯着魏清轩。 魏清轩继续平静地道:“你还想问昨日送到西府,陆胡蒙居处的疫病人喝过的水,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餐具,起作用了没有。陆胡蒙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阎洪河却不点头了。 他紧紧皱起了眉头,警惕地盯着魏清轩。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魏清轩的声音已平静到令人害怕了:“兄长,你还想问,你让人偷偷埋在喀么雪山的火药炸了没。有没有把与寻找魏国公的希望与武冠侯一起全部炸掉。” 阎洪河轻轻眯起了双眼,威胁地发出了低沉的唔唔声。 魏清轩方才的那一丝柔软,已冲淡于这一句又一句质问。 畜生永远是畜生。 哪怕他死了。 哪怕他残了。 哪怕他失去了理智。 哪怕他已堕入了地狱,都不会忘记咬上人一口。 “但你没有想到,给救助站的井里下毒,会毒死多少无辜百姓;把疫病病人用过的餐具,给西府的所有人用,会让西府人全部患上疫病;炸毁了山洞会令民夫们被埋,会导致第二次雪灾或地震。” “或许你想到了但是你并不打算管。你想着你都已经这副样子了,一定要多拉些人给你陪葬。” “我没说错吧。” 阎洪河用力抿紧了唇线,已做出了防御姿态。 他已发现眼前的人的不对劲了。 脸还是那一张脸。 人却已全然不同了。 人的确是不同了。 阳光自门口泼洒而入,令少年在略显清白的方正地砖上,留下清隽单薄背影。 依旧意气豪情万丈。 却多了隐忍与成熟。 挫折让人成长。 曾经在国公府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在大厦将颓的危机下,在敌营走钢丝的生涯里,在无数次直面世间丑恶中,已初长成了男人的筋骨与脊梁。 他望着阎洪河的眼睛,淡漠又残忍地一字一句道:“阎将军,您放心。您所盼望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因为,我已经亲手把他们毁了。” 阎洪河猛地睁大了眼,怒视着魏清轩,从喉咙里发出了激动地嗬菏声。 魏清轩露出一个堪称恭顺的笑容,用与以往一般无二的小意语气道:“阎将军,您很好奇为什么,对吗?” 阎洪河嗬菏声一顿。 魏清轩一字一顿地笑道:“因为我不是成国公府的亲戚,而是魏国公府的长孙啊。” “我真名姓魏,叫做魏清轩。” “府里那个奸细,自始至终不是陆大人,而是我啊。” 阎洪河起初还没听明白,只是呆呆地盯着魏清轩。 然后他瞳孔一瞬放大,冒着火般怒视着魏清轩,喉咙里发出了急促的嗬菏声。 魏清轩轻笑道:“阎将军,意外吗?奇怪吗?疑惑吗?能走到这一天,我也很意外的。” “我一个打外头混进来的奸细,居然能成阎将军的异姓兄弟,得到他全然的信任。” “阎将军,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您。要是没有您的帮助,我怎么能把那么多重要情报,告诉我的姐夫,用来捅您自己一刀又一刀呢。” “嗬菏嗬——” 阎洪河愤怒地瞪着魏清轩,发出了歇斯底里地怒骂声。 有那一瞬间,魏清轩几乎以为他会将眼珠子瞪出眼眶。 但其实他没有。 于是魏清轩笑了一下:“一直以来,都欠您一句谢谢。今儿个一气儿给您补上了。” “谢谢你,我的兄长。” 第七百三十九章 姓陆的,你就是个大傻逼! 阎洪河快气疯了。 尽管他已经中风了。 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嗬菏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如濒死的鱼般奋力挣扎,让人以为他下一刻就会厥过去。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一切都是个圈套。 巨大而虚伪的圈套。 现在仔细盘点过去,他最开始怀疑陆胡蒙,便是受到魏清轩的影响。顺着魏清轩的话术与表演,他才开始逐步认定魏清轩忠诚,怀疑陆胡蒙的一举一动。 从头至尾,他的每一步计划都在魏清轩、哦不武冠侯,甚至女神医的计划中。 “嗬菏嗬——”他愤怒地瞪着魏清轩,含糊不清地怒骂着,眼角缓缓淌出了泪水。 魏国公的亲孙子混到营地里,成了营地里不可或缺的三把手,还被他当做了异姓兄弟,许诺让其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而明明是忠诚的二把手陆胡蒙,却因他的猜忌与疏远,逐渐与他离心乃至争锋相对了。 营地逐渐陷于内耗。 好笑。 实在太好笑了。 一切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咚咚咚—— 敲门声令阎洪河的笑声一顿,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朝门口看去。 他迫切想要来一个人,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他要所有人认清这卧底的真面目。 快来一个人吧。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唤,陆胡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小小小小兄弟,你你你在里头吗?” 阎洪河眼神一亮。 是陆胡蒙。 若在昨天他听见陆胡蒙的声音,定然会愤怒地摔了茶盏,呵斥着令人拿大棒将人赶出去。 但现在他却无比盼望陆胡蒙来拆穿这个奸细。 似乎看穿了阎洪河想法,魏清轩朝他笑了一下。 然后他一瞬便换上了阎洪河熟悉的,恭顺小意殷勤又亲切的嗓音:“陆兄长,我在这里。” 陆胡蒙将门推开了。 “唔唔唔——”阎洪河急切地盯着陆胡蒙,拼命地动着口型:别相信他这个奸细。 陆胡蒙厌恶阎洪河至极,嫌恶地草草瞥了他一眼,朝他脸上就是呸地一口:“什什什什什么什么玩意。中中中中中中中风了还这么爱逞威风,冲我挤眉弄眼的,不不不不不不知死活。” 阎洪河:…… 呸。 陆胡蒙你就是个蠢蛋! “陆兄长,阎将军都这样了。你又何必如此。”魏清轩似是十分不落忍,拿起帕子擦阎洪河面庞,“毕竟曾经共事一场。” 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魏清轩,陆胡蒙摇头叹气道:“小兄弟,你可真是太单纯了。姓姓姓姓阎的畜畜畜畜生,曾经那样逼迫你,为为为为为他强颜欢笑。你你你你你却还还还还愿意,在在在在他中中中风之后,为他存存存一分善善善意与柔软。” “兄兄兄兄长真是没没没交错你你你这个兄弟。” 阎洪河:…… 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我去你爹的姓陆的。 眼瞎是病,得治! 魏清轩柔顺小声道:“陆兄长,您可别这么说我。我也只是一时不落忍。” “不不不不,小小小小兄弟你是有着一份赤子之心啊。”陆胡蒙叹道。 阎洪河:…… 我看陆胡蒙你是有一份傻*逼之心。 “对了,小小小小小小兄弟我今儿个来找你是有正事的。”陆胡蒙面庞严肃起来,“经过这几天的整顿,我已经把阎洪河的手下分化,将整个营地拢拢拢拢在手里了。现在这营地里已是我们兄弟们的天下了。你你你放心,阎阎阎阎洪河是咱们兄弟一起扳倒的。兄兄兄兄长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正好我有一个计划。” 阎洪河一听‘计划’二字,便拼命地转动眼珠抽·动嘴角,喉咙里激动地发出嗬菏嗬的声音,想要阻止一二。 不能。 不能告诉这人。 他是个奸细! 阎洪河很努力地在揭穿奸细,奈何容貌天生不佳,中风后又眼歪口斜,一时表情竟极为狰狞。 陆胡蒙看着觉得实在伤眼,随手拿了块帕子,朝他脸上一盖,呸了一句道:“一听见营地被抢了就要死要活的。你这打外头混进来的叛徒还挺敬业。” 阎洪河气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去你丫的。 对着叛徒说老子叛徒,我看是你脑子当了叛徒了。 将惹人烦的阎洪河解决了,陆胡蒙忙与自家小兄弟,亲热地解释着自己计划:“庞庞庞庞相给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尽快找到,失踪在喀么雪山里的二公子。所以我我我我我打算与与与与,在喀么雪山里,挖掘魏国公的武武武武冠侯连连连手。” 魏清轩:……“哦?” 陆胡蒙字字铿锵地道:“联手一起去对付女神医!” 魏清轩:…… 【——拉着他姐夫去对付他姐。姓陆的,你牛逼。】 “若是武冠侯不肯怎么办?”出于仅存的一线良知,魏清轩‘懵懂’地提醒道:“女神医是武冠侯的救命恩人,只怕不会轻易被说动吧。” 陆胡蒙表情异常得意:“不不不不要紧。自自自古英雄难难难难过美人关。女女女女神医已已已已经人老珠黄了。那那那儿比比比得过新新的娇妾温软。我我我我让让让人送了一一门小妾,给给给武武冠侯,照照照照照京京京城明明明娇县主挑挑挑的。想想想想必武冠侯一定会喜欢的。” 魏清轩:…… 【——用他姐的替身去勾*引他姐夫,对付她姐的另一个身份。 对了,上一个这么作死对付他姐的人呢? 哦。 在旁边被一张白布蒙着脸呢。 陆兄长,您保重!】 “陆兄长果然是神机妙算。”魏清轩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佩服万分的神情,“此计谋切中男人要害,想必定能一举成功。” 陆胡蒙被拍得舒服极了:“小小小小兄弟,我我我最最最近要忙着坐守营地。这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如如如何?” 魏清轩义薄云天拍着胸膛道:“兄长对小弟如此信任。小弟哪怕肝脑涂地,也定不负兄长所托。” 陆胡蒙感动得热泪盈眶:“小兄弟,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陆兄长亦是我的好兄长呢!” 被盖着白布的阎洪河:…… 老子今天就算气得胸疼,气得肝炸了,气得厥过去了,老子还是要呐喊出这一句。 ——姓陆的,你特么的就是个大傻*逼! 第七百四十章 寻找国公爷的路通了 喀么雪山。 狭长幽黑的山道深处,不知从何处窜来一阵冷风,冻得人脖子处嗖嗖地发凉。 “这鬼地方。” 一名副将耸了耸脖子,将衣领拢得更紧了些,才用锅装了一大锅雪,朝着山洞里头跑去。 这是一个迷宫。 道路四通八达错综复杂。 一步走错便步步错,能将人绕到天荒地老。 因此副将走时极其小心,紧紧跟随着山壁上的标记,一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他正顺着标记方向拐过去,忽然背后似闪过一道黑影。 他立即扭头看去。 山道里漆黑幽深,除却偶尔吹来的风外,实在是空空荡荡。 并无一人。 他狐疑地又查看一圈后,才抱着装满雪水的大锅,找到了魏国公等人的驻扎地。 一堆烈火正燃烧着。 营地里的众人正围坐在火旁,烤着手里的冰冷干粮,艰难干涩地往下咽。见他抱着雪水走过来,几人腾地站起身迎接。 “快些,水来了。” 雪水被端上了火堆。 待其化成水再沸腾冷却过后,众人才可以饮用这雪水。 ——这是国公爷的吩咐。 说是女神医说的,喝生水容易可以喝出什么虫病来。不少人一开始还嫌回回要烧水,实在是麻烦得紧,待听说是女神医说的,就都不说些什么了。 趁着国公爷不在,大家围坐一团烤火时,胆子大了一些。 一个人小声道,“都一个月了,咱们尽在这该死的迷宫里打转了,也就是昨天才找到了个门,还怎么都进不去。你们说国公爷到底要找什么啊?” “不知道。” “转来转去的,我的头都快晕了。” “知足吧。雪崩时候的那架势,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当时没跟着国公爷跑进来的,现在只怕是都悬了。如今能侥幸留一条命,就是跟着国公爷,在山里头多转转又怎么了?” “我倒是听说了点消息。”一个小兵压低了声音。 众人忙都凑过了头去。 人皆有好奇之心。 况且在山里兜转一个月了,他们也的确想知道真相。 那小兵小声道:“我爹以前也在边疆当兵的,不过不在国公爷和武冠侯手下,他是先帝时还在的西北侯麾下的。小时候他给我说起过一次。他年轻时跟着队伍驻扎在甘州城时,曾经在一年的春夏时节,和战友们被蒙着眼睛带到甘州城外,给西北侯办过一次差。” “原来西北侯一家人在外头的坟都是做样子哄人的,他们家祖祖辈辈的祖坟,就在这甘州城附近呢。” 嚯! 这倒是个劲爆消息。 但这并非没有可能。 因为世代驻守边疆,西北侯一家与突厥人堪称死敌。 突厥人一向不择手段,古人又讲究入土为安,令先人与泉下庇佑子孙。西北侯畏惧突厥人挖坟,将祖坟挪到一处不为人知地,亦是人之常情。 只是西北侯是前朝的造反犯,已经被满门抄斩无一活口了。 若喀么雪山的迷宫里,真的藏着西北侯的祖坟,魏国公又出于什么在坚持寻找。 “谁?” 忽然有耳朵尖的人,腾地一下坐直身体,朝幽深的山道里望去。 “怎么了?” “有人过来吗?” “谁在那儿?” “谁?” …… 众人一瞬都警惕起来,抄起手中的兵器,就朝着方才那人呵斥的方向走去。 巡视一圈。 却一无所获。 空荡荡山道里别说是大活人了,连一个堪称是人痕迹的脚印都找不到。 “没人啊。” “错觉吧?” “听错了?” “回去吧。” 众人又巡视了一圈,确定山道的确无人后,才陆续坐回了火堆旁边烤火。 山道幽深。 他们必须谨慎。 不多时纷至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忙起身迎接。 魏国公带着人回来换班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迷宫里转了一个月后,他们在三天前终于找到了一扇门。门上有机关一时打不开。 魏国公试了一天未有结果后,当即就下了命令在此扎营。 营地里的人被分成两批。每日早晚都有一批人,去门口进行挖掘探秘,试图打开那一扇门。 “国公爷,我们准备去了。”另一队人立即站了起来,裹紧了衣服预备离开。 魏国公却满面红光,激动地咳咳咳了数声后,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笑呵呵地叫住了他们:“不用了,我已经知道钥匙了。”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 “找到钥匙了。” “那我们岂不是能够进门了。” “太好了。” …… 魏国公亦非常高兴,用力咳嗽了两声后,才声若洪钟地大笑着,下意识想拍一拍旁边人的肩膀,被那人灵巧地躲开了。 他哭丧着脸道:“国公爷,我这肩膀可挨不住您一下。” 魏国公哈哈大笑。 众人自庆祝了一番,约定好今夜休养生息后,明日一同去探那扇门。 入夜四下寂静。 半夜时魏国公年纪大了,难免有时要起夜。一听见他的动静,守夜的三名亲兵忙相随左右。 四人一同迈入山道内。一人举着火把,二人守在魏国公身旁。 一息过后。 营地内的人未等到魏国公回来,却听接连几声闷哼。 众人忙赶过去一看,两名亲兵与魏国公皆歪在了血泊里。 魏国公怀里空空荡荡。 钥匙被夺了。 · 山洞外。 背对喀么雪山难得的晴日,阮靖晟利落翻身下马,墨黑色披风在空气中,划出堪称潇洒的弧线。 迎着卷着雪粒的风,他将马鞭随手扔给了刀二,便大步朝山洞内走去。 刀五早已在山洞口候着了。 阮靖晟一见他便沉声问道:“如何了?” 刀五平时跳脱激灵,遇上正事时却丝毫不马虎,当即沉稳汇报道:“侯爷,昨夜我与刀一首领换班时,山洞已只差一丈距离了。” “经过一*夜的挖掘,今天早晨时山洞已经初见光亮,已经是被彻底挖通了。” “还请您检阅。” 阮靖晟弯腰顺着山洞,走到了洞口深处。 因为地震坍塌全部堵塞的山洞,在几百民夫日以继夜的挖掘下,终于被掏出了一条供一人行走的小道,露出了能反射着雪色的亮光。 路通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找到国公爷了!!! 路通了。 甫一得知这消息,蒋明娇在当日午后,便披着满身细盐似的雪粒,一人一骑赶到了喀么雪山。 喀么雪山。 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阮靖晟立在一处山坡上,遥遥朝山下雪道俯瞰而去。 铺天盖地的皑白山坡上,一个身姿挺拔的雪白纤细身影,挺立在一匹矫健白马上,朝着一轮火红圆日撞去。 不必等第二眼确认身份,他已拿起墨黑马鞭,翻身上马疾驰下坡,朝蒋明娇迎接而去。 二人在山道上相逢。 蒋明娇头发被迎风吹得凌乱,吁地一声收紧了马缰,朝阮靖晟拱手一笑道:“侯爷,真巧与你在半道相逢了。” 背着一轮日光,阮靖晟脊背笔直挺拔威武,红着耳朵尖,面庞严肃地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女神医不必如此客气。” 蒋明娇眉眼狡黠,微微歪着头道:“哦,原来我们真是碰巧半途遇见的啊。我还以为是将军远远在山岗看见了我,特地下来迎接的呢。” 语气里好不黯然与失望。 尽管深知这天性狡猾的小娇娇,可能又是在逗他玩,这话中的黯然真实性可能不到一成,阮靖晟心仍不免一软。 他忙严肃地板着脸,认真地解释道:“娇娇,你莫要信我方才的信口胡说。我的确是看到了你的身影,才特地下山来迎接你的。” 哪怕她只是一句玩笑,可他仍舍不得她皱一下眉头。 见阮靖晟语气如此真诚,原本只是开玩笑的蒋明娇,心底似被一股暖流熨过。 她忽然纵马朝阮靖晟接近。 待两匹马紧紧并肩而驰后,她凑近了阮靖晟,用唇在他面庞上轻轻一印。 而后蒋明娇夹紧了马腹,令白马疾驰离开高大黑马,马蹄踢起一阵一阵雪尘,轻快狡黠地道:“侯爷,莫忘了我那日给您写的信。” 下意识伸手摸着被吻处,阮靖晟面庞严肃地呆在了马上。 然后他脸颊慢慢地慢慢地红了。 那日听说他纳妾传闻后,娇娇给他写了一封‘恭贺’信。 信很短。 只有一行字——侯爷,我相信你哦。 信封里却还装着一根银针。 这‘言外之意’不免令阮靖晟想起,曾经在威武将军府,娇娇给他治病时,用银针指着他下腹,热气扑在耳朵上,吐气如兰地小声威胁他的画面…… 他喉结无声滚了滚,动了动大*腿遮住了尴尬,猛地一勒马缰,朝着蒋明娇背影追了上去。 笑容无奈又宠溺。 他,果然抵抗不了这妮子的一切。 · “天啊,每一处山上都有一个洞口。” “真的是一处迷宫。” “一共有九个洞口,这要怎么走啊。” “好复杂的迷宫。” …… 喀么雪山的背面,被层层叠叠山脉围住的山谷里,众人环视着周围高*耸的九座高山,发出了惊叹地感慨。 ——在路上接到蒋明娇后,阮靖晟与蒋明娇便带人通过狭窄的山道,进入了山谷之中。 甫一进来,众人便齐齐被震惊了。 此处堪称鬼斧神工。 堪称天造。 随即一人发出了艰难地感慨:“这么多山和迷宫,这该怎么才能找到国公爷啊。” 众人一时皆沉默。 方才因山洞挖通,成功通过山道,进入喀么雪山背面的兴奋,被这庞大的迷宫冲淡不少。 空气一时安静。 “总能找到的。”蒋明娇平静道,“事在人为。地震后被埋那么深的山道,我们都已经挖通了。如今只是找迷宫而已,又能难得过挖山道吗?便是此处有九十道迷宫。我们派上数百数千人探路,也终能探出一条正确的路的。” 这话语气并不甚慷慨激昂,却拥有着格外坚定的力量,一瞬令众人有了底气。 对啊。 不过是迷宫罢了。 他们有这么多人在此,连这么深的山路都挖通了,还怕这一个迷宫不成了? 阮靖晟瞥了蒋明娇一眼,嘴角翘了一翘。 这便是他的娇娇了。 无论面对着什么样困难,无论将来路上有多么多阻拦,无论选择的路多么荆棘坎坷,她都会朝着自己的选择走下去。 坚韧。 无畏。 坚定。 “侯爷……”呼喊声从众人背后传来。 艰难地从及腰的雪中跋涉走来,刀五呸地将满口雪尘吐出,才对阮靖晟道:“我们找到国公爷留下的暗号了。” 众人皆是精神一震。 “真的?” 国公爷留下的暗号,是大周朝的国号。甫一见到那苍劲有力的暗号,阮靖晟便认出这是国公爷笔迹。 “走。” 一群人举着火把,跟着那墙上的暗号,绕着迷宫兜兜转转,饶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山道尽头,瞥见了一星火光。 “有人。” 带头的刀五刚欲上前,查看一下情况。 阮靖晟猝然出手,拽住了他肩膀。 下一瞬。 一只利箭自暗处呼啸而出,擦着刀五脸颊皮肤,深深没入了对面山壁里。 只差一寸。 若刀五没能被阮靖晟按住肩膀,及时刹住脚步。 那只利箭将洞穿他的脑袋。 阮靖晟麾下将士皆身经百战训练有素。 不等阮靖晟吩咐,刀一便带人窜入了山道里。 山道里随即传来脚步追逐声。 不多时刀一与手下皆拎着一人出来了。 “方才就是他们动的手。” 众人齐齐拔出刀对着几人的脖颈。 阮靖晟望着为首者道:“你是谁?” 那为首者起先还想负隅顽抗,梗着脖子死活不说话,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但一听见阮靖晟声音,他便浑身一震,扭头望着阮靖晟,用力眨了好几下眼,才难以置信地叫道:“将军?” 再不顾指着他的数把大刀,他捂着脸嚎啕大哭。 “真的是您,阮将军您终于来了。国公爷没说错,阮将军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阮靖晟皱眉道:“你是国公爷麾下的?” 那人嚎啕用力点头。 阮靖晟沉声道:“国公爷现在身在何处?” 那人哭声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国公爷现在情况不大好。” · 一刻钟后。 蒋明娇看到了山道深处,睡在厚实的稻草与旧军袍上,嘴唇苍白昏迷不醒的魏国公。 那士兵小声嗫嚅道:“昨夜国公爷被逃犯庞亦彬夺走钥匙打晕在地后,一直没能醒过来。” 第七百四十二章 他将给女神医卖了还喊她菩 喀么雪山外。 一群人将帐篷围得严严实实,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口中不停地喃喃念叨着。 “国公爷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女神医医术高超,一定能救好国公爷的。” “咱们一路遇上这么多艰难苦阻,每次都逢凶化吉地走过来了。这一次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又在最后关头被女神医和阮将军找到了……就像国公爷常挂在嘴边的,不到九十九岁,阎王爷都收不了他的命的。所以,国公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灶王爷何仙姑,你们一定保佑国公爷没事啊。” …… 在众人焦急的祈祷声中,帐篷门被唰地一声掀开。 戴着口罩的蒋明娇大步跨出了门。 众人皆围了上来,焦急望着蒋明娇想问又不敢问。 “国公爷性命保住了。”蒋明娇先说了一句好消息,又道:“只是他之前因连日高烧咳嗽伤了身体,此次又遭逢受伤失血过多,身体情况实在不太好。喀么雪山上气候苦寒不适于养病,我要把他转移到山下,温暖的城内休养一段时间,才能令其情况好转。” 只要人没事就好。 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女神医在,国公爷就是晚些醒过来,这条命也一定抱住了。 众人对此决定都无异议,齐齐松了一口气。 蒋明娇这才肃然问道:“方才你们说国公爷是被庞亦彬给偷袭了?” “事情要从庞亦彬奉朝廷之命,到边疆军内做监军,被国公爷抓住了通敌罪行说起……” 跟着刀五与大部队会合后,齐思行已弄清了事情究竟。 作为亲兵的她轻轻垂眸,将庞亦彬在山洞内所做之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 安静听完了事情经过,蒋明娇轻眯起眼睛,勾起了一个堪称平静的笑容:“所以他第一次为了逃跑,利用余震杀了一名副将,第二次又为了抢走入门的钥匙,偷袭打伤了国公爷?” 齐思行点头。 “他肯定是故意的。”一名士兵咬牙切齿道,“他肯定是跟了我们有一段时间了,摸清了我们保护国公爷时的换防。等到国公爷找到了钥匙的当天,他就偷偷替换成了国公爷的亲卫,趁着国公爷不备,打晕了国公爷与其他亲卫们,抢走了钥匙。” “可恨我们找了那么久,被他摘了桃子了。” “真是一个聪明人啊。”蒋明娇笑容愈发平静。 不了解蒋明娇的人只是跟着点头。 无论从任何角度说,庞亦彬的确都是个聪明人。 但熟悉蒋明娇的刀二与刀五,却迅速动作整齐划一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作为女神医的身边人,他们深刻地知道女神医敢爱敢恨与有血有肉的性格。 她有高尚巍峨的一面,亦有心狠手辣快意恩仇的一面。 每当她露出这一笑容,就意味着一件事。 她生气了。 那一个被她当做敌人的人,将会死的很惨非常惨以及不一般地惨。 他们坚信着,就算庞亦彬这回提前发现了喀么雪山秘密,最终亦一定在女神医精心筹谋下,把所有秘密对女神医和盘托出,还对着女神医叫菩萨的。 果然他们紧接着就听见了女神医的声音。 “哦对了,国公爷被救出来的事,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任何人。若是有人一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们只说国公爷情况不太妙,被救出来后很快就挺不住了。” 凝视着远处耸立的喀么雪山,蒋明娇勾起一个堪称冰冷的笑容,“既然庞亦彬和陆胡蒙他们这么想让国公爷出事。我们就提前让他‘称心如愿’一回,短暂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也算是对他们‘聪明’行径的奖赏了。” 众人自然点头无不不从。 刀二刀五却齐齐单手竖起,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庞二公子,请您节哀。 我们,提前给您挖坟了。 · 当夜。 讷米寺。 把国公爷安顿在床上,用温帕子擦干国公爷嘴角药渍,蒋明娇扭头对姜太医温声道:“以后我出门去救助站时,就要拜托姜太医照看着国公爷了。” 姜太医一口答应下来。 国公爷已被找到,性命暂时无虞,心里一颗大石落地,蒋明娇由内而外轻松不少。 她出了厢房的门。 讷米寺内情形一如往常。 厢房的镂空木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橘黄色烛光,身着黄褐僧袍的主持,微微佝偻着腰,在青石地砖上投下缄默的灰影,不知疲倦地平静敲着木鱼念着经。 咚—— 咚—— 咚—— 有规律的单调木鱼声里,坐在信众身前的中年僧人,也盘坐在灰白蒲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口中喃喃有声地念经。 一大群信众围坐在讷米寺庙正中,亦跟着闭眼小声地念诵着经文。 尽管甘州城的各项秩序已慢慢恢复,百姓们的生活正不断走上正轨,沉迷于神佛的人愈来愈少。更甚至许多人开始诋毁讷米寺的‘装神弄鬼’。 但讷米寺内仍有一大批信众逗留。 任何时代任何情形下,都不缺因生活无望或寻找慰藉,将希望寄在虚无缥缈神佛上的人。 大灾难后尤其多。 只是一些人能在受过巨大创伤后,自己调解心态走出来,另外一些人若没有旁的契机刺激,或许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平静瞥了眼信众,蒋明娇领着刀七出了门。 爬到讷米寺旁的山坡上,她放出了带着情报的傻雕,将国公爷的喜讯告诉了魏清轩。 这些天想必他也正在殚精竭虑,该让他早些知道外公已安好了。 望着傻雕离开后,蒋明娇带着刀七缓缓走下山坡。 待刚刚走到山下,蒋明娇头顶就被滴了几滴水。 刀七替她撑起伞,恭敬解释道:“讷米寺正北方,因地震废墟泥沙堆砌,形成了一个小山。小山阻断了一处河流,近日来雨水与被阻断的河流流水,在讷米寺上头形成了一个大湖。大抵是废墟与沙土堆砌的山终究是不坚固,这些天这湖一直在不间断漏雨,女神医不必在意。” 蒋明娇怎么能不在意。 她抬头朝山顶瞥去,望着那在皎白明月下,被晒得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心下不断下沉。 她想到了一个常见的地震次生灾难。 堰塞湖泄露。 第七百四十三章 将这妖女打出去!!! 堰塞湖。 一汪湖水占地足有几十亩,如一块庞大光滑的镜面,清澈地倒映出墨蓝色天穹,天穹上碎金般散落的星星,一轮皎白如玉盘的明月,和四周高低不一的山峦轮廓墨影。 一阵习习微风吹来,如一张风景画被吹皱般,湖面泛起了层层叠叠涟漪。 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蒋明娇神情却愈发严肃,偏头问着刀七道:“你方才这些天这湖一直在漏水?” 刀七已发觉蒋明娇神色不对,恭敬正色地回答道:“回女神医的话,湖水漏水已有五日。最初是在此处的一名大夫发现的。那日晚间他行走于帐篷间拿药,忽然被淋成了一个落汤鸡。随后他就将这一消息奔走相告了。从此大家行走时都会带着雨伞。” 蒋明娇展望着巨大的堰塞湖,喃喃道:“已有五日。” 堰塞湖靠向甘州城的边缘,蒋明娇低下身去用手摸了摸,又用脚探了探脚下土地。 甘州城多沙土。 堵塞堰塞湖的除却废墟与岩石,便大部分皆是沙土。大抵是已被水泡脓了,湖泊边缘土地已经松软,手触摸时有明显湿意,脚踩上去会留下轻轻脚印。 蒋明娇神情愈发严肃。 堰塞湖是指由或火山岩浆流、或冰碛物、或地震活动令山体岩石崩塌等原因堵塞了河道,令其贮水而形成的湖泊。 不是所有堰塞湖都会决口。 边疆北部有一处风景极佳的高山湖泊,便是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堰塞湖,迄今已有百余年,依旧没有决口的迹象。 但由于形成堰塞湖的,大部分是易破碎融化冰碛物,或地震后形成的松散岩体,与大块废墟堆积物,结构极不稳定易被冲垮。 大部分堰塞湖都有决口的可能性。 尤其此湖已经渗水。 刀七已察觉出事态严肃,小心翼翼地沉声道:“女神医,是不是这湖有什么不妥。” 蒋明娇朝湖下游展望。 已是深夜安眠时刻,除却讷米寺高高的白色尖顶,与依旧有星点烛光的治疗点,小半个甘州城已陷入黑暗,看不清其中究竟。 蒋明娇问道:“刀七,此处有多少百姓?” 刀七恭敬道:“除却讷米寺外与我们设立的治疗点外,此处还有二百多户民居。” 讷米寺庙地处城西。 地震时城西有一处小山坍塌,山石泥土倾泻而下压倒了一整个坊,形成了此处堰塞湖。原本的城西因此成为了人间地狱。 原本几千民居已锐减到仅有几百多户。 大部分的都陆续搬走了。 剩下的二百多户皆是不愿离开故土的老者。 “二百多户。”蒋明娇冷静沉着地计算着,“按照每户五人计算,再加上治疗点里还有数百病人,亦只有千余来人。” “若是从今日起组织撤离,工作量并不太大。” 但…… 她声音顿了顿,落在了讷米寺高高尖顶上。 讷米寺除却主持与中年僧人,还有足有两三千的虔诚信众,这还没算上每次清晨傍晚,来讷米寺朝拜的数量庞大的普通信众。 在他们眼里,讷米寺乃是上天的神迹,是神佛显灵的标志,是唯一的信仰。 他们是绝不愿意离开讷米寺的。 · 讷米寺内。 一灯如豆。 中年僧人披着半旧僧袍,手持一个烛台,坐在了蒋明娇对面,诧异地道:“施主要炸毁堰塞湖,有组织地进行泄洪。” 蒋明娇*点头:“我要通过提前小幅泄水,重新挖掘河道,尽可能令堰塞湖洪峰分流。所以明日晚上,我会在堰塞湖边缘,炸开一个小口。否则以堰塞湖如今的水量,一旦突然决口,洪峰将会淹没大半个甘州城,造成的灾难将不逊于一个月前的地震。” 中年僧人迟疑道:“施主您的意思是……” 蒋明娇平静道:“根据地势与新规划的河道走向,讷米寺与西七坊将会被洪峰淹没。” 中年僧人终于听懂了。 他沉默片刻道:“施主这件事我需要禀告主持,才能给您一个决断。” 蒋明娇道:“请便。” 中年僧人起身微微鞠躬,推开漏开一条缝的厢房门,恭敬地弯腰对主持说了什么。 然后中年僧人回到蒋明娇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主持请您进去。” 话音未落。 一个石头忽然砸破了窗户,朝着蒋明娇头上飞去。 窗外传来信众们怒吼的声音。 “大家快来看,这个妖女要淹了神寺。她居然说什么堰塞湖会决口,把讷米寺给淹掉。讷米寺乃是神迹有神佛庇佑,哪怕是地震中都纹丝未动,怎么会被泄露的湖水淹没。” “她就是想淹掉讷米寺而已。” “她是个妖言惑众的妖女!” 这一声呐喊在寂静中极为响亮。 中年僧人三两步循声上前,才发现一个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正趴在房梁上,偷听着二人说话。 ——刀七去联系暗火盟了。竟被他抓住了空隙。 面对砸到眼前的石头,蒋明娇并未有半分慌张,只是偏头避过了。 信众神情却愈发愤怒,如看杀父仇人般瞪着蒋明娇,恨不得将她一把火烧死。 “讷米寺乃是神迹,受到着上苍的庇佑,不可能被洪水淹的。” 和衣而睡的信众亦被惊醒。 他们并不知内情,只听那名信众的呼喝,就顷刻被煽动了,高声冲蒋明娇威胁叫喊着。 “妖女!” “讷米寺被神佛庇佑,是上天的造物,主持是上天的神佛转世,在讷米寺内修行。主持是绝对不会答应你这妖女的。” “你这妖女莫要在妖言惑众。” “那么多湖泊都好好的过了数百年,没有一个会有决口的。你这妖女莫不是受了妖邪蛊惑,故意要害我们讷米寺!” “神佛都说了受了大难后,只要我们潜心信佛祈祷,就一定会登上西方极乐世界,又怎么还会有洪灾。” “将这妖女打出去。” “打出去。” …… 群情如一团被泼了油的干柴,被顷刻点燃并烈烈燃烧起来。众人在黑暗里亮着赤红的眼,被愤怒的群情激昂着,顺手抓起手边东西,就朝着蒋明娇砸了过去。 石头。 破鞋。 布头。 剩菜。 …… 乱七八糟的污秽物,如下雨似的潮水般朝蒋明娇涌来。 第七百四十四章 这打脸来得忒快了些 信仰,实在是一件足够奇怪的东西。 它大多数时候都在教导人祛恶扬善,信众向它朝圣时亦将善良挂在嘴边。但一旦有人以它为名朝人开战时,信众们为了信仰又能将其信仰的一切抛之脑后,展现出十足的恶与毒。 此时人群已经疯狂。 深夜还不回家留在讷米寺的,大多数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家人全无无牵无挂,信仰也最虔诚忠心,容不得讷米寺庙被挑衅。 要淹没讷米寺,除非先淹没他们。 蒋明娇丝毫不怀疑,若讷米寺真被堰塞湖决口的洪流淹没,这些人亦愿意追随讷米寺,扑进那滚滚汹涌的洪水里。 但他们愿意被淹,不代表甘州城百姓们愿意。 蒋明娇并非强人所难之人。 若此事只影响着讷米寺这一方土地,她自当不会如此大费周折——直接将愿意走的人接走,剩下的人令其自求其所即可。 但这一场洪流危急着甘州城命运。 那么讷米寺必须被淹。 深夜寂静的甘州城西七坊,信众们的声音仍在叫嚣咆哮怒吼。 “妖女!” “这是个渎神辱佛的妖女。烧死她快来人烧死她啊!” “讷米寺是神佛赐福的神迹,整个甘州城独独有这一处。我们决不允许你毁掉了。” “主持主持快出来阻止这疯女人。” 他们朝蒋明娇辱骂唾弃威胁,神情癫狂表情狰狞话语恶毒。 信众闹出的动静愈来愈大。讷米寺旁的帐篷里的人,一时皆被这嘈杂的声音惊醒。 匆匆赶出帐篷,他们就望见这疯狂一幕。匆匆问明基本情况后,他们忙三两步跑上来前,用身体挡在女神医前头。 “你们在要做什么!” “女神医是在帮整个甘州城,帮这城里几十上百万的百姓。讷米寺被水淹没了,再择址建一所就是了,你们这般咄咄不休做什么!” “女神医前段时间帮了你们多少,你们都是没有长心吗?你们怎么敢这么骂她。” “敢骂我师父,气死我了,看我不打死你们。” …… 自始至终中年僧人都挡在蒋明娇身前,用半旧的宽大褐色僧衣,挡住了那些污秽物。 他后背被石头炸出闷响,却仍温和地朝蒋明娇道歉:“女施主抱歉,是我未能注意到信众在偷听,令您陷入了这等境地。” 蒋明娇摇头道:“这不是高僧您的错。” 尽管被信众辱骂厌恶呵斥,她神情都淡然平静通透,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出颇为滑稽的闹剧。 或许从某种角度说,这本就是一出滑稽的闹剧。 帐篷里的人站了出来后,信众不再占据人数优势。 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信众依旧痛恨愤怒却不再疯狂。 他们怒斥冷哼道:“择址再建?讷米寺在此处已有几十年,主持已在这里守了半辈子了,神佛都已认定此处了。你们说要择址就择址,不若去问问主持愿不愿意,去问问天上的神佛愿不愿意!” “对,不若去问主持愿不愿意,问问天上的神佛愿不愿意。” “几十年的寺庙了。你们说让我们换地方就换地方,你们以为你们是谁?” “你们说的轻松,但主持怎么可能答应!” …… “老衲答应的。” 一道苍老和缓的声音自厢房内传出。这声音起初并不甚大,甫一出口便被众人愤怒的怒吼盖住了。 直到主持打开厢门立在门口,朝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弯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道:“诸位信众,老衲答应的。” 信众们声音才戛然而止。 他们未出口的‘看见没,主持亲自出来反对你们了’‘你们就是在渎神辱佛’‘烧死这个妖女你’,皆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难以置信看向主持。 姜太医乘机狠狠地道:“你们方才不是还说,要问主持愿不愿意吗?看见没有主持都愿意择址另建了,你们方才的叫嚣算个屁!” 信众们面庞一时青一时黑。 主持又缓缓向众人鞠了一躬,才单手竖起行了一礼道:“方才通空来问老衲情况,老衲正欲答应这位女施主,再寻一个机会与诸位信众说这件事。” “不想诸位信众竟提前听见了,这是老衲考虑不周的过失,连累了女施主了。” 蒋明娇*点头回礼:“主持实在不必道歉,此事并非您之过错。” 看见主持给蒋明娇道歉,信众们神情皆忿忿不平,好悬才忍住了开口阻止。 他们依旧瞪着蒋明娇。 因连日弯腰敲木鱼,主持背脊已微微佝偻。但大抵是常与神佛相伴,他哪怕弯腰驼背,亦自有一股平和与坚定。 他再次鞠了一躬道:“讷米寺最初乃老衲在二十多年前,挨家挨户化缘布施所建,甘州城百姓人人皆有贡献。讷米寺来源于百姓,如今它既挡了百姓的路,再将一室残躯还给百姓又如何?” 信众们难以接受地喊着。 “主持!可是讷米寺在地震中都毫发无损,分明是有着神佛庇佑的。如今竟因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要被洪水给冲掉了,岂不是毁了神佛的一腔心意!” “是啊!若讷米寺被毁了,我们再到哪儿去寻神佛的痕迹呢?我们需要讷米寺庙!” “我不服气。” “我离不开讷米寺。主持,我离不开讷米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神佛可以依靠了,不能让我再没有讷米寺了。” …… 信众们皆激烈反对着,不少人甚至当场哭起来。 望着他们难过哭泣的模样,不少人都叹了一口气。 连姜太医都哼哼好几声后,不再怒瞪着为首的信众。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人。 但,可怜从来不是行恶的理由! 主持再次鞠躬,轻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诸位,佛在心中,心外无佛。佛祖不在某一处庙宇中,不在某一个雕像中,它就存于我等心中,有心既有佛。诸位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佛祖曾割肉饲鹰,为的不过亦是度化世间恶意。如今讷米寺能为甘州城苍生做出贡献,诸位之功岂不啻于佛祖割肉之举?” 主持在信众中威信颇深。 不少信众明显仍旧不忿,却碍于主持的谆谆劝说,终于偃旗息鼓,与主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主持这才看向蒋明娇:“施主,能与老衲入厢房一叙吗?” 第七百四十五章 陆胡蒙,你就是个睁眼瞎 片刻后。 厢房内。 蒋明娇盘腿坐在主持身前,恭敬微微弯腰道:“主持。” 虽然医疗点帐篷就在讷米寺旁,但这是蒋明娇第一次与主持面对面。 他已有六十有余,生得清瘦苍老,但仅仅随意一坐,就莫名给了人平和宁静感,与同样礼佛但急躁自私阴刻的太夫人,形成了鲜明迥异的对比。 他再次为方才的事,为蒋明娇道歉:“施主,抱歉了。” 蒋明娇摇头道不必。 主持才轻声叹道:“您身上有佛性。” 蒋明娇一笑道:“我不信这些。” “是老衲自误了。”主持轻轻道了一声佛号,才望向院子里和衣而眠的虔诚信众们,“一切有为法,尽时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如今地震已过去两月有余,讷米寺与这些施主的缘当尽了。” “女施主您觉得呢?” 蒋明娇轻叹一声:“讷米寺原来只是一个普通小庙,今日却能拥有如今这些信众,失了堪称神迹的讷米寺,这些信众只怕要离开一大半,主持不觉得难过吗?” 主持轻轻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于出家人来说,名利自是浮云而已。” “明日午时,我会劝信众离开。” 蒋明娇弯腰拜道:“主持,你是一个有大慈悲的人。” “施主过誉了。施主才真是有佛性的人。”主持摇头而后迟疑,“还有一个消息,老衲觉得应当提醒施主一二。” 蒋明娇凝视着他。 主持转动着半旧柳木佛祖,用苍老嗓音徐徐地道:“这些天里一直有施主在接触讷米寺,想要令老衲开口传神佛妙义,说女施主您乃天狼星转世。讷米寺一向避世,老衲与通空已多年不理俗务,此次因地震偶然被信众追捧,已非老衲与通空所愿,况且出家人怎能打诳语。因此老衲并未答应那两位施主,还劝导了他们行善。只是两位施主离开时,皆未有醒悟之意。” “甘州城并非只讷米寺一家佛寺。虽然佛祖慈悲普度苍生,但向佛者并非皆心性纯净,还望女施主多注意。” 蒋明娇鞠躬道:“多谢主持提醒,敢问那两位施主是否一位姓阎一位姓陆?” 主持只是双手合十地垂头,长长道了一声佛号。 这便是默认了。 蒋明娇轻轻勾起了唇。 ——买通人说她是天狼星转世吗? 有趣。 · 甘州城。 临时府邸。 正房。 阎洪河在病床上躺着,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帐幔,床旁红木几案上摆着一个空碗。 外间还有数人正在交谈。 陆胡蒙坐在桌案上首,对着另一端的一位中年和尚道:“高高高高高高僧,您愿愿愿愿愿意出手帮陆陆陆某人这这这这个忙,陆陆陆陆陆某人实实在是感激不尽尽尽尽尽尽?” 魏清轩忙给高僧倒茶:“慧通高僧,我兄长是在谢您。” 慧通高僧恭敬道了一声佛号:“出家人慈悲为怀,此番慧通只为苍生,陆施主不必客气。” 阎洪河在病床上瞪着双眼,蠕动着嘴唇恶狠狠地无声骂着。 ——慈悲为怀个屁。 要不是姓陆的许了你重修寒山寺塑佛祖金身,你今儿个才不会到这里来。 崽卖爷田心不疼。 那可是他兄长辛辛苦苦攒的,特地给他寄过来的钱啊。 但陆胡蒙显然很满意慧通高僧的‘上道’,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高僧,女神医说城西堰塞湖可能决口,将会导致甘州城再次被淹……您是精通佛法的,您说这件事有可能吗?” 慧通高僧摇头道:“老衲昨日已庙内掐指算了许久,实在未算到甘州城当有这一灾。” 这便是否认了。 阎洪河嘴角肌肉诡异地扯了扯,牵动唯一能动的眼皮,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要是你掐指一算有用。你不早在地震前就跑了,何须现在跑来找姓陆的要钱修庙。 放你个佛祖的狗屁! 陆胡蒙似有所悟,朝慧通高僧拱手道:“多多多多多多多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慧慧慧慧慧慧通高僧指渍渍渍渍渍渍……” 魏清轩忙道:“慧通高僧,我兄长是想说谢过您的指点。” 慧通高僧点头道:“陆大人无需客气。” 二人又寒暄数句。 慧通高僧果断提了告辞,由管家恭敬送出了宅院。 正房里。 陆胡蒙摩挲着下巴:“慧慧慧慧通高僧也说没有,我我我我我问过甘州城本地老人亦说不可能,京城来的钦天监官员亦说未曾有湖水决口之事。女女女女女神医说湖水要决口,定然是胡说八道的。这女人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信口胡说八道了……” 语气很是痛心疾首。 魏清轩却迟疑道:“兄长,我们以后当真要在这房间议事吗?” 这便是陆胡蒙的安排了。 他自从掌管了营地后,就对亲近的人宣布,从此议事都安排在府中正房。 ——既阎洪河所住房间。 陆胡蒙哼了一声道:“我我我我就是故故故故意的。谁谁谁叫那那那家伙一一一看看看见我就就就瞪瞪瞪我,翻翻翻我白眼。我我我我就要要要气死他。” 魏清轩表情无奈,似是很同情阎洪河似的:“既然兄长执意如此,那便就这样吧。” 陆胡蒙自是又摇头叹息了一番自家小兄弟的心软,对魏清轩是愈加信任了。 毕竟一个忠诚善良的手下,总比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手下,更令一把手放心。 于是他道:“这这这这次的计划就就就就交给小兄弟你你你你了。” 他的计划是与武冠侯联手,先将女神医绑起来做掉,再将其伪造成一个意外,并找人散布女神医乃天狼星转世,此次死亡乃遭受天谴的传闻来洗脱嫌疑。 此次堰塞湖决口更是为他计划添砖加瓦了。 魏清轩拱手道:“必不负兄长所托。” 陆胡蒙用力拍着魏清轩肩膀,豪情万丈地道:“咱咱咱们兄兄弟好好好好干,气气气死那个姓阎的。他他他他怎么都对对付不了的女女女神医,我我我我们兄弟俩联手轻轻轻松就解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阎洪河:…… 阎洪河的确快气死了。 他双目通红如青蛙般鼓起,嘴角连连抽搐,从喉咙发出嗬菏嗬声,翻了一个巨大白眼。 ——卧底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见,陆胡蒙,你特么就是个睁眼瞎! 第七百四十六章 用最狠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 翌日。 别院。 这是阮靖晟在甘州城的住所。 自从在喀么雪山救出国公爷后,阮靖晟让刀一继续派人探索迷宫,自己为方便时常看望魏国公,便宿在甘州城内别院了。 正房。 阮靖晟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杯茶漫不经心喝着,袅袅的茶香扑鼻沁人。 “陆大人实在是稀客啊。” 陆胡蒙坐在他对面,闻着扑鼻明前龙井茶香,再呸地一口吐出满满的粗糙茶沫,咬着牙道:“一口茶半口沫,这茶可真是陆陆某人平生难见,武武武武冠侯可可可真是大方啊。” “陆大人可真有眼光。刀一,待会儿给陆大人包三斤,让他带回去好好品。” 阮靖晟冷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吩咐完,话语一顿,“就是这茶可能有一点点贵,陆大人不知能否负担得起。” 陆胡蒙暗骂着阮靖晟瞧不起人,不以为然地道:……“侯爷言重了,我我我我我陆某人这点钱还是拿拿拿得出的。” 就这破茶,卖五文钱一斤都算店家坑人了。 还有人负担不起? 笑话。 他决定不和阮靖晟绕圈子,直接进入了正题:“陆陆某人观观观观观武冠侯近日一直住在城内内内内内内,没有再往返于于于于于于于喀么雪山,是国公爷有消息了吗?” 阮靖晟黯然摇头。 陆胡蒙一喜:“武冠侯的意思是……” 阮靖晟再次黯然摇头。 陆胡蒙更加肯定心中猜测,露出‘哀戚’神情抹泪道:“魏国公对大周朝忠心耿耿,实乃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真是令我等哀痛不已。还请武冠侯节哀。” 阮靖晟依旧黯然摇头不语,十分理直气壮地哄骗着老实人。 ——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姓陆的理解错了干我何事。 陆胡蒙是盼着魏国公死在喀么雪山里的。 庞二公子的通敌罪证掌握在魏国公手里。 若魏国公此番不死在雪山里,庞亦彬便是受他所助逃到京城,仍会有一些麻烦。 如今倒是省事了。 陆胡蒙心里一颗大石落地,语气都轻快了不少:“昨昨昨昨昨日牛家那姑娘已经抬进了别院了了了了了了了,不不不不不不不知侯爷感觉如何,这这这这这这可是陆某人特地给您挑选的。” 阮靖晟面庞冷硬肃杀,冷笑着拱手道:“多谢陆大人了。 ——弄来一个娇娇的复制品。 让本来最先提出此计划的娇娇,都已经三天没理他了。 陆胡蒙,真有你的。 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一定好、好、谢、谢、你啊! 虽然阮靖晟神色看不出喜悦,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陆胡蒙实在找不出不高兴的理由。 于是他理所当然觉得阮靖晟是极高兴的。 他调笑了一句道:“红红红红红红红袖添香虽是美事。但侯爷即将大婚婚婚婚婚婚婚婚。县主又又又又又又是太后与皇后娘娘身前红人,侯爷爷爷爷爷爷还是莫要因陆某人的美意,惹出后后后后后后后院起火才好。” 阮靖晟义正辞严地道:“陆大人多虑了。纵她是什么红人,在阮某人眼里都无区别。” 陆胡蒙抚须大笑,朝阮靖晟拱手道:“那么明日的合作,便拜托阮将军了。” 阮靖晟亦拱手:“可。” 陆胡蒙一直到出府时,心情都十分愉悦,走路时还轻快地哼着小曲儿。直到刀二将他送到门口后,拿出三斤茶叶与一百五十两账单。 “陆大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支持赊账。” 陆胡蒙:……??? 侯爷,您口里的一点点是亿点点吗? 望着被刀二送走的陆胡蒙的背影,刀五掩着嘴偷笑不已。 那满是碎末的茶叶是,夫人特地给寻来给侯爷喝,惩罚侯爷‘纳妾’行径的。 侯爷正愁那茶叶喝又喝不完,扔又不敢扔,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呢。 这冤大头就送上门了。 活该! 待陆胡蒙离开后,阮靖晟也大步跨出正房门:“来人。” 刀五忙不迭迎了上去:“侯爷。” “给本侯爷备上五个算盘十个榴莲二十个搓衣板。” 阮靖晟面庞俊美冷硬,气质冰冷肃杀,用最狠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我今儿个把话撂在这儿了。我就是把膝盖跪断了把算盘跪断了把榴莲跪破了把搓衣板跪平了,也一定要娇娇开门看我一眼!” 刀五:…… 侯爷,您刚才说得对。 无论夫人是谁跟前的红人,在您面前都无区别。 您都一如既往的,从心。 · 甘州城。 西一坊。 风和日丽。 因在甘州西城边缘,西一坊地震时受山体溃塌影响最轻——仅西面被埋了两三户人家。在女神医发布活计展开救市后,西一坊又是最早一批恢复的。 如今的西一坊堪称繁华。 街上人流如织。 因以往是胡商来往的集散地,西城区每隔半月都有一次集市。如今虽因地震没有胡商来,但百姓们赶集的热闹劲依旧很足。 大一清早。 路旁商铺都打开了门。街旁布满了摆摊的小贩。 热闹的人群将杂耍耍猴的、玩杂技的、卖面人与糖葫芦的小贩,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卖花了卖花了,来看看新鲜的玉兰花了。” “卖柴了卖柴了,一捆柴只要两文钱了。”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 “炊饼,牛大家的炊饼,便宜又好吃咯……” …… 络绎不绝的吆喝声,将一整条街都衬得热热闹闹的。 若有个外人来看,绝不敢相信这里一个月前,还是残垣遍地尸体横陈的人间地狱。 热闹归热闹。 来往的百姓走走逛逛时,亦未停止议论声。 整个甘州城如今讨论的,当然都只有一件事。 ——堰塞湖。 不知是何等缘故,自从蒋明娇道破堰塞湖将决口后,甘州城的天就极为晴朗。 在连日初夏骄阳的照耀下,堰塞湖的水面甚至下褪不少。 湖面上反射出金色日光,如一大块纯金铸就的镜面,实在是难得的心旷神怡的美景,令人很难相信它会吞噬生命。 因此甘州城一直有人在暗地里说,女神医这回只怕是判断错了。 好好的湖怎么会决口呢。 “你信女神医吗?” “信不信有什么用吗?西七坊的人不都开始搬了吗?讷米寺的主持都已经走了。事情都已经成了定数了。” “不是说讷米寺里还有很多人不愿意走吗?” “的确有很多人不愿意走,主持走了都不愿意走,死活要赖在讷米寺里,说要堰塞湖绝不会决口,女神医在胡说八道。若是真决口了只把他们淹了便是。” 第七百四十七章 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真是固执啊。” “是啊!我还是相信女神医的。无论女神医说的对不对吧,至少女神医不会害我们。” “我也是……” …… 一处小面人摊前。 身着灰蓝僧袍的慧通高僧,手持一个空空瓷碗,领着三两个徒弟,恭敬鞠了一躬道。 “阿弥陀佛,城东寒山寺灾后重建,施主要广结佛缘、造福积德,布施一些铜钱吗?” 寒山寺在甘州城名声不错。 在讷米寺未曾横空出世前,寒山寺与白马寺一直是城内百姓,休沐与浴兰节必去的。 因此面人摊老板还算大方,往慧通高僧高僧的碗里,恭恭敬敬排了三个铜板。 周围人或多或少也扔了些铜板。 瓷碗内一时叮铃作响。 慧通高僧恭敬点头,扣着大拇指单手立起,对众人道了一声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施主善心了。” 人群里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方丈,你久与神佛打交道的,平常没少替我们解签读签,法力非常深厚。不若您来与我们说一说,女神医这次所说的堰塞湖决口,是真的会发生吗?” 众人皆静了一下。 这话问到众人心坎上了。 刚刚经历了一场莫测的大灾难,那怕是对神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心里都多了几分虔诚与敬畏。否则慧通方丈化缘时,不会如此容易。 在女神医口中,堰塞湖一旦决口,可能危及大半个甘州城。尽管她说已经让人处理规避了,也难免令人人心惶惶不安。 若真是天灾。 人如何与天斗。 慧通方丈是寒山寺方丈,佛法必当极为高深,或许能知道堰塞湖是否真会决口,安一安他们不安的心。 慧通方丈面露难色。 他弟子帮忙解围道:“诸位施主,不是方丈不愿意说。只是实在天机不可泄露。” 他越是如此遮拦躲闪,百姓越相信他真的知道事实。 “方丈,此次事关甘州城几十万百姓的性命,纵然天机不可泄露,也请您通融一二吧。” “是啊,方丈你就告诉我们这一回吧。” “方丈你就说吧。” “方丈我们都太着急了。那可事关我们的性命啊。” …… 慧通方丈似是十分无奈,单手立起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才轻轻地道:“老衲昨日夜观星象叩问佛祖,并未得到甘州城将要受灾的预示。许是老衲佛法低微,并未能感受到也未可知。” 嚯—— 慧通方丈没发现灾难! 一些人当即如获至宝,当街嚷嚷起来。 “看见没有慧通方丈都这么说。那妖女凭什么要淹没我们讷米寺?” “若这些天都是连夜暴雨便罢。暴雨的大量积水还可能令堰塞湖不堪重负,从而导致堤坝溃塌。但这些天连日都是晴天。堰塞湖的水都退了两寸有余了,还说什么堰塞湖要决口搞不搞笑。” “我们去找那妖女去!” “对了,还要去找主持。主持就不该听那妖女的话。” 藏在人群里的陆胡蒙,望着这一幕,徐徐抚须得意而笑。 稳了! 他朝慧通方丈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紧乘胜追击。 慧通方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经历过地震之初的种种,他其实对女神医颇有好感,并不愿意与女神医对上。 但陆胡蒙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眉头皱了又皱,作出‘本已经欲走了,但为了百姓与苍生,不得不口吐实言’的模样:“还有一件事,老衲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不提醒诸位。” 不少人扭头望着他。 “日前,老衲夜观星象时,发现井宿狐矢九星西北外,天狼星忽然黯淡又闪烁数回,而后朝甘州城西北坠落。” 慧通方丈一字一顿地道,“此星象持续时间颇久,因而老衲可断言,天狼星与甘州城西北某处有呼应。” 众人满脸迷惑不解。 天狼星与甘州城西北有呼应? 这是什么意思? 慧通高僧却并不欲多解释,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带着一群弟子们逆着人群,举着瓷钵缓缓离开了。 忽然有一人‘恍然大悟’地惊呼:“天狼星与甘州城西北方呼应,慧通方丈不会说甘州城西北方,有天狼星转世的人吧?” 天狼星转世? 天狼星一向被泛喻贪残之人,是一个极其不详的星宿。 《开元占经》中,用天狼星比作南夷;《楚辞》中用天狼比喻暴秦;射天狼在传统文化中,亦一直被当做‘诛除暴恶’。 尤其上位者极其警惕天狼星。 若有人有了天狼星转世之名,上位者第一反应定然是,此人势必要夺权篡朝夺位。 这实在不是个好名声。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甘州城西北部,那人可海了去了。那天狼星就算是转世了,在茫茫人海里,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啊。” “算了,最近绕着甘州城西北走吧。” “这些出家人就是这样,每回说话都云里雾里,实在让人头大如斗。” …… 随即又有信众嚷嚷着道:“天狼星的转世必定不会是普通人。咱们只看如今在甘州城西北部的,是谁最出名就是了。” 不少人当即思索起来。 “甘州城西北部,有个讷米寺,但主持不是搬走了吗。还有个治疗点,女神医时常在哪儿给人治病。其余的就不知道还有谁了。” “难不成是女神医?” “不大可能吧?” …… 大家一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肯定就是女神医!” 讷米寺信众却如得了把柄,高声嚷嚷了起来:“一定是那妖女,只有那妖女才会大言不惭,说堰塞湖马上会决口,还要淹掉堪为神迹的讷米寺。她就是个天狼星转世的妖女……” “妖女!” “渎神的妖女。” “烧死这个妖女。” 陆胡蒙轻轻吐出一口气,勾起一个得意笑容。 成了。 百姓们最是爱嚼舌根。 纵然此事只是无稽之谈,纵然有许多人是不信的,‘女神医乃是天狼星’转世的消息,也会在数天之内传遍甘州城。 他只等接下来的刺杀了。 他当然没直接与武冠侯说要刺杀女神医。女神医毕竟是武冠侯的救命恩人,武冠侯就算为女色背叛女神医,也会一时难以对其下手。 他只要武冠侯与他作配合。 之后女神医已死木已成舟,武冠侯便是想反悔也难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我是替高僧不值啊 在鼎沸如织的嘈杂人声砸,陆胡蒙静静等着女神医与刺客的到来。 这便是他与武冠侯的合作了。 他负责策划这一整件事,武冠侯负责在此时此刻将女神医约来,目睹这一场众人怀疑她的戏。 以女神医性格与手腕,必定会当场辩解此事。 他再乘着女神医解释时,再与堰塞湖的人里应外合,制造出一场女神医‘泄流’失败,令湖水淹没民居吞噬生命的大难。 于众人慌乱逃命中,他安排好的杀手,便可以登场刺杀了。 女神医将在混乱中死去。 ——因为‘天狼星转世’戕害人命招致的‘天谴’。 当所有事情妥当以后,在接下来人心惶惶的数日内,他再令人将‘天狼星转世’一说,散布得满城人人皆知即可。 比起阎洪河那头脑简单的蠢货,他陆胡蒙师传庞相饱读诗书,行事最讲究一个缜密。 他当然做了一套备用方案。 若今日灾难中的刺杀不成功,侥幸令女神医逃出一条命来,他也能用这个流言杀了她。 他无需令人尽信。 只要众人心里有一个疑影儿,埋下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测,再让这一猜测传到京城即可。 上位者可最畏惧天狼者。 那女人的依仗不就是陛下的信任吗? 若陛下亦对她生出了警惕呢? 所以无论如何,‘天狼星转世’这一步走稳了,他的计划便已成功了一半。 他唇角勾起愉悦笑容。 忽然人群摩肩擦踵的街道尽头,传来三声响亮的梆子声。 当—— 当—— 当—— 一声比一声长。 一声比一声响。 一瞬盖过了鼎沸热闹的人声。 人群注意力皆被吸引过去。连陆胡蒙都不自觉扭头,望向了声音的来向。 那是一辆青牛拉的木板车。 一名须发皆白的道士,扎着一个花白小髻,穿着墨黑宽大道袍,双手置于头下枕着,闲适随意地翘着二郎腿,仰面躺在木板上望天。 牛车上还设着一个长幡,上书笔走龙蛇的二字。 ——‘算命’。 青牛慢吞吞走着。 车轮亦咕噜噜响。 长幡悠悠地随风摆动。 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世外高人的缥缈意味。 众人是头一次见如此特立独行的人,一下子皆看得呆住了,不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热闹的街道一时极静。 牛车路过慧通方丈及其弟子身旁。慧通方丈低头道了一声佛号,亦带着弟子退后一步。 一直哼着道经的道士,忽然开口悠悠地开了口:“圆明,年二十有三,俗家名牛京山,家住甘州城三柳村,家里还有一个寡母与一个未长成的弟弟,生活过得极是艰难。半年前你因家中穷困,被议好亲的村口胡家姑娘甩了,你为情伤躲避世事,跑到了寒山寺里避世。” “如今你是过得轻松安宁了,可你想过没了你的支撑后,你病弱的母亲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该如何生存吗?” 众人尚且在莫名不解,不知这算命道士在说什么。 慧通方丈身后一名年轻弟子却一瞬面庞苍白,难以置信地望着道士:“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道士依旧双手枕头,望着天淡淡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母亲的眼睛,若是再不及时治疗,只怕就要瞎了。” 那弟子眼眶一红,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娘亲的眼睛一直好好的。” 道士却不欲与他辩驳,淡淡一笑后,已又换了一人道:“圆通,年四十又四,俗家名陈平,家住嵊州城七坊镇。一个杀了三家人一共二十四口人的江洋大盗,摇头一变居然成了一个佛门清净地的和尚了。” “有趣有趣。” “肮脏肮脏。” “好笑好笑。” 不知用了何等技巧,他声音格外地缥缈与高深莫测,一时竟真的如神佛的叱问。 叫做‘圆通’的道士面庞骤变,警惕瞥了四周一眼,怒视着道士道:“你这道士胡说八道些什么。若是再这样信口雌黄,休怪我对你动手了。” 道士轻笑一声:“信口雌黄?你是觉得你那张上了通缉令的脸,割个刀疤剃个头发就没人认得出了么?” 作为杀了二十四人的江洋大盗,朝廷是将陈平带画像的通缉令,贴满边疆数城各处的。 只是因圆通剃了头发,又藏身于最清净的佛庙中,令人没往那处想罢了。 如今骤一被提醒,有不少来往于边疆的商人,便都反应过来惊呼。 “真的。” “眉眼与通缉令上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 “江洋大盗!” “朝廷悬赏了他五十两银子的。只要把这人捉了,就可以去朝廷领五十两银子。” …… 圆通见形势急转直下,狠狠剜了一眼那道士,从僧靴里抽出一把尖刀,扭头钻进人群里,威胁着百姓让开欲要逃跑。 道士瞥了他一眼,勾唇笑了一下,似是在说‘你以为你跑得掉么’。 哒—— 哒—— 哒—— 下一瞬,急促脚步声与刀枪碰撞声响起。 身着甲胄的士兵从人群各处钻出,一脚将圆通手中的刀踹飞,将其摁倒在地,压着肩膀塞上囚车。 众人围观了全程,只觉得目瞪口呆。 他们再看向道士时,目光已是崇拜至极。 这是个神仙啊。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似乎影响不了道士。 牛车依旧慢吞吞行驶着。 道士仍优哉游哉地躺在木板车上,只是在牛车路过慧通方丈时,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慧通方丈心头一颤。 若是以前他绝不惧这等目光。神佛面前若没做亏心事,他自是内心澄净问心无愧。 但如今却不同了…… 他问心有愧。 所以感受到道士投来的目光,他没来由仿佛被看穿,有了那么一瞬的心悸。 他决定先发制人,长长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您可是有话对老衲说?” 不想道士利落承认了:“是。” 未等慧通方丈再回答,道士已坐起了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贫道是替高僧不值。” “高僧今年五十有三,俗家名张振生,家住肃州城叫牛头镇。兄弟姐妹一共六个,您排行第三。十三岁时,高僧您逃避饥荒,携弟妹千里跋涉来到甘州城,弟妹皆饿死于道途。入甘州城后三日,你在饿晕在地时,被寒山寺一高僧拾到收为弟子。在佛寺内四十余年,高僧从一替人端茶倒水打杂的小沙弥,到掌管一方神佛庙宇,始终恪守本心一心向佛,潜心为善教诲子弟。” “如今高僧一生眼看着将功德圆满,却因一时被钱财迷了心智走错了道……” 第七百四十九章 女神医真是杀人诛心啊 “贫道并非修佛之人,却也听说这一句。若神佛在心又何必金身塑就,为了给神佛塑金身,背弃了神佛谆谆教导,高僧您不觉得可惜吗?” 陆胡蒙一听便觉得不妙。这人是特意出来捣乱的。 他拼命朝慧通方丈眨眼,差点把一双眼皮眨抽了筋,成了一双斗鸡眼。 但都没有用。 但慧通方丈已看不见他眼神了。或许说,慧通方丈已看不见任何人,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事情了。 他已怔在了原地,脑内只有一句话嗡嗡地回响。 ‘为了给神佛塑金身,背弃了神佛的谆谆教导,高僧您不觉得可惜吗?’ 是啊。 他信佛是为了追求内心宁静,为了行善去恶普渡众生。如今他却为了重塑一个佛像,去做了佛祖最唾弃的事…… 他是真的向佛吗? 不。 他不是。 他口上说修金身是为敬畏佛祖,其实心里最深处的想法,是想尽快将寒山寺修好,能迎接更多香客。 他被钱财名利浮云迷了眼了。 他走错了道了! 心中懊悔万分,他深深朝道士鞠了一躬:“多谢施主指点,老衲已经悟了。” 陆胡蒙心内咯噔一下。 慧通方丈已扭头望向百姓,深深鞠了一躬:“诸位施主,老衲要朝你们道歉。” 百姓们皆怔愣在地。 慧通方丈已不在乎众人目光了。他平和地双手合十,鞠着躬忏悔道:“地震后寒山寺被损毁严重。重建需要大量银钱,寺内却并无太多积蓄。诸位想必也已经能看到了,这些天老衲一直在与弟子们,挨家挨户找施主们化缘。但对比庞大的修复任务,筹到的钱却只是杯水车薪。” “前几日有一名施主找到老衲,说可以给寒山寺捐一笔钱,重修寒山寺几大殿内佛祖金身,只要老衲帮他污蔑一位施主。” 他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这本是违背神佛教喻的事。但这笔钱实在太多,老衲一时行差走错,竟答应了这件事。” 陆胡蒙险些一口血呕出来,怒视着慧通方丈。 慧通方丈内心宁静,字字清晰地道:“那名被污蔑的施主便是女神医。其实昨日老衲并未在星盘上,看到堰塞湖是否会决口。这几天天狼星的确有闪烁,却并不应在西北方,而是东南方。” “一切皆是老衲的错。” “是老衲骗了你们。” 他再次深深鞠了一躬,“明日老衲会将钱财归还那位施主,并将寒山寺方丈之位交给更合适的人,再进入后山苦修忏悔,直到老衲坐化为止。”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弟子们呆傻半晌,才茫然地追了上去。 “师父。” “您等等我们。” “师父。” …… 慧通方丈一行人走了。 众人望着其背影半晌,才慢慢反应这件事始末。 慧通方丈方才竟是故意的? 有人买通他抹黑女神医? 是谁? 陆胡蒙转身就想跑。 虽不知这道士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但应到的女神医没来,却多了这劝退慧通方丈的道士…… 这定是女神医手笔。 他绝不可多留,否则定有灾殃。 但他已走不掉了。 有两个士兵挡在了他面前,用刀剑堵住了他的去路:“陆大人,侯爷有命令,让您呆在原地。” 下一瞬。 道士的声音再次响起:“慧通方丈虽然为银钱撒了一些谎,有一件事却是未曾说错的。他说这几日天狼星有暗动,可能是有天狼星转世在甘州城,的确是确有此事。” “您说对吗?陆大人?” 陆胡蒙这才发觉,那匹青牛竟不知不觉间,停在了他的面前。 书着‘算命’二字的长幡轻轻招展。 众人皆随着道士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胡蒙。 道士双手置于膝上,端正严肃盘坐着,凝视着陆胡蒙,一字一句地质问:“陆大人,你明知道庞二公子早年便被高人预言过是天狼星转世,却故意不提这件事,只令慧通方丈暗示天狼星转世在甘州城西北方。” “陆大人你意欲如何?” 若是在平时,一个算命道士这般指责一人是天狼星转世,百姓们必是半信半疑的。 但亲眼看着道士当场算出慧通方丈师徒三人生平,并点悟了慧通方丈后,众人已将他视作比慧通方丈更神的活神仙了。 慧通方丈本已是一等一的高僧,比他还要神的活神仙,岂不是铁口金断了? 他说出的话还能有错? 百姓们一时皆哗然不已。 “庞二公子是天狼星转世?早年还早有高人论断过的?” “庞二公子竟然在甘州城?” “我怎么一直没听说过庞二公子还在甘州城?” “对了陆大人是庞相的手下,庞二公子又是庞相独子。若庞二公子真的是天狼星转世。他为了庞二公子去污蔑女神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好歹毒的心肠啊。” …… 陆胡蒙一时心兀地一沉,顷刻瞪圆了眼,怒视着那名道士。 庞二公子! 这人怎么会知道庞二公子在甘州城的? 他又为什么会牵扯上庞二公子? 庞二公子是庞相唯一儿子,在庞相一系里地位不言而喻。 他宁愿自己是那天狼星转世,也绝不愿意庞二公子,被人说是天狼星转世! 若他是天狼星转世,他还可以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 但若因他一时失误,让天狼星转世的名声,沾上了庞二公子身上。他师父与庞相还有庞二公子,一怒之下定然会先杀了他。 他将必死无疑。 女神医,这件事必定出自她之手。 她这是在杀人诛心。 好狠毒啊。 他刚欲辩解道:“凡是都要讲究证据,只凭你一张嘴,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庞二公子是天狼星转世?” 但道士却已不理他了。 他只是抬头,面色严肃凝视着,简短地宣告着:“快要来了。” 众人皆迷惑不解,顺着道士抬头的方向看去。 快要来了? 什么快要来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座废墟与山石堆砌成的小山,与小山上不时闪过的耀眼金光。 那是朗天长日发出的耀眼金光,被堰塞湖镜面般的湖面,折射出的绚烂光影。 有人喃喃出声道:“活神仙说着‘快要来了’,却一直看着那堰塞湖,难道难道……难道活神仙说的是堰塞湖要决口了?” 信众们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都说了堰塞湖决口是那妖女编出的谣言。” 轰隆—— 下一瞬震天动地的巨响骤然响起。 第七百五十章 额额额要死了,救命啊 天地皆是一晃。 人群只觉耳内一时失聪,嗡嗡嗡地嗡鸣半晌后,才重新找回了听觉。 道士依旧自若地盘坐着,轻轻掐了一个决,悠悠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为首的信众咽着口水,却依旧不肯认错,梗着脖子道:“只是一声巨响而已,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这几天那妖女不是一直在让人修路修桥么,指不定是哪里的桥塌了……” 话都未说完。 轰隆的巨响再次传来。 不再是急促的一声,而是接连不断的数声。 众人皆循声扭头,眼睁睁看着,位于遥遥的远方的那座废墟与山石堆成的小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 这根本不是工程的响动。 山,塌了。 道士盘坐着轻轻阖眸,再次幽幽一叹道:“无量天尊。” 望着这恢弘的灾难,讷米寺为首的信众明显气弱了,却固执地不肯认错:“看看看看看什么看啊,没看过余震啊。咱咱咱们在讷米寺这么久了,经历过这么多次余震了,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下一瞬。 翁—— 细小水流的声音是清脆凛冽的。但当无数细小水流汇聚在一起时,便有了低沉与震撼人心的力量。 尽管隔着老远,众人依旧可以清晰地看见,在溃散的小山山坡下,一道庞大到可怖的银色洪流,从堰塞湖坍塌的湖岸边,以山呼海啸的速度席卷而下。 洪水,来了。 “无量天尊。”这一次道士挑起了拂尘,再次喃喃念起了道经。 讷米寺为首的信众已完全吓呆了。他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咽着口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讷米寺是神迹,是在地震中都毫发无伤的神迹。就算堰塞湖真的决口了,也不会将讷米寺庙淹没的。” 紧接着。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洪水朝讷米寺横冲直撞而去。 轰隆数声后,讷米寺的雪白圆顶顷刻被吞没,连一个影儿都看不见了。 平时哪怕是分流泄洪,水流从讷米寺路过时,都只淹没到半人高。因此还会有固执的信众,坚持要留在讷米寺内。 这是讷米寺头一次被真正淹没。 “不会的不会的。”为首的信众眼都绿了,慢慢滑坐在地上,喃喃着道,“一切绝对不会是这样的,绝对不会这样的,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在做梦……” “你可给我闭嘴吧。” 其余信众终于忍不住了,七手八脚地捂住为首信众的嘴:“再让你这乌鸦嘴说下去,咱们今天都得死在这儿了。” 但这一动作并未能阻止什么…… 碰—— 在远处的地动山摇中,一颗飞石不知从何处蹦来,砸到了为首信众额角上,令其哗啦地出现一个血口。 嘶—— 疼痛令人清醒,为首的信众吃痛地捂住伤口,顷刻反应了过来,三两下推开捂住他的人,朝着讷米寺的方向狂奔。 “讷米寺不会被淹的。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不会的。” “上天保佑,一定不会的。” …… 这一跑提醒了吓呆的人群。 尽管知道女神医已提前分流泄洪,这一场堰塞湖决口绝不会危及他们。可面对这如此恐怖的场景,没人会藏得住自身慌乱。 他们再也顾不得谁是谁,如惊弓之鸟与没头苍蝇,下意识朝各个方向跑。 “堰塞湖决口了。” “死人了。” “完蛋了。” “女神医说的对,堰塞湖真的决口了。快跑啊。” “救命救命救命啊!” …… 街上登时乱成一锅粥。 陆胡蒙大喜过望。 趁着人群撞开挡着他的士兵,他低头猫腰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挤,想要趁乱溜掉。 他灵活地如一尾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撞倒了无数老人小孩,终于在半刻钟后甩掉了士兵,站在一家客栈前重重松了口气。 他在喧闹混乱的人群中梭巡着。 虽然女神医没按预期出现。 但他安排的刺客应该到了。 虽然不能刺杀女神医了,但让刺客砍了那道士也不错。 ——他的计划全折那人手里了。 寻了半晌没发现杀手身影,陆胡蒙咬牙切齿地扭头:“现在的杀手真真真真是越来越不不不讲信信信信信……” 然后他就撞到了一张脸。 ——方才还盘坐在牛车上,从容自若的黑袍道士,正转着一把尖利短剑,揶揄地看着陆胡蒙。 “陆大人,您是在找我吗?” 陆胡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吓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嗝:“额呃呃呃呃呃呃——” 道士用一把刀挑起了陆胡蒙下巴。 刀尖对着陆胡蒙喉管。 咔吧—— 陆胡蒙顷刻不结巴了,跟字烫嘴似的一口气道:“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手里有你的把柄你不能杀我的否则我要找人去告发你到时候你就完蛋了你可要想清楚。” 道士:…… 道士笑了笑道:“陆大人,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教我的吗?” 陆胡蒙面庞一白。 他想起了当时的话——‘你只用杀了女神医,再伪造出一场意外,事事事事情就交交交给我了。放放放放心,到时候人人人人都都都都只会觉得这这这是天谴,不不不不会有人找找找找你的。” 道士笑道:“倒是多亏了陆大人教导了,否则我还真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呢。” 下一刻。 陆胡蒙被人推了一把,跌下了客栈门口的五层石阶。 一头发了疯的青牛飞驰而来,正好接住了陆胡蒙,带着他朝城隍庙狂奔而去。 陆胡蒙坐在牛背上,长发迎风飘扬,再次回忆起自京城出发那天,被发疯的牛群制霸的恐惧,惊恐的对白脱口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额额额额额额……” 望着如此炫酷的陆胡蒙,狂奔的人群一时竟都忘记跑了。 “他跑得好快哦。” “我们怎么不知道找一头牛载我们呢?” “他一定很开心吧,能跑得这么快……” “肯定开心啊,你没听见他叫得那么大声,啊啊啊啊啊,多欢快纯真的笑声啊?” …… 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青牛不知绊倒了什么,噗地一脚踩滑急刹车,将陆胡蒙轻轻抛了出去。 陆胡蒙刚摔在地上。 登—— 一块牌匾从天而降,砸中了陆胡蒙的腿。 欲哭无泪地仰头望天,陆胡蒙吐着血唾沫,气若游丝地欲哭无泪:“鹅鹅鹅鹅要死了,救命啊。 第七百五十一章 感谢表姐救他狗命 ‘报应不爽’ ——这是牌匾上的字。 谁也不知那一块牌匾从何而来的。 它从天而降。 来去无踪。 一时竟真有了些神佛缥缈,报应不爽的意味。 道士走到陆胡蒙身旁,轻轻掐诀叹息了一声:“明知坏事做尽必遭天谴,又何必当初呢。”然后牵起青牛的鼻绳走了。 令人惊奇的是,方才还发疯似地横冲直撞的疯牛,在道士手中温顺得如同孩童,乖巧地一声不吭,亦步亦趋跟着道士。 因为道士今日一系列神迹,他牵着青牛所过之处,百姓们皆敬畏地让出一条道来。 道士朝街尽头走去。 被士兵们抬上木板车,预备送往医馆的陆胡蒙,目光顺着道士挪动。 他看见道士走到街口,站在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前,与车上的人细语数句后,将青牛绳子交给他人,抬脚上了马车。 马车车窗的帘子轻轻掀开,露出一张陆胡蒙死也忘不了的脸。 ——女神医。 女神医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亦扭头看向了他。 尽管隔着重重如山如海的人群,隔着喧闹沸腾的人声,隔着一整条街道的距离,陆胡蒙依旧能看见女神医的神情。 淡漠。 从容。 或许还带着一丝轻蔑。 对着他的轻蔑嘲笑。笑他不自量力的作死,笑他落入圈套不自知,笑他坏事做尽却落得自食恶果。 耳边是百姓们压低音量的议论。 “作孽哦。” “这就叫做活该!” “活神仙说的对!这就是坏事做尽后的天谴。老天果然还是长了眼睛的,做了坏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还污蔑女神医呢,心肠都是坏得冒黑水了,就该这等下场呢。” “活该!” “应该让老天罚他罚得更狠一些、为了个天狼星转世的庞二公子,就这么害我们的女神医,丧了良心了。” …… “哈哈哈哈……”听着这些充满‘天道循环’的议论声,陆胡蒙仰面躺在木板车上,望着蓝天流泪发出了大笑。 被刺杀却被人当做是天谴,天狼星转世成了庞二公子,女神医的名声又高了一截…… 所有他为女神医设想的毒计,最后都落到了自己头上,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毫无反手之力。 百姓们说得没错,他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可活啊。 · 同样是西一坊。 别院。 魏国公站在二楼栏杆上,望着远远奔腾的洪流,剧烈咳嗽两声后叹息:“造孽哦。” “国公爷,您该喝药了。”阮靖晟恭敬地捧着药碗。 魏国公若无其事地转身:“啊,今儿个的天气可真好。” 抱头蹲在墙角的魏清轩,无奈地劝道:“祖父,您该喝药了。要不然病是不会好的。” 魏国公狠狠瞪了魏清轩一眼:“臭小子,我让你说话了吗?” 魏清轩再次抱头蹲好,委屈地道:“知道了啦。” 魏国公是昨日醒来的。 醒来后他在甫一看见魏清轩,得知魏清轩抛下家中的魏国公夫人,只带着几个人跑边疆来救他后,就生了老大一通气。 要不是蒋明娇劝着,魏清轩差点要被魏国公拿布鞋,当着所有人的面扫地出门。 魏清轩:…… 没别的。 委屈。 就是委屈。 见魏清轩劝不动,阮靖晟只好再次开口:“国公爷,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魏国公瞥了一眼黑黢黢的药汁,喉结不安地滚了滚,再次扭头顾左右而言他:“咳咳,讷米寺里的人撤出来了吗?” 魏清轩与阮靖晟无奈对视一眼。 阮靖晟只好道:“一早上娇娇就带了一批人走了。剩下那批是怎么都不肯走的。娇娇就给他们留了几艘船,并吩咐了人在堰塞湖决口后,再去看一趟。若有愿意走的就救一救,若是不愿意便罢了。” “做得好,不愧是我的乖乖宝贝外孙女儿。”魏国公满脸与有荣焉,拔腿就要出门找蒋明娇,还没忘再踹角落里的魏清轩一脚,“往里头滚点,别挡路。” 魏清轩:……那路可有一丈宽呢。 没别的。 委屈。 就是委屈。 “外祖父……”魏国公刚打开门,就碰上了回来的蒋明娇。她含笑拎着食盒:“娇娇来看您了。” 阮靖晟手握拳置于唇前,目光一个劲往药碗上扫。 蒋明娇一瞬了然,捧起了药碗:“外祖父,您可不能不喝药,否则病该好不了了。” 面对自家亲亲外孙女,魏国公一张脸登时笑成了菊花:“好好好,喝药喝药。” 然后他端起一碗药,就一仰而尽,还竖起了大拇指夸奖道,“果然女孩儿就是比男孩儿细心多了。那群泥猴除了成天胡闹惹事,什么事都不长心,连提醒老人家喝药都不会,啧啧啧……” 阮靖晟:…… 蒋明娇:…… 魏清轩:…… 没别的。 委屈。 就是委屈。 蒋明娇小心翼翼替自家表弟开拓:“外祖父,清轩也是着急您,才会想到边疆来救您的。况且外祖母也是同意了的……” “早说过多少遍了,我的命硬着呢。”魏国公重重哼了一声,“不活到九十九岁,阎王爷都收不了我的命。倒是府里一群老得老小得小。尤其是你外祖母。她今年都七十多,天生就胆子小又柔弱,遇上点事就会吓破了胆。” “我这辈子常年在外头打仗,是注定亏欠她的,就指望你这个小的替我多护着点她呢,谁知道你竟然这时候给跑了……” 想起在家里说一不二,如顶梁柱般的魏国公夫人…… 蒋明娇:…… 魏清轩:…… 他们一时好笑又鼻酸。 在国公府所有人眼里,是祖母/外祖母一家人顶梁柱。 但在祖父/外祖父眼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疼的小姑娘…… 所以在魏国公看来,作为家里已长成的男丁,魏清轩不留在家里,保护魏国公夫人就是不对。 魏清轩想到此暗自咽了咽口水,又努力缩小着自己存在感。 ——幸好表姐救他狗命,还没和祖父说他在敌营卧底的事。 下一瞬。 刀一敲了敲门后,隔着一道门禀告道:“夫人,陆胡蒙在医馆里醒了。点名要找魏公子过去,要商量传位的事呢。” 一时魏国公威胁性地眯起了眼睛。 “陆胡蒙找这兔崽子?” 第七百五十二章 魏黑黑:我谢谢你啊 魏国公轻眯起眼望着魏清轩,一字一顿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刚才不是说那叫陆胡蒙的,是庞仲那老贼的人么?他为什么要找这小兔崽子?” 魏清轩心内警铃大作,求助性地望着阮靖晟。 ——姐夫,救我狗命!!! 阮靖晟沉默了很久。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忽然斩钉截铁地道:“国公爷您听错了。刀一方才说的是陆胡蒙要找我。我最近在和陆胡蒙暗中结盟,所以陆胡蒙才想要来找我。” 魏国公语气出现一瞬狐疑:“找你的?” 阮靖晟语气斩钉截铁:“是的。” “不是找那小兔崽子的?” “不是。” “刚才我耳朵听岔了?” “是的。” 阮靖晟的声音太坚定态度太严肃,令坚信自己耳朵的魏国公都产生了一时恍惚。 ——难道他真的听错了。 又狐疑地看了阮靖晟半晌,魏国公才接受自己是听错了,随意摆了摆手道:“既然你有正事,就赶紧去办吧。别成天围着我这老东西打转,把正事都给耽搁了。” 然后又挥起手中拳头,嫌弃地朝魏清轩晃了晃,“你姐要救人,小阮掌管着救灾队,这些天有不少正事要忙。你来边疆了就算了,要是被我发现给你姐和小阮捣乱……” 魏清轩望着魏国公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咽着口水道:“知知知道了。” ——姐夫万岁。 姐夫和表姐百年好合! 阮靖晟俊美面庞依旧冷硬严肃,心里却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利落打开了门,对上在门口的刀一:“我们走吧。” 刀一并没有看见魏清轩出来,迟疑道:“魏公子……” 啪—— 房间门被魏清轩啪地关上了,力道之大险些夹到了刀一的鼻子:“阮将军慢走,刀一暗卫再见,祝你们办事情一切顺利。” 咔哒—— 门紧接着被反锁了。 阮靖晟:…… 刀一:…… 面对着魏国公狐疑的目光,魏清轩背靠着大门,呵呵呵地笑着:“天气凉了。祖父您身体不是不好么,不能吹风免得病情又加重了。我来给您关门。” 然后他拼命眨着眼睛朝蒋明娇使眼色。 ——姐姐姐姐姐姐,他亲姐啊! 江湖救急! 蒋明娇好笑瞥他一眼,端起那一碗粥,笑盈盈地劝魏国公道:“外祖父,别管他们了,咱们来喝粥。” 魏国公接过碗喝了半碗粥,在一切尘埃落定万籁俱静时,忽然慢悠悠地杀了一个回马枪:“小兔崽子和陆胡蒙什么时候认识的?” 魏清轩刚偷擦完满头冷汗,内心松了一口气,听见问题就是一个激灵道,“祖父您这话说得不对,我一直好生生的跟着表姐和阮将军,怎么会认识陆胡蒙那个大结巴呢!” 蒋明娇一言难尽地捂住了额头。 果然魏国公下一瞬将碗磕在桌上,冷笑看着魏清轩问:“小兔崽子,你不是说你一直安生呆在营地的吗?那你怎么知道陆胡蒙是个结巴?” 魏清轩:!!! 陆胡蒙因结巴而自卑,故甚少在人前说话,且一直是对面阵营的二把手,露面比阎洪河少太多。所以哪怕在敌对阵营内,都甚少有人知道他是个结巴。 ‘一直好生生待营地里’的他,是绝不应该知道陆胡蒙是个结巴的。 魏国公是人老成精的,目光在魏清轩上顿了顿,冷笑地打开了门,朝着院子惊天动地地暴喝:“阮靖晟,你给老子滚回来。” 半刻钟后。 魏清轩与阮靖晟包括刀一,以罚站的姿势与表情,整齐地低头靠墙排排站。 蒋明娇乖巧立在对面。 魏国公将马鞭银亮的把手,在掌心内一下一下轻敲着,绕着魏清轩与阮靖晟与刀一走。 啪—— 啪—— 啪—— 马鞭与手心碰撞声响,一下一下令人神经收紧。 咕嘟——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响亮。 魏国公声音低沉缓慢地梭巡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谁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嗯?” 在这一并不甚重的哼声后,众人死死埋着头齐齐一抖。 收到魏清轩的求救眼神,蒋明娇小心翼翼瞥着魏国公:“外祖父……” 魏国公揉了一下她的头,温和地道:“娇娇,我知道你天性胆小善良,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可爱善良温柔的小姑娘,见不得这种恐怖的场面。但玉不琢不成器,外祖父也是为了他们好。你别怕啊,待会儿外祖父教训完这群兔崽子们,就来陪你说话。” 蒋明娇:…… 她乖巧眨了眨眼后,顺从地低下了头。 魏黑黑,你节哀。 阮靖晟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专心致志研究着青石地板色泽,思考着甘州城哪家跌打损伤膏药还不错。 魏清轩一动不动屏住呼吸,极力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雕像。 闻言两只兔崽子皆齐齐一抖。 魏国公从魏清轩面前,走到再阮靖晟面前,又走回来了一趟,最后坐在正中红木太师椅上:“是要我再逼你们说,还是你们自己说?” 魏清轩哭丧着脸:“我说我自己说……” 他将事情完完整整说了。 魏国公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晴不定,缓缓摩挲着手中马鞭的把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死寂。 令人压抑的死寂。 魏清轩心怀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祖父?” 魏国公没有理他。 阮靖晟刚欲开口劝两句:“国公爷,魏小少爷也是……” 魏国公忽然走到他面前,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娇娇胆子小,见不得这些画面,你带她出去逛逛。” 阮靖晟被拍得从喉咙里发出闷哼,竭力保持着身体,才能不往一边倾斜:……“是。” 他扭头带着蒋明娇走了,还扭头细心关好了房门:“天气凉了。国公爷身体不大好,不能轻易吹风,免得病情加重了。” ——国公爷说得对,娇娇胆子小,可不能让她见到待会儿的血腥场面。 魏清轩:…… 我谢谢你啊。 三人刚刚踏出了房门。 下一瞬。 房间里传来了鞋底板打人声,魏清轩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与魏国公中气十足的吼声。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兔崽子你翅膀长硬了,胆子大了啊!” “卧底!就你这样还去当卧底,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卧进去呢!” “看我不抽死你这个小兔崽子,一个人跑边疆来就算了,还给我玩卧底……” “表姐救命,姐夫救命,救命啊……” 阮靖晟:……“今儿个天气可真好。” 蒋明娇:……“嗯,真好。” 抱歉,魏黑黑。 你,节哀。 第七百五十三章 姜还是老的辣 两刻钟后。 魏国公打开了房门。 望着在光秃秃的院子里,‘专心致志’赏花赏天的阮靖晟与蒋明娇,他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进来吧。” 阮靖晟与蒋明娇目不斜视地走进屋,一眼就看见了蔫蔫坐在凳子上,左面颊还有一个大鞋印的魏清轩。 阮靖晟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蒋明娇:……“噗。” 魏清轩抬头幽怨地看着这没同情心的表姐,后脑勺又挨了魏国公一下。 “怎么看着你姐呢,不是和你说了,你姐是女孩子胆子小,你一定要好好让着她么?” 魏清轩:…… 魏清轩欲哭无泪地回想着被这‘胆小’的表姐从摁在地上打到大,毫无反手之力的十七年。 没别的。 委屈。 就是委屈。 ‘柔弱’的蒋明娇哭笑不得,只好转移外祖父注意力:“外祖父,我昨儿个听说您打算再去喀么雪山一趟?” 这是昨天魏国公刚醒时的事了——魏国公自昨日甫一清醒就嚷嚷着,要人将他送去喀么雪山,有非常重要的事办。若不是蒋明娇顾忌他身体一直拦着,并许诺了五日后一定送他去。他如今只怕已经身在喀么雪山了。 魏清轩亦是问道:“祖父,喀么雪山里究竟有什么,你竟一直在里头呆了这么久?” 魏国公神色骤然肃然,闻言扭头望着阮靖晟:“小阮,你应当看到我当日给你留的暗码信了吧?” 阮靖晟点头。 “十几天前,我在初入那一个迷宫山洞时,在一扇山洞山壁上,看见了一段话。” 魏国公沉声道,“是十三年前西北侯留下的。” 阮靖晟手不动声色一颤。 蒋明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魏国公并未注意到二人动作,陷入了回忆中道:“如今说起西北侯,你们可能都已经不记得了。但当年在边疆提起西北侯,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所有人竖起大拇指夸的。” “十四年前,西北侯全家男丁被以谋逆罪处斩了,还没等我去搭救,家中妇孺亦紧跟着被灭了门。西北侯是我老头子一辈子的好友,一家五代都戍守在边疆,我是绝不肯信他家会谋逆的。” 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一桩冤案,魏国公攥紧了太师椅把手,声音顿了顿才道,“石壁上的那段话写着,西北侯在外头的坟墓都是障眼法,其实喀么雪山才是西北侯家的祖坟。十几年前,西北侯一家因谋逆被满门抄斩,是个被诬陷的滔天冤案。西北侯深知对手强大无法抵抗,所以才将证据藏在了祖坟里,并委托了友人帮忙守着,只等着后代待事态平息后去取。” “但……” 魏国公说着话音顿住。 众人却都明白其未尽之意——但在西北侯满门男丁被抄斩后,剩下的妇孺小孩也被人莫名灭口了。 满门三百口无一人存活,自然也就无人去领这些证据。 气氛一时极静。 蒋明娇紧紧握着阮靖晟的手,帮他问道:“外祖父,我们进去时似乎并未见到那一扇山壁。” 魏国公黯然道:“那面石壁被我毁了。西北侯写那些时定然极其匆忙,也未想到过会被家人以外的人看见,并未做任何遮掩。当时我们的队伍人多口杂,我担心会反而些走漏风声,看完后就当即用剑将其刮平了。” 这是无可厚非的行为。 魏清轩出身忠正的将门,虽不知阮靖晟与西北侯关系,却亦为如此悲剧愤怒:“只是可恨!钥匙被庞亦彬那狗贼抢走了。证据也可能已被庞相那群狗贼抢走了。” “不。” 魏国公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笑容,一巴掌拍在魏清轩肩膀上,“小兔崽子,小瞧你祖父了不是……” 众人:??? 蒋明娇最先反应过来:“外祖父,您是说钥匙还在你身上?” 魏国公摇头:“不。钥匙是我骗庞亦彬的。” 阮靖晟:? 魏清轩:? 蒋明娇迟疑道:“外祖父,你是说……” 魏国公道:“自始至终,我根本没找到钥匙在哪儿。同时我也察觉到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却始终没有行动。我猜到了他可能是为了钥匙,就让众人和我一起演了一场戏,想来一个引蛇出洞。” “但是没想到庞亦彬那小子足够谨慎,居然想到了假扮我的亲卫,反暗算了我一着。” “不过那小子还是没斗得过我。” 魏国公放声大笑:“就算他抢到了钥匙了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他用我们国公府的大门钥匙,怎么打开那一扇西北侯留下的大石门。对了你们找到我后,把迷宫的几个洞口都派人堵上了吧?我们出事时手头的粮食就不多了。我倒要看看他庞亦彬,没吃没喝进不去门,能在那迷宫里撑上几天!” “跟我斗,小样还嫩着呢!” 阮靖晟:…… 魏清轩:…… 蒋明娇:…… 他们皆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狐狸,果然还是老的辣! 说到此魏清轩忽然迟疑道:“祖父,前几天我在陆胡蒙身边卧底时,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说庞相不仅让陆胡蒙救出庞亦彬,还让他弄清喀么雪山里的事。您说庞相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或者……就和西北侯这件事有关?” 一时沉默。 众人都陷入了思索。 魏国公摸着下巴道:“不能否定这可能性。但是庞仲那老狐狸可比他孙子难对付多了。如果没有切实证据,只怕难以定罪。” 蒋明娇道:“所以我们还是要找到那一扇石门的钥匙,知道西北侯究竟在里头藏了什么证据。” “难。”魏国公摇头:“石壁上的说法是,钥匙是给了西北侯的后人了。如果这里有西北侯的后人,还有可能找到钥匙。但西北侯的后人早就都……” 蒋明娇不动声色瞥了眼阮靖晟。 阮靖晟朝蒋明娇摇头。 ——他因为身世原因,七岁以前都不在西北侯府住,侯府里知道他存在的都不多。 姜叔当年亦只是寄居在侯府的府医,选择带他走只为报西北侯的恩,也不太清楚侯府的隐秘。 事情一时陷入僵局。 气氛有些低沉。 魏国公不是沮丧的性格。他腾地站起身,一拍大*腿道:“无论如何,再过上五日,我就要亲自去喀么雪山了。到时候无论找不找得到钥匙,我都要亲手再活捉那庞亦彬小子一次,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刀二道:“侯爷、夫人,我们找到当初给阎洪海,制造书信伪证陷害国公爷的人了。” 第七百五十四章 刀五:我果然还得再机灵一 “什么?” “真的?” “太好了!” 数道惊呼声同时响起。 魏清轩最先激动地站起,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刀二:“刀二暗卫,事情是真的吗?” 阮靖晟声音极为严肃:“刀二,将事情好好说一遍。” 蒋明娇亦神色凝重。 ——也不怪他们重视。 如今魏国公已被救出山洞,生命安全得到了保证,好好喝药不日便可恢复健康。那么悬在他头顶的谋逆罪名,就成了目前最大的威胁。 谋逆。 可是要诛九族的。 当初阎洪海显然是有备而来,一连串人证物证证据十分完备。但凡陛下如先帝般多疑一点,只在阎洪海敲登闻鼓的当日,魏国公府一家老小便已如当年西北侯般被抄斩了。 昭仁帝是个疏阔性子。这给了他们一定喘息时间。 但最要紧的仍是自救。 当日阎洪海拿出的证据中,有人证有物证。人证被阎洪海牢牢保护着,他们暂时不得法接近。蒋明娇与阮靖晟便将目光集中在物证上。 数封谋逆的信。 代表突厥皇室的金扳指。 这是他们的突破点。 甘州城是阎洪海大本营,蒋明娇料定谨慎的他,会将大部分秘密证据藏在甘州。所以甫一进入甘州城,蒋明娇便花了大气力,让人在甘州城打听擅长模仿笔迹者。 ——那几封信能被当做物证,最重要的便是其上,与魏国公本人一般无二的字迹。 只是因为地震之初,城内人口伤亡流散混乱,寻人进度一直停滞着。 今日是来了消息吗? 刀二取出一封短信,恭敬递给了阮靖晟道:“方才收到了甘州城暗火盟兄弟的消息。他们打听到一个叫做刘大圣的画手,最擅长模仿人笔迹,曾伙同同伙模仿过十几幅前朝著名画作,蒙骗过不少甘州城本地富商。去年腊月,他曾莫名失踪过一段时间,再出来时喉咙就被毒哑,再也不能说话了,也再也不去仿画坑人了,地震前他正靠着家中三亩薄田为生。” 去年腊月。 当时恰好魏国公在驻守边疆对抗突厥人,阮靖晟欲拔营回京,阎洪海在魏国公麾下被其提拔。 时间段很符合。 蒋明娇冷声问:“这人现在在哪儿?” 刀二道:“上一次出现是在西七坊。” 西七坊。 是甘州城在地震中受灾最重的坊市之一,亦是蒋明娇在甘州城承包的新‘东山’。因发生的城东面堰塞湖决口事件,里头居民在三天内,都被蒋明娇避灾疏散走了。 若刘大圣在西七坊,那么他定也被疏散离开了。 ——难怪刀二会用‘上次出现’一词。 “经过此次决口,堰塞湖已安全无虞,我立即让人将西七坊居民挪回来,然后派人加大人口登记力度,不遗余力地寻找此人。” 蒋明娇闻言立即开口,声音又顿了一顿道,“但凡此人再出现在西七坊内,我定然会将他一举捕获。” 众人皆应声点头。 “魏国公府在京城素来低调,向来不招惹是非,也并无多少仇家。你们说京城究竟是谁在策划此事呢?” 魏清轩摩挲着剑柄顶端花纹,凝神沉吟着道,“阎洪河给我透露的消息,可是说此人比成国公地位更高,权势更加煊赫,能给我的前途更大。京城能比得过成国公府的勋贵有几家?” 阮靖晟道:“成国公是打太祖时起的世代功勋,在朝臣中荣宠地位已是顶尖,还娶了陛下亲姐为妻。除却大长公主外,本朝公主皆不能干政。还要比他权势更煊赫的,便只能在非尚公主的宗室里寻了。” 众人一时沉默。 宗室。 那人选虽少多了,却显然更难招架了。 大长公主府。 陈王府。 先帝亲弟裕亲王府。 甚至宫里的太后皇后与太妃们…… 谁似乎都有着可能。 “瞧你们这一张张脸皱得。”在众人拧眉沉思时,魏国公呵呵大笑着打破气氛,一巴掌拍在魏清轩肩膀上,“放心,是耗子就总有被逮住的一天。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得已经够多了,就不用为我这老头子担心了。我都说了我命硬着呢,不活到九十九,阎王爷都收不了我的命。等找到了那模仿笔记的刘大圣,我必定亲手把这只耗子给逮住了!” 魏清轩身体重重一沉,顷刻狰狞地龇牙咧嘴:…… 爷。 你可真是我亲爷爷! 气氛因魏国公打岔轻松不少,众人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 魏清轩艰难地抖了抖肩膀,悄悄瞥了眼魏国公,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看样子。 因刘大圣的打岔,祖父是忘记他卧底的事了。 完美。 忽然 刀五欢快的声音自院口遥遥传来,“回禀夫人,属下换好衣服了。青牛也已经安置妥当了。那边姓陆的在医馆里,鬼哭狼嚎催得急,一直要魏公子过去,俨然要交代遗言的架势了,魏公子怎么还没出……” 一打开门,刀五看见里头场景,声音戛然而止。 魏清轩笑容僵在脸上。 魏国公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哭着喊着要人过去,这卧底做得可真够本事了。” 阮靖晟看天。 蒋明娇看地。 刀二默默无言地看着刀五,露出同情的表情。 刀五:??? 他背了老久台词,用了好几回药控制住青牛,才把那神神叨叨的道士演好,刚马不停蹄地换好衣服,听见门外手下在催,就想着过来帮忙喊一声。 屋里却是这架势…… 莫非…… 刀五到底是个机灵的,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咽着口水倒退出门道:“国公爷您放心,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人要找魏小少爷,暗火盟的海省分布还有事找我,我先出个天涯海角的远差,咱们下辈子再见……” 啪—— 他刚走到门口,肩膀便被魏国公重重一拍:“小子……” 刀五咽着口水。 魏国公再次拍了拍肩膀,哼地冷笑道:“海省就暂时不用去了,看在你方才带来了刘大圣的好消息,我放过你一回,下回可得再机灵一点……” 刀二:??? 刀五:…… · 当天晚上。 西七坊开始回迁居民,并积极开展了重建工作。居民配合西七坊的管理人员,也热火朝天地开始重建。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第四天时,严颐找到蒋明娇汇报了一个喜讯:“女神医,找到您之前让我们寻的哑巴刘大圣的踪迹了。” ——刘大圣找到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她们怎么会改变这么大 西七坊。 堰塞湖的决口给西七坊带来了麻烦与灾难,也带来了一定好处——泛滥的湖水带起了淤泥。 这是适宜种植的沃土。 待暴涨的河水褪*去后,严颐令人挑出了坊内土壤最肥沃处,建立了占地颇广的农庄,大批试验栽种高产作物。 因河泥尚且湿润粘稠,农人忙碌起来时,难免会弄脏身体。 “真脏啊。” 被花娘子带着的百花楼小姑娘,路过劳作的农人身旁时,忍不住捂住鼻子抱怨了一句。 花娘子拍了她的头:“小荇儿你可不能这么说,他们是在正正当当的养家糊口。再说了,我们这等谁都能来踩一脚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最后一句呢语低到几乎听不见。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 花娘子揉了一下她脑袋,温柔地笑了一下。 ——小姑娘今年才七岁,刚被家人卖进楼里。花娘子心疼她年幼机灵,最近时常带着她。 小姑娘仰头看花娘子:“花妈妈,我们今天是来寻那些姐姐们吗?” 花娘子点头。 自从那日楼里姑娘们,当着她的面跑到西七坊里,怎么劝都劝不回来后,她就隐隐恨上西七坊了,走路都尽量绕着道走。 这些天午夜梦回时,她一直回想着西七坊开坊当天,那些姑娘们含着眼泪的怒吼“花妈妈,您做不到别以为女神医就做不到”。 她心里是不服气的。 她,真的不如女神医吗? 不,她当初是这般拯救自己的,半生也都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她的路一定就是对的。 因此得知这一场堰塞湖决口会淹没西七坊时,她心底其实是挺高兴的。 这是天灾。 女神医甫一开西七坊,就遭遇了这等天灾,是不是意味着上天都不容她的想法? 这可真是…… 上天长眼了。 也是因这一场堰塞湖决口,哪怕楼里再缺姑娘再怎么被人抱怨,都再不会踏入西七坊的她,在今天带着小荇儿来了西七坊。 说是找姑娘们回去,她实际是来看姑娘们后悔的。 这些姑娘们跑出百花楼外,碰一次壁也好,也好让她们清楚在如今的世道,女神医那一套终究是行不通的,只有她的温和优雅才能奏效。 将将经历过一场洪涝,西七坊内虽人流如织热火朝天,环境却堪称破旧与脏乱。土地被淤泥覆盖,房屋被冲垮只剩半幅废墟,人群只能住在简易帐篷里。 小姑娘避开一块小水洼,左右嫌弃地张望着,皱起了小脸道:“花妈妈,你说那些姐姐们会不会挨饿啊?” 花娘子不语。 她是希望姑娘们挨饿的。 姑娘们过得越惨,才越证明她说得对。 小姑娘没得到肯定回答,耸了耸鼻子坚定地道:“我觉得姐姐们这几天肯定吃不饱。连房子都被淹没了,说不定现在只能住在帐篷里,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花娘子握着小姑娘的手往前走。 小姑娘拎起了裙角,坚定地补充道:“走这么脏的路,她们肯定也没有好看的衣服穿。” 花娘子唇角轻轻勾了勾。 小姑娘瞥见花娘子笑容,犹如得到了鼓励,声音愈发高涨了:“咱们百花楼里多好啊,又有吃有何有穿,花妈妈您还花钱让咱们学识字学弹琴学跳舞,只要听话就有漂亮的衣服穿,日子过得如天堂似的,也不知道那些姐姐们为什么要跑。” “女神医?” “女神医比得上花妈妈吗?和花妈妈一相比较后,我怎么觉得女神医就是个骗子。” “对,骗子。” 花娘子揉了一下小姑娘头发,掀起幕篱找一个农妇问了一下路,才找到了寻人的方向。 “这边走。” 小姑娘声音依旧叽叽喳喳的:“我就不一样了。花妈妈,我愿意一辈子跟着您。您比我继母对我好多了,我愿意一辈子生活在百花楼里。还有花妈妈您也别伤心,咱们今天一定会把那些姐姐们接回来的。” “住在这里如住在猪圈一样,那些姐姐肯定忍受不了了,只是因为面子不愿意低头,等花妈妈您一过去,她们就立刻会回来的。” …… 话音落地。 背后忽然传来了农妇的善意声音:“如今西七坊地头泥泞,带着幕篱不方便看路。若是不想把鞋子弄脏了,还是别戴那劳什子玩意了。” 花娘子下意识皱眉。 幕篱是大周女子出门必备,但凡良家妇人不戴幕篱出门,便会被人肆意说三道四的。 这人是什么心思。 农妇的笑声紧接着传来:“姑娘,你看看西七坊里,那儿有女人还戴那玩意了,又碍事又不好看还挡路。” 花娘子骤一怔神。 她下意识扭头环视着周围——果真,整个西七坊无人戴幕篱。无论垂髫小儿或是年轻女孩,再或者少妇大婶老妪,所有人面前都无遮无拦,大步走在大街上时坦荡自然,高声与周围的人谈笑着。 阳光肆无忌惮照在那些自信明媚面庞上,令她们有了一种格外自由肆意的活力。 戴了幕篱的她与小姑娘,反而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类。 花娘子血一下冲了上来:“女子怎能活得如此不端庄……” “花妈妈……” “花妈妈,你怎么来了?” “花妈妈,您是来找我们的吗?” 花娘子的羞恼怒斥被打断,一扭头就瞥见了一群小姑娘。 她们约莫十四五岁,穿着干净舒适的蓝白制服,腰板挺得笔直,正视着花娘子的面庞,露出了明媚笑容。 尽管不再如以往般着厚厚脂粉,也不再着碍事轻薄的纱衣,也不为过分纤瘦挨饿,人长高了丰腴了面庞红润了。 花娘子仍一眼认出了她们——前几天打百花楼出去的姑娘们。 但更让花娘子吃惊得不是她们外表的变化。 ——她们的气场,变了。 在百花楼时为了让男人们喜欢,花娘子会刻意培养得她们羸弱的身姿,羞怯胆小的性格,如小兽般瑟缩的姿态。因而她们都除却有人问起绝不主动说话,但凡行走就羞怯低头。 在被她这么培养着,这些姑娘在楼里时从不敢正眼看她。 如今她们却敢正视着她,主动笑着和她打招呼,自信坚定的仿佛换了个人。 这让花娘子太恍惚了。 “花妈妈,您是来看我们的吗?”未注意到花娘子的失神,一个姑娘笑着问道。 花娘子本是为‘救赎’她们来的,面对自信含笑且气场强大的她们,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 这时小姑娘兴高采烈地道:“姐姐们没说错,花妈妈的确是来带姐姐们回去的。” 花娘子:…… 第七百五十六章 花娘子的噩梦与反省 小姑娘今年才六岁不甚懂事,一路上心直口快叽叽喳喳,将花娘子逗得颇开心。 花娘子当时还颇高兴自己带了一个‘开心果’。但此刻她却厌恶起这份‘心直口快’了。 “谢谢花妈妈的好意了。”那姑娘淡淡瞥了眼花娘子,弯腰揉着小姑娘脑袋,“不过我们在西七坊过得很好,并不打算回去呢。” 花娘子又感觉到了不适。 除却坚持要去西七坊的那次,这群姑娘们或感念她的恩情,或畏惧于她的威信,都几乎没违反过她的话。 如今小荇儿用玩笑语气说出她的命令,这群姑娘们竟直接干脆地表达了拒绝。这份自由表达出自己的意愿的平等姿态,令花娘子有强烈的地位颠倒感。 但她忍住了这种不快。 小姑娘仰头问道:“为什么呢?姐姐你们不是连饭都吃不起了吗?” 姑娘们似笑非笑看了眼花娘子。 望着姑娘们手里的蔬菜鲜鱼与包子,再对上其似笑非笑的目光,花娘子面庞一僵。 小姑娘歪着头继续问:“穿得也不好,这些衣服都丑死了……” 姑娘们又朝花娘子笑了笑。 望着姑娘们虽不起眼,但明显舒适的白净棉衣,花娘子恨不得捂住小姑娘的嘴。 可她到底做不出来这等事,只能僵立在原地,尴尬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小姑娘一直没得到回答,声音都更低了:“花妈妈还说了,如今西七坊遭了灾,姐姐们你们住的也不好,像猪圈,一点都比不上楼里……” 花娘子终于忍不住了。 她狠狠剜了一眼小姑娘,朝姑娘们强撑出一个笑道:“小荇儿不懂事,口里没个遮拦,回去我一定好好教教她。今儿个时辰也不早了,楼里面肯定还有事找我,我先带小荇儿回去了……” 姑娘们出乎意料地发出了挽留:“花妈妈,来都来了。毕竟是一起相处过一场,吃个饭再走吧。” 花妈妈动作一顿。 片刻后。 坐在厚厚棉布垫上,吹着自半开窗棂而入的风,望着窗外一排干净的小排屋,捧着一个白瓷杯,闻着袅袅茶香,花娘子怎么都找不出一丁点不好。 “这屋子位于高地,是唯一一处没被洪水淹没的。严掌柜体恤我们几个年少体弱,就先让我们与几个带着孩子的娘住进来了。至于其余的人,严掌柜已经让人去修屋子了,再过半个月想必也都能住进新屋子里。” 其余姑娘在后厨忙活着,翠儿坐在花娘子对面,为她续了一杯茶道,“堰塞湖决口有了许多鲜鱼。严掌柜都让食堂做了好几顿了。花妈妈待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她就是当日说出‘花妈妈你做不到,不代表女神医做不到的女孩。 小荇儿高兴地发出欢呼。 花娘子心有不甘地涩然道:“你们现在过得很好。” 翠儿微笑道:“的确过得很好。” “翠微因为学问好字写得好,已经应聘上女神医的女子学堂了。一个月有三两银子,目前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女子学堂的院长,再利用闲暇时间写一本书。您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特别希望能如她父亲般著书立说,桃李遍天下。” 花娘子下意识想脱口而出‘胡说,女子怎么能写书’,却在翠儿下一句话时愣住。 “我知道花妈妈您听见这事一定会说,‘女子怎么能写书?’你曾经对着翠微说过太多遍了,我们都已经会背那些话了。但你知道女神医听到翠微这句话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花娘子咬着唇摇头。 翠儿含笑回忆道:“女神医听完笑了一下,对翠微说那她可要提前把印刷厂建好了,免得到时侯她的书大受欢迎洛阳纸贵时,便宜了旁的印刷厂了。” 花娘子彻底怔住。 ——女神医,她怎么能…… 翠儿摇头笑道:“翠微回去就哭了一场,然后开始了连夜挑灯写文,这些天已经写了上千个字了。” 并未理会怔愣的花娘子,翠儿继续微笑着道:“嫣红有一手好绣工,目前在卖绣品。女神医最近在捣鼓什么织布机预备建厂,她打算到时候入厂工作攒够一笔钱后,开一个小小的绣铺。颜青最喜欢做饭了,你从前总说做饭会染上味道会被客人不喜欢,不让她沾一下菜肴……她如今在食堂里当学徒,预备着当一个大厨。柳绿因为有一把好嗓子,目前在喜连天戏班子,预备着要演《女子英雄传》呢。西七坊和咱们百花楼可不一样。百花楼护着客人,戏班子护着咱们。但凡有观众想趁酒闹事的,就会被直接赶出去,柳绿在里头呆的很开心。她说她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演女神医。” “至于我……” 翠儿低头自嘲一笑:“我不像她们那么能干,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在爹爹娶了后娘,和哥哥一起被干出来后,还因为吃得太多,被哥哥用二两银子卖给了您。” “因为我吃得多容易发胖,在楼里的姑娘里,我也是最不起眼不讨人喜欢的,总是被您嫌弃不中用。” “我知道在我跑了以后,花妈妈您还一定暗自嘲笑过我没点自知之明。” 花娘子张了张口想解释,最终只是讷讷地无言。 翠儿目光温和地望着花娘子:“但平凡不起眼的人就不配过好日子,追求想要的生活了吗?那未免也太过不近人情。虽然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在西七坊也过得很好。我被你嫌弃的吃得多长得壮力气大的缺点,却帮我在浴春酒坊找了一份好差事。” “在得知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时,我才感觉气都敢用力喘了” “尽管你以前对我们也很好。但花妈妈我实在不想再一睁眼,就必须时时小心考量您的心情,百般气力伏低做小讨好客人,唯恐稍微有一点做得不好,就随时会被您收回对我们‘恩赐’的好了。” “我属于我了。” “这很好。” …… 被翠儿送出门时,小荇儿吃得小肚子滚圆,直打着饱嗝儿,花娘子却魂不守舍,脚步茫然。 翠儿的话令她不寒而栗。 她现在一回想到以前种种,就有股凛然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她多年自诩善良。 但她的救人是在救人,还是在给人制造另一轮噩梦? …… 忽然小荇儿指着山坡上一行人道:“花妈妈,那是不是女神医啊?” 第七百五十七章 我呀,还能护娇娇一辈子 的确是蒋明娇。 西七坊内。 正中已被清理出一条大道,蒋明娇与阮靖晟一左一右地簇拥着魏国公。 蒋明娇道:“外祖父,方才严颐已经和我说了,刘大圣是昨日回到西七坊报道的,如今就在高产作物的种植区。顺着这条道走就能找到他了。” “我们走吧。” 魏国公笑呵呵地拍着她的手道:“不急,我先看看这西七坊。说是基本仿照京城东山,是边疆的第二个东山么?” 阮靖晟骄傲道:“回国公爷的话,是的。” “东山。”魏国公呢喃着这二字,缓缓地环视着四周。 甘州城地势本就颇为平缓。在城西郊的小土山塌了,堰塞湖决口的洪水将残渣冲走后,西七坊已是一望无际的平整。 人群来来往往忙活不停,纵横地挖掘着道路,将西七坊分成数个区域。 蒋明娇适时地解释道:“西七坊的情况与东山不同。东山是自然发展起来的,起先作坊与居民区和学堂商铺都混在一起,人流鱼龙混杂,并不方便管理。后来还是我们特地规划过,才形成了以霜成雪糖坊,与东山医学院、曾家商行为中心,辐射出一个工业区与居民区一个商业区的局面。” “西七坊一切皆是初建,我们便不想复东山的旧辙,提前规划了好几块功能区域。” “那一块土壤最肥沃的,是我们的农业基地,我们会在里头实验新的高产作物品种。当然种植区并不止这一点,曾百前几天还在甘州城外,买了上万亩地,全部用来种了棉花。” “高产作物?” “上万亩棉花?” 这两声分别来自魏国公与阮靖晟。 魏国公饶有兴趣问道:“这高产粮种,就是娇娇你与庞仲那狗贼打赌,用来印证农村女人粮食生产力也不逊于男人的秘密武器?” 蒋明娇*点头:“高产作物产量最高可达现有作物的十倍。只要将高产作物推广开,大周朝将有七成百姓从此能吃饱肚子,女人自己耕种也能养活自己。 “干得漂亮。我就知道我们家娇娇是最聪明的。”魏国公揉了一下蒋明娇脑袋,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到时候若那庞仲老贼输了不肯认账,娇娇你只管找外祖父,看外祖父不把那老家伙的一层皮给刮下来。” 蒋明娇心内淌过暖流,握紧了魏国公的手。 当初她用了东山所有的收入,与庞仲赌半年后落霞村女农户将比男人,迎来一个更大的丰收,以证明农村立女户可行。 尽管庞仲亦赌了身家,但大部分人还是说她冲动冒进,是把东山往死路上引。 外祖父却在甫一得知后,便说要帮她抄庞仲的家,态度里是全心全意毫无迟疑的信任。 ——这只能来源于毫无条件的爱。 她很庆幸。 “至于上万亩棉花,自然也是有用的。”蒋明娇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内翻滚情绪后,才道,“到时候外祖父与侯爷便知道了。” ——她弄出纺织机了。 早在经过去岁冬季的严寒,与目睹各地女子庙人越来越多后,她便画出了纺织机的图纸,一是为给女人们更多工作岗位,二是给穷苦百姓们更廉价的衣服渡过严冬。 只是匠人们到底没见过实物,拿着图纸也花了快半年,才把东西试验出来。 目前纺织机已经过生产实践,可以适用于大规模生产了。纺织工厂场地亦已在选址,不日便可建成投产。 届时单单上万亩棉花或许还不够。 阮靖晟与魏国公皆是无条件信任夫人/外孙女的,见蒋明娇心中有数当下不再多问。 “种植园旁是居住区,严颐正带着人修建房子。考虑到大家都经历过数次灾难,手中并无太多财产。这些房子会被以低价租借的方式,给百姓们有蔽身之地。日后百姓们有了余钱,可以将自己居住的房子买下来。” “居民区那一栋建筑便是医学院了,一切皆仿照东山医学院模式,教师资源一是从民间聘请,二是从京城东山医学院邀请,对比京城的东山医学院,西七坊的薪酬会高出五倍。” “目前城内病人已都被挪了进来。” “学堂就建在居民区旁边,目前一共有三所,分别教导开蒙与医学算盘农学和经史子集,其中蒙学是所有孩子必须上的。在经历过蒙学教育后,孩子们才能根据自己情况,选择继续学医学算盘农学等经世学,或是经史子集等传统学问。” 顺着蒋明娇的话,魏国公与阮靖晟都扭头看向学堂。 校舍是最先建的。 如今已经完工了一座小木屋。 尽管其余地方仍在建设中,夫子与孩子们已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 此时是上课时间,女孩们稚嫩的读书声顺着校舍半开的窗户,如悠扬的曲声缓缓飘出。 “人之初性本善……”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初夏微醺的风徐徐卷过,将这充满希望的读书声,卷到了耕作的农人前,卷到了努力修路的百姓前,卷到了作坊里做工的人前,抚平了她们工作里的劳累,令她们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憧憬明天。 ——憧憬孩子的未来。 ——憧憬正在一步一步变得更好的时代。 …… “娇娇,你在改变一个时代。”驻足凝神听了半晌,魏国公长长一声叹息道:“屹立在时代长河的顶峰上,掀起惊涛骇浪般的巨变,娇娇你可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蒋明娇沉默。 这句话她听过太多次。但从最亲近的人处听见,终究又是不同的,是更加沉重与压抑的。 一路走来她的确经历过太多阻碍。 “但孩子,只要是你真正想做的,无论路有多么难走,都大胆地放手去吧。”魏国公手放在蒋明娇肩膀上,用温和厚重的声音道,“外祖父虽然七十有三了,可胳膊腿都还康健得很,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哪怕你这小丫头拼这一场豪赌,最后输得一无所有了,外祖父也护得住你。” “好丫头,外祖父不希望你这辈子留下任何遗憾。” 蒋明娇扑上去抱住了魏国公,眼眶发热:“外祖父。” 魏国公拍着蒋明娇的背,无奈又宠溺地道:“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撒娇。” 蒋明娇瓮声瓮气道:“您惯得。” 魏国公连声笑道:“好好好,都是我惯得。我呀,还能再惯咱们娇娇一辈子。” 蒋明娇重重嗯了一声。 这时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打人了。” “打人了。” “快来人啊,有人到学堂里来打人了。” 第七百五十八章 飞起一脚踹死你 事情要从一刻钟前说起。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自从发现了女神医踪迹后,花娘子就一直远远缀在女神医一行后头。 然后在瞧见挂着‘学堂’二字的建筑时,她想起了翠儿的话,心里一动就提前绕了过去。 谁知她刚走到校舍旁,后头就冲出一个男人,不顾孩子们还在上课,冲进了校舍,将一个小女孩拽了出来。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简陋粗衣身材高大魁梧,喝得醉醺醺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小女孩则瘦得如麦秆。 再加上男人拽着小女孩时动作毫不怜惜,一时小姑娘就如男人手里拎着的一块皱巴的破布。 小女孩已吓得彻底僵住,连叫都叫不出了。 “站住,不许跑!” 孩子们亦都吓得哄乱无比,女夫子慢了半瞬反应过来,脚步颤抖着,却坚定地三两步冲出了教室,追赶到男人面前,将木椅子高举过头顶,抖着声音威胁道:“牛二丫还要上学,你不能带她离开。” 然后又是求救性地放声大喊着:“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姐妹们,又有人来学校里抢人了。” 将吓得发抖的小荇儿护在身后,花娘子才发现举着椅子的夫子竟是,翠微。 ——一个生在诗书书香世家,因父亲被卷入先帝文字狱家道中落,而被恶亲戚卖到百花楼里,瘦得如秋日黄花,胆小怯弱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动辄畏惧落泪的姑娘。 此刻她竟然为了保护学校的孩子们,冲到这么一个大汉前,举起木椅子威胁对峙。 花娘子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男人显然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喝得摇摇晃晃的,大着舌头道:“滚、滚开。这这这是我闺女,我我我带她去去去好玩的地方。再再再再不让开,我就动手了啊。” 翠微明显害怕极了。 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却仍高高举起着椅子,用愤怒的哭腔吼着:“你胡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卖掉牛二丫。要不是你夫人带着女儿们跑到了西七坊,你肯定早把牛二丫卖给百花楼了。” “小丫头还挺挺挺挺懂。”男人一开口都是酒气,“我可打听过了,百花楼最近缺姑娘,卖姑娘进去给的钱更多了。这小丫头别的没有,就一张脸还算好看,倒是能给我换点酒钱。再说了我们家里穷得很,这丫头在家里也是吃不饱,还不如到窑子里,只用服侍服侍男的,就能吃饱……” 一直发抖的牛二丫终于忍不住了,细弱地哭道:“不不不要,我不要去百花楼。夫子救我,我不要去百花楼,爹爹爹求求你……” 花娘子猝不及防听到百花楼三字,一时竟怔愣在原地。 翠微望着颤抖的牛二丫,眼泪都快出来了,浑身绷得更紧地瞪男人,从喉咙里呸地一口:“畜生!” 男人被呸了个正着。 他迟钝地摸了一下脸,看着手上的东西,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扔掉了牛二丫,就朝着翠微一巴掌呼了过去。 “你这贱女人敢打我,真是欠打!” 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夫子!” “翠微!” “住手!” 花娘子想要扑出去,却在看见男人高大身材时,脚步畏惧地顿了一瞬。 其他人却没有停。 咻—— 九色蛊飞了出去,一下咬在男人耳朵上。 男人吃痛尖叫一声,手下意识地一松。 下一瞬蒋明娇夺过牛二丫,搂在了怀里。 阮靖晟紧接着上前,重重飞起一脚。 男人后心被踢中,横着飞出三米远,哗啦地摔在了墙上。 哇—— 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半晌,他才艰难爬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 “你、你你是谁,老老老子要杀杀杀杀了你!” 阮靖晟大步流星地走上前,重重踩在了男人心口上,声音冷漠如数九寒冬地道。 “你要庆幸,今天这里有孩子。” 咔嚓—— 男人胸口骨裂声响起。 男人本来已痛得杀猪般嚎叫了,望见了阮靖晟森冷肃杀的面庞上,幽黑冷漠的眼神,冷酷至极的话语,一时又把声音都吓回了喉咙里。 他认得阮靖晟。 这是武冠侯。 边疆有名的冷血煞神。 ——‘你要庆幸这里有孩子’ 用迟缓的脑袋想明白他话里意思后,男人浑身都剧烈发起了抖,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有孩子不能见血。 否则他会杀了自己。 “不不不要求你求你不要,我只是想把孩子卖了而已,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求求你不要杀我。” “求你了。” …… 伴随着一阵颤抖,他裤子上出现了一片湿痕,竟是直接吓得失禁了。 阮靖晟嫌恶挪开了脚。 蒋明娇没再给男人一个眼神,将牛二丫交给小朋友护着,走到翠微的身前,将她高高举起的椅子取下来,将她搂入怀中温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男人已经被制服了,没事了啊。” ——她竟是吓得僵住了,连椅子都忘记拿下来了。 被温暖的怀抱安慰后,翠微才神魂归位,缓缓滑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我我我我刚才都以为我要死了。” 蒋明娇拍着她的背,给她递着帕子,又拉过小丫头的手握着:“没事了都没事了。你们都再不会去百花楼了。我向你们保证,学堂里再不会有孩子去百花楼了。” 因半步之迟疑,已无用武之地的花娘子讷讷站在原地,听着女神医的话,心内是说不清的复杂。 她从不知道百花楼在翠微心里是如此可怖。 足足嚎啕大哭半刻钟后,翠微情绪才慢慢平复,抽噎着道:“那男人不是西七坊的,他打老婆和孩子。他夫人受不了他的打,才带着孩子逃进了西七坊。他前几天已经来过一回了,想偷孩子卖给西七坊,因为有人守着没偷成,这是第二次来了……” 蒋明娇冷声道:“放心,他不会再有机会来了。” 翠微更咽着用力点头:“嗯,我们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来了。” 话音刚落。 远远地就传来了女人们纷至的脚步声与怒吼声。 “人呢?” “人在哪儿?” “敢来偷孩子,看我不打死那个龟孙子!” 第七百五十九章 这一切都是领袖应该做的 来人是一群女人。 她们年龄不一相貌各异身份不同,有人穿着便于劳作的窄短麻衣,有人与翠微一样穿着蓝白夫子服,有人穿着黄褐色作坊制服,也有人穿着食堂白大衣的…… 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手持着武器,擀面杖铁锹铲子菜刀木棒,与胸*前都绣着一个天蓝色的图案。 ——三个女人各自手持一把长矛,毫不退让地将用长矛戳掉了恶狗的獠牙。 气势汹汹地浩荡而来时,她们如一支团结强大的军队。 甫一看见她们,翠微就露出了笑容,朝她们信赖地伸出双手,高声更咽道:“刘姐,张姐,陈婶,你们来了。” 那些女人们亦一拥而上,关切地检查着翠微。 “妹妹没事吧。” 待翠微再三表示自己没事后,女人们才怒视着狼狈的男子,目光内染着汹汹烈火。 缩在最角落里的小荇儿胆怯道:“花妈妈,她们眼神好凶啊,她们不会是要打人吧。” 花娘子下意识道:“怎么可能,那可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们只是女人怎么会敢……” 下一瞬。 然后不用任何号召,女人们怒吼着一拥而上,用擀面杖菜刀铁锹木棒,拳打脚踢地教训起了男人。 “叫你敢打女人!” “今天非得叫你这只会欺软怕硬的瘪犊子吃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来欺负咱们女人。” “以为女人就好欺负是吧?老娘今天非要你知道,什么叫做欺负女人的下场。” “昨天二宝给我说了一个词,杀鸡儆猴。我觉得挺好,今天要是不把你这只鸡剥下一层皮来,就镇不住那其他的男人。” …… 场面一时极其残忍。 花娘子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们她们她们……” 她们怎么敢? 怎么敢和女神医一样。 这太尖锐粗鲁了,会被人讨厌的。 但无人在乎她的意见。 连翠微都上前狠狠踹了男人一脚,才回来对蒋明娇含泪咧唇一笑:“女神医,我说了我们是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来的。” 蒋明娇在最初的惊讶后,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成立了一个组织。组织成员都是西七坊的女人。”翠微道,“宗旨是教训每一个用拳头对付女人的恶狗,大家相互偎依取暖相互保护。所以大家一起定了一条规矩,每次看到有男人用拳头欺负女人,无论那女人是不是组织里的女人,我们都要大声呼喊求救,叫来姐妹们一起赶走那一条恶狗。” 翠微温柔望着女人们,向蒋明娇展示着胸*前标识,“每一个组织成员胸口都会绣这样一个标志。三者众也,三人持刃挡恶狗,便是众人用团结当武器捍卫自己。” “虽然我们现在才只有十几个人,但我相信随着西七坊的发展,在未来我们队伍会越来越多的。” “因为女人本就是一个团结的整体。” 听见这般充满希望又抗争的言论,搂着小荇儿躲在角落里的花娘子,心里下意识不舒服,‘好心’反驳出声道:“翠微,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大宅门里的妻妾互害动辄要人命,楼里姑娘争男人的场景你也见过,还有这世道上最看不起咱们的不也是女的吗?” “这世上对女人恶意最深的就是女人。” “女人是不可能团结的。” 翠微终于平静扭头,注视着花娘子道:“妈妈,你真的觉得在楼里我们没客人就没饭吃的情况下,我们争得真的是男人吗?” 花娘子一愣。 “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啊。”翠微哀戚地笑着,“自始至终,我们只是想要活着而已。最可恶的难得不是让我们没办法养活自己,只能靠着他人生存,所以不得不互相斗争的环境吗?” 如当头一声棒喝。花娘子彻底愣在了原地。 翠微再未多看花娘子一眼,抬头温柔注视着蒋明娇:“这事归根结底还要多亏女神医。这个组织的成立是受了一位来自东山,到西七坊来帮忙的姐姐,车小雨的倡导。她说在她当初遇上了自家男人拳头时,女神医与她朋友们便是这样帮她的,她说只要在女神医地界,我们女人只要团结起来,就永远不用害怕那群豺狼与野狗。” “她还说……” 翠微含笑注视着蒋明娇,轻轻地道:“她想这就是您当初创立东山,帮助她们这群无家可归的人时,最想看到的事情。” 遥遥的打骂声仍在不断从一旁传了过来。 “求饶?你刚才想卖你闺女时,怎么没听见你闺女的求饶呢?现在自己被打就知道求人家饶你了?果然都是贱骨头,欺软怕硬是一把好手。” “欺负女人时牛逼轰轰的,现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孬种在外头就是一条谁都可以使唤的狗,只知道回家对着老婆孩子动手逞威风,我呸!” “老娘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了。以后你或者任何一个和你一样的男人,想要借着拳头就到西七坊来耀武扬威,这就是教训!” “呸,就该让你知道你婆娘被打时是什么感受,好让你这畜生自作自受。” …… 花娘子脑袋一片空白。 她已经从翠微的话里,从这团结又有力量的一幕里,弄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叫车小雨的女人曾经历过暴力,被东山的女人自发的保护了。于是她在西七坊遇上同样遭遇的人时,成为了一个始于援手的帮助者。在她的引领与倡导下,西七坊的女人成立了组织,将这种女人间的互助正式化。 如一个星星之火点燃了原野,从一个女人自发帮助另一个女人,到一群女人自发帮助一个女人,再到女人间互助组织的正式成立。从东山到西七坊再到未来更远的地方。 女人正在试图用团结获得力量。 ——并大获成功。 而这一切的根源与基础,是女神医打破了禁锢女人的无形环境,女神医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能够靠自己养活自己,让女人能够堂堂正正独立站立;是女神医做了一个最好的示范,创立了东山帮助了车小雨,亲身告诉了她们该如何做;是女神医用自己的言行,激发了她们互帮互助的自觉。 而这一切都是领袖应做的。 ——女神医实际上成为了她们敬畏并追随的领袖。 第七百六十章 刘刘刘刘刘什么圣? 花娘子嘴唇发白地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她呢? 翠微的话盘桓在她脑海里——‘你以为我们在楼里争得是男人吗?’‘最该怪的不是逼得我们必须要斗争的环境吗?’ 在这一句血淋淋的揭露下,在女神医所作所为的对比下,她终于看清了自己。 她其实不是觉得反抗一定是错的。 她只是没有勇气反抗。 她是个懦弱的人。 她多年自诩善良。 ——不同于甘州城其他花楼妈妈,她的确待楼里每一个姑娘都很好,对她们的经历充满同情,在让她们在楼里生活条件极好,伺候完客人有好吃好喝。 她期望着她们感恩戴德,却从未想过她值不值得。 ——在一个屠宰场里,没有动物会感激那一个没有勇气救它们出屠宰场,还一个劲流泪说我的爱*抚拯救了你们,再亲手将它们推向铡刀的帮凶。 它们宁愿那人冷酷无情。 这些年她却时常埋怨着手底下姑娘们的不知恩。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浑身冷汗淋淋地傻站着,忽然被人从背后一下撞开,狗啃泥似的摔在地上。 “嘶——” 她的脸磕在石头上,破开了老大一个口子。 撞人的人一阵风似的冲向牛二丫,一把搂住了她,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嚎叫道:“孩子、孩子你没事就太好了。” 牛二丫也嚎啕大哭:“娘亲,我刚才都怕死了。” 原来是姗姗来迟的牛二丫母亲。 母子二人劫后相拥而泣片刻后,牛二丫的母亲才反应过来撞到了人,扭头朝花娘子道歉:“抱歉,夫人,您没事吧?” 小荇儿着急地扶起花娘子:“花妈妈,你怎么样?” 花娘子用帕子捂着脸,艰难站了起来:“我没事……” 小荇儿却惊恐地叫了起来:“花妈妈,您的脸?” 花娘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迟疑地摸了一下脸,触手温热后,拿出贴身铜镜一看。 一条长长的鲜红伤口赫然从眼角延伸到下巴。 作为一个经营着花楼,最讲究皮相外貌的老板娘,她引以为傲的面庞彻底毁了。 她破相了。 望着镜子里狰狞的面目,花娘子怔怔静了好几瞬,无声无息地朝后栽倒在了地。 “花娘子——” “花妈妈——” “来人啊——” “喂喂喂,你别晕啊——” 一刻钟后。 蒋明娇收回了手,写了一个药方道:“惊吓过度导致的晕厥罢了,将安神汤给她服下,半日内能够醒过来。” 她没提去疤痕的事。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花娘子曾经害过她,她救她一命已是出于大夫的仁慈。祛疤这等锦上添花的事,若花娘子愿意诚心想求,她或许会考虑治疗,但想要她主动替她花费许多精力,那是绝无可能的。 牛二丫母女俩闻言皆松了好大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百花楼里来接花娘子的人已到了,见状要带花娘子回去休养。 他们没找牛二丫娘亲谈赔偿。但牛二丫母亲却主动提了赔偿:“我虽然家里穷,也知道明辨是非。这事是我的错,就会承担责任。无论一年两年十年我都会还钱的。” “都搬到西七坊了,可不能再让孩子们学坏了。” 百花楼的人对视一眼,最终并未回答只是将人抬走了。 蒋明娇再令人将男人拧送去官府,安抚了翠微与孩子们,给她们放了一天假后,才离开对魏国公提了正事。 “国公爷,我们去找刘大圣吧。”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女神医,你们要找刘二赖子?” 蒋明娇循声扭头看向说话者,赫然是牛二丫的娘亲:“你知道刘大圣?” “街坊邻居住了十几天了,谁不知道专门造假的刘二赖子。”牛二丫娘亲摆了摆手道,“就连他来西七坊都是跟着咱们来的。不过我刚才过来找二丫的时候,看见他拎着个行李跑了,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 种植区。 干燥整齐的空地上,鳞次栉比地架着高大帐篷,门口晾晒着种子与农具,鸡鸭等家畜悠悠闲闲地找着食。 “喏,就是这里了。” 牛二丫娘亲指着一个低矮的小帐篷道:“刘大圣原来就住在这里的,里头东西都还没收拾完呢。” 帐篷里锅碗瓢盆俱在,简易炉子里还有余温,桌上还有半个没吃完的窝窝头。但再仔细一检查便知,贵重细软俱已被人带走。 显然是匆忙得知消息后的逃窜。 蒋明娇扫了一圈后,目光在里头桌子上定了定,朝严颐使了一个眼色。 严颐会意立即‘咬牙’道:“肯定是我们打听他时,被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见势不好就立刻跑了。这家伙可真狡猾啊!” 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却在临门一脚时跑了。 在场众人皆懊恼至极。 蒋明娇丝毫不露声色,冷静开口道:“西七坊内有人能知道刘大圣的去处吗?” 严颐‘懊恼’地摇头:“刘大圣这半年里一直深居简出,甚少与外人打交道,我们查不到。” 气氛一时更为凝滞。 蒋明娇审视着空荡的帐篷,眸光冷然锐利。 “女神医。”牛二丫娘亲迟疑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一个人,他可能知道刘大圣去哪儿了。” 严颐‘激动’道:“真的?” “只是……”牛二丫娘亲露出古怪神色,指了指自己脑袋,“女神医您只怕要做好准备。这人吧,他生得人高马大的,却是个没长脑子的。” 半刻钟后。 蒋明娇一行人站在帐篷前,看见了一个穿着对襟蓝色小袄,身高足有九尺却满面憨相,埋头做着木工活男人。 刀五率先上前开口道:“你是陈大年吗?我们是找你的兄弟牛大圣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那人闻声抬起了头,仿佛耳背似的仰脸问着:“你刚才说什么大圣?” “牛大圣。” “牛大什么?” “牛大圣。” “牛什么圣?” “牛大圣。” “牛什么……” …… 刀一冷着一张扑克脸,将一把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说。” 那人立即梗起脖子,雄赳赳气昂昂道:“我告诉你们,刘大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最在乎兄弟了。今天就是被刀砍被火烧被水淹被绳子勒死被花盆砸死被割掉舌头疼死,你们都别想从我口里得到他一点消息。” 众人:…… 这时候口齿倒伶俐了。 还有不用把自己的死法设想得如此详细啊! 第七百六十一章 用傻逼的方式打败傻逼 既不是真聋而是装聋,那就好沟通了。 刀一把刀朝前送了送:“你和刘大圣是兄弟?” 陈大年骄傲地道:“大圣说了,兄弟是一个男人在世上比婆娘还最重要的人。所以打小一起长大的我和大圣,很小的时候就在桃园结过义了,是能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最好的兄弟。” 刀一冷酷地再问道:“那你一定知道陈大年跑哪儿去了?” 陈大年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刀二与刀五对视一眼。 刀五故意低声‘推测’道:“按照刘大圣谨慎的性格,知道有人来找西七坊找他后,一定会逃得越远越好,所以我猜他一定会去甘州城东城。” 陈大年‘偷’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然又得意的笑容。 众人对视一眼。 这陈大年果然知道刘大圣的去处。 刀五也将一把刀架到陈大年脖子上:“离得这么近,你也能看到这把刀有多锋利了。我劝你还是早点交代了刘大圣的去处,免受这一番皮肉之苦。” 陈大年豪情万丈地道:“大圣说了,为兄弟抛头颅洒热血,是所有英雄的归属,我陈大年今日便是被你们砍了头,也是保护了兄弟下落的英雄,我才不怕。” 众人:…… 刀二冷声道:“你把刘大圣当兄弟,刘大圣可没把你当兄弟。否则他怎会一个人逃跑,却把你抛在这里,来拖延我们的脚步。” 陈大年高声激动反驳:“你胡说。大圣出发前都和我说了,他不带上我是因路上太危险,路途堪称水深火热。他不想让我跟着他受苦。他,是为了我好。” 刀五毫不留情地嗤笑道:“这件事是刘大圣犯下的,本就不干你的事。他偏要将你牵扯进来,让你陷入险地。” 陈大年大义凛然道:“大圣说了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兄弟。作为大圣最好的兄弟,大圣做过的事就是我做的事,我就该给他帮忙承担。” 刀一:…… 刀二:…… 刀五:…… 完了,这人脑子被刘大圣给洗没了。 陈大年水泼不入油盐不进,一时令众人都有些束手无策。 诸多情报都显示这陈大年是无辜的,不好被随意抓走严刑拷打。 再说以他这脑壳坏掉的状态,就算把他抓去用刑拷打至死,恐怕都只会让他觉得他是在帮兄弟的英雄,愈发热血地咬死不说。 这竟是个烫手山芋了。 层层叠叠的围观人群里,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妪不起眼地藏着,露出一个得意笑容。 他便是刘大圣。 从街坊邻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有人在西七坊寻他的讯息后,刘大圣立即想出了对策。 逃。 但西七坊实在太大了。 他必须找机会争取时间,才能有机会彻底逃出去。 于是他决定将追查的人引到陈大年处。 这憨憨最好骗了。 只要用兄弟义气等话诓骗,他就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陈大年应付追兵时,他在乔装藏在陈大年的房子外,看看是谁在寻他,才是万全之计。 他没想到寻他的人竟是女神医。 看着被陈大年拦住的女神医一行人,他生出了几分智商的优越感。 ——能被陈大年这傻子缠住,传说中的女神医好像不过尔尔。 最后瞥了一眼埋好的机关,刘大圣转身准备离开…… 无论是女神医或是男神医,只要威胁到了他的安危,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怪只怪她们太蠢了。 下一瞬他脚步一顿,瞥见了在慌乱着急的人群正中,女神医从容地勾了一下唇。 他神经一紧:??? 怎么回事? 下一刻蒋明娇颇为惋惜地摇头叹道:“陈大年,和你做最好的兄弟,真是刘大圣最错误的事。” 陈大年如一瞬被点爆的爆竹堆,腾地站起身吼道:“你放屁,大圣都说了,我是世上对他最仗义对他最好的兄弟……” 刘大圣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间流露出轻蔑之色。 陈大年这家伙就是一个傻子。 谁都说不动他的。 蒋明娇紧接着摇头惋惜开口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的兄弟刘大圣是在安慰你吗?” “身为刘大圣最好的兄弟,你明知道他处处为你着想,才把你留在这里阻挡我们,一个人在外头吃苦流浪受苦。而你却只安于这份你兄弟自我牺牲换来的安稳,丝毫没有想过也牺牲自己,去挽救在水深火热中的他。” 阮靖晟与魏国公皆是聪明至极的,当即皆帮腔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兄弟啊。” “若我有这等贪生怕死的兄弟,我只怕会羞愧至死的。” “等等……”陈大年直觉有哪里不对,但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但这些是大圣和我说的,我只是照着他的话做。” 蒋明娇冷笑一声道:“你不是都说了,大圣是你最好的兄弟,自然是会处处委屈自己为你着想的。而你作为他最好的兄弟,居然没有体谅到他处处为兄弟着想的用心良苦,反而只知道在此坐享其成,不去陪他一起流浪吃苦。” “陈大年,你太自私了!” 满脑子被绕得晕晕乎乎,只凭一丝理智挣扎的陈大年,被当空的‘自私’二字击中了。 他喃喃地道:“对啊,大圣对我这么好,宁愿一个人去外头跑路受苦受累,都不愿意带着我……” 刘大圣:…… ——没有!我没有对你好!你别瞎说。 “他把我当成最好的兄弟,我却不知道体谅他,只知道坐享其成……” 刘大圣:…… ——不不不,我可没把你当好兄弟,我这个人就不喜欢有兄弟,你别造谣! “我陈大年实在是太蠢了,我有愧于他这个兄弟,我一定要去拯救水深火热中的他才行……” 刘大圣:…… 人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兄弟,我真的不需要你的拯救啊啊啊啊—— 下一瞬感动得眼眶发红的刘大圣,径直朝着人群某方向迈步而出:“大圣别怕,作为兄弟的,我来与你一起同甘共苦了。” 刘大圣:…… 是兄弟就离我远点!!! 目睹了整一出的刀一目光呆滞。 刀二目光崇拜。 刀五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其余人皆目瞪口呆神情恍惚,差点踏错了脚。 这就是传说中的用傻逼的方式打败傻逼??? 第七百六十二章 我才不要你这好兄弟!!! 刘大圣是个聪明人。 在看见陈大年雄赳赳气昂昂,热泪盈眶地激动往外冲,俨然一副要拯救兄弟于水火状时,他就知道这人已被忽悠瘸了。 他恼恨至极。 因陈大年听话好忽悠死脑筋,这些年对他是言听计从,他对此人亦并未太多设防,还真被陈大年知道不少重要机密。 一旦女神医再激陈大年几句,他定然也会为了拯救兄弟,将这些重要机密和盘托出的! 他的损失可太大了。 女神医! 他咬牙恨恨瞥了眼女神医,目光复杂难掩。此前的智商优越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仇恨,与难以明说的佩服。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到对策,将油盐不进的陈大年的脑子,用三言两语轻易地撬开了。 女神医果然是聪明绝顶。 他认输了。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陈大年既然已经被洗脑暴露,刘大圣便自觉再无留下的必要,转身便钻进拥挤人群,佝偻着腰装作老妪欲走。 七扭八扭拐出人群后,瞥着毫无知觉的女神医与武冠侯,刘大圣庆幸地长呼出一口气。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虽然女神医说服了陈大年,却终是没想到他会乔装。 今儿个他注定要逃了。 正想着他一扭头就撞见了一人。那人周身着利落黑衣,身材高大魁梧,面庞却毫无一点记忆点,混入人群仿佛能和谁都能撞脸。 那人似笑非笑看他:“刘大圣,你这是想去哪儿?” 刘大圣心里一个咯噔,佝偻着腰,捏细嗓子咳嗽道:“什么刘什么大圣,我老婆子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刀二拿出一张雪白温帕子,重重抹了一把他的脸。 刘大圣用面粉做的乔装,顷刻被大力全部抹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面庞。他面庞发白,却坚持狡辩道:“我不是刘大圣,你们找错人了……” 他心存一丝侥幸。 这些人并不知他面容。 “大圣兄弟,我可算找到你了!”下一瞬刘大圣话音尚未落地时,背后爆出一声大喊。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陈大年扭头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刘大圣,热流盈眶地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是我世上最好的兄弟,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刘大圣:…… 对不起,我并不想和你做兄弟。 陈大年重重拍了两下刘大圣的背,又感激地望着蒋明娇:“女神医你说得对,大胜果然就是我最好的兄弟,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面对你们,还特地回来看我了。没有你的提醒,我还发现不了他的用心,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刘大圣:…… 我感谢你*爹个球。 刘大圣面庞青了黑黑了红,狠狠推开陈大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谁要你喊那一嗓子的。这下我们俩就等着一起死吧。” 陈大年激*情昂扬地道:“不要紧,大圣你说过的,能为兄弟出生入死,和兄弟最后死一起,就是英雄一般的男人。这下我们两个人都要当英雄了。” 刘大圣:…… 去你*妈的英雄! 老子不想和你一起当英雄! 放弃了和这傻子讲道理,刘大圣谨慎梭巡着四周,判断着最好最迅速的逃生途径。 好在他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方才出于以防万一的目的,还准备了一个机关。好好算算时间,机关应该起作用了才是…… 他正扭头四处寻找着。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刘大圣,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下意识扭头。 是女神医。 身着月白右衽斜颈小袄的她,拿着一个成人手臂粗的竹筒,眼神淡然冷漠如寒冰,似笑非笑地勾唇看他。 “或者说,这个叫做竹火桶的杀伤性武器。在一截干燥的粗竹节里装满了桐油,配上一根足足在油里浸泡了两天的棉线。待引线缓慢点燃到终点后,便可引燃粗竹节,令竹节砰地发生爆炸,将桐油喷射到四处,令周围帐篷都走水失火。在人群因此陷入慌乱,你再趁乱逃走是吗?” 刘大圣是想辩解的。 或者说他早已想好了理由。只要没有被抓现行,你凭什么说这竹油桶是我的? 但面对着女神医的眼神,他发现他说不出一句辩解。 那眼神实在太透彻了。 凛冽。 如数九寒冬的冰棱。 令他一瞬如坠冰窖,仿佛由里至外直到灵魂深处,都被人一寸一寸地看透了。 周围人也都听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登时愤怒不已。 “好啊你个刘大圣,居然想烧死我们。” “好狠的心肠啊!” “黑了心肝的畜生,亏得我们还一起住了这么久!” “畜生实在该死!” “去世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 …… “不准欺负我兄弟。”关键时候是陈大年挡在刘大圣前,替他承受了众人谩骂侮辱。 刘大圣却依旧没多看陈大年一眼,目光恨恨地盯着蒋明娇,嗓音依旧似女子般尖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帐篷里有少量竹片与桐油,以及几件女子的旧衣碎片和少量脂粉。”蒋明娇神色泰然语气轻松道,“但你并没有妻子。情报显示你自从去年冬天,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你是想将嗓子练得尖细,有朝一日扮女子逃生吧。” 刘大圣咬牙切齿。 他自诩已经足够谨慎仔细,处处都会遮掩行迹。但谁能知道女神医只凭着帐篷里几个细节,就将事实拼凑的七七八八了。 这个人实在过于聪明。 “自从去年冬天被抓走过一次后,我就把精力花在如何逃跑上,却没想到仍是落得一场空。”刘大圣凄然一笑,“我认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吧。” 阮靖晟淡淡瞥了一眼。 刀一刀二等人会意,立即有序地疏散着人群。 阮靖晟这才沉声开口:“去年冬天,你帮人伪造了一份魏国公与突厥皇室二皇子呼延浩二的书信,还记得这件事吗?” 何止是记得。 一听‘魏国公’三字,刘大圣抬头看了阮靖晟等人一眼,便惊恐地拔腿就跑。 被刀一逮住后领后,他蹲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迫的是他们逼我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蒋明娇道:“这么说的确是你写的了。” 刘大圣不再喊叫,迟疑片刻后点头。 第七百六十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对视一眼。 找对人了! 刘大圣也是个识时务的人,见事已至此低头苦笑道:“早在写那些信伪造那些证物时,我就猜到一定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还输得这么彻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阮靖晟摩挲着扳指。 “事情要从那天我和几个掮客朋友在花楼喝酒说起。那天姑娘们格外太热情,把我灌得酩酊大醉。到最后我实在喝不下了,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再一睁眼就被关在了暗室里。” “那些掮客都是我倒卖画作时认识的,平时帮我卖我画的假画,替我赚了不少钱。我本来很珍惜他们这群朋友的,谁知道他们最后能连我一起给卖了呢。” “被关在暗室里整整三天后,阎将军才拿着几封信和一封密函来找我,让我模仿密函上的字迹写几封信。我起初只觉得是小菜一碟,直到我发现了信上内容,居然是污蔑魏国公的。” “我当时就知道自己事后肯定会没命的。” “但我不能不写,因为他们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当时不写当时就会死,写了拖延着说不定还能找到一条生路。” “我就这么被关了一个月。” “直到那些信都快写完,看守的人稍微松懈时,我打晕了他换上了他的衣服离开了。” “我知道至今阎将军还在找我,想要灭我的口。刚才我还以为你们是阎将军的人。我真是冤枉的……” 刘大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众人不免都露出同情。 蒋明娇平静开口道:“刘大圣,到了这时候还不说实话,我们也可以杀了你的。” 刘大圣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神情愕然。 刘大圣哭得这么凄惨,居然还在说谎? 蒋明娇冷然道:“且不论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从阎洪河的重重防守下逃出来,这一件事合不合理。甘州城一直在阎洪河控制下,你也一直未曾失去踪迹,连我们都能如此快找到你,他不可能找不到的。” 众人皆恍然大悟。 事情的确如此。 阎洪河虽然刚愎自大多疑,却并非蠢货之流,不可能连一个小人物都治不好。 刘大圣苦笑一声:“女神医果然聪明绝顶。” 蒋明娇漠然不语。 刘大圣这才终于交了底道:“阎洪河不敢杀我。因为我手里有他的证据。我们家是世代作假的,这一行当有一条规矩,但凡给人做掉脑袋的生意时,就一定要留一份底。到了紧急时候,那份底可能就是自己的一条命。” “我爷爷把这规矩教给了我爹,我爹又教给了我。” “我手里有两份假信与扳指。那天逃跑时我正是用假信与扳指都丢了,制造出一个小混乱,才能趁乱逃了出来。” “逃出来没过一个月,我就被阎将军抓了。我果然不该高估自己。当时我拿出了其中的一封假信,和阎将军说了这东西还有一套。只要我一个月没露面,那些东西就会出现在京城登闻鼓下。” “阎将军那个气啊。” “那天我差点被他给打死了。直到我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他才压抑着怒气留了我一条命,把我给放了回来。我回家后发现家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显然是阎将军想找那封信却没能找到。” “他不知道我把剩下的信藏在了哪儿,也一直觉得我在诳他,想直接杀掉我算了。” “但他不敢赌。” “最后他宁愿派人一直看着我,也不敢真正的杀我。我被他看了三个多月,直到甘州城的这一场地震。” “谁知道甘州城地震了呢。” “这场地震来得可真好啊。” 阮靖晟冷硬打断道:“那些证据在哪儿?” 刘大圣面露迟疑。 刀一将刀架在了刘大圣脖子上。 刘大圣苦笑道:“不用这样。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会好好说的。但是我想要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 蒋明娇道:“你说。” “我这辈子都在刀口添血,今天就算侥幸不死,以后也是活不长久的。所以我要你们保护好陈大年。”刘大圣看向陈大年,嫌弃又温柔道,“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他父母死的早,靠着我们家养活,才能长到这么大。这么多年虽然我总是嫌弃他,忽悠他给我跑腿背锅,还几次害得他差点死了。但说到临死前最大的愿望,我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让这家伙好好活到老。” “幼稚吧。” “但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拿命信我的人了。” 众人一时皆默然。 人的情感实在复杂幽微。 方才刘大圣还在真心实意地忽悠陈大年,烧竹油桶逃跑时也不一定想过让陈大年怎么办……现在却愿意用唯一的机会保陈大年的性命…… 蒋明娇道:“我答应你。” “多谢女神医了。”刘大圣笑了一下,朝陈大年喊了一声,“大年,我之前给你做的玩具呢。” 看着满脸泪痕的刘大圣,匆匆跑来的陈大年先瞪了阮靖晟等人一眼,见刘大圣对他摇头,才不甘不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藤球。 “我一直带在身上呢。” 刘大圣将藤球交给了蒋明娇。 蒋明娇将藤球拆开,里头是一个厚厚油纸包。层层打开油纸包后,才是一沓信与金扳指。 阮靖晟瞥了一眼:“的确是阎洪海拿出的信。” 众人又是精神振奋又是恍然大悟刘大圣的安排。 ——以陈大年对刘大圣的感情,若刘大圣死了,陈大年一定会去京城告御状。而阎洪河天性刚愎自大,就算知道陈大年与刘大圣的关系,又怎么想得到一个傻子的玩具,便是他要找的机密文件呢。 人证物证俱在,能有极大可能证明阎洪海的信是假冒的。届时一定能洗脱国公爷的罪名。 “等等。” 魏国公忽然面庞一肃,匆匆翻过那些信件,找出一沓泛黄的信,严肃地问刘大圣:“这些信你是打哪儿来的?” 刘大圣不解:“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魏国公拿着那些信,手都在颤抖,喃喃重复‘遗物’二字后,才沉沉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当年西北侯被污蔑时,那些人拿出的证物之一。” 众人皆神情一肃。 西北侯。 第七百六十四章 我魏清轩今儿个出息啦! 甘州城。 临时府邸。 正房。 两张拔步大床并排摆放着,鸳鸯并蒂缠枝花的金钩,将柔顺垂下的墨黑色床帐勾起来,露出躺在里头的人。 一人是阎洪河。 一人是陆胡蒙。 魏清轩站在陆胡蒙床前,迟疑地瞥了眼阎洪河:“陆兄长,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交接营地里的事情吗?” 陆胡蒙此次受伤不轻。 除却被从天而降的牌匾砸断的腿外,大夫还诊断出陆胡蒙胸口被疯牛撞断了两根骨头,内腑有多处冲撞内伤,并语气严厉地下了医嘱。 ——“必须至少卧床三月,否则将危及性命。” 陆胡蒙才当上一把手不久,心里那叫一个不甘心。但在强撑着处理一天事务,却累得当场吐了血后,他只能忍痛选择休养。 今天他便是来正式交权的。 接替他成为营地一把手的,自然只有还全胳膊全腿,身心都很健康的三把手魏清轩。 瞪了眼目光冷漠的阎洪河,陆胡蒙咬牙切齿地结巴道:“就就就要在这里交代,要要要让姓姓姓姓阎的知道,我我我我才是对对对小小小小兄弟你最好的兄长。” 阎洪河一动不动如王八地躺着,闻言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最好的兄弟? 你说的是从敌营出发过来,名姓身份都是假的,只处心积虑想着给你捅刀的那种兄弟? 魏清轩感动握住了他的手:“陆兄长。” 陆胡蒙亦握住了他的手:“小兄弟。” 他倒也不是真蠢。 如今他和阎洪河都躺在床上。营地的一把手成了魏清轩后,他们俩的生活质量可都靠魏清轩了。他现在多刷一点兄弟情,也是为以后能活得比阎洪河更好些。 又话里话外地拉踩着阎洪河,与魏清轩寒暄了好一会儿,陆胡蒙才开始交代起具体事务。 他先珍而重之递过一本账本,温柔抚摸着账本面皮:“这这这这是营地各处的账本,账面上应该还有几万两银子。小兄弟你一贯是个懂事听话的,兄兄兄兄长相信你一定会紧省着用的。” 阎洪河:…… 呵? 紧省? 是一个子不留,全给你紧省到敌营,让你对着空库房哭的那种紧省吗? 笨蛋! 魏清轩抱紧了账本。 陆胡蒙再缓缓拿出一本名册,依依不舍地递给魏清轩道:“这本呢,是营地各部门所有人人人人的名册。放心,账房粮草与守卫等几个要紧部门,前段时间都被兄长换上自己人了。兄长和他们吩咐过,他们都是知道你的。到到到到时候你有事只管找他们就是了。” 阎洪河扯动着僵硬的脸颊,发出一个巨大的冷笑。 呵。 吩咐? 是你不能动不能说地被关在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他们一群人在房间外头,还一个劲夸小兄弟照顾得好的吩咐吗? 傻帽。 最后陆胡蒙慢吞吞拿出一串钥匙,又在手中摩挲半晌,才一碰一缩地递给魏清轩:“小小小小兄弟,这是库房兵器库和账房的钥匙,是营营营营营营地里最重要的东西了。兄长相信小兄弟你这么聪明懂事,一定能好好保管这些钥匙的,维持营地顺利运转的。” 阎洪河艰难地扯着嘴角,从鼻孔里缓慢发出一声嗤笑。 呵。 聪明懂事? ——是转头就拿钥匙开了库房兵器库账房、把里头东西一箱一箱搬给女神医的聪明懂事吗? 蠢货! …… 魏清轩接过账本名册钥匙,激动地摩挲了半晌,才紧紧握着陆胡蒙的手:“兄长,您放心。您对我这么好,我必不会辜负你这份用心的。” 天可怜见。 他脑袋如今还是懵的。 谁能想到呢。 他一个打外头混进来的卧底,在周旋于敌营两个老大之间两个月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一把手了。 祖父。 表姐。 姐夫。 我魏清轩今儿个出息了,你们看到了吗? 看见魏清轩如此激动,陆胡蒙亦忍不住松了口气。阎洪河给了小兄弟再多糖衣炮弹,可都没把一把手交给小兄弟。 所以小兄弟一定也会待他更好吧? 想到了什么,陆胡蒙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小小小小兄弟,你你你你别怪兄长啰嗦。实在是你年纪小,还还还有几件事,我我我我得提醒才是。” 魏清轩忙做出恭敬态:“兄长您但说无妨。” “第第一个是是是女神医。”陆胡蒙一提到这三字,神情又忍不住狰狞,“这女女女人最近发了疯了,在甘州城外头买了一万亩地,还要继续买买买时却买不到地了,正在高价收地。我特地找人打听过,别人说她是要要要种棉花。棉花虽虽虽然比蚕丝便宜,加上织布成本后,也不是穷苦百姓能消费的。她她她一下子种了这么多,定然是受了人的蛊惑了,注定卖卖卖不出去,要亏亏亏得血本无归的。我我才不会提醒她,我还要帮她赔的更多。阎阎阎洪河在在甘州城还有些地,你都拿去高价卖给她。” 魏清轩笑容浅了一些:“哦?” 阎洪河陷入沉默:…… 活着不好么? “对对对了。”陆胡蒙未注意到魏阎二人表情,继续咬牙激动地道,“还还还有一件事。按按按按照时间,应该快快快到魏国公头头七了。你马上带点花圈黄纸去武冠侯府拜祭,最最最好再敲锣打鼓,弄得动静大一点。” “武冠侯那竖子敢骗我,我我我要气气气死他!” 魏清轩唇角已无笑意:“哦?” 阎洪河哎了一声:…… 干嘛要作死呢。 陆胡蒙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继续高声吩咐着:“还还还有一件事。庞二公子如今还陷在喀么雪山里,可是武冠侯已派人把守住了所有出口。我怕庞二公子没有食物补给,小兄弟你一定要继续想办法,寻到庞二公子才才才才是……” 魏清轩冷淡勾唇,玩味地道:“是吗?” 要不是手臂不能动,阎洪河都恨不得捂脸了。 姓陆的。 你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忽然门被人敲了一下,一个含糊的声音传入:“少爷,事情完了吗?” 魏清轩应了一声。 那声音才继续道:“小少爷,女神医与武冠侯给您的信到了,问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陆胡蒙:??? 第七百六十五章 我可太感谢兄长你了 ——‘女神医与武冠侯的信,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听到这句话时,陆胡蒙是真的懵圈了。 他甚至还努力撑着脖子,探着脑袋扭头往窗户外望,看外头是否真立着一人。 万一是他幻听了呢? 但很不幸。 这显然是事实。 因为他看见魏清轩随意应了一声,用力打开了窗户。 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雕扑闪着翅膀,立在窗棂上。 魏清轩抚摸着大雕脖颈,从它脚上解下一个小竹筒,取出一封短信。一目十行将短信瞥完后,魏清轩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再装入竹筒里绑在白雕脚上。 白雕埋头大口大口吃着仆人端着的鲜肉。 魏清轩耐心等它吃完,才抹了抹它顺滑脖颈:“去吧。” 大雕振翅而飞。 注视着大雕消失在天际,魏清轩才缓缓关上窗户,扭头坐到了陆胡蒙身旁,语气轻松寻常地道:“对了,陆兄长,咱们刚说到哪儿了?” ——自始至终他都是漫不经心的,动作并无半分遮掩,显然不怕被任何人发现。 陆胡蒙哪儿还有一点说话的心思。 他要被气死了! 他的结巴越是激动时越严重,此刻更是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从喉咙里发出急促突突声,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魏清轩:“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魏清轩似是很不解。 望着陆胡蒙半晌,他才恍然大悟:“陆兄长,您是怪我不该中途离开,打断了咱们俩的对话吗?” 他诚恳地反思道:“这样的确不太礼貌。放心陆兄长,小弟我以后绝不会再如此了。” 他态度可谓诚恳至极,却险些把陆胡蒙气个倒仰! 陆胡蒙面颊哆嗦嘴角抽搐,双眼因用力而翻白,半晌才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原原原来你一直在与女神医武冠侯联系,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才是那个叛徒。” 魏清轩摇头喟叹道:“陆兄长这话可说错了,我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叛徒。” 陆胡蒙因这句话在心底产生一点微渺希望。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下一瞬魏清轩笑着一字一句道:“我自始至终都不是你们的人,怎么能够算作叛徒呢。我只是一个打魏国公府来,到阎兄长与陆兄长手底下,潜伏了两个月的卧底啊。” 噗—— 陆胡蒙被如此‘坦陈’的话,差点气得吐了血。 魏清轩却似来了谈兴,坐在陆胡蒙对面,摇头叹息着道:“陆兄长,你都不知道我多感激你。听说祖父在边疆遇上雪崩失踪,又被人污蔑通敌谋逆后,我心里着急极了,知会了祖母一声,就一个人带着一小队人马冲到了边疆。” “中途我预备和姐夫武冠侯会合时,是你带着队伍找到了我,说我是成国公府的小少爷,是你们要找的人,要我跟着你们走。我姐夫想法设法给你们设探子都失败了,但因为你的几句话,我就这么轻而易举被你们接纳了。” “陆兄长,是你给了我这珍贵的机会啊。” “等我成功混入营地后,陆兄长也那么信任我,与我一起怀疑阎洪河身份,一起对抗着阎洪河,把那么多机密工作都交给我,让我能够传递那么多机密给我姐夫。” “我可真是太感谢兄长你了。” 往日听到魏清轩说‘兄长’二字,陆胡蒙心里都是被捧的飘飘然感。但如今听到魏清轩的‘兄长’二字,他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讽刺。 太讽刺了。 他居然亲手引入了一个卧底,还如此信任这个卧底,把卧底当做好哄骗的小孩,一口一个小兄弟拉拢着他,一起对抗着阎洪河。 他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捕捉螳螂的黄雀,能玩弄他人于股掌……末了才自己只是最愚蠢的蝉,是他人手中任意拨弄的棋子,自始至终被人一路嘲笑。 他悔恨得恨不得撞墙。 但更令他悔恨的事在后头。 轻轻看了他一眼,魏清轩站起了身,笑道:“陆兄长的伤势实在不轻,应该好好卧床休养才是。营地里的那些事情,陆兄长就不必再多关注了。我会让人好好处理的。” “譬如阎兄长的商铺与地,我一定会好好处理,全部低价卖给女神医的。” “譬如陆兄长您病愈时,我也一定会记得让人如您今日吩咐这般,给您准备一份礼物的。” “还有……” 他声音顿了顿,才在陆胡蒙惊恐目光中,一字一顿地轻笑道,“庞二公子打伤了我祖父,如今还龟缩在喀么雪山里不出来。听姐夫说他们马上就要带人再进入雪山里,寻找那里头藏着的秘密了。” “在这之前,我也一定会按您的吩咐,派人好好照顾庞二公子的。” “你你你嗬菏嗬——”激动之下的陆胡蒙,居然发出了如中风的阎洪河般的声音。他死死盯着魏清轩,恨不得将他给活剥了。 魏清轩却只笑了一笑,扭头朝门口走去。 陆胡蒙心生希望。 魏清轩没有封他的嘴,只要他一喊,所有人都能知道这卧底的身份。 他张口就要喊。 然后他的嘴就被一块破布堵住了,身体也被一根绳子,五花大绑地绑住了。 魏清轩手持着绳索一端,手指放在唇前,朝他比了一个嘘声手势。 “嘘!” “别乱说话哦。” 然后他才轻松自然的,抱着账本名册库房钥匙,大步走出了门外。 屋内。 被五花大绑又堵住了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半晌后,陆胡蒙望着头顶的墨黑色帐幔,才终于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躺在这里的他和阎洪河,彻底成为了俎上肉。 身为卧底的魏清轩,如今是营地里当之无愧的一把手了。 他,把营地权力都给了一个卧底。 他怀疑阎洪河。 他还把阎洪河搞中风了。 他简直该死…… 望着陷入浓浓悔恨中,小声抽泣着的陆胡蒙,阎洪河憋了快一个月的气,终于出了个干干净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嘲笑。 “嗬菏嗬嗬——” 陆胡蒙。你这瞎了眼睛的蠢货竟也有今天。 真是活该啊! 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那卧底彻底掌握了营地大权,他的那些地要怎么办啊。 · 与此同时。 魏清轩甫一出正房门,便得到了一个消息。 “你说京城的庞相与阎洪海都派了人来甘州城,不日就要到达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和女神医斗,你还嫩着呢 喀么雪山。 迷宫内。 “忽忽——” “呜呜——” 因为四通八达的道路,迷宫内总流荡着隐隐约约风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给人强烈的恐惧与渗人感。 庞亦彬靠着山壁,伸长着腿坐在地上。 面前是一摊烧尽的火堆。 火堆里有火把、布头、枪柄、甚至头发等物。 已经快十天了。 自打伤魏国公夺了钥匙、遁入附近密道逃之夭夭后,已经接近十天了。 庞亦彬活得很艰难。 他是作为囚犯被带入喀么雪山的。最初大家都没有食物时,他几乎每天都要饿肚子。 在魏国公拿到了一批补给后,除了每日能够果腹的食物,他这个囚犯也得不到一粒米。 所以在打晕齐振虎逃跑时,他特地抢了一些食物。在偷偷跟踪魏国公一行人时,他也会不时打一些秋风。 靠着这些千辛万苦的食物,他度过了前七天。 但现在他快撑不下去了。 自从魏国公一行人被救走,所有食物与水、燃料也被带走,他在迷宫般的山洞里已孤立无援。 山洞里一定还有人。 ——魏国公捡到的腊肉干,时间绝对不超过半年。 这些食物是有人特意放的。 但他碰不见这个人。 而且他的钥匙是假的。 一想到这件事始末,庞亦彬就恨得牙痒痒。 在京城有小‘孟尝君’之称的他,心智谋略比起他爹亦不相让。甫一进入迷宫般的山洞里,他就猜出山洞有秘密。 他想拿到秘密。 这些秘密可以成为他要挟别人的把柄。 只是…… 谁知道那魏国公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一脸正经地骗人。 他至今仍记得他抢完钥匙,匆匆逃之夭夭后借助光亮,看清钥匙上偌大一个‘魏’字时,手气得发抖时的模样! 那把钥匙根本打不开门。 辛苦筹谋了一场,他彻底得罪了魏国公,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魏国公竟从头至尾玩了他一场! 不远处的山洞口处,传来士兵们走动声与议论对话声。 “里头的人还没出来吗?” “没有。” “倒是够能捱的,真不怕饿死在这里头了。” “谁说不是呢。” “管他的,将军给咱们的命令就是守着,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来,咱们只管守着就是了。” “也对。里头的人饿死了,倒是省了咱们的事了。” …… 庞亦彬听着这些对话,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这些士兵是女神医与武冠侯,特地派到门口守卫他的。 姓阮的似乎也知道他快弹尽粮绝了,根本不与他正面争锋,只打算把他饿死在里头。 这是关门打狗。 他就是那一条饥肠辘辘,快要饿死的狗。 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在京城时为了消除威胁感,特意养出的肥胖身材,已彻底饿成了一把骨头,衣服只能挂在身上了。 他撑不下去了。 他要逃。 但他从来都是个聪明人,不打无准备之仗。 逃,也要有策略。 他早就策划好一个精妙绝伦的策略。待会儿他会在另一个洞口,制造一个声东击西的动静,将其余士兵全部吸引走,再趁机将剩下的士兵打晕,换上他的衣服,再放上一把火后逃出去。 打人,他已经很熟练了。 火堆里头被烧的头发与衣服,就是这段时间在山洞落单迷路,被他埋伏捕捉到的人留下的。 他如今是一匹饿狼。 咔—— 咔—— 咔—— 这是穿着甲胄拖着兵器,踏着厚厚靴子,在深深的雪地里行走的声音。 在这几天里,他已摸清了这些士兵的换班时间。 子时一刻。 他们会来换班。 这是堵在外头的士兵守卫最松懈的时刻。 十天前他就是靠这一发现,成功偷袭了魏国公的。 他数着秒等时间。 “四。 三。 二。 一。” …… 砰—— 迷宫山洞的另一个出口处,爆发出了一声凄厉惨绝的尖叫:“救救救命啊……” 这是他设置的机关。 那是一个被他捉住的士兵。他并没有把人直接弄死,而是把他留着做了一个报警器。 他用了一些迷*药。 ——这同样是从魏国公身上得到的。也不知魏国公与女神医是何关系,身上竟有如此多女神医配出的药,总之最后都便宜他了。 他用这药做了几回试验,算准了药效时间后,给士兵喂了一定剂量的药。然后等着他在子时醒来后,发出这一嗓子大喊。 万事俱备。 外头果然被这一嗓子给吸引了。 “有人喊救命!” “庞亦彬那小子终于服气了吗?” “快快快过去看看,可不能让那小子给跑了。” “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起过去。” “那小子可是会动手的,兄弟们可得注意着点。” …… 紧接着是一阵纷至的脚步声,踏踏踏地朝着那一个洞口奔去。这一个洞口一时变得毫无声息,看似无人看守了。 庞亦彬冷冷勾唇。 但他可不好骗。 果然他又等了几息功夫后,才又听见一阵脚步声离开,与一句小声的嘟噜:“还真没动静,果然是我想多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庞亦彬长长吐出一口气,唇角计谋得逞般勾起。 就是现在—— 他瞅准这短暂时间,爆发出全部气力,如一条豺狗般奔了出去,朝旁边一个人锁喉而去。 下一刻他脚步瞬间凝滞,瞳孔放大。 这不可能! 因为外头足足站着上百人,在以魏国公为首、女神医与阮靖晟立在左右的队伍后头,是足足二百多个身着甲胄的士兵。 他们竟无人被他的计谋吸引,挪到另一个洞口去。 无人中计。 他们只是在装样子骗他,主动地跳出来而已。 所有人都自始至终等在洞口前,等着捉他这一只自作聪明的鳖。 不行。 逃。 庞亦彬看见魏国公遥遥朝他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说着:“嘿小子,魏国公府的大门钥匙好用吗?” 他浑身警铃大作,扭头就往洞口里跑。 迷宫内地形错综复杂。 他说不定能跑掉。 但他哪儿还会有机会。背后刮起一阵劲风,他还未发力就被人飞扑上去,摁着肩膀踩在了地上,同时耳边传来了一声嗤笑。 “跟女神医斗。” “你还嫩着呢!” 第七百六十七章 老实人的杀伤力比较大 喀么雪山。 高而远的天空碧净如洗,如一展最丝滑的绸缎,笼罩住了目之所及的天幕,皑皑雪幕上,树影摇曳时给人宁静祥和感。 帐篷里气氛却格外火热喧闹。 “女神医果然太厉害了。” “谁能想到呢,早在三天前,她就算出了庞亦彬会在今天,尤其是夜晚三更时分撑不住,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严阵以待,来一出关门逮狗。” “要不然人家怎么是女神医呢。” “嗨,还不止呢。当时女神医的原话是,姓庞的天性谨慎狡猾,熟读各种兵法,最擅长背后阴人。让咱们听见什么动静都不管,只一心一意守好那洞口,等着这只耗子钻出来,朝他脑门上当头一棒就行了。嘿,你猜怎么着,还真是这样,咱们只用守好那一个洞口,庞亦彬就自个儿跑出来,挨那么一下子闷棍了。” “要不是女神医说了。迷宫里还有不少落单士兵,庞亦彬可能用他们做文章,让咱们哪怕听见惨叫声,都绝对不能偏离洞口半分,我当时听见那求救声,还真的差点就跑过去了。” “所以说女神医厉害。这天底下,我就没有见过像她这么聪明的人。” “你们说女神医是怎么知道,庞亦彬就在那洞口的啊。” “女神医聪明的很,应自有女神医的办法吧。” …… 五花大绑地被扔在帐篷地上,庞亦彬听着这些士兵对话,心内惊怒异常。 女神医早在三天前,就猜到了他今晚的一举一动?并安排了人在洞口堵住了她? 这不可能。 他父亲庞相亦是他平生见过,最聪明善于谋算之人。但他敢肯定他父亲都不能算计如此。 更何况女神医。 一个女人而已。 这一定是假的。 一些乌合之众的胡说八道罢了。 庞亦彬不断劝慰着自己。 忽然内间走出来数人。 刀五冷冷望着庞亦彬:“你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罢了。”庞亦彬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刀五暗卫,大家有缘相逢在此,实在是难得的了。你又何必如此粗鲁呢。” “庞公子这话说得好。”魏国公迈步而出,笑声中气十足,“大家已有缘到一路相伴这么久,庞公子又何必如此羞怯。” “想要我们魏国公府的大门钥匙,和老夫直说就是了,竟还这般处心积虑想法设法,弄出了这么大一通乌龙,弄得大家现在这么不愉快,实在令人呜呼哀叹。” 庞亦彬面庞陡然一绿。 想起被这‘大门钥匙’气得牙痒痒的过去,他也没了打官腔的心思,索性撕破了脸质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国公惊奇看他:“和女神医相比,你难道以为你的计谋很高明?” 庞亦彬的脸再次被噎绿了。 这群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喏——”魏国公抬起下巴,指着外头的景色道:“看见没有,为了抓住你,女神医早在三天前就发了命令。所以今天整个营地都一*夜未眠。” “和女神医比,你还差得远哩。” 庞亦彬下意识扭头看向窗外。 尽管已是子时时分,大部分人已经酣睡。但喀么雪山的营地里,却仍是通火通明,环绕着营地的橙红火把,将雪山照得反射出红光。 被抓回来时看到这一幕,庞亦彬只觉得奇怪。现在他却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甚至于荒诞的想法。 这些人说得该不是真的吧? 他是在军营里待过的。 除非是真正战备时分,哪怕为了抓他轮流换班,营地其他人也要休息,都不会如此通火通明。 除非,大家真的料定今晚能抓住他。 若真是如此…… 这个女人心智也太可怖!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一个洞口的?”庞亦彬猛地扭头,死死盯着女神医。 ——他需要通过她的回答,稳住他摇摇欲坠的信心。 众人亦抬头看女神医。 从一开始,女神医就只让他们守住那个洞口,却并未解释为什么。 起初并不是没有人不解,甚至不少人暗地里嘀咕过数次。 ——洞口一共有九个,女神医怎么就认定一个呢 出于对女神医神机妙算的信任,众人当然是照做了,最后也成功抓到了庞亦彬。 但他们内心的不解却更甚。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蒋明娇神色平静淡然:“因为那一个洞口离营地的距离最近。” 众人纷纷露出疑惑之色。 庞亦彬亦疑惑不甘道:“就这?” 他竟因这一原因被抓了? “难道不是吗?”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他,“庞二公子,你虽平时待谁都和和气气,出手慷慨大方颇受欢迎,在京城有小孟尝君之称,心性却极为狭隘,堪称睚眦必报。魏国公抓住你的罪名,将你一路押解至此地。我们又将你关在山洞,足足饿了你十天。你平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对我们已是恨之入骨。纵然深知其他八个洞口更容易逃生,你宁愿铤而走险试一次,你要我们付出代价。” 蒋明娇一字一句似讥似讽地道:“《荀子·修身》有言怒不过夺,喜不过予。庞二公子,看来你自诩聪明通读古书,亦无法做到不为喜怒所摄。” “如果我没猜错,庞二公子你身上应该还有毒药或火油吧。” 众人皆一时大惊,怒然看着庞亦彬。 “火油?” “毒药?” “他想要干什么?” “好狠毒的心肠。” …… 阮靖晟踢了庞亦彬一脚,果然在他身上搜出了毒药。 面对众人要杀人般的质疑眼神,庞亦彬再无一句多言,死死闭上了嘴。这女人已经将他每一寸心思,都看得透彻无比细腻入微。 他无辩解的需要。 最后他只能短促吐出一口气后,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女人以为你抓到我这一回,就已胜券在握了吗?算算时间,我父亲已知道我的消息,派出营救我的人也应该要到了,你且等着他们……” 这女人的确厉害。 但他不信还能比得过他父亲。只要父亲派了人过来…… 下一瞬刀一呆呆道:“等着他们给女神医送菜吗?” 庞亦彬话噎在喉咙里,脸第三次憋绿了。 蒋明娇:…… 阮靖晟:…… 魏国公:…… 众人:…… 老实人说实话,杀伤力果然比较大。 第七百六十八章 这菜送的也太快了些 山洞里。 一排明亮火把顺着山道蜿蜒,如一条火龙伸展着修长身体,轻松探入喀么雪山山洞的深处。 这是阮靖晟的队伍。 在甫一将庞亦彬抓住后,魏国公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进入山洞,尽快找到那一扇铁门,取出西北侯留下的证据。 阮靖晟与蒋明娇自然紧随其后。 二人身后是被人五花大绑着,并用绳子拽着的庞亦彬。 庞亦彬被人拽着走时,仍是恍惚的。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输给了一个女人。 尤其这女人还如此嚣张。 方才在帐篷里时,他承认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对着这女人透露了父亲会派人过来的事,让他们暗处的人失了先机。 他认为这是女神医故意的。 她在激怒他。 他中了计。 但更令他愤怒的,却是这女人得知他父亲派人过来后,第一反应竟不是惊恐意外,而是轻松写意地勾起唇,对他说了一句:“哦?庞二公子说的是,我曾经的手下败将庞相以及他的手下吗?如庞二公子所说,我的确是有些期待,他们将如何试验我的陷阱了。” 庞亦彬咬牙切齿地握起了拳头。 这女人竟丝毫没把他、没把父亲手下的人、甚至没把父亲放在眼里。 她在把他们当手下败将与一群玩具。 淡漠。 从容。 轻松。 这个女人自始至终都骄傲淡然得令人恨得牙痒痒。 同时他心里又难掩惶恐。 这女人说得如此笃定,难道父亲手下的那一群人,甚至包括父亲自己,真的都曾经输给过她?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不相信。 咔哒哒—— 从遥远的山洞深处,传来了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刀二从另一个拐角出来:“侯爷,西北方向的洞口处,有人进来了。” 庞亦彬神经一紧。 来了! 救他的人来了。 山洞迷宫的设计得极为复杂,几乎打通了整个喀么雪山山脉,九个耸立的山峰内部。其工程之壮大与浩瀚,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小小西北侯府能做到的。 自喀么雪山外的隐蔽山道进入后,在雪山山脉中央的山谷处,可看见九座山峰皆有一个洞口。其中只有一个洞口方向是正确的,能通向那一扇紧闭的石门。其余几座山峰的山洞内,道路错综复杂互相联通,终点虽然不通向石门处,却可以通向雪山山脉外。 喀么雪山的洞口已被武冠侯堵住,迷宫山洞里却还有人。 ——只能说明他们是从其他洞口进来的。 虽然不知他们为何会知道其他山脉的入口山道所在,但这已经表明了一点。 他们不是武冠侯的人。 那么…… 蒋明娇居高临下看庞亦彬,语气淡然道:“庞二公子,看样子您口中的援军已经来了。” 庞亦彬还未来得及高兴。 蒋明娇便勾起了唇,遥望着山洞深处道:“昨日甫一发现庞二公子后,我便让人在山洞各个方向,都埋伏了一些有趣的小机关。譬如西北方向的洞口处,有一群饥肠辘辘的狗,与一个被恶狗包围的,身形肖似您的人偶。只要那些人能多一些谨慎,就完全不会被埋伏,您说呢?” 庞亦彬立即冷笑反驳:“你当我父亲的人都是傻子吗?那么简单的陷阱都会往下掉。” 下一瞬狗吠声遥遥响起。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接踵而至的是人群惊慌失措的恐惧叫喊声。 “救命啊……” “人是假的,有人放狗,快跑。” “快跑啊,这里有狗有一群恶狗。” “别咬我别咬我……” …… 此起彼伏的隐约狗叫声,与紧接的人群魂飞魄散的求救声,通过狭长山道聚音效果,传到了蒋明娇与庞亦彬处。 庞亦彬如被扇了一个大巴掌,面庞火*辣辣地疼。 蒋明娇轻轻勾了勾唇:“轻信。” 阮靖晟俊美面庞冷硬,居高临下看他道:“在那一群恶狗的前头,是一群扎成恶狗模样,蒙上了一层皮的稻草狗。若他们敢于直接穿过那一群稻草狗,他们就能成功通过山道,进入山洞内部。但如果他们不敢穿过那一群稻草狗,拐入另一个岔道的话……” 庞亦彬未等阮靖晟说完,便红着眼睛大笑反驳道:“哈哈哈哈哈,阮靖晟,你莫不是傻了吧。以为几只稻草狗就能吓到他们,他们可都是我父亲特地派了救我的,都是一群精挑细选的精英……” 砰—— 未等庞亦彬把话说完,遥遥的山道深处便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哀嚎声与人体倒地声。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滑。“ “油,这是油啊。” “那个缺德的在这里倒了这么大一摊油?”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摔断了。” …… 庞亦彬面庞青一阵红一阵,死死咬唇喃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蒋明娇再次轻轻勾唇:“胆怯。” 刀二接着道:“此处共有九个洞口,因无法确定敌人进来时的具体位置,我们在每一个入口都埋伏了二十多个士兵。士兵们到达那处满是桐油的陷阱,大概需要一盏茶的功夫,若他们有一点脑子,知道这连环机关下必定有诈,继续朝着遍布桐油的山道深处跑去,而不是又跑向满是稻草狗的岔路,或许还有摆脱追兵。” 庞亦彬嗓音剧烈颤抖着:“他们是父亲手下训练有素的人,自然自然是知道兵不厌诈的……” 但很不幸他话都没说完,就听见了山道深处的纷至脚步声与数道呵斥声。 “不许动。” “你们身上都是桐油,再动烧死你们。” “束手就擒吧。” “你们还有多少人?赶快如实交待出来。” …… 一切尘埃落定。 刀一认真朝庞亦彬道:“一共只花了一个时辰。庞二公子,别不信,这菜的确送得很快。” 众人:…… 庞亦彬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愤怒跪在地上红着眼睛,仰头怒视着蒋明娇。 蒋明娇居高临下俯视他:“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输得这么惨吗?” 庞亦彬咬牙道:“想。” “因为你、那些人包括庞相,从来都是破坏者而非建设者。建设者在战场打仗保家卫国,建设者提出利民政策为国为民,建设者为百姓修建堤坝营造水利……建设者永远在创造与产出,就如当年的西北侯与程相。” “而庞相呢?继承程相成为宰相以来,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一件利民政策,只是大肆兴起党争,靠排除异己勾心斗角,来获得政治联盟,直至权倾朝野。” “你们自诩能够玩弄人心,自诩是精挑细选的人才,自诩心智过人足智多谋。但你们从来不会意识到,你们这群纸上谈兵的书生的计谋与聪明,都只在污蔑兢兢业业建设者的抢功上,只在用之乎者也找他人毛病上,只在用如跗骨之蛆般排除异己上……又怎么比得过真正与敌人拼杀的百战之师的武冠侯呢?” “不自量力。” “呵……” 她似讥似讽地轻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将庞二公子与他们关在一起,好好叙个旧。” “我们接着出发。” 第七百六十九章 离秘密更近了一步 一个时辰后。 蒋明娇一行人站在了石门前。尽管早听魏国公说过石门,但当大家真正置身石门前时,仍旧惊异于它的高大恢弘。 石门足有三丈高一丈宽,便是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汉,立在其前时都给人强烈的渺小感。 尤其石门是由一整块石头铸成,除却其下一个小小钥匙孔外,看不出任何人工雕琢痕迹。 “我滴个乖乖。” 刀五仰头望着石门顶时,几乎把脖子给折断,“这得用多大的石头,才能雕成这个大门。当年西北侯府能弄成这恁大的迷宫与石门,该得多有钱啊。” 众人亦皆点头。 一路走来时大家有目共睹。 从隐秘不为人知的山道,到几乎将一整座喀么雪山山脉挖空的,拥有九个出口的庞大又复杂的迷宫,再到这一个顶天立地的天然石门,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必将是巨额数字,不啻于修建一座皇宫。 阮靖晟漆黑剑眉微微皱起。 西北侯府未抄家前,他曾经去跟母亲去过一次西北侯府,给西北侯贺五十大寿。尽管甫一进门就被赶出来了,可他是见识过西北侯府的。 西北侯府虽较寻常人家富贵,也只是普通官宦的标准,比起同等级的晋城侯府,甚至会显得过于寒酸了。 西北侯府如何有能力建起恁大一个恢弘建筑? “不可能。”魏国公也在此时断然否认道,“老夫与西北侯相交多年,深知那老家伙的为人秉性。他是一个刚正板直到迂腐的人,府里的收入除却地里庄子里的收息外,就只剩下朝廷发放的些许俸禄。这些钱养活西北侯府的三百余口,都能算作是勉强够用。西北侯府里根本没有多少余财,建一座祖坟是可能的,但绝无可能撑起如此庞大的工程。” 众人疑惑对视一眼。 既然不是西北侯所铸,那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又与西北侯有何关系? “多思无益。”蒋明娇望着石门下方,巴掌大小的锁孔道,“我们还是先想想如何开门吧。” 大家皆点头认同。 魏国公走到前头道:“老夫先来。” 因西北侯毕竟是‘谋逆犯’,知晓此事者寥寥无几。 此处围在石门前的,除却魏国公阮靖晟蒋明娇三人外,就只有刀一等数名暗卫。 见魏国公要去开锁,刀一几名暗卫皆远离数步,呈护卫状态守卫在石门前头。 钥匙孔外有不少斑驳痕迹,应当是不死心的庞亦彬,这段时间用各种器物试着开门留下的。 魏国公将一个白玉貔貅镇纸,放在成人巴掌大小的方形凹陷锁孔前头。 咔嚓—— 镇纸与方形凹陷合上了,门却纹丝不动。 空气安安静静。 “我就知道不行,却总还是不死心想试一试。”魏国公并无多少意外,拿回有些年头的白玉镇纸,爱惜地来回抚摸着,长长轻叹一声道,“这东西还是年轻时,我从那老程头的书房顺的,是老程头的心爱之物。在得知我把东西顺走后,他还写信把我骂了好一通……如今都快五十多年了。” 阮靖晟平静道:“既然这墓是西北侯为其后人铸就的,钥匙应当是西北侯家的信物。” 魏国公摇头道:“在太祖在世时,一次突厥人捡到了西北侯府信物,用其做了一个陷阱,令老西北侯以为自己儿女遇险,而率兵去解救,落入陷阱丢了一条腿后,西北侯府便再无信物了。” 阮靖晟沉默。 原来不止是他与母亲没有西北侯府信物,而是整个西北侯府都无信物这一东西。 蒋明娇轻轻握了握阮靖晟的手。 阮靖晟反握住他的手。 他并非为自己委屈。他是在为自己母亲委屈。 母亲年少就守了望门寡。当时母亲年少容貌脾性好,曾有不少人家给母亲说媒,但都被固执板正的西北侯给拒绝了。 母亲被迫关在家里守寡数年,受尽了委屈与苦楚。 好不容易母亲与父亲相爱,却又因‘同姓不婚’,遭到世俗与家里的双重反对,只能逃出家里躲在外头数年。 他母亲是个孝顺女子,逃出家后每月都会给外公写信道歉,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信。 他曾见过母亲数次暗中垂泪,心里对外公是有埋怨的。 在得知西北侯府被灭门,他仍没有得到西北侯府信物后,他更是替母亲觉得憋屈不满。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抱了一个小匣子上前。 魏国公本来还在喃喃着:“当时西北侯共有三子一女,按照那老头子狡兔三窟的性格,定然是每一支都留了一个钥匙的,且每一支都各不相同的……”见到阮靖晟动作,他猝然一下闭了嘴。 阮靖晟打开小匣子。 里头满是珠玉令牌玉佩,皆是他在得知石门消息后,让暗火盟传消息回武冠侯府,令姜大夫在西北侯留下的宝藏中找到的。 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东西,魏国公目光闪了闪,却并未多发一言。 年老成精的他心里,其实早有猜测,如今不过是印证罢了。 阮靖晟面庞冷肃眼神锐利,一一拿起小匣子内物什试验。 虎形玉佩。 不行。 回形令牌。 不行。 鎏金金簪。 不行…… …… 随着小匣子内十来件物件一一被试用,却都显示不能开锁后,气氛愈来愈焦灼紧张。 终于最后一件令牌被摁了上去,石门亦毫无反应。 全都不行。 …… “这个老程头,可真是叫人生气。”魏国公猛地一拍大*腿,重重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要是那老家伙现在在这儿,看我不把他呲一顿。” 阮靖晟亦神色肃然。 为母亲平反证据就摆在面前,却始终打不开这一扇石门,任谁心情都不会好。 寂静中不知是谁不安地询问了一句:“那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 “回去了也不行,回去了也拿不到钥匙啊。” “说的也对,咱们不知道西北侯当年设置的钥匙是什么,去哪儿都没有用。” “那就只能放弃?” …… ‘放弃’这二字实在沉重,甫一出口便仿佛抽空了山道内空气,令众人心口都如压上了沉重大石。 难道真只能放弃? 突然。 咔—— 在蒋明娇将什么东西,放在了石门钥匙孔上,石门钥匙孔发出一声细响后,石门忽然缓缓打开了。 第七百七十章 当着孙女控秀恩爱??? 石门,开了。 所有人皆惊讶地望着蒋明娇,或者说是蒋明娇手中的扳指。 那是一个翡翠鎏金飞鸾扳指,在细小密布的飞鸾纹饰上,由一龙一凤盘旋成一个环形,簇拥着正中的一个明珠,明珠上是龙飞凤舞的‘程’字。 蒋明娇道:“方才我仔细观察过,在这一整面天然石门上,只有锁孔这一处有一个凹陷的长方形,这给了我们钥匙应当与这长方形凹陷匹配的错觉。但如果看得更细致一些,可以发现在长方形的凹陷中里,还有一层如浮雕般凹凸不平的纹饰,顺着那些纹饰寻找规律。便可找到正中这一个锁孔。” 众人顺着她目光仔细看去。 果然在巴掌大的方形凹陷里,有着一副在昏暗光线下,极易被忽略的浮雕。 因钥匙孔已被庞亦彬暴力破坏过多次,浮雕图案亦已被毁得不清晰。 但仍可以合理推测出,这原是一个一龙一凤盘桓成环形,簇拥着正中央的明珠的图案——正中被戏的明珠,便是一个凹陷钥匙孔。 蒋明娇道:“我看着这锁孔与扳指图案大小一致,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拿着扳指试了一下。” 众人再看锁孔与翡翠扳指,一时皆道‘果然如此’——扳指纹饰与锁孔大小竟一模一样。 刀一刀二刀五皆对视一眼。 他们都已认出了这枚扳指。 这扳指是在京城时,侯爷从其母亲遗物中找到,一眼便看中了特意送给夫人的。 只是…… 这枚扳指分明是侯爷父亲程相,在遇上侯爷母亲并对其相貌品行一见倾心,耗时许久地亲自雕刻,送给侯爷母亲定情的。 西北侯性格古板固执,因‘同姓不婚’等原因,多年都不曾接纳侯爷父母。 若石门是由西北侯设置,为什么可以用这枚扳指开? 阮靖晟显然亦想到这问题,薄唇抿成一条线,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蒋明娇捏了捏他的手。 唯一不知具体内情的是魏国公。他却并不着急于发问,目光在阮靖晟与蒋明娇二人间梭巡,最后冷冷落在阮靖晟身上,唇角勾起一个记仇的弧度。 ——呵。 一瞬间刀二拽着刀一袖子,刀五机灵地跑得比猴还快,三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着。 刀二:国公爷刚才肯定是生气,侯爷背着他偷偷给夫人送扳指了。 刀五:当着宠外孙女的国公爷炫恩爱,侯爷这回可真是痛并快乐着了。 刀一:? 刀二:这一声就是传说中的秋后算账的警告吧。 刀五:得让姜大夫好好准备伤药了。 刀一:?? 刀二:侯爷,珍重。 刀五:侯爷,默哀。 唯有刀一自始至终满脸茫然:啥?刚才又发生了啥,你们在说啥?我怎么又听不懂了? “无论如何,真相就在前头了。”魏国公抬头望着高大石门,沉沉吐出一口气道,“既然门已经开了,我们就先进去看看。” 众人齐齐点头。 他们上前将开了一条缝的石门,一齐用力的推开。令人意外的是,大抵是有机关设置,石门推起来并不甚重。 这更令人狐疑了。 “应该是类似跑船时上帆用的滑轮的东西。能给这么大一个石门安这种机关,到底是谁有这一手笔啊。” “真是越来越令人好奇了。” “越看我越觉得这工程实在过于浩大了。说不定在西北侯之前,这地方还有其他主人。” “那西北侯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啊?” …… 蒋明娇并未参与谈论。 只是将门彻底推开前,她目光在锁孔上的一龙一凤戏珠浮雕上,审视般地停留了许久。 龙凤。 可不是一般人敢用的。 而且她怎么觉得这一龙一凤戏珠的浮雕,与她扳指上的图案有着同出一源的相似? 当—— 石门终于被全部推开。 尘封了数年的灰尘砰地炸出,惹得众人纷纷捂脸咳嗽不止,不禁往后退了数步。 “这么厚的一层灰,估计也得十几年没有进人了,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个活物。” “应当是有人的吧?不然那些在外头的食物,都是谁放的?不然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咳咳咳——” “国公爷您慢点进,您之前咳嗽了好久,一直都没有完全痊愈呢。” “……国公爷?” “国公爷???您出个声?您现在在哪儿呢?” …… “把你的刀放下。” 阮靖晟面庞冰寒如霜,缓缓抽出腰间软剑,冷冷对准了劫持着国公爷的人。 众人声音戛然而止。 刀二将火把拿过来,众人才一瞬看清了情形。 魏国公正咳嗽得面红耳赤,被一个约莫四十余岁,胡子极长穿着破烂的男人,一把扼住了脖子,并用一把尖刀威胁着。 蒋明娇沉声道:“你想要做什么,可以和我们直说。他只是一个身体不好的老人,我劝你不要冲动。” 阮靖晟亦道:“他只是一个老人,对你并没有多少威胁。我也可以保证,我们并没有恶意,” 但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警惕望着一群人。 众人对视一眼。 这人该不是个哑巴吧。 魏国公好歹身经百战,是见识过大世面的。被人当做人质时,并无半分慌张,还朝阮靖晟使了一个眼神。 阮靖晟微微点头。 蒋明娇亦动了动手中九色蛊,状似不经意地垂眸。 三人皆做好了准备。 下一瞬。 阮靖晟如蓄势待发的猎豹般,迅速地一把扑了出去,将男人按倒在了地上。 未等男人挣扎,九色蛊就上前,一口咬在男人手指上。 蒋明娇趁机飞快上前,连连将魏国公往后拉,退得离男人足有一丈远。 刀一刀二刀五瞬息间上前,将男人彻底五花大绑。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 等男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浑身麻痹动弹不得,被人五花大绑在地上了。 他怒视着众人。 刀五询问地看向阮靖晟:“侯爷,这个人要怎么办?” 蒋明娇替魏国公按摩着筋骨,魏国公活动着肩膀,摇头道:“这个人对我并没有杀意,还是先弄清楚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刀五朝男人道:“你是谁?” 那男人依旧怒视着众人,仿佛听不懂刀五的话。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这人不仅是一个哑巴。竟还是一个聋子吗? 那要怎么交流? 第七百七十一章 恩义大过天 因是靠山洞里的食物活下去的,食物又很可能是受这人馈赠,魏国公并不打算伤害这人。 尤其他想弄明白这人出现在西北侯祖坟里的原因。 于是刀五不死心地,蹲在男人身旁,又大声问了一句道:“你为什么会在西北侯陵墓里?” 那男人依旧抿紧了唇,用一双野兽般的深褐色眼睛,如看猎物般死死盯着刀五。 刀五只好冲众人摇头。 既然听与说都不行,沟通方式就只能尽可能原始了。 ——譬如比划。 刀五先用手指了指自己,又用手指了指男人,歪头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然后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刀五’。 他把石头递给男人。 男人依旧警惕做着攻击姿态,一错不错盯着他,并无半分接过石头之意。 刀五无奈耸了耸肩:“看来也不认识字。” 魏国公轻轻地摇头:“当年西北侯一家里,似乎并没有人,与这人容貌相似的。” 阮靖晟轻轻皱了皱眉。 刀五只好继续比划。这一回他先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指了指那一扇石门,在原地弯着腰走起了路,然后他再指了指男人,发出询问地呜呜的声音,又歪着头瞪大了眼,做出一个迷惑表情。 男人眨了眨眼睛。 见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刀五连忙将动作重复了好几遍,一时用手比着自己胸口,一时指着那扇石门,一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一时露出奇怪表情,然后再次比划着胸口、再次指着石门、再次发出呜呜声音、再次歪头瞪眼露出迷惑表情…… 眼睁睁看着刀五如此重复了四遍后,众人表情都逐渐欲言又止…… 直到刀一耿直地发出了感慨:“刀五,你现在好像一只疯掉的猩猩啊。” 阮靖晟:…… 蒋明娇:…… 魏国公:…… 刀二:…… 那个,其实做人可以不必如此耿直的。 刀五:!!??? 他差点没被刀一给气炸了,刚要扭头与刀一计较个明白,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男人缓慢沙哑的声音。 “你、们是西北侯后人吗?” 刀五:!!!??? 他扭头用力瞪着男人,差点没原地把肺气炸了:“你!特!么!原!来!会!说!话!啊!” 几息后。 男人警惕地坐在一群人对面,一一审视着每一个人,用古怪缓慢的声音道:“我叫做邱艾剑,是西北侯的朋友,正在遵守承诺替他守墓,等待他的后人过来。” 看得出来他已许久没说过话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且每一句话说完后,都要顿一顿想很久,才能忆起下一句话该怎么说。 看来他刚才并非故意装哑,只是忘记了该如何开口。 阮靖晟并无隐瞒之意,直接了当地承认了:“我是西北侯的后人,我母亲是西北侯长女。” 邱艾剑扭头盯了阮靖晟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你、你、你的鼻子长得像西北侯。” 阮靖晟早已忘却了西北侯的模样,闻言愣了一下。 魏国公心道一声‘果然’,亦扭头看着阮靖晟,轻叹了一声道:“小阮,第一眼见你时,我其实就发现了,你生了一个与西北侯一模一样的鼻子。” 阮靖晟沉默抿唇。 邱艾剑继续沙哑道:“在十七年前,我到西北跑商时被马贼打劫了,西北侯带人巡逻时发现了我,救了我一条命,从此我们成为了朋友。十四年前,朝廷判了西北侯一家谋逆造反,作为朋友的我绝不相信西北侯会造反。于是我从江南奔驰了十几天赶到京城,想当面问西北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花了很多很多很多钱,买通了狱囚进入了天牢。西北侯看见我时很意外。本来他是不打算把我掺和进去,但显然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魏国公与阮靖晟皆神色严肃。这一段隐瞒的历史,是他们都不曾知道的。 邱艾剑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西北侯告诉我,他在喀么雪山里有一个密室,里头藏着他被人污蔑的证据。他需要我去密室里帮忙守护那些证据,免得其落入了敌人之手,直到他的后人去取证据。” “于是我就来了。” 他疑惑地看向阮靖晟:“只是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当年西北侯与我说,最多一个月他的后人就会来寻这些证据的。” “但如今都已经十四年了。” 魏国公闻言睁大了眼,露出震惊之色:“你说你是从十四年前,就一直守在这陵墓里,等着西北侯的后人来的?” 刀一刀二刀五更是对视一眼,面庞上皆是难以置信。 阮靖晟眸光亦闪了闪。 邱艾剑似乎并不觉得这举动有何不妥:“西北侯帮过我一次,为恩,我答应给他守墓等待他的后人,为义。我们老邱家家训一向是,恩义大过天。” 他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看着阮靖晟:“这十四年里,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众人一时尽皆垂眸,藏不住涩然神情。 意外。 的确是意外。 当初西北侯拜托邱艾剑时,肯定没料到在家中男丁全部被抄斩后,西北侯一家剩下的妇孺老小,也会在一个月里被人屠杀。 他戍守西北边疆多年,帮过的过路行商没有一千也有几百,邱艾剑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恐怕在见到邱艾剑前,西北侯从来不曾想过,被判了处斩的他见到的最后一人会是这人。 他以为守墓只会是一个小忙,才托付给了邱艾剑。 而提出请求的那一瞬间,他也不会料到日后,邱艾剑会为当时对他的这一句承诺,在如此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足足等了十四年。 这个人是大写的恩与义。 他是真正的侠客。 “对不起。”阮靖晟嗓音带着点抖,“在外祖父和家里男丁都被处斩后,家里妇孺与孩童也都在一个月内被灭门。我因身份原因不住在侯府亦不为人知,才得以逃过这一劫。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才让你让你多等了这么久……” 十四年。 一个人的一辈子能有多少十四年。 饶是魏国公已经年老,见惯生死等候离别,也忍不住谈了一口气:“这可真是造孽了。” 邱艾剑却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对,平静接受了阮靖晟的解释:“原来如此。” 然后他拿出一封信。 “这是西北侯托我交给你的信。” 第七百七十二章 西北侯当年被害的秘密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 尽管距今已有十四年,但因一直被妥善保管着,脆弱的信纸唯有四角微微泛黄卷起,其上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小心翼翼将信纸展开后,阮靖晟一读便读了很久。 众人皆没出声打扰。 空气一时宁静。 一刻钟后。 阮靖晟才长出一口气,将信轻轻地折了起来。 众人皆抬头看他。 阮靖晟却看向邱艾剑,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道:“邱义士,当年西北侯……我外公让你保管了一个戊字号的箱子。” 邱艾剑点头:“是。” 他带着众人到山洞靠墙处,在一排干净的红漆木箱中,找到了一个戊字号箱子。 阮靖晟打开了木箱。 出乎众人所料,箱子里并非金玉珠宝等物,而是一件又一件小孩儿玩具——从孩童刚出生时的襁褓、到周岁时的长命锁,再到两岁时的项圈,三岁时的开蒙纸笔,四岁时的翡翠镇纸、五岁时的珍贵古书、六岁时的小马鞭,与七岁时的一把小刀…… 刀五喃喃着道:“这竟像是一位长辈年年给自家小辈准备的……” “生日礼物。”阮靖晟沉沉开口道,“这是外公年年都给我准备,但从未送出的生日礼物。” 这是一封给他母亲的信。 在这封信里外公解释了,他为何在母亲未婚夫死后不让母亲另嫁,为何以‘同姓不婚’的理由,反对着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为何多年表现得对他极其冷淡。 因为他想保护女儿。 外公在边疆护卫大周国土多年,抵抗着突厥人的入侵,又怎么会没有仇敌。 因在年幼的母亲出生后,外公出于一时高兴,给母亲办了一个热闹宴会,而被突厥人在城内的探子,得知了母亲出生的消息。从此每年母亲的生日,外公就一直会收到突厥人,对母亲的死亡威胁。 有时是一截断指。 有时是母亲刚买过的带血首饰。 有时是一个人头。 有时是一具西北侯府婢女尸体。 …… 外公当然反抗过。 每年收到对母亲的死亡威胁,他都会带人将城里探子筛一遍。但第二年母亲生日时,这些死亡威胁又会再出现。 终于在母亲未婚夫死去,外公同样在墙上发现突厥人留下的威胁,并从探子口中得知,此事始作俑者是回鹘王后,外公决定将母亲留在家里保护。 在得知母亲和父亲两情相悦生下了他后,他也勒令母亲不要透露他的存在…… 因为他不想让女儿与外孙招致任何报复。 “我这一生有四个孩子,絮儿是长女是唯一的女儿,也是我最爱的孩子。我爱絮儿比其他任何人加起来都多,我对她的愧疚也比对任何人的愧疚加起来更多。” “她要恨我便恨吧。我只希望她平安。” “外孙真可爱,只是寿宴上人太多,我不能让他被人发现了,只能借生气将絮儿与他赶走了。” “夫人说外孙会认字了,这是我给他准备的湖墨,下次让夫人一起带去吧。” “外孙三岁了,会叫外公了,声音可真好听啊。” …… “在罪名尘埃落定的这一刻,我在最初的震惊混乱后,居然有些庆幸于没把絮儿和外孙牵扯进来,能让他们平平安安。” …… 阮靖晟回忆完书信内容,手久久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冷静克制着情绪,抬头看向众人道:“但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外公给母亲与我留的钥匙,并不是方才的扳指。” 众人一时茫然。 不是扳指? 阮靖晟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釉玉镇纸,露出底部纹饰道:“这才是外公给我留的钥匙,一共是一对。他自己留了一个,一个作为生日礼物让外婆送给了我,被我给葬入了母亲的墓里。” 连魏国公表情都难得怔愣:“可方才娇娇的确打开了门,用的是那一个翡翠扳指。” 众人皆点头。 这扳指是侯爷父亲程相雕刻,送给侯爷母亲定情的。当时众人虽然觉得这钥匙能打开石门,实在有些奇怪,但想着若西北侯早暗地同意了这一门婚事,偷用了这一枚扳指做钥匙,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 可竟然不是…… “那这一枚扳指是如何开的门?”刀五喃喃着问。 一片寂静。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我知道一点。”邱艾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众人皆望向了他。 阮靖晟沉声道:“还请邱义士解惑。” 邱艾剑慢吞吞地道:“在让我过来守墓时,西北侯与我说了一些关于这里的事。这处山洞与迷宫并不是西北侯所建。” 众人皆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此处亦非西北侯的祖坟。那只是西北侯放出的一个谣言,为遮掩地宫被发现的事实。”邱艾剑再道:“这一地宫其实是老西北侯在三十年前发现的。当时老西北侯偶然间收到了百姓的情报,说喀么雪山里有一条隐蔽山道,担心是突厥人为偷入甘州城挖的地道。老西北侯派人过来探索,并发现这一地宫与这扇石门。借着老西北侯召集了全城所有锁匠,打开了石门上的锁。但更里头的地方,他们就再也进不去了。” 更里头的地方? 望见众人面庞上的疑惑,邱艾剑带着众人朝里走去。 在一个石室尽头,一处凹凸不平的天然石壁上,众人才发现了又一扇略小些的石门。石门上亦有个锁坑,但锁坑出现了九个锁孔。 阮靖晟拿起扳指在锁孔上再试了一下。 门,纹丝未动。 邱艾剑这才道:“打开了第一扇石门后,老西北侯意识到这里头肯定有一个巨大秘密。他曾向先帝汇报过此事,但先帝纵*情声色并不甚关心此事,为此他只能自己费劲心力地探索。但直到他离世前,他都未曾打开第二扇门。” “晚年时他将这一秘密传给了西北侯,西北侯秉承了老西北侯的遗志,也多次试图打开那一扇门未果。中途有一次被人走漏了消息,透露了地宫的只言片语。” “尽管西北侯很快反应过来,让人传播了喀么雪山里,有着西北侯府的祖坟的消息,但似乎并没有起作用。” 邱艾剑抬头望着阮靖晟道:“西北侯在天牢时对我说,他怀疑当年幕后黑手故意诬陷他谋逆,便是因为察觉到他发现了这一地宫。” 第七百七十三章 魏国公: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西北侯戍守边疆多年,堪称西北守护神,只因一个虚无缥缈的地宫传闻,就被人故意污蔑谋逆至满门抄斩,全家妇孺亦皆被屠杀无一活口,这事听起来实在荒诞。 但魏国公却并无多少怀疑,喃喃回忆道:“难怪了……当年我就觉得老程头一家出事的时间实在奇怪。西北侯一府戍守边疆不是一年两年了。若真的要对他们动手,在大战前后动手不是更好,为什么偏要挑那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 “还有幕后之人行事之狠毒亦令人疑惑,西北侯全家男丁被满门抄斩后,他们竟是连全家妇孺都要屠杀干净……” “若是因这一地宫消息的走漏,而要灭口就完全说得通了。” 一路走来大家都可以感觉到,这地宫是如何恢弘壮丽。他们心里也隐隐有着感觉,铸造它的人必定是身份不凡,并在里头藏了重要的秘密。 只是…… “会是谁呢?”魏国公环视着高大空旷的地宫,似是呢语地喃喃道,“这里原来的主人会是谁呢?里头又藏着什么呢?” 邱艾剑摇头。 两任西北侯都未能弄清这一问题,他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人,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蒋明娇冷静道:“我们没有用西北侯留下的钥匙,却同样打开了石门。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扳指可能与地宫前主人有关?” 众人皆扭头看阮靖晟。 阮靖晟沉默摇头:“父亲从未与我说过他的家世。我知道的与你们知道的一样。” 大家皆一时沉吟。 程相原名程高钟,字慎己,出身寒门才能出众,入仕后二十年便爬到了宰相之位,在位数年里不党不群,以其出众的治国能力,在先帝在位时堪称家喻户晓。 ‘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雪笔陈’,便是他在无辜冤死后,京城百姓们自发给他的挽诗。紧接着便是大周的‘铜陵之耻’。 …… 只是这些对解开地宫谜题,似乎并无多少帮助。 程相亲手雕刻的扳指,为何可以打开这一地宫。程相又是如何知道这一纹饰,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 …… 一时众人疑窦丛生。 “暂时想不出谜底,不若将问题搁置。”蒋明娇看向邱艾剑道,“方才邱义士也说了,西北侯当年在此留下了证据。” 邱艾剑看了阮靖晟一眼。 阮靖晟朝他微微点头。 邱艾剑才对众人微一点头,再次朝墙角走去。 众人边跟着他行走,边打量起了周围。 这是一个颇为偌大空荡的石室,四周皆被天然石壁围起来,呈现一个极为规整的长方形,石壁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被安了一个烛台。虽然蜡烛已经烧干了,但可以想象其灯火齐明时,是何等古朴天然的壮丽。 刀五摸了摸胳膊道:“虽然邱义士说这不是西北侯府的祖坟。但这地方看着也太渗人了,就像一个天然的石棺材一样。” 众人都暗自认同。 ——这环境实在诡异。 邱艾剑再次来到一排箱子前,打开了一个标着乙字的箱子:“这就是了。” 阮靖晟打开了箱子,里头是一副画像、账本与西北侯府人口册,和半个令牌。 西北侯当年罪名是谋逆。 具体情况是身在边疆的西北侯,忽然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调令,说京城有人谋反需要西北侯去护卫。那调令令牌与先帝的一模一样,传令的太监也是先帝的贴身太监,西北侯不疑有他,当即就率兵出发了。 待西北侯到了京城才知,这是一场瓮中捉鳖计,早有人朝先帝告发了他收了回鹘王银钱要通敌谋逆,会在这时候冲到京城勤王。 而西北侯恰在此时来了。 先帝当即勃然大怒,无论西北侯如何辩解都不听,再得知西北侯府后院被挖出白银三十万两后,更是铁了心地要把西北侯一家按谋逆处斩。 这时西北侯才发现给他传令的太监,竟在一个月前在京城暴毙,他收到的调令也不翼而飞。 他百口莫辩。 最后西北侯一家只能含冤,被多疑的先帝给斩了满门。 这一整个事件里,真正钉死西北侯的是,西北侯与回鹘王的一沓通信,西北侯家里莫名出现的大量银两,与西北侯手中莫名消失的调令,以及那一个无端暴毙的太监。 蒋明娇拿出半块调令:“这应当就是当年那枚调令吧。” 阮靖晟道:“是。” “看来当年老程头在来时,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把令牌分成了两半保存,希望能在陛下面前,给自己作为证据了。只是他终究还是弄丢了一块。”魏国公沉声道:“剩下的半块调令不足以翻案,所以他才只能将它留了下来,等待着后人为他洗冤。” 蒋明娇抬头道:“但如果我们找到了另外一半呢?” 阮靖晟与魏国公一瞬扭头看她。 蒋明娇平静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那幕后黑手想必也不会随意扔掉。只要我们找到那人是谁,顺藤摸瓜,便极有可能找到剩下半个令牌。” 阮靖晟与魏国公对视一眼又迅速挪开目光。 二人心里都有了计较。 阮靖晟再拿出一副画像,徐徐展开后道:“这应当便是当年诓骗外公去京城的太监了。” 魏国公则草草翻了翻账本与人口册道:“这是西北侯府当年的账本和人口册,可以看到当年从西北侯府后院挖出的,那一批伪装成修葺房屋砖瓦的银子,是通过一个叫做程平的管家运进来的。在西北侯府出事后,他和家人就都消失了。” “还有这个。”蒋明娇再拿出一沓信,“这是我们在刘大圣处找到的,他父亲留下的遗物。根据这些信件的内容可以推测,这应当就是幕后黑手通过刘大圣父亲伪造的,西北侯与回鹘王的通信。” 阮靖晟扫视着所有证据,“有了这些证据后,我们只需再找到剩下半枚调令,消失的程平和其家人,以及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就能为外祖父翻案了。” 众人一时皆振奋不已。 蒙冤十四年的血案,一朝终于看到了希望,谁能不为之受到鼓舞。 “关于这幕后黑手是谁。”魏国公抬起了头,严肃望着阮靖晟,“我其实有一点想法。” 阮靖晟望着看他。 “我在从边疆出发回京时发现了一个秘密。”魏国公面庞严肃,一字一顿地道,“先帝时的大皇子可能没有死。” 第七百七十四章 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张王牌 大皇子。 ——先帝的长子,昭仁帝的长兄,陈王名义上的养父。 尽管昭仁帝继位已十年有余,但甫一听说这一名字,众人仍迅速反应了过来。 实在是先帝末年时,大皇子与三皇子那一场搅得朝野动乱党争四起、血雨腥风处处惊心的夺嫡暗战,太令人记忆犹新。 大皇子生母是先帝的皇贵妃,他本人是先帝的长子,生得貌美风*流颇受宠爱,读书才学更是数一数二,二十出头就有进士之才,还坐拥着母家徐国公府的支持,在军中影响力极大。 因而他一直自命不凡野心勃勃。 十九岁时他娶了安国公府长女为正妃,以检查户部账目之名,正式踏入了朝堂内,拉开了与皇后之子三皇子的夺嫡之路。 在二人长达数年如火如荼的夺嫡战影响下,大周朝堂被搅得一塌糊涂。终于耽于享乐的先帝突然病危命在旦夕,大皇子与三皇子候立先帝塌前,即将决出一个胜负。 然后宫里爆发了一场大火,把当夜在殿内的病弱先帝、大皇子、三皇子都烧死了。 种种证据直指纵火凶手是二皇子。 于是宫女出生谨小慎微,还天生哑巴的二皇子,被失去自家外孙的愤怒的徐国公府与皇后母家一起手撕下狱,并在当夜的天牢里悬梁畏罪自杀了。 两天之内,先帝的众皇子死了个干净。 大周竟后继无人。 正当众臣惶恐不安,急得抓着头发原地团团转,考虑要不要从旁支过继一个皇子时,十五岁就离宫出走,隐姓埋名在大周各地游历,数年来毫无声息,被所有臣子以为已死了的四皇子,从泉州码头寄回了信,高高兴兴地说 ——‘我要和好兄弟蒋端方一起去欧罗巴玩啦,父皇母后兄弟们,需要我给你们带纪念品吗?’。 信被众臣逮了个正着。 一群老臣当即如获至宝,嫌八百里加急不够快,硬是连夜跑废了六匹快马,赶到码头把四皇子逮了回来,强行摁在了龙椅上,赶鸭子上架地当了皇帝。 四皇子就成了如今的昭仁帝。 大皇子与三皇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昨日黄花。 但…… 魏国公竟说大皇子还没死? “老夫亦没有十全把握。”魏国公沟壑丛生的面庞,在橘红灯火下显得晦暗不明,唯独一双漆黑眼睛锐利如鹰隼,“但三个月前,老夫在边疆抓到了一个云游四方,专治烧伤的老神医,他在闲聊时与老夫说起过,他曾在十二年前的冬日,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伙蒙面人抓去,给一个约莫二十八*九,烧得不成人样的男人,治了足足半年的烧伤。他用尽浑身解数,才在生死一线间,把人给救活了。” “那些人本来是要杀他灭口的,但幸好他早有准备,用药把那些人都毒晕了,并拉下那些人的蒙面巾,看了一下他们的具体长相,才匆匆蒙面乔装逃跑了。” “后来他隐姓埋名了近十年,才终于敢回京城寻找当年绑架他的人。原来他们是大皇子府,亦或者说是现在的陈王府的人。他深知对方家大业大不敢招惹,又匆匆跑回了边疆避祸。” 陈王府。 二十八*九岁。 全身烧伤。 十二年前。 冬日。 一切都太过巧合,实在不能不令人联想到,那一个本应该被烧死的先帝长子。 众人震惊得许久无言。 蒋明娇亦想到一件事——陈王上辈子的结局。 陈王虽生得容貌秾丽病弱可怜,却生性残暴嗜血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还曾野心勃勃地筹谋过一次造反。 那场造反被昭仁帝迅速镇压,他本人随后亦被贬为庶人,发配流放并被幽闭于蜀中,在二十四岁时病重而亡。 当他造反消息传出后,不少人曾暗中唏嘘过,昭仁帝是个仁善之人,陈王的日子过得不算坏,为何要想不开去谋反…… 或许与这一件事有关? “大皇子此人素来老谋深算,老夫正是因这一消息,才想着尽快赶回京城,告知陛下万务小心。”魏国公长长叹息道,“只是没曾想到,路途中老夫竟突然遭遇雪崩,稀里糊涂进入山道,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一地宫……” 语气里满是对‘世事弄人’的唏嘘。 “当时检举外公一家的,是三皇子的人。事后三皇子却并未得到任何好处。”阮靖晟长长眼睫微垂,任凭火光在他脸颊眼下,打下了阴暗沉重的阴影:“反而是大皇子趁着西北侯死后,西北边防空虚无人,安插了好几个自己的亲信。紧接着在我父亲程相为西北侯伸冤,被人陷害喋血狱中。庞相踏着我父亲尸骨,成为了大周朝的新宰相。” 他语气里的深切寒意令人无端打了一个颤。 “还有一件事。”蒋明娇平静环视着众人,“从两任西北侯到邱艾剑,再到甘州城内提供线索的胡商,都只知道地宫的一个入口——甘州城外靠近喀么雪山的山道。但方才庞仲派来营救庞亦彬的人,却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根据我了解到可靠的情报透露,他们来地宫时的地图来自庞仲。” 这一端倪原应是极明显的。但因众人被各种谜团冲昏了头脑,竟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他们皆恍然大悟。 “所以庞仲一定是知道这一地宫的。至少比我们了解的更多一些,因为他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地宫其他入口。” “也不一定。如果他真的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他怎么没有进入这一石门里呢。” “说不定他只是没找到钥匙。” “但他一定知道这地宫来历,所以才这么紧张。甫一知道有人来到地宫,就要把所有知情*人都灭口,独享这一地宫秘密。” “这地宫究竟有什么秘密,又是谁建造的,拥有着什么重要意义,竟让庞仲这一国之相都如此紧张?” …… 这些问题问得众人皆面面相觑。 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出尘面庞在火光稍暗处,给人一种强烈的心悸感:“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若亲自去问一问庞相好了。” “别忘了。”她唇角轻松地勾起,“我们手里可是还握着一张王牌呢。” 众人皆反应过来。 ——庞亦彬。 第七百七十五章 没媳妇有钱不丢人 这还等什么。 众人转身便要离开山洞,拿庞亦彬作为要挟条件,给庞仲写一封言辞锋利的威胁信,试图套出些许有用信息。 但…… “这位姑娘。”邱艾剑喊住了蒋明娇,语气如长辈般温和,“请问你是小表少爷的伴侣吗?” 蒋明娇一愣。 出于保护本来身份的习惯,方才大家自我介绍时,她也只说了她是一个女大夫,并未提及与阮靖晟的关系。 但邱艾剑竟一语道破。 蒋明娇并非性格扭捏之人。况且这人是西北侯的朋友,亦是她心中值得尊敬的长辈。 于是她利落承认了:“是。” 魏国公以保护姿态护着蒋明娇,警惕地望着邱艾剑。尽管知道这是个信守承诺的义士,但做长辈的心里,总是不希望孩子受到丁点伤害。 邱艾剑微笑看向魏国公:“魏国公,我这一问题并没有恶意,只是想履行当年对西北侯的承诺。当年西北侯将这处地宫告诉我时,曾拜托过我一件事——他说早在去京城时,他便料到这一行可能有危险。所以让人将西北侯府一些不为人知的家底,都偷偷搬到了地宫里,仔细妥当地藏了起来。” “他说若日后他的孙子或外孙来取这些证据时,带着他未曾见过的伴侣;或者有孙女外孙女即将出嫁组建新的家庭的话,就帮他把这份家底作礼物送给她。” 众人一时都怔愣住。 礼物? 邱艾剑走到另一边的墙角。那里有整整数排的大箱子,被用与山壁同色的破烂毯子盖着。 邱艾剑掀开毯子,一一打开了一排箱子。 珠光宝气瞬间迸射而出。 箱子一共足有七十六个,一个箱子里全是翡翠,一个箱子里满是金条,一个箱子里满是锦绣绸缎,因为年岁已久绸缎已经变色,但足以看出当年是多么炫彩夺目…… 另外两个箱子里,则都整齐码着瓦片和泥土——那是甘州城城中心整整两条街的地契,与东城郊外最肥沃处整整两万亩的田契。 其余箱子里全部都是古董。 秦汉代价值连城的古书、汉代名人传世的古画,六套保存完好的青铜盔甲,三四柄历经时间磨损锃亮的宝剑,许多精美的青铜器,以及满满当当的温润浑圆的玉璧,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如大白菜似的散在箱子里…… 魏国公抬头震惊地看邱艾剑:“这些是……?” 邱艾剑笑道:“我也是在西北侯托付时才知道,他们家曾经在边疆抓到过一批盗墓贼,并收缴了那批盗墓贼从整整五个汉代大诸侯王的墓里,带出来的全部古董宝藏。” 咕噜——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 五个汉代诸侯古墓! 汉代是最讲究厚葬的,但凡稍有些地位的名人,陪葬品都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横财,更何况是五个大诸侯王的古墓。 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古董若能折现,将堪比大周一年赋税。 魏国公瞥着这些价值连城,数量多不胜数的秦汉宝贝,心道一声:我信你个鬼,诸侯墓里哪里开得出这些宝贝。这肯定是挖了几个皇帝墓了。 几个皇帝墓啊。 乖乖。 大周才建朝三代底蕴不足,国库有没有这些宝贝,都是一个问题。 他并未说破这一细节,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老程头实在太精明了,家里有这么些家底,当年居然还一个劲朝我哭穷。我竟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快养活不了一府人了,每次送份子钱都送得贼厚。” 邱艾剑微笑道:“西北侯的原意是想为当时家中所有未婚娶的小辈,都留下了一笔财富,让他们哪怕在家族遭遇噩运后,仍然能够好好的长大,平安富足地度过一生。” “本来这些财富应该要给,包括小表少爷在内的,十位小姐少爷平分的。但既然他们都来不了了,这些就全部给了姑娘了。” 这是一个长辈在危险来临时,为小辈的一生最深切考虑,每一寸都藏着长辈的深切爱意。 蒋明娇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能要。” 邱艾剑温声道:“小姐,你既陪小表少爷来到了这里,就已代表你被西北侯家承认了,况且你还打算与小表少爷一起,洗刷西北侯一家冤屈。我相信若西北侯的在天之灵,知道了这一整件事,也一定会愿意让姑娘你拿这些的。” “娇娇,拿着吧。”魏国公搂了搂外孙女肩膀:“我了解老程头的为人。他可不是喜欢扭捏的,给你了就是给你了。” 扫了一圈这些珍奇古董,压抑住翻涌的情绪,蒋明娇才一字一句地道:“好,我一定会给外公一家洗清冤屈的。” 邱艾剑露出一个微笑。 刀五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一时禁不住喃喃出声道:“乖乖,连夫人的这一份都有这么多,那侯爷那一份得有多少啊。” 邱艾剑闻言顿了一下,才迟疑着道:“……小表少爷,没有。” 刀五:??? 刀一:??? 刀二:??? 阮靖晟平静道:“是外公的吩咐吧。” 邱艾剑赞赏地扭头看阮靖晟:“小表少爷说的对。这的确是西北侯的吩咐。他说西北侯家里的男孩,天职就是要守卫边疆,将那群突厥人挡在外头。所以不能娇惯他们,否则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会受不了边疆的苦的。而做他们的伴侣或姐妹,要吃许多担惊受怕与两地分离的、还有无辜被牵累的苦楚,所以这些东西要留给姑娘们,作为对她们吃得苦的补偿。” 阮靖晟深以为然地点头:“外祖父说得好。” 只是在一群人往外走时,他仍忍不住看了刀二一眼。 刀二知情会意,压低了声音道:“按照市面上流通的汉代古董价算,夫人这些财富只怕有上百万两。” 阮靖晟咽了咽口水:…… 刀二再怜悯道:“侯爷,我们出发前,武冠府里刚拿了一笔钱投资了一个庄子,账面上总共只剩下不到一万两银子了。” 阮靖晟再次咽了咽口水:…… 刀二轻轻地残忍宣布道:“侯爷,你的身家如今连夫人的零头都比不上了。” 俊美面庞依旧冷硬肃然,阮靖晟冷硬向前迈步时,脚下却不自觉一个趔趄。 …… 没啥。 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没媳妇儿有钱一!点!都!不!丢!人! 第七百七十六章 女神医看他是不是像看傻子 喀么雪山。 与祁连山脉皑皑白雪相接的一线天际,已被晕染成了灿烂的橘红色,一轮红日从山间喷薄而出,撕破了墨蓝色的纯净夜幕。 数辆盖着严实黑布的马车,如一条蜿蜒的墨色长龙,在皑皑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辙,顺着曲折山道朝城内驶去。 庞亦彬实在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尽管还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仍已嬉皮笑脸了起来:“女神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些马车里装着的,就是你们在石门后找到的东西吧?” 蒋明娇轻松地靠着椅背,颇为舒服地捧着一杯热茶,隔着一张桌子睨着他不语。 庞亦彬漫不经心地溜了声口哨:“让我猜猜里头会是什么?西北侯府珍藏多年的宝藏?还是西北侯府祖辈的尸骨,再或者是一张暗示宝藏位置的藏宝图?” 蒋明娇只是笑而不语。 庞亦彬继续饶有兴趣道:“现在女神医你能告诉我,钥匙是什么了吗?” 蒋明娇将茶碗在桌上轻轻一磕:“庞二公子,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应该知道你的处境了。” 庞亦彬轻笑着不说话了。 蒋明娇不疾不徐地吹着茶盏上的热气:“再次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对于一向高傲的庞二公子来说,并不好受吧。” 庞亦彬笑容淡了淡。 蒋明娇淡淡笑了一下,仰头直视着庞亦彬道:“庞二公子,我想你又冷了也是知道。我们是可以随时轻松杀了你的。” 庞亦彬情感快于理智,一瞬嗤笑反驳道:“你们不敢。” 随即他面露懊恼。 若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从他理会对方并动怒开始,他就已输得一败涂地了。 果然蒋明娇轻笑了一下:“庞二公子,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事了吗?” 庞亦彬恨透了这女人的笑容。这种丝丝入扣掌控着全场局势,将对手心理把握得一清二楚,自始至终笑看他们如困兽般,一步一步踏入她设置好的陷阱,再轻松愉快地耸肩摊手,说一声‘有趣’的笑容。 尤其是当他是她的对手时。 似乎察觉到庞亦彬的恼怒,蒋明娇颇为‘好心’地安慰了一下:“庞二公子,这次你在我手上坚持了两个半时辰,已经不逊于你父亲了。” 庞亦彬:…… 他并未感觉到安慰。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庞亦彬长长吐出一口气,也靠在了椅背上,“你不会以为可以用这种言语挑拨,从我口里掏出庞相府的情报吧。” “看来庞二公子对我们有些误会。”蒋明娇挑了挑眉:“我是来请二公子看一场戏的。” 庞亦彬皱眉看她。 “庞二公子您猜一猜。若是昨天奉庞相之名来救你,并被活捉关在马厩里的那一群人,得知你已被我们折磨得绝望投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他们将你的绝笔信,带出去亲自送到庞相手上……他们会为给你实现愿望,抛下你逃跑吗?” 庞亦彬下意识反驳道:“他们都是父亲派来救我的,不救到我根本不可能离开。” 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他。 庞亦彬已经恐惧于这笑容了,内心下意识地一慌,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冷静道:“再说了,我不会写那一封求救信的。” 蒋明娇哦了一声。 庞亦彬嗤笑道:“你不会以为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就能让我愚蠢到做这种事吧。” 蒋明娇轻笑道:“庞二公子,自从你在迷宫山洞里,将身上所有干粮全部吃完算起,你已足有五天滴米未进了吧。” 庞亦彬心猛地一沉:“……你!” 这女人掐住了他死穴。 他自诩头脑清醒自制力强大。无论这女人使出怎样的威逼利诱,他都不会妥协的。 但他惜命。 饿了五天已让他饥肠辘辘,若再被生生饿上几天,他会直接被饿死的。 蒋明娇起身笑道:“庞二公子,我们三日后见。” 庞亦彬咬牙道:“女人,你不敢的!” 蒋明娇只是扭头就走。 庞亦彬恨恨地盯着她的背影,他深知这百姓眼里的‘女菩萨’,秉性是多么心狠手辣,绝对做得出来饿他三天的事。 她就是个辣手阎王! “别走!”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终于慢慢吐出一句话:“我写。” 蒋明娇笑道:“庞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 立即有人铺上了笔墨纸砚与一张手稿。庞亦彬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纸笔比照着原稿誊抄了。 一刻钟后。 他将一封信捏在手里,对蒋明娇道:“一手交食物一手交信。” 蒋明娇使了一个眼色。 一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并夺过了庞亦彬手上的信,交给了蒋明娇。 一看见那一碗牛肉面,庞亦彬便如恶狼般扑了上去。先风卷残云般吞了几大口,噎得都翻起了白眼,他又趁人不注意将一根筷子藏在袖内,悄悄用力地将其折断,用筷子断口在手腕用力一划。 鲜血迸射而出。 他的手筋,断了。 他却如察觉不到疼般,任凭额上冷汗淋淋而下,闲适地靠回了椅背上,哈哈哈大笑道:“女神医,听我一句劝,下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一定要先检查一下货物。” “我倒是想看看,只凭着那一封错字百出的信,女神医是怎么说服我父亲。” “庞二公子这又是何必呢。”看着庞亦彬突然自残,蒋明娇似乎并不吃惊,只是颇为惋惜地摇头:“难道庞二公子你真以为,我们会把你写的信直接寄给庞相?” 庞亦彬心里一个咯噔,嘴里仍在镇定嗤笑着:“女神医,你应该知道兵是不厌诈的……” 蒋明娇未再理会他,扭头淡淡吩咐道,“刘大圣昨天似乎说过,只要拿到庞二公子的手稿,他半个时辰就能模仿出这封信?” 庞亦彬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失声道:“模仿笔迹?你要我写信是为了获得笔迹……” 蒋明娇只是笑了笑。 庞亦彬却全明白了。 这女人手上有一个擅长模仿笔迹的人。只是那人模仿笔迹时,需有他的手书原件作对照,所以她才要他写一封信。 她根本不在乎信件内容。 她只要他的笔迹。 但他却以为这女人是想用他的亲笔信威胁父亲,所以在写了一封满是错字的信后,还釜底抽薪地断了自己的手…… 他自以为他已诳了女神医一回,让她吃了一个哑巴亏,自残割腕时那么洋洋得意,却没想到只是一场愚蠢的自作聪明 ——白白把原件送给了人不说,还生生赔上了自己的一只手。 别人壮士断腕好歹获得了生机。 而他除了屈辱一无所获。 所以女神医方才看他割腕时,是不是像看一只大傻子,自作聪明还自作自受? “哈哈哈哈哈……” 他悲怆地放声大笑,然后因手腕的巨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七百七十七章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伤口还挺深。瞧这架势手筋应该已经被割断了吧,就那么一下功夫能给毁成这样,庞二公子对自己下手可真狠啊。” “断了。” “这非得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才能下得了这狠手了。听说庞二公子还是个书生,那他以后还能写字作画吗?” “长好了还能写字,不过要想写到原来的程度是不成了,让他以后去练左手书吧。” “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人家可没觉得这是自作自受,还觉得自己是诳了女神医,让女神医吃了一个哑巴亏呢。啧啧啧——” “我早在京城时就多次听闻,‘小孟尝君’庞二公子谋略过人聪明绝顶,对其心向往之已久。但阴差阳错,我始终无缘得见其一面。今日终于在此见到了他真容,我心中竟毫无激动,只觉得索然无味。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传闻中再怎么谋略过人聪明绝顶的人,在女神医面前都无一合之力啊。” “也不是庞二公子太蠢。能当机立断下这等狠心自我了断,他也算得上是一介枭雄了。只是女神医计划实在是滴水不漏,就只能衬得庞二公子愚笨了。” “这话有道理。人和人的差距都是对比出来的。有句话不说的好吗?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庞二公子和咱们比还是挺出众的,只是和女神医就完全不能比了,女神医才是真正的厉害……” …… 嘈杂议论声涌入耳内,庞亦彬茫然恍惚地睁开了眼,花了几息功夫才明白身在何处。 感受到手腕上的疼痛,他下意识抬了一下手。 “哎,别动包扎呢。” 一个大夫声音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另一名大夫的吩咐声,“哟醒了?快来个人去告诉刀五暗卫,就说庞二公子醒了。” 一刻钟后。 隔着大开的帐篷门,手腕上被绑着厚厚绑带的庞亦彬,被刀五摁在了椅子上,远远盯着雪地上的马厩。 刀五笑眯眯道:“一个时辰前,借两个看守马厩士兵的‘酒后失言’,女神医已将‘庞二公子被我们折磨得绝望投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他们将其绝笔信带出去,亲自送到庞相手上’的消息传出去了。” “现在两个‘酒后失言’的士兵已经醉得睡着了。” “庞二公子,你猜面对有重重守卫如铁桶般的你所在的帐篷,和几乎无人看守触手可得的拿信的帐篷,他们会选择哪一个?” 手腕的伤钻心地疼,庞亦彬死死盯着那方向,咬紧牙关地不言语。 刀五笑嘻嘻道:“庞二公子你瞧,他们动作还挺迅速,已经都跑出来了。” 庞亦彬咬唇不语。 刀五继续道:“庞二公子你快看,他们停下来了。有些人往这边看呢,这是想要过来救你了吧。” 庞亦彬忍不住抬起了头。 “才吵了四五句就回去了。”刀五啧了一声道,“庞二公子,你在他们心里地位不高啊。” 庞亦彬咬牙不语。 “看守那帐篷的士兵已经被打晕了,回头得多给他们点医药费补补身体才是。”刀五笑吟吟地道:“庞二公子,信已经被拿出来了。他们正准备逃跑呢。诶,又有人正扭头往这方向跑呢。” 庞亦彬情不自禁再次抬头。 下一瞬刀五索然无味的声音传来:“别看了,人只看了两眼,瞥见侧面帐篷里有一队护卫跑出来,就赶紧跑了,根本没把你放眼里呢。” 哪怕早料到这结果,庞亦彬心里仍忍不住咬牙暗恨。 废物。 一群废物。 父亲派他们来是救他的。他们却不仅没把他救出去,还处处拖了他的后腿——先踩中了女神医陷阱,又被这么一个假消息蒙蔽,抛下他一个人独自求生! 这群人眼里有没有他? 女神医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你们从来不会意识到,你们计谋与聪明,都只在污蔑的抢功上,只在找他人毛病上,只在排除异己上……又怎么比得过真正的百战之师? ——因为他们只擅长玩弄人心找人毛病排除异己,所以注定他们面对真正的危险时,只会愚蠢懦弱又胆怯吗? 庞亦彬忽然不寒而栗。 以前哪怕嘴上再三谦虚,他对于庞相府与自己家世,都是充满着自信的。 这一刻他却产生了巨大自我怀疑。 人间正道是沧桑。 以父亲与庞相府的那一群人,阴暗鬼祟狠辣的为人与处事的方式,真的能走的长久吗? 这是不是他的报应? 刀五的话再次在耳旁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庞二公子,此时此刻你一定还觉得输得稀里糊涂吧。譬如我们是怎么能了若指掌地猜到你们的每一步的?” 庞亦彬嚯地抬起了头。 这的确是盘桓在他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疑惑。 他不信。 他不信女神医真有那么聪明,竟能料到他们的每一步,竟能猜透他们的所思所想。 这一切失利一定是另有原因的。 “以庞二公子的聪明,不至于猜不到原因的。”刀五含笑地一字一句道:“只是您不敢承认。毕竟承认被自己人背叛,承认自己身处的建筑已开始从里头塌了,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中了庞亦彬。他表面上只是不咸不淡,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离间到我吗?”心里却忍不住地开始恍惚怀疑。 难道他的猜测是真的? 真的有内鬼? 只是内鬼会是谁呢? 这人必定是庞相阵营的老人,才能够透露出足够多的讯息,令女神医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早早地从京城赶到甘州城的似忠实奸的陆胡蒙?还是最近才带着这一群人到甘州城的程贺?亦或者是父亲身边位高权重的谁? …… 安静无人的帐篷里,庞亦彬眯起眼睛陷入了猜测,面庞一时青一时黑。 刀五垂眸勾了一下唇,悄悄退了下去。 另一个帐篷里。 书桌旁。 刀五朝蒋明娇恭敬地道:“夫人,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那些人背叛庞亦彬逃跑,他心神最为恼怒恐惧时,将庞相阵营里有内鬼的事,通过言语暗示给了他。” 蒋明娇*点头。 刀五继续道:“后续的计划,我也已经吩咐过京城暗火盟的人了。只要庞亦彬真的被庞相救走了,我们立即启动下一步计划,保证利用手头掌握的所有情报,一步一步加深庞亦彬对府内有内鬼的怀疑,让他的多疑搅得庞相阵营再了无宁日。” 第七百七十八章 这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很好,待会儿你出去以后,记得把这封信寄给魏小公子。”蒋明娇将一封信递给刀五,再三仔细地嘱咐道,“最近新到甘州城的程贺,是庞相的门生兼心腹,行事手段深得庞相真传,阴险狡猾老辣不好相与,你务必要提醒魏小少爷行事务须再三谨慎。” 刀五恭敬应是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蒋明娇瞥了眼另一个帐篷里的庞亦彬,勾起了一个笑容。 恐惧与怀疑永远是信任的最大杀手。 这颗在庞亦彬被所有队友抛弃,被迫孤身无助地陷于敌营,又为所有人嘲笑打击得自惭形秽时,埋下的一颗小小种子,在日后接连不断的失败的催化下,会长成什么样香甜的果实,带给庞相阵营怎样的变化呢? 她非常期待。 · 甘州城。 临时府邸。 这是一个难得的初夏响晴日。热烈灿烂的阳光如水般泼洒而下,满园亭亭如盖的树被照得透亮,正厅青石地板是一片儿的白,空气也被烘得暖融融的。 但室内气氛并不甚好。 偌大一个正厅被一分为二。 左面躺椅上躺着阎洪河。 中风已快一个月,除却眼皮嘴角肌肉外,依旧浑身动弹不得的他,正满脸冷漠地晒着太阳。 他身后是他的堂弟阎洪湖,与堂弟从京城带来的一批人。 右边躺椅上躺着陆胡蒙,断了好几根骨头又摔断了腿,最近还‘莫名其妙’被烫坏了喉咙的他,表情木然又无神。 他身后是他的师兄孟海生,与他和他老师程贺从京城带来的一批人。 双方人马各执一方,针锋相对如楚汉分界。 室内气氛如绷紧的弦。 冲突仿佛一触即发。 忽然正被大夫包扎着伤口的孟海生,抬手带动了另一处被恶狗咬到的伤口,嘶地叫了一声疼。 大夫吓得连连道歉:“大人对不住大人对不住。” 阎洪湖嗤笑一声:“打不过女神医就来为难大夫,庞相手底下的人官威可真大。” 这地图炮激怒了一方人。 以孟海生为首的人都嚯地抬起了头。 “那也比一群愚蠢但自鸣得意的人好。也不知道是谁的堂哥,在女神医手下吃了那些亏,都摔得中风了,还好意思在这笑话他人。古语有言‘五十步笑百步’大抵不过如此吧。哦,这群武夫知道‘五十步笑百步’是何意吗?” “你!” “我怎么了?你们心虚了?” “心虚个屁!老子最看不上你们这群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了,你们再哔哔上一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揍你们。”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当时阎洪河与陆胡蒙处于互相怀疑期,便都给各自阵营写了信,汇报了对方可能是叛徒的事。 于是受到各自阵营老大指令,从京城远赴甘州城的援军们,再读了一封又一封言辞确凿的信后,自然深信不疑对方是叛徒。 他们原本都打算着一见面,就把对面那群叛徒给拿下的。但两班人马甫一对上了才知,彼此竟算是势均力敌。 一时谁也打不过谁,谁也不能奈何谁。双方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住了。 场面十分焦灼。 直到昨天孟海生带人去喀么雪山救庞亦彬未果,灰溜溜地带着残兵败将与庞亦彬的绝笔信,回到了临时府邸里时,被阎洪湖肆无忌惮地嘲笑了一声,这一场战争才正式被引爆了。 孟海生一群人受了伤,不敢真的惹怒阎洪湖这群武将,只好暂时冷笑偃旗息鼓。恰好阎洪湖也不敢真与庞相阵营撕破脸。 双方忍恨各退了一步。 “呵——” 这一声出自阎洪湖。 “呵——” 这一声出自孟海生。 “嗬——” 这一声出自躺在躺椅上,满脸冷漠的阎洪河。 听着这些人如幼稚小童般的争吵,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麻木地闭上了眼。 耳不听为净。 自从这一群人来了以后,他与陆胡蒙就试过用各种办法,告诉他们事情真相。 他不断冲他们使着眼色,用余光瞥着魏清轩,发出危险的唔唔声。 陆胡蒙则不断瞪着魏清轩,浑身挣扎着要朝他吐口水,嘴角肌肉无时无刻不是抽搐的。 但这群蠢货无一不会错了意。 “堂兄,我就知道魏清轩小兄弟是你最亲近的人,在我们大家一起相聚如此欢乐的时刻,你还不忘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了你最好的小兄弟,让他一个人被冷落在角落里。你在信里说他是你最亲近的小兄弟时,我其实还是有些不信的。但如今亲眼所见后,我相信了。堂兄,你和你小兄弟的这份兄弟实在是感天动地啊。” “陆师弟,你这般激动是为了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为了你,潜伏在那姓阎的旁边的小兄弟的吗?放心陆师弟,我们已经将你的信给庞相看了。他也很感动于小兄弟为你忍辱负重潜伏的感情。他已经答应将小兄弟引入我们的阵营了,以后你们就能长久相伴了。” “堂兄……” “师弟……” “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替你报仇,铲除掉那个该挨千刀杀的叛徒,保护好你们在营地里最宝贵的小兄弟的。” “你们就好好安息哦不,养伤吧。” …… 如此三番几次后,他和陆胡蒙也终于累了,选择了睁着眼睛装瞎。 毕竟自己造得孽,还能自杀咋地? 忽然大厅侧门被一下推开。 魏清轩从外头进来,拎着一个大油纸包,恭敬地递给了孟海生:“孟大人,这是小弟特地让人改头换面,去女神医的医疗点里,偷偷置换来的跌打损伤丸伤药,见效快极了还不怎么疼,你先试试。” 孟海生感动地拎着油纸包:“小兄弟你有心了。” ——这些人嘴里恨女神医入骨,一遇上了受伤生病,首选还是用女神医的药。 魏清轩青涩摸了摸后脑勺:“你们都是陆兄长的兄长,自然就是我的兄长。陆兄长此前照顾了我那么多,我做这些都是投桃报李,你们再谢我可不好意思了。” 孟海生上下打量着魏清轩,由衷感慨道:“得了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小兄弟,胡蒙好福气啊。” ‘好福气’的陆胡蒙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孟海生的手下惊喜地捧场道:“孟大人您看,陆大人听到了咱们的对话,知道咱们夸他的小兄弟,高兴得都翻了白眼了呢。” 陆胡蒙:…… 我草你爹的高兴。 忽然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一阵轻微脚步声。 第七百七十九章 滚,我没你这个棒槌兄弟! 那是一个机灵小童。 他年岁颇小才十二三岁,趁人不备时如一只瘦猴似的,钻到了阎洪湖身旁,将一个大包袱悄悄递给他:“阎小将军,这是金小少爷吩咐小的给您的。” 金小少爷。 这是营地里的人对魏清轩伪装的身份——长公主贴身嬷嬷的娘家侄子,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秀才的称呼。 阎洪湖接过包裹。 包裹表面不起眼入手颇沉,令阎洪湖手向下坠了一下。 阎洪湖心下当即有所猜测。 徐徐打开包裹皮后,果见里头有一排金条,他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堂兄的这小兄弟会做人,难怪堂兄会如此喜欢。 金条底下压着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阎小将军来营地时,金小弟未曾远迎实在失礼。这是这些时营地账面上的出息,还望小将军笑纳美意。另,跌打损伤丸有毒。’ 他手下瞥见金条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乖乖,整整一排成色十足的金条!金小少爷还真是一点都不藏私。” 阎洪湖再将纸条给他看。 手下看完纸条再看魏清轩,神情已完全不同了,由衷地幽幽感叹道:“刚才看金小兄弟给孟海生他们送药,我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心道这金小兄弟莫不是假戏真做,被那一群酸儒生给迷惑了。谁知道他竟是这般的赤胆忠心,为了阎二将军为了将军您,竟冒着这么大风险给他们下毒。如今他还将这账面上的出息,一分不留地全送给将军你了。他年纪虽小,忠心却实在是令天地动容啊。” 阎洪湖亦是摇头道:“能为了兄长做到这一份上,实在难怪兄长喜欢这金小兄弟了。” 阎洪河满脸冷漠:…… ——老子不喜欢。 “兄长此趟甘州城之行处处坎坷一路波折不断,却能遇上这么一个赤诚的小兄弟。想必他每每思及此事,心里都必定是庆幸不已的。” 阎洪河神情木然:……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一份庆幸我就白送你了。 不要钱。 不用谢! “兄长并非性情中人,却能在这次办差路途中,拥有这样一份生于患难,令人动容的兄弟情,实在只能用妙不可言的‘缘’字来形容了。以我对兄长的了解,若他能得知小兄弟在他中风后,仍然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定会说这是他十年来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了。” 阎洪河面若死灰:……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在去甘州城的路上遇上了他,第二件就是在三岁时在府里拥有了你这个傻缺弟弟。 忽然手下压低了声音:“将军,如今小兄弟独掌营地大权,实在是个不可轻忽的人物。若是阎二将军醒着就罢了,还可以靠二人间的兄弟情拉拢小兄弟。但阎二将军如今都这样了……若这金小兄弟真的被孟海生那群人给拉跑了,我们的处境可就难了。” 阎洪河眯起了眼道:“你的意思是……?” 手下一字一句道:“咱们的底牌靠山可不比庞相差,若是小兄弟知道些真相的话,自然是知道该选哪边的。” 阎洪河:!!! 方才还木然冷漠厌世的他,一瞬猛地睁开了眼,用力挪动着眼珠,斜斜瞪着自家弟弟,从喉咙里发出激烈地嗬菏声。 不行。 不可以。 绝对不行! 什么别的事情都可以,但绝对不能让那卧底知道他们底牌! 阎洪湖。 要是你这傻缺答应了这要求,你就不只是傻缺了,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人形棒槌,还是实心的那种。 阎洪湖面露迟疑,陷入了沉思:“让我好好想一想。” 手下的意思他明白。 虽然自打他们一来,小兄弟就老老实实地主动让贤,要将营地一把手的位置拱手让人。 但因他们与庞相的人谁也不肯让人谁也不肯服谁,又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就一直没能决出这一把手归谁。 于是奔着宁可便宜了朋友,也不能便宜了敌人的心理,他们在再三犹豫后,都决定仍让小兄弟当这一把手。 如今孟海生那群人摆明了,在拉拢那小兄弟入他们阵营。 虽然他们知道小兄弟对己方的忠心,但孟海生背后可是庞相。如果不透露一下他们底牌,让小兄弟安一安心,让小兄弟真带着这一股力量跑了,他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三足鼎立时,最要紧的可是要安中立派的心。 但不是他不信任小兄弟…… 实在是他们底牌的身份太特殊。如果消息透露时稍有走漏,他们计划就将满盘皆输。 他犹豫半晌道:“我看庞相那头攻势也不是很猛,这件事日后再说也来得及……” 阎洪河刚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童就又轻手轻脚地抱来了一个包裹,恭敬递给了阎洪湖。 “阎小将军。金小少爷又让我给您送东西了,说是方才送漏了的。” 然后小童恭敬点头后,一溜烟地跑了。 阎洪湖狐疑地打开了包裹。 ——珠宝宝气迸射而出,里头是整整两排金条。 一张纸条置于其上——‘兄长,方才是营地账面出息,这回是我个人的赔礼,还望您也千万别客气。’ 咕噜—— 手下目光黏在金条上,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两、两、两排,这得多少钱啊。” 阎洪湖喉结也禁不住滚了滚,话不自觉拐了个弯:“日后再说怎么可能来得及。若小兄弟真被那群人拉走了,一切就都晚了。这样,等咱们从甘州城出发后,我就找个机会与小兄弟露一露底。堂哥这人一辈子实在孤独,能有这么一个交心的兄弟不容易。我们作为他兄弟姐妹的,也得帮衬他这一把才是。” 手下兴高采烈地道:“将军您放心,小的方才都注意过了,小的说要将这事告诉金小少爷时,阎二将军可高兴了,又是翻白眼又是喝彩又是抽嘴角呢,肯定是激动得都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后悔之前没告诉金小少爷呢。” “咱们这是帮他实现愿望!” 阎洪河:……………………… 阎洪河已经彻底被气厥过去了,仰头望着头顶天花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滚。 我不要你这个兄弟姐妹的帮衬。 我没你这个天下第一实心大棒槌的兄弟。 第七百八十章 你想要女神医看一出好戏? 与此同时。 正厅另一边。 因为双方间根深蒂固的偏见,与冰冻三尺的误解和敌对,尽管身处一个屋檐下,尽管魏清轩‘苦口婆心’劝过数次,阎洪湖与孟海生与其手下的两拨人,纵然相遇也都几乎无交流。 因此孟海生并不知阎洪湖处发生的事。 他只是享受着小兄弟送来的灵丹妙药。 “这药见效也太快了。抹上去一下就不疼了,伤口的血也很快止住了。抹了药以后,我可算是活过来了,浑身都有知觉了。”在摔伤的胳膊腿上被抹了药后,孟海生由衷地长长叹了一声,“小兄弟,这次可真是多亏你的药了。虽然你嘴上说得轻松,兄长可是知道你拿到这些女神医开的药,花了不少功夫吧。” 陆胡蒙神情冷漠。 呵。 你这傻叉。 那些药就是他们阵营的,他拿药可不就是‘嘴上说得轻松’么。 魏清轩腼腆笑着:“孟大人您太客气了。你们都是陆兄长的同僚与师兄弟,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孟海生摆了摆手道:“一直叫大人大人的多生疏。既然你是陆师兄的好兄弟,就也是我孟海生的兄弟了。以后别叫我孟大人,叫我孟哥就行了。” 陆胡蒙无情冷笑。 呵。 阎大哥、陆大哥、孟大哥……金小兄弟,我当初怎么没看清你有这么多好哥哥呢? 魏清轩迟疑道:“这多不好意思。” 孟海生板下了脸:“小兄弟瞧不起我了不是。” 陆胡蒙冷酷嗤笑。 放心。 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让他瞧不起你的。 “孟大哥。”魏清轩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之前就听陆兄长说过好几次,他要奉庞相命令救庞二公子出来。这回你们没救出庞二公子,只拿出了一封信,庞相会不会……?” 孟海生沉默摇头。 魏清轩止了话头安慰道:“孟大哥,我相信庞相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的。” 孟海生摇头道:“小兄弟,你不懂。庞相并不只是为了庞二公子,才让我们去这一趟喀么雪山的,他还别有目的。具体是什么目的,他也没和我们透露。我想能了解这件事究竟的,也就只有我的老师了。” 孟海生的老师是庞相的门生,程贺。 “事情好复杂啊。”魏清轩佯装懵懂的挠挠头,又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段时间似乎没见到程大人?” 孟海生摇头叹道:“他老人家虽然带着我们来甘州城了,可还在忙活着策划京城被推迟的春闱呢。估计还得要忙一段时间,他才能脱出身来料理这边的事吧。” 魏清轩哦了一声。 “这回没救到庞二公子,我估计老师不会在甘州城多留了。”孟海生问道:“小兄弟,你对甘州城更熟悉一些,情报也应该比我灵敏。听说女神医已经打算启程回京了?” 魏清轩压低声音道:“是有这么回事。喀么雪山已经在撤兵了,西七坊也正在筹备出行要用的车马粮草了……所以大家都在说,女神医应该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孟海生比陆胡蒙更年轻气盛,性格也更为冲动易怒。 他摸着屁*股上的伤,冷笑着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孟海生平生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之前还担心女神医一直偷摸着不敢出来,这仇一直报不了。现在以有心算无心,我倒要看看若在离开时,当着甘州城全城百姓的面丢个大丑,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出来敢招摇撞骗!” 魏清轩小心翼翼问道:“孟大哥,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 孟海生理所应当地道:“小兄弟你对甘州城更熟悉,当然还需要小兄弟的多多相助了。” 他如此这般对魏清轩吩咐一番。 魏清轩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握紧了拳头:“孟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帮您办好这件事的。” 孟海生拍了拍魏清轩肩膀表示满意,自信地哈哈大笑:“小兄弟,你就尽等着看离别那天,你孟大哥设计出的好戏吧。” 唯有陆胡蒙猛地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 看你的好戏? 让魏清轩这个通风报信的卧底,看你怎么跟着女神医后头,找屁吃的好戏吗? 那的确是一出好戏呢! 蠢货! · 甘州城。 西七坊。 正值日夜交替时分。村口公鸡才叫了一两声,墨蓝色夜幕仍笼罩着大地,细碎星子如碎金般闪烁时,五月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爬起了床。 从门口高高的柴堆上,抱下了一小搂柴火,熟练的生起了大灶,热熟了昨晚的窝窝头,她趁热揣了一个在兜里,重新盖灭了火堆。 “阿巴——” 床上一个妹妹被火声吵醒了,揉着眼睛叫了一声。 五月过去揉了揉她脑袋,做了一连串手势:‘我出门了,窝窝头在锅里热着,醒来了自己吃’。 妹妹乖巧点头。 五月露出一个小小笑容,挎起了自己缝的小包,披着清晨浓重的露水与冷霜,朝着墨蓝色天幕尽头,缓慢但坚定地走了过去。 她要去给女神医送行。 从前几天起,西七坊里就不断传出女神医在准备车马粮草,要离开甘州城回京的消息。 甫一得知这消息起,五月就决定要给女神医送行。 地震时,她娘亲被倒塌的房梁压死了,她和弟弟妹妹都是天生的聋子哑巴,被困在了废墟般的屋子里,求救的话都喊不出来。 她本以为她们会被直接饿死,但在被困了将近一个月,只剩下一口气时,她们兄弟姐妹数人都被救灾队救了出来。后来她才知道救灾队原是打算放弃的,是女神医坚持要救灾队救人,她们才有了这活命的机会。 被救灾队救出了废墟后,她和弟弟妹妹因为被饿了太久,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十几天,才被女神医抢回了一条小命。 活了命就要生存。 她们失去了爹娘,没有谋生手段,也是女神医筹办了西七坊,开了这么多作坊,才让她一个聋哑小孩也能给食堂打下手,挣半份工的钱养活弟弟和妹妹。 现在女神医还免费借给了她们房子住。 女神医帮了她太多。 但她太笨了,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女神医。 她只能给女神医准备了一件礼物。 尽管给女神医什么都不缺,尽管肯定还有很多人会给她送东西,尽管她的礼物实在微不足道,但她仍旧给她做了一个礼物。 一件围裙。 第七百八十一章 女神医真是帅帅帅!!! 她早就悄悄观察到了。 ——女神医在认真地治病救人时,衣服经常会被血迹弄脏,所以经常要换外衣。有时候,她甚至见过女神医一天换了四五件外衣。 她原是打算给女神医做件外衣的。 但她不敢。 尽管她今年已经八岁了,母亲也教过她女工,但因为实践的机会实在太少,她仍不太会做衣服。在裁布不大会裁、走线走不齐、绣花总是走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没把握做一件成衣。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的钱不够买一件成衣的布料。 她不知道女神医会不会喜欢这件围裙。 只是,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东西了。 送别的路颇为漫长艰难。 尤其对于一个小孩。 等五月终于快走到东城门时,初生的骄阳已经撕破了墨蓝色天幕,蒸发了残留的潮湿雾气,将目之所及处照得亮堂堂的了。 望着高高*耸立的深褐色城墙,和不远处宽阔大道上,带着包裹陆续奔赴的人流,五月知道自己来对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更加用力地迈着步子。 终于要到了。 刚迈出一小步,她就被人推了一把。 她被推得站立不稳,下意识就往前扑了一下。恰好她的面前有一个小泥坑。眼瞧着她就要往侧面一栽,结结实实摔泥坑里了,她第一反应是用力将小挎包护在身前,人用力朝侧面转了半圈,胳膊肘着地摔在了地上。 围裙,是她要送给女神医的,千万不能脏了。 哗—— 水坑里溅起了水花。 她呛了一大口泥水,满脸通红地咳嗽了起来。 身后传来了毫无同情的肆意嘲笑声。 “哈哈哈,看又一个笨蛋摔进去了。” 五月愤怒扭头看去。 那是三个蹲在路旁小道上,十七八岁的泼皮。他们各自叼着一根草根,草草披着破棉袄,穿着短了一截的裤子,棉袄连扣子都没有扣,正拍着掌嘲笑着五月。 除了随身的小挎包外,五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上手上都被泥水沾满了。 她一时愤怒之下打着手势,发出‘阿巴’声争辩道。 ——是你推我的。 三个泼皮看见五月的手势,声音一顿又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居然是个小哑巴啊。” “啧,连话都不会说,你活着做什么!” “这小哑巴脾气还挺大,还准备找我们理论了呢。你们说这小哑巴她爹妈是不是也是哑巴。” “不,你应该问,他爹妈被人骂了是不是也只会这么阿巴阿巴地叫。” …… 五月到底是个小孩。 在最初被推的愤怒后,望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泼皮,她忽然感到了害怕,不再理论扭头就跑。 泼皮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小哑巴,我们说了你可以走了吗?” 五月听不见声音,径直就闷头往前狂冲,然后被拎小鸡般拽住了后领。 “小哑巴看,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给哥几个买点酒喝吧。” “跟你说话呢!把钱都给我交出来听见没有。” “艹,原来不仅是个小哑巴,还听不懂人话。” “算了那哥几个自己搜吧。” …… 三个泼皮径直搜起了身。 五月虽然年纪很小,也懂得发生了什么。她如孱弱的小鸡仔般僵立着,丝毫不敢反抗。钱当然很重要,但她知道她更不能死,她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 泼皮们搜了半天只搜出了三个铜板,悻悻然把她的荷包头绳饭兜都扔在了地上,用力踩了好几脚道:“不仅是个聋子哑巴,还是个穷鬼。” “能有三个铜板就行了,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哦还有一个窝窝头,正好我早上还没吃饭呢。” …… 五月自始至终绷着身体,乖顺地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直到一个泼皮摸向了她护在胸*前的小挎包。 “咦,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挎包,这小哑巴护得还挺紧,刚才搜身时都没看见。打开看看……” 五月意识到要发生什么,拼命挣扎起来,红着眼睛发出声音:“阿巴阿巴。” 不。 不行。 里头是她给女神医送的围裙。钱可以给你们、荷包可以给你们,但这份礼物不能给你们弄脏了。 她这辈子都可能再见不到女神医了。 这是她唯一送礼机会。 泼皮们见五月护得这么紧,以为里头有什么贵重东西,一时都来了兴趣,兴奋地朝地上呸了一口道:“看不出来小哑巴还挺狡猾,还敢藏东西了!” “这里头肯定藏着铜板。” “小哑巴真是欠打。等哥几个拿了钱,得好好教教她做人才是。” …… 五月拼命摇头蹬腿挣扎,用力护住小挎包忍泪嘶喊:不,这不是钱。求求你们了,这是我送给女神医的礼物,它不值钱的。 可是她喉咙里只能发出‘阿巴阿巴阿巴’声。 这更激怒了三个泼皮。 一人将她一把搂住,另外两人掰开了她的手,强行抢过了小挎包,用力打开了一看。 里头只有一件围裙。 围裙被叠得整整齐齐,纯白麻布为底蓝线锁边,中间缝着一个大湛蓝荷包。 款式极为简单。 做工甚为粗糙。 布料极为廉价。 但看得出来其针脚细密,缝制的人是用了心的。 三个泼皮见此都大失所望。恼怒的他们照例扔掉围裙,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又把火撒在五月身上。 “好你个小哑巴还敢装神弄鬼糊弄我们。看我今天不好好教你改怎么做人!” 两个泼皮一左一右拎着五月的胳膊。 一个泼皮抬脚要踹。 忽然那泼皮脚上一麻,竟一个站立不稳,朝前一扑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 一个清冽女声紧接着传来。 “住手。” 四人皆下意识循声看去——一匹利落的白马飞驰而来,坐在马背上的人穿着利落的月白骑装,腰背如松般挺直,泼墨般头发高高束起,白皙受手中持一根黑色长鞭,竟是一个孤身女人。 三个泼皮原还面露紧张,但见只有一个女人后,他们皆不屑地威胁道。 “识相的就给爷滚远点。” “否则到时候刀剑无眼,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多管闲事当心把自己给管进去了,到时候后悔药都没得吃。” 作为回答的是——黑色长鞭在空气中挥出残影,唰地一声落在他们脸上。 叫嚣声戛然而止。 泼皮发出惨叫。 蒋明娇这才翻身下马,走到了五月的面前。 第七百八十二章 他他他他们完了! 五月被吓得不轻。但她被救后,第一反应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捡起地上的围裙,抖开检查了一遍。 方才被三个泼皮推到水里,摔成了落汤鸡时,她没有哭;被三个泼皮搜身要钱,拿走了钱和窝窝头时,她没有哭;被三个泼皮如小鸡般拎着要揍,有生命威胁时,她没有哭…… 但看见围裙上出现了六七个脚印,被踩的不能见人后,她终于忍不住眼眶通红,扑簌簌地往下落了泪。 “阿巴阿巴阿巴——” 这是她特地给女神医做的。 女神医就要离开甘州城了。 这可能是这辈子她唯一一件能给女神医的礼物了。 ……现在没了。 五月素来性格安静,懂事听话。哭起来时也不像其他孩子般大声,只是紧紧将围裙抱在胸前,哀戚地蜷缩成一团,受伤小兽般发着抖地呜咽着。 蒋明娇蹲下了身体,将五月搂在了怀里,温柔地拍着她肩膀道:“没事了,坏人们已经被教训了,你现在没事了。” 五月用力摇头。 她不是为了这些坏人哭的。因为聋哑的毛病,她从小都被人欺负惯了,她早就不会因为被坏人欺负而哭了。她哭只是因为觉得她实在太笨了,连一点力所能及的感激,都没办法给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实在太笨了。 …… 被狠狠一鞭子抽在脸上,三名泼皮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声音因疼痛愈发狠厉了。 “我告诉我们都是女神医的人,在甘州城欺负女神医的人,呵,今天你完了!” “都别拦着我,老子今儿个非得抽十鞭回去,让这娘们脸上也开个华,见识一下女神医的厉害不可。” “一起上。” “我还不信她一个能打得赢咱们三个!” “我们还是女神医的人呢,这娘们今天在这里找死,我就成全她这一回。” …… 三个泼皮莽头莽脑地冲了出去,刚跑出了三步不到,又都惊恐地僵在原地。 因为他们看见了一匹马。 一匹从远方风驰电掣地疾驰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墨色高头大马。眼瞧着要径直撞上他们了,那匹墨色大马竟还在加速,并无半分减速之意。 三名泼皮的眼睛皆惊恐地瞪大。 这样会死人的! 他们吓得惊恐大叫,想要四散而逃,却因为慌乱撞在一起摔在地上,动弹不得地瘫软在地,眼睁睁墨色大马飞了过来。 吁—— 千钧一发之际。 是坐在墨色高头大马上,身着墨色厚重甲胄,火红披风烈烈招展,面庞俊美冷硬的阮靖晟拉住了马缰。 墨色大马感受到主人的意思,发出了急促的嘶鸣声,马蹄高高地抬起,堪堪停在半空中。 三个泼皮不敢再停留一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马蹄下,只留下原地因失*禁留下的水渍。 但一切还没结束。 三名泼皮刚跑出三步远,抖着声音喊了一声‘救命——”,就分别被三个身着黑衣的暗卫,用薄寒锃亮的大刀,对准了脆弱的喉咙。 他们的求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们头顶响起了,如带着冰渣子的质问声:“听说你们是女神医的人?” 有一匹墨色大马,身着墨色厚重甲胄,容貌冷硬俊美,有三名如影随形的暗卫,此男人身份简直是呼之欲出…… 三个泼皮哆哆嗦嗦地道。 “武武武冠侯?” “侯侯侯爷?” “您您您是武武武武冠侯?” …… 阮靖晟面庞依旧冷硬不变,冷冷注视着三人,显然是默认了身份。 三人腿软跪在了地上,再扭头看向搂着五月的蒋明娇,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但如果这是武冠侯,那么与武冠侯同行的女人,只会是…… “女女女神医?” “女神医?” “你你你你是女女女女女女神医……” …… 蒋明娇淡淡看着他们,似笑非笑勾唇:“你们不是我的人么?怎么现在倒像不认识我了。” 见蒋明娇真的承认了,三人登时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们打着女神医名号,还被正主撞了个正着,还叫嚣着要用鞭子抽正主。 完了。 全完了。 他们全完了。 哪怕在甘州城内,也不是每人都见过女神医的。他们对女神医的印象仅限于‘白衣’、‘大夫’、‘气质出众’、‘前呼后拥’。 谁能想到女神医今日骑马、着月白骑装、还一个人出来啊。 三人当即吓得跪地求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女神医我们错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指使我们这么干的。” “对对对,是有人指使我们在这里的。” “女神医,有人要暗地里害你,他让我们埋伏在这里,等待会儿你的马车出来就捣乱,要让你当着人群出个大丑。我们也是在这里等着您出现,等得实在无聊,才想着拦几个过路人,敲一点外快的。女神医我们告出幕后真凶,你可不可以算我们戴罪立功……” 阮靖晟坐在墨色大马上,火红披风烈烈招展:“那人是谁。” 三名泼皮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给了我们一人二两银子。” “他说他是庞相的人。” “他说他叫孟海生。” 阮靖晟与蒋明娇对视一眼。蒋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 阮靖晟简短道:“带走。” 风水轮流转,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三名泼皮登时如三只大蛤蟆,被刀一刀二刀五拎着后颈,甩上了马背拎走了。 蒋明娇这才扭头看着五月,想问问小丫头要去哪儿。然后一扭头,她就对上了小丫头希冀的眼神,和激动的手势。 “阿巴阿巴……” 幸好队伍里有懂手语的,赶紧出来翻译道:“女神医,小丫头在问您是不是真是女神医。她说她叫做五月,今年八岁,今天是特地来给女神医送行的。” 蒋明娇朝她笑着点头。 小丫头眼睛一下就亮了,拼命地打着手势,兴奋地拿起了小挎包,然后想起了什么,又沮丧地低头连连摇头摆手。 翻译道:“小丫头好像是想说她给您准备了一个礼物,是一件她亲手做的围裙,但说了一半她又说没这件事了,让我不要翻译……” 蒋明娇看着围裙上的脚印,登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温柔坚定地接过围裙,平视着五月的眼睛道:“小五月,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第七百八十三章 我想成为女神医一样的人 五月紧紧抱着围裙,先乖顺地点头又沮丧地摇了摇头。 这是她给女神医的礼物。 但礼物已经弄脏了。她不想把弄脏的礼物送给女神医。 蒋明娇已经明白了。 她温和又坚定地接过围裙,将围裙轻轻抖开,拍了拍其上脚印,望着围裙的锁边与荷包:“款式很可爱。” 翻译给五月做着手势。 五月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内浮上了希冀。蒋明娇站起了身,将围裙系在了腰上,对着五月转了一圈,温柔微笑着道:“大小很合适,五月缝的很棒哦。” 细细将围裙叠好,蒋明娇再次蹲下身,将五月搂在了怀里,蹲下身摸着五月的头,“五月,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翻译做了一连串手势。 五月仰头望着女神医。 在女神医通透清冽的眼里,她看见了自己——一个一跤摔在了泥坑里,头发上都是半干泥水,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又瘦又黑又平凡的落汤小鸡。 她在决定给女神医送行时,根本没想过她能遇见女神医,能和女神医说话,能亲手将礼物交给女神医。 ——她只是想如其他给女神医送行的人一样,虔诚地感激地把这件围裙,放在女神医的马车里。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可她方才分明看见女神医穿了她的围裙,听见了女神医说‘她做得很棒’,说‘喜欢她的礼物’,被女神医摸了头发。 她茫然地打着手势。 翻译轻声笑着翻译道:“小丫头在问‘女神医,我是在做梦吗?’ 周围人都发出善意的轻笑。 蒋明娇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亲昵温柔地道:“五月如果觉得自己在做梦的话,我再给五月变个梦里的戏法好不好?” 五月傻傻看着蒋明娇。 “如果五月从现在开始,就往家里跑得话,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到家……”蒋明娇温和地望着五月的眼睛,“那么一个时辰后,五月会在家里的桌子上,发现四包配好的药。从今天晚上开始,如果五月带着弟弟妹妹们,每日三次日日不落地,把那些药喝上半年,五月和弟弟妹妹们就都能听到声音了。” “好不好?” 翻译飞快打着手势。 五月起初还没明白蒋明娇的意思,茫然地看着翻译的手势,呆呆地站在原地。 直到蒋明娇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再问了一句:“好不好?” 直到翻译再打了一个手势。 五月才忽然反应了过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连小挎包与荷包都不要了,扭头就往家的方向狂奔。甫一扭头开始跑,她就又被绊了一跤,但她一点也不在乎,爬起来连灰都不拍就接着跑。 边跑,她边茫然落着泪。 众人含笑看着刀一奉命追上去,把小丫头忘掉的小挎包小荷包给她,看着小丫头的背影逆着太阳的方向,笨拙地离开。 “真好啊。” “是女神医好。” “那些药可都是女神医出钱的,还有那个寄宿学校,那花钱可多了去了。我刚才和那些孩子们说起时,他们都哭成一片了,说最怕的就是被人抛弃,未来一定要报答女神医呢。” “那是女神医值得。” …… 蒋明娇并未听见众人的轻声议论。 民间素来有散财的说法。在喀么雪山的地宫里得到了一笔财富后,蒋明娇虽不至于清高到全捐出去,但也想尽己所能帮一下人。 不为别的。 只为自己心安。 五月被从废墟里挖出时,是她亲手把这孩子救活的。当时她检查过五月的身体,她与她兄弟姐妹一样,都是天生耳聋。哑,只是因听不到人说话,也没有父母教导如何说话,所以学不会说话。 她便买了一大批药。 除了五月与她兄弟姐妹外,那些在地震中失明失聪、失去腿、胳膊、手的孩子们,也都收到了各自对症的药。 与此同时。 一个寄宿学校正在西七坊建造着。 与同样建在西七坊的学堂不同,这所学校只招收在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孩子。白天孩子们如普通孩子般,一起在西七坊的学堂学习,晚上再一齐回到寄宿学校里,由老师教导生活技巧,直到十四岁毕业为止。 学费不接受赊欠。 但学校老师会针对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发放不同的短工任务,确保只要愿意在闲暇时间工作,所有孩子都交得起学费。 这是她离开前,给甘州城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是这次甘州城救灾之行,最后一个句号。 众人正准备转身离开,就看见前方小丫头停了下来。 他们皆是一愣。 小丫头停下来后顿了两息,又转身拼命往回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后,五月仰头望着蒋明娇:“阿巴阿巴——” 蒋明娇蹲了下来,平视着五月:“小五月,怎么了?” 五月一把搂住了蒋明娇,将头搁在她颈窝里,默默流出了眼泪,打完了一串手势。 然后她又耳朵羞红地转身跑开了。 蒋明娇听见了翻译的声音。 “女神医,五月方才在说,女神医,谢谢你。” “还有‘女神医,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众人先是一愣又释然扬唇一笑。 “就知道是这样的,也就应该是这样的。” “又一个小草儿咯。回头可得和小草儿说,她得再努力一些了,否则她的江姐姐就要被人抢走了。” “那小草儿可得努力一辈子了,咱们女神医魅力大着呢,走到哪儿就受哪儿的人喜欢;毕竟谁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呢。” …… 轻松的嬉笑议论声中,众人皆已翻身上马,迎着草原上翻腾的绿浪,劈风斩浪般任凭马儿飞驰披风卷起,朝着遥远的京城疾驰而去。 风声呼啸中。 阮靖晟墨色头盔顶的红缨被吹起:“娇娇,你还记得江南一行吗?” 蒋明娇点头。 阮靖晟俊美冷硬面庞上出现难言的温柔:“昨日江南三省的暗火盟堂主发来例行报道,都提到了一件事。” “距你离开江南快一年了,这一年里,江南自发地出现了两个女医学校,一所女子私塾,大街小巷的医馆里都多了女徒的影子,各大商行的女掌柜的数量也多了一成。” “一旦有人问起,她们的答案都和今天的五月一样——她们都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改变,从来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娇娇,你做到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大丈夫不拘小节 甘州城。 东城门。 初夏的朝阳高悬头顶,灿烂阳光如瀑布般泼洒而下。裹挟着无数细碎星子般的阳光,照得沉默伫立的深褐色城墙,如沐浴着亮到发白的流金。 城楼是新建的。 甘州城原来的城门城墙已在地震中损毁了。蒋明娇主持完喀么雪山的挖掘,与甘州城内主干道建设后,便在阮靖晟的专业建议下,发布了许多高薪岗位,筹集了一大批劳动力,重建了东城城门城楼。 这一举动十分及时。 在城门城楼建起的五天后,甘州城就遭到了小股突厥士兵的攻击。他们皆乔装成胡商,躲过了边疆士兵,直奔甘州城而来。 若无此一城门的阻挡,甘州城定又会损失惨重。 当然因为重建时间尚短,城门仍有诸多细节未建全,还需甘州城属官进行完善。 卢总督被阮靖晟带到京城审判了。如今负责甘州城灾后重建工程的,是原来的甘州城知府。这人为人老实肯干,只是因不擅长送礼阿谀,被卢总督厌恶不喜,一直郁郁不得重用。 将城内建设工程交给他,蒋明娇很是放心。 齐聚在高大巍峨的城墙前,百姓们自然地谈起了女神医。 “你们听说了,女神医在前几天建立寄宿学校、给那些残疾孩子送药的事了吗?算上那份交给甘州城知府的城门修建计划书,与城内交通干道建设计划书……女神医真是把甘州城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才离开甘州城的……” “女神医不是一贯如此吗?医术好就算了,还有一身飒爽的浩然正气,处处都肯为咱们打算。和那些个弄虚作假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弄虚作假?你是说……?” “除了另一个救灾队的人,还能说谁啊。” “你们还不知道那消息吧?前几天城里下了一阵暴雨,阎将军和庞相的人住的别院,围墙被冲倒了,露出了里头的样子。嚯!那可叫一个金碧辉煌奢华无度,墙是金的,池子是新修的,花鸟是新运进去的,连地砖都是用玉做的。” “女神医和武冠侯为甘州城救灾、救人、救市、又是出钱又是出力,都还只住着普通小院。那阎将军为甘州城做啥了,就好意思住那么奢华的院子?”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呗。” “啧啧,听说他们二把手还是庞相的人呢,我这下可算是知道那些表面冠冕堂皇官员,实际上都是什么的一丘之貉了。” 七嘴八舌地说着说着,众人回忆起这段时间甘州城的种种,重温女神医的浩然正气清冽出尘,又逐渐陷入了沉默。 对比出差距。 单是这一趟甘州城救灾之行,女神医展露出的德性与境界,就如广阔的瀚海、如巍峨的高山、如一往无忌的长天,令人不由自主地仰望憧憬。 他们相信哪怕许多年后,他们已垂垂老矣记忆淡薄时,仍会记得今时今日的高山之巅上,这一抹白衣清冽招展的身影。 与之相比。 阎将军与陆大人则令人唾弃——他们虚伪,如藏在洞穴里只敢用伪装见人的老鼠;他们贪婪,如一只又一只没有廉耻,只知道满足己身欲*望的野狗;他们狠毒,他们时刻盯着百姓与士兵的命,如时刻盼望着吸血的蝗虫。 他们与女神医差距是天和地、阴沟与长空、瀚海与化粪池的距离。 不。 连将两方联系在一起对比,他们都觉得是对女神医的侮辱。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悠悠一声叹息。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一辆车队缓缓驶过。 车里的孟海生掀起车帘,恰好听见了这句话,面庞一下沉了下来。 他环视着四周。 高大巍峨东城门,已被送行的百姓们围满了。 他们如一汪海,一汪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贫富贵贱不一的人,怀着同一片赤诚的心情,汇聚成的人海——他们汇集在烈烈阳光下,汇集在高大巍峨城墙前,汇成一副震撼人心的图景。 他看得心里不舒服,斥责道:“一群愚民。” “民心所向便是胜负。”一名小门生喃喃感慨:“都说百姓多愚昧好哄骗,但真正能够让万千百姓自发齐聚于此的,恐怕只有女神医一人了。” 孟海生一时被话噎住了。 他没办法骗自己。 成千上万平常没有交集的人,为了一个理由为了一份心情为了一个人,在同一时间汇聚在一起。这份凝聚力与号召力,本身就令人心惊。 除了女神医,真的没有谁了。 连他视作尊敬榜样,最是崇敬的庞相,都没办法做到万一。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 同时他内心更加兴奋。 此刻女神医光辉愈甚,他让女神医出丑吃亏后,功劳就会愈大愈令庞相满意。 他要出头。 他在庞相阵营里太年轻了。庞相一向重视老人,年轻人甚少有出头机会。而他渴望着建功立业。此次甘州城之行,将他送到了女神医面前,便是他的一次机会。 ——而上天都在帮他。 昨天老师程贺收到了庞相的信。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还欲在甘州城停留数日的老师,当即宣布了即刻出发回京。 恰好,与女神医出京时间撞上了。 他原来还担心,他令女神医吃亏后,会因无人证实而使老师不信。但如今,亲在现场的老师,一定能看见自己的功劳。 他非常期待。 抬头看了一下日头,孟海生心算了一下时间,心道一声:“终于来了。” 他让车队驶出城门后,停在了城门口不远处。 程贺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老师,学生想让你看一出好戏。”孟海生恭敬垂头道:“事关于女神医的,且不需要很久。” 程贺深深凝视他一眼:“一刻钟。” 孟海生微笑道:“足够了。” 孟海生坐在了车队前头,遥遥望着高大巍峨的城门,等待着女神医车队的出来。 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只要女神医马车甫一出来,就会有人暗中拉出透明钢线,将拉车的马绊倒割伤,再在一车队的人兵荒马乱时,自城楼上头浇下潲水。 女神医就会被浇个狗血淋头。 很耍无赖不要脸的手段。 但他不在乎。 大丈夫不拘小节。只要能让女神医丢一次脸,让他出这一次头就行。 但左等…… 右等…… 足足等了两刻钟,城门口都没有马车出来。 孟海生:??? 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七百八十五章 这叫恶人有恶报 事情的确有不对。 因迟迟等不到女神医,人群亦出现了喧哗声。 ——‘女神医怎么还没到’‘也该出发了’‘时辰已经够晚了’‘难道女神医不走了’等询问声此起彼伏。 这时城门里跑出一匹马。 一名女人坐在马上,扬着一封信高声道:“诸位百姓听好了,因城门前聚集的人太多,恐会造成拥堵骚动,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女神医已在半个时辰前,改他道离开了甘州城。还请诸位百姓不要等待,有序疏散离开。” 人群起初出现了骚乱,各个皆失望不已。 “怎么就临时改道了呢?” “我们可都是一大早就过来等着送女神医的。” “我还给女神医带了好些礼物呢。” “谁不是呢。我可是把家里这段时间的出息,全部都换成了给女神医的礼物了。” …… 但在最初的失望后,他们又都释然地理解了。 “我早该想到的,女神医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她本来就不喜欢万千人跪拜她的场景。” “她是为了咱们好,怕咱们在人多的时候拥挤受伤了,所以才临时改道走了。” “是我们给她添麻烦了。” …… 在这段时间接触中,众人都或多或少了解了女神医。 ——她虽然拥有一身浩然正气慈悲心肠,被万人感激崇敬仰望,但她从不会被名利云烟遮眼,亦从不喜欢被他人顶礼膜拜。 她活得很清醒通透。 她有自己的原则,所做一切皆是为自己心安,无论成功失败名利得失,只要是她认定应该走的路,她都白衣飒飒一往无忌。 这就是她。 飒爽。 清冽。 浩然。 令人崇敬向往的她。 百姓们选择了理解。 孟海生却懵了。 他茫然望着骑马在人群里,宣布着女神医不来消息的女人,脑袋嗡嗡嗡地响,满是一个念头。 ——怎么能不来了? 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他都信誓旦旦许诺让师父看一出好戏了。如今女神医却不来了,这出好戏缺了主人公要怎么演?他要怎么和师父交代? “噗——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 紧接着马车里响起了此起彼伏嗤笑声。大家皆是程贺的弟子,地位相当年龄相近,哪儿能不明白孟海生的小心思。 若是孟海生成功出头了,他们至多在暗地里酸一下。 但现在孟海生出丑了,他们自然不会吝啬自己的幸灾乐祸,将这个竞争对手踩到泥里。 孟海生听着这些笑声,面庞一阵青一阵红。 听见弟子们的起哄奚落,程贺并未出声阻止,还同样轻蔑地瞥了眼孟海生,冷冷吩咐着车夫:“走吧。” 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冰凉,孟海生一瞬如坠冰窖之内。 他已读懂了老师冰冷眼神中蕴含的意思。 失望。 老师已经因这一次乌龙,对他失望了。 这一结果令他头昏脑涨,瘫坐在了马车里。 得到程贺命令后,马车徐徐开始行驶。 忽然—— 马匹似被什么给绊倒了,发出尖锐痛苦嘶鸣声,吃痛地朝前狂奔了起来,又因腿软一时刹车不及,猛地朝前扑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马车车厢亦被带的朝前一冲,直接从侧面摔在了地上,里头的人都被惯性七零八落甩了出去。 马痛苦的嘶鸣声。 惊恐的呼救声。 摔倒后痛哭声。 不知所措的惊呼声。 还有百姓诧异的询问声。 各种声音交织着响成一片,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孟海生从马车里被甩出后,头晕了很久,才撑着胳膊才站了起来。草草环视一周,他忙去扶同样被甩出马车的程贺。 程贺腰扭了一下。 扶着腰站起来后,他咬牙切齿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海生低头:“学生不知道。” 这真的不是他的安排。 他至今脑袋里都是懵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草草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着被绊倒马蹄摔倒的马,歪七竖八摔在地上的车厢,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呼痛的人。 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这场景有些熟悉。 好像是…… 好像是……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方才为了就近观察女神医丢丑惨状,他特地让车夫将一列车队,贴着东城城门停靠的。因此车队离城墙近极了。若是有人从城楼上泼东西下来的话…… 哗—— 哗—— 哗—— 孟海生刚生出一个念头,就看到了城楼上,出现了三个他熟悉的泼皮面孔,朝他泼下了几桶潲水。 他呆呆地被他们倒下的潲水,淋了个狗血淋头。 不止是他。 程贺、他的同窗,车夫、队伍里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潲水,淋了个臭不可闻。 孟海生懵了。 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为女神医设计要出的丑,竟一计不落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三个泼皮竟帮起了女神医做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耳边传来了泼皮们的呐喊声:“你们这群庞相的走狗,到甘州城来用民脂民膏贪图享受,我们今天是替天行道。” 说完他们一溜烟就跑了。 百姓们恍然大悟皆流露出异样目光。 “原来是庞相的人啊,那就没事了,是他们活该。” “啧啧,原来我还挺同情他们被泼潲水的,现在来看我只想说一句,刚才怎么才泼这么一点,实在是太轻了。” “一切都是他们活该。” “这就叫做恶人有恶报,不是不到时候不到。” 百姓们的议论声与嘲笑声,茫然穿过孟海生脑海,他呆若木鸡茫然不解地愣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然后他面庞被猛地扇了一个巴掌。 是老师。 程贺发冠被淋得掉在地上,面庞眼睫上皆是污水,冷冷地注视着他:“孟海生,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好戏?” 孟海生喃喃张口:“老师,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程贺却已不管了。 他走到了车夫面前,命令着车夫立即制住马匹,离开这个丢脸的地方,同时留下一句话。 “以后你不用喊我老师了。” 匆匆赶过去追他的孟海生脚步一顿,耳边嗡嗡嗡回响着这句话,一时竟有强烈恍惚的下坠感。 完了。 他被老师取消关门弟子资格了。 他完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又是一枚馈赠 最后孟海生一行人离开时,无论人与马都散发着浓重恶臭味,背影仓皇得堪称落荒而逃。 众人望着这一幕,皆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真是活该。”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天长眼了吧。” “跑,跑得再快点才好,免得臭死我们了。” ……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孟海生掀起车帘,扭头看着这一幕,荒诞恍惚地想,恐怕再过上数年时间,这群百姓都不会忘记今天这一幕——庞相的人在他们面前,被从天而降的潲水淋的狗血淋头,丢了一个大脸。 庞相,从此与丢脸挂了等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环环相扣的计划还是非常成功的…… 哈哈哈哈哈。 他瘫靠着马车车壁上,凄凉地笑出了眼泪。 …… 看了一场笑话后,众人也意识到女神医是真不会来了,一时皆踌躇了起来。 他们要怎么办? 是直接回去? 还是再留一留? …… 忽然不知是谁起了一个头,数个稚嫩的女童声在人群中响起,背诵起了一首诗。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 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 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紧接着是更多稚嫩童声,跟上了那几个女孩,用整齐的嗓音歌唱着。 众人缓缓地喃喃道。 “是送别诗啊。” “我也会这首诗。” “如今女神医还没走远,如果我们吟诵的声音足够大,她应当也能够听得见吧?” …… 慢慢的,有会这首诗的人也跟着朗声吟唱起来。 慢慢的,听了数倍后会背的人也跟着吟唱起来。 慢慢的,所有人都用真挚的声音吟唱了起来。 整齐嘹亮的声音飘过如绿浪般的草原,穿过长天阔日下温暖的风,飞过毗邻的高*耸入云的雪山,跃过巍峨耸立的东城城墙,驰过劳作的农人头顶,跑过行路旅人的身侧…… 声音飘荡着。 送别着。 一队离开的友人。 · 甘州城外。 喀么雪山下。 目之所及处皆是皑皑白雪,流金般的阳光照耀在雪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璀璨光芒。雪地已经被挖开过,潮湿的泥土堆起一个土包,前头立着一个木制墓碑。 墓碑上却空无一字。 中年僧人盘坐在雪地上,一下一下转动着佛珠,喃喃念诵着法华经。 蒋明娇与阮靖晟皆着素衣,肃穆地凝视着小土包。 这是讷米寺主持的墓。 今天一大清早,中年僧人便敲响了他们居住的小院大门,恭敬请求他们参加主持的葬礼。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里。 “多谢二位施主的帮忙。”中年僧人念完一卷经,站起身朝蒋明娇阮靖晟鞠躬感谢。 蒋明娇偏身避开。 阮靖晟亦拱手道:“高僧多礼了。” 中年僧人望着二人神情,扭头凝视着小小的无名墓碑,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不必如此忧伤。早在地震之前,师父就已知自己大限已到,预备好登上西方极乐世界了。只是地震的突然到来,讷米寺成了众人的希望,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强撑身体,为信众们提供安宁。昨天得知甘州城各处皆已井然有序,他安然坐化在禅房时是微笑的。” 阮靖晟轻叹口气:“原来竟是如此。” 蒋明娇亦凝视着墓碑:“高僧,那您接下来是准备……” ——尽管信众一天比一天减少,但因地震初期的‘神迹’,在甘州城诸多寺庙中,讷米寺的信众依旧最多的。只要中年僧人愿意经营,它无需一年就能超越寒山寺白马寺等诸多寺庙。 中年僧人摇头:“贫僧打算远游苦修。” 蒋明娇一愣。 阮靖晟问道:“那讷米寺呢?” 中年僧人面容平和宁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万物由生到灭皆有其由其理。地震时百姓需要安宁,讷米寺由此而生。地震已过,百姓安居乐业,讷米寺亦该由此而往。” 大抵是因为多年苦修,他的面容比实际年龄更大,已有了几分沟壑丛生的老态。但自始至终他的神色都平静悲悯淡然,眼神平和博大宽容,对待苍生是平等的悲悯。 看出他放弃讷米寺并无半分勉强与可惜,蒋明娇轻叹一口气:“大师是有佛性之人。” “不。”中年僧人轻轻摇头,朝蒋明娇狡猾一笑,“施主才是有佛性之人。其实今日贫僧请两位施主过来,还为了一件事情。” 蒋明娇抬头看他。 中年僧人道:“师父坐化前,托我将一件东西交给女施主。师父说这枚不完整的钥匙,将来或许会对女施主有用。” 他拿出一个手帕。 半旧素色手帕里包着一枚扳指。 蒋明娇与阮靖晟对视一眼,目光皆是惊讶。 那扳指是碧绿翡翠雕成,通体清透流光,由一龙一凤相对地展翅翱翔,盘旋成一个花纹繁复的环,簇拥着一颗小小明珠,明珠中间刻着一个‘程’字。 纹饰竟与程相亲自雕刻给妻子的扳指一模一样。 阮靖晟目光锐利地望着中年僧人:“这扳指是从哪儿得来的?” 中年僧人摇头道:“这是师父的遗物,贫僧并不知晓。” 阮靖晟又接着问:“你师父俗家身份是什么?和先帝时的程相有没有什么关系?” 中年僧人露出抱歉神情,再次摇头道:“师父从未与我说过他的俗家身份。” 阮靖晟不甘心:“一点都没有说过吗?” 中年僧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 蒋明娇拦住了阮靖晟:“算了。” 阮靖晟深深吐出一口气,后退了一步道:“高僧,方才我失态了。” 中年僧人轻轻摇头。 然后他背上了一个灰布包裹,转身朝着边疆的方向离去,风卷起了漫天雪尘,模糊了他离去的脚印,令他背影显得愈发渺远,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寻路者。 二人轻轻看着中年僧人走远,才低头打量着手中扳指。 蒋明娇抬头看了眼喀么雪山:“主持说这是一枚不完整的钥匙。那么它会不会是地宫石门九把钥匙中的一把?” 阮靖晟摇头。 地宫来历。 父亲的身份。 讷米寺方丈的身份。 诸多谜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令事情真相愈来愈扑朔迷离,令他越来越觉得迷惑…… 一切似乎只能等打开地宫才能知道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昨天、今天、明天 谜团需要时间解开。 旅人终将前行。 任凭漫天大风卷起雪尘,模糊了广阔无垠的视野,蒋明娇又朝无名墓碑恭敬地鞠了一躬,才哈出一口热气,转身翻身上马。 “走吧。” “我们回京。” “好。”阮靖晟亦利落地翻身上马。如血染就的火红披风烈烈招展,墨色大马朝阳初升的方向疾驰而去,“我们回京。” 皑皑雪原上,雪白大马与墨色大马一前一后驰骋。身居其上的二人,一个身着月白骑装,一个身着墨黑甲胄,一个清冽出尘,一个挺拔冷硬,一个救死扶伤,一个满手鲜血,看似互相矛盾却又意外和谐,仿佛天生就该相依相靠。 “吁——” 矫健马儿乘风斩浪地掠过雪地,二人亦一齐在长天朗日下,留下了轻盈的剪影。 甘州东城城郊。 一排一排马车载着回京的大夫,无数匹牛马拉着甘州城特产,停泊在草绿初青的小丘上,等着蒋、阮二人回归的号令。 刀五坐在马车车辕上,扭头望着巍峨的东城门,轻轻感慨道:“真不敢相信,这与我们三个月前到的甘州城,是同一个城池。” 甘州城城门沉默高*耸。 城内是一条一条井然有序的道路,街市繁华热闹房屋错落有致,今儿个是半个月一次的集市,小贩们叫卖声不绝于耳,食物香味飘出老远。百姓们趁太阳晾晒着谷物,孩童光着脚丫追逐奔跑,驱赶着偷食的鸟雀,狗儿趴在门口乘凉,不时发出几声懒懒的吠叫。 城外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们如汪洋般汇集着,或交谈或说笑或嗔怒,一张张面孔都鲜活地充满了人间烟火。 众人凝视着都未说话。 他们都还记得三个月,这座城池的伤痕累累。黑云沉沉地压城预示着一场大雨,城门倒塌成废墟,被压在城墙下的母亲,拼命想救活孩子,摇篮里的孩子却被野兽拖走。入城后道路沦陷房屋坍塌,目之可及皆是废墟与死尸,偌大城池寂静无声,绝望与颓丧无形蔓延。 当时谁能想到呢。 才三个月而已。 一切就变了副模样。 …… 再次清点完行李与粮草特产,严颐笑着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肩膀道:“女神医与侯爷来了,走吧。” 刀五扭过了头,跳下了车:“走咯。” 大夫们皆上车上马,车夫们扬起了鞭子,马儿与牛儿发出悠长的鸣叫,车队如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朝着京城驶去。 遥遥间他们听见了背后的送别声。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 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 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 他们下意识地扭头回看甘州城,又看到了一副副充满希望的图景。 农人们弯腰在高产作物园内劳作。 大片大片棉花嫩芽在风中轻轻招展。 纺织机厂正在投建,工人们含笑地踩着机器。 孩童整齐天籁的歌声与唱诗声遥遥传播,孤儿得到照顾、病弱得到救治,集市重新热闹喧哗,百姓再次欢笑,一切都在朝着希望进发。 似踏着轻盈飘远的歌声,他们远行时笑容愈发轻快。 “是送别诗呢。” “甘州城百姓在送别我们呢。” “真好。” “昨天已经远去,今天万分美好,明天亦将更好。” · 与此同时。 同一条大路上。 不起眼的青幔小车缓缓行驶,在小道上留下一串嘚嘚嘚的马蹄声,小荇儿拉开马车车帘,沐浴着阳光歪头听了半晌:“花妈妈,有人在唱诗呢。” 花娘子揉了揉她脑袋,轻轻地道:“是啊,有人在唱送别诗呢。” 她当然听到了歌声。 她也知道这歌声的来处。 ——这是甘州城百姓,送给女神医的感激与祝福。 “花妈妈,你不高兴吗?”小荇儿察觉到气氛压抑,扭头小心翼翼地问。 花娘子轻轻地摇头,没有说话。 她没有不高兴。 她只是感慨。 感慨这等嘹亮整齐的歌声,该是多少人真心吟诵才能拥有,感慨真心竟是能换回真心,回馈赤诚仍是赤诚,感慨短短三月女神医便已拥有了如此地位。 小荇儿笨拙地安慰道:“花妈妈,你别难过了。我们马上要去京城了,京城有那么多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疤痕的。” 花娘子轻轻一笑:“是啊,我们马上要到京城了。” 自从在西七坊学堂处,被牛二丫的娘亲撞了一下,跌在了一块石头上,面庞被划了一道大口后,她面庞上就多了一道长疤。 牛二丫娘亲说要赔偿。 她拒绝了。 只是她的百花楼终究是开不下去了。 一是她的容貌已经堪称狰狞。纵然她已不必再陪客人,也会碍了客人的眼,不如不要自讨没趣。 二是她再也没办法骗自己了。这些天她每天都辗转反侧,在失眠的夜里在想翠儿的话,想起想要写书的翠微,想起想要演女子英雄传的柳青,想起想要开绣铺的嫣红,想起差点被卖入百花楼,哭得声嘶力竭的牛二丫……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相。 百花楼不是救赎。 它是帮凶。 她也是帮凶。 她最终关了百花楼。 她销了姑娘们的卖身契,又给了姑娘们一人一点钱,只留下几个如小荇儿般,年纪小又无家可归的孩子,告诉她们从此自由了。 有许多人回了家,有些人选择了人成亲,更多人去了西七坊,与翠儿嫣红柳青翠微作伴,还有一些人终究放不下这生活,去了别家妓*院。 通过姑娘们的不同选择,她似乎更了解了她们一些,也看懂了女神医的举动…… 或许真的是她错了。 如今她容貌已经被毁、又失去了百花楼,手中只余微薄资产,算是能稍稍为过去赎罪吧。 得到了花娘子的回答,小荇儿高兴了不少,又忍不住问道:“花妈妈,咱们在甘州城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京城啊?” 任凭迎面的风吹着面庞,花娘子扬起一个笑:“因为我想要去看看东山啊。” 她要去东山,去看看西七坊建成后究竟是什么样子,去看看女神医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去看看她与女神医究竟差在了哪儿。 作为曾经做错了事的人,她愿意称这一趟路程为,朝圣。 第七百八十八章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京城。 王府。 尽管外头是正午时分,初夏日光灿烂如水地泼洒,照得四处皆亮堂堂的。但这一个房间依旧漆黑如夜。只因房间门窗皆被木板,不留一丝缝隙地钉死了。 靠墙一溜摆着十来个烛台,点燃着儿臂粗的蜡烛。 阎洪海匍匐着跪在地上。跳动的橙红烛火,纤毫毕露地照出他惊惧的面庞:“王、王、王爷,属下办事不利,还还还请您处罚。” 陈王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他面前的榻上,面对这一句又一句的‘王爷’,只含笑不语。 一道沙哑狰狞声音由房间更深处传出。 “你还知道你办事不利!” 阎洪海肩膀抖得更厉害,砰砰砰地连连磕头道:“王爷王爷王爷,小的知道错了,请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从一道屏风后传出的,似被火燎过的沙哑声音怒吼着:“早在十年前,本王就让你在边疆找到当年那大夫,杀了他灭口,你没有。结果就在半年前,那名大夫被魏国公找到了。 “四个月前得知这一消息,本王又让你杀了魏国公灭口。当时本王给你制造了多好一个机会,借雪崩坑杀朝廷几万将士,栽赃魏国公一个谋逆叛国,能让魏国公府被满门抄斩,一齐灭了他们全家的口,但你仍没有。你畏惧雪崩威势提前跑了,让魏国公被埋在雪下生死不知,还惹来姓阮的小子掺和其中。” “现在你又告诉本王,当初由你们兄弟看管的,伪造魏国公与突厥二皇子通信的刘大圣,已经被那姓阮的小子找到。若是他们进展顺利,魏国公马上要脱罪了。” “我要你何用?”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陈王用纤长白皙手指,摇晃着一个甜白瓷杯:“狗还能吃肉呢,可不比人有用。” 阎洪海额上冷汗淋淋,牙齿咔咔打着战:“王王王王王爷,至少至少至少魏国公死了。” 空气凝滞一瞬。 气氛松弛不少。 那声音似乎也被平息了怒气,冷冷地呵斥道:“这是你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阎洪海连连磕头道谢。 陈王不置可否地勾唇,将杯中牛乳一饮而尽。 那声音接着道:“本王的千秋大业在即。在这最后关头,本王不允许有一丁点意外。魏国公死了还不够,魏国公他们全家都得死,必须让他们知道与本王作对的下场。” 这话其实挺没逻辑的。 男人将自己身份瞒的太严实了。包括魏国公自己在内,恐怕至今无人知道魏国公,是因发现男人身份才被陷害的。魏国公家人更自始至终被瞒在鼓里,因谋逆被满门抄斩时,又怎么会知道这是与男人作对的结果? 但谁都没与他争辩。 陈王用细腻瓷白的牛乳杯,挡住了唇角讽刺讥诮的弧度。 阎洪海更是连连磕头:“王爷英明王爷英明。” “刘大圣什么时候到京城?”那一道狰狞声音又问。 阎洪海战战兢兢道:“他们从甘州城出发已有半月,想必几日内便能到达京城了。” “很好。”那狰狞声音道,“你现在就带人去守在城门口,绝对不能让刘大圣进京。” 阎洪海磕头道:“是。” 又得了几句吩咐,阎洪海便被那一道声音赶出了门。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阎洪海长舒一口气,才感觉算是活过来了。 下一瞬 吱呀—— 门又开了。 陈王徐徐走了出来。阎洪海忙给陈王行礼。 苍白秾丽面庞流露出几分兴味,陈王勾了勾唇道:“阎大人,行动介意多带一个人吗?” “本王想见一位故人了。” · 京城西门。 与专为抵御突厥人入侵所建的,厚重巍峨粗犷的甘州城城门比,京城城门要精致庄重不少。 城楼顶上铺着一层琉璃瓦,朱红檐角高高飞起,楼宇间画满了精致珐琅彩绘。 城门外有一圈护城河,宽阔吊桥被放了下来,麻衣百姓们正穿梭往来。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门口,陈王用白皙手指掀起窗帘,漫不经心地朝外头眺望着。 阎洪海身着常服,骑着一匹小马,在护城河旁巡视着。 “都埋伏好了吗?” 河面出现数个泡泡。 阎洪海满意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为避免麻烦尽快回京,女神医与武冠侯一行人,与装行李的队伍是分开的,且只带了二十多个人,隐姓埋名假作了商队。” “既然她愿意藏头露面,我们就成全她。” “在路上客栈相遇时,我们的人已在他们马车上做了标记。待会儿甫一发现带标记的马车过来,你们就立即来一套声东击西。岸上士兵先假作袭击刺杀他们,在他们忙于自保措手不及时,埋伏在水里的人再趁乱出来,杀了那藏在马车里的刘大圣。” “事后若武冠侯朝我们问询,你们只管说是奉命抓流匪,并不知车内是谁。” “听明白了吗?” 岸上士兵们皆应声点头。水面亦整齐浮现出数排泡泡。 阎洪海满意地点头。 城门前车来车往人流如织。直到日上西头暮色四合,火红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河水摇碎了落日的投影,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车队,才遥遥地从远方驶来。 阎洪海眼前一亮:“来了。” 众人皆凝神屏气。 看着那一列被特殊标记过的车队,无知无觉地朝城门驶来,阎洪海勾起一个得意笑容。 报仇机会来了。 他亲自来城门口走这一趟,可不仅是为了杀刘大圣。 当日武冠侯在金銮殿上,当着众臣的面,踹了他两三脚,令他在军中颜面尽失,足足卧床休养了三个月。在甘州城救灾时,女神医又再三咄咄逼人欺人太甚,竟将他弟弟逼得中风了…… 他要趁乱报仇。 武冠侯一行才二十个人。他此一行特地带了二百余人,定能将武冠侯几人给瓮中捉鳖。 若能杀了他们自然是最好。若不能杀了,他也要将这两人打残,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眼瞧着马车越来越近,他猛地做了一个手势。 假装在巡逻的士兵收到指令,迅速地扑了上去。 “上。” “杀。” 数百个士兵将那一列车队团团围住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他又中计了!!! 行动异乎寻常地顺利。 在阎洪海一行人刚冲出去时,城门门口的人群还有些骚乱,惊慌地大叫了几声。 阎洪海让人高喊数声:“抓流匪了,官兵奉命抓流匪了。” 百姓们便被安抚了。 除此以外,阎洪海等人几乎没遇上任何阻碍,一路摧枯拉朽般地围住了车队,用绝对的人数优势,打退了车队的人的抵抗,将他们串粽子般绑着扔在了地上。 在护城河里埋伏已久的士兵,甚至都无用武之地。在收到命令跳出来,隔着车帘将马车里的人都捅了一剑后,他们便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阎洪海纵马遥遥望着这一幕,唇角得意地翘起。 看来褪*去了武冠侯的光环,阮靖晟一个毛头小子,也不过尔尔罢了。 什么足智多谋智绝天下的女神医,也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面对人群的怒视与哀嚎,阎洪海施施然纵马过去,阻止了士兵掀开第一辆马车车帘。 这荣耀他要留给自己。 他嘴角扬着得意的笑容,用剑掀开了马车车帘,在看见里面的人时,笑容凝固在脸上。 “怎么是你?” 程贺被车帘外的人,一剑捅中了肩膀,正拼命用手压着伤口,望着阎洪海时,目光愤怒地喷出火来:“怎么是你?阎将军,我还要问你怎么是你?我记得我们还是合作关系吧?阎将军这般要打要杀,是想要直接决裂了吗,是不想把庞相放在眼里了吗?” 程贺快被气疯了。 因从甘州城启程出发时,被兜头浇了一身潲水,又嫌丢脸急着离开,未曾换下湿衣。 他在连续数日的舟车劳顿中成功病倒了。 风寒。 因吃了十天药不见好,大夫说再拖下去恐影响性命,再加上庞相在京城又催得急,他便决定脱离大部队,带上十几个亲近人,轻车简行地直奔京城养病。 谁知道都到京城门口了,他竟被人劫了道。 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阎洪海也懵了。 他在甘州城驻扎多年,和沿途驿站的人很熟悉。所以才让驿站的人帮忙,在武冠侯与女神医的马车上,做了特殊标志。 在看见带特殊标记的车来后,他毫不犹豫地就冲了出去。 但车里怎么会是程贺? 虽然背后有着底牌相助,但位高权重的庞相,仍然是他惹不起的。程贺是庞相门生,在庞相阵营里位高权重。惹了他就等于打了庞相的脸…… 在京城三个多月,他对庞相是能避则避毕恭毕敬,唯恐惹来庞相不满。 谁知今日会有这一出。 三个月努力竟白费了! 王爷知道他惹了庞相,也定然会斥责责罚他…… 他落了一个两面不讨好。 阎洪海甫一想到那结果,便两眼发黑:“程大人,您听我解释……” 程贺肩膀的伤口剧痛无比,却怎么听得进解释。 他径直摔下帘子,对车夫呵斥道:“立即进城。” 士兵们询问地看向阎洪海。 阎洪海咬牙地摇头:“没长眼睛吗?程大人的马车,你们都敢拦,还不把人都给我放了。” 士兵们忙放了车队的人。 车队的人得了自由后,皆愤怒地朝城门驶去。望着车队背影,阎洪海想到接下来庞相的迁怒,王爷的责备,一阵一阵脑袋发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神医与武冠侯呢? 他怎么会刺伤了程贺? 下一瞬—— 嘚嘚嘚的清脆马蹄声徐徐接近,阎洪海茫然嗡鸣的耳里,听见了一阵轻笑的问询声:“阎大人,您是特意来迎接我们的吗?” 这声音…… 阎洪海下意识扭头。 原来在他们对付程贺一行人时,竟有一列车队不知不觉驶了过来。车队总共才二十余人,马车顶上亦有特殊标志,更重要的是掀开窗帘,与他们说话的女人…… 是女神医。 望着那一模一样的特殊标识,阎洪海电光火石间反应了过来:“是你干的?” 蒋明娇慢条斯理地道:“阎将军这话问得可没道理。我们才刚到京城,能干什么了?” 阎洪海愤怒地盯着马车上的标志:“这标志……” 蒋明娇慢悠悠地道:“哦,阎将军是说那标志吗?说来也是奇怪,在京城附近的驿站住了一晚后,我们马车顶上就多了这标志。我们‘客气’地询问驿站的人得知,这标志是阎将军让人标的。我想着阎将军是个宅心仁厚的人,此番必定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想着善意需要传递,世界才能更加美好,便顺手就在程大人马车上,也贴了一个标志。” “阎将军应该不会怪我们的自作主张吧?” 阎洪海怒视着蒋明娇,脖子都给气红了:“你、你、你!” 他全明白了。 他中计了。 这女人一早就发现了标志,猜到了他们可能有陷阱,却故意引而未发,还将标志贴到了程贺马车上,误导了他们程贺的车队身份,让他们攻击了程贺…… 悄无声息间,她就导演了一出挑拨离间。 好缜密的观察力。 好隐忍的忍耐。 好滴水不漏的计谋。 好聪明的人。 阎洪海每想到一点,胸中怒火便腾烧一点。他环视着周围,武冠侯车队只有二十人,而他们有两百余人,只要趁人不备先打了再说…… 下一瞬不远处的人群便高声呐喊起来。 “女神医,是女神医回来了。” “女神医终于从甘州城回来了。” “还有武冠侯,他们救灾队的人都回来了。” “这段时间没有女神医在东山医学院,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还好她终于回来了。” …… 人群一眼就认出了女神医,并热烈地蜂拥着围了上来。其争先恐后的劲头,将阎洪海都挤出了三步远。 女神医身份已被挑破,若阎洪海此刻再袭击,便是赤*裸裸地当面打脸挑战。 而他还没那胆! 他偷袭的计划亦瞬间流产。 阎洪海一瞬面黑若锅底。 蒋明娇轻笑着:“阎将军,既然大家都来迎接我了,便不陪你多聊了。希望下次在东山医学院见面哦。” 说罢马车缓缓行驶。 刘大圣自后头一辆马车里,探出了头看了眼阎洪海,又胆怯地迅速缩了回去。 坐在墨色高头大马上的武冠侯,亦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阎将军,阮某人亦企盼与您在东山医学院的见面。” 阎洪海:…… 这一男一女还要不要脸,竟都这么肆无忌惮地当面诅咒他死。 他快被气炸了! 第七百九十章 王爷,药不能停哦 百姓们是真心地欢迎女神医。 在阎洪海阴冷地注视下,蒋明娇迅速被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女神医,这是我今天刚打的野兔子,您拿去打打牙祭。” “女神医,这是我家婆娘做的肉饼,还热乎着呢。” “女神医,您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你们呢。” …… 好容易劝开热情的人群,车队在一刻钟后驶入城门时,车厢里外都已被小山般的礼物塞满了,连马耳朵上都挂着几串腊肉。 刘大圣咽着口水惊道:“乖乖,我以为甘州城的人,对女神医已经够热情了。现在一看,竟是和京城百姓对女神医的崇敬完全没法比。” 众人都笑而不语。 那是女神医值得。 在这一出插曲的打断下,夕阳已彻底沉入天际线,昏暗暮色笼罩着大地,将众人面庞照得如沉默雕塑般明暗不定。 “女神医……” 飞檐高高翘起的城楼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传出一道轻笑着的熟悉声音。 蒋明娇掀起车帘,示意马车停下。 墨黑色的车帘摇摇荡荡,被一只白皙纤瘦如玉的手掀起,露出一张在半昏半暗夜色中,苍白秾丽到令人迷醉的面庞。 ——陈王。 遥遥瞥见不远处的阎洪海,蒋明娇似笑非笑道:“王爷,真巧。” 陈王用雪白帕子掩唇,轻轻悦耳地咳嗽了两声:“女神医失了我的约。” 蒋明娇知道他指什么。 在诊出重金属中毒后,她曾与陈王约定过,一个月为他诊一次病。如今她去甘州城救灾,却是三月没给他看诊了。 蒋明娇瞥了一下陈王的脸,淡淡道,“久病成医,王爷应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以您如今的状况,并无需我的诊治。” 暮色如黑纱般流动着,遮住了陈王上半张脸,令他艳红薄唇与昳丽下颚的一线,勾勒出格外诡异的艳情。 “若我说,我只是想见女神医一面呢?” 噌—— 是大刀出鞘的声音。 阮靖晟坐在墨色大马上,垂着俊美眸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大刀,见陈王兴味扭头看来,冷冷地嗤笑:“向来自上次茶馆一遇后,王爷是知‘刀剑无眼’的。” 蒋明娇亦冷了面庞:“若王爷无事的话,请恕我先告辞了。” ‘驾——’ 嘚嘚嘚马蹄声响起,车队再次行驶。 “看在曾救了本王一命的份上,本王给女神医一句劝。”郑管家替陈王掀着帘子,陈王闲闲靠在马车壁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画卷,“女神医,你与魏国公府走得太近了,不要再掺和这件事了。尤其,是任何有关当年的事。” “那是谁都掺和不起的东西。” 车夫悄无声息勒了马缰。蒋明娇似笑非笑的声音,透过飘摇的车帘传了出来,亦有着几分漫不经心。 “多谢王爷劝告。” “只是此事就不劳王爷您的关心了。” 陈王并不在意蒋明娇的拒绝,又低头把玩着一个画卷,轻笑了一下道:“女神医,听说你似乎与蒋家二小姐很熟悉?” 知情者皆是心一紧。 蒋明娇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清冽地自车帘传出:“蒋二小姐之母曾于我有恩,我与蒋二小姐的确很熟悉,此事满京城无人不晓。王爷是有意见吗?” “本王只是有几分好奇罢了。对蒋侯爷的救命之恩,深入疫区救蒋侯爷与蒋大少爷,霜成雪一成半的利,东山对蒋二小姐格外的特权,如今又亲自奔赴甘州城救魏国公……”陈王秾艳五官在暮色中阴暗不定,令他眸光多了几分晦暗,“一个故人之子,值得女神医待她如此吗?” 空气无形绷紧。 众人皆握紧了手中刀剑。 这人是什么意思? 是,发现夫人的身份了吗? 蒋明娇却始终神色淡淡,从容泰然地道:“京城人人皆知,我赴江南与甘州乃是为了救灾。” “女神医,若您真与蒋二小姐熟悉,不若帮我替她托个话。”陈王一挑眉,似乎是被说服了,“让她去找一个叫做画魂人的人,有人偷了她的一件东西,并靠此名声鹊起找到了金龟婿,实在令旁观者都觉得龌龊。” 蒋明娇毫无情绪道:“我竟不知王爷是如此热心的人。” 陈王轻轻一勾唇。 “毕竟蒋二小姐生了那样一张,花容月色的面庞,实在让人无法不关注。” 噔—— 一线雪色光芒闪现,令众人皆不自觉眯起了眼。下一瞬,众人皆看见一把大刀破空而去,牢牢扎入了马车车壁。 陈王苍白风*流面庞上,亦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阮靖晟薄凉地掀起了眼皮,淡淡地道:“抱歉手滑。” 陈王抹了一下伤口,望着雪白指尖的血痕,似乎觉得甚是有趣:“既然侯爷如此热情地款待,那么本王就再好心透露一个忠告吧。” “这三个月里,最好不要让那人看见她那张脸。” 众人更是绷紧了神经,心中疑惑不解。 不要让那人看见夫人那张脸? 什么意思? 那人是谁? 为何不能露脸。 蒋明娇轻眯起了眼。 她一开始注意到陈王,便是因陈王瞥见她脸时,那不经意流露的罕见失态。 如今他又提及此事。 事情似乎更有趣了…… “女神医,不用谢。”陈王并不在乎阮靖晟的怒视,饶有兴趣地瞥着蒋明娇,“当然,若是女神医愿意为了朋友,考虑一下本王以前的提议的话,本王会更高兴的。” “本王王府的正妃位,随时都为女神医留着哦。” 砰—— 回应是阮靖晟又一计手滑,射在陈王车辕上的刀,以及马车里蒋明娇冷冷的嗤笑声,“看来时隔数月,王爷病情并未好转。郑管家,记得提醒你家王爷好好吃药。” “以他这种情况实在是,药不能停。” 说罢马车轻快行驶,穿过暮色四合的街道,驶向了已陷入宁静的京城。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入城后,行驶在车队最后的阮靖晟,才扭头居高临下瞥了眼陈王,似笑非笑勾了一下唇。 哐当—— 陈王的车辕应声散架。 若非陈王与郑管家反应快,及时跳下了马车,此时皆要摔一个屁*股蹲。 ——原来阮靖晟那一刀,并不只是威胁而已。 陈王却似乎并不在意,盯着蒋明娇的马车,勾起了一个挑衅十足的笑容。 “有趣。” “实在有趣。” “二人的身份越来越有趣,人生气的样子也愈来愈有趣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虐单身狗是有罪的!!! 嘚嘚嘚—— 广袤的墨蓝天穹被暮色笼罩,空气里腾上了些许湿意,除却偶尔晚收摊的小贩外,街道安静得只剩下马蹄声。 墨色高头大马安静行走,马蹄铁与地面有节奏敲击着。坐于其上的阮靖晟面庞冷硬严肃,眉宇沉凝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刀二与刀五曾见过这样的他。 那是在一个突厥将领,为犒劳手下屠了一座城时。侯爷目睹那一出惨剧后,周身就散发着这般肃杀的煞气。 二人警惕地对视一眼后,整齐划一地勒马退后一步。 危! 众人亦发现了这一点,皆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做自己的事。 别看侯爷在夫人面前,从来都是小意宠溺顺从的,但能历经百战不败的战神,又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他们敢打赌。 方才将军在脑海里,已写好了某王爷,一千种死法了。 气氛压抑凝滞。 直到…… “咳咳……”阮靖晟从思绪中抬起了头,望着始终安静的马车,朝刀一刀二刀五瞥了一眼。 他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吓到娇娇了? 刀二:…… 刀五:…… 这种一言不合就让手下出谋划策哄夫人的毛病,究竟是跟谁学的? 心里想得是一套,刀五面上当然又是另一套。 他殷勤地如连珠炮似的,帮自家侯爷骂着情敌:“某些人也不到村口杀猪的牛屠夫那里上个称,顺便让人给他留个脑袋装上,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自己究竟长啥样,就敢口无遮拦的求婚,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癞蛤蟆!” “瞧那家伙脸白得和霜打过的萝卜似的,咳嗽咳得跟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似的,走一步路就要当场摔坑里的病痨鬼样,摆明了肯定命不久矣,也好意思出来混。” “命不久矣” “一想到陈王府竟是被这种人继承,我这颗心就哇哇地疼,替老陈王觉得不值啊。” “不值。” 刀五终于忍不住了,扭头望着刀二道:“刀二首领,你自己没长嘴吗?” 刀二无辜地望着刀五:“我,不太擅长这个。” …… “噗……” 马车里传出了一声轻笑。 严颐笑盈盈掀起了帘子,跳下了车道:“刀五暗卫,您这张嘴也实在太会说了些。今儿个幸好是陈王不在,否则准能被你当场气厥过去了。” 刀五一本正经拱手:“过奖过奖。” 严颐跳下了车后,马车里只剩蒋明娇一人。 她歪头靠在马车壁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阮靖晟:“将军的手下好口才。” 刀五刚准备得意抬头,就挨了刀二一巴掌。 阮靖晟俊美幽深的眼眸低垂,寻常俊美冷硬的面庞,竟流露出几分小意与委屈:“刀五说的便是我想说的,他说了我的心里话。” 刀二:…… 刀五:!!! 将军,你的变脸怎么这么快,还记得你方才正准备‘提刀上阵斩情敌’吗? 蒋明娇佯装不懂:“哦?” 阮靖晟翻身下马,坐在了蒋明娇身旁。人高马大的一铁血将军,声音竟格外可怜兮兮的,“一进城就有那么多百姓来迎接娇娇你。马车里都被大家给你的礼物装满了,连我送的礼物都被压下去了。” 蒋明娇用手撑着脸颊,如狡猾的小狐狸般,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哦?” 阮靖晟用手指勾着蒋明娇的手,凝视着蒋明娇道:“娇娇,喜欢你的人太多了。我心里酸。” 刀五:…… 先让手下明里暗里损情敌一番,减掉情敌无数印象分,再秒变脸地来一个可怜兮兮的卖惨,微妙地表达自己的醋意。 这一番操作,侯爷,我给您99分。 扣你一分,是怕您骄傲。 “……好像似乎是有点多。”蒋明娇双手撑着脸,苦恼地唔了一声。在阮靖晟悄无声息松一口气后,她话锋陡然一转道,“可是喜欢将军的人也很多啊。” 阮靖晟:! 蒋明娇笑眯眯掰着手指算道:“比如以前的明珠郡主,就曾经想要给将军您医治腿伤。” 说罢她微妙扫了眼阮靖晟的腿。 阮靖晟喉结不安滚了一下:“我……” “将军出征边疆后,似乎还有一个女间谍,对将军念念不忘,坚持要对将军投怀送抱,送出焉耋的情报。”蒋明娇狡猾得如一只小狐狸。 阮靖晟:!! 他喉咙发出咕隆一声:“我可以……” “将军还收到过一封来自魏大小姐的亲笔信。”蒋明娇声音里亦有了微妙的醋意,“在那封信里,魏大小姐可是信誓旦旦地笃定,与将军您有一段少年救命的情谊呢。” 阮靖晟:!!! 他伸出了尔康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可以解释……” 蒋明娇却只狡猾地笑着:“将军从边疆凯旋回京,生俘了回鹘王的消息一传出,那可是如山如海的媒婆登门,要给将军介绍小妾呢,连我都被当成了一个媒婆……自从您被正式封了武冠侯后,更是还有不少人,一直在我耳边闹着,要我给将军您纳小妾……” “唔……” 声音戛然而止。 是阮靖晟一把按住了蒋明娇后脑勺,用唇封住了她的唇。 蒋明娇并未挣扎,反而仰起头迎了上去,吻了一个难分难解。 一吻过后,二人并未分开。 蒋明娇贴着阮靖晟耳侧,轻笑着道:“我知道侯爷你没有生气。” 阮靖晟无奈点头。 他额头抵着蒋明娇的额头,轻轻地含着蒋明娇的唇,温柔地轻声道:“正如娇娇也从未没有生我的气一样。” 蒋明娇亦抬头凝视着她。 二人相视而笑。 他们会委屈巴巴,他们会耍小脾气,他们会彼此拿此开玩笑,皆是因知对方不会生气,皆是因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因为信任。 因为真挚。 因为热烈。 所以他们成为了不可拆分的一个整体。 刀五:来了来了。 最后的必杀技——‘以吻封唇’来了。 将军,请问您是在哪里偷偷补过了课,请开班授课好吗? 然后他就遥遥听见了,马车里二人的呢喃对话声。 “侯爷……” “嗯?” “我们成亲吧。” “……” “我们在外祖父的冤屈洗清后就成亲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好,我们成亲。” “我喜欢你。” “我也是。” …… 刀五:…… 刀五泪流满面:…… 动物也是有尊严的! 虐狗是有罪的! 第七百九十二章 脑子呢,我可能没有脑子 当—— 当—— 当—— 朝天门的暮鼓声徐徐推开,在宁静夜色中悠悠飘远,提醒着晚归的旅人,城门即将关闭了。 街道尽头。 刀一刀二刀五等暗卫巡视在旁,蒋明娇枕着阮靖晟肩膀,靠在马车车壁上,把玩着阮靖晟的手指,重新说起了正事:“方才我在马车里时,将陈王的话盘算了一下,发现他一共露出了三个破绽。” 刀一刀二刀五皆对视一眼。 刀二:??? 刀一:“陈王刚刚露出了三个破绽?” 刀五:“我刚才可能聋了。” 唯独阮靖晟凝视着蒋明娇,眸里写满骄傲与信任:“哪三个破绽?” “第一件,陈王一定是发现我身份了。” “陈王此人看似风*流嗜杀,行事残忍狂妄恣意,实则是一个极有谋略,野心勃勃的男人。他绝不会因为情爱,耽搁了自己的大业。” “他方才的那一番话,看似是调情与感激,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试探。”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锋利道,“用两个身份行走这么久,我自然是想过会被人发现的。但我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人,居然会是陈王。” 这个男人敏锐到可怕。 阮靖晟温柔地偏头,轻吻着蒋明娇的头发,“……如果需要,我可以让暗火盟的人杀了他……” 蒋明娇摇头道:“陈王位高权重,甫一死亡会引来多方注意。暗火盟是你多年心血,因这样一个人搭进去,实在得不偿失。况且他身上还藏着很多秘密,若突然死亡导致线索断裂……那些陈年真相可能就真无法浮出水面了。” “而且……” 蒋明娇声音顿了顿,语气里是泰然自若的胸有成竹,“若他真的想要揭发我,今日就不会冒险走这一趟。” “他手握这把柄却引而不发,必定有所图谋。” 阮靖晟点头。 若是陈王真想揭发,在娇娇远赴甘州城的数月里,他大可以用一出计逼出她的替身,令所有人都知道娇娇的身份问题。 但他没有。 刀一:牛逼。 刀二:厉害。 刀五:脑子,我的脑子呢??? “若他是个疯的横的,我可能还真拿他没办法。”蒋明娇轻轻笑着,“但既然他是有所图谋,那便只需看看谁更沉得住气了。” 阮靖晟轻轻摸着她的头道:“若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就是了。” 蒋明娇如狡猾的小狐狸,笑得眉眼弯弯,理所应当地道:“那是自然的。侯爷,您还指望我和您客气吗?” 阮靖晟凝眸而笑。 蒋明娇又抛出了第二个消息:“第二件事,外祖父的消息是对的。陈王之父,当年的大皇子一定还活着。” 众人心中都有过这一猜测,当下并不甚意外。但当听见蒋明娇补充出的下一句后,他们都惊讶地坐不住了。 “而且,陈王父子不合。” 刀一:??? 刀二:“陈王方才有一个字提到大皇子吗?” 刀五:“我可能没有脑子。” 阮靖晟却并无半分怀疑,凝眉思索后道:“娇娇,你是因为陈王以往的伤,确定这一消息的吗?” 蒋明娇*点头。 她朝众人解释道:“陈王有头疼之疾,以前嗜血与残忍的行事风格,皆是因这一疾病而生。在给他诊病后,我确定了他这一疾病的起因,是幼年时隐蔽的中毒。” “当时我曾试图询问过他中毒的缘由。陈王与郑管家明显已有猜测,却只是遮遮掩掩。” “陈王位高权重且行事暴戾,一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在有了凶手人选的情况下,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除非这凶手他惹不起。” 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 谁能在陈王幼年时就能对陈王下手,又令陈王直到壮年仍旧惹不起的呢? ——大皇子! “第二点便是今日相遇时,陈王的表现了。”蒋明娇冷静沉稳道,“当时我们已令阎洪海吃了一个大亏——让他通过失误地刺伤程贺,惹上了位高权重的庞相。” “庞相在大周是权倾朝野,如今的大皇子与他硬碰硬地对上,并无多少胜算。你们也都看见当时阎洪海的表情,可谓一个如遭雷击如丧考批。” “但陈王呢。” “他明知我们是凶手,与我们说话时却自始至终都在笑,没提过一句刺杀。” “要么是他实在深不可测,已经能够做到,喜怒完全不动于色;要么是他完全不关心这一场战役的胜败。” “我猜,应是二者皆有。” 众人皆点头认同。 蒋明娇提出这一结论时,他们只觉得震惊与荒唐——这根本就是瞎猜吧。 但经过蒋明娇的解释,他们都明白了什么叫观察入微体察细腻,什么叫分析丝丝入扣草蛇灰线。 不是结论太大胆。 是女神医太聪明。 是他们太笨。 “第三件事是……”蒋明娇心情明显轻快不少,眸中流露出狡猾笑意,“他们完全不知道外祖父的真正情况。” 刀一:……嗯。 刀二:……哦。 刀五:说罢,我已经承认我没有脑子了。 蒋明娇解释道:“尽管我们一直刻意瞒着外祖父生还的消息,让大皇子与庞相的人,皆以为外祖父已死在了雪崩里。但我们一直不能确定,他们究竟被我们骗过了没有。” “直到刚才……” 刀五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道:“刚才?刚才又发生了什么了?” 阮靖晟敲了一下他脑袋:“如果他们知道魏国公还活着,就不会有心思来围剿我们,捉拿刘大圣捣灭证据,而是去用尽千方百计刺杀魏国公,灭魏国公的口了。” 蒋明娇接着道:“毕竟他们栽赃外祖父谋逆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灭外祖父与国公府的人的口,防止大皇子还活着的消息走漏。” 众人皆恍然大悟。 原来从在驿站里,发现那一特殊标记起,大皇子的所思所想,就已全然被女神医掌握了。 “最后一个证据是……” 蒋明娇一字一句地道,“陈王方才对我说的是——远离魏国公府,不要掺和当年的事。” “若是他知道魏国公还活着,便会直接说远离魏国公,还不是魏国公府了。” “他认定魏国公已死,才警告我不要去救魏国公府的人,让事情产生其他的变数。” 第七百九十三章 这个女人实在太迷人了 众人皆听得心服口服。 他们早知女神医才思敏捷聪颖善谋,却没想过她竟能聪颖敏捷到如此地步。 仅一个对话而已。 她竟能将对方的心思,抽丝剥茧剥皮露骨至此。 他们不由自主地凝视着蒋明娇。夫人容貌生得雪白娇贵,易容成女神医后虽容貌平平,气质却是清冽淡然出众的,令人忍不住为之折服。 但此刻她显然更迷人了。 墨蓝色纯净天穹为幕,沐浴着如水般皎白月光,她穿着利落对襟月白骑装,一腿伸长一腿曲起地懒懒坐着,随意靠在侯爷的肩膀上,透出十足强大闲适气场。 她当着众人面侃侃而谈,每一个动作都写满淡然轻松,眼眸神采飞扬,神情格外自信。 轻松到了极致。 强大到了极致。 也耀眼到了极致。 他们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展露出这般独一无二的强大头脑,与与之伴生的泰然自信时,会耀眼迷人成这个样子。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连侯爷始终冷硬俊美的面庞都罕见地含笑,欣赏迷恋地凝视着夫人,一眼都肯不挪开。 他们同样挪不开眼。 这是一种对强大美丽的闪光物,天然而生的崇敬与向往。 ——这一刻,他们为女神医的敌人倍感遗憾,同时为自己是女神医追随者格外安心。 有女神医在,他们不会输。 果然下一秒蒋明娇便扬唇而笑道:“知道了这些情报后,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好办了。” 众人皆眼前一亮。 蒋明娇朗声吩咐道:“刀一,想必外祖父此时已安顿好了。你去给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我们晚些会去探望他,并在明日的金銮殿上,给他准备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阎洪海的情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为了轻车简行迅速回京,阮靖晟与蒋明娇一行人的确与大部队分开了。但与大部队分开的不止他们,还有瞒着京城所有人,乔装成归京探亲的旅人的魏国公。 阮靖晟与蒋明娇为明,吸引众人注意。 魏国公在暗,偷偷回京。 这才是他们的完整计划。 据暗卫传来的消息,魏国公一行人昨日已平安抵京,并寻了一个秘密院落安顿了。 刀一恭敬应是离开。 众人眼睛一亮。 金銮殿? 一出好戏? 大皇子与阎洪海以为国公爷死了,才这般有恃无恐肆无忌惮,要是他们在金銮殿上,看见活生生的国公爷出场…… 可不是一出好戏么! “刀二……” 在众人都被点燃的兴奋情绪中,蒋明娇又微微扬起下巴,利落清冽吩咐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阎将军给咱们送了这么大一出见面礼,咱们也不能失礼地装作不知毫无动静。你现在就拿上这些迷药,带一群人去陈王府转转,回他们一份令人激动的大礼!” 她勾唇一笑:“希望他们到时不要太感激我。” 刀二恭敬应声离开。 望着这轻松又迷人的笑容,众人皆忍不住头皮发麻,又禁不住地阵阵心生向往。 一份令人激动的大礼吗…… 那可有好看了。 眼见刀一与刀二都有了任务,刀五眼巴巴地望着蒋明娇:“女神医,那我呢?” 蒋明娇扭头笑道:“你准备着带一群人去救火吧。” 刀五懵了:“救火?” 阮靖晟敲了一下刀五脑袋,语气里不乏恨铁不成钢,“还记得暗火盟诸多情报里,对大皇子性格的形容吗?” 刀五脱口而出:“与先帝如出一辙的多疑。” 蒋明娇遥遥望着墨蓝色天穹下,静谧伫立的远方街道,玩味地笑道:“这样一个天性多疑的人,在经历了烧伤死里逃生,被迫隐姓埋名多年后,又怎么会完全放心,曾远在边疆十几年的阎洪海呢?” “我太熟悉这种人了。他们擅长玩弄他人心理,因而迷信自己的聪明。这里明摆着一个,能在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时,给我们一个当头重击的机会,他又怎么会忍得住呢。” “所以我猜在通往东山与武冠侯府的道路上,一定还会有一场埋伏。而根据大皇子的过往经历,埋伏内容十有八九是一场火。” 刀五恍然大悟:“夫人,这就是您特地让马车停在路上,一直没有往前走的原因?” 蒋明娇笑而不语。 下一瞬隔了三四条街道的远方,果然遥遥传来了人群‘走水了’‘马车着火了’‘来人救火啊’的呼喊声。 刀五利落一拱手:“我明白了。”亦领了一群人离开。 阮靖晟再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亦扭头看他。 二人皆扬起了笑容:“接下来,就只等明日的好戏了。” · 陈王府。 灯光通明的庭院里,大皇子正坐在一处假山下饮酒。石桌对面是漫不经心把玩酒杯的陈王,与候立在陈王身后的郑管家。 阎洪海匍匐跪在石桌面前,肩膀惊恐地颤抖,一言不发地用力磕头。 咚—— 咚—— 咚—— 几个呼吸间,他面庞已被涕泪糊满了,额头也已血肉模糊。 概因他面前有一锅铁水。 铁水因高温沸腾着,隐约可见其中的零散白骨——这属于一名方才还在伺候大皇子的婢女。因初夏多蚊虫叮咬,她不小心抬头多看了一眼大皇子,下一瞬人便已在锅里了。 ——大皇子的暴戾嗜血,比之陈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来吧。” 瞥见阎洪海抖得快厥过去了,大皇子才用狰狞的声音,施恩般地道,“你要知道若不是魏国公已死,我本不想留你这条命的。” 阎洪海再次砰砰砰磕头:“王爷王爷王爷,我知道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去带人将那刘大圣暗杀了。” “不必了。”大皇子冷冷地拒绝。 阎洪海浑身一寒。 陈王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艳丽红唇勾起锐利弧度,笑吟吟地道:“父亲既然已经安排了后续连环计,又何必如此吓阎大人。” 阎洪海睁大了眼。 大皇子冷哼了一声,似乎对陈王插话十分不满,却忍住了发怒道:“比起这不成器的家伙,本王自然是要强上一些的。”说罢又轻蔑嗤笑道,“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与一个女人,给逼成了这样。” “愚不可及!” 阎洪海适时露出恐惧表情。 一个暗卫却在此时,自房梁下轻巧跳下,跪地严肃禀告道:“主子,事情有不对。” 第七百九十四章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 大皇子是极自信的。 这份自信是与生俱来的,他母亲是先帝的皇贵妃,与皇后只差一线。他的外公是徐国公,手握着大周一半兵权,在朝堂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本人是先帝长子又天生聪颖过人,无论长相与脾性都最像先帝,甫一落地便深受宠爱。 他自信得理所应当。 他甚至一直瞧不起三皇子。 除却一个皇后嫡子身份,与他缠斗许久的三皇子,有什么能比得上他? 他自信皇位会是他的。 直到今日他仍旧这么自信着——若不是当年那一把火,他本该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昭仁帝? 呸! 那就是个自诩重情重义,实则愚不可及的蠢货!若不是走了祖坟冒青烟的狗*屎运,这蠢货连皇位的边都摸不到! 一切错误的根源是当年那一场大火。 现在他要纠正错误了。 他根本没把阮靖晟与女神医放眼里。他可是比他们多活了二十多年,还能比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这场火是他随手吩咐的。 他从不相信阎洪海的能力,或者说多疑秉性与多年折磨,已让他不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儿子…… 早在阎洪海出门后,他就随手吩咐了这一场火。 人皆有惯性心理。 在刚遭遇了一场袭击后,无论胜负输赢,武冠侯与女神医都会下意识放松警惕。 他恰在此时乘虚而入,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多么简单的一出计,却能让一群轻狂得意的人跌一个大跟头,意识到与他作对的下场,能让刘大圣从此消失。 但…… “怎么回事?”大皇子的面庞、脖颈与手皆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独独露出一双怨毒的眼,“是不是你们的行动出了差错?” 言语中的狠厉令人毫不怀疑,若暗卫回答一句‘是’,下一瞬便会被扔入沸腾的铁水。 自从被全身大面积烧伤,尝过地狱般的痛苦后,大皇子便看不惯世间所有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健全的、残缺的、美丽的、丑陋的…… 唯有人类发自内心的痛苦惨叫,能令他身心宁静。 暗卫胆怯道:“回主子的话,得到主子吩咐后,属下们便按照女神医与武冠侯一行人的脚程,在去东山与武冠侯府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下了带有引线的火油桶。” 大皇子阴鸷反问道:“是你们安放机关时预估错误,火油桶提前引燃了?” 暗卫战战兢兢道:“不是。” 大皇子咄咄逼人道:“那是你们预估的时间不对,他们一行人提前或晚到了埋伏地点?” 暗卫小心摇头:“也不是。” 大皇子不等暗卫开口,冷冷骂道:“那是你们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让他们提前察觉,导致计划失败了。” 暗卫咽着口水:“回主子话,也不是的。” 陈王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轻笑:“父亲,您既然如此着急知道结果,不若让暗卫把话说完?” 大皇子阴冷看了眼陈王。 陈王却始终丝毫不惧,只风*流轻笑着。苍白秾丽面庞在半明半暗夜色下,绽放出格外轻佻的风*流态。 大皇子瞥了眼暗卫。 暗卫这才战战兢兢道:“王爷,武冠侯与女神医一行人,根本就没有回去。” 大皇子手一瞬握紧了椅把手:“你说什么?” 暗卫道:“我们安放好了火油桶后,一直没有等到女神医一行人,便派人去查看了一番,才发现他们的马车,竟一直停在城门口不远处,没有继续入城往里走。” 大皇子面色阴沉。 “属下们起初以为他们是有事耽搁了。”暗卫瞥见大皇子面色,声音愈来愈低,“但在那些火油桶引燃,导致街道都走火后,属下们发现救火的人竟里有女神医的人。” “女神医显然是早知这一机关的。” “属下们甚至还发现女神医一行人停车的时间,略早于属下们安放机关的时间。” 暗卫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亦死一般寂静。遥遥荷塘里的蛙鸣声,与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和更夫悠远的打更声混在一起,衬得众人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无人敢发出声音。 因为他们都已明白了一个事实。 ——大皇子输了。 方才还在训斥阎洪海是个蠢货,竟输给了一个毛头小子与一个女人的大皇子,顷刻间也输了。 输得很惨。 早在大皇子还在骄傲自信时,女神医便就看出了他的计谋,好整以暇地避开了陷阱,还周全地考虑到周围百姓的安危,派出了人帮忙救火。 这些举动如一记巴掌扇在大皇子脸上。 一整场交锋中,双方水平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大皇子面庞铁青。 铁水咕嘟嘟沸腾着,伺候的仆妇们仿若死人,阎洪海头埋得愈发低了,暗卫一句话都不敢说。 唯独陈王轻笑了一声,一下一下鼓起了掌。 啪—— 啪—— 啪—— 一声接一声的掌声,似乎拍在了阎洪海与暗卫心脏上,令他们冷汗如雨而下。 陈王却似感受不到这恐怖气氛,轻抬长腿站起了身,轻笑道:“真不愧是本王看上的人,这份未雨绸缪与对百姓的怜惜,实在是令人不得不赞一句善良。” 他徐徐走到了大皇子面前,双手撑在大皇子身侧的椅子把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 “父亲,您说呢?” 大周朝一向崇孝,讲究‘长幼尊卑’与‘父为子纲’。挑衅、轻蔑、反问,这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态度。 但在场无一人提出异议。 众人只恨不得顷刻成为瞎子聋子,看不见这一对手染鲜血的变态父子间,暗潮汹涌的争锋相对。 大皇子抬头对视着陈王,狰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是你第三次说要娶这女人做正妃了,你玩真的?” “父亲是觉得我会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吗?”陈王略一挑眉,多情的眼眸眸光潋滟,“还是父亲怕我娶了她,从此便如虎添翼了,能对父亲产生威胁了……” 大皇子回视着他,沉怒道:“本王还不至于……” 下一瞬王府后院此起伏彼的惊呼声打断了二人。 “来人啊。” “走水了。” “救火啊。” 第七百九十五章 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王府后院起火了。 漆黑天穹被冲天火光映得通红,墨蓝色天幕上碎金般的星子,被照耀出格外艳丽的光。隔着小半个王府,众人都能听见后院,毕卜毕卜的木材燃烧声。 家丁仆妇们乱成一团。 他们慌乱逃跑着,急得如热锅蚂蚁,四处找着水救这一场火。 “救火——” “太平缸、太平缸里头有水……” “快来人啊——” “走水了……” …… 在场众人的面色也都不好看。 走水,不是件小事。 一旦稍没控制好,他们都会被烧死的。 连大皇子的面色都不好看,仔细看还有一丝慌乱。 后院是他住的地方。若是他今日没有在前院审问阎洪海,那么他岂不是会被烧了个正着。 自从被烧得九死一生后,他对火的态度便十分矛盾。 他喜欢火烧人。 他热爱看人类在烈火中煎熬挣扎,如痛苦的野兽般疯狂的怒吼,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成为一个浑身漆黑的怪物。 但他自己畏惧火。 唯有贴身伺候他的几人知道,除却必要的情况下,他的房间连蜡烛都不让点。 …… “查——” 大皇子压抑住颤抖的手,面上不露出任何行迹,怒声地呵斥道:“去给我查,这一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些看守后院的侍卫都死了吗?” 暗卫们迅速离去。 这一场火并不甚大。 与其说要复仇烧死里头的人,纵火者更像跟他们闹着玩。 不多时火就被扑灭了。 侍卫也很快被带了过来。 ——睡着的。 六个侍卫被一路拎着后领拖过来后,都睡得如死猪般,有节奏地打着鼾,还不时砸吧一下嘴。 “被下药了。” 王府大夫迅速给出答案,又迟疑地道,“看这麻药的效力,绝非市面上的凡品,倒有些像……” 大皇子咬牙喝道:“像什么?” 王府大夫死死低头,胆战心惊地道:“像女神医的手笔。京城只有她对药学格外精通,能够配出这等效力强劲,令人雷打耳畔都不醒的迷*药。” 大皇子眸光阴鸷。 女神医。 这并非他头一次听说这名字。但是第一次重视这三个字。 短短一个时辰内,她就打得他两次措手不及,反应不来狼狈不堪。 好手段。 “好手段。”在一众噤若寒蝉的人里,陈王仿佛欣赏耍猴似的,绕着十来个侍卫走了一圈,苍白秾丽病容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果然是我看上的女人,不仅医术好谋略过人,还爱憎分明有仇必报,一丁点亏都不肯吃啊。” 这么一说众人才猛然反应过来。 女神医这是在报复。 大皇子设计伏击她,想要将她烧死。她虽然躲开了被火烧却并不肯就此吃亏。作为对大皇子的回敬,她特地派人迷晕了王府的暗卫,到王府放了一把火。 大皇子想要烧她。 她就送大皇子一把火。 一报还一报。 毫不吃亏。 “这个女人实在是……”阎洪海望着那一堆刚扑灭的火,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打从心底产生了一阵恐惧感。 拥有一个敌人不可怕。 拥有一个睚眦必报的敌人不可怕。 那么拥有一个睚眦必报、还智多近妖谋略过人、医术出神入化,深受陛下信任的敌人呢? 看着刚被扑灭火的王府后院,再想到自己曾惹过这女人,阎洪海内心产生了巨大的空虚感,如踩在一个深渊上,下一秒就要咕隆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大皇子面色亦不好看,却仍是冷笑着道:“一个女人放的一场小火罢了,就把你们的胆给吓没了。女人就是女人,报复也只敢小打小闹。有本事今儿个她再放几把火,或真的烧了整个王府,我便佩服她一个胆气。” 紧接着惊呼声再起。 陈王府厨房、马厩、仆人房、花园凉亭、地牢等几处都腾起了冲天大火,丫鬟仆妇家丁们惊惶的呼喊声,响成了一片。 “又起火了。” “马厩起火了,马儿都要跑出来了。” “快来人啊,厨房起火了!” “凉亭凉亭也起火了。” “快来人救火啊!” “该死的,究竟是哪个该死的放的火!” …… 众人:…… 这‘再放几把火’来得也太快了。 大皇子:…… 顾不得被打脸的火辣辣的疼,凝望着王府四面八方腾起的浓烟,他打从心里腾起的巨大恐惧,已经快藏不住了。 他咬紧牙关怒吼道:“一个个都还愣着做什么!等着看王府被烧成废墟吗?还不给我去救火!” 所有人忙四散离开。 在大火的恐惧威逼下,大皇子行事终于失了几分分寸,目光按捺不住地不时瞥向凉亭。 ——那里藏着他造反用的粮草与兵器。 若是被烧没了…… 并未随着众人去救火的陈王,双手抱胸地立在一棵树下,顺着大皇子目光看去,狭长凤眸中爆出一阵精光。 看来是那儿吗? 女神医,你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了。 …… 事实证明。 女神医是不好惹的。 陈王府的这一场火,从半夜一直持续到了凌晨。 仆妇们刚扑灭了厨房的火,花园的火又烧起来了。花园的火被扑灭,书房与牲畜房又烧起来了,还未等仆妇们将这些火浇灭,地牢与耳房等几处又着了火…… 女神医是报复。 更是戏耍。 她如随意逗着爪下老鼠的猫儿,看着他们一群‘老鼠’,无法挣脱地跟着她的步伐,疲于奔命叫苦不迭,并愉悦地笑出了声。 她是一个恶鬼, 凌晨时分。 天光已经大亮。 启明星还遥遥挂在天际,墨蓝色天穹尽头泻出一线白光,空气中弥散着清晨的潮湿露气。 大皇子站在院子中央,狰狞声音已沉得能滴下水来:“火已经全部被扑灭了吧?” 灰头土脸的管家禀告道:“回王爷的话,都扑灭了。” 大皇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本王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来人传本王的话,让阎洪海立即带着证人去金銮殿。本王要魏国公一家立刻陪葬!” 管家恭敬道:“是。” 望着亦愤怒整装待发的阎洪海,大皇子唇角刚扬起一个报复的角度。 下一瞬—— 一道声音胆怯禀告道:“回回回回王爷的话,地牢里的证人丢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 这这这这太惨了 证人,丢了。 地牢里的证人共有两人,一人是魏国公的亲卫之一,一人是看管过突厥二皇子呼延浩二的小兵,皆是阎洪海费尽气力才收买的…… 二人是钉死魏国公与突厥二皇子呼延浩二,企图通敌谋逆的铁证之一。 因为二人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他们一直被关在王府地牢。 大皇子虽然口里轻蔑,却深知武冠侯绝非凡辈,为牢牢看管住二人,特地派了足足二十名武艺高强的暗卫。 但如今他们,丢了。 不等大皇子反应过来,老管家先沉了脸,怒声呵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派了二十个暗卫看管那两人吗?二十个人都看不住两个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看守地牢的人恐惧得快哭出来了:“属属属下的确派了二十个暗卫看看管那两人。暗卫们也一直恪尽职守,换岗都是轮替换的。但是昨夜起的火实在太多了。地牢好几处都着了火,好多人都被迷晕了,救火的人太少忙不过来,眼看着火势逼了过来,我们都要被烧死了……我想着这里足有二十人呢,派一两个人去救火不要紧的,就让他们去帮忙救火……” “结果火越扑越多,大家都忙得反应不过来,暗卫不断被抽调去帮忙救火……” “等属下反应过来时,剩下的八名暗卫已都被迷晕在地,地牢门也已经被撬开……” “两个证人,都都都都都不见了。” 管家瞥了眼大皇子,咬牙切齿地骂道:“蠢货!现在就去领罚!” 看守地牢的人瞥了眼大皇子,见他阴沉着脸却未出声反对,死里逃生般地连连磕头:“属下这就去领罚,多谢王爷宽宏大量,饶了属下一条命。” 虽然被投入狼谷的责罚,也是九死一生痛不欲生,但总比直接丢了一条命好。 看守地牢的人飞一般逃了,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都是手下的人看管不力,才……” 大皇子闭了闭眼道:“不,是我们中计了。” 管家一愣。 大皇子却并未出言解释,只是抬头望着已浮现鱼肚白的天际,喃喃地重复着这一个名字。 “女神医。” 他中计了。 昨晚四处而起的火是报复,也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 可惜他被恐惧吓住了,竟未察觉出这报复的凶险。 不。 是他轻忽了这女人的心智,没想到一个女人的心思竟能缜密至此,才让她又狠狠地算了他一回,从他身上咬下了一大口肉。 女神医! 这女人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他对女人的设想。 在他自以为得意地算计她时,她轻飘飘给了他一个不屑眼神,用更为缜密的心思扇了他一巴掌。 当他以为这事已经完了时,她展开了肆无忌惮的报复,告诉他惹她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他被报复弄得焦头烂额时,她轻蔑看着他疲于奔命的惨状,并轻飘飘地带走了他的证人,摇头说了一句‘蠢货’。 ……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耳边传来阎洪海胆怯的询问:“王王王爷,咱们还要去金銮殿告魏国公吗?” 大皇子目光阴鸷地瞥了他一眼。 阎洪海果断闭嘴了。 刘大圣已被他们找到了,他们又丢了重要的两个证人,砝码的确太少,的确不能上堂对峙。 除非他们能立刻找回证人。 “王爷,属下请命去找回两名证人。”阎洪海深知事情的严重性,利落一拱手道,“那两名证人被我们下了毒,女神医要令他们改口上金銮殿上作证,至少还需要三天。属下会在这三天里,找到那两名证人,再趁机杀掉刘大圣,令事情彻底翻盘的。” 大皇子徐徐吐出一口气,亦点头赞同道:“从这一连串滴水不漏的计谋,我已摸清了这女人的心性。此事兹事体大,以她谨慎缜密的行事风格,定还要花时间与魏国公府的人通气。 “你抓紧时间。” 阎洪海恭敬点头。 尽管输得太惨了,但得知此事已经结束后,大皇子与阎洪海齐齐松了一口气。 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他们已经太疲倦太恐惧了。 歇一歇也好。 但歇不歇,不是由他们确定的。 累极了的阎洪海刚准备告退,门房就白着脸地小跑进院子:“王爷,宫里来人了,说是今儿一大早上武冠侯带着证据去找了陛下,要重新论一个公断。陛下请阎将军去当庭对峙呢。” 大皇子:…… 阎洪海:…… · 金銮殿上。 昭仁帝高坐在宽敞王座上,一下一下摩挲着金龙含珠的把手,面庞看不出情绪。 众臣分立两列。 一列皆是文官,本应以庞相为首。但因庞相因病告假三月,暂时由副相郑声为首。 一列皆是武官,以成国公为首。阮靖晟与蒋明娇二人皆随立在其后。 大殿正中是阎洪海。 他额头紧贴着地面,恭敬地跪着,听着头顶昭仁帝的声音:“阎爱卿,三个月前,你状告魏国公通敌谋逆,用雪崩坑杀了朝廷五万将士,并拿出了人证物证。” “当时小阮说此事可能有误会,要亲自去甘州走一趟,救出雪崩之下的魏国公,弄清事情真相与你对峙。” “现在小阮从甘州城回来了,并拿出了证据要与你对峙。你可有没有旁的话说。” 阎洪海当然有话要说。 证人丢了。 刘大圣也没抓住。 他这一番对峙结果极悬。 但他绝对不能说出来。他只是恭敬跪着:“臣无他话,愿与武冠侯对峙。” 好在他还有一个最大优势。 魏国公已死。 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只要他把事情死死咬住不放,就能有一线生机。 昭仁帝得了满意答复,看向阮靖晟道:“阮爱卿,说说你究竟从甘州城找到了什么新证据吧?” 阮靖晟恭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便是臣的新证据,还请陛下慧眼明视。” 他恭敬呈上一个托盘。 洪喜禄走下台阶取了托盘,恭敬地递给了昭仁帝。 昭仁帝匆匆扫了两眼,皱起了眉头,将纸张扔在了地上:“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众人皆是一惊。 武冠侯是替魏国公平反的,这是送了什么上去,竟将好脾气的昭仁帝都惹怒了? 一时阎洪海亦惊喜抬头。 若阮靖晟在此时犯浑,惹怒了昭仁帝,对他可太有利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这是在自掘坟墓 面对昭仁帝的怒斥,阮靖晟并无半分慌乱,如一柄寒铁利剑般立着,恭敬垂头拱手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将这份证据,呈送给朝上百官一一阅览。” 洪喜禄询问看向昭仁帝。 昭仁帝面庞被玉旒遮住,看不清一丝情绪。 这令阎洪海又是一喜。 因阮靖晟年少善战军功赫赫,昭仁帝对他向来宽容宠爱,甚少露出这般冷漠神色。 他愈发确定了一点——昭仁帝被阮靖晟惹怒了。 这可太好了。 在他的高兴与激动之中,昭仁帝徐徐点了头:“那便依小阮你所言,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一封信吧。只是朕有言在先,诸位爱卿在看信时,皆要切记不许声张,须得等朕出声后才能说话。” 这命令实在有些古怪。 大臣们疑惑地面面相觑,却都识趣地没有多言。 洪喜禄迅速走下台阶,将托盘内的信,呈送给每一个大臣。 大臣们一一看过信。 阎洪海注意到,每一名大臣看完信后,神情皆极为精彩——有的惊慌失措,有的目露茫然,有的仓皇地互相对视,有的当即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饶是老成如成国公与副相郑声都皱了皱眉。 只是碍于昭仁帝的命令,他们皆都压抑无言地沉默着。 这让阎洪海的内心更惴惴不安。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终于阎洪海看见洪喜禄朝他走来,双手将装了信的托盘,恭敬地呈送给了他:“还请阎大人浏览这一证据。” 阎洪海迫不及待拿起信,迅速地展开一目十行地浏览,然后久久挪不开目光。 这是一封谋逆信。 信上公然写着诸如‘收受回鹘王银两五千两’、‘某年月日与回鹘王私会,探讨边疆议和’、‘某年月日,与突厥二皇子于甘州城共商大计’等谋逆之言。 更可怕的是信下落款。 落款并不止一人。 而是数百个名字。 这数百个名字一个不差一个不落地,囊括了在场的所有官员——官员官阶从低到高,武官地位最高者包括成国公,文官地位最高者包括庞相。 令阎洪海恐惧的是——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而且这些签名字迹皆迥然相异,与众官平素的字迹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皆清楚自己没签过,看着这熟悉的字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写过这封信了。 毫无疑问。 这封信是伪造的。 若文武百官一夕皆已叛变,大周朝堂便无存在意义了。 一时阎洪海目放精光。 武冠侯是不是脑子被烧坏了,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把朝廷百官皆拉下水。 这是在树敌! 这是在让朝廷百官皆站在他的对立面。 这是在自掘坟墓。 这亦是他的一个机会。 只要他振臂一呼,告武冠侯一个诬陷罪,一定会得到朝廷百官的响应,让武冠侯成为被孤立的过街老鼠,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因昭仁帝未曾开口,殿内无一人出声。 空气焦灼凝固。 瞥了眼表情狂喜的阎洪海,昭仁帝淡淡地道:“看完这一证据,众臣可有话说?” 阎洪海当即跪下道:“陛下,武冠侯拿出的这封信定是假冒的。臣在此之前绝没有看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更没有签名表态。这是赤·裸·裸的污蔑,不仅污蔑了臣的清白,还污蔑了朝中百官的清白,污蔑了我们大周朝臣的操守,还请陛下明鉴。” 一字一句皆在指责阮靖晟居心叵测。 阮靖晟并不辩解,恭敬地利落承认了:“回陛下的话,臣的确是在污蔑。这封信的内容亦为伪造,其上文武百官的签名,皆是臣找人模仿出来的。” 阎洪海神情愈发激动:“陛下,武冠侯已经承认了。模仿他人笔迹制造谋逆证据是污蔑,还请陛下治武冠侯的罪。” 阮靖晟恭敬朗声道:“陛下,臣的确行了污蔑之事,臣亦自愿认罪接受惩罚。只是在这之前,臣恳请陛下先治阎将军一个污蔑之罪。” 阎洪海一时卡了壳。 这不是在说这一封信吗?怎么扯上了他了。 “阎将军,您既知道模仿他人笔迹,制造谋逆证据是污蔑。”阮靖晟扭过了头,居高临下俯视阎洪海,言辞锋利如刀咄咄逼人,“当日又为何要模仿国公爷笔迹,制造出那些国公爷与突厥二皇子的通信,来污蔑魏国公的清白呢?” 阎洪海被反问住了。 方才还在狂喜的他,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冷静了下来。 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阮靖晟却没给他喘息机会,再对昭仁帝恭敬地道:“陛下,为证明朝廷百官的清白,还请臣带上一名证人来。” 昭仁帝微抬下巴。 立即有两个御前侍卫,将五花大绑的刘大圣,扭送到了金銮殿上。 阮靖晟解释道:“这是臣在甘州城发现的一个人才,他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画手,能够模仿所看到的一切书画字迹。这封信上文武百官的签名字迹,便是他根据武冠侯府乔迁时,诸位官员亲手所书的贺帖模仿的。” “他还告诉了臣一件事,半年前阎将军曾让他模仿魏国公字迹,伪造了一批给突厥二皇子的书信,与一个突厥信物金扳指。” 刘大圣双手发抖地捧上一批发黄的书信与一枚金扳指。 “陛陛陛下,这是臣当时出于畏惧,留下来的一批存底,还请您过目。” 洪喜禄将信拿上去。 昭仁帝面无表情地一一翻阅过书信,又让人将这一批信,传阅给了文武百官看。 文武百官接过书信后,草草一翻阅便发出惊呼。 “真的一模一样。” “与当时那份证据从扳指到纸张到字迹都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么像?” “老夫喜好书画,并对纸张墨迹颇有研究。根据老夫的经验,这些墨迹与纸张,的的确确是半年前的,且与阎将军拿出的一批证据,书写时间是一模一样的。” “我可以作证。我虽然研究得不如陈大人深,却也是略懂一二的。” “这样说字迹的确是可以模仿了。方才那一封上我们的名字,也是这样模仿出来的。” “肯定是这样,否则我们难道还真打算谋逆不成……” “阎将军竟想出这等手段,实在是太龌龊了啊。” …… 阮靖晟轻勾起唇:“阎将军,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忙 阎洪海从未想过这局面。 他原是有计划与应对的——他早设想过武冠侯会令刘大圣作证,并打定了决心抵死不认。 尤其他让刘大圣办事时,特地留了几个心眼——不遗漏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信物,灭了刘大圣外所有知情者的口。 除却那漏网之鱼的备份外,刘大圣并无能指证他身份的东西。 口说无凭。 孤证难印。 刘大圣拿出那一批信,只能证明刘大圣会模仿字迹。若刘大圣说一切皆是他指使的,他可以反告刘大圣或是武冠侯污蔑。 事情将陷入僵持。 而他不缺时间僵持。 且在他的诸多设想里,这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与武冠侯二人的斗争。其余文武百官要么作壁上观隔岸观火、要么暗地里看热闹偷笑、要么浑水摸鱼弄些小动作。 他没想过会出现这一局面。 ——被所有人按头认罪。 在众人指责议论中,阎洪海面庞苍白,抬头怒视阮靖晟:“你是故意的。” 阮靖晟但笑不语。 阎洪海却什么都明白了,一时战都站不稳了。 方才他还在嘲笑武冠侯把所有人拉下水,是冲动、是没有脑子、是在朝堂树敌无数,却根本没有想到过事情真相。 ——武冠侯在找盟友。 是的。 通过一封伪造的谋逆信,通过将朝廷文武百官都拉下水,来寻找政治上的盟友。 一旦伪造书信可作为证据,文武百官都将陷入危险。所以为了洗清自身罪名,他们一定会力证字迹可以伪造,有嫌疑的书信不能作为谋逆证据。 通过污蔑所有文武百官,武冠侯让所有作壁上观的朝臣,都旗帜分明团结一致地支持他了。 真是好计谋。 亏他还在笑话武冠侯愚蠢,殊不知真正愚蠢的,是看不清真相,掉入了陷阱大祸临头,还在笑话猎人的他。 目睹着这一幕,昭仁帝藏在玉旒下的眸子露出欣赏。 望着傲然挺立的阮靖晟,与低眉敛目的女神医,他心知肚明谁才是掌舵者。 用树敌的方式制造同盟。 多么大胆的计划。 多么突破常规的思维。 却又在对全场诸人心理强大的掌控下,取得了意料之中的胜利——也只有女神医能做到了。 这真是个奇女子。 于是他徐徐开口道:“阎爱卿,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众臣原来的确是打算看戏的。谁知武冠侯不走寻常路,竟拿出了那封伪造信,将他们卷了进去。 如今哪怕深知这是一个计,他们为自保也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闷头往前冲。 “阎将军,您还有什么话说吗?” “如今可证据确凿了。” “阎将军,您还是尽快认罪吧,这般龌龊行迹实是带了一个坏头,令朝堂人人自危了。” “阎将军,魏国公乃一国之栋梁人物,你为何要这般污蔑他。” …… 大势已去。 阎洪海无比悲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喃喃地张了张口道:“的确。若是这位刘大圣能够模仿出他人笔迹,这一批书信都不能作为证据。” 他仍不承认自己落败。 他仍只承认了书信不可作为证据,没有承认自己指使刘大圣伪造书信。 但这已经够了。 这已将魏国公身上证据,洗清了一大半了。 至于剩下的一大半…… 阮靖晟看向阎洪海:“阎将军,当初你一共拿出了人证物证,证明国公爷有罪。如今物证已经作废,您可要让人证出来对峙?” 阎洪海望着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他当然想把人证叫出来。 在物证已不被承认时,人证会是他唯一的底牌,是他手中最后的武器。 但人证已经没了…… 原本手握长刀与利剑的他,在长刀被摧毁、利剑被夺走后,只能赤手空拳面对敌人的咄咄相逼,毫无还手能力了。 阮靖晟似笑非笑看他,一字一句都比刀剑更森寒:“阎将军,您为什么不说话?” 众臣亦都狐疑地看着阎洪海。 情势已经被扭转。 物证不能用的情况下,更应该拿出人证来…… 阎将军是怎么了? 阮靖晟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阎将军,您是不是拿不出人证?” 昭仁帝亦审视地望向了阎洪海:“阎爱卿,你可以把你的人证拿出来了。” 连副相郑声都扭头看阎洪海,示意他到时候了,可以拿出最后底牌了。 郑声是庞相的人。 虽然阎洪海刺伤了程贺,令庞相与阎洪海的联盟,产生了一条巨大裂缝。但在面对魏国公一事时,他们仍是旗帜一致的。 面对盟友的希冀,敌人的戏谑,旁观者的疑惑,阎洪海只觉得满口发苦。 他百口莫辩。 他无话可说。 他无能为力。 他直到此时才明白,清晨时他与大皇子的推测究竟有多错误。 ——就算他给证人下了毒又如何,武冠侯与女神医,从来不需要让证人改口。 他们只用让证人消失,就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最终他张了张口,无力地说道:“证人不在我这里,我拿不出证人来。” 轰—— 一时围观的众臣都轰然喧哗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旁观者的他们,都知道这两个证人有多么重要,阎洪海却把人给弄丢了? 这得有多蠢? 昭仁帝亦挑了挑眉,才意味不明地缓缓道:“阎爱卿,当初朕说过要将证人安置在大理寺里,是你说魏国公在京城故旧颇多,怕证人在大理寺有个闪失,再三要求自己看管证人。朕为了公平起见,才破格允许了这一次。如今你竟说证人,丢了?” 阎洪海垂头艰难地道:“回陛下的话,是的,证人丢了。” 昭仁帝缓缓地道:“阎爱卿,你要知道。在你拿不出证人证词的情况下,朕是没办法相信你的。” 阎洪海只觉得自己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重若千钧:“是的,臣知晓的。” 郑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阎洪海,心道‘果然庞相说得对,关键时候还要他们顶上’。 于是他向前跨了一步,恭敬地拱手朗声道:“陛下,虽然阎将军的人证物证皆不能作准,无法证明魏国公通敌,但魏国公在班师回京遇上了雪崩,令朝廷五万将士死于非命,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这是渎职害国之罪。” “还请陛下明鉴。” 第七百九十九章 老夫有罪,老夫要杀人报仇 听见郑声的声援,阎洪海如捡回了一条命,浑身皆是一松。 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竟被冷汗打湿了。 渎职。 这亦是一条重罪。 尤其对于带兵的将领来说,因对路程风险预判失误,导致五万将士无辜惨死,是足以被判处死罪的。 只是…… 他露出一个苦笑。 与通敌谋逆罪相比,渎职罪仍是太轻了,是无法株连九族的。 所以就算魏国公最终被定了罪,魏国公府也只是失去了顶梁柱,会从此走向没落,不会瞬间覆灭坍塌。 他仍旧是输了。 输得太惨了。 大皇子也一定不会满意的,他一定被遭受责罚的…… 只是…… 魏国公被污了渎职罪,国公府遭受到了重创,总比忙到最后一无所获得好。 无论如何,至少魏国公死了。 他又打起了精神:“陛下,副相所言极是,魏国公身为掌兵之帅,令朝廷五万儿郎无辜葬身雪山之下,实在是愧对大周的罪人,其罪行罄竹难书……” …… 未等阎洪海一句话说完,一道如洪钟般的苍老声音,从大殿门口传了进来。 “老夫害死了五万将士?” “老夫罪无可恕?” “姓阎的小崽子,你在这金銮殿上都敢如此胡说八道,真不怕那五万将士的冤魂,在午夜梦回时去入梦找你吗?” …… 阎洪海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扭过了头。 众臣亦都疑惑不已。 这声音是…… 他们一齐扭过了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已经是清晨了。灿烂晴日的金色朝阳,将整个天际都照得亮堂堂的,汉白玉广场是一色儿刺眼的白。 一个须发皆白面庞苍老皱纹横生的老者,手持一把一人高的斩马刀,身着铁青色甲胄,头顶一缕蓝缨,步履挺拔坚定气势十足地,踩着一层一层的玉白台阶走了上来。 看见这一熟悉的身影,众臣都忍不住哗然惊呼。 “魏国公的声音?” “魏国公?” “国公爷?” “魏国公还活着?” ……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魏国公跨过高高的金色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正中,朝昭仁帝单膝跪地,一字一句有力地禀报。 “罪臣魏百战,带领朝廷五百将士班师回京,给陛下请罪了。” 说到‘五百’二字时,他声音忍不住颤抖更咽了一下。 这个在战场上戎马半生,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头一次红了眼眶,一字一句地沉声更咽。 “臣有罪。” “臣带领着五万将士从边疆出发,却没能将他们完完整整的带到京城。” “臣对不起他们。” 他每缓慢地说一个字,都能让人感受到他声音里,压抑的愤怒与痛苦。 七十有三的他跪在地上,朝昭仁帝重重磕了三个头:“臣愿意用臣一身顶戴与一条性命,为自己的罪行赎罪,给那五万将士一个安宁。” …… 他跪了很久。 手持的斩马刀立着,背脊弯成一张弓,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他背负着万钧重量地跪着,发出了压抑的啜泣。 为五万将士。 为他们无法安息的英魂。 为这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 …… 大殿里安静极了。 风声树声说话声皆无,偌大的金銮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无人愿意打扰这位老者。 唯有那一句一句发自内心的痛苦抽泣回荡着。 “臣有罪……” “臣对不起那些大周儿郎……” “臣愿意用尽一切赎罪……” 尽管他在痛苦地哭泣,却无一人因此看低他一分一毫。 顶天立地的英雄落泪。 本身就令人动容。 “但……” 魏国公啜泣了许久后,豁然痛苦地抬起头,苍老通红的眼眶里,染着一团血红的火,“臣不愿意看着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臣不愿意臣对大周的一身忠骨被人指责污蔑,臣不愿意那五万大周好儿郎们含冤泉下,无法看到仇人用血为其赎罪。” 他豁然扭头看向阎洪海。 面对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原本还气势汹汹的阎洪海,一时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魏国公,还活着? 他没有死? 那他的计划岂不是付诸东流、功亏一篑、满盘皆输了? 大皇子,会杀了他吧? 还有那一日的事,也会曝光的吧? 他该怎么办? 重重慌乱情绪在他心中搅乱着,直到魏国公振聋发聩的声音,响在了他的耳畔。 “为了污蔑我一人,坑杀了朝廷五万将士,阎洪海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阎洪海强撑着道:“国公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当日带领队伍回京的可是您,怎么又怪到了我头上。” 魏国公豁然一摆手。 数名百姓与士兵一齐被押了上来,一齐涕泪横流地连连求饶。 “我是阎将军麾下后勤,我错了我不该帮阎将军准备那么多火药的,我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那日那日阎将军让我们在山上埋了一个火药桶,想要制造出一场小雪崩……” “我有一个兄弟因此腿被炸断了……” “事后阎二将军又想用这手段,炸女神医一次,被女神医发现了。” “我心里实在太怕了,我做梦一睁眼都是那五万将士,我睡不着啊……” 他们战战兢兢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件事。 ——阎洪海用火药桶制造了一场雪崩。 朝堂一时炸开了锅。 “真的是阎将军坑杀的将士?”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被弄懵了。” “但是我还是相信魏国公的,至少他是真心爱大周将士的,不像阎将军自始至终都太假了……” …… 阎洪海望着这些人,想要辩驳却说不出话。 魏国公又冷笑道:“老夫说错了,你这个听命于人的小卒子,与你背后那藏头露尾的主人,哪儿有那么大的胆,敢直接坑杀朝廷五万将士。你一开始只打算制造一个小雪崩,埋了老夫与亲卫便罢,谁知道炸药赶上了甘州城地震,导致了一场大雪崩,令整个营地被埋,连你也差点没跑出去,是不是?” 阎洪海瞳孔骤然放大。 不为魏国公的指责,而为他话里的词汇。 背后的人? 他怎么会知道的? 他又知道多少? 他是不是已经弄清大皇子的消息了? 他难道打算当着陛下的面揭发吗? 第八百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阎洪海心乱如麻。 他表面依旧怒视着魏国公,神经却已绷紧到了极点,后背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该怎么办? 殿中也有人察觉出话中异样,扭头狐疑地打量着阎洪海。 阎洪海瞪了那人一眼,扭头便见魏国公正冷笑地看着他。 阎洪海早年亦曾驰骋沙场,浴血卫国杀敌无数,算得上一名猛将。因此他从未想过会被人用眼神压倒。那一双苍老的眼眸,肃杀、冷漠、恨意汹汹,仿佛甫一与之对视,便能目睹尸山血海。 他被吓得一时失声。 就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完蛋,他必定要从此掉脑袋时,魏国公忽然又扭过了头,望向了郑声,用沉若洪钟般的声音道:“这姓阎的杂种想要做什么,老夫还是一清二楚的。” “那您呢?” “郑相?” “您这一番掺和进来又是做什么?” 郑相。 指郑声。 方才正是他提起魏国公犯了渎职罪,才解了阎洪海的围。 阎洪海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竟侥幸逃过了一劫,一时不禁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他转头看向郑声。 大周奉行三相制度。 三名宰相一主二副。一主当然是庞相;二副中一人因公务至滨州查案,一月后才回京归朝;剩下一人便是郑声了。 郑声虽不是庞相门生,却是一手由庞相提携起来的。当年科举时他本是状元之才,却因意外受寒拉肚子,只考了排行第四,错失了状元探花榜眼的风光。直到被庞相提拔时,他已在六部里坐了多年冷板凳,一直郁郁不得志。 “魏国公这话说得可不妥当。” 庞相麾下各人皆有一方绝技。 譬如程贺擅长内务与阴谋诡计,韩右擅长负责见不得人的脏事,郑声便善于长袖善舞地与人交友。 这表现在他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的。 猝然被魏国公指着鼻子问,郑声只一瞬色变便笑吟吟地朗声道,“为维护大周朝安定长远,太祖皇帝在立朝之初,便提出了监察制度。魏国公您手握兵权,一举一动皆需接受监督。阎将军与本官也是为了朝廷好,才会这般提出合理质疑。” 魏国公冷笑:“文官有监察武官之权责,那又有什么能监察如郑相您这般的文官呢?已沦为庞相麾下走狗的御史台吗?” 他冷冷地看向周有明。 御史周有明面容一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经过与女神医的打赌,并输得脸面全无、沦为笑柄后,他已被吓破了胆了,成日只想着如何苟且偷生。 魏国公再指向阎洪海:“是与这姓阎的杂种一齐入甘州城救灾,却只知奢华享受陷害他人,害得甘州城愈发民不聊生,险些酿成另一场瘟疫浩劫的陆胡蒙吗?” 郑声笑容淡了淡。 陆胡蒙是程贺门生之一。 这是指着他鼻子骂了。 魏国公却不肯罢休,咄咄逼人地问道:“还是被派往边疆担任三省总督重任,却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在地震中害死了无数百姓,仍得到郑相与庞相麾下一众官员庇佑的卢总督?” 嚯—— 众臣一时皆被炸得说不出话。连昭仁帝都眯了眯眼睛。 京城与甘州城毕竟路途遥远,卢总督被阮靖晟与蒋明娇治得妥妥帖帖的事,至今没有传入京城内。 但卢总督鱼肉百姓? 还得到了庞相的庇佑? 冷冷瞥了眼郑声,魏国公恭敬地垂头跪地,对头顶的昭仁帝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允许臣呈上朝廷二品大员卢总督,收受京城一关官员贿赂的证据。” 为彰显皇家尊严。 金銮殿的天顶极高,龙椅被摆放得离殿门极远,昭仁帝明黄身影因而辽远,有了令人难以琢磨的幽深。 “呈上来吧。” 五花大绑的卢总督被带了上来。 曾经养尊处优的他已瘦成了皮包骨,宽大的囚衣空荡荡地挂着,令他看起来格外憔悴。 郑声面庞骤变。 他依旧扬着笑容,唇角弧度却极冷。 他们是知道卢总督出事的。 他们还打算用这事做些文章的——武冠侯无陛下的圣旨特批,擅自处置朝廷二品官员,往大里说可以是谋反了。 他们原是打算,趁武冠侯一入京城,尚未安顿好时就动手的。 谁知魏国公竟然恶人先告状了。 一旦卢总督被认定为有罪,他们也会被带下水,且状告阮靖晟无旨擅动亦将师出无名。 他们失了先机! 不顾郑声逐渐消失的笑容,国公拿出一沓厚厚账本和五六个证人:“还请陛下过目。” 昭仁帝沉默看完后,又让洪喜禄将证据一一传给众人查看。 众臣看完皆面色骤变。 无他。 这个账本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卢总督给庞相一系官员的贿赂,从具体财物到贿赂时间与数目皆一清二楚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六个十万两。 那是给每三年派往甘凉肃三省巡查官员的——那些巡查官员皆是庞相的嫡系。 账本太详细了。 只要昭仁帝下令,让官兵入各官员府邸搜查,便可瞬间一一印证。 这堵死了郑声想抵死不认的路。 他一时面色变了变。 魏国公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六个数十万两,真是好大几只硕鼠!”魏国公目光如刀地逼视着郑声,“身为副相的郑大人,想必应该非常清楚,今年朝廷的军饷有多少吧?” “也就五十七万两而已。这六个数十万两足够养活边疆士兵一年了。” “拿着这些鱼肉百姓的钱,与害死朝廷五万将士的杂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指责在边疆欲血奋战的将士不忠。” “郑相你们不觉得亏心吗?” 郑声强撑出一个笑,刚与辩解一二。 魏国公忽然一把扯开盔甲,随手扔在了青石地砖上,露出依旧精壮挺拔,但满是伤痕的上身。 那已经显出老态的胸膛上,枪伤、刀伤、剑伤、烧伤满布,几乎没一块好地。 “这一道抓伤,是老夫在先帝时奉命出征龟兹,被困在一片黄沙地里,军饷迟迟未到,数万人无食无衣饿得几乎要食人时,老夫带着一群将士与野兽争食,被一只野狼王抓伤的。” “这一块刀伤,是老夫在先帝时南征苗疆,因为麾下士兵配发的兵器不足,导致打不过苗疆人,被苗疆人围困在沼泽地里,只能选择孤身突围时,被苗疆大长老一刀刺中了胸口留下的。” 第八百零一章 他们已到了悬崖边上!!! “这一道枪伤,是老夫七年前征伐突厥人时留下的。当时因军饷不足粮草不够战马缺乏,更无足够数量的重甲,我们数万大军只能凭着藤甲与双腿,与突厥骑大马着重甲的士兵拼杀,被突厥人打得连还手机会都无。在带着将士狼狈逃窜时,老夫一枪被回鹘王刺中胸膛。” “大夫说,这一枪是擦着老夫的心脏边过去的。要是回鹘王当时再刺偏一点,便是大罗金仙在世,老夫都没救了。” …… 被初生朝阳照亮的金銮殿里,四周文武百官尽皆淡去,唯有魏国公身形鲜艳如故。 他手持一把一人高的斩马刀,单膝跪在地上,头颅骄傲地高高昂着,苍老身形被倾泻而入的阳光,照出了几分幽深与悲凉。 包括昭仁帝在内,无一人能在这泣血愤怒的话语前,发出一丝反驳的声音。 大殿里因而寂静无比。 气氛空而远。 魏国公紧接着的声音在安静中,似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下,激起令人耳道嗡鸣的声响。 “将军百战死,将士十年归。” “老夫为家为国为大周朝,在战场拼杀这么多年,老夫心甘情愿,未曾有过一个悔字。若是边疆再被突厥人进犯,若是高丽与苗疆人再蠢蠢欲动,老夫现在便可披挂拔营出发。” “老夫只是想问一句。” “想问卢总督、想问姓阎的这杂种、想问那些收了几十万两白银的监察官员,想问郑相一句……” “在朝廷万千将士在边疆浴血拼杀,尸骨无存时,在大周万千好儿郎为了守卫安宁,牺牲了自己年轻的性命时,在他们被边疆冻土掩埋了英雄功绩,却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时;你们这些安居在后方的大臣,享受着和平,玩着勾心斗角,克扣着他们的军饷,还把这些年轻的生命当做争权夺利的棋子玩弄……” “你们不会觉得亏心吗?” “你们午夜梦回时,不会怕有人质问你们的良心吗?你们不怕死了以后下了地狱,与那些含冤的年轻战士狭路相逢吗?” …… 魏国公愤怒通红的眼,望过阎洪海,望过郑声,望过大殿里每一个人,令每一个与之对视者,皆不由自主地羞愧低头。 他们无言可对。 他们无话可说。 他们羞愧难当。 连昭仁帝都轻轻叹了一口气——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太祖时制定的规矩,太委屈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了。 郑声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这是他在人前头一次挂不住笑。 被一本账本尽数扫射完,庞相一系的官员,已都不能派上用场了。 他冷冷地朝后瞥了一眼,示意着六部的盟友们开腔,打破这一僵持局面。 盟友正欲迟疑地开口说话。 魏国公又将斩马刀猛地一立,在青石地砖上留下轰隆震响,铿锵有力地道:“陛下,据老臣审讯得知,姓卢的狗贼手里的账本并不止一本。另还有好几箱子账本,记录着他每年给朝廷官员的碳敬冰敬,甫一得知消息,臣便派人去甘州城取了,想必不日这些账本便能到京城了。” 众臣神色皆是一凛。 京官收受地方官孝敬,早在先帝时便已成了惯例。在朝多年的京官,几乎无人屁*股干净。 尤其卢总督出手格外大方。朝廷里大半都受过他的礼。 从前卢总督安然无恙便罢,此时这些账本将成为铁证。 方才预备帮郑声讲话的六部官员,登时朝郑声爱莫能助地摇头,低头缩脖当鹌鹑了。 ——他们可不想惹火烧身。 郑声面上神情不显,看向魏国公目光极阴冷。 魏国公此时提起账本,分明是为了威慑群臣。 ——你们手里都不干净,我现在不动你们,不代表我不知道。如果想要自保就乖乖学会闭嘴,否则等我把账本拿出来,再想要后悔就完了。 在一本本账本的威胁下,庞相一系的人自然而然被孤立了。 魏国公早谋划好了今日的一切。 而他又被将了一军。 赤*裸着上身的魏国公,再次俯身跪下,一字一顿地朗声道:“陛下,如今证据确凿,臣恳请陛下斩阎洪海与卢总督,这等视谋害忠良残害大周百姓士兵性命,罪行罄竹难书的罪人,另彻查那些收受卢总督贿赂的贪官污吏,用血告慰边疆与喀么雪山下的五万英魂。” 他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背沧桑地拉成了一张弓,沉重如边疆厚重的山。 阮靖晟率先带头跪地,高声喊道。 “臣叩请陛下,斩恶人!” 其余武官亦整齐划一地跪地,用雄壮如兵器般的声音,浩荡磅礴的喊着。 “臣叩请陛下,斩恶人!” “臣叩请陛下,斩恶人。” “臣叩请陛下,斩恶人。” “臣叩请陛下,斩恶人。” …… 或被这种热血气氛煽动,或畏惧于魏国公的账本,或干脆是愤世嫉俗不服这等不平事,其余官员亦陆续跟着跪地呐喊着。 “罪人当斩!” “害人者当斩。” “贪污者当斩。” “大周罪人当斩。” 声音一浪比一浪高,一浪比一浪整齐,一浪比一浪浩瀚磅礴,如要将金銮殿的琉璃瓦顶,如洪水冲击堤坝般冲翻。 热血。 愤怒。 仇恨。 情绪如浪如潮地澎湃着,如恶龙般咆哮翻滚在殿内。 面对着这等汹涌的杀意与恨意,阎洪海站都站不稳了,面色苍白地后退了数步,抵着金銮殿柱子才站稳。 郑声素来笑吟吟的面庞,亦变得阴沉得能滴下水。 在这等汹涌的压力下,昭仁帝便是立即将人全杀了,事后也不会有御史能挑出刺来,反而能在史书上留一笔‘嫉恶如仇’。 但昭仁帝真下命令,他们就全完了。 他明白他必须要阻止。 但他毫无办法。 魏国公、或者说帮魏国公策划出这一切的人,太善于算计利用煽动人心了,把他们都逼到了悬崖上,没有一丝退路了。 怎么办? 他慌乱地扭头看昭仁帝。被长长玉旒挡着面庞,郑声看不出昭仁帝的神情,只恍惚间看见他唇角勾了一下,徐徐开口道:“既然如此……” 轰隆—— 郑声脑袋里嗡鸣一声。 完了…… 忽然—— 一个小太监白着脸,匆匆从后殿里跑出来,惊慌失措地禀告道:“陛下,不好了。小公主又病危了。” 第八百零二章 听说京城有了许多新变化? 景阳宫。 殿内。 因怕小公主再吹风受凉,室内门窗皆紧紧闭着。明黄色门帘高高挑起,花纹繁复的墨蓝色地毯边缘,宫女嬷嬷们候立在殿内暗处,皆敛声屏气一言不发。 气氛紧张凝滞。 昭仁帝面色沉凝地负手而立,唇抿成了一条线。 金色拔步床上的皇后娘娘,披着石青色兔毛毯子,盖着金色苏绣被褥,靠着一个灰鼠皮腰枕坐起,一下一下轻轻啜泣着。 芳姑姑跪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安慰着。 众人皆焦灼地凝视着殿中。 殿中,小公主的摇篮床旁,蒋明娇收回了手,在宫女捧来的纸笔上,写了一个药方道:“殿下只是偶感风寒阳虚阴盛罢了。吃些清淡的东西,再用心养上两天,腹泻就能好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气氛为之一松。 昭仁帝终于敢走到摇篮车前了,凝视着小公主喃喃道:“太好了,福成没事就好了。” 之前小公主数次病危,症状皆是腹泻不止。他是实在被吓破了胆,才会甫一听到小公主生病,就抛下了满殿的朝臣,不顾一切赶了过来。 卧病在床的皇后娘娘,愧疚地垂头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生病了,也不会连累了福成。我对不起她。” 说罢她掩唇咳嗽起来。 芳姑姑亦忙安慰着皇后娘娘:“我的娘娘,您可快别这么说。您从前多喜欢小公主啊,可自打一生病起,就忍着没亲近过她了。世上没有人比您待小公主更上心了。要是您都对不起她,可没人对得起了。您啊别想七想八的,只管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到时候陛下、殿下们和小公主必定都会为您高兴的。” ——在这三个月里,皇后娘娘又怀孕了。且因年纪大怀孕,身体变差了不少,感染上了风寒,才会传染给小公主的。 昭仁帝亦是温柔道:“梓潼,你再这么说,朕可要不高兴了。” 皇后娘娘虚弱地笑了一下:“陛下,是我说错话了。” 蒋明娇这才关切地道:“娘娘,不如让臣女给您切脉?” 皇后娘娘面露犹豫,才伸出了手道:“昨日太医院徐总院判已经给本宫看过了,说本宫只是意外受凉,导致了风寒,病情并不严重,再吃上几服药就能好了。” 蒋明娇切了切脉。 感受到手里脉象,她目光微微闪了闪,却并未表露出来。 “娘娘的身体一直养得很好,此番想必也能很快康复的。”她将皇后娘娘的手放回被子里,察觉到鼻端极微弱的药膏味,状似无意地道:“臣女竟不知道娘娘最近喜欢上了熏香,空手而来倒是失礼了。” ——甫一进景阳宫,她便闻见了浓烈的熏香味。浓烈得仿佛遮盖着什么似的。以往的皇后娘娘素来只爱果木香儿的。 皇后娘娘勉强地笑笑,刚欲开始说话。 “是我给母后送的熏香。” 一道声音自殿门口传来,宫女太监们齐齐一矮,问候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参见郡主。” “参见郡主。” “参见郡主。” …… 昭仁帝闻言只挑了挑眉,模样不咸不淡的。 皇后娘娘却面露惊喜:“明珠过来了,快把人请过来。” 蒋明娇目光闪了闪。 因燕明珠想用手术医治小公主,却不清楚小公主病情的事曝光后,皇后娘娘一直不喜燕明珠,还因恼怒于燕明珠捅破了皇觉寺的秘密,将燕明珠禁闭在宫内待嫁。 如今她竟似企盼着燕明珠的到来…… 燕明珠跨门而入。 她身着金色广袖彩绣裙子,裙面绣着数只盘桓的青鸾,青鸾翅膀由彩金线绣成,眼睛由东珠点缀,奢华富丽至极。她走路时裙摆随之飞起,给人盛气凌人之感。 望见昭仁帝,她恭敬行了一礼道:“参见父皇。” 昭仁帝随意点头。 燕明珠便又扭头看向蒋明娇,轻笑着道:“这些熏香是我听闻母后怀孕后,时常心神不宁夜间难眠,特地从一位老苗医手里,寻来送给母后安眠的。女神医是觉得有何不妥?” 蒋明娇垂头笑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并未觉得不妥。只是奇怪于娘娘一直爱果木香,最近竟改了口味而已。” 燕明珠昂着下巴道:“人总是会变的。母后闻惯了果木香儿,试了一下熏香,亦觉得不错便换了,也不甚出奇。” 蒋明娇凝视着她。 她一字一顿地轻轻勾唇道:“倒是女神医,你此一去甘州城救灾太久了。京城发生了太多令人应不暇接的变化,你恐怕要好好适应一番才行了。” 昭仁帝并未察觉二人间的暗潮涌动,笑呵呵地道:“珠儿说得对。当初把你接回宫里时,你才那么一丁点大。谁能想到,再过半个月,你都要出嫁了呢。” 蒋明娇垂下了眸子。 皇后娘娘新怀孕了,并改变了熏香口味和对燕明珠的态度。 燕明珠半个月后要出嫁了。 …… 看来她此一去甘州城的确太久,京城发生了太多变化。 “既然女神医在此,那免得我多递一次拜帖了。”燕明珠轻笑着看蒋明娇,“此前在江南病过一回,我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听闻女神医医术过人,我便想请女神医到我的行宫去,替我做一个全身检查。” “不知女神医可愿前行。” 蒋明娇望着燕明珠的眼睛,亦轻轻勾起了唇:“既然郡主如此相邀,臣女自是义不容辞。” 燕明珠轻笑道:“那可太好了。” 与蒋明娇‘寒暄’完后,她大步走到皇后床边,温柔娇嗔地道:“母后可真是的,福成生病了都不和我说一声。我还是听太监说了女神医来景阳宫,才知道这一件事的。” 皇后娘娘虚弱地道:“你最近忙着清点嫁妆,这不是耽误你的事情吗?本来要不是听说女神医回来了,本宫是连你父皇都不愿意通知的。倒是耽误了他今日的朝政。” 她歉意地看昭仁帝。 昭仁帝温和地道:“朝政待会儿再议亦可,你们娘俩儿如今可是丁点不能耽搁的。” 皇后娘娘笑容温柔:“陛下待我可真好。” 昭仁帝与皇后娘娘又寒暄片刻才离开。 一出景阳宫后,昭仁帝轻松神色顷刻消失,严肃地道:“女神医,你和朕说实话,皇后娘娘的身体到底如何了?” 第八百零三章 回头一看,家被掏空了 蒋明娇闻言愣了一瞬,抬头望着昭仁帝。 昭仁帝沉声道:“虽说太医院的太医们已给皇后娘娘看过数次,每人都说只是风寒,不日就能痊愈。可她的病情一直缠绵着,还恰在今日传给了小公主,实在是太巧也太难令朕放心了。” 蒋明娇微垂着眸子,掩住了眸光里的闪烁。 她明白昭仁帝为什么说‘巧’。 事实上她也觉得太巧了。 恰在金銮殿上群情激昂,反对声浪达到顶峰,只需一道圣旨下去,便能顺理成章地将阎洪海与郑声等一众人绳之於法时,后宫传来了这一道消息。 ——小公主病了。 满大周朝,谁人不知小公主是昭仁帝软肋。只要小公主病危的消息传来,昭仁帝必定会抛下一切,去看望小公主的情况。 方才众志成城的气氛是魏国公,用天时地利人和营造而成,甫一打断便难以再成。 再者庞相与大皇子皆聪颖之人,只要有一线喘息之机,必定能想出求生之法。 蒋明娇相信,等昭仁帝再回金銮殿时,阎洪海与郑声皆能想出脱身之法。 如此来看,小公主的病倒像为他们‘量身定制’般。 实在是太巧了。 “皇后娘娘的确没事。”蒋明娇垂头一字一顿地道,“除却缠绵的小风寒外,身子甚至比从前更康健些。” 昭仁帝久久凝视着她。 蒋明娇只垂头盯着地面,假装看不见昭仁帝的神色。 许久后头顶才传来了声音。 “既然如此,今日应当只是一个意外吧。” 蒋明娇只垂眸不语。 意外。 的确是令人意外。 只是不知这意外是姓庞,或是属于陈王府了。 好在她行事一向谨慎。尽管未曾猜到会有这一插曲,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 待会儿只需期待郑声,看见外祖父提出那一条件后,会是什么反应了。 “我们回朝吧。”昭仁帝声音听不出情绪,走出一步又扭头道,“对了。洪喜禄,最近皇后迷上了熏香,记得寻些好的送过去。” 洪喜禄恭敬道:“是。” 蒋明娇眸光又动了一下,却依旧只当做未闻。 熏香吗? 二人重回了金銮殿。 果然如蒋明娇所料,庞相与大皇子的手下皆非凡辈,没有放过这短暂的逃生之隙。 甫一重回金銮殿,昭仁帝坐在龙椅上,说了一句:“小公主无事,诸臣继续议事。” 众臣山呼‘万岁庇佑’。 郑声便扑通跪在地上,恭敬地道:“陛下,方才魏国公所说之罪行,的确是人神共愤罄竹难书。但案不查不明,只听一面之词并不可取,办案更需依《大周律》,方能正朝廷规矩。臣恳请陛下依律,令大理寺来调查此事。” 阎洪海亦跪地道:“陛下,郑相说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还请按律行事。臣愿意接受大理寺的调查,届时有罪认罪绝无而言,也不愿如这般死的不明不白。” 连卢总督都连声喊着:“冤枉!臣冤枉!求陛下派大理寺官员来审理臣的罪行。” 这些人的求饶一出来,众人都明白郑声的意图了。 ——‘拖’字诀。 正如阎洪海所说,《大周律》规定,若官员违背了法律,要交由大理寺审理,依律判处相应刑罚。按照《大周律》,昭仁帝方才直接把人砍了,才是真真违法的。 但庞相能被称作权倾朝野,便是因他的人脉遍布朝堂,包括各个执法部门。 ——大理寺里满是庞相的人。 若人真被人弄进了大理寺,就等于把主动权交给了郑声。届时证人可以‘病故’,罪人可以‘自缢’,官员可以成‘睁眼瞎’,一切都将由他们说了算。 偏生这是合规合法的。 郑声说完一连串话后,禁不住在心中有报复的快感。 不得不承认魏国公的确有几分手腕。可和庞相的权倾朝野比,终究时差了一筹。 正如现在……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只要人和事进了大理寺,如何定罪还不是任他揉捏。 且今日,小公主病得也太及时了。 不少武官皆是扼腕不已。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只一时的阴差阳错,竟又被他们找到了可乘之机。 群臣都望着昭仁帝的神色,昭仁帝轻眯起了眼睛,瞥向了魏国公道:“国公爷觉得呢?” 魏国公恭敬道:“臣同意郑相的说法。” 武官皆是一愣。 国公爷这是妥协了? “但臣同样有一个提议。”魏国公望着郑声道,“据臣对卢总督的审讯得知,他后续账本内牵扯到的官员,不少都是御史台与大理寺的。为了避嫌与以示清白,臣建议陛下另派人入驻大理寺与御史台,替代现在的大理寺与御史台官员,调查这件事。” 昭仁帝先是一愣,随即差点笑出了声。 这就是釜底抽薪。 郑声想要‘合情合理’地来一个拖字诀,把人引入大理寺调查。魏国公转瞬将大理寺的人,全部都给换成了外人。 相当于郑声好不容易躲过了敌人围捕,千辛万苦地把猎物拖回家,发现家被敌人给撬了。 郑声显然也明白了。 他脸一下就绿了,刚欲咬牙切齿再说些什么:“陛下。” 昭仁帝朗声道:“魏国公所说有理,就照你所言吧。” “御史台的人选,朕需要再斟酌一番。”他目光在群臣中梭巡一圈,落在了牛府尹身上,“至于大理寺,正好牛府尹三年任期快满了,就提前到大理寺适应一下吧。” ——以前那些御史可喜欢参他了。 如今有个好机会,能给他们换一个‘好’顶头上司,他可要好好斟酌才是。 众御史望着昭仁帝眼神,皆觉得背后一凉。 事情就这么定了。 阎洪海污蔑朝廷官员,用计坑杀朝廷五万士兵,人证物证皆齐备确凿,交由大理寺复核一遍后,即日可处斩。 卢总督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在地震期间尸位素餐滥用职权,人证物证俱已周全,交由大理寺复核一遍后,亦是即日处斩。 卢总督受贿账本上的官员,即刻被奉旨锁到大理寺,其家产亦皆被查封清点。待牛府尹将事情调查清楚后,按照诸人罪行大小一一判刑。 听到这一结果,郑声脸跟刷了浆似的僵,望着魏国公的目光,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魏国公则笑眯眯的。 姜还是老得辣。 有他外孙女的谋算,与他豁出脸的表演,这些人还以为能讨到了好? 罚完了便是赏。 主要是女神医与武冠侯。 第八百零四章 我会不会被拿菜刀劈出来? “有罚便有奖。除却洗去了魏国公的冤屈外,武冠侯与文昌伯一医一武,在甘州城活人无数,救人救灾救市功勋赫赫,还为朝廷揪出了卢总督这等蛀虫,实在该重赏。” 昭仁帝一一环视群臣,朝洪喜禄点了一下头。 洪喜禄唰地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昭奖武冠侯并女神医于甘州救灾的功绩,特赏赐武冠侯与女神医,陛下提名赐字的妙峰山别院各一栋,黄金各五万两,并丹书铁券各一卷。” 对如何赏赐阮靖晟与女神医,昭仁帝是颇头疼过一阵的。 二人的晋封都太快了。 蒋明娇以女子之身被封伯才不到一年,阮靖晟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侯爷亦不到半年。若是顺着功绩再往上封,二人便只能为侯为国公了。 二十岁的国公爷? 不到三十的女侯爷? 嘶—— 饶是昭仁帝再喜欢二人,甫一想到这一封赏结果,都不由得犹豫了。木秀于林而风摧之。二人都还年轻,风头太盛并非好事。况且二人都在正当立功之年,若是此时便将爵位封到顶了,以后再立下赫赫大功,岂不是封无可封。 但这次功劳又实在太大。 ——活甘州城一城的受灾百姓,投数以五十万计的灾后重建银钱,洗三朝老将魏国公的清白,顺着卢总督揪出了一个贪官派系。 功绩堪称无人能比。 若是不给一个合适的赏赐,恐怕会寒了为国为民功臣的心,也无法令甘州城百姓和魏国公安心。 ——所以拥有如此得力的手下,亦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昭仁帝待圣旨半颁布后又补充着说道:“朕知此赏赐相对于二位爱卿功勋,实在是有些太寒酸了。放心,待二位爱卿再立下这等功勋,朕必定将你们应得的国公位与侯位,一分不差一毫不少地奉给二人爱卿。” “嘶——” 尽管文武百官早有预料,仍被这一丰厚的赏赐惊到了,皆艳羡地看向阮靖晟与蒋明娇。 他们深知对二人功勋来说,这一赏赐已经算得寒酸了,但内心仍难掩嫉妒。 黄金五万两,自然是难得的豪富。 更别提妙峰山的别院,那是京城最金贵的地界之一。这些年来,除却明珠郡主被赏赐过一个菊园外,满朝竟无一人能再得殊荣。 但明珠郡主比之二人仍是有不足的。她的菊园可没得到昭仁帝亲自题名赐字。 最后是丹书铁券。 这是先帝按照诸人功绩,赐给与他一齐打下大周江山的将领的,能在将领犯下大错时,抵他们的一条命的承诺。 当年满朝将领里,能得这一殊荣的,亦不过寥寥八人。先帝与昭仁帝二朝,更是仅有庞相一人得过。 如今武冠侯与女神医竟都得了! 这是何等殊荣。 还有昭仁帝亲口承诺的未来国公位与侯位。 一时众臣望向阮靖晟二人,目光皆是非一般的火热。 当然大多数人只是羡慕嫉妒却恨不起来。当人面临比自己强一些的人时,会自然而然产生嫉妒羡慕情绪。但当那人足够强大到云端时,他们便只剩下仰慕敬佩了。 武冠侯与文昌伯是凭本事立下功劳的,他们只能佩服。 至于郑声阎洪海等人…… 他们听完圣旨后,面色简直如活生生吞了一只苍蝇。 未顾忌众人各色目光,阮靖晟与蒋明娇跪地谢恩。 昭仁帝满意地点头,再望向了魏国公。 “此次魏国公谋逆罪名已解,但渎职罪却仍旧不得不罚。” ——率朝廷五万将士回京,却未能察觉雪崩阴谋。这不罚的确不能服众,也是对魏国公名誉不利。 阎洪海狂喜地抬起了头,期待地望着昭仁帝。 郑声却警惕地皱起了眉头。 果然…… 下一瞬昭仁帝道:“且罚魏国公扣一年俸禄,十年不得带兵出京。” 阎洪海:…… 郑声:…… 且不说一年俸禄的惩罚,对偌大的魏国公府,只是九牛一毛。罚魏国公十年不得带兵出京……他今年七十有三了,这辈子能不能再带兵出京都是个问题! 这是罚了个形式吗? 不。 昭仁帝很快告诉他们,这是罚了一个‘赏赐’。 在魏国公毫不犹豫地跪地认错后,昭仁帝漫不经心地道:“正好魏国公不能出京了,今年祭天就由你代替朕去吧。” 阎洪海:…… 郑声:…… 众臣嘴角皆抽了抽:…… 陛下,护短好歹也收敛些。 祭天之礼,是除却泰山封禅外,最重要且最荣耀,彰显皇家威严的活动。因皇帝政务繁忙,不一定每年都有时间去。所以祭天礼时时常会有陛下最信任的文武官,代替陛下去行祭天礼。 换而言之,只要能代替陛下行祭天礼,就代表他是陛下最信重的官员。 魏国公被罚了俸禄后,转瞬被陛下托付了这一重任。这一举动的潜台词,简直堪称明晃晃了。 ——我罚魏国公,只是依律办事,不代表魏国公真失宠了,你们说话行事都掂量着点。 不。 能代行祭天礼,证明魏国公的圣眷可比出征前更浓。 魏国公听到这一命令,亦有些意外,抬头怔怔地望着昭仁帝。 昭仁帝回视着他,轻声地道:“传闻祭天时能沟通天地,国公爷若想真告诉那五万将士,他们血仇得血,还是莫要拒绝得好。” 魏国公眼眶一瞬发红,许久才涩然跪地拱手道:“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事情皆交代完毕。 昭仁帝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命令牛府尹立即抓人,加急审理案件后,才宣布了‘下朝’。 众臣山呼万岁后散去。 阮靖晟搀扶着魏国公起身:“国公爷,回府吗?” ——为了不走漏风声,令突袭效果达到最大。魏国公平安回京的消息,是连国公府都瞒着的。 魏国公沉默点头:“回府。” 二人走了数步后,魏国公才状似无意地咳咳一声:“小阮啊,你说在生死不知了四个月,连回京城都没有知会一声的情况下,我这么突然冒在魏国公府,会不会被你外祖母拿菜刀打出来啊?” 第八百零五章 所以,我就是个工具人咯 阮靖晟艰难地道:“国公爷,国公夫人一向端庄大方,想必定能理解国公爷您的难处……” “那是当然。”魏国公骄傲地昂起了头,“老夫的夫人就是天底下最端庄大方懂事体贴的,不仅面庞生得如仙女儿般,连拿菜刀和擀面杖追着老夫打的姿势,都跟九天上的神女下凡跳舞似的好看,揪着老夫耳朵吼老夫时,声音比那京城嗓子最柔美的歌姬都好听。” 阮靖晟嘴角抽了抽:…… “咳咳咳……”魏国公抓紧阮靖晟胳膊,不自然地道,“但是老夫这不是太久没回去了,一时近乡情怯吗。” 阮靖晟:…… 魏国公警惕又严肃地瞥了一眼周围,才小声托付道:“你外祖母不会当着小辈的面,给老夫没脸的。每次她拿擀面杖追我,都是先让府里的小辈们先进屋的。老夫猜这次老夫一回去,魏国公府的小辈,也都会被她给打发出去的。所以小阮啊,到时候你一定要抓紧老夫的手,坚决不能与老夫分开才行,老夫的一条性命就在你手上了……” 阮靖晟:…… 所以,我就是个工具人咯。 · 魏国公府。 水榭。 因毗邻府中大湖,又地处少人的偏僻处,水榭空气显得潮湿清凉。露湿的竹林绿叶轻轻招展,竹林旁两座不饰他物的二层竹楼,便是魏清荷的住处了。 正值上午时分,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照得被风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如满布碎金。太阳影子叠印着远处妙峰山的倒影,颇是一番好景光。 魏清荷穿着墨黑曲裾,立在临湖的床边,聚精会神地对着一张画布作画。 忽然她住了笔。 凝视着画布上的半幅画,她冷声问着丫鬟:“残诗,这幅画比那副‘野渡无人舟自在’如何?” 残诗瞥了一眼。 魏清荷画的是窗外夏景,取景落笔色彩留白皆是上品,只是与那副‘野渡无人舟自在’相比,差了一整个意境…… 她一时迟疑。 魏清荷已明白她的意思,面庞倏地狰狞变色,用力撕毁了那一幅画:“废品、都是废品!” 她内心是说不出的狂躁。 为什么。 为什么她画了这么多幅画,绞尽脑汁地苦苦练习这么久,都还比不过蒋明娇的随手之作? 她,竟真比不上蒋明娇吗? 她不服气。 尤其是现在…… “小姐……”残诗畏惧退后一步,待魏清荷平静后,才小心翼翼地道,“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但您真的要在今晚偷偷离开吗?那画魂人可是高丽皇子。小姐若嫁了他,可就要去高丽的。” 魏清荷冷漠道:“去高丽也比随便嫁给一个乡野村夫得好。” 她内心又忍不住怨恨。 老话诚不欺她——‘患难间见真情’。 她在一个月前得知,魏国公夫人竟已在暗中相看人家了,打算将她随意找个人家嫁了。 蒋明娇抢了与她有年少情谊的武冠侯。这些人不仅不声不响不作声,还竟想让她与一村夫蹉跎一生。 好狠的心。 她父母一定是为救魏世子死的,否则魏世子夫妻为什么要收养她。既然他们欠她父母一条命,就该好好负责她的一生。 他们凭什么糟践她。 好在冥冥之中还有一条路。她是在偶然间得知,当初帮她在画坛扬名的画痴画魂人,竟是高丽国送到京城的质子。 因那一幅画,他对她的才华赞赏万分。 若是在平时,她是瞧不起这等不中用的小国皇子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魏国公府头顶悬着‘谋逆诛九族’的铡刀,她必须尽快为自己寻一条后路。 高丽皇子妃……也不算太辱没她。 所以半个月前,她用计与画魂人有了一*夜鱼水之欢,并哭泣着说自己只是被国公府厌弃,一时彷徨之下才做错了事。 画魂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画痴,且极其惜才,愿意为画道上的知己做任何事。 得知她的悲惨‘身世与境况’后,他没有多犹豫,答应娶她做侧妃。 只要她再拿出一副好画,打动画魂人,成为其正妃亦非难事。 “奴婢只是有些胆怯罢了。”残诗小心翼翼地道,“若是国公爷回来了,知道小姐您做的事,恐怕会失望的。” 在国公府大厦将颓时,高丽皇子当然是一条救命稻草。 但若国公府安然无恙,小姐的忤逆父母的无媒苟合,将会令她声名狼藉人人喊打。 “魏国公回来?”魏清荷再次展开一张画布,毫不在意地冷漠道,“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雪崩,若是能够回来,国公爷又怎么会等这么久。再者就算国公爷回来了,面对着必死的谋逆罪名,也只能引颈待戮罢了。” ——画魂人已经与她提过,这事背后有陈王的推动的。 陈王一直觊觎高丽的势力,多次试图拉拢画魂人,并不惜透露这种情报。 正是因这一情报,她才坚定要抓紧画魂人的。 残诗迟疑着:“可是……” 魏国公府养育了小姐十几年,吃穿住行待遇处处不差,魏世子夫人更待小姐比亲生女儿还好…… 国公府甫一有难,小姐就只想着离开。 这实在太冷血了…… 魏清荷冷冷瞥她一眼。 残诗不敢说话了。 魏清荷眸底闪过一丝冷漠后,又露出惯常的哀婉姿态:“我已经将事情和盘托出在信里,并将信放在了母亲的梳妆台上了。待她晚上回房便能看见。母亲这些年口口声声待我如亲生女儿,想必知道我能在国公府大难时找到出路,也不会责怪我的举动的……” 残诗咬唇垂头。 水榭外头忽然传来隐约的欢呼雀跃声。 “真的?” “真的!老太爷回来了!武冠侯把老太爷活着从边疆带回来了,还和那姓阎的混球当堂对峙,洗清了老太爷的冤屈。现在二人就在府门口呢。” “太好了!” “不止呢。圣旨与老太爷和武冠侯是前后脚到的。这次老太爷不仅活着回京、洗清了冤屈、还被陛下托付了一个祭天的差事呢。” “祭天!” “天啊,那咱们魏国公府从此岂不是要更加煊赫了。” “谁说不是呢……” …… 丫鬟们的议论声随风传来,魏清荷握笔的手顿住,一时竟呆愣在了原地。 第八百零六章 魏百战,这是你欠我的! 魏国公府。 门口。 一条长街宽阔又冷清,连趴在青砖瓦房门口,热得哈气的狗都懒懒的。 在长达近四个月的谋逆疑云后,被京城世人认定要被诛九族的魏国公府,门口已冷清得门可罗雀。莫说来往拜访的客人,连摆摊的小贩们,都主动绕着这条‘晦气’的路走了。 缓缓驶近的马车轱辘响因而格外明显。 甫一从皇宫出发,阮靖晟便打发了暗卫来魏国公府,汇报国公爷已安全回京的消息。 因而魏国公掀帘子下车时,一眼就瞧见了排排站着的,等候在门口的魏世子、魏世子夫人、魏清嘉与一众仆妇。 时隔一年多终于归家,望见熟悉的亲人们,他眼眶先是一红。 随即他微微偏了偏头,手握成拳置于唇下咳咳了两声,故意摆出了魏国公的架子,毫不在乎朗声道:“瞧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不就是去边疆打了一场仗回来了吗?你们弄出这架势,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府里怎么了似的。” 他再转向魏世子夫妻,声若洪钟地道:“儿啊、儿媳妇啊,我去边疆打仗,不在府里的这段时间,府里的事辛苦你们了。” 魏世子面无表情地道:“父亲,我们不辛苦。辛苦的是一直撑着国公府大局这么久的母亲。” 魏世子夫人咳咳两声:“父亲,母亲在正房等您很久了。” 魏清嘉探头探脑打量着魏国公:“祖父,我看见祖母让人准备了擀面杖、菜刀、算盘、还有两根狼牙棒,你会不会被打呀。” 魏国公:…… 魏清嘉每报一件东西,魏国公摸着胡子的手就抖一下。 但面对着自家小孙女,他哪儿肯抛开祖父架子,不自然地咳咳两声后,义正辞严地道:“小清嘉,你可不能这么说,你祖母是世上最温柔贤淑懂事大方,聪明善解人意的人了,对祖父更是温柔似水,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 魏清嘉歪着头,呆呆‘啊’了一声:“可祖父,府里的下人都说你最怕老婆了。” 这回魏国公连肩膀都抖了一下,揉着魏清嘉脑袋喝道:“哪个长舌头的在胡说八道,我魏百战堂堂一国公爷,上定天下立地,怎么会怕一女流之辈。呵!” 魏清嘉长长哦了一声:“外祖父,那您怎么还不进门呀。” 魏国公:…… 魏国公只好往府里头走,还不忘给阮靖晟使了个眼色。 ——小阮,快跟上。 狼牙棒都出来了。 今天就靠你了。 阮靖晟俊美无俦面庞一抽,将长腿一拔便欲跟上,却在下一瞬时被喊住了。 “小阮啊。” 是魏世子的声音。 阮靖晟扭头看了过去,便见魏世子笑眯眯地抚须道:“前几天娇娇的父亲来过国公府,与我们商量了一些娇娇婚期与嫁妆的事。母亲特地嘱咐我们,让我们甫一见你,就让你去寻你舅母商量此事。” 魏世子夫人亦笑道:“你和娇娇的婚期快到了,诸事的确都要操办起来了。” 阮靖晟:…… 阮靖晟脚步怎么都挪不动了,迟疑地扭头看魏国公。 魏国公一听‘婚事’二字,便知国公爷夫人棋高一着,望着阮靖晟的眼神,更知大势已去,颓然地朝他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 然后他扭头望向空旷无一人的甬道,油然而生一种‘呜呼哀哉与风萧萧兮易水寒’,以及‘知他者夫人也’的悲壮感。 才跨出月亮门一步,他便被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给闪了眼睛。 门内,一端庄老妇从一张轮椅上站起,左手持一把菜刀,右手拿一根擀面杖,背后还插一根狼牙棒,冷冷地注视着他。 “魏百战,你!还!敢!回!来!” 魏国公浑身一震,咽了咽口水,小声腆笑道:“夫人,莫要动气莫要动气。” 魏国公夫人毫不理他,拎着一把菜刀,就要凶狠地追来:“魏百战,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四个月!你音讯全无一来就是四个月,你让我们、让我都怎么活?” “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你都七十有三了,活了那些年轻人的三辈子了,你还怎么好意思,和他们一起去边疆拼。” “世上除了你就没别人了吗?” “你有想过万一你在边疆出点事,我们该怎么办吗?我该怎么办吗?” “魏百战,你是要把我担心死吗?” …… 方才说了千百倍要跑。但实际上,但魏国公夫人追起来时,魏国公根本一步都没跑,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将腿脚发颤的魏国公夫人扶回了轮椅上。 “别跑别跑。” “你腿脚本来就不好。前段时间还老说腿疼呢,一跑起来磕到碰到哪里又该难受了。” 魏国公温和地抹着魏国公夫人的眼泪,蹲在了她的木制轮椅旁,主动把自己耳朵送了上去。 “别哭了。” “我主动把耳朵给你揪,狼牙棒我也主动跪,擀面杖随你想怎么打,安安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好不好?”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们一家人。” “你怎么罚我都行。” “这都是我应得的。” “小阮已经洗清了我的罪名,陛下已经罚了我十年不得出京了。咱们府上从此就安全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以后就一直平平安安地陪着你们。” “安安,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疼了。” …… 魏国公夫人可不是会手软的人,尽管眼眶还红着,却毫不留情地揪着魏国公的耳朵,狠狠拧了一圈才道:“魏百战,这是你欠我的。” 魏国公面不改色,连连点头道:“对,这就是我欠了你的。我欠了你和孩子们的。” 魏国公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而后才小声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魏国公蹲在她轮椅旁,摇头声若洪钟道:“没有受伤,胳膊腿都全着呢。” 魏国公夫人才轻松了口气,小声与魏国公说起了话。 门外。 立在墙角的魏清荷,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死死咬住了嘴唇。 居然是真的。 魏国公,真的活着回来,还洗清了身上的冤屈了。 怎么会这样? 第八百零七章 魏清荷,你会后悔的 魏清荷神情恍惚,一时竟站都站不稳了。 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既然‘魏国公从雪崩中活下来’,‘被武冠侯洗清了冤屈’皆为真,那么‘魏国公得到替陛下祭天的差事’也是真的了。 祭天。 哪怕她只知书画不通朝政,都明白这一差事对大周的朝臣而言,是何等荣耀显赫。 要知道今朝的武官里,得到过这一殊荣的,唯有陛下亲姐夫的成国公一人。 魏国公圣眷更浓了。 魏国公府要更腾达了。 ——魏清荷从未如此清楚地,想到了这一点;也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已经与画魂人私定终身了,她已经收拾好行李预备离开了,她已将离别信放在魏世子夫人的梳妆台上了。 迟来的,她感受到了后悔。 在魏国公府大厦将颓时,画魂人是拯救她出火海的浮木,是她的高攀;但在魏国公府将更加显赫时,高丽皇子的身份就显得不足了,是她的低嫁了。 以魏世子夫人对她的宠爱,若她还在魏国公府,将能轻而易举地遇上更好的人。 残诗候立在魏清荷身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好了,太好了,国公爷回来了,咱们府上的冤屈也被洗干净了。咱们阖府上下都能平平安安了。菩萨保佑佛祖保佑玉皇大帝保佑……” 魏清荷忽然猛地扭头看她:“残诗?” 残诗茫然地看魏清荷:“小姐?” 魏清荷握住了她的手,满含着希冀地问道:“你还记得给母亲的那封信放在那儿吗?” 残诗讷讷点头。 魏清荷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残诗,帮我一个忙,把它取回来好吗?” 残诗:…… 残诗傻了:“小姐,您不是打算要走吗?” “那是我一时想岔了路。我本是一介失祜的孤女,若没有父亲母亲养育庇佑我,这么多年我根本不能平安长大。”魏清荷露出凄婉哀绝姿态,轻声地道,“如今父母恩未报,我怎么能忤逆父母之言,私定终身轻易离府呢。” 魏清荷天然生了一副清冷面庞,又有多年伪装的经验,自艾自怜时极能打动人。 残诗立即心软离开道:“小姐,奴婢立即去。” 魏清荷盯着她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来得及的。 一定来得及的。 今日魏国公久别回府,魏世子夫人要忙着迎接,没时间回房休憩,也不会发现那一封信的。 但…… “清荷表姐。” 一道惊喜的喊声,伴随着纷至脚步声与说笑声,从院外小径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魏清荷含泪扭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蒋明娇。 穿过一道月亮门,蒋明娇搀扶着魏世子夫人,徐徐朝魏清荷走来。 她唇角带着笑容,看着魏清荷的目光却极冷:“清荷表姐,你怎么还在这儿?” 魏清荷心里一个咯噔:“祖父回府,我特地来迎接,表妹是有何不满吗?” 蒋明娇轻笑着道:“那倒不是。只是方才我来国公府时打湿了衣裳,便与舅母回了一趟卧室更衣,在舅母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封信,是清荷表姐你的笔迹。” 魏清荷脑袋嗡地一下。 “清荷表姐,信是你写的吗?”蒋明娇扬着那一封信,冷冷质问着魏清荷。 魏清荷下意识想要否认:“不是……” 蒋明娇缓缓展开了那一封信:“瞧我这问得是什么话,清荷表姐在书法上造诣过人,独创的瘦体书无人能仿。这封信自然是清荷表姐写得了。” 魏清荷的辩解卡住了。 “因信上说清荷表姐已经找到了新的归宿,是画坛里与你是知己的画魂人。你并与其私定终身,不日便要离开国公府了。”蒋明娇唇角勾起冷漠弧度,“于是我与舅母去了一趟水榭,果然发现清荷表姐的行李都准备好了。” 铁证如山。 素来伶牙俐齿的魏清荷,这次一句辩解都说不出。 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此前舅母为表姐介绍了多少年轻才俊,哪一个不比画魂人家世好,哪一个不比画魂人有才,哪一个不比画魂人离国公府更近,可表姐一个都看不上。我只以为表姐眼光挑剔如天上的仙女,却不料表姐在国公府危时,竟也是会下凡的。”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说得魏清荷面庞火*辣辣的疼。 蒋明娇说得对,魏国公府盛势时,魏世子夫人给她介绍的人,哪一个不比画魂人强。 但她却一直不肯。 挑来挑去,她竟是选了一个最差的。 但她绝不肯在蒋明娇面前示弱,当即昂起了头:“世人多看门第家世,我却独独只爱能与我灵魂相契的知己。如表妹这般的人想来是懂不了的。” 这是残诗匆匆跑了回来:“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夫人的丫鬟说夫人回过房,看见了那封信,奴婢取不回来了。” ……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蒋明娇挽着魏国公夫人手笔,若有似无地嗤笑一声。 魏清荷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面庞登时一时青一时红。 魏国公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失望地望着她:“清荷,这些年国公府从未亏待过你一分一毫,你就连一点都没想过要同甘共苦吗?” 魏清荷下意识道:“我父亲是救了魏世子才死的。魏世子欠我一条命,这些本都是国公府欠我的。” 魏国公夫人面露愕然,随即喃喃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原来你一直竟是这般想的……” 魏清荷不明白魏国公夫人的反应,高傲地梗着脖子,被仆妇恭敬请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到了一处小院,魏世子夫人的贴身婢女,命令丫鬟仆妇将行李搬下来后道:“大小姐,哦不,陈小姐,这是夫人给您的三千两银子。还望您知晓,从此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便因病暴毙了。” 她顿了顿又道:“尽管这事不该奴婢多嘴。但陈小姐,老爷夫人从来都不认识你父母。他们当年收养你只是因见你可怜罢了。” “他们是真正的好人。” “陈小姐,您一定会后悔的。” 她说完上马车走了。 原地,魏清荷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第八百零八章 魏国公府。 花园里。 因魏国公夫人喜欢海棠。国公府的假山池塘鹅卵石小径旁,满院子皆种满了无香的海棠。初夏时节,繁花挨挨挤挤地簇拥在一处盛开,暖意撩人。 魏世子夫人肩上披着海棠花花瓣,侧坐在石凳上,疲倦地用手揉着太阳穴。 蒋明娇不轻不重地给她锤着肩膀。 丫鬟恭敬躬身道:“夫人,陈小姐已安全地到达那处小院,拿了您的三千两银子了。” 陈,是魏清荷本来的姓。 魏世子夫人惫懒点头。 十几年功夫,哪怕一条狗都能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且魏世子夫人早年曾因受伤,被大夫说过不利于生育,养魏清荷时是当亲生女儿养的。 “查出那画魂人究竟是什么人了吗?”魏世子夫人再次开口道。 丫鬟道:“回夫人的话,那画魂人是高丽皇子,与苗疆圣女一样,皆是收到陛下的命令来京的质子。半月前,陈小姐与高丽皇子有一夜之欢,高丽皇子许了她侧妃位。” 魏世子夫人摇头:“高丽质子……” 且不说高丽距京城有多远。从京城远嫁高丽,便等于此生永别故土了。 质子? 那是异族王室在京城时,最朝不保夕的身份。但凡不想着攀龙附凤,只想着自家女儿过得好的人家,谁会愿意将女儿嫁过去。 要知道苗疆圣女来京城大半年了,可从未有人向她提亲的。 更何况无媒妁之言便有肌肤之亲…… 侧妃位…… 处处都令人头疼。 丫鬟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垂头沉默不语。 蒋明娇先向另一名丫鬟使了一个眼色,才继续不轻不重地捶着肩膀道:“舅母,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一说的。表姐一向喜欢文墨诗画,天然一股文人伶仃态,而咱们家都是打打杀杀的武将,她呆不惯也正常。听说那画魂人是出了名的画痴,虽身为皇子却只痴迷于书画,不理半分世事,想必能和表姐合得来的。” 魏世子夫人轻声道:“但愿吧。” “给她把新身份办好,便把人都撤回来吧。”魏世子夫人摇了摇头道,“这最后一点体面,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母女情谊了。” 丫鬟恭敬道:“是。” 魏世子夫人虽已将魏清荷赶出府了,却仍是留了一分善心,给了魏清荷一个新身份。 ——找到了亲生父母,因而认祖归宗的,魏国公府麾下一副将之女。 这身份可比被国公府赶出的孤女,好听太多了。 蒋明娇轻叹一声。 舅母的心太善了。 这让她更坚定她方才的举动是对的。 因为阮靖晟给她的情报,她早就知道魏清荷与画魂人私通,并预备抛下国公府的消息。 她当即就决定要替舅母挖掉这颗毒瘤。 魏清荷太自信了,以至于根本没多掩藏自己动作。 从宫里出发到魏国公府,得知她来过舅母房间,留下一封信后,蒋明娇便立即引舅母看了那封信,再算准了魏清荷的去处,堵了她一个当面对峙,果然令舅母对魏清荷彻底失望。 虽然会令舅母有一些伤心,但蒋明娇并不后悔。 长痛不如短痛。 当毒疮越发越大时,越早挖掉越好。 丫鬟却迟疑道:“夫人,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魏世子夫人皱了皱眉才道:“说罢。” 丫鬟道:“奴婢听说,那画魂人一直在暗地里寻人。寻一个从高丽流落到大周,年十五岁,生得美貌、性格胆怯柔顺的女人。” 魏世子夫人一怔。 蒋明娇问道:“画魂人说过那女人是他何人吗?” 丫鬟摇头。 魏世子夫人摆手道:“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也管不了了。” “母亲……” 这时一道响亮稚嫩的童声响起。 扎着两个包包头的魏清嘉,从远方如一道炮弹似的,扎入了魏世子夫人怀里:“母亲,我和爹爹祖父祖母都在院子里等你好一会儿,你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吖。” 魏世子夫人见到女儿,忍不住扬起了一个笑:“是母亲迟到了,母亲给清嘉认错。” 魏清嘉先伸出一根手指,迟疑地又伸了一根,理直气壮道:“两根糖葫芦,我就原谅母亲了。” 魏世子夫人被气笑了,捏着魏清嘉的脸颊:“小兔崽子,你都不看看你脸有多圆了,还学会讹你娘要吃的了,嗯?” 魏清嘉包子脸被捏圆搓扁,可怜兮兮地向蒋明娇求救:“表姐表姐别看热闹了,救命啊。” 蒋明娇*点着魏清嘉脑门:“现在知道找你表姐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表姐才不帮你。” 魏清嘉懵懵懂懂道:“表姐,钟无艳和夏迎春是谁?会做糖葫芦吃吗?” 众人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气氛为之一松。 再到一行人去见魏国公夫妇时,方才因魏清荷难过的魏世子夫人,眉头都是舒展的,笑容里再无阴霾。 无人再提魏清荷。 ——也无需再提。 特意瞥了眼言笑晏晏的蒋明娇,丫鬟想起她自始至终陪伴着夫人的举动,想起她劈头盖脸骂魏清荷的举动,想起她察觉夫人心情不好,温柔给夫人捶背,喊来二小姐的举动…… 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比起养不熟的大小姐,人美心善体贴入微的表小姐,不要强上千百倍。 · 平阳侯府。 五福堂。 因为太夫人吹不得风,门窗皆紧紧闭着。正午时分的房间依旧昏暗无比,空气闷得人直冒汗。 太夫人穿着藏蓝色万字不断头纹的夹衣,坐在罗汉床上泡脚,用手撑着太阳穴假寐。 蒋明娆温柔小意地给她洗着脚,状似不经意地道:“说起来,二姐姐在庙里给国公府祈福,也快三个月了。” 太夫人轻阖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不知死活。” 魏国公府摆明要被诛九族。 此时不仅不独善其身躲远点,还偏在庙里为魏国公祈福三个月,闹得满京城无人不知,简直是愚不可及。 蒋明娆轻轻垂眸,掩住了唇角一闪而过的得意轻笑,又道:“祖母,昨日娆儿给六妹妹送新得来的拨浪鼓时,瞧见二伯母在给二姐姐准备嫁妆。” 太夫人眼皮轻动了一下。 蒋明娆意味深长地道:“二姐姐真不愧是平阳侯府的嫡长女,那嫁妆单子真真是富贵得令人咋舌呢。” 太夫人忽然睁开了眼:“……” 第八百零九章 该给蒋明娇立规矩了 “你看到嫁妆单子了?” 太夫人问出这话是有理由的。她一向不喜大房与二房,让自家外甥女嫁入二房,都是想通过控制二房,将平阳侯府牢牢攥手里。 谁知蒋安氏是个没良心的。 自打嫁入二房就不听话,如今更是一门心思向着二房。譬如这次蒋明娇备嫁,她曾数次打探过嫁妆情况,蒋安氏都只含糊其辞。 她心里窝火。 尽管蒋明娇嫁妆的大头,是当年蒋魏氏的嫁妆,府里公账上只占一小部分,但她心里仍不舒服。 蒋魏氏嫁入了侯府,嫁妆就该归侯府! 她是侯府太夫人,就该握着整个侯府的财产。 蒋明娇带走哪怕一丁点嫁妆,就是在挖她的财产、剜她的心。 蒋明娆恭顺道:“那日娆儿去惜芳年时,正好碰上替二姐姐置办嫁妆的管事,给二伯母汇报采买情况,才偶然听了一耳朵。单是那一个管事采买的单子上,就有京城一整条街的铺面,通州几千良田的出息,以及许多金银珠宝,还有几船从江南运来的家什,无一不是精致昂贵……” 她每说一样东西,太夫人面庞便难看一分。 蒋明娆低眉顺目地垂眸,掩住眸中的妒忌,轻言细语地道:“……娆儿还听说这些东西,,甚至还没算上宫里两位娘娘的赏赐只是二姐姐嫁妆的冰山一角。” “二姐姐可真真是正经的侯门嫡长女,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一个嫁妆都显赫富贵至极呢。” 太夫人转动着佛珠,八字纹深刻阴冷:“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她配吗?” 蒋明娆只勾唇不语。 ——她深知太夫人的贪婪吝啬,与对平阳侯府的掌控欲,亦知这些嫁妆能刺痛太夫人。 只要太夫人知道了蒋明娇嫁妆情况,定然会想方设法给蒋明娇下绊子的。且太夫人是平阳侯府的老太君,能给蒋明娇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样她就能完成‘那一位’交代的任务了。 只是她心里亦难掩嫉妒。 ——蒋明娇的嫁妆可真是太富贵滔天了。她出嫁时能有其十分之一吗? 身体每况愈下的太夫人,心性愈来愈浅薄与阴毒,也愈来愈沉不住气了。 飞快转了三圈佛祖后,她果然倏地睁开了眼:“来人,去请二夫人与二小姐来。” …… “二小姐人在庙里祈福?就说是我亲自发话了,今儿个你们抬都得把人抬来。” …… 玉妈妈一叠声去了。 太夫人冷沉沉地坐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族里的祭田学田,连连都只买一丁点儿。为一个外姓人花这些钱。等人来了,我倒要问问蒋安氏,这家是怎么当的。” 蒋明娆讥诮勾唇。 二房每年都会给一大笔钱添置祭田学田,是太夫人嫌这笔钱浪费,每每都将大半揣自己兜里了。 这会子倒是有脸拿出来说。 太夫人犹觉不足,神情冷漠地挑剔道:“身为蒋家的女孩,为罪臣魏百战,在庙里一住就是近四个月。眼里还有没有侯府,有没有蒋家、有没有我这个祖母?” “二丫头这规矩真是该好好学学了。” “来人取戒尺、佛米、蒲团、《女诫》、《佛经》来。” ——这是要让蒋明娇立规矩,捡佛米、抄佛经、背《女诫》、伺候饮食了。 大周朝高门的惯例。但凡姑娘家要出嫁,娘家人心疼女儿,都会千恩百宠地仔细照顾。 太夫人偏挑这时立规矩。 看在外人眼里,就是蒋明娇太不孝长辈,惹得太夫人连她要出嫁都不顾了。 蒋明娇名声必将大损。 蒋明娆小心翼翼道:“二姐姐毕竟深受宫里两位娘娘宠爱,母家又是一等一显赫的国公府……” 太夫人端坐着如一尊阴鸷的佛:“我是在教育自家孙女规矩,两位娘娘都是知事理的人,想必都知道轻重的。” 蒋明娆面露为难之色,唇角却又翘得更高。 事情的确如此。 清官不理家务事。 纵然两位娘娘再宠爱蒋明娇,再三赏赐东西帮着她撑腰,遇上了太夫人教孙女规矩,也只能敲打训诫,不能直言制止。 有权制止的只有蒋明娇外家——魏国公府。 但如今的魏国公府,已经是铡刀下的老虎,过了一日便无一日了。 这亦是太夫人敢动手的原因。 “祖母说得有理,是娆儿太短虑了。”蒋明娆笑容愈发愉悦了些。 ——蒋明娇居然也有今天! 魏国公死的可太妙了。 魏国公府倒得也太真大快人心了。 下一瞬。 刚打发下人去请蒋安氏与蒋明娇的玉妈妈,匆匆地跑了回来,面色说不出的惊恐:“太夫人太夫人,不好了。” 太夫人刚欲呵斥。 玉妈妈便急匆匆地道:“魏国公活着从边疆回来了。” “什么?” “什么?” 两道惊呼声分别来自太夫人与蒋明娆。 玉妈妈声音急促地道:“奴婢刚得到的消息,今日早朝,魏国公活着出现,并在女神医与武冠侯帮助下,成功地洗清了谋逆罪名。如今污蔑魏国公的阎洪海,已经下了大理寺大狱,正被牛府尹审着呢。” 太夫人面庞一瞬难看无比,面色风云变幻半晌,才不甘地道:“洗清了嫌疑又如何?这朝堂里,官衔职位都是虚的,只有圣宠才为真。这一番后魏百战身上终究是有了叛逆疑云的,陛下怎么能信他。” 不。 魏国公府一定会没落的。 一定会的。 否则她前段时间撇清嫌疑的独善其身,可就是把人得罪死了。 玉妈妈迟疑道:“太夫人,可是陛下在早朝时,还赐了魏国公今年去祭天。” “什么?” “不可能。” 两道惊呼声再起。太夫人与蒋明娆神色皆如刷了浆般难看。 祭天。 除了成国公外,这可是第一个能替陛下祭天的武官。 到底是人老辣不要脸些,在蒋明娆还在愣神时,太夫人已当机立断地反应过来。 “来人,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撤下去。” 一众丫鬟亦反应过来,匆匆地欲搬戒尺、《女诫》、佛经。 门外忽然传来了纷至问候声。 “二小姐。” “二小姐。” “二小姐。” 蒋明娇一一点头,大步跨入门内,一眼就看见了《女诫》等物:“祖母,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第八百一十章 不教不教,自作孽活该! 蒋明娇是来请安的。 大周朝高门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小辈出远门后归家,皆要先给家中长辈请安。 蒋明娇去庙里给魏国公祈福,一去就是三个多月。甫一回到平阳侯府,她便按例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立在五福堂门口,她环视了一圈戒尺、《女诫》、佛经、蒲团与佛米等物,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唇角勾起了讥诮的弧度:“祖母今儿个是气不顺,打算让侯府里的谁立规矩吗?” 八宝蹲在她肩膀上,蹭着她面颊磕瓜子:“心情不好拿人出气,丢脸。” 五福堂内空气死寂。 丫鬟仆妇们皆低眉敛目,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她们当然皆知太夫人是打算给谁立规矩,也知道太夫人要人立规矩的原因。 可不正是‘心情不好拿人出气’吗? 这鹦鹉的嘴绝了。 太夫人先得知魏国公未死,还得了陛下宠眷,已是心中愤怒又惶恐;忍气吞声地令人收起《女诫》等物,还被蒋明娇逮了个正着;如今又被蒋明娇与一只鹦鹉联手嘲笑,心头的火是一窜三尺高,忍不住厉声呵斥着。 “二丫头,你的这扁毛畜生也该管管了。” 一道声音传来:“太夫人批评得极是。只是八宝是太后娘娘心尖上的爱物,若不是年纪大了受不得吵,是舍不得给二小姐的。二小姐敬重太后娘娘,想来也不便越矩管教太后娘娘的爱物。” “奴婢回宫后定会将此事转告太后娘娘,让她老人家考虑老太君的建议,仔细管教八宝的。” 说话的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妇。她立在蒋明娇身旁,身着墨蓝福字纹对襟短衫,恭敬地微垂着脖颈,举手投足间有股天然严苛感。 蒋明娇笑道:“忘记给祖母介绍了,这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姑姑,姓安。今儿个是奉太后娘娘的命令,来给孙女儿添妆的。方才孙女儿与安姑姑在门外遇见了,便一齐来给祖母请安了。” ——自打在大长公主病危时,徐姑姑被查出奉庞相命令,下巴豆粉害了大长公主后,太后娘娘便将徐姑姑送回了老家,提拔了这位安姑姑贴身伺候。 太夫人握着佛珠的手攥紧,面庞黑得仿如锅底,却不得不撑出一个得体的笑:“是吗,姑姑打宫里来,老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她才不信蒋明娇是忘了介绍安姑姑。她分明是故意不提,用鹦鹉激怒自己后,让自己盛怒之下说错话的。 安姑姑是太后的人。 她指责八宝被鹦鹉安姑姑听了个当场,难免会被安姑姑以为她有指桑骂槐之意,是对太后娘娘不满。 方才安姑姑的语气可不好。 她被这丫头坑了! 安姑姑屈膝行了一礼,算是应过太夫人后,才望向了那些佛米:“原本这是侯府的家事,奴婢一个外人是管不着的。但奴婢从宫里出发时,遇上了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魏国公夫人。她老人家特地嘱咐了奴婢一句,让奴婢好好照顾着二小姐,奴婢便不得不多这一句嘴。” “二小姐才一到这儿,老太君便拿出这些东西,是原打算给二小姐用的吗?” 太夫人心中怒极,却不得不勉强笑着:“瞧安姑姑说得什么话。我平日最喜欢小二了,平时疼着宠着都来不及,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怎么想让她立规矩呢。” 话音落地。 门外忽然隐约传来了,一个丫鬟与玉妈妈的对话声:“玉妈妈,不好了。方才太夫人让我们去庙里接二小姐回府,说是抬都要把人抬回来。可我们一出府就发现二小姐的马车。车夫说二小姐是回了娇园了,难道我们还要去娇园抬二小姐吗?” …… 因为室内实在安静,尽管门外对话声极隐约,众人仍旧听了个清清楚楚。 太夫人面庞挂不住了,一时又是青又是绿。 蒋明娇将八宝抱在怀里,不动声色地垂头,抚摸着它的柔顺背脊,轻巧地勾起一个笑。 安姑姑冷声道:“因这一个‘抬’字,请老太君恕奴婢再认个死理。今儿个并非初一十五,侯府里小辈给长辈请安的日子。五福堂除却老太君要请的二小姐,便只有四小姐了。若老太君不是要让二小姐立规矩,便是要让四小姐立规矩了?” 蒋明娆笑容登时一僵。 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还能转到她头上。 她惊恐地望向太夫人。 她才不要立规矩。 身体的难受只是一方面,五福堂的丫鬟仆妇,都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原是要给蒋明娇立得规矩,因蒋明娇背后有人撑腰,便用在了她身上。 她的脸就丢大发了。 从此府里人人都能知道,她不如蒋明娇,她比蒋明娇好欺负,她是个可以随意捏的软柿子。 她心里懊恼至极。 怎么会这样! 这些年蒋明娇靠着魏国公府,就一直死死压她一头。如今魏国公府好不容易出事了,竟还能逢凶化吉地转回来,还得了陛下圣眷,与太后娘娘的召见,让这安姑姑拿了鸡毛令箭。 蒋明娇的运气也太好了。 面对这一问题,太夫人是有一时的犹豫的。但也只有一丝罢了,她本性凉薄无情,为洗清自己嫌疑,能抛出身边的一切。 她飞快地转动着佛珠,思索似的沉吟道:“既然安姑姑已经猜到了。老身便不再隐瞒了。小四这丫头最近的确有些不听话,我是打算让她姐姐从庙里回来,教一教她规矩的,便让人将东西都拿过来了。却没料到太后娘娘会派您过来。倒是让您看了笑话了。” 蒋明娆面庞一瞬惶恐,连站都站不稳:“祖母!” 不。 不要。 她不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丢脸,尤其被蒋明娇这人教导! 太夫人冷冷瞥了她一眼:“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还不快谢谢你姐姐愿意教导你。” 安姑姑亦看向了她。 迎着太夫人与安姑姑的注视,蒋明娆深知事情已无可挽回,屈辱地咬住了牙,缓缓地屈膝行礼,才吐出一句话:“二姐姐,娆儿求你教教我的规矩。” 八宝恰在此时地抬起了头,挥起了翅膀,响亮清脆地道:“不教不教,笨鸟笨鸟!” 蒋明娇轻敲了一下八宝的头,呵斥了一声胡闹,才轻笑地抬头,睨着蒋明娆:“四妹妹,那就请多指教了。” 蒋明娆面庞屈辱地黑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燕明珠的咄咄逼人 蒋明娇果然教了规矩。 她让蒋明娆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抄了一卷《十善业道》,并吟诵了出来。 彼时太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如一尊藏于暗处的阴冷佛像,缓慢地转动着佛珠。 安姑姑已被请上了座,坐在太夫人的左下首。 蒋明娇坐在安姑姑下首。 丫鬟仆妇垂手侍立两旁。 蒋明娆则屈辱低头跪在正中。她藏在袖口的手攥紧,迎着众人的目光,小声念诵着经文:“此法即是十善业道。何等为十?谓能永离杀生、偷盗、邪行、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 蒋明娇微微低着头,轻抚着八宝鹦鹉的羽毛。她身着月白对襟短袄,乌鸦鸦的头发垂落肩头,与五彩绚烂的鹦鹉羽毛一起,衬得面颊瓷白似雪做的,如一副静谧夺目的仕女图。 “祖母是向佛之人,对各类佛经是烂熟于心。四妹妹伺候祖母这么久,耳濡目染下,想必是懂这句佛理的意思的。” 五福堂内落针可闻。 许久后蒋明娆才垂头,轻轻地开口道:“懂得。这句话是指向佛之人,皆要讲究身、口、意的清净。身口意所造的恶业,归纳起来便是这十样——偷盗、邪行、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 蒋明娇轻轻地一勾唇:“吃一堑长一智,举头三尺有神明,别以为暗处捣鬼,便无人能知,不造口孽、身心意皆要清净干净。希望四妹妹以后可要记牢了。” 八宝蹲在蒋明娇肩上,蹦跶着跳起来,响亮清脆地道:“记不住就又要倒霉咯。” 蒋明娆倏地抬起头,又迅速埋下了头,手指不住地轻颤着。 ‘别以为暗处捣鬼,便无人能知?’ 蒋明娇为什么说这句话。 她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她的计划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她要怎么办? 尽管蒋明娆很快恢复了平静,那一瞬的慌乱仍旧暴露了不少。蒋明娇凝视着她的面庞,愉悦地勾起了一个笑。 有趣。 她对太夫人屈膝行礼告辞:“祖母,孙女还要去给母亲请安,便先回二房了。” 太夫人刚欲点头。 蒋明娇便抬起了头,意味深长地道:“但在这之前,孙女儿还有一事要提醒祖母。” 她瞥了眼蒋明娆。 “太夫人本性纯善,并非与人为恶之人。只是善人易被恶念利用,这天下有许多的聪明人,最擅长的便是用言语挑动,令他人为己身的刀与剑,事了独善其身拂衣而去,还望祖母万万小心才是。” 太夫人虽心性凉薄寡情,却根本就不笨,一瞬便明白了蒋明娇在说什么,望着蒋明娆目光幽深了。 蒋明娆眼神一慌:“祖母……” 蒋明娇勾唇一笑,与安姑姑转身离开。 刚跨入门槛,二人便听见了身后的对话声。 “祖母,您别听蒋明娇的胡说八道与挑拨离间。祖母我对您时忠心耿耿的。” “……” “祖母……” “我这几日睡得不好,不喜欢她人在侧,你到客房去住几天吧。还有你二姐姐说得对,以后多读些佛经少说点话。” “是……” 蒋明娇轻轻一笑。 待出了五福堂,蒋明娇一路将安姑姑送到了府门口。 立在甬道的尽头,披着初夏斑驳树影,蒋明娇屈膝向安姑姑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姑姑您的出手相助了。” 安姑姑恭敬回礼道:“二小姐多礼了。娘娘一向最疼爱二小姐,视二小姐若心尖肉儿,便是病里都时常记挂着。奴婢伺候着太后娘娘,便理应为她老人家排忧解难。今日之事,便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知道了,亦只会夸奴婢做得好。” 蒋明娇一急道:“太后娘娘病了?” 安姑姑面露懊恼:“瞧奴婢这张嘴,竟然给说漏了。” 见蒋明娇实在关心,她才又漏了些口风,“太后娘娘自打三个月前,就一直身体懒懒的,请太医看了好几回,都只说是得了风寒,吃几剂药就能好。因为是小病,娘娘想着躺几天就能好了,便不爱让人知道,闹得满城风雨的。” “今儿个要不是得知魏国公的事已了,实在想找国公夫人说说话,娘娘是连人都不愿意见的。” 蒋明娇抿了抿唇。 又是风寒。 又是三个月前。 皇后娘娘也是三个月前,突然因怀孕感染了一场风寒,然后突然地改变了对燕明珠的态度…… 冥冥中,她觉得这一切必定有联系。 她并未表露出来,只拿出一个方子:“这是女神医从甘州城回来后,给我的新日常保养方子。原是打算过几天亲自入宫,送给太后娘娘的。今儿个既然姑姑来了这一趟,便麻烦姑姑带一趟了。” 听说是女神医的方子,安姑姑眼神一亮,朝蒋明娇恭敬行礼:“奴婢保证将方子带给娘娘。娘娘看见方子必定会高兴极了。” 蒋明娇笑了笑。 安姑姑再朝蒋明娇*点了点头,面上和煦地笑道:“二小姐的婚期,是改在了半个月后了?届时奴婢必定准时来讨一杯酒水。” 蒋明娇笑道:“必定少不了姑姑。” 蒋明娇与阮靖晟的婚期,原是在七日后的。只是因明珠郡主忽然宣布婚讯,且恰好定在七日后。 二人婚期撞了正着。 蒋明娇是县主,燕明珠是郡主,二人若同日成婚,便有许多共同的宾客,将不得不在二人间,选一个去喝喜酒。 这便有了打擂台嫌疑。 届时谁家宾客略多略少,都能引起一番风波与流言。 蒋明娇不欲与她争锋,便将婚期推辞了七天。 她并未声张此事。 但该懂得都明白。 安姑姑便意味深长地道:“能够看透虚荣退这一步,二小姐是个聪明人。” 蒋明娇只是笑不说话。 ——她并不怕燕明珠挑衅,只是不想用这些糟心事,糟蹋外祖父一家、父母与阮靖晟的心意。 但事情并不遂人愿。 送走了安姑姑,蒋明娇刚回到娇园,便又得知了一个消息。 “明珠郡主,又推迟了婚期,定在了半个月后。恰好又与小姐同日。” 第八百一十二章 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娇园。 窗外的芭蕉碧绿欲滴,一丛丛一簇簇地拥挤在一起,布上了些许铜绿的大太平缸,与其黄绿两色相映成辉,烘托出了初夏繁意。 屋内。 雕花窗户半开着,八宝乖巧坐在笼子里,大爷似的嗑着瓜子。 白术在原地驴拉磨似的打转,生气地直骂骂咧咧:“把人当软柿子!” 八宝拍着翅膀,与她一唱一和道:“欺人太甚!” 白术:“太过分了。” 八宝:“实在是太过分了!” 白术:“实在是忍无可忍。” 八宝:“不能再忍了!” 白术愤愤然道,“不仅把婚期选在和咱们同一天,还特地放了话出去,说皇后娘娘要派芳姑姑来吃酒。小姐,明珠郡主分明是针对咱们,要下咱们的面子!” 如果说之前把婚期定在与蒋明娇同一天,能算作不知者不罪的巧合。 在蒋明娇推迟婚期后,燕明珠咄咄相逼地再改了婚期,坚持要与蒋明娇同一日成婚,并放了话说皇后娘娘的贴身嬷嬷,会来她的婚宴上吃酒。 这意思便太明显了。 她要与蒋明娇打擂台。 京城高门就那么几家,二人在同一天举行婚宴,宾客们去了燕明珠的婚宴,就去不了蒋明娇的婚宴。 燕明珠是皇上养女,且是唯一的郡主。小姐只是侯门嫡女,还只是县主。 只看二人身份差异,去参加明珠郡主婚宴的人,就一定比来自家小姐婚宴的人多。更何况明珠郡主又抬出了皇后娘娘这尊大旗。 明珠郡主与自家小姐本来就身份相近年纪相当,且旧有恩怨,时常被拿来比较。 若是小姐婚宴上来得人太少,完全被明珠郡主盖过了风头。这场原应温馨美好的婚宴,将会沦为小姐一辈子的笑柄! 蒋明娇身着紫罗兰色马面裙,坐在窗边榻上,不疾不徐地整理着甘州城病例,还有闲暇劝着白术。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白术跺着脚道:“小姐,您怎么就半点不着急呀。您和姑爷这么久了才盼到成婚,唯一一次的成亲礼,竟要被这样一颗老鼠屎膈应,奴婢想想就生气。” 兰香递了杯茶给白术,笑吟吟地道:“白术姐姐,这回可是你的错了。咱们小姐的本事,您还不知道的吗?” 白术眼睛一亮:“小姐,您是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是她想岔了。 她们家小姐可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 对方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踩着她们小姐出风头,最后就该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蒋明娇慢条斯理地道:“办法与头绪都有一些了。只是要等明日去妙峰山菊园走上一趟,才能最终确定。” 妙峰山菊园。 前几天在皇后宫里相遇时,燕明珠曾当着帝后的面约过她,到这里给她看诊。 届时,她便能知道燕明珠究竟打算做什么了。 没人能破坏她成亲。 · 翌日。 妙峰山。 菊园。 正房。 灿烂阳光自窗外泼洒而入,将燕明珠头顶珠翠照得愈发绚烂,有种盛气凌人的华贵。 她将手搁在小枕上,状似‘关切’地问:“女神医,我这脉象如何?” 蒋明娇收回了手,提笔写了一个方子,声音听不出情绪道:“郡主不必担心,您的脉象平和有力,只有一些瘟疫后的亏空,用一些药养一养就好了” 燕明珠‘庆幸’地拍着胸口,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好了,在去江南染上瘟疫,险些丢了一条命后,我就担心身体会留下后遗症呢,幸好女神医您医术高超。” 蒋明娇不动声色道:“郡主命格富贵,自然是能逢凶化吉的。” 她心中却不自觉地警惕。 燕明珠的脉象是假的。 她的脉象虽有染病后的亏空,却并非鼠疫导致的,倒像是用药物人为制造出的‘虚弱’。 她想骗过自己? 或者是试探自己? 为什么? 见她如此说,燕明珠眼神极快一亮。 将药方递给候立一旁的丫鬟,蒋明娇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郡主当年染疾,还有江某人在江南时保护不周的过错。江某人以为郡主从此必定要记恨江某人的,未曾想郡主竟愿意让江某人替郡主看病。郡主真是宽宏大量,令江某人受宠若惊。” 燕明珠随意摆摆手,并不在意地道:“女神医莫要这样说,当时是我太不懂事了,给女神医您添了不少麻烦,该是我给女神医道歉才是。” 蒋明娇飞快扫了眼燕明珠神色,顷刻间有了判断。 她之前的判断没错。 ——燕明珠果然是假的。 真正的燕明珠心性狭隘易怒,提起这件令她九死一生的事时,是绝不会如此平静的。 一个丫鬟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 燕明珠和善地笑着:“半个月后,我便要成亲了。请帖已经送到东山了,不知女神医是否有时间赏光了。” 蒋明娇露出遗憾之色:“郡主盛情相邀,江某人本不应推辞,只是实在不凑巧,半个月后,江某人恰好有一炉药要炼制,需要闭关数日。那药对江某人实在太重要,只能辜负郡主好意了。” 燕明珠面庞闪过一丝恼恨,随即又装出和善神情,推了推桌上的茶:“既然如此,请女神医以茶代酒,与我共饮一杯,就当是提前庆祝我的大喜之事,与将前情旧怨一笑泯恩仇,如何?” 桌上有两杯茶。 用青花瓷茶杯装着,茶水清透碧绿,细如针尖的茶叶漂浮着,从任何角度看都像一杯好茶。 蒋明娇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望着燕明珠:“这茶……” 燕明珠笑道:“是父皇刚赏给我的毛尖,听说味道是极好的。听说女神医要来,我特地让下头人拿出来的。” 尽管她再三压抑,蒋明娇仍从她眸中看出一丝紧张。 原来如此…… 蒋明娇端起了茶杯,细细品砸一番:“香而不腻,回甘不断,的确是好茶。” 燕明珠眸光亮了,微笑地重复着:“当然是好茶了。这可是我们特地准备了三个月的。” “三个月?”蒋明娇刚惊讶重复一句,脑袋便一阵一阵‘眩晕’,噗地一下朝前栽在桌上。 她被迷‘晕’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让阮靖晟娶燕明珠 蒋明娇是装晕的。 她要引蛇出洞。 早在丫鬟端上那一杯毛尖茶时,她便在茶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待看见燕明珠眼里的紧张后,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茶,被做了手脚。 她对此味道极熟悉。因为她们用的是苗疆的迷*药。 在后世变成游魂徘徊人间时,蒋明娇曾跟着那不世出的天才苗疆圣女几十年,学尽了苗疆珍藏的秘术。 苗疆除却驭蛊、易容等外,还有一门异术,苗药。 这款无色无味的苗药,只有苗寨大长老级别的人能配,作用因此也极为霸道——能够让人不知不觉中如中蛊般,被人操纵着行动。 这些人想要迷惑她的心智。 猜出对方目的后,她当即决定将计就计与引蛇出洞,看看她们究竟有何计划。 她饮下了那杯茶,并成功地被‘迷晕’了。 耳边传来了对话声。 “圣女,这女人晕过去了。” “检查一下她的脉搏和神智。” …… 蒋明娇感觉自己脉搏被探了探,眼皮亦被掀开查探过。 “圣女,这女人真的晕过去了。这神药真的太有用了。平日这些中原人把这女人吹上了天上,我还以为这药会没用的,没想到见效这么快。” “这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大长老处偷的。听说大长老光是为配这药,就花了整整十年,用了七七四十九只蛊虫做药引,药效怎么会不强。只可惜只有这么一颗,否则宫里那两个女人就……” “果然,咱们苗寨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什么中原女神医,被所有人吹得天花乱坠,倒头来还不是不过尔尔。” “事实而已。” …… 蒋明娇感觉自己在‘迷迷糊糊’中,被二人扶了起来,坐在了一张罗汉床上。 燕明珠端正坐在她对面,紧紧盯着她的瞳孔,压低了声音做出讯问状:“你的名字。” “江正。”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七。” “你在东山赚得银钱,平时都放在了哪里?” “医学院的地下室。” …… 蒋明娇看见‘燕明珠’对那‘侍女’视了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二人似乎确认药起效了。 ‘侍女’接着坐在了她对面,盯着蒋明娇的眼睛,声音略带着紧张地问:“你的七色蛊呢?” 蒋明娇故意迟疑了一瞬,似乎在挣扎着抗拒。 望见蒋明娇的迟疑,‘燕明珠’咬牙恨恨道:“当初那只七色蛊,果然是被这女人给带走了。” ‘侍女’眼睛一亮,语气严厉地呵斥着:“把你的七色蛊交出来。” 蒋明娇仍在‘抗拒’,眉头轻轻皱了皱。 ‘侍女’再抬高了声音:“交出来。” 蒋明娇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木讷地摇头开口:“虫子,被别人带走了。” 经过她半年的炼制,九色蛊已与她心意相通,是她的左膀右臂与伙伴之一。 她是绝不会交出去。 但她可以祸水东引。 ‘侍女’神情登时懊恼,高声质问着蒋明娇:“七色蛊被谁给带走了?” 蒋明娇道:“庞相。” 这一答案实在有些荒谬,庞相堂堂一国之宰相,怎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虫子。 但‘侍女’显然信了,咬牙切齿地道:“果然是那该死的老匹夫。当初他来苗寨时,就应该让大长老放蛊咬死他。” 燕明珠无奈道:“庞相是苗寨的贵客,大长老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放蛊咬他。” 侍女显然也明白,懊恼之后又咬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得知七色蛊的下落了。我身上的蛊毒拖不了太久了,还有前圣女姐姐的伤也是……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七色蛊。” 燕明珠亦是沉重地点头。 她们皆未怀疑蒋明娇说谎。 ——中了大长老亲配的药后,没有人能够保持清醒。 瞥见二人反应,蒋明娇六分的把握变成了八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早早调查过庞相一家,并发现了一个疑点。 根据重重情报可知,庞相与苗疆关系不错,庞亦彬十三个小妾里,就有一个是苗疆圣女的亲姐妹。 按理说有这一层关系,苗疆圣女与庞相本应是天然盟友。但苗疆圣女自从进京后,就从未主动联系过庞相。 最大可能是苗疆圣女,与庞相有恩怨。 这是个好消息。 对待几条居心叵测的恶狗,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让他们狗咬狗! 她大可以喝着茶,看着在七色蛊的诱*惑驱使下,双方间的勾心斗角! 尽管未得到七色蛊,‘侍女’仍迅速平复了情绪,紧紧盯着蒋明娇的眼睛。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的头脑,你必须听从我们的所有命令。我需要你帮我们做两件事。” 蒋明娇做出‘木讷’听讲状,呆愣地回视着‘侍女’:“我必须听从你们的所有命令。” ‘侍女’一字一顿地道:“首先,我们要求你下次再入宫,替宫里两位娘娘的身体时,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来说脉案。” 蒋明娇呆滞地重复着:“下次入宫,替两位娘娘检查身体时,必须按照被教好的话说脉案。” ‘侍女’满意地点头,喝了一口水才缓缓道:“第二件事是,我需要你在这一个月内,找到机会接近平阳侯府的蒋二小姐,喂她服下假死药,并在她的婚礼时,制造出她死亡的假象。” 蒋明娇袖口下的手微微一动,面庞却并未表现出来:“我会在这一个月内,找到机会接近平阳侯府的蒋二小姐,喂她服下假死药,让她在婚礼上死亡。” ‘侍女’审视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还要你在她假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说要让武冠侯娶明珠郡主。” 蒋明娇顿了一顿,才重复道:“我会让蒋二小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说要武冠侯娶明珠郡主。” ‘侍女’满意点头:“最后,我要你把假死的蒋明娇,从平阳侯府偷出来,运到陈王府上去。” 蒋明娇口中重复着:“我会把假死的蒋二小姐,运到陈王府上去。” 陈王府? 是大皇子?还是陈王,与‘燕明珠’开始了合作,提出了要将她捆绑到陈王府的条件? 他们又究竟要做什么? 会不会与她的容貌有关? 第八百一十四章 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蒋明娇全盘答应了要求,‘燕明珠’与‘侍女’自觉得大事已成。对视了一眼后,二人去了屏风后,避开蒋明娇商议事情。 蒋明娇的伪装太好了。 她们也太自信了。 以至于二人根本没想到,蒋明娇还清醒的可能性。 蒋明娇却没放过这机会。 她望向桌子对面的茶杯。方才‘燕明珠’为了盯着她喝茶,自己那杯茶根本没动多少,仍旧是八成满的。 上好的毛尖呢。 蒋明娇敛眸一笑,将一个药丸弹进了,‘燕明珠’的茶杯里。 侯府前三夫人曾尝过其味道,只有一个字来形容。 痒。 钻心的痒。 尤其她这次加重了剂量,会令这药比以往痒上数倍。一旦中毒者克制不住痒意,脸能被彻底挠花至毁容。 ‘燕明珠’不是要让她在成亲时丢脸,自己独占风光得意吗? 届时便看她顶着一张毁容脸,将如何比她更风光数倍了。 哒哒—— 屏风后响起轻微脚步声。 蒋明娇坐回座位上,放空双眼做出无神状。 侍女瞥了一眼蒋明娇,发现她并无任何异状后,放心地扭过了头,对‘燕明珠’道:“把人送出去吧。” ‘燕明珠’恭敬地点头道:“是。” 她伸手在蒋明娇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蒋明娇眼神瞬间一变,又眩晕般地捂着太阳穴,疑惑地望着她们:“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觉得头好晕啊,还突然感觉到有几件事情要做。” ——这便是这药另一霸道之处了。 中药的人在被唤醒后,除了忠心执行被植根在脑海的命令外,行迹将与平时一般无二,让周围的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燕明珠’笑吟吟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呢。女神医是最近没休息好,才会觉得脑袋发晕吧。” 蒋明娇狐疑道:“是吗?” 她忽然瞥到了‘燕明珠’的茶水,似是警惕地道:“郡主,您方才对江某人说这茶水极好,为何您自己却不喝。” ‘燕明珠’嘲笑蒋明娇的瞎警惕,随意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女神医,您看我这不是喝了吗?” 蒋明娇似乎打消了警惕,重新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 又闲聊了几句,蒋明娇被‘燕明珠’送出了门,递上了一瓶假死药:“女神医,你会用得到这个的。” 那几个要求是植根在她大脑里的。 蒋明娇‘下意识’点头道:“好。” 她带着假死药转身离开,然后摸了摸袖中九色蛊的脑袋,轻巧勾起了唇。 方才‘燕明珠’及侍女让她喝茶时,她并没有喝下去,皆喂给了九色蛊。 作为蛊中之王,九色蛊长成时,是以同类为食的。而这苗药是用几十只蛊虫做成,自然是毒不到九色蛊。 反而九色蛊能吸收并提炼它的毒素。 换而言之,她们给她提供了一个好武器。 中毒后便能如中蛊般,毫无理智地对她言听计从。再加上假死药与那一杯茶,这一番菊园之行,当真是收获丰盛。 ‘燕明珠’与‘侍女’同样觉得这一趟收获颇丰。 她们除却派出人盯着女神医外,着人通知陈王事情已成;又立即让人着手调查庞相,试图安排人手接近庞相府,寻找七色蛊的踪迹了。 这一举动迅速引起了庞相一行人的警惕。 双方开始了互相警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燕明珠’是当晚发作的。 当天晚上,屏退丫鬟入睡后,她在被窝里感受到了钻心地痒。下意识抓了几下,在未能解痒还抓出一道血痕后,她意识到了不对。 一刻钟后。 阿青璞亦来到了房间,望着她已通红并布了一两条血痕的脸,厉声呵斥着道:“不许抓。” ‘燕明珠’强行忍住了手,声音痛苦不堪地压抑着:“圣女,下属实在是忍不住。您是知道的,下属的脸不是自己的。” 阿青璞咬紧了牙。 的确。 为了扮演‘燕明珠’,她的脸是被整个挖掉后,重新用药膏塑造而成的。平日哪怕见人见水都没事,但遇上了用力挠抓,肯定会露馅的。 “去请大夫。”阿青璞厉声呵斥着侍女,“要快。” 门外侍女飞快去了。 ‘燕明珠’强行压抑着钻心痒意,面庞都已经狰狞了:“圣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属下怎么会这样?属下是不是中毒了?” 阿青璞沉着一张脸:“可最近菊园都无外人往来。” ‘燕明珠’痛苦地嘶叫着:“是女神医,今天女神医来过菊园,一定是女神医给我下的毒。” 阿青璞断然否决道:“不可能,大长老的药不会出错的。那女人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做不出这种事的。” ‘燕明珠’痛苦不堪得涕泪直下:“那会是谁?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 阿青璞眉目沉凝。 不。 今日的确没人再来菊园,却是有人出去联系了外人的。 ——陈王。 自成功用药控制了女神医后,她就打发了贴身的苗疆探子,去了陈王府上汇报这消息。 当天这苗疆探子回了菊园,还伺候过‘燕明珠’。 是陈王? 此人一贯阴鸷冷漠恣意随性,不受世俗惯常约定束缚,干出反插队友一刀的事毫不奇怪。 如果真的是他得话,她须得早做防备了…… 不知不觉间,怀疑的种子已无声种下。 不多时大夫便被带来了。在诊脉开药却毫无效果后,老大夫爱莫能助地摇了头:“请赎老夫无能。”他还断言道:“若此症不尽快解除,郡主的脸恐怕会……” 一席话说得阿青璞与‘燕明珠’皆色变。 半个月后,‘燕明珠’可就要成亲了。 毁容…… 老大夫走了。 阿青璞不信邪,又寻了几十名大夫来看病。但蒋明娇下的药,又怎么会是寻常人能解的。 不得已之下,二人想去找女神医。但去了东山数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女神医忽然说自己有事,去了平阳侯府,便再也没有出来了,也联系不上人。 二人当然知道女神医要办的是什么事,一时竟皆有‘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无奈之下,‘燕明珠’只能让女神医的徒弟,给她开了几副药,稍稍缓解了一下情况。 但这一通折腾动静太大,人多口杂间竟被传出了流言。 ——明珠郡主,毁容了。 登时满京城哗然。 第八百一十五章 风头要被蒋明娇压回去了? 脸面一词已彰显出,容貌对女子有多重要。对高门大户的贵女来说,容貌是她们的武器,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们能嫁什么人。 且因燕明珠的两次改掉婚期,满京城皆知道,她要摆出架势要打擂台,将同日成婚的明娇县主踩下去。 原本京城所有人都已觉得,因为明珠郡主的身份、与皇后娘娘的贴身嬷嬷要来,这一场京城顶级贵女争风头的斗争,明娇县主是还没打就输定了。 偏这时候燕明珠毁容了。 但这下可说不准了。 毕竟若明珠郡主真的毁容了,这场婚礼便是请了大罗金仙来坐镇,释迦佛陀来主持,也是丢人和尴尬的。 事情突然就精彩了。 不同于众人的看热闹,阿青璞现在已经快气疯了,顺手就砸了一个茶碗。 啪—— 茶碗裂成六瓣,发出清冽的碎瓷声响。 屋内气氛冷若冰窖。 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燕明珠’难耐的痛苦呻*吟,在寂静得如死了的空气里,来回不甘地回荡着。 “痒——” “我好痒——” “我要痒死了——” 阿青璞听得太阳穴直突突,终于忍不住呵斥道:“别在鬼叫了,听着烦死了!” ‘燕明珠’顿了一顿,才沙着嗓子哭道:“可是圣女,我忍不住,实在太痒了,真的太痒了。” 阿青璞骂了一句脏话。 ‘燕明珠’的情况比传闻中更糟糕。她的面庞都是假的,因此毁容起来,比寻常人更恐怖。 如今她鼻子已被挠歪了,脸颊也少了一块。 这副样子只要被摆出去,就能生生将人吓哭。 这容貌也不是不能修补。 阿青璞虽然是个蹩脚圣女,也是会修补易容术的。但她刚修补好就被‘燕明珠’挠花了,那修补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小声问道:“圣女,那这亲还成吗?” ‘燕明珠’这样子可不像能成亲的。 阿青璞咬牙断然道:“成。” ‘燕明珠’痛呼与哀嚎声都是一顿。 “而且必须是‘燕明珠’亲自上,怕到时候有宾客起哄,需要‘燕明珠’的声音出来镇场。” “时间太短了,我们没有第二个与‘燕明珠’声音相似的人。” “反正那时要盖着盖头的,宾客们是看不到真实面容的。再者我会在成亲前一天,帮她修复好容貌,并让人控制住她不让她挠脸,保证事情的万无一失的。” “我们为这次成亲准备了这么久,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阿青璞顿了顿又道:“为了我们的目标,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只有在成亲时压过蒋明娇一头,才能真正稳固‘燕明珠’京城第一圣女的位置,我们才能找到更多有价值的合作伙伴。” 众人再无话可以反驳,只是皆复杂地瞥了一眼‘燕明珠’。 ‘燕明珠’依旧痛苦地呻*吟着,却重重垂下了眸子。 是啊。 她们准备了这么久,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所以她哪怕再痛也要上。 可她真的太难受了。 太难受了。 圣女就不能体会她哪怕一会儿吗? 时间如白驹过隙。 尽管阿青璞仍在竭力地求医问药,仍迅速地到了半个月后。 ‘燕明珠’出嫁当日。 清晨。 因宫里不便探查消息,又要遮盖被毁的面容,‘燕明珠’拒绝了昭仁帝与皇后从宫里发嫁的要求,坚持在妙峰山菊园出嫁。 天才蒙蒙亮。 远处的天幕依旧是苍灰色的,月亮高悬在天际,日头才冒出了一条缝。 晨光里的菊园已显得喜庆极了,园子门柱被上过新漆,地砖皆被用水清醒过数遍,入门甬道的树上被挂满了红灯笼,蜡烛皆被换成了大红色。四处是红绸招展,入目皆是大红双喜。 丫鬟仆妇们皆衣着一新。 偌大一个菊园处处皆洋溢着大婚的喜庆,除却了…… 正房。 婴儿手臂粗的红烛,将窗户照得明亮温馨。但里头不时传出的呐喊痛呼,却令人背脊发寒毛骨悚然。 梳妆镜前。 ‘燕明珠’口里被塞着一个帕子,手脚皆被绑在座椅上,一边的肩膀都被一个喜婆用力按着,防止她用力挣扎着逃跑。 尽管如此众人仍能听见她含糊的痛呼声。 “痒……” “实在太痒了……” “我要痒疯了……” “圣女救我……” …… 阿青璞眼神里有过挣扎,想到了什么却又冷下了面庞:“坚持完这一天,我会派人送你回苗寨,让大长老出手帮你。” ‘燕明珠’动作顿了一顿,眼角流下了泪水。 可她现在就忍不住了啊。 众人望着她的模样,皆挪开了脸别开了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一个喜婆将盖头盖上了,喃喃地道:“盖上、盖上就不痛了。” 阿青璞烦躁地扭头道:“派人去外头看过了吗?去驸马府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吗?” 一个婆子迅速出去查看,又回到禀告道:“都到了、都到了,到了好多人哩!陈王、徐国公、忠勤伯、六部官员、学士府……满京城数得上的高门都来了,拜帖和贺礼堆了一屋子,院子里外都坐得满满当当的。门房都快给忙疯了。” “要我说这等风光可只有郡主才能有了,莫说是那劳什子的明娇县主了,将来福成小公主出嫁,都不一定有这架势呢。” 另一个婆子帮着腔:“可不是这么回事么。光你数的这些宾客,就把满京城的人都包括进去了。既然人都来了咱们这边,那另一边肯定是没人了呗。” “一想到咱们这边热热闹闹,另一边冷冷清清的,我这心里就格外的舒坦。” “嗐,身份不同终究不能比。否则就是谁比谁尴尬了。” “过了今天,大家就都能知道满京城谁才是第一贵女了。” …… 闻言‘燕明珠’痛呼声都稍稍减小了些。 阿青璞更是轻轻呼出一口气,满意地翘起了唇角:“待会儿你们神情也收着点,莫要太过得意了,让旁人说我们一句轻狂。” 又吩咐了一个婆子:“你去打发个小子,问一问那边情况如何了。” 话音还未落地。 一个婆子便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对阿青璞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那那那边的人也坐满了,比咱们这边还热闹呢。” 第八百一十六章 这是天与地的差别 时间凝滞了一瞬。 空气仿若凝固。 一个婆子瞥了眼脸色难看的阿青璞,忙严厉地呵斥道:“瞧瞧你,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闭着眼睛瞎说什么胡话呢,平白惹得圣女不高兴。” 其余人亦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帮腔。 “对对对,这是睁着眼睛说什么瞎话呢。今天满京城的高门都来了咱们这儿,那边怎么可能还有人。” “这人怎么都没一点眼力劲。” “连打探个消息都打探不准,还回来信口胡说惹人生气,回头可得要人好好教育教育你,该怎么说话了。” …… 但阿青璞却未放松警惕。 她深刻地记得皇觉寺一役时,她们曾在蒋明娇手下,吃了多么大的一个亏。 她深知此人的厉害。 她毫不怀疑此人绝境翻盘的本事。 “究竟怎么回事?”她锐利地望向说话者,“你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一遍。” 那婆子的面庞已被众人数落得发白。 见阿青璞开口,她忙如获大赦地开口道:“回圣女的话,奴婢并未说谎,事情的确是如此啊。” “要说咱们这边的确是热闹,可和武冠侯府、平阳侯府那边真的不能比。武冠侯府与平阳侯府的门口的两条街,此时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了,各种笑声酒声喝彩声,声音鼎沸得仿佛能把围墙掀了。” “奴婢当时看的奇怪极了,心想这些宾客都是哪些人啊?所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里,发现除却大学士府、魏国公府、豫亲王府等宾客外,大部分宾客都来自五湖四海,一些是得知蒋二小姐是女神医救命恩人之女,女神医亲自给蒋二小姐挑选贺礼后,特地赶来蒋二小姐祝贺的。” “这些人里包括江南十城的官员、书生、富商,甘州城的豪族、书院师生、与百姓们、天南地北被女神医救过的病人,还有京城的东山、甘州的西七坊的女人们……” “就像一个江湖召集令后,女神医没说一句话,只亲自送了一个礼,天南地北被女神医帮过的人,就一呼百应地来了。” “这份号召力,我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大家心里都是有一杆秤呢。滴水之恩就涌泉相报。何况女神医这是活命之恩呢。” “除了女神医,还有不少武冠侯的宾客呢。武冠侯保卫边疆这么多年,抵挡了突厥人的铁蹄入侵,保卫了边疆百姓的幸福安康。虽然他本人没有声张,但是是有许多人记得他的功绩的。” “得知他要成婚后,不少边疆的百姓,都是一个人代表一个村,不远万里地赶来京城送礼。一个人带的贺礼就有几个大车子。听说那些人说,边疆那边也办了许多桌舅,自发地替武冠侯庆祝呢,场面是说不出得热闹。” …… “奴婢离开时,仍有天南地北的宾客,从京城数个门的方向过来,往武冠侯府和平阳侯府赶。尽管不少人都是放下了贺礼就走,但照那数量和滔滔不绝的架势,别说是门口一条街了,便是再来两条街都装不下那些客人。” “我原以为咱们这边算是热闹,看了那边才知道什么叫火热。” …… 话音落地。 室内静了许久。 众人无言地都讷讷无声。 不少人想如方才般呵斥婆子,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因为他们明白,这事情很可能是真的。 武冠侯的功绩是实打实的,护卫了大周边疆十三城,长达十数年和平安宁。 女神医的救死扶伤亦是真的。单是江南与甘州的两次救灾中,她救过的性命就数以几十万计。 她们以京城高门皆来了这边,而沾沾得意。 可与这庞大的数字相比,这些京城高门又算得什么? 一个是权力吸引来的趋炎附势之辈。 一个是靠人格魅力与功绩吸引来的真心感激的宾客。 一个只有塔顶的一小撮,一个数量却如山如海,囊括了最广大的普罗百姓。 二者怎么比? 如何比? 回想这一整件事情,圣女再三咄咄逼人地改婚期,用尽手段地搬出了皇后娘娘,便是为压过对方一头,证明明珠郡主第一贵女的地位。 若是明珠郡主赢了,夺尽了风光便罢了。 可女神医与武冠侯的庞大的号召力,和护卫救助百姓的大功绩大德行,哪儿是用手段能够夺走的? 这下所有人都只会看到,在明珠郡主咄咄逼人的手段尽出,自以为手握着胜券情况下,仍旧被蒋二小姐夺走了风光。 明珠郡主沦为了一场大笑话。 圣女的盘算亦功亏一篑。 阿青璞显然亦想明白了这一点,面庞黑若锅底,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准备了这么久,她仍旧输了且输得如此丢脸。 她不甘心。 察觉到了她的心情,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直到—— ‘燕明珠’趁人不备,发出了一声挣扎的嘶吼,挣脱了婆子的桎梏,伸手重重地挠上了面庞。 “啊痒,我好痒——” “郡主你别挠……” “快快快来人按住郡主。” “快快快来人啊……” …… 一阵喧哗过后,‘燕明珠’被重新摁回座位上,刚被阿青璞修补好的面庞上,却多了数道狰狞的红痕,鼻尖都缺了一块。 ‘燕明珠’仍在痛苦挣扎着:“我痒,我真的好痒。求圣女饶我过吧。” 众人皆迟疑看向阿青璞。 阿青璞一张脸冻若冰霜,冷冷地凝视着‘燕明珠’,许久才放柔了声音:“马上就好了。等这场婚礼结束了,我就让大长老给你治疗,好不好?” ‘燕明珠’面庞淌下泪水,回答了阿青璞的问题。 呜—— 响亮喜庆的唢呐声,由远极近地传来,喜婆道:“时辰快到了,是接新娘的人来了。” 阿青璞扭头望向了窗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盖上盖头,记得把人看好了。” 喜婆战战兢兢地道:“是。” 众人垂下眼眸,皆明白阿青璞的意思。 无论宾客来得多少,亲终究是要成的。 如今修补面庞已来不及了,只能先用盖头把面庞遮好,再让喜婆将‘燕明珠’控制好,争取在成亲过程中不出任何纰漏,周全地度过这场成亲礼了。 但,真的能不出任何纰漏吗? 第八百一十七章 令人吃了一个哑巴亏? 燕明珠婚礼堪称浩大。 不仅妙峰山菊园与驸马府,皆被装饰一新布置得喜气腾腾,门口的石狮子被挂满了红绸,围墙上都贴满了红喜,连附近两条街亦皆是红通通的。 轮到了唱嫁妆时,更是一番热闹的盛景。 燕明珠不缺钱。 昭仁帝亦不会薄待自己养女,再加上宫里娘娘们的赏赐,内库里按礼拨出来的郡主嫁妆,总数量堪称极丰盛。 一共一百二十八抬。 大周高门有晒嫁妆的习俗,一抬一抬的嫁妆从菊园抬出去,绕着京城走着一圈时,第一抬嫁妆都已到了驸马府,最后几抬嫁妆还没出门。 京城但凡有闲的百姓们皆看得咋舌不已。 “乖乖,真不愧是皇帝家的女儿出嫁。这嫁妆顶得上不少富贵人家几辈子的家底了吧?” “可不是呢。别看现在许多勋贵人家头衔光亮得很。其实经过几代人的挥霍,很多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全部身家可能连明珠郡主今日的嫁妆一半都没有呢。” “一百二十八抬。我滴个老天爷啊。听说今日一同出嫁的,还有那什么侯府的劳什子县主?那明娇县主该比不上郡主的嫁妆吧?” “是平阳侯府的二小姐,被陛下封了明娇县主。” “平阳侯府和魏国公府都是有圣眷,家底几代积累丰厚得很,又十分宠自家女儿的。嫁妆的具体数量,说不定还真不比明珠郡主少。但有一条可以保证——这明面上的嫁妆抬数上,县主是比不上郡主的。” “你是说规制?” “对!礼法有规定的,皇帝的女儿可以用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其余王侯国公宗室是不能越矩的,否则是对皇室不敬。” “平时有宠女儿家的,用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大家含糊点也就过去了。可今儿个碰上郡主与县主同一天出嫁,这就把对比摆明面上了。为了不撞在枪口上,让礼部揪小辫子,侯府肯定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 果然不久人群里就传来了一个消息。 ——蒋家今天是九十六抬。 迎亲的唢呐吹得震天而响,送嫁的喜婆与轿夫撒着铜钱,正中是八抬红布大轿子。 轿子旁是作为丫鬟陪嫁的‘侍女’阿青璞。 听着众人的议论,阿青璞心内的那一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是了。 这便又是她的目的之一。 利用燕明珠的郡主之位,强行在送嫁的嫁妆抬数上,压过蒋明娇一头,令蒋明娇纵然准备了再多嫁妆,都只能吃这哑巴亏。 纵然其他计划出了点意外,好在‘明珠郡主’的嫁妆仍旧是出尽风头,令世人皆叹服的。 她的背都挺得更直了。 但紧接着的议论声,又令她忍不住地握住了拳头,心口如压住了一块石头。 “只是嫁妆归嫁妆,嫁得人好不好也非常重要。和明娇县主嫁的武冠侯相比,明珠郡主嫁的人可差太远了。” “瞧你这话说得,这年轻一辈里,就没有人比得上武冠侯。明娇县主嫁了他,那就是京城嫁的最好的贵女,郡主纵然身世再好,嫁了谁那也都是没得比的。” “知道没得比,又何必强行在同一天出嫁,白白惹得旁人来比较,让自己丢脸呢。” “嗐,你懂什么,郡主这是看得人的潜力。驸马爷马上要科举了,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是状元郎了。” “状元郎是那么好考的,我还觉得今科状元郎,会是蒋家的大少爷呢。” …… 收到了喜糖与铜钱后,人群里接连不断传来祝贺声——‘郡主大喜’‘郡主驸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琴瑟和鸣凤凰于飞’等等。 阿青璞却没了半分喜意,如吞了苍蝇般如鲠在喉,忍不住看向了燕明珠的夫婿。 ——薛青。 驸马薛青坐在高头大马上,一一朝众人拱手道谢:“多谢捧场,多谢捧场。” 他并非朝廷官员,亦非京城高门大户的才俊,而是来自江南学子。 唯一出挑处便在于,他是今年状元的热门人选。 尽管因日食不祥之兆,春闱被推迟过数月,但也终有到来的一日。在这一科的科举里,就有三个出了名的状元人选。 一个是破格被国子监高分录取,被昭仁帝亲赐了文房四宝的蒋奕文。 一个便是牛府尹之子,‘少年举人’牛远道。 一个便是来自江南的学子——薛青。 比起前二者,薛青要神秘得多。 除了知道他来自江南,生得俊美文秀做得一手好文章,却家道中落手头不宽裕外,众人对他了解并不多。 他像是凭空冒出的。 最初他是在贡院旁的客栈,与人辩论时以一篇《秦过论》,震惊了整个客栈的人,而后他又在数次科举学生的聚会中,凭借着出众的文思,俊俏文雅的相貌,与翩翩如玉般温雅的品性,成为了科举热门人选。 阿青璞选他是有理由的。 为了压过蒋明娇一头,她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控制了女神医,令蒋明娇假死,留下遗嘱让武冠侯娶她;若是此计不成,她嫁了薛青,等他成功成为今科状元,亦不算输过蒋明娇太多。 ——她有把握薛青能成为今科状元的。 陈王向他承诺过。 这亦是他们的交易之一。 盘算归盘算。 潜力归潜力。 只是在目前的众人看来,虽然薛青在京城的考生里名声大臊,有独领风*骚的架势,但仍旧只是一介普通书生,无官无爵身份低微,与最年轻的侯爷阮靖晟没得比。 这难免令阿青璞气结。 迎嫁的队伍已到了驸马府门口。 阿青璞只得暂时忍下闷气,扭头与喜婆一起,搀扶了燕明珠下来,令她握住了喜稠的一端。 薛青接过了喜稠的另一端,声音文雅地道:“郡主,我们进去吧。” 燕明珠小小地嗯了一声,被喜婆‘搀’着,跨过了三道火盆,在热闹的人群簇拥下,走向了灯火通明的喜堂。 这时…… 不知是谁踩了一下燕明珠的喜服,她控制不住地朝前一摔,喜婆也因意外下意识松了手。 嘶—— 第八百一十八章 明珠郡主真的毁容了 ‘燕明珠’摔在了地上。 喜婆与阿青璞神色皆是一变。她们赶忙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想重新制住‘燕明珠’。 ‘燕明珠’还中着毒。 她们深知‘燕明珠’毒发时,在难以抑制的痒意驱动下,会只剩下疯狂与本能,是多么难以控制。 今儿个是大婚的日子,满京城宾客云集,她们绝不能够让‘燕明珠’,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出丑失控。 但已经晚了。 扑通—— ‘燕明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膝盖猛地磕在了地上,头朝下意识地一低,盖头便滑了大半下去。 阿青璞与喜婆的心皆是一颤,忙迅速探身上前,想抓住‘燕明珠’胳膊。 “郡主,您悠着点。” “郡主,您站稳了。” 有机灵的人忙打着圆场,开玩笑似的道:“大概是今儿个大喜,郡主实在是太激动了,竟一时脚滑了。驸马爷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扶一扶呀。” 身着红喜服的薛青,神情温和地伸出了手:“郡主,我扶您起来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燕明珠’猛地推开了薛青的手,又挣脱了喜婆和阿青璞,疯狂撕扯着自己的喜服,尖叫着抓下自己的盖头,朝着正堂正中的天地高堂狂奔而去。 “痒……” “我好痒……” “我太痒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我实在是太痒了。” …… 望着她癫狂失措的模样,众人一时皆失措地后退数步,眉宇间满是惊恐畏惧。 “救命——” “天啊——” “这是什么怪物!” “郡主怎么变成了这样?” …… 实在是‘燕明珠’如今的尊容太过骇人——她面庞本就有两道血痕,挣脱盖头时又为止痒狠狠抓了一下脸,鼻尖缺了一小块,仿佛一个面容残缺的女鬼。 大概是想着逃离,她径直朝着人少的地方冲。 众人纷纷夺命般地闪避。 “救命——” “救命——” “救命啊,郡主疯了——” …… ‘燕明珠’也想喊‘救命’,她抓住了芳姑姑的肩膀,痛苦地呻*吟着:“救我,姑姑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快忍不住了。” 芳姑姑被‘燕明珠’抓着肩膀,近距离地望着那一张脸,两眼一翻就直挺挺地朝后一倒。 她被吓晕了。 芳姑姑是皇后娘娘贴身嬷嬷,她一被吓晕过去后事儿就大了。 众人顾不得再管‘燕明珠’,忙都围着芳姑姑,抓着她肩膀摇晃了起来。 “姑姑——” “姑姑,您没事吧。” “姑姑,您醒醒啊。” “姑姑……” …… 阿青璞与喜婆终于逮到机会,用手刀在‘燕明珠’颈后一劈。 ‘燕明珠’晕过去了。 喜婆把‘燕明珠’拽了下去。 阿青璞瞥了一眼周围,望着被打翻在地的座椅、神情惊慌的众人,与幽幽转醒的芳姑姑,咬牙才说出了一句。 “走。” 也亏得驸马薛青承受能力强,只微微色变便反应过来,朝众人温文尔雅地拱手笑道:“抱歉,郡主身体大概是身体有恙,需要下去休息一二,给大家带来惊吓了。” 众人何止是惊吓。 他们简直是三魂丢了七魄。 望着‘燕明珠’被人押走了,众人才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郡主,刚才那是毁容了吧?” “之前坊间就有流言说,郡主是毁容了。我当时还不敢相信,但现在来看……这传闻竟然是真的吧?” “你们觉得那只是毁容吗?我怎么觉得这么邪乎呢。谁家毁容会把鼻子都毁没了?” “对啊。郡主的鼻子去哪儿了?” “也没见郡主的伤口流血啊?” …… 一席话说得众人对视一眼,神情间皆是骇然惊悚。 如果不是毁容的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郡主的鼻子究竟去哪儿了? 这郡主的脸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郡主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设想令人毛骨悚然。 堂堂大周明珠郡主,陛下的养女,能自由出入皇宫,给陛下与皇后请安的贵女竟是个假的? 众人皆恐惧地对视。 刚刚悠悠转醒的芳姑姑,闻言又是两眼一翻,就地晕了过去:“我的皇后娘娘啊……” 空气恐怖地安静了许久。 直到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众人才皆眼前一亮。 对。 当初是陛下将明珠郡主抱回来,当做是皇室养女的。如今明珠郡主身份出了问题,陛下理应分辨得出才是。 而且……待会儿陛下去见明珠郡主时,若明珠郡主发疯地想要冒犯,他们还可以替陛下挡刀,争一个救驾之功。 这可是个难得的立功机会呢。 …… · 后堂。 ‘燕明珠’被软软地被扔在了床上。 喜婆是苗疆的人,惊慌失措地望着阿青璞:“圣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阿青璞瞥着‘燕明珠’,咬牙切齿地没吭声。 她何尝知道该怎么办? 如今的一切都超乎了她的预料。 ‘燕明珠’缺了鼻子的模样,都被人亲眼看见了。 外头的人都不傻,肯定能看出究竟的。 ‘燕明珠’的身份只怕是不能要了。 ——局面已到了最坏。 可她舍不得。 ‘燕明珠’是她在大周掌控的,距离大周帝后最近的棋子了。她已用这身份,开展了很多计划……眼看着要收获了,偏出了这一茬子。 “看清方才是谁绊‘燕明珠’了吗?”阿青璞怒声问道。 喜婆轻轻地摇头。 方才在大厅的人太多了,他们是在看不清是谁绊的。 没有得到答案的阿青璞凝视着‘燕明珠’,内心呕着一口血。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明明策划周密的计划,临到了头总能因各种原因失败,原本策划给他人的计谋,皆令他们自食恶果损失惨重。 ——蒋明娇。 虽然她没有证据,但她就是有直觉,这一定是蒋明娇干的。 每次和这个女人作对时,她总能陷入这一境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喜婆不得不小声再提醒一句:“圣女,情况由不得犹豫了。” 阿青璞面庞冷肃:“今天皇后身边的芳姑姑也来了。趁着大周帝后还没来,我们找个机会……” …… 下一瞬。 门外有人匆忙道:“圣女,不好了。大周皇帝来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被气歪了鼻子 “大周皇帝怎么会来?”喜婆大惊失色。 阿青璞痛苦地闭了闭眼,才不甘心地睁开道:“你忘了吗?是我们给他递的请帖。” 喜婆闭嘴了。 事实的确如此。 ‘燕明珠’是皇上养女。按说她出嫁时,帝后是要作高堂出席的。只是因‘燕明珠’坚持在菊园出嫁,皇后娘娘身体又不好,昭仁帝朝政繁忙,众人都拿不准他们会不会来。 阿青璞便利用了这一点,对外瞒住了昭仁帝要来的事,对内用了千方百计求昭仁帝来。 她要给众人一个惊喜,亦要给蒋明娇一个突袭。 如今昭仁帝果然给了他们一个惊喜与突袭。 却是将他们逼得无路可逃,四处逃窜。 阿青璞面色阴沉。 一时她竟走投无路下,想到了一个荒唐的可能性——蒋明娇是不是早已料到昭仁帝会来,才环环相扣地布了这个局,逼得她们在婚礼上丢丑,又来不及反抗地,迅速被昭仁帝逮了个正着,让她们自食恶果地抱头鼠窜? 一时她竟不寒而栗。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作为苗寨精心培养的圣女,阿青璞还是有一些决断力的。得知事情无回寰余地,她没做任何迟疑。 “走。” 手下人收拾着行李,将暴露行踪的东西皆一扫而空。 喜婆望着床上的‘燕明珠’,语气迟疑地道:“圣女?” 要带一个昏迷的人逃跑,可实在太费事了;可把发疯的‘燕明珠’弄醒再带走,没人能控制得住她;但也不能将她留在这里,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阿青璞塞了一颗药丸到‘燕明珠’口中,再令人将她泡到了后院井里,温柔一笑地道:“她不是一直说痒得受不了了吗?这下可再也不会痒了。” 众人一瞬皆不寒而栗,心有戚戚然地垂头。 一人迟疑道:“纵然将尸体泡在井里,可以洗去大部分证据。但只凭‘燕明珠’在喜堂的尊重,恐怕都会让人联想到苗寨……” “中原知道苗寨易容术的人不多。”阿青璞冷漠道:“再者就算知道了是苗寨易容术。在燕明珠的尸体被毁,证据不存在的情况下,我们也大可以不认账。” 众人皆点头应是。 指控要讲究证据确凿。 否则他们大可以说中原是要与苗疆开战的污蔑。 望着‘燕明珠’沉下水后,阿青璞轻轻吐出一口气,迅速地从后院离开了。 “走。”扭头凝视着驸马府的围墙,阿青璞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们去平阳侯府。” 她已控制了女神医。 虽然‘燕明珠’的婚礼已一败涂地,但即将面临新娘死亡的蒋明娇的婚礼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如今的窘境皆是蒋明娇造成的。 她要去亲眼看着蒋家陷入混乱,出了这一口恶气,再将蒋明娇送入陈王府。 一行人朝平阳侯府的方向奔去。 …… 一刻钟后。 昭仁帝与洪喜禄,被人迎着进了驸马府。 “事情果真如此?”昭仁帝神情严肃,瞥向了薛青,“薛青,你来说?” 薛青恭敬垂头道:“回陛下的话,当时事情的确十分混乱。刚刚进了喜堂的门,郡主就不知为何突然掀了盖头,说身上非常的痒。且郡主盖头下的面庞……” 他声音顿了顿,才艰涩地道:“实在有些恐怖。” 昭仁帝面庞沉凝如水,沉声地逼问道:“有多可怖?” 薛青涩然道:“郡主面庞上有数道血痕,且鼻尖少了一块,却并无血溢出……” 昭仁帝没再说话。 众人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却从那一张阴沉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行人沉默到了厢房。 一个太监哭丧着脸冲了出来,跪在了昭仁帝面前:“陛下,陛下,不好了。” 洪喜禄踹了他一脚:“规矩都白学了吗?在陛下面前哭什么哭。” 那太监哆哆嗦嗦地道:“……郡主没了。” 众人一时皆色变。 ‘燕明珠’,就没了? 整整半天后,燕明珠的尸体才被从井里捞出。 被匆匆从平阳侯府喜宴上,抓来看病的徐总院判,站起了身摇头道:“被丢下井之前,就已经中毒死了。” 中毒? 驸马薛青道:“徐总院判,之前郡主一直在说身上痒,还曾向我们求救。她是不是因为此痒毒而死的?” 徐总院判摇头:“此痒毒虽然难受,却并不短时间内致命,否则郡主在喜堂时早就已经……” 众人皆了然点头。 的确。 若是那痒毒足够致命,明珠郡主根本没时间发疯。 只是…… 众人望向了‘燕明珠’,一时皆有些不是滋味。 从水里捞出的‘燕明珠’还穿着绣着层层叠叠金凤凰的,华丽又赤红的湿淋淋的喜服,惨白面色却已透出了僵青色,五官业已被泡得浮肿,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方才还在发疯的人,一瞬竟已成了一具死尸。 生命无常。 凝视着‘燕明珠’的尸体,昭仁帝闭了闭眼睛,扭头望向了徐总院判:“她,究竟是不是朕的明珠?” 众人登时皆看向徐总院判。 没有人鼻子都掉了,还能滴血不流的。 徐总院判沉吟着道:“臣曾听女神医说过,苗疆有一种与蛊虫之术齐名的异术,叫做易容术。利用这一异术的手段,她们可以用模仿任何相貌的人,而不被人发觉。” 众人扭头望向‘燕明珠’。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这明珠郡主根本是假的。 “但……”徐总院判轻叹一声道,“任何逆天之术皆有代价。这种长时间扮演他人的易容,需要将扮演者的脸全部挖掉,骨骼全部打断重塑……通常用这种办法扮演的人,将活不过十年。根据臣方才的把脉来看,这位……本来就活不了太久了。” 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 昭仁帝面庞沉凝如水,喝出了一句话:“查,给朕彻查这件事。朕要知道明珠是什么时候没的,这探子又在朕身边潜伏了多久,究竟干了什么事。” 洪喜禄被昭仁帝语气弄得一个激灵:“是。” 众人已皆胆怯地垂头,深刻地感受到一点。 京城的天,或许要变一变了。 · 在此之前。 阿青璞已到了平阳侯府门口,然后险些气歪了鼻子。 第八百二十章 魏小少爷,做人不能没有节操 平阳侯府非常热闹。 这热闹与明珠郡主府的不同。明珠郡主府往来的宾客皆是高门贵胄,行事亦带上了高门风气,一举一动皆带着比较。虽然因人多显得声势浩大,却因私下暗潮汹涌不断,气氛终究是拘谨虚假的。 但平阳侯府不同。 这里平和温馨。 自侯府大门的一条街开外,皆摆着数不清的流水席。红布覆盖着席面,因尚未正式开席,仅有凉菜与茶水供应。 但众人显然并未有不满。 大家不分身份不分贵贱不论年龄地,坐在一起喝茶吃菜大声说笑,彼此说起被女神医救助的事,或者对女神医的仰慕之情。 有来自边疆穷地方的,一时在谈吐间露了怯,大家也不贬低嘲笑,还纷纷主动地帮忙解围。 穿金戴银的富商高官,也能与初步衣衫的揽肩说笑。 白发苍苍的老者亦能与年轻人说笑如常。 不少人说到兴起时,还就此端起了酒杯称兄认弟,在众人的见证下拜了把子。 ——若不是心性知恩平和者,也不因会为报一个恩情,遥遥地远赴平阳侯府祝贺。 来了的人皆心性纯善。 一群善良人因一件大喜事,聚集在一起,气氛自然良好。 “来,听说这位兄台是打江南来的,可得好好尝尝这边疆的肉做的灯影牛肉。这是俺们从边疆背过来的,特地让侯府厨房现做的,肉可劲道了。” “肉,江南也有。这次从江南过来,吾特地带了两车火腿,一车送到东山给女神医了,一车便送到了这里。” “兄台大手笔。” “嗐,吾这条命都是女神医救的。这点区区外物又算得什么,只能算是聊表感激之情了。” “在场的,谁的命不是女神医救的呢。” “这话说得倒是……” “喝茶喝茶……今儿个咱们可是为祝蒋二小姐新婚快乐来的,一个个可都得说点高兴的。” …… 这些人中纵有富贵者,也比不得京城高门之万一。按说阿青璞是应嫌他们粗鄙且身份低微,不给他们一个眼神的。 但…… 恍惚间她竟有些羡慕。 ——一场婚礼似乎本应是这样的。两情相悦的男女向世人宣告着结合,来宾们无论身份高低与数量多少,皆只怀着一颗祝福的心。 这将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温馨回忆,而非另一个勾心斗角的名利场。 “圣女……” 身后手下小声的轻呼,唤醒了怔神中的阿青璞。 阿青璞扭过头去。 手下轻轻禀告道:“武冠侯过来接亲了。” 早在半个月前,钦天监便算出了今日的两个吉时。 一个在中午。 一个在下午。 中午的吉时更加好一些。 甫一得知消息,阿青璞便令人定下了中午的吉时,并料定了平阳侯府不敢与她抢吉时。 平阳侯府果然定了下午的吉时。 如今吉时快到了。 唢呐声从街尽头遥遥传来,与之一齐的还有整齐的马蹄声,小孩们抢了喜糖后,欢快的庆贺声。 “侯爷与县主百年好合。” “长长久久。” “早生贵子。” …… 宾客们听见了动静,亦皆扭头朝接亲的队伍看去,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迎亲的队伍皆着红衣,如一条蜿蜒的火龙。 龙首,是新郎阮靖晟。 平常再俊秀出众的男人,穿上赤红喜服戴上大红花时,都会有些许的‘傻’。 但阮靖晟却不一样。 他天生有一副好样貌好身板,冷峻白净面庞被赤红喜服衬着,愈发对比鲜明且帅气,给人十足摄人的压力感,坐在马上时他背脊挺直,肩宽腰窄极为好看,如天生的衣架子。 胯*下墨黑色大马傲视群雄,更为他添了几分气势。 众人不由得纷纷感慨。 “时隔数日不见,武冠侯生得果然愈加出挑了。” “果然是年轻一辈里的领头者。这份气势只怕连战场厮杀一辈子的老将都无法比肩了。” “武冠侯可是有军神之称,莫说是老一辈了,这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将领有几个比得上呢。” “果然是才貌双全。” …… 听着众人的议论声,阿青璞许久才挪开目光,不甘地垂下了头。 哪怕燕明珠的身份已丢了,她与蒋明娇却仍是结仇了。 ——她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看着蒋明娇赢得如此轻巧,还嫁了这么一个年轻才俊,她心里不由得妒忌得发狂。 ——蒋明娇可真好运气。 眼看武冠侯率接亲队伍到来,年岁尚小的孩子们跑了回去通报,平阳侯府亦团团忙了起来。 “新郎来了。” “新郎来了。” “新郎来了。” …… 啪—— 平阳侯府的大门,登时就被关上了。 待阮靖晟到侯府门口时,便见魏清轩在面庞上抹了些乔装,率领几个魏家兄弟们,一马当先坐在门口,狞笑着抱着剑。 “侯爷,可等你老久了,接我这一招吧。” 这便是接亲的规矩了。 为了让新郎重视新娘,和表示对自家女儿的不舍,娘家会设置诸多关卡。 这守门便是其一。 新娘的娘家亲戚与兄弟姐妹,会依次守住府门、院门、及闺房门等三道门。 新郎要一路过关斩将。 显然这第一关就由魏清轩守了。 阮靖晟翻身下马,拿起了斩马刀,无奈地道:“表弟,你知道你打不过我的。” 魏清轩酷酷地抱着剑,昂着脑袋道:“打不打得过,要打过了才知道。” 口说不过。 只能动手。 魏清轩率先拔出了大黑剑,阮靖晟也只好举起了斩马刀。 二人缠斗了一番。 阮靖晟‘军神’称号不是白来的。尽管再三避开要害,魏清轩仍旧逐渐落败了。 阮靖晟收回了刀:“表弟,你败了。” 魏清轩落败了,面上不见任何慌乱,也没有要让开门的意思。 阮靖晟刚欲说话。 只见魏清轩人呈大字状,趴在了红漆金钉大门上,毫不要脸地高喊道:“姐、姐、姐、姐夫欺负我。今天你是要出嫁的好日子,他居然还敢和我动手敢打我,你快把这笔账记住,待会儿好好教训他啊。”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魏小少爷,做人可以这么没有节操吗? 第八百二十一章 没有任何人能欺负娇娇 事实证明。 魏清轩今天的确打算不要脸了。 在众人皆不忍直视的表情里,他坚定无疑地扒住了府门,用‘你能奈我何’的表情看阮靖晟。 “侯爷,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否则只怕就来不及了。”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魏小少爷您都拿出终极大招了,侯爷还能有什么办法。 见阮靖晟缓缓扶上了额,魏清轩露出个小得意表情,双手再次抱起了剑,板起了一张少年脸,恢复了以往酷酷状态:“既如此,我与侯爷也算是分出胜负了吧。” 神情冷酷。 不苟言笑。 俨然方才撒泼耍赖的人,与他冷酷魏小少爷毫无干系。 刀二刀五皆毫无他法,扭头看阮靖晟:“侯爷?” 莫非真要停这儿? “……清轩表弟。”阮靖晟揉了揉眉心,无奈含笑道,“吉时快到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魏清轩依旧双手抱剑,只作充耳不闻:“虽然我家姐姐,又不温柔又小气老爱欺负弟弟,还生了一张大脸,也没看出什么京城三大美人的样子……但她仍然是我唯一的亲姐,今儿个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别想让我轻易让出这一道门……” “诶!” “等等!” “你们干什么!” “武冠侯,我告诉你。我会和我姐告状的。我一定会和我姐告你的状的。” 刀二刀五无辜地一左一右,按着魏小公子胳膊。阮靖晟诚恳地低头道:“魏小公子,等今日之后,我必定负荆请罪。” 然后他大踏步入了门,走了才没多远。 又是一道门。 蒋奕文坐在高大的木制轮椅上,一展宝蓝飘逸广袖,洒脱疏狂地拱手道:“早闻侯爷文武双全,除却年纪轻轻便创下赫赫战功外,于文道上亦颇有见地。择日不如撞日,疏青还请侯爷赐教了。” 阮靖晟:…… 阮靖晟面庞冷峻肃然依旧,额角却划下了一滴汗。 蒋奕文是谁? 年少时便因天才享誉大周,因瘫疾沉寂多年后,甫一出世便一鸣惊人,在国子监众师长出卷下考出几十年难得的好成绩,紧接着便成了本科状元热门人选。 与他论道…… 无异于张飞门口耍大刀。 迎亲看得便是这些热闹。围观者皆露出八卦神情,炯炯有神地望向阮靖晟。 阮靖晟只好拱手道:“请兄长赐教。” 蒋奕文听见‘兄长’二字,只是但笑不语。 长贵展开画轴,出了第一道题:“第一道题,猜谜题:千古悠悠多少事……” 话音落地。 刀五便抢答开口道:“下一句是‘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出自宋代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刀一眼前一亮。 刀二眼神亦微微闪烁。 唯独阮靖晟皱了皱眉后,神情依旧警惕。 果然下一秒,长贵便露出一个笑容道:“刀五暗卫的确思维敏捷,只是这可不是一道接诗题,而是一道猜谜题。这题打得是一唐朝人名。” 阮靖晟:…… 刀五:“唐朝立朝近三百年,一共有多少人口来着。” 刀二:…… 刀一:“很多。” 众人:还用你说? 见对面一群人久久无声,长贵了然一笑,再次展开画轴道:“侯爷可需要跳题?” 阮靖晟表情沉稳严肃,斩钉截铁地决断道:“跳。” 长贵出了第二题:“古代有,现代无。商朝有,秦汉无。唐朝有,宋朝无。敢问侯爷可知此物为何?”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阮靖晟再次迅速下了决断:“也跳过这题。” 长贵再露出了然笑容,拿出第三个画轴:“第三道题,是请侯爷对一个简单的对子。上联是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求下联。”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众人:…… 大家皆被蒋大少爷的题目难住了,一时皆看热闹般地看阮靖晟。 已经连跳了两个问题了,武冠侯要怎么样才能过关呢? 刀五瞥了眼刀二,默默对了一个眼色。 要不。 咱们还和刚才一样,用蛮力横推算了? 下一瞬。 长贵似乎看出了二人所想,笑吟吟地对阮靖晟道:“大少爷猜到侯爷或会一时思路堵塞,想不到这三道题的答案。所以他令准备了第四道题。这四道题里只要侯爷答对一道,今日便能入这一道门。” 阮靖晟拱手道:“还请出题。” 这次长贵未展开画卷,恭恭敬敬地点头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大少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侯爷可愿意一辈子对二小姐好,不离不弃不纳妾不有私生子,与她相伴一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这问题一出,众人皆愣了一下才恍然酸涩。 四道题答对一道可入。 最后一道竟是这种题。 蒋大少爷是深知武冠侯会答不上前头的题,才故意设下了关卡,要用这最后一道题让武冠侯当众许下对明娇县主的承诺。 阮靖晟愣了一下,极其郑重地道:“大哥你放心,我在这里向您承诺,我会一辈子对娇娇好,不离不弃不纳妾不有私生子的。” 蒋奕文朝阮靖晟招手。 阮靖晟低下身来。 蒋奕文锤了一下阮靖晟肩膀,在他耳畔、微笑着道:“侯爷,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可能不合适。但作为兄长的,在大婚之前,我还是要先与您交代清楚了。娇娇对您来说可能只是妻子。但对我来说,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血亲妹妹。莫说今日我只是一介书生,地位无法与侯爷您相较。他日哪怕我沦落得为乞为丐,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只要我还能喘一口气,娇娇就不会受任何人的欺负。” “您记住了吗?” 阮靖晟深吸一口气,郑重承诺道:“大哥,我向您发誓我对您的心与您对娇娇的一样。” 蒋奕文微笑凝视着他许久,才朝身后点了一下头。 院门再次缓缓打开。 绕过两道月亮门,第三道门赫然便在眼前。 第八百二十二章 八宝:傻了吧,爷会飞! 第三道门是娇园的大门。 雕花大门被三重铁将军把守着,且并无一人看守。 众人皆一时疑惑。 这要怎么进去? 院墙内便传来了女子的笑声。 “早闻武冠侯在战场上用兵如神、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实乃是当之无愧的铁血战神。我等小女子家家,自知是文韬武略皆不如侯爷的,不敢与侯爷正面相较的。但娇娇是我们的好姐妹,我等肩负着保护她的重任,也是不能轻易让侯爷把人带走的。” 郑兰淳说完了第一句话。 程珠玉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 “所以我们只好用了这一下策,小小地考验一下侯爷,还望侯爷勿要怪罪。大门就在哪儿,侯爷只要进来了,便能娶到娇娇回家。侯爷若是进不来……哎呀,侯爷如此厉害,想来是一定能进来的吧。” 众人都望着那一扇门。 刀五盯着那三把铁将军,转了转手腕。 开锁得话…… 速度能挺快。 门内传来一道声音:“但第一不许破坏门锁……” 刀五:…… 刀二则瞥向了高高的围墙,与围观的亲朋好友们,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若是用梯子…… 声音紧接着再传出:“第二便是不许找人借梯子。” 刀二:…… 刀一最为耿直,一早就盯住了围墙上。他武艺最为高强,轻易翻过这等高的墙不是问题。 门内再传来笑声:“最后,在今儿个这大喜的日子,将军可不许辱了斯文闹笑话,做了那翻墙的登徒子。” 刀一:…… 众人:…… 这可算是把路都堵死了。 姑娘们出的题目欲难,围观的众人看向阮靖晟的目光,就愈加充满了幸灾乐祸。 ——武冠侯这下该怎么办? 阮靖晟凝视着紧闭的大门,揉了一下太阳穴,刚欲无奈地说一句什么。 头顶忽然飘来一片阴影。 一只停在院外树上的五彩大鹦鹉,拍了拍斑斓的翅膀,优哉游哉地叼着瓜子,飞过了高高的围墙,停在了娇园的批把树上,然后扭头望着众人,得意洋洋地清脆响亮道。 “傻了吧,爷会飞。”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众人:…… 所有人望着这趾高气昂的鹦鹉,都一时哭笑不得。 这鹦鹉简直是成精了,赤*裸裸地拉仇恨! 阮靖晟又不能如八宝一样的飞,便只能扭头越过刀一,看向刀二与刀五。 孰料刀二看天、刀五看地、各个表情皆写满了‘谁也看不见我’。 阮靖晟:…… 没用的家伙。 一行人皆都被拦住了。 一筹莫展。 这时白术带着几个丫鬟,从娇园门口另一个小道,端来了几个托盘的茶水。 “郑小姐与程小姐料到侯爷一时开不了门的,特地令奴婢端来一些茶水,让侯爷歇息一二。” 刀二:…… 刀五:…… 准备还挺充分。 他们一一朝白术道了谢,然后一左一右地用胳膊肘,怼了一下看呆了的刀一。 刀一首领,有其他人在呢。 矜持一点。 咳咳—— 刀一顶着一张冷酷的扑克脸,却只如一只傻狍子般,痴痴地盯着白术,仿佛一眨眼人就能跑了般。 白术被盯得一张面庞飘上了红,看都不看刀一一眼,将茶水重重塞进了他怀里,刻意提高了音量提醒道。 “刀一首领喝茶。” 刀一顶着张冷漠扑克脸,下意识就端着一杯滚茶往嘴里灌。 众人登时一齐惊呼。 “等等——” “刀一首领您缓缓……” “这茶水是刚泡的……” …… 刀一嘴巴果然被烫红了,轻轻嘶了一声。 白术忙拿出了贴身的药包,拿出一包烫伤药,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你就不会等茶水冷了再喝。” 刀一呆道:“我看见你就忘了。” 白术又好气又好笑。 刀五捅了刀一好几下,见他都没反应,只好亲自上阵问道:“这位姑娘,敢问你知道这进门的钥匙在哪儿吗?” 心疼地望着刀一,白术下意识一摇头道:“程小姐和郑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决不能说出钥匙在大桃树底下。”然后她反应了过来,瞪圆了眼捂住了嘴,迅速收拾了东西走了。 刀五等人皆是一喜,朝刀一挤眉弄眼拱手道:“刀一首领的美男计立功甚伟呀,回府后当重重嘉奖才是。” 阮靖晟微微点头。 众人立即在大桃树下开挖,果然挖出了一个小木匣子。 刀五兴奋地看了一眼众人,猛地打开匣子…… 众人一齐看向了匣子。 里头赫然躺着, 一根五彩大羽毛。 在枇杷树上的八宝,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看着众人皆死死盯着它的一根羽毛,绿豆眼里露出人性化的疑惑又同情,最后更是在摇了摇头后,万分不舍地扔了一根羽毛下来。 “喏,拿好了。爷还多着呢。” “不值钱。” 刀一:…… 刀二:…… 刀五:…… 阮靖晟:…… 众人:…… 这鸟的嘲讽技能真的是满级了。 门内传来了清脆的笑声,显然是猜到外头的模样了。 文斗武斗都不成,阮靖晟只好拱手认输道:“诸位女英豪,阮某人今日认输了,还请高抬贵手,放阮某人一马。” 院墙内传来了笑声。 “武冠侯说得是哪里话。我们也只是为了娇娇好罢了。所以在给将军开这一道门之前,还请侯爷答应我等一件事。” 阮靖晟利落拱手道:“还请诸位女英豪但说无妨。” 程珠玉道:“娇娇是我们最好的姐妹,她值得世上最好的对待,还请侯爷一定要答应我等,你与娇娇成婚在一起后,一定要一辈子都好好地待她,不要让她受一点伤,不要让她有一点伤心,不要让她有任何的为难,让她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呵护。” 阮靖晟郑重地再次许下了承诺:“阮某人在此郑重承诺。还请诸位放心。” 门内声音沉默许久。 叮铃铃—— 一串钥匙被抛出。 阮靖晟刚用钥匙打开了娇园院门,便见一个喜婆背着盖着红盖头,穿着火红红嫁衣的蒋明娇。 她们一直在门口等他。 尽管隔着一层盖头,阮靖晟依旧呆呆地望着蒋明娇,直到喜婆忍俊不禁地提醒了一句。 “侯爷,该去带小姐拜别父母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父亲母亲 女儿,出门了。 喜堂。 烛台的高高火苗跳跃着延伸,宛若两条橙红色的烛龙。红漆柱上挂着团花般的红绸,一个大红双喜贴在喜堂正中墙上。 墙前是一对红绸环绕的太师椅。 蒋父坐着左上首的太师椅,右上首的太师椅空着。 蒋安氏坐着右下第一个太师椅。 ——蒋安氏亦是蒋父的正妻,无人要求她这么做,但她只说这样不好,便让出了位置。 在仆妇们的层层禀告中,阮靖晟率先跨入了喜堂。 紧接着是被喜婆搀扶着的蒋明娇。 仆妇们摆上了蒲团。 阮靖晟率先撩袍子,恭敬跪在了地上。 喜婆搀扶着蒋明娇,亦深深地跪在了地上。 二人齐齐朝前一拜。 跳跃的红烛掩映下,蒋明娇绣着凤凰于飞的盖头,显得愈发火红耀眼。她深深地朝前下拜,更咽着道:“爹。” “娘。” “今日,女儿要出门了。” …… 这含泪的一声出来后,周围人皆有些眼睛发酸,不忍地偏过了头去。 蒋安氏亦轻轻地低头,用帕子拭了一下泪。 娇娇从前的确有些骄纵,惹得人头疼不已。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像一夜长大了,行事便只剩下懂事聪颖,真心维护家人,帮助着二房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人投之以桃,她便回之以李。 多年如一日地相处下来,她又怎么能不当做亲人呢。 唯独蒋父依旧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的面庞其实一直如此,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高洁若天上谪仙下凡。因此他没少被人认定是有气节,但在这一时刻,这般严肃神情未免显得冷漠寡情。 蒋父亦是知道这一道理的,藏在袖中手指微动,努力地想动一下面庞肌肉。 他一贯不善于表达情感。 越是激动紧张着急,面庞便越是冷漠严肃。面对儿子时,他尚可拿出传统严父姿态对付,面对自家娇娇我时,却只能轻不得重不得的手足无措。 努力扯动了面庞后,依旧没能露出笑容,他只能结巴着道:“……不许调皮,以后到了别人家里,要好好过日子……” 人群里颇有微词。 “到底是娶了后娘了,对前头的孩子就是不亲。” “蒋侯爷似乎过于冷漠了。” “平日这样便罢了,今日还要这样,蒋侯爷心里大抵是没有儿女的吧。” “这语气浑似训斥着我似的,与方才蒋大少爷可差远了……” …… 蒋父面庞依旧严肃无情的,内心却愈加沮丧,黯然地想着——娇娇,只怕又要厌恶他…… 下一瞬…… 蒋明娇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了蒋父,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 人群里有人下意识道“这不合规矩”,被阮靖晟淡淡瞥了一眼,便胆怯地收回了话音。 蒋明娇更咽着小声道:“父亲,你莫要听那些人的胡言。女儿知道你是在乎关爱我的。女儿知道你送我的兰花,是你连陛下都不肯给的,女儿知道我每次出门,你都会派人保护我,女儿知道你一直偷偷关注着我的酒肆,女儿知道朝廷里对东山的异议,都是你找陛下压下去的……” “父亲,我知道在你冰冷的外表下,是一颗关心我的心……” “阮靖晟是个好人,我一定会活得很好的。我不会再让你们担心的。” “父亲你放心。” “父亲,女儿爱你。” …… 蒋父被抱得先是一愣,听到了这些话后,胸腔像是被某种酸涩的洪流暴击,狠狠撞击了好几下,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不知不觉间竟流下了双行泪。 内心又是满足又是酸涩又是想仰天大啸。 女儿懂他! 蒋安氏望着蒋父的模样,令丫鬟轻轻递上了一个帕子,然后她也被蒋明娇搂住了。 “母亲。” “以前我不懂事,做了许多伤害人的事,对不起。” “我知道你这些年,夹在祖母与二房之间是不容易的。” “这些年的二房与父亲,都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 蒋安氏鼻头一酸,拍了拍蒋明娇的背,更咽着道:“好孩子,都是一家人还说这些做什么。” 有这么一句话。 她这些年便不算白过了。 大周以礼治天下,讲究内敛与中庸,更有男女大防,长幼尊卑等诸多束缚,是不擅长表达情感的。 因而蒋明娇的动作,是显得有些出格的。 但…… 在看见蒋父与蒋安氏发红的眼眶,与虎视眈眈守卫着的武冠侯后,无人再敢多说一句。 蒋明娇最后是被喜婆扶下来的。 她被背到了喜轿前。 待喜婆掀起了轿帘,蒋明娇依旧小声地抽泣着。 阮靖晟只被娇横的蒋明娇折腾过,猝不及防望着她哭,心疼得揪起来了,却只能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娇娇,别哭了。以后我们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父亲的。” 蒋明娇依旧在抽泣。 阮靖晟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小小声地道。 “娇娇,你别哭了……” “娇娇,三天后我们就回来了。” “娇娇,要不我们明天,后天就回来?” 一旁的喜婆看得眉头直跳,黑着脸推着阮靖晟道:“侯爷,吉时快到了,还请您尽快启程吧。” 阮靖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朝着挂着大红团花的墨黑大马走去。待终于看不清喜轿了,他才愁眉苦脸地叹着气扭头,然后脚步干脆利落地一顿。 “这是……” 他指着立在墨黑大马头上,得意洋洋的五彩大鹦鹉:“怎么回事?” 八宝高傲地昂起了头,拍着翅膀响亮地道:“想不到吧,爷也要陪嫁,爷也会骑马。” 阮靖晟:…… 刀一:…… 刀二:…… 刀五:…… 这是真想不到。 · 人群喝彩声恭贺声一波接一波,如浪涛如海潮如洪流,冲撞在两道围墙中间。 “真是郎才女貌呀。” “这才是正经的成亲,结两姓之好呢。不比那些闹噱头的争风光的……” “你说的是哪一对?” “除了郡主还能有哪一对?听说他们婚礼上出了点差错?” “好像是听说了……果然再怎么再三闹事,还是比不得明娇县主啊。” …… 阿青璞听着耳边这些声音,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且让你们得意一会儿。 我倒要看看,待会儿蒋明娇假死时,你们这一群人又打算有何说辞? 这一家人又打算怎么办? 第八百二十四章 八宝:人类可真奇怪 婚礼进行得一切顺利。 迎亲的一路上鞭炮齐鸣,小孩子们高兴地跑来跑去,大人们一一拱手道着“恭喜恭喜”。 阮靖晟戴花骑马地领着队伍。八台喜轿稳稳将蒋明娇抬去了武冠侯府。 跨火盆。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宾客们善意地哄闹喝彩声中,仪式顺利地水到渠成。 …… 最后在喜婆的搀扶下,蒋明娇坐在了铺着大红喜被的新床上,等待着阮靖晟的到来。 期间白术将八宝的笼子挂在外间,喂了它一把西域瓜子,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示意它要乖一点,端了茶水糕点进屋。 “小姐,刀一他们在外头帮忙挡酒,姑爷还得一会儿才能来,您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蒋明娇简单用过了东西,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阮靖晟才轻一脚重一脚地进来。坐在床边时,他如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时看得痴了。 儿臂粗的红烛灼灼燃烧,橙红的婆娑灯影摇曳闪烁,大红窗帘透下熹微的光。 蒋明娇静静坐在床榻边,大红盖头因烛光在纤细脖颈上,如小山般欺负的锁骨间,晕染出温柔淡红的光芒,令她如一副柔静的仕女画。 咕噜—— 阮靖晟喉结不自觉滚动,拿起了床边的一柄小称,缓缓挑起了蒋明娇的盖头。 ——这一举动是暗示着以后夫妻生活会称心如意。 蒋明娇面庞缓缓展露。 她肤如凝脂荔枝般细腻透亮,白得雪做的人似的,再加上杏眼俏鼻樱唇,天然给人雪白娇贵感,仿佛天生合该被人宠在手心上。 此刻在淡红烛光掩映下,她一截藕般的脖颈微微低垂,更是显得面若桃花粉霞横飞,如娇花照水般宁静乖巧。 阮靖晟喉结再滚了滚,喉咙发干地道:“娇娇……” 蒋明娇抬起了头,用杏核般的眸子看他,姿态写满了如水的柔情。 阮靖晟被看得喉咙发干,忍不住挺直了脊背,做出一副严肃状,张了张口嗓子却有些哑。 “娇娇,我……” 下一秒。 意料中的温柔并未到来。 蒋明娇轻瞪了阮靖晟一眼,便拿背对着他,娇横毫不客气地道:“我生气了。” 阮靖晟两眼茫然。 蒋明娇又重重哼了一声。 阮靖晟如一条挨了打的大犬般,眼睛巴巴地望着人,连声温柔道歉:“娇娇,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蒋明娇扭过了头,娇悍地瞪他道:“错哪儿了?” 阮靖晟再次茫然眨了眨眼。 蒋明娇重重哼了一声,指着阮靖晟的领口,伸手就要揪阮靖晟的耳朵:“你蠢死了!” 阮靖晟嗅到了领口的浓郁酒气,恍然大悟后非但不躲,还乖巧把耳朵送了过去,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凑在她耳畔温柔道:“对,我就是个蠢蛋,是娇娇的蠢蛋。我在甘州城奔波受了那么多伤,本不应该喝酒的,你还特地让刀一给我安排了果酒,我不该……” 蒋明娇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却不自觉弱了。 “这还差不多。” “娇娇,我错了。”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哼——” 阮靖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再次吻上了蒋明娇的耳畔:“娇娇,看见你为我担心,我真的好高兴,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蒋明娇虽然依旧趾高气昂,面庞却飘上了红霞,许久才在含含糊糊中,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 她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了阮靖晟。 阮靖晟亦凝视着她。 目光粘稠得似乎被拉出了丝,两个互相缠*绵地对视着,脑袋也越挨越近越挨越近,在两个脑袋彻底凑到一起时…… 唰—— 绯红帐幔轻轻垂落下来,遮住了所有风光。 红烛静静地燃烧。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皎白如水的月光投射入内,照亮了一片青色地板,与其上两双红鞋。 八宝蹲在外间金色鸟笼上,听着里间不时传出的动静,奇怪地挠了一下耳朵,讨好蹭了一下隔壁小黄鹦鹉的头,将自己的瓜子分了它一小半。 大半夜的还打架。 人类可真奇怪。 · 夜,还很长。 · 武冠侯府外。 街面上。 一轮明月柔和地泼洒着光芒,将浮上了些许潮意的街道,与一道高大的青砖黑瓦墙,皆照得一色儿白。 瓦墙里头便是武冠侯府了。 阿青璞等人守在墙外。 因大周有宵禁制度,不时有打更与京兆府尹的人巡逻,街面上空无一人,连远远的犬吠声都一清二楚。 手下打了一个哈欠。 阿青璞瞥了他一眼,问向另一人道:“几时了?” 当—— 当—— 当—— 还未等人回答,打更人远远的更鼓声,便隔了几条街地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众人皆是一怔。 居然已经三更了。 “都这么晚了,明娇县主今天还真的要死吗?”一人喃喃地问了一句。 无人敢出声。 阿青璞手心紧张得出了些汗,却仍斩钉截铁地道:“女神医中了大长老的蛊药,今日又来了蒋明娇的婚礼,定然是已对蒋明娇下手了。我们只需安心等待即可。” 话音落地。 啪—— 众人眼前更黑了。原来是一道青砖黑瓦院墙内,武冠侯府最后一盏灯都被吹灭了。 武冠侯府的人皆安歇了。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无人敢说一句话,更不敢指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都已经这么晚了,若作为新嫁娘的明娇县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仆人们能够安然睡去吗? 阿青璞神色亦一瞬地僵硬,随即迅速冷下了面庞。 “圣女。” 一人匆匆从街道尽头走来,神情堪称惊慌失措:“圣女,下属查到了一些事情。” 阿青璞心下有不祥预感,扭头看她:“什么事?” 那人低头禀告道:“根据平阳侯府仆妇们的议论,属下得知一年多前,平阳侯府前三夫人也曾中过痒毒,后来是负荆请罪地去求女神医,才解了痒毒的。” 阿青璞起初还不懂话中意思。 直到下属点清了事实道:“根据下属的推测那痒毒,症状应与明珠郡主曾经得过的一模一样。” 阿青璞顿了一顿反应过来后,面庞顷刻就变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她陷入了四面楚歌 燕明珠的中毒太突然了。 他们并非没有疑惑过。 但阿青璞怀疑的对象,一直都是陈王府的人,甚至还想过安插探子去陈王府,调查燕明珠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可…… 平阳侯府前三夫人,曾为了症状一模一样的痒毒,朝女神医负荆请罪过。 天底下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不。 在阿青璞这位置,早已不相信巧合与天意了。一切看似是命运的巧合安排的背后,一定有人的冥冥的策划。 但她始终都没有想到,这个冥冥策划的人会是女神医。 女神医? 居然是女神医! 是她以为被蛊药控制的女神医,是她自以为握在手心里的女神医,是她自以为能帮她让蒋明娇假死的女神医。 既然女神医能对燕明珠下毒,说明她定然没受蛊药控制。 在成婚之夜令蒋明娇假死的承诺,自然也只是一场欺骗与谎言。 “女神医!” “女神医!” “女神医!” 想到自己被从头至尾玩弄的过程,阿青璞将女神医的名字,咬牙切齿重复了三遍,仍旧恼怒地不解恨,重重一拳垂在了墙上。 “你可真是一番好演技,把我当傻子骗了啊!” 砰—— 血肉与墙体碰撞发出重响。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抬头看一眼。 阿青璞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才恶声恶气地道:“走,我们立刻回去。” 众人却都没动。 阿青璞怒视着他们:“怎么,你们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属下们不敢,只是只是……方才府里的人收到了消息,燕明珠的尸体被挖出来了。大周皇帝果然猜到,其中有我们的手脚了,虽然没有直接对我们动手,却却却把我们的府邸给监视起来了。” “现在府外头全是探子。恐怕、恐怕是不能住了。” “因为因为圣女您心情一直不好,所以我们还没找到机会和您说。” 阿青璞:…… ——四面楚歌。 用这个词形容阿青璞,如今上天不成下地不能的处境,实在不能更为贴切。 她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群人钉在了路口。 许久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阿青璞:“圣女,我们如今是……” 阿青璞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原来一直住妙峰山菊园的。如今铁定是不能去了。 府邸也被监视了…… 原本如鱼游水的她,一夕之间竟败得如丧家之犬了。 “走。” 终于她一咬牙道:“我们去陈王府。” ——作为合作伙伴,她没能成功将蒋明娇交过去,自然是要好好解释原因,且请求下一次计划,来好好地复仇的。 · 陈王府。 地下室。 尽管已经是夜晚了,地下室门窗皆被封的死死的。偌大一个房间里,只点着三两根蜡烛。 光线因而极其昏暗。 黑暗的尽头,大皇子展开着一张画轴,细细地凝视着,目光极其地专注,神情却极为扭曲,似厌恶又似痛恨。 一名暗卫恭敬地禀告着:“王爷,庞相那边刚传来了消息。” “程贺大人说这次他们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大理寺里外的人都已经被牛府尹换了。牛府尹受昭仁帝信重,为人又看似圆滑实则极有原则,已经令家里闭门谢客,恐怕是决心要办这件事了。现在他们插手不了任何事。” “今天晚上,牛府尹已判定了阎洪海的罪名成立。三日后阎将军将在午门被处斩。程大人派人问我们,还要不要救一救阎将军。” 救一救…… 意思是再想一想办法,让阎洪海从斩立决改成流放;或者在午门处斩时,将人犯偷梁换柱。 大皇子仿佛看画看得痴了,依旧久久未发一声。 暗卫不得不唤了一声:“王爷?” 大皇子这才漫不经心地道:“一颗费棋而已。明日*你便带人去看他,提前给他一个善终吧。” 暗卫身体一颤,顿了顿才恭敬道:“是。” 王爷,为了让阎洪海不泄露更多消息,竟是要提前下手。 阎洪海跟了王爷近二十年! 大皇子并未在意暗卫目光,淡淡收起了画轴:“下去吧。” 暗卫下去了。 临走前,他实在忍不住好奇,瞥了一眼那副画卷,便见画上是一个温柔婉约笑靥如花的女人。 虽然因光线昏暗,女人面容有些模糊,但仍让人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怕大皇子察觉他的窥视,暗卫不敢多留,迅速低头离开了。 暗卫走后。 刷一声。 一道暗门打开。 陈王转着椅子露出了身形。他身着纤弱白衣,人仿佛瘦成了一把骨头。把玩着一只翡翠扳指,他苍白病态面庞在昏暗光线下,如一只秾艳昳丽艳鬼。 仔细看他唇角还有血迹,白衣上似乎还有鞭形血痕。 他苍白唇角却始终是翘着的,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痛是怕,永远用慵懒的笑面对着血腥丑恶。 “阎将军可是跟了父亲近二十年。父亲说抛弃就抛弃,未免太过于薄情了。” 大皇子冷冷呵斥道:“不关你的事。” 陈王低头嘲讽一笑:“那您要杀那两个女人呢?要夺如今的皇位呢,也与我无关么?” 大皇子瞬间扭头看陈王,目光一柄锐利的剑。 陈王风*流的唇角微笑着,毫不相让地看他:“父亲,你用我的名义,与苗疆圣女做交易,想要利用燕明珠,将蒋明娇绑进陈王府,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大皇子眯起了眼看他。 陈王不退不让地仰头看他,唇角讥诮地笑着:“父亲,当年你亲爱的四弟与安国公长女相恋多年,是你利用权势横刀夺爱,强娶了安国公长女,有错在先。在婚后你又冷落安国公长女,任凭其被府中妾室欺负至命悬一线。又是你亲爱的四弟出手救了你爱妃,你爱妃才能多活几年……” “既然你都不喜欢不关心安国公长女,她为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与你四弟在一起?” “你又何必对她的孩子,如此斩尽杀绝?”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大皇子,他面庞登时阴沉,一字一顿地道:“她们都是孽种,都该亲手被炮烙剥皮至死!” 她们…… 显然是指得燕明珠与蒋明娇。 第八百二十六章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地下室里光线昏暗。 橙黄烛光摇曳。 身着血红长袍的大皇子,说完后便疯狂放声大笑着,烧伤满布的狰狞面庞上,被烛光照得愈发晦暗阴鸷,一双眼珠充满仇恨的赤红,仿若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或许他早已是恶鬼。 早在当年那场烧了奉先殿,令他浑身衣袍皆染上火苗,发出疯狂痛苦嘶嚎的大火时,当年意气风发的大皇子就已死了。 如今活下来的,只是一只藏在阴沟里的复仇恶鬼。 他要复仇。 他要向所有背叛他、欺骗他、夺走他的东西的人复仇。 陈王冷冷地嗤笑道:“父亲,你可真是个疯子。” 大皇子轻勾起唇:“关于这一事实,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陈王苍讥诮的笑容不变,刚欲开口说些什么。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王爷,苗疆圣女求见。” 片刻后。 阿青璞坐在一道屏风前,将事情经过完整说了一遍,包括‘燕明珠’身份已死,昭仁帝对她产生了怀疑。 她略带忐忑地等待着,以为‘陈王’会暴怒。 但并没有。 ‘陈王’非但没有生气,还饶有兴趣地仔细问了昭仁帝发现‘燕明珠’死时的细节,语气十分地愉悦与享受。 尽管早知‘陈王’生性残暴嗜血,性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阿青璞听着他疯狂的语气,仍旧深觉毛骨悚然。 但‘陈王’接下来的话,却令她一瞬抛下了所有顾虑。 “你说你吃了好几回亏,想要找那叫蒋明娇的小丫头片子报仇?” “我可以帮你。” “从此你听我的命令行事,我们的合作继续。” “如何?” 阿青璞强行压下所有顾虑,一字一顿地严肃问:“怎么合作?” ‘陈王’的声音诡异地沙哑着:“在女神医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你借助燕明珠的身份,对皇后做了些手脚吧?”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你那点手段还瞒不了人。” “你控制住了皇后,这便是你我合作的筹码。数日后,我需要你利用皇后,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昭仁帝背着众臣微服私访。我会在他常去的西市乔氏桂花糕设下埋伏,让人趁机袭击昭仁帝,再栽赃给那小丫头片子。” “弑君,可是重罪。” 腾—— 这一提议令阿青璞浑身的血都窜到了天灵盖,手心因紧张冒出了汗。 蒋明娇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害得太惨了。 她们间的仇恨太深了。 她太想让蒋明娇死了。 因而这一嗜血提议,就显得太为诱人了。 她将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你怎么能够保证,刺杀昭仁帝的当天。蒋明娇一定会在现场。” 陈王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你只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空气沉默了。 压力无形堆积着。 阿青璞想稍微拿一拿乔,显得她不那么急迫,但终是抵抗不住仇恨的诱*惑。 她凝视在橙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影影绰绰的人形,哑了哑嗓子才道:“我做。” ‘陈王’发出一声怪异沙哑嗤笑:“圣女,合作愉快。” “作为合作伙伴的诚意,这段时间,你可以暂时带着你的人在陈王府躲风头。” 阿青璞深吸一口气:“多谢,我找到下一个落脚处后,很快会搬出去的。” 商定完反击计划后,阿青璞很快被陈王府的管家带下去了。 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坐在大皇子对面的陈王,凝视着大皇子享受的神情,藏在袖中的手收紧,因讥诮笑出了声道:“因为弄不清燕明珠与蒋明娇,究竟谁才是安国公长女的孩子,你就决定借苗疆圣女之手,一起全部弄死。” “因为想要报复昭仁帝染指了你的皇位与女人,你就要赐予他天底下最残酷的惩罚——亲眼看着自己被女儿害死,再让女儿因杀了自己而死。” “父亲,我方才说错了。” “你不仅是个疯子。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一个只敢缩在阴暗角落里,卑劣地利用他人勾心斗角玩弄手段,连堂堂正正站出来,亮出身份与人当面对决,都没有勇气的懦夫。” 大皇子唇角笑意一滞,扭头阴鸷地盯着陈王。 面对他几欲食人的目光,陈王秾艳笑容愈发灿烂,张狂恣意挑衅地道:“觉得讽刺与难堪吗?觉得自己被说中了吗?恼羞成怒了吗?” “可父亲啊,你想必比我更清楚,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你恨昭仁帝。” “可你又畏惧他。” “因为他已经是当今皇帝了。以你如今的势力,是根本斗不过他的。所以你想要报复他抢了你的皇位时,选择出手的对象居然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弱女人。” “欺软怕硬。” “胆小如鼠。” “父亲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尽管成日把重登皇位挂在嘴边,你也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大皇子。你的魂、你的胆、你的勇气、你的骄傲、你的立身之本、包括你这个身份的所有,都在十几年前被那一场大火烧没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披着老鼠皮的懦夫……” 啪—— 一记重重的巴掌,扇在陈王面庞上。 大皇子腾地站起了身,重重地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用森寒的目光审视他。 陈王嘴角被扇出了血。 他却浑不在意。 他依旧挑衅地微笑着,缓缓伸出鲜红舌头,一点一点将苍白唇角边,艳红的血迹舔干净。 神情愉悦。 表情挑衅。 仿佛他才是个胜利者。 大皇子久久怒视着他,却始终压不下他的气势,面色愈来愈阴沉难堪。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道:“我的好儿子,你是又想加餐了吗?想要就和我直说,为父又不是吝啬的人。” 说罢他一伸手:“给小少爷加一盆加餐。” 郑管家面庞骤然一变。 陈王眸光亦暗了一暗,笑容里多了几分森冷。 一个木盆被放在陈王桌前,里头装满了鲜红的血肉。 大皇子一字一顿地微笑道:“我的好儿子,这可是为父特地为你寻的。你最近最喜欢的一个书童。” “趁热。” “别浪费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郑管家面庞愈发苍白。 大皇子走上前去,用力薅着陈王头发,凝视着他苍白病态的面庞上秾艳昳丽的五官,与令人痛恨的年轻与体面,阴鸷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说过情感会让人软弱,不要有任何的弱点。你怎么就是要浪费为父的用心呢。” “为父会派人看着你的,一点都不许剩。” “否则……” 他用薄寒刀片般的目光一寸一寸剜过郑管家,才对陈王短促一笑,转身负手离开了。 郑管家此时已摇摇欲坠。 ——曾经女神医问过王爷,为何王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却会重金属中毒多年。 原因便是如此了。 为了‘培养’王爷成为“合格”的接班人,老王爷从小把王爷当做了傀儡与木偶,不许王爷有任何喜好、偏向、情绪…… 第一次是在王爷七岁时…… 王府一名年老的侍女,因同情王爷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对王爷颇为照顾。 小王爷亦非常喜欢她。 有一次这名侍女无意间触怒了老王爷,要被老王爷灌了水银剥皮。 小王爷抱着老王爷的腿,哭着给侍女求饶。 老王爷欣赏完王爷的求饶,刚答应了小王爷放走侍女,转眼就当着王爷的面,命令人将水银灌入了老妪的头皮,并将那被剥了皮的躯壳,端到了小王爷面前,让他一口一口吃下。 “看,为父多疼你呀。把你最喜欢的东西全留给你了。” …… 从此但凡王爷只要多看谁一眼,老王爷便会如法炮制。 若非他父亲是老王爷得力助手,恐怕他也难逃噩运。 这些年里,他看着王爷从一个体弱多病但爱笑柔软的小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手染鲜血,性格阴鸷阴晴不定的病美人活阎王。 他恨极了老王爷…… 若有一天……他一定要提刀…… 郑管家闭了闭眼。 陈王却又哪儿是会认输的,被大皇子放手松开,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许久,死死盯着大皇子背影,又挑衅似的大笑道。 “父亲给了儿子这么多忠告。作为儿子的,我也由衷的劝一句父亲。夜路走多了,是会见到鬼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好好多保重身体才是。” “毕竟……” “儿子在这世上的弱点,还有您呀。” 大皇子忽的脚步一顿,晦暗背影停留了许久,才一甩袖走向了黑暗的更深处。 …… 三个时辰后。 王府花园。 假山石染着清晨的薄露,初夏荷塘皆冒出了尖尖绿角,如少女玉足的花苞含苞欲放。微风习习吹过,卷来了清新的草木气息。 陈王单膝跪在河边草地上,不断地呕吐,面庞苍白病态又秾艳动人,身形瘦削又弱不胜衣。 他其实已吐无可吐了。 早在一个时辰前,胃里所有东西已都被吐干净,只剩下酸水了。 但作呕,似乎已成了他的本能。 郑管家看得眼眶发红,微微别过了脸,将手中一杯温水,轻声递了过去:“王爷,您喝水。” 哇—— 陈王刚接过水杯,轻轻的喝了一口。 “这次比上次好,少吐了一个时辰。”陈王这个人仿佛天生不会示弱。 尽管如此狼狈憔悴,他自始至终没皱一下眉头,仍然是半倚在大树上,轻蔑挑衅的笑着的,“看来老家伙这次真是被戳中痛脚了,连五六年没出的招数都拿来了。迟早有一天我要……” 郑管家轻轻提醒道:“王爷,隔墙有耳!” “好了好了,知道你胆小。”陈王坐直了身子,轻勾了一下唇,“去取纸笔来,本王要写一封信给女神医。” “那女人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大祸临头了吧。” 郑管家迟疑。 陈王瞥了一眼郑管家。 郑管家这才迟疑道:“王爷,蒋二小姐已经嫁人了……” “怎么你也信我要娶她?”陈王苍白唇角勾起,天然一副风流成性的秾艳状,一张嘴里仿佛永远不会说真话,“外人信信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瞎闹了。这女人天然聪颖过人智多近妖,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本王暂时还需要她帮忙罢了。” 郑管家沉默片刻,将那句‘王爷您自己信吗’咽了回去,轻叹一口气:“以王府的立场,只怕女神医不会信。” 陈王自信地勾唇一笑:“不。她会信的。” “她呀,可太聪明了。” · 陈王府动作很快。 武冠侯府很快得了信。 正房。 正厅。 阮靖晟坐在正厅上首,捧着一封展开的信读着。蒋明娇坐在阮靖晟身旁,不动声色地用茶碗温着手。 刀一刀二刀五候立一旁。 白术兰香候立另一侧。 待阮靖晟读完这封信后,蒋明娇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你说这封信是被人钉在侯府大门口的?” 刀五恭敬道:“回夫人的话,今日是属下负责巡逻。一刻钟前属下接到报告,侯府大门上出现了一只箭,属下去看时便发现了箭下有这封信。” 刀二皱眉道:“莫非是仇家来寻仇?” 阮靖晟道:“这封信的落款是陈王。” 众人皆一愣。 刀五率先怒道:“莫非陈王府的那老妖怪又要作妖?” 蒋明娇摇头:“恰恰相反,他是要与我们合作。” 众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齐齐开口。 “夫人,不可信。” “这其中必定有诈。” “夫人,陈王素来阴险狡诈,不可轻信其人为人。” “这封信只怕是个饵。” …… 面对众人的齐齐反对,蒋明娇却依旧从容冷静地分析着道,“还记得上次我与你们说过的吗?大皇子与陈王有矛盾,父子间有强烈的不合。” 众人皆喃喃点头。 ——他们都还有印象。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真小人比伪君子可信。” “只要能扳倒大皇子,找到当年真相。我觉得未必不能与陈王这真小人合作。“蒋明娇轻眯起了眼,缓缓地开口道,“但在此之前,我们也需要做一些防备措施。” 说罢她朗声提出了三个问题:“听说在牛府尹领导的大理寺的调查下,昨日阎洪海已因证据确凿,被判了斩立决?” “正好阎洪海的老姘头花娘子,在半个月前已来了东山?” “最后起先要扮演成国公府长公主娘家侄子的刀三十六可还在?” “我有一个计划。” 第八百二十八章 花娘子,愿意帮我们一个忙 东山。 女子庙。 初夏正午的骄阳爬上头顶,照得跋涉在山路上的人,鼻尖冒出一层薄汗,投下了淡灰色短促的影子。 花娘子左手挎着一个妆镜篮,右手牵着小荇儿的手,往山上的女子庙走着,不时还出声催促着。 “小荇儿可得快些,否则就该赶不上午饭了。” 一听见‘午饭’二字,小荇儿的眼睛登时亮了,步伐快了好几分,甚至拽着花娘子道:“干娘快些快些,我方才就听人说了。今天医学院食堂做了醋鱼,女子庙里一定也有,去晚了可就该被人抢光了。” 花娘子被拽得快了几步,忍不住揉着小荇儿的头,忍俊不禁地道:“别急别急,都能吃到的……” 是的。 花娘子如今住在女子庙。 随着东山一日一日地变富裕,居民功能区划得到了细化,各类公共的基础设施亦跟上脚步,一一得到了改善。 女子庙亦是。 如今女子庙经过无数轮人员更迭,已从一个真正的破旧庙宇,变成了一排排干净小屋。 小屋足有二十多套。 每套屋内有四五个房间。每间屋子内可住六至八人。 头一次远道而来投靠东山,且囊中羞涩的女人和孩子,在登记姓名来历后皆可入住。 小屋的住宿条件并算不得好。 但对那些拖家带口身无分文,远路迢迢来的女人与孩子们,不啻于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 当然女子庙并非纯善堂。除非真的是断手断脚无法劳动的人,女子庙都仅供免费住一个月。 佛只渡自救之人。 这是贴在女子庙墙壁上的标语。 这亦是刻在每一个东山人心中的共识。女神医凭一己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创立整个东山已经不易。他们不能再滥用女神医的善心,不劳而获赖吃赖喝赖住。 一个月的条件亦不苛刻。 按照东山的物价与收入标准,只要手脚健全且愿意劳动,一般人来到东山的一个月内,都能赚到足够的钱赁一间房子,搬出去自己单独住。 花娘子手里有一点积蓄。 但因想亲身体验东山氛围,她依旧带着小荇儿住在了女子庙。 这是她住的第十五天。 十五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已经足够让她真正感受到,东山的女人与外头女人的不同。 ——底气。 是的。 不同于文人们对阿堵物的轻蔑。但凡是通晓市井世情,或为生存挣扎过的,都知道衣食住行柴米酱茶,一睁眼哪一样都要钱。 大周惯例是男主外女主内。 通常来说,这句话是指在大周大部分家庭里,都是男人负责挣钱、女人操持家务。 这意味着大部分的女人没有直接收入来源。 一旦男人死了或变心或打她,她为了自己和孩子不被饿死,会百般委曲求全地忍气吞声。 但东山的女人们,绝不会这样隐忍。 她们许多也成了亲。 但因许多作坊只收女工,或女工工作更细致勤恳……东山的女人们要么收入比男人高一截,要么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 钱袋子握在女人手上。吃穿住行都靠着女人支撑,男人天然说话都短了一截,居然也学会了隐忍脾气伏低做小。 若是男人想软饭硬吃强抢钱袋子,东山女人们自会联合起来,让男人学会‘乖顺’。 世情,在东山掉了个。 这让东山的女人拥有世间罕见的话语权,散发出与别处截然不同的蓬勃自信。 她情不自禁想到了她在甘州的百花楼。 她自诩在帮女人们。 可她的‘帮忙’,只是在迎合着不公平的世道,仍旧是让女人朝男人屈膝,伏低做小装乖顺,期盼着他们从指缝里漏出的钱。 面对世道的不公平,她选择了默认认同与顺应利用,成为了一个沉默的推波助澜者。 可女神医却不同。 她太有魄力了。 ——既然世界不公平,我便改变这世界。 从小到大,她听人说过无数遍——“女人天然软弱不善学习上不得台面,男人天然勇敢强壮体面能独当一面。” 话说得多了,世界便仿佛也成了这样。 可…… 在如今的东山,无一人会说这种话。 或者说,是但凡说出这种话的人,都会被人鄙夷反驳。 只因男女收入颠倒了,男女地位与世情便颠倒了。 她摸了一下小腹。 如今的她也如东山的女人一样,靠着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凭着在百花楼里的手艺,成了一名梳头娘,帮着东山所有女人们梳头涂脸搭配衣裳。 钱赚得不甚多,养活自己与孩子们却绰绰有余。 所以她真的非常地感谢女神医。 尤其是她怀孕后。 她是昨天被查出怀孕的,已经四个月了,是阎洪海的孩子。 早在年轻时她曾经恐惧生育。因为怕她会生下一个女孩,让她经历一个如她般的命运。 现在嘛…… 她注意到山路旁边,一对刚在东山医学院看完病的夫妻,因为一些口角吵起了架。 “陈老二,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总是说每天在外头挣钱又忙又累。我每日在家操持家务伺候老人照顾孩子,还要时不时磨豆腐赚钱补贴家用,就不忙了吗?” “凭着老娘的手艺,现在就可以在东山找个活儿干,比你给的钱多多了,把家里那些活儿全部抛给你,让你看看老娘在家到底累不累。” “有了东山之后,别以为老娘还好欺负。” …… 花娘子路过了他们,轻轻地温柔地翘起了唇角。 现在嘛—— 因为女神医因为东山,有底气的女人可越来越多了。世界一天比一天更好了。 她自然愿意让自己孩子,出生在更好的世界了。 只是她心里仍有愧疚…… 在甘州城时,在阎洪河的要求下,她用计污蔑过女神医。 曾经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现在她却想道歉…… 如果她能够有一个机会,能够给女神医道一个歉,或者做什么作为弥补就好了。 …… 这时她的去路被人拦住了。 严颐礼貌地朝花娘子一点头,对花娘子温和不失强势地道:“您好,您是百花楼的花娘子吗?我是奉女神医的命令来找你的。” “或许,你可以帮我们帮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忙吗?” 第八百二十九章 你一定知道当年的证据在哪 大理寺。 地牢。 墙壁是由一块一块庞大地砖砌成的,砖与砖的缝隙间嵌着一排一排昏暗的烛台。跳跃着的橙黄烛火,令气氛愈发阴森可怖。 牢房里,头戴枷锁的阎洪海,颓然坐在稻草上。 他已知自己的命运。 ——斩首。 明日行刑。 但他心里仍存着侥幸。 王爷,会救他的。 他是王爷的老班底与器重的爱将。早在王爷还是大皇子时,他便早早慧眼识珠,在大皇子与三皇子的党争中,选择了投靠了王爷。 他是因王爷与三皇子的党争,才被三皇子调到了甘州城,从此郁郁不得志的。后来魏国公拉了他一把,他亦是为了王爷许下的前途,才背叛了魏国公的。 他为王爷付出了太多。 二十多年的忠诚,二十多年的等待,背叛恩人的心理负担。 王爷一定会救他的。 一定。 但—— 回答他的是狱卒的脚步声,与一碗被摆在他牢房前的饭。白生生的米饭上有大块红烧肉。 “吃吧,牛大人吩咐给的。” 盯着那香喷喷肥嘟嘟的五花肉,他浑身的血一下便冷了,许久都不敢上前。 大理寺的伙食并不好。他在牢房里被关了七天,便连吃了七天的冷窝窝头,与搜掉的潲水和馒头。 今日伙食突然地变好,只有一个原因。 这是断头饭。 他瘫坐在地上,直到浑身里外乃至血液都僵硬了,仍难以置信这一事实。 王爷,居然放弃他了。 这怎么可能? 王爷,对得起他吗? 阎洪海原是不打算吃那一碗断头饭的。但终于抵不过腹中的饥饿,在半个时辰后,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冷掉的红烧肉。 叮叮—— 狱卒解锁的声音惊醒了阎洪海。阎洪海第一时间扭头看窗外,见天仍旧是黑的,才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来人。 竟是…… “花娘……”阎洪海失声喊出了声道,“你不是在甘州城吗?你怎么过来了?” 花娘子望着憔悴的阎洪海,忍不住鼻尖一酸泣不成声,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阎大人,百花楼被我关了。我如今在京城东山,今日是武冠侯与女神医带我来看你的……” 阎洪海听见这两个名字,登时怒瞪起眼,望向花娘子背后:“武冠侯,女神医,你们二人害我至此,今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阮靖晟缓缓出现在牢房外。 玉冠乌发黑服的他,随意一立便是一柄寒铁剑,闻言一眯起了眼,令牢房空气都紧张凝固了:“阎洪海,管好你的嘴。” 蒋明娇立在阮靖晟身旁。 她如松如竹清冽淡然地立着,气势并不输铁血战神半分:“阎大人,你比我多活了十年,想必更应该清楚,成王败寇因果报应。早在你陷害魏国公时,便应想到会有这一天。” 花娘子用帕子擦着眼角:“阎大人,只有武冠侯与女神医在这时候还记着您呢,你又何必还这么倔强……” 这句话令阎洪海面色惨白。接着他如被抽走了浑身气力,瘫坐在了地上,喃喃地问道:“说罢,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蒋明娇淡淡地道:“与阎将军您合作的。” 阎洪海刚欲嗤笑一声,冷漠地表示拒绝。 花娘子便轻轻地道:“阎将军,我怀孕了。” 阎洪海震惊得抬头看花娘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真的?” “真的。已经四个月了。因为她年纪大了,身子骨有旧伤,我刚替她开过安胎药。”蒋明娇望着阎洪海的眼睛,“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拿病人开玩笑。” 阎洪海沉默。 的确如此。 在京城这些时间,已足够让他了解女神医。 虽然一直把女神医当做对手,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医者。 花娘子用帕子拭着泪,更咽着道:“阎大人,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 蒋明娇偏头看向花娘子:“我可以给出承诺,只要花娘子生活在东山。她与她的孩子都可以平安生活长大。” 阮靖晟亦承诺道:“明日*你亲弟弟阎洪河与堂弟阎洪湖的马车车队,就要到达京城了。阎洪湖年轻力壮又身体健全,离了陈王府下半辈子亦不用愁。但阎洪河已经中风,若无人照顾立刻便会暴毙。我承诺会与你在甘州的老妻一起,替你养着他二人。” 阎洪海一直沉默着。 这二人每一个安排都恰到他心坎上。 他犯下的罪太多太重,家财必定会被充没。大皇子的薄凉脾性,连尚且壮年的他都不愿意救,又怎么会管这些老弱病残。 花娘子一个孤女人还带着孩子,阎洪河一个全身不能动弹的中风病人,若无人时常照料着,真的很难活下去。 他只能涩然开口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阮靖晟轻轻眯起了眼,一字一句地道道:“我要在大皇子身边,不知不觉地安排一个钉子。所以我要借用你在大皇子身边攒下的人脉,将钉子悄无声息地送进去。” 阎洪海沉默许久后道:“可以。” 他抬头看向了蒋明娇。 蒋明娇淡然冷静面庞上,勾起了一抹堪称冰冷艳丽的笑容:“我需要一份陈王府的地图。府里从里到外,所有你去过你知道的地方的地形图。” “尤其,是大皇子常去的地方。” “我要再送他一份绚烂炽热的大礼。” “另外我还要在陈王府取一些东西,一些本来就属于我们,早该被全天下人知道的东西。” “譬如……”她凝视着阎洪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慢条斯理道:“当年西北侯莫名被诬陷成谋逆时,突然消失的令牌圣旨,和那一名传旨太监。” 阎洪海瞳孔剧烈一缩,失声质问着:“你们究竟是谁?” 望着阎洪海的反应,蒋明娇轻笑一声:“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阎将军便在甘州城,想必比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真相,知道世人亏欠西北侯多少,知道那些东西的所在吧?” …… 事情的确如此。 阎洪海想起当年对他帮助颇多的西北侯,想起承诺了他许多却最终将他抛下的大皇子,终于颓然低下了头,闭了闭眼睛. “好。” “我全答应你们。” 第八百三十章 现在,杀了陈王 陈王府。 地下室。 老管家立在书桌旁,迟疑地劝道:“王爷,虽然此前阎洪河多次从甘州城来信,担保‘金诚’此人的忠诚与信誉。但如今王爷大业将成,府里人人皆小心谨慎,贸然接纳生人入府,是否太过冒险了?” 老管家口中的‘金诚’是指金小少爷。 ——魏清轩在甘州城时,扮演的双面间谍角色。 因阎洪河中风瘫痪,不能受半分颠簸摇晃。回程的车队行驶得极慢。 蒋明娇与阮靖晟婚礼结束后数日后,阎洪河与阎洪湖一行人才刚到京城。 中途魏清轩借口打听京城消息,提前回了一次京,参加了蒋明娇与阮靖晟的婚礼,又带着魏国公未死的消息,敬业地回到队伍继续扮演。 因魏国公未死的‘重磅炸弹’,龟速前行的车队急切起来,紧赶慢赶地回到了京,恰好赶上了阎洪海被砍头。 阎洪河亲眼望着这一幕,当然就气晕过去了。 福不双至。 祸不单行。 当天晚上他们入住的客栈被一场火烧了。阎洪河阎洪湖等人都被烧‘没’了,只剩下金小少爷死里逃生,只是也毁了容貌。 成国公府嫌他毁容晦气,一把钱把他打发了。 金小少爷便来投靠大皇子府了。 ——替金小少爷担保的人都死了,也不怪老管家怀疑忧心。 陈王苍白病态面庞上,如血般的艳红*唇角一勾道:“郑叔,您这话这么说可就错了。父亲耗费了这么些人的心血,筹谋了这么多年的基业,若能轻易被一个毛头小子毁了,岂不是正说明这计划太稀烂父亲很无能?” 郑管家面庞登时一绿:“王爷,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大皇子深深瞥了陈王一眼,才顿了顿声音道:“传那金诚进来吧,本王想亲自看看他。” 老管家松了一口气,恭敬应是地转头离开。 大皇子瞥了一眼陈王,淡淡然地凛然道:“这几十年来,本王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利眼,不会被一个毛头小子骗;本王的基业坚若磐石,更不会被一乳臭未干的竖子毁了。” 陈王没骨头似的窝在躺椅上,挑衅地轻笑着道:“所以父亲可要注意,莫要被老狐狸给啄了眼。” 尚未走出门的郑管家:…… ——幸亏老王爷没高血压。 大皇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陈王目光含笑毫不退让。 片刻后大皇子才挪开了眼。 不多时魏清轩被蒙着眼领进来了。 有人帮他解下眼罩。 魏清轩假作迷茫地睁开眼,迅速打量着四周。 因大皇子日常在此起居,除却始终紧闭的门窗导致的,格外昏沉黯淡的室内光线外,里外皆被布置得十分舒适。 里间是一张方正红木床,起居间摆着罗汉床与多宝阁,与一套搁着笔墨纸砚的座椅,一道满绣香山枫叶的屏风外是待客的外间。正中是一套红木座椅,几盆火红珊瑚树装饰在侧。 望着这满屋子的布置,魏清轩第一感觉便是真‘红’。 无论桌椅板凳、门帘、床帐皆是一色儿的红。 待夕阳昏红的光泄入时,房间便似腾腾地着了火。 他想起了来之前,表姐对他的叮嘱。 ——‘自从在奉先殿大火里死里逃生后,大皇子便对火有了特殊的情结。’ ‘他怕火却也崇拜火。’ ‘为了抵抗这种恐惧,他会刻意强迫自己面对火的幻影;但又因为心里阴影,他会不由自主地畏惧火。” ‘世上理解他复杂心理的人并不多,他是疯狂的也是孤独的。因而一个同样从烧伤中死里逃生,拥有着与他感同身受记忆的人,能第一时间让他提起兴趣。” “你的任务便是扮演好这一人物。” …… 透过光可鉴人的地砖,魏清轩看见自己的倒影——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清隽瘦削,背后背着一把长剑,面庞却裹满雪白绷带,只留出一对眼睛。 他再抬头迅速瞥过大皇子,果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瞬触动。 大皇子用狰狞如磨纸般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王淡淡地道:“小家伙不知道也别着急。一般身份地位高的人和陌生人一见面,都喜欢这么问,仿佛全天下都该认识他那张脸。但你就算答不出来,待会儿他也会主动告诉你的。“ 魏清轩:…… 这当面揭短,真的好吗? 大皇子扭头深深地凝视着陈王。 陈王露出一个甜蜜笑容:“父亲,我说得不对吗?” 大皇子目光阴冷。 魏清轩适时地打断这对父子,装出唯唯诺诺状,用同样难听沙哑的声音道:“阎阎阎大哥介绍我来的。他他他没和我说您您您的身份。” 大皇子眯起眼审视魏清轩,见他眸间的确是茫然,冷冷地一勾唇道:“我是大皇子。” 陈王没个正行地翘着二郎腿,好心地‘提醒’道:“小家伙,虽然在昭仁帝登基后,这三字已经是无人知道的老黄历了。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候你需要惊讶地睁大眼,说一声久仰大名的。” 魏清轩:…… 听起来好特么有道理。 但这也太当面打脸了吧。 大皇子到底是心性阴沉过人,只再次看了陈王一眼,淡淡地提醒道:“你该离开了。” 陈王笑吟吟地道:“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走。怎么?父亲是被老黄历戳中痛脚了吗?” 魏清轩:…… ——在来陈王府前,表姐与他说过陈王会帮他打配合,帮他尽快取得大皇子信任。 好家伙。 原来是这样配合的。 刺激。 魏清轩咽了咽口水,努力把话题扭过来:“我知道大皇子是谁。阎大哥对我讲过,那是现在本应坐在皇位上的人。” 尽管刻意隐忍,大皇子听见皇位二字,呼吸仍加快了一瞬:“阎洪海兄弟俩倒都是有心的。” 陈王笑吟吟地道:“是啊,所以现在都死了。” 大皇子:…… 魏清轩:…… 这种说话方式,真的不怕被人打死吗? …… 场面一时尴尬。 大皇子用冰冷目光怒视着陈王。陈王毫无畏惧地抬着头,挑衅地望着他轻笑:“父亲,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大皇子扭头望向魏清轩,冷冷地呵斥道:“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做完了我立即收了你。” 魏清轩‘惊喜’抬头。 大皇子扭头望着坐在轮椅上,用苍白病态面庞,冲着他挑衅笑着的陈王。 “现在,杀了他。” 第八百三十一章 我随时恭候女神医嫁过来 魏清轩当即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大皇子。 倒是陈王轻佻挑衅的笑容不变,似乎并不意外大皇子要杀的话,只故作伤心地缓缓摇头道:“父亲,您若是不满意我,与我直说便是。我这一条命是您给的。你若是随时想要回去了,我便立即还了您,又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呢。” 大皇子毫不搭理他,只盯着魏清轩道:“我不说第三遍,立即杀了他。” 魏清轩脑袋飞快转动着,迅速装出胆怯模样,畏惧地咽着口水:“可可可是王爷……” 他这一反应是合情合理的,符合金小少爷人设的。 在方才的对话里,金诚已知大皇子与陈王的父子关系。 被一个父亲当面要求,立即杀掉自己的儿子,金诚不管出于畏惧陈王的高贵身份,或是畏惧大皇子失去亲生儿子后的后悔报复,必然是不敢当场出手的。 大皇子直视着魏清轩的眼睛,淡淡地道:“我身边的人早已满了。” 魏清轩面庞立即惨白。 大皇子再道:“但若是你愿意当一把趁手的刀,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魏清轩剧烈颤抖起来。 他缓缓地扭头望着陈王,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腿已经发起了软。 “王、王、王爷——” 大皇子淡淡地道:“下一句话前,我要看到结果。” 这便是最后通牒了。 魏清轩浑身都因‘恐惧’颤抖着,抖着嗓子直视着陈王,缓缓拔出了背后的剑…… 早在来之前,表姐便与他交代过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绝不当面违抗大皇子命令。 若说陈王是京城人人皆知的暴力嗜血残忍冷漠。那么大皇子的残暴嗜血当是陈王的十倍百倍。 也因此这一场潜伏任务太过凶险。表姐与表姐夫一开始是想让刀三十六来的。 ——刀三十六是最初被姐姐姐夫选出,扮演金小少爷的暗卫,身高体型皆与他相似,用手段遮了容貌后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演他。 若不是当初程贺认错人,导致了阴差阳错,如今扮演金小少爷的应是刀三十六。 他是主动请缨的。 ——正因为任务太凶险,才不能中途换人。否则二人性格衔接时稍有破绽,便会导致任务失败。 没人比他更合适。 表姐拗不过他,只得再三与他分析大皇子的为人,叮嘱他在大皇子府时应当如何行事。 大皇子果然比他想象得更残暴。 因此他更信表姐的判断——大皇子是在试金,他必须无条件地听话。 他紧紧闭上了眼,用力平举着剑,朝着陈王猛地捅了过去:“王爷,对不起……” 他并没有留力。 这一剑若是下去,陈王必然会被捅穿胸膛。 噗—— 利器轻轻刺入血肉,发出了缓慢的钝声。 眼瞧着剑要没入更深。 下一瞬—— 魏清轩手被什么打了一下,登时猝然一下发麻,重剑瞬间脱手落地,发出叮当一声重响。 他立即扭头看去。 大皇子收回了手,疤痕狰狞面庞上看不出情绪,只朝着魏清轩点了点头:“你可以留下了。待会儿郑管家会安排你的。” 然后他转身进了里屋。 魏清轩这才骇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击竟是大皇子亲自出手。 虽然坊间早有传闻,早年的大皇子文武双全,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未曾亲自见识时,他仍难以想象,大皇子竟能一击打掉他的剑。 此人太深藏不露! “小家伙,你刚才弄疼我了,这会子都不道歉吗……”陈王轻佻戏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魏清轩扭过头去看,果然见陈王雪白衣袍的胸口,绽开了一朵红梅。 红与白的鲜艳对比,衬得苍白病态的他,更显几分羸弱风流,天然让人怜惜又有占有欲的美。 他显然是受了些皮外伤的。 大皇子竟是一定要等陈王受伤,确定了魏清轩是真要杀人,才制止了这一切。 魏清轩涩然道:“你为什么不躲?” 陈王轻笑一声:“躲?躲到哪儿去?” 魏清轩沉默。 他是知道真相的。 这陈王府虽然挂着陈王的名字,大部分人马却都是大皇子当年夺嫡的旧班底,只认大皇子一个人。 陈王,无处可躲。 “行了,别皱着张脸了。”陈王似乎天生不知道服软,胸口被人刺了一剑,额头已疼得冒出一层细汗,却依旧含着轻佻地笑,“我的温柔是留给女神医的。今儿个你便是在我面前哭了,都莫想要得我一句好话。” “还有小家伙,今儿个你刺了我一剑。作为赔礼,回去以后,要多帮我给女神医带话,就说我的聘礼早已备好,随时恭迎着她的到来。听见了吗?” 魏清轩登时大怒:“你放屁你做梦你休想。” 好啊你个陈王! 亏我刚才还在可怜你受制于人身世可怜,谁知竟是个贼胆包天、敢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且等我拔剑。 敢肖想我姐者,必亡于我魏清轩剑下。 陈王哈哈大笑,走过他身边时却极轻地留下了一句:“今夜子时,我会调开所有人手。你有半刻钟时间,好自为之。” 魏清轩笑容一收,轻眯起了眼。 能在阴鸷的大皇子手下活这些年,陈王果然亦不可小觑,一眼就看出了他另附目的。 对。 临出发前,表姐给了他一种药。听说这药乃是珍贵的苗药,非得苗疆大长老用几十种蛊虫,炼制十年不可得,实在是非常珍贵。 炼制时间长过程复杂原料珍贵,让这药拥有了极为霸道的效果——能不知不觉控制人思维,还不为周围人发觉。 这药是表姐偶然得到的。 将这药给他时,表姐让他若有机会,便下到大皇子身上。若找不到机会,便不要鲁莽勉强。 大皇子身上有太多秘密,利用价值非常大。 因而甫一入府他便决定要给大皇子下药,却苦于不知从何处下手。 陈王便给了他个惊喜。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荷包里随身携带的药,转身状似无意地离开。 今夜子时。 半刻钟吗? · 当夜子时。 月上柳梢头,昏黄月光照耀着大地。刚刚换防结束,本应精神矍铄的侍卫,不知为何竟无声无息地打起了瞌睡。 魏清轩灵巧地如一只猫,悄无声息地掠过他们,轻手轻脚地来到大皇子窗前。 他掏出了药。 忽然—— 第八百三十二章 我被庞仲给利用了 大皇子睁开了眼。 因被大面积烧伤过,留下的狰狞伤疤不能正常排汗,稍有燥热便会瘙痒难忍。大皇子白日需要侍卫不住地打扇,晚上*床前必须放冰山。 此时被月光照亮的雪白冰山上,映出他狰狞可怖的面庞上,一双漆黑阴鸷冰冷的眸子,给人极强视觉冲击。 魏清轩心中大骇。 因知此次任务的艰巨,他一路动作皆如履薄冰高度谨慎。 他敢肯定他方才未发出任何声音。 大皇子竟察觉了。 好敏锐的感知。 盛名之下无虚士。大皇子当年被赞一句文武双全,实在是有自己独到之处的。 大皇子已察觉到房里有人,迅速地扭过了头,盯向魏清轩所在的方向。 待看清是魏清轩后,他眉宇间愈发冷凝。 “是你……” 魏清轩迅速反应过来,用力一个利落腾跃,轻盈如鸟雀般地跳上*床,伸出手捂向大皇子的口鼻。 ——不能让他出声! 大皇子亦反应过来,迅速缩头一躲,躲过了魏清轩的手。 他亦是身手了得之辈,右手撑着床板朝旁边一滚,左手探向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朝着魏清轩的眼睛刺过去。 唰—— 匕首探了个空。 魏清轩迅速歪头避了过去,只觉耳边刮过一道劲风,又立即伸出一只手,朝大皇子的匕首抓去。 大皇子眼睛一眯,心道一声果然是小蟊贼,就朝魏清轩的手腕抓去,想要拧断他的手。 但—— 就在此时。 大皇子只觉鼻尖嗅到一阵异香,手脚皆不自觉地发软,速度不自觉竟慢了一瞬。 魏清轩顺势一击手刀,披向了大皇子后颈。 ——想不到吧。 出发前,表姐给了我迷药! 大皇子软软朝后栽去。魏清轩怕大皇子倒下,发出重物坠地的声响,忙伸手借住大皇子,将他平放在床上。 这时他才长舒一口气。 大皇子,果然难对付。 仔细检查过大皇子,见他是真的被劈晕过去后,又查看门外侍卫确定其并未察觉,魏清轩掏出了一颗药丸,塞入大皇子口中,按住了他的下巴,令他强行吞咽下去。 大皇子喉结一瞬滚动。 魏清轩等待片刻后,再将大皇子摇醒。 大皇子睁开了无神呆滞的双眼。 魏清轩心知事情已成,按照早已吩咐好的问答,一来一回地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北宇。” “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有三。” “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奉先殿那场火,火,火。” 大皇子将‘火’这个字重复三遍,呆滞无神的眼里竟出现了强烈痛恨与挣扎,仿佛身知自己被控制,在用力挣脱挣扎似的。 魏清轩心中暗暗惊讶于大皇子的意志坚定强大,转移了话题问道:“十四年前,你可还记得,十四年前为了夺嫡党派之争,用计陷害西北侯一家谋反,还赶尽杀绝令其一家被灭口?” 大皇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眸光又出现痛恨:“记得。我记得。那时庞仲那老贼骗了我。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害得。有朝一日,我必定要血刃那老贼,将其剥皮抽骨再滚了铁水,成为一具森森白骨,挂在墙上做摆件。” 魏清轩一惊。 在蒋明娇与阮靖晟成婚后,他已经知道阮靖晟家世,也知道阮靖晟背负的西北侯血仇,亦知那一座地宫内西北侯的嘱托。 但…… 这其中竟有庞相手笔? 转念一想,或许真可能有其事。在派人营救庞亦彬时,庞相已暴露出,他知道地宫的另一入口,了解程度比西北侯更深。 若是他因唯恐地宫暴露,除了西北侯一家,也不是说不过去。 魏清轩心思百转千回,面庞却未露出分毫:“将事情仔细说一说。” 哪怕被控制着理智,大皇子说起这一整件事时,依旧是咬牙切齿地愤怒的:“当初我与老三争得如火如荼,试图拉拢朝中宰相作砝码。当时朝中共有三相。主相是程相,此人刚正不阿不党不附。我和老三用了很多方法,都没办法打动程相,便将目光转向了两名副相。” “剩下两名副相,一名已早早被老三下手,拉拢到自己麾下了。剩下一名便是庞仲。我还在想如何拉拢庞相时,庞仲主动找到了我,说要给我出谋划策当军师。” “我答应了。” “我们合作了很久,一直都配合得十分顺利。直到有一次,庞仲找到我说,西北侯投靠了老三,我们在边疆军中势力危险了,必须尽快想办法。” “我一听这消息就大感不好。西北侯驻守边疆几十年,地位非同一般。我与老三拉拢过他数次,但他与程相一样,也都是什么都不参合。” “如果这一消息是真的,那老三在军中与边疆势力便太大了。”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是没想到对付西北侯的,是庞相给我出谋划策,说只要我们暗中除掉西北侯,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还可以将我们的人安排到西北侯的位置。” “那可是一个令人垂涎的位置。” “我十分心动,却犹豫着说西北侯驻守边疆多年皆忠心耿耿,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恐怕不足以令父皇相信。” “庞相说他会来想办法。他果然神通广大,只是朝我借了一个人,在突厥走了一趟后,便拿到了回鹘王的亲笔信,上面写着西北侯与回鹘王的交易内容。” “父皇看到那封回鹘王的手书,立刻就对西北侯产生了怀疑,只是碍于西北侯权势,仍旧按捺着不动。” “于是我用了一个假传圣旨,让西北侯远赴千里来到京城……” “事情完成得非常完美。” “我自以为除了一个心腹大患,还安插了心腹去西北侯的位置,谁知道谁知道……” 大皇子说着说着,面庞又迅速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道:“谁知道西北侯根本没有投靠老三,一切皆是庞仲的诡计,为的是借我之手除掉西北侯。” “我被他利用了。” 魏清轩察觉出这些话里的不对,皱了皱眉头问道:“庞相向你借了一个人去见回鹘王,就令回鹘王答应给出假证了。” “这人是谁?” 第八百三十三章 证据的位置找到了? 大皇子木然道:“安国公长女,我的正妃。” 魏清轩皱眉。 他的确没料到这一回答。他年龄太小了。当年西北侯被灭口,奉先殿那一场火,昭仁帝登基等一系列事件发生时,他都才一两岁大小。 他不知道这些人或事。 但庞相借大皇子正妃,往边疆走了一趟,便说服了回鹘王,拿出了构陷西北侯的手书…… 虽说西北侯一死,边疆少了一个巨大威胁,对于回鹘王本身是有好处的,他干这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但为什么有大皇子正妃掺和进去? 她在其中又是什么身份? 魏清轩疑惑地问出这一问题。大皇子的回答亦非常坦荡:“庞相说她长得像回鹘王已故的妻子,一定能打动回鹘王,说我当时一心忙于我的皇位,只把女人当成会喘气的摆设,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们派上用场。我一想也是,就让他把人带走了。” 魏清轩:…… 这也太草率了吧。 大皇子呆滞着双眼道:“事后我也很奇怪我当时的想法,就仿佛被什么控制了脑袋似的。或许没有和庞相接触过的人,很难想象与理解。但我与他相处时,就感觉到他总有办法让人如中了蛊般,认同着他的想法与思维。” “譬如过了大半年后,他们一行人已平安回了王府,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定要我的正妃过去?而且我让人弄到了回鹘王已故妻子的画像,与我的正妃毫无半分相似,且回鹘王有十几个老婆,根本不是对女人痴心之辈……” “但我当时已经来不及调查了。” “因为先帝病倒了,我与三弟在奉先殿侍疾时,皆被一场火烧了……” 他说着面庞又抽搐起来,激动得眼睛都发红:“火、那一场火烧得可真旺啊,漫天都是灼热的红,烧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皮肤上,滚烫……” 魏清轩忙打断了他:“那当初你给西北侯假传圣旨,令其立即带兵进京时,发出的调令,与西北侯家消失的内奸程平和其家人,现在分别都在哪儿?” 大皇子呆滞眼神挣扎着,显然并不愿被控制,但终于敌不过强大的药效,用呆滞的声音说道:“程平被我送到了苗寨,是庞仲安排的。调令、被我放在了书房暗室的第三个架子里。” 魏清轩一喜:“暗室钥匙在哪儿?” 大皇子道:“在我贴身口袋里。” 魏清轩忙找到钥匙,用印泥拟了一个模子,又问:“你手里有庞相的把柄吗?” 大皇子道:“有。” 他顿了顿又咬牙仇恨道:“证据同样被我放在暗室。庞仲是假的,他根本不是庞仲,他也不是天生贵胄,他就是个窃贼,一个胆大包天的窃贼。” 魏清轩本是随手一问,不料还真被问出了答案。 但…… ‘庞仲不是庞仲,不是天生贵胄,就是个窃贼……’ 这些是什么意思? 魏清轩还想再问,但门外已远远地响起了脚步声,显然是有士兵从昏迷中醒来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只好凝视着大皇子的眼睛,执行着下一个任务:“燕北宇,接下来的岁月里,你会得到三个任务。” “第一个,在你被火包围时,你会恐惧得倾吐出一切。” “第二个,你会不受控制地怀疑所有盟友。” “第三个,你将不知不觉间,听从我的所有命令。” 大皇子凝视着魏清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木讷地重复着:“第一个任务,我在被火包围时,会恐惧得倾吐出一切。” “第二个任务,我会不受控制地怀疑所有盟友。” “第三个任务,我将不知不觉间,听从你的所有命令。” 望着大皇子眼里的顺从,魏清轩满意地点头,将大皇子重新扶回床上躺好,轻缓地命令着:“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睡了一个好觉,明天你会非常信任新来的金诚。” 大皇子喃喃重复着,缓缓闭上了眼睛,重新进入了睡眠。 魏清轩又等了一息,确定大皇子睡着后,才趁着侍卫们清醒过来前,轻巧地跳窗离开。 他没有看到的是…… 在他跳窗离开后不久,大皇子便从睡梦中睁开了眼,迅速警惕地坐了起来,环视着四周。 “来人。” 侍卫匆忙地跑了进来,恭敬地下跪:“王爷?” 大皇子用锐利目光审视着周围:“今夜有无人来过我的房间?” 侍卫们皆恭敬道:“王爷,门窗外皆有我们侍卫看守,这一*夜并无人进出过。” 内心野兽般警惕依旧无法消解,大皇子总觉得脑袋里有残余幻象,努力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 ——显然虽然中了蛊药,被植根下了命令遗忘,大皇子强大警惕心,仍令他察觉出不对。 侍卫迟疑道:“王爷?” “你们先下去吧。”大皇子冷冷吩咐着,顿了顿才道,“以后守卫要更警觉些。” 侍卫忙胆怯地应是,恭敬地继续守卫了。 大皇子缓缓地躺下拉上被子,许久才重新闭上了眼睛。 ——或许真是幻象吧。 · 三日后。 景阳宫。 皇后虚弱地坐在床上,腰后枕着一个银灰鼠皮枕头,捧着一个甜白瓷碗,小口小口吃着燕窝:“都怪臣妾不好,这么大的人了,偏还爱这些民间孩子们的玩具,让陛下您还要替臣妾跑一趟。” ——自从怀了孩子后,皇后身体一直不好,前段时间还得了一场风寒。 大夫流水般来过好几回,都只说要保持心情的愉悦,好吃好喝地静养着。 皇后却一直郁郁寡欢。 昭仁帝因此忧心不已。 前几天皇后娘娘大抵是看小公主玩烟火,忽然说了一句想要一盏民间花灯节的花灯。 这本是一句随口戏言,却被恰好来景阳宫的昭仁帝听见了。昭仁帝当场决定,要微服去浴兰节灯会上,给皇后带一盏花灯回来,让她开心开心。 这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昭仁帝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柔着声音道:“梓潼可千万别这么说,朕也是想着你难得喜欢一个花灯,才想要亲自去给你和孩子带一盏的。” “你要是说这些话,莫说是朕可要不乐意了。” 皇后露出一个羞涩笑容:“陛下对臣妾可真好。” 第八百三十四章 想知道你容貌的究竟吗 昭仁帝温和一笑。 皇后又露出忧色,认真嘱咐道:“每年浴兰节灯会时,朱雀街皆会人满为患,陛下此次出去,可一定要带足了人。以免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否则您要有个闪失,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浴兰节,又称午日节,五月节,端午节,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节日。 每朝每代过浴兰节的习俗皆是不同的。大周的浴兰节,除却会赛龙舟外,还会举行龙舟灯会。 龙舟灯会的当天晚上,京兆府尹会特意取消宵禁,派人守卫在朱雀长街。制造龙舟花灯的匠人们,会早早地在朱雀长街占位置,摆出自家最得意的龙舟花灯,与其余商家的花灯打擂台。 当晚到场的百姓会一齐投票,选出最精致出众的灯王。每年灯王会被宫里高价买入。 因其格外热闹的声势,推陈出新各不相同的龙舟花灯、每年浴兰节灯会举行时,热闹程度都不逊于元宵灯会与七夕灯会。 堪称火光冲天。 摩肩擦踵。 人山人海。 这也是皇后关切地嘱托的原因。 昭仁帝将她额发撩到耳后,温声笑道:“朕这些年微服出宫多次,早就见识过浴兰节灯会,皇后大可放心。” …… 帝后二人说定去浴兰节灯会的事后,昭仁帝又仔细问了问皇后身体,与皇后肚子里孩子情况,陪着皇后娘娘用了膳才离开。 等昭仁帝再站在门外时,天穹已经擦黑了。 洪喜禄迎上来道:“陛下,出宫的轿辇人马都准备好了。” 他声音顿了顿。 “只是陛下,上次魏国公来宫里时,已经秘密汇报了昔年大皇子还活着的事,并预言了大皇子这番未能杀人灭口,自知已经暴露后,可能会狗急跳墙,暗中伺机对您动手。他特地劝谏陛下,一定要加强守卫保全自身,莫要给大皇子可乘之机。” “您这时候微服出宫,是否不太安全?” 昭仁帝揉了揉眉心,面庞疲倦晦暗,眼神却锐利明亮:“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朕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一个藏头露尾的贼人,始终躲躲藏藏算什么。既然他藏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要冒头了,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洪喜禄不敢再多言。 “只是……”昭仁帝扭头凝视着景阳宫。 黯淡的血色夕阳拉得极长,层层叠叠排列的宫墙与琉璃瓦上,流淌着昏沉暮色的光芒。 景阳宫内已点起了灯,窗户与门缝都透出融融的光,令人望之便觉温馨与平和。 正如这些年里,皇后给人的感觉。 只是…… 皇后,究竟在这些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从不愿意怀疑枕边人。 但她一次两次的开口,都如此地巧合…… “女神医答应了两天后入宫,替皇后与小公主查平安脉。”昭仁帝用的是陈述句语气,“到时候让她给皇后诊完脉后,秘密来见朕一次。” “莫要被皇后知道了。” 洪喜禄恭敬点头道:“是。” · 京城。 黄昏。 两匹高大的剽悍黑马,拉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踩着不断黯淡的血色夕阳,朝着宫门口驶去。 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清脆响亮。 白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不愧是浴兰节灯会,这才将将到黄昏而已,街上便已经这么多人了。” 为降低犯罪率和便于管理,大周有宵禁。 平常这个点时,已有京兆府尹衙役们巡逻街道,驱赶逗留在城里小摊贩,提醒落单的百姓回家了。 除却三两酒肆书坊药店花楼外,各条街道皆寂静寥落得很。 今日却不同。 马车还隔着朱雀街老远,沸腾的交谈声欢笑声就遥遥传来。路旁人流川流不息,不断有父母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孩,小孩手里提着小小的灯笼。一团团一簇簇年轻男男女女们隔得老远,遥遥地互相嬉笑打量着。 来往马车更差点将四面的大道都堵死了。 空气中飘荡的脂粉,令马儿不停地打着喷嚏。 在一轮残月升起的方向可见,朱雀长街已亮了起来,如一条长长的橙黄火龙,尽情舒展着身体。 盛世闹景。 百姓安乐。 白术张望了许久,才不解地扭头道:“小姐,你以前不是嫌浴兰节灯会太乱,一直不愿意来的吗?今儿个怎么主动来了?” 蒋明娇摩挲着手心的画轴,勾起一个意味深长地笑:“浴兰节灯会的确乱,但越是乱才越好看热闹,不是么呢。” 白术皱了皱鼻子:“听不懂。” 她目光落在蒋明娇手中的画轴上:“不过,我敢肯定小姐您今儿个的目的和您手里的画有关。” 蒋明娇并未直接回答,伸手点了一下白术脑门,轻笑着道:“听说今儿个护送咱们来灯会的暗卫是刀一,浴兰节会可是男女私会的好时节,每年都要成好几对儿呢。咱们的小辣椒可别浪费了机会。” “小姐。”白术登时羞红了脸,龇牙咧嘴地张牙舞爪,“你又打趣我了。” 蒋明娇哈哈大笑。 二人皆未再提画。 但画,的确是蒋明娇来这浴兰节灯会的原因。 今天下午,武冠侯府门房收到了这一幅画,来人指名道姓地要把画给蒋明娇,说这与她被封为县主的原因有关。 这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在摇晃的马车上,蒋明娇打开了画,上头画着一个女人——一个容貌与她一般无二,气质稍显温婉些,却并非蒋魏氏的女人。 随画附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一句话:“若想知道你是谁,今夜浴兰节灯会,第三个龙舟摊位。” 饶是知道这是大皇子的激将法,蒋明娇亦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激将法的确不错。 于是她便来了。 马车嘚嘚嘚地行驶着,忽然车夫猛地抽了一鞭子,长长吁了一声,令马儿急促地停下来。 车里的人皆是一晃。 白术捂着被撞疼了的头:“怎么回事?” 车夫无奈道:“前头有一个孕妇。” 焦急的求救声紧接着传入马车。 “救命。” “小姐求您救一救我们,把你的马车借我们吧。” “我姐姐快生了。” “我们要送她去医馆。求您了,求您了,我给你们下跪了。” …… 第八百三十五章 为什么女神医不按常理出牌 白术闻言掀起了车帘,探头瞥了一眼街面。 一个面色苍白的孕妇,半倚在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捂着肚子虚弱地呻*吟着。 年轻女人满面是泪,匆忙地朝蒋明娇磕头:“求小姐救命,求小姐救我姐姐一条命……” 白术‘呀’了一声:“你们这是……” 年轻女人哭着道:“我姐姐怀胎已经八个月了。刚才她忽然说不舒服,我陪她出来看大夫抓药。结果我们从医馆出来时,一辆马车从街角冲了出来,把我姐姐给撞倒了。更可恶的是,撞人的人还跑不见了。” “我姐姐当场就见红了……” “我怕她要生了。” “我想把她弄到医馆去,可是我一个人搬不动她。所以我求求这位小姐,能不能借你们的马车一用,送我姐姐去医馆。” “我给钱。” “只要能让我姐姐活命,事后别说是钱,我这条命都是你们的,一辈子给小姐您做牛做马。” …… 她砰砰地连连磕头。 才十六七岁的女孩,衣服上沾满了血,额头已被汗水浸湿,碎发紧紧贴在额角,神色仓皇无助又惊恐,实在太容易令人怜惜。 年轻女人也很满意自己的柔弱伪装。 她是大皇子派来的。 待会儿大皇子会派人刺杀昭仁帝,她的任务是要提前无声无息地,将行凶的凶器藏在蒋家二小姐处,令搜查的皇宫侍卫当场搜到。 届时人赃俱获。 蒋二小姐将无从抵赖。 对于训练有素的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工作。 但她并没有掉以轻心。 通过苗疆圣女之口,她已经知道这蒋家二小姐心思有多缜密,计谋有多层出不穷,行事有多难缠。 所以她特地选了这个时间地点与身份。 在人来人往的浴兰节灯会街道上,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还带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是最容易让人产生同情与放松警惕的。 众人天然会帮着她们。 哪怕蒋二小姐对她产生怀疑,同情的悠悠众口亦会让她妥协。只要她上了马车,接近了蒋二小姐,就能将她劫持控制。 一切便好办了。 当然如果蒋二小姐真不惧悠悠众口,直接将要将马车开走,她也是有着应对的。 ——抱车轮。 趁着马车将要行驶时,抱着马车车轮求救,趁机将凶器藏在马车底下,再佯装被马车撞死。届时自然也会有人暗中对孕妇下手,令孕妇一尸两命。 三条人命的横死,会令事态当场爆炸。 舆论会将蒋二小姐淹死。 可以这么说,这一选择题一经摆出来,无论蒋二小姐怎么选择,她都输了个彻彻底底。 果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顷刻间将孕妇、年轻女孩与蒋明娇的马车,团团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个孕妇要生了。” “天啊,这时候当街要生了。这可真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那孕妇的妹妹正求着借马车,想把自家姐姐送到医馆里去呢。” “这肯定得借啊。这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呢。” “咦,这好像是武冠侯府的马车。武冠侯府好像只有一个女眷,就是平阳侯府的二小姐,现在的武冠侯夫人。” “听说蒋二小姐名声还不错,自然是要搭救这一把的吧。毕竟只是借个马车而已,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 听着这些纷纷杂杂的议论,年轻女人涕泪俱下,头磕得愈发响亮了。 砰—— 砰—— 砰—— “求小姐救命。求小姐救我姐姐一条命。” 事情已成了一半。 她已立于不败之地。 只看蒋二小姐要选哪一条路了。 “你说你姐姐要生了。”一道清越的声音,透过墨黑色车帘传了出来。 年轻女人哭求道:“是,求小姐借马车救命。” “真是可怜。”蒋明娇又道。 年轻女人一喜。 这是要答应了。 下一瞬蒋明娇便淡淡道:“不过事情没那么麻烦。你不必向我借马车了,孕妇临产不宜移动,且最近的医馆是个专治跌打损伤,将人运过去了也无用,还不如就地生产。来人,将沈大夫、晏大夫、陈金珠陈大夫都请出来吧。这里有个孕妇需要接生。” 年轻女人笑容一滞:“???” 事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蒋明娇见年轻女人没说话,好心地安慰地道:“莫要怕。沈草儿沈大夫、晏珠晏大夫,都是东山女神医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医术极为精湛。陈金珠陈大夫更是江南一一带有名的接生婆,手底下平安接生了上万名婴孩。今日莫说你姐姐只是要生了,便是难产血崩只剩一口气了,她们都能给你抢回来。” 年轻女人:“????” 事情好像真的不对。 蒋二小姐,你没事出门带那么多大夫干嘛? 望着年轻女人刷了浆般僵硬的脸,白术在马车里掩着唇笑,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恶气。 在女神医面前装孕妇难产坑人?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正好今天浴兰节灯会,东山的女孩子们约好了要去玩,都在后头的马车里坐着呢。 看我们怎么给你好好治! 车夫飞快到后头两辆马车前,撩起了车帘说了句什么。马车里瞬间跳下三个女人,各自抱着医药箱,跑向年轻女人与孕妇。 “孕妇在哪儿?八个月了?羊水破了吗?” “开了几指了?” “来人将帘子与架子拉起来,把孕妇给挡起来,还有大家帮个忙凑一凑,我们需要七八个火盆,孕妇不能受凉。” “来让我把把脉。” …… 年轻女人所料不错。 世人皆是有同情心的。眼见一名孕妇待产情势危急,登时都伸出了援手,搭帘子寻火盆,忙得热火朝天团团转。 年轻女人她额头冒出了冷汗。 这群人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孕妇竟然要当众生产了。 她竟成了助产士。 她要怎么上女神医的马车?她要怎么将凶器藏到女神医身边?她要怎么借三条人命,陷害女神医名声? 且这孕妇是被她胁迫的。 若是生下了孩子,孕妇定然是要当众揭穿她的。 届时她该怎么办? 她一时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竟觉得骑虎难下。 ——为什么女神医不按常理出牌? 第八百三十六章 事情一定有哪里不对 “哇——” 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响彻在热闹的长街。 匆匆搭建起的帘子遮住众人视线,七八个火盆烈烈燃烧,孕妇虚弱地躺在厚厚的棉被上,面色苍白如纸地问道:“孩子,我的孩子,他怎么样了?” 陈金花从容不迫地给女子擦身。 沈草儿将孩子用襁褓包好,再将孩子抱给女子看:“孩子很好,是个健康的女孩。” 晏珠微微扶起孕妇,将糖水一点一点儿喂给她喝:“你好好睡一会儿,醒来就可以见到你孩子了。” 看见大声啼哭的孩子,孕妇终于放下心来,疲惫地缓缓闭上了眼:“谢谢、谢谢你们。” …… 听见婴儿的响亮啼哭声,将帘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百姓,都七嘴八舌地着急询问起来。 “怎么样了?” “孩子怎么样了?” “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孩子平安生下来了吗?” “男孩还是女孩?” 沈草儿侧着身子遮风,将还在啼哭的婴孩抱入马车,对众人笑着宣布道:“生下来了,是一个健康女孩。” 哗—— 人群轰然炸开。众人面庞上都不约而同地扬起笑容。 “生了。母女平安。” “民间都说七活八不活。如今八个月还被马车撞了,能够活下来可真是走运了。” “也是蒋二小姐仁德,是女神医和东山医学院仁德,一齐施与了援手,才救了这对母女的一条性命。” “谁说不是呢。” “诶姑娘,你姐姐和你外甥女这条命能活,你可得好好感谢蒋二小姐才是。” “对,小姑娘,这回你可得好好感谢蒋二小姐。她可是你们家的再生菩萨。” …… 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肩膀,从帘子里走出的年轻女人一个趔趄,魂不守舍地勉强笑了一下。 “是啊。” “我真是该感谢蒋二小姐啊。” 口中这么应和着,她内心却茫然又懊恼。 孕妇当街生产了。 母子平安。 蒋二小姐竟成了她‘姐姐’和‘外甥女’的救命恩人。 她本来准备借众人舆论,狠狠坑蒋二小姐一把,竟稀里糊涂地被众人舆论逼迫着,要恭敬虔诚地对蒋二小姐说声谢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剧本一定有哪里不对! 但她究竟是能被大皇子委以重任的,处事能力与谋略反应皆不差。在最初的茫然与懊恼后,她迅速想出了一计。 当今女子要讲究贞节。 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一生不得见外男,贞节牌坊是女子最高荣耀。 ——一个女子当街生产,被众多外男所围观,虽然是情势所迫,且生产时有帘子阻挡,却仍会给人留下嚼舌根的话头。若是古板讲究些的人家,恐怕会为维护自家清白门楣,不要这对母女性命。 既是蒋二小姐主张当街生产的。那么人们对孕妇指指点点时,自然也会带上蒋二小姐…… 她可以借向蒋二小姐道歉,再次试图接近蒋二小姐。 她当即用帕子拭着眼角:“蒋二小姐救了我姐姐和侄女一条性命,便如同救了我的一条性命。回去我姐姐婆家斥责我姐姐失贞时,我一定会拦着她们的,一力承担这结……” 年轻公子们仍在嘻嘻哈哈。女人们却皆笑容一滞。 失贞…… 是如今的大周朝,对女子最严厉地指责了。 不少老古板更是严厉地皱起了眉。 当街生产虽能救活了两条性命,可失了贞节的一对母女,还配好好活着吗? 这时马车里传出厉声叱问:“好糊涂的人,姑娘你这般口无遮拦,是想要造反吗?” 周围登时一静。 年轻女子亦被骂懵了。 造反? 这可是比失贞更严重的指责,动辄会要人九族性命的。 她怎么就造反了? 她发现她似乎永远跟不上蒋二小姐的思维。 “任姒生炎帝于田野,石窟感应圣人生降下清泉;附宝生黄帝与沮水河畔,沮源关降龙峡,民间从此以为龙抬头;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明太祖朱元璋生时红光冲天,令邻居以为着火,纷纷前来救火围观;大周太祖出生于荒野,天生莲花异相,并受野兽与猎户所救……” “许多古圣人皆出生野外且有异象?” 蒋明娇的质问声,似清冽的雷似震耳的鼓如醒神的钟,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震耳。 “你是想指责古圣人的母亲不贞节吗?” 年轻女人登时被噎住。 这话叫她怎么接? 她当然知道这些圣人出生的传闻——皆是世人以讹传讹,为歌颂圣人添加的逸闻。 但她不能说出口。 炎黄二帝已被奉上神坛,尚且不论,孔圣人乃是万世师表,当今读书人皆自封为其弟子,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她更不能说明太祖,及大周朝太祖不是天生龙子,出生时并无半分不凡。 她还不想找死! 可若是承认这些神话传闻为真。她方才说她姐姐当街生产失了贞洁,岂不是也说了这些人的失贞不洁? 她一时竟忍不住额头汗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蒋二小姐简单的三言两语,竟又把她逼得骑虎难下了? 年轻女人此时还不知道,这一乱拳齐发的招式放在后世,有一个响亮的名称。 ——用魔法打败魔法。 蒋明娇这才冷冷道:“太祖曾与民说过,纲常伦理对人的约束,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大周富强发展。既然人伦规矩是为人所订。当规矩过于森冷,冒犯到百姓性命时,又何尝不能因此进步?” “姑娘,你说呢?” 年轻女人哑口无言。 其余老古板更是相对讷讷,一时皆被噎得半死。 蒋二小姐太能说了。 蒋明娇这才徐徐地朗声道:“古人皆有穿百家衣得百家福,孩童便能少病少灾之说。今日大家见证这孩子的出生,共同祝福这孩子平安,亦何尝不是集百家之福气,从此这孩子必能平安顺遂出人头地,又有何不好?” 众人皆连连喝彩。 “当然好。” “穿百家衣嘛,我愿意送一件小衣裳给小孩。” “我也给。” “这孩子不容易,可得要好好长大才好。” “我也给我的荷包。” …… 派人收了百家衣馈赠,蒋明娇这才似笑非笑看年轻女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们姐妹没有马车,不若现在便随我上车,我送你们回家如何?” 第八百三十七章 这和他想得不一样 年轻女人心内一喜。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枉蒋二小姐平素算无遗策智谋过人,仍是一时疏漏展露了善心,给了她这一可乘之机。 她暗自激动地上了车,然后被刀比住了喉咙。 马车内,两名女暗卫一前一后制住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膝弯被踹了一脚,被迫跪下仰起了头。 蒋明娇坐在她的面前,拥着石青色银鼠皮垫子,靠着碧绿满绣缠枝花的枕头,不疾不徐地用青花瓷盖抚着茶水热气。 在色彩艳丽的器物包围中,她如一个白雪做的娃娃,通身的雪白娇贵若浑然天成。 “说出你的接头信号吧。”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年轻女人心头巨震,面上勉强地装傻充楞:“小姐,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蒋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早看透了她的计划?所以才有方才一系列动作? 她是故意的? 她从头至尾都在戏耍自己? 蒋明娇见她仍心存侥幸,也不欲与她多言,朝两名女暗卫使了一个眼色。 两名暗卫得令后,不顾年轻女人的反抗,搜查了年轻女人全身,找到了一枚信号弹,与一把贴身藏着的凶刀:“夫人。东西都找到了。” 看见信号弹与凶刀,年轻女人已明白发生了什么,面庞顷刻惨白如纸。 原来她真的早已暴露,被蒋二小姐玩弄于掌心。 如今蒋二小姐只怕是要灭口了。 瞥见年轻女人神色,蒋明娇确定了信号弹真伪。令人将凶刀与信号弹收起后,她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我不会要你的性命。” 年轻女人表情一松。 “我会在等今晚灯会的事后,在人群最汹涌处把你放下车,告诉所有人你刺杀了我。” 望着年轻女人骤变的神色,蒋明娇一字一句轻轻笑着,“我还会在拥挤人群里,安排上两三个人起哄,带头朝你扔臭鸡蛋和石头,叫嚣着要众人杀了你。” “方才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救了你姐姐和你侄女,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对你的恩人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想着恩将仇报地刺杀。人们会厌恶你唾骂你,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 “你会被汹涌的舆论、众人的恶意、给活生生地砸死。” “但因为你死于群众的‘正义’,事后将没有人会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你将死的不明不白、毫无价值,且遗臭万年。” …… 年轻女人被这冰冷的一席话话,震得恐惧得发起了抖:“蒋小姐,你不能。” “我不能?”蒋明娇目光冷冽如十二月的雪,“你可以仅凭着三言两语挑起一个话头,便用恩义、用忠诚、用贞节等等的道德大棒,轻而易举‘杀’掉一个人。” “我为什么不能?” “你深知这一招有多好用,所以毫不犹豫地用在了孕妇与她的孩子身上。你从未考虑过,背上这一失贞名头后,她们以后要如何生活。” “所以今天我打算好好‘教教’你。” “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好好记住。” “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 年轻女人面庞苍白如纸,恐惧地连连发抖:“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她可以死。 但她不要被众人唾骂,遗臭万年毫无翻身余地,毫无价值地死。 她不要…… 杀人诛心,蒋二小姐太狠了。 砰—— 回应她的是暗卫一记手刀。她被劈晕了过去。 蒋明娇这才吐出一口气,凝视着汹涌的人群,与热闹的大周盛世灯会夜景,轻轻地呢喃着:“总有一天,我要打破这些陈旧观念,让这等恶徒再不能,用‘贞节’二字便生生逼死人命。” …… 马车内静了许久。 然后她朗声道:“发出信号弹吧。” 暗卫依言发出信号弹。 一簇明黄烟火炸响在天空,如一颗碎裂的流星裂开,丝丝缕缕地金丝划过墨蓝天穹。 朱雀长街旁。 鼎盛酒楼。 三楼临街雅座中,一名暗卫恭敬地跪地道:“王爷,蒋二小姐那边发出信号了。” 大皇子坐在临街的桌子旁,戴着宽大的墨黑兜帽,从头至尾皆裹着黑袍,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如一只从暗夜爬出的恶鬼:“去街口守着她的车。” 暗卫领命而去。 大皇子再扭头望着朱雀长街。 入夜后的长街已热闹起来了,年轻的男女说笑着结伴逛着灯市,一个个小贩皆摆出了自家花灯,一条条神态大小各异的龙舟灯,将墨蓝色苍穹点缀得格外明亮。 老郑管家替大皇子倒了茶,迟疑道:“王爷,今日之行动事关重大,这家酒楼不是王府产业,我们是否要换一个位置。” 大皇子轻轻摇头:“此处位置最好。” 鼎盛茶楼位置的确好。 正处于朱雀长街正中央,且足足有三层楼高,能将整条朱雀长街一览无余,第一时间捕捉到昭仁帝与蒋二小姐的身形。 老郑管家闻言只能讷讷:“可惜这酒楼是曾氏商行的产业,老板死活都不肯出手。我又怕强行收购打草惊蛇,才只能委屈了王爷。” 大皇子淡淡不语。 忽然大皇子眸光微微闪了闪:“来了。” ——是昭仁帝与蒋家小丫头分别都到了。 他利落起身开门欲下楼,却与店小二撞了个满怀,满装着茶水的茶壶摔在地上。 老郑管家忙呵斥道:“走路没长眼睛吗?怎么做事的?” 店小二吓得连连弯腰道歉:“贵客,对不住,我是来给你们换茶的,没想到你们会出来……” 大皇子举了举手。 今夜不宜多生事端。 郑管家这才止住了话头。 店小二连连感激地磕头,眸光瞥过大皇子的袍角后,朝过道对面一名小二点了点头。 小二低了低头飞快离开。 大皇子走出两步后,似想起了什么,又扭头眯着眼望向小二,许久才挪开了眼:“走吧。” 楼下。 朱雀长街。 昭仁帝与洪喜禄欣赏着花灯,来到了鼎盛酒楼门口,刚欲路过便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是有人当街打起来了。 两名壮汉围堵着一个瘦弱男人。壮汉揪着瘦弱的手,厉声呵斥道:“敢偷老子的钱,不要命了。看我不打死你。” 然后他抬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朝那瘦弱男人砸了过去。 隐藏人群后方的大皇子,瞥着人群中的昭仁帝与蒋明娇,轻轻地勾起了唇。 ——这场混乱是他特意制造的。此处已被他安排了人手,只要昭仁帝沉迷于看戏,他便可以悄无声息地刺杀。 砰砰砰—— 粗壮汉子三拳下去,那名瘦弱男人竟口鼻出血晕了过去,竟是被人直接打死了。 人群登时哗然。 “死人了。” “有人打死人了。” “救命啊,死人了。” …… 大皇子笑容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第八百三十八章 究竟是谁暗中动的手脚 当街斗殴与当街斗殴致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因各种纠纷而当街斗殴,至多让人议论围观。当街斗殴致人死亡,却势必会惊动京兆府尹。 为避免节外生枝,他再三嘱咐过手下,要注意出手的分寸,决不能把事情闹大。 如今事情却出了意外。 大皇子瞥了一眼老管家。老管家亦知事情出了差错,忙恭敬垂头道:“老奴立即去查。” 大皇子刚欲微微点头,眉头却又迅速皱起。 因为凶手反应过来后,竟吓得连连退了两三步,恐惧地语无伦次:“这不是我的错,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偷我的东西,我怎么会打你。是这世道的错,当年大皇子代理朝政时,浴兰节灯会亦是人山人海,可却无一人敢作奸犯科。若你不来主动偷我,我自然也不会打人。” …… 人群竟也响起应和声。 “好好的浴兰节灯会上,竟发生了当街互殴死人的事。京兆府尹的衙役们是都死了吗?那位是怎么当的皇帝?” “那位当年在兄弟间就名声不显,根本比不上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大皇子。可惜啊,若不是奉先殿那场火,如今由大皇子坐那皇位,京城气象必会大不相同吧。” “大皇子可是打小被教导治国之术的。那位被赶鸭子上架的,终究是比不得啊。” “说起来,这都过去十几年了,仍无人知道当年奉先殿的大火,是出于谁之手吗?” “咦?不是说是因太监们失手打翻了烛台吗?” “这种哄人的话,你也愿意信?” …… ‘大皇子’一瞬俨然成了议论的中心。 大皇子眉头皱得更紧。 这绝不是他的布置。 他还没那么蠢。 上一刻刚有人贬低昭仁帝夸他,下一刻昭仁帝便被人暗中刺杀了。傻子都能联想到其中联系。 他自始至终都只想隐身于事后,隔岸观火地看着昭仁帝与蒋家小丫头自相残杀。 这人是在故意点出他的身份! 会是谁呢? 会是谁在这治安混乱的当口,浑水摸鱼地藏在人群中,对他和昭仁帝踩一贬一,试图让众人都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又想要做什么? 大皇子心中恼怒异常,往人群里再退两步,朝暗卫瞥了一眼。 暗卫了然地点头,如游鱼般钻入人群。 人群内却再次响起尖叫。 原来是那名杀人壮汉胡言乱语后,竟趁人不备扎入人群,欲要趁乱逃跑。 数名黑衣人也恰在此时窜出,各自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同时捅向一名乞讨的老妪,与一名三四岁的小童,和一名瘦弱男人。 老妪被扎中了腹部,短促痛呼一声后,无力地歪在了地上。 小童躲了一下,只伤到了脸颊。 瘦弱男人摔在了地上,连连用脚踹着,躲了过去。。 但人群仍被吓到了。 所有人皆推搡着惊叫着,没头苍蝇般地四处乱窜。 “杀人。” “有人杀人了。” “有个老妪被杀了。” “快救命啊。” …… 大皇子利用人群遮挡身形,压了压墨黑色帽檐,掩住了唇角一丝得意弧度。 虽然出了些小意外,事情却并未脱离控制。 刺杀顺利进行了。 他的刺杀计划分两步。 第一步是无条件地随意攻击,在人群中制造出恐慌与混乱;第二步浑水摸鱼,趁乱刺杀昭仁帝。 昭仁帝只有一个年仅九岁的儿子。只要昭仁帝身死于此,凭借着他多年的筹谋,必定能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皇宫禁卫的防守,控制住整个皇宫。 第一步无差别攻击已成,下一步便是刺杀昭仁帝了。 眼见多年夙愿将成,大皇子隔岸观火地望着混乱的人群,狰狞可怖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等待着昭仁帝遇刺。 但尚未等到昭仁帝的尖叫声,他便在无声无息间,感受到了后腰的剧痛。 刀没入了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抬起手臂,转身欲要反抗,却被人朝膝踢了一脚,用力按住了肩膀。 那人扶住了倒下的他,附耳轻声地笑道:“王爷,劝您一句话,乖一点才好活命。” 与此同时。 当—— 当—— 当—— 朱雀长街旁酒家齐齐端出大鼓,锣鼓声高声如雷般齐鸣,压过了所有尖叫声。 人群霎时一静。 在众多侍卫包围中,昭仁帝半扶起那名老妪,肃然朗声道:“请诸位百姓莫要害怕。因知今日浴兰节灯会,会有大量人流聚集,京兆府尹早已安排了人马。他们已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草菅人命的恶徒必定会被绳之於法的。” “请大家相信官府。” “相信朕。” 话音落地,数队京兆府尹的衙役,便从四面八方鱼涌而出,将人群迅速地团团围住。 一拳打死了人的壮汉,与最开始刺杀了老妪的刺客,亦被皆五花大绑地扔在街面上。 牛府尹跪地道:“臣救驾来迟,非万死不能恕罪。” 昭仁帝摇头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快去请大夫过来。这名老夫人快撑不住了。” 牛府尹恭敬称是,朝身后使了一个眼色。 两名衙役忙去寻了大夫。 昭仁帝抱着那名衣衫褴褛的老妪,用袖子擦着老妪呕出的血,柔声地安慰着:“老人家别怕,朕已经让人去寻大夫了,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你再多撑一会儿。” 尽管老妪浑身脏污不堪,昭仁帝神色却始终毫无芥蒂。 惊魂未定的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陛下?” “是陛下微服私访?” “天啊。” “我居然见到陛下了。” 他们下意识地跪地,山呼着万岁跪拜道:“草民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仁帝随意摆手:“此时便无需这等繁文缛节了。有人随身带了药品吗?” 蒋明娇回答了是,令人拿出了药品。 昭仁帝亲手帮老妪换药。 众人震惊地望着这一幕,许久都说不出话。 “陛下亲自给那老妪换药?” “陛下还一直把老妪抱在怀里。那老妪大概一直在乞讨,身上泥水饭渍等等可太脏了。讲真的,我是不愿意碰的。” “陛下可真是把我们都放在心上了……” “嗐,那些说皇上不好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大皇子:??? 在他的设想里,如今的他应隐于暗处,毫发无损地置身事外,看着昭仁帝受伤遇刺垂危,侍卫们着急地找着凶手。 可为什么一切都反了? 如今遇刺的是他? 昭仁帝毫发无损,还收获了一波民心? 昭仁帝给老妪简单上了止血药,又沉声询问道:“还有没有人受伤的?” 这时大皇子听见搂着他的人说:“陛下,这里还有人遇刺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大皇子竟变成了怪物 众人皆循声望向大皇子。 大皇子下意识地垂头,用力扯下帷帽遮脸。 他恐惧被人看见。 昭仁帝瞥了眼大皇子,眸光微微闪了一闪,转头严肃道:“这人受伤了不宜移动,立即给他请个大夫来。还有,立即封锁这一条街,务必要找出那几名刺客,为百姓们讨回一个公道。” 牛府尹拱手应是。 衙役们团团忙了起来。 见众人注意力皆被挪开,大皇子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京兆府尹府衙役挨个盘查,一一检查着众人的行李衣服,试图找出凶徒与凶器。 眼看搜查的人要接近蒋明娇了,大皇子强忍着伤口痛楚,微微捏紧了拳头。 虽然没能刺杀昭仁帝,但能用一把凶刀,定了蒋家那小丫头的罪,也不算白忙活一趟。 他内心极为自信的。 信号弹已发。 那小丫头逃不掉的。 但…… 预料中的暴露并非发生。排查的人检查完蒋明娇后,自然而然地离开了。 大皇子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凶刀呢?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在人群被排查完后,凶手与凶器仍无踪影。 牛府尹愧疚地禀报道:“陛下,并没有找到凶手。” 昭仁帝一面怒视牛府尹:“找不到就再好好找,方才这条街就被封锁了,莫非凶手和凶器是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一面让大夫给伤者救治。“人命关天,大夫寻过来了吗。” 牛府尹道:“来了来了。” 很快数名大夫拎着医药箱,抹着额上的汗来了。 一个年老大夫检查过大皇子伤口后道:“把病人扶起来,我看看后面有无受伤。” 一名高壮的衙役刚将大皇子一把抱起。 哐当—— 一把染血的凶刀,从大皇子胸襟内掉了下来。 大皇子:??? 昭仁帝:…… 众人:…… 大皇子神情有了一瞬凝固。随即他意识到什么,下意识伸手捂住兜帽,压低声音开口反驳:“这刀不是我的,我自己都被刺伤了……” 但已经晚了。 人群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帷帽用力拽了下来。 唰—— 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大皇子伤痕满布的狰狞面庞,顷刻暴露在众人面前。非人般的恐怖伤口,加上他隐忍恨意的眼神,令他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世界都仿佛静了一刻。 然后在大多数人还在愣神之际,有人带头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声,拉着周围的人疯狂后退。 “鬼啊。” “活见鬼了啊。” “见鬼了。” “这是怪物。” “怪物。” …… 大皇子周围顷刻出现一个真空带。 自从烧伤中苏醒起,大皇子便知会有这么一幕。多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通过烧伤他人,释放恨意积攒勇气。 他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他想错了。 他仍旧没办法面对。 尖叫、恐惧、厌恶、恶意、如浓黑的烟雾将他包围,疯狂地侵袭着他的大脑。他浑身僵硬手脚无法动弹,脑袋嗡嗡嗡地响。 他屈辱。 他厌恶。 他愤恨。 他不平。 他是大皇子。 他曾是京城数得上号美男子,是被陛下赞赏过的文武双全,是深得父母优点的得天独厚,是那么丰神俊朗天之骄子,睥睨于众人之上,注定要坐上龙椅,主宰整个大周江山。 凭什么…… 这些人凭什么嘲笑他。 陷入屈辱与癫狂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整条朱雀长街的酒家都挂出了花灯,将他的四周照得通明如同白昼。 远远看去这一片墨蓝夜空,如同燃烧着熊熊烈火。 他只沉浸于愤怒与恐惧。 “怪物。” “鬼啊。” “吓死人了。” “啊别过来……” 恐惧的目光。 惊惶的尖叫。 灼热的火光。 …… 一切都令大皇子仿佛回到了奉先殿,回到了那一个烈烈燃烧的火场,回到了他一生的梦魇。 ——‘当你被火包围时,将不自觉地倾吐一切’。 脑海里本能冒出的想法,在屈辱情感的冲击加持下,迅速击垮了理智的阀门。他面目狰狞地发怒,脱口而出地厉声呵斥着。 “贱民!” “尔等贱民凭什么嘲笑朕!朕是先帝所出的大皇子,文武双全人中龙凤,是皇位注定的继承人。” “尔等贱民注定是朕脚下的蝼蚁,一辈子都不配直视朕,连舔朕的鞋都要经过朕的同意。” “朕要杀了你们。朕的禁卫军呢。快封锁这一条街道,朕要他们全部人头落地,朕要拔了他们的舌头,敲掉他们的牙齿,剥了他们的皮,烧了他们的骨头……朕还要放一把大火,看着他们在烈火中痛苦惨叫……哈哈哈哈哈哈,那场景将会是多么美丽。” …… 大皇子陷入了痛苦与癫狂,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 人群不知何时已彻底安静。 偌大一条朱雀长街上,绚烂多彩的花灯掩映,火树银花不夜天,却静得如死了一般。 拥挤的人山人海中,只有他癫狂的声音在重复。 “杀了你们。” “全部杀了你们。” “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策划的。之前长街上的孕妇,那个老不死的脏货,那个聒噪的孩子,那个废物,都是我杀的。我不仅要杀了他们,我还要借着你们恐惧的时候,杀了龙椅上那个废物。” “龙椅本来是属于朕的。” “他偷了朕的东西。” “朕要拿回来。” …… 所有人皆震惊地望着大皇子,仿佛看着癫狂的怪物,久久地发不出一丝声音。 因当年大皇子的确名声远扬,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奉先殿那场大火又来得太突然。 这些年民间一直有着怀念大皇子与三皇子的声音。 在这些人的眼里,曾经文武双全俊秀出众的大皇子与三皇子,才是皇位的真正主人。 因而方才凶手的狡辩脱罪之词,才能引起广泛议论。 他们无比热烈地渴求着,奉先殿那场大火是假的。大皇子一定没有死,有朝一日会出来夺回皇位。 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他们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大皇子,竟变成了怪物。 第八百四十章 大皇子的根基被毁了 当然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当街叫嚣着自己是昔年的大皇子,这件事本身就太古怪。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人是否是癔症了。 但这一怀疑很快被击碎。 昭仁帝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都还愣着做什么,给朕把这疯子拿下。朕的大哥早在十三年前已被葬入皇陵,安息于九泉之下。朕每年祭祀先人时,都会替他烧香念经,祈祷他来世安康。” “这等冒充皇亲国戚的贼人,实是在污蔑朕大哥的一世英名,其罪当诛其行当斩。” 牛府尹忙一偏头。 众衙役手持兵刃一拥而上,将大皇子围了起来。 “贼人?你说朕是贼人?”大皇子癫狂地大笑着,指着昭仁帝的鼻子,咄咄逼人地道:“小老四,你如今长进了,胆子也大了,竟敢如此与朕说话了。想当初朕抢了你心爱的女人,你都是一句话不敢吭。因为你的懦弱,你心爱的女人生了孩子,都不敢告诉你。” “若不是当年奉先殿那场火,你以为你能当上这皇帝,坐上这一把龙椅吗?” “你不配。” “你就是个废物,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识,把一个奴才的种宠了这么多年的废物。” “哈哈哈哈……” “废物……” 因魏国公与他事先通过气,昭仁帝早知今日一场大戏。因而方才大皇子发疯时,他并未太过吃惊。 但此时他失态了。 他不顾侍卫们阻拦,冲上去揪住了大皇子衣领:“燕北宇,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认错了女儿,朕的女儿怎么了?” 但在一串歇斯底里的狂笑,又被昭仁帝猛地摇晃两下后,大皇子虚弱的身体已受不住了。 他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口中仍喃喃叫着:“废物废物,一个废物坐了皇位……” 昭仁帝骤然松了手。 大夫忙上前检查后道:“陛下,是伤口失血过多。” 昭仁帝深吸两口气,压下内心疯草般狂涨的欲望,沉声呵斥道:“把他运回宫,朕有事情要问他。” 牛府尹恭敬应是。 大皇子被运上了马车。 在一旁目睹着这一幕,匆匆赶回来的老郑管家面露惊惧,退到了朱雀长街旁的小巷里,发出了一枚信号弹。 ——事情有变。 危急。 发疯的大皇子被运走了。杀人的刺客也被捉拿捆走了。昭仁帝买了一个花灯后,亦匆匆上了马车回宫了。 浴兰节灯会重回宁静。 众人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好似在确定方才是不是在做梦。 可不是做梦么?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光怪陆离了。 遇见有贼人当街斗殴致死。 遇见有贼人无差别攻击。 遇见陛下微服私访。 遇见已死了十几年的大皇子,突然发疯似的自爆,称自己竟是主导了一系列凶杀的幕后凶手,还欲刺杀昭仁帝登基为皇…… 对了。 大皇子还说陛下的女儿身世有误? 众人皆想起了前段时间,明珠郡主无疾而终的婚礼。事后经历过婚礼现场的人,皆三缄其口绝口不提。宫里放出的话亦只说明珠郡主是病了,目前正在皇宫内养病。 这其中竟是有内情么? 大家茫然对视着,内心却无比一致地认同一点。 ——无论大皇子是否还活着,只凭今夜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便不认同大皇子取代陛下。 “陛下仁厚呢。要回宫时都没有忘记带上那名老妇人,说是要让太医给老夫人治病呢。” “一口一个要杀了我们,要剥了我们的皮、抽了我们的筋、把我们丢进火里烤……这是又要出来一个商纣王与隋炀帝吗?” “我看这人保准儿是大皇子。若他不是大皇子,能知道这等皇家密辛吗?敢指着陛下的鼻子,说陛下是废物吗?敢说陛下女儿认错了人吗?” “十几年前,大皇子替先帝摄政时,群臣都夸他爱民如子。这十几年里,民间也一直有大量怀念他的声音,弄得我还以为他有多么出众。结果今日一看,那些夸他的人简直都在满口放屁。” “对对对,俺才不管群臣口里的大皇子是多文武双全人中龙凤,俺只要一个把俺们放在心上的皇帝,不要一个会剥了俺的皮的皇帝。” …… 拥挤热闹的人群外,白术轻轻地放下马车车帘,兴奋地道:“小姐,百姓们对大皇子的评价果然改了。咱们的计划很成功呢。” 蒋明娇一笑:“没枉费我这一番布置。” 是的。 今日的一切皆是她的计划——包括买通斗殴杀人凶手,当众怀念大皇子的统治,再事先安排托儿,挑起对大皇子的怀念。 这十几年里,因大皇子的刻意引导,民间对于他的印象非常不错。怀念他的声音久久不息,不少人都认定,若是大皇子未死,必定会是旷世明君。 大皇子韬光养晦多年,暗中忍耐与布局,引导着民间百姓怀念他的舆论,为的便是夺回皇位。 而皇位的根基是民心。 失去了民心以后,大皇子便是侥幸逃生,这辈子也别想登上皇位了。 所以她要釜底抽薪。 她要在众人美梦正酣时,残忍地揭破这一谎言。 她利用了大皇子被种下的蛊药,与刻意模仿奉先殿火场环境,将藏在暗地里看戏的大皇子,逼得当众歇斯底里地发疯,暴露出残暴本性。 在温和爱民的昭仁帝的对比下,百姓们自然会厌恶残暴的大皇子。 果然…… 百姓们风向已骤然改变。 望着驶向皇宫的马车,白术语气愈发轻快:“如今大皇子都被陛下捉拿了,事情应该尘埃落定了吧,再没有人在暗中谋害我们了吧。” 蒋明娇摇头:“未必。” 当年大皇子与三皇子夺嫡时,便权倾朝野手握一批能臣。如今他又隐忍筹谋了十几年,实力更绝不容小觑。 她足够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至于令他束手就擒。 果然…… 当夜。 蒋明娇刚回到武冠侯府,便得到了一个消息。 ——昭仁帝马车车队遇袭。再留下了二百余死士尸体后,大皇子被人就走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谁掏了我的老巢,气!!! 陈王府。 地下室内。 “废物。” “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晨曦微明的天际泄下微光,暴怒的大皇子一面伸出手任由大夫把脉,一面如一头愤怒的雄狮,疯狂地朝面前每一个人怒吼。 “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计划,我们计划了这么久,本应是万无一失的。谁来告诉今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皆死死垂着头,战战兢兢地敛声屏气。 气氛冻若冰窖。 大皇子用阴鸷如毒蛇般的目光,一一梭巡过众人,最后落在一人身上道:“七十六号呢?她不是给我们发了信号弹,说已成功把凶刀藏在蒋家小丫头处吗?凶刀最后怎么会在我手上?” “她人呢?” 那人胆怯道:“回、回、回王爷的话,我们回朱雀长街救人时,才发现七十六号孤零零躺在大街上,只剩下了半条命。听、听说旁边的百姓说,是因为蒋二小姐救了她的姐姐和侄女,她却恩将仇报刺杀蒋二小姐。百姓们对她深恶痛绝,唾骂她至此所致。” 大皇子一愣。 他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反应了过来:“又是蒋家那小丫头?七十六号都落入她的算计?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那人不敢再作声。 大皇子却仿佛明白了什么,扭头望着另一名暗卫道:“你们呢?当时应守在本王身后的暗卫呢?为何本王会从后面被刺?” 另一人战战兢兢道:“回王爷的话,暗暗暗暗卫们都全部牺牲了。原来那鼎盛酒楼的东家表面上是曾氏商行,实际上却是东山的产业,里头藏着许多武冠侯府的暗卫。我们的人一开始就被控制了。” 大皇子喃喃道:“武冠侯府。” 他想起了在鼎盛酒楼,偶然撞向他的小二,与事后莫名出现在他身上的凶刀。 原来从那时起,凶器便已在他身上。 另一人趁机讷讷开口:“王爷,事后我们还发现,我们无差别攻击没能成功,也是因为昭仁帝早早在朱雀长街,布置下了大量人手。我们的死士甫一出手,便被昭仁帝控制了。” 大皇子面庞阴沉如水,眸光冷鸷地如秃鹫,发出咬牙切齿之声:“蒋明娇!” 他已全明白了。 他被玩了。 这小丫头必定早知今日之事,知晓他每一步的动作。所以与他来了一个瓮中捉鳖。他自以为在设计这小丫头,实际每一步动作却落入了她的觳中。 好深沉的心思。 好滴水不漏的算计。 好狠辣的心性。 他竟被一个十七岁的丫头玩得团团转。 强行压下胸腔内奔腾的怒气,他瞥向一旁的大夫道:“你呢,看出点什么没有,本王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大夫小心翼翼地道:“王爷,请恕老夫无能。您的身体十分康健,并无半点异常。” ——苗疆大长老耗费十年配置的蛊药,药力强劲且珍贵,岂会被普通大夫轻易诊出。 大皇子深深皱起了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并无异常。 那当时出现在他脑海内的指令,真的只是出于他自身的本能?他今日的失控真是一个意外? 室内久久沉默。 老郑管家小心翼翼提醒道:“王爷,昭仁帝的追兵只怕就要来了。我们现在是……” 大皇子猝然站起了身,下意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要去哪儿? 今日当街的一场自爆,已几乎毁了他的所有——他韬光养晦十几年拼命隐藏的身份;他试图隐藏的疯狂暴戾的本性;他想要登上皇位的野心与动作;与他十几年来苦心经营小心维护的民心。 就算日后他侥幸杀了昭仁帝,控制了皇廷禁卫军,登上了那九五之尊之位;知晓他本性的群臣与百姓也再不会臣服。 他们将如反抗商纣王与隋炀帝般反抗他。 一生的执念被击溃,多年心血被毁于一旦,半生筹谋希望付之东流,尽管被救回了一条命,他却举目四望却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着活着的意义。 但…… 他深深闭了闭眼:“我们先去京城东郊。” 狡兔尚知三窟,更何况老谋深算的大皇子。除却陈王府这一处老巢外,大皇子还布置了三四个逃生据点。 京城东郊便是其一。 老郑管家迟疑道:“王爷,是否要通知小王爷一声?” 小王爷,指陈王。 大皇子身份暴露后,昭仁帝第一个便会搜查陈王府,届时窝藏大皇子的陈王,必定讨不到什么好。老郑管家有这一问,是想通知陈王亦早做准备。 大皇子冷漠摇头,将钥匙扔给老郑管家:“不必。他可以为我们拖延时间。事后再派人救他便是。” 老郑管家心里一凛,恭敬点头应是:“老奴这便安排人,去替王爷收拾东西。” 陈王府藏着大量王爷苦心收集的机密情报,与多年筹集的钱粮武器库的钥匙。 钱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情报,可以用以威胁他人,必要时刻换一条命。 他们既然打算撤离王府,这些是必须都要带走的。 老郑管家紧紧攥着钥匙,带着一批死士去了密室。 片刻后。 老郑管家白着脸回来,扑通一下跪在大皇子面前:“王爷、王爷不好了。密室、密室失窃了,里头的钱财、钱粮、情报等被人搬空了。” 大皇子起初还没听明白。 直到老郑管家抖着嗓子重复一遍后,大皇子才意识到什么,面颊肌肉抽搐着,双手禁不住地颤抖:“不可能,满王府只有你我知道那处密室的位置。且钥匙只有一把,本王连睡觉都贴身携带着。”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那一处密室藏着京城七八个仓库的粮仓兵器库的钥匙,与这些年他手握的所有重要情报,是他近三十年的全部积蓄,与他东山再起的根本。 若是都被偷了…… 大皇子身体禁不住摇晃两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走,本王现在便要看密室。” …… 一刻钟后, 站在如被蝗虫过境,片纸不剩的密室门口,大皇子几乎当场呕出一口血。 “谁?” “究竟是谁干的?” “竟然连片草纸都没给本王留下?” 第八百四十二章 我不要你丢脸,只要你丢命 大皇子的生母是先皇贵妃,先皇贵妃是前徐国公的嫡长女。前徐国公是先帝在世时最信重的将领,手握大周大部分兵权,是武将勋贵家中最显赫者。 从奉先殿那场大火后,徐国公与皇贵妃敢在盛怒下,生生逼死天生哑巴的二皇子,便可见其的权柄滔天。 若非昭仁帝登基后没多久,徐国公便因在战场上指挥失败,与先平阳侯一起战死苗疆了。如今的大周朝堂绝不会如此宁静。 坐拥一个权势滔天的母家,再加上陈王府的多年经营,大皇子的积蓄可谓富可敌国。 其中大部分财富都在此处密室。 情报方面,包括当年陷害西北侯后,以防万一留下的证据;朝中文武百官的亲眷资料;庞仲此人身份真相的资料;朝廷与军队里秘密私通他的官员名单;以及一把从庞仲处得来的残缺的钥匙。 ——虽然不知这把残缺的钥匙,究竟能开那一扇门。但看庞仲对钥匙的重要程度,便知这东西定然极为重要。 钱财方面,包括遍布京城四周十来个库房的兵器、粮草、金银珠宝的地址与钥匙。 …… 缓缓地环视着四周,大皇子面沉如水地一言不发。 足有一整个书房大的密室,连一片纸一根竹简都不剩。若非大皇子早知这里装的东西,只怕会以为它天然就该是空的。 但他到底是老谋深算之徒,闭了闭眼后便稳定情绪,扭头望着一名暗卫:“此处密室占地颇广,要把这密室搬空,绝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将府里的暗卫都叫过来,给本王一个一个盘查行迹。一旦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立即汇报给本王。” 那名暗卫战战兢兢地飞快领命而去。 大皇子再看向另一名暗卫:“至于你,现在就带着一批人去京西郊与京东郊还有通州的几处仓库。本王为防内贼,特意没有将钥匙与各处仓库地址配对。那群大胆的贼子便是拿到了钥匙,也要花数日一一弄清各个仓库对应的钥匙。” “这便是我们的先机” “你在各个仓库设下天罗地网的埋伏后,便只管守株待兔,等着那些贼人试图用钥匙打开仓库时,将其一网打尽再带回来。” “本王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记住,要留活口。” 另一名暗卫亦跪地应是,迅速领命转身离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大皇子扭头望着老郑管家,“本王要你带领着一批人,一面暗中看管那小兔崽子,一面弄清这几日他的一举一动。” 小兔崽子,指陈王。 老郑管家一惊道:“殿下是在怀疑小王爷……” 大皇子沉声道:“这一处密室除却你我外,绝无第三人知晓。钥匙更是由我贴身保管。若非住在这府里的人,寻常外人绝摸不到这里。能在这几天内,将这一处偌大的密室搬得空空如也。若如内鬼的策应,本王是绝不相信的。” 老郑管家欲言又止:“但若小王爷真有此意,又何必等这么多年……” 他顿了顿又道:“王爷,您这些年对小王爷,是有些过于苛刻了。他毕竟是你的骨肉,与您年轻时的丰神俊秀一般无二……” ——‘与您年轻时的丰神俊秀一般无二’,这句话令大皇子心内窜起了嫉妒的火。 他的年轻、他的丰神俊秀早已毁于一团火,在一个人最好的十几年里,他如阴沟老鼠般蹉跎着。 那小兔崽子却出脱地越来越年轻与丰神俊秀,与他当年一般无二……在他老了以后,那小兔崽子还可以顺理成章继承他的一切…… 凭什么? 大皇子厉声地呵斥道:“去办差吧。” 老郑管家只好恭敬垂头:“是老奴多嘴了。” 此时二人耳畔传来一道声音:“王爷、管家,请容小的斗胆提醒一句,如今王府里可不止住着小王爷。” 大皇子一怔。 老郑管家亦是一愣:“你是说苗疆圣女?” 魏清轩恭敬地垂头道:“是。” 老郑管家扭头望大皇子。 大皇子皱起了眉:“她们连本王的身份都不知晓,自始至终都只以为在和那小兔崽子合作,又怎会想到这一处密室;况且她们是本王的盟友,与本王并无利益冲突,是没有理由要害本王……” “最后她们才来了王府几天,人生地不熟,怎么就能弄出这么大的动作。” 魏清轩恭敬垂头低声道:“财帛动人心。这处密室的财富可实在不小。再者小的听大哥说过,苗疆人生气候文化与中原人大相迥异,不少人都生而身怀异术,颇为古怪神异……” 咚咚咚——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三人皆立即噤声扭头,望向敲门声响出。 一个暗卫在门外道:“王爷,是苗疆圣女带人求见,说是要问今日浴兰节灯会的事。” 老郑管家紧张道:“王爷,只怕来者不善。” 大皇子下意识皱眉欲要反驳。在灯会上将身份暴露后,苗疆一助力更显重要。他不欲与人翻脸。 但话到了嘴边,一个个念头便突然冒了出来,并迅速占据了他的理智。 “第二个任务,我会不受控制地怀疑所有盟友。” “第三个任务,我将不知不觉间,听说你所有命令。” …… 魏清轩轻缓的声音恰好响起:“王爷,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王爷可千万莫要轻信了贼人。” “本王心里有数。”大皇子甩了甩脑袋,强行将两个莫名的想法压了下去,将要出口的话却不自觉变了:“让她在书房等本王。另外派一批人去查一查,她们这些人有无异状。若有异状,立即过来禀告本王。” 老郑管家恭敬应是,转头迅速离开了。 密室里只剩大皇子、魏清轩二人。 大皇子欲去见阿青璞,扭头看向魏清轩,一句‘下去吧’将要出口。 魏清轩便恭敬道:“殿下,苗疆女人心性狡诈手段频出,多带个人也能以防万一。” 大皇子的话顿时转了个弯:“你随本王过去瞧瞧。记住,莫要丢了本王的脸。” 魏清轩恭敬应是,低头勾起一个笑。 王爷,你放心。 我魏家玉面小少爷,人狠话不多。 伺候过的大哥,不仅丢脸还丢命。 第八百四十三章 小爷我可太擅长坑队友了 待客花厅。 外间。 两个雕花红漆承重柱上各挂着一副对联,对联正中悬着一副书法,上书‘上善若水’四字。画下是一套黄梨木座椅。 阿青璞坐在左下第一把椅子上,烦躁不安地摩挲着杯壁。 作为苗疆千挑万选出的圣女,她容貌身段皆是极出挑的。今日特意打扮过的她,头戴着繁复富丽的银饰,穿着珐琅蓝的套裙装,微微侧身坐在太师椅上时,宛若从繁茂森林里走出的精怪。 这是手下们给她的建议。 失去了燕明珠的身份后,她们失去了一大依仗,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助力。 陈王不是最好的选择,却也值得一试。 ——在方才得到消息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 咚—— 里间屏风后接连传来脚步声,与人落座的声音。火红的香山枫叶秋景图的屏风上,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轮廓。 “圣女寻本王何事。” 阿青璞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径直地问道:“王爷一直躲在屏风后,实在不似正人君子所为,可否到屏风外一见?” 大皇子眯了眯眼。 魏清轩小声道:“王爷,圣女说您不是正人君子呢。” 大皇子皱了皱眉。 阿青璞见里头并无应答,索性将话直接挑明了:“方才阿青璞得到了一个消息。十几年前与三皇子分庭抗礼,搅动了大周朝堂风云,本应继承皇位的大周朝大皇子,并没有死在奉先殿那场大火里。” “昨夜,他在浴兰节灯会上,策划了一起混乱刺杀案,意欲取昭仁帝性命。” “这本是一个极完善的计划,却不知为何出了差错。大皇子自己不仅受伤遇刺,还在被揭露了画皮后,得了失心疯般当街自爆身份。” 魏清轩道:“王爷,圣女在嘲笑您得了失心疯呢。” 大皇子再次皱了皱眉,淡淡看了眼魏清轩。 魏清轩无辜地眨眼。 对面依旧没有声音,但阿青璞却不敢轻视。她深知昔年大皇子的老奸巨猾。盯着屏风上的人形暗影,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作为王爷计划里的盟友,阿青璞只想问王爷一句,这么久了我究竟在与谁合作?” 魏清轩轻缓地道:“王爷,圣女在逼问您呢。” 大皇子终于忍不住了,瞥了他一眼,低声斥责道:“本王有耳朵,你且闭嘴。” 这个小侍从忠心是的。只是太过年轻单纯愚蠢,说的话没半句可参考性。 他以深谋远虑出名。在韬光隐晦隐忍的十几年里,他们势力的发展都靠着他深具长远眼光的布局。他有自己独立深远的思考,绝不会被外界蝇虫之语影响。 苗疆人是他唯一盟友。 他纵然心里有怀疑,亦只能表面安抚虚与委蛇,暗中调查徐徐图之,决不可心急地撕破脸。 于是他定了定神,简单张了张口,便窜出了一连串质问:“你今日一来就说本王不是正人君子,嘲笑本王得了失心疯,还如此咄咄逼人地逼问本王。女人,你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么?未免太不把本王放眼里了吧?” 话一出口。 阿青璞:??? 大皇子:??? ——本王舌头是被人买走了吗? 阿青璞先被问懵了。她从未想过,昨夜大皇子身份曝光后,还能如此从容自信咄咄逼人。随即她又悚然一惊。 大皇子的话提醒她了。 她的确忘记自己身份了。 无论与她合作的是谁,对方都手握她冒充燕明珠的证据。一旦对方打算鱼死网破,先死的必定会是她。 所以大皇子才有恃无恐。 “胜而不骄败而不馁,悄无声息地就以静制动,狠狠地反将我一军,令我毫无招架之力。王爷果然老谋神算,令阿青璞自愧不如。” 阿青璞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赞了数句后,低声卑微地道歉道:“方才阿青璞只是一时冒昧,还望王爷不要与阿青璞计较。” 魏清轩轻声道:“王爷,圣女在夸你呢。” 大皇子:??? 尚在懊恼失言的大皇子迅速意识到,他竟稀里糊涂间占据了优势。行事老辣的他迅速反应过来:“昭仁帝的追兵马上会到王府。本王会临时往京城城郊避难。若是你需要,可以与本王一起走。”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阿青璞道:“这一次打草惊蛇后,昭仁帝必定会更加防备,本王亦需更多蛰伏。这期间本王需要一个远离京城,能够躲过追捕的地界长期休养。” 阿青璞试探性地道:“王爷是想要去苗疆?” 大皇子轻哼了一声。 他倒不是真要去苗疆。毕竟那是阿青璞老巢。他去了以后会受制于人。 他此番只为了试探。 阿青璞眼睫一垂道:“既然王爷愿意纡尊降贵去苗疆,阿青璞自然是愿意尽东道主之谊的。” “只是王爷,这次在浴兰节灯会,吃了这么大的亏。您真的愿意生生咽下这口气,如此灰溜溜地离开京城吗?” 大皇子眯起了眼。 阿青璞轻声道:“在王爷离开京城前,阿青璞还有一个计划,可以报了这一次王爷吃的亏。” “王爷意欲如何?” 大皇子凝眉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道:“说说你的计划。” 阿青璞抬头看大皇子:“最近我得到了一些资料,知道了一个关于武冠侯身世的秘密。” …… 一刻钟后。 阿青璞起身微微弯腰,对大皇子恭敬道道:“王爷,期待我们的合作。” 大皇子瞥了一眼:“圣女,能否问您一句话。” 阿青璞扭头看他。 大皇子沉声道:“你们苗疆是否有一种药,能够让人不知不觉间被人控制神智思想,一举一动都仿佛中了蛊般?” 阿青璞面庞一变,才镇定下来道:“世间哪儿有那等药物,王爷真是说笑了。” 但大皇子是何等敏锐之人,哪儿能没注意到她一时的变色。他盯着阿青璞的面庞,半晌后才若无其事道:“是吗,看来的确是本王想多了。” 阿青璞告辞离开。 自她一踏出了门,大皇子便沉下了脸:“这女人在操纵本王心智,好恶毒的手段。” “小魏,方才的事情你也听见了。本王给你一批人马,你给本王暗中看住这女人,必要时可以配合她的报复计划。” “记住事成之后,杀了这女人。” 魏清轩:……“是,王爷。” 您还别说,这种顶着卧底的皮,偷摸坑盟友的事。 小爷可太擅长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咦,哪儿来的杀气? 百九十九章 三天前。 武冠侯府。 书房。 凌晨墨蓝天穹尚且暗着,一缕一缕的皎白月光,驱不散长街薄凉的雾气。从零星数家窗纸透出的昏黄灯光,有着一灯如豆的萧索。 武冠侯府的气氛却格外热火朝天。 一辆接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驶入了阮靖晟书房的院子。暗卫一个接一个从车上跳下,利落地搬出一个接一个箱子。 “这一箱全是金条,交给刀一首领存放。” “这一箱是情报,交给刀二首领分类管理。” “这一箱子是库房地址和钥匙,要交给刀五副首领,按照顺序摆放。” …… 书房院子里,负责接应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亦是利落应和着。 “知道了。” “得嘞。” “马上就去。” …… 武冠侯府是昔年晋城侯府改造的。晋城侯在世时家底丰厚,且最好修园子。因此府中每一个院落皆占地颇广,建筑风景别致优美。 阮靖晟如今所用的书房便有平阳侯府的岁寒院两个大。 但如今这宽敞的院子,已被塞得满满当当了。从书房台阶到朱红门槛,入目可及全是大大小小的箱子,人连下脚处都没有。 “嚯!” 陪着蒋明娇来巡视的白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震惊地咽了咽口水:“夫人,咱们是不是把大皇子的老巢给端了?” 蒋明娇微笑道:“差不多吧。” 事情要从昨天晚上说起。去往大皇子府潜伏的魏清轩,忽然发出了情报,说他弄到了大皇子密室位置。他会在陈王的照拂帮助下,将密室的东西一一掏空,请侯府派出人马负责接应。 侯府派出了人马。 当晚子时后,七八辆被蒙着黑布的马车,便悄无声息驶入了侯府,开始卸下了这些货物。 蒋明娇走到刀五身旁:“还有几车?” 刀五瞥了眼押车的暗卫,得到了准确的答复,才恭敬地捧着入库清单道:“回夫人的话,还有一趟六车就完了。这是大皇子的库房地址及相应钥匙清单。只是大皇子行事非常警惕,这些库房地址与钥匙皆是不对应的。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摸索,才能弄清楚哪一把钥匙对应哪一个仓库。” 蒋明娇摇了摇头道:“不用。” 刀五一怔。 蒋明娇拿出一份清单,漆黑杏眸灵动狡地的一笑:“这是清轩发现钥匙与库房不对应后,潜入大皇子房间,套出的库房与钥匙的对应记录。” “你立即带人过去将库房里的东西都转移了。” “大皇子此人生性多疑且不愿吃亏。他得知密室失窃后,定会派人马设下守株待兔之计。我们要做的是趁着他发现密室失窃与自己泄露情报前,将这些物资全部搬空。” “片纸不留。” 刀五眼睛发亮,立即恭敬应是扭头离开:“属下立即带人去办。” 这些库房的确数量颇多且地处偏僻,但却难不倒暗火盟的人。只要一道传令过去,遍布全大周朝的暗火盟各分部同时出动,可以在两天内将仓库搬空。 片纸不留。 “还有。”蒋明娇唇角勾起一个愉悦角度,“我准备了一批苗疆人的药粉,你们去的时候记得带些在身上。发现仓库失窃后,大皇子势必会派暗卫展开调查。我们平常的行事太利落干净,那些暗卫查不出什么后,只怕会被大皇子责罚。咱们顺手帮他们一回,给他们留点儿‘线索’,也是发发善心了。” 刀五亦露出一个狡猾笑容:“回夫人的话,属下懂的了。属下立即带人去各个仓库,保准儿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浑水摸鱼。 狗咬狗。 挑拨离间。 嘿,这些可太刺激了。他只要一想到,他们得了好处后,还可以隔岸观火地嗑着瓜子,看着苗疆圣女与大皇子因此翻脸,心里那就叫一个‘舒坦’! 刀五迅速领命离开了。 蒋明娇带着白术走到刀一身旁。 刀一正在红着脸偷偷地瞥白术。见二人扭头朝他走来,他还以为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红着耳朵大声禀告道:“回夫人的话,从昨夜到现在,属下一共接纳了金条十箱、各色珠宝十箱、并有珍奇古玩玉器十箱,价值将不逊于十万两。” 蒋明娇眉眼狡猾:“我问你这些了吗?” 刀一呆呆地一愣。 白术瞥了他一眼,咬着唇嗔道:“真是个呆子。” 蒋明娇笑道:“侯爷在哪儿呢?” 刀一呆了一瞬:“自从第七辆马车被运回来后,侯爷就一直在书房里。” 蒋明娇裙角一转朝书房走去,笑吟吟地留下了一句话:“今日的收获颇多,刀一首领只怕忙不过来,正好白术是账房出身,在经济计算上颇有一手,便让她给刀一首领打下手吧。” 刀一眼睛登时惊喜睁大,露出了傻傻的笑容:“好好好嘿嘿嘿。” 白术猝不及防红了脸,跺着脚道:“小姐。”见蒋明娇走远了,又嗔怪地瞪了刀一一眼:“呆子,还看!” 蒋明娇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侯爷?” “进来。” 蒋明娇打开了门,一眼就瞧见侧坐在窗户下,沐浴着皎白月光,身形挺拔俊秀的阮靖晟。他身着墨黑色暗金纹常服,正翘起着一条腿,微微低垂着头,摩挲着一封信与半块调令。 她走到他身旁:“侯爷?” 阮靖晟被猛然惊醒,转身见是她,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抱住了:“谢谢,谢谢,娇娇谢谢你。” 第二辆马车运回来后,他赫然发现了里头的半枚调令,与当年西北侯府管家程平下落。 他已派人去捉拿程平了。 天亮前一定能有结果。 ——等待十几年的仇恨,终于有昭雪的一天了。 他太激动了。 蒋明娇反手扣住阮靖晟,轻轻拍着他的背:“请见的帖子我都写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带着证据入宫,请陛下重申当年西北侯之案,还枉死的忠臣一个清白。” 阮靖晟将头埋在蒋明娇颈窝里:“谢谢你娇娇。” 蒋明娇轻哼了一声道:“我们夫妻本是一体,将军再说什么谢不谢的。府里刚运来一批新榴莲,我可要让侯爷好好尝尝鲜了。” 阮靖晟:…… 他内心一瞬拉起警铃,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榴莲出产的季节了。不知今年府里负责采买的是谁?” 蒋明娇笑眯眯道:“刀一呀。” 阮靖晟轻轻眯起了眼:……“刀一呀。” · 正与白术整理着账册的刀一,忽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咦。 哪儿来的杀气? 第八百四十五章 娇娇生得和她太像了 皇宫。 书房。 昭仁帝斜坐在宽大龙椅上,边摩挲着双龙戏珠的龙椅把手,边读着一封黄皮奏章。他才刚刚下早朝,还穿着宽大厚重的朝服,戴着长长的玉旒,显得气质疏远又庄重。 他面前跪着两个人。 一人是魏国公。 他身着着宝蓝色朝服,用一块白玉固定着黑色官帽。经历喀么雪山一场折腾后,他究竟是伤了元气,须发愈发白了。只是跪地时,他的背脊依旧笔直挺拔,是不输年轻人的倔强。 另一人是阮靖晟。 他亦穿着墨蓝色朝服,微微垂头跪在地上时,肩膀宽阔沉稳,腰杆笔直瘦削。 与魏国公宝剑归鞘般的隐忍不同,尚且年轻冷硬的他,稍稍一个一言不发的抬眸间,便能如一把刃光薄寒的寒铁剑般,给人实质般的凌厉杀气。 二人正耐心等着昭仁帝读完奏章。 书房的空气落针可闻。 气氛因此略显凝滞。 片刻后。 昭仁帝放下厚厚奏章,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西北侯案事发时,朕正随着端方在南边游历,并不知道此事始末。等回到京城听人说过后,朕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西北侯世代戍守边疆,其忠心天地可鉴,绝不可能谋反。此事必定有误会。” “只是当时事情尘埃已定,朕又实在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在西北侯墓前上了一炷香,聊表了些许哀情。”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真相终于是浮出水面了。” 阮靖晟深深垂着头,恭敬地拱手道:“如今人证物证皆确凿完备,臣恳请陛下重审西北侯案,为朝廷忠臣平反,以鉴西北侯一家的在天之灵。” 魏国公亦是道:“西北侯与臣乃是一辈子故交好友。臣深知他们一家对大周朝的忠心。突厥人数十年来对大周贼心不死,是两代西北侯用自己生命与满门男儿皆战死沙场,抵御了他们的入侵,给了大周边疆百姓几十年安宁的。” “他们需要一个清白。” 昭仁帝轻叹一声:“朕会将这些证据拿到大理寺去,宣布即日开始重审当年的谋逆案,还西北侯一家一个清白的。” “但……” 他凝视着阮靖晟道:“魏国公为西北侯一家平反,是为了昔日好友之谊。爱卿,你能否告诉朕,你又是为何要执着当年之事?” 阮靖晟沉默片刻,微微抬头望着昭仁帝:“我是西北侯长女之子。只是因父母的一些原因,当年我并未被西北侯府承认,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昭仁帝轻叹一声:“朕明白了。” 阮靖晟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次弯腰鞠躬道:“多谢陛下成全。” 有了昭仁帝这句承诺。西北侯谋反一案即日会被重审,西北侯洗清谋逆罪名,将可期可盼指日可待。 虽然大皇子尚未被捉拿归案、庞相的证据亦未被找到、父亲死于大狱的真相亦未能昭雪…… 但证据在一步一步浮出水面,罪人在一个一个堕入大狱。他背负半生的血海深仇,亦在一步一步被用血抹除。 一切便终会有尽头。 “阮爱卿……”昭仁帝轻叹一口气道,“今天你请朕帮了你一个忙。朕也希望你帮朕一个忙。” 阮靖晟恭敬拱手道:“全凭陛下吩咐。” 昭仁帝轻轻开口道:“前段时间珠儿成亲时的闹剧,你一定听说了吧?” 阮靖晟刚欲开口。 “不必否认了。那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朕知道这事是瞒不住人的。”谈及这一话题,昭仁帝神色明显黯然许多,仿佛一瞬老了十几岁。 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朕当时听见这件事后,只是想着明珠是被人掉了包。” “但前几日的浴兰节灯会,他的话又给了朕重重一击。” “朕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明珠的身份是否真的有异,朕是否认错了女儿。但在经历过成亲时的诡异事后,朕不得不心生警惕,开始调查整件事。” “事情真相很难堪。” 昭仁帝话音迟缓地顿住,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魏国公恭敬垂头。 阮靖晟亦深深垂眸。 二人皆知趣地一言不发。 “明珠,果然不是朕的女儿。”高大空旷的书房里,昭仁帝的声音因疲倦而黯然,仿佛有着晦涩的回音般,“朕的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给弄丢了。” 说到了这里,昭仁帝抹了一把脸。 “因为一些原因,朕的女儿出生时,她的娘亲并未把这一消息告诉朕,而是为了保护女儿,将女儿交给了她最信任的嬷嬷。” “嬷嬷将孩子养了两三年年。” “在朕登基后,她的娘亲赶在了临终前,告诉了朕女儿的存在。” “朕派人去嬷嬷处接了女儿。” “在滴血认亲与确认过信物胎记后,朕以为朕找到朕错失许久的女儿了。” “但其实并不是……” …… 昭仁帝轻轻地道:“在浴兰节灯会后,朕再派了人去调查,才发现嬷嬷其实是骗朕的。她主人将孩子交给她时,她只当这孩子是主人与人偷*情生的,迟早是要被当作罪证溺死的,便并未太过在乎与关注……以至于这孩子在两岁时,被人给拐走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朕去接孩子时,她为了躲避惩罚,走投无路之下,竟一咬牙将自家孙女伪造胎记后,给交上来了。” “就这样,朕将她的孙女封成明珠郡主宠了十多年,却一直不知道朕真正的女儿一直流落在外生死不知。” “朕唯一情报是那孩子生得与她母亲很像。” …… 说到这一句时,昭仁帝浑浑噩噩抬起了头,满怀希冀地望向了魏国公道:“就和娇娇与她生得很像一样。对,娇娇和她当年生得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魏国公轻声提醒道:“陛下,娇娇是她外祖母看着出生的。这些年更从未走失过。且娇娇的母亲,您也是知道的……” 昭仁帝黯然地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才打起精神抬头,对阮靖晟说道:“朕知道这件事恐怕是为难爱卿了。但爱卿,你愿意帮朕把朕的女儿找回来吗?” 阮靖晟单膝跪地,恭敬地一拱手道:“臣,义不容辞。” 第八百四十六章 冥冥之中自有巧合吗? 武冠侯府。 书房。 时节已悄然跨入闷热的仲夏。晋城侯府的牡丹园里,花儿鼓起了饱满娇嫩的花苞。八宝与小黄鹦鹉欢快地在花丛间飞来飞去,不时落在花骨朵的尖儿上。 烈烈阳光泼洒而下,将八宝五彩羽毛照得流光溢彩,令人一时恍惚间竟不知是牡丹更姹紫嫣红,还是八宝的羽毛更鲜艳夺目。 瞥见两只鸟儿欢快地嬉戏,蒋明娇忍不住扬唇失笑,敲响了书房的门。 “侯爷?” 阮靖晟如寒铁般的声音传出:“进来。” 蒋明娇走到阮靖晟书桌前,笑吟吟地将一本账本放下:“今儿个一早,刀五带着手下回来了。” “大皇子藏在京城内城三个仓库,京城东西北三郊四个仓库,与通州奉天六个仓库里的,所有药材、兵器、粮草、被服、银两都已被搬空了。” “银钱共计二十万两银子,我全部留在帐了。” “药材共计二十万吨,我让人留了一半给军中,剩下的送去了东山。东山恰好要采购新药材了,可以省下一大笔钱。” “剩下的粮草、被服、兵器,我都让人送到你军中了。” “大皇子为造反招兵买马,筹谋了近二十年的积蓄,果真是不可小觑。” “侯爷,你的军队至少四十年都能丰衣足食了。” 八宝如炮弹般从窗户冲进来,拍着翅膀清亮地道:“赚大了赚大了赚大了。” 小黄鹦鹉亦摇头晃脑地道:“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 蒋明娇与阮靖晟扭头看去,皆忍俊不禁。 大周有律令规定,无爵武将非开战不领兵。但在被册封了爵位后,武将便可为防备仇家寻仇,按照爵位所规定的数量,豢养一批属于自己的亲兵。 昔年西北侯府若不是先被定了谋反罪,被朝廷强行裁撤了府兵,也不至于被贼人刺杀,落得满门无一存活。 武冠侯府如今养有一万多余士兵。 养兵极为费钱。 在没有朝廷财政粮草补贴情况下,光凭武冠侯府的俸禄赐田收入,只怕连一千士兵都养不起。 不少长期不上战场的武将,会因此主动减少府兵数量。 但阮靖晟要时常赴西北战场,需要属于自己的亲兵的保护,是决不可裁撤府兵的。 原本蒋明娇都已打算,从西北侯府的遗产中,专门拿出一部分,培养这一万士兵了。谁知道意外抄了大皇子老巢后,竟能有如此巨大的收获,令他们彻底解了后顾之忧。 可不是发财了么。 蒋明娇与阮靖晟相视一笑,又拿出了一个匣子道:“侯爷,除了这一批财产粮草外,我还在大皇子的密室里,找到了几样有趣的东西。” 她拿出一枚残缺钥匙。 阮靖晟望见钥匙形状后,立即抬头望着蒋明娇:“地宫的钥匙!” 蒋明娇轻轻点头:“当日我们去地宫时,发现了地宫第二道门上的九个钥匙孔。昔年程相留下的两枚扳指,花纹与钥匙孔花纹符合,应该是其中一把钥匙。后来我们离开甘州城时,被讷米寺主持赠了第二把钥匙。” “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三把钥匙。” 阮靖晟喃喃道:“大皇子为何会有地宫钥匙?” 八宝懒洋洋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藏头露尾的人干不了好事,偷的抢的呗。” 小黄鹦鹉亦用细嫩声音接道:“偷的抢的、偷的抢的。” 蒋明娇摇头失笑,递过去一沓厚厚情报:“我猜,他或许真是从庞仲处偷的抢的。” “我在大皇子密室里发现了,足足装满了三个大箱子的,有关于庞仲的所有情报。其中有一份情报提到过,这钥匙原来的主人是庞仲。” “而他猜想庞仲手里,一定还有几把同样的钥匙。” 阮靖晟眉头一锁。 又是庞仲。 蒋明娇再递过去一份情报:“在这些情报里,最为有用的是这一封。” 阮靖晟接过后展开一看,抬头望向蒋明娇道:“大皇子怀疑真正的庞仲已经死了。如今的庞仲只是一个冒牌货,且这一冒牌货的身份,或许也有着曲折和蹊跷?” 蒋明娇*点头。 阮靖晟长长吐出一口气,凝视着手中情报道:“此前我在晋城侯府密室,也得到过一封情报。那是一幅画和一封信,画上画着一个与庞仲生得一模一样的云省少年秀才,信上说这才是真正的庞仲,而且已在十七岁时死了。” “这倒是与大皇子的猜测不谋而合了。” “但他为何又要说,冒牌货的身份都有蹊跷呢?” 八宝拍着翅膀,清脆地唱道:“猜的呗。” 小黄鹦鹉跟着唱道:“猜的呗。” 蒋明娇摇头。 ——庞仲身上谜团实在太多,他们每多接触发现一点,便能发现真相越扑朔迷离一些。 一时想不出答案,阮靖晟将情报仔细收好。 这时蒋明娇瞥见了他桌上的资料,顺手整理了起来:“侯爷,陛下令你调查的帝女下落,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阮靖晟沉声摇头道:“事情隔了十几年,许多证据证人都已消失,实在不好调查。”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调动所有可能的知情人后,我发现了两个可能有关的疑点。” “第一个是十五年前,小公主失踪的当年。刚刚登基的高丽王,曾率领着全家家眷,到京城来朝拜进贡,接受先帝的册封。” “而他们回高丽时,随行人马里多了一个两岁女娃。” 他手指在桌面轻敲着:“第二件便是去年高丽质子入京后,一直在暗中发布着一条寻人信息——寻找一名六七岁时走失到中原,如今十六七岁,容貌清丽的女孩。” 八宝清脆响亮地道:“事出巧合,多半有假。” 小黄细细地声音道:“多半有假。” 蒋明娇轻眯起眼问道:“这位高丽质子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寻这位年轻姑娘?” 阮靖晟嘲讽地摇头:“有许多人问过他这问题。他却从未透露过原因。” 蒋明娇亦敏锐地道:“这两事太巧了。” 阮靖晟亦剑眉一展,似笑非笑道:“是啊。这两件事太巧了。” 他从不相信冥冥间必有巧合。他只相信一切命运的巧合,皆是有心之人的背地筹谋。 蒋明娇轻声道:“看来必须走一趟质子府了。” · 质子府。 阮靖晟拜访质子府时,画魂人正在书房作画。得知消息匆匆出来迎接时,他袖口还沾着丹青墨迹。 画魂人显然不善社交,只匆匆拱了拱手,便睁着好奇的眼睛,退到了一旁。 负责接待阮靖晟的,是一名与画魂人生得颇像的年轻男人。 “武冠侯实在是稀客。”男人小心解释道:“我是世子府的管家,姓李。因世子爷痴迷于书画,性情似孩童般纯真,不善于与人交际。府里来了外客,一向是由我接待,还望武冠侯莫怪。” “侯爷,还请入府坐。” 阮靖晟不着痕迹打量着管家,眸光微微闪烁。 李,在高丽是国姓。 他面上却只作若无其事,随意地摆手道:“没有提前递拜帖,便贸然上门,本是我做了恶客在先,李管家不必如此多礼。” 他们一同去了正厅。 各自一一落座后,李管家招呼人上了茶,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早闻侯爷年纪轻轻便功勋赫赫,实在是人中龙凤,令我等皆赞服不已。不知侯爷今日来府上是……” 画魂人亦好奇地望着阮靖晟。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但因一心痴迷于书画,眼神干净如赤子,认真地歪头打量人时,仍给人一种纯真少年的感觉。 “侯爷是来参加我的品画会的吗?” 阮靖晟扭头看管家:“品画会?” 管家朝阮靖晟露出歉意眼神,无奈地扭头对画魂人道:“世子爷,我们只给临近的长公主府和裕亲王府送了拜帖。侯爷今日是因其他事情上门的。” 虽历史曾有亏待质子的惯例,但因昭仁帝性情宽厚,高丽质子得到的待遇不错,住所不仅宽敞且地段不错。在热闹显贵的京城东城七坊,毗邻长公主府与裕亲王府。 阮靖晟不动声色地问:“世子爷要开品画会了吗?” 一提起书画,画魂人眼神就亮了,如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认真地点头道:“大周京城人才济济,我在大周游历了半年,便搜集了许多好画。我想让大家都来看一看。” 阮靖晟面庞冷硬肃杀,不动声色打量着画魂人。 这人说起书画时,眼神里是单纯炽热的痴迷,怎么都不像会搅入昭仁帝女儿失踪案,藏着许多秘密暗中寻人的人。 阮靖晟索性不再试探,单刀直入地问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阮某人最近在京城寻人,并偶然间得知,世子爷一直在京城寻一名六七岁时走丢到京城,如今十六七岁的女孩?” 画魂人面露茫然,似乎不懂阮靖晟在说什么:“什么寻人?” 李管家却面色一变,然后迅速低下了头,状似无意地藏住了面庞。 阮靖晟瞥过二人神情,心里有了计较。 “阮某人寻人心切,偶然听见这一消息,有些心急才上门询问,实在是叨扰世子爷了。”得到需要的情报后,阮靖晟利落站起了身,潇洒拱手道歉,“听说世子爷打算开品画会,不知阮某人能否有幸得一请帖,来日带夫人来参观好画。” 一听有人愿意看画,画魂人便高兴地不得了:“当然可以,大哥你赶紧让人给侯爷一张帖子。” 李管家恭敬垂头道:“我立即去办。” 阮靖晟唇角勾了勾。 大哥吗? 将拿了帖子的阮靖晟送出门后,李管家面庞眼神骤然冷厉,对身旁的画魂人道:“世子爷,你说侯爷突然造访,是不是对我们产生了怀疑?” 画魂人茫然道:“他能怀疑我们什么?” 李管家无奈摇头:“罢了,我和你一个呆子说什么。你快去画画吧。你不是说要在品画会前,将那一幅惊世骇俗的画完,配你心爱的那副‘野渡无人舟自在’吗?” 画魂人眼睛一亮,忙道:“那这府里就拜托大哥你了。” 望着画魂人匆匆离开,李管家才收起了宠溺的笑,轻轻眯起了眼,对身旁的侍卫道:“早听中原众人提过武冠侯,今日一见果然气宇非凡威势过人。听说侧妃未入府前,曾颇为迷恋武冠侯。” “质子府虽不如武冠侯府显赫,我那三弟又是个心思纯净,看不出奸忠善恶好欺好骗的,但也不能白养一个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女人。” “来人,将武冠侯将携夫人参加品画会的消息告诉侧妃。” “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做。” · 质子府。 后院。 “废物。” “废物。” “画笔选不好,丹青颜色如此黯淡,宣纸不堪一用,我不是都说了要你们准备最好的东西吗?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吗?” 立在湖边窗前的魏清荷,烦躁地将一卷上好宣纸,一盘杂乱的丹青盘,与一筒粗细不一的画笔,从桌上挥下摔在地上。 丫鬟们皆不敢稍动。 唯有与魏清荷相伴时间最长的残诗,上前捡起了宣纸,展开细细地打量:“小姐,这画已有三分前朝吴圣之的风骨,堪为佳作了。在满京城文人画里,亦能算得上数一数二,您为何要撕掉?” 魏清荷怒道:“在那一群庸才里堪称数一数二又有何用?我要的是超越那一副‘野渡无人’,我要的是名留青史,我要的是在这次品画会上,用我自己的画打出名声……” 残诗不说话了。 魏清荷的话的确很好,画工色彩构图无一不精致。若是京城文士举行一个书画比赛,此画定然能名列一二。 但也仅限于此了。 画,究竟是一人心气境界的折射。小姐的画非常好,但却是太‘好’了。精巧的匠气太过,少了能打动人的超然意境情感。 ‘画匠’与‘画家’终究是不同的。 片刻后魏清荷已冷静下来,对残诗道:“你来做什么?” 残诗咬住了唇。 魏清荷呵斥道:“有话就说,又不是在魏国公府,还有什么是你说不得的?” 残诗觑着魏清荷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奴婢刚得到了一个消息。武冠侯刚刚上门寻过世子爷,问了世子爷一些事情后,拿了一张品画会请帖,并说会在品画会当日,带着夫人一起来品鉴画作。” 魏清荷当即愣在原地。 品画会当天。 阮靖晟会来? 第八百四十七章 真是把自己当棵葱了 五日后。 质子府。 “张圣人。” “李举人。” “路状元。” 一大清早,质子府门口便人流如织热闹非凡。一辆又一辆或高大或低矮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口,一个又一个或潇洒或窘迫或端正的文人,被管家请进了府内。 府内。 魏清荷身着淡绿色曲裾,头戴淡黑色帷幔,穿梭在赏画的文人们之间,言笑晏晏地与人说着对这场品画会的期待。 ——因素日在京城画坛积累的名声,她被允许接待各个文客。 “魏小姐换了打扮了。”一名相熟的文人打趣道。 魏清荷笑容僵了僵。 她何尝不想作原来的打扮。 不戴帷帽与身着脱俗的墨黑色曲裾,不顾悲惨身世的坚强创作,坦坦荡荡地与文人们畅谈诗词书画,没有半分寻常女儿的矫揉庸常,已是她魏家长女的标志。 但李管家不让。 她试图闹过。 李管家却不似魏世子夫妇,只用一句话‘这装束不吉利,不许穿出去就是不许穿,否则你就呆房间里吧’,便令魏清荷含恨退步。 回想起曾在魏国公府得到的特权,魏清荷才隐约感到后悔。但她明白这份后悔已经晚了。如今的她已无法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勉强打发了文人,魏清荷找了个借口退到角落。 “都安排好了吗?” 残诗迟疑地道:“小姐,一定要这么安排吗?侯爷已经成亲了,您也已经嫁给世子爷了。世子爷心性单纯且待您很好,您跟着他的这段时间,日子不是很安稳吗?” 魏清荷低声喝道:“要你办事就办事,多什么嘴。” 画魂人的确待她很好。 可她心里清楚,这份好是她‘偷’来的。画魂人眼里只有画没有人。只要画魂人知道那副画的真正作者是谁,他就会将她抛在脑后,转而吹捧蒋明娇。 她必须为自己找后路。 况且…… “侯爷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魏清荷咬唇痴迷道,“他一向不和京城的人交际。回京有大半年了,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参加这种场合,你知道为什么吗?” 残诗茫然道:“为什么?” 魏清荷神情笃定道:“他一定是想起来那件事了。我就知道谎言能骗人一时,是骗不过一世的。他一定是想起我了。” 残诗:…… 魏清荷深吸一口气:“所以,无论是为了不让蒋明娇发现那副画,还是为了能与侯爷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我都一定不能让蒋明娇进来。” 为了阻止蒋明娇的到来,她特地设计了陷阱。 ——一头挑着潲水的不听话的疯牛。 她会守在路口蒋明娇的马车,等着蒋明娇马车停下,蒋明娇被人搀扶下车时,她埋伏在四周的人,便会放出拖着潲水车的疯牛,撞向蒋明娇与她的马车。 届时潲水将被泼得淋漓满地,蒋明娇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淋成一只落汤鸡,丢一个大丑,不得不回去换衣服。 既让蒋明娇丢了丑,又让她不得不回去。 真是一箭双雕。 望着神情坚定的魏清荷,残诗无奈叹了一口气:……“奴婢现在就去办。” · 质子府。 门口一条街。 白术坐在马车里,兴致盎然逗着八宝:“小姐,咱们今天去的高丽世子府,是不是就是陈小姐嫁的那家?” 自从魏清荷被赶出魏国公府后,两家的人都对她改了称呼,唤了她原来的姓氏。 蒋明娇*点头。 白术撇了撇嘴:“真巧啊。” 蒋明娇轻轻勾起了唇,摸了摸八宝的后背:“的确是真巧啊。给魏清荷准备的大礼刚刚就绪,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过去呢,就来了这一次的品画会。希望她这次能学乖一点才好……” 白术眼睛一亮:“小姐,您是说前几天刀五送来的情报?” 蒋明娇轻轻勾唇。 在魏清荷离开魏国公府前,蒋明娇便一直在让人寻找魏清荷的亲人。虽然在人未被找到前,魏清荷已便被赶出魏国公府了,但蒋明娇也未让人停止寻找。 前几天她得到了反馈。 刀五找到了魏清荷的大伯——一个肃州城的小皮毛商,拥有着六子三女,生活窘迫困顿。 这大伯是个势利眼,一心只想着将女儿嫁给有钱人换钱,改善家中情况。前不久他刚将自家十七岁的女儿,大张旗鼓地嫁给了一个六十七岁的员外郎。 在魏国公府收养魏清荷后,魏清荷成天都做出一副身世悲凉,受了委屈与亏待,国公府欠她一条命的样子。既然如此,自己应顺应她的意思,送她回她应有的人生,让她高兴高兴才是。 …… 吁—— 二人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白术道:“梁叔,怎么了?” 面对白术的问讯,车夫恭敬道:“夫人,是长公主府的人,她们马车坏在路上了,想要借咱们的马车去高丽世子府。” 声音紧接着响起。 “是武冠侯夫人吗?我们长公主的马车因一些意外坏了,想要你的马车一用。” “早听闻夫人一向尊老爱幼知书达理,颇受陛下皇后宠爱。正巧长公主殿下亦时常来往于宫闱,与陛下皇后关系颇深,面对身为长公主的请求,夫人想必不会不答应吧。” “夫人您说呢?” …… 这番话看似说得客气有礼,实则句句都是威胁与强硬。 ——‘要’马车一用,而非‘借’马车一用。 ——‘长公主亦时常来往于宫闱,与陛下皇后关系颇深’ ——‘面对长辈的要求’ 白术忍不住气红了脸:“长公主府的人好嚣张!这根本是命令而不是好好的请求。” “小姐,咱们要借吗?” 蒋明娇掀起帘子打量着四周,刚欲说话却瞥见了街角一闪而过的人影。 如果她没看错,那人影方才分明是盯着她的马车的。且那人影熟悉地形,藏得位置极为隐蔽。若非这一意外停车,暗卫只怕要过一会儿才能发现。 她眯起了眼道:“告诉长公主府的人,我的马车似乎被人盯上了。她们要是不怕就只管借。” 很快车夫传来了答案。 “夫人,她们说借。” 蒋明娇朝暗卫使了一个眼色后,带着白术下了车。 很快戴着帷帽的大长公主带人上了车。 等马车驶向高丽世子府后,马车里才传来清晰的一声嗤笑。 “小气又欺软怕硬,不敢不让咱们殿下马车就算了,还扯什么被人盯上了。实在是好笑得很。” “出个门都会被人盯上,真是把自己当个葱了。” 第八百四十八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车里。 望着白术气得发红的脸,长公主收回戴着镶满红宝石的长长金指甲的手,漫不经心放下窗帘,淡淡瞥了眼说话的婢女。 “回去领赏。” 那婢女闻言喜不自禁:“多谢殿下赏赐,奴婢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长公主唇角轻轻翘了一翘,淡淡嗯了一声。 她的马车的确坏了。 大抵是下人们一时偷了懒,出门时没检查车轮。从府里出发走了没多久,马车遇上了一个深坑,稍稍颠簸了一下,一个车轱辘便滚了下来。 车是彻底不能坐了。 下人们立即战战兢兢地回府换车了。 她便与婢女们在路旁等待。 遥遥望见武冠侯府马车驶来时,一名侍女偶然提了一句‘路边日头晒得很,若武冠侯夫人让车多好’,勾起了她夺车的心思。 她不缺车用。 长公主府离高丽质子府极近,换一趟车只需一刻钟便可。这亦是她愿意走这一趟,参加这劳什子品画会的原因。 ——她想要散心。 前段时间,魏国公与阮靖晟平安从甘州城回来,便代表着她为孙子金逸晨的打算再次落了空。她一气之下训斥了自家贴身嬷嬷一顿,将同去的小秀才给赶出了府。 可府里气氛还是紧绷。 成国公那老家伙事后,虽一句话未说,可她看得出来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嘲笑她的筹谋再一次打了一场水漂,嘲笑她一次一次地在做无用功。 更令她生气的是,她孙子金逸晨似乎是被接连打击击垮了,竟再无任何上进之心,成日不读书不练武,只与一个姓苏的小蹄子腻在一起。 这都是武冠侯的错。 他毁了她的计划。 因而在看见蒋明娇的马车驶来,听见侍女的提议时,她立即从心口腾起一团火,产生了给蒋明娇一个下马威的想法。 她想出口气。 那小贱蹄子嘴皮子虽然厉害,可终究是个小辈而已,她还不信蒋明娇敢当面不让马车。 只要能看着她忍气吞声地让了马车,敢怒不敢言地站在路边等待,她心里就说不出的舒坦。 “有人盯着这辆马车?” 长公主想起那丫头的借口,嘲讽地嗤笑出声,“还以为嘴皮子有多厉害呢,连这种莫须有的烂理由都找得出来。” 侍女奉承道:“不怪武冠侯夫人太蠢,是殿下实在是目光如炬聪颖过人。” 马车驶向高丽质子府。 原地。 望着马车离开的背影,白术气呼呼跺脚道:“咱们好心借她们马车,还主动告诫她们小心,她们不领情就算了还这么嘲讽。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欺人太甚。” 她委屈地扭头看蒋明娇。 蒋明娇却在看刀五一眼,得到了肯定答复后,笑眯眯扭头望着她道:“白术,当有人故意给你下马威贬低你时,你觉得是会当面拒绝,还是事后她倒了一个大霉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救她一命,令她不得不憋着气谢你的救命之恩好?” 白术认真道:“当然是后者好。” “是啊。当然是让长公主明知道咱们坑了她,却在倒了一个大霉后,不得不欠咱们一个人情,当着所有人的面感谢咱们好。” 蒋明娇令刀五牵了几匹马来,对白术利落招手,慢条斯理地道:“来,咱们不生气。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救人。” 白术眼前一亮,翻身上马:“好,咱们现在就去救人。” ——她就知道小姐一定有办法。 二人驶向了质子府。 骑马究竟是比马车快不少。虽然比长公主一行人晚出发,两拨人马却几乎同时到了质子府门口。 蒋明娇与白术勒住了马。 车夫亦令马车停下。 一个侍女先跳下了车,朝马车里伸出了手,长公主拎着裙角低着头,刚欲塌着台阶下车。 唰—— 有人从对面屋顶上,扔下了一块大红布,盖在了长公主的马车顶上。 紧接着响亮的牛叫声响起。 哞—— 哞—— 哞—— 一头生着巨大牛角的健壮黑牛,从鼻孔里喷出灼热气体,拖着一辆装着恶臭大木桶的木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向了马车。 早早问讯赶来的魏清荷,立在质子府门口,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果然来了。 她只等蒋明娇倒霉了。 这牛出现得实在突然,长公主一行人一时皆被吓呆了。 “啊——” “这是什么?” “哪儿来的牛……” “掉头掉头,赶紧掉头,实在危险。” “危险。” 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后,他们才反应过来,拼命催动着马儿拖动马车,令其迅速掉头离开。 但,已经晚了。 砰—— 眼里只有那块红布的牛,一头撞向了马车,并轰地将其撞翻在地。车内尚未下车的人,一时皆被摔在了地上,发出痛苦地呼声。 这还不算完。 因大黑牛狂野粗放的动作,牛车上的木桶摇晃两下后,轰然一下往一旁倾倒。 哗啦啦—— 恶臭的液体轰然倾泻,将正摔在地上起不来的长公主与她侍女浇了个正着。 长公主从头发到裙角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恶臭又狼狈。 长公主顿了一瞬,才闻着身上的恶臭反应了过来,发出了愤怒尖叫:“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清荷也看呆了。 事情的确按照她计划地发生了,但结果与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从武冠侯府马车里出来的,会是长公主殿下。 蒋明娇呢? 她去哪儿了? 听着长公主的尖叫怒吼,魏清荷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她将长公主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潲水淋成了落汤鸡,丢了一个大丑。 要知道长公主殿下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在宗室里地位特殊身份高贵,平素最爱讲面子摆架子,是连丁点顶撞都忍不得的。 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潲水泼了一身弄得狼狈不堪,可能是长公主平生最痛恨的一天。 若是被她知道是自己亲手策划的这一切…… 魏清荷真正感到了害怕,肩膀无端发起了抖。 不行。 绝对不行。 她迅速给车夫使了一个眼色,让他有多远走多远,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还有把这头该死的牛也带走,永远都别回来了。 而这番长公主也已反应过来,扭头看向了蒋明娇:“蒋家的小丫头,这是你的马车,你能不能告诉本宫,这究竟是怎么回……” 一句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背后蹿起了一阵风。 第八百四十九章 蒋明娇找到她的亲人了? 未等长公主反应过来时,蒋明婵身旁一名暗卫,已迅速甩出了一条银白色鞭子,卷着长公主的腰,将她拉到了一旁。 长公主惊魂未定地扭头,这才发现那头疯掉的大黑牛,顶着两个巨大的角与她擦肩而过,轰然撞上了质子府对面的墙,然后吃痛发出愤怒的咆哮。 若暗卫动作再慢上一点,她必然会被疯牛正好撞上,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蒋明娇救了她一条命。 这一认知令她愤怒的叱问卡在喉咙里。 但她也说不出感谢。 才刚故意下了蒋明娇面子,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就当面对蒋明娇道谢,她总有种‘输了’感觉。 蒋明娇却不打算将就她的面子,令暗卫松开长公主后,笑吟吟地道:“殿下,救命之恩无需多谢。出门在外本多危险,还是请陛下尽量把自己当棵葱般看,您说呢?” 八宝拍着翅膀高声道:“当棵葱看!当棵葱看!” 长公主内心被气得呕血。 这丫头分明在用她方才嘲笑对方的话嘲讽她。 可她还只能听着。 毕竟所有人方才都眼睁睁地看见,这丫头救了她一条命。这让她天然失去了指责立场。 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憋屈得咬牙道:“小蒋说得是。这回的事,本宫记你的情了。来日必将重重报答。” 八宝随意地挥着翅膀:“不必不必,消受不起。” 长公主:…… 长公主被噎得脸都绿了。 扭头见长公主府马车到了,觉得把一辈子的气都受光的长公主,匆匆对蒋明娇道:“来日再叙,本宫先告辞了。”便强忍着恶臭,迅速钻上了马车。 “回府,立即回府,本宫要更衣沐浴,洗掉这些鬼东西。” 魏清荷见长公主离开,刚欲松一口气。 长公主走了。 事情是不是有转机了。 下一瞬马车内又传出一道咬牙切齿的怒喝声:“就算疯牛是偶然的,那块红布也不可能是巧合。今日之事必定出自有心人之手。” “你们几个给本宫留下,顺便再调两百人马过来,给本宫锁了这一条街,挨个挨个地找出那暗中使坏的贼人。” “本宫要让她知道代价。” 长公主府家丁侍卫恭敬应是,匆匆忙碌了起来。一批随长公主回府调兵,一批展开架势封锁街道,挨个调查来往行人了。 魏清荷手心紧张地冒出了汗。 她安排计谋时自然是考虑过后路的。 她也想过蒋明娇会从侯府调人来调查事情真相。 只是如今被泼潲水的人,从蒋明娇换成了长公主。长公主府可比武冠侯府离世子府近多了。调兵速度也必将快很多。 她不确定封锁长街提前许久后,那群人将逃不逃得掉。 若他们被长公主府的人捉住,将她供了出来…… 一想到将承受长公主的怒火,魏清荷便如一脚踩空悬崖般惶恐不安。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陈小姐,你今天的面色似乎不好了?”一道轻笑从耳边传来。 魏清荷下意识扭头,便对上了蒋明娇笑吟吟的脸。她下意识端出清傲冷淡面庞,淡淡点了点头:“是表妹来了。” 白术咳咳一声,提醒道:“陈小姐,您如今应该唤侯夫人。” 魏清荷面庞倏地一僵,下意识昂起了头,重重地吐出‘侯夫人’三字,才又问道:“今日不知为何是侯夫人您一人前来?” 蒋明娇淡淡道:“侯爷有事耽搁了,稍后便会过来。” 魏清荷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时已恢复了高傲冷淡:“既然如此,侯夫人里面请。” 二人刚刚进屋。屋内便迎面走来一群谈笑的文人。 望见魏清荷后,为首一人笑着说道:“说曹操曹操到,你们看这不就是国公府的魏家长女吗?” 魏清荷下意识微微抬起了下巴,朝众人淡淡笑了一下。 她容貌虽不及蒋明娇出众养眼,却有一张寡淡苍白的面庞,与一只格外好看的优雅脖颈。微微抬着头看人时,天然便给人一种身世孤苦备受不公对待,却坚强地活成一首飘零的诗的凄苦感。 众人果然都露出怜惜赞叹之色。 “便是那位长在占地颇广,楼台院宇林立,无一不奢华无一不精美的国公府,却不得不独居在水榭竹楼里,与残荷瘦鲤为伴的魏家长女。” “除了那位长在仆妇如云,连个八岁小娃都有二三十个使唤婢子,绝不差钱的国公府,却只有两三名小仆的魏家长女,咱们文坛还有哪位魏家长女。” “听说这魏家长女是被收养的。” “这就难怪了。” “天不怜有才人啊。纵观大周文坛画坛,魏家长女的诗画真真是一绝,谁知道在府里却……” “不过现在好了,魏家长女与画魂人也算是一对知己的珠联璧合了。” …… 众人如往常般感慨着魏清荷身世,夸赞着魏清荷的才华。 魏清荷却不似寻常般飘飘然,而是略带慌乱地瞥了一眼蒋明娇。 因魏国公府上下皆好武厌文,从不关注文坛画坛的事,魏世子夫妇又对魏清荷极为宽容,从不多管教她在文坛交际的事,魏家人是不知文坛上的传闻的。 魏清荷也从未想过让魏家的人会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尤其是脾气火爆的蒋明娇。 她至今记得蒋明娇曾扇过她的一巴掌。 她紧张地望着蒋明娇,以为蒋明娇会立即发怒,向众人辩驳着这些流言,但……奇怪的是蒋明娇神情并未发怒,反而勾起了唇。 魏清荷紧张地再次叫错了称呼:“表妹……” 蒋明娇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笑吟吟地对众人道:“诸位说得都对。国公府亦深知陈小姐才华出众,这些年在府里是委屈她了。所以特地为她寻了她尚在人世的亲生亲人,一名生活在肃州城,坐着小皮毛生意的小商人。目前国公府已将那人接到了京城。” “不日身世坎坷才华出众的陈小姐,便能回到她亲生亲人的身边,过回她应有的人生了。” “真是可喜可贺呢。” 众文人皆是一愣。 他们只是顺着魏清荷的话,吹捧她习惯了,没想到她居然找到亲人了。 那她岂不是和国公府无关了? 一个出生在京城国公府,身世高贵的才女,与一个生活在穷苦的肃州城,拥有一个庸俗的小皮毛商人作亲人的才女,地位可就完全不同了? 无形中,他们皆站得离魏清荷远了些。 而魏清荷已彻底愣在原地。 蒋明娇,找到她亲人了? 第八百五十章 这幅画真是陈小姐画的吗 虽然时时把养女身份挂嘴边,魏清荷却从没想过找亲人。 见识过魏国公府富贵权势后,便是她再无知蠢笨矫情,亦知她亲生父母是绝比不得国公府的。 ‘养女’身份是她的护身符。 她一用其来向外卖惨,令众人同情她的身世,怜惜她的处境,心疼她如一首凄苦诗般的人生,和与之相对的才华与坚强。 二用来提醒魏世子夫妇欠她父母的恩情。 她一直坚信魏世子夫妇当初愿意收养她,并这么多年待她宽宏容忍大度,必定是出自心虚有亏欠的补偿。 ——他们必定欠她的父母一条命。 哪怕魏世子夫人的丫鬟送她出府时,已经与她说过她的身世,和魏世子夫妇并不欠她父母什么,她仍觉得他们只是狡辩。 因为她不敢仔细回想,若丫鬟说的是真的,她这些年来仗着原来的想法,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必须相信这是真的。 但现在…… 蒋明娇找到她的亲人了。 这些文人并不认识蒋明娇。见她出来说话,他们对视一番后,拱手问向蒋明娇。 “一直未在文坛见过这位夫人,敢问这位夫人与魏姑娘是……?” 白术微微点头道:“我家夫人是武冠侯夫人。前几日我家侯爷得到李世子的邀请,得了一张品画会请帖,我家夫人便应邀来品画了。我家夫人的出身于平阳侯府,魏国公府是我们夫人外祖家。未出阁前,我家夫人曾与陈小姐有过一段故交。” 她用的是‘陈小姐’。 不少精明的文人眸光当即一闪。 白术微笑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陈小姐的父亲原是国公爷麾下一名小将。当年国公爷在边疆与回鹘王有一场死战,大周与突厥双方都损失惨重。魏世子奉命去支援战场,恰好碰上了陈小姐父亲的尸体。陈父是国公爷麾下一名百夫长,为了搭救麾下六名兄弟而牺牲。世子爷敬佩他的忠义,又得知他妻子早亡,族中兄弟皆在战乱中走散了,家中尚有一名幼女无人照顾,便主动提了收养陈小姐。” “但因陈小姐在国公府一直过得郁郁寡欢。世子夫人想着她应是太过思念亲人,不习惯国公府的生活,便体恤其的孝心可嘉,令其改回了原姓。” “故而我们都改了称呼。” 这其中当然还另有隐情。 譬如当年奔赴战场支援时,魏世子与魏世子夫人已成婚数年,肚子却未曾有过动静。 魏国公夫妇未曾催魏世子夫妻,魏世子夫人却一直颇为自责。 魏世子收养魏清荷,是想宽慰一下魏世子夫人。 这些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白术的话虽说得委婉,意思却是清清楚楚。 魏清荷是魏家收养的。如今双方发生了矛盾,魏家客客气气将魏清荷送出来,让她恢复了原来的姓氏。 她与国公府没关系了。 众人亦大抵懂得双方矛盾原因。 虽然成日顺着魏清荷的话说,怜惜她的身世孤苦处境凄凉。但众人谁不知道,国公府听到魏清荷说这些话会不高兴? 他们原来还曾感叹过国公府的气度惊人,现在一看只是发作的时候未到。 了解前情后果后,他们不由得心思百转。 魏清荷的确才华出众,实乃罕见的多情诗才。但京城作为大周的龙首之地,汇聚了满大周的文人,才华出众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若无魏国公的富贵权势烘托,魏清荷怎会迅速脱颖而出? 她的名声一半在‘野渡无人’的奇画,一半在国公府的富贵显赫。 如今国公府不要她了,她的光环自然便褪*去了一半…… 望着众人隐晦变化的目光,魏清荷有些慌了。 她虽然矫情却不傻。 她离开国公府后,才深知出身国公府的重要性。 画魂人是个画痴。他的管家可不是。若非她刻意隐瞒了‘被赶出国公府的事’,她这侧妃位置是绝坐不稳的。 所以这段时间,她仗着魏世子夫人并未大肆宣扬,一直装傻充愣地绝口不提,她已和国公府没关系的事实。 可现在蒋明娇给她扒了皮。 一层又一层。 首先是她被赶出国公府的事,其次是她平凡普通甚至困顿的本来人生。 ——在这之前,她所能料到最潦倒的情况,也不过是被画魂人戳破身份,冷落在世子府后院一辈子,衣食无忧地郁郁而终。 她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要有一个远在千里外的边疆,家境贫苦的小皮毛商的娘家,还被人当面戳破抖搂出来。 现在人人都知道她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大伯只是肃州城一名皮毛商,家境并不甚殷实,莫说与富贵显赫的国公府是云泥之别,就连质子府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不。 她爱对别人说自己过得凄苦,她却不想真正过得凄苦。 …… “多谢侯夫人对世子侧妃的关心,帮世子侧妃找到了亲人。”正在魏清荷慌乱时,一道彬彬有礼但强势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出。 是李管家。 他对蒋明娇微微弯腰,含笑地说道:“待世子侧妃的亲人来京城时,世子府必定会安排人以礼接待的。” 魏清荷被从人群目光里救出,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 对。 她现在嫁人了。 就算娘家有了穷亲戚,她也可以借口留在婆家,拿点钱把他们打发了。 这一瞬间她忽然非常庆幸自己嫁了画魂人。 在与阮靖晟确认当年之事之前,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画魂人。 李管家淡淡瞥了她一眼,眸光闪过一丝冷色,转身面对众人时,又挂上了得体笑容。 “诸位来客,品画会马上要开始了,今日世子爷不仅摆出了那一副惊世的‘野渡无人’残画,还摆出了他亲手所作的一幅画,大家何不一起去品鉴一番。” 众人心知是李管家转移话题,纷纷识趣地附和着。 “画魂人又做出了新画?不知能否与野渡无人相较一二?这回我可要好好看看。” “野渡无人舟自在,可是传世之作,十年内可得一却不可得二,我看这画未必能比得上。” “十年得一吗?我怎么觉得是百年得一的佳作?” “说到底还是魏家、哦不,陈小姐的才华出众,才淋漓尽致地创下这等佳作啊。” “只可惜是一副残画。” “残缺有残缺的美。” …… 听着众人热情高涨的议论,蒋明娇饶有兴趣地挑眉,似笑非笑地瞥着魏清荷。 “陈小姐,创下了一副‘野渡无人’的名画?” 第八百五十一章 侯夫人这是在暴殄天物! 众人并未听出这话中的嘲讽,只当蒋明娇是不谙诗画的世家小姐,边带着蒋明娇走向展画处,边恭敬不失热情地介绍着。 “侯夫人恐怕是有所不知,这‘野渡无人’乃是魏小姐,哦不,看我这张嘴,是陈小姐大半年前信手作出的一副画。” “莫看我们这些人在文坛只略有些薄名,于书画品鉴一道却颇有一双挑剔的利眼。若是陈小姐画的只是些寻常女儿家的闺阁画,我们自然是不会多提一句的。可侯夫人您肯定想不到,自小生于闺阁,年纪轻轻的陈小姐,于人生却颇有些自己的理解。她这副‘野渡无人’只用寥寥数笔,截取了春潮急雨时的山涧渡口小景,就画出了千帆历尽后的淡泊旷达抒怀的意境,令我等浮沉几十年的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其余文人闻言亦纷纷插嘴感慨着。 “大师绝非匠人,好画不在技艺在于意境。” “这副‘野渡无人’笔墨里皆是人生。” “老夫画了一辈子的画,却是头一次被如此打动。这幅画当得起‘传世’二字。” …… 那名文人又佩服地介绍道:“这副‘野渡无人’画,最妙的不仅在其旷达的意境,更是在其疏狂的形势。侯夫人待会儿便能看到了。这画从出世之时起,竟就只是一副残画,上面的题诗亦只有半句。” “这幅画出名后,我们曾要求过陈小姐,将这幅画补全,可她只说胸腔内豪情已无,再也画不出前半幅的意境了。” “如今这画已在画坛闯下了赫赫声名,陈小姐因这一画一鸣惊人后,却能忍住名利诱*惑,只口头将这首题诗补全了,却未曾动过这一幅画,这份宁缺毋滥的品性本身就透出了如‘野渡无人’这幅画般的不慕名利的淡泊……” 说话间众人皆来到了画前。 品画会在世子府的花园举行。画展现场布置得极为精致,一共三十多幅水墨丹青画,遍布于长廊假山竹林曲水的各处,并一一照应着画中之景——山配水、水映山、花迎鸟、鸟栖花,一步一景一步一画,画隐于景中景衬托着画,天然淡泊意境若浑然天成。 院子正中是两座伫立的假山,一条人工塑造的大河,与人工制造出的春潮瀑布,一条小小木舟停泊于河上,并无略一船夫身影。 ——正是微缩的‘野渡无人’之景。 景旁立着一展白墙,悬挂着那副‘野渡无人’的画。 墙前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正仰头专注地凝视着这幅画。 他约莫二十出头,墨发如瀑布,仅用一根蓝色发带系起,身着一袭别无他饰的白衣,容貌极其干净出挑,是一种气质干净心思单纯,若少年般的美。 有人小声介绍道:“侯夫人,这便是高丽世子爷,这场品画会的主人画魂人了。” 看得入迷的少年并未理会众人。 李管家替他歉意地冲众人点头。 众人亦都知画魂人的画痴脾性,并未打扰他的赏画,只是指着那副画道:“侯夫人,这便是那副‘野渡无人’。世间曾有语道,人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我看这第三恨便是这奇画无全了。” “只是生为文人画手,我等亦知画者心境对于画作的重要性。陈小姐能偶得这一半幅佳作,已经是福至心灵的灵感之至了。我等又岂能贪婪。”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出声表示赞同,还安慰着魏清荷不必太过焦虑。 魏清荷:…… 魏清荷不焦虑。她只是紧张。她望着众人不断吹捧她吹捧这幅画,紧张得坐立难安,连回头略看蒋明娇一眼都不敢。 …… 听完所有人的介绍,蒋明娇似笑非笑看了眼魏清荷,才扭头笑问众人道:“诸位真觉得这幅残画,是文坛的一大遗憾?” 众人一愣才给出答复。 “当然。” 蒋明娇扭头对世子府侍者道:“既如此,劳烦这位侍者,请帮我取一套纸笔来。” 众人皆不解其意,疑惑地互相对视着。 纸笔? 侍者亦愣了一愣。 李管家瞥了眼侍者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侯夫人的吩咐吗?” 侍者一溜烟去取纸笔了。 因画魂人喜好画画,世子府里不缺丹青纸墨。不多时侍者便拿来一套上好丹青笔墨。李管家还知趣地奉上了一个小桌。 蒋明娇微笑地朝他道了谢,当着众人的面调起了墨。 众人迷惑不解地面面相觑。 侯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很快他们便知晓了。 因为蒋明娇调好墨后,令丫鬟将那副‘野渡无人’取了下来,放在了书桌上后,竟当场挥毫开始补画了。 “不可——” “侯夫人——” “你做什么?” “疯了吗?” …… 众人看明白蒋明娇欲作什么后,都一瞬间瞪大了眼,下意识争先恐后地伸手,拽向蒋明娇的袖子,要将她给拽回去。 但他们都被阻止了。 蒋明娇身旁的侍卫拦住了众人:“侯夫人身份贵重,还请诸位自重。” 望着蒋明娇的画笔落在画上,许多文人一时竟露出天崩地裂的神情,如丧考批地当场嚎哭出声。一些年纪大些的老者,还当场捂着胸口要晕过去了。 “呜呼哀哉!” “暴殄天物,这是暴殄天物啊!” “世子爷,魏小姐,您们快阻止这女人啊。” “一代佳作将被毁于一旦,老夫亲眼看着这一幕竟不能阻止,真是恨不得以身替之。” “罪人,这是文坛的千古罪人啊。” …… 白术听得不耐烦了,叉腰凶狠地吼道:“有空在那儿嚎,还不如过来看看我们小姐画的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嚎。没看见人家世子爷都没阻止吗?” 众人哭声一滞。 他们这时才发现,最在乎这副‘野渡无人’的画魂人,竟真的未阻止蒋明娇,而是背手立在画旁,认真地看着蒋明娇作画。 越看他的眸光越来越亮,神情愈来愈痴迷,忍不住抚掌大赞道:“太妙了太妙了太妙了。” 在画魂人的连连夸赞中,众人竟也哭不下去了。 尴尬地默默收了声后,他们亦悄悄挪到了蒋明娇身后,朝她的画纸上一望。 然后他们的眼睛亦缓缓睁大了,发出了一声惊讶的。 “咦——” 第八百五十二章 祸不单至,倒霉透顶 因‘野渡无人’这幅名画在过去半年的文坛里,实在是声名太甚,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蒋明娇流露出不知‘野渡无人’这画后,文人们便将她当做了不通诗画的闺阁小姐,今日只是随意来品画会看个热闹的。 所以在蒋明娇表示要补画,他们被拦在外头无法阻止时,才那般抗拒愤怒悲恸。 他们觉得这是无知权贵仗势欺人玷污艺术。 ‘野渡无人’的传世佳作,将毁在蒋明娇手上。 但出乎意料。 蒋明娇画得非常好。哪怕是不通书画的侍者,亦能从蒋明娇的运笔调色看出,蒋明娇绝对是一名画技精湛的画手——构图取景落笔色彩渲染,无一不做到了行云流水。 更让人惊奇的是,她很‘熟悉’这幅画。 她落笔时连一丝犹豫都无,仿佛已将这幅画从头至尾画过一遍,了解每一处景色的构图,每一处山坳的色彩渲染,和每一个细节的处理手法,以及创作者最初的框架…… 可众人看得分明,她今日才见到这幅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幅画的作者,不是魏家长女吗? 有心思敏锐的不由得眯起了眼。方才武冠侯夫人丫鬟可是说,魏国公府是武冠侯夫人外祖家,魏小姐与侯夫人曾有一段故交。 这其中能产生的故事可太多了。 …… 许多人一想就出了神,又忙被同伴们摇醒了。 “画完了。” “别愣着了,快看,侯夫人快画完了。” “在题词了。” “题词,是那一句‘野渡无人舟自在’吗?这句题词与这幅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亦是难得的传世佳作呢。” “不,不是‘舟自在’……” “嗯?” …… 在不少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蒋明娇已补完了整幅画,提笔补全了那一句题词。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最后一笔落下后,她轻轻收回了笔,重新放下了潇洒广袖,朝众人略略点了点头。 “画,已补全了。” 听到了蒋明娇的声音后,众人凝视着画与题词,如痴呆了般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画魂人喃喃道:“‘舟自横’竟是‘舟自横’。‘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舟自横’妙妙妙,实在太妙了。‘横’字旷达恣意,透着无拘无束的不在乎,真真是点睛之笔。” “画也好词也妙。” “这般一比,野渡无人舟自在,竟如东施效颦的仿制品,意境与心性是大大不如。” “妙妙妙太妙了。” “蒋小姐,你作得这幅画,题的这一句词都实在太妙了。” 众人才猛然从晃神中惊醒,不着痕迹地发出吸气声。 画魂人说得对,武冠侯侯夫人补得太好了。 从不用思考地决定提笔,到不过片刻便举重若轻地补好的画与词,和与这画浑然天成一体的意境心气,都仿佛……她才是这一幅画的原作者。 相形之下,魏小姐可太尴尬了。 侯夫人信手便能把画补好,身为原作者的魏小姐一直不愿意补画,是真的坚信‘宁缺毋滥’,还是……根本不会? 不少人心下一动,扭头便瞥见了魏清荷。 ——她正立在人群后方,被帷幔遮住了面庞,肩膀微微颤抖着,神态脆弱状态伶仃。 只是众人都没了同情她的心思。 她,真的是原作者吗? 面对画魂人的夸赞,蒋明娇只略微笑了笑:“世子爷盛赞了,只是偶然的小作罢了。” 她再朝魏清荷扭头:“外祖父一向教导我们兄弟姐妹要友爱。所以这次我不欲与陈小姐计较。下次还请陈小姐莫要不问自取。” 白术哼了一声补充道:“这幅画原是小姐陪兄长在大长公主府参加文会时,偶然所做的应试草稿。只因当日湖边风大,小姐作画到一半时,纸张被吹飞了找不回来,才只画了一半。” “后来小姐又画了一副完整的画,送给了东山女神医。现在那副画就摆在东山医学院书房,你们只去看便能知晓。” “如今这半幅残画竟成他人的宁缺毋滥,性情高洁不慕名利的标志了。真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八宝拍着五彩大翅膀,清脆地唱道:“无奇不有、无奇不有。” 画魂人喃喃道:“我的确是在造访大长公主府的文会寻画时,发现这一幅残画的。没想到……” 他猛然扭头望向魏清荷。 众人亦都扭头看向魏清荷,眸光里写满了严厉。 侯夫人方才可说得明白——‘不欲与她计较,下次莫要不问自取’。 不问自取。 这已将魏清荷所做的事昭告得一清二楚了。 她是个贼。 偷她人画,来令自己成名的画贼。 面对众人斥责的目光,魏清荷肩膀不停地发着颤:“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自己是这幅画的作者,一切都是你们说的。是你们把我推到这个位置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的确,魏清荷极其精明,面对众人吹捧,她自始至终都没正面承认过,每每只是微笑应对。 当时他们只觉得她是心性坚定,面对名利尚能心思纯净,不受蛊惑。 如今…… “太精明了。” “老夫真是看走了眼,当初怎么会觉得这女人是淡泊之人,分明心性狡猾如狐,每一个瞬间都想着骗人,令人厌恶。” “装!太能装了。” “一想到我方才还夸过这女人,我就忍不住心中作呕。” “偷人作品来扬名,实在是可耻的画贼!令人唾弃!” …… 面对众人厌恶与唾弃,魏清荷恐惧地不断地后退,求助地看向李管家。 救她。 至少她还是世子府的人,当众丢人也会影响到世子府的。 李管家厌恶地皱眉,到底是准备开口了:“诸位……” 门忽然被一下踹开。 一名凶神恶煞的侍卫带着七八个手下,来到了花园门口,对着李管家拱手道:“诸位,奉长公主之命,捉拿当街刺杀长公主的案犯陈氏女,还请贵府配合。” 扑通一下—— 魏清荷因恐惧而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第八百五十三章 武冠侯会来救她的,一定! 侍卫们来得太过突然,令众文人们措手不及。 他们皆面露紧张。 文人们大多执拗清高,不擅长与人交际。故而这群在文坛颇有声名的文人们,在官场都无太大建树。 但他们亦不是傻子。 长公主在当朝的地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陛下的亲姐姐,真正高居云端的顶级簪缨贵胄。说句不好听的,若长公主在品画会有了闪失,他们指不定会被陪葬。 刺杀长公主?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拉他们一齐下水? 瞥见众人眼里的惊讶,长公主府的侍卫将世子府门口的牛车潲水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白术紧接着也说了换车之事。 众人皆恍然大悟。 为首的侍卫这才拱手道:“在封锁了一整条街,紧急调派近三百名侍卫后,我们找到了一头疯跑后竭力的牛尸,与一个欲乔装逃走的潲水车车夫,还有隐藏在巷间盯梢,并投下红布的贼人。” “经过审讯,他们皆供认不讳——三日前,贵府的侧妃陈氏用银钱收买了他们,指使他们埋伏在贵府门口,守着武冠侯夫人的马车,并在武冠侯夫人下车时,放下红布放出疯牛。” “这是口供与从他们身上搜出的三十两银票。” “人证物证俱在。” “还请贵府交出侧妃陈氏,给长公主府一个交代。” …… 李管家还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口供与银票。 人群已轰然炸开了。 在蒋明娇与长公主府的侍卫将事情梳理一遍后,众人已看得一清二楚。 派人盯着武冠侯府的马车,选在武冠侯夫人下车时下手…… 魏清荷想害的不是长公主殿下,是武冠侯夫人蒋小姐。只是长公主偶然与蒋小姐换了车,才阴差阳错地代蒋小姐受了过。 他们亦心知肚明魏清荷的动机。 魏清荷偷了蒋小姐的画,并借此扬名于画坛,享尽了众人的崇拜。 得知蒋小姐要来品画会后,魏清荷害怕蒋小姐戳破谎言,便特地在门口设下埋伏,想用一头疯牛与一车潲水,令蒋小姐当众出丑颜面尽失,不得不打道回府。 不少品格清高的文人面露厌恶。 身为世子府的世子侧妃,魏清荷有千百种阻止蒋小姐入府。可她偏偏选中了在众人面前,用又臭又脏的潲水泼蒋小姐…… 她是故意要让蒋小姐当着所有人的丢丑。 太恶毒了。 “这女人总把身世悲惨处境难堪挂嘴边,弄得我一直特别同情她。现在看来我的同情竟都是喂了狗。若不是良心坏透了,她是怎么想出这么恶心的招数的?” “她平时装得伶仃脱俗,恨不得只喝无根水吃花瓣,活得如一首不沾凡尘的诗,可害人时招数却这么臭与脏……” “所以她平时都在伪装,唯有害人时是本性流露吧。” “现在我一想到,我还慕名买过她的别的画,我现在就恨不得剁了自己这双手。” “我也要剁手。” “也算是上天有眼,让她惹上了长公主殿下,踢到了一块结实的铁板。长公主殿下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她这回可要完了。” “活该!” “对,活该!” …… 人群七嘴八舌地怒声唾骂着。魏清荷却来不及理会他们。 她畏惧地半跪在地上,望着那群凶神恶煞的侍卫,惊恐地扭头想朝画魂人求助。 可一句“世子爷,世子爷救我,求您救我”还没出口,她的脸就因憋屈给绿了。 因为她看见画魂人正捧着那副‘野渡无人’,询问着蒋明娇问题。蒋明娇与他说话时,他如孩童般清澈的眸子闪闪发亮,神情是毫不掩饰地专注。 显然画魂人是个真画痴。找到‘野渡无人’真正作者后,他就把魏清荷都抛在脑后了。 此时莫说是理会那些侍卫了,就是天上下了刀子,他都肯定不会多看一眼。 魏清荷:…… 知道画魂人是靠不住的,魏清荷不得不望向李管家,咬牙切齿地磕头道:“李管家,求您帮我这一回。” “李管家,我知道您是个聪明人。请您仔细好好想一想,我如今明面上仍是世子爷的侧妃,若长公主府的侍卫说要捉拿犯人,便能径直冲进质子府,把质子府的侧妃带走了。以后京城的人将会怎么看质子府?会不会觉得它是个人人都能捏的软柿子?” “世子爷在京城当质子,身份本来尴尬,更需要自立自尊有强硬手段才是。” “请您三思。” 李管家的眸光依旧厌恶,神情却犹豫了。 魏清荷的话说到他心坎了。 他沉吟后对侍卫们道:“陈氏如今到底是我质子府的人,依礼此事该由我质子府先调查处置。请诸位先回去回禀长公主殿下,晚些儿我会亲自带着陈氏,去长公主府登门致歉,并将陈氏交由长公主处置。如何?” 侍卫们请示过长公主府管家后答应了。 魏清荷这才重重瘫在地上,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拖延时间成功了。 但她也感受到了周围人的厌恶,露出了苍凉的苦笑。 完了。 她的名声、她的成就、她的事业,以及她的婚姻,全都完了。所有原本赋予在她身上的伪装与光环,皆被蒋明娇亲手一层又一层的,轻飘飘地揭了下来,直至最后一层阴暗丑陋的内核。 ——亦是她本来的样子。 从今日起,她将成为过街老鼠,她在京城将无路可走,她的人生将黯然再无希望。 同时她咬紧了牙。 但,她还有希望。 这亦是她拼命拖延时间的原因。 ——阮靖晟。 阮靖晟愿意来这一品画会,定是已想起了当日之事,特地来与她相认的。待他见到她后,一定会立即出手解救她的。 他是武冠侯权势惊人,又一贯对心爱的人深情不移。若是他愿意出手,她一定能转危为安,并再次被满京城的贵女们艳羡。 她只要等到了他,一切就都能好转的。 一定的。 只是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怎么还没有来。 这时李管家亦扭头望向蒋明娇,微笑问道:“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不知武冠侯打算何时到来?” 第八百五十四章 魏清荷: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时候的确已不早了。 在闹出这一通风波后,品画会已快过半了。此时便是阮靖晟到了,仍算是有些失礼了。 故而李管家有此一问。 蒋明娇瞥了眼世子府后院,在听见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后,淡淡地道:“李管家不必着急,侯爷立即便会到的。” 李管家随着蒋明娇扭头,亦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 他略微皱起了眉,走出了花园。 一名早已等候在外的小厮,神情仓皇地匆匆上前:“李管家,不不不不好了。后院的密室……” 李管家瞥了一眼四周,严厉低声呵斥道:“管好你的舌头。” 密室里装着质子府最大秘密,是连世子爷都不知道的。今日世子府举行品画会,来客众多人多嘴杂,焉知隔墙无耳? 小厮惊恐地压低了声音:“管家,后院失窃了。” 咯噔—— 李管家心下重重一沉。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究竟怎么回事,不是派了那么多侍卫看守的吗?” 小厮眼神惧怕惊恐道:“回管家的话,来人实在太强了。他们各个皆利落剽悍,侍卫们对上他们时,连一合之力都没有。只半刻钟,侍卫就都被打晕,密室便被强攻下来了。” 李管家沉声道:“你先照看着品画会,我去后院看看……” 孰料他刚拔腿欲走,门口便传来通传声。 “武冠侯到。” 李管家心道一声‘不巧’。武冠侯身份贵重,画魂人又不通人情世故,他必须要在场接待。偏巧密室这边出了事…… 等等—— 这两件事真只是巧合吗? 片刻后,李管家站在花园门口,微笑迎向阮靖晟:“侯爷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却愿意拨冗到世子府品画,真是令世子府真是蓬荜生辉。” 阮靖晟草草一拱手,算是行过了礼:“被杂事拖住了身,来得晚了些。为聊表歉意,我特地带了些画作,还望李管家莫要推辞。” 阮靖晟本就生得挺拔劲瘦,比寻常大周男儿要高出一个头。又因常年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浸染了一身血煞之气,身着墨黑色常服与黑底暗金云纹靴,大步朝人走来时,他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不少文人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李管家轻眯起了眼。 上次武冠侯来世子府时,气势可没这么咄咄逼人。 刀五奉上了画作:“李管家,这是将军的贺礼。” 不少文人凑过头去看,随后发出了惊叹。 “武冠侯好大手笔。” “这可是前朝吴子夫的宫廷花鸟图,前段时间曾氏商行拍卖这幅画时,老夫也曾参与过竞拍,只是财力不足不得不中途罢休。不想竟是被侯府得去了。” “还有这副程真的山水图,瞧这纸张与盖章落款,就能断定这一定是真迹。” “价值千金呀。” “这副张大山的仕女图,实乃是画技之登峰造极的典范。” “李管家,世子府这回可是大丰收了。” …… 得了价值千金的贺礼,李管家却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阮靖晟。 因为除却一副张大山的仕女图外,这些绝世画作皆是世子府密室的藏物。 显然今天一切皆是一个局。武冠侯夫人借门口的潲水闹剧,与在品画会揭破魏清荷的假面,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阮靖晟趁机潜入世子府密室,打晕侍卫强抢画作,再作为贺礼奉上。 事后密室将将传出被盗,武冠侯便毫不掩饰身份地登门,拿着这些画作作为贺礼。 他想要做什么。 或者他发现了什么。 “这些画作只是府上库存的一部分。”阮靖晟漫不经心地瞥着李管家,唇角笑意极冷,“若是李管家想要更多的画作,可来侯府来观赏。本侯随时扫榻欢迎。” 李管家挂着得体的微笑,微微弯下了腰:“那就承蒙阮将军的慷慨馈赠了。明日世子爷必定会上门欣赏侯爷的珍藏。” 二人微笑着,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冷意与戒备。 事情已经办完了,阮靖晟便朝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本侯是个武将,不通这些诗书文画,今日便不多搅各位的兴致了。” “告辞。” 蒋明娇以朝众人略略点头,戴上帷帽便要离开。 画魂人痴痴跟上了前:“侯夫人……” 蒋明娇扭头看画魂人:“世子爷有事吗?” 画魂人其实只是想让蒋明娇留下,讷讷地问道:“这副‘野渡无人’的画,您打算怎么办?” 蒋明娇轻轻笑道:“书画易得,知己难寻。这幅画能得世子爷喜欢,便是他与世子爷的缘分,就让它便留在您这里吧。” 画魂人再找不到理由挽留,只能痴痴地望着她背影,久久挪不开眼。 挪不开眼的还有魏清荷。 自阮靖晟一踏入屋内,她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希冀着他能扭头看她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与她相认,带她走出这水深火热的境地。 但没有…… 除却和李管家说话时,阮靖晟温柔神情的眼里,都只有蒋明娇一个人。 他只看得到蒋明娇。 这让魏清荷无端地愤怒。情感快于理智地,她在阮靖晟欲离开时喊出了声:“侯爷。” 阮靖晟脚步一顿,狐疑地扭头看魏清荷。 魏清荷希冀地望着他:“您不记得我了吗?” 阮靖晟拧起了眉。 有文人小声解说道:“侯爷,这是魏国公府收养的长女,现在是质子府的侧妃。” 魏清荷膝行了两步,匆匆追了上去,眸中盈满了泪水:“侯爷,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的,在国公府的后院,你救了我一条命。前段时间我还给您写过信的……” 阮靖晟利落地离开,只冷冷撂下一句:“请李管家管好府上的侧妃。”然后搂着蒋明娇的肩膀,伸出手替她遮着外头阳光,将她温柔送到了马车上。 嘚嘚嘚——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离了世子府。 呆呆望着马车离开后,魏清荷如被抽空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软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呢?” 李管家居高临下地厌恶看她,声音冰冷无情地吩咐着:“立即拟一封休书出来,派人把休书与她一起送到长公主府。” 在保持了世子府的基本体面后,他一天都不想留这祸害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她究竟是做了多少错事 第八百九十九章 当天傍晚。 长公主府。 门口。 长公主府的管家朝李管家拱了拱手,便让人将装着魏清荷的马车带入了府内。 望着马车彻底驶入府内,李管家才坐上了回世子府的马车。 车夫问道:“李管家,长公主府的人怎么说?” 李管家冷淡地道:“人和东西都收下了,看来是不打算计较了。” 车夫松了一口气。 另一名车夫撇嘴:“长公主府的胃口果然够大,我们拿出了那么多贵重的宝贝,他们竟只是不计较而已。为了平这女人闯下的祸,世子府这回可亏大了。” 车夫亦是厌恶地点头:“真是个祸害。” 另一名车夫又道:“还是个命好的祸害。虽然她成天把自己身世不好境况伶仃挂嘴边,可有眼睛谁看不出来,她这命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打小死了娘,却还有个负责的爹;等爹也战死沙场了,要变成孤儿时,她偏偏被魏国公府收养了。” “以她原来的出身与相貌,也就是一辈子在肃州城当个穷丫头,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了。偶然撞了大运后,她竟一*夜成了国公府千金了,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这些且都不说了,等她长大了惹得国公府都不要她了时,竟又成了咱们世子爷的侧妃了。你们都是知道的。这次若不是她惹上了长公主府,以世子爷的菩萨心肠,她只凭这侧妃名头,都能好吃好喝地在世子府过一辈子。” “这世上真正命苦的人有千千万万。” “她手握着一把最好的牌,都能打得稀烂,落得如今这阶下囚的境地,怪谁?” 车夫摇头道:“还能怪谁,怪她自己呗。身在福中永远不知福,永远不知感恩与满足的人,莫说是成了国公府千金,就是投胎成了公主皇后,只怕也能把自己活活作死。” “她不是总在抱怨命不好,抱怨国公府对她不好,抱怨世子府对她不好,千方百计要攀武冠侯府高枝吗?这回落在长公主手里,看她还能怎么抱怨。” 李管家听得表情怔忪。 的确,天下万千诸事里,唯有‘命运’二字最残酷最无法解释。他与魏清荷出生相似,若他能有魏清荷一半命好,如今只怕…… “都别说了。”李管家强行压住心中念想,冷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派个人专门盯着她。虽然已递了休书,但她到底当过世子府侧妃,若仗着世子府名号招摇惹事,是对世子府的不利。” 两名车夫恭敬应是。 此时的李管家并不知晓,他这以防万一的一招,此后未再派上用场。 因为魏清荷再无招摇的本钱了。 长公主恨毒了她,令她在府里扫了半年夜香后,才在魏国公府的问询下,将只剩半条命的她赶了出去。 等候在长公主府外的是魏清荷在肃州城的大伯。 魏清荷当然不肯甘心去肃州城。她接连在魏国公府与世子府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却都只落得被侍卫蛮横掀走的下场。 最后她是被大伯绑着上的去肃州城的马车。 蒋明娇并未太苛待魏清荷,在找来她大伯时,便给了足够她下半辈子嚼用的钱。可她大伯是个贪婪短视的人,生生将钱吞了一大半,只打发了魏清荷一两银子,便将她卖给了当地一名老员外郎作续弦。 不肯接受的魏清荷,与大伯争吵反抗拒婚时,被大伯一巴掌扇到了脸上。 “哭什么哭,你本来就是这个命。你看看你周围的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是这样活的。国公府当年把你捡走,是你祖坟冒了青烟。你在云端享了十几年的福,这我管不着。但你自己抓不住那福气,跌回了你自己该有的命,就给我好好忍着。” 一句‘你本来就是这个命’,令魏清荷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当晚她便被人绑着塞上了花轿。 五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孩。因受不了丈夫接二连三地纳妾,与前头元配留下的孩子的欺凌,她带着孩子偷跑了出来。 在险些饿死时,是甘州城新建的女子庙救了她们。 女子庙的人听说她的遭遇,确定她真的不愿意回家后,给她介绍了活计让她养活自己,并告诉她若是她表现得好,她们可以让她加入女子互助联盟,筹谋着立女户自力更生。 “这些都是东山女神医替咱们争取来的呢。” “从此咱们命不好的女人们,也能有机会凭着自己的双手,救自己一把了呢。” “真好。” …… 听到熟悉的名字,望着周围女人面庞上的笑容,魏清荷在踩织布机的间隙,失神地愣住了。 她恍惚地想起了一段遥远的对话。 那时一名偷了她的诗的姜姓文人用居高临下地语气叮嘱着她:“魏小姐的才华着实是天赋异禀。只是魏小姐作为女子第一人,可千万莫要学女神医般胡闹。” 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是一句“我知晓的。” 女神医救了万千女人性命的‘立女户’,在他们口中只是胡闹。 而面对着他们如此嘱咐的她,只敢忍气吞声装不知道,只敢借对女神医改革的嗤之以鼻,来获得其他文人们的居高临下地认可,并为此沾沾自喜。 …… 谁知一生跌宕流离到最后,竟是她曾经贬低过的东山与立女户,救了她一条命给了她一条活路。 她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 这些年,她究竟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马车里,李管家吩咐完后,便将魏清荷抛在脑后:“给武冠侯府的登门礼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车夫迟疑问道,“只是武冠侯明显来者不善,咱们就这么上门,岂不是任人宰割?” 另一名车夫也问道:“李管家,我们与侯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们为何要忽然针对……” 李管家阴沉着脸。 他知道武冠侯为何针对世子府。在密室失窃后,他进去盘点过。除却那几张作贺礼的画外,丢失的还有他寻的女子画像。 武冠侯是冲着他寻人的动作来的。 李管家手指在小炕桌上轻敲着,沉声道:“你们说得对。要想和武冠侯府谈判,我们手里必须要有足够重要筹码。” “譬如,武冠侯不是最珍视他的夫人吗?” 第八百五十六章 女神医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东山。 清晨。 时值初夏时节,天亮得比寻常早不少。城门口的晨钟敲响了第三声,整个东山已‘醒’了过来。 ——女子庙里,女人们谈笑洗漱着;蜿蜒山路上,母亲们结伴送孩子去托儿所;学堂门口,孩子们背着小书包嬉戏地打着招呼;作坊门口,机器嗡鸣声已缓缓响起;市集门口,小贩们拖着板车,边咬一口大饼吆喝一声;东山医学院门口,人流如织声如鼎沸。 刚跳下马车的兰香,大口呼吸着饱含着晨露的空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无论已看过了多少次,我都觉得每日晨起时的这一幕,实在是太朝气蓬勃了。” 紧接着下车的白术,骄傲地昂起头:“咱们东山当然是最好的。” 二人相视而笑。 她们都是东山创立前,就跟在蒋明娇身边的,可以说是亲眼看着东山的创立的,因而更觉东山的发展亲切。 “好了,别王婆卖瓜了。”掀起车帘下车的蒋明娇,无奈含笑望着二人,“兰香,我记得今天可是轮到你在文学院领导早读了。时候已不早了,你确定不要出发了吗?待会儿迟到了可别哭哦。” “瞧我这记性。”兰香被提醒了,拍着脑门‘哎呀’了一声,快步朝文学院奔去:“小姐,白术姐姐,我去上学啦。” 蒋明娇与白术都含笑看她离开。 清晨的天穹是如水洗过的蓝,一轮红日染红了半边云霞,兰香穿着一袭蓝底白衣,背影在山路上跋涉时,如一朵开在薄露中的玉兰花,花瓣洁白气质清雅。 ——正是她应有的模样。 蒋明娇与阮靖晟成婚后,便无需再在府中隐藏身份。 兰香得了自由。 蒋明娇曾问过她想要做什么。自把她从蒋明娆手里救出时起,蒋明娇就没想过让她再当丫鬟。 这丫头因为长得与她相似,已经在这短短几年里,吃了太多的苦,后来又甘愿在府里闷了一年,帮了她的大忙。 蒋明娇想补偿她。 她也一直在找兰香父母。 只是因被拐卖的事过去太久,人证物证缺失得厉害,她暂时只能得知兰香是打东北边境来的,却找不到她家人的线索。 她也提过要送兰香一份家业。 兰香拒绝了。 她说她仍想留在蒋明娇身边,并和蒋明娇提了一个要求——她想要去东山的文学院上学。 在与周有明打赌立女户时,京城东山曾经得到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女才子们支援。 赌约结束后,一些女才子们在见识过东山的种种后,决定带着蒋明娇支援的银钱,回家乡建设下一个东山。 另外一些女才子则留在了东山,合力创办了一个文学院,专门教经过东山启蒙基础教育后,有潜力成材的好苗子。 兰香是符合要求的。 在答应帮忙扮演蒋明娇前,兰香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但在这一年里,蒋明娇给兰香请了一个可靠的女夫子。 现在兰香已能写文章了。 她还立志成为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女夫子呢。 难得兰香有一个要求,蒋明娇自然是全盘支持的。 所以兰香最近依旧随蒋明娇住在武冠侯府。每日清晨她会与蒋明娇一起,乘车来到东山上课。晚上再与蒋明娇一起回府。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连一个小丫鬟都愿意妥善安置,蒋小姐果然慈悲心肠。” 蒋明娇扭头望去。 是陈王。 他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火红长袍,长袍袖口领口绣满明黄火焰纹,看起来如一团燃烧的火。 在如此张扬艳丽的装束下,他的面庞被衬得愈发病态秾艳,眸色漆黑嘴唇苍白,仿佛被太阳一晒便要化掉的病阎王。 他实在太艳了。 过往行人无一不驻足观看,还因此出了几场撞人事故。 蒋明娇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朝东山医学院走去:“王爷,您的父亲似乎不这么觉得。” 陈王挪动着轮椅不急不缓地跟着蒋明娇,殷红*唇角勾起妩媚的弧度:“经久不见,蒋小姐依旧如此幽默。” 蒋明娇淡淡道:“王爷,你昨日一直在东山医学院,晚间才离开打道回府,与我不过五个时辰未见。” 陈王歪头‘咦’了一声:“是吗,我怎么觉得与蒋小姐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实在是思之如狂呢。” 蒋明娇扭头喝道:“王爷,还请慎言。” 陈王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无奈认输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话,蒋小姐还请饶我一回。” 说话间二人已到医学院。 蒋明娇自小门绕了进去,陈王亦跟了进去。 蒋明娇拿出一包药包,递给了陈王道:“这是王爷的最后一副药了,吃完了王爷就可以‘病愈’了。” 能在大皇子手下生存多年,王爷自有他独到的本事。 浴兰节灯会后,大皇子打算让陈王在府里抵挡朝廷追兵,为他的逃跑拖延时间。 陈王却不欲遂他的愿,一早就入了宫在金銮殿哭惨,把锅全甩给了大皇子。 他不仅状告了大皇子谋逆,还拿出了许多证据,证明大皇子一直在给他下毒,胁迫他必须隐瞒真相,他实在无辜云云。最后他还承诺带头大义灭亲,帮昭仁帝找大皇子下落。 这一场唱念做打下来,陈王不仅没收到责罚,反成了大义灭亲效忠朝廷的忠心典范。 其中他被下毒证据,自然是出自蒋明娇之手。 昭仁帝‘怜惜’陈王身世多舛,下令让蒋明娇给他解毒。自此陈王便日日来东山报道了。 陈王却不接那一个药包,只抬头望着蒋明娇:“女神医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蒋明娇淡淡道:“我不明白王爷这话是何意?” “女神医,如果我现在活不久了。”陈王望着蒋明娇,轻轻地笑问道,“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考虑一下我对你的承诺吗?” 空气倏地一静。 二人皆明白‘承诺’是什么。 蒋明娇正视着陈王:“我是你的大夫,我比你了解你的身体。你虽然中了毒,但却不影响健康,你还能活很久。” 陈王执拗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轻叹一口气,淡淡地转身道:“王爷,你的话里从来都有着太多谎言试探玩味,我没办法相信你,对不起。” 背后久久无声。 正当蒋明娇觉得奇怪,欲要扭头去看时,外头传来了白术急切的声音。 “女神医,不好了。” “兰香丢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打不打算与我合作,将计就 两刻钟后。 蒋明娇站在了文学院门口,望向文学院被撞掉的窗户,望着众人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众女孩子们惊慌失措,互相对视后都望向了女夫子。 今天的女夫子是文秀。 她亦是头一次见这架势,面色苍白地道:“回女神医的话,今日是我来上课。因上次上课讲的内容深了一些,我便想着提前到教室,找学生问一问她们听懂了没,需不需要修改课件。” “到教室时,我便发现兰香在里头带领大家早读。” “我没有打扰大家早读,只找了一个学生出来,与她在教室外的操场上坐着问问题。” “谁知我们才聊了一会儿,就看见从山坡处,偷偷摸摸潜来了一批黑衣人,用极快的速度跑了上来,窜进了教室里,抓起了几个女孩子分头逃窜离开了。” “其中就有兰香。” “我不敢耽搁,立即按照训练地放了报警信号。” …… 严颐在她说完后,低头迅速补充道:“回女神医的话,甫一得知报警信号,我就令人封锁了东山几个出口,并派人朝着歹徒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在女子庙与医学院与几处荒野,我们发现了四五个被拐走的女孩子。” “但我们没有找到兰香。” “据这些女孩子交代,这些黑衣人并未打算伤害她们,带着她们引开了追击的人后,就迅速扔下她们离开了。” “我怀疑这些人真正的目的是兰香,其余女孩子都是他们为了引开追兵的障眼法。” 白术急切补充问道:“他们有没有透露过,为什么要拐走兰香?她平时只和府里的人打交道,都不认识外头的人。怎么会有人专门要劫她?” 严颐迟疑道:“那些人并未说过要拐兰香的目的。只是在交谈时被那些女孩子们听见了只言片语……” 她犹豫地抬头看蒋明娇。 “……他们在绑了兰香后说了一句,‘画像上分明是这个人,只是她身旁为什么没有侍卫看守’?” 白术迅速惊惶地扭头看向蒋明娇:“女神医!” 画像。 侍卫。 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一群人是拿着画像,想要绑架小姐的。只是兰香与小姐生得太像,他们弄错了人。 蒋明娇亦想到了这一层,轻轻眯起了眼。 严颐补充道:“现在东山的侍卫队早已封锁了所有出口,只是还没来得及排查。我现在就令人去彻底排查。” 蒋明娇*点头:“多带些侍卫。” 一直在后头旁观的陈王,浓黑剑眉轻轻一挑,笑吟吟地对蒋明娇道:“女神医,我来东山看病时都带了不少侍卫,需要我的帮忙吗?” 蒋明娇瞥他一眼。 陈王似一只令人怜惜的艳鬼,面容苍白羸弱,一双桃花眼却是挑衅兴味秾艳的:“女神医?” 蒋明娇扭过了头:“随便你。” 早在东山露富后,蒋明娇就考虑过东山的安全问题。除却阮靖晟给她的一批女子暗卫外,她还招聘了好几批侍卫。侍卫们交由刀一与刀五等人训练过,如今已皆能堪大用。 此时他们已全数出动了。 两个时辰后。 医学院待客厅。 已得到了贼人被捉拿的蒋明娇,坐在上首,捧着一杯温热的茶等着。 陈王毫不脸红地赖在她身旁,饶有兴致地评价一句:“这么快就找到了人,东山的治理果然令人叹服。” 蒋明娇淡淡道:“比不得王府侍卫的训练有素。” 说话间黑衣侍卫将八个身着病号服的人,轻巧地摔在了地上。 “女神医,人找到了。” “兰香小姐也已被找到,现在正在晏珠小姐处喝药。晏珠小姐说兰香小姐除了稍微受了些惊吓外,并无大碍,吃点药好好休息一天即能恢复。” 白术立即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蒋明娇则看向那几名犯人。 为首的侍卫踢了几个病号服人的屁*股:“这几个贼人倒是聪明得很,一看我们封了东山开始搜查,自己着一身黑衣肯定会暴露,就想出了法子,插到了看病的病人队伍里,还一个个都登记了病症。” “一个是痔疮。” “一个是伤寒。” “一个是脚疮。” “一个是喉疾。” …… 这群贼人的确是训练有素,被侍卫们当众戳穿并念了病症,连眉梢都未曾有过稍动,只如木偶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为首侍卫皱着眉摇头,走到蒋明娇身边,低声道:“女神医,从方才起他们就一直这样了。我们审不出东西。” 否则她不至于浪费时间,当众朗读这些人的病状,试图通过羞辱激起他们的反抗。 陈王用纤长如玉的手指掩住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扭头对蒋明娇笑道:“女神医似乎遇上了难题,恰好本王于审讯上颇有一套,需要本王帮忙吗?” 众人皆抽了抽嘴角。 暴戾成性的陈王说他于审讯上有一套?是在‘虐·杀’上有一套吧。 蒋明娇朝侍卫首领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王爷好意了。” 她起身在八名贼人面前走了一圈,站在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身前,淡淡地道:“你应该便是他们的首领了。说罢,世子府派你们来绑架侯夫人,是想要做什么?” 如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几人皆下意识惊讶抬头。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他们又迅速低下了头,依旧沉默地一言不发。 蒋明娇淡淡瞥着他们:“东山医学院的病历,除却需要大夫填写的病情症状诊断及用药情况外,姓名年龄籍贯皆需病人自行填写。” “看得出你们极为谨慎,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笔迹,所有信息皆是找人代写的。” “只是你们漏掉了一点。” “京城人写自己籍贯时,只会写京城,而不会写大京。只有高丽人因国内有个首都唤作京城,才会在作为区分时,把大周朝的京城唤作大京。” 蒋明娇的话音刚落地,严颐便找出了八份病历,一一检查后道:“女神医心细如发,这八份病历上的籍贯皆是大京。” 尽管再三压抑掩饰,八名贼人背仍旧明显绷紧了。 这只代表一点。 蒋明娇说对了。 东山的侍卫们互相对视着,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诧与崇拜。 这群贼人犟得和茅坑里的石头似的。方才他们对其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动刑威胁,都未得到半分情报,女神医只瞥了一眼,就猜出了这些人身份。 女神医实在太厉害了。 望着已开始颤抖的八人,蒋明娇淡淡地道:“你们换下黑衣穿上病号服,也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但你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在细节做得不到位的情况下,做得越多只能暴露得越多。” “比如……” 蒋明娇刻意拖长了声音,望着他们衣服上的结道:“东山的病号服并没有扣子,只是用一根腰间细绳固定。而你们打结的方式与人不同。” 众人望向八人腰间的衣结,皆发出了恍然大悟地惊呼。 “果然不一样。” “我认得这衣结,叫做渔民结,是海边风浪大,船容易被吹走。渔民特地发明出来固定船只的,固定东西特别结实。” “我方才盯着这些人看了半天,都没有发现他们衣服打结的方式不一样。女神医只一眼就发现了。” “天,女神医也实在太厉害了一点吧。” …… 虽然依旧沉默地跪着,几名病号服贼人已咬牙切齿。 蒋明娇淡淡地道:“正如他们所说,这种结被唤作渔民结,是海边的渔民常用的。大周京城地处内陆,会在慌张紧迫时下意识用出这一种结绳法的人并不多。但在两面临海,许多百姓以渔业为生的高丽就不同了。” “且你们的目标是兰香,哦不,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与兰香容貌相似的武冠侯夫人。” “而武冠侯夫人昨天刚刚造访过高丽世子府。” “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后,除了高丽世子府,我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那被蒋明娇挑破身份的其貌不扬的首领,怒然地抬起了头:“你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蒋明娇微微一笑:“很简单。我身边也有侍卫的保护,见过侍卫们的训练过程。因而我知道侍卫们在常年不间断的训练下,有许多深入骨髓的潜意识,第一点就是森严的等级尊卑,第二点是对长官的绝对服从。” “方才你们被扔进来,大家都在习惯性地左右找长官,只有你趁乱抬头看了我一眼。这说明你寻常并不习惯听命于他人。” “且你没发现,出于长久的习惯,你跪得比其余人稍微向前一些吗?” 那人猛然低头。 果然,他跪得比周围人,要稍微突出半个指节。 他面色惨白。 没想到他竟是在这种小细节上露了痕迹。 啪—— 啪—— 啪—— 坐在轮椅上的陈王用力地鼓起了掌,赞赏地望着蒋明娇:“早听闻女神医不仅医术过人,更聪明绝顶谋略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都不着痕迹瞥了蒋明娇一眼。 这些天里,陈王几乎每日都要这么向女神医‘表白’一回,其热烈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但女神医却从未有过回应。 严颐知道蒋明娇不喜欢听这些,忙转移话题地问道:“女神医,你打算如何处理这群贼人?” 陈王苍白面庞上,嘴唇殷红不已:“女神医是知道的,我对于处理人形垃圾上颇有经验。若是女神医不嫌弃,我可以替女神医处理了。” 蒋明娇依旧没理他,望着为首的贼人道:“你与派你出来的李管家约定的是何时会合?” 那贼人面色挣扎许久,才咬着唇道:“约定的是今日午时。” 蒋明娇扭头看了眼天色:“还有时间。” 众人皆不解其意。 陈王却摸着下巴,挑起了眉道:“听女神医的意思,您是暂时不打算处理垃圾,而想将垃圾废物利用了?” 众人才恍然大悟。 严颐亦掏出了一个小药瓶,给八人一人喂了一颗药丸。 “正好我也觉得李管家一系列动作实在大胆,背后恐怕另有指使,却始终不得其法接近。”蒋明娇这才淡淡地问:“所以你们考虑好了与我合作,演一场将计就计吗?答应是一个死,不答应是生不如死的那种?” 第八百五十八章 我只是在找我妹妹而已 当天傍晚。 武冠侯府。 待客花厅。 阮靖晟面庞冷硬肃杀,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管家,厉声叱问道:“你究竟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人,自然指的蒋明娇。 一个时辰前,阮靖晟便通过刀一刀五等人,知晓了蒋明娇想‘将计就计’,会佯装落入李管家手中,顺藤摸瓜地找到其老巢,嘱咐他莫要慌张,尽量配合她的计划。 紧接着李管家便找上了门,声称手握武冠侯夫人下落,要与他直接对话谈判。 得知真相的阮靖晟自然是‘愤怒地’答应了。 于是便有了如今一幕。 李管家跪在地上,脖颈上横着一把剑。刀五手持着剑柄,冷冷地注视着他。 李管家姿态是受制于人的,神情却未流露出半分卑微。他不卑不亢地仰头,望着阮靖晟微笑道:“侯爷莫要紧张。鄙人知晓侯爷与夫人感情良好,特地嘱咐过手下的人万事小心,莫要伤到了侯夫人。” 阮靖晟肃杀神情不变:“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折,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管家看都未看脖颈边的剑,仰头微笑地望着阮靖晟:“这句话,应是我问侯爷才是。您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折地针对我们一个小小的世子府,搬空了我们的密室,究竟又是要做什么?” 阮靖晟杀气毕露地轻眯起了眼:“你是为了逼我还回世子府的情报,才派人绑架了娇娇?” 李管家不卑不亢地仰头:“是。” “好大的胆子。” “承蒙侯爷夸奖。” 寒暄过后是压抑地安静。 双方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地审视着对方。 气氛若充满着火星味。 忽然阮靖晟盯着李管家,一字一顿地道:“上一次拜访世子府时,我曾经问过李管家,世子府是否在暗中寻找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当时李管家的回答是否定的。” 李管家笑容不变。 “但……”阮靖晟放缓了语气,刻意加强压迫感,“在昨日得到的那些情报里,我找到了许多张一模一样的十六七岁的女子画像。我令人拿着画像到市井打听了一圈,原来早在一年前,李管家就让人拿着这张画像,在各家戏院剧院与高门使唤丫鬟间,寻找容貌相似的孤女了。” 李管家彬彬有礼地道:“事情是这样的。鄙人因身份卑微,一直未曾有机会婚娶。去年时家里催得急,我恰好又对一名女子一见钟情,才一时做了荒唐事,令人满京城地寻找。真是让侯爷见笑了。” 刀五掐住了他喉咙,冷笑着道:“当着侯爷的面都敢瞎扯。不怕掉了脑袋么?” 李管家因窒息面色青紫,浑身难受地痉挛着。等被刀五放开后,他捂着喉咙咳嗽了半晌,才潮红着脸缓了过来:“侯爷好暴躁的脾气。” 阮靖晟沉声道:“那你又准备怎么解释,世子府密室里堆积成山的平阳侯府人口资料,以及你一直在暗中收买平阳侯府情况的消息。” 李管家不说话了。 他的背绷紧成了一张弓。 “本侯的娇娇便是平阳侯府的。你那副画像上的女子,容貌也与她有两三成相似。如今你又暗地里绑了她。”阮靖晟冷冷地注视着李管家,“你是从什么时候盯上平阳侯府的……” 李管家依旧弓着背跪着:“我不是,侯爷您误会了,我并非在寻找武冠侯夫人……” 阮靖晟沉声冷笑道:“李成信,你以为我还会听你那些鬼话吗?” 听见‘李成信’三字,李管家猝然地抬起了头,毫不退让地与阮靖晟对视着:“侯爷知道了?” 阮靖晟冷笑道:“李成信,高丽王的庶长子,高丽王的前世子人选之一。十年前你母亲被查出与侍卫私通,被高丽王赐了死罪。你虽然证明是高丽王血脉,却仍受到了牵连,被贬为了庶民。若不是画魂人念及他与你的兄弟之情,令你改头换面后当了他府上的管家。你只怕已被其余兄弟给杀了对吗?” “所以你现在盯着平阳侯府,又是在想如何借平阳侯府翻身吗?” 李管家闭了闭眼:“早在密室失窃时,我就知道身份瞒不了多久。没想到武冠侯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敏锐。” 阮靖晟并不受他吹捧:“除了那些画像,你还在寻找京城十一年前的人牙子,朝他们打听一名十一年前从高丽被拐到京城的女孩。” “为了不走漏消息,你会在找到每一个人牙子后,再将他们悄悄地灭口。” “就这么的,在得到无数条令人失望的假消息后,你得到了一条消息。十一年前,有一个人牙子从一群拍花子的劫匪手里,买到了一批从东北边境拐来的小孩。其中有一个小孩便是在高丽被拐的。” “之后这名小孩被卖到平阳侯府。” “是吗?” 李管家久久未曾回答,神色晦暗不明。 室内安静了很久。 他才闭了闭眼睛:“是。” 阮靖晟沉声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李管家却并未回答,只抬头望着阮靖晟:“侯爷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否也问侯爷一句?侯爷又是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关注这件事?” 阮靖晟望着他道:“因为我也在寻这一个女孩。” 李管家面色一变。 阮靖晟问道:“她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管家木然半晌:“她是我的妹妹。当年母亲事发时,王宫里实在太动乱了,她被与母亲有仇的妃子的人带出了皇宫,刻意地扔在了大街上。” “我和妹妹关系很好。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她。在前年我找到了那些拍花子,得知他们把我妹妹卖到了大周。” “从此我就立志要来大周寻妹妹。” “原本这次来高丽的质子,不应该是画魂人的,是我故意煽动他说中原有很多极妙的画作,才让他主动与王开口,要来大周当质子的。”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但我真的需要找到妹妹。” “侯爷,我妹妹一直生活在高丽,与你要寻找的人一定不是同一个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我已经全交代了,求您放过我吧。” …… 第八百五十九章 侯爷,你应该替别人担心才 室内陷入安静。 在一直以来的接触中,众人眼里的李管家,都是待人不卑不亢行事大方得体,喜怒不动于色,实力不容小觑的深沉之辈。 此刻他黯然地垂着头,背脊微微佝偻,颓丧且自责地袒露着自己过往伤口,实在太像一个痛恨自己弱小的好哥哥,会令人忍不住动恻隐之心。 侍卫们皆不忍偏过了头。 刀五亦皱了皱眉,抬头询问地望向阮靖晟。 “为寻找妹妹费了这么多气力,李成信你倒是个好哥哥了。”阮靖晟似乎也被打动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听不出情绪地评价一句。 李管家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刚欲再次示弱地开口:“侯爷,我说得都是真……” 阮靖晟便冷然嗤笑一声,加重了语气道,“只是你把我们都当傻子?以为这般编一套谎话,惺惺作态一番便能骗过我们了吗?”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武冠侯府的手段,不见棺材不掉泪。”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 李管家还在骗人? 他们竟被愚弄了? 李管家瞳孔极快紧缩一瞬,面上依旧黯然地垂头道:“侯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阮靖晟用脚尖挑起他手腕,踹飞了他藏在腕内的尖刀,冷笑着道:“一个为自己走失妹妹哀哭的哥哥,会随时都做好了攻击姿态?” “还是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在高丽做的那些事?” “譬如当年那碗令你母亲畏罪自杀的鸩毒,是你亲手喂到她嘴里的。只因为你怕她在审讯时抖搂出,你在夺嫡时对你父皇做过的事,令你也跟着丢了性命,再无翻身之机了。” “又譬如画魂人当年坠湖,根本就是你动的手脚。你想做一番苦肉计接近他,便偷偷找人推了他下湖,并在他落水垂死时跳下去救了他,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事后你又假装因落水病了足足一个月,令他对你愧疚又感激,从此愿意收留你在府里了。” “一个亲手杀了自己母亲,玩弄自己亲兄弟感情的权利动物,会单纯只为了十年前的兄妹情,从高丽奔走到大周京城,花了足足一年时间寻找?” “李管家,你真以为你能骗过天下人?” 李管家心知自己画皮已被彻底剥掉,便再也不伪装示弱了,面庞冷漠无情地道:“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知道,武冠侯果然好手段。” 阮靖晟并不理会他的吹捧:“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找那个女孩?” 李管家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腾地站了起来,直视着阮靖晟道:“侯爷,我又为什么要告诉您?您似乎忘了您的夫人还在我这里。您不是对她深情不移,视她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吗?” “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似乎在我。” 阮靖晟眼神果然‘紧张’了,扼住了李管家脖子:“你想要对娇娇做什么?” “咳咳咳……我不想做什么。”被阮靖晟扼住喉咙,李管家发出窒息的咳嗽声,却依旧竭力保持着微笑,“我只是想提醒您,为了您夫人的性命,您最好听我的吩咐,交出您从世子府密室得到的情报,并安全地把我送出府。” “否则只要我与资料不能平安出府,您夫人也不能平安地回到武冠侯府。” 噌—— 侍卫们都拔出了刀,怒视着李管家。 李管家用力咳嗽着:“侯爷,还请您好好考虑。用贵夫人的命还我一条贱命究竟值不值。” 片刻后。 阮靖晟松开了李管家,沉声呵斥道:“放下刀。” 侍卫们皆放下了刀。 李管家得到了自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侯爷,我现在可以带着资料离开了吗?” 阮靖晟抬了一下下巴道:“把在密室里得到的东西都找出来,让他带回去。” 刀五‘着急’地劝阻:“侯爷?” 阮靖晟喝道:“快去。” 刀五‘不甘心’地瞪了眼李管家,愤然点了几个侍卫离开了。 李管家微笑道:“侯爷是个爽利人。我知道大周人重礼节,为了侯夫人的清誉着想,我还是希望侯爷对这些资料守口如瓶,不要对第二个人讲。您看呢?” 侍卫们怒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李管家只微笑地望着阮靖晟。 阮靖晟声音沉沉:“可。” 两刻钟后。 李管家放出了信号弹,带着资料坐上了马车,对阮靖晟恭敬道别道:“侯夫人目前在我那儿休息。一个时辰后,侯夫人便会被送回到侯府,今天贸然造访真是叨扰侯爷了。” 阮靖晟肃然地一言不发。 待李管家转身一离开,武冠侯府众人面庞上的怒然,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同情。 “夫人猜得没有错,他真的把夫人带到他老巢藏着了。” “想到待会儿他回老巢后,看见老巢被掏空的表情,我真是同情地翘起了嘴角。” “这与放一头猛虎入自己巢穴有什么不同?” …… 阮靖晟立即无声扭头。 刀五反应极快,一巴掌忽上了那人面庞,字正腔圆地纠正道:“长这么大一张嘴,怎么都不会说话呢?什么叫猛虎,咱们夫人分明柔弱得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最需要人保护的小猫咪!” 阮靖晟这才满意扭回了头,转头吩咐道:“派人跟着李管家。咱们今天也去他老巢,娇娇那么善良柔弱,可不能让他给轻易欺负了。” 众人:…… 侯爷,您这话应该倒过来说才对罢?! · 这厢。 作为一只合格的狡狐,李管家当然是早早布置好了三窟。 得到了情报后,他并未回到世子府,而是很快下车甩掉了武冠侯府马车,又在附近马行换了三匹马,甩掉了所有追兵,直接奔赴了自己老巢。 ——这是靠近京城西郊的一处小村庄,里头储存着他多年积蓄,收买的打手人马,与一些保命的绝密情报,比之世子府密室的只多不少,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此他平时极为谨慎,甚少透露此地的消息。 马蹄嘚嘚嘚地敲击着地面。 他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有什么奇怪声音。 他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加快速度翻过了一道山头,然后望着眼前的一幕,一口老血梗上心口,差点直接厥了过去。 他的老巢,被烧了。 火光冲天。 第八百六十章 所以,居然是她? 火舌腾地窜上了半空,映红了半边天空,黑烟震得人连连咳嗽着,周围村民怕火势蔓延殃及池鱼,都紧张地帮忙救着火。 可紧张之下的李管家只是嫌着不够。 “一个个的都还愣着做什么?” “看什么看?” “弄水救火的速度怎么这么慢,火烧眉毛了没看见吗?” “快快快拿水来!!!” …… 他怒声地朝众人嘶吼着,一桶一桶地抓起水桶来灭火。后头火势更大时,若不是周围的人拉住他,他甚至会不顾自身危险,冲进火场里抢救财物。 他的着急只是无济于事。 等这一场火被烧完时,这一个房子已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被熏黑的断壁残垣。 他痛苦地跪在了废墟前。 为了避开画魂人也为了隐蔽与安全,他特地在京城郊外买了三套房子,令人马都伪装成农夫,将财物与情报都藏在了房子里头。 这是最重要的一处。 藏得东西最多。 此处若是被烧空了,就等于他多年根基被毁了大半。 跟随而来的手下都愧疚地跪在他旁边:“爷,我们查过四周了,地面上有火油与干柴的痕迹,应当是人为的纵火。” 另一人补充道:“不知为何这里的人马都突然不见了,才被人钻了空子下手。” 李管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废物!一群废物!” 周围人死死垂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管家狂怒地凝视着废墟,再抬起了头时,眼眸已是彻骨的血红:“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此次打击对我们实在太大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补救。正好寻人的消息已打草惊蛇了,这条情报快要没有用了。” “你去给我去联系大皇子,把这条消息尽早卖出去。这是他目前的新地址。” “你找到了位置后,只说我已找到了昭仁帝的女儿了,就是平阳侯府那个叫兰香的丫鬟。” 手下迟疑:“我们的资料里,兰香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吗?” 李管家冷冷地抬头看他。 手下立即胆怯地垂头:“我立即就去办。” 一转身他就被一把刀拦住了。 早已守在隔壁房顶上的刀一跳下了,将刀架在侍卫的脖子上,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是想主动将手里的地址交出来,还是想让我把你这只手砍掉,得到这一个地址?” 李管家听见身后的动静,刚欲循声扭头。 刀二从左边制住了他的肩膀:“李管家,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我劝你还是不要动。” 李管家是颇有些身手的,闻声朝右边反手一拧,欲制住刀二的手腕,将他反身甩下去。 但…… 他抓了个空,还差点摔了个趔趄。 纹丝未动的刀二:“李管家,我在右边。” 李管家:…… 刀一:…… 众人:…… 刀二:“都说了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尽量不要反抗了。” 啪—— 啪—— 啪—— 蒋明娇领着一批被五花大绑的侍卫们,从背后的房子里走出,不疾不徐地鼓着掌:“要等到李管家这两句重要情报,可真是不容易啊。” 李管家看见蒋明娇的脸,瞳孔一缩:“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让人将你转移……” 蒋明娇微笑道:“已经将我转移到另一处可以钓武冠侯过去,然后实现围剿刺杀,灭了这件事情的口的地点吗?” 李管家死死盯着蒋明娇道:“你都知道了。” 他再望向蒋明娇身后的那群人:“是你们背叛了我?是你们把她引到这里来的。” 侍卫愧疚避开他的目光:“爷,我们也是不得已。这个女人手段太厉害了。在一开始她就把我们制服了,后头的假装被抓主动投敌,与威逼我们找到这处老巢,和放火烧老巢,诱出您的情报与口供,都是她算计好的。不关我们的事。她的计划太周密,心思太深沉了。” 其余侍卫也愧疚地低着头,一句都没有反驳。 李管家已听明白了。 他缓缓扭头望着蒋明娇,喃喃自语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手里有昭仁帝女儿的消息,也猜到大皇子会因此联系我。但是你在密室里没有找到这些最重要的情报,也知道没办法强迫我吐露情报。” “所以你一方面将计就计假装被绑架,逼迫我手下知道了这处老巢,并伺机捣毁了它;一方面让武冠侯故意打草惊蛇,流露出也在调查昭仁帝女儿,并怀疑上了我的情报。” “我在失去了一切后,也知道手头的消息被武冠侯盯上后,自然会第一时间选择抛掉的昭仁帝女儿的情报,换取眼前最大的利益。” “那时你们就可以守株待兔,顺藤摸瓜地找到大皇子,并得到昭仁帝女儿的消息了。”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我自以为逼迫了你们,谁知道竟是从头到尾,被你们骗得团团转而已。” 众人望着他憋闷愤怒的神情,露出了熟悉的同情。 多少次了。 这是多少次看见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在夫人处卖聪明却被玩弄在手心,露出怀疑人性悔不当初的神情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与夫人作对。 可惜李管家领会不到这一点。 他只是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在与大皇子得到联系时,他已得到了大皇子的提醒——要小心武冠侯夫人。 可他只是不以为然。 一个普通闺阁小姐而已,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大皇子会在蒋二小姐手里失利,只是因为他藏头露尾太久,久不出手所以夜郎自大了。这些年他算计母妃算计画魂人,骗过了天下人,自诩算无侧漏智谋过人,岂是能被一介女流骗过的。 可…… 事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从头至尾都被一个女人玩弄在掌心里。对方几乎毁了他的一切,他却连还手之力都无。 将人心幽微算得如此精妙,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一向自诩聪颖善谋。可头一次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深不可测。 他闭了闭眼睛:“是我的错。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若是我不轻敌的话,一开始就杀了你,也许……” 刀一耿直地道:“那你现在早就已经死了,被夫人杀死的……” 李管家:…… 李管家被噎得脸都绿了。 刀二:…… 有时候,他哥这张耿直的嘴比刀子伤人更狠。 蒋明娇只微笑看着他:“所以,李管家你刚才说兰香是陛下的女儿?” 第八百六十一章 昭仁帝来了!!! “是啊。” 被彻底戳破了假面后,李管家便不再伪装大方沉稳,讥笑地抬头望着蒋明娇:“怎么?蒋二小姐你认得她?是了,她是你平阳侯府的丫鬟,你自然是认识的,说不定她还在府里聚会时偶然服侍过你,得过你的赏赐。说不定此时你在脑海里想出了她的模样。” “但一切都已晚了。” “她已经死了。” “一年半前,她因为无法忍受你妹妹蒋四小姐的虐待,在昭仁帝微服私访探望平阳侯的病时,拿着证据与血书上吊自杀了。” “此时距离我调查到她的身份,只有不到半年了。” “只有半年而已,我就这么和她擦肩而过了。我找了她那么久,耗费了那么多气力,历经了那么多失望。眼看着一切终于有眉目了,却偏偏在最后一步时,把一切都全部玩完了。” “曾有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这一辈子有数次成事的机会,但每回都会差在运势上。我一直不信,谁知道……” 李管家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蒋明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兰香身份的?你这么处心积虑找她,又是为了什么?” 李管家讽刺地道:“为了什么?还能为了什么?我从一个备受宠爱的世子候选人,沦落到今天的地位,苦苦追寻她的踪迹,还能为了什么?” “我想翻身。” “而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他扭头望着蒋明娇,目光愈发赤红:“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了。我告诉过武冠侯,我是在找我妹妹。我并没有说错。她曾经的确是我的妹妹。” “当年父王登基时,我们入京除却拜访了大周皇帝,还拜访了权势熏天的大皇子与三皇子。也就是在拜访大皇子府出来后,我们偶然之间抓住了一伙拍花子,找到了许多被拐的孩子。其余的孩子后来都被家长领走了。只有她与一个小男孩始终无人来认领。” “那女孩生得的确很好看。我母亲当时已损了身子,不能再生育了,便收养了她做自己女儿。” “可惜她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长到六七岁时,她受到犯事母亲的牵累,被人带到大街上丢了。” “我当时只觉得可惜,少了一个联姻的棋子,却并未派人去主动找她。” 他声音顿了顿,才喃喃地道:“直到我成为画魂人的管家,并与主动联系我们的大皇子联手,从他们对昭仁帝连自己女儿都认不清的讥笑中,发现我这养妹的身世,与昭仁帝那女儿十分相似。不仅年纪对得上,连我们找到那拍花子的地址,也与当年大皇子妃嬷嬷的住所很近。” “在偶然瞥见过大皇子妃的画像,我愈发确定了这一判断。” …… 他说完不着痕迹瞥了眼蒋明娇。 事实上因大皇子妃的容貌,大皇子一度是坚信,蒋二小姐才是那女孩。 她生得与大皇子妃太像了。 若非深知还有自己养妹的存在,只凭着这相似的容貌,他定然要同意大皇子的判断。 只是在后来与庞相的接触中,他又得到了一些消息,并得出了一些推论。 ——尽管因容貌几度被当做昭仁帝的私生女,这位蒋二小姐本身的身世,却比‘兰香’要更复杂,牵扯的各方势力更多。 不知她是否已察觉到了。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他都不打算提醒她。 他内心千回百转,面上却只冷笑着道:“武冠侯说他最近也在找找人,是受昭仁帝所托吧?” “可惜他纵然知道了真相,一辈子都找不到人了。” “一想到权倾天下如昭仁帝,也只能与真正女儿阴阳两隔,我就觉得高兴。” “纵然你们再厉害,谋算再多,算计再滴水不漏又如何,还不是和我一样的失败者……” “哈哈哈哈……” 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凝固在蒋明娇身后,表情难以置信地仿佛活生生见了鬼。 或许对他来说这的确是‘见鬼’。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兰香茫然地立在蒋明娇身后,望了望李管家后,又求助地瞥了瞥蒋明娇,才迟疑地道:“小姐,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怎么会这样? 她,虽然知道自己是从有钱人家被拐的,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大周的公主。 今天的一切对她是个梦。 “当年的兰香并没有死。”蒋明娇淡淡道,“当时我看不惯四妹妹欺负兰香,便让兰香使了个死遁,戳破了她的恶行。这一年半里,她一直跟在我身边。” 李管家已彻底呆住了。 他瘫坐在地上凝视着兰香,半晌后发出了悲怆的笑:“没有死,原来没有死。她被人藏起来了,而我没有发现而已……” 他内心充满了无能的愤怒,想发怒却不知从何开始。 比起双方都得不到兰香。蒋明娇仅因一时善心,就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兰香,令满心图谋满腹算计的他错失先机这件事,更让他愤怒与悲闷。 ——仿佛他期盼努力了许久的大奖,被人轻轻一刮就带走了般。 他无能地怒吼着。 只是无人再搭理他了。 蒋明娇摸了兰香的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苦了你了。” 兰香鼻尖一酸,睁大眼睛摇头道:“不辛苦。自从在小姐身边后,我就再也不辛苦了。” 跟着四小姐的日子,对她来说的确如同地狱。 但自从小姐出现后,她的人生已截然不同了。小姐托付了她扮演任务,却从来没有限制过她,还竭尽全力培养着她,补偿着她人生所受的苦。 跟着小姐的一年半,她长高了长胖了人变得自信了,学会了识字写文章,拥有了与小姐一模一样的数不清的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开拓了视野,她见识到了真正强大的女人,能把人生过得怎样精彩,能拥有如何广大坚强的理想,能够影响多少个万千同胞。 她觉得人生有了目标。 这时一道更咽着的厚重男声,自一个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快马摔下的男人处传出。 “孩子……” “是你……” “居然是你……” “我终于等到你了。” 是昭仁帝来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 昭仁帝是与阮靖晟一同来的。因知晓昭仁帝焦心女儿的事,又因此事实在拖了太久,须得尽快给昭仁帝一个交代,阮靖晟甫一得知李管家消息,便递了一个折子上去。 他在折子里用词谨慎,只用了‘可能大概’等词汇。 但昭仁帝却是个急性子,甫一得到希望便立即决定微服私访,与阮靖晟一起扑向了李管家老巢。 如此便有了众人所见一幕。 一众人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昭仁帝。 身着宝蓝色常服,头戴着低调玉冠的他,因为长时间纵马疾驰,面上发上胡须上都染上灰尘,衣裳巴巴得起了皱,发丝被吹得凌乱。下马时更是因激动,险些一脚从马上踏空,摔了一个趔趄。 “陛下小心——” “护驾——” “快来人护驾——” “陛下您慢着点——” …… 瞥见这一幕,拼命骑着快马仍慢了一步的洪喜禄等太监侍卫,着急得嗓子都快喊劈了。 昭仁帝却顾不得他们。 他抬头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兰香。直到对上兰香清澈单纯的眼神,他骤然一慌。这才意识到,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他的形象该是多么狼狈。 他紧张地扯着衣角袍子:“孩子,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兰香呆呆地摇头,意识到不妥后才道:“不,没有。” 昭仁帝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朝兰香伸手道:“来,孩子,到我这里来好不好?” 兰香求助地看向蒋明娇。 蒋明娇手按在她肩膀上,温柔地轻声道:“去吧。” 兰香被这一声鼓励了,咬唇朝着昭仁帝迈出了一步。 昭仁帝立刻向前冲了几步,将兰香搂紧了怀里,声音因紧张更咽地发抖:“孩子,朕总算找到你了,让你在外头流浪了这么多年,是朕的错,是朕做得不好,是朕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情真意切,不少人皆涩然地偏头。 兰香仍觉得不真实。 被昭仁帝紧紧地搂着,她紧张地僵立着,喃喃地道:“陛陛下,您要不要再派人查一下,李管家说的可能不一定就是对的……” 昭仁帝揉着她的头发,声音翁翁地道:“孩子,你不知道你生得和你娘有多像。不止是容貌上的像,还有那清丽柔弱的感觉……若是你实在不信的话,孩子你背后是否有个月牙形胎记,是否有吃花生与海鲜与牛乳就发痒的毛病?” 兰香迟疑地点头。 昭仁帝放开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之前是朕太过轻信了。分明她有那么多忌口,可明珠饮食却毫无顾忌,朕却只因那胎记就打消了怀疑,只当是朕养孩子养得好……” “总之这些十几年,真是太委屈你了。” 兰香轻轻地摇头,鼻尖微微发酸:“现在不委屈了。” 以前是委屈的。可找到家后,她就不委屈了。 昭仁帝温和地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他朝后招了一招手。 洪喜禄马上恭敬上前:“陛下,您请吩咐。” 昭仁帝温声道:“传朕的话回去,立即准备一顶轿子过来,再让人将宫殿再打扫一遍,还有传令给礼部,让他们好好准备着,朕要亲自给朕的公主册封。” 兰香攥紧了昭仁帝的手:“陛下,我……” 昭仁帝扭头看她。 兰香鼓起了勇气:“我能不能不要现在册封,我想继续上学,继续在东山文学堂上学,我舍不得夫子和同学们……” 昭仁帝疑惑道:“文学堂?” 兰香求助地看向蒋明娇:“小姐。” 蒋明娇恭敬上前一步,替昭仁帝解释了文学院的由来。 昭仁帝虽一直有让密谍监视朝野,却仍是为东山的发展惊讶:“东山竟发展得如此好了?” 蒋明娇但笑不语。 兰香鼓起勇气道:“东山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东山,我想留在文学院里,我还想考状元出书,和女夫子们女神医一样……” 昭仁帝一时迟疑了。 望着犹豫的昭仁帝,兰香终于吐露了内心:“陛下,我、我、我不敢住到宫里去。” 蒋明娇懂得兰香:“陛下,兰香性子柔弱,只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宫闱生活。” 昭仁帝过热热情才被浇灭,轻轻吐出一口气:“毕竟中间隔了十几年,是朕太着急了。这样吧,既然你想住在东山,就住在东山。” “明日朕就下旨,让人将东山周围一个坊市都划到你名下。朕再让人给你在东山旁边修一个行宫,你就在东山读书就好。” “你的封号也给你留着,等你随时想要了,朕再昭告天下给你册封。至于想考状元,既然本朝都有了女神医为官,朕的女儿若是真有这本事的话,又为何不能为状元。” “乖女儿,朕相信你。” 此话一出,蒋明娇眼睛亮了亮,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昭仁帝这承诺的意义太大了。 自古以来,科举入仕途的路被男人牢牢霸占着。女子便是学得再好,也没办法当官。这也导致许多人家都觉得女子受教育是无用的。 但若兰香考上了状元,一切就完全不同了。有一就有二,只要有了第一个先例,再来第二个第三个例子,最后让女子通过考试入仕途,将都不再是梦。 这就打通了女子从读书入仕的道路! 她虽然以女子之身,成为了大周第二个女官。但她的经历实在不可复制。天下可没那么多拯救江南的滔天大功。 若没有第二第三个女官出现,她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了文昌伯,只怕也将是第二个大长公主。 但她却一直没想到从何处入手,打破这根深蒂固的一切。 如今机会竟来得这样巧! 虽然大周国情决定着,女子科举难度一定会比男子高许多。但她从来不畏惧这一点。 因为她深知大周女人们的坚韧热情强大。 长久以来,她们只是没有机会展露才华而已。若有这一个机会,她们的表现一定会令世人皆跌掉眼镜。 看见自己要求被答应,兰香亦高兴不已:“谢谢陛下。” 昭仁帝温和含笑看她:“傻孩子,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然后他神情骤然肃然。 “如今人找回来了,那些旧账就该好好算一算了。朕记得刚才那高丽人说,你曾经是平阳侯府的丫鬟,还被蒋家四小姐虐待过?” “对了朕想起来了。” “一年半前,朕曾经去平阳侯府微服私访,就曾经处理过一个叫做兰香的丫鬟的自戕告状案。” “孩子,那可是你?” 说到此处他气势陡然肃杀凛冽。 第八百六十三章 我陪你、我陪你、我陪你 兰香闻言又求助地瞥向蒋明娇。 ——显然在蒋家三房,受蒋明娆虐待的数年,给她留下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哪怕如今已安全了,她仍必须依靠着蒋明娇,才能鼓起勇气面对。 蒋明娇握住了她的手:“别怕,都过去了。” 兰香这才鼓足勇气,抖着声音承认道:“回禀陛下,是。我便是那个兰香。” 昭仁帝瞥着蒋明娇与兰香交握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又是欣慰——心疼自然是心疼兰香遭遇,愤怒是愤怒蒋明娆与陆轻舟的大胆残暴,欣慰是蒋明娇对兰香的照顾。 他下决心要对付三房。 只是他也看出兰香的柔顺羞怯,不欲用雷霆手段吓到她,于是便转移了话题:“朕知道你不愿住在宫里。但你母亲的东西都在宫里,你是否愿意陪朕过去看看?” 望着兰香面上的迟疑,他温和地补充道:“晚上,朕便让人送你回来。” 兰香这才期待地点头。 昭仁帝终于露出欣慰笑容,搂着兰香的肩膀,让洪喜禄运来马车,与兰香一起回了宫。 ——同样被带回宫的还有李管家。 昭仁帝要继续审问他。 在马车驶离前,昭仁帝还特地掀起了车帘,告诉了阮靖晟一件事:“今日一早,大理寺便传来了消息,西北侯一案的重审结果已出来了。这的确是一桩冤案。当年西北侯一家皆是枉死。” “朕不会让为朝廷流血的将士再流泪,哪怕这一件事已被尘封了十几年。” “所以朕会在七日后,颁布圣旨公布西北侯案真相,给大皇子等污蔑西北侯的元凶定罪,并亲自赴西北侯墓地祭拜道歉。” “虽然迟了十几年,事情亦无可再挽回了,你们也有权利不原谅。但阮爱卿,朕仍想要对你与当年西北侯府的满门忠烈,说一句对不起。” “当年是皇家对不起西北侯一家。” …… 当时,阮靖晟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垂头拱手跪着,背脊因低头微微弯起,如一把刃光锋利的弯刀,拥有着伤人与无形的肃杀,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看着昭仁帝拍了拍他肩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昭仁帝转身离开。 他看着初夏傍晚的风骤起,卷起了被火焚烧过的废墟灰尘,模糊了墨蓝天穹上的晚霞,如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噩梦。 他看着蒋明娇蹲在他的身前,摸着他的头发,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搂住了他:“将军,你等到了。十三年了,你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亲身感受到那温柔触觉,阮靖晟才似魂回人间般,重新感知到了如岩石般紧绷的身体,与压抑到无言的嗓子。 他将蒋明娇搂入怀里,开口时嗓音是沉沉的暗哑:“娇娇,我打算向世人承认自己身份了,就在陛下祭拜外祖父那天。” 蒋明娇*点头:“好。我陪你。” 他声音冷静道:“我还会在陛下祭祀时,当众拜祭外祖父与西北侯府所有人,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蒋明娇点头:“好,我陪你。” 他嗓音涩然:“大皇子会在那天被定罪,这是他罪有应得。但这还不够,还有庞仲。还有我父亲程相的仇。庞仲,我一定会亲取他的狗命的。” 蒋明娇将头放在他颈窝:“好。我陪你。” 感受着胸腔情绪无声震荡,阮靖晟闭了闭眼睛。 ——‘我陪你。’ 这不是娇娇第一次重复这三个字了。 第一次是在他袒露身世时,面对他如山岳般的仇恨,荆棘满布的人生道路,强大而莫测的敌人,娇娇亦是这般一句又一句地,承诺她会一直陪着她,哪怕前路有石有虎有鬼,亦绝不会后退一步。 事实证明她也做到了。 她不是依靠着他人的菟丝花,是大气艳丽自信的牡丹,是能遮风挡雨的橡树,是与他同行的披荆斩棘的战友。 是他此生的珍遇。 他仰头望着天穹,从喉咙深处压出一句沙哑的话:“娇娇,我有没有说过,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蒋明娇温柔闭上了眼睛:“将军,你现在已经说了。而且,将军,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遇上你也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 当天晚上。 兰香回到了武冠侯府,并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兰香被册封为‘祯祥郡主’了。 这并不奇怪。 兰香虽是皇上的女儿,却是皇帝在登基之前与兄长之妻通奸所生的私生子,身份究竟是见不得人,没办法直接被封为公主。 ——燕明珠从前爵位便是郡主。 但蒋明娇亦被册封为了‘文娇郡主’。 面对众人的疑惑,兰香羞怯地解释道:“陛下说要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我就向陛下提了这一要求,陛下答应了我。当初是小姐救了我一条命,后来还对我那么好。如果没有小姐,我现在只怕已经死了,根本没有机会找回亲人。我希望小姐拥有最好的。” “况且我知道以小姐如今要做的事,比我更需要这一爵位。” 兰香说这话是有理由的。 蒋明娇册封‘文娇郡主’所得的封地,在通州与京城的交界处。此处土地出产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 它靠近东山。 拥有这一块封地后,加上兰香被册封的一个坊市,与文昌伯被赐下的封地,整个东山的周边都将被蒋明娇或她的人控制。 东山面积能再大上一倍。 ——这将足够安放再一个纺织工厂,安置再多一倍的女人,为东山未来的发展提供更大空间。 随着人口不断涌入东山,如今的东山已经有些拥挤了。这些封地及时的出现,能大大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只是因为我的原因,陛下承诺了,要给我一段时间适应,再把册封圣旨颁布出去。”兰香怕人误会,认真地补充道,“虽然册封圣旨没有下来,但这期间封地是属于我们的。” 蒋明娇摸着她头发道:“谢谢你。” 兰香抿起了唇笑:“应该是我谢夫人才是。” 二人相视而笑。 因昭仁帝的刻意隐瞒,兰香的消息并未被众人所知。 不少人虽然疑惑东山附近一个坊,动工的宫殿的主人,却也仅仅是好奇罢了;更吸引他们的是另一个消息。 ——西北侯案真相出炉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我的嘴巴又,瘸了 西北侯。 新出生的大周年青一代,或许已淡忘这名字了。但稍微有些年岁的人,无一不对这名字知之甚熟。 他们清楚地记得,大周西北边境由这个世代相传的将门,守卫了几十年。 因为西北侯一家的存在,突厥人才不敢近大周疆土一步。 西北侯一家被灭门后,突厥人便发动了铜陵之耻,侵占了边疆十三城,并年年肆虐挑衅不止,令大周百姓饱受煎熬。 直到武冠侯的横空出世,用一把斩马刀,拦在了西北边境线上,挡住了突厥人的千军万马。大周百姓才重获安宁。 西北侯谋反? 许多百姓听说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是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 若是西北侯真要谋反,只需在边疆抵抗突厥人时,稍稍放一放水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但先帝爷却不相信这一说辞。西北侯一府终究是被抄家灭门了。 如今……西北侯一案竟平反了? 满京城的百姓们皆竖起了耳朵。 无数民间小道消息亦顺应而生,皆将最后真凶剑指——大皇子。 京城。 丰竹园。 一位穿着长袍说书的老者坐在二楼台上,边摇着头拍着快板,边气势笃定地喝道。 “事情要从当年大皇子与三皇子夺嫡说起。当年两位皇子都想要拉拢西北侯。西北侯却一心只想当孤臣,没有搭理二人。二人想着你得不到、我也得不到就算扯平了,便偃旗息鼓了。” “谁料突然有一天有人假传消息,说西北侯被三皇子拉拢过去了。大皇子棋差一招,心里那个慌啊。于是他心一横手一狠,就给西北侯策划了这阴谋……” “西北侯死后,咱们边疆就如少了一道坚实壁垒。大皇子换上的将领,真真是一无是处,被突厥人一打就跑一跑就哭,活生生在铜陵之耻时,将咱们边疆十城拱手让给了那群突厥人。若是西北侯还在,何须如此……” 台下立即传来应和声。 “为一己私利,戕害国之栋梁,实在可恨!” “谁说不是呢?难怪大皇子上次出现时,浑如一个地府里爬出的怪物,竟是遭了报应所致。” “国之蛀虫!” …… 在众人最为激动时,台上说书先生瞅准时机,斩钉截铁地高声道:“依老夫的看法,这是犯了叛国罪!当斩!” 空气静了一瞬。 紧接着众人都赤红着脸声嘶力竭地喊着。 “大皇子犯叛国罪,当斩!” “大皇子犯叛国罪,当斩!” “大皇子犯叛国罪,当斩! …… 声浪逐渐席卷了每一个人,众人在激动情绪地驱动下,牢牢认定了大皇子是叛国罪人。 民间因大皇子骤亡的怀念声,在浴兰节灯会大皇子的人发疯时,已被浇灭了一大波,如今更是被彻底转为了仇恨。 大皇子成为了过街老鼠。 而这一幕在大周各地众多茶馆上演着。 片刻后。 说书先生偷溜出后门,摘下了胡须,脱下了长袍,露出本来相貌,对左边一人迟疑道:“刀二首领,您说我们这么煽动百姓仇恨大皇子的激将法,真的能让大皇子恼羞成怒露出破绽吗?” 是的。 这一切对大皇子的仇恨舆论,皆是蒋明娇的计划。 虽然得到了大皇子的地址,她却不急于立刻与他硬碰硬。 他们已去那地址看过了。 大皇子二十多年积累不可小觑。尽管仓库已被蒋明娇搬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物资,武装起的堡垒与阵地,却仍似一个坚实的乌龟壳。 若是用强攻,阮靖晟要损失一大批精壮人马。 所以蒋明娇打算用激将法引蛇出洞,再来直捣黄龙。 要用激将法,便要先抓住大皇子软肋。 大皇子想要民心。 她便破坏民心。 大皇子心性狭隘,不容任何人轻视。 她便令全城鄙夷大皇子。 大皇子最恨人提他的残缺与伤疤。 她就让人将‘怪物’挂在嘴边。 她要激怒大皇子,将他逼出那龟缩的壳。 她要将大皇子踩进泥里。 她也要让大皇子受到应有的惩罚。 ——大皇子令满门清誉的西北侯一家被抄斩。若只是被无声无息抓了判了斩了,岂不是太对不起因他做恶而失去的英魂。 暗卫尚且犹疑着,就听后脑勺处,传来刀二首领的幽幽声音:“这一个计谋看是夫人想出来的,难道你还不相信夫人。” 况且这回夫人还有‘秘密武器’——魏小少爷。 那暗卫顷刻怀疑全消,认真地自语道:“刀二首领,你说得对。” 的确。 是他想多了。 夫人天生聪明绝顶,行事滴水不漏,至今还无一个敌人能逃脱她算计的法网。 大皇子也一定不会例外。 然后他意识到了不对,抬起了头,看着面前始终沉默的人。 那人认真开口了:“我是刀一。” 后脑勺处再次传来刀二的声音:“训练了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记住教官的长相。看来刀三百七十七,你是打算再训三个月了。” 暗卫:不。 他不是。 他没有。 qaq。 · ‘秘密武器’魏清轩正在参加一个会议。 一方是大皇子。 一方是阿青璞。 临时据点。 待客花厅。 坐在右下首第一个太师椅上,阿青璞表面关心,实则‘试探’地问魏清轩道:“金侍卫,您是王爷的贴身侍卫,想必十分了解王爷。现在外头都在传那些话,王爷真的不生气吗?” 魏清轩轻轻低头道:“这些话污蔑了王爷清名,王爷是何等狷介之人,自然当是愤怒万分的吧。” 屏风后大皇子冷然勾唇,重重摇了摇头。 他当然生气。 他却有着理智。 民间的舆论实在太一面倒,摆明了是有人背后操纵,是有人故意激他出去。 他不会上当。 他也知道阿青璞问这一句的目的,一分的关心九分的试探——看他会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 至少现在他还要与她合作,所以他打算安一安她的心。 他眯起了眼,正打算淡淡地说一句‘本王不会中这等雕虫小技,圣女不必过忧’…… 一张口声音却变成了愤怒地咆哮:“本王在大周朝数十年,还没被人如此污蔑过清白,这群贱民该当万死。” 阿青璞:……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的大皇子:……??? 怎么回事? 他的嘴巴又瞒着他,瘸了? 第八百六十五章 好优美的大周话 大皇子仍在警惕地狐疑着,阿青璞却已反应过来,露出了得体的笑容:“王爷竟也在,未曾给王爷行礼,是我失礼了。” 魏清轩恭敬地道:“圣女殿下您不必忧心,殿下是王爷的合作伙伴,王爷行事一向稳妥成熟,不会与殿下多计较的。” 大皇子的确没打算与阿青璞计较。 他轻巧掠过方才的怀疑,皱眉看了眼魏清轩:“金侍卫你的话太多了。”又朝阿青璞露出一个笑容,放缓语气地欲道:“圣女殿下不必多虑,本王不是这等挑礼之人。” 但话一出口,却又变成了:“金侍卫是懂得本王的人,以后会说话就多说些。圣女殿下亦不必多虑,本王不是这等挑礼之人。” 大皇子:……??? 他的舌头好像真骨折了,故障状态还挺别致。 ‘是懂本王的人’?阿青璞深深瞥了眼魏清轩,才微笑地转回了话题。 “我观民间的这些舆论,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实在不可轻举妄动。不知王爷打算从什么方向入手?” 接连两次的嘴瘸,令大皇子心生警惕。这一次他眯起了眼,特意放慢了语调:“谁再在背后操纵我,我就宰了他全家。” 下一瞬他清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聪明的圣女殿下,好美丽的大周话。” 大皇子:…… 阿青璞:…… 阿青璞足足呆了好一会儿,才魂飞天外地茫然道:“……多多多谢大皇子夸奖?” 大皇子:…… 这时魏清轩及时出口,挽救了这尴尬至极的场面:“王爷,圣女殿下说得对,这些逆民胆敢这般不敬您,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要给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 恼羞成怒的大皇子不善地瞪了他一眼,刚欲吼他一句‘你这小子懂些什么’,再对阿青璞说一句‘圣女你莫要误会,本王没准备对付他们’。 待话出口时却又变成了‘金侍卫果真聪明过人,连说话都如此美妙动听。这些人敢煽动百姓仇恨本王,本王要派人掘了他们的坟。” 大皇子:……??? 这嘴瘸怎么还自带舔狗效果呢。 阿青璞一愣:“王爷的意思是?” 魏清轩恭敬垂头道:“属下猜王爷的意思,应该是要釜底抽薪,给这些人一个教训吧。譬如属下有个不成熟的建议,这些人不是要去给西北侯扫墓激怒王爷吗?那么我们不如派人提前烧了那地方,让他们知道招惹王爷的后果?” 大皇子冷冷望着魏清轩:“你究竟是什么人?”又看向阿青璞道,“圣女还请莫要听这奸细的胡说八道。以圣女的判断力,自然会知道西北侯墓地,此时一定被人严加看管着。我们若是想顶风作案地破坏,只会是自投罗网。”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金侍卫,你可真是本王的肱股之臣,一言竟可定天下。圣女你也来听听这仙纶圣音,与这精妙绝伦的计划,实在是天上少有地下难得。不如圣女就与我这侍卫配合,就这么实施了此次计划,如何?” 大皇子:…… 阿青璞:…… 魏清轩:…… 天地良心。 他虽然掌控着大皇子的思想,却只能简单地模拟话语意思,具体的词句仍是大皇子说的。 谁能知阴沉狂傲的大皇子,内里竟是一只舔狗?! 事情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有个结果了。 大皇子面庞已彻底黑若锅底,凝视着魏清轩半晌后,终于顺利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今日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事情已经说完了,还请圣女殿下立即离开。” 阿青璞转身离开。 她的人在门口接她。 紧接着隔着一层窗户,大皇子与魏清轩都清楚听见,阿青璞对手下的吩咐声:“……听说京城的六井胡同七十二号,有位姓陈的大夫,医术颇为精湛?你把他带过来看看,我觉得我今天眼睛和耳朵可能都没睡醒。” 大皇子:…… 魏清轩:…… 这位六井胡同七十二号的陈大夫,在京城的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气颇高。且他最擅长治疗的是——脑疾与面瘫。 呜呼哀哉。 好好一孩子竟就这么被人给弄疯了。 大皇子咬牙切齿地半晌,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比在了魏清轩脖子上,高声怒吼道:“你这人美心善的妖孽,究竟是什么人?” 魏清轩:…… 大皇子:…… 大皇子闻言面庞唰地绿了,牙齿几乎咬出了咔咔声响。 他生性多疑狡猾戒备心强,历经奉先殿之事后,更是已不相信任何人。 这一次两次的口误,普通人都无法忽略了。他就更不会了。 他开始以为幕后黑手是阿青璞。毕竟她是打苗疆来的圣女,手段频出且擅长驭蛊。 但后来他发现了金侍卫。 每一次他词不达意时,都有这位金侍卫的存在。且他每每说出的话,都是顺着金侍卫的意思。 一次两次是巧合。 三次四次便是阴谋了。 “多谢王爷夸奖。我恰好也是这么看待我自己的。”魏清轩谢过大皇子后,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只是王爷,你分明是个聪明人,为何明知道你被我控制着,是杀不了我的,还要白费力气呢?” 大皇子:…… 因为你这张嘴能杀人! 尽管被魏清轩控制着,大皇子却并不欲认命。或者说他从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他长剑猛地向前一捅,同时口中高喊着:“来人,把这内奸贼人给我捆起来。” 但…… 下一瞬。 他看见自己发出了声嘶力竭地大笑声,同时将长剑用力地往胯下一挥:“小金侍卫你莫要拦着我。若是本王成就不了伟业,还要这铁棒有何用。” 魏清轩:…… 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他只好‘惊恐’大叫:“来人快来救王爷。” 大皇子侍卫皆训练有素,闻言哗啦一下都冲了进来。 看见这一幕,他们皆额头汗下,飞身而出,边控制住大皇子,边一脚踹飞长剑。 哐当—— 剑落在地上。 侍卫们望着地上的剑,摸了摸额上的汗:“万幸。” 魏清轩跟着附和道:“万幸。” 被制伏的大皇子亦冷汗淋淋,惊魂未定腿软不已,真情实感地心道:‘万幸。’ 下一瞬他又迅速抬起头,指住了魏清轩鼻子:“……” 第八百六十六章 大皇子,我去你丫的! 大皇子想要怒骂。 他一向性格深沉,喜怒不动于色,平素就算是盛怒,也只是露出嘲讽笑容。 但这次他忍不住了。 他差点被自宫! 在失去老二的惶恐与愤怒下,他指着魏清轩鼻子高声骂道:“竖子竟敢如此放肆!本王要将你千刀万剐,皮肉煮沸后拿去喂狗,骨头渣子扔进溺盆,头埋在城门口供人踩踏,永世不得翻身!” “来人,给本王一起上,立即杀了他!” 魏清轩无辜地看着他。 众侍卫也一动不动。 紧接着,盛怒中的大皇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金侍卫,你可真是容貌清隽且智勇双全,令人一见便难以相忘。刚才本王一时昏了头,才做下了这种事,多亏你救下了本王。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要将你提拔为本王的贴身侍卫,并把你的画像贴满房间。” “你们立即就去办,都听见了吗?。” 大皇子:…… 魏清轩:…… 谢谢,但贴画像就不必了。 众侍卫深感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着。其中一人小声问道:“是不是王爷这段时间受的刺激太大,情绪本就比较脆弱。金小侍卫恰逢其时地救了王爷一鸟,才让王爷如此一惊一乍的?” 大家才恍然大悟点头。 对。 毕竟是救鸟之恩,情难自禁也算正常。 若是寻常人遇上这情况,只怕会当场气晕了过去。但大皇子执掌朝堂多年,能力心性都绝非凡人。在再深呼吸几口气后,他强迫自己闭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已冷静了下来,还露出了一个和煦笑容:“你们先下去吧。金侍卫留下。” 众侍卫不疑有他,恭敬应是地离开。 室内只剩大皇子与魏清轩二人。 “坐。”大皇子先自己坐下,紧接着给魏清轩拉开了椅子:“也就是说,本王现在的性命握在你的手上。你要本王生就生,你叫本王死本王便能死?” 魏清轩摇头又点头:“暂时不能让你死。刚才那是一个意外。” 大皇子眼眸微微一亮:“哦?” 魏清轩老老实实道:“还没有把你这个库房也掏空,你还不能死。” 大皇子:…… 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皇子轻眯起眼:“你是谁派来的人?” 魏清轩摇头:“我不能说。” 大皇子知道问不出答案,便又问道:“方才你是故意要当本王的贴身侍卫的吗?” 魏清轩点头。 大皇子再摇头道:“那本王以后还能离开你吗?” 魏清轩道:“在你死之前,不行。” 闻听自己被监视的命运,大皇子并未露出恼怒,只是若有所思:“那这段时间,你还算是我的侍卫吗?” 魏清轩恭敬道:“自然是的。” 大皇子点头起身道:“既如此,你就守着本王休息吧。” 魏清轩便守在了床前,并未让大皇子脱离视线。 大皇子垂下了眼睫。 无论背后动手之人是谁,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人手腕的确堪称神诡——能让人不知不觉中,便全然听命于另外一人。 只此一招,他便输得彻底。 可他并不认输。 虽然如今他受人控制,口不能言手不听使唤。但他可以写字,他还有盟友。 他看得出来,圣女阿青璞是聪明的善谋之人。 他如今身上状态异常,他只需给阿青璞一些提示,便能让阿青璞猜出真相。 因大皇子多疑的心性,据点内房屋构造被设计得十分精妙,每一个院落的正房,皆被他安了监听的暗室。从他的床榻出发,有密道可随时到暗室内。 大皇子坦然地躺在床上,拉下床帘假装入睡,并在床榻上写了一封信,通过地道走到暗室,用暗格投出了信,等待着回应。 别院里。 卧室。 内间。 阿青璞坐在一张黄梨木圆凳上,手指轻敲着桌面,神色间看不出情绪。 对面几人传阅着一封信,而后皆面面相觑。 阿青璞淡淡道:“这封信是方才在我卧室床上看见的,笔迹与大皇子的一般无二。” 几人面庞疑惑更深。终于有人迟疑地开口。 “圣女,这纸条上以大皇子口吻,说他身旁有一个敌人的探子。他最近的许多举动,皆是为抓这位探子所做,并非出于本心,并让我们不要参与火烧西北侯墓……这封信是真的吗?” 众人皆抬头望着阿青璞。 阿青璞并不若她姐姐般善巫蛊,却拥有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极善权谋算计。 阿青璞淡淡道:“无论是真是假,这封信能出现在我们院子,都值得我们严阵以待。” “若这纸条是他人伪造,证明大皇子身边果真出现了探子,且欲挑拨我们的关系。” 一人连忙道:“我们决不能被挑拨。” 阿青璞点头道:“对,如今我们与大皇子在同一条船上,彼此互相为助力,方能更好地抵抗与报复。” “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小。” “你我都见过大皇子手段。我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精心打造的据点里,将这一封信送到我这里,而不被他知晓。” “因此我倾向这信是出自大皇子之手。” 众人听得全神贯注。 阿青璞勾起唇角:“但这封信是真的,就一定代表大皇子身边一定有探子,这封信上说的事是真的吗?” 一人迟疑地问道:“圣女,您的意思是?” 阿青璞淡淡地道:“与大皇子接触了这么久,你们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一人迟疑道:“多疑?” “对。”阿青璞笃定道:“大皇子平生最是多疑残暴。一个多疑且残暴的人,会向任何外人袒露他的危险处境与真实意图,譬如探子的存在与铲除探子吗?” 有人忙道:“不可信。” “对。”阿青璞斩钉截铁道,“我敢笃定大皇子这番纸条,包括白天言语间的异常,都是在故意示弱试探我们。” “这是一场考试。” “他想试探我们在他身边出现探子时,会不会趁虚而入不听他的话。” “原本,我是不同意这愚蠢的计划的。但在看过这一纸条后,我决定要大张旗鼓地实施这一计划了。不为这事背后的结果,而在于向大皇子表示我们的诚意。” 暗室里的大皇子:…… 诚意你奶奶个球! 他忘了。 聪明人的自作聪明才是最致命的! 第八百六十七章 刀一:我现在很忧郁 武冠侯府。 刀五抱着一个大礼盒,绕过一道照壁,路过了前院甬道,一眼就瞧见了如一只大号蘑菇般坐着门槛的刀一,与坐在他身旁的刀二。 刀二抬头瞥他一眼:“高丽世子又给夫人送东西了?” 刀五点头:“昨天陛下已将李管家的身份与所做的事,派人告知了高丽世子了。高丽世子知道李管家的真实意图,与曾经害过这么多人的事后很生气。这些是他给夫人的赔礼,并请求见夫人一面。” 画魂人的确是画痴。 自知道蒋明娇是‘野渡无人’的作者后,便一日一趟地来武冠侯府报到。 他行事很有分寸,并不过分热情。 有时候他会给蒋明娇带一封信,有时候会带一副好画,有时候会只是一个单纯问好……他对待蒋明娇,仿佛对待一个大师。 一开始武冠侯府的人的确如临大敌过,唯恐这人会对蒋明娇死缠烂打。但在这些时日的接触后,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刀一点头。 刀五又摇头道:“不过我觉得夫人还是不会见他的。” 在画魂人第一天送来礼物时,蒋明娇就让人送去了回复,说既是知己间的君子之交,便该淡如水地保持距离。 从此她再未见过他。 刀五交代完事情后,本欲转身就走。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坐到了刀一身边,露出了八卦表情:“说起来侯爷与夫人都成亲这么久了。刀一首领你和白姑娘打算什么时候……?” 刀一哀怨瞥了他一眼。 刀二怜悯道:“刀一首领已经与白姑娘提过这件事了。” 刀五双眼炯炯:“真的?” 刀二语气愈发怜悯:“因觉得当面会说不出口,刀一首领特地花了半个月写了一封表白信,并约了白姑娘在今天早晨见面,打算一与白姑娘见面,就将信塞到她的手里。” 刀五目光有神:“那白姑娘怎么说?” 刀二木然道:“白姑娘什么都没说。倒是早晨他回来后,我摸了一下他口袋,发现了里头的表白信。而他昨天刚在钱庄取出的,用来买地的银票不见了。” 刀五:…… 侍卫又道:“于是他痛定思痛后,生生灌了三罐老白干,顶着一张大红脸去了正房,将表白信当面重新塞回到白姑娘手里,紧张地对白姑娘说,‘黄天后土在上,我觉得我和你讲话投缘,相处开心,性格合适,我们能不能在今天结结结……” 刀五目光紧张:“结亲?” 刀二面无表情:“他说的是结拜!” 刀五:…… 刀二:“白姑娘听完扭头就走了,至今没有回音。我哥现在很忧郁。” 刀五:…… 这搁谁身上都忧郁啊。 他同情地拍了拍刀一肩膀,说了一句‘等我送完东西拿酒来吧。’,才叹着气起身离开了。 正房里。 刀五将礼盒送到时,蒋明娇正在查看傻雕送来的情报。他恭敬地捧着礼盒,安静立在一旁等待。 片刻后蒋明娇放下信,抬头看向了刀五:“何事?” 刀五将画魂人与礼盒的事与蒋明娇说了。 蒋明娇淡淡道:“将东西拿给姜大夫,让他将数目记在来往账册上,以后按标准还礼便是了。” 刀五恭敬点头。 夫人果然没打算见高丽世子。 阮靖晟恰在此时练完刀进屋。他只着一件轻薄黑衣,冷硬面庞因热气更显霸道,热汗勾勒出他坚实胸膛劲瘦的窄腰与两条有力的长腿,一举一动皆散发着强烈荷尔蒙气息。 他随手将刀立在一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望向蒋明娇手里的信:“清轩来信了?怎么说?” 蒋明娇笑道:“大皇子已经发现清轩身份了。以大皇子的敏锐谨慎,这一时间段已算是晚的了。虽然我非常的不愿意,但清轩显然是适合当间谍的。” “不过大皇子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在确定他身份后,他便通过府里的暗房,朝阿青璞暗示过他的处境了。” “他自以为清轩只能控制他说话与动作,觉得能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瞒过清轩。却殊不知清轩在他被控制时,轻而易举地便问出了这段经历。” 阮靖晟含笑温柔地望着蒋明娇:“娇娇,你想怎么做?” 蒋明娇微微勾唇道:“从我们从甘州城回到京城时,先遭遇阎洪海的刁难,又躲过了一场走水的经历便可看出,大皇子是一个多疑谨慎又睚眦必报的人。” “这次我们千方百计想激将他,让他去袭击西北侯墓地,他定然能一眼看出这是个圈套。” “但他真的会舍得完全不碰这圈套吗?” “我猜不一定。”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遇上一个圈套时,想得绝对不止是避开它,而是利用它报复设下圈套的人。” “这是写在他本性中的贪婪。” 刀五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蒋明娇。 这不就是夫人吗? 果然聪明人的思维都是相似的吗? 蒋明娇话锋一转:“最佳的例子就是我本人。” “区别只是这一次在我已猜中了他的想法时,而他仍对我们知之甚少无从下手。” “我们占据着先机。” 阮靖晟无奈摇头笑道:“这份先机的根源是娇娇你太聪明了。” 蒋明娇朝他眨了眨眼睛。 “所以我猜他一定还会派人去西北侯墓地。只是这被派出的人并不一定是的——毕竟这明显是个圈套,风险太大了,他不一定舍不得将自己班底砸进去。”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盟友。” “而且他应当不会选择强攻,这实在是太蠢了。他仇恨着我们与陛下等所有人,必定会选择一次性报复我们所有人。” “所以我猜他会在西北侯墓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表面假装中计遛着我们,实际是想设置陷阱。等昭仁帝来西北侯墓地祭祀时一脚踩中陷阱,将我们一网打尽。” ——西北侯墓地,建造于昭仁帝登基之初。因西北侯一家遗骨皆被姜大夫暗中收敛过,现在里头只装着西北侯衣冠。 这不是阮靖晟与蒋明娇针对它的原因。二人不喜这墓地根源是这所陵墓是由庞仲监督建造的,是昭仁帝登基之初,庞仲试图笼络军中势力未果的成果。 阮靖晟膈应。 相信西北侯亦是膈应的。 蒋明娇说到此处,朝阮靖晟眨了眨眼道:“当然我说得这些,目前都只是推论而已。剩下的就需将军带着人马验证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淦,天涯沦落人竟是我自己 阮靖晟信赖地望着她:“好。我会立即派人去陵园,防备阿青璞在里头捣乱。” 蒋明娇朝阮靖晟招了招手。阮靖晟凑过了脸来,蒋明娇微笑地附着他耳朵,不着痕迹瞥了眼耳尖的微红,才轻轻地说了一段话,离开淡淡勾唇道:“比起防备,我觉得这般给她送一个大礼,似乎更为有趣一些。” “将军你觉得呢。” 阮靖晟耳朵已窜得通红,刻意板起了冷硬面庞后,才一本正经地道:“娇娇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个花瓶好看。” 刀五:……噗。 蒋明娇笑吟吟道:“那就劳烦将军了。” 刀五:……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目睹完二人互动,表情木然得毫无波动,只是觉得应把搬给刀一首领的酒,替自己再加上一罐。 蒋明娇葱白双手捧着一杯红枣茶,不疾不徐地吐出了第二枚炸弹:“以我的判断,除了西北侯墓地里的一系列计划外,在阿青璞设置的陷阱发作时,大皇子还会来攻击武冠侯府。” 刀五神色骤然一惊。 阮靖晟却在眸光一亮后,心有灵犀地凝视着蒋明娇:“娇娇,你是说?” “对。”蒋明娇笑道:“还记得此前陛下在圣旨里说了什么?” 刀五思索半晌迟疑道:“说此次因拜祭事关西北侯清白,西北侯墓园由侯爷派人守卫?” 蒋明娇点头:“在这一条圣旨的前提下,若西北侯墓园出了事,你必定是要带人去护卫的。” “但西北侯墓园面积颇大,又因陛下将御驾亲临,防守需要做到如铁桶般水泄不通,会吸走西北侯府大部分人马。若是阿青璞再带人捣乱,府中还要派人去支援……” “届时府中守卫必将空虚。” “前面我们已经说了,大皇子行事谨慎且睚眦必报。之前我们让他吃了一个大亏,他对我们是恨之入骨,做梦都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他拒绝不了这次机会的诱*惑。” “若是在以前,我们或许会怕他。但是现在……” 阮靖晟已明白她的意思了,沉声点头赞同道:“若在以前,以武冠侯府的兵力,协助御林军护卫西北侯府陵园,再支援被袭击的御驾和群臣,的确会捉襟见肘。” “但实在要感谢大皇子。” “在得到掏了他老巢后找到的大量物资补给后,府内的士兵数量已悄然扩充一倍,并拥有了绰绰有余的兵器粮草。” “这些都足够令我们在两个地点布置好埋伏。” “届时只要他敢来,必定会被崩掉一口牙,且落入天罗地网逃生不能。” 蒋明娇轻轻呷了一口茶,笑吟吟地点头道:“唔,用用对方钱粮养起来的兵,将对方按在了陷阱里,打得对方嗷嗷直叫,想想居然有一丝小愉悦呢。” 刀五:…… 的确是不错。 就是有点费大皇子。 阮靖晟补充道:“听说清轩还弄到了大皇子剩下两个据点的密室位置。届时我们可以在捉到他后,令他亲眼看着我们用他的钱招来的士兵搬空了他的库充。” “想想似乎更开心了呢。” 刀五:…… 替大皇子准备救心丸。 · 片刻后。 刀五带着阮靖晟与蒋明娇吩咐下的任务,唤来了府中暗卫队的人马,将任务一一分配了下去,并令其各自带着一批人,在西北侯陵园与府外布置防备。 事情安排妥当后,日头已经偏西了。 刀五带着三壶酒,与一大盘酱牛肉,来到了刀一首领房间,将两壶酒摆在了桌上,拍着依旧如大蘑菇般的刀一肩膀,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语气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着一枝花,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刀一首领你也别这么难过了。” 刀一:…… 刀二:…… 刀五自己先灌了一壶酒,夹了一块酱牛肉,沧桑地道:“你好歹还有白姑娘可以去表白。可我呢,我喜欢的她,我这辈子都追不到了。看着侯爷与夫人的恩爱信任,我心里真是一个羡慕啊。” 刀一:…… 刀二:“你可以试……” 刀五再夹了一筷子酱牛肉:“我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的问过她以后打算怎么办,是不是都打算一个人。可她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刀一:…… 刀二:“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喝酒。” 刀五再大大灌了一口酒,咬了一块酱牛肉:“不过我现在也想通了。我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吗?刀一首领,你看看我,应该也能习惯的。” 刀一:…… 刀二:…… 不,我哥不是那么想习惯。 恰在此时。 砰—— 暗卫营正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翠绿身影拎着一壶酒,气势汹汹地站在了门口。 刀二眼睛一眯。 刀五嘴巴无意识地张大,然后赶紧叼住了要掉的酱牛肉。 刀一则腾地站了起来。 他们都已认出了这是谁。 白术姑娘。 白术浑身散发着酒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刀一面前,砰地将酒瓶搁在了桌上,用力揪起了他的衣领:“你早晨跟我说要和我结拜?” 刀一如大土豆般呆站着,反应过来后点头又摇头。 白术望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大声道:“现在我告诉你答案,老娘不答应。” 刀一如被人打了一棒的狗,黯然缓缓地垂下了头。 白术咽着口水道:“现在我也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刀一迟疑地又抬起了头。 白术望着刀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大声道:“我觉得你这铁憨憨长得还挺周正的,又练过武挺有力气,性格踏实肯干挺能养家。所以我想和你结亲,你答应不答应?” 刀一愣住了。 他唯恐这一切是一场梦,站在原地动又不敢动,只不断咽着口水:“我我我……” 刀二默不作声起身伸手,将他哥猛地朝前一推。 刀一猝不及防地朝前一扑,将白术抵在了墙上。望着怀里羞红了脸仍勇敢望着他的小姑娘,他手足无措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朝下啄了一口。 然后刀五就被刀二拽了出去。二人望着紧闭的房门里相拥的人影,刀二欣慰地道:“马上我就要给我哥娶新娘了吧。” 还拿着酒瓶、叼着一块牛肉的刀五:…… 淦! 天涯沦落人竟只是我自己。 第八百六十九章 我擅长杀人诛心 清晨。 庞大的墨蓝色天穹才泻出一丝金光,空气中仍弥散着乳白的浓雾,地面仍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强迫自己先行醒来,大皇子披着宽大外袍,站在外间的小床前,望着仍在安睡的魏清轩,悄无声息点燃了安神香。 经过长达两天的试探观察,他已确定一点——小金侍卫晚间睡着时,对他的控制最弱。 今天他有要紧的事需做,必须让小金侍卫陷入沉睡。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人。 只是他并不清楚他被控制到了哪一步。若是小金侍卫已将性命与他同生共死地捆绑了呢?杀了小金侍卫后,他是不是也会死? 他太惜命了。 当年他宁愿熬过奉先殿的大火,宁愿熬过无穷无尽的痛苦,宁愿从此成为一个怪物,都挣扎与努力地活着。 如今他更不会拿性命冒险。 看着小金侍卫的睡颜更加安稳,并未感受到身体有变化,大皇子才安心地离开了房间:“去苗疆圣女的院子。” 今日,昭仁帝要去西北侯墓地祭拜。他与阿青璞定下的烧墓计划亦该实施了。 一想到此处,大皇子便神色阴沉。 尽管手段略显滑稽粗糙,但这些时日里,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劝阿青璞放弃计划。 效果非常显著。 如今的阿青璞已经坚信,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试探,她必须要向他证明自己的诚意。 大皇子:……要命。 时间实在太早了。大皇子在别院的花厅坐了一刻钟,才等来了匆匆披衣起床的阿青璞。 隔着一扇苗疆竹楼风光的屏风,大皇子单刀直入地道:“本王今日临时造访,是想与圣女殿下在出发前,再切磋一下行动的细节。” 阿青璞正色道:“但闻其详。” 大皇子望着阿青璞身形,一字一顿地道:“今日巳时,昭仁帝便会带御林军去祭拜西北侯墓。你我都能够料到,那时的守卫将多么森严,硬闯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本王希望今日会是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划。” 阿青璞眸光微闪:“还请王爷指教。” 她猜对了。 这计划果然从头至尾都是试探。如今她的坚持感动了大皇子,他才终于愿意说出真计划了。 大皇子并不知她内心活动,只一字一顿地介绍道:“届时本王希望圣女将人马分成两部分,一小部分用来吸引守卫的注意力;另一大部分用来设置陷阱——这个陷阱设置将十分复杂……” 对。 大皇子打算反击。 他今天头脑口齿都很清醒。若是一意孤行地想拦下阿青璞,也是能够勉强做到的。但他犹豫再三后终是没有。 因为他无法抗拒诱惑。 ——今天昭仁帝与武冠侯都会去祭拜西北侯,并当着百官面宣读他的罪名。 他的仇人都齐聚一堂。 若是他能让这些人当场出事,将等于当面狠狠扇他们一耳光,给他们最难看狠辣的报复。 这太令人期待了。 所以他最终只是劝阿青璞改变了细节。 阿青璞听完整个计划后,疑惑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在布置完这所有的陷阱后,我便立即回府即可。对吗?” 陈王微笑道:“毕竟留在那儿实在过于危险了。” 阿青璞点头:“我明白了。” 两刻钟后。 阿青璞坐上了马车,领着一批身手矫健的人马,披着夜色朝京郊西北侯墓,无声无息地出发了。 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大皇子才转身回府道:“吩咐下去,待会儿我们也出发。” “去武冠侯府。” · 西北侯陵墓。 因昭仁帝将御驾亲临,这处小山被人围得如铁桶般。隔得老远都能在墨蓝天穹的边际,遥遥看见火把闪烁的光芒。 阿青璞早早下了马车。派人去查探一番后,她选中了一个地点,点了一队人出来:“待会儿你们制造些动静,引开这地方的侍卫。” 一队下属们领命而去。 她再点了四队人:“你们与我在此等着,等那边动静一出来后,就过去趁乱布置陷阱。” 四队下属们亦恭敬应是。 望着属下们悄无声息地潜入,阿青璞勾起了一个笑容。 大皇子的确有几把刷子。 他害起人来时十分诛心——譬如这一整套的陷阱,用料是一套绊马索、数袋鸡血与几袋白磷,与一群被收买的百姓。 为表示对西北侯敬意,昭仁帝到了陵园门口,必定会弃马步行前去墓地祭拜。 而她会在昭仁帝的必经之路设置隐蔽的绊马索。 走在最前的昭仁帝被绊倒后,会一头摔在洒满了鸡血的地上,同时绊马索受力被牵动,会扬起埋在地上的白磷,淋得他与群臣满头满脸。 白磷之所以被人称作鬼火,是因为它遇空气便可燃烧,粘上人皮肤后更是扑不灭洗不掉,只能如同被鬼缠身般活活被烧死。 这时山谷四周会天衣无缝地响起百姓的齐声哀哭。 …… 若是白磷能烧死昭仁帝将是最好。若不走运被昭仁帝逃了过去,今日这一切鬼绊脚鬼流血鬼火烧鬼哭嚎,都定然会让人怀疑此处有冤魂不散。 今日昭仁帝是为告祭西北侯府冤死的英烈亡魂而来,却反遭了西北侯府墓地的恶鬼缠身。 既然都变成恶鬼了,当年冤情还能是真吗?连昭仁帝都敢杀,焉知他们当年不敢造反? 哪怕众人心知此事背后必定有人动手脚,都会暗道一声‘晦气’并浮想联翩。 片刻后阿青璞的亲卫回来禀告道:“圣女,已经布置妥当了。我们回去吧。” 阿青璞摇头:“我要留在此处,亲眼看着昭仁帝步入陷阱。” 阿青璞亲卫迟疑问道:“圣女,方才大皇子说让您回府。” 阿青璞淡淡道:“为了这个计划,大皇子前后已试探了我这么多次,到了临门一脚时,焉知他这次仍不是试探?” 侍卫语塞。 “我好不容易才取得他信任,获知了这计划的全貌,可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阿青璞愉悦勾起了唇,“放心吧,等昭仁帝一脚踩中了陷阱时,就不会有人有功夫在乎我们了。我们自可脱身。” 侍卫只好噤声。 半个时辰后。 阿青璞的侍卫传来了消息:“圣女,昭仁帝的车架过来了。” 第八百七十章 亲自祭拜沉冤得雪 似乎也哀恸于西北侯府冤情,今日的天如吸饱了水般的阴沉,天际低矮地与群山连成一线,仿佛将要坠下来。 站在略高的山顶上,可以遥遥看见远处的山脚道路上,昭仁帝的车架蜿蜒驶来。 显然守卫西北侯墓园的士兵亦看到了这一幕。 “来了。” “陛下要来了。” “快把人都绑起来。” “不能让御林军发现这些蟊贼,否则你我都逃不了好。” …… 他们‘慌乱’收拾着入侵者。阿青璞的手下们为拖延时间,亦愈发激烈地反抗起来。 片刻后,士兵们终于制服了入侵者,将他们的尸体藏在营地,掩饰出一切和平的状态,重新各就各位地看守。 因一番仓促的打斗,他们已无暇再检查地面。 ——这正中阿青璞的下怀。 她瞥了眼下属们尸体被藏起的方向,咬牙对身后众人道:“阿庆他们是为苗寨牺牲的,待会儿我们离开时会带走他们的尸体。但现在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立即各自找地方藏好。” 然后她带头躲在了一棵高大树冠。 众人皆面露悲色地咬牙点头,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开。 果如阿青璞所料,昭仁帝一到了山脚下就弃了车架,选择从山道步行上山。 群臣亦纷纷弃了马。 一行人的脚程不快,走了一会儿才到陷阱处。 望着距离陷阱只一步之遥的昭仁帝,阿青璞的手下们对视一眼,皆紧张得呼吸急促。 阿青璞的唇角亦轻巧地勾了起来。 ——若是昭仁帝真落入了陷阱,朝堂定将陷入混乱。 因假冒‘燕明珠’的事,她已经彻底得罪昭仁帝。如今她只能依靠大皇子。虽然大皇子在浴兰节灯会时,因为发疯放肆狂言失了民心。但陈王却还好好的。 凭借着二十多年筹谋,大皇子将有极大把握趁乱控制朝堂。到了那时,若大皇子登基,她最少是个从龙之功;若陈王登基,她或许可成一国之母。 届时她将有足够势力与庞仲狗贼抗衡报仇了。 但下一瞬…… 阿青璞眼睁睁地看着,昭仁帝似乎听到了什么,忽然脚步一顿扭过了头。 紧接着武冠侯恭敬上前,低头与昭仁帝说了些什么。昭仁帝神色变了变。武冠侯再恭敬地一拱手,转身上前小心地检查草坪。 片刻后他找出了数串绊马索、一片沾着鸡血的草丛,与装满白磷的袋子。 群臣瞬间面庞色变:“这些是什么?” 昭仁帝亦目光阴沉。 武冠侯恭敬拱手道:“回禀陛下,若是臣没有猜错,这些应该可以构成一个陷阱。” 阮靖晟将其解释了一遍。 这些东西零散着搭配地看,的确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在阮靖晟的组合讲解下,众人皆纷纷明白了其用途。 他们皆吃惊不已。 “先用隐蔽绊马索将人扳倒,再用莫名出现的血淋头,最后用白磷烧了人的身,这动手脚的人竟是想弄出一出闹鬼戏。今日陛下可是来祭拜西北侯的。这动手的人偏要弄出恶鬼害人,真是好生恶毒啊。” “这动手的人到底与西北侯府是有多大的仇?” “这要让西北侯府满门英烈蒙冤而死后都不安生,要背上谋害陛下阴魂不散的罪名!” “太恶毒了。” “若不是武冠侯率先发现,以这线索的隐蔽程度。我们恐怕要到一脚踩中才能发现。这捣鬼的人是铁了心不想让西北侯府真相澄清!” …… 一个人忽然小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大皇子动的手。” 一听见这三个字,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臣登时如被剪了舌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直抿着唇的昭仁帝,此时才出声道:“走吧。” 众臣一声不敢吭地跟上。 他们沉默来到西北侯府墓前。 西北侯府的墓修的不甚奢华,且因多年无人大肆修缮维护,地砖已然变灰开缝。唯有灰白墓碑上的‘西北侯之墓’五字历久弥新。 当年先帝盛怒于西北侯府的背叛,在诛了西北侯府九族后,还下令不许人收敛西北侯府尸骨。西北侯的尸骨被晾在城外两天,才被姜大夫偷偷带到了边疆。 因而此处只有西北侯的衣冠。 昭仁帝凝视着墓碑,轻叹一口气后,扭头对阮靖晟道:“朕亲自前来祭拜,本是为告祭程叔叔一家的英魂的,谁知因此竟引了一些小人,惊扰了他老人家一家安宁。等大皇子伏罪后,你亲自再给程将军修建一个新的吧。” 此事正和阮靖晟之意。他恭敬地拱手道:“谢陛下。” 众人闻言奇怪地瞥着昭仁帝与阮靖晟。 西北侯府的墓,为何要由武冠侯来修建? 但昭仁帝与阮靖晟二人皆未理会众人。 洪喜禄恭敬递上了香烛香炉纸钱等物。 昭仁帝接过三炷香,跪在了西北侯府的墓前:“不肖侄儿燕倾珩给叔父请罪了。” “十三年前西北侯府事发时,侄儿尚在外游历山河,对事情一无所知。等侄儿再回到京城时,事情已尘埃落定。侄儿竟只来得及给您上一炷香。” “但这十三年里,侄儿一直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事。在一登基后,侄儿就同意了庞仲的修墓。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侄儿才一直令您蒙冤在九泉之下。” “今日真相终于得以昭雪。侄儿知道无法弥补十三年前那用血染红的滔天血案,但侄儿仍想代表父皇对您与您的亲人们说一句,对不起。” …… 老西北侯与太祖是结拜兄弟。在许多非正式场合,皇室与西北侯府的子弟是按兄弟序齿相称的。 在西北侯没出事前,昭仁帝的确喊了西北侯十几年叔叔。 洪喜禄随即展开一张圣旨,对着墓碑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感念西北侯府当年护卫之功与其曾蒙受的冤屈,特赐西北侯府国公府之位,归还所抄没的财物,并于原址重建程国公府。” 昭仁帝站起了身,转身对众人沉声道:“十三年前西北侯案事发时,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西北侯被判了满门抄斩,一夕倒得干干净净。” 第八百七十一章 看来那小丫头也不过如此 “但十三年后的今日,真相重新水落石出时,世人才知这从头至尾竟都是个悲剧,是由朕的皇兄主导的冤案。西北侯府的满门英烈竟都死于莫须有。” “将军未曾亡于敌手,而亡于阴谋;未曾战死沙场,而死在铡刀下,未曾失去铁血忠心,却被一刀屠戮至死。” “这是对效忠于大周的英魂,对大周的律法尊严,对大周的百姓与臣子最大的挑衅。” “甚至直到今日早晨,在朕怀着愧疚之心,亲自上山祭拜西北侯英魂时,都还有人试图用装神弄鬼来污蔑西北侯英魂。” “这实在是令人发指。” “故而此时此刻此地,朕向九泉之下的西北侯,及其在世的后人承诺,无论是否已过十三年或是更久,无论凶手是否是朕的皇兄,无论此事涉及到多少人,朕都一定会派人重查当年之事,挨个治罪当年负责此案的官员,并找出戕害国之栋梁的贼人,再在西北侯的墓前,将贼人的头颅割下,用他们的血祭奠其害死的忠良。” …… 众人皆敬畏地弯腰垂头,心内却是一惊。 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陛下打算祭拜西北侯墓并澄清当年真相,但并不知还要将西北侯封为国公,与治罪经手此案的官员。 当年的西北侯案堪称震动朝野,案情经手过的人数量着实不少。且不少官员因揣度中了圣心,力证了西北侯谋逆,已得到了先帝擢升,此时已身居高位。 若是陛下要翻这些旧账,朝廷将再迎来一次大动荡。 不少心思敏锐的人眸光闪了闪,率先反应了过来。 ——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可大多都是庞仲的门生。如今他们已是庞仲派系的中流砥柱,陛下是打算再次削弱庞党了吗? …… 再者是敕封国公爷。 大周朝有铁律——非大功不得晋升国公。 因而在如今的大周朝,国公屈指可数。单看西北侯府镇守西北几十年,都只是一个‘侯’便可知其珍贵。 若是西北侯府没有后人,这个‘国公’已足以表示陛下对西北侯府的认可。群臣与宗室功勋们亦不会有意见。 但陛下方才似乎承诺了一句‘向西北侯后人交待真相’? 西北侯当年不是已被灭门了吗? 怎么还有后人存在? 下一瞬他们便看见,在昭仁帝起身离开后,阮靖晟一撩袍角,恭敬跪在墓前:“列祖列宗及阖府英灵在上,我程靖钧在此立誓,此生必定找出戕害外祖父的凶手,用其头颅为外祖父血祭。” 他对着墓碑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众臣全都看得呆住了。 方才的疑惑迎刃而解——怪不得陛下要武冠侯负责修建西北侯墓园,怪不得陛下说要向西北侯府后人负责——武冠侯竟是西北侯府后人。 随即他们心中升起了更大的疑窦。 ——为什么他们之前一丁点风声都没听到? 同样疑惑的还有一群人。 之前因为距离颇远,阿青璞并没有听清楚,阮靖晟与昭仁帝说话内容。但她清楚地看见,在阮靖晟在她布置陷阱的地方转了一圈后,昭仁帝平安地走了过去。 她亦是反应迅疾之人,当即心下一沉。 被发现了。 来不及多犹豫,她当机立断地扭头下令:“我们立即离开。” 但已经晚了。 阿青璞将将一低头,便见一群人已悄无声息地,摸到自己藏身的大树下,笑吟吟地仰头看她。 “圣女,您还想往哪儿跑吗?” · 与此同时。 武冠侯府。 上午朝阳晕染着红霞,朝着大地肆意泼洒,照得武冠侯府外墙如淌着碎金。 大皇子带人藏在大门对面一处破院,耐心地等待着。 一名暗卫恭敬跪在大皇子面前,对着他拱手道,“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了,武冠侯府按律可掌管一万五千名府兵。但因府中经济状况不佳,养兵抛费颇大等原因,武冠侯府只养了不到一万人。平常留在府里的约莫一千五。” 莫以为府兵带一个府字,便是要养在府里的。 京城内城人烟稠密地价颇高,便是皇家都没那么大的地,养御林军的这么多士兵。因而在留下一批士兵守卫府邸后,大部分武将会将士兵养在封地或边疆。 暗卫接着再道:“此次为守卫西北侯陵园,武冠侯已将封地士兵调配了大半。为保障封地内人口财产安全,封地须得驻守一定数量兵力。且封地距离西北侯墓园较远,支援上恐会来不及。” “属下推断,若是西北侯墓园出事,武冠侯定会先从府里调兵。” 大皇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意味深长地颔首道:“时候差不多了。” 听着他用狰狞沙哑的嗓音,说出如此阴冷的话,众人皆是不自觉地低头一抖。 大皇子淡淡瞥了一眼众人,许久才挪开目光:“盯紧一些。” 众人皆小声应是。 凝视着武冠侯府大门,大皇子藏在帷帽下的面庞上,勾起了一个堪称阴鸷的笑容。 他盼这一刻很久了。 既然都打算复仇了,他怎么能放过蒋明娇。 她害得他好惨! 她毁了他的根基。 她灭了他的民心。 她应该付出代价! 他已经策划好了一切。 因昭仁帝派了武冠侯守卫西北侯墓园,在阿青璞在武冠侯府设置陷阱发作时,武冠侯府势必要派人支援,他便可以趁虚而入。 他也不怕再被人掏老巢,他叮嘱过阿青璞要早些回。 不止蒋明娇那小丫头会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地算计…… 他也会。 忽然武冠侯府大门洞开。 一辆又一辆马车驶出武冠侯府,一列又一列朱袍士兵鱼贯而出,紧紧跟随着马车步伐。整条街皆是整齐脚步声。 众人神经皆是一紧。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朝众人做出等待手势。 一刻钟后。 确定士兵们皆已离开,大皇子才朝手下又做了一个手势,命令他们攀上武冠侯府院墙,悄无声息地潜入武冠侯府内。 他要悄袭敌营。 望着手下们一个接一个跳了进去,并未发出被捕的声音,他唇角狰狞笑容愈甚。 “原以为那小丫头有多厉害,不过也是运气使然罢了。” 下一瞬。 他脖颈一凉。 雪白寒光一闪,一把刀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令他脖颈开出了一条血缝。 第八百七十二章 蒋二小姐真是幽默 面对骤然横在脖颈上的刀,大皇子面庞神情并不慌乱,甚至堪称翩翩有度。 他微笑着扭过了头,看见了立在面前的人。 如瀑布般的灿烂骄阳下,蒋明娇如一堆要被晒化了的雪般,笑意盈盈地立着。 她泼墨般乌发皆被束起,露出一张娇贵雪白的面庞,嫩黄短衫与碧绿马面裙相映成辉,配着肩膀上立的一个五彩大鹦鹉,端的是雪白明艳娇贵夺目。 她旁边是一名他极为熟悉的人——那名令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投鼠忌器的小金侍卫。 二人身旁是三个拔着大刀,虎视眈眈的暗卫。 再旁边是将整个院子团团围起的荷刀侍卫。 尽管被团团围起,沦为了危险的阶下囚,下一瞬便可以人头落地,大皇子却挑了挑眉,随即微笑着道:“侯夫人,哦不,蒋二小姐——我觉得如您这般聪颖有魅力的女性,实在不应被埋没了本来姓氏——本王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蒋明娇只是勾唇。 大皇子微笑解释一句后,彬彬有礼地问:“敢问蒋二小姐,方才本王看到贵府门大开,无数士兵出府朝西北侯墓园而去,是你们做出的假象吗?” 蒋明娇*点头:“是。” 大皇子轻叹一口气,似是觉得颇为惋惜地望着蒋明娇:“这么说,本王用了声东击西之计,设在西北侯墓园里的陷阱,终于是没有能够成功么?” 他这话带着试探。 虽然已被团团围了起来,可他却并没有认输。他自认所策的计划天衣无缝且杀伤力惊人。若是陷阱成功爆发了,闹鬼的事将会被群臣之口传得人尽皆知。 届时西北侯平反案的舆论将能被彻底搅浑。 他能狠狠出一口气。 蒋明娇这丫头最擅长使诈,焉知她此时不是骗人。 下一瞬蒋明娇笑吟吟道:“用绊马索做出鬼绊脚,用鸡血洒地做出血淋头,用白磷做出鬼火烧,用百姓哭声做出鬼喊冤;饶是蒋某人自诩有几分小聪明,都不得不佩服王爷环环相扣的算计。” “只可惜今日是西北侯府的大日子,实在容不得这些腌臜东西扰了西北侯的安睡。” 八宝在蒋明娇肩膀欢快地跳着:“腌臜东西、腌臜东西。 大皇子笑不出来了。 除了阿青璞,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陷阱内环环相扣的细节。但面前的蒋明娇却能如数家珍。 只有一个可能…… 陷阱真的被捣毁了。 瞥着他微变的神色,蒋明娇轻笑道:“不过也是多亏了王爷,陛下发现陷阱后震怒不已。现在他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西北侯府的墓前封了西北侯为国公,并承诺彻查大皇子与当年所有的审案官员,用所有罪人的血在西北侯墓前祭祀。” 八宝高声唱道:“被封国公,被封国公。” 大皇子面庞僵了僵,才露出一个笑:“西北侯被封国公了?真是可喜可贺。” 若说计划失败,是令大皇子失望。那么计划失败,反令他想害的人咸鱼翻身,便是令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齿了。 西北侯因此被封国公。 他想害的人反而因此得了好处。 …… 此时他只能庆幸西北侯府没有后人。这国公封了便只是封了,无法荫泽下一代。 似想到了什么,蒋明娇忽然莞尔一笑:“哦对了,忘了告诉王爷了。我家侯爷恰好是西北侯府后人。您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 八宝磕了一颗瓜子下肚,声音响亮:“帮了大忙,帮了大忙。” 大皇子:……噗。 他终于绷不住了,努力咬牙扯出一个笑:“蒋二小姐真是幽默。” 蒋明娇只是笑吟吟的,又施施然地道:“不过就算这一批人去支援西北侯墓园了。我们也有足够的兵力控制大皇子您和您的士兵。” 她朝后瞥了一眼。 大皇子顺着她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士兵,押解着他派去潜入武冠侯府的下属。 单从兵力数量上说,武冠侯府对他们是碾压——比他令手下调查出的数量要多得多。 望着这骤然增多的士兵,大皇子脑海里闪过什么,却一时捕捉不到具体念头。 直到蒋明娇真诚地道:“虽然这话已经说腻了,但看到这一幕这一景,我仍不得不代表侯爷,感谢大皇子您的倾情馈赠了。” 魏清轩亦矜持点头。 大皇子一瞬福至心灵,瞥了眼魏清轩,又看向蒋明娇:“……我府里密室是你们掏空的?” 他随即补充道:“不,不止是密室。密室的藏物以情报、银两为主,武装不了这么多士兵。突然多了这些士兵,你们是……” 他再维持不住镇定,阴冷地注视着蒋明娇一字一顿:“你们劫了我的库房!!!” 在搬空大皇子仓库时,蒋明娇曾命令手下维持仓库外部原貌,并在内部留下构陷苗疆人的证据。 他们原想为栽赃阿青璞,挑起二人内讧。 但人算不如天算。 因暗火盟情报网太快太广,刀五带手下动手速度太快,对仓库的伪装又足够地好。等大皇子的人赶到后,看见仓库外貌完好,便一直没发现失窃的事。 栽赃亦无从说起。 大皇子此刻才如此震惊。 蒋明娇抚摸着八宝的毛,笑吟吟道:“王爷何必将话说得如此难听。您在仓库置办了那么多粮草,也只是为了一己私欲造反,导致天下生灵涂炭而已。” “与其这样,还不若将它们给更需要的人做更重要的事——譬如拿给我们家侯爷,去西北抵抗突厥入侵,护卫大周百姓的平安喜乐。” “边疆百姓会感念您的付出的。” “您说呢?” 八宝蹦蹦跳跳地道:“感念付出、感念付出!” 大皇子:……噗。 巨大的愤怒令大皇子头顶嗡地窜上一股血。 他双目喷火地怒视着蒋明娇,一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怒骂:“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天底下竟怎有你这般心肝都坏透了的女人,本王要立刻杀了你,用你的头颅装酒,剥了你的皮做鼓,用你的骨头喂狗。” 但下一瞬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哦我的佛祖啊,蒋二小姐您今日可实在是过于美丽动人,令人人都忍不住为您倾倒。我要将您的容貌镌表下来,挂在我书房的墙上,日日凝视着善良又美丽的您。” 蒋明娇:…… 大皇子:…… 魏清轩:…… 众人:……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一口老血 一句怒骂没能骂出口,显然令大皇子更愤怒了。他猛地扭过了头,用如刀子般的目光,狠狠剜着魏清轩,一字一顿地骂着。 “你这形如畜生、貌若阎罗、猪狗不如的东西。早知今日之事,当初入府时,本王就应该一剑将你刺死,将你的尸体用来煮铁水,让你的尸骨连渣滓都不剩下。” “还有阎洪海。本王养了他二十余年,他却包藏着这等祸心,将你这狗贼推荐给了本王,这般阴险地陷害对待本王。这是怎样一个猪狗不如的狗贼!” “他当初被砍头时,本王还是有些可惜的。现在来看,本王真应该早早地一刀杀了他。” 一口气骂完后,他愤怒地喘着粗气。 魏清轩怀抱着一把黑剑,眨着眼睛无辜地看他。 众人也都神情茫然。 因为他们都清楚地听见了,大皇子如连珠炮般的一串话:“哦我的个天啊,大家都快来看看呀。这是怎样的一个遗世独立的瑰宝呀。早知道今日,当初你入府时,本王应该给你写一首歌赋,让诗人与歌姬的口舌传颂着你的勇敢美丽大方。” “还有当年介绍你入府的人,可真是一个太独特的伯乐,竟生了如此一双敏锐的利眼,将你从泥里挖了出来。” “哦,本王实在太感谢他了。本王在这里宣布,他是本王不世出的恩人。毫不夸张的说,本王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给本王带来的,本王将用生命的每一天来感谢他。” 魏清轩:…… 刀一:…… 刀二:…… 刀五:…… 八宝:…………………………嘎。 好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话的确没说错。大皇子今日沦为阶下囚的境地,的确是由介绍魏清轩入府的阎洪海一手造成的。 不过这一番话,听得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连八宝都震惊得张大了嘴,连瓜子掉了都顾不上了。 它绿豆般的双眼望着大皇子半晌后,才用力地拍着翅膀,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我的天啊,这里有一个疯子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 魏清轩:…… 大皇子:…… 蒋明娇默默扶额,用一颗瓜子重新堵住了八宝的嘴,将它逮进了怀里安抚着,才扭头看向大皇子,露出一个冷笑:“王爷,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个聪明人。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利用自身劣势来转移他人的视线,拖延时间。”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立即扭头看向了大皇子。 在蒋明娇开口前,他们只觉得大皇子是受魏清轩控制,所以才无法自控口不择言。 但…… 竟是拖延时间吗? 大皇子面庞上疯癫神情一顿,扭头看向蒋明娇道:“我不懂得蒋二小姐你在说什么。” 蒋明娇抚摸着臂弯里的八宝,轻轻地勾唇一笑道:“不懂不要紧,待会儿我带王爷您看一件好礼,就能明白了。” 她转头对魏清轩笑道:“魏……” 魏清轩眸光警惕,在她叫出‘魏黑黑’那外号前,飞快地打断了她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大皇子闻听魏清轩这么说,一瞬面露警惕:“敢问蒋二小姐,你说的那个大礼,是否出自本王身上?” 蒋明娇扭头冲他一笑:“王爷,您说呢?” 片刻后。 大皇子被塞上了一辆马车。 望着马车缓缓驶向了他的据点,他心内不幸的猜测成了真,神情愈发惊惧。 这份惊惧在他被拽下马车后,站在了他名下的小别院门口时,达到了顶峰。 望着紧闭的院子门,他怒视着蒋明娇道:“你们这群无耻至极的强盗,竟是贪心不死,还打算故技重施吗?” 他们竟还打算当强盗。 蒋明娇十分无辜地道:“可是若不是我们的阻止,王爷方才不也打算,对我们武冠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吗?” “王爷用这一招时,可没有考虑过我们。怎么我们将这一套反用在王爷身上时,王爷竟如此愤慨地骂我们无耻呢?” 大皇子一噎。 片刻后他才面露阴沉地冷笑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只是这处别院内的密室地点,与钥匙的藏身之所,分别在几个不同的地点,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若是你们想要暴力进入密室,里头的东西就会被生石灰自毁。” “你们今天可是打错了算盘了。” 下一瞬。 他眼睁睁地看着,魏清轩拿出一个小册子,乖巧地递给了蒋明娇道:“这里是这里三处密室的地点及其配套的钥匙地点,都是我在大皇子睡梦中得到的,快点去搬吧。” 大皇子:…… 他差点没被当场气昏过去。 蒋明娇对大皇子扬了扬小册子,才转身递给了刀一:“动作小心一些。” 刀一飞快去了。 望着刀一的背影,大皇子面庞沉得欲滴下水来。极度的愤怒下,他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只是眸光内的狠辣恨意令人咋舌。 他望着刀一带着人走近,看着刀一的人围了整个院子,看刀一的人与院内的人打了起来。 武冠侯府会因今日支援西北侯府而防守空虚。 他的据点因近日两处倾巢而出的行动,又何尝不是防守空虚。 他欲钻武冠侯府的一个空子,却正是恰好给这群人机会,让他们钻了自己一个空子。 这真是…… 偷鸡不成蚀把米。 赔了夫人还折兵。 现世报! 不过…… 他面庞阴冷。 还好他是有着准备的。 他为防止出现这种情况,今晨特地叮嘱过阿青璞,让她布置完陷阱后,尽快回到据点留守。 她到底是苗疆圣女,颇有一番手腕。虽然在蒋明娇手下屡战屡败,却未必不能拖延一下时间。 但…… 下一瞬他眼睁睁看着刀一捆了守门侍卫后,轻轻松松大摇大摆地进了大门。 整个据点竟仿佛无人驻守。 阿青璞呢? 似乎看出了大皇子的疑惑,蒋明娇笑着问道:“王爷是不是在找苗疆圣女?是我不好,忘记告诉王爷了。方才西北侯墓园就传了消息过来。您的盟友苗疆圣女,因想要亲眼看着陷阱成功……在陷阱被破坏后,被我们侯爷当场逮捕了,如今正在天牢待审呢。” 大皇子:……噗。 一口老血。 第八百七十四章 大皇子被斩首 蒋明娇当着大皇子的面,一连用了五十七辆马车,把两个据点都搬了个干干净净。 两个据点内,当然不是没有侍卫反抗。 只是大皇子布置这两处据点时,首要考虑的便是隐蔽,守卫力量远不如陈王府。 今晨阿青璞与大皇子又各自带了一批人去西北侯墓园设置陷阱、与去武冠侯府埋伏…… 故而据点里剩下的人马,足以防守一般的敌袭,却不足以抵抗膘肥体壮、数量还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武冠侯府兵马。 蒋明娇此番收获颇丰。 此两处据点的密室里情报较少,更多的是大皇子的多年积蓄,从五个箱子的金条、到早年收官员孝敬得来的各色玉器,和受先帝所赐的房契地契,与许多稀世难遇的书画珍品。 再加上一小批库房的兵器、粮草、马匹等军械,零零总总亦装满了几十个箱子。 其豪富程度令见识过西北侯地宫内几十个箱子古董的魏清轩,都小小地吃了一惊:“乖乖,劫了这一回老巢,咱们可又要发财了。” 话音一落,大皇子便扭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如毒蛇般阴冷,仿佛要将魏清轩生吞了。 他的确恨极了。 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神情变化。 ——从一开始被带到据点时的震惊、到后来面对阿青璞不在时的疑惑、再到看着这据点里的物件一件一件被搬走,刀一甚至带人去了最后一个据点时的极端恨意。 若是有可能,他只怕会同归于尽地杀了在场所有人。 在魏清轩尚未反应过来,蒋明娇已笑吟吟地道:“王爷,为了感谢您的慷慨赠予,您还想看一场盛大的表演吗?” 大皇子警惕地扭头看她:“你想做什么?” 蒋明娇笑着与他对视:“王爷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哄—— 大皇子背后忽然腾起了汹汹大火,火舌吞没了房屋院宇,如一场火红色噩梦,映满了一整个苍穹。 大皇子倏地扭头看向火海。 因自己满身的疤痕,但凡白日在外行走时,他都会严严实实地裹着黑色斗篷,用宽大帷帽将面庞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珠泛上猩红,眼皮都被烧得殆尽的眼。 此时这一双眼映着漫天燃烧的红,迸发出了阴鸷刻骨的恨意。 这阴冷的目光,令不少饱经训练的侍卫都不自觉后退一步。 刀一刀二刀五皆隐隐护在蒋明娇身前。 魏清轩亦皱了皱眉,攥紧了怀中抱得黑色长剑。 蒋明娇却只似未曾感受到恶意般,笑吟吟地望着大皇子:“王爷,您看这一场大火像不像西北侯府,十三年前被灭门的那天的火。” 大皇子表情有一瞬茫然,才满是恨意地道:“那件事与本王无关!” 尽管速度极快,蒋明娇并未错过大皇子眼里一瞬的茫然。 她眸光闪了闪,愈发确定了心内猜测。 西北侯府的被灭门,其实是分了两次。 一次是西北侯府满门男丁被判了斩立决,血溅皇城的菜市口处;第二次是西北侯府满门妇孺,皆被一伙神秘人屠杀,从老到少百余人口无一幸存。 第一次满门男丁的斩立决,是因大皇子的诬陷与先帝多疑所致。第二次满门妇孺皆身死的幕后真凶,却始终是谜。 在喀么雪山地宫时,阮靖晟曾经猜测过,西北侯府是因地宫消息被灭门的。第二次斩了满门妇孺的人,应是为掩藏地宫消息的人。 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 蒋明娇虽对自己判断自信,却并不盲目。 她此番刺激大皇子,便是想试探与印证。 结果很明显。 尽管大皇子的否认从来做不得准。但他的表现已证明了,他并没有杀了西北侯府满门妇孺。 于是她笑吟吟地打断了大皇子:“可若是没有西北侯府被污蔑谋逆,满门男丁皆判了斩立决。那一府无辜的妇孺,又为何会被毫无还手之力地屠杀并葬身火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王爷您还觉得您无辜吗?” 大皇子被噎了一下,却再未有一丝辩解。 他身为皇子的高傲,不允许他推卸责任。 蒋明娇于是再未理他的无能狂怒,亦未给他一个眼神,转身淡淡地吩咐道:“把人带走,送到大理寺丞去。牛府尹已经答应了,让侯爷亲自监斩首。” “他活不了了。” · 大皇帝的确活不了了。 第三天,他便被派了斩立决。 此时大皇子已一无所有。 ——他用了多年的得力手下,一部分被蒋明娇与阮靖晟逼死了,一部分因陈王府密室里的情报而暴露,被昭仁帝下令斩杀了,剩下的一小部分要么亦树倒猢狲散了,要么都是些不中用的; 他韬光养晦隐藏多年的身份,因蒋明娇的一个计谋,被他自己在人山人海的浴兰节灯会上扯了下来; 他养了二十多年的所有积蓄,被阮靖晟搬得干干净净,连一张纸都不剩下; 他每年花费许多银两,小心翼翼在民间养出的民心,在浴兰节灯会与西北侯案的接连打击,已毁得丁点不剩了。 顶着正午灼伤皮肤的骄阳,手脚脖颈上戴着枷锁,面对着如潮水般怒骂着他的百姓,大皇子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奉先殿的那晚。 那令他堕入地狱的一晚。 不。 不一样。 那时他虽然一脚踩入了地狱,却仍拥有着财富、追随者、与年轻、面前仍有着一条九死一生的生路; 如今他却只觉得漆黑一片,迢迢一身一无所有,面前再无丁点希望。 他从未如此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他完了。 菜市口的百姓们挨挨挤挤围得满满当当的,怒骂声如暴风下的海面肆虐暴涨着,烂菜叶、臭鸡蛋与石头如一场又一场的雨。 “卖国贼。” “怪物。” “害死了国之栋梁,实在该死!” “去死吧。” …… 大皇子浑浑噩噩地垂头跪着,直到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鞋。他茫然地抬头,迎着正午刺目的日光,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陈王。 陈王仿佛一只飘着人间的病弱艳鬼,拎着一个华丽的食盒,蹲在了大皇子面前。 “父亲,我来给你送行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父亲,你曾后悔过吗 “是你?” 大皇子恍惚地抬起了头,看见了陈王眼里的自己。 ——身着灰扑扑的破旧囚衣,双手被锁链缚在身后,如一只狼狈不堪的狗般跪趴着,头上发上皆挂着烂菜叶,额上还有被砸出的伤口,遍布全身的狰狞疤痕袒露在阳光下。 他抬头讥笑地凝视了许久:“你是来笑话本王的吗?” 如一座雪人般的陈王优雅蹲在大皇子身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食盒,笑吟吟地温柔道:“好歹曾经父子一场,父亲说话又何必如此尖锐?” 大皇子不屑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么?自从浴兰节灯会后,你就‘大义灭亲’主动投靠了昭仁帝,靠着卖本王的消息,成了昭仁帝的新宠。” “用自己父亲换前程,陈九您可真是我的种。” 陈王将食盒里的碟子一个一个端出来,神情间并无半分被戳破的愤怒时,秾艳面庞上反露出甜蜜笑容:“可父亲您不是也一样吗?自私自利、满口谎言、生性凉薄、残暴嗜血、冷漠无情,每一种每一样我都是跟着父亲您言传身教的呀?” “这一辈子里,父亲爱过其他人吗?您还记得您母妃的面庞,您还记得我的长兄的存在吗?您还记得您的王妃的相貌吗?” “或者……” 陈王微笑地一字一句道,“您的生命里还有除了皇位以外的东西吗?” 大皇子陷入了沉默。 他恼怒于陈王的大胆揭短,却也不愿意违背他身为皇子的骄傲,为了这一时口舌之争撒谎。 已接近行刑时间,身着火红短褂的刽子手,询问地扭头看了眼坐在监刑位置的阮靖晟。 阮靖晟不着痕迹点头,示意刽子手暂且等一等。 似乎知道阮靖晟会为他破例,陈王连头都没有回,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小碟子,轻柔的声音因而愈加辽远:“父亲,您还记得徐国公与贵妃娘娘怎么死的吗?” “当年您在奉先殿被烧伤后,是徐国公与贵妃娘娘倾尽全力找了大夫救了您……但在昭仁帝登基后,清算您残留的势力,将贵妃娘娘打入冷宫,令徐国公交出兵权时,您却只要求徐国公将私兵交给你。” “一个饱读诗书的人,竟能凉薄得与畜生无异,您说奇怪不奇怪?” 大皇子抿了抿唇。 陈王又拿出一个碟子,笑吟吟地道:“您还记得您的大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您与正妃未曾有过生育,却有一个长子私生子一个次子养子。当年因为一些小事,您的长子私生子被三皇子的人车裂尸骨无存。” “满京城哗然于三皇子狠辣。” “因为残害皇室同胞的事,三皇子得了陛下一通训斥,势力大受打击。您却因痛失爱子,得到了陛下再三安慰,实力悄然扩张许多。” “事后京城有不少风声,说我这次子养子才是您亲儿子,那长子私生子只是您的障眼法。” “可你我都清楚,大哥究竟是不是您的儿子,与他究竟是死于三叔之手,还是他的亲父亲您的手里。不是么?” 大皇子皱了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王不急不缓地拿出最后一个碟子,青花瓷碟子透出幽蓝,衬着他白到透出碧蓝血管的白肤,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我并不想说什么,只是来提醒父亲一些事情。比如您是怎样爱着安国公长女,却又不敢暴露自己不举,便千方百计地折磨她,令她恐惧你畏惧你痛恨着你,再也无暇发现你是个天生的孬种……” “哦,我忘了。” “父亲您也是因此一心要争夺皇位。一个天生的孬种与懦夫,总是要声势夺人地披上狼皮,才敢出现在人前的。” “够了。”终于被戳中了隐藏最深的痛脚,大皇子咬牙切齿地伸手,带动着锁链哗啦啦地响,怒声呵斥道:“滚!给我滚!立刻给我滚!” 陈王并未将他怒吼放在眼里,优雅地微微一笑:“父亲,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大皇子警惕地看他。 陈王一字一顿地微笑道:“你永远那么自信,仿佛天下人都应该听你的一样。” “可是生而高贵,注定要登上皇位的您,在将所有亲近的人当做踏脚石,汲汲欲求地奋斗一生后,换来了什么呢?” “一无所有。” “万人唾骂?” “功败垂成?”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时蓦然回首,父亲你后悔吗?” 此时此景仿佛令这番话有了魔力,大皇子恍惚地随着陈王的话回忆起了他的一生。 片刻后他陷入了恐惧。 他剧烈地发起了抖。 他仿佛要驱赶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似的,挥手大声叫喊着:“走开走开,滚开!本王没有错,本王生而优越注定要睥睨所有人,没有人能瞧不起本王,所有人都该跪在本王脚下,本王一辈子都不会有错。” “滚开。” “你们都给本王滚开。” “当初你们都是自愿为本王奉献的,现在凭什么来找本王翻旧账?本王告诉你们,本王是不会认的。” “滚啊!” …… 台下百姓们愤怒地叫嚣着。烂菜叶与石头依旧如雨般,砸向了大皇子的脸。 场面杀戮。 痛骂。 混乱。 …… 更加衬得大皇子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陈王却只如没听见大皇子嘶吼般,轻巧噙着殷红嘴角的笑意,一盘又一盘地端着菜,似乎这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大皇子终于意识到不对,警惕地怒视着陈王喘息:“你在干什么?” 陈王笑道:“给您拿断头饭啊。” 大皇子低头一看。 却见地上一溜排开了十几个小碟子,里头都装满了血淋淋的舌头。 大皇子下意识偏过了头,刚欲作呕,就被一人掐住了喉咙,喂进了一块生肉。 陈王站起了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似呢喃地微笑道:“这些您最宠爱的手下的舌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呢。遇上最喜欢的东西,就应该吃掉他,永远地拥有它。这不是您曾经告诉我的吗?” 片刻后。 望着所有的碟子都空了,陈王朝监刑台上的阮靖晟点了点头,才用雪白帕子擦着手,优雅地转身离开。 阮靖晟轻轻眯起了眼。 砰—— 陈王走出了两步,背后传来了人头落地的声音。 他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地大步向前。 背后是毕生仇人。 头颅落地。 身前是一片坦途。 天高地远。 第八百七十六章 圣女,合作吗? 天牢。 阿青璞盘腿坐在石床上,表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耳朵却始终警惕听着周围。 这是她被抓住的第四天。 这四天里,除了每天被人提审一次,她一直被关在天牢里。 平心而论,昭仁帝待她并不算苛待。 因为她的圣女身份,她所待的牢房是单人间,且拥有着一套简陋家具,能够正常洗漱吃喝入睡。 ——听说回鹘王被关时,牢房亦是这样的。且纵观大周朝堂遍野,能享受这一待遇的都不多。 只是她却无法感到殊荣。 她不在乎牢房待遇。 她只想知道自己命运。 除了没被抓住当场布置陷阱,她被武冠侯逮住时,几乎算是人赃并获了。 她没法解释昭仁帝发现陷阱时,她为何出现在西北侯墓园。 她不知昭仁帝将会如何处置她。 她内心还存着一丝希望。 大皇子曾经掌控着大周朝堂,二十年下来势力深不可测,在朝廷里人脉亦可通天,而她已向他证明了合作诚意,或许他可以救她一条命…… 咔哒咔哒—— 走廊尽头传来钥匙碰撞声,与狱卒们的高声交谈声。 “听说昨儿个大皇子被斩首了?” “怎么,你也去看了?我婆娘昨儿个去看了,回去后吓得一宿没能睡着觉,却还和我说:‘该!大皇子死得好’。” “听说大皇子人头落地时,现场所有的百姓都在叫好呢。” “可不是该叫好么早些年也不知道听谁迷惑的,我居然觉得这英年早逝的大皇子是一个好人。由他登上皇位,或许会比咱们陛下好。现在来看,我当时可真是被猪油糊心了。一个为了夺嫡,连忠心耿耿的西北侯都能害,间接导致了铜陵之耻,让咱们边疆十三城被突厥人占了那么久的人,怎么都该被凌迟处死与千刀万剐。” “对,说得好。昨儿个我观刑时,就是这么个想法。砍头真是太便宜他了,该改成凌迟处死才好。” “不是听说武冠侯在大皇子被斩首后,已经把他尸首拿到了西北侯墓前来祭奠西北侯阖府英魂,并且不让任何人收尸了吗?这样来看,或许能解气一点了?” “说到这里,你们有谁知道武冠侯究竟是怎么成了西北侯后人的?” “俺也想知道……” …… 听到门外的议论,阿青璞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如油锅般煎熬起来。 大皇子被斩首了? 她寄予那么大希望的合作伙伴,韬光养晦二十载,死里逃生一回的大皇子就这么没了?她心里还存着大皇子是假死的希冀,却不得不做好最坏打算。 如果大皇子是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 虽然不太懂大周律法,她却笃定一条——试图刺杀大周皇帝,必死无疑。 她后悔地咬牙。 或许当初她就不该投靠大皇子…… 可她内心也清楚。 她根本不是主动选择大皇子的。她一开始的目标是昭仁帝。只是在燕明珠事件曝光后,她已被昭仁帝怀疑了,才不得不为自保投靠了大皇子。 她根本无路可走。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阿青璞思及此牙根又痒痒了起来。 ——是蒋明娇。 如果不是她戳破了一切,如果不是她捣乱,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招惹她…… “今天的饭。” 正在阿青璞自我懊恼时,狱卒将饭放在了牢房门口,照例是一荤一素一汤一饭。 阿青璞警惕地等狱卒走了,又等了两刻钟,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欲将饭拿过来吃。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若我是圣女殿下,我便不会吃这一顿饭。” 阿青璞动作一顿,扭头看向了牢房门口。 一个年约三十五六,身着灰色朱子深衣,头戴墨色儒生巾,面庞清瘦气质儒雅的男子,唇角含笑地缓缓出现在牢房口。 “鄙人程贺。” 阿青璞眯起了眼:“我认得你,你是庞相的走……门生。” 程贺并未在意阿青璞的‘口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一盘饭菜,弯腰将银针插入了饭中,片刻后再拔了出来。 银针末端泛黑。 程贺掏出一方绣着青竹的帕子,不急不缓地道:“圣女殿下应该清楚,自从被抓到这里起,您就再也活不了了。” 阿青璞警惕地不作声。 程贺又笑了笑道:“而鄙人,或者说是庞相,能够给您一条生路。” 阿青璞讥诮嗤笑一声。 程贺不疾不徐地望着阿青璞,轻轻地笑着:“鄙人知道圣女因为您二姐姐的原因,一直非常仇视庞相府。所以尽管庞相府与苗寨算得上是亲家,您都宁愿投靠大皇子也不愿踏入庞相府一步。” “但圣女殿下也应该记得,您初进入大周的目的吧?譬如寻找那一门圣药,救在当年与大周一战中,被徐国公与平阳侯府重伤的前任苗疆圣女。” “——您的大姐姐。” 阿青璞倏地抬起了头,目光如针般刺向程贺。 程贺只是微笑着:“而庞相府可以救了您的命,还帮您做到这件事。” 片刻后阿青璞缓缓眯起了眼:“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程贺眸中难得有了一闪而过的恨意,才一字一句地道:“甘州城一行之后,庞相府的二公子,被困在武冠侯府了。我们需要圣女的合作,将人给救出来。” · 与此同时。 武冠侯府。 暗卫营。 鞭炮声如雷声般震响,铜钱如雨般泼洒,屋子里里外外都被布置满了红绸。 刀二与刀五衣着一新地前前后后忙碌着。 刀九十八带着一众更小的孩子,如一群人形炮弹般,在院子里冲来冲去,高声兴奋叫喊着。 “成亲了成亲了。” “吃喜糖了吃喜糖了。” “刀一首领成亲了。” “我们要吃喜糖了。” …… 刀五哭笑不得地出来,给刀九十八塞了一把霜成雪的糖,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分给大家吃吧。待会儿侯爷和夫人来贺喜时,可不许胡闹乱跑,否则就要加训。” 听到‘加训’二字,小孩子如吞到了苦瓜,夺了糖一哄而散。 刀五含笑摇了摇头,扭头望着暗卫营,扬起了一个笑容。 “可算终于成亲了。” 今天,是刀一与白术成亲的日子。 第八百七十七章 这有天理吗 刀一是阮靖晟的暗卫营首领,白术是蒋明娇的贴身丫鬟,二人是阮靖晟与蒋明娇的左膀右臂。 对于二人珠联璧合的结合,阮靖晟与蒋明娇给予了全力支持,不仅令姜大夫在府里账上,专门划出了五百两办婚礼,各自准备了丰厚聘礼与嫁妆,还给暗卫营放了一整天假,让他们都能来参加婚礼。 婚礼十分顺利。 白术是平阳侯府家生子。她是在平阳侯府出嫁的。 一大清早,特地回了娘家的蒋明娇与兰香就陪她妆奁好,在闺房里等待着刀一的接亲队伍。 经过一番过关斩将后,拜过了白术父母后,刀一将白术迎上了花轿。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武冠侯府的暗卫营。 在拜过了高堂与天地,白术被送入了新房内等待。 酒宴此时才正酣。 刀一恋恋不舍地目送白术被送入洞房,一扭头就看见在唯恐天下不乱的刀五带领下,挨个举着一个酒杯,要给刀一敬着酒的孩子们。 平时被繁重训练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们,在今天彻底撒了欢,闹哄哄地挤成了一团。 “给刀一首领敬酒了闹洞房了。” “刀一首领,请您喝酒。” “喝酒喝酒了。” “把刀一首领灌醉了,待会儿闹洞房了。” …… 刀一:…… 刀五举着酒杯,机灵地笑着:“刀一首领,洞房花烛夜可不能不喝酒,我们也想沾一沾您的喜气,早点找到自己的良缘。我们这里有三十个人,您一杯我们一杯,如何?” 刀一今儿个实在高兴,见谁都是一副咧到耳后根的笑脸,傻呵呵地重复道:“成亲、喝酒、洞房,嘿嘿嘿。” 阮靖晟扶额:……“可真是个傻新郎。” 一旁自斟自酌的姜大夫慢悠悠投去鄙视目光。 啧—— 现在还笑话别人,也不想想自己成亲时的样子。 九色蛊趁机钻进了酒杯里,咕噜噜地偷酒喝。 八宝振着翅膀,高声宣布道:“傻新郎傻新郎,都是傻新郎。” 一群孩子也跟着唱:“傻新郎傻新郎。” 这时刀二悄无声息上前,轻巧夺了刀五手中酒壶:“我来给你们倒酒。” 刀五:…… 总觉得情况不太妙。 也不知刀二用了什么技巧,总之十几杯下肚后,刀一依旧双目清明,反倒是被不着痕迹劝了几杯的刀五,腿开始走起了‘之’字步,还主动拿起了酒杯,要与刀一碰杯喝酒。 刀一严肃道:“刀五,你醉了。” 刀五一把推开了刀一:“刀一首领,您胡说,我没醉我还能喝。” 他举起酒杯咕噜噜灌了半瓶,满面通红地将酒杯放在了桌上,放声发起了酒疯道:“刀一首领,您是真的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 刀一刚准备伸手拍刀五的肩膀,安慰一下:“别着急,刀五你以后也会……” 刀五忿忿不平地拍桌道:“您说您脑袋也不机灵,不会讨姑娘家欢心,还不太会说话,人又呆又闷又傻乎乎的。而白术姑娘居然就看上了您。” “这还有天理吗?” 八宝在金色笼子里蹦蹦跳跳,高声重复道:“有天理吗?” 刀一默默收回了手,抚了抚微微沾上了灰的袍角:…… 刀五干脆举起了一只酒壶,又咕噜噜地下肚一小半,高声发着酒疯哭道:“我昨儿个去东山打听过了,严颐严掌柜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上次她说心里有人只是拒绝我而已。” “我是真的喜欢她啊。” “刀一首领,您说我明明这么机灵主动会讨好人,为什么严掌柜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这惊天大八卦出炉,令众人皆是一惊。 刀二拿酒壶的手一顿,姜大夫被自己的酒呛得直咳嗽,九色蛊探出了小脑袋。八宝嗑瓜子动作一顿,打了一个大大的嗝。 大家都知道刀五最近情路不顺,心有所属却惨遭拒绝。在刀一对白术表白失败时,他还想用自己经历安慰刀一,结果惨遭被秀恩爱。 只是众人一直不知刀五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原来是严掌柜。 蒋明娇又好笑又好气地摇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刀五借酒消愁嚎啕大哭:“我对严掌柜是真的用心啊。我这辈子自认是个聪明人。以前我就待东山的人都极好,后来喜欢上她后,更是对东山的人都察言观色年节送礼百般献殷勤,可她却都不看我一眼。” 他望向了八宝,高声响亮地道:“这有天理吗?” 八宝刚准备响亮地开口重复,对上刀五的目光,又默默地低头嗑瓜子默认了。 这还说不定真有天理。 刀五:…… 哇,更伤心了。 在刀五响亮的嚎哭声中,刀一静静地开口道:“刀五,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你太聪明了,才让严掌柜不敢相信你呢?” 刀五动作一顿。 刀一认真地道:“我是个笨人,懂得的东西不太多。可我始终只记住一条,对待喜欢的人就要掏出一整颗真心。所以白术知道我对她的心意。但是刀五你会习惯性的讨好所有人,严掌柜又怎么知道你是只喜欢她一个人呢。” 刀五闻言突然一愣。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在半晌后又发现无话可说。他举了举酒杯下意识地喝酒,却又想到了什么,茫然地呆住了。 望着这一幕,刀二轻轻翘起一个笑容。 他转身出了门拿醒酒药,却与被一壶微烫的解酒汤迎面浇了个正着。 云霞忙掏出一方秀净的帕子递过去,道歉道:“刀二暗卫对不起,是我走路时没看准了路。” 刀二摇了摇头:“无妨。” 云霞递一壶解酒汤奉上:“小孩子惯会胡闹的,今日您和刀一首领只怕都要喝不少。我们让人熬了一些解酒汤。劳烦刀二首领让大家都喝一些吧,否则明日早起时要头疼的。” 刀二望着解酒汤的目光微顿,才点头道:“多谢了。” 云霞微微一笑,转身扭头离开了。 刀二犹豫再三,还是喊住了她:“这位姑娘,我似乎与你未曾蒙面,但你似乎记得住我?” 云霞诧异地扭头:“刀二暗卫您忘记了?在前段时间东山女人与京城男文人比试时,您送女神医到东山,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她再轻轻地一笑:“您帮过我们,记住您的身份不是应该的吗?”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刀二凝视着她背影,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他头一次被人记住。 第八百七十八章 春闱要重启了? “刀二首领。” 拎着一壶微烫的解酒汤,刀二正欲转身进屋,便听见了有人喊他。 他循声扭头看去。 门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恭敬地垂头拱手道:“刀二首领,陈王府的郑管家来了,说是得知刀一首领今日大婚,特地奉陈王的命令送来了贺礼。” “小的拿不准该不该让人进来,所以想请示您。” 刀二微微蹙眉:“陈王?” 门房点头:“是。” 朝大门瞥了一眼,刀二思索片刻后道:“让人进来吧。” 在捣毁大皇子时,陈王府与侯府合作过。现在双方关系暧*昧非敌非友,郑管家主动上门送贺礼是示好,断没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再者暗卫营内高手如云,便是郑管家打着借送贺礼捣乱的心思,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郑管家的确没有闹事。 顶着酒席上人的诧异目光,郑管家微笑地送上了八色礼盒与红封送上,恭敬点头道:“王爷因长期中毒,身体一直不大好,得侯夫人倾心治疗,才能逐渐恢复健康。王爷因而对侯夫人感激不已。今日偶然听闻白苏姑娘与刀一暗卫喜结良缘,便令小人上门送上了贺礼,还望白术姑娘与刀一暗卫莫要拒绝。” 虽然郑管家一口一个‘恭贺白术姑娘’,众人却都听得出陈王这贺礼,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 蒋明娇扫了眼八色礼盒,神色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我便替白术谢过王爷的好意了。” “不过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任何一个医者看见王爷情况,都不会置之不理的,况且王爷当时也给了我足够酬金。这些年我经手过的病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王爷实在不必如此挂心。” 这话内含着委婉拒绝,郑管家听完并未恼怒,只是微微点头致意:“小人回府后,会向王爷转告夫人的话的。” 然后他又微抬起了头:“除却送上这些贺礼,王爷今日命令小人上门,其实还为了给夫人带一句话。” 蒋明娇淡淡抬眸。 郑管家望着蒋明娇的下巴,一字一顿地道:“自天狗食日一案,庞相蛰伏三个月后,将在近日重启春闱会试,还望夫人与蒋大公子小心。” 他也并不在乎蒋明娇反应,说罢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后,转身潇洒地没入夜色离开。 刀二瞥了眼他背影,隐秘地看向阮靖晟。 阮靖晟微微摇头。 陈王性格放辟邪侈,立场非敌非友,手腕疯狂狠辣,并非一个好惹的人物。 既然他此番只为上门送礼,他们亦不必主动交恶,跟踪陈王的左膀右臂郑管家。 同时,思索着这一情报,阮靖晟陷入了沉吟。 春闱即将重启。 蒋大公子要上考场了。 · 平阳侯府。 三房。 书房。 已经进入盛夏时节,窗外绿树如伞盖,浓荫密布着院落,蝉鸣阵阵作响,太平缸里的锦鲤都懒洋洋的。 屋内,蒋奕武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一个小厮,面色阴冷可怖地问着:“怎么样,打听出消息没有?” 小厮跪得瑟瑟发抖:“回回回二少爷的话,小的小的小的……” 砰—— 蒋奕武顺手抄起了手边的茶碗,就着一杯刚倒的热茶,稀里哗啦地摔在小厮脸上。 “废物!” “不中用的玩意,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本少爷花那么多钱养着你们是做什么?” “滚!” “都给本少爷滚!” 小厮却不敢跑。 伺候蒋奕武久了,他深知蒋奕武的脾气,蒋奕武此时说的‘滚’只是气话。若是他真敢走了,只怕会被打掉一条小命。 他只是任凭茶水茶叶与鼻涕眼泪其下,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肩膀瑟瑟发着抖,不住地用力磕着头。 “是小的办事不力,小的甘愿受罚。只是小的真的打听不出来,少爷您的功名与老爷的捐官是怎么没得啊。”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因为身处在簪缨贵胄之家,走亲访友送礼都讲究品阶,只作一个光头百姓容易被人瞧不起。三老爷就早早按照京城高门不成器的后代惯例,就让人捐了一个五品小官,平时不去衙门点卯,只干拿俸禄的那种。 再加上蒋奕武在武举时考出的功名,虽然京城人人皆知这一家子是无能纨绔,但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父子俩的名头是很光线很能唬人的。 但半个月前,二人的衙门里突然传来了信——蒋三老爷的捐官、蒋奕武的武举功名,全部莫名其妙没了。 这可令蒋家三房一惊。 蒋三老爷不太在意这捐官,蒋奕武却是在意这功名的。或疑惑或着急地,二人都开始打听起,这捐官与功名莫名其妙没了的原因。 若是有人针对蒋家,为何蒋家二房的人都好生生的,独独三房的捐官与功名没了? 为此他们塞了不少钱打听。 可兰香被认回身份尚是绝密,昭仁帝对下头传话,要‘惩戒’蒋家三房时,也未曾解释一句原因。京城衙门六部的人自然也说不出个究竟。 这钱就打了水漂。 这已经是这些天里,蒋奕武派出但无功而返的第六个小厮了。 蒋奕文果然不是要赶小厮。等他气消了后,又看向了小厮道:“这些东西你没打听到就算了,我让你带了那么多钱出去跑了一趟,你还带回了些什么别的消息吗?” 小厮忙准备开口。 蒋奕文却冷冷地道:“我不要那些大皇子与西北侯的消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且与本少爷毫无干系,本少爷不乐意听。我记得我曾说过我想要的是什么消息。” 小厮忙暗暗叫苦。 他知道蒋奕武想要什么消息——蒋家二房的消息。 尤其是大少爷的消息。 可春闱会试在即,大少爷一直在国子监备考,平常除却和三两好友采购书籍外,一直深居简出,实在没有什么新闻。 恐惧于又挨骂,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少爷,小的还真打听到了一条消息——推辞了几个月的春闱会试,要重新开启了。” “大少爷要参加科举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兄长必定能金榜题名 小厮尚在为提供了情报,免于一顿责罚庆幸,却猛然发现房间内没了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又迅速垂下了头。 蒋奕武面色太难看了。 天气已有几分燥热了,屋子里还没放冰,蒋奕武手里原本有一把仕女图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此刻他死死攥紧着这把折扇。 纸质扇面成了一团腌菜。 许久后,蒋奕武才吐出一口气,阴冷地嗤笑了一声:“我才丢了武举功名,那瘸子就要参加科举了。可真是巧啊。”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看来兄长已经知道此事,不必我特地上门告知了。” 紧接着是门房的通报声:“见过四小姐。” 踩着众人的见礼声,蒋明娆外穿着一件鹅黄色轻薄罩衫,内搭着柳绿小袄与花间马面裙,施施然跨步而入。 蒋奕武看向她时,面色缓和不少:“怎么突然过来了?” 蒋明娆坐在蒋奕武对面,从容自在地拿起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四天前,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庞相要重启春闱会试,那瘫子将有机会科举了。所以让人做了一些准备,今日特地来告知兄长。” 蒋奕武察觉出不对:“四天前?” 他目光如刀子般地剜向了小厮。 小厮登时双*腿打颤。 蒋明娆瞥了一眼小厮,淡淡开口道:“不必责怪他。今日朝廷才正式颁布了消息,他今日能报来这消息,已经算得是消息灵通了。” “至于我的消息,自然是另有渠道得知的。” 蒋奕武心意一动:“四妹妹,你的意思是……” 蒋明娆却不接他话茬,只缓缓摇晃着酒杯,勾起了一个阴冷笑容:“兄长,你是知道那瘫子的天生聪颖的。正如兄长你刚才所说的,这番你才丢了功名,他就要参加科举了。” “你肯甘心吗?” 蒋奕武怎么肯甘心。 他虽然性格冲动贪婪,却还没有傻透了顶。 蒋奕文年少时是出了名的惊才艳艳。十二岁瘫了后,他只坏了腰以下的身体,却没有坏掉脑子。 能在甫一参加国子监考试,便令陛下与国子监众老师对他交口称赞,蒋奕文定是有真才实学的。 他毫不怀疑,蒋奕文能在此次科举中一鸣惊人天下知。 因而他更不甘心。 为什么蒋奕文在瘫了后,都能阴魂不散再次崛起;为什么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了一个武举功名,却顷刻莫名其妙化为乌有。 蒋明娆用手指轻敲杯壁,意味深长地道:“也不怕被兄长知道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和一位大人物有着间接联系。这个科举消息也是她告知我的,这些准备亦是她亲自教我的。她的身份我暂时不能告诉兄长,但我可以告诉兄长一件事。她与我们一样都不想二房崛起。” “所以她会全力阻止蒋奕文崛起。同时,她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蒋明娆声音愈来愈慢,带着低沉的诱*惑。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 那人选中的人是她。但这事事成后收益颇大是真,失败后风险亦极大。 她不愿去赌。 于是她就来找这个愿意去赌的人了。 “事成以后,蒋奕文将会重新成为那个一无所有的瘫子,而兄长你在那人的帮助,将重新获得更高一层的功名,实现毕生愿望执掌侯府。” “兄长,您看呢?” · 三日后。 平阳侯府。 一辆高大双骑马车停在门口,长贵盯着家丁们搬运行李。一名熟脸书童拿着黑豆喂着马儿。 门口围满了送行的人。 阮靖晟先朝蒋奕文拱了拱手:“祝兄长金榜题名。” 与他并肩而立的蒋明娇,则将一个平安符塞到了蒋奕文怀里,理直气壮地娇横道:“我特地去皇觉寺求的,兄长可要一直挂在车上。若被哪天我看见这符儿不在了,我可是要不依的。” 蒋奕文捏了捏她鼻子,无奈地宠溺摇头:“知道啦,全听我们娇娇的。” 他贴在蒋明娇耳畔,轻不可闻地道:“那件事我已做好十全准备,娇娇你只管大胆施为。”说罢他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 蒋明娇鼻尖泛酸,却一瞬遮掩了过去,朝蒋奕文挥舞着拳头:“好啊,我可就等着吃兄长的状元酒呢。” 蒋安氏含笑看着兄妹俩打闹,递上了一个食盒:“我问过一些有经验的考生了,里头准备的都是些方便的吃食。在考场里答题也不要误了吃喝。” 蒋奕文双手接过来,温和地道了谢:“多谢母亲。” 蒋明婵、蒋明嫦与蒋明妙站在蒋安氏身后,此时也一个接一个说了恭贺的话。 “大哥天生聪颖过人,蛰伏多年后,此番必定能一鸣惊人。” “祝大哥金榜题名。” “大哥……加油。” …… 蒋奕文朝她们温和笑着,最后轻轻揉了一下蒋明妙,与她怀里的小白的脑袋。 蒋侯爷最后才温声嘱咐道:“父亲已经求过陛下,让他和考场的人打好招呼了,给你安排的位置是特殊的,能够放下你的轮椅。你到时候只好好考就是了,其余的事情有父亲和你妹妹呢。” 蒋奕文目光温和:“儿子明白的。” 他再看了眼侯府侧门。 蒋安氏顺着他目光看向,毫无动静的门口,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除却蒋明嫦外,太夫人与三房其他人竟都没打算来送行。 要知道蒋奕武武举时,蒋家二房可都来送行了的。 还同在一个屋檐下呢,太夫人与三老爷因不愿看蒋奕文崛起,竟连表面功夫都不打算做了。 她想到这里,温声道:“府里离新贡院还得一段路走呢。为了不耽误时间,文哥儿早些出发吧,” 蒋奕文点头。 长贵令人打下了马车挡板,打算与另一名书童一起,将蒋奕文的轮椅推上去。 门口忽然传来了蒋奕武的声音。 “大哥,大哥等等我。我来给您送行了。” 众人皆扭头看去。 蒋奕武身着一身大红团花锦袍,正一手拎着袍角,一手拎着一个食盒,匆匆忙忙朝门口跑来。 长贵与书童动作一顿。 蒋奕武跑到蒋奕文面前,将食盒递了过去,略带着埋怨地笑道:“兄长今日走得可真早,若非我教程快,只怕就要赶不上送兄长了。” 第八百八十章 你和侯爷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蒋奕武恭敬地微微弯腰,双手奉上一个食盒,笑吟吟地望着蒋奕文,面庞实在太过于真诚。 但一众人也不是傻子。 莫说蒋奕武本就心性狭隘,最近还被剔除了武举功名,正是容易嫉贤妒能忿忿不平时;便是在蒋奕文最寥落的从前,他都未掩饰过敌意。 今日蒋奕文是去科举的。 若是蒋奕文一朝金榜题名,被革除武举功名的他,将再无继承侯府的可能。 他会甘心祝福蒋奕文? 蒋明婵与蒋明嫦紧张地瞥了眼蒋安氏。 长贵警惕地微微侧身,挡在了蒋奕文身前。 蒋奕武仿佛没看见这些目光,只双手呈送着食盒,满含希冀地望着蒋奕文:“大哥,我知道我以前做了不少错事,令您受了不少委屈。我就是个混账。” 说罢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又咧开了一个笑。 “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你我本是同府的兄弟,就该互相扶持着成长。我今日是来给大哥赔罪的,还请大哥给我这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见蒋奕文仍不愿意接食盒,他缓缓地面露黯然,勉强撑出个笑:“不过我也知道我以前够混球的,若是兄长不愿原谅我,也是我罪有应得。不关大哥的事……” 说罢他咬牙转身欲走。 “二弟何必如此心急。”蒋奕文待他说完后,才意味不明地勾唇,“大哥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他接过了食盒,递到了长贵手中。 蒋奕武这才露出笑容,恭敬地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兄长了。兄长早些出发去考场吧。二弟在此提前恭祝兄长金榜题名了。” 蒋奕文面庞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笑着:“那我便谢过二弟的吉言了。” 他转身离开。 长贵与眼生的书童一起,将轮椅推上了马车。 墨色骏马从鼻孔里吹着气,不耐地摆起了尾巴。 车夫高高扬起了鞭子。 闯过清晨未散尽的银雾,马车嘚嘚嘚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一路惊扰了寻常人家的鸡鸣狗叫,朝着考场的方向而去。 望着马车离开背影,蒋奕武勾起一个笑。 就算能再次科举又如何,仍旧是个被仁义孝悌兄弟情一激,就没了脑子的傻子。 他当然没蠢到以为蒋奕文会直接用他的食盒。但若是蒋安氏给他准备的食盒坏了呢?若是蒋奕文要么用这食盒要么饿死呢?。 他没有在食物上动手脚。 令蒋奕文腹泻考砸,只是缓兵之计。 他要斩草除根——和当年的坠马一样。 所以他在馒头里藏着数张纸条,上抄写有《大学》《中庸》等小抄——《大周律》规定,考生考场作弊被发现,除了要戴枷锁游街示众与当众打板子,还将被终生取消考试资格。 届时蒋奕文将再无翻身机会。 一想到那瘫子将再堕入地狱,再无任何翻身机会,蒋奕武内心便如烈火燃烧般热切。 不远处,瞥着蒋奕武背影,蒋安氏担忧地对蒋明娇道:“娇娇,武哥儿这时候跑出来,只怕是……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文哥儿?” 蒋明娇淡淡一笑道:“母亲不必忧心,大哥胸内自有乾坤。” 大哥以前的隐忍蛰伏,只是受困于残破身体;如今他瘫疾已愈,行事再无顾忌。 无论是蒋奕武这表面上跳梁小丑,还是背地里想借刀杀人的人,若真敢轻视大哥算计大哥,就等着被惹火烧身吧。 不过…… 如今她不常在府里,蒋安氏与蒋明婉未必斗得过三房。是时候该给三房找点事,令他们无暇来算计二房了。 她微笑看向蒋安氏:“母亲,听说三房的贞姨娘有孕,被接到祖母院子里安胎了?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了?” 蒋安氏叹了口气:“情况不大好,贞姨娘身体不大好,大夫说了若贞姨娘生下这孩子,命就一定会保不住。可太夫人一定要她生,淑娘为了贞姨娘求了太夫人几次,太夫人都不肯松口。如今贞姨娘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临盆时只怕是……” 蒋明娇心中了然,转移了话题笑道:“虽然妙妙有了小白后,情况一日比一日好了。比起寻常孩子,她仍旧要艰难许多。母亲生下妙妙已有几年了,不知是否考虑过,再要一个弟弟妹妹照顾妙妙?” 她递了一包药给蒋安氏。 “这是我特地找女神医要的调养药,母亲不若试一试?” 蒋安氏瞥了眼蒋明妙,才咬牙将药包抱在怀里:“那我也不和娇娇你客气了。” 她又看了眼阮靖晟,神情温柔地道:“这话原不该我说的。只是侯爷家没有长辈,我便不得不说这一句,娇娇你和侯爷成亲快三个月了,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蒋明娇没想到话题还能转回来,面庞微红低声道:“母亲,我们心里有数。” 二人只说着话。 另一边。 马车上。 侯府马车是特制的,足有一个小房间大,蒋奕文轮椅被固定在中间。轮椅左面是一排书柜,右面是一个小茶几。 车前是一个小台阶,长贵与书童便在此歇脚。 长贵正打开食盒检查着:“里头竟真是馒头与白米与酱菜,不知二少爷打得是什么主意。” 大周会试规定,考试的三天里,考生的吃喝拉撒都要在贡院考场的号房内。恭桶由考场提供,但食物需要考生自带,饭点时监考官可提供火。 因要剩下时间答题,且条件实在简陋,考生们都会带方便快捷的食物。 蒋奕武的这些食物倒没准备错。 熟脸书童大着胆子,打趣了一句:“兴许是二少爷真的改过自新了呢。” 长贵不屑瞥了瞥嘴。 这书童是四年前被拨到青松院的家生子。因年纪太小不受蒋奕文重用,一直做些洒扫等杂活。 这次科举本是长富长贵送考的。只是长富他老子突然病了,长富需要回去照顾。长贵才拣了这人上来,却始终嫌他说话不机灵。 蒋奕文瞥了眼食盒,翻了一页书道:“既然都开了一个食盒了,以防万一,把母亲准备的食盒也打开看看吧。” 长贵不疑有他,恭敬点头准备去办。 熟练书童眸光一闪,抢在长贵前头,抱住了那个食盒:“长贵哥,这种小事哪儿需要您办。小的来就行了。” 他将食盒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府中探子的踪迹 食盒分为三层。第一层放着腌菜与酱菜等菜品,第二层放着馒头、窝窝、白米等粮食,第三层则放着半支百年老参。 ——大周会试的惯例,京城贡院大门会在正式开考后关闭,并在全部科目考完的三天后重新打开。 这期间莫说是考生,连一个蚊子都不能飞出。 考场内备有一名太医。若是在考试期间有了急病,考场会命令太医给考生医治。无论病治不治得好,考生都不能够出贡院求医拿药。 因为贡院医疗条件简陋,大周太祖十三年时,曾有考生在会试时发急病死亡的案例。 因而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在考生的行李里备上一只参,以备万一有意外时作吊命用。 长贵瞥了一眼那只参,从书童手中接过了食盒,重新盖好了盖子,收到了旁边地上,笑道:“这可是上好的野山参,二夫人倒是有心了。” 又瞥了眼熟脸书童:“怎么?你也是自小在府里长大的,看个野山参就被迷了眼了。” 熟脸书童这才被惊醒似的,白着脸扯出一个笑:“是小的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让长贵兄见笑了。” 他表面撑着笑容,手心却冒出了汗。 跟着大少爷出门前,他曾经收到了指令,有人会在府里小厨房动手脚,将二夫人送给大少爷的食盒给替换掉。 他的任务之一,便是在大少爷尚未到达考场时,打开二夫人送的食盒,露出其中腐败的食物。 届时大少爷将不得不用二少爷送来的食盒。 可这食盒内的情形,与他被告知的不同。 事情,出了差错? 长贵随手将食盒收好,不以为意地道:“那你小子跟着大少爷,可真是撞了大运了,以后见世面的机会多着呢。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得收一收表情,省得给大少爷丢脸。” 书童勉强扯出一个笑:“多谢长贵哥教导,小的知道好歹的。” 他目光却瞥着那食盒。 他们还需一段时间才到贡院,马车行驶终究是不太稳当,一路磕磕碰碰中,有人意外弄翻了食盒,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目光,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他的身前,蒋奕文正随意地歪坐在轮椅上,不紧不慢地翻着书。 他身着雪白朱子深衣,膝盖上搭着一个灰鼠皮毯子,泼墨般乌发无意中垂落,落在雪白书页上,是一种疏狂不羁地俊朗。 见蒋奕文看书看得专注,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动作。书童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迅速绷紧了身体。 蒋奕文道:“听说你读过书认得字?” 书童藏在袖中的手握紧,恭敬垂头道:“比不得少爷的大才,小的只在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勉强识得几个字。” 蒋奕文笑道:“所以他们才特地派你来藏小抄?” 书童猛然抬起了头。 长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先用滚圆的眼望着蒋奕文,才扭头凶恶地瞪向了书童,一把揪住了他衣领:“少爷,这个人有问题?” 蒋奕文轻轻含笑:“把书箱打开,仔细瞧一瞧吧。” 长贵一脚踩着书童背后,又迅速打开了身旁的书箱,一入眼便是一件与蒋奕文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朱子深衣。 长贵抱着那件朱子深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半刻钟后他在深衣的腋下,发现了一处故意被缝起的夹层。 拆开夹层后,他拿出了数张一掌宽的纸条。 纸条上是一篇文采斐然的策论文。 他一拳砸在书童鼻梁上:“叛徒!” 书童早在蒋奕文说话时,已是冷汗淋淋如雨下,此时被兜头砸了一拳后,更是浑身发起了抖。 这便是他被交代的第二个任务了,令大少爷穿上这件特制的朱子深衣。这能够让食盒计谋不成后,仍将大少爷作弊罪行钉死。 事情成了以后,他能得二十两银子。 但大少爷怎么会发现,并将这件衣服藏在书箱,换上另一件朱子深衣的? 他自认伪装并无问题。 他的身份清白可证。 他接近大少爷的契机亦无可怀疑——长富的老子是真的碰巧病了,他也是被长贵‘随意’点中的。 而在接近大少爷后,他隐忍了足足快两个月,才在今早起床洗漱前,悄无声息地将这件深衣,藏在了衣匣子里。 瞥着书童额头的汗,蒋奕文又随意翻了一页书,随意提醒道:“下次做这种事,记得注意衣服袖口的折痕。” 随即他又疏朗摇头一笑:“瞧我说的,哪还有下次呢。” 一句话说得书童冷汗淋淋。不顾还被长贵踩着胸口,他玩命似的磕起了头:“大少爷、大少爷,小的知错了,求您饶过小的一条命吧。” 蒋奕文只是浑然未闻般,又从书匣里抽了一本书。 直到书童磕了半刻钟,头晕目眩摇摇欲晕时,蒋奕文才淡淡瞥他一眼:“若是你愿意说出背后指使的人,我能绕过你一条命。” 若非要抓个现行,探到府中第三个探子的痕迹,他又何必留这人这么久。 书童面露挣扎与迟疑:“大少爷,我、我、我不知道。” 蒋奕文亦不恼怒,淡淡吩咐道:“既如此,便按家法处置吧。” 书童面庞顷刻煞白。 老平阳侯是将门出身,制定的家法不仅对后辈严苛,对下人们亦极为严苛。 若此事按家法处置,不仅他一人会丢命,他全家可能都会被发卖。 他自己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 一旁愤怒自责的长贵已抽出了刀;“大少爷,何必等家法,小的现在便砍了他就是了。” 书童登时双*腿战战,接着拼命磕头道:“大少爷,我说我说,求您饶命求您饶我一条命。” “这件事是四小姐交代我办的,但我感觉到四小姐亦是听命于人。” “我不知道四小姐受命于谁,但我曾经看到她往长房的方向去过几次。四小姐还向小的承诺,在府里的小厨房有人,能对二夫人的食盒动手脚。” “大少爷,您也知道的,自从二夫人接手管家后,府里的小厨房除了二房,可就只剩下长房的人了。” 蒋奕文微微皱眉:“长房?” · 与此同时。 平阳侯府。 五福堂。 贞娘虚弱地躺在床上小睡着,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肩膀都挂不住外袍了,肚子隆得极高。 蒋明娆推开门,走到她身旁:“贞姨母,娆儿来看您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贞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瞥见坐在床边的蒋明娆,她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四小姐,您过来了?” 蒋明娆轻轻按住了她:“贞姨母不必多礼。你还怀着孩子呢,万事都要从简得好。” 一提‘孩子’,贞娘面庞便一瞬苍白,望着蒋明娆的目光,亦少了方才的热切。 若非蒋明娆告密,她原是不用生下这一个孩子的。 蒋明娆只作未见,转身拿出一篮子补品,笑吟吟地递给了贞娘道:“贞姨母,这是母亲托我给您带来的,都是补身体的好药。” 竹编的小篮子里,百年老参、上品阿胶、顶级血燕窝依次排列,皆是搁寻常人家能当传家宝,在侯门亦算好东西的级别。 贞娘却瞥也不瞥一眼,只眼眶含泪,殷切地望着蒋明娆:“四小姐,姐姐,哦不主母她最近怎么样了?我上次托您带出去的信,她看到了吗?如今要入夏了,主母一向有苦夏的毛病,需要吃昆明湖的莲子来解乏。我上次给了银钱,让您买了一批昆明湖的嫩莲子,四小姐您给了主母了吗?” 她越说眼眶越红,再瞥一眼篮子后,更是强忍着眼泪咬唇:“姐姐手头一向也不宽裕,隔三差五就送这些东西来,也实在太不知俭省了。” 蒋明娆亦不嫌贞娘啰嗦,等贞娘说完后才道:“贞姨母,您不必太着急,您的信与莲子我都转给母亲了。她如今过得很好,父亲对她很是宠爱。” 贞娘面庞倏地一白,用力攥紧了帕子,强烈悲怆涌上了心头。 姐姐…… 姐姐因幼年时被酒醉的表哥碰过,一向对男人有生理性厌恶,一闻到男人气息就会呕吐。 在家里时,她便打定主意,无论姐姐嫁到哪儿,她都要与姐姐一起出嫁保护她。嫁入平阳侯府后,她更是故意装出了争宠的跋扈之态,强行‘霸占’了三老爷,令姐姐能有喘息之机。 可姐姐为了救她,竟是主动去讨好三老爷了。 她护了这些年的高傲又冰清玉洁的姐姐…… 蒋明娆微微垂下眼睫,只当没看见她眸中泪光:“贞姨母,我知道你与母亲感情深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与母亲都很为难。” “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真正行事自在呢?” “当日,的确是我主动透露消息的,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贞姨母是打忠勤伯府出来的,应当知道一个父亲糊涂不管事,又失了生母的女儿家,要有多么难才能生存。” “当日我亦不过是想挣一条活路罢了。”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贞姨母与其在这里日日以泪洗面,不若静下心好好想想,如何替自己挣一条生路才是。” 贞姨娘抬头望着蒋明娆:“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蒋明娆轻轻替贞姨娘掖着被子,淡淡地笑道:“也不是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姨母一句罢。如今这府里还是祖母当家……若是姨母想活这一回,不若好好想想如何讨好祖母……” “至于在这府里,祖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母亲与贞姨娘应当都很清楚。最近府里头不太平,许是又要起一些妖风了。若是那些二房的魑魅魍魉,想要在三房捣乱时,被姨母抓了个正着,呈送到了祖母面前……” 她淡淡朝贞娘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贞娘咬着唇望她。 蒋明娆再不多言一句,笑着起身告辞了:“如今姨母已有八个月身孕了。上次大夫看诊时,说姨母的身子不太好,孩子可能要提前出来。还请姨母好好休息,做好了应对才是。” 听到‘八个月’与‘早产’,贞姨娘嘴唇发白,仍不忘记递了一封信给蒋明娆:“劳烦四小姐,再将这封信带给我姐姐。” 蒋明娆接过了信,朝她微微一笑后转身离开。 出了门后,她立在五福堂天井里,瞥着在厢房内呆坐的贞娘,冷漠地嗤笑了一声,随手将那封信投入了太平缸内。 金红二色锦鲤摆着尾巴,围着那封信游荡。 一个丫鬟迟疑道:“小姐是觉得二房会有人联系贞姨娘,想让贞姨娘做报信的人?” 蒋明娆微微垂头,露出‘恭顺’笑容,轻飘飘地道:“一个试探罢了。若是没人联系她便罢了,若是真有人联系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这个时候了,我就不信她能真的不怕死。” 丫鬟不说话了。 蒋明娆转身朝五福堂而去:“今日是会试日,一切安排都做得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今日一早,大少爷便出发去贡院备考了。我们收到了阿柏留下的信号,大少爷的深衣已被换好了。小厨房亦将二夫人的食盒调换了。临出发前,二少爷又带了一个食盒去送考。” “双重手段,可保万无一失。” “且自始至终,除了送食盒的二少爷外,我们的人都藏在背后,便是最后事情暴露了,也只有二少爷会被怀疑。” “很好。”蒋明娆赞了一句。再被革除了武举功名后,蒋奕武的用处已不甚太大。若事情能成,蒋奕武能继承侯府,他们也不亏;事情若是失败,蒋奕武被救出去,亦只损失了一颗弃子。 她随口吩咐了一句:“最近淑姨母受宠,陆二夫人尾巴翘得挺高,都往侯府跑了几趟打秋风了。既然她钻到钱眼里了,便成全她一回,让她在贡院门口下个注。她可有张巧嘴,可以好好奚落二房这位‘天之骄子’一回。” 丫鬟恭敬应是。 蒋明娆转瞬又露出沉吟:“不过,查出父亲与二哥究竟是为何被革除了功名了吗?” 丫鬟摇头:“大人正在查。现在只能知道,此时似乎是陛下亲自下令,原因却是不知。” 这种一无所知令蒋明娇焦躁。但她按捺住了,表面只作平静:“我知道了。” 她跨过了五福堂门槛,露出了恭顺的笑:“祖母。今日大哥去科举了,您知道吗?” 想到了蒋奕文将被当众查出作弊,被当众鞭刑三十,并终身禁考,她笑容愈发灿烂了。 “不过,我觉得比起金榜题名的打赏,祖母应该先准备一些疗伤膏药才是呢。” · 与此同时。 贡院门口。 蒋奕文的马车刚刚停下,便被另一辆马车撞上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我去蒋家提亲就行 砰—— “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两辆相撞的马车,一道来自身后的马车。 踩着书童的后背,长贵刚掀开帘子,瞥向了车后。 后头的马车便跳下了两人,一个老仆边抹着额头的汗,边跑到了蒋奕文马车前:“这位公子抱歉,今日的马儿有些闹脾气,方才老奴没能刹住,冲撞了公子,实在非出于本意。” 对方态度实在够好,长贵亦没多计较:“下次注意吧。” 一场风波消弭无形。 蒋奕文却是因此与另一人互认出了对方。 那人先朝蒋奕文拱手道:“蒋公子,幸会了。” 蒋奕文先瞥了眼老奴,再看向男子,才拱了拱手:“薛公子,太过客气了。” 薛公子。 薛青。 打江南来的寒门才子,以容貌俊伟才华出众闻名,入国子监读过一阵子书,与蒋奕文堪称是同窗,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之一,亦是这一届状元热门候选人。 但他最出名的却是与明珠郡主的一场闹剧成亲。 当时不知多少人羡慕他成了皇室的乘龙快婿,却在明珠郡主‘暴病身亡’后,笑话薛青攀龙附凤的运气太差。 蒋奕文入国子监时间短,与薛青原是没多少交情。 但不打不相识,在贡院门尚未打开时,二人倒是能寒暄一两句了。 此时天仍旧未亮,晨起的露气湿冷无比,天穹是黑蒙蒙的,只在极东的方向泄出了一丝金光。 因原本的贡院出了人命案。如今的贡院是新修的,建筑不甚恢弘高大,只是一栋颇大的白墙黑瓦的院落,在门口修了数栋宅院,挂着簇新的‘贡院’二字牌匾。 贡院大门紧闭着。 门口却已挤满了人。 其中有不放心前来送考的家长,与来自大周各地的学子们,学子们的书童们,还有一些浑水摸鱼趁机开赌局的游手好闲之辈,场面十分地热闹。 因人流实在太过拥挤,马车是开不进来的,停在了街口。 蒋奕文二人都打算步行到贡院门口。 此时薛青微微弯腰,微笑邀请道:“蒋少爷,一同过去如何?” 蒋奕文笑道:“如果薛公子不嫌弃的话。” 蒋奕文与薛青打头,长贵推着轮椅,老奴替薛青拎着食盒,一行人朝着贡院走去。 一到贡院门口,他们便招来了许多异样的目光,实在是蒋奕文的轮椅实在惹眼。 国子监的人是看惯了的,只瞥了一两眼便罢。 不少外地进京赶考的,却是头一次见蒋奕文真容。一部分好奇心不重,略扫过一回便罢了。一部分人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几次,才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群健全的考生里,竟出了一个瘸子。 晦气。 被无数双眼睛情绪不一地望着,蒋奕文只是潇洒微笑着,雪白广袖垂在轮椅两侧,腰杆若青松般笔直,纵然坐在轮椅上,仍有股白衣不惹纤尘的气度。 长贵瞥见那些轻蔑目光,一个一个瞪了回去。 少爷现在还坐轮椅,只是为了示弱钓鱼。你们现在敢轻视他,等他站起来跑时吓死你们。 “蒋兄。” 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牛远道大步朝蒋奕文走来,与他温和地寒暄着:“这几日在家复习得如何,今日可还有把握?” 时隔一年,他的容貌依旧青涩*文秀,行事却多了几分沉稳,有了些少年朝青年的蜕变感。 薛青亦在此时开口道:“听说今科主考是郑绪岚大人,喜好务实朴质的风格。可惜我与这一道不甚擅长,实在没太大把握。” 蒋奕文笑道:“监考官有偏向是常事,但以薛兄的功底,只要言之有物,想必都能出佳作。” 二人的对话似是提醒,众人都再顾不得蒋奕文,仔细地抓紧时间复习着主考官的文章,争取再多一些把握。 牛远道这才松了口气,瞥着周围环境,小声道:“都是一群嫉贤妒能的好事者罢了。以蒋兄的才华,实在无须太在意他们。” 薛青亦是笑道:“等今科桂榜出来,这些人只会闭嘴的。” 显然他们方才是故意帮蒋奕文解围的。 蒋奕文潇洒朝他们拱手道谢:“虽然蒋某人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但仍谢过二位出手相助了。” 长贵暗中撇了撇嘴。 牛远道公子可能是特意相助,另一位就不太一定了。 看见少爷被人议论时,牛远道公子与少爷并不在一起,却在第一时间赶过来,转移了话题相助。 可薛公子这素来长袖善舞的人,就站在公子的身旁,却要等着牛公子开口后,才帮忙开口解围…… 啧…… 考生们正探讨着策论题,送考与围观的人却议论起了他们。 其中以蒋奕文牛远道三人得到的关注最多。 无他,他们皆是状元候选人。 “他们三个大才子怎么聚在一起了?” “看起来他们感情很好的样子呢。” “三人果然不愧皆是有名的才貌双全。薛青公子的俊伟温和就不说了,牛远道公子的文秀青涩亦颇为赏心悦目,当然容貌最出众的还是蒋大少爷,那自骨子里透出的潇洒、疏狂、恣意的气度,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温润,真真是令人挪不开眼睛。真是可惜了是个瘫子……” “的确是可惜了,多好的人才摊上这一点,都算不得什么了。” …… 听到这些人的对话,身着男装的湖墨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刚欲呛上一两句,就被同样着男装的郑兰淳制止了。 湖墨委屈:“小、公子,这群人轻视蒋公子。” 郑兰淳朝她们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道:“一群只知以貌取人的庸人,蒋兄是不会在意她们的评价的。” 湖墨心道一声‘的确’,又瞥向了蒋奕文:“公子,真的不用告诉蒋公子您的身份,还有我们今日来给他送考的事吗?” 小姐与蒋公子最近是相谈甚契,隐隐有互引为平生知己之态。 但湖墨却很着急。 因为二人在信里一直以兄弟相称,蒋公子似乎还不知道小姐是女人呀。 郑兰淳摇头,大喇喇地道:“不必这么麻烦。等这次考试成绩出来,我自去平阳侯府提亲就行了。” 湖墨:…… 湖墨差点一脚踩滑,就这么栽倒了过去。 主动去平阳侯府提亲 亏小姐你想得出来。 她头疼地刚欲劝说一两句,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鬼鬼祟祟的声音。 “喂,你们压不压考生作弊被赶出来的注?” 第八百八十四章 这话问得实在奇怪,不少人好奇地扭头望去,然后被瞪了回来。 戴着墨黑色帷帽的陆二夫人,凶狠地望着众人:“看什么看,没见过人下注啊。” 众人顷刻悻悻然收回了目光。 疯婆子。 陆二夫人朝众人哼了一声,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对着设赌局的庄家道:“问你话呢,你们到底让不让人押考生作弊被赶出来的注?” 庄家亦是愣了一下。 科举时设赌局押注,在大周是多年惯例了。 赌局一般分为数种,一种是压状元,庄家会列出今科名声大臊的几位天才才子名单,百姓可根据不同赔率去押谁是今科状元。 这种是最普遍的赌局,亦是百姓参与率最高的。 另外还有几种方式,比如以才子个人成绩押注的,押考生能否考到状元,探花,榜眼,二甲进士,每一个层级都有精心设定好的不同赔率。 今科被百姓津津乐道的才子,如蒋奕文、牛远道、薛青几人,都开了个人赌局。 更有甚者还有人会押今科策论题,庄家列出策论题可能出的不同大方向。若是几个大方向都没有中,庄家需要通赔全场。 因为押得是考生成绩,庄家又都比较会做人,在考生成绩考出来后,会分润一部分银钱给考生,给家底丰厚的考生锦上添花,给家境贫寒的考生雪中送炭。所以这些赌局颇得考生本人的欢迎,又被称为‘雅赌’。 这庄家是京城长乐坊的,在贡院门口设赌局也有几年了。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要求。 反应过来后,他忙连连摆手道:“不赌不赌,我还想多做几年生意呢。” 赌人会不会作弊被赶出来? 这也太晦气了。 作弊被抓后,除了被当众鞭刑游街外,还要被终生被禁止科举考试的。 他要敢把赌局摆出来,马上就会被考生或家属砸了摊子。 陆二夫人显然十分不甘,悻悻然地道:“胆小鬼。” 她今日一早惯常去女儿处作客时,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蒋家三房有人要对蒋奕文下手。 ——蒋奕文只要去参加科举,立即会被人查出是作弊,终生禁止再次科举。 蒋奕文一个瘫子,除了科举取士外别无其他出路,若是被终生禁考了,这蒋家将只会落入蒋奕武手中。从此蒋家三房就好过了。 她在替女儿高兴之余,立即想到了贡院门口的‘雅赌’。 蒋奕文可是今科状元热门人选,若真的被抓出作弊了,将是一个大冷门。 陆二夫人想着又不甘地瞪了眼庄家。 可这庄家竟是如此迂腐,有钱都不知道赚。 这厢。 因陆二夫人曾到大长公主府作客过,还与雯娘一起被扔了出去。尽管陆二夫人戴着帷帽,湖墨仍是认出了她。 “公子,是忠勤伯府的陆二夫人。” ——京城有名的惯爱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大嘴巴。 郑兰淳亦认出了她:“平阳侯府三房的姻亲,她怎么会在这儿,还说要赌什么考生作弊被赶出来的注……” 湖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公子,陆二夫人与平阳侯府二房似乎一向不合。” 郑兰淳一向才识过人思维敏捷,此刻想得还更远:“观她方才的口吻,似是笃定有考生会因作弊被赶出来。陆家及其姻亲故旧,今科并无考生参加会试。唯独蒋家二房有蒋公子……” 她眸光闪过一丝冷意。 “竟是笃定蒋公子会因作弊被赶出来吗?” “有趣。” “太有趣了。” “湖墨。”她唇边扬起冷笑,看向了湖墨道,“去找了昌顺阁的人来,让他们在这里摆一个局。陆二夫人不是想要赌没处赌吗?我便给她这一个机会。” 昌顺阁,是与长乐坊其名的赌场。 大长公主府产业。 行事张狂无拘束的郑兰淳,天然生了一副如烈火般夺目的面庞。此刻扮成了男装,面庞更显俊朗张扬,发号施令时的魄力令人迷醉。 附近不少女人家都忍不住张望再三。 湖墨亦怔了一瞬,才反应了过来:“是,奴婢现在就去办。” ——天啊,小姐气质比男人还潇洒了。 大长公主在病愈后,将大公主府许多事都交给了郑兰淳。郑兰淳掌握着府里大部分产业,一声令下后,昌顺阁不敢怠慢,立即派了三人供郑兰淳差遣。 郑兰淳如此这般对三人命令了一番。 此时陆二夫人还没走。 自从找太夫人与女儿借钱,买了一堆乌木砸手里,将家底赔的一干二净后,陆二夫人就很缺钱。 在被长乐坊拒绝后,她仍不愿意放弃这个好机会,又去问了数个大大小小赌桌,但都得到了直接了当的拒绝。 正当陆二夫人悻悻然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了一个响亮的吆喝声。 “昌顺阁今年推出新形式了。可以自由开设赌局了。” 陆二夫人眼前一亮,迅速扭过了头。 对啊。 别人没有得到准信,不肯开设这一赌局,她可以不必来求人,自己来开赌局呀。 昌顺阁是京城老派赌坊了,在赌客们心里是有信誉的。她大可以借他们的大旗。 她立即上前问道:“要怎么开设赌局?” 昌顺阁的人道:“抽取二十两银子手续费,另外赌局资金赔付要由昌顺阁的人监督。” 陆二夫人肉疼于二十两银子,但想到待会儿爆冷门的银两,咬牙答应了下来。 借了一个桌子,坐在了桌前,设置好了赔率,一个赌局就开设好了。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陆二夫人并没有直接写蒋奕文大名,而是拉上了牛远道与薛青二人。 桌子左边,押今科三才子会因意外被赶出考场。 赔率一赔一百。 桌子右边,押今科三才子不会因意外被赶出考场。 赔率一赔一倍二。 在外人看来这赌局实在太傻。今科三才子又不是傻子,在备考前定然会做好了准备,因意外被赶出来,是多小才能发生的几率? 开这赌局的定是个傻子。 陆二夫人想要的就是这一效果。 她了解一些百姓的心理,许多人并非胃口极大的赌徒,不想在风险大的赌局赚什么大钱,而只想顺着气氛押一押注,赚点儿小钱。 在犹豫再三后,他们反而会选择这种看起来必赢的白痴赌局,来规避风险地占一点便宜。 这便宜还不能太大。 太大,他们会产生怀疑。 随随便便赢了一倍二,是最恰好程度。 第八百八十五章 我亏大发了! 陆二夫人曾经手握过一些银钱,颇有一些经营手段。 在赌局摆出来后,她并未摆出‘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高冷态度,而是一面令婢女们高声吆喝着赌局,一面拿了些碎银子或钱串子,令护送她来的护卫买了些托儿宣传。 有钱能使鬼推磨。 很快送考的人群里便响起了阵阵议论声。 “听说了吗?咱们今天雅赌的赌局里,出了一个傻子庄家。这人不押今科状元是谁,不押三大才子的成绩,不押今科策论题方向,却押三大才子是否会因意外被赶出考场。” “啊?” “真的假的?” “开玩笑吧?” “三大才子皆是聪颖过人之辈,非但才思过人倚马可待,为人处事亦皆有独到之处,没少收到国子监老师的夸奖,在同窗间名声亦极佳。为了这次会试,他们必定早就做好了准备,怎么会因为一点小意外被赶出来?” “你是在唬我们吧?” 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千真万确,我保证我说得都是真的。现在赌局已经开了,有昌顺阁的人背书,赔率是一赔一倍二。” “要我说这人估计是三大才子谁家的对头,不想看到三大才子金榜题名,又奈何不了这三大才子,所以估计摆出这晦气赌局恶心人的。” 另有一人‘心动’地连连咋舌道:“一赔一比二啊。这简直就是捡钱,反正我也没指望压中今科状元赚大的,还不如赚这一点稳当的小便宜。” “三大才子家境都还不错,若是他们的对头故意恶心人,还真说不准是来给咱们送钱的。” “主要只等贡院开门,这赌局就可以开了,这庄家想跑都跑不掉,我觉得靠谱的很。” “不管了,反正我先去了,这钱不要白不要。” “我也去了。” “走,一起去赚钱去。” …… 果然不出陆二夫人所料,在几个托儿潜移默化地煽动下,大多数人无法拒绝这没有风险的小便宜,纷纷找到了桌前下注。 转瞬间,桌上就堆了五十两银子。 陆二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要知道,待会儿蒋奕文被赶出来后,这些银钱她都是不用归还的。 赚大发了。 不远处,郑兰淳双手抱胸,手持一根墨色鞭子,靠在贡院黑瓦白墙的围墙上,墨发红衣烈烈招摇:“倒是个有几分头脑的。既然如此,咱们也凑这一回热闹。” 她朝湖墨使了个眼色:“湖墨,拿五千两银子去押‘蒋公子不会被赶出来’。” 按照赌局规则,若是蒋奕文没有因意外被赶出考场,陆二夫人连本带利要还她六千两银子,净亏一千两银子。 湖墨拿着钱袋子,恭敬转身离开:“是,公子。” 心中忍不住咋舌,小姐平时可从惜财之辈,今日竟愿意为蒋公子花上五千两。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刀七瞥见湖墨动作,恭敬朝马车内禀告了什么。 蒋明娇坐在马车里,挑起了眉道:“郑兰淳派了昌顺阁的人,让陆二夫人设了赌局,自己还押了五千两银子?” 刀七恭敬应是。 蒋明娇看了眼郑兰淳,摇头失笑:“不愧是大长公主手把手教出来的,果然是嗅觉灵敏反应迅速。” 又望着陆二夫人,勾起一个冷笑:“倒是没想到她也跑来掺和了一脚。上过了一次当,至今还背着巨额外债,还是如此财欲熏心,简直无可救药。刀七,拿一万两银子,咱们也跟着郑小姐押注。” 她原是不想给兄长压力,才想悄悄过来送考的,却不想遇上了这一出闹剧。 一倍二的赔率,净赔两千两银子,足够让陆二夫人狠狠割肉了。 三房。 不急…… 若是这次的事策应成功,二房便能光明正大且不被说‘不孝’地远离他们了。 说起来,回去也得再联系联系新三夫人与贞姨娘了。 刀七恭敬拱手应了一声,拿着银票离开。 一万五千两银子,令陆二夫人的眼都直了。若非顾忌着周围的百姓,她可能会当场夺了银票就跑,将这一笔巨款吞入腹中。 不急。 她直勾勾盯着银票,压抑着狂热贪婪的内心,拼命告诫着自己:‘不急,待会儿这笔钱就是她的了。再耐心地等一等,等到所有考生都检查完……’ 大周会试为防止作弊,检查十分严格。考生但凡入贡院考试,除却行李食物要经过检查,人也要经过一个浴汤,将浑身衣裳脱干净了,任凭监考官搜身。 因而检查时间会十分的长。 外头人只有听见象征着考试开始的三声梆子声响,才知是检查结束了。 陆二夫人等着便是这梆子声。 一万五千两也刺激了周围百姓。群体的情绪是能带动人的,原本还有些怀疑的百姓,也忍不住看热闹的心思,拿出一点小钱下注。 陆二夫人亦是不挑。 一两二两也可,一文二文亦行,十两二十两更好,在众人看热闹的心思驱动下,她面前赌桌上放了一百七十两银子。 ——大部分压得是不会被赶出来,亦有一些人逆反心理,压了会被赶出来。 尽管比不上一万五千两的零头,陆二夫人内心亦是颇为兴奋的。 一上午轻松白捡这些钱,这本身是笔好买卖。 梆—— 梆—— 梆—— 就在陆二夫人为钱财目眩神迷时,三声梆子声响起。贡院大门被一把大锁紧紧关上了。 一列朱袍士兵手持刀兵,守在了贡院门口。从现在开始到三天后,除非是陛下亲自驾临,否则将再不会被打开。 一群送考的家长们唏嘘惆怅地望着贡院大门。 “开考了。” “只等三天后了。” “希望没有什么意外。” …… 另外一群人却是猛地扑到了陆二夫人赌桌前,嘴角咧到了耳后根处,兴高采烈地道:“贡院门彻底关了,考生都已经入场了。三位才子都没有发生意外,快赔钱。” “对我压得是十两银子,你要赔我十二两银子。” “快些赔钱。” “我就等着现在呢。” …… 一众押注的百姓兴高采烈,陆二夫人呆呆地从银钱上抬起头,嘴巴却都合不上了。 怎么回事? 蒋家四小姐不是说,用了好几重手段对蒋奕文下手,他一定会被赶出来的吗? 为什么蒋奕文竟这么顺利就进去了? 她!亏!大!发!了! 第八百八十六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押注的人将赌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持着押注的票据,兴高采烈地要陆二夫人兑现,通红的面庞上满是赢了钱的兴奋。 “今儿个运气真好,居然遇上了一个傻庄家,随随便便就赚了一笔小钱。二钱银子,够我一段时间的家用了。” “可惜啊,我刚才居然只押了一两银子。” “是啊,都怪我刚才警惕心太重,以为这赌局是唬人的,必定有什么陷阱,不敢下重注,只押了二两银子。现在看来这老板竟真是来当散财童子的。要是刚才押二十两银子,我如今不就赚大发了。” “是啊,我刚才可是看到有押了一个一万两银子,和一个五千两银子的。” …… 陆二夫人听着前头的话,还羞恼与愤怒异常。在听到‘一万两银子’和‘五千两银子’后,她身体一瞬僵硬了。 对啊。 那一万五千两的银票,意味着她除了捞不着一分钱本金,还要净赔三千两银子。 她哪儿来的钱赔? 去年京城的一场乌木风波,把她的口袋给掏空了,还令她欠下了不少外债。 现如今她困顿异常,连打发婢女侍卫的钱,都要找女儿三不五时打秋风,才能拿得出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想要办这一场赌局,用尽千方百计地赚钱,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可如今倒好,她钱没赚到不说,还倒赔了三千多两银子。 那原本被她视作大金矿的一万五千两银子,竟成了赤*裸裸地催命符。 赔钱是不可能赔的。便是把她称斤两卖了,她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所以…… 下一瞬,她拿出了纸笔,朝着催债的百姓们道:“不着急,钱会给的。只是我手头没带这么多银钱,先给大家写个欠条。待我家侍卫回府拿了钱,大家凭欠条拿钱。大家应该都知道,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有多得圣宠。我与平阳侯府和武冠侯府都搭得上亲,不会赖大家这点钱的。” 债多了不愁。 先拖着再说。 再说从蒋家三房论关系,她的确能与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都搭亲。 至于她跑了以后,这群百姓按照她的话,去找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讨债,会闹出什么风波,就不关她的事了。 在贡院门口押注的,一部分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一部分是给考生送考的家属。这些人里纵有家中富裕的,也比不得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显赫。 一时他们竟都被唬住了,对视一眼后想拿欠条。 人群里忽然传来两道声音。 “正如陆二夫人所说,您与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皆有亲。既然都是亲戚了,不若将武冠侯府这一万两银子,先行赔付了如何?” “陆二夫人,您与两大侯府究竟什么关系,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必如此糊弄人吧。这五千两银子的债,大长公主府今日是要定了。” …… 武冠侯府与大长公主府的人亲自要账,顷刻戳破了陆二夫人的糊弄。 望着说话的刀七与湖墨,陆二夫人一时僵硬。 蒋明娇竟是在场? 大长公主府亦来了人? 她算是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是谁下的注了。 蒋明娇,这丫头片子又坑她。 立在人群里的湖墨,嗤笑了一声,朝着百姓们朗声道:“赌局都是当场赔付,何尝有写欠条之理?还攀扯上了两个侯府,陆二夫人莫非是打算赖账?” 陆二夫人背后昌顺阁的人顷刻朝前站了一步。 陆二夫人开赌局时,是昌顺阁为担保的,故而陆二夫人给不起钱,昌顺阁的人自然要插手。 陆二夫人感受到身后压迫感,不禁满口发苦,不住地唾骂起了蒋明娆。 都是她害得。 若不是她说蒋奕文必定会被赶出来,她也不会下这一个局,也不会再被蒋明娇坑害…… 陆二夫人走投无路了,咬牙朝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一只手扶着太阳穴,啊了一声,就摇摇欲坠地倒在了地上。 丫鬟知趣地尖叫起来:“不好了,夫人晕倒了。” 被这一变故打岔,人群里传来了哄乱。 不少人趁机浑水摸鱼地道:“人命关天。诸位还请将债务先放一放。” 马车里传来了蒋明娇的声音:“不要紧,我们刚去了东山一趟,请了女神医嫡传弟子许太医入府。现如今许太医就在后一辆马车里,” “来人,请许太医给陆二夫人治病。” 许成信拿着医药箱跑了下来,对着陆二夫人把脉后:“夫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待我给夫人扎一针……” 针没入皮肤。 下一瞬陆二夫人闭着眼睛,面庞痛苦地抽搐着。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针到病除,看来许太医的医术愈发精进了。恭喜许太医。” 百姓们到此刻也明白,陆二夫人的身份,和她竟想要赖账的事实。 湖墨朗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陆二夫人拿不出钱,可是要蹲大狱的。” 平时大家是不敢惹忠勤伯府的陆二夫人的,但看着蒋明娇与大长公主府的人出面,他们也大了胆子。 “对,蹲大狱。” “把这装晕的欠债不还的送到监牢里去。” “还钱,不然坐牢。” “来咱们一起扭人,有了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够这欠债不还的蹲上十年八年了。” …… 听见要蹲大狱,‘昏迷’着的陆二夫人惊恐地发起了抖,在内心发出了尖叫:‘不要……’ 但在大长公主府派来侍卫,将她用担架抬着的情况下,她仍是被送到了京兆府尹公堂。 她当然没有蹲十年八年。 毕竟忠勤伯府是要脸的。在伯府捏着鼻子掏钱,一一赔付了百姓的赌注,又给蒋明娇与郑兰淳一一写了欠条后,此时才算是告一段落。 陆二夫人损失惨重。 因为当众丢了一个大脸,她成了满京城的笑话;刚回到了府里,又被忠勤伯府二老爷狠狠甩了一巴掌,说再有下次必定会休了她;管家的陆大夫人趁机剥夺了她的嫁妆与所有月钱还债,还将她关在屋子里足足禁足半年。 ……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三声梆子响的同时。 平阳侯府。 三房。 蒋明娆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丫鬟给她递着脂粉,隔着屏风听着一名小厮的情报,然后眉眼倏地一凝。 “蒋奕文没有出事?” 第八百八十七章 羁绊 听着这阴沉的声音,屏风外的小厮害怕地一缩头道:“回禀小姐,是、是、的确如此。方才贡院已敲响了三声梆子响,正式开始了今科的三轮考试。而小的并没有在因作弊被赶出,而被当众鞭刑的人里,找到大少爷。” 他不知四小姐为何笃定,大少爷会因作弊赶出来。 他也不敢想其中究竟。 他只是一个普通家丁,一个被支使的小卒,只能埋头听命行事。 空气倏地一静。 蒋明娆脸色猛地一沉。 伺候着蒋明娆梳妆的丫鬟,动作都轻柔了三分,屏气敛息不敢触怒蒋明娆。 蒋明娆深吸一口气:“你把今日贡院周围的事情都与我说一说。” “另外去打听一下青松院,那名新顶替长富的小厮,如今在哪儿?我找他有事要问。” 小厮先恭敬应是,忙又介绍着贡院情况。 待听见蒋奕文被众人排斥,牛远道与薛青解围,她平静地勾了勾唇角;但在听见陆二夫人开设赌局,郑兰淳与蒋明娇押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并闹得陆二夫人入了公堂,赔了一大笔银子,还写了两个欠条,丢了一个大脸时,她面色忽的一变。 蒋明娇竟然去送考了,还令陆二夫人又吃了一个大亏。 蒋明娇的手段,她是见过的。她因忌惮蒋明娇,在设下这三重局前,就打听并确定好蒋明娇不会去送考的。 所以她才煽动了陆二夫人去摆赌局。 她存着想将蒋奕文作弊闹大,用赌局来当场落井下石,令更多人来耻笑蒋奕文的心思。 谁知竟又肥了蒋明娇。 蒋奕文此人亦是聪颖过人,对阴谋诡计嗅觉敏锐。她并不知此事是否又是去送考的蒋明娇拆穿。但无论是二人中的谁,事情都已无可挽回了。 她的算计一败涂地。 她并非轻敌的蠢人。她虽然一口一个瘫子的侮辱蒋奕文,却深知蒋奕文本身的才思倚马可待。 他实在太过聪明了。 今科便是不夺魁,他必定也能名列三甲。届时蒋家说不定真会由他继承,三房将再无立足之地。 砰—— 想到此处,她恼怒地砰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 丫鬟与小厮皆是一惊。 蒋明娆又迅速恢复了镇定,朝丫鬟与小厮亲和地笑道:“刚才有些失控,把你们两个吓坏了吧。” 二人连声道着‘不敢’。 蒋明娆打赏了二人一些碎银子,又温和地吩咐道:“拿去花吧。记得待会儿去把青松院的书童找来。还有我今日吩咐你打听的事……” 小厮忙知趣地道:“小的明白的,小的绝对不会告诉任何其他人。” 蒋明娆满意勾起一个笑:“去吧。” 待看到小厮离开后,她才吐出一个气,瞥着一个装着礼品的篮子,朝丫鬟使了个眼色道:“这件事必须尽快禀报,我们去长房。” 丫鬟恭敬应是。 二人联袂离开五福堂,朝着长房而去。 无人注意到,丫鬟腰间佩着一个丁香色的香囊,不断地散发着久久不散的细小幽香。 · 与此同时。 娇园。 借着蒋奕文会试之机,蒋明娇与蒋侯爷、蒋安氏禀告一声后,打算在娘家小住一些时日。 蒋家姐妹们都很开心。 给蒋奕文送考回来后,蒋明娇在娇园摆出了一个小小女儿宴。 她给大病初愈的蒋明婉、愈发形单影只的蒋明婵、貌若青萍柔弱的蒋明嫦,与呆萌可爱的蒋明妙,都下了帖子。 姐妹几人一起小聚了一场。 因顾忌着大面,蒋明娇亦邀请过蒋明娆。 但蒋明娆以要照顾太夫人拒绝了。 这一年多里,蒋家姐妹们皆成长变化不少。 经过葛姨娘的事后,原本便柔顺的蒋明婉更加安静,有时坐在房间里说话,都会令人忽略她的存在。 在事情刚发生时,蒋侯爷与蒋安氏都与蒋明婉谈过一场,承诺会继续将蒋明婉当蒋家血脉养。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她与突厥大巫、回鹘王的关系。 如今已过了小半年,蒋明婉应当是已从丧母之痛走出,人明显更温和爱笑了一些。 最近蒋安氏在给她议亲。 因想要补偿安慰蒋明婉,蒋安氏给她挑的人都是些好苗子。其中最为优秀的是一名品行端庄的清贫举人。 只待这次科举跃龙门后,两家便会交换庚帖。 ——比之上一世蒋明婉失去娘家庇佑,遇上不管事的丈夫、苛刻的婆家的人生,要好上千百倍。 但蒋明婵明显没法从亲人离别中走出。 在小五被戳破身份后,她沉郁了许久,除了蒋明娇外更不愿意亲近任何人了。连蒋安氏说要给她议亲,她都拒绝了,说不把小五找回来,她对不起父母,没有那个心思。 蒋明娇联想到她曾要过苗疆资料,自学了许久,便一直疑心她想要去苗疆。 怕这倔强清傲的妹妹出事,蒋明娇一直让人悄悄盯着她。 这其中蒋明嫦倒是变化最大的。 自从蒋明娇带她去过一回东山后,她便主动要求当了一个夫子,每隔一天去给孩子们上课。 因三房环境压抑污浊,蒋明嫦又是个庶女,又太过聪颖看透世事,从小生活在前三夫人阴影下,命若浮萍般不受掌控,故而她性格怯弱敏*感,内心总有郁郁哀怨之态。 东山打开了她的眼。 她看到了侯府四方墙外的世界,见识到了许多比她更穷苦困顿更需要希望的孩子,意识到了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心中的郁郁之气不自觉消散在忙碌与笑容中。 曾经对蒋明娇感叹是笼中鸟的她,今日在酒醉时还感慨着,想要跟随东山的商队,去海外进货探险,经历这更广大的世界。 虽然不知她前路究竟如何,但这份年少的瑰丽幻想,定会成为她终生回味的宝矿。 至于蒋明妙…… 蒋安氏见她如此喜欢小动物,又给她买了一只小白狗与一只小白鹦鹉,在小动物们的帮助下,她人是愈发聪明了,最近都能跟着蒋安氏学认字了。 …… 将姐妹们送到娇园门口,蒋明娇望着几个姐妹离开的背影,唇角笑容一直未曾消退。 亲情是纽带。 亲人是羁绊。 见证亲人的成长与喜乐安康,这或许便是她重生一世意义之一。 待看着人的背影彻底消失,蒋明娇扭头看向白术:“你方才说,蒋明娆那边有了新动作?” 第八百八十八章 或许可以分家 “是啊。”白术与蒋明娇一齐往娇园里走,撇了撇嘴道:“咱们府里这位四小姐,还真是一直不肯安分。方才七小姐的百福,又发现她的婢女动了。” 百福,是蒋安氏送给蒋明妙的新宠。 比之憨态可掬、懵懂可爱的小白不同,百福有一只格外灵敏的鼻子,能够辨别出不少特定气味。 从葛姨娘事情后,蒋明娇一直隐忍着没动手,只做出了不管府里这第三个探子的架势。连后续蒋明娆与对方勾结着,又闹了几回事,捣了几回乱,她都只是假作不知。 她只是在诱敌。 蒋明娆自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自视颇高行事张狂。蒋明娇便自让她去张狂,让她去动作,让她去施计,让她暴露越来越多。 然后趁着蒋明娆张狂时,她在府中不少地方都布置了手段,包括蒋明娆的身边。 ——与蒋明娆形影不离,最受她信任的婢女身上,被布下了一个香囊。 蒋明娆的身份决定了,她有时会不便露面传递情报。此时她一定会派自己信任的婢女出去,盯婢女比盯蒋明娆有效。 作为蒋明妙的爱犬,百福的身份足够它毫无顾忌地横行府内。同样百福娇小的个头,也让它探查时几乎‘悄无声息’。 在百福满侯府的‘监视’下,戴着香囊的婢女,每去府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被顷刻地发现。 利用这只小犬,盯紧了婢女动向,蒋明娇几乎可以掌握蒋明娆的动作。 蒋明娇朝着娇园走去,不动声色地问道:“哦,百福是在哪儿发现那香味的?” “长房。”白术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四小姐怎么又和长房勾搭上的。” 想着蒋明娆,她又抱怨了一句:“以前这位四小姐行事还只是轻浮虚伪,现在却是愈来愈阴沉恐怖了。真是晦气极了。” 她对蒋明娆十分厌恶。 她心思直率泼辣,看不穿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她只是觉得以前的四小姐只是性子讨厌,现在的四小姐却已有些疯魔了,她想害死所有人。 搅屎棍! 蒋明娇亦深知蒋明娆脾性,淡淡地道:“再忍忍,晦气不了多久了。” 白术先是一愣,反应了过来道:“小姐,您是说?” 蒋明娇*点头道:“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得春闱一事吗?为了这次春闱,庞仲可是筹谋了已久,还弄出了九个考生的尸体。以庞仲的雷霆手段,大哥的科举绝对不会顺利,或许还会波及到侯府……” 白术呐呐道:“小姐和大少爷都聪明得很。小姐更是早早料到了这一切并有了应对。侯府和大少爷不会有事情的。” 蒋明娇轻轻一笑:“可是三房的人不会相信的。” 白术恍然大悟:“所以,小姐您是打算,借这一次庞相企图害大少爷的时机,估计露出一些颓态,甚至弄出侯府将亡的传闻,让三房惶不安怕被二房牵累,主动离开侯府?” 她虽不甚聪明,亦看得出蒋家分家的三个阻碍。 一是太夫人。 蒋侯爷继承了侯府爵位,就应该奉养平阳侯府太夫人。这不单是世情熟例,更是律法规定。 太夫人是三老爷亲母。 只要蒋侯爷奉养太夫人的一天,太夫人就一定会养着三房。除非太夫人主动要三房离开,否则三房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故而蒋侯爷此前才留下,待太夫人百年后与三房分家的话。因为只要太夫人活着,并主动庇佑着三房,这家就分不掉。 二是三房本身。 三老爷本身亦是老平阳侯嫡子,按律是拥有继承权的。这些年无论蒋家二房如何打压,三老爷与蒋奕武都对侯府虎视眈眈,又怎么可能愿意分家离开。 三是家训与蒋侯爷。 老侯爷向往着枝繁叶茂,人丁旺盛的大家族,曾经留下了家训,非重大原因不可分家。 在老侯爷的言传身教下,蒋侯爷亦颇为重视兄友弟恭的一套。蒋侯爷的字端方,便取自君子端方。他本人行事亦是天然君子习性的,对三房颇为礼遇。 不过在三房次次挑衅下,蒋侯爷已然心灰意冷。 这一层阻碍是没了。 但前两重阻碍仍旧如大山般,压在了整个侯府头上。 但小姐说得太对了。 只要有太夫人在的一天,二房再想要三房离开,三房都是不肯离开的。但若是三房甚至太夫人,都想要主动离开了呢? 至于如何让三房主动提出分家? 太夫人与三房皆是唯利是图、趋利避害之辈,如今他们不想离开蒋家,是因为蒋家气运煊赫财富颇丰,若是蒋家出了事呢? 三房会与蒋家共存亡? 开什么玩笑? 白术一想到能摆脱如牛皮藓般的三房,便兴奋得双眼发亮,望着蒋明娇道:“小姐,如果这一次能够成功,这可是实在太好了。” 蒋明娇只笑了笑:“事情没那么简单。其中怎么让三房下定决定,就是一门学问。” “外头的压力是一层,三房内里的策应又是一层。” 白术迟疑问道:“这便是小姐,您让奴婢想办法联系新三夫人和贞姨娘的原因?” 蒋明娇但笑不语。 白术却哪儿会不明白,兴奋地捏着拳头道:“三老爷这个人刚愎自用还耳根子软。昨天新三夫人已经答应和我们见面了。最近她颇受三老爷宠爱,若是她答应帮忙,事情将会顺利不少。” “至于四小姐,最近她与这背后的人联系颇为密切。若是咱们掌握了这背后的人渠道,无论是假扮这背后的人让四小姐听话,或重创四小姐让她闭嘴,都可以让事情更为顺利。” 她望向蒋明娇目光愈发崇拜。 从抓一个府里探子着手,顷刻间布好了一套大局,悄无声息地逼着三房主动分家。 或许在三房全部离开侯府后,还不会猜到其中有小姐的手笔。 小姐实在太聪明了,竟有办法拜托这一房拖累。 至于三房在主动‘避祸’脱离侯府后,看见侯府在小姐手段下,非但平安度过危机,还得了大便宜时,表情会如何难堪…… 那就是他们活该了! 蒋明娇只是笑道:“带我去看看百福闻到的位置吧。听说那香味还浓郁得很,说不定蒋明娆没来多久,我们还能逮她一个正形。” 第八百八十九章 你们二房好狠的心 长房。 轩雨阁。 此处靠近蒋家花园中央的大湖,并建有一个小小雨亭,是一个风景独到的赏景小院。从前蒋大老爷与大夫人还在时,每年夏天都会在此处居住消暑。 在蒋大老爷战死苗疆,蒋大夫人难产身亡后,蒋家长房逐渐衰落。这处轩雨阁便许久没有住人了。 因顾忌着不打扰先灵,此处院落平时都被锁着。除了蒋明婵与蒋大老爷的心腹、和蒋大夫人的陪房外,没有人有钥匙能打开。 此刻蒋明娆披着一个黑斗篷,坐在了后厅一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丫鬟立在她身后。 蒋明娆并不避讳这丫头,因为这丫头实际上便是长房这人,借了一些手段塞到她身边的。 若是其他人被这般塞眼线,只怕早就发飙了。 但是蒋明娆却不在乎。 她已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她的前路早已注定无可挣扎。于是她只想将其他人都拖下水。 片刻后。 屋内响起了动静。 隔了一道屏风,一个人坐在了屏风后,亦戴着一个斗篷,声音略显苍老:“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怎么突然过来了?” 蒋明娆平静道:“计划失败了。” 屏风后一静。 尽管看不见那人的脸,她仍知道她的愤怒。这令蒋明娆很开心,不是她一个人在愤怒。 她将事情都讲了一遍:“从头至尾,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办的。我的办事能力,你是了解的。事情并无纰漏,但蒋奕文与蒋明娇仍旧是发现了。” 那声音颇为狠毒:“这两个人迟早要死。” 蒋明娆挑了挑眉:“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声音似是平复着情绪,又恢复了低沉与苍老:“一次的失败并不能决定什么。这一次会试非常重要,庞相早已有着安排。就算蒋奕文成功入了考场,考出了状元的成绩,他也没办法拿到功名。” “庞相不会同意的。” 蒋明娆略略松了一口气:“我还需要做什么?”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那道声音思索着道,“但是接下来,蒋奕文与二房都会有大麻烦。你要做好准备,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将他们都踩死了。” “对了,蒋家二房出事,蒋明娇肯定要回来。到时候你联系一下她。她与东山女神医交好,若是将她拿捏好了,或许可以与东山女神医做场交换。” “我曾偶然听过一嘴,庞相的二公子似乎还在东山女神医手里,若这件事办成了,你我都将有大功。” 蒋明娆表面认真点头,内心却撇了撇嘴。 你立大功,关我什么事。 我对什么庞相与庞亦彬,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她只要二房所有人,死! …… 窗外。 白术狠狠地咬着牙,小声怒道:“真是两个混蛋。”然后她顾不得其他,忙带着消息回去找蒋明娇汇报了。 半刻钟后。 蒋明娆戴起了兜帽,走出了轩雨阁的后院,与中途去府里小厨房,取了一碟子糕点的丫鬟汇合,在长房外头小道绕了四五圈,转移了众人视线后,才朝着五福堂而去。 ——今天她是借给太夫人取糕点出来的。 望着蒋明娆背影离开,那人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正准备钻进花园里,悄无声息地回房,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陈妈妈,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怎么做吗?” · 片刻后。 轩雨阁又迎来了三人。 蒋明娇施施然地坐在了方才蒋明娆坐的位置,望着对面的陈妈妈,不动声色地掌控局势:“陈妈妈,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是叛徒。” 白术重重哼了一声:“三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陈妈妈,是长房大夫人的娘家陪房,蒋明姝的奶娘,蒋明婵的得力大管家。 在大夫人生下蒋明姝难产身亡后,她便一直留在府里照顾蒋明婵、蒋明姝姐妹俩。 多年下来,她与蒋明婵、蒋明姝姐妹俩感情深厚,早已将彼此视作亲人。 在蒋明姝被拆穿探子身份后,陈妈妈一度因悲痛,格外地敌视蒋明娇,阻止蒋明婵与她接触。 但蒋明娇没想到她会背叛。 “叛徒?”陈妈妈重重嗤笑一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小姐与五小姐。自十八岁被老夫人买下来,拨给了夫人后,我就一直忠于她一个人。在她死了以后,两位小姐就成了我的新主子。我自始至终都只想帮两位小姐,从未背叛过哪怕一天,又哪儿来的叛徒一说?” 她又看向白术:“还有,不要攀扯上三小姐。这件事与她无关。你们二房的人最是奸猾狡诈,我被你们抓了是我认栽。但你们不能借题发挥,又想再陷害三小姐。” “长房就这么一个独苗了。” 她说着喉头有了泣音,声音愈发充满了恨意。 “我是看着夫人长大的,跟着她从大学士府到侯府,看着她与大老爷从陌生到琴瑟和鸣,看着她掌握着蒋家后宅,看着她生下了三小姐,看着她怀上了五小姐。我以为我会照顾夫人一辈子……谁知道会出了那意外,我亲眼看着小姐死在我怀里……” “要不是还有两位小姐在,当时我真想跟着夫人一起去了。夫人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蒋明娇轻叹一声。 这话里的悲戚与哀恸情绪太重了。陈妈妈便是真探子,这一番话也多半出自肺腑。 “我只是不明白凭什么?”陈妈妈怒视着蒋明娇,眸中燃烧着一团恨意的火:“凭什么老爷战死了,夫人难产而亡了。只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姐,曾经煊赫昌盛的长房一日倾颓如山倒。” “反倒是你们二房趁机崛起了。” “我曾经以为大老爷与二老爷乃是一母同胞,天然当为同盟彼此依靠。谁知你们竟是觊觎着侯位,蒋端方那什么都不懂的书生,竟继还暗中勾结了那老毒妇,娶了她的娘家外甥女,独自煊赫享福去了,将我们长房忘在了脑后。” “你们二房好狠的心。” 蒋明娇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陈妈妈,二房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长房。” 第八百九十章 陈妈妈的交代 蒋明娇从不知道陈妈妈内心有这么多怨恨。但作为她口中忘恩负义,勾结太夫人的二房人,她并不认可陈妈妈的话。 “父亲当年娶母亲,是有他的原因的。太夫人此人行事歹毒。见父亲不答应婚事,便心狠地弄了一些小计谋,毁了母亲的清白。父亲才不得不答应了……” “且看人不能只看出身。多年相处下来,陈妈妈您应该也能感受到,母亲与太夫人是完全不同的。她虽然是太夫人娘家外甥女,却甚少帮着太夫人作恶,对长房更是颇为照拂。” “包括这一次,若非她给您安排了厨房的差事,您又怎么能够借这次机会,在母亲给兄长的食盒里动手脚……” 陈妈妈面色猛然一变,阴沉地道:“你果然早就发现了。” 她早该知道的。 这丫头与那瘫子都格外敏锐,害人与防守皆颇有一手。不会这么简单地中计。 但她总是不甘心…… 蒋明娇继续沉声道:“自从母亲管家后,不仅是您得了差事,三妹妹身边的余妈妈也管了针线房。你一向与余妈妈交好,才能借余妈妈的手,在兄长惯穿的朱子深衣上动手脚。” 尽管听蒋明娆汇报过一次了。待听见蒋明娇轻飘飘地说出朱子深衣的事,陈妈妈依旧心中一沉。 尽管她布置得如此小心,这一处后手竟也被发现了。 这丫头实在是…… 蒋明娇道:“管过家都知道,一处府里厨房一处针线房,皆是难得的好去处。母亲将两处都给了长房,您还坚定她对你们不公吗?” 陈妈妈神色变了又变,冷声道:“收买人心的小恩小惠罢了。” 蒋明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陈妈妈,若是按您这么说,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您满意了。” 陈妈妈咬牙恨恨然道:“你又何必在这里狡辩。你二房若时时刻刻记挂着长房,又怎么会把五小姐给丢了。”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五小姐,她是夫人拼了命生下来的。她天生愚笨不知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我恨不得将她捂在手心里,护着她长大。” “谁知道,她竟是早早地就没了,在府里呆了这么久的是个假的……” “你们二房不是承爵了吗?不是掌控了整个侯府吗?不是掌过了好几年家吗?这么多大人,怎么连个孩子都护不住?” “大老爷没了,夫人没了,长房本就人丁单薄,只剩下三小姐和五小姐相依为命了。” “现在五小姐又没了……” “每次看见三小姐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我就心疼得连觉都睡不着。她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这一辈子没有成亲生子,她们就是我的孩子……” “老爷与夫人都没了,没人护着两位小姐了。我这位当老奴的,不去帮着两位小姐,难道还要指望别人吗?” “是你们二房对不起我们长房!” 这一回,蒋明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对不起。” 这件事的确是二房的错。 长房没有了长辈。二房既然继承了侯位,就有责任庇护着长房两个孩子长大。但他们却让蒋明姝这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出了事。 蒋侯爷知道这件事后,连续派了许多人去苗疆调查,就是为了找回蒋明姝。 可…… 陈妈妈猛地‘呸’了一声,眼中含泪地凶狠道:“事后知道假惺惺了,我呸!” 蒋明娇亦不开脱与辩解,只任凭陈妈妈唾骂着,道:“但……二房并没有忘记这件事。父亲一直在让人调查小五下落。苗疆的人往我们蒋家插探子,我们也往苗疆插了不少探子。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我们终于得了一些线索。” “小五应该还活着,目前很可能在苗寨。” 陈妈妈嚯地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望着蒋明娇:“真的。” 蒋明娇面色郑重地道:“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很可能大伯并没有战死。” 陈妈妈腾地站了起来,震惊地失声道:“什么?” 蒋明娇深吸一口气:“我并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但事情为真的可能性极大。我知道三妹妹一直想去苗疆找人。但这件事不用她去。等这次科举结束后,我们拿到的情报再多一些后,我会和大哥亲自走一趟苗疆,将大伯与小五一起带回来。” 陈妈妈下意识地张口。 蒋明娇无奈笑道:“我知道陈妈妈,您又要说我惺惺作态,或者是亡羊补牢。但无论陈妈妈您信或是不信,小五不仅是您和三妹妹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小五出事后,我们的心也比谁都疼。” 陈妈妈沉默了。 室内陷入了死寂。 无人再说一句话。 直到许久后,陈妈妈抬起了头,望着蒋明娇道:“你真的愿意去苗疆找大老爷和五小姐。” 蒋明娇*点头。 陈妈妈一咬牙道:“我就再信你们这一回。我也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是在夫人死后的第二年,被庞仲的人找上的。当时找我的人是葛姨娘的一个婢女,说只要我愿意帮他做一些事,就可以帮我们长房的忙。” “我当时只想抚养两位小姐长大,就没有搭理她,但也没有告发她的身份了。毕竟当时长房只剩两位小姐了,我也想给小姐多留一份退路。” “大概是这个举动让她们认定我可以培养吧。在五小姐出事后,他们又来找我了。” “这一回我答应了。” “他们给了我一些隐藏在府里的人手,让我发展了一些下线,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厨房里动手脚,杀了葛姨娘。之后我又做了两三件事,对你们二房出手,不过都没有成功。” 陈妈妈平静地看着蒋明娇:“我做过的事情都承认了,也可以把我掌握的名单给你们。早在做这些事时,我已经想到了后果。只要你答应去找大老爷和五小姐,我任凭你们要杀要剐。但这件事与三小姐无关,从头至尾她都毫不知情。你们不要牵扯上她。” 蒋明娇摇头道:“我从未打算牵累到三妹妹。” 在陈妈妈坦然交代后,蒋明娇才恍然大悟。 第八百九十一章 我没办法放弃她的 在葛姨娘暴露前,父亲只调查出府里有两个探子,并非父亲手段不得力,而是陈妈妈当时并未答应帮庞仲,未掌握手下这些人。 葛姨娘暴露后,她们感叹这第三个探子藏得深,却是走进了一个误区——陈妈妈并非藏得深,并非手腕通天过人,只是当时未出现,只是她手下人多。 他们以为只有一个探子,却是有一批隐藏的小角色。 但这何尝不是庞相的可怖之处。 早在十二年前,大伯父战死后,他就开始在蒋家布局了,留下了这么多闲棋。 因而在葛姨娘出事后,他才能够第一时间找管厨房的陈妈妈,让她联系了府里藏得另几处闲棋,在葛姨娘的茶叶上动手脚。 说不定他们拿着陈妈妈的名单,清除了这一批小探子,府里还会埋有一批更深的探子。 庞仲,果然手腕非凡。 陈妈妈闻言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蒋明娇思虑一番后,抬头望着陈妈妈道:“人都要为所做的事情负责。尽管您声称一切是为了长房,但终究是做了这么多害人的事,不可以不罚。我会把您交给父亲处理。” “但我也会求父亲,让他留您到我们从苗疆回来,亲眼看一看事情的结果。” 陈妈妈眼睛微微一亮。 蒋明娇这才扬起一个笑道:“不知陈妈妈愿意将身份借给我们一用吗?” · 京城。 丰竹园。 一楼楼台上,几个涂着花脸的生旦正唱着一出《女子英雄传》,蓝本并非蒋明娇与严颐几人,却是一名新角色。 ——一名为母亲报仇,女扮男装参军,凭借极佳的身手,一路立下卓越功勋,立志要当女将军的女兵。 对,正是齐思行。 从甘州城后来后,蒋明娇偶然说漏了嘴,提了一句齐思行的经历,便让郑兰淳与张柳春眼睛发亮灵感爆棚。 七天后,郑兰淳便拿出了一个戏本子,张柳春亦紧急让人排了这出戏唱。 这出戏一经推出,反响便极为热烈。 今日已是这出戏连演的第三场了。风靡程度不弱于《咏慧娘》多少。 当然这出戏只取了齐思行原型,并未暴露齐思行真正身份。 ——保护着魏国公爷,从甘州城回来后,齐思行算是立了大功了。前段时间她正式被擢升为副将,真正步入了将的级别。 目前她正在魏家府内训练。虽然身材依旧瘦削矮小,却无人再敢轻视她了。 …… “都说巾帼非要让须眉,我说我偏要顶破这片天,逞这一回雄当这一回将。” 淑娘戴着墨黑色帷帽,立在三楼栏杆处,静静地听了许久,才垂眸摇头一笑,去了二楼一间雅间。 蒋明娇已等在了里头,替淑娘倒好了一杯茶。 “三婶喜欢这出戏?” 淑娘苦笑摇头:“二小姐,我知道你不喜三房,既然已在府外,你我又年纪相仿,就不必这般称呼了。” 蒋明娇从善如流:“三夫人喝茶。” 淑娘坐在她对面,捧起了那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口,又怔怔然听了半晌戏,才喟叹道:“文采斐然石破天惊字字珠玑,写出这出戏的人,定然是个不拘世俗理解,胸内有一腔广阔的天地。” 蒋明娇笑而不语。 淑娘这番评价十分到位。 郑兰淳的确天生聪颖过人,大胆热烈不拘小节,胸内自有广阔乾坤。 但仅凭这一折子戏听出这些,亦足以看出这三夫人绝非表面的呆善好欺。 待一折纸戏转场时,淑娘看向蒋明娇道:“不知二小姐是为何今日找我是?” 蒋明娇把玩着青瓷酒杯,淡淡抬眸道道:“三夫人,你想救贞姨娘吗?” 淑娘面庞一肃,傻白甜气质一扫而空,长长吐出一口气:“太夫人下令不许府内的人议论这件事,您能知道这些事情。二小姐的手段果然不出所料。” 她又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蒋明娇轻挑着眉。 不问怎么救,先问要做什么。考虑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是个颇为清醒知进退的人。 “我要三夫人在适当的时机,帮我劝三老爷及太夫人几句话,帮助他们下一些决定。” 淑娘迟疑道:“只是这些吗?” “只是这些。” “大概什么时候?” “最近。” “会危及到贞娘吗?” 蒋明娇摇头:“不会。” 淑娘松了一口气:“我保证会尽全力劝老爷与太夫人。但我不确定能把多大的效果。尤其是太夫人。” 蒋明娇问道:“您有把握劝服三老爷?” 淑娘苦涩一笑:“老爷,实在是一个太过直接的性情中人,只要顺着他来,他是很容易被人影响的。” 蒋明娇亦清楚三老爷的为人,轻叹了一声‘可惜了’,微笑道:“这便够了。” 她推出了一个药方。 “贞姨娘被大夫断定,会因为生孩子死亡,一是因为她宫寒护不住孩子,二是因她有血涌之症,生孩子时太用力会影响心脏。这副药能够帮助她养宫,并且压一下她的血涌之症。” “其实最保险的办法,还是在贞姨娘生产时,请女神医替她施一套针。只是只怕太夫人不会允许女神医过去。” 淑娘听到前头还眼神发亮,听到后头便只剩了苦笑:“无论如何,多谢二小姐了。” 事情谈完了。 淑娘与蒋明娇告辞后,原本要抓起帷帽转身离开,却又顿了一下,望着蒋明娇道:“前几天四小姐找过我,同样说过要与我合作,让二小姐你一旦联系我,便去告诉她与太夫人,为自己求一场富贵。” 蒋明娇道:“您没有答应。” 是笃定的陈述句。 淑娘摇头苦笑道:“我不能答应。” “二小姐,既然您猜出来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与贞娘的确不是表面的争宠导致的争锋相对。相反我们是彼此在世间,比父母更最亲近的人。” “人人都说她容色出众且聪颖过人,是个最精明不过的。可只有我知道,她是何等一个傻瓜,一心只有我这个姐姐。” “我母亲有三个孩子,我只是其中一个最愚笨不受宠的。但在她眼里,我就是她的唯一。” “所以我没办法放弃她的。” 第八百九十二章 还要撞大少爷的马车吗 “二小姐,若是这次您的药方,真的能够救活贞娘,别说是让我做这一点事,便是让我把这条命赔给你,我都别无二话。” 说完她朝蒋明娇深深一鞠,转身戴上帷帽离开了。 望着淑娘飘然离开,蒋明娇轻轻地摇头,叹息了一声:“真是两个痴情*人。” 方才淑娘口口声声只说着贞娘的痴傻,只说着贞娘对她做了多少,可谁听不出来,这字字切切中她对贞娘的在乎呢。 “面对这样的一对姐妹。”蒋明娇又是嗤笑一声,“蒋明娆在害得贞娘不得不生下这孩子后,居然还只想用功名富贵打动她们,可真是……目光短浅至极。” 这也是她这一次动作比蒋明娆晚,却仍是先于蒋明娆,与淑娘达成了合作的原因。 蒋明娆本身淡漠无情自私自利,便将天下痴情*人都当做愚蠢的傻瓜,还自大地以己度人轻视他人情感……就自然只能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 · 贡院。 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 尚未接近考试结束时间,贡院门口的一条街便停满了车辆。车上坐满了焦急的家属。 比起会试的头一天,今日的马车要多得多。 ——三日吃住皆在贡院号房内,吃不好睡不着,还承受着巨大的考试压力,对于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的考生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因而但凡手里还有银钱的,都会在接考时雇一辆车,让精疲力尽的考生不必走回去。 蒋家的马车来得不早不晚,占据了中间的位置。旁边是牛府尹家的马车。 因为蒋家与牛府尹交好,来接考的梁叔会不时与牛府,搭上一两句话。 梆—— 梆—— 梆—— 伴随着三声梆子声响,贡院大门打开了。考生们鱼涌般走出。 比之三日前,入考场时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考生们面庞上虽有释然的轻松,精神状态仍要差许多。 不少人都面色苍白,眼下发青、脚步虚浮。 考生家属们忙都迎了上去。 “考得怎么样?有几分把握?” “梁生?梁生在哪儿?” “二少爷,府里的马车在这儿。” “儿子,给你准备好了饭食了。” …… 蒋奕文是最后一批出来的,此时马车都走了一小半了。 远远望着蒋奕文的轮椅,长贵忙迎了上去:“少爷。” 蒋奕文扭头瞥见了他,只是沉声吩咐道:“去喊牛府的车夫来。” 长贵这才注意到,蒋奕文身旁还有两个考生。 一人神情有些憔悴,看身形应是薛青薛公子。另一名考生却是被衙役背出来的,容貌有些像牛远道牛公子。 想起蒋奕文要找牛府车夫的话,长贵忙反应了过来,扭头就朝着牛府车夫的方向跑去。 片刻后。 梁叔与牛府车夫一齐驾着车,来到了蒋奕文与牛远道身旁。 望着趴在衙役背上,面色惨白的牛远道,牛府车夫当即面色一变:“少爷,这是怎么回事?” 蒋奕文简短地道:“牛弟被分到了臭号,刚坚持答完了题目就晕过去了。贡院里的太医开了药后,牛弟吐了三次,脱力睡过去了。” 牛府车夫面庞苍白:“臭号?” 科举考试的规矩,考试时考生要在贡院内被分隔开的窄小号房内待三天。 因而号房位置对成绩影响极为重要。 数百个号房被人分为了四类,老号、臭号、小号与席号。 其中老号是指使用年岁长,在贡院中央,前后左右有邻的号房。虽然会人声嘈杂的烦恼,却是号房里最好的位置。 小号与席号是指因考生众多,号房供不应求,临时搭建起的号房。 小号一般面积极小,考生在其中手脚都伸展不开,别说好好休息了,连答题都会受影响。 席号大多建筑粗糙简陋,仅用木板与草席稻草搭建,透风寒冷不保暖,会导致考生受风着凉。 但最糟糕的还是臭号。 臭号,是贡院茅厕前方的一排号房。因考试时贡院将全封闭,没有夜香郎挑走夜香。考生将如影随形的恶臭相伴整整三天。不少身体素质不好的考生,甚至会因此一病不起。 比如牛远道。 尽管哀叹于牛远道的坏运气,牛府车夫仍不敢耽搁,忙让人接过了牛远道,扶上了马车躺着,才朝蒋奕文拱手道谢:“我会马上通知府上请大夫给少爷治病。此番麻烦蒋公子照顾了。” 蒋奕文只是面色潮红地摇头:“牛兄与我同窗一场,这是应尽之意了。” 薛青亦是道:“您太客气了。” 牛府车夫再朝众人一拱手,转身高高甩起马鞭离开了。 待牛府马车一离开,蒋奕文便握紧了拳头,面色潮红地捂着胸口,猛地咳嗽了起来:“长贵,扶我上马车。” 长贵猛然一惊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薛青亦是关切道:“蒋兄,你这是怎么了?” 蒋奕文苦笑道:“我运气也不大好,分到了席号。在头一天晚上时着了些凉,这三天一直有些咳嗽。” 长贵一时面色古怪,却知趣地没说什么。 薛青却是叹了一声道:“一进门抽签拿号,看到我的号房如此狭小后,我还道这次考试运气不好,拿到了小号。不料比之牛兄的臭号与蒋兄的席号,我竟已是运气好了。” 蒋奕文亦是叹气。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讨论了一下今科策论题,才各自离开。 虽然人都快走光了,但牛远道、蒋奕文与薛青是今科状元热门人选,走哪儿都会被人关注。因而三人对话被旁人听了个清楚。 一时三大才子皆运气不好,一人分到臭号、一人分到席号、一人分到小号的消息不胫而走。 · 道路旁。 这是从贡院回到平阳侯府的必经之路。 一辆高大马车静静停在路边,似是等待着什么。拉着马车的两匹大黑马,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喷嚏。 车夫迟疑地道:“二少爷,贡院的梆子声已经响了三声,大少爷马上要回府了。咱们真的要撞大少爷的马车吗?” 蒋奕武坐在马车里,一壶一壶地灌着酒,眼神都已经发直了:“让你撞你就撞,磨磨蹭蹭废什么话。有什么事情,本少爷担着。” 第八百九十三章 给我撞回去! “那瘫子的性格我了解,拿惯了笔的,面对危险时都怂的很。本少爷惹了他那么多次,他都不敢吱个声。只怕咱们还没撞上去,他看见这架势就已经被吓哭了。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天你就给本少爷不要命的撞,把那瘫子撞死了是最好。” “都已经瘫了这么多年,还这么不安分。今儿个一了百了把那瘫子撞死了,这侯府就是我的了。到时候你就是本少爷的大功臣。本少爷赏赐你一个大管家做做。做了这么多年车夫,就管个几匹马,可比不得大管家管一院子的人威风吧。” 自从得知他的食盒没起作用,蒋奕文平安进入了考场。蒋奕武已经喝了三天的酒了。 他本就是鲁直暴躁性格,在酒气与愤怒的驱使下,越想蒋奕文日后的锦绣前途,就越来越愤怒嫉妒不甘。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他已怀着杀了蒋奕文的决心了。 车夫闻言亦被利益红了眼,一咬牙抓起了手边的酒瓶,咕噜噜灌了一壶下去,砰地摔碎了酒瓶。 “听二少爷的,今日我老程就这么跟着二少爷,博一回命拼了。” · 马车上。 长贵捧了一杯温热的茶,递给了蒋奕文,好奇地问道:“少爷,您刚才为何要在外头装病?” 是的。 尽管被分到了席号,但蒋奕文并没有生病。 他年少时就是文武双全。在坠马下半身不能动弹后,他也未曾有一日放下过锻炼身体,并生生靠着毅力,锻炼出了一身不逊于武状元的箭术。 莫说是住在茅草屋三天,便是将他扔到冰窟窿里,他都不一定会生病。 所以看见蒋奕文说自己因席号生病了,长贵表情才十分奇怪。 蒋奕文含笑接过了长贵的茶,潇洒地铺开一局棋,动作说不出地行云流水。除却衣衫稍显凌乱,哪儿有半分方才的面色潮红,捂胸咳嗽的病态。 “考场内六百多号房,偏生我与牛弟还有薛公子分别分到了席号、臭号和小号,不可谓不巧……” “牛弟都因为这臭号,病得站不起来了。我若是还活蹦乱跳的,岂不是辜负了他人心意。对了,待会儿回府了,记得再给我叫个大夫,让他说我一回来就躺下了,人都快烧糊涂了,把这场戏做全套了。” 长贵心意一动:“少爷,您是说?” 蒋奕文笑而不语。 今科会试,这出大戏可才刚刚开始呢。 “对了,负责出今科考试题的是翰林院的陈学士,我让你派人去盯着,你去了吗?” “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长贵先恭敬地应道,又迟疑着说道:“不过……” 蒋奕文扭头望他。 长贵继续道:“我发现似乎还有两拨人在盯着这位陈学士,一波我能辨认出应是武冠侯府的人,一波我就弄不清身份了。” 蒋奕文并不甚意外:“以娇娇的敏锐,必定早就在此人身边布局了。这并不奇怪。至于另一拨人……”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记得监视时隐藏身份,莫要打草惊蛇了。” 长贵恭敬应是。 马车继续平稳地朝侯府行驶,一路留下嘚嘚嘚的马蹄声。 然后砰地一声。 马车车厢似被人重重撞上了,发生了剧烈地摇晃。茶几上的茶杯被碰翻,温热茶水淅沥地落在地上。蒋奕文的棋局被撞歪了,黑白分明的棋子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 长贵乃是习武之人,在最初的摇晃后,迅速控制住了身形,拉开车帘警惕地问着梁叔。 “怎么回事?” 梁叔用力拉着缰绳,咬牙控制着受惊的马匹:“我也不知道。方才对面的马车和疯了一样,朝着我们撞了过来,我根本躲闪不及。” 长贵抬头看向对面。 那是一辆高大的马车,由两匹高大的黑马拉着,车上并无任何标志,只能看见车夫眼神发直,似是喝了不少酒。 长贵心下发沉。 为了规避大部分的麻烦,大少爷的马车上挂着平阳侯府的标志。大部分情况下,寻常百姓是不敢惹侯府的。 但这时却有一辆马车,主动撞了上来…… 是单纯冲着侯府,还是大少爷来的? 忽然梁叔猛地一声喊:“那龟孙子又来了。长贵,你保护好少爷。看我避开它。” 下一瞬。 那酒醉的车夫架着马车,微微一侧身转了一个方向后,又朝着蒋奕文的马车冲了过来。 坐在车内的蒋奕武眼神发狠,死死地盯着蒋奕文的马车,似是笃定了蒋奕文不敢躲,咬牙切齿地抓着车门道:“加速,给我撞死那瘫子。本少爷重重有赏!” 因两辆马车离得太近,对面车夫气势又太凶,一时梁叔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竟有些躲闪不及,要被蒋奕武的马车拦腰撞了个正着。 这时车内传来一道果决的声音:“撞回去。” 是蒋奕文。 这时两辆马车已离的很近了。梁叔已能看到对面车夫,与车内的蒋奕武面庞了。 他表情骤然一变,下意识地勒紧马缰:“二少爷?” “不要停,加速撞上去。”车内冷肃果决声音再起。 梁叔表情略显迟疑:“可是二少爷……” 蒋奕文毫不犹豫地喝道,“没有什么二少爷,他要撞我杀我。我便撞他杀他。” 此时的蒋奕文神情冷硬,与寻常的潇洒疏朗判若两人,肃杀气势中隐约有金戈之声,让人毫不怀疑他若是为将,亦是能纵横沙场毫不手软之辈。 梁叔闻言咬紧了牙,再没有半分犹豫,朝着蒋奕武的马车撞了回去。 对面马车显然没想到梁叔敢这么干,猝不及防下车夫的动作竟下意识一顿,马车转向速度亦随之稍稍凝滞了一瞬。 砰—— 就在这一瞬,梁叔不怕死似的驱赶着马车,轰隆一声后狠狠撞上了马车。 砰—— 四匹高大大马原地迅速转了一个圈,发出了尖锐高亢地嘶鸣声,不少路旁的狗都吓得狂吠起来。 两辆马车在惯性的强大作用下,车厢对车厢,轰然地撞在了一起。 砰—— 一辆马车车厢裂开了,里头的人被甩出了出来。 第八百九十四章 我不敢了放过我吧 ——是蒋奕武。 尽管是蒋奕武先主动找茬,想要撞翻蒋奕文的马车,令蒋奕文当场摔死的。但醉酒麻痹了蒋奕武的头脑,令他忽略了一点。 ——蒋奕文的马车看起来比他的马车略结实些。 其实不仅是略结实些。 这马车是蒋侯爷专程替以前的蒋奕文打造的。不仅为了容纳蒋奕文的轮椅,体积比寻常马车都要大;还为了防止身患瘫疾,不能随意移动的蒋奕文被人袭击,在马车车轮车厢等夹层加了钢板。 为了隐蔽与安全,这马车是瞒着所有外人建造的。 蒋奕武并不得而知其秘密。 因而从他的视角,这辆马车仅仅是稍显结实一些。只要他弄个更高大一点的马车,自然能将马车轻易撞飞。 再加上他寻来的车夫喝了酒,手脚并不如往常利索,比不得经验丰富又悍勇的梁叔,在躲避梁叔马车时慢了许多。 这两点巨大的疏漏,造成了此刻他的大溃。 砰—— 在强大惯性作用下,被狠狠甩出车厢的他,后背重重地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了清晰的骨裂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抬起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二少爷!”望着蒋奕武垂死重伤的一幕,酒醉的车夫被彻底吓清醒了,强行勒紧马缰,令高速行驶的马匹减速。顾不得等马车停下,他便慌忙地跳下了车,跑到蒋奕武身旁。 “二少爷,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大夫,对,二少爷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大夫。” 他慌得都不敢拿手碰蒋奕武,双腿因恐惧吓得发软,晃了一晃才站稳。 但他刚准备去找大夫,扭头望见身后时,又一瞬间僵住了。 蒋奕文的马车虎视眈眈地停在二人的正后方。 之所以用虎视眈眈一词,是因为马车内的人已知晓二少爷身份,却无一人露出慌乱之态,下车检查二少爷伤势。 反而他们皆坐在原地,气势肃杀坚毅,手握着略紧的马缰,眼神里满是冰冷,仿佛随时都会上前再撞一场。 蒋奕武已经重伤。 若再被这马车狠狠撞上一次,恐怕真的会死! 这可能令车夫吓得冷汗淋淋。顾不得去找大夫,亦不敢挪动半步,他牙齿都在发抖,僵硬地露出一个笑:“大、大少爷,方才是个误会,是我们认错了人了,现在二少爷已经重伤了,老奴马上就带他离开,绝不再碍大少爷的眼。” 马车纹丝未动。 车夫意识到了什么,牙齿因恐惧已发起了抖,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大少爷,纵然二少爷有什么错,他现在也已重伤赎罪了。求您、求您饶他一条命了。老奴给您磕头了。” 砰—— 砰—— 砰—— 散发着浓重酒气的车夫,哭得鼻涕眼泪糊得满脸,砰砰砰地磕了六个响头,额头出现了碗大的血痕。 因急促地连续磕头,车夫头晕得几欲作呕。但一抬头时看到的场景,又一瞬令他恢复了清醒,背后冷汗更甚。 蒋奕文马车并未退后半分。 坐在高大马车里,手轻轻撩着帘子,瞧着外头风景的蒋奕文,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们要杀我,因技不如人受伤,我便要饶过你们一条命?凭什么?” 凭什么? 车夫刚欲回答说什么,下一瞬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由两匹高大白马拉得巨大马车,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奔跑在青石板路上,径直地朝他与二少爷冲来。 以这个速度冲来,他们一定会被撞死的! 车夫连滚带爬地想要拔腿就跑,却因恐惧动弹不得,瘫在了路上。车夫想要大喊求救,喉头恐惧得发软,一个字都冒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蒋奕文的马车越来越近。 此时刚刚清醒的蒋奕武,也意识到什么,扭头望向了巷口。 望着疾驰而来的高大马车,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挣扎着逃,并惊恐地大叫:“不,不可能,蒋奕文你不敢的,我是你弟弟,你不敢杀我的。” 蒋奕文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他敢不敢。 马车并未有半分减速,速度反而更快了一成。 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近,车夫与蒋奕武都彻底吓疯了。 车夫一瞬失*禁,宛若一只狼狈的蠕虫,双腿战战地在地上连滚带爬,惊恐地大叫着:“救命,救命,我错了,大少爷我错了,救命……” 蒋奕武则再不敢嚣张半句,不顾满身欲吐血的伤势,用胳膊拖动着身体,拼命往旁边爬,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双腿抖成了筛子,从喉咙里挤出了惊恐的求救声:“大哥,我错了,大哥饶过我吧,大哥救命。大哥我真的不敢了……” 下一瞬。 吁—— 马车行到二人面前,梁叔高高勒起了马缰,令两匹高大矫健的白马腾空跃起,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度,一瞬在半空中跨过了二人。 车夫与蒋奕武只觉得头顶如刮起了一阵劲风。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白马,从自己头顶飞了过去,落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他们浑身汗毛倒立地僵了一瞬,才缓缓欲吐出一口气。 事情过去了吗? 但哪儿有那么简单。 “啊——” “救命——” 两声惨叫紧接着响起。 在两匹高大的白马后,马车巨大车厢毫无避让地,分别碾过车夫的左腿与蒋奕武的右臂。 巨大重量的压迫令二人一瞬皆涕泪横流,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尖叫。 马车却未有半分停留。 梁叔再次甩起了鞭子,白马跑出了漂亮的步伐,用带着碎肉与血液的车轮,拖拽着巨大的车厢,驶向朝着平阳侯府的方向。 只沿途留下一串嘚嘚嘚的马蹄声。 原地,蒋奕武痛苦地躺在地上,意识已经模糊了。 他抬头望着已暮色四合的天,眼泪无声地顺着太阳穴流下,从心底泛出了巨大悔恨,然后慢慢堕入了黑暗。 他错了。 蒋奕文是个真正的疯子与狠人。 他不该把他的无视当做怂,不敢不自量力地去招惹蒋奕文的,惹怒这个疯子的。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吃。 此刻发生在窄巷的事鲜有人关注。 但蒋奕文与牛远道、薛青运气不好,分别分到席号、臭号与小号的事,却满京城不胫而走了。 第八百九十五章 蒋奕文是真的生病了吗 倒霉。 没别的,就是倒霉。 ——这是所有人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的第一想法。会试时的号房分布,是按照抽签随即分配的。旁人能够做手脚的机会很小。 因而这三位才子更显运气不佳。 尤其在得知牛远道与蒋奕文回家后,都卧床一病不起。两家人都焦急不已,各自请了大夫入府,去药房抓了好几回药后,众人更是扼腕个不停。 三大才子的运气太坏了。 往年不是没有成绩非常出众的才子,因分到了不好的号房,不得不三年后再来一回的。 可今科三位才子都分到了不好的号房,就只能让人说句稀奇了。 “哎,牛公子真的是太倒霉了。上次在江南秋闱时,我是坐过臭号的。那个味道叫一个难受。不到两天我就被熏得头晕眼花,别说拿笔答题了,坐着都坐不稳了。等到考试结束后,我也和牛公子一样,是直接被家里人抬出去的。结果我那一科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了,不得不又考了一次。” “席号,我也是坐过的,是真的冷。尤其是遇上了起风的晚上,手都要被冻僵了。蒋公子估计本就身体不好,在这位置被吹上三天,也难怪会病了。” “所以说会试真的还要看运气。牛公子与蒋公子一回家就病倒了,估计在考场里状态也不好,答不出自己平日的水平。” “相对下来,竟只有薛公子的运气稍好些,分到了一个小号,虽动作憋屈一点,却是能安安稳稳地答题了。” “今科三大才子都精彩艳艳,文采精华令人简直叹服,各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赌桌里的赔率都陷入了焦灼。我还以为会有一场极激烈的状元之争,谁知竟出了这等意外,那今科的状元之位究竟会落入谁的手里?” “在这等劣势条件下,三位才子都能发挥自己水平吗?” “赌局的悬念越来越大了。” “放榜之日,贡院门口估计有好戏看了。” …… …… 种种言论令这一消息传得更广,亦令此次的会试结果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 尽管深处舆论旋涡中,蒋奕文、牛远道、薛青却都只摆出了养伤架势,并未对今科遭遇发表一丝看法。 这或是淡然或是认命的态度,令众人不知不觉中对三人都高看了一眼。 面对命运的捉弄,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淡然的。 …… 而此时。 大长公主府。 求索楼。 坐在一个紫藤摇椅里,闲闲翻着一本艰涩史书的郑兰淳,忽然停住了动作,狐疑地望着湖墨。 “你说三大才子都没分到好的号房?尤其是蒋兄与牛公子,一个分到了席号一个分到了臭号,现在一出贡院人就已经病倒了?” 湖墨着急地直跺脚道:“是啊,蒋公子也实在太倒霉了。贡院里六百多个号房呢,席号也才几十个而已,他竟好巧不巧就分到了一个。听说这几天蒋家来来往往的都是大夫,一个个出门时神情都很凝重。蒋公子不会病得很重吧?蒋公子今科可是奔着状元去的,这次因为席号都弄得生病了,昏昏沉沉之下还能答好试卷吗?” “小姐,您要不要现在去安慰他?” 郑兰淳却只面露狐疑。 蒋奕文运气不好被分到席号,这找人随意一打听便能得知,是随便做不得假的。 但是蒋奕文真的病了吗? 她与蒋奕文书信往来也有一段时间了。 二人在书信里各自引为知己,几乎是无话不谈。 所以她记得蒋奕文曾说过,他虽然身体有疾不利于行走,却多年不辍习武,已十年百病不侵了。 他会因吹上些冷风,便生上一场大病吗? 再者蒋家二房一向与东山女神医交好。若蒋奕文真的生病了,会不去找女神医,只请些街面上的寻常大夫吗? “既然科举都已结束了,信还是要写的。”郑兰淳啪地一声合上了书页,勾起了一个冷笑,“去给我取纸笔来,我要给蒋兄写封信问情况。” 一个小丫鬟忙去取了纸笔。 “另外……”郑兰淳淡淡吩咐道,“给我多准备一些人手,等春闱放榜那天,我要亲自去看榜。” 蒋奕文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聪明人。 三大才子皆倒霉分到劣号房,或许并非完全巧合。如今他既然装出了生病态,便自然有他的用意。 她带些人过去壮声势,或许会有着大用。 · 与此同时。 平阳侯府。 蒋奕武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那一条巷子里居民不少。当时事发时,就有不少百姓目睹了全程。等蒋奕文的马车离开后,这些人不敢耽搁,忙去给蒋奕武和车夫请了大夫。 在蒋奕武说出身份后,又有人来平阳侯府找了人。 太夫人忙派人将蒋奕武接了回来。 然后她老人家就被气疯了。 五福堂。 太夫人望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都绑着白布,胳膊打着石膏,陷入昏迷中的蒋奕武,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在抖。 “混账东西?” “武哥儿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平时负责保护他的侍卫呢?他们怎么会让武哥儿弄成这样?他们还在拿蒋家的银两吃蒋家的饭呢,一个个就敢把武哥儿弄成这样了,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吗?” 在太夫人的愤怒骂声中,众人皆战战兢兢地垂头,只把自己当做哑巴,不敢多说一句话。 侍卫求助地看向蒋明娆:“回太夫人的话,是少爷嫌我们太碍事了,偷偷从府里跑出去的。我们直到方才都不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显然是火上浇油。 太夫人显然更怒了,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直响:“连少爷出去了被人快打死了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侍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侍卫不敢再说话了,心里却不免疑惑。 太夫人脾气似乎暴躁直接了许多。 此前她就算再生气,都只会高高坐在太师椅上,不动如山地冷眼看人,森冷严肃地板着脸惩罚,绝不会如此事态地破口大骂的。 蒋明娆恰在此时开口解围道:“祖母,二哥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侍卫也有他们的苦衷。与其纠结他们的责任,不若直接找伤害大哥的罪魁祸首追究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神色一凛。 他们皆知蒋明娆说得是谁——蒋奕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 蒋家二房,你们欺人太甚! 虽然当时蒋家三房除却蒋奕武与车夫外,并无第三个人存在。但周围百姓是将事情过程看全了的。 他们并不认得蒋奕文。 但当他们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蒋奕文马车的特征,与蒋奕文当时做出的回击一一讲述后,蒋家三房的人联想到那一条巷子通往的贡院,也自然地明白了来龙去脉。 ——蒋奕文去参加会试了。以他的才华,将有极大可能一举夺魁。那时在蒋奕文的光芒照耀下,蒋奕武将被衬得一无是处,从此与侯府继承权无缘。 而蒋奕武怎么肯甘心。 因而喝得酩酊大醉的他,一怒之下带着车夫去撞蒋奕文马车了。蒋奕武企图将蒋奕文直接撞死,却技不如人实力太差,反被蒋奕文撞得重伤昏迷。 若非蒋奕武并非三房的人,在场任何一个人,看到蒋奕武如今下场后,都只会说一句‘该’! 先撩者贱。 自己没本事还想杀蒋奕文,没被蒋奕文当场撞得一命呜呼,都是蒋奕文心地纯善了。 但显然太夫人与蒋明娆不打算怎么认为。 蒋明娆义正辞严地道:“祖母,您可要为二哥讨公道。祖父闯下侯府这些家业时,可是留下了‘孝悌治家’与‘兄友弟恭’的家训的。纵然是二哥的马车先朝着大哥的马车撞去的。但这能说明二哥是想要害大哥吗?说不定只是车夫酒醉后迷了路,马车不小心碰到了大哥的马车呢?” “再者大哥当时不是已经躲过去了吗?大哥都已性命无忧了,还要如此狠下杀手,是否太过蛮横?” 太夫人亦是盛怒地附和着:“娆儿你说得对,那瘫子行事太过狠辣,竟如此不顾兄弟情义,实在该打。” 下一瞬。 门口丫鬟仆妇们齐齐一矮,接连响起了问候声。 “二小姐。” “二小姐。” “二小姐。” 蒋明娇沉着脸大步走进来,亦不与太夫人问候,直接照着蒋明娆面庞,狠狠扇了两巴掌。 啪—— 啪—— 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后,蒋明娆人都被扇懵了,两眼发直地捂着肿得老高的脸,半晌都缓不过来。 太夫人愣了一瞬,才怒声喝道:“蒋明娇,你放肆!” 蒋明娇这才施施然行礼,非但不打算认错,面庞还带着盈盈笑容:“娇娇见过祖母。” 她又轻笑地看向蒋明娆,“四妹妹,方才浴春酒坊送了些新酿的米酒来,二姐姐一时贪杯喝了不少,此刻有些头晕,手可能不小心迷了路,撞到你的脸上了,你不要紧吧。” 蒋明娆刚张口骂什么。 蒋明娇已又含讥带讽地道:“不过方才四妹妹也说了。当年祖父闯下侯府这些家业时,可是留下了孝悌治家,兄友弟恭姊妹友爱的家训的。纵然今日是我手先迷路到了四妹妹脸上,在还活得好好的情况下,四妹妹若要与我计较,只会显得太过狠辣小气?对吗?” 听懂了这些话,房间内每个人皆神色古怪。 二小姐竟是将四小姐为二少爷开脱的话,一字不漏地回敬回去了。 按照四小姐的理论,若她真要与二小姐计较,那么大少爷也有理回撞二少爷的马车;若她坚持认为二少爷无罪,要给二少爷开脱,那么就没理由找二小姐计较这两个巴掌。 四小姐一时竟骑虎难下了。 蒋明娆攻于算计,又何尝想不到这些。此刻她望着蒋明娆的眼神都燃着火,恨不得将她活生生地吞了,却仍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蒋明娇真的把她将军了。 同时,她的眼里不是没有羡慕的。 显然,蒋明娇是知道了蒋奕文遇袭的事,特地过来找她们理论的。 但她一进门,就敢当着太夫人的面,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两个巴掌,打完后又毫不在乎太夫人的脸色,狠狠将她架在了火上烤。 就在此时此刻,哪怕太夫人已将她瞪出了花儿,她都不曾有半分害怕,只是笑吟吟地浅笑着。 行事嚣张。 恣意。 强横。 霸道至极。 但她是有资本的。 她如今已经出嫁了,回到娘家只是小住而已,太夫人已不能再如以前般管她了。 再者作为嫁入拥有圣宠又权势赫赫的武冠侯府,还拥有着武冠侯的宠爱,又被太后与皇后娘娘重视,还得到陛下的另眼相待的文娇县主,她本身就没必要太把太夫人放在眼里。 而自己呢? 与她虽然同为一府的姐妹,却被她当众打了两个巴掌,还只能强行压抑着愤怒…… 蒋明娆的内心泛起了强烈的嫉妒。 蒋明娇,她的命可真好哦。 面对着太夫人与蒋明娆的怒视,蒋明娇唇角含着一抹嘲讽的笑,轻飘飘地立着,朝白术使了一个眼色。 白术气势汹汹地朗声道:“四小姐怪罪大少爷不该对二少爷痛下杀手。殊不知我们二房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件事。” “之前我们大少爷被陛下赐了国子监监生之名,已算有举人功名,是半个朝廷官员。而二少爷已被朝廷剥夺了武举功名,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普通百姓无故伤朝廷官员是要被罚杖刑的。” 太夫人与蒋明娇同时面色一变。 蒋奕文将蒋奕武撞得半死,胳膊都被碾得粉碎了。 蒋明娇一进门扇了蒋明娆两个巴掌。 她们以为这已经够了。 但蒋奕文居然还要递状纸给衙门,要治蒋奕武袭击朝廷官员的罪! 蒋家二房的行事实在是太嚣张、太霸道、太不容人了! 白术严肃地板着小脸,拿出了一个状纸道:“这是我们大少爷亲手写的状子,已经递到了衙门里。不日京兆府尹衙门就会传唤二少爷上堂,追究这出故意纵马车伤人案。还望太夫人与四小姐通知二少爷早早做好应对,并且记住我们大少爷如今病着,也不代表他好欺负。” 蒋明娇待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众人一眼,才嗤笑了一声,亦不与太夫人告辞了,转身走了。 白术亦跟着离开。 来也快去也快。 二人前后才呆了不到一刻钟,却将太夫人与蒋明娆兴师问罪的气势,用强横气势压得干干净净。 直到蒋明娇彻底离开,太夫人才似喘匀了气般,用拐杖笃笃笃地敲着地面:“不孝子孙!不孝子孙!实在不孝!” 蒋明娆则死死捂着脸,望着地上的一张状子,眼神逐渐变成了深刻的怨毒。 蒋明娇。 蒋奕文。 蒋家二房。 你们欺人太甚。 第八百九十七章 真是上天有眼啊 蒋明娇强势的两巴掌,把太夫人与蒋明娆都打懵打疼了。 几乎是在蒋明娇一离开后,盛怒下的太夫人与蒋明娆,就将屋子里所有人都赶走,把自己生生关了一整天。 以至于她们第三天才知道蒋奕文被分了席号的事。 五福堂。 太夫人枕着一个石青色靠枕,额头上搭着温热的白帕子,斜靠在内间罗汉床上,面庞的八字纹愈发深刻冷漠。 蒋明娆跪在她身侧,恭顺地替她捶着腿,脸颊仍有着轻微的红肿。 玉妈妈恭敬立在太夫人面前,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 听完她的话,太夫人倏地睁开了眼睛:“你说的是真的?那孽障真的分到了席号?在考场受了冻,现在已经病了三天了?” 太夫人行走于高门多年,是知道席号是什么的,因而此刻眼神格外锐利。 玉妈妈小心翼翼地笑着:“可不敢欺瞒太夫人。这件事满京城都传遍了,连街头小儿都在念叨今科三大才子运气不好。二房这几天更是没断过大夫,太夫人出去一打听便知。” 太夫人喃喃念叨着‘席号’二字,露出了阴沉的笑:“席号,这可是上天长眼了。居然让那瘫子得了席号。那瘫子一出来就病倒了,说明在贡院里人就已受不了了。” “人在病得昏昏沉沉时,还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每三年的会试,可都是满大周的英才在同台竞技。这回因生病发挥失常了,纵然那瘫子是天纵之才,也休想进入一甲。” “他可是陛下特许才入了国子监的。在国子监考试时又闹出那么大响动,人人都指望他是个状元之才。” “他要是连三甲都考不上,之前满京城对他的赞誉,对他状元的期许可都成了笑话了。” “今儿个,老天可真的长眼了。” 蒋明娆亦是眼前一亮,轻轻抚摸了一下红肿的脸颊,露出了一个阴冷笑容:“祖母说得对,俗话都说多难兴才,顶天立地的人才皆要经过百般磨砺才能成材,老天爷这显然是要磨练大哥呢。从此妹妹只盼着老天再多磨练大哥一些才好呢。” 玉妈妈亦凑趣地道:“是呢是呢,这可真是老天爷长眼呢。” 这个‘好’消息显然极大地取悦了太夫人。 她面庞沉怒一扫而空,对玉妈妈吩咐道:“传我的话,今日偶得了好消息,阖府上下赏半两银子。另外放榜那日,我要亲自去贡院门口,看那孽障……我大孙子的成绩,到时候阖府上下再赏一两银子。” 半两银子不算多。 但因太夫人待人刻薄冷漠,平时待下手缝极紧。五福堂上上下下仍旧欢喜不已。 蒋明娆恭顺地捶着腿,只轻柔地连声笑道:“祖母英明。” 玉妈妈亦是喜气洋洋:“太夫人仁善。” 因太夫人这一两银子的承诺,满五福堂的人都开始热切地祈求着,十几天后会试贡院放榜时,蒋奕文会名落孙山了。 在满京城吵吵闹闹的议论中,在蒋家三房上上下下的企盼中,在牛远道与蒋奕文安静地养病中,时间一天一天地步入了半个月后。 贡院放榜了。 一大清早。 日头才将将从东方升起,露出半个通红的身子,将半边天空晕染出了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红。贡院门口的朱红木板上,尚且空空荡荡,青石板广场上就围了一堆人。 考生、家属与许多专程来看热闹的人将广场围得满满当当。 人声嘈杂鼎沸热闹至极。 今日众人议论的主题依旧是三个京城天骄才子。 “哎,听说牛公子这回是真的大病了一场。三天前才刚刚能够下床走路,现在脚步仍旧是虚浮的。而且因为身体实在扛不住了,他最后一道策论题都没有做完,实在是太可惜了。” “是啊,牛远道牛公子当年可是大周最年轻的举人。若是他今科能中了一甲,可能是最年轻的榜眼探花或状元了。以他平时的水准来说,原本一甲应是十拿九稳的。可看如今这情况,悬了。” “别说了。蒋公子也病得不轻,直到昨天平阳侯府门口才没大夫往来。虽然席号不比臭号致命,但蒋大公子身体不好,病得估计不比牛公子轻。哎……今科科举这情况真是……” “那你们猜猜今科一甲会是谁?” “我看薛公子状态倒是不错,若是发挥得当的话,应当有他一个吧。” “其余的来自江南扬州城的贺然还不错,在蒋公子与牛公子发挥失常的情况下,说不定真能得个榜眼。” “沧州城的一名叫江陵的举人还不错,是沧州城的解元,发挥得好也不是不能夺个一甲。” “哎,现在想想仍是觉得蒋公子与牛公子实在可惜。” …… 人群后方。 刚刚痊愈的牛远道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朱子深衣如今格外宽大。立在原地听着众人说话时,他面色都是苍白的。 蒋奕文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昔日明阳先生都是二次科举才一举夺筹的。牛弟,你还年轻。” 这次科举的三大才子里,薛青虽分得一个小号,却对答题状态影响不大。蒋奕文是装病,本身状态亦在巅峰。只有牛远道是真的被臭号影响,生了一场大病,状态发挥失常,也不怪他失魂落魄。 牛远道扯出一个笑:“蒋兄也是,听说你也病了许久。” 蒋奕文却只笑了笑:“牛弟,若是我说我没有病,只是怀疑我们的倒霉不止是运气原因,而装得病呢?” 成绩马上就要揭露了。牛远道是受影响最大的人。 蒋奕文不愿意瞒他。 牛远道缓缓睁大了眼睛,尽管面庞上满是病态,却仍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太好了。蒋兄,在整个国子监里,我只服你一人的文章,大家也只把你作为我的对手。我这次是没办法与你争状元了。你可一定要考好了,证明作为对手的我水平亦不差。” 蒋奕文在内心轻叹一声,面上轻笑着:“我会的。” 不是所有人在倒霉时,都有宽宏坦然的气度,衷心地祝福竞争对手的。 牛远道年岁虽小,却是个坦荡的君子。 说话间。 有两个身穿红袍的小吏,一人举着一张黄纸榜单的一端,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第八百九十八章 如今,怕是要失约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会试榜单是分三甲第次先后放出的。 一甲只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探花与榜眼。 二甲人数不固定,便是寻常百姓理解的进士出身。 三甲人数亦不固定,被称作同进士出身。 一般情况下,最先放出的是三甲榜单。 在两名小吏走出后,人群就慢慢安静下来。每个人皆扭头望向了两名贴榜单的小吏。 待两名小吏终于贴好了长长的榜单,人群才一拥而上地围了上去,焦急地查看着考生名字。 与一甲二甲还不一样,诸多考生对三甲榜单感情十分复杂。 一是若名列三甲榜单,就代表无论如何他们寒窗苦读多年,终于是考上了。 二是纵然考上了,三甲却也只是同进士。 进士前头加一个‘同’字,就恰是证明了三甲是低于进士的。 因而以同进士身份入朝为官后,他们将永远处于官场鄙视链的最底端,不仅在同阶官员碰头时,还总会矮进士出身的官员一头,还官场前途相差甚远。 民间有句传播颇广的谚语‘同进士出身,如夫人洗脚’——便是将尴尬的同进士出身,与身为小妾的如夫人对比,足以见得这种身份的复杂。 因而不少人对这张榜单是又害怕又期待。 但尴尬归尴尬,看榜的人仍旧争先恐后,顷刻间将榜单围了个严严实实。 “我考上了吗?求上天保佑我不是同进士出身。” “这是我第六次科举了。老天爷有眼,让我中一回吧。哪怕同进士出身我都认了。” “劳烦劳烦,帮忙看看扬州城的贺州在不在?” “帮忙看看甘州城的秦科在不在榜……” …… 蒋奕文与牛远道皆没有上前拥挤。但长贵与牛远道的书童都挤进了人群,找着自家少爷的名字。 忽然,人群中有人发出了‘咦’的一声:“三甲第一名,牛远道,明德七年生人,京城乡试第一名,京城院试第一名,籍贯沧州……” 听到牛远道的名字,人群似乎都静了一下。 牛远道,三甲传胪。 牛远道果然是功底深厚,纵然是重病发挥失常,仍就拿了三甲第一名。但再如何是第一名,那也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对于预备着要考状元的牛远道,算是考得砸得不能再砸了。 “哎……”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轻叹。接着众人默契地再没有提这件事,继续热闹看其他人的成绩了,仿佛方才的插曲并未出现。 人群后方。 牛远道原地怔了许久,才怅然若失地低头。尽管早知道自己发挥失常,但真正听见自己成绩时,他仍感受到了失落与难过。 “……三甲传胪。” 蒋奕文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地拍了拍牛远道肩膀:“牛弟是状元之资,三年后再战吧。” 牛远道轻轻摇头:“从考场出来时,我便决定好三年后再战了。现在知道结果了,我也并不甚意外,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在从江南回来时,他曾经与女神医约定过,要请她喝自己的状元酒的。 如今,怕是要失约了。 …… 人群再后方。 马车里的湖墨焦急地握紧了拳头:“小姐,牛公子都只考了同进士,要是蒋公子也……” 郑兰淳摇头失笑:“你这丫头倒是担心得多。放心吧,你家的蒋公子不会考砸的。” “真的?” “真的。你家小姐什么时候看错过?” …… 另一边。 马车里的蒋明娇摇头,轻叹一声:“可惜了。” …… 人群更后面。 “什么三甲第一?也不过是个同进士罢了。”玉妈妈撇了撇嘴,“枉之前也好意思吹作是状元人选,京城三大才子。” 太夫人闭眼假寐着,虽然没有说话,心情却看得出很愉悦。 蒋明娆亦勾了勾唇:“京城百姓文人夸大哥时,可都是拿牛公子相对比的。现在牛公子马失前蹄,只考了三甲第一。同样病了一场的大哥,却没有在三甲榜上有姓名,实在是令人焦心剩下的二甲榜单呢。” 玉妈妈谄媚地捧着蒋明娆的话道:“都这个时候了,小姐还替大少爷遮掩什么。同样是一场大病下来,牛远道牛公子只考了同进士,大少爷却在三甲都没有名字。这只能说明大少爷考得更差,今科铁定大概是落第了呗。” 太夫人闻言喃喃地道:“如此,倒真的是老天长眼,不枉我今日走这一趟了。” 蒋明娆亦轻轻勾了勾唇。 · 三甲榜单很快被人过了一遍。上榜的人有失落有惊喜有复杂,没有上榜的人显然愈发焦急了。 “接下来就是二甲榜了。” “你们说蒋公子会在二甲榜上吗?” “我看悬……” “哎……那他岂不是要落第了……” “对他来说,不考上前三甲都算是落第吧?” “也是……” …… 正在说话间,又有两个朱袍小吏端着一个长长黄纸榜单走出,破开重重叠叠围起的人群,将黄纸榜单贴在了红榜上。 这一回是二甲榜。 二甲,是进士出身,名列此榜便可称作是真正的中式进士了。因而大家情绪明显更紧张了。 朱袍小吏一转身离开,人群便拥挤了上来。 “麻烦帮我看看,苏州城杨泰,考中了没有?” “肃州城林嘉,肃州城林嘉帮我看看……” “沧州城程旭,麻烦帮我看看了……“ “我中了没有?我中了没有?” “老天开恩,我中了我中了我中了,寒窗苦读十八年,我终于中了第六十七名。” “没有我的名字,我完了、我完了……” …… 无数举子疯狂地往前挤,人群拥挤地嘈杂不堪。 长贵鞋都被挤掉了一只,脸都差点被挤变形了,才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对着蒋奕文摇头. “没有少爷的名字。” 牛远道显然有些失望,却仍挤出一个笑:“蒋兄不必担心,还有一甲榜没有出来呢。” 薛青不知何时凑到了二人身旁,亦是安慰道:“蒋兄平时底子好,便是一时生了病,也应有实力入三甲的。” 一甲倒不必众人挤着去看榜了。因为会有贡院衙役敲着锣鼓,向所有人通报中第人名姓。 蒋奕文只笑而不语。 第八百九十九章 二房的人的命都这么好吗 人群后。 湖墨显然更紧张了,不自觉地抓紧了郑兰淳的衣角,口中喃喃祈祷个不停。 郑兰淳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揪了一下她的鼻子:“我看蒋公子都没你着急。” 湖墨瞪了眼郑兰淳道:“蒋公子不着急是他气度好,但小姐您怎么就不着急呀。二甲榜单也没有蒋公子的话,就只剩下一甲榜了。可是一甲榜……” 郑兰淳挑眉笃定道:“可是一甲榜什么?我看啊,蒋兄这回必定在这一甲榜上。” …… 人群后。 蒋明娇轻笑着扭头问道:“府里的状元酒都安排好了吗?待会儿一甲榜单出来了,会有贡院的人上门报喜的,可得多提前准备几个打赏荷包。否则大哥考了个好成绩,咱们堕了他的威风可不好了。” …… 人群更后方。 玉妈妈神情愈发不屑一顾:“连二甲榜单都没有上,大少爷这次可真是考栽了。我看咱们也不用等了。剩下可只有一甲榜没有公布了,难不成那瘸子在考场里大病了一场,还考了一甲不成?” 蒋明娆用帕子掩唇,适时发出一声嗤笑:“玉妈妈可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大哥这回真的爆了冷门,夺了一个状元呢。” 玉妈妈撇了撇嘴:“就这样还能爆冷门,我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夫人则是轻阖着老迈的眼,直接问玉妈妈道:“上次说过春闱看榜回去,就给五福堂上下赏银子的。你将银钱账册都准备好了么?” 玉妈妈巧笑道:“哪儿还用太夫人吩咐,奴婢早就办得妥妥的了。” …… 二甲榜单出炉令人群又沸腾了一会儿。 紧接着贡院门第三次打开了。 两个朱袍小吏举着一个极短的榜单走出。身旁跟着一手拎锣一手拎鼓的小吏。 人群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三人,紧张得不再说话。 广场一时变得极为安静。 朱袍小吏熟练地张贴着榜单。拎着锣鼓的小吏则先敲响了锣鼓,用明亮高亢的声音道:“一甲取仕三人,第三名榜眼贺然,扬州人士,开元三十九年生人,籍贯……” 人群中传出了小小的惊呼声。不少人皆扭头看向一个中年考生。 中年考生明显惊喜过望,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考中了?” “榜眼?” “我考中榜眼了!” …… 为防止同名同姓的人,在一时激动下弄错了排名,小吏念完了考生信息后,才继续念榜单排名:“一甲第二名探花郎,薛青,绍兴人士,明德一年生人,扬州城院试名列第一,扬州城乡试名列第一……” 探花郎是薛青。 这一点倒没出众人意料外,众人都羡慕嫉妒地望向了薛青。 牛远道扬起一个小小笑容,朝薛青真诚地拱手道:“今科探花郎,薛公子恭喜了。” 蒋奕文亦扬起雪白广袖,潇洒地拱手道贺:“在小号里亦能考出这等好成绩,薛兄果然功底非常人可比。” 薛青明显怔了一瞬,才朝着牛远道与蒋奕文一一拱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竟是考中了探花郎,倒是个惊喜了。” 他口中说着惊喜,眼神里却意外多过喜悦,似是有些失望于这结果似的。 但他是深沉老练之人,只在最初露出了些情绪,便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如玉翩翩笑容。 旁人见薛青翩翩而笑时容貌过人,只感叹着薛青探花郎的‘名副其实’,忽略了那一时的异样。 蒋奕文却勾了勾唇角。 失望吗? 有趣。 待小吏念完薛青籍贯后,全场便只有一个状元郎未公布了。 人群情绪已被调动到极致,不少人面上含着调侃的笑容,暗地里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牛远道只考了三甲第一,薛青是探花郎,蒋奕文被分了席号,大病了一场,恐怕已发挥失常。 今科状元究竟花落谁家? 在众人的灼灼注视下,小吏声音倒还十分沉稳:“一家第一名状元郎,蒋奕文,京城人士,明德四年生人,未曾参加乡试、院试,由陛下亲赐国子监入学资格,经国子监考试后入国子监得监生资格……” 小吏接下来还欲说什么,众人耳内已连连轰鸣作响,嗡嗡嗡地听不见了。 他们倏地扭头望向蒋奕文,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可能? 今科状元竟是蒋奕文? 倒不是说蒋奕文学识文章水平配不上。事实上他早在甫一入国子监时,就成了今科状元的热门人选。但他不是倒霉地被分到了席号,不是因受寒受冻大病了一场,不是因病发挥失常了吗? 牛远道大病一场后,都只考了三甲同进士第一。 他怎么还考了状元? 这一刻,许多人都彻底震惊了,望着蒋奕文的目光充满茫然。 …… 人群后。 毫不意外的郑兰淳敲了一下湖墨额头,促狭地道:“现在不着急了吧?” 湖墨人已经傻了。 她呆呆地摇了摇头后,又睁大了眼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嘴尖叫道:“状元,蒋公子考了状元!虽然被分到了席号,蒋公子仍是考了状元!” …… 人群后。 蒋明娇瞥向了一旁的阮靖晟,笑吟吟地扬起了下巴:“怎么样,我大哥厉害吧。” 阮靖晟知趣地鼓掌道:“厉害、厉害、非常厉害。” 心里却暗自琢磨着,回头得带娇娇去一场校场,让她见识一下自己年少武冠四方的风姿了。 可不能尽被大舅哥抢了风头。 …… 人群的更后方。 玉妈妈已经彻底愣住了。 听着小吏的声音,她下意识地道:“假的吧?” 待听见了众人议论声,她仍旧难以置信:“大少爷考了状元?状元郎是大少爷?这怎么可能?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弄错了吧?” 她下意识扭过头,想寻找太夫人与蒋明娆的认同感。 但二人都未能给她认同感。 太夫人虽未如玉妈妈般反驳出声,却是风雨欲来地阴沉着面庞,紧紧抿起了唇,一遍又一遍听着众人议论。 蒋明娆手握着一个甜白瓷茶杯,指节因过于用力都泛起了白色。 她拼命压抑着呼吸,一遍一遍地想压制情绪,挤出一个笑容,却终于是失败了,露出了阴毒怨恨的神色。 为什么? 为什么蒋奕文被分到了席号,考完就大病了一场,居然还能考中了今科状元? 他们二房的人的命都这么好吗?! 第九百章 侯爷,您的马屁又上了新高度了 人群诡异地安静了许久。 直到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今科一甲三人的文章被贴出来了。” 这亦是各朝会试惯例了。 但凡在会试中名列三甲的,所做文章皆要随榜张贴,供参与考试的考生观看学习,来证明考试成绩的公平公正。 于是众人如被提醒了般,齐齐扭头望向朱红榜单,看着三个朱袍小吏,恭敬手捧着三沓被用统一小楷誊写好的卷纸,按照第次顺序张贴在了三甲榜单旁。 虽然面上不显,众人眼神都充满着探究。 此前蒋奕文被分到了席号,在简陋的号房内夜晚受风,大病了一场,发挥失常的消息传遍了满京城。 满京城的人都笃定蒋奕文要考砸了。 谁知今科状元揭露,竟花落了蒋奕文。 这让他们如何相信。 还好贡院会张贴出一甲三人的答卷,蒋奕文能否得这一个状元,众人一看答卷便能知晓。 今科会试共三场。 第一场分别考钦命《四书》题与钦命诗题;第二场考《五经》题,第三场考策论五道。 因而当三人答卷挥挥洒洒被摆出来时,榜单几乎被占满了。 能考得举人功名,站在会试场外看榜的,都绝非才学庸庸之辈。纵然自己做不出华美文章,却也是见识过真正惊才艳艳的文章。 此刻榜前不仅普通考生在看,牛远道与薛青也看得目不转睛。连不远处的郑兰淳与蒋明娇都打发了人,誊抄了一张卷子回来看。 因沉浸在文章华彩中,偌大广场空气安静。 片刻后,不少考生眼神发亮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赞叹不止;一些眸中原有怀疑的考生,面庞涨得通红,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贬低;剩下的人则都苦笑着对视,自愧不如地摇头后,转身出了人群。 片刻后。 牛远道退到蒋奕文身旁,摇头苦笑叹息道:“蒋兄,你的文章比起在国子监时,竟又有精进了。莫说我今科发挥失常了,便是我在全盛状态,也比不得蒋兄你今日文章的璧坐玑驰摛翰振藻。这个状元你是当定了。” 薛青比不得牛远道坦荡,眸中闪过几许挣扎后,才如往常般露出翩翩笑容:“原本我是颇为自傲的,蒋兄今日却是让我见识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科这状元,蒋兄您当的是名副其实。” 二人说话声音并不算小。 一时广场前的考生皆听得一清二楚,却都安静得无一人反驳,亦实在无从反驳起。 单单从卷面成绩看,蒋奕文的状元的确是实至名归。 自被众人惋惜考砸了,到被披露了状元之名,再到被人暗中怀疑,最后如今被众人赞叹,蒋奕文今日历经的风波不小。 但他始终只噙着轻笑。 不失落、不惊喜、不动怒、不失态,他只是潇洒疏狂地坐着,周身透露着如魏晋狂侠般洒脱,在人群里气质卓卓脱群。 他朝众人拱手,笑道:“多谢薛兄、牛弟的夸赞了。最近我得了一位文道知己,与他书信往来半年,探讨了许多文题后,学问的确精进了不少。” 不谦虚。 不虚伪。 蒋奕文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进步。 这一举动令众人对他好感大增。比起一个考了状元还虚伪扭捏自谦的人,他们自然喜欢这坦然承认自己成绩的。 否则,若状元都要自谦自贬,他们这些不如状元的人将如何自处? 但更令他们意外的在后头。 轮椅上的蒋奕文朝众人一一拱手后,朗声笑道:“说起来蒋某人能得这成绩,也是托了家境颇好的福气,比不得不少同年的刻苦与天赋。今日相逢便是缘分,以后同朝为官,蒋某人还说不得要麻烦诸位。为了方便互通有无纵谈诗书礼乐,不若我们今日就此成立一个同年会,如何?” 从牛远道到薛青,再到其余考生们皆是一怔。 同年会? 同年,便是指同一年考上进士的官员们。 官场风云变化诡谲多变,不少官员会选择抱团求生。同乡、同年、同师门、同族都会成为官员们的天然同盟。 即使蒋奕文不提这件事,大家也会在殿试之后,三三两两地互相邀请宴席拉近彼此关系,来潜移默化中形成这一关系。 蒋奕文的话是将这一件事正式化地提前了。 若是能够成功,今科同年或许会更团结更有力量。 蒋奕文再次拱手笑道:“蒋某人虽天资不才,多年苦读下来,却是偶得了些许经验,写了一些关于科举的策论感悟。诸位同年都已金榜题名,自然是瞧不上蒋某人这些小技的。但若是家中有叔伯兄弟的孩子想要开蒙,蒋某人的笔记或许能够帮到一二。” “蒋某人已让人包下了春风楼,若诸位同年不嫌弃的话,与蒋某人一起去论道大醉一场,蒋某人再每人奉上一本笔记,诸位同年看如何?” …… 人群后。 马车里,蒋明娇轻笑地摇头:“大哥学我。回头我可得找他要学费。” 她已看出蒋奕文的心思。 他想整合今科会试同年力量,将这官场上的松散同盟,变成隐隐以他为尊的小团体,作为步入官场的第一个底牌,以及待会儿对付庞仲手段的一个武器。 但同样为进士,哪怕蒋奕文是状元,旁人又为何要听命于他。 所以蒋奕文选择了施恩。 用状元笔记。 正如她当初用无偿供给《伤寒杂病集》,对全天下医者施恩一样。蒋奕文选择了用自己的状元笔记,对这些同年来施恩。 只怕从考完那天起,他就盘算着这一幕了,否则单单他为何要装病,令众人遗憾他的霉运,再惊叹于他的成绩。 因为这样跌宕起伏、令人震惊的经历,能令他能更出名,令他的状元笔记能更被人垂涎欲得。 阮靖晟喃喃道:“大舅哥竟如此阴险?” 蒋明娇巧笑地看她:“大哥可是跟我学的。” 阮靖晟理直气壮地道:“娇娇,你是天生善良柔弱有大慈悲之心,德行过人为他人的学习毫无保留,所作所为皆不含半分私心,实在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其他人纵然和你做一样的事,又怎么能和你一样。” 刀一:…… 刀二:…… 刀五:…… 侯爷,您的马屁又上新高度了。 第九百零一章 一步先步步先,追不上了 人群更后方。 湖墨紧张地咽着口水:“小姐,方才蒋公子说的一个文道知己,该不会是您吧?” 这一回郑兰淳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呆望着蒋奕文的身影半晌,忽然勾起了一个轻快的笑容。 …… 原地,一众考上的没考上的考生们皆眼前一亮。 状元笔记! 这可是好东西。 虽然蒋奕文谦虚地说,他们考上进士后,便不再需要这东西了。 可实际上他们入朝为官后,若分到了翰林院御史台,也是少不得要继续深钻苦学的。 天纵之资的蒋奕文的笔记将对他们多有裨益。 再者正如蒋奕文所说,若家中有孩子需要科举入仕,这状元亲笔总结的经验可是千金难换万金难求的宝贝。 一时众人皆面露欣喜,望着蒋奕文的眼神火热许多,态度更平添几分吹捧。 “蒋兄可真是太谦虚了。你我本是同年,就合该互相帮助。平时在国子监受蒋兄照顾颇多,今日本该我等请蒋兄吃酒才对。但既然蒋兄已包下了一整个春风阁,走,咱们一起去春风阁吃酒庆贺。” “早听闻蒋兄有君子之风,却始终不得而见。今日一看传闻果然不虚。蒋兄不仅自身学问过人,乃是惊才艳艳的天纵之资,还愿意将状元笔记无偿赠出,存着一份为人桃李之心。” “蒋兄乃是今科状元,都能不自持身价如此盛情相邀,我等怎能错过这次机会。” “走,咱们一起去吃酒。吃完了酒,还要看蒋兄身着红袍的状元游街呢。” “待会儿说不定就有红袖美人来榜下捉婿呢。咱们可要替蒋兄把握好机会。” …… 众人纷纷大声朗笑着,热烈地前呼后应,勾肩搭背地簇拥着蒋奕文,以他为首朝京城的春风楼走去。 蒋奕文,竟不知不觉间成了这近百人进士的领袖。 紧接着,牛远道亦被人群呼喊着走了,与人谈笑时再无考砸后的失落。 薛青笑容却僵硬了好一瞬,才再次恢复了常态。 ——蒋奕文,先抢了他的状元位,又抢了他想做的事。 真是碍眼啊。 …… 人群最后方。 望着考生们勾肩搭背,骄傲狂放的背影,听着飘扬在骄阳下,意气风发的畅快笑声,马车里久久没有一丝声音。 许久,玉妈妈才小声道:“还说是什么进士大老爷呢,我看就是一群傻子,一个一个竟都吹捧起那瘫子了。” 她不敢骂大声了。 毕竟对她这种大字不识的奴仆来说,进士真是高居云端上的人物了。若非要故意替太夫人出气,她才不敢拿他们说嘴一句。 太夫人听见了她的话,却似乎并未感到解气,盯着蒋奕文的轮椅,眼神里似淬着毒。 蒋明娆亦垂头一言不发,拳头握得很紧。 空气冷得比冰窖要更难熬三分。 许久后,太夫人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冷硬地道:“我们回府。” 蒋明娆垂头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认了。 玉妈妈忙松了一口气,朝车夫低声吩咐了什么。 马车立即扭头朝平阳侯府驶去。 嘚嘚嘚的马蹄声与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大笑声背道而行,缓缓地渐行渐远看不见了。 路途中,玉妈妈想起了什么:“太夫人,那五福堂今天的银子还赏吗?” 太夫人冷冷瞥她一眼,深刻的八字纹仿若两把刀。 于是玉妈妈脖子一缩,再也不敢说话了。 …… 更远的一辆马车里。 马车帘子高高撩起着,坐在一张黄梨木小几旁的庞仲,与跪坐在毯子上的程贺的低沉对话着。 庞仲左手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右手翻看着一张一张的卷纸,声音听不出情绪:“想不到拿到席号后,那个瘫子竟仍考了个状元。” 没错。 牛远道与蒋奕文的号房,皆是庞仲与程贺他们安排的,为的是削弱对手的力量,令薛青能够顺利考状元。 薛青是庞仲的人。 他如今的身份是假的。他原来姓李,三年前便考过一次科举,还凭借文章出众,容貌俊朗过人,夺得了探花之名,进入了翰林院。 后来他与皇觉寺太妃的事发,一众涉事的太妃皆畏罪自杀,他却扮成陆轻舟容貌,成功逃脱了朝廷的追捕。 沦为了通缉犯的他,被庞仲派人找到了。他想要改头换面重获功名利禄,庞仲看中了他的能力。 二人一拍即合。 李探花拜入了庞仲门下,庞仲很快给他安排了一个身份——江南才子,薛青。 庞仲对李探花,哦不,薛青的确算优待了。 在陈王府与庞仲微妙的合作期,薛青借陈王府的渠道,与苗疆圣女控制的明珠郡主几乎成婚,差点一步登天为皇家之婿。 但在蒋明娇的算计下,燕明珠身份暴露,他失败了。 于是,今科科举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这次科举,庞仲给他的任务共有两个,第一个便是一举考取今科状元;第二个便是借状元之尊,收服招揽这一批进士同年,不引起陛下警惕的,为庞仲府再补充新鲜血液。 为此庞仲特地给牛远道与蒋奕文分别安排了臭号与席号,并掩人耳目地给了薛青小号。 ——会试号房的确靠抽签。 但以庞仲的权倾朝野,只对三个考生的号房做手脚,还是小菜一碟的。 事情非常顺利,牛远道的确考砸了。 但……状元位却落到了蒋奕文头上。 他们一番周密的筹谋准备,竟似给蒋奕文做了嫁衣。 程贺恭敬地道:“庞相,您是知道的。会试阅卷程序非常复杂,我们的人若是贸然插手,极易暴露连累到相府。且方才蒋奕文与薛青的卷纸,您也都看见了。蒋奕文于文章一道,的确是天纵之才。若他不为状元,会难以服众。” 翻看着一甲三人试卷的庞仲微微颔首。 的确如此。 他意味不明地瞥了眼蒋奕文:“这是个天纵之资的文道天才。” 程贺亦扭头看向了,被众考生众星捧月簇拥着的蒋奕文,补充道:“也在收买人心的驭人之道上颇有建树。” 成为状元整合同年会,这是他们交给薛青的任务。 薛青接到任务后,便早早制定了许多计划。 ——譬如花上整整半年时间,暗自打入各个考生的同乡会,牢记每一个考生喜好,春风化雨地成为众人知己…… 可如今蒋奕文用一个状元笔记,便举重若轻江山定鼎般地抢了先。 一步先步步先。 薛青,怕是追不上了。 庞仲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苍老的眸子望着蒋奕文,凝视了许久才道:“薛青的事已无法挽回,剩下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第九百零二章 到时候事情可有好看了 程贺恭敬地道:“都安排好了。四日前,京城东七坊七脖子槐巷,一个游手好闲的小贼钱小二,忽得了一大批金银珠宝与极品笔墨纸砚,在京城各处商行低价贩卖。这一举动引起了旁人的警惕,有商行的掌柜报案了。” “京兆府尹的人抓捕了这小贼,审讯得知他的赃物所在后,查获了他的偷窃所得。” “这本是一桩极不起眼的小案子。” “但京兆府尹的人很快发现了不对。” “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一批赃物,来自翰林院的陈学士府。而翰林院陈学士是今科会试的出卷人。” “更令京兆府尹衙门的人惊讶的是,这一批赃物里有一个小账本,乃陈学士亲笔手书,记载着何年何月何人拜访过陈学士的府邸,给了他多少润笔费。” “其中,今科考生的名字竟高达二十多个。” “在会试考试前,负责出题的官员与考生私下有接触,并有大额的金钱交易。翰林院陈学士与那二十多个考生,如今便是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了。” “所主持的科举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作为今科主考官的礼部尚书,郑虚,亦将再保不住头顶的乌纱帽。” “一大清早,京兆府尹府的人便向上禀告了此事。算算时间,朝廷派出捉拿舞弊考生的官兵,应当马上就到了。” …… 庞仲勾了勾唇:“草蛇灰线不着痕迹,你做得不错。” 程贺显然受到了鼓舞,欣喜地勾起了一个笑容,才继续朗声禀告道:“出试卷的翰林院陈学士,是陛下的心腹;负责主持科举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郑虚,是礼部里唯一一个不是我们的人。” “若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这个收受贿赂协助舞弊的罪名,能令二人皆从此葬送官途。” “我们是以有心算无心,待这二人的位置空出来后,我会抢在陛下前头,第一时间将我们的人安插在这两个位置。” “从此,翰林院少了一名陛下心腹,我们对翰林院的控制又能高几分。” “礼部少了郑虚,整个礼部上上下下就能全然被我们掌控。” “而陛下趁您前段时间蛰伏,悄无声息夺取的势力,又将重新回到我们手中。” …… 庞仲不动声色地点头,再次眯起了眼看向蒋奕文。 “至于蒋奕文……”程贺亦随着庞仲扭头,望着人群中潇洒疏狂的蒋奕文,笑道,“学生知道蒋家的人都不好对付,所以特地让人在那本账册上,抹去了他的名字。” “当日这一批考生拜访陈学士时,是二十多人一齐去的。” “可在其余二十多名考生的名字,都上了那本致命的账册,要被官兵套上枷锁,绑着手脚、押入大牢,斩首示众时,蒋奕文偏偏能毫发无损地逃过一劫,安然无虞地苟且偷生。” “这让其余二十个考生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怀疑蒋奕文是奸细?会不会怀疑当日他们与陈学士的见面,都是蒋奕文设计的圈套?会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蒋奕文?会不会在要被斩首时,当众揭发蒋奕文的罪名,令蒋奕文从此背一个小人之名,被所有人唾骂无耻无处藏身?” “毕竟对比敌人,大家最痛恨的永远是身边的叛徒。” “到时候,事情可有好看了。” …… …… 另一边。 一群考生高谈阔论地说笑着,走到了各自马车旁边,去往京城的春风楼。 忽然,贡院门口一条街的两端,被一群手持枷锁与大刀的官兵前后封锁了。 猝不及防地狭路相逢,双方皆是一愣。 考生们只以为是偶然相遇,纷纷恭敬地朝旁边避让,准备躲开了这一群官兵走。 但…… “站住。” 为首的官兵却猛地喝住了众人,用大刀指着众人鼻尖,一连点了十几个姓名道:“你们可是今科的考生?牛远道、贺然、秦科、郑成、程静……等人可在其中。” 这官兵面色肃杀气势逼人,显然是特地而来,一时令众考生皆心神惴惴。 最终还是牛远道最为镇定,上前一步拱手道:“晚生便是牛远道,不知这位官兵大哥寻找晚生,是有何事……” 为首官兵并未打算与牛远道废话半句,高声地朝后喝道:“抓起来。” 众考生面色皆是一变。那十几名被点名的考生,更是面庞恼怒神态忿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他们才刚金榜题名,怎么就要被官兵拷上枷锁了? 牛远道年岁虽小,却已跟着牛府尹历练多年,气势胆量镇定半分不虚。 朝后退了一步后,他猛然喝道:“我乃今科三甲传胪,更有举人功名在身,便是上了公堂都无须跪官,不日更要入金銮殿面圣考试。你等又凭什么敢抓我?” 为首的官兵手扶在刀柄上,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你小子考出的成绩都是作弊来的!敢当着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窃取这进士大老爷的位置,你等合该被打入大牢,被打上几十棍子,再背着枷锁游街示众,被所有人都戳烂你们的脊梁骨。” 这一次是所有人都瞳孔一缩,纷纷暴怒地反驳着。 “你这莽夫,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等的成绩都是我们自己考出来的。你敢污蔑朝廷进士,哪儿来的胆子。” “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官差可要仔细你这张嘴。” “去你奶奶个腿,老子考了九年才考上这个倒数第一的进士,你居然说老子作弊?” “你们鲁夫敢污蔑我等,当心我等入朝为官后,与你们秋后算账。” …… 作弊,对于这群考生来说实在是过于严重的罪名。 那名官兵却充耳不闻,抬手就命令着手下抓人,冷哼着道:“今早京城发生了一门失窃案,一个小偷去翰林院陈大人家偷了许多宝贝出来,被京兆府尹的人抓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被抓的赃物里头,除了好多金银财宝,还有一本记录着润笔费的账册,你们这二十几个考生恰好都在上头。” “点评一篇文章,评价一幅破画,就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两三千两银子,你们这些个考生为了前途还真是拼了。” “有这些精力来钻营贿赂,怎么就不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呢。” 翰林院陈大人。 今科会试的出卷人。 众人听见这一个名字,皆瞬间面庞发白。 第九百零三章 他竟然主动承认了??? 无他。 因为他们的确曾见过翰林院陈大人,也与他曾经探讨过书画。 但那只是一个意外。 在科举前的一个月,因为科举即将到来,他们思虑太甚压力过大,便商量着去了京城一家瓦肆听戏唱诗行酒令,办了一个小型的诗会,互相评鉴诗书文章。 一群人酒后闹得有声有色。 有一群路过的大人见诗会颇为有趣,一时兴起用几首诗加入了他们,唱了几首词评了几幅画。 众人纵兴地畅谈书画,至晚方归。 直到第二天朝廷颁布了命令,考生们才知道那一群大人竟都是翰林院的。其中一位陈大人还是今科出卷人。 因牢记着唐伯虎徐经‘贿赂考官’的冤案,他们当即吓得背后一身冷汗。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等乌龙,一群人当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别说取乐连出门都不敢了。 一连闷了一个多月,他们都已顺利地考完会试,等完了成绩放榜,自然就忘了这件事了。 但…… 如今这件事是被翻出来了? 一名叫做秦科的书生小心翼翼的问道:“官差大人,方才您话说得太快了,我们没能听清楚。能否劳烦您将这二十个人的名单,再给我们念一遍?” 官差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却是展开了抓捕令,将二十多名考生名字一一念了一遍。 这一回,众人面庞皆白了个彻底。 因为方才官兵念得二十多个名字,与那日组织参加小型诗会的考生,几乎是一个不差。 完了。 一群考生面庞再无血色,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完了。 尽管他们问心无愧——他们当时并不知陈学士身份;陈学士出卷人的身份是第二天才确定的;他们只和醉后的陈学士探讨过书画,从未有过任何金钱交易,润笔费更是子虚乌有。 但几人能够相信呢? 他们与陈学士的身份都太敏*感,偶然相遇的时间又太巧,当日更是有瓦肆掌柜跑堂等一群人当人证,更重要的是还有铁证如山的‘账本’…… 任何人都只会怀疑他们在垂死狡辩。 难道他们真的要栽了? 可他们不服气! 他们真的没有作弊! 忽然,人群后方的薛青轻轻咦了一声,疑惑地看向蒋奕文:“方才似乎并未看见蒋兄的名字?这是否是一个误会?” 被这一声提醒了,众人皆狐疑地看向了蒋奕文。 的确。 方才官兵念得二十多个名字里,并没有蒋奕文。可那日蒋奕文是与他们一起参加了诗会,并与翰林院陈学士相谈甚欢,并得到陈学士多次赞叹大才的。 陈学士的润笔费‘账本’里,几乎囊括了当日所有人,却只漏掉了蒋奕文一人。 是巧合? 还是…… 下一瞬有人看向官兵问道:“官差大人,敢问这二十个人名已是全部了吗?还有无别的官差会来抓人?” 为首官兵愈发不耐烦了:“抓你们一群弱鸡崽子似的书生,还要劳动几个人?没别人了,要抓的人名单全在我这儿了。别啰嗦了,那二十个人赶紧跟我走吧,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不少考生望着蒋奕文的目光,当即就有些不好看了。 这已经是全部了。 没有蒋奕文。 当日去了诗会的人,无论家世门第成绩如何,几乎人人都在被捕名单上,只有蒋奕文能逃过一劫。 为什么? 仔细一想,当日翰林院的大人们来得时间实在太巧,巧到让他们现在回想起,只怀疑这是否是一场阴谋。 若真是如此…… 那唯一能逃出生天的人,除了是主导一切的叛徒,还能是谁? 不少人望着蒋奕文,当即露出了凛然恨意。 正如程贺所说,比起敌人,大家更恨的,永远是身边的叛徒。 注意到众人情绪变化,牛远道皱着眉头,沉声高喝道:“诸位,我知道此事来得突然,打了个大家一个猝不及防,可能令大家有些紧张。但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团结,彼此怀疑只会让我们力量分散,被敌人趁虚而入。到时候才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人群后方不知是谁冷哼道:“最怕的是敌人不在外头,而在我们的身旁阴着呢。” …… 不远处。 瞥见一众考生皆后退半步,不自觉将蒋奕文孤立的场景,程贺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轻声地呢喃着。 “年轻人,这就当是我这官场前辈给你们上的第一课了。” “在灭顶危机前头,就该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拼尽了全力绝处逢生逃出生天。彼此怀疑,那是秋后算账时的事。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随即他又摇头失笑。 若这群年轻人真懂了这道理,他这计谋又该怎么起作用呢。 …… 另一边。 正朝着大长公主府行驶的马车猝然停下,郑兰淳掀起了马车帘,望着不远处对峙的官兵与考生,皱起了眉。 “湖墨,去瞧一瞧,出什么事了。” 竟在贡院门口围了这么多考生与官兵…… 发生什么事了? …… 另一边。 望着蒋奕文被众人排斥怀疑,蒋明娇却并不着急,只是轻轻放下了车帘:“走吧,去京兆府尹衙门。” 马车缓缓行驶。 里头随即又飘出一道声音:“还有,让你们准备好的病历,别忘了都带齐了。” …… 一众考生并不知周围其他人的动向。 他们只警惕怀疑地望着蒋奕文。 官兵们却再也等不下去了,数十人拿着锁链一拥而上,就要将那二十几人抓捕归案。 “你们敢!” “我们没有作弊。” “你们这是在胡乱抓人。” “滚开。” “挡住他们——” …… 最后一声来自轮椅上的蒋奕文,同时从他背后冲出六七个壮汉,挡在了一众考生身前,与手持利刃的官兵们对峙着。 为首官兵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怒声呵斥着蒋奕文:“敢拦朝廷官兵,你好大的胆子,是想要造反么?” 一众考生亦狐疑地看着蒋奕文。 他竟在帮众人格挡着官兵,为什么? 蒋奕文坐在轮椅上,不卑不亢地抬头,轻笑朗声道:“虽然我非君子,却亦不愿当做小人。” “若你们是因一个月前的诗会抓人,也应包括我一个才是。” 他再看向了为首的官兵:“这位官差,按照《大周律》令,如今我们只是嫌犯,却并未定罪,也不一定没有翻身之机。” “您确认要这般把我们得罪死了吗?” 蒋奕文竟主动承认了‘罪名’! 第九百零四章 竟然成了他的磨刀石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为首官兵还真不敢把人得罪死了,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令他们退后了一步。 一众考生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神色复杂地看向蒋奕文。 不比在考前搜身时,被抓出夹带小抄作弊的惩罚,只是被杖刑游街示众与终生取消考试资格。 考生勾连主考官鬻题,情况严重时是要丢了脑袋的。 他们因而才如此惶恐。 他们也因此没想到,不在抓捕名单里的蒋奕文,会主动站出来,与他们一同承担了罪名。 方才斥责蒋奕文是叛徒的考生,神色复杂地问道:“蒋奕文,你可以不必承认的,为什么?” 蒋奕文身着雪白的朱子深衣,背脊挺直长袖潇洒,如一株笔直挺立的傲雪青松,朗声淡笑道:“方才我与诸位说过要组织一个同年会,互相帮助互相扶持互为依靠时,诸位对我颇为捧场。” “现在诸位有囹圄之忧,我便贪生怕死弃诸位而去,岂非是自打嘴巴的寡义小人?” 这理由说得一众考生皆是怔住。 下一瞬蒋奕文陡然提高了音量,字字坚定道:“正如方才牛弟所说,遇到了危机时,我们越团结才越有力量。” “或许大家会觉得,敌人实在太过阴险狡诈难对付,竟能挖出一月前的事来对付我们,我们今日只怕完了。” “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今日我们有上百进士在此,每人背后又各有一批亲族故旧。当我们真正互相拧成一股绳来团结自救时,只怕连权倾朝野的庞相都不敢争锋。” “那时莫说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污蔑,纵然面前是龙潭虎穴,我们又为何不能走一走?” “圣贤书教会我们为君子,克己复礼不主动惹事,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在世间走一遭,也要不怕事不避事,方能不被人欺负。” “现在我提议,今日以同年会之名,无论有无被提名,我们都往那京兆府衙门走一遭,看看那子虚乌有的账册,究竟有何乾坤。” “今日我帮人明日人帮我。诸位,可愿走此一遭?”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情激荡。没摊上事的考生热血沸腾,只觉得前路皆是煌煌鸿途。 惴惴不安的二十多名考生,有了对敌的方案与勇气,双脚仿佛踏在了实地上,一时内心恐惧被一扫而空。 对,他们不主动惹事,但若有人要污蔑他们,他们也只管和人争去。他们有一百多名进士。拧成一股绳,哪怕庞相都要怕三分的。 “去。” “蒋兄说得好。我们没做过的事又何尝要受此污蔑。今日我们便只管往衙门走一遭,看那账册究竟是哪儿来的。” “同窗十几年,我是知晓诸位品行人格的。我相信诸位不会做出作弊的事,今日有人故意污蔑,我也愿替诸位走一遭。” “今日我帮人明日人帮我,我们同年会的人相逢一场,怎么能漠视兄弟遇难。走!” …… 一时间在蒋奕文的呼应下,根本无需官兵们的押解,众位考生簇拥着蒋奕文,气势汹汹地朝京兆府衙门走去。 这一幕,反倒把官兵们给看呆了。 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群人走远,为首官兵许久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笑容。 “临危不乱善于驭人。这蒋家大公子,将来必定是个人物。” · 片刻后。 京兆府尹衙门口被诸位准进士围得水泄不通。 接替牛府尹位置的邱府尹见到此景也吃了一惊。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蒋奕文冲他拱手笑道:“学生蒋奕文,听闻自己与同窗被卷进了翰林院陈学士科举鬻题一案中。但我等确信自己并未鬻题,所以特来拜见府尹大人,还请邱府尹给我们一个说法。” 上百名准进士亦齐声拱手道:“还请邱府尹给个说法。” 邱府尹先是被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又好气又好笑。 从来只有他主动逮住犯人,用千方百计逼出口供;还没有一群嫌疑人主动逼上了衙门,人多势众地要讨一个说法的前例。 这蒋家大少爷倒是想得出来。 但他也没自持身份端架子,直接了当地赶人。 实在是不敢。 堵在衙门口的,可是足足近百名准进士。若是顺利的话,不久后大家都会是官场同僚。 尤其是蒋奕文,不仅是今科状元,还得到过陛下多次赞誉,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他又何必现在给自己树敌。 于是他派人去大理寺衙门,提了关在那儿的翰林院陈学士,又恭敬地说明了其中要害,邀请了大理寺衙门的人同审。 一众考生皆暗自欣喜,感激地瞥着蒋奕文。 据他们所知,如科举鬻题这等重大案件的人犯被抓入衙门后,都会先经过一段时间关押与刑讯逼供,来给下马威与杀威风的。 且不说他们受刑后,会不会被屈供。至少现在,这场皮肉苦是省下了。 都是蒋兄的功劳。 …… 跟随一众进士来到京兆府尹衙门,听完事情的整个过程后,程贺的面庞格外阴沉。 事情,与他设计的大相径庭。 蒋奕文不仅主动认罪了,还以同年会之名,带着一群进士来衙门讨说法,成为了所有人的定海神针。 他可以想象得到,若是蒋奕文今日能洗清二十多名考生的罪名。他不仅将拥有二十个死忠小弟,在这一批近百人的同年中亦将有说一不二的地位。 那时候他们给蒋奕文设的局,可就成了他加强同年会凝聚力的磨刀石了。 想到这里,程贺面庞阴沉,转身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了一句什么。 手下听完飞快离开。 …… 不多时大理寺衙门的副官,带着翰林院陈学士与一众物证来了。 大理石衙门的副官与邱府尹并肩而坐,共同升起了堂。 在将事情经过梳理一遍后,邱府尹将一个账本,令两个衙役手拿着,放到了蒋奕文面前。 “这便是京兆府尹得到的物证。一笔一笔记录皆清晰明了,证据确凿。蒋公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众人皆紧张地扭头,望向蒋奕文。 蒋奕文先不卑不亢地拱手,与府尹道谢,再低头仔细凝视着账本。 他先凑近账本用鼻子嗅了嗅,再用手指指腹抚摸着纸面,最后含笑抬起了头。 “府尹,晚生可以确定,这本账本是假的。” 第九百零五章 现在证据确凿了吗 假的? 这两个字一出,跪在蒋奕文身后的二十多名考生,与跪在蒋奕文另一边,头戴枷锁、脚带锁链,身着破旧灰白囚衣,神情消瘦,面有逼供伤痕,烧得迷迷糊糊的翰林院陈学士,皆是神情一震。 其余准进士们亦惊喜地对视一眼。 “蒋兄,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这账册真的是假的?” “若是真是如此,我们的罪名可就是子虚乌有了。” “这位后生……你可真的看出什么了……老夫是被冤枉的……老夫真的是冤枉的啊……” …… 邱府尹猛地一拍惊堂木,沉声高喝道:“公堂之上,肃静!” 众人才都闭上了嘴,目光火热地望着蒋奕文。 蒋奕文扭头望向陈学士,拱手行礼后笑道:“京城人尽皆知,陈学士作得一手好书画,晚生的父亲有一个爱好,便是搜集书画。他曾经收集过不少陈学士的书画,并对与晚生说过一点,陈学士无论作画或写字,都只用江南扬州的太湖墨,无论什么其他的墨有多好,都不会用一分一毫,对不对?” 眼睛肿的老高的陈学士忙点头道:“是,的确如此。” 蒋奕文再扭头对众人笑道:“大家再看这本账本。这上头的墨虽然也是湖墨,却不是上等太湖墨,没有太湖水特有的清冽香,手感亦更为粗粝一些,更像是出产于鄱阳湖等地。” 他再诧异地看向陈学士:“陈学士,您用了多年的太湖墨,定然是能品出其中差距的,却为何……” 陈学士苦笑地举起双手,露出一双被夹板折磨得红肿如萝卜,动弹不得的手道:“我自从一早在睡梦中被抓起来,送到了大理寺衙门,就开始了被连番逼供,至今连账本都没见到过,就把手也弄废了鼻子也弄肿了眼睛也弄得看不清了,还如何看得出差异。” 他言语说得凄惨悲凉,二十余考生更是听得双*腿战战。 若不是蒋奕文团结众人,主动到衙门讨说法,或许他们现在的下场,就和陈学士一样了。 邱府尹皱眉沉声道:“蒋公子,若喜好太湖墨,只是陈学士的一时喜好的话,并不能证明些什么的。陈学士喜好太湖墨,并不代表他不能用其他的墨。更何况结合今日的案情,焉知这一这习惯,不是他迷惑人的幌子呢。” 蒋奕文笑道:“回邱府尹的话,晚生之所以指出这一点,当然是因为陈学士用不了其他的墨。大家可能不知道,陈学士体质特殊,莫说用非太湖墨写字作画,便是只要闻到非太湖墨的气味,就会浑身起疹子瘙痒呼吸困难,甚至惊厥丢命。” 陈学士惊诧地望着蒋奕文:“蒋公子,这是老夫的秘密,你是如何发现的?” 蒋奕文恭敬朝陈学士拱手道:“晚生并非有意刺探学士的秘密。只是去年您府上新来的书童偷奸耍滑,用外观一致的徽墨换了您的太湖墨,导致您当场喘不上气惊厥过去,被送到了东山医学院,被女神医抢回了一条命。” “而侯府二房与女神医交好,女神医与我们谈话时,无意中说漏了这件事。” 这下连邱府尹都愣住了。 大理寺衙门的副官更是连连皱眉。 若陈学士对非太湖墨如此排斥。他的确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用非太湖墨记录账册。 这本账册真实性便只剩一成了。 蒋奕文又朝邱府尹恭敬垂头拱手道,“京城人人皆知,东山女神医有存病人病历的习惯。若府尹大人与副官大人不信,可立即派人去东山,找女神医讨要陈学士的病历作为证明。” 邱府尹与大理寺衙门副官对视一眼。 大理寺衙门副官微微点头。 邱府尹拍了惊堂木,派了两名衙役去东山医学院要病历,并连声嘱咐道:“对女神医恭敬些,莫要伤了和气。” 只看陈学士这般古怪的病,女神医都能把人抢回来,便知女神医医术卓绝。 这可是一尊保命菩萨。 他可得时时供好了。 衙役去取病历了。 大理寺衙门的副官瞥了眼陈学士,目光闪烁地问道:“蒋公子,不是本官不信任你与女神医。只是你方才也说了。你们蒋家二房与女神医交好。本官为主审官,必须考虑到你与女神医串供的可能。” “陈学士的怪病,除了女神医的病历,你可还能找出其余证据?” 蒋奕文恭敬一拱手,刚欲朗声说话。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衙门外传来:“本小姐可以替陈学士作证。” 紧接着人群被人强行破开,郑兰淳带着十来个身着黑衣的壮汉,如一道火般大步迈入门槛。 她泼墨般长发梳成一根马尾辫,用一块雪白碧玉冠固定,身着一身火红男装,腰间绑着一根银色鞭子,双手抱胸地立在邱府尹与大理寺衙门副官前,姿态说不出的风流张狂。 “我是大长公主府的三小姐。陈学士从十一岁时起就住在我们大长公主府,与其余几个孤儿一起读书。后来又给本小姐当了几年夫子。大长公主府的人与他当时的同窗都能够证明。这家伙身体金贵得很,一碰到其他的墨,就会浑身起红疹瘙痒呼吸困难,有一次还差点惊厥了过去。” 陈学士挣扎着起身,朝郑兰淳行礼:“见过三小姐证明。” 又朝众人苦笑道:“三小姐没说错,老夫的祖母当年与大长公主是同袍。我家中长辈皆死于我年幼时,这些年是大长公主府供养我长大求学的。” 满公堂的人都愣住了。 京城的人都知陈学士是孤儿,早年得贵人倾力相助,才能坚持十多年的学业,却没人知道这贵人竟是大长公主府,陈学士的祖母竟是大长公主的当年同袍。 郑兰淳抬着下巴道:“两位大人,这证据够了吗?” 邱府尹面露犹豫。 大理寺衙门副官不动声色道:“女神医的病历还未送到,请郑小姐稍等片刻。” 下一瞬,两名衙役颠颠地跑了回来,捧着一册病历道:“两位大人,小的一出门就碰上了女神医的马车。原来女神医一早就听说了陈学士的事,主动把这病历送过来了。” 郑兰淳扫了眼邱府尹,冷哼道:“现在证据确凿了吗?” …… 第九百零六章 此人好生无耻 证据确凿了吗? 在邱府尹看来,证据的确是确凿了,有女神医的病历、大长公主府的人证,足够证明陈学士的怪病,证明这本账册是伪造的了。 但今日这儿不止他一个主审官。 于是,他扭头看向了大理寺衙门副官:“甄大人,您怎么看?” 收到了人群中程贺的眼色后,大理寺衙门副官,淡淡地道:“邱府尹大人,此事牵连许多事关重大,本官还想再谨慎一些。” 蒋奕文兴味地挑眉,朝大理寺衙门副官拱手道:“若甄大人不信,陈学士就在这儿,您大可以拿这本账册来试一试他。” “也无需证明陈学士是否无法接受非太湖墨,这账册的墨是否是非太湖墨。只要陈学士无法接受这本账册,这账册上的内容便非他所书。” 大理寺衙门副官眸光闪了闪:“本官正有此意。” 若陈学士真有此怪病,这一个非太湖墨所书的账本,或许能够令他当场毙命。 死无对证。 事情或许能更顺利。 下一瞬,蒋奕文轻笑的声音响起:“不过陈学士的怪病颇为凶险,动辄会丢了性命。作为本案最重要的证人,他暂时还不能死。所以晚生还恳请甄大人提前替陈学士请个大夫。” 大理寺衙门副官神情一顿,沉声喝道:“本官自然知道分寸,无须他人聒噪。” 蒋奕文只笑而不语。 虽然呵斥了蒋奕文,但他的小心思也被堵死了。众目睽睽之下,大理寺衙门副官不得不派人请了一个大夫。 附近医馆离得稍有些远,大夫还需一段时间过来。 众人便都在大厅内等待。 大理寺衙门的副官一一扫过众人,面沉如水地哼了一声后,转身走下了座位,并顺手将账本扔在一名书记官桌上:“本官记得你颇懂文墨,你先来看看这墨可有异常。” 书记官忙恭敬应是。 紧接着大理寺衙门甩袖转身离开,宽大袖口却‘无意中’带翻了书记官桌上的茶杯。 咚—— 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竟全然淋在了那本账本上,将账本上字迹都泡得模糊。 书记官一瞬都快哭了,忙拼命拿着宽大袖子,和手边没用过的干净纸张,小心翼翼地沾着账本上的茶水。 但晚了。 大理寺衙门副官将账本扔在桌上时,是令记录着二十名考生润笔费的那页,正面朝上摆放的。 尽管书记官极快地再三弥补,二十多条记录仍旧已不能辨认。 手捧着被泡得皱巴巴的账本,书记官扑通跪在了地上:“还请府尹大人与甄大人恕罪,下官下官不是故意的。” 大理寺衙门副官踹了书记官一脚,高声怒道:“你可知你该当何罪?大夫马上要过来,事情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你竟敢毁了这么重要的罪证。现在账本没了,陈学士的病无法印证,这条线索便算是毁了。” 书记官连连磕头道:“甄大人恕罪,下官真不是有意的。” 他想说那杯茶水分明是被大理寺副官的袖口带翻的,他从头至尾都很无辜。 可他知道他不能开口。 大理寺衙门副官又踹了一脚书记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才为难地看向蒋奕文:“蒋公子,并非本官故意为难,只是如今证据都已被这粗心的家伙给毁了。纵然大夫来了,陈学士恐怕都没办法当面验证账册了。陈学士无法当面验证的话,陈学士的怪病也不能算铁证。” “蒋公子,您看您还有其他办法吗?” 登时,在场所有人都暗骂了一声。 无耻! 他们可都长了眼睛。 方才书记官拿账册时,动作分明规规矩矩的,是这位大理寺衙门副官故意用广袖将茶水带翻的。 他就是要毁了证据。 只要这本被找出了茬的账本被毁了,方才蒋奕文找出的脱罪证据,就都不能作数了。 果然下一刻,大理寺衙门副官,居高临下地望着蒋奕文,意味深长地道:“尽管女神医与郑小姐都证明了,陈学士有不能接触非太湖墨的怪病。但陈学士还未亲自与账本接触过,仅凭蒋公子的一面之词,我们不能证明账册上用的是非太湖墨。” “现在账本又已毁了,我们只能姑且认为这条证据存疑。” “但除了这一本账册,大理寺衙门还有,那日二十多名考生与包括陈学士在内的翰林院学士们诗会论道的人证,二者相加是可以给陈学士和考生们定罪的。” “若是蒋公子拿不出其他证据,我们可就要抓人了。” …… 这话音一落地,在场所有准进士们都勃然大怒。 “你这狗官好生无耻。” “账册分明是你这狗官毁的。你就是看着蒋公子拿出了证据,才故意毁掉这本账本的。” “狗官实在该死。” “当着我们眼皮子底下做把戏,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无赖!” “狗官,你敢动我们同年会的人一下,信不信我们都和你拼了。” …… 大理寺衙门副官慢条斯理地瞥了一眼众人后道:“若是我没记错,诸位还没经过殿试,还只是举人功名,算不得真正的进士出身。而本官是朝廷命官,寻常举人辱骂朝廷命官,可是要被杖刑三十的。诸位确定要在此处知法犯法吗?” 众人神情更为愤怒了,咬牙怒视着大理寺衙门副官。 “你!” “无耻!” “仗势欺人!” “为官之耻!” …… 大理寺衙门副官冷笑一声,刚朝衙役们使了一个眼色。 蒋奕文便举起了手,朗声道:“诸位同年,还请不要冲动。” 在一系列的变故中,蒋奕文已隐隐成了众人定海神针。在他的阻止下,上百考生们谁依旧怒视着副官,却也都慢慢安静下来。 隐在人群中的程贺看见这一幕,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令行禁止。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蒋奕文在考生中的威望竟如此高了。 蒋奕文再扭头,直视着大理寺衙门副官,轻轻摇头道:“我没有旁的证据了。” 程贺倏地一喜。 坐在轮椅上的蒋奕文,却背脊笔直不卑不亢地道:“但在入狱之前,晚生能否请大人许晚生一个小方便,给晚生一套纸笔。” 大理寺衙门副官盯着他一瞬,才瞥了一眼衙役道:“给他。” 第九百零七章 蒋奕文竟是如此天纵奇才 纸笔被送过来了。 邱府尹又令人送了一张书桌,摆在了蒋奕文面前。 不顾众人的灼灼目光注视,蒋奕文铺开了纸笔,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众人都看得疑惑不已。 都要被关入大牢里了,蒋奕文竟突然地写起了文章。 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少衙役与围观百姓小声议论着。 “难道蒋公子是想写求助信?” “也不是不可能。蒋公子出自平阳侯府,这任平阳侯与陛下是好友。陛下又多次夸赞过蒋公子有大才。若是蒋公子给陛下写求助信,陛下或许会管这件事的。” “只是这时候写求助信,不是太晚了吗?” “谁知道呢。” “而且考生考官之间鬻题,在大周律法上可是重罪。只怕连陛下都救不了蒋公子吧。” …… 大理寺衙门副官立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负手而立,不屑地看着蒋奕文。 这时候向陛下写求助信? 考官鬻题案事关科举公平,重则可动摇国本。连身为陛下心腹的陈学士,都被他们绑在了这儿。 若是蒋奕文以为陛下可以救他,可就实在太单纯了。 藏在人群中的程贺亦轻轻摸着小胡子,愉悦地勾起了唇。 若蒋奕文真向陛下写起了求助信,那倒是一件好事。 他正愁没有理由将陛下拖下水。 只要陛下敢接这封求助信,他便会令御史台的官员们,将陛下此前对蒋奕文的诸多赞赏都翻出来,对陛下识人不清口诛笔伐。 唯有靠在一旁立柱边,不耐烦地用鞭子敲打手心的郑兰淳,兴味地舔了一下嘴唇。 她能感受到蒋奕文不是在写求助信。 他不会犯这种错误。 只是他想干什么呢? 蒋奕文想干什么呢? 片刻后,在蒋奕文极快地搁笔,将长长一卷竹纸哗啦抖开,恭敬地递给一名考生时,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蒋奕文对那名考生道:“这是一篇名为《问天》的檄文,劳烦许兄在我等入狱后,帮着四处传播一下。” 许姓考生讷讷接过了纸。 蒋奕文再一一瞥过邱府尹、大理寺衙门副官、藏在人群中的程贺后,一展雪白广袖,朗声地高声铿锵道:“今日是明仁十二年五月十九,我与二十余位同年一齐因作弊入狱。” “但我并不认为我等有罪。” “无罪者因冤屈入狱,是这世界错了么?” “不,我不这么认为。” “早在入国子监那日时,一位老师便问过我为何要考进士,我的答案是还这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今日我依旧是这个答案。” “昔年有五柳居士不为五斗米折腰,李太白不适应官场黑暗,纵*情诗书山水酒乡,但我愿我终生是个斗士。” “在世间阴谋侵蚀正义,大盗嘲笑圣人,无耻成为高尚的墓志铭时,我也坚定地为这世间正义激浊扬清的斗士。” “纵然枷锁在身铡刀在头,不属于我们的罪,我等至死坚持不认的斗士。” “诸位同年,今日可愿与蒋某人一齐斗一斗。” …… 一众考生只觉得胸中浪涛般的情绪冲撞翻滚着,头皮发起了麻,喉头因激昂而更咽,高声喊叫应喝着,发出了令旁观者未知心悸的声音。 “愿!” …… 蒋奕文得到了满意答复,才转身对着衙役举起了双手:“走吧。” 众人这才从激昂情绪中如梦初醒。 望着蒋奕文被衙役带走,不少人甚至想扑上去阻拦。 蒋奕文伸手拦住了他们:“诸位同年,外头便拜托你们了。” 其余考生自觉肩上压上了重担,眼眶亦有些发热了。 ‘宁愿终生为斗士’ ‘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纵然枷锁在身铡刀在头,不属于我们的罪,我等至死坚持不认。’ 想着蒋奕文方才的话,一名考生复杂地赞叹:“蒋兄,当为我等领袖也。” …… 忽然人群中传出了激动的惊叹声。 “这篇文!蒋兄的这篇文,简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采的典范。” “许兄,你可得把这篇檄文保护好了。百年后,哦不,十年后,或许这篇文就是传世之宝了。” “真的吗?夸张了吧?” “不夸张,昔日我看过《兰亭集序》与《祭侄文稿》的真迹,这篇文铺面而出的磅礴气势,已与那两幅珍品相仿佛了。” “论文采,这篇文堪称字字激昂句句怒吼,令人看得忍不住胸腔震颤,论书法,这篇文实乃这十年来最出众的作品之一,字魂字意皆文采风*流。妙!妙!妙!” …… 那名许姓考生久久才艰难地挪开目光,苦笑道:“方才蒋兄让我将这篇檄文传播于众时,我还在唯恐自己能力不够。现在来看,我真是我想多了。蒋兄既然交给我这个任务,又怎么会不考虑周全呢。” “但凡对文道有些钻研的,又有谁能拒绝这篇檄文呢。” “方才蒋兄似乎只写了不到半个时辰?” “是的。”一人忍不住感叹道:“之前蒋兄考状元,我还颇有些不服气。现在来看,蒋兄的确是受了席号影响的。只是他本身天纵奇才,足够他发挥失常仍夺了状元。” …… 一众考生纷纷叹服又惊艳地感叹着。 然后许姓考生最后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衙门口,转身坚定激昂地离开。 “走。” “蒋兄如此信任我们,可不能让他失望了。” …… 大理寺衙门副官亦看得呆了。 他也是进士出身,自然看得懂这篇檄文。 他没想到蒋奕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写出这般传世之作。 他竟如此才华横溢! 忽然他倏地抬头,对上了郑兰淳的目光。 郑兰淳示威地朝脖子上抹了一下,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又瞥了眼程贺,将银色长鞭在地上猛地一甩,才利落地转身离开。 自看过那篇文后,程贺握紧的拳头就没松开过。亲眼望着蒋奕文被送入大牢后,他才阴沉地吐出一口气。 蒋奕文,可真是死到临头了都不安生。 他竟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一番话,竟敢弄出檄文。 只要这篇檄文传播于世,只要今日的话被广为人知,他们便要开始接受万千百姓的监督。 若是他们稍微无法服众,哪怕他们最后将蒋奕文斩首灭口了,人群也只会哀叹他们含冤侮辱人。 蒋奕文,这是临时都要咬掉他们的一块肉。 好狠的人啊! 第九百零八章 本王又将去何处问天呢? 人群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蒋明娇轻轻放下了车帘,看向刀五吩咐道:“去保护好我大哥。” 刀五恭敬应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蒋明娇再看向了刀二:“隐藏在京城各个茶坊酒肆的人,如今都到位了吗?” 刀二恭敬应是:“都到位了。” “好。”蒋明娇轻轻地勾起了唇,再望向藏在人群中的程贺,“庞仲的人都非庸辈,待会儿他们便会反应过来,全程封锁这件事的传闻与这篇檄文。” “但我们有准备在先,他们不会比我们更快。” “一*夜之间,将这件事传遍京城。” 刀二恭敬垂头应是,毫不耽搁地转身离开。 最后,蒋明娇才用拳头撑着面颊,巧笑倩兮地扭头,看向阮靖晟:“侯爷,这几天的风波下,三房只怕会闹出些幺蛾子,您陪我回一趟侯府,如何?” 这一笑太晃眼。 阮靖晟看得呆了一瞬,才欲盖弥彰地挪开眼,悄悄地红着耳朵尖,义正辞严地道:“你我乃是夫妻,娇娇不必如此客气。明日,我必定准时到。” …… 另一边。 五六名黑塔般的壮汉,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红衣烈烈的郑兰淳走出了人群。 扭头望着京兆府尹大门,郑兰淳用银色长鞭敲打着手心。 “蒋兄留下那一封檄文,实在是难得一遇的佳作。公主府不是还养着一批什么事都不干,只成日研究山水书画的老学究吗?把这篇檄文的事告诉他们,再让他们发动自己的徒子徒孙去抢。” “一天之内,我要这篇檄文被炒得万金难求。” 其中一名壮汉恭敬应是,转身飞快离开。 郑兰淳最后扭头看了眼京兆府尹衙门,深呼出一口气,利落地转身道:“我们走。” …… 陈王府。 清风流云下,流水拱石桥上,垂柳扶风旁,陈王坐在一尊石凳上,脚旁七零八落地摆了许多空酒瓶,却仍在一瓶一瓶地灌酒。 晶亮酒液从他瓷般细腻的脖颈流下,没入了火红暗纹衣襟里,晕湿了衣襟的边缘,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 他顺手将一个饮尽的酒瓶摔下。 郑管家沉默地递过一个酒瓶,望着陈王又一饮而尽后,道:“王爷,您不能再喝了。” 陈王却再次伸出了手。 这回郑管家沉默许久,才又递过了一个酒瓶。 陈王再次一饮而尽后,趴在了桌上,几不可闻地喃喃道:“你说我满口谎言,无一句真话,可当我的人生便是一个笑话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郑管家垂头不言。 砰—— 陈王顺手将一个白瓷酒瓶甩飞,纵意地一挥手道:“你方才说蒋公子写了一篇《问天》檄文?让王府底下的人都帮忙,一天之内本王要京城皆闻《问天》一文。” 郑管家恭敬应是离开。 忽然,他身后低低地传来了陈王的自言自语般的喃喃声:“问天?你蒋奕文敢这般问天,本王又将在何处去问这天呢?” 郑管家脚步一顿,才复而拔腿离开。 · 事情不出程贺所料,在几方势力地暗中推动下,在近百名考生的竭力传播下,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与那篇名叫《问天》的檄文,迅速传遍了满京城。 科举鬻题,是极受天下文人唾弃的罪名。 历年以来,但凡被传出科举鬻题的官员与考生,都将被文人与百姓们连番唾弃。 但…… 这次却大不相同。 比起科举鬻题罪名,最先广泛传播的是那篇名作《问天》的檄文,再然后是蒋奕文‘可敢斗’的慷慨陈词,最后才是蒋奕文慷慨激昂地做《问天》檄文与‘可敢斗’的陈词的原因。 ——他被冤枉鬻题。 先入为主的印象是根深蒂固的。 最起码这一次百姓与文人们,第一反应并非唾骂这等作弊小人,而是半信半疑地问:“以蒋公子为首的二十名考生,究竟是否真被冤枉了。” 若非被冤枉后屈闷的真情实感,他又如何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让人随他斗这世间一斗的豪言,如何写得出《问天》这一泣血慷慨的传世檄文?” 民间舆论因此吵成好几派。 一派坚持地认为蒋奕文与二十名考生乃是被冤枉的。 “非真情实感赤胆热血,说不出那一番慷慨之言,说不出《问天》的豪情之言。能在半个时辰内,倚马可待地写出这一篇豪情之作,蒋公子根本无需买卖鬻题。” 一派则坚持认为蒋奕文与二十名考生是在故意搅乱舆论。 “一番矫揉造作的话,一篇故意卖惨的话,就把你们都收买了?无风不起浪,今科考生有近百人,大理寺衙门为何不抓别人,偏偏抓这二十余人?大理寺衙门里关于蒋奕文等人私会考官的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这群轻易被蒙蔽的人,可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 还有一派是中立派。 他们坚信科举鬻题是重罪,必须要从重认真处罚,也认为蒋奕文既有如此大才,实在无须作弊,朝廷应派人再查这件事。 “科举取士乃是国本,轻易不可动摇。但蒋公子的呐喊令人动容,故而老夫会恳请陛下,好好审理此案,务必使真相水落石出的。” 还更有一派对案情毫不关心,只一心痴迷于蒋奕文的檄文,甚至喊出了三万两高价,要买许姓考生手中的原件。 “我等皆乃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只一心醉情山水书画中。科举鬻题按无论真否,都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想不吝倾其所有,求这一传世之作的原件一观。若是可以的话,再救一救这有惊世之才的蒋公子。其余的,我们是不管的。” …… 几派的百姓们吵作一团。 一时间京城茶馆酒肆,都人声鼎沸热闹喧哗。 但毫无疑问的是,蒋奕文的名字,与这篇《问天》檄文,顷刻间已传遍了京城。 · 平阳侯府。 三房。 一顶轿子在侯府门口停下,领口还沾染着酒气与脂粉气的三老爷,从轿子里飞快跳下。 身后跟着十多名差点跑断了腿的小厮。 三老爷边拎着袍角跑进了屋,口中边不断发出着催促声。 “快些快些。” “当心我的训斥。” “动作麻利点。” “今天是我那大侄子的好日子,我可要好好庆祝。” 第九百零九章 要是被牵累了怎么办? 因为三老爷甫一回来,就敲锣打鼓地大肆庆祝,弄得鼓乐喧天气势隆重,不多时平阳侯府阖府上上下下就都知道这件事了。 五福堂。 太夫人得知喜讯后,临时换了一件朱红对襟万字纹罩衫,戴着一顶翡翠金步摇,高坐在太师椅上。 “都多大的人了,行事怎的还如此不懂事。文哥儿虽是二房的,可是咱们侯府的人。他被人陷害受了冤屈,你这个当三叔的,不去主动帮他就算了,还让人在家里敲锣打鼓。这要是被人传出去了,还让别人怎么看咱们三房?” “下次可再不能如此了。” 她口中虽说着三老爷行事不对,出发点却只是怕影响三房名声。且训斥到最后也连个惩戒都无。 三老爷当然听得出其中纵容之意,嬉皮笑脸地自扇脸皮道:“母亲,这回是儿子骤闻这一消息,实在过于高兴,才一时失了分寸。下次儿子一定改。” 太夫人这才缓缓点头,顿了顿后问道:“蒋奕文,真的被下大狱了?” 三老爷拍着胸膛道:“我打听出来的消息还能有假?如今满京城传遍了二十多名国子监考生科举鬻题的事。听说蒋奕文被下大狱时,还挺不服气的,不仅号召着考生们反抗,还弄出了个什么文绉绉的文?” “我看啊,他就是在垂死挣扎。科举鬻题可是大罪,搞不好就要砍头的。要是那小子被砍了头,二房可就绝了种了,这侯府以后就是我们三房的了……” “这小家伙作弊得可真好啊,被抓得也太好了……” 再三确定了这一消息后,太夫人只觉得得知蒋奕文考状元时,淤积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发泄出来了。 “如此,这倒是个好消息了。” 方才考了一个状元,就立即下了大狱,蒋奕文的命运也着实太坎坷了,也太令人欣喜了。 蒋明娆亦盈盈笑道:“恭喜祖母、恭喜父亲。” 被众人连声追捧着,太夫人森冷面庞终于露出点笑意,对玉妈妈点头示意道:“上次让你准备的银两还在吗?” 玉妈妈喜气洋洋地道:“在呢在呢。” 太夫人难得大方地道:“眼看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在府里干活行走也是辛苦。既然你都把账册整理好了,就赶紧发下去让大家给消消暑吧。” 玉妈妈连连恭敬吹捧道:“是。这下子五福堂上下都必定要感念太夫人的恩德呢。” 太夫人矜持地点头。 三老爷腆着脸凑趣道:“母亲,等以后我继承了侯府,把这侯府都交给您管。这等赏赐恩德的事,以后就还多着呢。” 玉妈妈忙夸道:“三老爷可真是孝心动人呢,太夫人您以后可有福了。” 门口却忽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太夫人,三夫人来了。” 是淑娘。 三老爷小声嘀咕了一声:“她怎么突然过来了。” 太夫人与蒋明娆却都并不意外。 自从贞娘被关在五福堂后,淑娘除了每日不落地晨昏定省,还会三不五时地来给太夫人送些吃食。 太夫人朝玉妈妈使了个眼色,淡淡地道:“这事说起来也与她有关,让她进来吧。” 丫鬟出门通传了。 不多时,淑娘左手拎着一个红漆食盒,右手捻着花间马面裙,恭敬地走了进来。 她先朝太夫人与三老爷行礼后,再迟疑地道:“方才妾身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二房的文儿哥因科举鬻题入狱了。” 三老爷混不吝地道:“连你都听说了?的确是有这事,我们这不正商量着么?哎,也怪那孩子命不好,刚考了一个状元,就……” 淑娘怯生生地道:“母亲,老爷,妾身胆小。今儿个来就是想问一句,科举鬻题可是大案,咱们三房与二房还没分家,文哥儿的事情若是闹大了,不会影响到我们三房吧?”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愣了。 三房所有人,包括太夫人,都从未考虑过,二房出事会不会带累三房。 因为一直以来,这侯府里都是三房拖累二房,二房飞黄腾达拉着三房走。 二房蒋侯爷与陛下交好,连带着三老爷在外也有面子。 二房蒋侯爷用自己关系请来了好夫子,三房蒋奕武必定要分一杯羹。 哪怕是三房女儿出嫁,三老爷都打着要二房蒋侯爷与蒋明娇抬身份的小心思呢。 什么时候三房也能被二房拖累了。 似乎是见屋子太静,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淑娘声音更怯弱几分:“妾身只是一介女流,也不懂得太多,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顺耳,母亲和老爷也别怪罪。妾身之所以想到这个,也是因为听父兄说过,朝廷对科举舞弊向来惩戒极重,若是情节严重者,未必不会牵累九族……” “如今大少爷如此闹腾,若是他是冤枉的便罢了,若是他是真的有罪,为惩戒后人,处罚一定会加重几分,奴婢也是担心……” …… “够了!” 太夫人厉声呵斥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淑娘忙小心翼翼地认错,立在一旁再不敢说一句话。 欢乐气氛却已一扫而空。 实在是淑娘说得太有道理。 若蒋奕文是冤枉的,回头平安无事地回了侯府,他们三房上下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但若蒋奕文不是冤枉的,他这般又是写檄文又是发豪言,岂不是故意触怒人,让人加重刑罚惩戒他? 侯府未分家呢,要是他们三房被牵累了怎么办? 三老爷吓得一激灵,忙断然地否定道:“不会的。二哥可是与陛下交好。陛下必定不会坐视蒋家出事的,咱们就别操这些闲心呢。” 玉妈妈等人忙连声应和着。 “对对对,还有二老爷在呢,蒋家怎么会出事。” “三夫人实在思虑过重了。” “蒋家可是老派侯府了,在外头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必定不会有事的。” “三夫人,您别担心了。” …… 在众人异口同声的安慰下,一场小插曲看似平静地散去,但在场每一人心中,都留下了一条疑影。 若蒋家真的出事,他们该怎么办? · 与此同时。 庞相府。 正在提笔写着什么的程贺,忽然扭头看向说话者:“你是说,蒋家三房有怕被二房连累,想要分家的意思?” 第九百一十章 蒋家该是我的了 书桌旁。 一名不起眼的小厮恭敬道:“回程大人话,事情确有此事。昨日小的收到侯府暗探禀告,三老爷回家入五福堂后不久,五福堂内便有争吵声。蒋三老爷出门后,口中还曾嘟噜过‘那瘫子’、‘胡闹’、‘拖累’、‘分家’等词,侯府三夫人离开五福堂后,也曾忧心忡忡地令人清点细软。” “根据情报显示,蒋家三房一向与二房关系紧张,是绝不会为蒋家大公子的安危担忧的。因而属下结合一些情报后,大胆地推测,应是蒋家三房的人担忧二房此事闹大后,三房恐会被二房连累。” 程贺听完轻轻眯起了眼,手指在桌面轻敲着。 “这个时候,平阳侯府闹起了分家……” 片刻后,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斩钉截铁地道:“先静观事态变化,必要时帮蒋家三房推上一把。” “平阳侯府虽一向行事低调,但究竟是自太祖时便册封的老派侯府,与京城各大高门皆有交游。” “蒋侯爷虽然暂时赋闲,未曾在朝廷担任一官半职,却因书画交结了一批好友,与陛下的关系更是匪浅;再加上功勋赫赫的姻亲武冠侯府和手段频出的蒋家二女,若是蒋家二房执意要掺和这件事,追究此事真相解救蒋奕文出狱,事情或还有变数。” “必须找些事情缠住他们,令他们无暇脱身。” 他勾起了一个笑。 “蒋家三房这把好刀倒是来得够及时。” · 当天晚上。 三房。 五福堂厢房。 正坐在梳妆镜前,任凭梳妆丫鬟给她拆卸妆发的蒋明娆,忽然看见房门被轻轻地推开,背后恭敬地走来了一个人。 是她贴身丫鬟。 贴身丫鬟接过了梳妆丫鬟手中的梳子,朝梳妆丫鬟瞥了一眼:“小姐不需要你了,你先下去吧。” 梳妆丫鬟询问地看了眼蒋明娆。 蒋明娆轻轻点头。 梳妆丫鬟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地带上了门。 贴身丫鬟立在蒋明娆身后,轻手轻脚地给她解着头发。蒋明娆轻轻偏头问道:“问清楚了吗?那人为何突然叫你出去?” 那人,指得是陈妈妈。 但蒋明娆是不知陈妈妈真实身份的。或者说,她并无兴趣知道。她听命做事的唯一目的,是毁掉二房如今拥有的一切。至于是谁指使的,与她无关。 自上次在长房轩雨阁见面后,那人一直都未再有指示。她只以为那人是要韬光养晦,便也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今日下午,她看见了那人的暗号。 因要伺候太夫人梳洗,她无法亲自脱身前去接头,只得差使了丫鬟。 丫鬟恭敬地低声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去了以后,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托奴婢转告了一句话给小姐。” 蒋明娆问:“什么话?” 丫鬟声音愈发低了:“那人说,这次庞相是必定要致大少爷于死地的,若是二房的人负隅顽抗,或许会连累到侯府上下,她已在另想对策了,并叫小姐也早做打算。” 蒋明娆听完半晌,才喃喃地道:“必定要致那瘸子于死地,我们须早做打算吗?” · 侯府内心怀鬼胎。 侯府外,随着《问天》一文传播的愈来愈广,科举鬻题一案也受到越来越多百姓的关注,各类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一时有人说,观陈学士如今身体状况,蒋奕文与二十多名考生,一入狱就必定被施加了酷刑逼供,已经丢了半条命了。若是再耽搁一会儿,就算事后平反被放出狱,人只怕人也废了。 一时又有人说,莫看此事是由京兆府尹衙门与大理寺衙门牵头的,这件事幕后主使却是庞相,并劝着二十多名考生家属放弃希望。以权倾朝野的庞相的厉害手腕,这二十多个考生焉会有命在。 一时还有大理寺衙门的人说,因为大理寺衙门主官牛庆天大人的儿子,牛远道也被牵扯在事内。一群副官正在逼牛大人避嫌,并试图架空牛大人权利,重新将大理寺衙门握在手中。 一时又更有人说,除了被直接指控鬻题的陈学士,接下来负责此次科举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郑虚也将被问责,重则或许要被罢免官职…… …… …… 但所有这些消息,最后都被一条消息比下去了。 ——平阳侯府蒋侯爷在外放言,要倾尽家财不惜代价,请文人们一同造势,疏通各方面关系,向朝廷请命,为自己儿子洗清罪名,揪出污蔑自己儿子清白者的真凶。 倾尽家财。 不惜代价。 饶是知晓蒋奕文对蒋家的重要性,一时满京城的人都被蒋侯爷这两个词中的魄力惊到了。 …… …… 蒋家三房。 “疯了!” “疯了!” “疯了!” 三老爷气得面庞通红,脸颊鼓成了青蛙,背着手在屋子里团团转,将蒋侯爷从头到脚痛骂了一通,仍嫌不解气地怒声高斥道:“他以为他是谁,就有权利决定蒋家吗?为一个瘫子做到这个程度,他姓蒋的肯定早就疯了。” 三老爷那叫一个心痛啊。 蒋侯爷为了蒋奕文对外放言,要倾尽家财不惜代价,外人看了或许只会说蒋侯爷豪爽,或是蒋侯爷爱子心切,最多也不过一句蒋侯爷感情用事。 可在三老爷看来,这就是活生生地剜他的肉。 蒋家可是他的。 在他看来,蒋侯爷虽然名义上是蒋家的侯爷,实际上却只是一个蒋家家业的保管者与经营者,地位与一个略正式些的大管家无异。 无论蒋侯爷将蒋家经营得如何蒸蒸日上,如何焕发生机,如何财产丰盈,最后都是为自己做嫁衣。 如今蒋侯爷要花光蒋家的钱去救蒋奕文,在三老爷看来就是在随意挥霍他的财产。 他怎么能忍。 “不行。”蒋三老爷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三圈后,终于忍不住了道,“我要亲自去找老二……二哥说一声,事情不能这么办。蒋家可不是他一个人的。” “这事,我不同意。” “蒋家的财产不能浪费在一个必死的瘫子身上。” 同时他内心禁不住地唤起了渴望。 由蒋侯爷管了这些年,蒋家财产翻了好几倍,也是时候该到他手里了。 第九百一十一章 三叔,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二房。 三老爷到时,蒋侯爷正在屋子里清点财物,差人送礼。 一幅一幅的名画装在匣子里,被小厮们恭敬地双手捧了出去。各色玉佛、镇纸、花瓶如流水般往箱子里搬,单看箱子上写着各府标签,便知这箱子是要往外送的。 倾尽家财。 不惜代价。 三老爷想到了这两个词,再看到这一幕,心疼得直吸气,肥硕的面颊肉连连颤抖。 当小厮捧着一尊小金佛,路过他身旁欲要往外走时,三老爷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拦住了小厮道:“等等,先把东西留下。” 蒋侯爷闻声才注意到他来了,扭头望他笑道:“三弟,你是来帮忙整理的吗?那儿还有一个箱子,里头装得是送给陈王府与大长公主府的谢礼。这一次他们帮了我们不少忙,你帮我去看看……” 三老爷才不愿看什么箱子,一甩袖怒声喝道:“二哥,你可尽管收手吧。这么多好东西如流水般地往外泼,你是要将整个蒋家毁了吗?” 蒋侯爷停住了手中动作,拧眉望向三老爷:“三弟,你是什么意思?” 三老爷态度直接地道:“二哥,这侯府是父亲留给我们大家的,可不止是你们二房的。文儿哥如今在牢里,你焦急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花费这么多救人,你是否太没考虑过旁人看法。” 他口中说着旁人看法,眼神却分明写满了‘自己不同意’。 蒋侯爷皱眉道:“三弟是不想我救文儿哥?” 三老爷甩袖冷哼道:“我可是早就听说了,这件事本来就与文儿哥无关,当初官兵抓人时的名单里,可没有他的名字,是他偏要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揽了这个罪名在身的。如今闹得这个局面,九分都是他自己冲动所致。” “他年少无知轻狂便罢,二哥竟是要和他一起疯么?你想过侯府其他人怎么办没有?” 蒋侯爷沉声喝道:“三弟,文哥儿是侯爷的人,我们当长辈的自当护着长辈。他日若武哥儿如此,我亦会如此帮他。” 三老爷冷哼一声:“我和武哥儿可不稀罕这份帮忙。总之一句话,二哥,我不同意你这么带着侯府胡闹。” 说罢他朝小厮仆从们喝道:“都把东西给我放下,谁再给我动一下,我立即让人发卖了去。” 小厮们顷刻不敢动了,询问地看向蒋侯爷。 蒋侯爷轻轻地摇头,再看向三老爷道:“三弟,你是铁了心不让我去救文哥儿了?” 三老爷双手抱胸,不屑冷嗤道:“我只是提醒二哥一句,虽然你如今是名义上的平阳侯,可这侯府却不是你一个人的,想要用我们的财产独断专行,救那一个科举作弊的瘫……文儿哥,我是绝不同意的。” 蒋侯爷谪仙般面庞肃然如冰,直视着三老爷半晌,扭头对小厮们道:“搬!” 小厮们又顷刻动了起来。 三老爷登时大怒,再朝小厮们吼了一句‘你们敢动试试’,却见小厮们根本不听他的话,只顾把那小金佛等好东西一趟一趟地往外搬。 一时他眼睛都气红了,扭头怒视着蒋侯爷,重重示威般地踹翻了一个椅子。 “二哥,你今日是故意要毁了蒋家吗?” 砰—— 那一把椅子被踢得滚了一圈,到了蒋侯爷的脚边,发出了嘎吱声响。 一众小厮们皆面庞发白。 三老爷自以为震慑了蒋侯爷,一句‘二哥,莫要太惹怒了小弟’刚要出口,下一瞬却只感觉面颊边响起了罡风。 危险的预感令他如石头般僵在原地。 尖锐风声呼啸而过,紧接着是令整个外间都霎时一静的,剧烈响亮地砰地一声儿响。 鎏金红漆承重柱上,一个宽大厚重的红木矮桌撞了上去,紧接着如四分五裂地炸开。 细碎木屑含着暗劲般,贴着三老爷的面颊脖颈飞过去,留下一道道血痕。 三老爷自觉得耳内嗡鸣,面庞脸颊皮肤刺痛,脚却恐惧得如黏在地上般动弹不得,生生地出了一身冷汗。 下一瞬蒋明娇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对不住啊三叔,方才没发现是您在这儿。只看见一个人朝父亲踢板凳,侯爷还以为是府门没关严,被放进了哪儿的泼皮无赖,才不小心动了手呢。” 八宝立在蒋明娇肩膀上,扑闪着翅膀道:“泼皮无赖,泼皮无赖。” ‘泼皮无赖’蒋三老爷已气涨了脸。但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他望着联袂进门的阮靖晟和蒋明娇,居然半晌都浑身僵硬,舌头打结骂不出一个字。 蒋明娇却还口齿伶俐地很。 “方才进门时,似乎听三叔说心疼这侯府财产,不让父亲去救兄长?恰好我也是个小气的,也有几笔账想要与三叔算呢。” 她娇贵面庞森然严肃,伸出了雪白的手。 蒋福管家忙将一本账册放在她手上。 “这些年里,三叔在天香楼、醉香阁、春风楼、丰竹园等青*楼取乐场所,共消费了一千四百零七次,每一次都没有付钱,而是让记在蒋家账上。十三年下来,一共花了一万三千一十七两。” “除了这些日常消费,单七年前给三叔您买官爵,就花了足足两万两,再加上一年前给三叔您治病,这些年给三叔您纳妾,一共花了六万两银子。” “除了这些消费外,祖父故居里的价值一万两银子的摆设瓶罐类,共三百一十七件汝窑珍品,如今竟不知不觉只剩下二百零三件了,其中还有一半是以次充好的赝品,损失高达五千两银子。而据看守祖父故居的小厮说,这期间唯独三叔您借口缅怀祖父,多次进出祖父故居。” “当年祖父去世时,便曾留下过分产不分家的话,所以当时三个房头就曾分过遗产。侯府上下田地铺子金银细软等共计十二万两银子。公中分得四成,共计四万八千两银子,长房分得两成共两万八千两银子,二房分得两成共两万八千两银子,三房分得两成共两万八千两银子。” “这些年花下来,三叔您倒欠公中的不少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三老爷表情登时空白。 他没想到半路竟冒出一个蒋明娇,和他翻起了旧账了,还算得丁丁卯卯都一清二楚。 第九百一十二章 今日,分家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揭尽了三老爷的老底。 一时屋里屋外的小厮仆从,虽然不敢当面妄议主人是非,望向三老爷的目光却都有些异样。 三老爷登时又是惊怒又是恼恨。 惊怒,自然是因这些年他挥霍的银钱竟有如此多。 他是个不管家不知柴米贵的,又生性轻浮好面子,被人吹捧两句,就能连祖宗姓氏都忘了。 在外头饮酒作乐时,他没少因被人怂恿两句,就大手一挥‘全场我买单’;遇上了喜欢的女人,只要有人与他争抢,他无论花多少银钱,都要娶回家作乐。 反正都是记在蒋家账上,整个蒋家最后都将是他的,他花的大手大脚心安理得。 所以多年下来,他竟积累了这么多账。 同时他恼羞不已。 他可是有头有脸的男人,是这侯府里的长辈,别说他就是花了三两个钱,就是把整个蒋家都卖掉了,蒋明娇也不该当众落他面子。 他如此想着便喝出了声:“长辈都在这里,哪儿有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对着自家三叔都不知尊敬,我倒要问问二嫂是怎么管你的。” 竟是解释不清就拿着长辈派头压人了。 同时他是打算糊弄过去的。 蒋侯爷这人他清楚,君子孝悌四字是长在他脑袋里的。小时候无论他多么调皮,他都会愿意坚持手把手教他读书,如今也定然不会与他多计较。 只要把这小丫头刺头压下去,这次危机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他扭头朝蒋侯爷怒声斥道:“二哥,我知道你素来心肠软,可孩子是万万不能娇惯的。可一个文儿哥一个娇姐儿,你都实在该好好管管了。” 蒋侯爷爱女如痴,又如何容忍三老爷如此训斥蒋明娇。 他谪仙般面庞一瞬阴沉。 “三弟,我并不觉得娇娇问的有何处不对。既然你今日是为阻止我拿财产救文哥儿而来,我们便一针一线地算清楚,这侯府的家产还有几分是二房的,几分是三房的。我只拿二房的财产救文儿哥便是。” 蒋明娇立在阮靖晟身旁,轻轻翘起了唇。 阮靖晟偏头瞥见蒋明娇的笑容,于是也红着耳朵尖儿,露出了憨憨笑容。 不少仆妇瞥见这一幕,都善意戏谑地交头接耳。 三老爷却无暇顾及这一幕。 他震惊地望着蒋侯爷,如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二哥,你?!” 蒋侯爷谪仙般面庞,始终只如铺着一层霜:“三弟,人的情分是一点一点耗尽的。” 三老爷浑身一僵,先扭头看了眼蒋明娇,又看了眼蒋侯爷,心内浮起了不为人知的惶恐。 多年来他敢在府里纵行,仗的便是蒋侯爷将他当亲弟弟看,从而对他的纵容与无奈。 若是这份情分没了…… 在危机与恐惧驱使下,他竟聪明了一回,爆发出了无赖天然特有的智慧,先双眼通红地瞪着蒋奕文,再怒视着蒋明娇,似受了极大委屈似地咬牙。 “好啊,你们二房的人联手欺负我们三房。当初二哥你当平阳侯时,可是当着族亲们的面,说好了要兄友弟恭,要一直护着大家。这会子你们二房发财的发财,嫁入高门的嫁入高门,你就不认了,翻起我的旧账了。” “我还原把你们当好人,殊不知竟是看走了眼,被欺负得好惨啊。“ “你们二房联手起来欺负人,这家是待不下去了。” “我要去找族亲、找官府,找陛下,找天下的人都来评理,让人都来看看你们二房飞黄腾达了,就不认其余人的嘴脸。” “我的命好苦啊。” “爹,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不知道我如今过得有多么艰难,被你的亲儿子欺负得有多苦。” …… 一哭二闹三上吊。 竟是比无理取闹的小媳妇更不要脸三分。 一时小厮仆从们都看得呆了,再三揉着眼睛确认,这人竟真的是平时装模作样的三老爷。 阮靖晟神情冷硬,不屑地冷嗤一声。 三老爷听见这一声冷嗤,表情一僵,却咬牙又干嚎了起来:“这侯府待不下去了啊,回去我就带着武哥儿走,免得再受这些闲气。爹,你在九泉之下要替我做主啊。” 先把今日熬过去,这账他日后再算。 三老爷料定了蒋侯爷是个书生拉不下脸阻止他,其他人身份不够也不敢动他,只要他撕得下这张脸就能平安糊弄过去,愈发嘶声竭力地干嚎着。 但…… 蒋明娇居高临下望着三老爷,毫无同情之意地嗤笑一声道:“三叔,你一口一个在府里待不下去了,是想要分家吗?” 八宝在蒋明娇肩膀上蹦来蹦去,清脆响亮地重复着:“分家、分家。” 分家。 这一个词出来,将所有人都惊住了。 当年老侯爷去世时,可是留下了分产不分家的家训的。 三老爷今日竟是想分家? 三老爷最初当然没有分家的意思。但被蒋明娇提醒后,他也琢磨起了这件事。 以前不愿意分家,是因为二房是头肥羊且是老好人,只要打着兄弟亲情孝道的旗号,就能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薅羊毛得好处。 如今却不同了。 二房蒋奕文因科举鬻题入狱。一个不好二房都会被牵连进去。他可不想给二房陪葬。再者蒋侯爷竟心硬了,开始与他算那些旧账了,他再呆着只会处境尴尬。 于是他咬牙道:“分家就分家,总之我是不会看着你们二房拿着蒋家前途开玩笑的。” 当三老爷说出分家后,室内空气都安静了一瞬。 小厮仆从是茫然震惊,还不甘地掏了掏耳朵。 都一起过了几十年了,怎么好好地就提到分家了。 阮靖晟则兢兢业业地守着三老爷,防止他一时狗急跳墙伤人。 蒋明娇却只勾起一个几不可闻的笑容。 只有蒋侯爷沉默了许久。 这沉默的时间太长,就在三老爷以为他又要拒绝时,蒋侯爷抬头望着三老爷道:“从小父亲就教导我们,一家人要重视亲情,要和和气气完完整整,互相忍让才能家和万事兴。所以纵然你再三不成器,再三不敬母亲不敬我与大哥,我都忍让了。” “但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既然今日*你主动开口了,我也不与你多客套了。” “今日,分家。” 第九百一十三章 你是把无耻当骄傲了? 蒋侯爷继承了侯爵,是平阳侯府的正经主人,他说出了这句话,就等于一锤定音地将分家的事定下来了。 他也是雷厉风行之人,立即扭头吩咐小厮道:“择日不如撞日,文哥儿还在大狱里等着我们。这事情耽搁不得,你现在就递帖子入宫给太后娘娘通报此事,再将太夫人、族长与几位长老,还有宗人府的人请来,让他们都做个见证,今天就把这家给彻底分了。” 几个小厮一叠声应着,飞快地出门去了。 三老爷登时慌了。 他喊出要分家时,是抱着不被二房牵累的心思的,也做好了二房要拉他下水,要再三纠缠不放的打算。 但蒋侯爷竟答应得这么快,态度还如此郑重其事,似真的铁了心要与三房脱离关系。 三老爷心里就发虚了。 依附着二房活了这些年,他除了吃喝玩乐外一事无成,分了家后他真的能活得好吗? 且这些年的吃喝玩乐下来,他竟还倒欠公中一些银子,如今要分家了,这笔银子要还吗? 如今他分家是怕被二房连累,要是分家后二房平安度过了这劫呢?凭蒋侯爷与陛下交情,凭蒋奕文的才华,凭蒋明娇这丫头片子嫁的武冠侯府,蒋家二房只会越来越好,他岂不是亏大了。 …… 种种思虑令三老爷心内如油锅炒豆子般煎熬。坐立不安半晌后,他几乎要喊出不分了的话。 但最后一丝面子,最终阻止了三老爷出尔反尔。 不多时,蒋侯爷请的人都到了。 蒋家的族长与几个长老,朝廷新任的宗令。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与最后才姗姗来迟的太夫人。 这其中倒有一件奇事。 宗人府新任宗令,竟是身着妖娆红衣的陈王。 面对众人的疑问眼神,陈王慵懒地窝在一张太师椅里,任凭雪白锁骨与红衣映衬出惊心动魄的美,闲闲地打了个哈欠:“许是看我最近太闲,陛下便扔了这个差事给我。以后大家少不得打交道了。” 此时众人到齐了,便是三老爷想反悔,也是再悔不得了。 倒是太夫人似是想阻止,狠狠瞪了眼三老爷后,劈头盖脸地就问蒋侯爷:“侯爷去世时,留下了分产不分家的家训。当初继承爵位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如今翅膀硬了,你就想要抛下三房了吗?” 这话问得十分无礼,蒋家族长与长老都是皱眉。 陈王更是轻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道:“据本王所知,分家可是三老爷先提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一家人能过得和和睦睦是和气,过得不好分开也正常。老太君大可不必如此动气。” 有其子必有其母。 蒋三老爷的窝里横,大半继承至太夫人。 此刻见位高权重的陈王开口了,平时在府里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太夫人,只哼了一声便吞回了剩下的话。 蒋侯爷并未理会太夫人的训斥,平静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文儿哥是我的亲生骨肉,如今他身陷囹圄,我是决不能坐视不管的。但这毕竟是行险之事,三弟不愿意被拖累着下水,也实属人之常情。” “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这家分了个干净。日后我拿二房的银子救人,二房因文儿哥受牵累,都不至于伤及无辜之人。” “还请族长长老、王爷与雷公公做个见证。” 族长摸着胡子叹息一声:“文儿哥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这事情的确棘手。老侯爷留下家训,也是想要你们兄弟俩拧成一股绳,将这侯府发扬光大。既然老三不愿意掺和,说明侯府的心已经散了。这家分了也好。” 三老爷一时大急。 再这么下去,分家就要板上钉钉了。 可他如今一无所有,分了家后还怎么挥霍寻*欢呢? 他一咬牙喊道:“既然这家已经分定了,我们三房至少要分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庞大的数字,阮靖晟不着痕迹地皱眉。蒋明娇唇角勾起一个嘲讽弧度。 族长的太阳穴更是跳了跳,好悬才忍住没说话。 倒是太夫人眼神一动,瞥向了蒋侯爷,又看向了族长,似是陷入了沉吟思索。 啪—— 啪—— 啪—— 却是陈王挑着浓黑长眉,大笑着鼓起了掌,戏谑地看三老爷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方才蒋侯爷已拿出了三房这些年的花销账本,单你一个人就花了近八万两银子,更不提你媳妇与孩子的花销,如此你还要十万两银子?” 三老爷看得出陈王的鄙夷,但他顾不得了:“王爷,我知道这些年我花的有些多,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需要分得更多一些,否则我们三房这么一大家子人这么多张口,要怎么活得下去。” “再说了,家产也不是这么算的。这些年里蒋家也挣了不少钱,是拿得出来这一笔钱的。” 分家既然已无可挽回,他就必须要捞一大笔钱。 否则可就太亏了。 陈王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你们蒋家早就分产不分家了,蒋侯爷是挣了不少钱。但除了给了公里的那份,其余的与你何干?还有只因你半分钱不赚花的多,就要求分家产分得多,合着蒋三,你是打算软饭硬吃,把无耻当骄傲了?” 一句话可谓损极了。 三老爷面庞登时涨得通红,半晌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罢了。” 最后还是蒋侯爷轻叹一声道,“三房还有几个孩子没成家,的确需要一些钱。只是十万两是没有的。父亲离开时,蒋家家产是十二万两银子。大哥战死时,府里很是经历了一些波澜,剩下不到七万两银子。这些年我让人好好经营,除了三弟花的那些,府里总共还剩下十六万银子。我最近需要用钱,分六万两银子给三弟,便算是仁至义尽了。” 族长与长老们点头,算是认同了。 太夫人可能是嫌少,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陈王望着三老爷,这才嗤笑一声:“便宜你这窝囊废了。” 这时太后娘娘派来的太监忽然开口道:“奴才来时,娘娘只托奴才问一句话。如今奴才看着时机也差不多了,便想替娘娘问这一句。” “侯府二房与三房分家后,府里老太君归谁奉养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归二哥。” “我跟着老三。” 第九百一十四章 三老爷可真是赤子之心 一时场面十分尴尬。 陈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即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可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太夫人登时脸都青了。 二房眼看着就要因蒋奕文倒霉了,她可不想被牵连入狱。再说了她并非蒋侯爷生母,焉知三房全部离开后,孤立无援的她会不会受二房拿捏。 反正她始终是侯府老太君。等二房危机过后,她再想要回到二房,二房还敢拦着不成? 谁知道三老爷分家时竟不要她。 三老爷自知口快说错了话,觑着太夫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腆脸赔笑:“母亲,我这不是想着侯府又是您住惯了的,轻易换房子恐会住不惯……二哥有出息一些,又是个心地纯善的,衣食住行必定都不会亏待您……” 他可不傻。 太夫人是诰命夫人,吃住起居都有朝廷规矩。太夫人为人又尖刻要强,处处不肯输于人,哪怕在家时,排场也半点不能少。 这些年里,她没少以此挑二房的刺,令二房多花了好些钱。 以前二房供养太夫人时,他乐得见太夫人折腾二房。 可要是太夫人跟着他生活,他一想到要把自己的钱,全用来供养太夫人纯图面子的排场上,就心疼得如同割肉。 再者作为亲子的他深知太夫人控制欲强,没有二房转移她注意力,他可就要被太夫人管着了。 那可就太糟糕了。 见三老爷还在巧舌如簧地狡辩,太夫人面庞登时黑若锅底,咬牙怒斥道:“闭嘴。” 三老爷登时不敢出声了,神情却仍旧是不乐意的。 场面一时僵住了。 立在一旁的蒋侯爷,似是看了一出荒诞戏般,自嘲地一笑:“若是三弟奉养太夫人,我可以再给你两万两银子。” 三老爷眼睛一亮,顷刻答应了:“好。” 太夫人如当众被扇了一个巴掌,都不敢去看族长长老与陈王面色,脸颊是火*辣辣地疼。 在三老爷眼里,她竟不值两万两银子。 但太夫人究竟是老辣之辈。片刻后,她竟自己冷静了下来,颇为不善地望着蒋侯爷。 若不是二房折腾,她何必这么大年纪还丢一场脸。 三老爷一心只记得八万两银子,无暇顾及太夫人神情。 见事情似乎已尘埃落定,他腆着脸望向族长道:“既然事情已经商量完了,族长您看,您是不是可以让二哥将这八万两银子的家产……” 族长顾忌老侯爷面子,本还想多劝几句分家后仍要互相扶持的话,见三老爷这猴急样,他只能将话吞了回去,摇头轻叹一声。 “既然你们都已经订好了,今日我就仗着长辈的辈分,在这儿给你们做个见证。” 他看向了蒋侯爷。 蒋侯爷转身一偏头,令人拿来了七八本账册:“这是府里所有细软金银、田庄、铺子、宅院、商队、以及府兵的账册,族长您看着分吧。” 三老爷忙拒绝道:“我不要府兵。” 这得要许多钱养。 陈王懒懒窝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拿着一把雪白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轻嗤一声道:“三老爷放心,老侯爷当年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留下的府兵也都有血性,没人愿意跟你走的。” 三老爷再次面庞涨红,敢怒不敢言地瞪陈王。 陈王毫不畏惧地回瞥他一眼,愈发消瘦的苍白面庞上,殷红*唇角如同血染。 族长出来打了圆场:“既如此,都让账房来分吧。” 陈王先派出了两个帐房,族长也带来了一个账房,太后娘娘亦带了一个账房来,再加上平阳侯府原有的账房,十数名账房不敢耽搁地计算着。 两个时辰后,大部分财产已分得妥当。 三老爷双眼发光。 蒋侯爷为了速战速决,好去救自己儿子,每每遇上财产分歧时,都会主动让半步。如此下来,他分得的财产竟隐隐还要多。 赚大发了。 自觉得占了大便宜,三老爷怕夜长梦多,当即宣布道:“文哥儿如今身陷囹圄,二哥要全力营救他。我们三房既然帮不上忙,就只能自觉些早点离开,不碍二哥的事了。” “今晚我便让三房的人收拾行李,明日我便带着人离开。” 平阳侯府自然要留给长房与二房。三房得了一处四进三出的大宅院,距离平阳侯府不远。 明日搬家是可行的。 当然行李是搬不完的。三老爷打得主意是先把人挪出去,便算是把分家的事定下了。 此时蒋侯爷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场都是胸有城府之人,自然听得出三老爷场面话外的贪财之意。 太夫人面庞铁青。 族长与几个长老对视一眼,再次失望摇头。 雷公公只眼观鼻鼻观心。 唯有陈王再次嗤笑一声,声音勾魂夺魄的勾人与嘲讽:“三老爷可真是赤子之心。” 这句分明是嘲讽三老爷贪财得露骨。 三老爷却只听成了夸奖,心道这位要命的王爷总算不针对他了,忙喜滋滋地拱手道谢:“多谢王爷夸奖,鄙人惭愧。” 众人:…… 太夫人:…… 这时,蒋明娇站起了身,朝众人一一万福行礼后,似笑非笑地看向三老爷:“三叔,本来这种场合没有我说话的份,但既然都担了您一句小辈不逊,今日我也索性把这名坐实了。” “我想问三叔您一句话。” “按照大周律规定,二房与三房分家后,便只是同姓的两家人了。日后无论二房得陛下赏赐封爵,或是三房挥霍完了家财,二房与三房都不能再合成一家了。” “三叔,您知晓吗?” 一时众人皆望向三老爷。 大周律上写得清楚,本来这句话是无需多问的。但摊上了三老爷这见钱眼开的混不吝,他们觉得这个问话十分有需要。 “蒋三老爷,您是知道的吧?” “老三,让你说话呢。” “三老爷,您说呢?” …… 望着这么多双眼,三老爷心知是糊弄不过去了,一时心中暗恼不已。 他一直没提这件事,便是存了些心思的。 吃了二房这么多年,纵然拿了八万两银子,他也没完全打消再靠二房养的心思。 若这次二房被蒋奕文牵连便罢;若二房成功度过危机,三房却穷困潦倒了,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蒋的亲兄弟,他再一哭二闹三上吊几次,二房还真能不管三房吗? 但蒋明娇把他的小心思堵死了。 第九百一十五章 蒋明娇绝对在嘲笑她 面对众人一致的质询目光,三老爷哪怕再愚钝无赖,也知道这次是含糊不过去了。 他只能强撑着面子,昂头朝蒋明娇冷哼一声道:“蒋某人虽然平日行事多有不经,却也不是厚颜无耻之辈。往日是尊重父亲遗训,才不得不与二哥一家一起生活。” “今日,二房与三房既然已经分家,蒋某人自然明白,以后各自前途是各凭本事。无论二房是落魄潦倒或是繁花簇锦,三房都只会尽亲戚之意。同样无论三房是发了财又或是穷困潦倒饿死街头,都不会再来与二房合成一家了。” “二侄女,如此你算是满意了吗?”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既然三叔说得清楚,娇娇自然就放心了。” 立在蒋明娇身旁的阮靖晟也适时地开口了。 他冷硬面庞俊美夺目,气势如出了鞘的刀般锋利,冷冷地望着三老爷道:“三叔这些话,本侯先替娇娇记下了。他日若有人趁着三房虚弱,打着三叔旗号在二房面前聒噪惹烦,本侯自然会凭这一番话,替三叔与三房肃清正名。” 下一瞬,陈王闲闲地挑起入鬓长眉:“武冠侯说得对,本王素来是个闲着无事。今日既然掺和了这件事,便会送佛送到西。他日若蒋三老爷或蒋家三房其他的人,忘记了这番话,本王必定会好好提醒他的。” 三老爷脸登时绿得彻底。 莫说阮靖晟被封武冠侯后,手腕愈发强硬,气势几是朝内无人可挡。 自从帮助陛下擒获大皇子,立了大功后,陈王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二人都是不好惹的硬茬。 二人都发话要护着二房得话,他这辈子或许还真没法耍赖装傻了。 蒋家族长与长老们,和宫里的雷公公自然听得出阮靖晟与陈王的威胁,只是都选择了沉默旁观。 只有太夫人面色很是难看,却不敢找阮靖晟与陈王质问,只又恶狠狠地瞪了眼蒋侯爷。 议到这地步,事情已无可再议。 三老爷连连被下面子,早已待不下去了,黑着脸咬牙应付了阮靖晟与陈王后,草草扯了一个理由,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太夫人倒是想找回面子,拿架子当众训斥蒋侯爷,说些要遵循老侯爷遗训,孝顺长辈友爱三房的老话…… 孰知她刚一张开口:“老二,今日二房与三房虽然分家,但你们到底是兄弟……” 陈王就用雪白折扇掩唇,长长打了一个哈欠,旁若无人地懒洋洋道:“本王突然困了,要回府休息了。雷公公与本王顺路,要本王捎你一程吗?” 太夫人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眼里。 她之前想得很好。 ——除了身为王爷的陈王外,在场所有人里,她辈分最高又是诰命夫人,她真要当众摆架子训话,一群人都只有听命的份。 可她没想到陈王这混不吝的,竟真敢打断她的话。 且陈王不是蒋家人,地位比她要高,她还挑不了陈王的错。 她只能吃了这暗亏。 雷公公恭敬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出来时太后娘娘给臣派了马车,就不麻烦王爷了。” “那便随你。”陈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慢悠悠地摇晃着折扇,打着哈欠迷离着眼起身。 太夫人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板起了脸训斥道:“君子孝悌,兄友弟恭,这都是蒋家的家训……” 陈王刚走到了门口,忽又转过了身,病态苍白的面庞上,勾起了一个兴味的笑容,径直望向了蒋明娇:“对了。文娇县主,本王麾下烟花地、酒肆茶楼产业不计其数,若是你有需要可以找我。” 他可不信蒋明娇会白白让蒋三老爷拿走八万两银子。 蒋明娇可非良善。 她必定有后手。 包括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分家,九成也是出自蒋明娇的暗中推波助澜。 三老爷自以为自己趋利避害,不仅逃离被二房牵累的下场,还白白得了八万两银子,实际上只怕每一步都踩中了蒋明娇的算计。 陈王自己被蒋明娇算计时,只觉得这丫头下手可真狠。 而如今看着他人倒霉时,陈王却升起了十足的看戏欲·望,并非常期待知道蒋明娇要如何拿回那八万两银子,令三房偷鸡不成蚀把米,最终落得机关算尽一场空。 死道友不死贫道。 乐趣不外如此。 面对陈王不知趣地再三献好,阮靖晟冷硬俊美面庞肃然,肃杀气场全开沉声道:“多谢王爷的好心。不过侯府亦有产业颇丰,足够娇娇肆意施为了。” 蒋明娇亦是一挑眉后,轻笑着道:“多谢王爷美意了。” 陈王竟猜到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有趣。 陈王得了拒绝也不恼,转身潇洒走出了门。 众人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只茫然地面面相觑着。 面庞已如刷了浆般僵硬的太夫人,死死望着陈王一步一步走出门,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风却在这时卷来了陈王与郑管家的一阵对话声。 “雷公公还在里头,王爷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嗐别提了,里头有个老太婆又欺软怕硬又窝里横又尖酸刻薄还又想摆架子又颇为多话,老雷忍得了聒噪,本王可忍不了……” …… ……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声与嘚嘚嘚的马蹄声。 陈王终于走了。 只是室内气氛已完全如冰窖般凝固了。 族长长老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聋子与哑巴。 蒋侯爷轻叹一口气。 太夫人面庞则气得铁青,胸膛上下起伏着,显然是在极速顺气。 这时蒋明娇朝雷公公使了个眼色。 雷公公微微点头后,亦歉意地起身道:“老太君,侯爷,时候不早了,再耽搁只怕宫门都要关了,奴才必须要走了。” 蒋家族长与长老们亦连忙跟着起身告辞。 蒋侯爷送了他们三人出门。 屋内便只剩下盛怒的太夫人,与阮靖晟蒋明娇和一众丫鬟仆妇。 蒋明娇愉悦地望着太夫人的黑脸,慢条斯理地捧着一杯清茶笑道:“祖母,您现在还有话说吗?没事的话,我们也要回侯府了,只能以后再聆听您的教诲了。” 太夫人:…… 太夫人铁青着脸怒视她半晌,然后扭头带着人就走。 这小丫头片子,绝对是在嘲笑她! 第九百一十六章 忘恩负义趋利避害之辈 三老爷是个急性子。 生怕到嘴边的八万两银子丢了,他一回去就着急地下令让三房上下收拾行李立即搬家——秋冬大宗行李可以暂时不搬,首先要把人搬走。 无论三房其他人得知消息后,是如何地惊讶不解,三老爷态度都极其强硬。 “别问为什么,管你们想不想搬,不搬就给我滚出去。” “明天之前把随身行李整理出来,随我到新院子里去。要是没整理好,从此你们也不用去了。” “动作必须快。不许给我磨磨蹭蹭的。” “这时候谁都不许偷懒。” …… 于是整个三房都轰然动了起来。 娇园。 蒋明娇坐在半开的窗前,吹着缓缓吹入的凉风,翻看着东山账本,遥遥地听着三房传来的动静,轻轻勾起一个愉悦笑容。 白术边在窗边喂八宝,也边无比解气地道:“终于把这群吸血虫赶出去了,侯府空气都干净了不少,就是可惜了那八万两银子。” 白术有些肉疼。 尽管她知道这是必须的。太夫人与三老爷实在过于贪婪,又是弱势方又占着亲情孝道的大义,对二房虎视眈眈时,就如两条被孝道与律法保护的饿狗。 二房不给足够的肉作饵,饿狗怎么会愿意退却。 这八万两银子便是饵。 从某种意义上说,用短痛代替长痛,用八万两银子换三房与二房从此分家,二房再不用再养整个三房上上下下,是一个性价比极高的举动。 但白术就是意难平。 三老爷那废物,凭什么能白拿二房那么多银子。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了蒋明娇:“小姐,我记得四个月前,东山的人曾经抓了一伙专弄仙人跳骗子,你没有让刀一杀了他们,而是说留着有用?要不,咱们把那一批仙人跳的大骗子,放到三老爷身边,把八万两银子骗回来吧。” 随着东山发展越来越快,人口越来越多,商业越来越发达,鱼龙混杂的人也越来越多,竟也出现了骗子强盗人牙子拍花子等暗流。 蒋明娇一经发现,便下令让严颐与刀一等人配合剿灭。 其中他们发现了一伙在京城游荡多年,少说作案十几次的‘战功赫赫’的骗子。他们不仅牟利数额巨大,胆子还大的厉害,甚至骗过裕亲王庶子三万两银子。 他们的目标一般是京城人傻钱多的二世主。 一旦瞄准一个对象后,他们会先找到目标的弱点,让一个美貌女子或男子接近目标。 若目标野心大,他们便让男子带目标赚钱入伙做‘生意’,并在最初带男子赚十次左右的小钱,取得男子的信任;若目标色*欲熏心,女子便会‘无家可归’求男子收留,并开始不着痕迹吹枕边风。 若是目标野心又大又色·欲熏心,他们就双管齐下。 在长达半年或大半年接触后,目标会开始降低戒心。 这时候这伙人或是会带目标或是做一笔大‘生意’,以重利诱*惑目标投出大钱,然后卷钱逃跑,或是会带目标去参与他们早就控制好的赌局…… 别看骗术简单,但在这伙骗子长达一年的细密布局下,成功几率高达了九成。 这群人上东山,原是因听说东山豪富多有钱人,打算来做一笔就跑的,但被眼尖的严颐与刀五抓了个正着。 白术原本对这群人深恶痛绝,此时却觉得未必不可废物利用。 ——让这群人去掏空三老爷的钱。 恶人还要恶人磨。 跟着蒋明娇许久后,小辣椒白术终于也学会动脑了。 蒋明娇又轻轻翻了一页书,摇头轻笑着道:“咱们的白术这回竟是想了个好主意。不过这群人三个半月前,就被我派到了三老爷身边。如今其中一人已与三老爷成了结拜兄弟,另一名美貌女子已成了三老爷新宠的小星,其余团伙则包下了京城一家小赌坊,只待半年后的行动。” “你如今在监牢里,怕是找不到这群人踪迹了。” 白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小姐,你真的太厉害了。” 原来三个半月前,小姐就在布局了。 也是。 若人人都与她一样,事到临头才开始打算,只怕他们的计划才开展了一半,三老爷就把八万两银子给挥霍完了。 并未在意白术的夸奖,瞥了眼将黑不黑的天色,蒋明娇将账本合上,对白术吩咐道:“咱们回娘家住的时间也够长了。等三房的人彻底搬走后,咱们也要回武冠侯府了。” “在这之前,把事情全部了结吧。” “晚上,你趁乱给三夫人托个口信。” “明天是个好机会。” “让她真想要救贞娘的话,就早早做好准备。” …… 因为三老爷的急切,第二天一大清早,太夫人与三房上上下下就只带着简单行李,坐着马车去了府外宅院。 因太夫人喜好排场,三房的人口又实在太多,哪怕只带了人与行李,车队仍浩浩荡荡地集齐了七八辆马车与几十辆牛车。 一时满京城的人皆侧目不已。 不少平阳侯府的邻居都特地派人来询问。 蒋侯爷并无隐瞒之意,再加上蒋明娇刻意地宣扬,一个清晨过去后,满京城都知道了一件事。 在平阳侯府大公子被污科举鬻题入狱的紧要关头,三房撕破脸地与长房二房分家了。 当着蒋侯爷与三老爷的面,众人自然只说些‘树大分家,原是常事’‘亲兄弟明算账’‘这也是人之常情’‘分了家后仍是好兄弟’的场面话…… 背地里,不少人却都腹诽三老爷的薄情寡义见风使舵,本事没有半分趋利避害本能倒强,靠着二房白吃白喝这些年,一见二房出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三房的人自然也听见了这些风言风语。 三老爷一心想着八万两银子,专心致志地催着人搬家,根本不在乎这些议论。 只有本就因舟车劳顿虚弱的太夫人,听完玉妈妈的汇报后,结结实实地生了一场大气,当即就病倒在了床上。 于是刚搬到新居的三房上上下下,顾不得清点行李人马,就赶紧去了太夫人新居侍疾。 直到晚上太夫人睡着了,众人才喘过了一口气。 这时大家才发现了一件不大妙的事。 贞娘,不见了。 第九百一十七章 一件小事 新居。 三房新分的房子位置颇佳,距离平阳侯府四条街。虽去皇宫稍显远了些,但因一推门左侧是烟柳之地,右侧是茶馆林立,人烟密集经济发达,还颇得三老爷满意。 五福堂。 因为头一天才搬来,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丫鬟仆妇们都只忙着张罗伺候太夫人吃喝,无暇布置院子摆设。 几个大箱笼草草堆在角落,各色摆件都来不及取出。新五福堂只余一个寒酸萧冷的空屋子,与在侯府气场煊赫处处富贵迥然不同。 素来爱煊赫排场的太夫人自然是不满的。 但她如今已顾不得生气了。 靠躺在病床上的她,额头上盖着白毛巾,蜷缩着咳嗽一声后,目光如针般瞪着淑娘。 “贞娘走失的事,我们都很痛心。我已经派人出去找她了,也通知过老三了。她一个大着肚子的,走是走不到哪儿去的。相信今晚前会把人找到,带回府里来的。” “你究竟还要闹些什么?” 跪在床边的淑娘,含泪仰头手指微微颤抖:“若、若是今晚之前找不到贞娘呢?” 太夫人不说话了。 她冷冷地靠在铺着珐琅绿毯子的床靠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跪着的淑娘,八字纹深刻如两把杀人刀。 同样跪在太夫人身旁的蒋明娆,只乖巧地替太夫人捶着腿,一言不发乖巧如小宠。 空气一瞬肃然。 片刻后,太夫人才淡淡地开口:“老三媳妇,嫁入蒋家这么久了。我相信你是知道规矩的。” 淑娘面庞一瞬煞白,跪都跪不稳了。 “母亲,可贞娘她……” 她自然知道规矩是什么。 为了保证门第清白和女子忠贞,寻常高门纳的婢妾是不能在外过夜的。若是贞娘在今晚前回来便罢了。若是她没能在今晚前回来,那么就算她第二天回来了,也只会被太夫人亲手浸猪笼或软禁至老死。 太夫人是下得了手的。 淑娘肩膀泄气般垮了下来,整个人瘫坐在膝盖上,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母亲,求您了……” 她还哀哀地想求饶。 太夫人只是森然凝视着她,片刻后才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淑娘,如今侯府已经分家。三房搬出来后了,你作为一门的当家主母,也应当从此明白肩上的责任了。三房还有不少未长成的孩子呢,你若是坚持要感情用事不明事理,小辈们会有样学样的。” …… 空气安静片刻。 淑娘才垂头含泪,轻轻答道:“是,淑娘知道了。” 太夫人这才收回从头至尾的审视目光,微微点头。 贞姨娘丢得太巧了。 太夫人一直暗中怀疑是淑娘动的手脚,为的是救贞娘一条命。今日的哭诉也只是一场做戏。 这让太夫人心中十分恼怒。她厌恶任何违抗她命令的人。 但据她方才对淑娘的观察,她慢慢打消了这一怀疑。 淑娘的伤心绝望痛苦不像是假的。 或许这真是一场意外。 得到了满意答案后,太夫人便不耐烦应付淑娘了,随口吃力地打了个哈欠,就把人打发了:“今日舟车劳顿,我实在是累了。你先下去让人看着屋子,我且小睡片刻。” 淑娘恭敬屈膝转身。 身后又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自从得了诰命夫人封号后,我从未住过如此寒酸的屋子。此番睡下了,我希望睁眼之后,能仿佛回到了侯府。” “你去吧。” 淑娘听着这话露出苦笑,再次屈膝离开:“回母亲的话,淑娘知道了。” 仿佛回到了侯府? 这便是要求将新五福堂布置得如同侯府了。 可三房的田产商铺等大笔的钱都握在三老爷手里,内宅的账册又在太夫人手里,她虽然名义上是个当家主母,却并无多少权力,哪儿能弄得到这些银钱。 可太夫人的命令,她不办也只能办。 真是个棘手难题。 她挎着脸跨出了院子,转身垂头的一瞬间却勾起了一个笑容,脚步轻快地如同踩着风。 但至少…… 凭着在忠勤伯府与贞娘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多年,装着傻白甜练出来的演技。她今儿个的一番做戏,把太夫人与四小姐骗过去了。 只要贞娘离开了侯府,能够有一线生机,她便是日日趟五福堂这龙潭虎穴又如何。 …… 三房搬家的头一天过得并不愉快。 一是尽管派出了大批人马寻找了一天一*夜,贞姨娘依旧了无音信。 据不少目击者还原现场,贞姨娘是与五福堂丫鬟们一批离开的。她一上马车便因孕期疲惫睡着了。因照顾着睡着了的她,马车车夫行驶得极慢,落在了车队最后头。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举动。 孰料在马车行驶中途,缀在最后头的淑娘马车的车夫与一辆装货的车夫,一齐被人敲晕了。 等两名车夫在京城郊外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而走丢的贞姨娘直到第二天都没找回来。 在淑娘的苦苦哀求下,太夫人拖到了第二日凌晨时,才在府里宣布了贞姨娘‘暴病而亡’的死讯。 当天淑娘因此心痛过度,哭得晕了过去。 但太夫人并没有因此放松对贞娘的追查。 直到半个月后,京兆府尹抓了一批嚣张的江洋大盗。 在严苛的审讯后,江洋大盗们承认曾经在平阳侯府三房搬家时,掳走过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装得是行李,一辆装得是一名孕妇。 行李已被江洋大盗变卖挥霍一空。 孕妇则因孕期临近受惊过度,当场难产去世了。 京兆府尹衙门当即通知了三房。 三房派人收敛了贞娘尸骨。 直到抱着贞娘腐烂的尸身,淑娘才终于肯‘相信’贞娘已经离开了她,当天哭得晕了过去,在床上病了一个多月。 …… 第二件事的起因是太夫人嫌新五福堂太过寒酸,暗示要淑娘布置一番。淑娘手头无钱,只好求到了三老爷头上,却被沉迷于新欢的三老爷恼怒下打了一巴掌。 她自觉得办事不力,顶着一个巴掌印的面庞,在新五福堂前跪了整整一天请罪。 当天太夫人病倒了,来不及阻止这件事。 这本是一件三房内宅小事。 但不知道是谁嘴碎,竟把这件事传出去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临危救人 平阳侯府分出的三房,当家主母为五福堂布置不周,当场跪地请罪一整天的消息,一下子弄得满京城人尽皆知。 不少了解三老爷的为人后,不少人就腹诽起了太夫人的尖刻森冷与强人所难,哀叹起了淑娘的难做人。 尤其在众人得知淑娘跪了一天,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后,这种同情声达到了顶峰。 一时间,太夫人对外维持了数十年的公正肃然好印象,出现了几条巨大的裂缝。 当天,本来已经病好了的太夫人,气得又躺回了床上。 她这时才恍惚间明白。 这位来自忠勤伯府,看似好拿捏的傻白甜新三媳妇,似乎并不是个善茬。 她这次搬家离开二房,处境竟似更糟糕了些。 · 京郊。 一处别院。 小院虽然只有一进三出,各处布置亦不甚奢华,却胜在环境舒心温暖。 小弦窗前是一株高大的石榴树,院子里水井旁是一个宽大的葡萄藤,累累如宝石般的青绿果实垂下。 住在此处的贞娘,这些天没少对着葡萄流口水,说一定要等着姐姐来时再吃。 今日淑娘终于寻到一个罅隙离开三房,偷偷来小院探望贞娘了。贞娘却无暇顾及葡萄了。 她要生了。 穿着一件带大兜帽的浅紫满绣缠枝花斗篷,淑娘立在葡萄藤下水井旁,面庞苍白神色不安,着急地在原地打着转。 一间厢房门被半关着。 忙着打水洗帕子、烧热水、煮吃食的丫鬟们如流水般往来,各个面色紧张不敢稍停片刻。 “啊——” “痛——” “痛——” 厢房里不时传出贞娘痛苦的嘶喊声。每一声都让淑娘听得眼眶发红,眼泪簇簇地往下落。 她忘不了大夫说过的话——贞娘与孩子只能保一人。 片刻后。 厢房的门又被推开,满手是血的陈金花探了个头出来,神色严肃地吩咐道:“情况不大好,去请姜太医过来。他的十三绝针学得比我更好。” 陈金花在江南曾接生过上万产妇,是最有经验的接生婆之一,在东山医学院学习过后,医术更是有着全方位长进。 早在把贞娘救出来时,蒋明娇便请了她来小院坐镇,给贞娘保驾护航。 谁知道贞娘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连陈金花都措手不及。 陈金花并未说请女神医帮忙。 随着东山医学院发展至今,第一批大夫成长起来后,蒋明娇除却入宫给皇后与太后娘娘应诊,救助一些实在危困的病人外,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编写新医书上,已许久不曾亲自出手救人了。 众人也都没有任何异议。 编写医书乃是真正的万世之功。只要女神医将医书编写出来后,间接救治的病人万万千,又何止这段时间的数量。 一名丫鬟惶然点头应是,飞快地离开。 淑娘一下就慌了。 眼看着陈金花扭头转身入内,淑娘一咬牙掀起帘子,也想跟进去帮忙。 门内却传来了贞娘痛苦的声音。 “姐姐,你千万别进来。我现在……实在太丑了,你若是看到了,我会很难过的……” 淑娘脚步一顿。 “姐姐,你的贞娘应当是漂漂亮亮的……” “姐姐,算是我求你了……求你了……” …… 淑娘的第二步,怎么都迈不出去,整个人无力地蹲了下去,掩着面痛苦哭泣着。 她知道贞娘哪儿是爱美,不愿意让她看见生产。 她只是怕自己就此离开,自己看见了会伤心。 …… 室内又传来了紧张焦急的交谈声。 “孩子的头出来了。” “不行,大出血了。” “血止不住。” “再这样孩子和病人都会没命的。” “此处距离太医院不远,让人去催一催,让姜太医动作快些。” “血越流越多了。” …… 淑娘嚯地抬起了头,再也顾不得其他,掀起帘子就扑了进去:“贞娘,贞娘你怎么样了……” 产房里暖烘烘的。 淑娘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贞娘。 她人显然已经脱力迷糊了,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似被汗洗过澡,如墨的头发贴在脸颊额头上,口中喃喃地道:“姐姐,别进来,我不疼的……“ 淑娘一把抓住了贞娘的手,死死地咬着唇,眼泪如雨般滚落。 一个手脚麻利的少女喝道:“让一让,换参片了。” 淑娘忙抹着泪侧身让开,望着少女给贞娘口中换了一块参片,才迟疑地道:“这参片是……” 她虽然没有多少钱,却是有几分眼力的。 这参必定是百年老参。 太贵重了。 少女不迅速拿起盆,又去接热水了,不耐烦地抛下一句:“你们侯府二小姐拿过来的。” 听到了这个答案,淑娘原地怔了片刻。 忽然,产房里头数道惊呼声骤然响起。 “人厥过去了。” “不行了。” “姜太医来了没有,再来个人去催一催,血止不住,情况不太妙。” …… 淑娘如被重锤击中,脑袋嗡地一下重响,凭着本能迅速一扭头,便看见床上贞娘气若游丝地紧闭双眼,唇上已无一丝血迹。 好半天淑娘都只呆呆跪原地,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半晌后才敢伸手,探向了贞娘的鼻下。 没有鼻息。 淑娘当即呆坐在了地上,脑内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恍惚中呆呆地落下泪来:“贞娘……你这个骗子,你说要和我相依为命一辈子的,说过要和我当一辈子姐妹的……” “你这个骗子……” 下一瞬,她扭头起身就想往墙上撞去。 …… “拦住她。” 一道轻喝从打开的门内传出。紧接着是一阵略凉的风吹入,一个白衣飒飒的人,背似逆着金光般踏入,朝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 忙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拉住了淑娘胳膊。 见淑娘心意已决地还要挣扎,其中一人着急地低声劝道:“这位夫人,你可别犯傻。女神医都来了,你若是这时候死了,可真再见不到你妹妹了。” “对,还没有女神医救不活的人呢。你若是现在死了的话,你妹妹回头可真要哭死了。” 淑娘一瞬呆住了。 她喃喃着‘女神医’三字,扭头看向了那白衣身影利落走入,看着那身影走近了贞娘身旁,探了探贞娘脉搏后,说了一声:“可救,拿针来。” 第九百一十九章 二小姐只管驱使 蒋明娇用了十三绝针。 十三绝针,被东山病人们誉为危重垂死者的‘救命’针,是一套堪有回天之力的神奇针法。 曾经,蒋明娇用它救过大长公主的命。 东山的姜太医与陈金花都曾跟着蒋明娇学过十三绝针。 但行家一出手,便知其差距所在。 方才在陈金花施针后,仍旧出血不止垂危濒死的贞娘,在蒋明娇施针的一瞬间便停止了出血,面庞都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胸·脯都有了微弱的起伏。 紧盯着贞娘的众人很快发现了变化。 “活了。” “真的活了。” “有鼻息了。” “虽然很微弱,但人是真的活了。” “女神医真不愧是女神医,一出手就是逆转乾坤扶危救困,这医术堪称是当世无双了。” …… 肃然而立的蒋明娇面庞沉静,并未理会众人欢呼雀跃,朝贞娘的腹部扫了一眼,对陈金花沉声喝令道:“抓紧时间接生,否则孩子将有危险。” 这一声惊醒了众人。 不用蒋明娇再吩咐,大家都各司其职团团忙碌起来,心中情绪却不约而同地火热高涨。 女神医的意思,是孩子也能救活吗? 早在得知贞娘情况后,她们就做出了取舍与判断,贞娘与孩子只能活一个。 原本太夫人的选择是保孩子,但在贞娘被救出来后,因淑娘的再三要求与重申,这个答案变成了保大人。 他们从未想过能两个都救下来。 这实在太困难了。 但若是可以得话,能一口气救母子二人,谁不愿意一起救呢?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现在女神医在救了贞娘后,又吩咐她们开始保孩子。 这看太好了。 这一刻,原本因贞娘病情沮丧颓唐的大夫护理者们,都如被注入了欢呼鼓舞的朝气力量,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此时淑娘也似明白了什么,望着床上插满了针的贞娘,紧张地捏紧了帕子。 贞娘,你好像被女菩萨搭救了。 陈金花在江南接生多年,经验丰富程度连蒋明娇都不及。 尽管贞娘情况有些特殊,但在看了眼冷静从容的蒋明娇后,她深吸一口气,亦迅速恢复了从容镇定。 “孩子的头卡住了,必须用剪刀。” “麻沸汤。” “酒精消毒。” “热帕子。” “没有出血,情况很不错。继续加油,热帕子热水,快去准备。” …… 场面恢复了紧张有序。 在淑娘紧张得不自觉咬破了下唇的等待中,一刻多钟后,紧闭双眼的贞娘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用力地抓住了被子,额头顷刻间汗如雨下。 人群则发出了剧烈欢呼。 “出来了。” “孩子出生了。” “活了活了,太好了。” “是个漂亮的女孩,长得很像贞娘呢。” “真好。” …… 伴随着众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陈金花拍了拍用襁褓包住的婴儿屁*股,婴儿发出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声。 “哇——” 这一刻仍在昏迷中的贞娘,仿佛心有所感,眼皮挣扎着动了动,然后一头栽入了绵长的酣睡。 在众人都围着婴儿打转时,淑娘一个人守在贞娘床边,紧紧握住了贞娘的手,用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头汗渍,含泪地轻轻呢喃了一声。 “你辛苦了。” “好好睡一会儿吧。” “一切有姐姐在呢。” …… 然后她扭头望着人群外,已悄然掀帘子出门,突然而来飘然离开的飒飒白衣身影,笑着留下了满面泪水。 这一位女菩萨的恩,姐姐也一直会替你记着的。 …… 孩子三天时,蒋明娇又去了一次小院。 彼时淑娘正在厨房,吩咐仆妇做月子饭,贞娘正在里屋抱着孩子哄入睡。 因这一场生产惊险至极,贞娘生产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 好在她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据陈金花诊断所说,再有个四五天,她就能够正常下床行走了。 孩子暂时没有大名,小名被取做念恩。 得知蒋明娇来了,淑娘忙迎了上来。连贞娘都要下床来迎接,被蒋明娇给制住了。 “二小姐,您来了。” “二小姐,这次可多谢您了。” …… 蒋明娇一坐在贞娘床边,淑娘与贞娘就都口中对她感谢不迭。 尤其是淑娘,眼神里满是真挚与庆幸。 之前淑娘与蒋明娇交易过,但那次的交易内容,只是帮忙给贞娘一个药方。 蒋明娇是没有义务帮她们的,但她却做了太多太多。 如果没有她帮忙把贞娘救出五福堂,摆脱了太夫人的控制,又安排了一个足够安全的住处,还特地请来了妇科圣手陈金花全程护航,危急时刻又请来了女神医,这一次贞娘只怕早就一尸两命了。 如今贞娘母女皆活,对她们是巨大的恩赐。 …… 蒋明娇并不爱这些感激,只是随意笑了笑:“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问问,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的。” 这话问得淑娘与贞娘都一时愣住。 淑娘思索片刻后抢先道:“无论如何,贞娘逃脱了那火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她瞪了眼有话说的贞娘,才又苦笑道:“至于我的身份暂时是走不开了。三房一向敌视二小姐,时不时便会在背后做些小动作。我这身份在三房还算有些用,也算略有几分手腕。” “二小姐救了我妹妹,我这条命便给您了。若是二小姐不嫌弃,我可以替二小姐稳住三房,不让二小姐有后顾之忧。” 蒋明娇对这答案一怔,随即便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算是同意了。 如今虽然分家,但凭太夫人的身份,仍旧能够三不五时骚扰二房。有淑娘的身份在三房镇压,的确能为她减少不少后顾之忧。 她再看向贞娘。 贞娘看出蒋明娇的心思,毫不犹豫地道:“我和孩子这两条命都是二小姐救的。我不是不记恩的人,从此二小姐只管驱使我们便是。” 蒋明娇沉吟着道:“贞姨娘,我听说你在未出嫁前,曾经才名满京城,有过不少追求者。其中一人还是庞相府的公子。” “庞亦彬。” “我打算将他放回庞相府,来换大哥平安清白地出狱,只是缺一个人看着他。” 第九百二十章 一把掀了棋局!爽! 是的。 蒋明娇打算用庞亦彬这颗棋子了。 尽管当初庞亦彬是以通敌罪,被魏国公爷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地当场抓捕的。可蒋明娇没傻到,以为能够只凭魏国公的一面之词与回鹘王的口供,就将庞亦彬治罪。 庞仲在朝堂的半生经营,决不可轻易小觑。 在文官们的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下,庞亦彬有极大可能脱罪。若是实在把人逼急了,庞仲不是不可能趁机倒打魏国公一耙。 蒋明娇宁可不赢,都不会置外祖父于险地。 但蒋明娇也不会轻易放走庞亦彬。 庞亦彬很重要。 庞仲生有二子,长子自出生起便身体不好,一直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眼看着只是吊日子。 甚至因为多年闭门不出,庞仲长子被人怀疑过数次是早已夭折。 次子庞亦彬,因而被庞仲寄予了极大期待,从小被庞仲带在身边精心培养,如今是庞相府唯一希望。 如今庞亦彬落在他们手中,庞仲不可能放着他不管,必定会千方百计救人回去。 所以,蒋明娇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将庞亦彬卖一个好价钱。 如今便是一个好时机。 此次春闱连环计,乃是庞仲自天狗食日一堑时,便开始筹谋规划并布局的。 长达近半年的周密策划,足够让庞仲查出方方面面的漏洞,堵死兄长翻身的所有漏洞,将平阳侯府与她,甚至陛下的所有可能的反击都一举按死。 若是要与庞仲斗智,这次的战局恐怕会非常胶着。 可…… 蒋明娇为什么要顺着庞仲规划好的路走呢? 谁规定她只能斗智,一脚踏入庞仲的陷阱中去了? 她捏着庞亦彬这个筹码,大可以耍无赖! 只要庞仲不放出兄长,不洗清兄长罪名,不承认这次科举鬻题案皆是他的自导自演,不把得力手下斩了祭旗,就等着看他亲儿子被捏死在她手里吧。 究竟是计划重要,还是唯一有出息的儿子重要,庞仲还用得着选吗? 听完蒋明娇的计划,尽管对此事知之不深的淑娘与贞娘,都当场目瞪口呆了。 继而,她们的内心皆是浓浓的赞叹与佩服。 是啊。 尽管庞相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布了一个堪称玲珑棋局般无解的陷阱,诱使大少爷与二小姐入坑,想让他们坑死在棋局中。 二小姐就一定要入坑吗? 手握着一个庞仲拒绝不了的筹码,她大可以嚣张地一把掀了棋局,再将一把刀架在庞亦彬脖子上,笑眯眯地肆无忌惮地问庞仲究竟服不服。 届时庞仲纵然心有玲珑九窍有如何?还不是要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忍气吞声地再三退步,看着花了自己半年的心血的棋局付之东流,沦为一场徒劳的无用功,还被所有人嘲笑着愚蠢。 独辟蹊径。 一力破十会。 二小姐将轻轻松松地重新将主动权握于手中。 这一刻,贞娘甚至能感同身受到,原本自觉手握胜券的庞仲,听到蒋明娇拿庞亦彬做交易时,内心的憋屈与郁闷。 但……可真爽啊。 她随即恢复了镇定道:“二小姐,早年我曾经参加过不少诗会,在京城小有几分薄名,也的确有不少包括庞亦彬在内的世家子弟对我表示过好感。只是我身份低微,只能当人妾室,又只想一辈子跟着姐姐,种种图谋都是想着为姐姐争取个好姻缘。” “庞亦彬并没有答应娶姐姐做正妻,我就疏远了他。” “但庞亦彬此人生性多情,一副仗义疏财的孟尝君架势,不仅在府中豢养了许多京城有名的文士,还娶了十二三房小妾。” “我并不确定,他是因我的名还是我的人对我示好的。若是前者,我怕是没办法很好完成二小姐的任务。” 蒋明娇暗自点头。 尽管身负绝世容貌与难得才华,受尽京城年轻才俊的追捧,贞娘仍旧活得很清醒。 她非常地聪明。 蒋明娇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刚生完孩子,这段时间只管在家里养身体。等到了需要你的时候,我再来通知你。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怎么做了。” 贞娘妖娆面庞一松,乖巧点头:“贞娘全听二小姐的。” 从在府里的多次接触,再到这一次被二小姐所救,和方才听了二小姐的计划,她已对二小姐的本事深信不疑。 二小姐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世上没有二小姐办不到的事,正如这世上没有女神医治不了的病一样。 哪怕有一天,有人对她说女神医与二小姐是同一个人,她可能都只会惊讶一小瞬,然后恍然大悟地道一声‘果然’。 …… 吩咐完这件事,蒋明娇未再打扰贞娘淑娘二人相处,说了一声有事就离开了。 她去了东山。 庞亦彬正关在那里。 · 东山。 地牢。 自从蒋明娇一群人从甘州城回京后,每日武冠侯府与魏国公府都会有一批庞相府的死士来暗中探查,试图找出庞亦彬的藏身之所。 但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庞亦彬的藏身之所,不在守卫森严的武冠侯府与魏国公府、平阳侯府,而是在每日人流川流不息的东山医学院的下方。 门口锁链一阵哗啦啦地响动,紧接着是一扇门被打开,蒋明娇带着人从中踏入。 “女神医。” “女神医。” “女神医。” 地牢的看守人员听见响动后,一一恭敬地起身行礼。 唯独盘坐在的庞亦彬依旧闭着眼岿然不动,仿佛并未听见那些动静。 这是一个颇大的地窖。 里头被布置得十分精致,屏风梳妆台八宝床罗汉床等物件应有尽有,除却只能依靠蜡烛照明,与不能自由活动外,条件并不如犯人般恶劣。 蒋明娇朝众人点头,走到了庞亦彬面前:“庞公子,好久不见了。” 庞亦彬沉沉冷哼一声,声音因许久未说话,已有了几分沙哑:“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蒋明娇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并未被庞亦彬攻击性的话语影响,风轻云淡地含着笑。 “庞公子何必有如此强的恶意。正如庞公子所说,相逢即是缘分。且我今日是来给庞公子送一个好消息的。” “呵,笑话。” “庞公子,若是不出意外,三天之内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 第九百二十一章 挑拨离间,放虎归山 到底是庞仲一手带出来的继承人,在第一反应的惊讶喜悦后,庞亦彬很快恢复了理智,嘲讽地冷笑着看着蒋明娇。 “把我关了这么久,要是能放只怕你早就放了。女神医,你觉得我就这么蠢这么好骗吗?” 蒋明娇姿态闲适地坐着,面庞依旧淡淡含笑:“这几天武冠侯府的事情也颇多,只怕好久都无人专程与庞公子讲讲这京城最近发生的事了。难怪庞公子会心生怀疑。” “既如此,我今日便亲自与庞公子讲一讲这半个月京城的风云浪起吧。” 愈发消瘦的庞亦彬只警惕地眯着眼。 蒋明娇神态轻松淡然:“要从哪儿说起呢。哦,就从今科春闱说起吧。庞公子你旧在边疆,恐怕并不知道京城旧事。年前庞相欲用天狗食日之事陷害平阳侯府,结果反受其害被迫蛰伏了许久。” “这春闱是他重出朝堂的反击战。” “今科科举状元热门人选一共三人,一人是牛远道公子,一人是平阳侯府蒋奕文公子,一人便是你们庞相府推出来的薛青公子。” “为了保证薛青公子稳得状元,利用状元位置集结同年,壮大庞相府的人手,庞相特地安排了席号与臭号来陷害另两位才子,令其考试状态大减。” “谁知事有不巧,机关算尽后,这状元位仍被蒋大公子夺去了。” …… 蒋明娇说到此处,瞥了一眼庞亦彬:“庞公子,我记得你当年科举时,只是惜得榜眼,并非当科状元吧?这样看来,庞相对待手下的人,竟都比庞公子您更用心呢。” 庞亦彬只冷哼一声。 蒋明娇轻轻笑着:“虽然庞公子不说话,我却知道庞公子在想什么。您在内心嗤笑我的话,觉得我只是挑拨离间而已。” “当年庞公子只考了榜眼时,庞相定是亲自劝说了庞公子的,话语我都能猜出一二,无非是‘作为庞相的亲生子,庞公子行事为人都必须低调。树秀于林而风必摧之’的话。” “庞公子听了庞相的话后深以为然,不惜自毁容貌,从一个容貌俊秀飘逸的翩翩公子,变得浑圆而痴肥,一心只扮演一个泯然于众人,爱撒钱的傻子。” “庞公子是个有孝心的听话好孩子。可是您真的觉得,庞相让您低调装平凡的原因中,没有忌惮庞公子您的才华太甚,会夺了他的风头与权势,会让庞相府的一部分势力投向您,分裂了他手中权力吗?” “毕竟历朝历代恋权的帝王最先杀的,往往是他的太子。” “而作为庞相的亲生子,庞公子你显然最明白庞相的权力欲究竟有多大了。” …… 庞亦彬依旧岿然不动地闭着眼,仿佛没听见蒋明娇的话。 蒋明娇面上依旧淡然轻松,嘴角笑容更甚一些。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且善于记仇的小女子,她当然不会直接把好生生的庞亦彬给放回庞相府。 当然毕竟是诚心交易嘛,她也不会让庞亦彬缺胳膊少腿。 她只是稍稍给庞亦彬‘洗了个脑’而已。 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她将庞亦彬独自关在此处,并在每日辰时派一人,给庞亦彬讲一讲外头局势。 ——用的都是她润色过的版本,内容带着细腻入微地挑拨离间与拱火。 莫看这些洗脑唆使的话语略显低级,但会非常地实用有效。 人都是社会性动物。 在长达四五个月的幽闭导致的孤独与压抑后,人会渴望与其他人的交流,并迫切地关注外界的所有信息。 当庞亦彬唯一信息来源便是蒋明娇润色后的话时,他必然会本能地认真地听。 任何流言与假话,重复了一千遍后,也会变成真理令人笃信。 庞亦彬看似性格极为坚定。从近半年前洗脑到现在,他都始终未曾口出半分对庞仲与庞相府的不满。 但他又不是不能说话,若他真的极度抗拒这些话,为什么不在得知了消息后,便及时打断呵斥蒋明娇的挑拨离间。 有时候,人潜移默化的改变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 …… 望着此时的庞亦彬,蒋明娇十分地好奇,等庞仲花了大价钱,付出巨大代价,把自己亲生儿子接回去后,却发现自己亲生儿子十分敌视自己,并暗中开始筹谋着要夺权篡位,心里会做何感想了。 一定,非常精彩吧。 于是她继续含笑说着:“状元之位的纠纷只是其一。但真正让我决定将庞公子送回去的,却是第二件事。” “这里就不由令我感叹一句了。庞公子,您被关在我这儿都快半年了。您神通广大的庞相父亲,非常没能把你从我一个弱流女子手里救出去,还捣鼓出了这一出又一出的大戏。可见庞相不仅异常信任您的生存运气,还丝毫不被儿女亲情影响,能在任何时候都头脑清醒地为自己事业筹谋规划。” “我等普罗百姓真真对此羡慕佩服不已。” “言归正传,第二件事时在蒋大公子刚取得状元位后,他与二十多名同僚,就一起被卷入了一起科举鬻题案。” “证据确凿。” “现在他和二十多名考生,都被关在京兆府尹衙门大牢里。庞公子您是清楚您父亲的手段的,他们这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为了救人,我只能拿出您这个杀手锏呢。” “庞公子,这回您相信了吗?” …… 这一回庞亦彬垂眸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蒋明娇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庞……父亲谈判换人?”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在来之前,我已经向庞相传递出这信息了。以庞相对庞公子的重视,想必现在应该能收到回信了吧。” 蒋明娇看向了刀五。 刀五先去门口转了一圈,回来后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他并没有任何庞相的回复。 蒋明娇无奈地耸肩道:“庞公子,看来我们还需要等一会儿了。” 庞亦彬再次沉默了。 片刻后,他才哑着嗓子,似是给自己信心般地重复道:“他会同意谈判的。” 他,指的是庞相。 蒋明娇只是笑着:“我自然是相信庞相对庞公子的拳拳爱意的。但现在只能请庞公子稍事等待了。” 然后庞亦彬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整天。 直到第二天中午,蒋明娇才来通知庞亦彬了:“可喜可贺,时隔一天,庞相终于权衡清楚庞公子与这场胜利的重要性了。” “现在请庞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第九百二十二章一个不要脸,一个眼瞎,绝配 庞相府。 满京城人人有耳皆知,庞相虽然权倾朝野,却作风朴实不爱豢婢,衣着打扮如同老农,还格外宠爱老妻,时常帮老妻料理家务,实乃难得一见的好男人。 今日也不例外。 庞仲盘腿坐在廊下,腿上放着一盆豇豆,不急不缓地剥开:“也就是说,在三房搬出去后,这些天蒋家二房都无甚动静?” 程贺跪坐在对面,恭敬地垂头道:“据学生这段时间的观察所见,似乎的确如此。” 庞仲喃喃道:“这并不寻常。” 程贺点头。 这一现象的确不寻常。 经历大皇子事件后,他已经领教过这位蒋家二小姐的手腕。他不相信在蒋奕文背负污名身陷囹圄时,她会忍气吞声到被三房背叛,还毫无反击动作。 但…… 程贺又试探着问道:“或许是咱们这一回将事情做得太严密了。这位蒋小姐找不到着手处,才不得不束手无策?” 不是没做出任何反击,而是做不出任何反击。 这二者间是有差距的。 以程贺自己目光看,后者是极有可能的。毕竟这一次春闱事件,他们足足准备了半年,各方各界各个环节都被打通了。 除却一时疏忽的陈学士与太湖墨外,他不信蒋家人还能找出第二处破绽。 找不出破绽,蒋家人自然只能束手无策。 庞仲沉吟片刻后,才徐徐地点了头:“若是如此得话,事情倒轻松了。” 纵观事情整个过程,他最担心的便是这蒋家二小姐,会出来搅局弄垮整件事。 若是她被制住了,事情将一帆风顺了。 想着他颇觉好笑地摇头。 枉他纵横朝堂数十年,竟真对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如临大敌畏之如虎了。 真是个笑话了。 程贺虽不知庞仲在笑什么,却听明白了他的满意,当即恭敬不失谄媚地道:“都是老师您的教导有方。按照如今的发展,不日取得那一群考生口供后,那些闹事的文人与考生们也将再挑不出刺。” “事情就可水到渠成地结束了。” “届时翰林院一院与礼部一部,都将归于老师的手下。学生在此先恭贺老师实力大涨了。” 庞仲眉眼明显和煦不少,却仍先谨慎地吩咐道:“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仍不可掉以轻心。” 程贺刚欲扬起一个笑,恭敬点头应是。 管家却匆匆赶过来,面庞发白地敲着门说:“大人,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平阳侯府刚让人递了口信,说说说、二公子在他们手中,若是想救二公子的话,要拿蒋公子和程程程大人的命来换。” 程贺的笑登时僵住了。 · 京城。 丰竹园。 一楼舞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地获得了满堂彩,人人皆为女英雄又大杀四方激动得面红耳赤。 阴沉着一张脸,带着随从们,从人群旁穿行的庞仲与程贺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进入了二房雅间。 蒋明娇与阮靖晟早已等候在内。见二人进来,阮靖晟先朝刀五使了个眼色。 蒋明娇再随意地一拱手,笑盈盈地打招呼道:“久仰庞相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实在幸会幸会。” 刀五替二人拉开椅子,又不着痕迹将二人的随从挡在门外。 程贺神情恼怒:“武冠侯行事好生无礼……” 庞仲却只不作声地坐下。 蒋明娇替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笑眯眯地道:“庞相与程大人也知道,侯爷与我的辈分年岁比两位大人小上许多,侯爷今年才二十出头,我也不过十七岁,面对两位大人一呼百应的威仪,我们自然是会心生恐惧的。二位大人该不会嫌弃小女子的柔弱胆怯吧?” 庞相:…… 程贺:…… 枉他寒窗苦读几十载,却一夕不认得‘柔弱胆怯’这四个字了。 阮靖晟却面色坦荡自然,认真地握住了蒋明娇的手:“娇娇你的柔弱善良胆怯,人皆有目共睹,庞相与陈大人都是善解人意的长辈,自然会体谅你的。” 庞相:…… 程贺:…… 一个不要脸,一个眼瞎,绝配。 庞相到底比程贺稳得住,望向蒋明娇沉声问道:“据我所知,犬子一直在魏国公与女神医的门上作客。不知蒋二小姐今日的谈判,能否代表魏国公与女神医的意愿。” 蒋明娇笑道:“小女子敢与庞相谈这一场,自然是能够全权做决定的。” 阮靖晟亦是点头。 “我知道了。庞相深吸一口气:“蒋二小姐,说说你们的条件吧。”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庞相果然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也不与您兜圈子了。” “庞公子此前在边疆有通敌嫌疑,被我外祖父魏国公抓了个正着,算是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只要我外祖父将这件事捅出去,庞二公子自然讨不到好。” “但我提前在此保证,只要这次交易成功,我们会将这件事烂在心里。” 庞仲只盯着蒋明娇。 蒋明娇半分不惧地迎着他的眼神,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同时我们有三个要求。” “第一个,我要求无论用什么办法,庞相您立即让人释放,包括我兄长在内的二十多名涉案考生与翰林院陈学士。” “第二件,我要求庞相您立即令所有科举鬻题案的涉案人员,向全天下承认这件事是受他人指使编造的伪案,是特地制造出来污蔑陈学士与包括我兄长在内的二十多名考生清白的。” …… 程贺皱了皱眉。 如此,他们之前半年的所有努力可就都付之东流了。 忽然他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猛地一抬头,便见蒋明娇笑吟吟望着他。 心下一个咯噔,他升起了一股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瞬,他听见了蒋明娇如猫捉弄老鼠般的声音。 “第三件事,我需要庞相您向全天下承认,这名指使人诬陷包括我兄长在内的二十名考生与陈学士的恶官,是程贺程大人。” “之后,作为罪大恶极的罪魁祸首的程贺程大人,需要当着全天下百姓的面,向包括我兄长在内的考生和陈学士公开道歉,再被官府绳之於法投入大牢,蹲上一辈子的大狱。” 第九百二十三章 “大胆!” 程贺腾地一下站起身,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了愤怒的呵斥声。 尽管在相府门房通知时,程贺已听说过蒋明娇会要他的命,但他只以为那是蒋明娇年少无知、口出狂言的威胁。 他没想到蒋明娇竟打算玩真的。 令他承认污蔑蒋奕文等二十余名考生的清白,令他主动担下所有罪名,令他被以判处污蔑他人科举鬻题的罪行投入大狱。 蒋明娇是真想要他死还死的声名狼藉。 他花了十多年功夫,费尽苦心地钻营琢磨讨好,才混成了庞相身边数一数二得用的手下,自以为已算得一方人物。 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如此羞辱于他。 她怎么敢。 面对着暴怒的程贺,蒋明娇神色却始终轻松写意,饶有兴趣地举着酒杯,挑眉提醒道:“程大人,小女子只是提出条件罢了,决定权是握在庞相手里的。您若是不愿意,不是应当去劝庞相吗?” “他老人家可是至今未发一言呢。” 程贺被骤然提醒,才意识到事有不妥。 庞相,方才似乎并未出声反驳。 莫非,庞相有妥协之意。 他心内横生不安,恭敬地扭头朝庞相拱手赔罪道:“老师,学生方才冲动了,还望您莫要怪罪于学生。” 庞仲如老农般的朴素面庞,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沉沉地凝视着蒋明娇:“蒋二小姐,您的条件太过分了些。” 蒋明娇笑吟吟地反问:“是吗?这么说在庞相您的心中,庞二公子的一条命,竟比不上这三个条件吗?” 庞相再次默不作声了。 听着屏风后头如死一般的安静,心知这次对庞亦彬的挑拨又成功了,蒋明娇唇角笑容弧度更高,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 “我深知程大人是庞相您的左膀右臂,对庞相十分重要。可这件事既然已经闹大了,要想妥善收尾就必须给百姓们一个交待。” “庞相府其他人的分量不够,能够担起这一重任的,除了庞相您自己,便只有程大人了。” “庞相,您总不会想亲自顶上这罪名吧。” …… 如雕塑般盘坐在对面的庞仲再次一言不发。 程贺面庞愈发白了。 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蒋明娇再次扬起了轻笑:“再者,庞公子作为堂堂庞相府的继承人,若是连连一个程大人的份量都比不上。岂不是太丢庞相府的面子了?” “我这也是为庞相府的面子好。” 程贺被这不要脸的话气得咬牙切齿,却顾不得再骂蒋明娇了,只紧张地盯着庞仲的反应。 正如蒋明娇方才所说,庞亦彬是庞相府唯一的继承人,重量是整个庞相府仅次于庞相的。 他还真比不上。 若庞相真为了庞公子放弃了他…… 科举鬻题案的罪名绝非小可,案情又被蒋奕文弄得满京城人尽皆知,他一旦大包大揽地承认了罪名,陛下定然会为以儆效尤从严判处。 他恐怕会丢命! 纵然侥幸留下一条命,他的前途半生奋斗与未来,都将如一阵灰般飘散在空气里了。 在紧张的驱使下,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庞相。” 庞相并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盯着蒋明娇问道:“若是我做了交换,你怎么能够确保亦彬能够平安回来。” 蒋明娇笑道:“在程大人认罪的当场,武冠侯府便会派人将庞公子送回庞相府。” 庞相只盯着蒋明娇。 蒋明娇笑道:“庞相这眼神莫非是怕我赖账?但抱歉,我也实在怕庞相赖账。所以这条件是绝不会更改的。庞相您若是想要庞公子的命,必须遵守这一条规矩。” “毕竟,主动权在我的手上。” 这一次,庞相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在程贺嘴唇失去所有血色时,他简短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好。” 他答应了。 在庞相开口的一瞬间,程贺便如遭重击般脱力地瘫软在了地上,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庞相。 “老师。” “庞相。” “庞大人。” 虽然心中早有预感,但在知道真相的一刹那,他的脑袋依旧如天旋地转。 他如同遭遇了审判。 他成为了一颗弃子。 他深知他完了。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一个时辰前,他还在为庞相与这一次的盛大胜利庆贺,为蒋明娇的束手无策欢呼,为蒋奕文的惨败唱着赞歌,他还在憧憬着庞相独占礼部与翰林院后,他的地位将如何水涨船高。 如今他就被一闷棍拍入了地里。 万劫不复。 为什么! 明明这次他已胜券在握,明明这次他们的局天衣无缝,明明这一次他们已能将大敌彻底铲除,蒋明娇为什么不入套,还拿出了庞公子作要挟,一把摔翻了棋局,将他踹倒在地爬不起。 他不甘心。 可他无计可施。 …… 自始至终,任凭程贺如何呼唤,庞仲都再未看过他一眼,只用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也没有理会程贺,只笑吟吟地对庞仲道:“庞相您可真是个爽快人。” 庞仲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做交易。” 蒋明娇好看的眉眼狡黠地一转,笑吟吟地道:“不急。看到庞相您这么好说话,我又觉得方才的三个条件有些亏了。” “若是庞相不介意的话,我还想添一个条件如何?” …… 庞相许久凝视着蒋明娇:“蒋二小姐,你这是坐地起价与得寸进尺。” 蒋明娇轻松耸了耸肩,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道:“再次提醒庞相,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所以过分是我的特权。” 庞相面庞如古井般无波,没有再说话。 蒋明娇亦是笑吟吟的。 空气中却仿佛有隐约金戈声响起。 片刻后庞相才道:“蒋二小姐,你还想要什么?” 蒋明娇轻笑着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深知庞相府神通广大,想托庞相您帮忙找一个叫做钱向坎的人罢了。” 钱向坎。 阮靖晟生父,程相当年的得力二管家。 程相被污贪污军饷罪便是他提供的证据。程相含冤死在大牢里后,此人便逃之夭夭了。 找到他,或许能为当年程相被冤入狱一案翻案。 第九百二十四章 我有罪,我认罪,抓我吧 一听这名字,阮靖晟迅速反应过来,转头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表面不动声色地淡笑着,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不被庞仲察觉地,轻轻地握住了阮靖晟的手。 阮靖晟亦明白蒋明娇的意思,面上不露半分行迹,状似要打破这僵持局面般的,拿起茶壶给蒋明娇倒了一杯茶。 内心却是百般情绪五味杂陈。 他当然知道钱向坎。 之前他为西北侯冤案翻案时,就曾调查过当年程相冤案,并发现了这个关键人物,钱向坎。 之后阮靖晟寻了他近半年却始终毫无头绪。当时阮靖晟便心有猜测,此人可能是被庞相带走了。 他没想到娇娇会在这时提起此人。 娇娇,是真正把他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她向来是如此的。 人人都只道平阳侯府蒋二小姐聪明绝顶善于谋算,东山女神医医术当世无人能及行事手腕莫测,皆是不可轻易小觑之辈。 只有真正懂她的人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这一群她真正放在心上,在乎爱她与她爱的人。 以真心换真心。 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孩,绝非是外人眼里的精明算计。 相反她有着一个太过赤诚真挚的内心,与爱得坦坦荡荡轰轰烈烈的勇气。只要你给她十成的真心,她必定还你一份纯粹的十二分真心。 饶是经历过前半生的波折坎坷,在遇上这样一个女孩后,阮靖晟仍敢自称是命运的幸运儿。 蒋明娇微笑举起茶杯,朝阮靖晟晃了晃示意。 二人相视一笑。 见阮靖晟并无客套之意,拿起了茶壶却只给蒋明娇倒了茶,庞仲不动声色放下了举起的茶杯。 “既然是寻人,自然是要多一些信息才方便。敢问蒋二小姐能否透露一二,此人是谁?您又为何要寻找此人。” 蒋明娇轻轻晃着茶杯,任凭清绿茶水晃动出涟漪,勾起一个笑容:“人嘛,只是一个有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普通人,唯独算得上有些特别的,大概是曾经做过程相府的二管家?” “‘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血笔程’的程相,曾经是庞相您的顶头上司,您应该对他印象颇为深刻吧。” 这话里含着隐约试探,其实是想看庞相对钱向坎与程相的态度。 庞仲轻轻掀了掀眼皮,眸光似乎幽深了那么一瞬。 蒋明娇瞥见了那目光变化,唇角徐徐笑意更深:“寻常寻人不是为了寻亲便是为了寻仇。我嘛,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找他的原因,也十分的简单。” “这人骗了人闯了祸,我需要找出他来偿命。” “怎么样,庞相愿意做这个交易吗?” …… 空气安静许久。 盘坐在对面的庞相如老僧入定,神色许久都波澜不惊。 蒋明娇笑眯眯地盯着他。 修炼到庞相这老乌龟的地步,蒋明娇已无法从面上看出他的想法,但目光本身是一种压力。 片刻后,庞仲才沉声地道:“我答应帮蒋二小姐寻找,还希望蒋二小姐遵守承诺,不要再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了。” “否则……” 蒋明娇仿佛听不出庞相的威胁,闻言利索地一拍掌,朝庞相举起了茶杯:“就知道庞相您是个爽快人。我们以茶代酒干上一杯,便算是说定了。” 阮靖晟于是再次帮蒋明娇把茶杯倒满。 庞相瞥了一眼阮靖晟,亦不用浑浑噩噩的程贺帮忙,径直拿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了。 二人碰杯。 事情便算是说定了。 望着庞相领着程贺下楼的背影,蒋明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轻笑着道:“庞二公子,看来庞相虽然爱他的大业,却也是愿意为你这儿子牺牲嘛。只是拖了一天一夜才来谈判,也不怕我这小女人中途撕票了,呵……” 包厢隔间始终毫无声息,如同并无人存在,但也依旧没有半句反驳。 蒋明娇于是笑容兴味地施施然地站起身:“事情显然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 庞仲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程贺的,总之在当天黄昏落日,在如流金般的夕阳洒满朱红宫墙时,程贺背着满身荆条,跪立着膝行到了登闻鼓前。 他重重敲响了三声登闻鼓,通红着眼地喊出了自己罪行。 “我是礼部程贺,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我要忏悔。” “我为了一己私欲,陷害了许多人。现在被抓进大牢里的翰林院陈学士,与以蒋家大少爷为首的二十多名考生的科举鬻题案,都是我一手策划出来的冤案。” “他们都是清白的。” “一切的起因是我与陈学士一向有私怨,我看不惯陈学士一副书呆子的木讷样,见到了我这权倾朝野的高官,都不知道行礼屈膝,鼻孔始终朝着天上。” “那些今科考生只是顺带的。” “谁叫他们自己倒霉,偏偏在考前和陈学士参加了诗会。” “但他们并没有鬻题。” “陈学士是在他们诗会第二天,才知道自己是今科出卷人,并开始设计考题的。是我故意让人混淆了两个日期,让大家产生了误会。” 在宫门口侍卫惊诧的目光里,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的程贺,泪流满面地咆哮着。 他道:“本来我是不准备认罪的。但在被蒋少爷揭破了账册的破绽,又亲眼目睹蒋少爷的《问天》,又被蒋家二小姐抓住了证据后,我发现我亦无处藏身,不得不狼狈地承认,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身为礼部官员,非但不为朝廷遴选人才,还害了刚正不阿的陈学士,害了以才华盖世的蒋少爷为首的二十多名考生。” “我有罪。” “请朝廷惩罚我!” …… 说罢他深深跪在了宫门口,被荆条刺的血迹斑斑的背脊,弯成了一把沉重生锈的大弓。 …… 所有人都惊呆了。 直到程贺久久地弯腰跪着,才有宫门侍卫反应过来,用枷锁锁着程贺手脚,将他押送去了昭仁帝面前。 一路上他们的内心仍满是震撼。 在科举鬻题案震惊了满京城,真相仍在扑朔迷离,各方人士吵得不可开交时,真凶居然主动来登闻鼓前认罪了? 这也太离奇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庞相气得吐了血 事情离奇归离奇。 判案却是不能耽搁的。 在得知程贺主动认罪后,昭仁帝便知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好机会。 他当机立断起驾去大理寺衙门,并同时派人请了大理寺衙门,京兆府尹衙门,翰林院院长,庞相等一众高官来共审。 两个时辰内,所有接到旨意的人悉数到堂。 昭仁帝坐于高堂上,大理寺衙门副官、京兆衙门府尹、翰林院院长、庞相等一众人分立两旁。 程贺面若死灰地垂头跪在了正中。 面对众人目的不一的审视目光,程贺口中喃喃地重复着:“一切都是我主导的,是因我与陈学士的私怨而起。我主动认错,我有罪,我甘愿接受惩罚。” “账本是我派人仿造的,用的是京城皓然书斋的文匠手艺,那偷了陈学士家里的贼,也是我让人收买安排的,事后捉拿那名贼人的京兆府尹小吏,同样是被我收买的。我让他们做了这一出戏,就是想引出陈学士府的账本。” “我可以将所有涉案人员的名字都告诉你们,你们只去一一查证便可知晓。” …… 尽管早就被人告知过情况,一众官员仍旧没想到,程贺竟真的承认得一干二净。 他们面面相觑地对视。 京兆府的邱府尹是惊讶,大理寺衙门副官则面庞发白,翰林院院长悄悄松了一口气,庞相面庞依旧如古井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 昭仁帝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当即下令将程贺口中的涉案人员都抓了回来。 经过当堂审讯后,所有‘涉案人员’皆供认不讳。 事情似乎‘真相大白’了。 这一局面令在场官员都如在梦中。 闹得满京城人人皆知的科举鬻题案,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 他们不断偷觑着庞仲神色。 们多少猜得出科举鬻题案的真相,是庞相为了夺得礼部与翰林院权势。 程贺是庞相的门生兼得力助手。这件事必定是他替庞相策划的。 如今程贺就要死了,事情也将要功亏一篑了,庞相竟然都毫无反应? 不仅众人好奇这异常,昭仁帝也在看庞仲。 他自然知道庞相这一番动作的最终目的。 他也想过翻盘。 只是庞相在朝堂经营多年,藏于暗处的势力非同小可,埋伏半年后骤然出手,真正是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都准备放弃陈学士这个心腹了。 庞相居然认输了? 为什么? 他想到了程贺方才证词中,提到的‘蒋家二小姐收集的证据’,‘蒋奕文的一篇《问天》’与‘账本的破绽’,心下当即有了计较。 看来这次又是这一对兄妹,出手替他解了围了。 该赏! 就凭能把他的陈学士保住,阻止庞仲控制整个礼部,再令程贺伏法认罪,让庞相失去重要的左膀右臂,蒋家这对兄妹就该重重有赏。 在内心做了决定后,昭仁帝笑眯眯地看向庞仲:“庞相,程爱卿是您的学生。今番他承认污蔑陈学士与二十多名今科考生科举鬻题,造成严重恶果产生恶劣影响,您看当怎么判呢?” 庞相如老僧入定,神色淡淡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程贺是知法犯法不容轻纵,请陛下只管按《大周律》判便是。” 昭仁帝挑眉看着庞相,一抬宽大龙纹广袖:“既如此,那朕便按律来判了。” “礼部官员程贺知法犯法,污蔑翰林院官员与今科考生鬻题,罪行恶劣且造成巨大影响,其行恶劣其罪当诛,即刻押入大牢,明日午时于菜市口斩首示众。” “其余涉案人员按照罪行轻重,被判处鞭刑一百鞭,徭役十年,流放三千里路。” 尽管早有预料,众人的心皆是一颤。 斩首示众。 程贺完了。 扫视了一眼众人,昭仁帝冷然勾唇,继续朗声说到:“至于无辜被污清白的陈学士与二十余名考生,在大牢里吃了这么多苦,朝廷亦要给出相应补偿。” “陈学士被擢升一级,赏俸一千两。二十余名考生皆赏赐银两二百。” “其中三甲一名蒋奕文做出《问天》一文,实乃精彩之至,令人叹为观止。朕颇为欣赏。若此子能顺利通过殿试,朕便赏赐他四品翰林院院士一职。”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是为陈学士的擢升或赏赐的银两。 而是为蒋奕文的四品翰林院院士。 四品,在大周官场并非很高的品级。 但翰林院不同于别处。非状元不能入翰林。翰林是登阁拜相的捷径。 大周开朝以来数任宰相,无一不是从翰林院熬起来的。 否则庞相也不必如此忌惮陈学士。 但要知道,身为陛下心腹的陈学士,在官场历练十几年后,如今才不过四品。 蒋奕文竟一下得了四品。 平步青云! 宰相之选。 但他们挑不出一句刺,实乃《问天》一文过于惊才艳艳,令不少半生苦读的老翰林,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至于等蒋奕文殿试通过再兑现…… 以蒋奕文能当场写出《问天》的才华,会通不过殿试吗? 不少人在恍惚与嫉妒中,竟不自觉怪罪起了程贺。 若是没有他横生枝节,闹出这一通风波,蒋奕文顺顺利利当了状元,又怎会闹出《问天》一文,比他们节省了十几年的奋斗。 昭仁帝却不管众人神情,又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还有,朕也是喜好诗书的人,对《问天》一文颇为欣赏,所以朕决定从私库里,花十万两银子买下这片原迹,好生欣赏。” “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日后无缘欣赏佳作,朕会让人一字不漏地临摹一篇,刻在国子监门口的石碑上。” 说罢他才朝众人一笑,转身甩袖离开。 原地不少官员都听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了神来。 十万两银子。 这是何等一笔巨款就不必说了。 只凭这一篇文,蒋奕文便发了财。 且陛下还生生抬高了《问天》的身价。 尽管在民间受到了文人们的热烈追捧,《问天》一文最高也才喊到五万。 这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十万两,能彻底将《问天》一文与蒋奕文抬到名留青史的高度。 再加上被刻在国子监门口石碑上,这一回蒋奕文与《问天》是真正要千古流芳了。 经过一回科举鬻题案,蒋奕文非但毫发无损,还发放异彩收获巨大,成为了庞相潜在对手。 许多官员在离开时,都不由自主地瞥庞相一眼。 也不知庞相看到这结果,会不会在心里后悔得吐血。 第九百二十六章 少爷,郑小姐来提亲了 京城的百姓并不知庞相后不后悔。他们只知道科举鬻题案被翻案,陈学士与二十多名考生都能平安出狱了。 审讯程贺花了数个时辰,等众考生无罪的消息传到京兆府衙门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京兆府尹衙门。 地牢正门大开。 早已得知消息的近百考生们,将大牢门口围得严严实实。一辆又一辆接人的马车更是遥遥地将一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首先出来的是陈学士。 他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在大牢里呆了许久,本就受过刑的他人愈发瘦了,穿着带血污的破旧脏大的囚衣,身形伶仃而消瘦。 被东面初生的晨光一刺,他下意识眯起了眼,伸手挡住了眼睛。 “陈学士。” “老师。” “老爷。” 数道惊呼声响起,紧接着七八个人上前,搂住了陈学士身形,将他搀扶上了马车。 陈学士受的磋磨的确太多,人已有几分受不住了。在问过家人缘何被放后,他强撑着朝背后的蒋奕文拱了拱手后,就被家人抱上马车带走了。 接着出来的是二十多名考生们。 他们显然是约好的。 二十多名考生结伴出来,坐着轮椅的如青松般的蒋奕文,被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正中。 在做出《天问》一文,主动担上罪名后,他显然已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望着这一幕的薛青眼神暗了暗,不着痕迹吐出一口浊气,才笑着迎了上去。 这些天在外头,他并非没有努力过想拉拢考生们。 只是收效甚微。 数日前,蒋奕文当众主动承认罪名,并愿意与同年会考生一同入狱,还当场作出《天问》一文为考生们张目的才华与仗义,已经彻底俘获了这些考生。 他本还想着来日方长,等蒋奕文死了后再来图谋,却只等来了程贺主动承认罪名的消息。 他,竟是从此再无机会了吗? …… 在牢狱里呆了数日,众考生形容憔悴狼狈,衣衫也都破旧脏乱,脚步亦有着十足茫然。 近百名考生与入狱考生的家属们,甫一见要迎接的人出来,立即围了上去。 “蒋公子。” “牛公子。” “林兄弟。” “张兄。” “你们终于出来了,这些天可把我们都急死了。” “怎么样,在里头受了刑没有?现在情况怎么样?” …… 一群考生见了亲人与好友,当即激动地抱成了一团,喜极而泣地感叹着劫后余生的幸运。 待众人稍稍平静下来,牛远道这才望向众人:“现在外头情况究竟如何了,我们是怎么就突然出来了?” 一群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蒋奕文。 蒋奕文似有所料,朝众人摇头笑道:“都这时候了,诸位又何必与我打哑谜。” 众人这才笑着说出事情经过与昭仁帝的审判结果。 二十多名考生一时听得惊讶不已。 “礼部程贺主动承认了罪名?被判处了明日菜市口问斩?” “《天问》被卖了十万两?还要被刻在国子监前头的石碑上?” “咱们都有二百两银子补偿?” “只要殿试通过,蒋兄就是四品翰林院院士了。” …… 诸多消息里,最后一个消息无疑是最让众考生惊讶的。 牛远道捶着蒋奕文的胸口,打趣地道:“蒋兄,你这回可真算是平步青云了。三年后我考了进士入了朝,你可莫要忘记咱们同年会的情谊啊。” 这话是调侃亦是提醒。 一时无论是嫉妒羡慕惊讶,众考生们瞬间都反应了过来,笑呵呵地祝福着蒋奕文。 “我们以后可要唯蒋兄是瞻了。” “蒋兄一入朝便是四品院士,这可真堪称一步登天了,真是令我等自愧不如。以后同年会聚会,蒋兄可莫要忘了过来。” “苟富贵莫相忘,蒋兄不如明日程贺那狗贼问斩,咱们就去喝一杯如何?” “说得好!咱们同年会这么多年,无端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是该喝喝酒洗洗晦气了。” …… 在彻底认识到蒋奕文的才华与填土后,这近百名进士们已不复同年会成立之初的权衡利弊,是争着抢着要这同年会身份了。 蒋奕文广袖潇洒一展,朗声说道:“既然诸位同年诚心相邀,蒋某人岂有不陪同之礼。今日诸位都身心俱乏,先暂且回府休整。明日依旧是春风楼,同年会共聚一场洗晦,备战殿试之考。” 众人连连高声应和着。 场面热闹至极。 ——此时的这群考生并不知晓,此时此刻的四品翰林院学士之约,正是蒋奕文这未来在青史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权相,如传奇般的人生的起点。而他们亦将因今日的识相投靠受益匪浅。 薛青亦混在人群中应和着,眼神却愈来愈不甘。 到底是在牢里呆了好几天,众人聊了几句后都疲倦不已,纷纷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休整。 趁着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牛远道唤了一声蒋兄,对蒋奕文拱手提醒道:“蒋兄,虽然不知你与蒋二小姐是如何令庞相退让,让程贺大人主动承认罪行的。但庞相并非一个大度的人,这次损失如此之大,日后定会有报复。” “我深知蒋兄你的才华,只是庞相手腕老辣,非寻常人所能比拟,还请蒋兄一定要多加小心。” 蒋奕文心知他是好意,亦是拱手道:“多谢牛弟提醒,我自当小心他的手段的。” 牛远道这才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刚从臭号的伤中养好,他便被拖到了大狱里呆了几天,他的身体的确是有些扛不住了。 望着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蒋奕文含笑地将手随意搭在轮椅把手上,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 “令程贺主动敲登闻鼓承认罪行,明日斩立决吗?” “娇娇,当时你只和我说有应对庞相的办法,可没说这办法竟是如此漂亮狠辣呀。” “不过我喜欢。” “回去可得庆功。” …… 紧接着他一抬头,看见了匆匆来接他的长富与长贵。 见到蒋奕文平安,长贵长富二人先是神情一松,才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少爷,你快回去看看吧。” “听说您平安被释放,大长公主府的郑小姐,亲自带着嫁妆单子,到咱们府上和侯爷夫人提亲,要与您成亲了。” 第九百二十七章 惊鸿一面 平阳侯府。 待客花厅。 一名仆妇微微弯腰,给郑兰淳奉上了一杯雨前龙井,恭敬地垂头道:“郑小姐,老爷外出访友去了。科举鬻题案真相将将出炉,少爷与诸位考生们尚未释放,许是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府。” “您先喝一杯茶,稍事等待片刻。夫人已经得到消息,马上会过来接待郑小姐。” 一向潇洒不羁的郑兰淳,今日难得坐得收敛又规矩,双手接过了茶盏,朝仆妇略略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仆妇恭敬地退下。 郑兰淳浑身姿态才为之一松,轻轻举起了一个茶壶,就漫不经心般地扫视着四周。 待客花厅以素色调为主,窗外是一湖接天莲叶的绿影,入门是一个五松凌雪图的屏风,绕过屏风却是一个铺满雪白鹅卵石的小池塘,里头懒洋洋趴着两只大乌龟。 再往里的屋子摆设并不甚起眼,只在不经意的前朝书画、纵意对联、太平缸上的抒怀题字上,透出几分主人意趣。 “早就听说平阳侯是将门难得的才子,蒋公子与蒋二小姐皆有一副大才。今日一窥这蒋府摆设装潢,果有养出这一屋子才子的蒋府‘本该如此’之感。” 湖墨急得跺脚道:“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来看这些摆设物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竟以一个女子之身,主动跑到蒋公子家里来提亲了。” “虽说小姐您与蒋公子鸿雁传书半年,早已意趣相投心意相通,却始终是没彼此告知过身份的。要是待会儿与蒋公子见面后,他得知你是女子身份,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您该怎么办?” “再说了,便是心意相通也没有女子主动上门的理。虽说外头人人都传蒋少爷如今洗清了罪名,高中了状元,可谁知道消息是真是假。 “最后的最后,平阳侯府再怎么也只是一个侯府,比不得咱们大长公主府的门第,您这般主动岂不是自堕身价。” “要是蒋家人从此以这为把柄,故意拿捏打压磋磨小姐您,您不但在京城的名声会毁于一旦,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 郑兰淳摇晃着茶杯等她说完,才大喇喇地无趣摇头道:“湖墨,你跟了你家小姐这么久,才养得了几分机灵劲,不似那些被规矩礼教锈坏了的行尸,怎的一到了婚嫁之事就又打回原形了。” “你说今日我不该主动提这婚约,可见从未把我的话放心上。早在蒋公子科举时,我就已经说过我认定他这个人,要主动向他提亲。” “这话以后无论他是沦为阶下囚又或是高中状元郎,他这个人始终未变,与我的婚约何干?” “再者,女子为何不能主动?” “天下规矩都是人定的,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天下的枷锁都是自个儿给自个儿上的。” “旁人不敢破规矩,不敢开新路,不敢斩枷锁,我敢!” “我又不是没长着一双*腿,又不是没有自保自立的本事,若是蒋家上下又或蒋公子敢如此对待我,便是我郑兰淳看错了人,是他们人品低劣高攀不得我。我自管潇洒离开,在纵意人海寻觅下一个,过我的逍遥日子,让他人看着后悔不迭去。” 说罢她用玉色长萧点着湖墨鼻子。 “你这小丫头呀,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恨不得把用规矩把浑身都绑住。以后年纪大了,定是被自己活活给捆死的。” 湖墨说不过郑兰淳,却又实在担心,只好悻悻然地坐下。 忽然门外传来了纷至脚步声与仆妇们的见礼声。 “大少爷。” “大少爷,您平安回来了,这可实在太好了。” “见过大少爷,大少爷您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大少爷,客人就在里头呢。” …… 郑兰淳俊眉一挑,徐徐地坐直了。 湖墨亦绷紧了身子。 哐当—— 门被轻轻推开,轮椅滚动声与蒋奕文的问候声,隔着一道五松凌雪图的屏风,一齐徐徐地传了进来。 “听说郑小姐上门拜访,家父不在府内,家母正被琐事绊身,蒋某人特地来接待郑小姐。还望郑小姐不嫌轻慢。” 望着隔着一道屏风,显得影影绰绰的轮椅身形,湖墨松了好大一口气。 科举时,她的确是支持小姐与蒋公子的。可小姐行事实在太过大胆,她因为担心过度,对着蒋公子也多了几分警惕。 幸好这蒋家大少爷倒算是知规矩,没有因小姐的孟浪话语,就大喇喇地让人撤去了屏风。 如此若是婚事不成,小姐亦能保住几分声誉。 郑兰淳却轻眯起了眼,倏地站起身,径直转过了屏风,站在三层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蒋奕文。 “不轻慢。” “今日我本就是为了蒋公子而来,蒋公子亲自接待,又何谈怠慢一说。” “不知,蒋公子见了我,可否猜得我是谁?” 这话说得周围人都深感不解,纷纷对视一眼后,仍旧表情疑惑双目茫然。 郑小姐,来时不是自报是大长公主府大小姐吗? 这又猜什么身份? 湖墨当场眼前一黑,再顾不得其他,亦冲出了屏风,小声跺着脚道:“小姐!” 郑兰淳却未管其他人,只笑吟吟地居高临下看蒋奕文。 她鸦青长发用白玉发带高高束起,身着火红短打与黑色长靴,站在蒋奕文身前台阶上,不轻不重地用一根银色鞭子鞭柄敲打手心,姿态张狂又大胆。 蒋奕文亦仰头看她。 尽管回来见客前,先回青松院更过衣洁过身,在牢狱里呆了几天后,他容色依旧透着几分疲倦。 但因他始终含着温和笑容,泼墨般长发用一根玉冠固定,身着雪白广袖长衫与黑色长靴,坐在轮椅上时真真如一棵凌雪松。 空气中,二人目光无声对视着。 一人站高。 一人暗坐。 一人火红如烈烈火。 一人雪白若傲雪松。 彼此鸿雁写信相交近半年后,郑兰淳与蒋奕文都没有想到,彼此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竟是在这初夏时节,接天莲叶卷来的徐来清风中,形成了一个和谐又带着试探考量的构图。 忽然,蒋奕文露出一个微笑,望着郑兰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吟唱道:“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 郑兰淳亦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朗声接道:“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第九百二十八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首词名叫《山亭柳·赠歌者》,是一名年老色衰,生活凄苦的歌者,在叹述自己空有才华技艺出众,却生得身世命运悲苦。 后世文人常用这词来自比,空有满身卓绝才华,却囿于身世命运。了无知己的失落。 不仅郑兰淳重视与蒋奕文的知己传信,蒋奕文在与那人的书信相交中,亦产生了伯牙子期的知音相会感。 因而,他在与那人的书信中,曾罕见地真情流露地自苦,用过这首词自比过他的前半生。 ——空有满腹能倚马可待作《问天》的才情,数十年如一日苦练箭术的毅力又如何? 若无娇娇出手相救,治好了他的一身瘫疾,重给了他人生希望,他的人生将比这歌者更悲苦晦暗。 物哀自类。 真情袒露。 这或许是刚强的蒋奕文,人生头一次对人示弱自怜。 他的自怜并未被辜负,那人在回信里,并未如他人般用居高临下的同情语气安慰他,而是给他寄了一个新式的轮椅与马车设计图,和一本大周五岳山海的游记。 那人说这新式轮椅是她花了半年设计出的图纸。 若是成功后,或许将是如诸葛亮的机关牛一样的宝贝,有轻巧的轮子与履带,和木制的长臂,能让他无需第二人帮助的,轻巧省力地取物行走上马车。 马车亦是特地设计过,用一种新发现的黑乎乎的能燃烧的油驱动,速度极快且省力平稳,无需第二人策马。 拥有了这轮椅与马车,他等于拥有了走遍天下的‘自由’。 他从此更视‘那人’作唯一知己。 半年的书信交流中,蒋奕文曾经数次设想过那人的身份模样,却每每只哀叹于阅历匮乏无法勾勒。 他原是准备高中状元后,便问他的身份的。 谁知今日一见这火红张狂的郑兰淳,他便如同见到了那人活生生立在眼前。 故而他脱口而出这阕词。 只凭郑兰淳轻巧地对上了这一阙词,蒋奕文便断定了,‘那人’便是眼前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以知己身份相交已久,你我头次相见,郑小姐你主动上门拜访,我却没能第一时间赶到,让你空等了这么久,实在是我太过失礼。” 旁人并不知这其中关窍,再次听得云里雾里了。 什么知己? 什么相交已久? 什么猜测身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倒是湖墨惊讶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来回望着蒋奕文与郑兰淳,茫然地在心内喃喃道。 “在蒋少爷对小姐连是男女老少都不知时,竟真的只凭一阕词一次见面,就认出了小姐。可真是太稀奇了。” 郑兰淳潇洒地拱手回礼,却是拿着一份庚帖与一张嫁妆单子,朗声反驳道:“蒋兄你可说错了。我今日可不只是上门拜访的,而是上门提亲的。” “我的生辰八字庚帖与嫁妆单子都带来了。” “蒋兄可愿意收下。” …… …… …… 饶是知晓郑兰淳的来意,旁人一时都被她的豪爽手笔震惊了,半晌都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周围鸦雀无声。 蒋奕文却是轻轻一勾唇,再次拱手欲说什么。 背后忽然再次接连响起问好声。 “夫人。” “夫人。” “夫人。” …… 却是蒋安氏带着丫鬟仆妇们到了。 蒋奕文转身朝蒋安氏行礼,郑兰淳亦从台阶上走下来,朝着蒋安氏行了一个福礼。 “母亲。” “大长公主府郑兰淳,见过蒋夫人。今日贸然造访实在失礼,还望蒋夫人勿怪。” 蒋安氏朝蒋奕文点了个头,又忙上前搀起了郑兰淳,将她引到了椅子上坐下:“郑小姐,今日小女妙妙贪凉吃坏了肚子,我刚哄她吃了药,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让你等了这许久,本应是我先道歉才是。” 她再看向郑兰淳手中的庚帖与嫁妆单子。 “方才我听门房说,郑小姐今日亲自等侯府的门,是来朝我们文哥儿求亲的。当时我只作他们是玩笑话,没想到郑小姐竟真的是……” 郑兰淳刚欲说话。 蒋奕文便朗声道:“母亲听错了。我与郑小姐相知许久,早已彼此互为知己。今日本是我主动向郑小姐提亲的,只是郑小姐性格爽快又与我心意相投,不欲花时间在繁文缛节上,才带来了这庚帖与嫁妆单子。” 他朝背后一伸手,高声潇洒展袖道:“长富长贵取纸笔来。” 长富长贵忙去取了纸笔。 屋里的人皆面面相觑望着蒋奕文的动作。 不多时长富长贵取来了纸笔,蒋奕文亲自铺开纸张,行云流水般地挥毫畅墨。 直到半个时辰后,他才落下了一笔,拎着未干的文章,双手奉给了郑兰淳。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日本是蒋某人对郑小姐倾慕已久,情之所至贸然失礼相约。却是失礼没能准备好聘礼单子。” “陛下买我一篇《问天》花了十万两。这一篇纸笔固然是比不得十万两白银,但亦是情意切切。蒋某人将它暂且抵作聘礼,还望郑小姐莫要嫌弃。” “三日后,蒋某人必将携庚帖与聘礼单子,亲自上大长公主府的门,与郑小姐共定姻缘。” “请问郑小姐可愿意。” …… 郑兰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有些呆住了。 是她先主动联系蒋奕文的,她未觉得自己主动提亲动作不妥。在蒋安氏问时,她是准备坦荡荡回答的。 她没想到蒋奕文将事情全揽了过去。 她并不在乎外界舆论与规矩。 她却看得出一腔真心。 蒋奕文是只想对她好的,故而愿意替她承担下这失礼之过,免她受任何他人指摘。 她不怕。 与他仍要保护无关。 这份心意令她心中一颤。 郑兰淳下意识地看向蒋安氏。蒋安氏温和笑道:“郑小姐才华出众行事潇洒,又与文哥儿心意相投,这次本是我们侯府高攀了。我相信侯爷是不会反对的。” 得了肯定答复后,郑兰淳低头望着被捧到手边的纸张,深吸一口气,接过展开一看,却是一篇辞藻华丽文采精华,世间难见的《赠知己书》。 她匆匆扫了一眼后,将纸张小心翼翼卷起收好,忽然狡猾地一笑后,转身背手潇洒地离开。 “这一篇文可够换我三个嫁妆单子里的东西了。” “蒋奕文,这回你可亏大了。” “三日后,我在大长公主府等你。” 第九百二十九章 庞相府。 低矮的墨色残云从天穹深处遥遥坠下,外头下着瓢泼暴雨,雨声噼里啪啦砸在瓦间。 庞仲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盘坐在雨线织成的雨幕前,遥遥地望着远处阴沉天空。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父亲。” 已洗漱更衣收拾干净的庞亦彬,无声立在了庞仲身后,目光在庞仲已显出老态的佝偻背影上停留片刻,才微微垂下了头。 庞仲并未说话,只望向了门口方向。 下一瞬果有一个小厮匆匆从门口跑进来:“庞相,两条京城最新的情报。” 庞仲掀了掀眼皮。 小厮觑了一眼庞亦彬神色后,才小心翼翼地弯腰道:“第一条是,一刻钟前,程大人已被处斩了。小的已派人去收敛程大人尸体了。您看?” 庞仲淡淡地道:“找个风水宝地葬了他,再善待他的妻儿。去问一问他的大儿子,若是他愿意可以到我身边当差。当年他父亲也是如此成长的。” 小厮恭敬应是,再抬起了头道:“第二件事是陛下又提拔平阳侯府了。中午时宫里传来了消息,因为苗疆圣女阿青璞觊觎圣驾的事,陛下似乎打算动一动苗疆,正想着派人带兵去交涉。而这个人选可能是平阳侯和武冠侯。” 庞亦彬皱眉道:“平阳侯虽出身将门,却只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够带兵。” 小厮瞥着庞亦彬神色:“十数年前,蒋家大老爷与徐国公一同出战苗疆,但都战死苗疆尸骨无存。蒋家因此与苗疆结下了世仇。这次似乎是蒋家二老爷主动要求去南疆的。再说武冠侯骁勇善战,若蒋二老爷只挂军师之名,不影响战场事宜,亦未为不可。” 庞亦彬还欲说什么。 庞仲淡淡问道:“你是说平阳侯可能会再掌兵?” 小厮声音愈发胆怯了:“坊间似有人这般猜测。” 这一回连庞亦彬都沉默了。 自从蒋家大老爷战死后,蒋家只剩蒋二老爷与蒋三老爷支立门户,虽名为将门实则并无半分兵权。 武将无兵权便不足为惧。 可在庞相府与蒋家成为死仇后,庞仲府损兵折将沦为笑柄,蒋家却反而掌了兵权? 这庞相府可真成了京城的大笑话了。 庞亦彬神色不禁难看起来。 倒是庞仲更稳得住,只略一点头,便淡淡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厮才恭敬离开。 庞亦彬微微垂下了头:“父亲,这次都是孩儿的错,让父亲遭受这么大的损失,前期准备化为乌有不说,还让跟着父亲多年的程大人丢了性命,蒋家得到了如此发展。孩儿有罪,还请父亲责罚。” 庞仲瞥了他一眼,才淡淡地道:“责罚谈不上,你是相府的希望,程贺虽然重要,却是比不得你一份毫毛的。只是你要记住这次的教训,下次决不可再莽撞了。” 庞亦彬恭敬应是。 庞仲朝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你母亲这段时间很是想你,你可以去看看她。” 庞亦彬却迟疑着道:“父亲,如今相府遭遇了这么大打击,正是百废待兴时,我一时亦不方便在外头露面,在家里索性闲着无事可做,不如就来接手这一摊子吧。” 话音落地是寂静。 庞仲偏头看向了庞亦彬,一言不发地轻眯起了眼。 那一片刻里,廊外噼啪雨声都似带上了胆怯。 庞亦彬坚持了片刻,才垂下了头:“对于相府的事情,父亲定然早有其他安排,是孩儿冒失了。孩儿再也不会打破父亲的布置了。” 庞仲这才扭过了头,再次淡淡地道:“去吧。” 仆人撑来了一把油纸伞,庞亦彬借着伞的遮挡,转身转入了滂沱到迷人眼的雨幕。 身后,庞仲轻轻转起了一串佛珠,再次眯起了眼。 · 蒋家三房新宅。 噼里啪啦—— 响亮的鞭炮声响起,紧接着一顶小红轿子,被轿夫从小门抬了进来。 身着红色喜袍的三老爷在前堂喝得烂醉,拿着一个酒壶,歪歪扭扭地往新纳的小妾处去。 自从拿到了八万两银子,他第一件事便是抬外室入门。 今儿个是正日子。 三老爷才走了一两步,突然瞥见了门口有一小厮,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他歪歪扭扭地伸出手,用酒瓶指着小厮道:“你!今天老子大喜,你摆着个脸做什么呢?恶心老子是不是?” 小厮慌得忙跪了下来:“老爷,老爷,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只是小的打听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爷。” 三老爷酒气熏天地哈哈大笑:“消息?这京城还能有什么消息,总不会是那瘫子洗清罪名,从狱里出来了吧。” 小厮胆怯为难地抬头。 在小厮迟疑的犹豫中,三老爷意识到了什么,未拿着酒壶的手扇了小厮一巴掌:“你这兔崽子胆子大了,这种消息都敢玩儿爷?” 小厮拼命捂脸摇头:“老爷,小的不敢骗您啊。消息是真的。昨日程贺大人敲响了登闻鼓,亲自向陛下承认了罪名。今日陈学士和大少爷与二十多名考生就被释放了。大少爷被陛下应允殿试过后,入朝便是四品翰林院学士。且他那篇《问天》被陛下买了,足足花了十万两银子……” 三老爷将酒瓶一扔,抬脚就欲要踹飞这‘大胆撒谎’的小厮。 十万两? 开什么玩笑! 他好不容易分了一趟家,连带着摊上了奉养太夫人,才得了八万两银子。 那瘫子一幅画就卖了十万两银子。 开什么玩笑! 这一脚尚未踹出去,又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滚进来:“老爷,老爷,我方才在街面上听说了一个消息。陛下有意再攻打南疆,人选除了武冠侯外,可能还有平阳侯。” 三老爷刚欲嗤笑一声,并未发现其中深意。 小厮小心翼翼补充道:“因为这个消息,坊间有人说,可能侯府能够重新掌兵……” 哐当—— 三老爷的酒壶摔在了地上,砰地裂成了四五瓣。 虽然贪图享乐五毒俱全,三老爷成长于将门之家,是懂得武将掌兵的意义的。 自蒋家大老爷病逝以后,纵然蒋侯爷颇得陛下信任。但不能掌兵的平阳侯府,在不少武将世家心内,地位仍是逊于从前几分的。 如今,平阳侯府竟又要掌兵去南疆了? 而他竟在这前夕分家了? 第九百三十章 让她好好地病一病吧 三老爷被吓清醒了。 他顾不得摔破在地的酒壶,亦顾不得新抬入门的小星了,扭头直勾勾地望着小厮:“你、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哄我?” 小厮都快吓哭了:“老爷,事情是不是真的,您出去一打听便能知道。小的哪儿有胆儿骗您啊。” 三老爷双目发直地喃喃着:“掌兵,这可是掌兵啊。若侯府真的能再次掌兵,这里头的油水可大了……” 然后他露出垂涎之色,猛地一甩袖,大步扭头就走:“走,咱们回侯府。去找二哥问问这件事。这可是侯府的大好事,我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不好好地问清楚,帮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二哥分担分担呢。” 小厮迟疑道:“可老爷,咱们不是已经与二房分家了吗?” 三老爷回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懂什么。二哥是仁义的君子,纵然明面上分家了,侯府发达后还能少了我的好处?” 小厮登时瞠目结舌。 三老爷却不再管他,扭头急吼吼地就朝门外走。 但…… 新宅大门一打开,三老爷的腿就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门口。 黑袍下摆染血的刀七,背着一把巨大黑剑,闻声扭头瞥向三老爷,冷然直视了三老爷片刻,才略略弯腰行礼,递过了一张帖子。 “三老爷,暗卫刀七奉我家夫人之命,给您送帖子来了。三日前,蒋家大少爷平安出狱,并在昨日顺利地通过了殿试,平阳侯欲要办状元宴。作为蒋家大少爷的三叔,我家夫人望您届时能到府上喝杯酒水。” 只说了让三老爷喝杯酒水,却未提去府上小住作客,或以亲三叔身份帮忙操办宴会…… 言外的排斥疏离之意可谓彰显无遗。 三老爷显然亦听出来了,登时摆架子地拉下了脸:“怎么说我都是那瘫子,文哥儿的三叔,文儿哥办状元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喝一杯酒水呢。你是刚出来办差的吧,连传个话都不会了……” 他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刀七状似无意地抽出了大背刀,刀尖朝下渗出了一串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刀七似是察觉他声音顿住,拿出一张帕子随手擦了擦,淡淡地抬眸看他:“三老爷抱歉,这世上痴心妄想,想要鸠占鹊巢的人太多了。刀七来之前在一处巷口,碰见了一只不知所谓的野狗,跑到人家里争食,还欲要害掉那家幼子,我便顺手提刀斩杀了。未来得及清理就染血来见您,实在是太失礼了。” “对了,三老爷您方才似乎有话要说?” 三老爷盯着他手中滴血的剑,拼命咽着口水,不自觉地退后三四步:“没没没事了,我现在没有话说了。” 刀七将剑缓缓插入了剑鞘,再抬头望向三老爷:“三老爷,既然请帖您已收到了。刀七便回去朝我家夫人复命了?” 三老爷朝小厮使者眼色,示意小厮赶紧接过请帖,人一个劲地往后退:“东西我都收下了,你快回去吧。” 待刀七转身离开,三老爷才惊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忙躲到了门内,连连喊着:“快关门快关门。” 直到亲眼看着门被关上,他才腿脚一软地坐在地上。 “乖乖,派了这一个煞神来警告他,那小丫头也太狠了吧。” 什么遇上了不知所谓鸠占鹊巢的野狗,分明是专程来用野狗实例来警告他的。 蒋明娇,这丫头是把他回侯府的路堵死了。 若是在三天前便罢了,得了八万两银子的他,才不稀得理会即将倒霉的侯府。 可侯府翻身了! 谁能想到呢,卷进了科举鬻题案,还被庞相针对的蒋奕文,居然能走了狗屎运,遇上了脑袋打结的程贺主动承认罪行,又碰上了陛下发了疯似的奖赏和补偿。 一个今科状元,未来的翰林院四品院士。 一个备受圣眷的平阳侯府,未来极有可能要重新掌兵。 侯府真真是要发达了。 可他偏在这时候分家了,还被人捏住了承诺,再也回不去侯府沾光了。 难不成从此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平阳侯府发达,却只能在一旁流口水了? 这一瞬,三老爷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一巴掌扇醒七天前,闹着要分家的自己。 可是已经晚了。 这时,一个身着粉衣的年轻貌美女子,娉娉袅袅走到三老爷身旁,温声地跪下替三老爷擦汗道:“老爷不必忧心,侯府只是一时侥幸得意罢了。以老爷的雄才大略,成就比二房更大的伟业,只是欠缺一个时机而已。届时便是那蒋家二房巴着老爷了。” 此人恰是蒋三老爷今日新娶的小星。 这话说到了三老爷心坎里。他嫉妒地咬牙切齿道:“他蒋端方也不过是仗着和陛下有伴读之情谊罢了。若是当年被送入宫的是我,今日这侯府本该是我的。” 年轻女人温柔一笑:“既如此,老爷有没有考虑过,要另起一番大事业来令众人改观?” 三老爷神情一愣,抬头望向了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莞尔一笑,附耳在三老爷耳畔道:“老爷,奴家不才,娘家兄弟却是有一个发财法门,只是缺一些本钱……” · 与此同时。 三房。 淑娘端坐在梳妆镜前,用手温柔抚摸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将其压得平平整整,她才放在了带锁的百宝匣内。 门外一个丫鬟敲了敲门:“夫人,京城有了大少爷的新消息……” 淑娘平静听完:“太夫人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丫鬟摇头:“听您的吩咐,我们早早派人盯着太夫人那边的人呢。太夫人如今在养病,来不及在府里安插人手。他们至今没找到机会出府,应当是不知道这些事的。” 说来还要感谢三老爷。 太夫人在老平阳侯府势力盘根错节,她纵然生了七巧琉璃剔透心,也无法渗透其中。 但分家到新宅却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掌权。 如今太夫人却再是控制不了她了。 淑娘淡淡地点头,从梳妆台上抱出一个小匣子,拿出一个小瓷瓶:“去把这药拿给厨房,令他们加在太夫人的药里。” 丫鬟低声应是离开。 淑娘这才扭头看向镜面,露出了一个快意笑容。 大少爷洗清罪名高中状元,二小姐想必是不希望太夫人去打扰的。 既然如此,她就让太夫人好好病一场好了,算是稍微报了她对贞娘的那些恶。 第九百三十一章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 平阳侯府。 青松院。 因为殿试结果出炉,蒋奕文高中状元的好消息,青松院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一见蒋奕文身影出现在门口,丫鬟仆妇小厮们纷纷恭敬问候不迭。 “大少爷,恭喜恭喜。” “大少爷,恭喜高中。” “大少爷,今儿个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 身着状元红袍的蒋奕文端正坐在轮椅上,一一朝众人含笑点头,朝长富长贵使着眼色。 长富便朗声笑道:“今儿个少爷双喜临门,青松院上上下下都赏三两银子。” 哗—— 丫鬟仆妇顷刻沸腾了,道谢声祝贺声不绝于耳。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含笑打趣声。 “大哥,您今儿个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见人就大方地散财。不过怎么没见给我这妹子一个大礼?” 蒋奕文含笑扭头,便见着一袭水红绣缠枝花马面裙的蒋明娇,如同一只眯着眼的狡猾小狐狸,抱胸倚在门框上,理直气壮地摊手讨赏。 蒋奕文将轮椅摇了过去,含笑用力点着蒋明娇额头:“你这妮子,你大哥少了别人的礼物,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蒋明娇娇横地哼了一声,矜持地昂起了头:“就怕某些人娶了嫂子就忘了妹子呢。” 蒋奕文摇头失笑:“就凭你这小妮子如今强横语气,你家大哥忘了谁都不敢忘了你。” 蒋明娇这才算满意。 她本就只是与大哥撒娇,并无半分吃醋之意,也对郑兰淳惺惺相惜,非常认同她当这个嫂子,当即便笑问道:“瞧大哥这春风得意的模样,今日去大长公主府提亲,定是得了好消息了?” 今日是殿试放榜。 但京城人人口耳相传的,却非今科状元的归属,而是蒋家大公子在荣登状元位后,未曾第一时间领了陛下的封官圣旨,而是立即带着状元功名去了大长公主府,朝郑家大小姐提亲的风*流壮举。 无论是否知道内情的,都不得不感叹一句,蒋家大少爷不要官位要佳人,实乃是少年风流动人心。 蒋明娇是知道郑兰淳主动上侯府提亲的。如今这般问起结果,只是为臊一臊自家大哥。 岂料蒋奕文却不是个脸皮薄的,坦坦荡荡地道:“已经与大长公主府定好了。从现在开始,侯府会与大长公主府走三媒六娉,三个月后为正式婚期。” 他复又皱起了眉:“只是陛下似乎有意要父亲和小阮去攻打苗疆,不知时间上是否来得及。” 他说着抬头看蒋明娇:“娇娇,陛下是真的想收服苗疆吗?” 蒋明娇正色点头:“昨夜陛下招了侯爷去宫里,一起商讨过这件事。陛下的意思是,昔年大成帝国全盛时是一统中原的。高丽、苗疆、突厥皆是其领土或附庸。” “大周朝建朝之初,因连年征战导致国穷兵弱,无力收服这三国也便罢了。如今大周已养精蓄锐地承平十数年,有了一战之力。或许可以试着开始收复三国其一了。” “苗疆,因苗疆圣女阿青璞的觊觎圣驾而师出有名,实力又最为微弱,是最适合的目标。” 蒋奕文若有所思地点头:“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陛下看似宽和大度,实则颇有一番野心,有这想法也不意外。” 蒋明娇又顿了顿,才望着蒋奕文道:“这是明面上的理由,陛下也与侯爷坦言过另外一个理由。” “他怀疑这三国与庞仲皆有暗中勾结。” “他打算打草惊蛇,探一探庞仲的底牌。” 蒋奕文沉默片刻,才沉声道:“我明白了。” 他抬头望向蒋明娇:“大军何时出发,和我们一起吗?” 我们,指得是他与蒋明娇二人。 早在陛下下动苗疆决心时,蒋奕文与蒋明娇就曾决定要走一趟苗疆,探寻小五的下落,将这名流落在外的蒋家姊妹带回来。 如今陛下既然打算令大军赴苗疆,他们跟着大部队,自然是更加安全,也便于隐蔽行踪。 蒋明娇摇头:“陛下正在暗中调配人马粮草,最快也要半个月后。” 蒋奕文点头。 半个月,并不算慢了。 他再抬头望向蒋明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娇娇,听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让人调查苗疆事宜,可有什么收获?” 蒋明娇*点头:“有。” 她拿出了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递给了蒋奕文说道:“第一件事是苗疆最近在选拔新一任圣女,如今苗寨三十六分寨都在往中寨送着女孩,进行这一任的圣女选拔。” 蒋奕文疑问道:“阿青璞只是在牢里失踪了,并未确认一定是殒命了。苗寨不继续派人营救便罢,这就要进行圣女选拔了?苗疆对于这名圣女是否太不重视了吧。” 蒋明娇摇头:“我只是得了这些情报,其中内情却知之不深。” 蒋奕文陷入沉思。 蒋明娇手指点着桌面,面庞严肃地道:“第二条消息事关苗疆形势。苗疆一共三十六分寨,由中寨统一震慑管辖。以前中寨实力强横,压得三十六分寨说不出话,苗疆便一派和平。但如今中寨不知为何实力衰微了太多,底下三十六分寨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几年来,三十六分寨小动作不断,最近更是把手伸到了圣女选拔中。听说三十六分寨护送圣女候选人的队伍,都曾经被偷袭过。有一些还已被全杀了。” 端坐在轮椅上的蒋奕文有趣地挑眉:“狗咬狗么?这倒是一出好戏了。” 蒋明娇想到了最后一个消息,神色愈发地凝重,正色望向蒋奕文:“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蒋奕文抬头笑道:“我们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娇娇何时这么扭捏了。” 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有人曾经在中寨看见大伯了,还活着,但是状况非常不好。” 蒋奕文失声喝道:“真的?” 蒋明娇沉声道:“我并不知这消息的真伪。但若这条消息有三分可信,我们都必须要尽快出发,去苗寨救回大伯才行。” 蒋奕文斩钉截铁道:“这是当然。” 他刚欲再说些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了长贵的禀告声:“少爷,长房的陈妈妈来寻小姐了,说是三小姐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可能是去苗疆了,请咱们小姐务必救一救三小姐。” 第九百三十二章 救命 平阳侯府。 长房。 潇湘筑。 窗外映着一棵高大梅树,绿影如伞冠般打在半开窗纸上。窗内,蒋奕文坐在正厅轮椅上,拿着一封雪白的短信,不动声色地皱眉查看。 蒋明娇则神色凝重地检查着一个包裹。 陈妈妈跪在二人身前,已惊慌失措到哭得不成人形:“昨日一大清早起,小姐恹恹地就说不大舒服,只让我们把饭放在门口,她要一个人静一静,不许任何人打扰。” “大少爷,二小姐,你们是知道我们家小姐性子的。她一向敏*感孤傲又心思重,我以为她又想起了大老爷和夫人,为失踪未归的五小姐伤心,就没让人去打扰她。” “直到今天下午,大少爷的好消息传回了府。我想着大少爷高中状元是阖府的大喜事,无论如何,小姐都须得亲自去一趟道喜,就敲门想请小姐出来。” “谁知这门忽然就敲不开了。” “奴婢怕小姐一时有个意外,就强行打开了门进去。谁知道,就只看见了这一封信……” “她竟一个人去了苗疆救五小姐了。” “苗疆此去距离京城足有上千里,山高路远危险重重。三小姐身为娇女儿,可是连京城都没有出过啊,奴婢怎么放心得下。” 陈妈妈涕泪如雨下,朝蒋奕文与蒋明娇砰砰砰地连连磕头:大少爷,二小姐,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求你们发一发大慈大悲,救一救我们家小姐吧。” 曾经在被捉了现行后,被蒋明娇质问时都毫不示弱的陈妈妈,此刻为了放在心尖上小主人,终于放下了骄傲跪拜。 蒋奕文与蒋明娇皆一侧身,躲过了陈妈妈的跪拜。 待陈妈妈抬起了头后,蒋明娇才弯腰将人搀了起来:“陈妈妈,我答应过你会与兄长一起去南疆,将小五救回来就不会反悔。实不相瞒,陛下已有派兵出征苗疆之意,或许本月内便可拔兵,我与兄长本欲借这次机会同去的。” “但既然三妹妹如今有危险,我与兄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陈妈妈反手握紧了蒋明娇手腕:“二小姐,你说的是真的。朝廷真的有攻打苗疆之意?” 蒋明娇*点头道:“可能性极大。” 陈妈妈喃喃自语道:“这可太好了。” 若是有朝廷大军接应,小姐安危应能有些许保障。 这时蒋奕文扬起了手中短信,沉声地问道:“三妹妹在这封信上说,她原本筹备了已有一年,并未打算在这时候出发,是因收到了一封带着五妹妹血手印的求救信,才贸然决定去苗疆的。” “那封信在哪儿?” “三妹妹一向深居简出,常年呆在侯府的她,又是从何得到这封信的?” 陈妈妈摇头:“奴婢不知信在哪儿。发现这封告别信后,奴婢就让人仔仔细细找过屋子了,并未发现那封带血手印的求救信。许是被小姐贴身带着了。” “还有这几日,小姐并非一直在府里。” 蒋明娇抬头望她。 陈妈妈解释道:“小姐毕竟也到年纪了,实在该相看起来了。这两三个月里,二夫人便带她去参加了好几个宴会。” 蒋奕文目光警惕:“都去过了哪些家?” 陈妈妈迟疑道:“有京兆府尹邱府尹家,城东的陈阳伯家、还有皇后娘娘娘家徐家,与我们夫人的娘家学士府,城西的裕亲王家。” 在两三个月内,参加了五六家宴会。 这足以证明蒋安氏对安排蒋明婵的婚事是上了心的。 连一向对蒋安氏颇有意见的陈妈妈,说起了此事也不得不承认道:“这其中有几家只是二夫人的私交。二夫人在小姐婚事上,并未亏待于她。” 蒋明娇只是与蒋奕文对视了一眼。 这五六家与侯府都是知根知底的旧识了,明面上根本没有理由害蒋明婵。 侯府才借与三房分家机会,彻底清理了一批探子,人员都算得上干净。 那蒋明婵究竟是在何处得到求救信的呢?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蒋奕文将告别短信折好,当即立断甩袖道,“多说无益。三妹妹现在还在赴苗疆的路上。我们必须尽快地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危。” 他看向了蒋明娇。 蒋明娇立即心领神会,亦是果断地道:“在一得到消息后,我就让刀七回去通知阮靖晟了。待会儿阮靖晟会来侯府一趟。” “陛下出征苗疆之意八成为真,阮靖晟暂时要留在京城筹兵。我会交代让他与我一直保持联系。待会儿我会让人收拾行李,明日我与兄长便可以出发。” “到了苗疆,我们找到了三妹妹五妹妹后,可以先行潜伏下来,充作探子打探一下苗疆情况。等阮靖晟大兵到了后,再一同与他们里应外合,攻下苗疆后离开。” 蒋奕文一口答应下来:“娇娇想得十分周到,暂时就先这么办。” 陈妈妈听出了二人计划中的认真,一瞬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抓着蒋明娇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谢谢,谢谢大少爷与二小姐,若是三小姐与五小姐能够平安回来,我一定会给大少爷二小姐点长明灯,一辈子吃斋念佛。” 蒋明娇摇头道:“吃斋念佛就不必了。若是陈妈妈您真的想感谢我们,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在府里,帮我们把三妹妹的丫鬟们审一审,看一看她究竟是在何处找到这一封求救信的。” 事关蒋明婵的安危,陈妈妈自然是迫切不已地答应了。 蒋明娇的动作非常快。 当天晚上,白术刚帮她收拾好行李,阮靖晟便来到了平阳侯府。 二人商议一番后,由蒋明娇带走了刀二刀五、傻雕与两个暗卫小队。和蒋奕文带领的蒋家暗卫一起,一众人乔装成了一个药材商队,踏上了去苗疆的路途。 因蒋明娇早就调查过苗疆,一路上除却偶有几个宵小造次外,路途上还算平安顺利。 只是一众人一直未能寻到蒋明婵的下落。 她似凭空失踪了。 一直行到了靠近苗疆的一处山间,蒋奕文命令队伍停下休整,派了一部分巡视驻地安全,一部分人去打水做饭,另一部分人去附近集市采买一些日常用品。 一众人团团忙碌起来。 这时众人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呼叫声:“救命……” 第九百三十三章 因苗疆巫蛊传闻的神秘可怖,中原人向来对其避之唯恐不及。这一处山林远离中原腹地,距离苗寨只一江之隔,又因地形险要出产不丰,平日是少有人来的。 这一声求救因而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亦迅速反应过来。 “有人!” “这声音似乎是在叫救命?是谁出了什么意外?” “荒郊野外,谨防有诈,大家都多加小心。” “保护夫人与蒋少爷。” 不等声音再响第二声,刀二便冷着脸抽出了佩刀,挡在了蒋明娇与蒋奕文身前,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众人。 “留一半的人在此处保护夫人与蒋少爷。刀五,你带一些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 跟着阮靖晟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暗卫们皆是训练有素的。在刀二吩咐的一瞬间,他们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了。 片刻后,一个暗卫回来禀告道:“夫人、蒋少爷,刀五首领让属下回来传话,在山涧里发现了两具尸体,和一个几近昏迷的女孩。女孩的年岁与身形皆似三小姐,还请夫人与蒋少爷前去查看。” 蒋奕文与蒋明娇对视一眼,迅速起身跟了上去。 皆似蒋明婵? 什么叫‘似’? …… 山涧里。 两具身着苗疆传统服饰的中年男人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旁边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身形伶仃消瘦气若游丝的女孩。 尽管那女孩身着苗疆传统珐琅蓝袍子,头戴着花纹繁复的银饰,容貌亦不似中原人,浑然一个土生土长的苗寨女子,蒋明娇仍第一眼认出了她身份。 “三妹妹。” 她将蒋明婵搂入了怀里,探了探她的脉搏后,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到蒋明婵口中,才抬头对蒋奕文道:“没受太大的伤,只是连日担惊受怕与力竭,一时体力不济才晕倒了。” 蒋奕文松了口气,目光又落在了蒋明婵脸上:“三妹妹这是……” 蒋明娇神色复杂:“这是易容术。” 早在蒋明姝失踪时,蒋明婵便在一阵失魂落魄后,主动找到了蒋明娇求助,要了一批苗寨的各类传闻与秘术的资料。 因不忍拒绝蒋明婵的难过,蒋明娇便给了蒋明婵一些资料,其中便有易容术的皮毛。 易容术其实极难。 若无足够配药天分与刻苦学习的耐心,哪怕有人手把手地教,学习者都不一定能学得登堂入室。 但蒋明婵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学得颇有几分火候了。 她是认了真的。 为了让蒋奕文彻底安心,蒋明娇趁着蒋明婵吃了药,陷入了安眠时,拿出了配好的药水,轻轻擦拭着蒋明婵的面庞。 片刻后,蒋明婵缓缓露出了真容。 蒋明娇再偏头看向旁边两具尸体,神色凝重地道:“能想到用易容来遮挡身份,难怪我们一直寻不到她。只是不知这两人与她是如何相遇的,又是敌是友。” 答案是在当天晚上出炉的。 吃过了药又好好睡了一觉后,蒋明婵悠悠地醒了过来。 她显然并未弄清状况,抬头望着蒋奕文与蒋明娇时,第一句话居然是喃喃自语地说:“大哥,二姐姐,我是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下了阴曹地府了,那你们怎么也跟过来了?” 蒋明娇*点了一下她脑袋:“傻丫头,什么阴曹地府的,我们都好着呢。你呀,这几天就跟在我们身边好好养伤,也能活得好好的。” 蒋明婵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她眼眶一红,当即扑到了蒋明娇怀里:“二姐姐,我不是在信里说,让你们不要来找我的吗?苗疆太危险了,我一个人过来救小五就够了,你们不应该过来的。” 蒋奕文敲了一下她脑袋:“什么我们不该过来。小五失踪的事,你以为阖府就你一人上了心?我和你二姐姐早就计划好了来苗疆救小五,只是在知己知彼地收集苗疆的情报而已。你这小妮子是小五的姐姐,我们就不是小五的亲人了,就只许你来救小五,旁的人就没这资格了。你这小妮子好生霸道。” 长兄如父。 虽然不是同胞亲兄妹,此刻的蒋明婵仍被蒋奕文教训得抬不起头,委屈胆怯地垂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蒋奕文这才冷哼一声:“说罢,这些天你究竟去哪儿?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让我们怎么一直都找不到你。这两个人又是哪儿来的?” 蒋明婵一个小女孩,一路从京城到了苗疆,又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已是身心俱疲。 此刻见到了亲人,她如见到了依靠,不敢有半分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这些人都是下江三十二寨的人。这些天苗疆好像在进行圣女选拔赛。苗疆三十六分寨,每个寨子都要送一名圣女候选人过去。” “下江三十二寨本来是准备了三名圣女候选人的,但三名圣女候选人都陆续在路上被人刺杀了。” “听这些人说,动手的是其他分寨的人,为的是尽早铲除其他对手,帮助自己苗寨的圣女候选人夺得圣女之位。” “在接连失去了三名圣女候选人后,下江三十二寨被气疯了。他们自然是不甘心退出圣女选拔的,但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名精心培养的女孩了,容不得再有闪失。”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我,觉得我年貌身段都对得上,就强行劫持了我,让我在扮演他们的最后一名圣女,保护正暗中去中寨的真正圣女候选人。” “方才,我们便是又遇上了一次刺客。” 蒋奕文与蒋明娇听完都不动声色皱眉。 蒋明娇瞥向两具尸体:“这二人亦是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人?” 蒋明婵神色复杂地点头:“除却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下江三十六寨首领外,其余人并不知道我假冒的身份。苗疆的人对本寨圣女极为忠诚,在方才遇上了袭击时,若无他们为救圣女的拼死相护,我只怕已经死了。” 刀五冷嗤一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不到昔年强大的苗寨,亦已内斗成了这样。” 听了这句话,蒋明婵忽又想到什么,迟疑地抬头看蒋明娇道:“还有一点,这些天苗寨里,似乎有人在找我。” 第九百三十四章 望着众人疑惑神色,蒋明婵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点破道:“他们找的是平阳侯府三小姐蒋明婵,而非我如今扮演的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候选人。” 一时听明白了的人,皆露出惊诧之色。 连蒋奕文都皱了皱眉。 与同样蹙眉的蒋明娇对视一眼后,二人眸光里皆有了计较。 蒋明娇沉声道:“三妹妹,你的意思是苗寨里有人知道,平阳侯府的三小姐来苗寨了,并且在大力寻找你。” 蒋明婵略显迟疑后,坚定地点头道:“是。” “我一路是乔装打扮易容,假作一个探亲的孤女,跟随着逃荒队伍到了附近。但是在入城门休整的时候,我发现了有人在暗中,拿着我的画像找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便没有进城而是选择了投靠村户。紧接着我在准备偷潜入苗疆时,遇上了这一群下江三十二寨的人,被他们撸去当了假圣女候选人。” “在跟着下江三十六寨的人时,我又发现了有人在苗寨里头,拿着我的画像寻人,还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是京城平阳侯府的三小姐。” “我听他们说,这是来自中寨圣女的命令。” 刀五脱口而出道:“苗疆圣女阿青璞不是已经在京城大牢里失踪了吗?她竟是已回到了苗疆吗?那苗疆又为何要进行圣女选举?” 蒋明婵轻轻摇头:“我并不知道内情。” 蒋明娇看了一眼蒋奕文。蒋奕文朝她轻轻地点头。 蒋明娇再看向蒋明婵:“三妹妹,你在告别信中说,你是得到了五妹妹的求救信,才打算来苗寨救人的。你能告诉我们,你是在何处得到这一封信的吗?” 蒋明婵点头道:“那天我先跟着二婶,在皇后娘娘母家作客回府。回来的路上我遭遇了惊马,再然后我就在马车里发现了那封求救信。” 她说着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蒋明娇,苦笑着说道:“大哥二姐姐,你们或许会觉得我为一封来路不知的信就孤身一人跑到苗疆救人,实在是太冲动太愚蠢了。” “但我知道这封求救信是真的。” 蒋明娇展开了那封求救信,上头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姐姐,好多虫子,我要死了,救我。” 下头是一个血迹已然干涸发黑的小掌印。 “这是小五的掌印。” 蒋明婵指着那血迹发黑掌印,眼眶通红却强撑着冷静地:“小五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天生比常人短一截,且虎口处因摔下过树,留有一个大疤。这些细节外头人是不知道的。” “还有这一手字。” “小五的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纵然她这半年里,又学了许多字,写字习惯是不会变的。” “我一看见这封信上的内容,就认出了这封信必定是出自小五之手。” 她用手掌捂住了脸,泣不成声地道:“父亲没了,母亲也跟着走了。小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在一起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如今知道她远在苗疆受苦,我怎么忍心不去救她。” “我怎么能忍心。” “只要能救出小五,哪怕拼了我这一条命又如何?” 蒋明娇轻叹一口气,将蒋明婵搂入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傻丫头,谁说不让你救人了。既然确认了这封信是真的,小五在苗疆有性命之忧。我们便是拼死也要救出小五的。我们来苗疆找你,只是怕你遇上危险罢了。” “如今大哥与我既然都来了苗疆,自然会把小五平平安安地救出来的。” “你就放心吧。” 蒋明婵缓缓收了泪,不好意思地偏过头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哭成这样,让大哥和二姐姐看了笑话。” 蒋明娇揉了揉蒋明婵头发:“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外道话。你如今受了惊吓,暂且在此处歇息一*夜,明日我们再出发。” 蒋明婵轻轻点头。 · 与此同时。 苗疆中寨。 一处靠着茂密山林的竹楼二层,阿青璞坐在一张病床旁,深情地抚摸着床上人的头发,片刻后才扭头看向了身后。 “怎么样,发现了蒋家三小姐的踪迹了吗?” 一名侍女摇头:“回禀圣女,这些天中寨的人一直在寻找蒋家三小姐,却始终没有结果。蒋家三小姐似是凭空失踪了。” 阿青璞沉声喝道:“什么凭空失踪了。一个大活人能始终到哪儿去,再多派人去找,一定要把这人给我找到了。” 侍女忙胆怯应是。 阿青璞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望向了躺在病床上的人,似是承诺般的应允道:“景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活你的。哪怕忍着恶心与庞仲那狗贼虚与委蛇,哪怕覆灭了整个苗寨,只要能够救活你,我都不在乎了。” “这中寨这苗疆这天下人都负你,唯独我一定会救活你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京城女神医治病的确颇有一手。她一向与蒋家人的关系好,只要我把蒋家三小姐找到,用她蒋家长房的一家三口,来威胁蒋家与蒋明娇,女神医一定会帮忙的。” “索性那蒋家大老爷与蒋家的小蠢货,都已经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能换你一条命,是他们的福气!” “到时候,等我再找到庞仲手里的七色蛊,你就有救了。” 说到此处她露出一个冷笑。 “庞仲那老贼自以为是作局人,以为能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我为他的马前卒,为他救出他儿子,为他收复整个苗疆势力。殊不知我也是在将计就计接近他,为弄到他手中的七色蛊。” “只看到时候,是谁将人心算得更甚一筹了。” “但为了景哥哥,我是一定是不会输的。” · 苗疆气候与京城大为迥异。 翌日一大清早,空气已酷热无比,入眼便是浓烈灼热的绿,各类蛇虫更是多不胜数。 若非蒋明娇有驱虫药,只怕一群人都要苦不堪言。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与浑水摸鱼,蒋明娇仍令蒋明婵画上了易容,蒋奕文扮做了蒋明婵的护卫。 一群人都装成了下江三十二寨,护送圣女的队伍。 当天中午,他们再次遇刺。 第九百三十五章 当时一群人已行至了泯河旁,距离一河之隔的苗疆中寨,只有不到一日脚程。 蒋奕文眼见已临近傍晚,便勒令队伍停下来休整,让一部分人去找吃食,另一部分人负责搭建临时驻地,养精蓄锐后再进中寨。 蒋奕文与蒋明娇研究着地图,商议着进入中寨后该如何行动。 蒋明婵自告奋勇地带人去了河边打水做饭。 营地里已烧起了火堆。 噌—— 便是在这时,河边传来了刀剑碰撞的打斗声,与负责保护蒋明婵的暗卫们的怒吼。 蒋奕文与蒋明娇立即警觉,领着暗卫们起身去了河边。 这些野路子的苗民内斗还可,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是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平阳侯府与武冠侯府的暗卫相较的。 蒋奕文与蒋明娇到河边时,战斗已经几近结束。 蒋明婵被刀五带领的五六名暗卫保护在后,面前汩汩流动的河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名苗民尸体,剩下的一名苗民强撑着刀剑,愤怒地瞪着刀五等人。 “你们的出手路数不是苗寨的。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劫持我们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 刀五并不欲与他废话,只是动作凌厉地再出了一刀。 那苗汉被打退了一步,哇地吐出了一口血,单手用刀撑在地上,好半天才稳住身形。 他拼尽全力地抬头,望着被刀五护在身后的蒋明婵,悲愤无力地流泪吼道:“圣女,是阿金一对不起您,阿金一保护不了你,才让你落入了这来路不明的贼人之手。” “方才阿金一得到了消息,青闾圣女也在路上被人残害了,三十二寨的二长老三长老都为了保护青闾圣女而死。” “至此我们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候选人,已被残害得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中寨!” “好一个装模作样,惯会做表面功夫装公平大度的中寨!自十三年前,中原大周朝廷派人西征时,我们搭救了一把那平阳侯,为他抱了一句屈,中寨就记恨了我们整整十三年。” “这些年里,我们下江三十二寨药材、粮食、税收处处都受针对,十名镇寨长老更是被暗杀至只有四人。” “好不容易等到了圣女选拔赛,我们以为拥有翻身希望了,谁知道中寨你仍如此咄咄逼人。” “圣女候选人被屠杀殆尽,如今又借着阿青璞圣女的东风,从中原请了外援来对付我们。中寨你是铁了心要将我们下江三十二寨斩尽杀绝了吗?” 苗汉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众人却皆瞳孔一缩,齐齐震惊地对视一眼。 什么意思? 十三年前,不正是平阳侯受朝廷之命来征伐苗疆的一战吗? 这苗汉的意思是,下江三十二寨曾在当时搭救过平阳侯,才招致了如今中寨的连连针对? 若真是如此,这下江三十二寨的人竟是对平阳侯府有恩,暂时是不能杀了。 苗汉并未注意到众人神色,只目眦欲裂地望着蒋明婵,悲愤欲绝地怒吼落泪:“青贞圣女,您如今是我们下江三十二寨唯一的希望了。” “我阿金一枉受下江三十二寨的培养,枉受寨子里的信任,枉受圣女的授命。” “今天哪怕拼掉我阿金一的最后一滴血,我都要为了下江三十二寨救出您。” 说罢他又提刀朝刀五冲了过来。 刀五此时已不欲杀他,便只偏身避开了他的动作,用刀背将他轻巧地挡开了。 但阿金一在此前已是强弩之末。哪怕刀五这一刀几乎没用任何力道,他仍不堪重负地倒退了三步,跌坐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嘴角流出了鲜血,露出一个自嘲苦笑:“连为救圣女死都做不到了,阿金一竟真成了一个废物了。” 他倏地眼神一狠,迅速将刀架在了脖子:“但我们下江三十二寨有自己的骨气。纵然你们中寨再三得寸进尺地残害我们,我们仍是不会向你们低头的。” 说罢他作势迅速地一抹脖子,声嘶力竭地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圣女,最近中寨的圣女阿青璞正在以五色蛊蛊种为要挟,悬赏平阳侯府蒋三小姐的下落。蒋三小姐远在京城,怎会忽然出现在苗寨。他们必定是以此做幌子,暗中打探您的下落。” “您一定要多加提防。” “这是阿金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圣女,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然后蒋明娇眸光尖锐一闪,迅速搂过了蒋明婵肩膀,朝旁边飞快一扑,并敏锐冷静地提醒出声:“大家小心!” 下一瞬。 砰——阿金一的身体整个炸开了。如绽放了一场漫天血雨般,无数血肉模糊的细小虫子落了下来,蠕动着爬到了众人皮肤上。 空气中散发着腥臭刺激的血腥味,惹得不少人咳嗽不已。 待众人能睁开眼扭头看时,地上只余一小团碎肉。 蒋明娇沉声望着雪白肉虫道:“这是苗寨的尸毒蛊,一旦沾上人的皮肤,便会潜入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腐蚀至死。” 她拿出了解蛊药,一一分发给了众人,又命令九色蛊仔细检查着众人状况。 “这蛊虫养起来颇为痛苦,须得数十年里不断用尸体喂养,且只有在苗疆地位高者才有蛊种。这阿金一在下江三十二寨,一定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 “若是我们不通苗蛊术的话,只怕还真的会对折在这里,让他的‘圣女’一个人逃掉了。” 蒋奕文亦是轻叹了一声:“是个忠心的。” 蒋明婵神色复杂地盯着苗汉,咬着嘴唇轻声道:“只是他拼了一条命,却只救了我这个假圣女。当时……下江三十二寨的长老把我抓来时,或许没有想到这阴差阳错的巧合吧。” 蒋明娇扭头看她:“三妹妹,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扮演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 蒋明婵一时怔住。 蒋奕文亦是扬眉,沉声赞同道:“尽管我们刻意掩藏过,方才这苗汉仍一眼便看出了我们武功路数非苗寨人士。中寨正在大肆悬赏蒋家三小姐,我们贸然进入,必然会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注意。” “但下江三十二寨的几支队伍都死完了,若是我们假冒他们身份,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人出现戳破我们。” “再者……” 他眼神一冷:“方才那苗汉可是说了,下江三十二寨因平阳侯与中寨有仇。我倒是想看看,这仇究竟是如何结的!” 第九百三十六章 泯河。 中寨。 蒋明娇一行人到达时,其余三十余座分寨的圣女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中寨内已人潮汹涌。 虽然下江三十二寨的阿金一口口声声地说,下江三十二寨的几名圣女皆是被中寨所害。中寨这些年都居心叵测,欲要将下江三十二寨赶尽杀绝。 但在人前,中寨对待下江三十二寨圣女队伍,是极其客气热情礼遇的。 从各大分寨到中寨的圣女队伍,皆居住在中寨专门安排的一排竹楼里。 竹楼旁便是滚滚流淌的闽江,对面则是碧绿如画的绿山,不时能够听见啾啾鸟鸣,和多情苗女的清亮歌唱声。 蒋明娇一行人被中寨的人领向了最角落一处竹楼。 “青贞圣女、青絮圣女,这便是中寨给下江三十二寨安排的住处。你们这一路从下江三十二寨过来,想来身体定是乏了。我马上就去吩咐人,让人给您们拿一些吃食并送上热水。您们且稍事等待。” 蒋明婵未看出端倪,只觉得这人态度实在殷勤大方,还感激地回答了一声:“多谢了。” 蒋明娇扫过了竹楼旁种着的几株高大绿树,又嗅着鼻尖影影绰绰的暗香,却是轻轻勾起了嘴唇。 苗疆以巫蛊闻名,故而但凡各分寨圣女皆会养蛊炼药,并自小修行学习巫术。 自小培养长大的本命蛊,几乎等于每一位苗疆圣女一条命。这苗疆圣女选拔,看得亦是各家圣女蛊虫喂养情况。 这房间陈设环境无一不优,却独独在窗外有着,对好几种常见毒蛊有害的娑婆树。房间里还点燃着会侵蚀人记忆,影响人的神智的离魂熏香。 这些东西十分隐秘。 至少整个苗寨三十六分寨中,知晓这些小细节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若非蒋明娇作为游魂游荡千年时,曾跟着后世的天才苗疆圣女,学习了几十年的巫蛊术,通晓苗寨所有的秘术,还真发现不了这隐秘的手脚。 如今的苗寨能如她一般,通晓所有秘术的人,应只剩下苗疆圣女与大长老了。 会是二人中谁的手笔呢? 但无论是谁,这娑婆树与离魂熏香都证明了,下江三十二寨的阿金一所言不假,中寨对于下江三十二寨敌意颇深,是真正的要赶尽杀绝。 因未打算当面撕破脸,蒋明娇并未说破这一点,只等着蒋明婵与中寨的人寒暄完后,佯装不知地让蒋奕文刀五等人将行李都搬了进来,安稳地住在了竹楼里。 七色蛊便已是蛊中之王。 九色蛊的珍稀强悍程度更胜于七色蛊太多,堪称是能令万蛊臣服的蛊中皇者。 莫说是这丁点娑婆树与离魂熏香,便是让它生吞了世间最剧毒之物,亦不过是在喂养它罢了。 一路奔波劳碌后,一群人着实是累了。 当晚他们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 蒋明娇先收到了傻雕的传信,得知了阮靖晟已从京城启程的消息,又被中寨的人告知,知晓了上江六寨、上江九寨、下江三十四寨的圣女也到了的消息。 至此苗寨三十六分寨,所有圣女队伍都到齐了。 当天蒋明娇与蒋明婵都收到了中寨人的邀请。 “为庆贺与欢迎三十六分寨圣女的到来,大长老与真圣女大人将在今天晚上,举办一场丰盛浩大的宴会,给各位圣女们接风洗尘,并讲一讲这次圣女选拔的规矩。还请诸位圣女皆准时到达。” 望着送信人瞥向窗外娑婆树,与屋子里离魂熏香香炉,还有说起今日宴会时,一闪而过的得意眼神,蒋明娇嘴角轻轻勾起。 “知道了,我们会准时赴宴的。” · 中寨。 竹楼。 坐在竹楼窗边,望着下头滚滚流淌的泯河,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种满了娑婆树的竹楼,阿青璞的神情始终格外阴沉。 “人还没有找到吗?” 侍卫恭敬地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回圣女殿下的话,中寨上上下下已传遍了您的命令,撒下了天罗地网找这蒋家三小姐。这些天下来,除了这些从各个分寨来中寨的圣女外,莫说是一个打中原来的陌生女子,便是一只鹰都别想逃过我们的眼珠子。可我们始终没有发现蒋家三小姐的蛛丝马迹。” “圣女……” 他胆怯地抬头问道:“您说这蒋家三小姐,是真的来了苗寨了吗?” 阿青璞登时沉下脸来,扭头怒视着侍卫:“混账!你是在质疑我的话吗?” 侍卫当即连声道着‘不敢’:“是属下愚钝了,竟敢这般怀疑圣女的计划。属下知错了。属下一定再派人去认真寻找蒋三小姐下落,便是把苗寨所有地皮掀起三寸,都要把她找出来。” 阿青璞忽然轻轻眯起了眼:“等等,你方才说除了这些从各个分寨来中寨的圣女?你没有查她们?” 侍卫摇头道:“圣女身份高贵。哪怕只为各个分寨圣女,亦非我等能够冒犯的。” 阿青璞陷入了沉吟。 片刻后,她又抬起了头,望向了侍卫道:“听说昨天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也已经到中寨了?她们并未发现竹楼里的关窍吧。” 侍卫小心吹捧道:“真圣女通晓巫蛊之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下江三十二寨那些鄙人乡人又怎能察觉。” 阿青璞只淡淡哼了一声,便冷下了眉目:“当年我的景哥哥一家便是因那中原的平阳侯才满门战死。我始终都记得景哥哥得知家人惨死的消息时,悲痛欲绝的模样。” “当时我就立誓要为景哥哥报仇。老天果然都在帮我,那骁勇善战的平阳侯竟被自己人背叛,落入了我苗寨的手中。” “他杀了我们苗寨这么多人,我只是让他做一条狗罢了。这下江三十二寨的人竟然还敢多嘴多舌,甚至暗中帮他们。” “真是活该被灭!” 侍卫只默不作声地单膝跪地垂头听着。 阿青璞长长吐出一口气:“晚上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两个圣女也会来吧。给中寨的圣女青蚕传个信,让她好好招待招待这二位,务必要让她们印象深刻。” “至于我,则要好好地去招待招待平阳侯和他的女儿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 敢动我的人,找死! 泯河。 不得不承认,与沃野千里四季分明的中原相比,丛林郁绿依山傍水的苗寨,自有一番独特风情。 蒋明娇与蒋明婵一齐赴宴时,中寨正沐浴在火红夕阳中。 葱葱郁郁的连天绿叶、水纹摇荡的蜿蜒泯河、苗家姑娘艳丽婀娜的衣衫,回荡在河面的清亮情歌,令这个闷热黄昏如诗如画。 因下江三十二寨实力低微,蒋明娇二人被安排在最角落处。若要走到自己的座位旁,须得在人群前穿行而过。 蒋明婵心性孤傲单纯,向来并不在乎他人目光,不疑有他地便朝位置走去。 人群中却忽然传来轻飘飘的嘲讽声。 “分寨实力弱,被分得位置差,堂堂圣女都要和一群侍卫站一起了,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还有勇气呆下去。” 蒋明婵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了说话的人。 她年约十三四岁,坐在宴会正中的位置,身着绣着七色蛊与血红巫头图案的黑褂与短裙,头戴着中寨特有的繁复灵蛇花纹的银饰,令人一眼便能认出她身份。 ——中寨圣女候选人。 青蚕。 中寨刁难下江三十二寨大抵已是苗寨传统。在青蚕突然发难后,众人皆了然地挑眉,作壁上观地摆出了十足地看戏姿态。 青蚕瞥了眼众人神情,见无人打算出来打圆场,语气愈发趾高气昂:“青贞圣女,您站在这儿不走,是打算与我中寨就地比一场吗?” 青蚕身旁隐约传出了几声哄笑。 无他。 苗寨由中寨与三十六分寨组成。这些年来,名义上虽是中寨与三十六分寨共商大事,但在中寨多年统治下,三十六分寨议事权已名存实亡,实力是大不如前。 如今三十六分寨加起来,才能勉强敌得过中寨。 其中因资源贫瘠传承断绝长老实力低微等原因,三十六分寨中,下江十八分寨整体又比上江十八分寨差。 各寨圣女实力,除却看圣女本身天赋,还要看各寨花了多少资源来尽心培养。 在分寨都积贫积弱的情况下,怎能拿得出资源培养实力强大的圣女呢? 因而这几十年里,下江十八分寨的圣女几乎是被中寨圣女压着打。 中寨青蚕圣女提出这要求,无异于是当面羞辱。 蒋明婵只是性格孤傲,却并非不通世事的傻子,瞥见在场其他人落井下石的表情,便知青蚕的用意险恶。 她当即要沉声回话。 蒋明娇却一侧身,挡在了蒋明婵身前,似笑非笑地看青蚕圣女:“中寨圣女,要与我下江三十二寨来比试?” 青蚕轻抬下巴看她:“怎么,你不敢?” 中寨与上江十八寨的阵营内,传来了数道刻意的嘲讽声。 蒋明娇扫了一眼周围,目光再似笑非笑地落在青蚕头上:“我有何不敢?只是简单的比试并无多少意思。不若我们定一个彩头如何?” “今日我若是赢了你,你这位中寨圣女便要答应我一件事。若是你赢了我,我便也答应你一件事。赌注是以彼此的性命,赢了的人可以随意取反悔者的性命。” 拥有九色蛊与后世天才圣女传承,莫说是这中寨小圣女,便是如今坐镇苗寨的大长老来了都不能奈何她。 这小姑娘能代表中寨出来挑衅她,平素地位定然不低,能接触到其余分寨接触不到的东西,是寻找小五的不错突破口。 青蚕高傲地抬着下巴,一口就答应道:“既然你不自量力,我今日便成全你这一回,与你定这个彩头,让你见识一下叫天高地厚!” 蒋明娇只轻巧地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如有实质般侵略性地,自下而上地扫过青蚕,居高临下地落在了青蚕眼眸上,再将头轻轻压向青蚕,玩味地戏谑一笑。 “既然如此,我便提前在这里多谢中寨圣女赐教了。” 这个漫不经心的姿态充满了,上位者逗弄下位者,年长者淡视不懂事的孩子胡闹的从容清淡,从骨子里透出了强势从容魅力。 尽管青蚕在愤怒挑衅怒斥,蒋明娇只是轻轻地笑着,在所有人眼里,这一刻蒋明娇仍是淡然地掌控了局势,赢了个轻轻松松。 作苗疆打扮的蒋奕文亦无奈摇头,为自家狡猾小狐狸逗弄小孩的恶趣味摇头。 青蚕只觉得蒋明娇与蒋奕文都在嘲笑她,顷刻涨红了脸,肩膀被气得直发抖,从怀中抽出一把弯刀,便指着蒋奕文道。 “这女人嘲笑我就算了。你个下江十八寨来的乡巴佬,凭什么还敢笑话我。这女人不是说要赌些彩头吗,我今日就要让你死!” 说罢她挥舞着苗刀,扬起了狭窄袖口。紧接着,他袖口里飞快飞出一只金色蛊虫,朝着蒋奕文的脖颈咬去。 围观众人未料到青蚕刚当众突然动手,一时皆发出了惊呼声阻止。 “是剧毒的五色蛊。此蛊有剧毒,青蚕圣女年纪尚幼,一个掌控不好恐会伤人性命。” “这五色蛊定是苗寨为青蚕圣女挑选的本命蛊虫。尚未到圣女正式选拔,她怎么就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小心!” “躲开。” “青蚕圣女,这可是在宴会上,怎么能随意动手!” “圣女万勿冲动!” …… 瞥见蛊虫朝蒋奕文飞来,蒋明娇尚噙着轻笑的脸倏地一冷,沉声冷冷瞥了一眼青蚕:“敢动我的人,找死!”后,亦抬起了手。 下一瞬。 如一道只剩残影的流光闪过,几乎无人看见是如何发生的。空气中的五色蛊就消失了。 举重若轻。 快若闪电。 不费吹灰之力。 …… 众人看得懵了,喃喃地望着那一片空气,久久地茫然回不过神来。 “怎么回事?” “五色蛊呢?” “五色蛊已是蛊王七色蛊之下,最珍贵剧毒的蛊虫了,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五色蛊是……被吃了?” …… 感受着突然与自己失去联系的五色蛊,青蚕呆呆地抬起了头望着蒋明娇,终于反应了过来,发出了撕心裂肺地怒吼。 “你这个贱女人。” “你吃了我的五色蛊!” 第九百三十八章 他死了 青蚕快要气疯了。 哪怕在资源丰富富饶的中寨,蛊种亦是绝对的稀缺物。莫说是仅逊于蛊王七色蛊的五色蛊,便是寻常尸降蛊,青虫蛊,竹叶蛊等蛊虫,都是万金难求一物难得的。 这颗五色蛊种,是青蚕凭借自己一骑绝尘的过人天赋,被中寨长老格外恩赐的。 青蚕养了足足八年。 这蛊虫已成了她的本命蛊。 五色蛊被毁,她本人身体亦会受到极大影响。 因为这只五色蛊,青蚕在这些年以来,没少被受其他圣女的嫉妒羡慕。亦是因为能驾驭五色蛊,被中寨当做中寨圣女继承人看待,她才能在中寨获得如此高的地位。 虽然未曾当众告知于世人,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认定了青蚕凭借这只五色蛊,会成为下一任苗寨圣女。 如今五色蛊居然被来自贫瘠的下江三十二寨,从资历名望身份地位都无法与她相较的乡巴佬的蛊虫一口吃了。 这让青蚕气得几欲发狂。 她双目气得通红,猛地撒了一把毒药后,再次迅疾地伸出了手,朝着蒋明娇扑了出去:“我要杀了你,为我的五色蛊偿命。”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红绿相间的毒雾砰地——炸开,发出了刺鼻呛人的味道,四五条花花绿绿的毒虫,咻地从青蚕袖口飞出,凶狠地朝蒋明娇扑了过去。 围观人群里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声。 “是纯净的腐尸粉!” “若没有强大的蛊虫护体,寻常人只要闻上一丁点腐尸粉,就会内脏腐烂中毒而死。这可是苗寨数一数二的秘药配方了,历来只有总寨圣女才能研习。中寨长老居然私下给了青蚕圣女。” “更关键的是青蚕圣女还炼制出来了。她今年才不到十五岁,制出的药剂便能有如此威力,真真是聪慧过人。” “你们别只关心腐尸粉了。方才青蚕圣女是不是还出手了四只蛊虫?” “对,我可看得分明。一只青虫蛊,一只竹叶蛊,一只蛇蛊,一只蜘蝎蛊……这些蛊虫单是一只炼制起来难度都不小。如今青蚕圣女在五色蛊外,竟还炼制了这四只,天赋真的太惊人了。” “若非这下江三十二寨圣女挑衅,青蚕圣女只怕要藏到总寨圣女选拔时才会露底牌的。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倒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不过能逼得中寨的青蚕圣女手段全出,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只怕要没命了。” …… 各分寨的队伍唏嘘忌惮后,都不约而同地怜悯望向蒋明娇。 能借助手段迅速解决五色蛊,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亦算得是一个精彩艳艳的人物了。只是被青蚕圣女底牌尽出的以死相逼,她的人生辉煌便要到此为止了。 忽然…… 议论声戛然而止。 空气死一般地凝固了。 因为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正面迎接着漫天腐尸粉,与四只凶恶蛊虫的蒋明娇,只轻飘飘地抬了一下眼皮,将唇角不屑地勾起,随意地伸出了手。 下一瞬青蚕的四只蛊虫仿佛从未出现过的,顷刻消失在众人眼前,连带着漫天的腐尸粉,亦被吸得干干净净。 饱餐了一顿后,九色蛊欢快地飞了回来,用圆滚滚的白胖身体蹭着蒋明娇的手背撒娇。 蒋明娇却探了探它脑门,颇有些嫌弃地道:“平时我怎么教你的?哪怕生为一只虫,干净与排面也时时不能忘。” “快去洗干净。” 九色蛊脑门被弹得轻轻一缩,委屈巴巴地嘶了一声,只好窜到了一旁的茶杯里打了一个滚,再甩干净了身上水珠,讨好地蹲在了蒋明娇面前。 蒋明娇这才摸了一下它脑袋:“乖!” 一主一蛊互动得温馨可爱,旁人却看得目瞪口呆。 方才蒋明娇出手时,众人只当五色蛊被吞是一场意外。如今无数双眼睛已看得清清楚楚,蒋明娇是如何秒杀四只顶尖蛊虫,并顺便解决了腐尸粉的,又如何能够不吓掉下巴。 这蛊虫究竟是何品种,竟能够如此强大? 之前众人惊叹于青蚕圣女天赋惊人,但连中寨圣女青蚕手段齐出的四只蛊虫,都一瞬折损在蒋明娇神秘的蛊虫手下时,他们望着蒋明娇的目光便只剩下了惊骇。 中寨的人反应最快。 青蚕圣女呆滞地立在原地,便听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厉喝声:“此人的蛊虫有古怪,必然时本届圣女选拔的最大变数。青蚕,青筑、青虫、青蝎,你们联手杀了她。” 青蚕听命后迅速反应过来,伸手逼出了各自的蛊虫,要朝蒋明娇杀过来。 只要能为中寨消灭竞争对手,他们也不在乎颜面问题了。 他们反应得快,蒋明娇反应却比他们更快。 她淡然立在原地,雪白面庞凛然不可侵,飒飒地斜挑着眼皮,不紧不慢地望着众人:“见我的蛊虫强大,见我天赋好,见我能有夺此次圣女的能力,就想要围杀我?” “我倒想看看,你们谁杀得了我。” “我的九色蛊,可是饿了很久呢。” 听见‘九色蛊’三个字,年轻圣女们尚且还在茫然中,各个分寨的长老们却瞳孔齐齐一缩,下意识发出了惊诧的否定声。 “不可能!” “蛊中之王的七色蛊都是百年一遇,世间怎么可能有人拥有九色蛊?你在骗人。” “九色蛊一向只存在与古籍之中,已近千年没有现世过,你手中的蛊虫绝不可能是九色蛊。” “苗寨素来有着古训,九色蛊皇出世,苗寨圣女天定。若这九色蛊是真的,这次圣女选拔根本就没必要比了。” “妖言惑众!” “你这是在妖言惑众,大家不要相信她。我是中寨的二长老,对寨中古书知之甚多,九色蛊是传说之物,已千年未曾出世。这女人是定为了圣女的位置在骗大家,大家不要受她的蒙……” 蒋明娇眼神一冷,淡淡掀起眼皮瞥向说话的中寨二长老,抬起了手。 咻—— 一道雪白残影扑出。 下一瞬,中寨二长老便捂着脖子,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死了。 第九百三十九章 如果不是,杀了她 在中寨二长老尸体倒地的一瞬间,整个宴会现场似被强行抹去了声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震惊得说不出话。 秒杀。 又是一次秒杀。 且出手凌厉毫不犹豫,带着翻手云覆手雨的强势。 回过了神后,他们望着蒋明娇的目光充满畏惧。 是畏惧这神秘强大的蛊虫,也是畏惧这性格强势霸道的圣女。 蒋明娇未多给尸体一个眼神,轻轻抚摸着吞完了中寨二长老的蛊虫,回来撒娇的九色蛊脑袋,淡淡地抬眸斜睨着众人:“诸位,你们如今还有什么怀疑吗?” 尽管眼里写满了疑惑,所有人都乖顺地选择了闭嘴。 青蚕倒是还想说话,却被其余三名中寨圣女拼命扯着袖子,拼命地苦苦地拽住了。 二长老尸体还没凉呢。 她们还想活命。 蒋明娇得到了想要的反应,风轻云淡地点头,环视众人说了一声:“很好。” 无人敢应和她的话。 蒋明娇也无需他人应和,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了自己位置,不紧不慢地甩着袍角坐下:“虽然出生于下江三十二寨,我也曾熟读过苗寨传承古籍。苗寨有过古训,九色蛊乃蛊虫王者,甫一出世便能号令整个苗寨。” “诸位分寨长老们,你们可认同?” 能参加这个宴会的,无不是各个分寨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都听说过这句话。 蒋明娇在此时提起这句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但古训是古训、现实是现实…… 他们在各个分寨中亦算得是执掌大权的人物。要他们仅因为一个蛊虫,就对一个小丫头片子俯首称臣,他们不愿意。 因而众人都保持了沉默。 蒋明娇并不意外这一局面,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道:“我知道诸位今日骤得真相,会有几分反应不过来。我也并非不通人情之人,会给大家一些考虑时间。” “我从下江三十二寨来中寨,是为了参加圣女选拔的。为了我下江三十二寨的荣光,我不会放弃这一场选拔。” “所以我会在圣女选拔过后,再找诸位要这一个答复。” 不少分寨长老面上不显分毫,内心却是松了口气。 在圣女选拔赛中胜出的圣女,本就要肩负起坐镇中寨,统领庇佑整个苗寨的职责。 若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胜出了,无论她有无九色蛊,他们自然会效忠于她,亦不算违背古训了。 若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没胜出,证明她手中的蛊虫,必定不是蛊中之皇九色蛊,他们亦无需再纠结了。 “不过……”蒋明娇又淡淡地开口,似笑非笑地瞥向了一旁的中寨中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可不想步那些莫名其妙短命死在中寨的分寨圣女的后尘。所以到了圣女选拔后,我会回到下江三十二寨,而非留在中寨坐镇。” 中寨的人闻言,皆一瞬间色变。 “你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质疑我们中寨暗中刺杀吗?” “你好大的胆子。” “总寨圣女坐镇中寨,中寨与三十六分寨共治苗疆,这是苗寨自古留下来的祖训,青絮圣女你是打算抗命吗?” …… 蒋明娇淡淡地开口:“古训?古训亦是人定下来的。既然我拥有九色蛊为苗寨领袖,为何不能重新制定古训。” “这些年里,中寨仗着主场势大,对分寨选上去的圣女做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那些分寨也很清楚。” “他日我若为苗主,必叫中寨以血偿债。” 她这句话说得轻而缓,却莫名有着风刀雪剑般的压迫感,一时逼得中寨众人皆面庞发白地退后一步。 其余分寨的人反应却各不相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仇恨与怨毒,有人则眼睛骤然发亮,希冀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伸出纤长手指,喂了一颗青果给九色蛊道:“诸位分寨长老与圣女们可能不知道,今年我下江三十二寨的四支圣女队伍,被暗杀得只剩我这一支。等我等到了中寨以后,还被招待了屋内被下了离魂香,屋旁还被中了梭婆树的竹楼。” “在事关苗寨未来的圣女选拔上,中寨都敢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那若是在平时看不见的地方呢?” “良禽择木而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些年中寨霸占了苗寨大部分资源,垄断了圣女选拔,还暗杀了诸位不少天才后辈,一统苗寨的野心人尽皆知。” “今年倒霉是我下江三十二寨,明年未必不会是在场的诸位之一。” “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下江三十二寨见死不救了。” 青蚕圣女到底年幼不善隐藏,听见‘娑婆树’与‘离魂香’时,神色骤然剧变。 许多人原本还有怀疑,瞥见青蚕圣女神色后,心里已信了七八成。 他们顾不得其他,忙吩咐身边的人,立即赶回中寨安排的竹楼,检查周围四野有无埋伏。 此时他们望向蒋明娇神色又变了。 能看出梭婆树与离魂香,这下江三十二寨圣女的确有能耐。 蒋明娇最后再扫了眼中寨众人,望着他们愤怒又畏惧不敢上前的目光,留下一个嘲讽轻蔑的笑容,甩袖转身飘然离开。 “下江三十二寨实力低微,日后统领苗寨需要帮手。诸位若有兴趣与我共襄盛举,可以在圣女选拔赛前,与我共商大事。我下江三十二寨必定不会亏待功臣。” “晚了,就不候了。” 说罢她转身甩袖飘然离开。 蒋奕文与蒋明婵紧接着跟上。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飒飒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天际,仿佛踏着清亮如银河的泯河,与蔼蔼阴云的苍天连成一线,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方才他们竟悄无声息中,被这小丫头全程掌控着局面了? 这是何方来的妖孽? · 与此同时。 二楼竹楼上。 阿青璞冷冷地瞥着宴会现场,目光落在了蒋明娇背影上,冷冷地吩咐道:“去查她的九色蛊是不是真的。” “若是,夺了它。” “若不是,杀了她。” 第九百四十章 你难道是什么纯良之辈吗? 泯河旁。 波光粼粼的泯河揉碎着淡金月光,蒋明娇与蒋奕文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在河边,似踏着金与水乘风欲起。 直到离开宴会现场许久,蒋明婵才迟疑地对蒋明娇道:“二姐姐,毕竟是在苗疆人的主场,方才我们是不是太张扬大胆了。” 蒋奕文却摇头笑道:“不大胆。” 他扭头看向蒋明娇:“娇娇,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打算在朝廷大军来苗疆前,搅乱苗寨这一趟浑水令其内讧升级,再让朝廷大军浑水摸鱼趁虚而入,一举收服苗寨对吗?” 蒋明娇狡黠地点头:“知我者,非大哥是也。” “阮靖晟已经传信过来了。朝廷大军会在两个月内到达苗寨。苗寨人一向排外,虽然此时中寨与三十六分寨明争暗斗不断。但面对朝廷大军压境时,难保他们不会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地拧成一股绳。” “苗人占据着地理优势,且手段频出神秘莫测,若是真正的联合起来,会让朝廷军队损失颇大。” “我不想再出现十三年前大伯的悲剧了。” “所以我打算当一回敲镐,从内里提前强行撬开苗疆这块朽木,让中寨与三十六分寨的宿怨彻底爆发,令这表面一团和气的苗寨真刀真枪地内讧,成为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的碎片,让朝廷军队能轻而易举地各个击破。” 蒋明婵此时才恍然大悟,愧疚地点头道:“二姐姐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想到了这么多。这样比起来,我只想着救人心切,就不管不顾地到苗疆来,实在是太任性莽撞了。” 蒋奕文笑着摇头道:“三妹妹,你可别再夸你二姐姐了。她本就不是个谦逊性格,当心待会儿,她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蒋明娇娇瞪着蒋奕文:“大哥!” 蒋奕文哈哈大笑。 兄妹几人说笑几句后,蒋明娇再次提起了战事:“大周建朝后,太祖与先帝都曾派过使者来苗疆招安,但都被苗疆人一口拒绝了。从此朝廷上下皆认为要收复苗疆,只能依靠军队而非和谈。” “我却不这么认为。” “人性皆是共通的。” “苗疆三十六寨上上下下,虽与大周人习俗饮食装扮不同,却拥有着一样的争权夺利,一样的尔虞我诈,一样的欺弱怕恶。” “因而苗寨内部绝不可能人人都是硬骨头。只是因苗寨的排外传统,让他们天然不信任朝廷的使者。” “但若是我们换一个身份呢?一个从弱小分寨中崛起的,拥有着九色蛊的天才圣女,以苗疆总寨圣女的身份,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地号令着各个分寨对朝廷投降,享受高官俸禄。” “反正按照朝廷的惯例,收服了苗疆后并不会屠城,而是会按照管理藩属国的旧例,让苗寨土著与朝廷官员一齐管理苗疆。” “不必真刀真枪地流血死人,还能拥有更大的权力,这些分寨的人真的会完全不动心吗?” “如此,我们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第三点嘛……” 蒋奕文语气严肃地沉声道:“这第三点是,大伯在十三年前,便是战败在中寨之手,小五失踪中亦有苗疆中寨的手脚;庞仲的继承人庞亦彬更是娶了中寨苗女为妾。” “这中寨不仅与我们蒋家有血海深仇,还与庞仲有千丝万缕的合作,实在是可恨至极,合该寸草不留地被连地皮一齐被剿灭。” “对吗?” 蒋明娇拱手赞叹道:“大哥果然聪颖过人。” 蒋明婵听得惊叹不已,半晌双目明亮地道:“大哥,二姐姐,既然你们都想出这么好的计划了。那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蒋明娇瞥向了不远处的竹楼,勾了勾唇角:“收赌注。” · 中寨。 泯河旁的二楼竹楼里,阿青璞坐在一个竹制藤椅里,慢悠悠地拨弄着竹筒里的蛊虫,漫不经心地挑着眉。 “青蚕,你可知错了?” 青蚕圣女立在她对面,愧疚地低着头:“真圣女大人,青蚕知道错了。青蚕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青蚕学艺不精,没有能一举杀了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反而让二长老折在她手里,令我们苗寨丢了一个大丑。” “青蚕本事不够,实在无用至极,还请真圣女大人惩罚。” 阿青璞砰地抬手,甩出了一个杯子喝道:“蠢货。” 青蚕吓得砰地跪下了。 阿青璞嫌恶地瞥了眼她头顶,才疾言厉色地道:“我是怪你学艺不精吗?我是怪你太蠢。既然知道此人是你最大的威胁,如今眼见着她离开了,你居然只晓得在这里向我请罪,不知道去做你该做的事。” “要不是你是景哥哥的表妹,是他小时候最看重的后辈,以你这优柔寡断的性格,我早就换一个人扶植了。” 青蚕下意识地抬头:“圣女您的意思是?” 阿青璞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淡淡地开口道:“纵然是拥有着九色蛊,一个死人也是没办法统领苗寨的。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今日莽撞杀了二长老,在中寨里除了那栋竹楼再无处可去。而这几天天气炎热,竹楼是极容易失火的。” “你懂吗?” 青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指甲掐入了手心:“青蚕明白了。” 阿青璞淡淡道:“去吧。过几天的圣女选拔,我已经让人疏通了所有关卡了。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别再让我失望了。” 青蚕迟疑地道:“可是我的五色蛊与青虫蛊都被吃了。没有蛊虫,我只怕……” “只怕什么?”阿青璞冷冷地掀起眼皮,嘲讽地看着青蚕,“拥有了五色蛊以后,还从中寨其他人手里抢来了青虫蛊、蛇蛊的人,这时候与我装起了纯良?” “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手里不是有一只九色蛊吗?别告诉我你没有动心。” 青蚕见自己被拆穿了,忙跪了下来道:“青蚕知道怎么做了。请真圣女大人等青蚕的喜讯。” 说罢她转身飞快离开,唇角阴狠地翘起。 她今日吃得亏太大了。 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你就拿命来偿还吧。 九色蛊,也会属于她的。 第九百四十一章 我是来找圣女要赌注的 竹楼。 青蚕立在竹楼对面的茂密山林里,居高临下地冰冷注视着,竹楼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与三两个似乎在交谈的摇晃人影。 “确定下江三十二寨的几个乡巴佬都在里头吗?” 旁边一人恭敬回道:“回禀青蚕圣女,方才小的派人一路尾随着他们,亲眼看见他们走进了竹楼,才去向你汇报的。消息一定不会有错。再说在如今的中寨,除却此处,他们怕是无处可去了。” 青蚕微微点头:“那就动手吧。” 真圣女殿下说得对。这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刚莽撞地杀了二长老,应当还没有胆子随意地在中寨乱跑。 侍卫飞快领命离开。 悄无声息的,竹楼下方出现几个鬼祟人影。他们兵分两路地点燃了高浓度的离魂香,又朝竹楼脚下浇着一桶又一桶的油。 片刻后他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从头至尾,他们的动作都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目睹着事情成功了一半,青蚕圣女勾起了一个冷笑:“真不愧是小地方出生的乡巴佬,目光短浅自大狂妄,连财不外露韬光养晦都不懂,以为拥有了一个九色蛊,就能在圣女选拔中崛起,联合其余分寨反抗中寨,号令整个苗寨了?” “殊不知这般张狂的分寨乡巴佬,我们中寨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早悄无声息解决掉无数个了。” “还想当这总寨的圣女,你真以为自己能有命活到圣女选拔?” “呵。” “算算时间,离魂香的药效也该发挥得差不多了。”她转身掀起裙角,朝竹楼里走去:“我也该去取这传闻中能号令整个苗寨的九色蛊了。” 忽的一阵阴凉风声自青蚕的背后响起。 紧接着是一阵戏谑的轻笑:“青蚕圣女想要九色蛊,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多伤和气。” 听见这熟悉刻骨的清越嗓音,青蚕猛地转过了身。 下一瞬,她果然在身后一棵绿冠如伞的百年老树上,看见了一袭白裙绿纹银饰的蒋明娇,如飒飒生风清越出尘的神女般盘坐着。 树冠间隐约照着一轮玉色圆月,蒋明娇坐在圆月清辉正中,葱白修长的手指间,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把雪白玉箫,居高临下地睨着青蚕,缓缓勾起了一个轻笑。 “青蚕圣女,您说是这个理吗?” 听见这噩梦般的语调,青蚕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不自觉地警惕退后一步,惊惧地喊出了声:“是你!” “你不在竹楼里!” 将手中玉箫一扬,蒋明娇笑吟吟地望着青蚕:“如此便是青蚕圣女不懂生活意趣了,今夜月色这么好,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着青蚕圣女去烧,岂不可惜了。” 青蚕才不管什么生活意趣。她只咬牙切齿地盯着蒋明娇,一字一顿地恨然道:“你是故意的。” “你早知道我们今晚会对你下江三十二寨的竹楼动手,所以早早就在这里埋伏好了,看我们无用功般地忙活一通后,再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嘲笑我们捉弄我们。” “你在故意玩我们!” 青蚕到底是能当中寨圣女的人,转瞬间便想明白了所有关窍,望着蒋明娇的目光充满怨毒。 不仅为这一袭计划的失败,更为被玩弄于鼓掌间的羞辱,还为内心对此人隐隐的忌惮。 这人明明早猜测到了他们目的,明明早早埋伏到了这里,明明可以一早出现惊退他们,却偏偏要饶有兴趣地看完他们布置陷阱后,再以漫不经心的胜利者姿态,告诉他们方才的举动有多蠢。 这不仅是杀人,更是在赤*裸裸地诛心。 杀人,只能激起她们愤怒。 诛心,却会让她们心生绝望。 她拿捏人心算计对手的能力几乎到了登峰造极。 她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冒出来。 “青蚕圣女不愧为中寨圣女,眼光果然毒辣过人,一眼堪透了事情本质。”蒋明娇先不急不缓地鼓了两下掌,才摆弄着玉箫摆手,否定地淡笑道:“不过圣女殿下,你仍是猜错了一点。” “我在这里等您,不仅为了羞辱圣女,还为了取回青蚕圣女欠我的东西。” “譬如今日的赌注。” 赌注! 青蚕圣女瞳孔迅速地一缩,整个人往后退了两三步。 她想起来了。 她今日与这乡巴佬打的赌,赌注是她的性命! 这乡巴佬是要她的命来了。 “救我!” 青蚕亲眼看见蒋明娇秒杀了二长老,十分清楚蒋明娇能夺了她的命,顾不得再要面子,口中高喊着‘救命’,就想转身想跑。 但,晚了。 青蚕一回头便见自己四面八方,皆被蒋明娇的人给拦住了。而她带过来的人都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刀五将雪白苗刀拔出一些,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青蚕:“圣女,我们圣女想与你说话,还请您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青蚕的手摸到了腰间。 虽然对今日杀人行动极为自信,她亦是带了一些毒药的。那乡巴佬有九色蛊护体,这些普通人可是没有。 只要她用出了毒药,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青蚕圣女,本人一向觉得关公面前耍大刀,是世间最愚蠢的事情了。” “您说呢?” 听着身后不急不缓的玩味声音,青蚕心下一惊刚要动作,便觉得手上一凉。再然后,她眼前一花,身体一软,手也失去了力气。 迷迷糊糊中,她只看见蒋明娇翩然若仙地跳下了树,飒飒地用玉箫拍打手心,不急不缓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质问声。 “你,到底要做什么。” 蒋明娇玩味地压下了脸看她,用玉箫拨弄着她的额发,声音轻柔低哑地道:“当然是借青蚕圣女您的身份一用。” 借用身份…… 青蚕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片刻后。 蒋明娇顶着青蚕的面孔,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对刀五淡然吩咐道:“将青蚕带走,其余的人都扔到竹楼里,再一把火烧了吧。” “另外再给那些分寨长老们传一封信,让他们加快速度考虑,过了圣女选拔后我可就不认了。” 刀五恭敬地点头:“是。” 一队人随着他的动作离开。 不多时竹楼便腾起了熊熊大火。 周围的救火声哭喊声求救声响成了一片。 蒋明婵下意识扭头望着火海,犹豫地望着蒋明娇道:“二姐姐,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凝视着蒋明娇露出一个笑容:“竹楼都被烧了,咱们立了一个大功,自然是要坦坦荡荡地去找真圣女殿下复命领赏,再在真圣女殿下的庇佑下,拿着九色蛊赢了这一场圣女选拔了。” “毕竟,我可是说好了要赢这圣女选拔的。” 第九百四十二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是的。 蒋明娇不仅打算当点燃苗寨内讧的导火索,还打算来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自然不会以为,在她亮了九色蛊,又毫无忌惮地当众杀了苗疆二长老后,中寨的人会为了圣女选拔的‘公平公正’,宽宏大量地留她一条命。 她的嚣张霸道狂妄,都只是想提前搅乱这一趟浑水,埋一条能引爆三十六分寨和中寨内斗的引线。 她的真正目的,却是潜入中寨内部,寻找小五与大伯。 所以她一早盯上了青蚕。 如今,计划还只开始了第一步。 · 泯河。 竹楼。 阿青璞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从内间走出来后,随意歪在了一把藤椅上,漫不经心地问着对面。 “事情办成了?” 蒋明娇恭敬地垂头回道:“回禀圣女,事情办成了。今夜那些分寨的人都亲眼看着下江三十二寨的竹楼被烧毁了,想必暂时时不敢再有轻举妄动了。” “杀鸡儆猴。你的手腕总算有几分长进了。”阿青璞毫不犹豫地伸手,“那传说中的九色蛊呢?拿来给我瞧瞧?” 蒋明娇适时地做出纠结神情,才强忍着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蛊虫,低头恭敬地递了过去道:“真圣女殿下,这便是青蚕从那乡巴佬手里得到的蛊虫。但青蚕驽钝,并不能辨认出这是否便是传说中的九色蛊。” 阿青璞仔细审视过九色蛊,才盖上了盖子递给了蒋明娇:“我也未曾见过真正的九色蛊。我会请教大长老,她老人家见多识广,一定能够认出来。” “若这蛊虫是真的九色蛊,我需要借你的蛊虫一用,你可省得?” 蒋明娇松了好大一口气般,忙飞快地嗯了一声:“青蚕的一切都是真圣女殿下恩赐的,真圣女殿下想要借用,只管与青蚕开口便是。” 阿青璞睨了她一眼,颇为瞧不上地嗤笑一声:“还松了一口气?” “怎么,怕我抢了你的九色蛊去了?” “你只管放一百个心便是。” “此前我所做的林林种种,皆是身为总寨真圣女,为了整个苗寨发展,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等我寻到了七色蛊,救活了景哥哥,再替他报完了仇,我毕生便不会再有他求。届时,你也坐上了这总寨真圣女的位置,我会把肩头的所有担子都交给你。” “我只盼着,到时候你看着我此时帮你的情谊,莫要再用任何世间俗事,打扰我和景哥哥隐居在洱海雪山的小日子了。” 蒋明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惊诧不已。 在洱海雪山,与爱人平静厮守一生。 阿青璞竟是如此痴情之人。 阿青璞并未注意蒋明娇的异样。 在憧憬过未来后,她似乎更不耐烦现实,直截了当地问蒋明娇道:“从一进门开始,你脸上就一直犹犹豫豫的,可是还要别的事情要汇报。” “我没空猜别人的心思,有话就直截了当地说。” 蒋明娇畏惧胆怯地低头道:“回禀真圣女大人,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青蚕因好奇传说中的九色蛊种为何会出现,就一时犹豫间留了那乡巴佬的妹妹一条命,想从她嘴里问出一些内幕。” “但那丫头却是个属驴的,一张嘴巴犟得很,无论我怎么审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青蚕似是听说过,苗寨有一种稀有神药,让人吃下后能使人神智全无,完全听命于被控制的人,极适合用在刑讯逼供上……” 蒋明娇说得是,在‘燕明珠’与薛青成亲时,阿青璞拿出来下到女神医茶中,企图控制女神医的神药。 后来这一颗神药,被魏清轩用来控制了大皇子。 ——效果绝佳。 蒋明娇想借这个机会,弄到更多的神药,或者干脆拿到药方,来反对付苗寨或庞仲的人。 只看阿青璞会不会掉坑了。 蒋明娇的话音刚落,阿青璞就锐利地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许久才皱眉道:“你可知道苗药炼制工序极为复杂,一颗就需要花整整十年,用七七四十九只蛊虫做药引。苗寨里除了大长老,没有第二人能够炼制。” 蒋明娇‘惊讶’地瞪大了眼,当即垂头请罪道:“这神药竟如此稀少珍贵?是青蚕失言冒犯了,还请真圣女殿下赎罪。” “青蚕想要这神药逼供,是因这乡巴佬曾说漏过嘴,提及了她曾见过蒋三小姐,又在中寨里偶遇过一人,与蒋三小姐生得极为相似,恐怕身份上有蹊跷……” “因事关蒋三小姐,又事关中寨内人的身份清白,青蚕替真圣女殿下忧心,才想要逼出这女人实话的。” 阿青璞忽地抬起了头,目光警惕地看着她:“中寨里有人与蒋三小姐相似?” “青蚕,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蒋明娇恭敬垂头道:“青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青蚕不敢有半分隐瞒。” 阿青璞轻眯起了眼,狐疑地望着蒋明娇,似乎在审视她话的真假。 许久后她才挪开了目光,望向了窗外淡淡地道:“这件事,我算知道了。你先把人关着,等我找到了神药,会让人给你送去的。” “今晚我要陪景哥哥说话,你代我去看一看那些地牢里的蛊炉,就下去闭关炼蛊吧。” “距离圣女选拔已经不远了。我虽然向你承诺了,会全心全力地帮你当上总寨圣女,但若是你本人实力实在无法服众,我也是没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强行扭转乾坤的。” “青蚕,不要给我丢脸。” 蒋明娇恭敬地垂头,一字一顿地道:“多谢真圣女大人的全力栽培,我一定会不负众望,当上总寨圣女统领苗寨,令真圣女大人刮目相看的。” 只是此刮目非彼刮目…… 希望真圣女大人,到时不要后悔才好。 · 阿青璞会不会后悔,蒋明娇并不知晓。 但蒋明娇显然已初步达成了目的。 当晚。 蒋明娇奉真圣女殿下阿青璞的命令,来到了中寨关押战俘的蛊炉地牢,亲自‘探望’蛊炉培养状况,并寻找蒋大伯与蒋明姝下落。 一走进地下室,望着地下室的全貌,她就彻底呆住了。 第九百四十三章从此,我走也能安生了 阴暗。 潮湿。 恶臭。 这是蒋明娇看见这地牢时,闪入脑海里的第一印象。 一排一排渐次排列的地牢,朝着地穴深处排出了二里多远,每一个牢房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目测至少被关着二三十号人。 因隔得比较远,蒋明娇看不清牢房里犯人的面目,但依旧能看出他们奄奄一息的状态。 目之所及都是地狱。 苗疆丛林密布靠山多水,且气候潮湿炎热多蛇虫蚁兽,又时常出现瘴气等恶劣天气。 为了避免潮湿与蛇虫,苗疆人通常都住在竹楼的二层。一楼都只用来放杂物或豢养牲畜。 但这些犯人却居住在特地挖出来的地牢里。 ——可见在这些苗疆人眼里,这些犯人竟是比牲畜家禽,更低一层更卑贱,能随手丢掉的东西。 “青蚕圣女,可是地牢有何不妥……” 望着蒋明娇立在门口不走,侍卫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蒋明娇用青蚕的语气,冷然瞥他一眼:“我让你说话了吗?” 侍卫被训得一缩头,忙小心翼翼地道歉:“请圣女恕罪,是小的冒犯圣女了。” 蒋明娇手指一挥,毫不客气地喝道:“出去。” 青蚕在中寨地位的确不低,素来作风亦是颇为颐指气使。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侍卫未发现任何异常,只以为自己突然说话惹怒了圣女,忙胆怯地退了下去:“是,小的立即退下。” 侍卫带着地牢守卫皆退了出去。 地牢里终于只剩蒋明娇。 蒋明娇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来到牢房旁边立着,目光一一扫过了所有犯人。 这些犯人大抵是已被折磨得绝望了,一个个都瘦成了肖似恶鬼的皮包骨。 感受到蒋明娇的接近,七零八散瘫坐在地上的他们,无一人稍微挪动了身子躲避。 只是偶尔有几人抬头,用充满了恨意的目光看她。 这时,九色蛊从蒋明娇袖口探出了头,朝着犯人们发出了嘶嘶嘶地兴奋叫声。 这代表周围有大量蛊虫。 它馋了。 蒋明娇这才借着微弱光线,发现这些人瘦骨嶙峋的身躯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少人嘴唇与面庞都是紫黑色的。躺在牢房最里头的几人,肢体已然不健全,腿与手都被蛊虫啃得七零八碎。 通晓苗疆所有秘术的蒋明娇,立即反应了过来。 这些人被用来了孕育蛊种。 苗寨的蛊虫并非天生而成,所有的蛊种都是苗疆人精心培养的。 如孕育蛊中王者七色蛊,需要先将幼虫用高达数百种药材的培养,再将上万只幼虫投入蛊炉中,任其互相厮杀十数年,才能偶然得到一个优秀蛊种。 而蛊种皇者九色蛊,在历史上寥寥出现的两三次,无一不有着得天独厚的运气。 其余哪怕次一级的五色蛊、青虫蛊、蛇蛊,都需要长达五年乃至十年的培养。 这足以解释为何蛊种如此稀有。 在这一培育蛊种的过程中,能容纳上万蛊虫厮杀,且能一直为蛊虫提供食物的蛊炉,是最为重要的。 为了提高蛊种孕育的成功率,苗疆人通常会选择一些生命力强大的野兽作为蛊炉。 但看完这些犯人的形容状态,蒋明娇便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中寨竟是在拿人作蛊炉。 难怪这些年里,中寨实力一直稳压各个分寨太多,实在是他们的手段太过无耻残忍狠辣。 蒋明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忽然被一个人吸引了。 “蒋……蒋家军……” “你是平阳侯府的亲卫?” 那是一个窝在一处昏暗角落里的男人。 他一条腿已经只剩下一半了。浑身的衣物只剩下了一块烂布,人已黑得与泥土一个颜色,躺在地上时只如一滩烂肉。 若非他极其微弱的呼吸,蒋明娇只会将他当做一块石头。 吸引蒋明娇的是他怀中紧紧抱着的一块烂布。 看得出来烂布原是一件朱红外袍。这人亦极珍惜与保护这件外袍。但时隔了太多年,尽管这人把衣服护在了怀里,它仍旧被磨得只剩下了一块破布。 在那块脏乱的破布上,蒋明娇隐约看出一个用黑线绣的遒劲有力的‘蒋’字。 蒋家军。 征伐苗疆。 战俘。 这些关键词让蒋明娇联想到了十三年前,跟追着蒋大老爷出征的蒋家亲卫们。 蒋家大伯带兵出征苗疆时,蒋家大夫人为了鼓舞战士,曾命令蒋家针线房加班加点的,绣制出了一批衣袍,给跟随蒋家大伯出发的亲卫队。 其上的‘蒋’字与这一般无二。 再三辨认那‘蒋’字后,蒋明娇仍有些不敢相信。 在这地狱般的地牢里,还能找到十三年前的侯府故人! 她望着那如一滩烂肉般的男人,颤抖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你,是平阳侯府的人吗?” 这一次,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朝声音来处扭过了头,努力地想要睁眼睛,喉咙用力地蠕动了半晌,才生涩地发出了干哑的声音。 “……侯侯侯……爷?” 蒋明娇眼眶一下就红了,拼命上前两三步,抓着地牢的栏杆,望着那男人道:“我不是大伯,我是平阳侯府的二小姐,我是来救大伯和五妹妹的。你是平阳侯府的旧人吗?你还记得我吗?” 但这人实在是太虚弱了。他根本听不清蒋明娇在说什么,只望着头顶喃喃地自语着。 “……侯爷……” “……蒹葭……” “……不要等我……” 发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蒋明娇不敢耽搁,忙命令九色蛊冲出去,将男人身上的蛊虫吞干净,再拿出了钥匙打开了门,毫不避讳地走入其中,将人搀扶了起来。 九色蛊乃蛊中之皇,以同类蛊虫为食,很快就吞完了这些尚未成为蛊种的幼虫。 失去了万千蛊虫在体内作祟,那人终于从疼痛中赦免,生出了一些神智。 抬头望着抱着他的蒋明娇,他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个极轻极轻的笑容:“终于不疼了。原来不疼的感觉这么好啊。” “二小姐,谢谢你啊。” “斗了这些年了,末了我终于赢了这一局,不用被这些虫子活生生咬死了。” “从此,我走也能安生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蒋明娇强忍着悲伤,从腰间拿出了一瓶药,扒开塞子就毫不保留地就往那人的嘴里塞:“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是京城女神医,医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那人只躺在蒋明娇怀里,温和地望着她笑:“……二、小姐,侯侯、府如今还好吗?” 蒋明娇拼命点头:“很好。陛下与父亲是多年好友,一直对侯府颇为照顾。最近侯府又要掌兵了,大哥考上状元了,大姐姐要出嫁了……等我把大伯和五妹妹找回去后,我们一家人团圆了。侯府一定会更好的。” 那人笑容愈发温和满足,轻轻地呢喃着:“那就好、那就太好了……” 然后他哇地从嘴角溢出了一口血。 乌黑的。 他的身体被万千蛊虫侵蚀了数十年,早已是内里亏空油尽灯枯了,全靠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和与战胜蛊虫的决心才能强撑到现在。 如今蛊虫被吃光了,他也就活不下去了。 蒋明娇径直再拿了个药瓶出来,拼命往那人口里塞药:“你不能死,我是来救你们回去的。你一定要撑住了,等着我带你回侯府。” 那人偏头轻轻避开了药,坦然地微笑道:“二小姐,你不用忙活啦。我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想撑着一口气熬死这些蛊虫,我早就跟着我的兄弟们一起死了。” “只是……” “我没办法再像当年出发时,承诺得那样陪、侯爷了。希望他能原谅我当一回逃兵吧,我撑不住了。” “痛了十几年了,到今天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蒋明娇拼命咬着牙根,直到手背微微一热,才发觉方才她竟不知不觉地落下了泪来。 “最后……”那人终于挣扎着松开了,紧紧抱在怀里的破布,珍重地递给了蒋明娇:“尽管、有些冒昧了,我还是想请、二小姐帮我一个忙。” “这个……” “帮我……带给、长房夫人的贴身丫丫鬟,蒹葭。” “当年府里的针线房给每一个从府里出发的将士都缝了这件外袍。我的这一件是她亲手缝的。出发时我曾与她说好了,胜利凯旋后就娶她的。如今过了十三年了,只怕她早就成亲生子了。” “我不怪她。” “我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这儿呆了十三年,哪儿敢再要求什么呢。我想要她过得好,找到一个、会真心爱护她的人、儿孙满堂、幸福美满了。” “但是求您,求您把这块布带回去给她。至少告诉她知道,这十几年里,我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我,从来没有辜负过她……” …… 一句话刚刚说完,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面庞,手也慢慢地滑了下来。 蒋明娇神情登时凝固了,半晌伸出颤抖的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泪水无声无息滑落。 直到许久以后,蒋明娇才轻轻地站起了身,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到了墙边坐好,再珍而重之地双手接过了,那一块已看不出原本形容的破布。 那张边缘都被磨烂的朱色麻布上,正中绣着一个气宇轩昂的‘蒋’字,最下角还有一个娟秀的‘陈’。 ‘陈’。 蒋明娇望着这个‘陈’字上,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幼时蒋明婵与她们姐妹闲聊时,曾偶然说起过——蒋家大夫人乃学士府出身,身边的丫鬟皆有个好名字。 譬如蒋家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如今长房的陈妈妈,原名就叫做陈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求而不得的“蒹葭”。 …… 接下来,蒋明娇仔细辨别了所有犯人的身份。 这实在是一个大工程。 因为中寨的人显然只把这些犯人当用完就扔的工具,关押时是随意关押的,并未区分过来历;用蛊虫折腾人时亦毫不留情,不少人都只剩下了半条命,全靠着强撑才活下去;甚至不少人身上还有鞭伤刀伤蜡烛伤,显然是被人强行做泄恨虐待过。 但在九色蛊为大家减轻痛苦的帮助下,但蒋明娇最终仍大致找出了犯人的来历。 一类是中原百姓。 他们皆是生活在苗疆附近的普通百姓,与中寨旧日无怨往日无仇。 有的是因为在上山砍柴时,误入了中寨地界,就被中寨的人抓来了。有的是或是赶集回来时迷了路,走到了泯河边缘,便被人抓过来了。还有人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人在村落里走了夜路,就被中寨的人抓了。 一类是战俘。 这些战俘主要来源于十三年前大周与苗疆的那场大战。 中寨的人显然恨毒了他们。所有的犯人里,他们受到的折腾是最重的,被虐待的痕迹亦最重。被活生生虐待至死的案例亦是不少。 所以现有的犯人里,这些人数量最少。 最后一类是苗寨人。 这些人当然都来自三十六分寨。 一些是中寨为了防止其余分寨崛起,提前从其他三十六分寨掳走的天才圣女候选人;一些是中寨为了挑拨三十六分寨内部内乱,暗中拐走并栽赃给其他分寨时,带走的三十六分寨的长老与贵族;还有一些干脆就是中寨的人抓来受虐的分寨普通人。 …… 若是没遇上便罢了。但既然亲眼目睹了这人间炼狱,蒋明娇不可能坐实同胞受苦不管。 她决心要解放这一地牢的人。 只是犯人数量太多了。 若是六七人,她还可以让刀五等人直接将人救走。可当这数量上升到六七百人时,如何让这六七百名虚弱犯人,逃过中寨的人的层层追捕,便成了最大问题。 蒋明娇准备伺机而动。 只是…… 把整个牢房都翻遍了,她都没有找到小五和大伯。 但从一些犯人只零片语的话中,她得知了直到一个月前,地牢里都住过一个像小五的女孩。 两三天前才被人提走了。 …… 片刻后。 蒋明娇走出了地牢,接过了侍卫恭敬递来的帕子,随意擦了擦手后套话道:“对了,真圣女殿下,说了什么时候把那傻丫头和蒋家的狗送回来吗?” 侍卫迟疑地了一瞬,才赔笑道:“青蚕圣女,真圣女大人的事,我们这些人哪儿管得了。” “这……” 蒋明娇迅速一眯眼。 ——大伯果然还活着!是阿青璞带走了他们! 事情总算有明确方向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名师出高徒 中寨。 竹楼。 蒋明娇先朝阿青璞去复了命,再冷淡地命令随行侍卫退下,才猛地走回了青蚕居住的竹楼。 蒋奕文与蒋明婵都在。 见蒋明娇走进来,二人齐齐起身。 “娇娇,情况怎么样?” “二姐姐,找到了小五了吗?” 二人皆易了容。 蒋明婵被易容成了青蚕贴身侍女,蒋奕文被易容成了青蚕的侍卫。 至于青蚕圣女,在被蒋明娇下足了药后,被易容成了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圣女,目前正被关押在青蚕的竹楼里。 ——这是预备着阿青璞想要情报,偷偷地提审折磨青贞圣女。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今满中寨的人,都视下江三十二分寨的人若眼中钉肉中刺。哪怕有人猜到了竹楼起火案中,他们有可能是假死,却无人会想到他们会敢如此大胆,不仅不躲不避不退,还钉在了群狼环伺的中寨内部。 蒋明娇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破布,珍而重之地铺在了桌上:“这是我方才在地牢发现的。” 蒋奕文与蒋明婵皆一眼认出了‘蒋’字。 “这是平阳侯府的标志,娇娇你遇上了咱们侯府的人?那你看见大伯了吗,还有小五呢?” “父亲出征时,我年纪尚小。但我记得这个‘蒋’字。陈妈妈针线匣里就有一块一模一样,保存得极好的绣样。她曾经与我说过,当年从蒋家出发的亲卫队,每人的外袍上都有这个蒋字,都是府里针线房的姑娘亲手绣的。” “二姐姐,您是发现了蒋家的旧人?” 蒋明娇将遇见亲卫的事说了一遍。 蒋奕文眼神凶狠。 蒋明婵忍不住气得落泪:“在朝廷兵败后,将战俘活生生当做蛊炉!这苗疆中寨人怎么会如此的残忍,简直活该都被人烧死。” 蒋奕文抬头看她:“娇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蒋明娇郑重道:“我打算救他们出来。” 蒋明娇与二人说了计划。 圣女选拔在即,她是不会放弃成为总寨圣女的。她打算在得到总寨圣女册封时,就联合各个分寨制造一场混乱。 届时中寨必将应接不暇。 这时刀五等人再趁乱,救走困在地牢里的中原人,任务将会简单轻松容易许多。 唯一的问题是…… “大伯与小五都被阿青璞带走了,我需要提前弄清他们在哪儿,并提前把他们救出来。否则我担心吃了一个大亏的阿青璞,会拿他们撒气。” “只是我今天已暴露不少了,实在不宜再……” 蒋奕文斩钉截铁道:“娇娇,这件事交给我。” 蒋明娇迟疑地抬头看他。 大哥没有蛊虫护身,若是身份暴露将极为危险。 蒋奕文宠溺揉了一下她脑袋,笑着打趣道:“怎么?就许你这个小丫头冲锋陷阵在前?你大哥好歹也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又岂会没有几分压箱底的手段。” “若是你没有给我易容,我可能真要头疼一番。如今披了这一身皮,我自然有自己的手段,能保证在三日之内弄清真相。” 说话间尽显居于高位自信运筹帷幄的雄姿。 蒋明娇深知信任才是合作的基石,当下强压下担心,绽出一个笑容道:“既然如此,我便等着大哥您的好消息了!” 蒋明婵闻言亦咬牙道:“二姐姐,我也能帮忙。” 望见蒋明娇与蒋奕文神情犹豫,蒋明婵坚定地补充道:“我知道我实力不够,贸然行动容易暴露。在没有找到小五之前,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不会擅自轻举妄动的。” “只是我方才听二姐姐说,打算营造出蒋三小姐已偷偷潜入中寨内部的消息,骗阿青璞的神药。我或许可以帮上一些忙。” “毕竟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如何伪装蒋三小姐了。” “如果顺利的话,我们还可以四处点火,让中寨的人人皆有嫌疑风声鹤唳,令阿青璞草木皆兵谁都不敢相信,让中寨内部更加混乱自相残杀……” …… 蒋明婵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蒋奕文与蒋明娇望着她的目光都十分古怪。 她迟疑地道:“大哥,二姐姐,可是我的计划有什么不妥吗?” “不,你的计划非常好。”蒋奕文神色愈发古怪:“只是三妹妹,是谁教会你这些阴险狡……咳咳……周密完善的手段的?” 蒋明婵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没有谁教我。我只是看了二姐姐这几日的行动,自己学习的。” 蒋奕文表情愈发古怪了,望着蒋明娇忍笑道:“那可真是……名师出高徒了。” 蒋明娇不动声色在桌子下踩了蒋奕文一脚。 蒋奕文笑着露出投降姿势:“好好好,大哥错了,大哥不该调侃娇娇的。” “不开玩笑了。三妹妹,你这计划非常好,算是弥补了我们计划的一个缺口。”蒋奕文语气郑重道,“既然如此,就让这些苗寨人就且看着,我们兄妹三人如何将这中寨翻个底朝天吧。” 蒋明娇亦笑吟吟起身道:“既如此,接下来我也要备战圣女选拔,再顺便催一催那些三十六分寨的人,好好抉择与考虑了。” “毕竟,改变命运的机会,是时不再来呢。” · 下江三十六分寨。 竹楼。 一人立在竹楼窗户旁,借着泼洒向大地的皎白月光,遥遥望着三十二寨竹楼的方向。 经过半夜的燃烧,下江三十二寨的竹楼已成了一摊黑炭。 无人逃出。 想必里头的人都已化成了一团焦炭了。 一名年幼圣女好容易挪回了目光,怯怯问道:“长老,您说那拿着九色蛊的下江三十二寨圣女,真的已经被烧死了吗?” 长老沉默片刻后才道:“八成。” 年幼圣女咬了一下唇:“我本来还很喜欢她的。她很强大,还敢和中寨的人直接对抗。” “这些年,中寨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这些年中寨势大,行事又霸道蛮横,没少欺负欺压弱小的分寨。 下江三十二寨是受害者。 他们下江三十六寨又何尝不是满腹怨气。 如今下江三十二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九色蛊,有了与中寨叫板的本事,就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如何能不兔死狐悲。 第九百四十六章 她可实在太厉害了 “青叶!”长老轻轻呵斥了一声。 年幼圣女悻悻然闭了嘴,神情仍旧隐忍着不甘。 她到底是年幼气性大,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地,气呼呼地落泪道:“中寨势大欺压我们小寨,多年来对我们极尽打压之能事便罢了。如今我们是连说都说不得了吗?” “当年我姐姐、还有您的女儿,蓝洁蓝阴圣女,不都是与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一样,才在圣女选拔前崭露头角,转头就被中寨给杀了吗?” 长老无力地辩解道:“……她们只是外出时意外失踪了。” 年幼圣女含着热泪道:“失踪?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她们两个在下江三十六寨呆了十四年都没有失踪。偏到了圣女选拔前一天,她们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长老您扪心自问,您相信这句话吗?” 长老终于不说话了。 房间趋于安静。 空气仿佛凝固。 昏暗的光线下,长老面容憔悴落寞,如一瞬老了十几岁。 年幼圣女不敢看长老眼睛,只别扭地偏着头道歉道:“对不起,长老,是我说错话了。” 下江三十六寨人人皆知,这事是长老心里的一道疤。 失踪的圣女是长老唯一的亲女儿,这些年来长老只会比她更紧张焦急难过。 今日是她口不择言了。 长老轻叹了一口气,揉了一下年幼圣女头发:“孩子,你如今还太年轻。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无法改变的,有许多仇恨,是纵然剜心刻骨,都必须忍耐的。” “我们都知道中寨这些年做了什么。但没到能够撕破脸的时候,为了你们,为了这些下江三十六寨的下一代,我们都只能和中寨虚与委蛇。” 年幼圣女委屈地咬着唇,许久才转移话题道:“听说中寨一直与朝廷的庞相有联系,他们是打算投靠大周朝廷了吗?可咱们不是忠于大成帝国的吗?三十六分寨都还在守着大成帝国的年历呢?” “中寨是打算叛……” 二长老捂住了年幼圣女的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丫头,慎言!” 年幼圣女睁大了眼,发出唔唔声。 二长老压低声音,严厉地劝诫道:“这件事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能管的。你只需记住一条,在大成帝国这件事上,中寨没有背节,只是走歪了路,和大周朝庞相的联系,亦是有其目的的。你们暂时只能看着,不可听不可说不可指摘,否则将卷入大麻烦中。” “明白了吗?” 年幼圣女眨了眨眼睛,二长老还欲再劝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窗外动静,警惕地低喝了一声。 “谁!” 回应他的是迅疾的‘咻——’的一声。 一支箭被钉在竹柱上。 二长老锐利眸光一闪,并未第一时间拔箭,而是警惕地检查过四周,确定周围再无潜伏后,才严肃地走到那支箭旁,取下了上头的信。 年幼圣女立在他身旁,好奇地探着头地打量:“长老,是谁会竟用这种办法传信?” 二长老再次走到了窗边,眯起了眼望着烧成黑炭的竹楼,许久才沉声道:“是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年幼圣女顺着他目光看去,一下反应了过来,‘呀’了一声道:“是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她居然没有死?” 长老坐到了一个矮桌旁,再次展开了信,久久地凝视着,手指思忖着摩挲着信边。 年幼圣女跳到长老面前,难掩兴奋地道:“她居然逃了出去!拥有九色蛊的天命之子,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我没有看错她。” “她刚来中寨,就杀了中寨二长老,还死里逃生骗过了人,让中寨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可真是太厉害了。” “这下中寨的人知道真相后,肯定要气死了。” “对了,长老她在信里写了什么啊?” 长老抬头望着兴奋的年幼圣女,一字一顿地道:“她说她昨日潜入了中寨地牢里,发现了蓝洁、蓝阴。她们和其他分寨的天才圣女还有长老们一起被中寨当做蛊炉,整整在地牢被关了三年。” “她说她会在赢了圣女选拔,当选成为总寨圣女时,救出这些被关在地牢的分寨中人,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加入,把蓝洁蓝旭救出来。” “信物是蓝洁蓝阴的亲笔血书,和几天后会在圣女选拔时,出现在中寨圣女手中的,蓝洁、蓝阴的本命蛊虫,黑蛇蛊与清水蛊……” 年幼圣女抬头望着二长老,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蓝洁、蓝阴姐姐被关在了中寨地牢,用作了……” “蛊炉?” · 三日后。 中寨。 今日要开始圣女选拔。 阿青璞作为前任总寨圣女,必须先去宣告选拔开始,并全程坐镇主持,为下一任总寨圣女戴上圣女银饰,开始权力引渡。 她坐在床边铜镜前,任凭侍女为她穿上繁复厚重的蓝绿褂衫,戴上一层又一层银光闪闪的挂链,一串接一传叮铃碰撞的手钏。 “大长老出关了吗?”阿青璞打了个哈欠问道。 侍女恭敬地回答:“还没有得到消息。” 阿青璞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大长老是指总寨的大长老。但因她兼任着中寨大长老。一般中寨的人亦会直接称呼其为大长老。 大长老与圣女职权不同。 苗疆总寨圣女是三年或六年一选,负责苗寨日常事务管理,拥有左右苗寨发展的权力。 大长老则是终身的。 一般情况下,上一任大长老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时,会从苗寨所有长老与圣女中,抉择出一位驭蛊用药最高超者来传承衣钵。 这一任便是一生。 大长老并不参与管理苗寨日常事务。 但她在对苗寨对外对内的大事上有决定权。 阿青璞暂时不希望大长老出关。 因为大长老与庞仲是旧识,且关系颇为密切。当年便是大长老极力主张,将阿青璞的姐妹嫁给了庞亦彬做小妾。 而阿青璞厌恶庞仲。 忽然阿青璞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低头望向了窗外,眉头猛地一皱:“什么声音?” 第九百四十七章 有人在玩她!!! 窗外。 一群侍卫正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团,勾肩搭背地喝着小酒,高声吹着牛皮。 “一起醉过酒,咱们就是兄弟了。老兄我混了这么多年,别的大本事是没有的,唯独在中寨还有几分脸面,和各个地头都熟得很,有什么事情只管和我开口,都、都、都包在我身上……” “多谢大哥,小弟再敬大哥一杯,便却之不恭了。” ……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幕。 天下没有男人不好酒。苗寨的男人们亦不例外。 在没事休息的闲暇时,他们经常提着一竹筒的酒,炒上一盘炸蚕蛹或炸蛇,就围成了一桌谈笑取乐。 喝酒的几人,亦是阿青璞见惯了的。 四人是她的贴身侍卫,其余几人亦是苗寨内的熟脸。 但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的弦却不轻不重地跳了一下:“坐在正中的那个男人是谁?我怎么像没见过的?” 侍女恭敬回答道:“他是青蚕圣女的侍卫,一直在青蚕圣女身边当差,叫做白西扎。真圣女大人贵人事多,又去了中原大周一段时间,不记得他这种小人物也是正常。” 阿青璞警惕看他:“你在帮他说话?” 侍女忙垂头道:“回真圣女大人,小的不敢。只是他生得高大英俊,性格又爽朗温和,还出手大方,与谁都能搭得上话,在寨子里朋友很多,非常地受人欢迎。” “小的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对他、对他……印象不错罢了。” 阿青璞瞥着她绯红的脸颊,心内顿时了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又与他有什么纠葛。总之不许耽误了我这边的差事。” 侍女松了口气,忙恭敬应是:“小的不敢。” ——昨日她只说漏了嘴,告诉了白西扎,真圣女大人竹楼的马厩里,关着一对大周父女。 马厩钥匙在真圣女大人的侍卫手里。 没有钥匙,白西扎是开不了门的。 如此,她只漏了一个消息,应该是不打紧吧。 …… 询问过后未察觉出异常,阿青璞便将这一时异样抛在了脑后,转瞬问起了另一件事:“中原蒋三小姐潜入中寨的事,今日又查出些什么了吗?”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自从在青蚕口中得知,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圣女在中寨发现了疑似蒋三小姐的人,蒋三小姐可能已混入中寨后,阿青璞便立即着手令人调查这件事。 几天下来,事情但凡没查出结果,反而愈来愈扑朔迷离。 不是追踪的证据太少。 而是嫌疑人太多。 根据阿青璞的眼线汇报,这三天里,中寨几大圣女屋内都曾发现了有蒋三小姐笔迹的书信;还曾有人目睹过身形肖似蒋三小姐的女子,在夜间中寨的走廊上行走;昨日阿青璞甚至在自己贴身侍女的身上,嗅到了中原蒋家常用的熏香……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这蒋家三小姐竟无处不在了。 这当然不可能。 若整个苗寨的人都是蒋家三小姐,她这苗疆中寨岂不成烂成窟窿了。 但这让阿青璞清楚明白的意识到一点。 ——有人在玩她! 这让阿青璞恼怒至极。 在人生地不熟的中原,她被蒋明娇被武冠侯逼得抱头鼠窜走投无路便罢了。如今在她的主场苗疆,竟然还有人这般轻视玩弄她。 这份被人轻视的屈辱感,令她只想将那人抽骨剥皮。 于是她眉眼一冷道:“那下江三十二寨的乡巴佬,还没有醒过来吗?” 她指的是青贞圣女。 当初青蚕的情报,便是从这名青贞圣女口中得到的。在四处都查出了蒋三小姐踪迹时,阿青璞还特地提审过青贞圣女。 岂料青贞圣女因目睹了青絮圣女的死受到了太大刺激,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怎么受刑都醒不过来。 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回禀真圣女大人,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圣女还没有醒。” 阿青璞深深地皱眉。 如此,这一线索算是落了空。难不成真要用神药? 倒不是舍不得。 是她弄不到。 上次对付女神医的那一颗,已经用尽了她九牛二虎之力。且这神药炼制困难,只怕大长老处也不多。 “既然醒不过来,留着也没有用了。待会儿就拖出去斩了吧。”阿青璞烦躁地一皱眉,“我还不信整个下江三十二寨,只有她这一人知道消息。” “等这一任圣女选拔结束,我就让人去灭了下江三十二寨,总能抓到一个知情的。” “对了。” “听说青蚕炼药本事不错?把神药的药方给她一份。索性她当上了总寨圣女,这药方也是要给她的。如今只是提前了一些。” “让她好好琢磨着炼药,尽量在下江三十二寨被灭前捣鼓出来一份简易版本的。” “我还有大用。” …… …… 阿青璞是个干脆利落的人。 说了不留无用之人,她在去主持圣女选拔时,便带上了‘青贞’圣女。 彼时总寨议事广场上,各个分寨的人已到齐了。 广场是圆桌形状的。 中寨高居于最上方。其余席位由左至由依次排开的,分别是上江一寨到下江三十六寨。 迎着众人万众瞩目的目光,阿青璞身着盛装,施施然地走到了座位上。 无论心内对阿青璞的迟到态度如何,众人表面上仍是恭敬万分的。 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恭迎真圣女大人。” …… 阿青璞随意地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又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把人带上来吧。” 一人将昏迷的‘青贞’圣女扔在出来。 阿青璞用脚踢了踢‘青贞’圣女,亦不看众人目光,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道:“在今天这个好日子说起这腌臜事,实在是有些扫兴了。但规矩就是规矩,是不容我们随意挑衅的。” “昨日,这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疯女人,突然闯到了我的院子里想刺杀我,被我的侍卫们制服了。” “诸位在各个分寨亦是掌权的人,应当十分地清楚,行刺苗寨的总寨圣女是无可赦免的死罪吧。” “如此我便借诸位一些时间,把这疯女人处决了。” “诸位应当不会介意吧。” …… 在场所有人都顺着话,望向了阿青璞脚下的人,并认出了那一张熟悉的脸。 ——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圣女。 第九百四十八章 中寨实在欺人太甚 一时整个会场都静得悄无声息。 无一人说话。 四野丛林的鸟鸣声、虫兽在丛林里走动的沙沙声,和众人迅疾压抑的心跳声,从未如此清晰过。 众人亦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中寨的强横。 圣女。 哪怕只是一个分寨圣女候选人,在寻常苗民心中,亦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值得自己耗尽精力牺牲生命,来如守护神明般守护的。 可在阿青璞口中,她竟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贼人,要屈辱地被侍卫如扔垃圾般扔在地上,被人轻贱地用脚踩踏,被人毫不顾忌地砍下脑袋。 他们每一个人都敢肯定,若下江三十二寨的任何一个人,在此刻目睹了这一幕,都会屈辱得要与中寨所有人同归于尽。 可阿青璞就这么做了。 态度还如此高傲。 结合当日下江三十二寨青絮圣女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了阿青璞的庸医。 她在立下马威。 用的是他们分寨人的血。 她在警告所有分寨的人,不要企图反抗、不要有半分侥幸,否则被血洗被屠杀的下江三十二寨便是下场。 “没有人提出反对。”阿青璞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毫不意外众人面上的屈辱与言语间的沉默,轻慢地宣布道:“那便行刑吧。” 阿青璞身边的侍卫举起了苗刀。 “不要。” “这是下江三十六寨的青贞圣女,不是什么不知身份的贼人。阿青璞,你是在滥杀无……” 尚未喊完,下江三十六寨的年幼圣女便被自家长老捂住了嘴,只能瞪着通红的双目,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见阿青璞望过来,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忙赔出一个卑微笑容:“真圣女大人,青叶今年才十三岁,年纪尚幼且不太懂事,才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冒犯了真圣女大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求真圣女大人开恩……” 阿青璞眉目冷凝地冷哼道:“年幼不懂事?” “圣女选拔是选择能统领苗寨发展的总寨圣女的。你下江三十六寨连年幼不懂事的圣女都敢往圣女选拔上送,是指望这年幼不懂事的圣女当上了总寨圣女后,依旧这般口不择言,给苗寨惹事吗?” “下江三十六寨,一个藐视圣女选拔的罪名,你们认不认?” 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与青叶圣女的脸顷刻都白了。 其余分寨长老亦纷纷色变。 阿青璞只轻蔑地望着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长老不作声,是打算违抗我这真圣女的话吗?” 青叶圣女眼泪登时滚出来了,扑通跪挡在了长老面前,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怒吼道:“是我说错了话,是我冒犯了真圣女大人,我给你道歉给你磕头就是了,不要为难我们长老。” 砰砰砰—— 在长老还来不及阻拦时,青叶已朝着阿青璞磕了七八个响头,额头登时血肉模糊。 长老拽住了她胳膊:“青叶,你别磕了……” 因为从小驭蛊天赋过人,性格天真可爱,青叶在下江三十六寨亦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何时受过这般劈头盖脸的屈辱。 但长老刚拽住了青叶胳膊,阿青璞便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声:“我让你们停了么?” 一时在场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压抑地捏紧了拳头,心口亦冲撞起了汹涌的恶气。 欺人太甚! 一个小孩子说错了话,还第一时间主动磕头道歉了。中寨的人竟还不肯罢休,简直是要把人的脸面置于脚底下,狠狠碾得粉碎了。 太过分! 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亦抬头怒视着阿青璞,握着青叶圣女胳膊的手青筋暴起:“真圣女大人,你还与如何?” 阿青璞还欲说什么,蒋明娇却已走到了她身旁,低下身附耳提醒道:“真圣女大人,香马上要燃尽了。” 香。 苗寨的人信仰蛊神与农神。每三或六年的圣女选拔,都是以选蛊神与农神的神女为名义的。 所以每次圣女选拔都燃香要祭高蛊神与农神。 香燃尽了尚未祭告农神,是对神明极为不敬的表现。 饶是阿青璞贵为总寨圣女,亦不敢忽略这种小节。 她扭头看了一眼。 高大的青面獠牙的蛊神与农神的浓彩浮雕前,插在香炉里的三根手臂粗的香,果然已经燃烧了一大截了。 不能再耽搁了。 阿青璞似是颇为不满,瞥了眼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颇为不耐烦地道:“既然下江三十六寨圣女已经磕头认罪了,本圣女便放过这一回。还望长老以后好好约束本寨圣女,莫要再如此不知轻重。”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胸膛上下起伏着,许久才屈辱地应了一句‘是’。 阿青璞再抬头扫了一眼众人,语带嘲讽地道:“这下,应当无人再阻止本圣女处置贼人了吧。” 无人应答。 所有分寨的人皆强忍着屈辱,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很好。”阿青璞点头道,“很好,那就把贼人斩了吧。” 一名中寨的侍卫上前,拔出一把苗刀,就砍断了‘青贞’圣女的脑袋。 鲜血高高地迸射出来。 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捂住了青叶圣女的眼睛。其余分寨的长老与圣女们亦偏头躲避。 尽管刻意避开了没有看,他们仍能听得到声音,内心仍满是激荡的屈辱。 中寨,太霸道了! 经历过‘青贞’圣女的死后,会场的氛围压抑到难以呼吸。 阿青璞却只作没看见,拿着香祭祀完了蛊神与农神后,便宣布了圣女选拔开始。 为了保证苗寨的强大持久,圣女选拔明面上只有一个规则。 ——能者居之。 选拔内容分三项。 一是驭蛊。 二是辨药。 三是巫医。 所有参选的圣女会在每一场比试中,按照自己比试成绩,取得自己的名次。 三项名次皆在前三者,才有角逐总寨圣女的资格。 三项名次都在前三,且名次最为靠前者,便是这一届总寨圣女。 若比赛到最后,无一人三项比试都在前三,那么这一场圣女选拔将没有胜出者。 圣女要求全才。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规矩。规矩是人定的就有漏洞。譬如苗寨至今无人知晓,上一任总寨圣女阿青璞其实并没有强大本命蛊。 …… 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轮,比赛驭蛊。 各个分寨皆派了自家圣女上台,亮了自家的本命蛊虫。 其中,中寨的青蚕圣女刚亮出了自己蛊虫,不少人瞳孔就是一缩。 九色蛊。 青蚕圣女拿的竟是下江三十二寨的青絮圣女才拿出来的蛊皇九色蛊! 第九百四十九章 吓退了你 当日中寨宴请迎接各分寨圣女时,下江三十二寨青絮圣女被轻视挑衅后大败青蚕圣女,震撼秒杀中寨二长老,以未来总寨圣女的身份号召大家联合起来对抗中寨,靠得都是这一只九色蛊。 谁能印象不深刻。 当天晚上,下江三十二寨的竹楼便被一把火烧了,企图反抗的青絮圣女死于大火。 今日,被吞吃了所有蛊虫的青蚕圣女,又当着苗寨所有人的面,拿出了属于青絮圣女的九色蛊。 无可抵赖。 无从抵赖。 无需抵赖。 中寨,简直从未想过隐藏其杀人夺宝的行径。 嚣张! 坐在正中高位的阿青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她其实为青蚕另外准备了一只蛊虫。 这只九色蛊,她只准备留着让青蚕作偷袭用的。 毕竟,杀人夺宝太招恨了。 可青蚕却如此张扬地一开场就将九色蛊亮了出来……实在与她之前答应的不相符合。 但想到青蚕一贯轻浮张扬的做派,阿青璞又不屑地摇头释然了——这丫头天生就骨头轻爱招摇,得了一只蛊皇九色蛊,的确很难忍住不炫耀。 有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圣女被当贼人斩杀在前,又有下江三十六寨长老与圣女一时失言,被遭到了当众折辱在后,此时纵然众人满心满眼全是愤慨,都只握紧了拳头压抑着。 忍。 他们只有忍。 在青蚕圣女亮了九色蛊后,中寨其余圣女也亮出了各自蛊虫。 望着青虫圣女、青蝎圣女手中的清水蛊与黑蛇蛊,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与青叶圣女瞳孔皆是一缩。 清水蛊与黑蛇蛊,须用下江三十六寨的秘药喂养,外界甚少能够见到。 而他们寨里失踪的圣女蓝洁、蓝阴时,拥有的本命蛊恰好是清水蛊与黑蛇蛊。 昨日那封信里的话,果然是印证了。 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一边强行压下了青叶圣女愤怒瞪视的脑袋,一边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压抑地咬着发酸的牙根。 蓝洁圣女,是他视作珍宝的亲女儿。 若事情为真…… 咚—— 中寨的人重重敲响了锣鼓。第一轮比试,驭蛊开始了。 在中寨圣女都就位后,各大分寨的圣女们也陆续走到正中。 下江三十六寨的青叶圣女,慢吞吞地躲在了最角落处。 她年纪尚幼能力不足,族中并未想过让她争总寨圣女。只是下江三十六寨的圣女,在蓝洁蓝阴失踪后断了层,为了不显得族中无人,才派了她来充场面。 其余人都明白这一点,径直忽略了她。 但…… 拿了蓝阴清水蛊的青蝎圣女,笑眯眯地走向了青叶圣女,“青叶圣女,奉真圣女大人命令,特地来向您讨教,您应该会不吝赐教吧。” 青叶面庞登时白了。 其他人亦朝青蝎圣女投去愤怒目光:“青蝎,你比青叶大出了三岁,还主动向她讨教,你不嫌丢脸吗?” 青蝎圣女毫不在乎道:“站在这个角逐台上的,都代表着各自的分寨。赢不赢是一回事,但敢不敢应战又是另一回事。若是青叶圣女不敢应战,大可直接宣布下江三十六寨不敢应战,我自然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青叶圣女气得肩膀直抖,娇声怒斥道:“你胡乱攀扯我们分寨作甚!你要比,我就与你比便是了!” 与下江三十六寨交好的几个分寨圣女齐声制止者。 “青叶!” “青叶不要冲动!” “青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青叶只倔强地红着眼,怒视着青蝎圣女,咬着牙关道:“我可以输,但我们下江三十六寨不能退!” 众人一时皆悲怆无言。 为了分寨尊严,青叶的确不能退。 青蝎眸中闪过一缕得逞,亮出了手中的清水蛊,缓缓朝青叶走了过去。 ——她早就感受到了。 青叶本命蛊亦是清水蛊。 蛊虫以同类为食,且吞食强大的同类蛊虫,能让蛊虫得到最大能力的成长。 青蝎的眼神太露骨赤*裸,青叶登时藏紧了袖中蛊虫,众人亦是都道了一声‘糟糕’。 阿青璞勾唇看着这一幕,一一扫过众分寨长老。 众分寨长老藏在袖中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都只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台上。 青蝎圣女放出了清水蛊,一步一步地紧逼着青叶:“青叶圣女,亮出你的蛊虫吧。” 周身剔透如清水般的清水蛊,兴奋地窜着身子探着头,发出想要进食的嘶嘶嘶声。 青叶藏在袖中的蛊虫刚探出一个头,清水蛊就垂涎欲滴地扑了出去。 不少圣女皆下意识偏头。 但意料中的惨剧并未发生。 清水蛊尚未窜到青叶圣女旁,就被吓得绷成了一条直线,窜回了青蝎圣女的袖子里,发出惊恐的‘咔咔咔’声。 蒋明娇从青叶背后走出,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道:“青叶圣女,是我打扰了您与青蝎圣女的比试了吗?” 她瓷白的手背上九色蛊懒洋洋转着绿豆眼。 蛊皇九色蛊出世,其余蛊虫自然只有胆怯退避的份。 清水蛊便是被吓跑了。 青蝎气急败坏地瞪着蒋明娇,毫不相让地逼问着:“青蚕,这件事是真圣女大人交代的。你故意坏了真圣女大人的事,是想要讨真圣女大人的罚吗?” 蒋明娇当即冷然看她:“我问你了吗?” 青蝎一时愣住。 目睹这一幕的阿青璞亦皱了一下眉。 蒋明娇轻抚着九色蛊,玩味地指着台下道:“青蝎,你是想要现在就自己认输下去,还是我吞了你的蛊虫你再下去?。” 青蝎瞪圆了眼:“青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九色蛊察觉到主人怒气,弓起身子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清水蛊已吓得缩着头,摊成了一团水。 蒋明娇语气不疾不缓地道:“我没有把话重复两遍的习惯。” 青蝎咬牙反驳道:“青蚕,这可是圣女选拔,你别以为……” 下一瞬—— 咻—— 九色蛊迅疾地窜了出去,青蝎圣女发出了声嘶力竭地尖叫,按住自己的清水蛊,就接连退了三四步,退出了比试场地范围。 她弃权了。 第九百五十章 册封总寨圣女 这一变故令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以往的青蚕圣女亦是蛮横张扬的,动辄对人动鞭子打骂出口,令常人都对其避之唯恐不及…… 但同样是令人想要避开。 以往的青蚕圣女只会让人聒噪厌恶,今日的青蚕圣女却让人不自觉的战栗恐惧臣服。 说一无二的强大魅力,与一言定乾坤的淡然气势,都令原来的青蚕圣女,与今日的青蚕圣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强横。 霸道。 淡然。 …… 这一刻,无论是同龄的分寨圣女,亦或者身居高位,年长许多的分寨长老们,都油然而生了面临山岳般的震撼感。 这绝不是青蚕圣女,倒像、倒像那日晚上曾短暂出现过的,九色蛊皇之主的气势…… 蒋明娇未再给青蝎一个眼神,只淡淡地环视着四周后,朗声道:“今年的总寨圣女,我势在必得。九色蛊的强大,你们也都是见过的。各位都是苗寨的中坚力量,我不想造成无谓的伤亡,损害苗寨的利益。” “我给你们三息功夫,你们自行选择退出,我绝不会再纠缠。” 这话实在狂妄自大,非强大到睥睨万里者说不出。 若搁在以往的圣女选拔里,这样狂妄之人会被所有人嗤笑孤立。但在蒋明娇说出这句话后,各个分寨圣女们都出现了迟疑。 要不要退? 退。 不战而退,分寨的尊严往哪儿搁? 不退。 九色蛊皇强大有目共睹,如青蚕圣女所说,她们再莽撞地冲上去,只会造成无谓地伤亡罢了。 这时青叶率先走出了比赛场地:“九色蛊一出,我们还有什么好比的。我只管下去便是了。” 面对青蝎圣女时,为了分寨尊严寸步不让的她,此时竟头一个选择弃权。 有了第一人带头后,其余圣女态度愈加动摇了。 不少圣女皆偷觑向了自家长老。 这时蒋明娇状似随意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几个分寨长老身上。 一些长老当即垂下了头,避开了阿青璞的视线,对自家圣女点头示意。 “弃权。” “我们弃权。” “弃权。” “我们不必了。” “九色蛊皇一出,苗寨上下本就该臣服与追随,我们比不了也不打算比了。” “不比了。” …… 于是,就在蒋明娇放话后的几息间,五成以上的分寨圣女选择了主动避战。 剩下三成的犹豫派看见人都走光了后,也一咬牙选择了放弃。 最后立在场上的竟只有中寨的三名圣女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看她们:“你们此时还不下去,是打定主意要与我比吗?” 青筑咬牙道:“青蚕,真圣女大人不是这么吩咐的。” 阿青璞是吩咐中寨的人霸占前四名的。 蒋明娇轻轻掀起了眼皮,抬高了声音喝道:“我说,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比吗?” 她手背上的九色蛊发出挑衅的嘶嘶声。 青筑瞥了眼九色蛊,感受到袖中蛊虫的退避,咬牙恨恨道:“好,我下去。” 青筑选择了退避。 青蚕当然也不敢再一人留下。 场中只剩下了蒋明娇一人。她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面对这一结果,偌大一个圣女选拔赛,上至长老下至圣女无一人说话。 空气沉默得仿若凝固。 哪怕赢得仍是中寨的人,阿青璞仍重重地皱起了眉。 不对劲。 这与她的安排不一样。 青蚕今天气势强得盖过了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要赢这圣女选拔,便不可食言。驭蛊我算是赢了。”蒋明娇提醒着呆滞地立在一旁的侍卫道,“现在该考辨药与巫医了吧?” 侍卫呆滞地点头:“回青蚕圣女的话,是、是、是。” 蒋明娇淡淡地道:“我看也不必如此麻烦了。我对医药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便把这辨药与巫医一起考了吧。” 侍卫迟疑地看向阿青璞。 阿青璞阴沉着一张脸,半晌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侍卫忙去取考核药材了。 “对了……”蒋明娇环视着立在一旁的圣女们,“你们还要上来比一比吗?虽然遇上了九色蛊,‘驭蛊’一项不得不一退千里,其余两项也不是不能拼一拼的?” 青叶圣女带头拒绝道:“青蚕圣女,你既然对总寨圣女势在必得,想必是有自己依仗的。我等又何必上去自取其辱。” 零散坐在场外的十几个分寨长老亦朝自家圣女摇头。 圣女们于是保持了沉默。 阿青璞目睹着这一幕,心愈发忽然不安地跳了一下。 事情真的有哪里不对。 最终,仅有七八个圣女重新走入了比赛场地,开始了与蒋明娇的第二轮比赛。 结果不言而喻。 蒋明娇身为东山女神医,对药材本就烂熟于心,又有后世苗寨天才圣女的传承,除却如神药般少数失传的秘方外,对苗寨巫药知识尽皆了然。 她几乎是横扫过了这两关。 其他圣女尚在分辨第二三件药草时,她已完成了辨药与巫医两样考核。 饶是内心有所预料,不少分寨长老眸光仍旧闪了闪。 三轮过后,蒋明娇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总寨圣女。 无人提出反驳。 无论过程如何诡异,结果总是符合她安排的。阿青璞强压下了内心不安,走到了蒋明娇身边,将她领到了正中位置。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二人。 阿青璞环视着四周,似笑非笑地问:“对于这个结果,诸位可还有意见?” “若无意见的话,我便要昭告蛊神与农神了。” 宣告蛊神与农神后,总寨圣女位置便是板上钉钉,连大长老也无法反对了。 沉默。 无人说话。 无人反对。 阿青璞被分寨长老们的驯服定了心,跪倒在了浓墨重彩的蛊神与农神雕像前,抽出了三支高香,虔诚地喃喃念诵着。 ——无论如何,总寨圣女依旧出自中寨。 至于青蚕今日的异状,应只是她本性太跳脱了。日后好好训斥调教一番,应再不会脱离掌控。 所有人都目视着她。 在漫长又沧桑的念诵后,阿青璞捉着蒋明娇的手,用匕首割破了她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香炉前,泡着蛊神雕像的净坛里。 血,被蛊神雕像吸收了。 阿青璞松了一口气,再扭头看向蒋明娇,取下了头上的总寨圣女银冠,严厉地训斥着。 “从今天起,青蚕你就是下一任总寨圣女了。身为总寨圣女,你需要时刻铭记自己的出身,要铭记你带领的苗民,铭记苗寨的未来是你的责任……” “同时,你也要记住你的出身,记住是谁培养了你,记住什么才是你的依靠……” ……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哈哈哈哈太滑稽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这时,从人群各个方向都传来了肆无忌惮地大笑。 第九百五十一章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 阿青璞被笑得蒙了。 她恼怒地狠狠皱眉,双手托着代表总寨圣女的银冠,扭头望着众人,厉声呵斥道:“你们究竟在笑什么?” 无人理会她。 众人只是用手指着她,想要抒发所有怒气般笑得合不拢嘴。 蒋明娇却不意外这笑声,只径直伸出双手,接过了阿青璞手中的银冠,从容地戴在了自己头上,再向阿青璞鞠了一躬。 她彬彬有礼地朝阿青璞道谢:“青絮多谢真圣女大人赐恩。” “青絮必定会谨遵真圣女大人的教导,履行总寨圣女的职责,从此好好为总寨服务的,心怀苗寨每一位苗民的喜乐安康,带领我们苗寨走向更好的未来的。” 这一拜下去,总寨圣女加冕便算是礼成了。 阿青璞先还没反应过来,语气矜持地告诫着:“中寨培养了你一场,你记得恩情就好。” 下一瞬,她意识不对反应了过来,高高抬起了头,望着蒋明娇失声追问。 “你刚才说什么?” “你说你叫什么?”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用目光剜着阿青璞,发出解恨的快意笑声,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真圣女大人,咱们苗寨的新总寨圣女说她叫青絮。对,就是那个来自下江三十二寨,拥有九色蛊皇的青絮圣女。” “青絮圣女说得这般清楚,真圣女大人你是年纪大了,不仅眼神不好,连耳朵都不中用了么?” 其余分寨的人亦发出了肆意的笑声。 阿青璞震惊地手指都在抖,死死地盯着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说你是下江三十二寨的青絮?”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是。” 她施施然地朝阿青璞行了一礼:“全靠着真圣女大人的倾力提拔,今日青絮为我苗寨、为我们三十六分寨、为我下江三十二寨争光,侥幸坐上了这总寨圣女的位置。” “青絮在此谢过真圣女大人的提拔了。来日必定会报答真圣女大人的大恩的。” 蒋明娇亲口承认了。 再无从否定了。 这真相陡然揭露的巨大冲击,令阿青璞耳内一阵一阵地响起了强烈的嗡鸣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世界都不真实了。 在耳内嘈杂尖锐的噪声中,她听见了自己发着抖的尖声质问。 “你是下江三十二寨的青絮,那中寨的青蚕呢?你把青蚕弄哪儿去了?” 蒋明娇挑了一下眉,扭过了头朝后看。 阿青璞顺着她目光扭头,口中的尖锐质问声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地上那滩未干的血迹。 正中是下江三十二寨‘青贞圣女’的尸身。 青贞圣女…… 青蚕圣女…… …… 阿青璞难以接受这事实,不自觉地退后了两三步,嘴唇开始了颤抖:“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蒋明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旁边。 下江三十六寨的青叶圣女,收到了命令,登时拿着一盒易容膏,登登登跑到了阿青璞身前,擦去了‘青贞圣女’面上的易容,露出了青蚕原本的僵白面庞。 “啊——” 尖叫声来自青虫、青筑、青蝎三名中寨圣女。 望着青蚕瞪着眼睛的尸首,她们惊恐地后退了两三步,颤抖着声音道:“青、青、青蚕,真圣女大人刚才杀的是青蚕。” 终于直面了现实,阿青璞却不再恐惧得发抖了。她缓缓闭了闭眼睛,狠狠地攥着拳头,许久才从牙缝里发出一句句的质问。 “青絮,从头至尾你都在玩我。” “你假扮成了青蚕,潜伏到了我身边,让我误以为你是青蚕,把你扶持成了总寨圣女;你还把青蚕伪装成了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让我在再三逼问无果时,故意当众杀了她立威。” “你从头至尾都在把我当瞎了眼的傻子;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的愚蠢和轻信,从头至尾都只想让我功亏一篑沦为笑柄……” “现在你成功了。” “我已经沦为了整个苗寨的笑柄了。” “你觉得很好玩吗?” 阿青璞内心是一阵又一阵强烈燃烧的愤怒与屈辱。 成为总寨圣女后,除了在大长老面前,她在苗寨里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她从未想过会跌这么大一个跟头。 从青叶方才的反应看,她定是知道青絮圣女伪装的。 那么她看着自己错把‘青蚕’当成‘下江三十二寨的青贞’,当着众人的面杀掉时,看着自己把总寨圣女银冠双手捧给青絮时,内心是不是在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愚蠢与短视? 是啊。 方才她们就在笑啊。 在她取下圣女银冠递给青絮时,他们不就嘲笑出声了么? 笑得那般刺耳。 笑得那般恣意。 笑得那般张狂。 嘲笑着轻信、愚蠢的她以最高傲的姿态,做出世间最滑稽丢脸的事情。 …… 他们中寨为了总寨圣女权力,又是沿途埋伏各个分寨护送圣女的队伍,又是连杀下江三十二寨三名圣女,又是烧了下江三十二寨竹楼,又是给下江三十六寨下马威……他们自以为已做得万无一失。 谁能想到呢? 千算万算之后,这总寨圣女之位,竟是被她奖励功臣般,亲手捧给了青絮的。 青絮,你好狠。 青叶圣女替蒋明娇端了一把椅子,蒋明娇将碧绿衣袍随意一展,坐在了椅子上,拿出一把白玉箫敲着手心。 “真圣女大人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我的所作所为,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 “中寨针对我下江三十二寨十三年。在地牢里绑了我下江三十二寨四名长老作蛊炉,又刺杀了我下江三十二寨入中寨比试的四名圣女,在我露了九色蛊后,还要烧了我们的竹楼,夺了我的九色蛊皇。” “若非青絮早年得了些奇遇,侥幸得了一些传承,学到了一手易容本事。只怕早就如今日的青蚕圣女般,死在了真圣女手下了。” “人不仁我便不义。” “既然已成了生死之争,便只讲究成王败寇。” “真圣女大人,您说是这个理吗?” 阿青璞一言不发,只红着眼睛瞪着蒋明娇,在身后对着侍卫做着手势。 成王败寇。 她说什么此时都会成为笑话。虽然她清楚的知道,她本身早已成了一场最滑稽的笑话。 既如此,她便只来杀人吧。 纵然这女人将她玩得团团转,将她骗得亲手替她戴上了圣女银冠,让整个中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怕刀山剑海,也会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就当不成总寨圣女了。 刺杀总寨圣女是死罪,大不了她用自己的命为代价,来替中寨除了这颗眼中钉肉里刺! 哗啦—— 立在阿青璞身后的中寨的侍卫们抽出了苗刀。 第九百五十二章 蒋明娇,你好狠啊 噌—— 噌—— 噌—— 金属整齐的碰撞抽拉声,在这一刻极为清晰入耳。 无声无息间,中寨的圣女侍卫们呈现一个圈,将蒋明娇虚虚地围住了。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最先发现不对,护在了蒋明娇身前,厉声呵斥道:“阿青璞,青絮圣女如今已是总寨圣女了。总寨圣女统领全寨,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冒犯总寨圣女当罚,刺杀总寨圣女,更是要以命相偿的。” “你身为总寨圣女时,还用这一条制裁过他人,如今竟要以身犯法了吗?” 青叶圣女亦挡在了蒋明娇另一边,冷声娇斥道:“真圣女大人,哦不,如今青絮姐姐才是我们苗寨的真圣女大人。” “阿青璞,总寨圣女由三十六分寨圣女共同选出,统领苗疆三十六分寨发展,地位崇高不可侵犯。这是苗寨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你本人当选总寨圣女时排场大得很,这时候挑衅起青絮姐姐了。” “怎么,你中寨的总寨圣女就是真圣女,我们下江的分寨的真圣女就该被人挑衅?” “你中寨,还有一丝要脸的心思没有?” …… 既然被发现了,阿青璞也不再掩藏动作,朝身后冷嗤一声道:“给我动手,杀了这名祸乱苗寨的妖女。” 她再看向下江三十六寨长老与青叶圣女:“我自然懂得苗寨规矩。杀了真圣女大人要偿命?到时候只把我这条命赔给这妖女便是了。我当了这么多年总寨圣女,她才当了不到一天而已。说起来还是她赚了。” “今日,我一定要杀了她。” …… 其余分寨的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不动声色地护在蒋明娇身前。 此处毕竟是中寨的主场。 这些年中寨势力不断膨胀,已有力压其余三十六分寨之意。若阿青璞打定了主意要同归于尽,说不定还真能被她给成功了。 那一切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望着被众人团团护住的蒋明娇,阿青璞嗤笑了一声:“青絮圣女,方才你孤身闯荡中寨,把我玩得团团转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现在竟是只打算当缩头乌龟,一直躲在同伴的身后了吗?”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真圣女大人,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人孤身闯荡中寨呢?” 阿青璞心下一个咯噔,皱起了眉道:“青絮,你是怎么意思?” 不是孤身闯荡? 难道这女人在中寨里还有帮手? 蒋明娇漫不经心地站起来,随意伸手挡回了下江三十六寨长老担心的阻止。闲庭信步般地穿过了众人保护层,她一步一步走向了阿青璞。 “我有什么意思?” “不如真圣女大人你来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中寨的侍卫们举手便要杀她。阿青璞举手拦住了他们。 她有预感这女人要说的话很重要。 果然下一瞬,蒋明娇贴在了她耳畔,轻轻地问出了一句噩梦般的话:“圣女,你就不怀疑只凭着一只九色蛊,我是怎么联合起这么多分寨的人的吗?” 脑袋似轰隆一下炸开。所有异常混乱的线头,都福至心灵般地被串在了一起,连成了一条稳定的故事线。 阿青璞终于想起了,方才被她忽略了什么。 “蛊炉!” “你刚才说你下江三十二寨的长老被抓到地牢当了蛊炉,你是怎么知道地牢里的蛊炉的?” “对了,那天我曾派你去帮我查看过蛊炉生长情况。” “你去过地牢了!” “你发现蛊炉的秘密了。” …… 这话一出,阿青璞便发现了各个分寨长老们皆怒视着她,从喉头里发出了压抑的呼吸声。 啪—— 啪—— 啪—— 蒋明娇手持着那把白玉箫,赞赏地拍了三下掌,笑吟吟地道:“真圣女大人不愧是统领苗寨多年,具有一双通晓世事的慧眼。我只需稍稍一点拨,便能将事情经过猜得一清二楚。” “如此,还正好不耽误我请真圣女大人看这一场好戏。” “否则,大戏都敲响锣鼓,拉开幕布了,台下的观众还一头雾水的蒙在鼓里,岂不是不美。” 紧接着。 在满目郁郁葱葱的高大整齐竹林间,中寨地牢方向的竹林忽然燃起了大火。冲天火光映红了大半边天,滚滚的黑烟腾腾而起,烈烈地燃烧了起来。 哪怕隔着极远的距离,众人都似乎能听见,烈火燃烧时发出的木材毕卜声,与人们惊恐的求救声与嚎啕大哭声。 下一瞬,阿青璞也白着脸尖叫了起来。 “蛊种!” 地牢里装着中寨几乎八成的蛊种。 这是中寨未来三十年里,力压其余所有分寨的最大本钱。 若是这些蛊种被一把火烧了,只凭着手里这些存货,中寨的蛊种传承便会断代。 届时只肖等上十年,三十六分寨随意一寨,都能轻而易举地灭了他们中寨。 这是中寨最大的噩梦。 此刻阿青璞再顾不得什么总寨圣女,什么被冒充的青蚕圣女,什么三十六寨的联合,只惶恐得站都站不稳地吼着。 “救火!”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现在全部都去给我救火。” “那是中寨九成的蛊种,绝对绝对不能被毁了。否则我们中寨就全完了。” “快快去!” …… 被阿青璞这么一吼,所有中寨侍卫都再顾不得杀被人群护着的蒋明娇,拔腿就扭头朝地牢的方向狂奔而去。 救火。 必须尽快救火。 否则中寨就全完了。 顷刻间阿青璞身旁便只剩下了寥寥一个人护着。 因为极度的愤怒,她双目通红地扭头望着蒋明娇,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青絮,是我低估你了。” “你可真狠啊。” 这一刻,阿青璞终于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青絮假扮成青蚕潜伏到她身边,是为了一箭三雕、 一自然是借着青蚕的壳子,在中寨的全程保护下,轻而易举地窃取了总寨圣女之位。 二便是寻找与其余三十六分寨合作的本钱。 她敢确信,哪怕那日她并没有吩咐青絮去地牢检查蛊炉,青絮亦会在这三天里,逛遍中寨的上上下下,找到他们的弱点与把柄,用来与其余三十六寨联合的。 她也有这个本事。 而自己只是顺手推了青絮一把,让青絮提前看到了蛊炉,顺理成章地掌握了这一个秘密武器而已。 三是为了报复中寨。 对。 是赤*裸裸的报复。 青絮救出了困在地牢里的人后,大可以用这地牢里的蛊种,来要挟他们中寨,让中寨对她让步更多的利益。 但她没有。 她只是一把火烧了它们。 同样是精通蛊术的人,她太了解如何能够最快最狠地摧毁一个寨子的希望了。 她太狠了。 阿青璞对蒋明娇的怒骂,终于惹怒了三十六分寨的人。 他们愤怒地呵斥着阿青璞。 “拿我们分寨的人作蛊炉来为你们中寨孕育蛊种。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敢这般怒斥青絮圣女,你们午夜梦回时不会亏心吗?” “做下这么多孽债,你们中寨合该血债血偿!” “还敢说青絮圣女心狠,最心狠的不是你们这种漠视人命,踩着我们分寨的人的血壮大自己的中寨畜生吗?” “这些年,我们分寨里但凡有些天赋的圣女都逃不过你们中寨的魔爪。你们还敢说青絮圣女狠,她再狠上十倍百倍千倍,也比不过你们这些人间恶魔。” …… 阿青璞的侍卫被分寨的人制住了。 蒋明娇缓缓走到她身前,伸出那一把白玉长萧,轻轻挑起了她下巴:“阿青璞圣女,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你说我心狠了。” “可都这么多次了,你怎么好像都没有吸取教训呢?” “真圣女大人,以后要学会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惹不得,动一动就会万劫不复的啊。” “如果,你还能有以后的话。” …… 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腔调,阿青璞倏地抬起了头,发出了惊恐地尖叫。 “蒋明娇!你是蒋明娇!” 第九百五十三章 人救出来了 虽然这人容貌与蒋明娇迥然相异,虽然外界未曾有半点消息,说蒋二小姐会驭蛊,虽然蒋二小姐应当远在京城,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下江三十二寨的一个小小圣女。 但…… 阿青璞笃定这人一定是蒋明娇。 这强大飒爽利落的行事风格,霸道淡然从容的气质步态,将万事都拿捏在手心的处处算计,走一步看十步的智多近乎妖的心计,猫捉老鼠般玩弄着所有人的恶趣味。 她一定是蒋明娇。 她太独特了。 这世间绝无与她如此相似的第二人。 阿青璞头一次语气如此真心急切的,高声朝所有人疾呼着:“大家不要相信她。她不是我们苗寨中人。” “她下江三十二寨圣女的身份是假的。她是中原平阳侯府的蒋二小姐,叫做蒋明娇。” “十三年前,带领大周朝廷大兵来与我们打仗的就是平阳侯府。那平阳侯至今还被我们中寨关着。她一定是为了报仇才来我们苗寨的。” “此人巧言善辩善于拿捏人心,大家不要受她的蛊惑。” ……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她发现,蒋明娇又施施然地坐回了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一把白玉箫,笑吟吟地直视着她。 ——不仅没有半分被揭破身份的窘迫,神情里反而带着鼓励之意。 …… 果然下一瞬,众人毫不忌惮的嘲笑声,便如疾风骤雨般朝她扑了过来。 “真圣女大人,你莫不是烧坏了脑子,与我们说笑话呢!来自中原大周的侯府娇*小姐,不仅成了下江三十二寨的圣女,还拥有着苗寨千年难得一见的九色蛊皇,赢了咱们的圣女选拔?你当我们苗寨的人都是傻子吗?” “阿青璞,你求生心切胡乱编些话来挑拨离间,我们也都能理解。但你不能把我们当野猪糊弄。你只告诉我一个侯府娇*小姐,如何能够懂得苗寨的蛊术?” “阿青璞,你疯了吧!” “以往每一届总寨圣女都是从三十六分寨千挑万选出来的,各个都德才兼备。现在中寨干预了选拔后,总寨圣女便一届不如一届了。现在竟出了这么一个玩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有了青絮圣女了吗?” “对。咱们现在有了青絮圣女了。” “苗寨传言果然不假,九色蛊皇现世必然带来苗寨明主。这不青絮圣女才登上总寨圣女之位,就带着我们剿灭了中寨了。” …… 头一次为他人着想说真话,却遭到了所有人嘲笑,阿青璞抬头望着依旧戏谑看她的蒋明娇,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 蒋明娇。 自己在京城处处步入她的陷阱,输得一塌涂地丢盔卸甲;回到了苗寨,自己也被其团团玩弄于鼓掌间,有口难说其苦。 她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忽然,阿青璞想到了她给蒋明婵寄的那封求救信,与中寨里神出鬼没、处处都在的蒋三小姐,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蒋明娇不会是因此才来到苗寨,想要救蒋家五小姐的吧? 所以,竟是她引来了这尊瘟神,为中寨带来了灭顶之灾? 置身于所有分寨的人的怒骂嘲讽声里,阿青璞无力地瘫在地上,落下了苦涩泪水。 她后悔了。 她不该听说蒋三小姐性子孤傲,就觉得她有可乘之机,不该觉得苗寨天高地远,就能让蒋明娇忌惮不前的,不该低估蒋明娇这女人护犊子的疯劲,不该招惹蒋家所有人的。 这女人不能惹! 但已经晚了。 砰—— 阿青璞从脑后被挨了一下,软软地歪在了地上。 青叶放下手中的椅子,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道:“明明是她做错了事,还总用‘你对不起我’的目光看青絮姐姐,真是不要脸。还是打晕了,看起来比较顺眼。” 蒋明娇笑着揉了一下她脑袋:“我正好也看她不顺眼呢,谢谢青叶了。” 青叶握着椅子的手一下就僵了,耳朵一瞬爆的通红,都不敢看蒋明娇的眼睛:“青絮姐姐你太客气了,应、应、应该是我们感谢青絮姐姐才是。”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摇头失笑:“这傻丫头倒是个运气好的。” 当初这孩子降生时,长老就算了一卦说她是个命好的,会一直逢凶化吉,得逢贵人更能一飞冲天。 今日得了九色蛊主的青睐后,这丫头的运势绝对再差不了。 忽然一阵喧哗声响起。 冲天火光的映照中,身着中寨侍卫服的蒋奕文带着刀五等人,从天际一线远远地走了过来。 众人都下意识拿出护体蛊虫:“当心,是中寨的服装。” “保护真圣女大人。” “莫要让他们靠近圣女。” …… 蒋明娇却只笑着道:“诸位不必紧张,是我下江三十二寨的人。他们身后便是诸位分寨的人。” 众人再次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一群人身后,跟着一些相互搀扶,满面憔悴病容的人。 青叶最先反应过来,嚎啕大哭地,朝其中一人扑了过去:“蓝阴姐姐。” 被这一声惊醒了,不少人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朝着自己熟悉的分寨中人扑了过去。 “二长老,您、您怎么现在这么瘦了。” “圣女,圣女您的胳膊呢?您的胳膊哪儿去了?”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在中寨失踪后,爹爹和娘亲每一日都在哭你。娘亲的眼睛都已经哭瞎了。” “爹,我总算找到您了。你失踪以后,娘亲在前年没了,二妹妹去年也没了,我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爹……” “妹妹……” …… 一时找到了亲人的皆抱着哭成了一团。 蒋奕文朝其余人解释道:“所有被关押在地牢里的人,我们都已经救出来了。” “在地牢被关了太久,大家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这些人是因为想要见亲人,才坚持跟着我们走过来的。其余需要卧床静养的,我给安置到下江三十六寨的竹楼,让人给严加护卫着了。” “诸位可以现在就去探望亲人。” “另外,地牢里有着一层厚厚的尸骨。如果在下江三十六寨竹楼都没有发现自己亲人,那便是我们来太晚了。对不住各位。” 众人听明白了蒋奕文的意思,郑重地朝蒋奕文行了一个按胸礼:“兄弟不必道歉。这次是我们多谢兄弟与下江三十二寨了。我们下江三十六寨会记住这次恩情的。” “我们下江十九寨也是。” “我们上江七寨也是。” “上江二寨也是……” …… 待众人一窝蜂地离开了,蒋明娇才抬头询问地望向蒋奕文。 既然这些人都被救出来了。那么他们这一趟的真正目的——大伯,小五呢? 蒋奕文朝她轻点了一下头。 蒋明娇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太好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那就只管杀便是!!! 中寨。 下江三十六寨竹楼。 二楼。 靠着竹窗摆着两张大竹床,蒋大老爷躺在第一张床上,蒋明姝躺在第二张床上。 二人都虚弱地紧闭着双眼。 蒋明娇轻轻收回了手,放下了袖子,扭头对蒋奕文与蒋明婵道:“暂时都没有性命之忧,他们之所以一直没有醒,是因为身体长期亏空导致太过虚弱,需要彻底地睡上几天休养元气。” 蒋明婵一颗心落了回去,双*腿当即便是一软:“性命无忧,太好了。” 蒋奕文搀住了她,却只严肃地看向蒋明娇道:“娇娇,你还有什么话便都直说吧。人我们都已经找到了,还会担心其他吗?” 蒋明婵抓紧了蒋奕文的衣袖,扭头望向了蒋明娇:“二姐姐?父亲与小五……” 蒋明娇抬头看蒋奕文,沉声补完了那一句话:“但大伯与五妹妹在苗疆受苦太久了。尤其是大伯,足足被困苗寨十三年,当了十三年活蛊炉,吃了太多的折磨…… “这番二人便是醒了,也只怕已伤了根本……” “后续若无好手段调养的话,他们恐怕都会天不假年。” …… 蒋明婵面庞瞬间煞白,扭头望着床上的蒋大老爷与蒋明姝。 蒋家人都有一副好相貌。 当年蒋老侯爷在开国功臣里,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蒋二老爷的外貌更是如谪仙下凡般高洁出尘。连蒋三老爷在被酒色掏空前,也生得一副能唬人的好相貌。 蒋大老爷生得如极具男人味的铁与刀般刚硬。 哪怕如今只瘦成一把骨头,亦能从他高高眉峰,与刀削斧劈般的鼻子,薄如一条线的唇,沧桑却坚定的面庞,看出他曾经的强硬与果敢。 当年的他亦也曾御十万军,替朝廷征伐天下。 蒋明婵当即抬头看蒋明娇,咬唇拼命忍着眼泪:“二姐姐!求你,救一救父亲和小五。” 蒋奕文皱眉:“娇娇,你医术如此高超,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蒋明娇抬头看蒋奕文:“有。” “苗蛊与苗医脱胎于苗寨环境与气候,与中原医术并不同源,许多药草无法共通。” “苗蛊造成的伤害,只有用苗药来治。” “苗寨有一种叫做回天药的苗药,能够治疗一切由苗蛊造成的沉疴旧疾,并且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奇效。” “只是这种药因娇贵难养,在苗寨里都是万金难求。如今因中寨日益膨胀,各分寨日子都难过极了,根本养不起这药…… “恐怕只有苗寨大长老才有一两支。” 蒋奕文深吸一口气:“娇娇你的意思是……” 蒋明娇抬头望着他:“虽然大长老名义上是整个苗寨的大长老,但苗寨的人都明白,这一任大长老出身于中寨,内心必会偏向中寨的。” “昨日,我们让阿青璞误杀了青蚕,从中寨手中夺走了总寨圣女位置,烧了中寨地牢内的蛊炉,放跑了其中所有犯人,囚禁了阿青璞,已经与中寨结下了死仇。” 蒋奕文接着她话道:“所以不必期望大长老能主动拿药了。如今世上只怕没人比她更想要杀了我们。” 蒋明婵突然狠狠咬牙道:“那我们就杀了她!” “既然已经把人得罪了,就干脆从此得罪到底。我们连总寨圣女都能当上了,又差这一个劳什子的大长老吗?” “我只管一条——为了父亲和小五,我什么都敢做。” 蒋明娇扭头看她,又抬头看向蒋奕文,扬起了一个笑:“三妹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今日这一番大闹,我约摸着那闭关的大长老,也已经得到信儿了,正在想办法抓我们这群闹事的鱼儿呢。” “既如此,我们要不要来一个黄雀捕蝉?” 蒋奕文扬着雪白广袖,潇洒地一笑道:“娇娇,你最擅长谋算,我是知晓的,你若想到了什么好计,只无需顾忌畅快施展。便是有了差错,也不过是我们一家兄妹一起闯。” “不过在会这大长老前,咱们也得知己知彼才是。” 他环视过蒋明娇与蒋明婵,压低了声音:“娇娇,三妹妹,这一趟伪装进中寨,我不仅救出了大伯与小五,还很是弄到了一些情报。” “你们一定会感兴趣。” 三人都挪到了一旁书桌边围坐。蒋奕文居于正中,拿出了一件衣袍,轻轻用手铺开了,指着肩膀上的一个小小图案:“娇娇,你可认得这个?” 这是一个火红圆日背景下,一只黑鹰肆意展翅的图案。 蒋明娇一口断定道:“这是前朝大成帝国的标志。” 前朝大成帝国,乃是大陆上一段传奇。 数百年前,大成帝国开国太祖在朝廷暴虐民不聊生时,横空出世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地推翻了暴君统治,一统中原、苗寨、高丽、突厥,建立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帝国。 大周朝至今无法超越。 “对,大成帝国以红黑为尊,这是大成帝国皇室标志,只有大成帝国皇室直系继承人能够穿戴。”蒋奕文点头附和着。 “但我在苗寨真圣女阿青璞的房间里,发现了很多件带有这标志的衣物。” 蒋明婵惊呼道:“大成帝国已经灭国,国师与小皇帝也都已经以身殉国了。当年,咱们大周的士兵打入皇城时,都看见大成国师带着小皇帝葬身于火海了。” 蒋奕文与蒋明娇都没说话。 早在葛姨娘身份暴露时,他们便已得知了大成帝国国师并未死亡,而是假死脱身后去了突厥,成为了有名的突厥大巫。 葛姨娘正是突厥大巫后裔之一。 但他们不知道,大成帝国国师把小皇帝安置在了哪儿。 “大哥、三妹妹,入苗寨这么久了,你们也都应该感受到了。苗寨仍旧是效忠大成帝国的。” 蒋明娇缓缓扫过二人,压低了声音道,“苗寨的年号仍是大成帝国小皇帝的年号,苗寨书写文字取名时仍会避讳大成帝国皇室名讳,苗寨大长老从不称皇,只将自己称作更低一级的王,苗寨人人都将大周朝廷视作叛臣贼子……” “这些细节都足以说明他们对于大成帝国的尊敬与忠诚。所以他们是绝对不会随意使用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标志的。” “除非……” 第九百五十五章 庞仲是谁? 蒋奕文望着蒋明娇,接过她的话道:“除非,苗寨里头真有一个大成帝国皇室直系继承人。这些年一直在使用大成帝国皇室标志。” 这一惊人推断令空气静了片刻,隐约可听见蒋明婵压抑的急促呼吸声。 这些事情太震撼了。 半晌她才咽了咽口水:“苗寨他们不仅遵守大成帝国年号,自认受大成帝国统治,还将大成帝国的继承人养在寨子里。” “他们想要做什么?” “谋逆吗?” 蒋奕文轻轻提醒道:“是收复失地。在他们眼里,大成帝国才是这片大陆的统治者,我们大周朝廷只是一个入侵者罢了。” 既然已说到了这里,蒋明娇索性不再藏着了。 她抬头望着蒋奕文与蒋明婵,也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还猜这些年大成帝国的国师,之所以扮做突厥大巫,在突厥各国游说,是想要努力得到突厥的支持,帮助大成帝国的余孽复国。” “而且他曾经已经成功了。” “在回鹘王杀掉突厥大巫,强行夺了突厥王位之前,老突厥王一直在骚扰着大周边境,试图抢占大周边境的土地。” “若非西北侯在西北边境挡住了这些豺狼,大周朝边境早就被他们蚕食殆尽了。” “大哥你是通晓史书的,应当清楚非常清楚,因为不适应大周气候与地形的原因,突厥人虽然爱在秋冬时节南下,劫掠大周粮草养活族人,却并不太爱占领城池。” “是什么能让突厥人改变习性呢?” “除了老回鹘王欲壑难填的野心,是否还有那真正觊觎大周土地的大巫的背后唆使……” …… 蒋奕文沉声补充道:“还有高丽。”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父亲和陛下议事时提过,如今的高丽虽然表面臣服,会接受大周朝廷的册封,会派质子入京作要挟,但是背地里一直有小动作。” “之前与大皇子有合作,想要在大周朝帮大皇子造反的高丽世子府的李管家,很难说背后有没有高丽王的默许。” …… 几人说着又沉默了。 空气落针可闻。 环绕着大周朝廷的苗疆、突厥、高丽等三国都曾心怀鬼胎,或者仍在蓄势复辟…… 这件事情太过惊心。 蒋明婵喃喃道:“距离咱们大周攻入大成帝国皇城,创立了大周朝,已经七十多年了,是足足三四代人了。可这些人竟然还想着要帮大成帝国复辟。” “真不知道当年大成帝国的雄君能有何魅力,能让这些人坚守到现在……” 无人回答她。 亦是无从回答。 除非大长老、老回鹘王、高丽王亲自开口,否则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蒋明娇没有沉默很久,便抬起了头道:“大哥,与这些人一直心存复辟之心相比,更可怕的是另一个藏在我们朝廷内部的事。” 二人都抬头望向她。 蒋明娇扭头看向蒋奕文,深吸了口气道:“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得到的关于庞仲的情报吗?” “大长公主因查到了庞仲,被人陷害前,曾留下支离破碎的短信里,同时提到了庞仲与这三国;大皇子的情报也说过,庞仲与突厥关系很好。当年西北侯府被灭门前,他曾领着大皇子妃亲自去过突厥,与突厥王取得了合作;京城人人皆知,庞仲的儿子庞亦彬,娶了十三门小妾,其中包括突厥将领的女儿、苗疆圣女的姐妹、高丽的一个贵女……” 蒋明婵亦艰难补充道:“我依稀记得,庞相的祖籍是云省。” 云省,毗邻苗疆。 蒋奕文喃喃着道:“他与这三地的联系实在太深了。” 二人再次沉默了。 庞仲可是权倾朝野的三朝老臣,在文官里有着无人可及的控制力,门生故旧遍天下。 饶是蒋明娇已令他吃过了几次亏,都没办法摸到他的势力究竟有多深。 昭仁帝登基已有十三年,也对他极为忌惮。 若他与大成帝国真有关系,凭如今手里掌握的权势,想要彻底颠覆大周朝,亦不是不可能…… “且我有证据证明,庞仲的身份有异。” 蒋明娇手指在桌面上轻点,语气凝重地道:“如今的武冠候府是晋城侯府改的。而你们也都知道,晋城侯曾是大成帝国封疆大吏,当年为保全城中百姓性命,才投了大周朝廷。” “而阮靖晟在翻修晋城侯府时,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头有一张画像,与一个身份证明。” “身份证明上说,来自云省的少年秀才庞仲,早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因水土不服去世了。” “而画像上少年秀才庞仲的容貌,与如今的庞仲相似却有着不同。” …… “去世了。”蒋明婵只觉得背后不寒而栗,“来自云省的少年秀才庞仲早就去世了。那如今在朝廷里的庞仲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却无人敢回答。 蒋明娇沉声道:“庞仲掌控欲极强,淡泊名利的朴素外表下,是一颗唯我独尊的心。” “所以,我合理地怀疑,他就算不是当年的小皇帝后人,在这一连串的关系网里,也一定是位高权重的主导者。” 蒋奕文望着蒋明娇道:“娇娇,我觉得庞仲应该就是当年的小皇帝后人。” “你还记得他有一个从出生起就一直体弱的长子吗?” 蒋明娇轻眯起了眼:“当然记得,兄长您的意思是……” 庞仲生有二子。 长子因为生来体弱,从来没有在外头露面过。这些年在外走动的只有他的次子庞亦彬。 庞亦彬,因此被所有大周人认定为庞仲的继承人。 蒋奕文深吸了一口气:“这件带有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标志的衣袍,是在真圣女阿青璞房间里,一个昏睡的年轻人身上发现的。” “这个人年岁与庞仲长子对得上。且与庞仲生得极像。” “我怀疑他就是庞仲的长子。” “非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不能穿的标志,穿在了庞仲长子的身上。” “这只能证明庞仲的身份也是大成帝国的皇室继承人。” “当年大成帝国灭国时,除了以身殉国的国师和小皇帝外,其余直系子弟都被大周军队给杀了。” “如今能留下来的大成帝国的直系血脉,只能是当年的小皇帝一脉的。” “最后……” 蒋奕文沉吟着道:“我怀疑苗寨的大长老,与庞仲有一腿……” “庞仲长子是她生的。” 第九百五十六章 “我做出这一推断,主要基于两点原因。”蒋奕文沉声道,“一是我在与中寨侍卫们喝酒时,曾听一名侍卫们说漏了嘴,有人在十几年前,曾看见过那名昏迷在圣女阿青璞房间里的,叫作阿景的年轻人,在伤心难过时对着这一任大长老喊‘娘’。” “当时大长老的解释是,小阿景是生病烧糊涂了,故而见到与他娘亲年龄相仿的自己,才一时认错了人。” “大家都信了。” “因为苗寨内人人皆知,苗寨大长老终生不得婚育,不得接近任何异性,是绝对不可能有孩子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当时便在想,若是那名叫阿景的少年没有喊错呢。” “第二件证据便是这个……” 他拿出了一个红木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在得到能潜入苗寨的侍卫身份时,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在救完大伯与小五,身份暴露前,弄到苗寨的一些情报。” “于是,我在从阿青璞贴身侍女口中得知了大伯与小五的关押处后,又从阿青璞的贴身侍卫手里,偷到了一串钥匙。” “在地牢着火时,我乘着所有人去救火,把那串钥匙对应的门全都开了一遍。” “在第一扇门里,我找到了那名身穿大成帝国皇室标志衣袍的昏睡男子,阿景;第二三扇门并无太大收获。紧接着在第四扇门里,我找到了苗寨大长老的卧室,并在她的梳妆台里找到了这个匣子。” …… “等等!”蒋明娇忽然拽住了蒋奕文的手,沉声严肃问道,“大哥,你说你是在大长老房间拿到这一个匣子的?” 蒋奕文点头。 蒋明娇径直唤出了九色蛊。 白胖胖的九色蛊如一道流光般飞到蒋奕文手腕。 紧接着九色蛊高昂起了脑袋,发出警惕地嘶嘶嘶声,然后咬破了蒋奕文的皮肤,从里头吸出了十几只细小的丝虫。 轻巧地将十几只丝虫吞吃下腹后,九色蛊又在蒋奕文身上游走一圈,才摇着身子对蒋明娇摇头,飞回了蒋明娇手腕上。 蒋明娇奖赏般地摸了摸九色蛊脑袋,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蒋奕文严肃道:“苗疆蛊术神秘莫测防不胜防,若没有蛊虫御身,哪怕打起十二分警惕,外人也一定会中招。” “之前你说你进了阿青璞房间时,我并不太警惕,是因为我能感受到阿青璞并不善驭蛊。” “但苗寨大长老一定是最会驭蛊的人。她的房间绝不会毫无防备。” “这些血丝蛊最为凶狠。人只要接触到被下了子蛊的物品就会中蛊。在中蛊的一日之内,人会被彻底被吸成一具人干。” “还好发现得早,大哥你体内的血丝蛊只繁衍了十几只。如果再晚一些,只怕有九色蛊相助,大哥你也要吃一些苦头了。” 蒋明娇又拿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颗药丸给蒋奕文:“蛊虫虽然已解,却难保那屋子里没布置下苗毒。为了以防万一,大哥你先把这颗药丸给吃了。” 蒋明婵倒吸一口冷气:“仅仅是闯入了她房间,便会被悄无声息地取去性命。这苗寨大长老手腕好生高超。” “这是一个劲敌。”蒋奕文认真地感慨了一句,才接过蒋明娇的药,一仰而尽后摇头无奈地笑:“看来是被这段时间的顺风顺水冲昏了头脑了,居然会这般小觑了苗寨大长老。今日要不是没有娇娇,我这条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苗寨,果然如传闻般的神秘难缠。” 他看向了蒋明娇:“我不知这匣子上是否也还有手脚,不若娇娇你把它打开吧。” 蒋明娇直接打开了匣子,拿出了里头的东西。 一本泛黄的信。 三个钥匙。 以及一个药丸。 蒋明娇先打开了那封信,扫视一圈后道:“这是一封写给苗寨大长老的情信,看纸张泛黄的模样,应当已有几十个年头了。” 蒋明婵直接问道:“能知道是谁写的吗?” 蒋明娇抬头询问地望着蒋奕文。 蒋奕文早已看过这封信,亦明白蒋明娇眼中之意,沉声解释着说道:“看得出来,写信的人有意在变换笔迹。但没有长时间刻意的训练,一个人的用笔习惯是极难更改的。” “我曾经数次见过庞相的笔迹。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封信的主人应该是庞仲。” 蒋明娇将那封信展开,铺在了桌上说道:“在这封信上,庞仲说他已经知道大长老怀孕之事,并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他知道大长老不方便养孩子。只要他周遭情况安定下来,他就会把孩子接到身边,给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与最好的教育与未来。” 话到说这里,蒋奕文适时地补充道:“虽然因庞仲长子在外极少露面,外界对他长子知之甚少。但我仍是记得早年京城曾有流言说过,庞仲长子年纪与他成婚年纪对不上,怀疑这孩子是他的私生子……” 蒋明婵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庞相的长子真的与苗寨有关……” 蒋明娇道:“那就能够解释,为何同样曾是大成帝国属国,苗疆比高丽与突厥对大成帝国都要忠诚。” “因为大成帝国与苗寨在臣属关系外,还有一层捆绑的亲情关系。” 同样曾是大成帝国属国,高丽已经表面臣服于大周,还会蛇鼠两端地接受大周朝册封。 突厥虽然有暗中帮大成帝国之意,却早已自立为王。 唯有苗疆,至今仍在沿用大成帝国年历,自认为是大成帝国属国,愿意倾力帮助大成帝国复国。 这就能解释缘由了。 蒋奕文轻眯起了眼睛:“若是这一切推测皆为真的,咱们也算是亲手扒下了庞仲的一层皮,手握他的一个大把柄了。” “此番千里迢迢远赴苗寨,不仅救回了大伯与小五,又找到了庞仲如此大的把柄,也算不虚此行。” “不止。”望着桌面上的三把钥匙,蒋明娇挑眉笑道:“这一回的收获可远不止这些。” “能和这封对大长老极重要的情信摆在一起,大哥三妹妹,你们就不想知道这三把钥匙究竟是何神圣么?” “加上这三串钥匙,打开地宫第二层的九把钥匙,咱们就只差三把了。” “为了隐蔽与安全,将钥匙藏在了苗寨,庞仲你为了地宫可真是煞费苦心。” “只是如今都便宜我们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地宫。 在蒋明娇从甘州城回来时,蒋奕文就听她说过地宫了,亦知道西北侯府的灭门案,根源或许便是这地宫。 他指着钥匙道:“这便是地宫第二道门的钥匙?” “是的,大哥。”蒋明娇朝蒋奕文亮出了手指。一把纤细凝白的腕子从碧绿袖口伸出,一个浓绿欲滴的翡翠戒指,将她修长葱白的手指,衬出了惊心动魄的美。 戒指正中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程字。 “当初我们便是用这戒指打开的地宫第一道门。但第二道门需要九把钥匙,我们猜想这应当是九把钥匙中的一把。” “这是我们手中的第一把钥匙。第二把钥匙是受甘州城讷米寺方丈所赠,第三把钥匙是从大皇子密室里得到的。而据大皇子所说,这把钥匙是他从庞仲手里偷的,而庞仲手里还有数把钥匙。” “因为大长老与庞仲的关系,我们可以大胆假设,大长老的这三把钥匙,是庞仲为保证钥匙的安全与隐蔽,特意放在苗寨,令其帮忙保管的。” “再加上当年庞仲下手害西北侯府,很可能亦是因为西北侯发现了了地宫。” “我们在地宫抓庞亦彬时,也可以从庞仲派人救庞亦彬时,发现庞仲非常了解地宫。” “庞仲是真的重视地宫。” “我怀疑这些年,他一直在试图收集所有钥匙,打开地宫的第二道门。” …… 蒋明婵听得发了蒙,茫然地望着蒋明娇。 蒋奕文剑眉微微皱起,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点着桌面:“地宫,究竟是什么?” 蒋明娇深吸了口气,神色凝重地道:“原来我还不敢确定,但结合今日推断出的庞仲身份,我便肯定了我的猜想——地宫或许与大成帝国有关。” 蒋奕文抬头看她。 蒋明婵终于能插进话了,喃喃着回忆道:“我曾记得民间一直有这说法,说咱们大周朝廷一直很穷,是因为攻入大成帝国皇城时,发现国库是空的。” “他们都说,大成帝国的人早知道自己要被灭国了,所以早早地把国库都转移埋起来了。” “二姐姐,你说得是不是这个宝藏。” 蒋明娇*点头道:“而且,你们不觉得胥大夫出来的时间,有些过于巧合了么?” 胥大夫。 如果蒋明娇不提这人,蒋明婵早已将其抛在九霄云外了。 蒋奕文沉声思索着:“胥大夫,传闻是大成帝国的御医世家,深受大成帝国皇室信任。当时大成帝国皇城被大周攻破时,大成帝国皇帝连自己亲人都不顾,都要让人将胥大夫一家送出去。” “此后胥大夫一家隐居了七十年,直到一年前才以神医旗号在世间行走。” 蒋明婵小心提醒道:“且与东山女神医众生平等不同,他只喜欢教权贵长生养寿之道,因而颇受朝内高官大臣们与后宫太妃们的欢迎。” 事件如胥大夫般拜高踩低趋炎附势者如过江之鲫,但结合他此前能够忍受寂寞,避世七十年的行为,这一举动便不寻常了起来。 结交权贵。这四个字简直呼之欲出。 “难道传闻是真的?”虽然并不常在外行走,蒋明婵亦是听说过不少小道流言的,“藏宝图真的在胥大夫身上?” 沉默。 无人回答。 在这一连串的线索串起来,连成一个合乎逻辑的网后,二人已不敢轻言这个问题的答案。 蒋奕文转头看向蒋明娇,神情愈发严肃:“娇娇,我记得小阮说过,这是他父亲程相亲手雕出来,送给他母亲的定情信物?” 蒋明娇*点头:“是的。” 蒋明婵问道:“那如果地宫是前朝宝藏的话,程相亲手雕出的定情信物,为什么可以打开地宫的门?” “而身为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的庞仲,为什么又不能直接打开地宫,而是要费尽心力地收集地宫钥匙?” “程相在诸多传闻中一直是出身寒门,无父无母无出身的孤儿。但这一枚定情钥匙似乎说明了,他的身世或许没那么简单。” “而庞仲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的身份,或许也不一定就完全毫无争端。” “或许……” 蒋奕文声音顿了顿,抬头望向了蒋明娇:“当年程相因为西北侯说话,揭露边疆军饷被克扣,而被冤屈死于狱中后,直接受益人便是庞仲。” “其后庞仲才成为了这权倾朝野的庞相。” “之前我觉得这只是一场权力之争。现在看来或许里头还另有蹊跷。” “二人,说不定本身便是死敌。” 空气沉默。 无人说话。 蒋明婵喃喃地重复着:“庞仲、庞仲、庞仲,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蒋明娇亦在沉思。 上一世里,庞仲是在她死后的两年里,被阮靖晟揭露出谋逆贪污等案,数罪并罚被判得斩首。 一直以来她以为这便是庞仲的结局。 但…… 现在看来,以庞仲多年积攒下来的庞大势力与人脉,那些罪名根本没办法将他钉死。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脱身。 那他为何又要认罪? 这不等于找死? 或者……上一世的庞仲是真的死了么? “或许……” 蒋明娇想到了阿青璞口中的‘景哥哥’,与蒋奕文口中穿着大成帝国皇室继承人标志,抬头看向蒋奕文,“比起老谋深算的庞仲,我们可以把突破口,放在这个庞仲长子身上。” ……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三人的讨论。 “青絮圣女,我是青叶,长老让我来通知您一声。方才他看见中寨大长老闭关的竹楼有动静了。大长老可能要提前出关了。大长老掌控苗寨多年,比阿青璞难缠太多,您要提前做好准备。” 蒋明娇应道:“我知道了。” 青叶恭敬地离开了。 蒋明娇溜了一声口哨,唤来了傻雕将今日情报寄出去后,再对一直守在旁边的刀五道:“通知其余三十六寨长老们,我要与他们开一个会。” “光享福报仇不出力,可是不行的。” “苗寨大长老都出来了,他们总该出一波血了吧。” 第九百五十八章 中寨。 竹楼。 偌大一个二楼议事厅里,三十六分寨的长老们都已到齐。 他们以一个大圆桌为中心,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团,小心翼翼地互相窃窃私语,唯独默契地留出了正中的位置。 距离青絮圣女所说的见面时间,已过去足有一刻钟了。 但无人敢去催青絮圣女。 在入中寨不过数日,便轻而易举地搅弄出一场天翻地覆后,青絮圣女已证明了她的强横手腕。 苗疆三十六分寨无论真心或假意,明面上都不敢再有半句置哙。 忽然房间外传来了脚步声。紧随而至的是一阵清越笑声。 “临时有些事耽搁,来得实在有些晚了。诸位长老们久等了吧。” 众人皆下意识循声望去。 然后他们都顺着大开的房间门,看见二楼蜿蜒的台阶上,缓缓步上来一个人。 她身着一件银底绿纹的短褂长裙,戴着繁复精致的纯银头饰,手持一把剔透的白玉箫,不轻不重地敲着手心。 她面庞精致若神女下凡,恍然间的风采能令人惊艳失神。但更为出众的是她那飒飒出尘的气质,打从骨子里散发的巍峨高贵,与令人不可忽视的锐利。 气质天然。 雪白高贵。 温柔霸道。 这不是众人头一次看见总寨圣女的盛装。 哪怕在前两天,阿青璞都曾穿着这套衣服,戴着这件繁复华丽银饰,以总寨圣女的身份,高傲地俯视过众人。 但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这套衣服穿在阿青璞身上时,只让人感觉是小孩穿大人衣服,有衣服在穿人的怪异;但在此时的青絮圣女身上,众人能扑面而来的感受到这套衣服本应有的凛然与高贵。 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众人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话里带上了不自觉的郑重。 “青……真圣女大人言重了,是我们来早了。” “真圣女大人贵人事多,耽搁了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的。我们也只不过稍坐了一会儿。” “真圣女大人还请上坐。这位置是我们特地为您留的位置。” ……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眼众人,才随意一甩袖子坐在了正中位置。 蒋奕文与蒋明婵恭敬地垂手立在她身后。 低垂着细密的眼睫,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白玉箫:“诸位长老不怪我便好。” 众人自然一叠声说着‘不怪罪’。 等众人表了一会儿忠心,蒋明娇才慢条斯理地挑起了眼皮,淡淡扫过了众人道:“诸位分寨长老皆是消息灵通之辈。今日我找诸位来的原因,诸位想必早已猜到了吧。” 众人登时犹豫着碰了几个眼神。 他们当然知道青絮圣女找他们的目的。 ——大长老要出关了。 在跟随青絮圣女对抗阿青璞时,他们刚知晓自己分寨的长老与圣女被关地牢多年的事,情绪与行动都有些过分激动。 但他们现在已经冷静了。 虽然青絮圣女赢了中寨这一招,以摧枯拉朽之势成为了总寨圣女。可也招出了闭关的苗寨大长老。 大长老对苗寨的一切重要事务都有着决定权。 ——包括罢免总寨圣女。 青絮圣女真的斗得过大长老吗? 蒋明娇似是并不意外他们的犹豫,不徐不疾地抚摸着胖嘟嘟的九色蛊:“我知道大长老已在位四十多年了,在苗寨里积威颇重,诸位都不敢招惹她。” 不少分寨长老面露尴尬。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诸位不会还以为自己有退缩的余地吧。”蒋明娇倏地冷然抬眸,一一扫过众人面庞,发出了意味不明地嗤笑声,“还是,你们以为我的脾气很好?” 砰—— 伴随着最后一句问话,人群最后的下江二十六寨的一名长老,突然睁圆了眼睛,用力捂着自己脖子,发出了短促的嗬嗬声。 然后他抽搐了几下,倒头就栽在了地上。 他死了。 这一出变故来得太快。 直到九色蛊如一道雪白流光般,重新爬回了蒋明娇手腕上,众人才反应了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絮圣女,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一名分寨长老。 这并不是青絮圣女第一次当众杀人。 但上次她杀中寨长老时,已与中寨彻底翻了脸。双方是刀兵相见的敌人。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在明面上可都是‘盟友’。 青絮圣女,太狠了。 一时各个分寨长老们眼神里满是游移不定与愤怒不安。 蒋明娇却并未给众人一个眼神,只闲适地坐在人群上首,垂眸奖励性地抚摸着九色蛊。 蒋奕文适时地走到尸体旁,搜出了一张白纸与一个小药瓶,恭敬地呈给所有人看。 “下江二十六寨二长老蛇鼠两端,在与真圣女大人合作时,还妄图卖消息给中寨。” “这是他从中寨手中得到的五色蛊蛊种与药方。” “证据确凿。还请诸位过目。” …… 所有人沉默地看过了证据,都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 五色蛊的确是中寨特有的蛊种,其余分寨很难培养出来。这副药方亦的确是苗寨秘方,一向只由苗寨大长老与总寨圣女掌握。 但若是仅凭这两样证据,就随意定了一位分寨长老死罪,也着实太过草率了些。 只是……无人敢在这时唱反调。 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青絮圣女是在示威。 她非常地清楚众人的小心思,并用凌厉的手段告诉了他们,她对于此事的态度。 背叛。 只能死。 而且她是有能力的。 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而易举地不被人察觉的,取了下江二十六寨长老的性命,足以证明了九色蛊皇的厉害。 青絮圣女或许没办法对抗大长老。 可她一定有能力杀了他们。 读懂了这一层言外之意,众人的表情都极为凝重,连呼吸声都带上了小心翼翼。 安静。 压抑。 空气仿佛都被冻僵了。 蒋明婵再适时地走到场中,将手中一张纸分发给众人:“诸位长老们不必紧张,这是我们真圣女大人特地给大家准备的礼物,还请诸位长老们仔细过目。” 众人狐疑地接过了纸,一目十行地扫了起来。 片刻后他们呼吸停滞了。 “真圣女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明显是账本上的一页。 上头记录着苗寨今年的全部出息及分配情况。 其中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苗寨九成的收成,都被中寨纳入了囊中,剩下的才被平均地分给了三十六分寨。 第九百五十九章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蒋明娇淡淡地抬眸道,“只是想与诸位分享一下,这些天我在中寨扮演青蚕圣女时,看见的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罢了。” “诸位觉得这张图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 当然太有意思了! 在苗寨,被各个分寨视作立身之本的,一是粮食收成,二便是蛊种药草。 在粮食收成上,苗寨采取的是自给自足制。各分寨都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自己凭出息养活自己。 但在蛊种药草上,苗寨依旧沿用着百年前的旧规。 ——培养蛊种与苗药所需的母虫土壤特殊药草等原材料,皆统一培养在中寨。每隔十年,大长老与总寨圣女给各个分寨均分一次。 尽管三十六分寨的人都知道‘均分’只是一句笑话。中寨的人一定会借机中饱私囊,以权谋私获得更多的资源。 但他们没有想到中寨会如此大胆。 十中之九! 中寨竟不声不响地掠夺了苗寨十分之九的资源! 他们好大的胃口! 难怪中寨这些年发展会膨胀得如此快。 难怪中寨会压得其余分寨抬不起头。 难怪中寨一年比一年的行事嚣张霸道。 蒋明娇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嘴角轻勾起了一个弧度,才淡淡地开口道:“早闻苗寨曾有三十六寨议事会一说。只是中寨在势力逐渐膨胀后,借口三十六寨议事会效率太低,强逼着前任大长老与总寨圣女一起,取消了这一项苗寨旧规。” “我觉得这对于各大分寨与苗寨地健康发展十分不妥。” “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考虑,在正式掌权后重拾这一项规定,让苗寨三十六分寨能重新取得应有的地位。” “还有……” “中寨这一次暴露了狼子野心与龌龊行径,论实力论品行都无法再越过其余分寨,供养苗大长老与总寨圣女了。我下江三十二寨虽然有心成为下一个中寨,却奈何实力实在低微,恐怕难以服众。” “所以我也在考虑,要不要与一两个合作得最好的分寨结盟,共同履行供养大长老与总寨圣女的职责……” “只是不知这三十六分寨里,有哪个分寨愿意与我下江三十二寨担此苦差了……” …… 蒋明娇的话还没说完,不少分寨长老就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望着她的目光如燃着一团火。 他们都听出来了。 青絮圣女这是在赤*裸裸地示好。 重组三十六分寨议会便不必说了。 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因为没有三十六分寨议会的监督,中寨这些年行事是多么嚣张。 但凡能重组三十六分寨议会,不肖说让各个分寨取得什么优待。只要能让苗寨资源分配恢复公平公正,对于其余三十六分寨,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更何况与下江三十二寨一起奉养大长老与总寨圣女。 只看中寨这些年奉养大长老与总寨圣女,明里暗里取得了多少额外利益,就知道这是多么大一个肥差,对各个分寨长老是多么难以拒绝的诱惑。 所有分寨的人都痛恨中寨。 但一旦有机会,他们每一个人都想成为中寨。 一些定力差的分寨长老,目光灼灼地望着蒋明娇,浑然只剩下了激动与热切。 一些还算清醒的分寨长老,扫过了其余人热切的模样,忍不住感叹地摇着头。 青絮圣女,驭人手段实在高超! 刚杀了一个分寨长老,照着苗疆三十六分寨的所有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令人恐惧得不可名状;紧接着就给了众人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令他们陷入了无尽贪欲的遐想。 他们如被她玩弄在股掌中的玩意儿。 她想要他们惧,他们便吓得瑟瑟发抖。 她想要他们贪,他们便垂涎不止。 她想要他们效力,他们便如望着骨头的狗般兴奋。 可最可悲的是,明明已经看穿了这一切,他们却仍拒绝不了这香甜的诱饵,只能心甘情愿地一头钻了圈套,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 “看来诸位都是愿意的了。”蒋明娇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诸位想必也明白此刻要做些什么。” “历年总寨圣女被选出后,都要在半个月后,接受大长老的册封。大长老必定会在册封礼上刁难我。” “我有办法对付大长老。” “但我需要诸位帮我一个忙。——想办法劝说大长老,将半个月后册封礼上,对于我的考核,定为万蛊之狱。” “诸位可别露出这般为难的表情。” “我可不相信,诸位对中寨仇恨多年,会是一丁点钉子都不往中寨安插的良善之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钉子也是时候用起来了。” 被说中了心思,各个分寨长老们都适时露出苦笑。 “既然诸位已听明白了。那么……”蒋明娇骤然甩袖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斩钉截铁地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但凡这件事办成了,诸位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 中寨。 被众人簇拥着的大长老,刚匆匆掠过了梳妆镜,就猛地顿住了脚步,目光狠厉地瞥向了身后人。 “谁来过这房间了?” 众人皆是一愣。 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汇报道:“回禀大长老,您的房间一直有专人看守。这些天并无人进入过房间。” 大长老眯起了眼:“确定一直有专人看守?” 侍女迟疑了一瞬。 大长老呵斥道:“说。” 侍女猛地跪下了道:“回禀大长老,前几天中寨地牢着火,事关中寨的所有蛊炉。真圣女大人传令让所有人都去救火了。可能、可能、那时出现了防守空虚……” 大长老苍老面庞一沉,猛地甩了侍女一巴掌:“废物。” 登时,侍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被手捂住的半边面颊冒出了无数细密的血红水泡。 大长老冷冷地对人吩咐道:“把人拖下去。” 有人低声应了一声是,将侍女给拖下去了。 众人皆胆怯地垂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们都明白这侍女被拖下去后,会是什么结果。 要么是被剥了脸后,被训练做易容探子。 要么是被当做了蛊炉,为中寨培育蛊虫。 死,都是轻松的了。 在侍女声嘶力竭的求饶声中,大长老冷漠地扫过众人:“房间的事情就此罢了。这算是给你们的一个警告。” “若半个月后,给那下江三十二寨小丫头片子布置的万蛊之狱,再出现任何闪失,可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第九百六十章 半个月后。 中寨。 蒋明娇带着蒋奕文与蒋明婵到时,参加册封礼的各方人士已几乎到齐了。 高台下方,从上江一寨到下江三十六寨,三十六分寨的长老按次序地坐着观礼。 庞大的蛊神与农神雕像前,燃起了高高的篝火。 穿着盛装的少女们围着篝火,唱着轻快的庆祝歌谣,牵着手围成一个圈跳舞。 裸着上身涂抹着红绿花纹的苗汉们,拎着一桶又一桶牲畜血,往庞大的蛊神与农神雕像上涂抹。 面目狰狞颜色艳丽的蛊神与农神雕像,与雕像前高高的牲畜白骨,沐浴着鲜红的新鲜血液,是茹毛饮血般的野性美。 不断有人往火红篝火里扔着艳丽香料,入鼻闻到的都是扑鼻浓烈的香味。 场面盛大欢乐。 瞥见了蒋明娇一行人过来,三十六分寨的人立即起身迎接。 “拜见真圣女大人。” “拜见真圣女大人。” “拜见真圣女大人。” …… 瞥见这些人的反应,中寨席位上的几人眼睛倏地一眯,举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顿。 大长老都要出关了。这些分寨长老对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劳什子圣女,竟还是如此的毕恭毕敬。 他们不怕大长老吗? 还是这女人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中寨三长老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在接受册封的大日子里,青絮圣女你来得可不算早啊。” 蒋明娇是踩着点到的,自然算不得早。 但…… 蒋明娇并未给这人一个眼神,只在随行的人众星拱月地簇拥中,径直走到了座位上,施施然地坐下了斟茶。 倒是她身后的蒋奕文,不卑不亢地微笑道:“阿修蝎长老,我们圣女来得不算早,却仍是准时到的。贵寨的阿青璞圣女作为前任总寨圣女,却是至今没有到堂。算起来应是中寨应给我们下江三十二寨一个解释。” “您说呢?” 中寨三长老的脸登时气得青了:“你!” 谁不知道,昨日下江三十二寨的青絮圣女赢了总寨圣女位后,让人一把火烧了中寨地牢,毁了里头所有蛊种,还掳走并关押了阿青璞,令中寨丢尽了脸。 这下江三十二寨的侍卫还敢在人前提起。 这是在打中寨的脸。 人群里果然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中寨三长老黑着脸沉声喝道:“且容你们小人得志嚣张一时。待会儿大长老出来了,再看你们敢不敢如此嚣张。” 蒋奕文目不斜视地勾唇:“那便如三长老您的愿,我们到时候一起好好看看了。” 这一小插曲并未影响册封礼进程。 在蒋明娇带着人入场后,册封礼的事宜便算是全部准备就绪了。 接下来便是大长老入场为新晋总寨圣女册封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 火红的篝火烈烈燃烧。 苗女的曼妙歌舞唱过了第三轮。 距离仪式吉时,已过了整整一刻钟。 大长老却仍不见踪影。 苗寨的人笃信蛊神与农神。若新任总寨圣女不在吉时,被大长老册封并得到蛊神与农神的祝福,便预示着她的统治将会出现不详。 若是背上这一个名声,饶是坐拥着九色蛊皇,蒋明娇的总寨圣女位亦将被众人诟病。 三十六分寨的人神色都难看起来。 他们想过大长老会刁难青絮圣女,却没想到她会如此不给面子,竟连册封礼的基本体面都不给。 中寨的人看热闹似的举起了酒杯,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又过了半刻钟。 大长老依旧未至。 伴舞唱歌的苗女们都发觉了不对劲,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放慢了歌声与舞蹈。 三十六分寨的人亦藏不住焦急,或是皱起了眉,或是沉下了脸。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沉声朝一名歌女喝道:“你去大长老的院子看一看。她老人家一向行事稳重,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出篓子的。今日莫不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需要我们去支应一下。” 中寨的人已藏不住面庞上的幸灾乐祸了。 歌女胆怯地屈膝应是,飞快地离开了。 又是半刻钟过去。 歌女没有回来。 大长老也仍没有到来。 这一次,歌女与舞女彻底停止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团成了一团,胆怯地环视着四周。 中寨三长老翘起了二郎腿,高声与人调笑着:“你们说,这回青絮圣女会不会是咱们苗寨第一个误了册封吉时的总寨圣女?啧,连册封都得不到蛊神和农神祝福的圣女,我们要怎么相信,她能带领我们苗寨风调雨顺呢。滑稽,真是滑稽。” “你说有些人是不是傻,以为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赢了总寨圣女的位置,就能从此咸鱼翻身了?得不到大长老的祝福,这圣女终究会成为全苗寨的一场笑话。何必呢!” “啧啧啧,要我说某些人若是还要点脸的话,现在就拿件衣服遮住脸滚出苗寨地界,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出现了。否则啊,这越等下去只会越丢脸。到时候想走可就太晚了。” “你们也别这么说,说不定是大长老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 “哈哈哈哈,这不是说笑话呢。大长老是咱们苗寨的主心骨,统领咱们苗寨多少年了,行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对极了。她老人家今日就是不想认某些来路不正的总寨圣女罢了……” “大长老的确一向行事谨慎……” …… 下江三十六寨的人皆面色铁青地怒视着那些人,却没能发出一句有力反驳。 今日若大长老真的无故不出现,丢脸得只会是刚成为总寨圣女的青絮圣女。 与下江三十六寨人的愤怒相反,身处在事情旋涡正中心的蒋明娇,自始至终是闲适淡然的。 她不急不缓地斜靠在椅背上,看笑话似的看场中这一切,面庞带着轻缓愉悦的笑容,浑身上下端的是宠辱不惊与云淡风轻。 瞥见急得握拳的青叶圣女,她还好笑似的揉了一下小丫头脑袋:“小丫头,我都不急,你着什么急。” 青叶登时眼前一亮:“青絮姐姐,你有办法吗?” 蒋明娇只轻轻一笑。 下一瞬。 方才被下江三十六寨派去叫大长老的歌女,惊慌失措地急匆匆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 “大长老出事了。” 第九百六十一章 大长老出事了? 乍一听见这句话,众人只觉得是耳朵出了差错。 论起驭蛊与苗药,大长老在苗寨无人能及;论起权势与地位,大长老在苗寨一言九鼎,论起手腕与权谋,大长老在苗寨掌权多年未出过任何纰漏…… 她能出什么事? 这名报信的歌女又是方才下江三十六寨长老打发过去的…… 中寨的人都自觉看破了真相,不屑地瞥向蒋明娇。 中寨三长老举着酒杯,意味深长地摇头道:“好不容易赢了总寨圣女,事到临头却只能功亏一篑。这一境遇着实是令人同情。但也不能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就平白弄出这些幺蛾子来骗人啊。要知道谎言被当众戳破时,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呢。” 中寨的人交相附和着,发出了哄堂大笑。 三十六分寨的人一时皆面色铁青。 有人高声呵斥那名歌女:“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连传话都不会么?什么叫出事了?大长老好好的怎么会出事?能出什么事?下次再被我听见这般妖言惑众,仔细扒了你的皮。” 蒋奕文轻笑一声道:“人皆有个马失前蹄时。阿赤弩长老,与其和那些中寨的人一起,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人,不若好好听一听这名歌女口中的出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您说呢?” 那长老登时神色一变,努力赔出了笑容:“金川侍卫您别生气,我这不是着急么……” 歌女感激地看了眼蒋奕文,咬牙委屈地含泪开口道:“回诸位长老的话,我并没有假传消息。” “大长老的确是出了些意外。她中毒了。现在她身边的人正在全力救治她。我因不懂蛊药帮不上忙,才被打发来报信的。” 众人闻言皆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还真出事了? 紧接着一名侍卫匆匆小跑过来,对着众人利落一拱手道:“诸位长老,大长老出发时遇了奸人暗算,马失前蹄中了蛊毒,现在正在自行疗伤。” 说着他咬牙瞥了眼蒋明娇。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皆惊疑不定地望着蒋明娇。 苗疆热烈清透的日光泼洒而下,蒋明娇只从容安然坐着,垂眸轻抚着九色蛊,淡然得如一尊玉做的神像。 听见侍卫意有所指的话,她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轻巧地挑起了眉头,淡笑地回视着:“侍卫大哥所言果然为真,大长老被奸人所害中了蛊毒?这倒的确是稀奇了。” 侍卫恨然地咬牙盯着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事关大长老,我不敢口出妄言,这消息自然为真。圣女册封乃是苗寨大事,大长老不会拿苗寨未来开玩笑。等她老人家包扎好伤口,自会立即赶过来,还望青絮圣女与诸位长老在此好、好、地、稍、等、片、刻。” 说完他便再一拱手,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原地空气静得吓人。 三十六分寨的人都认得来人——大长老身边颇为器重的侍卫。 歌女可能会故意传错话,但大长老身边的侍卫,却绝不会拿她开玩笑。 大长老不是故意晾着青絮圣女,而是真的出了意外中了招,不得不迟到来晚了? 虽然都是晚到,这二者间差别太大了。 前者代表大长老仍是苗寨蛊药第一人,代表大长老能随意拿捏青絮圣女,代表事情仍在中寨掌控中…… 后者则代表大长老……终于露出了纰漏与弱态。 且不论这奸人背后算计是否当骂,大长老终日打雁竟会一朝被雁打了脸,在她牢牢掌控的苗寨遭了他人的道……只能说明,动手的人在蛊药上比她强很多。 至于这人是谁…… 有了侍卫仇恨瞪视的一眼,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中寨三长老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指着蒋明娇道:“青絮圣女,之前你对中寨再三下黑手。我只当是各个分寨内部的争端,再三忍了下来。但今日*你居然敢对大长老动手,你是要叛出苗寨了吗?” 中寨的其他人亦皆气势汹汹地怒视着蒋明娇。 ——若是青絮圣女能轻巧地令大长老中毒,那想要大长老的命……是不是也轻而易举? 这一猜测令他们惶恐。 蒋明娇只淡淡地掀起眼皮,轻轻巧巧地反问道:“三长老这般认定我便是动手的奸人,是承认我比大长老更善蛊药,能够轻而易举地暗算到大长老了?” 中寨三长老登时语噎。 他自然是不能承认青絮圣女比大长老更善蛊药的。 苗寨讲究‘能者居之’。 大长老之所以能统领苗寨多年,最大的依仗便是苗寨内无人能及的蛊药本事。 若是苗寨里出现了一个比大长老更擅长蛊药的人……且不说大长老用不用退位让贤。 在苗寨百姓的心中,大长老亦不再会是独尊。 不少方才觉得大长老不给青絮圣女册封,是青絮圣女丢脸的人,会立即觉得今日大长老迟到是好事,因为大长老已不配给青絮圣女册封…… 见中寨三长老哑口无声,蒋明娇又似笑非笑地质问道:“还有,虽然未经册封仪式,我仍已算得总寨圣女。按照苗寨里的规矩,整个苗寨唯一能训斥我的人,唯有大长老一人而已。” “若三长老您无法证明对大长老动手的人是我,就凭你方才对我的怀疑,我是不是可以治您一个失礼妄言之罪。” 中寨三长老脸登时就绿了:“青絮,你敢……” 啪—— 中寨三长老一句话未说完,便被一记长鞭狠狠扇了脸。 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噗地被甩了出去,喷出了一大口血,飞出了两颗大白牙。 刀五收回了手,朝众人彬彬有礼地鞠躬:“下江三十二寨无能,却也不能容许有人挑衅本寨的圣女。按苗寨的规矩,今日只能算得上是小惩大诫,还望三长老莫要计较。” 这狠狠的一鞭子哪儿是打中寨三长老的脸? 这简直就是在扇整个中寨的脸! 整个中寨的人登时都怒极了。他们一面围上去查看三长老伤势,一面怒视着蒋明娇与刀五道:“你们下江三十二寨太过嚣张!这可仍是中寨的地界。” 砰—— 空气中鞭影飞快一闪,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说话的人被整个倒掀飞了。 刀五收回了鞭子,彬彬有礼地鞠躬道歉:“抱歉,我方才已经警告过了。” 又有人忍不住怒声喝道:“你!” 第三鞭。 …… 第四鞭。 …… 第五鞭。 …… 第六鞭。 …… 整整六道强势的鞭子,将中寨连续六人扇飞了出去,将中寨的脸都扇肿了,亦让所有人都学会了闭嘴。 顷刻间会场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道苍老声音传来:“青絮圣女,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有趣,实在有趣! 众人皆循声望去。 身着墨绿色短褂长裙,手持一把蛊神权杖的大长老,戴着高高的镂空雕花银冠,在人群浩浩荡荡地簇拥下,朝着蒋明娇走了过来。 她今年已年过五旬,面庞却年轻若二十出头,肤若凝脂发若堆墨身材曼妙,与同龄的中寨三长老仿佛是两辈人。 只是在盛装华服堆砌下,她神色仍稍显虚弱,唇上无一丁点血色,显然是刚受了一场内伤。 中寨的人如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捂着伤痕累累的脸,躲在了大长老的身后。 “大长老,您总算过来了。” “大长老,求您为我们主持公道。” “大长老,青絮圣女无故当众伤我中寨的人,行事太过嚣张跋扈,还请您为我们中寨做主。” “大长老,刚才的事您也看到了。这妖女行事无状实在是欺人太……” 唰—— 那人一句话‘妖女’尚未说完,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一击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厉地扇向了自己的面庞。 谁也没想到蒋明娇敢当着大长老的面动手。 一时众人都呆滞得忘记了阻拦。 千钧一发之时,是大长老朝前斜跨了一步,悍然挡在了那人面前,生生抓住了鞭子。 大长老怒视着蒋明娇,沉声喝道:“青絮圣女,你无端伤人是否太过无礼?” 在双十妙龄女子外表下,大长老的嗓音是符合年龄的苍老沉稳,呵斥人时尤其声势摄人。 年轻圣女们下意识一凛。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亦皱了皱眉。 蒋明娇却只面带着笑容,从刀五手中拿过鞭子,不紧不慢地往回收着:“大长老这话我便听不懂了。中寨的人唤我这总寨圣女为妖女。我下江三十二寨的人按照苗寨规矩,教训这口出狂言的不逊之人,如何成了无端伤人?” “大长老统领苗寨多年,本应最懂这些规矩,如今却呵斥我为行动无状。” “莫非大长老是要带头不守苗寨规矩了?”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望着立在身前的大长老,一字一句地放缓声音轻笑着。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也不必守这苗寨规矩,尊您这个大长老了……” 挑衅。 赤*裸裸挑衅。 谁都看出来这锋芒毕露的话里,是对于大长老掌控苗寨数十年权威的轻狂挑衅。 大长老闻言微微收紧手中力道,轻轻眯起了眼。 此刻大长老与蒋明娇,一人眯眼握着鞭子的末端,气势沉稳老练,如一座看不出丘壑的黑暗高山;一人含笑扯着鞭子把手,气势飒飒凌然锋芒毕露,如一道声势悍然的闪电。 二人无声对峙着。 场面落针可闻。 空气无端地一寸一寸地骤然收紧,直至成为了一根拉到了极致的弓弦。 所有人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仿佛默默等待着什么。尽管他们亦不知究竟在等待什么。 忽然…… 大长老率先扔掉了鞭子,朝身后使了一个眼色:“把阿金翎带下去,以冒犯圣女的罪名,赐他百蛊噬体。” 她,妥协了。 中寨的人皆是一惊。侍卫更是脱口而出地惊叫道:“可是大长老!” 大长老呵斥道:“去!” 侍卫恨恨然看了眼蒋明娇,只好听命把方才说‘妖女’的人带了下去,接受百蛊噬体的惩罚。 ——这绝不比当面挨一鞭子轻松。 蒋明娇挑眉瞥了眼侍卫,笑吟吟地收回了鞭子,随意地扔给了刀五,靠回了椅背上道:“大长老不愧是曾统领苗寨多年,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赏罚分明,令我等敬佩不已。” 大长老径直打断她道:“今日因我的原因,已经耽搁了册封吉时了。青絮圣女,你既然一口一个规矩,想必也是懂规矩的人。既如此我也不与你多客套了。” “请你现在就按规矩,接受圣女册封的考验如何?” 听见‘因为我的原因,耽搁了册封吉时’,蒋明娇漫不经心地垂眸,轻轻地勾唇笑了。 大长老可真是爱子。 到了这一地步,竟宁愿认下‘技不如人遭人暗算受伤’,也不愿意暴露躺在阿青璞房间的‘景哥哥’。 她并没有暗算大长老。 凭她的手腕心计与算计,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是不可以令大长老狠狠栽一个跟头。 只是大长老位高权重,周围防守森严,所付出代价会极大,算起来是得不偿失。 于是她选择了迂回。 在得到三十六分寨在中寨埋伏多年的暗桩后,她未对大长老动一下手脚,而是让暗桩们互相配合着,给躺在阿青璞房间里,身着大成帝国皇室标志衣袍的年轻男子下了蛊。 ——据下江三十六寨长老猜测,这年轻男人应当唤作阿云景,明面的身份是前任中寨五长老的独子,总寨圣女阿青璞的未婚夫。 十五年前,中寨四长老的竹楼夜间无端起火。四长老一家上下七口人皆葬身于火海。 只有年幼的阿青璞被路过火场的阿云景所救。 阿青璞从此被大长老收养。 十三年前,蒋大老爷率领朝廷部队来袭,中寨五长老一家皆战死沙场,只留下了阿云景一人。 阿云景和阿青璞就相依为命地住在了一起。 阿青璞也因日久生情,决心要嫁给阿云景,报了救命之恩与多年照拂。 多年来二人感情甚笃。 直到八年前阿云景忽然被贼人所害昏迷至今。 …… 这蛊亦有蹊跷。 蛊虫全名为连心蛊,取自母子连心之意。人中了蛊毒后,半个月后才会显露出中毒痕迹。毒发的一天内,若无血脉至亲愿意用自己血肉来解蛊,中蛊之人便会呕血至死。 算算时间,今早恰好是阿云景毒发时间。 据三十六分寨人的回忆可知,大长老性格与庞仲相仿佛,是善于谋算与谨慎之人。 这些天,她恐怕一直都防着自己的算计。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任凭她不会想到,自己会虚晃一招。 如今大长老唇无血色地立在这里,想必是已经给那阿云景解完蛊毒了。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确定,躺在阿青璞房间的‘景哥哥’,便是大长老的亲生儿子了。 本该冰清玉洁的苗寨大长老,却早已生儿育女,还将儿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些年。 有趣。 实在有趣。 第九百六十三章 蒋明娇施施然地站起了身,朝前压近了大长老,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地轻声笑道:“自当如大长老您所愿。” 颇为滑稽的是,大抵是那打脸七鞭的震慑,方才还一口一个妖女喊蒋明娇的中寨中人,在蒋明娇突然靠近时,都如惊弓之鸟般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护住了脸。 蒋明娇扫过这一幕时,轻轻勾了勾唇。 下江三十六寨的人亦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青叶圣女更是用手掩唇,噗嗤笑出了声。 大长老自觉得丢了脸,扭头瞪了眼中寨的人,才随着蒋明娇走向正中,重重拍了两下掌:“按照苗寨规矩,三十六寨共同选出总寨圣女后,统领苗寨的大长老要以蛊神与农神之名,请下给总寨圣女的考验。” “只有顺利通过了考验,此届总寨圣女才会被蛊神与农神承认。” 说话间,已有人一左一右地拉开场地正中的地窖门,露出了足有三个房间大小的地窖。 偌大的地窖里满是毒虫,密密麻麻地疯狂蠕动厮咬着,状态十分地癫狂血腥。 感受到食物气息,九色蛊从蒋明娇袖口爬出来,朝地窖口嘶嘶地龇着牙。 以往九色蛊一出,所有蛊虫都会主动退避。 但这些毒虫却如感受不到害怕,仍嗜血地朝蒋明娇龇牙咧嘴,芝麻大的小眼是狂躁的红色。 大长老不着痕迹勾了唇:“按照苗寨的规矩,对总寨圣女的考核一共有七种。为了保证考验的公平合理,每次总寨圣女册封时,我都会按照抓阄的方式,随机抽取一种考验方式。” “今年恰好抓到了万蛊之狱。” “相对于其余考验,万蛊之狱的确会稍微难一些。” “因为万蛊之狱十分特殊。四百年前,有人发现这块天然的毒虫谷,对于蛊虫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也发现了任何蛊虫到了这块地方,都会陷入狂躁并失去控制。” “苗寨历代长老研究数十年,都未能参透为何这块地界的究竟,只能令人将这块地界封存,不许任何人再接近。” “这里便成了令苗寨中人闻风丧胆的万蛊之狱。” “万蛊之狱中的毒虫具有极狂躁的攻击性,不惧任何蛊虫的品种压制。这让接受考核的圣女没法用本命蛊护身,只能生生在成千上万的毒虫炼狱里杀出一条路。” “苗寨历史上,万蛊之狱一共出现过三次。接受考验的圣女都成功通过了考核。” “我相信,青絮圣女你既然能凭借九色蛊皇力压三十六寨圣女,赢得总寨圣女位置,自然也能闯过这万蛊之狱。” 无人察觉到,说到‘九色蛊皇’时,大长老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瞬。 以驭蛊制药的本事震慑苗寨多年,大长老比任何人都渴望拥有强大蛊虫,更何况只存在传说里的九色蛊皇。 且她还急需要用九色蛊皇救人…… 三十六分寨的人却都皱了皱眉头。 可他们却清楚得很,万蛊之狱凶险至极。 其一是要生生在万蛊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是;其二是这些毒虫狂躁的毒素会传染给人。 ——苗寨历史上的确曾出现过三次万蛊之狱,三位接受考核的圣女亦都成功通过了考核。但在考核结束的一天内,三名圣女都在强大蛊毒刺激下,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神智的疯子。 …… 可这万蛊之狱是青絮圣女主动要求的。 想到这里,三十六分寨的人都强行按捺住焦急,担忧地瞥了眼蒋明娇。 大长老亦看向蒋明娇,朝万蛊之狱伸出了手道:“吉时已经快过了。青絮圣女请吧。” 蒋明娇走到了万蛊之狱的边缘,忽然朝她勾起一个笑容:“大长老,您听过一句中原俗语吗?” 大长老敏锐地皱了皱眉:“什么俗语?” “赔了夫人又折兵。”蒋明娇笑吟吟地道:“讲的是三国时期,周瑜想害刘备未果,反而赔了一个妹妹的故事,现在通常用来比喻想占便宜,却没有占到便宜,反而亏得大发的行为了。” “实在是很有趣。” “对吧,大长老。” 大长老心里猛地突了一下,沉声朝蒋明娇喝道:“青絮,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明娇却只一笑,转头步入了地窖内。 地窖门缓缓关上。 苗寨考核时,大长老会将象征着圣女的令牌,扔在万蛊之狱的正中。蒋明娇须得穿行过这万千蛊虫,带出藏在地窖最深处的令牌,方可算作是考核通过。 同城情况下,大长老在册封礼上,对总寨圣女考核都是走个形式,时间在一炷香左右。 万蛊之狱便不止了。 历史上曾三次出现的万蛊之狱考核,每一次都至少要花费整整一天。上一次接到考核的总寨圣女,甚至足足过了两天一*夜才出来。 有这些前例在先,大家对拥有九色蛊皇的蒋明娇,预估的时间都在一天。 望着地窖门徐徐关闭,众人都摆出了耐心等待姿势。 这时便能看出两边泾渭分明的阵营了。 三十六分寨长老与圣女围成了一团,或担忧焦急地独自斟酒、或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或紧紧盯着紧闭的地窖门。 偶尔也有一些人目光隐蔽地瞥过中寨,又迅速低下了头。 中寨的人则自成一派,紧紧地围在一起……养伤。 他们被蒋明娇打得太狠了。 刀五出手时并未留力,七个直接被鞭子扇脸的人,不是少了牙、破了相就是肿了脸,还有两个被撞歪了鼻子,模样实在是好不凄惨。 说起来实在可笑。 尽管大长老已经出面庇佑中寨了,在蒋明娇不入万蛊之狱考核前,中寨的人甚至都不敢坐下养伤。 侍卫取了药过来了,分发给了七名被打脸的人,扭头一看大长老竟还立在原地,凝重地望着青絮圣女离开的方向。 他轻轻唤了一声:“青絮圣女估计还要很久才能出来,我已经替大长老您准备好了座椅,您要不要先坐下歇歇。” 大长老扭头瞥他道:“万蛊之狱里都安排好了么?” 侍卫压低声音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昨日又往地窖里放了一大批毒虫,皆是特地挑选的剧毒尸蛊。在这些如山如海的蛊虫侵蚀下,便是青絮圣女生了三头六臂,亦要殒命于当场。” 第九百六十四章 你怎么得到这东西的 大长老神色稍霁,最后再瞥了眼紧闭的地窖门,才转身朝座位走去,压低了声音问道:“云景情况如何了?” 侍卫小声恭敬道:“刚得到的情报,在大长老您帮忙解毒后,阿云景大人已性命无虞,只是仍没能从昏睡中醒过来。” 大长老沉沉吐出一口气:“此事说来也是不巧。当年我手中有两枚蛊种。我断定其中一枚必定能孵出七色蛊王,便放心地让人将另一枚带去了大周皇宫。” “谁知阴差阳错,最终留在苗寨的这枚只孵出了五色蛊,被带走的却难得地孵出了七色蛊王。” “当年,那丫头为保住云景一条命,用自己本命蛊虫护住了云景,却也让云景足足昏睡了这些年……也不知道那丫头是不是知道了她父母去世的真相,故意报复我们呢。” “……另一枚七色蛊远在大周,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小丫头片子的九色蛊了。” 侍卫知道这话不是自己该听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 一旁的侍女却抿了抿唇,强行压下了腹诽。 她跟随大长老多年,是亲眼经历过当年阿云景侍卫之事的。 那一日阿云景遭到了追杀,被当时还是中寨小圣女的阿青璞找到时,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小圣女阿青璞毫不犹豫用了同生共死的情蛊,将自己性命与阿云景绑在了一起,又将自己本命蛊虫睡蛊,献祭地植入了阿云景体内,才保住了阿云景侍卫的一条命。 情蛊与睡蛊都是苗寨最为强大的蛊虫之一,除却七色蛊王出马才能破除二者影响,将阿云景侍卫从昏睡中唤醒。 所以这些年,圣女阿青璞一直在全心全意地寻找七色蛊。 侍女并不知大长老所说的真相指什么。 她只是觉得大长老对圣女阿青璞的评价太过苛刻。 且不说阿青璞在阿云景奄奄垂死时,与他绑定了同生共死的情蛊,实际上是在拿自己的命陪阿云景侍卫赌。 本命蛊是所有圣女立身之本。主动用本命蛊救人,阿青璞圣女便等于自断了双臂。 正是因不计代价地救了阿云景侍卫,阿青璞圣女才成了唯一一个不会驭蛊的总寨圣女,被三十六分寨的所有人暗中嘲笑多年。 …… 大长老并不知旁边人的想法,又扭头问道:“对了,阿青璞还被下江三十二寨的人关着吧?青絮这丫头片子进了万蛊之狱,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的。你们趁这个机会,派人去把她带过来吧。” “景儿与她绑了情蛊。若是她有了个闪失,我今日一趟便算是白忙活了。” 侍卫恭敬应是。 待侍卫离开好一会儿后,中寨三长老才鼓起勇气凑过来,口齿漏风地问道:“大长老,我斗胆问上一句。今日若这下江三十二寨的妖女过不了圣女考核了。这总寨圣女的位置……” 他女儿是中寨的青筑圣女,这一问饱含着私心。 大长老随口道:“阿青璞这些年一向听话,在没选出新的趁手人选前,先让她暂时担着吧。” 中寨三长老声音一噎。 他不敢生大长老的气,只好瞪向紧闭的地窖门:“果然是半瓶子水晃荡,进去之前叫嚣得比谁都厉害,结果一进去就一点动静都传不出了,真是令人好笑得紧。我看我们今日也别等了,直接宣布结果算了……” 砰—— 强烈爆炸余波掀翻了地窖门,无数细小虫子尸体如下雨般砰地四散炸开。 至地窖传来的突如其来的声响,强势地盖过了三长老的声音,令他受惊地噎了一下。 众人亦皆下意识循声望去。 紧接着,他们在未曾消散的爆炸余波中,看见身着银白短褂长裙的蒋明娇,抱着一个精致小红木方匣,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 她穿着缀满银饰与铃铛的小鞋,飘然如仙般一步一轻响,踩着由血红虫尸铺出的血路,周身却银白得一层不染,如沐浴着尸山血海的雪山神女,是无法遮掩的飒飒高贵风姿。 她施施然朝众人行了一礼:“因为不熟悉令牌模样,在里头耽搁了些功夫,让大家久等了。” 然后她从大开的匣子里,拿出一块包浆的褚色蛊神令牌,挑眉地看向了大长老:“大长老,我已将令牌取出来了,考核算是通过了么?” 所有人第一个动作都是扭头去看燃烧的香。 第二根香才烧了一半。 寻常圣女要花至少一天,才能通过的万蛊之狱考核,青絮圣女居然只花了一炷半香? 这简直不可思议! 还有好好的地窖,为什么会突然地炸开? 万蛊之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与众人单纯的疑惑震惊不同,大长老是腾地站了起来,失态地盯着蒋明娇手中大开匣子:“钥匙?你匣子里面怎么会有这钥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所有人都看向蒋明娇手中匣子。 除却已展示过的令牌,匣子里还整齐摆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两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如被蚕丝包裹般的雪白肉团;以及一块边缘长着一朵白花的墨绿玉砖。 结合‘钥匙’二字,众人顷刻间已然明白,令大长老如此失态的,必定是那枚钥匙了。 蒋明娇微微朝大长老屈膝,做出了得体的感谢姿态,一字一句地轻笑道:“这,可就得感谢大长老的慷慨施赠,让我如愿以偿地找到这最后一把地宫钥匙了。” 没错。 这把钥匙便是九把地宫钥匙中的一把,亦是蒋明娇坚持要入万蛊之狱的原因之一。 早在作为游魂游荡世间,跟随着后世天才苗疆圣女时,她就已对这‘万蛊之狱’颇有印象。 一是因‘万蛊之狱’本身的奇异与凶险。 二是因‘万蛊之狱’中的宝藏。 是的。 ‘万蛊之狱’里藏着苗寨的宝藏。 这宝藏是由后世天才苗疆圣女发现的。 不同于前任数代苗疆圣女,只因循守旧固守成规地把万蛊之狱封存,那名天才苗疆圣女极具探索与发现精神,花了整整十年功夫潜心研究,终于堪破了这万蛊之狱的秘密。 ——万蛊之狱,乃是四百年前苗寨大长老替苗寨与大成帝国开国皇帝藏宝藏的地方。 地宫钥匙,只是宝藏其一。 其二是这两枚珍贵的七色蛊种。 其三便是这枚肖似玉砖的墨绿色神药。 第九百六十五章 贪婪嫉妒懊悔 听完蒋明娇的话,大长老的神情有一瞬崩裂。 无人知晓,她找这枚钥匙找了四十年。 蒋明娇并没有猜错。 地宫,的确存放着大成帝国的宝藏。 大成帝国开国太祖是一代雄君,早在大成帝国建朝之初,就以防万一地建立了这地宫,作为大成帝国传承断绝时,东山再起的资本。 苗寨作为大成帝国最忠诚的属国,被大成帝国太祖委以了保管钥匙的重任。 苗疆人向来重义重诺。 历代大长老们将地宫与钥匙的秘密牢牢藏了三百年。 直到大成帝国灭国前夕,她们才亲自打开了地宫,迎接了宝藏入地宫,又亲自关上了地宫大门,秘密地藏好了钥匙,再与大成帝国国师碰头,将小皇帝接入了苗寨,精心抚养了这几十年。 作为这任苗寨大长老,她是应知道钥匙的所在。 但…… 在得到传承的前一天,她被前任大长老发现了背叛。 前任大长老怒斥着她抛弃了苗寨数百年的信仰,说要向苗寨所有人揭露庞仲真面目,再派人去杀了他,找回失落的皇室血脉。 她不能让肚子里孩子失去父亲。 所以她冷静地杀了大长老,再矫拟前任大长老命令,将自己为了苗寨新的大长老。 继位极为成功。 作为前任大长老最信任的关门弟子,无人怀疑大长老的死因与她有关。 但她究竟是失去了苗寨传承宝藏的下落。 前任大长老……骨头可真硬啊。 宁愿被她关在地牢里,足足折磨了整整二十年,被蛊虫咬出了万千个窟窿,都不肯背叛她忠心的大成帝国,朝她透露关于宝藏的一个字。 …… 在把苗寨每一寸土地都翻过三遍却无果后,她只能勉强地安慰自己,钥匙定然是已被前任大长老弄丢了。 庞仲并未因此责怪过她,亦再未在她面前提过此事。 但从庞仲对其余八枚钥匙的关注,对地宫的多年不断探索,对讷米寺方丈的关注,对大周陈王的暗中掌控中,便能看出他一直未对地宫宝藏死心。 她为此自责了四十年。 ……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就在她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竟看见这一枚四十年遍寻无果的钥匙,被这小丫头片子拿在手里,冲她耀武扬威! 这时大长老耳边传来了中寨三长老颤抖的声音:“大长老,您素来见多识广,又对蛊药一道比我等了解。您来看看,那丫头手中的是不是七色蛊王的成熟蛊种。” 成熟蛊种,是指已育种完毕,即将孵化的蛊种。 七色蛊作为蛊中之王,蛊种生得亦与其余蛊种不同。 所以众人只看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好像是真的,长得太像七色蛊种了……” “这两个蛊种生得都极好,这表示孵出七色蛊王的可能性极高。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两颗至少也能孵化出一只七色蛊王。要是运气稍微好一些,便是两只七色蛊王了。” “乖乖,两只七色蛊王啊。咱们这一代还没有七色蛊王吧。” “诶,不对啊。这万蛊之狱都多少年没有打开了。就算七色蛊王蛊种生命力顽强,这放了几百年,还能够孵出蛊虫吗?” …… 大长老沉声地回答道:“能孵得出来。你们只管看那块墨绿色药砖。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了吗?” 众人这才看向匣子里最后一样东西。 ——一块足有成人二掌长宽的墨绿色玉砖。 一个人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道:“这是……回天药做成的药砖?” 又有人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回天药因不仅能治愈任何苗蛊造成的伤害,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又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非常娇贵难养,在苗寨内数量极其稀少,算得是万金难求。” “就在百年前,一块不到绿豆大小的回天药,被卖出了十万银的高价。这块药砖如此之大,怎么可能是回天药……” 大长老面庞愈发阴沉了:“这的确是回天药砖。也只有如此庞大的回天药砖,才能保住七色蛊种的活性,才能对蛊虫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才能令蛊虫陷入癫狂,让这里变成万蛊之狱。” “回天药极为珍贵,我手中亦只有一块指甲盖大的药膏。这么大的一块回天药砖,单论价值能买下整个苗寨……” …… 听见‘回天药’三字,蒋明娇抓住了蒋奕文的胳膊:“大哥,二姐姐真的找到了回天药,父亲和小五有救了,有救了……” 二姐姐说过的,回天药能够救父亲和小五。 蒋奕文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与荣有焉的骄傲:“傻姑娘,你二姐姐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 …… “各位长老不愧年长青絮许多,各个都见多识广。”蒋明娇扬唇一笑后,干净利落地承认了:“这匣子并未枉费我特地往这万蛊之狱里走一趟,不仅装着一枚地宫钥匙,还装着两个七色蛊种,与一块能解所有苗蛊毒害的回天药砖。” 蒋明娇未曾承认前,众人还能激动地议论不停。 待听见蒋明娇的承认,他们便只剩下了震撼得失声。 实在是太震撼与嫉妒。 对。 嫉妒。 结合青絮圣女此前主动要求入‘万蛊之狱’的举动,他们已猜到了蒋明娇定是早知道‘万蛊之狱’里的宝藏,才特地走了这一遭。 她的收获太巨大了。 其余人尚且难忍羡慕嫉妒,更遑论亲自将她送入‘万蛊之狱’的大长老。 大长老面庞倏地发黑。 联想到这丫头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与清清楚楚的‘地宫钥匙’四字,大长老已经明白自己被玩了。 这丫头早就知晓钥匙在‘万蛊之狱’了,也早就可以将钥匙取出来了。 可她偏要当着自己与分寨长老们的面,拿出这把地宫钥匙,来看自己知道真相时的变脸。 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想让自己肉疼、愤怒与懊悔。 而她成功了。 现在一想到她竟在过去四十年里,对这‘万蛊之狱’内的宝藏熟视无睹;又在今日亲手将这丫头片子送入‘万蛊之狱’,帮她拿到了地宫钥匙与神药地砖,她就满心都是懊悔与愤怒。 这丫头,欺人太甚。 忽然,人群里窜出一道身影,饿狼般朝着蒋明娇扑了过去。 第九百六十六章 为什么不顺了我的愿呢 动手的是中寨三长老。 他手持一把锋利的苗刀,写满贪婪的发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蒋明娇手中的回天药砖。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与青叶圣女、蒋明婵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圣女,小心。” 刀一立即起身拔腿,欲挡在蒋明娇身前。 三十六分寨阵营内,诸人反应不一。有人面露焦急惶然,有人作壁上观地看热闹、大多数人则露出了嘲讽神色。 ——果然是钱财冲昏头脑。 中寨三长老只顾着万金难求的回天药砖,竟是连九色蛊皇都忘了,只以为凭着出其不意,就能杀人夺宝了。 愚蠢! 果然下一秒。 中寨三长老便在砰地一声后,口吐白沫地仰头倒在地上。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他并非是被九色蛊皇咬死的。 他甚至都未能接近青絮圣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万蛊之狱里暴起的毒虫们,疯了般地裹满了全身,在几个呼吸间,成为了一具坑坑洼洼的尸身。 这一触目惊心的惨状令众人胆寒。 所有的中寨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离蒋明娇足有十步远,他们才自感觉安全的,发出了颤抖的询问声:“青絮圣女,你你你你能够驾驭万蛊之狱里的蛊虫了。” 没看中寨三长老的尸体一眼,蒋明娇缓缓盖上了匣子,浅淡地抬头笑道:“还算不得驾驭,只是能让这群小东西听懂一些人话罢了。” 这便是承认了。 望着偌大一个地窖里,密密麻麻纠缠着的毒虫,所有中寨人都几乎都站不稳了。 在苗寨生长了多年,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蛊虫的可怕。 青絮圣女凭借一只九色蛊,便能瞬间秒杀中寨长老。 万蛊之狱里的蛊虫虽都不甚厉害,可在数百年的积累繁衍下来,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太多,已不逊于一只十万大军。 连大长老都头一次露出凝重神色,警惕地眯起了双眼,问出了盘桓在众人心中的问题:“你究竟是怎么通过万蛊之狱的?” 蒋明娇掀起了眼皮,笑吟吟地望着大长老:“大长老,您也不知该如何通过万蛊之狱?” 大长老点头。 她的确不知如何通过万蛊之狱。 否则以她的多疑谨慎,也不至于一直没发现,藏在万蛊之狱深处的钥匙了。 蒋明娇饶有兴趣地挑眉:“那这样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中寨的惜才与悉心栽培了。” 大长老听见‘感谢’二字,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她便听见了蒋明娇含笑的声音:“在扮演青蚕圣女时,阿青璞圣女见我对苗药颇有天赋,令人送来了苗寨神药的药方。便是从这能控制人神智的药方里,我发现了如何扼制之法。” 大长老断然喝道:“不可能。我手握神药药方多年,从未发现过二者间有关联。” 蒋明娇并不理会大长老,只笑吟吟看向众人:“无论是苗蛊亦或是中原医药,终归只有一个法则,取之自然阴阳调和顺应自然。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万物相生相克’。” “正如毒蛇惯常出没的场合,必然长着解毒药一样。能够扼制万蛊之狱的解药,一定就在苗疆内部。” “只是我研究过所有能找到的苗药药方,却都没有任何发现。直到那天拿到了神药药方……” “我发现万蛊之狱周围自然生长的草药,与苗寨神药药方内的药草品种几乎一样。” “在好奇之下,我让人偷偷取了万蛊之狱的毒虫试验了几次。再之后的结果,诸位如今也见到了。” 这一理论其实最早出自后世苗寨天才圣女的笔记。 因为苗寨内部的变故,神药药方辗转失传了。后世的天才苗寨圣女最终也没能找到,克制万蛊之狱毒虫之法。 她是集合了整个苗寨之力,强行压制了万蛊之狱毒虫暴动,才将这些宝藏取出的。 蒋明娇今日算是因缘际会,省了一番气力。 在蒋明娇轻描淡写地说完后,场面足足安静了半刻钟。 苗寨一向讲究能者居之,崇尚强大蛊药能力。 这一刻哪怕深知对方是敌人,不少中寨的人仍旧朝蒋明娇投去了敬佩崇拜母光。 当然更多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 实在是大长老神情太难看了。她望着青絮圣女的目光,已凶恶到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当然大家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大长老手握神药药方四十多年,始终没能堪颇其中奥妙。 青絮圣女只拿到药方半个月,就破解‘万蛊之狱’之法,取出了苗寨的巨宝。 这对比太鲜明了。 大长老一一扫过了周围人神色,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望着蒋明娇的目光充满了杀意。 不能再耽搁了。 这个小丫头片子远比她想象得更难缠。 再让她多说几句话,恐怕真能动摇自己对苗寨的统治。 至于这些意图反抗的分寨长老们,也索性一并解决了吧。 统一的苗寨才能给庞仲更大的帮助。 大长老暗自下了决定,一面暗地里做了一个手势,一面望着蒋明娇冷笑:“小丫头,看在你方才教了我一句俗语的份上。我也奉劝你一句话。” “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 “你的确算得上是天资过人,若是不这般高调招摇,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 “如今却是可惜了!” 三十六分寨的长老闻言心内一个咯噔,刚欲皱眉询问大长老何意,就听见了大长老断然的沉声喝令。 “所有人给我动手。” “杀光他们。除了中寨的人外,其余的一个都不留。”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面色大变,防备地围成了一团,愤怒地高声质问着大长老。 “大长老,你这是要做什么?” “大长老,我等敬你统领苗寨多年,你却不能因此行事失了章法。” “我等并未犯错,你凭什么杀我们!” …… 大长老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你们的存在太过碍眼,挡了我统一苗寨的道。”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四十年。” “你们既然一口一个尊敬我的多年统治,又为何不顺了我的愿呢。” 说罢她轻轻击了三下掌。 按照她的安排,在这三声暗号后,她埋伏在周围的军队们便会倾巢而出,将在场所有人围个水泄不通,全部剿杀不留活口。 但…… 在她击完三下掌后,四周是死一般的安静。 无人出来。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下次我们绝不分开这么久了 三十六分寨长老都懵了,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大长老,这是在做什么? 大长老心下猛地一沉,又用力拍了三下掌。 声音再次如泥牛入海,没有引起一丁点回响。四周丛林里安静得吓人,仿佛她半个月内的布置都是一场梦。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再对视了一眼,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事情似乎出了意外? 于是,下江三十六寨的长老探出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礼貌问道:“大长老,您是不是还没有和人排练好?要不,等你和您的手下排练好了,我们再过来看您的表演?” “你!”大长老面庞黑若锅底,内心却警惕不安。 怎么回事? 她安排的人呢? “大长老……”然后她就听见了身后蒋明娇的含笑询问声:“您是在找这些人吗?” 说罢蒋明娇也举起了双手,轻轻地拍了三下掌。 啪*啪*啪—— 三声清脆掌声后,四周茂密高大的森林里,冒出了一批身披树枝、伪装埋伏的士兵。 他们将人群围了个严严实实,先扔掉手中的俘虏,再整齐划一地朝蒋明娇跪下行礼道:“夫人,周围埋伏的钉子共有二千名,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这是十名头目,还请您一一过目。” 俘虏们被缚住手脚堵着口鼻,如麻袋般地随手被扔在地上,艰难地扭着身子朝向大长老,发出愧疚的艰难呜呜声。 三十六分寨的长老们听见‘二千人’就顷刻白了脸。 若是被这两千人埋伏了正着,他们此刻只怕已一命呜呼了。 大长老,竟是动真格的。 大长老见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自以为是有心算无心,做了捕蝉的螳螂,殊不知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黄雀的眼中。 她倒是果决老练之人,心中暗恨一声后,迅速想出了脱逃之策。 朝躺在地上的俘虏们使了个眼色,她悄无声息地朝蒋明娇挪了一步,手悄悄摸向了腰间,虚张声势地高声质问:“青絮妖女,你不是下江三十二寨的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来苗寨要做什么。” 下江三十二寨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是三十六分寨中出了名的穷寨,拿不出这么多身手精悍人马。 三十六分寨长老亦都警惕地看向了蒋明娇。 苗寨出了名的排外,尽管同为一个阵营,他们仍不得不关心这问题。 趁着人群都看向蒋明娇时,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拼着命暴起,撞歪了蒋明娇身边的侍卫。 蒋明娇失去了保护。 大长老见势颇好大喜过望,放出苗药克制着九色蛊,再暴起扑向蒋明娇,反手绞住了蒋明娇脖子,将她劫为人质:“今日我棋差一招,算你这小丫头片子赢了,我认输了。让这些人放中寨的人离开,我会留你一条命。” 她能看得出来,这群人都听这小丫头片子的话。 只要控制住小丫头片子,她就能逃得出去。 但…… 被缚住的蒋明娇并无半分慌张,反而贴近了大长老耳畔,颇感兴趣地一字一句道:“大长老,有没有人和您说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同一个陷阱,真的挺蠢的。” 大长老心内骤然一紧,心知有诈迅速放开蒋明娇。 然而已经晚了。 下一瞬,强劲的罡风吹过耳畔,大长老甚至未能走出一步,肩膀便如撞上了高速飞行的巨石般,骨头片片龟裂成了粉末。 紧接着她高高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哇地——她因剧痛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抬起头,便见一个高大戎装男子走到她面前,用冷硬到冰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有我在,你也想伤她?” 男子正是阮靖晟。 他身着墨黑色甲胄,背着银白箭匣,气势如一把凛冽的长剑。被墨色玉冠束起的头发因奔波赶路,略显凌乱,一张俊美无俦的冷硬面庞,却仍旧令他熠熠夺目。 士兵们立即跪倒一片:“侯爷。” 蒋明娇轻轻地弯下腰,在大长老耳畔轻轻地道:“今儿这出大戏才刚开始呢。大长老您作为主角,如此心急想走可实在不好。” 然后她转过了身,歪头朝阮靖晟漾出一个笑容:“侯爷,你又救了我一次哦。” 望着大长老时目光冰冷的阮靖晟,一听见蒋明娇的声音,周身气质便如冰雪骤融。 他转身上上下下检查过蒋明娇,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蒋明娇一把揽入怀中:“娇娇,总算又见到你了。这一个月实在太难熬了,下次我们再也不分开这么久了。” 蒋明娇反手拥住了他,语气也情不自禁地放柔了:“等彻底收服了苗寨,我们就一起去地宫,再也不分开了。” 三十六分寨的人这才反应过来,震惊地望着蒋明娇。 “青絮圣女,你你你是大周的人?” 蒋明娇这才转头面向众人,笑吟吟地道:“抱歉,为了与众人交这个朋友,我借用了一下下江三十二寨圣女的身份。” “不过相比我的身份,我觉得你们会更关心另一个人的身份的。” 说罢她刚欲再次拍掌,阮靖晟便握住了她的手掌:“你会手疼,我来。” 阮靖晟扭头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两个士兵一齐抬出了一个担架,上头躺着一个昏睡中的男子。 在场的不少年纪大的人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中寨的阿云景侍卫?” “对,就是阿云景侍卫,不是说他因受伤昏迷了数年吗?青絮圣女把他弄出来干嘛?” “中寨的阿云景侍卫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你当长老的时间太短了,不知道阿云景侍卫也正常。在如今的侍卫之前,阿云景侍卫一直是大长老的贴身侍卫,颇受大长老信任,能代管苗寨许多事务,地位比起总寨圣女只低一线了。” …… 一瞥见阿云景被抬出来,大长老面庞便变了,失态地怒斥着蒋明娇道:“青絮,你我之间的争端,堂堂正正解决便罢了。你把阿云景一个昏迷十几年的病人参合进来,手段未免太过无耻!”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古人常道,心中有佛,所见是佛;心中有魔,所见皆魔。” “大长老怒斥我卑鄙无耻,莫非也是觉得你以权谋私,将自己亲生儿子养在身边多年,还要将苗寨传承给他,实在太过卑鄙无耻?” 第九百六十八章不, 这一定又是骗人的! 人群登时大哗。 无论中寨或三十六分寨的人,都震惊又茫然地互相对视,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错了。 阿云景,是大长老的亲生儿子? 大长老心内惊惶大怒,面上已恢复了镇定冷笑:“你这妖女只管胡说八道吧。苗寨人尽皆知,苗寨大长老为庇佑苗寨,是终生不能婚育的……” 中寨其余人刚要出声附和,就被阮靖晟淡淡瞥来的冷淡眼神,与脖子上士兵骤然收紧的刀,吓得吧地闭上了嘴。 阮靖晟收回了目光,再温柔地朝蒋明娇递过一张藤椅:“站了这么久累了吧,坐着说话。” 蒋明娇抬头冲阮靖晟一笑,施施然地坐了下来,朝大长老挑了一下眉:“怎么?大长老是要我驱动阿云景侍卫体内第二颗母子连心蛊,来向三十六分寨长老们证明吗?” “我倒是不介意浪费一枚蛊虫。只是不知大长老能否承担这代价了。” 大长老重重哼了一声,讥诮地勾唇冷笑。 她救阿云景后已在他身体内放了护心蛊。 这小丫头片子在她面前玩蛊,还以为她会傻到入套? 蒋明娇了然地点头,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噗——担架上的阿云景就骤然坐起,喷出一大口乌黑血液,又剧烈地抽搐起了身体。 大长老是见识过母子连心蛊发作的,拳头不由自主攥紧了。 蒋明娇有趣地挑眉:“不愧是统领苗寨多年的大长老,这份定力令我等敬佩不已。” 说罢她又打了一个响指。 这一回,阿云景在浑身抽搐以外,还不断地打起了冷战,牙齿因剧烈碰撞发出了咔咔声响。 大长老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死死咬紧了牙关。 叭—— 蒋明娇打了第三个响指。 阿云景应声再喷出了一口血。然后在面庞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抽搐的力道慢慢放缓了,渐渐沦为了一滩不会动的烂泥。 大长老嘴唇亦跟着白了,脱口而出地失声叫着:“云景!” 蒋明娇再次举起了手,要打第四个响指。 “够了!”大长老已朝阿云景扑了过去,割开了手朝阿云景喂血,扭头从牙缝里发出了一句怒吼,“我承认这件事了。若你这妖女再咄咄逼人,莫怪我与你不死不休。” 蒋明娇抚摸着九色蛊,只是不语地轻笑了一声。 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赢了。 三十六分寨的人看完这一幕,还有什么能不明白的。 一人怒视大长老半晌后,朝蒋明娇拱手道:“青絮圣女,这畜生是大长老的儿子这事我认了。可你能否让我们知道,这畜生究竟是大长老和谁的儿子?您口中的大长老让这畜生继承苗寨又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笑望着大长老,不疾不缓地道:“这件事就得从大长老年少时,被前任大长老选中培养时说起了。” “也不知是郎先有情,又或者是妾先有意。总之苗寨准大长老与庞仲看对了眼。” 听见‘庞仲’这名字,大部分年轻人都神色茫然,只有几个年长的分寨长老面色大变。 蒋明娇将他们反应尽收眼底,才以漫不经心的口气继续道:“若是与大长老相熟的同龄人,应该能够记得二十四岁那年,她曾在一次上山采药时,遭遇了猛虎扑伤,不得不在家养了半年伤。” “同时,中寨五长老家多了一个新生儿,阿云景。” 众人都看向了阿云景,又抬头看着大长老。 大长老只一言不发地专心救人。 蒋明娇勾了一下唇,继续娓娓道来道:“中寨五长老与大长老乃是至交好友。阿云景在他家里平安顺利地长成了少年。” “若是事情一直如此发展,倒也算得上皆大欢喜。” “不能生育的中寨五长老多了一个孩子,大长老平安藏住了自己与情郎的珠胎。双方能借着至交好友互相看望的名头,经常地母子团聚相见。” “但是,有人意外撞破了这个秘密……” 众人再次看向大长老。 大长老面庞如古井无波,动作却不自觉顿了一下,才又一声不吭地给阿云景喂着血。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道:“想必在今天之前,不少苗寨人都应该听说过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那就是阿云景曾在烧糊涂时,对着大长老喊了娘。” “多年来无数苗寨人只把这当一个笑话,还曾当着主角的面打趣过这口误。可你们不知道,第一个撞破这场面的人,为此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 “是吗?阿青璞圣女?” 众人皆闻言扭过了头,便看见了被中寨的人带过来的阿青璞。 在听见这句话后,她的面庞骤然惨白如纸。 场面一时静得渗人。 因为他们都记得清楚——当年第一个传出这句话的,是酒后的中寨四长老,阿青璞的父亲。 “其实纵观整件事情,我们可以发现中寨四长老实在无辜。他做错了什么呢?” 蒋明娇徐徐地自问自答着,“他什么都没有做错。除了在那天得了一壶好酒后,不告而访地去了五长老家,撞见了大长老与自家亲儿子的温存。” “事后他还不敢相信这一幕,只当自己是喝醉了看花了眼,嘻嘻哈哈地当成了一个笑话,与家人说漏了嘴。” “可殊不知他的命运已进入了倒计时。” “传闻传出的第三天,大长老突然宣布要开一个全体祭祀大典,招走了中寨的所有人。紧接着,四长老家就意外失了火。” “而一向身体康健的阿云景,偏偏在那日突然生病,缺席了祭祀大典,又能隔着大半个中寨的距离,耳聪目明地第一时间赶到了失火现场,设置了陷阱阻挡了其余的救火人。” “中寨四长老家上上下下七个人,只有一个幼女阿青璞活了下来——因那亲手浇油烧了四长老家的暴徒的一时怜悯。” …… 这件事的细节经不起细想,不少经历过的苗寨老人都沉默了。 阿青璞双*腿不住地发软,只能扶着椅子让自己站稳,口中不断地喃喃反驳着:“不是这样的,一切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你在胡说八道!蒋明娇最会骗人了,这一切一定又是她在骗人的。” 第九百六十九章 大长老求你告诉我真相 蒋明娇并不反驳阿青璞的话,只继续不紧不慢地讲着:“在第一现场目睹证人死亡后,这个谎言便很容易糊弄过去了。果然在大长老给出解释后,苗寨所有人都笃信了她的答案。” 众人只沉默地一言不发。 唯有下江三十六寨长老皱眉问道:“青絮圣女,你说了这么久,还没有说到大长老是要如何让阿云景侍卫继承苗寨呢?你我都十分清楚,苗寨大长老与总寨圣女可都只能由苗寨女孩担任。” 闻言,蒋明娇扭过了头,略带怜悯地看着阿青璞。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都在恍然大悟后沉默了。 苗寨的规矩,只有女孩能继承苗寨。 所以大长老才会收养了四长老的遗孤阿青璞,令她当了这些年的总寨圣女。 这总寨圣女,她是替阿云景当的。 阿青璞看懂了众人眼神,停止了喃喃自语,震惊地看了眼蒋明娇,复而扭头看向大长老:“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大长老冷漠地别过了脸,只专注地照顾着阿云景。 蒋明娇则漫不经心道:“不得不说,大长老的确是个爱子的好母亲。为了给儿子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她可谓是处心积虑筹谋多年。” “这些年里,她除却培养了阿青璞圣女,还培养了一批中寨圣女来备用。” “这些圣女在外人看来都是极幸运的。” “她们拥有着苗寨万中挑一的珍贵蛊种,拥有苗寨数一数二的珍贵资源,拥有在苗寨说一不二的高贵待遇。” “唯独有一点,她们拿到手的本命蛊都早拥有了同一个主人——阿云景侍卫。” “只待这些圣女们将蛊虫炼到最好,大长老将三十六寨统一,灭掉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后,阿云景侍卫便能瞬间拥有最强大的蛊虫,成为新一任的苗寨大长老。” “阿青璞圣女,当年你用你的本命蛊睡蛊救阿云景侍卫时,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为何身为外人的阿云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接纳你的本命蛊吗?” 阿青璞仓皇地抬起头,用空洞地望着大长老。 蒋明娇见此冷笑了一瞬,终究是忍下了剩下的话。 众人却都明白她没有吐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因为你的蛊虫一开始就是大长老为阿云景准备的。” 蒋明娇再次淡淡开口道:“但人力毕竟有限,再好的谋算终会有疏漏。这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终究是被人提前发觉了。还是一位颇为难缠的人。” “中寨四长老早年的拜把子兄弟——下江三十二寨的大长老。” 阿青璞倏地扭过了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蒋明娇:“不,不,不是的,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勾结大周的平阳侯,是危害苗寨的敌人……” 蒋明娇不顾阿青璞的失态,近乎残忍地一字一句道:“与中寨四长老相交多年的他,一直不肯相信四长老一家会因为打翻了油灯,点燃了竹楼而意外去世。作为仅次于大长老的苗蛊第二人,他也有本钱追查真相。”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甚美好。” “因为仅次于大长老的强大驭蛊能力,他一直被大长老暗中忌惮。为了名正言顺地打压他,大长老还因他见不惯中寨用大周俘虏活人作蛊炉的事,给他安上了与平阳侯勾结的罪名。” “但这位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着实是个倔人。大长老越要打压他,他便越要弄清这件事。” “在孜孜不倦的找寻中,他终于从阿青璞本命蛊的不对劲上,发现了大长老打算用圣女养蛊,来给阿云景偷天换日的计划。” “于是他联合了近十个分寨长老,打算揭露大长老的真面目,推翻大长老的统治,阻止大长老的阴谋。” “当然在此之前,他得提前救出自己至交好友唯一的孩子,阿青璞圣女,免得让这可怜孩子再卷入斗争余波中。” “画蛇添足与感情坏事便是如此吧。” “这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就因为他这个接近阿青璞的多余动作,被大长老的埋伏在阿青璞身边的耳目察觉了。大长老得到讯息后,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去解决了这一隐患……” …… 阿青璞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呆愣愣地坐在原地,眼泪断了线般扑簌簌地落。 不少人瞥见她的神情,已不忍心听下去了。 蒋明娇却仍要说下去:“作为苗寨蛊药的第二人,下江三十二寨长老的殊死反抗,让阿云景侍卫很是吃了一些苦头。他只能在重伤了下江三十二寨长老后,仓皇回到了中寨地界。” “本来他是要因此丧命的,但谁叫他运气好,被出门寻他的阿青璞圣女找到了呢。” “因阿青璞圣女舍命相救,他保全了一条性命,昏迷至今。” 耳边都是尖锐狂躁的长鸣声,阿青璞哭喊着发出了怒吼:“不要说了。” 蒋明娇却提高了音量,愈发铿锵有力地道:“而因失去了大长老庇佑的下江三十二分寨,却因为被阿青璞圣女针对至今,落得一个数代的年轻圣女被屠戮殆尽,实力衰微人丁凋零,分寨衰落得几乎不复存在的结局……” 一句句话如尖针般扎着脑袋,阿青璞双手捂着头,崩溃地尖叫着:“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蒋明娇抬头望着大长老:“我今日所说的一切,皆是出自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的口述。” “关于这些罪证,大长老您有什么不承认,或者要反驳的吗?” 众人都抬头看向了大长老。 阿青璞也希冀地看向大长老,颤抖着发出了询问:“大长老,她说的都是真的吗?大长老,我求求你告诉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大长老只是沉默着低头,一言不发地给阿云景滴血。 阿青璞带着哭腔地抬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大长老,我在问您话呢。您告诉我,蒋明娇说的是不是真的啊,这些年我是不是活成了一场笑话,我求你告诉我啊……” 怒吼声中无一人说话。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久久得不到答复后,阿青璞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悲伤至极的抽泣着:“大长老,我求你了,你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相信您,我一定相信您……” 第九百七十章 蒋明娇,我恨你! 大长老却只冷漠地抬头,沉声质问着蒋明娇:“连心蛊,取自母子连心之意,蛊虫发作时需要亲生母亲的血肉来解。可我已经喂了这么多血了,云景的蛊毒为什么还没有解?” 竟是眼内始终只有儿子一人,直接无视了阿青璞的质问。 蒋明娇瞥了一眼阿青璞,才颇为好笑地问道:“大长老,我说我给阿云景侍卫下了母子连心蛊,你就如此相信啊?” “不得不说,对于您的厚重信任,我真是深感动容。” 大长老陡然色变:“青絮,你耍我!”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怎么说得上耍呢?大长老统领苗寨多年,应当比我清楚母子连心蛊,需要经过提前半个月的埋伏,骤然发作时才会夺人性命吧?” “而大长老您在来之前,刚替阿云景侍卫解决了一只母子连心蛊,又检查过阿云景侍卫的身体,并无其余蛊种埋伏。我哪儿来的本事,在这么短时间里再下一只母子连心蛊。” “方才在阿云景侍卫体内的,不过是我让人喂得毒药罢了。” “一点粗劣的小把戏,竟把您都骗过去了。我是该说我骗术高超,还是该说大长老您关心则乱呢?” 大长老勃然大怒,双目通红地目视着蒋明娇。 蒋明娇丝毫不惧,只管笑吟吟地回视她。 阮靖晟拔腿上前一步,挡在蒋明娇身前,冷淡地提醒道:“大长老,管好你的眼睛。” 满身杀伐的阮靖晟令大长老心生忌惮。她冷哼了一声,究竟是挪开了眼,朝一旁的俘虏们使了一个眼色。 既然阿云景没中连心蛊,她也没必要留在这儿了。 众多俘虏都毅然地咬牙,满面皆是慷慨激昂。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瞥见这一细节,心下一惊刚欲开口提醒。 砰—— 无论是被扔在地上,又或是仍被押在丛林里的俘虏们,身体都在一瞬炸开,无数细小血丝如暴雨般迸射而出,遮挡了所有人视线,浓重血腥味令众人不得不用手挡脸,侧过头来躲避。 “尸毒蛊!” “大家小心避开,这些人都被中了尸毒蛊!” “尸毒蛊沾上人的皮肤,便会迅速潜入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腐蚀至死,诸位切切要当心。” “这蛊养起来颇为痛苦,须得数十年里不断用尸体喂养,其余分寨只有地位高者才能养。大长老竟让这些中寨士兵都养了尸毒蛊,中寨果真是富贵得流油。” “不仅富贵还狠毒,大长老是完全把人当死士用。” …… 尽管在听说大长老用中寨圣女养蛊,为阿云景侍卫偷天换日时,众人已对大长老狠辣有预料。 但这千名身怀尸毒蛊士兵的炸开,仍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众人清理完视野时,大长老与阿云景已失去了踪迹。 阮靖晟最先发现端倪,大步走到浓墨重彩的庞大蛊神与农神雕像前,扫视一圈后道:“雕像有挪动痕迹。此处想必有机关与地道,他们是借此脱身的。” 刀一跪地请命道:“侯爷,我们立即派人挪开雕像去追。” 阮靖晟点头。 “若是发现了人,只远远地缀着便好。莫要把人追太近了。”蒋明娇毫不意外这变故,只望着雕像勾起了唇,“毕竟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跑机会可不容易。要是提前把人逮到了,可就挖不出人的老巢了。”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闻言打了一个寒颤,竟有些同情花了大代价逃跑的大长老了。 “蒋明娇。”阿青璞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哭泣,抬头望着蒋明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刚才说这一切真相都是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告诉你的。那你一定亲眼见过他,知道他的现状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蒋明娇闻言扭头,看向了她的脸。 阿青璞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头一次以一种示弱认输的姿态,仰头希冀地望着蒋明娇:“蒋明娇,求你,告诉我他的现状。” “他死了。”蒋明娇平静道,“下江三十二寨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这一辈四位小圣女,一位是他唯一的亲孙女,其余三位是他从小养大的徒弟,都是他最亲最近的人。谁能料到她们才一出发,就全部被中寨派出的人马刺杀而亡。” “得到这个消息时,本就病重卧床多年的他吐出一口血,当场晕厥了过去。” “当天晚上他勉强醒了过来,强撑着握着我的手,告诉了我所有真相。在我帮他灭了中寨报仇后,他就挣扎着断了气。” “死时并不瞑目。” …… 蒋明娇语气平静无波,却如一把又一把薄寒的刀,生生地锐痛地鲜血淋漓地,剜在了阿青璞心口。 她感到了被愚弄的悔恨与愤怒。 悔恨是对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的。 她辜负了他拼尽全力的善良相助,还认贼作父帮了仇人多年,舍身救了仇人的命。 她成了刽子手。 愤怒,是对着大长老,景哥哥,以及眼前人的。 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突然一寸一寸地缓缓抬头,双目通红地盯着:“蒋明娇,你不会以为你在今天强行掀翻了我的世界,告诉了我一生被愚弄,活成了一个笑话的真相后,就能让我感谢你吧。” “不,我恨你。” “我恨杀了我父母的凶手,我恨骗了我一生的骗子,我也恨毒了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要打破我完美的世界,为什么要揭破我的一切。” “蒋明娇,我恨你。” “我不会再报复你,不会再与你为敌,但我将也不会感激你,我会恨你一辈子,日日夜夜都噬骨饮血般地痛恨着你。” …… 凶恶地瞪视着蒋明娇,她一步一步朝大长老与阿云景的方向退去,一字一句说着这些话。 然后她转身没入了茂密丛林里。 刀五望着她背影,皱眉请示道:“夫人,用不用我去把她解决了……” 蒋明娇轻轻摇头:“留着她吧。如今的她已威胁不到我了。况且我也想看看她知道真相后,到底会做出些什么。” 三十六分寨长老都沉默看着,许久才轻叹一口气。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蒋明娇的声音。 “诸位长老们,接下来是不是该谈一谈我们的事了?” “譬如,你们是想如何归顺大周?”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一边儿去打情骂俏吧 苗疆。 中寨。 三十六分寨竹楼。 侧坐在床边的蒋明娇,收回了搭在蒋大老爷脉上的手,扭头露出一个笑:“苗寨的回天药的确名不虚传。和方才给小五诊脉的情况一样,大伯不仅体内蛊毒全消,身体状态亦恢复了全盛状态,脉象之强劲不逊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们二人便都能醒过来了。” 蒋明婵重重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太好了。” 她高兴地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睡了这么久,他们醒来定然会饿的。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些清粥小菜。” “小五是最喜欢白糖糕的,也不知道这偏远的苗寨能不能找到白糖,我得提前让人准备着才行。” 她刚迈出一步就犹豫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笑着道:“放心吧,我与大哥会一直守在这里。等大伯与小五一清醒,就立即让人去通知你。” 蒋明婵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看见蒋明婵步伐轻快地离开,蒋奕文才轻声开口:“娇娇,你方才在外头说,你是根据苗寨一种能控制人神智的神药药方,推导出控制万蛊之狱的方法的。” “这控制人神智的神药,究竟是何物?有无明显症状?” 蒋明娇将神药种种讲述一遍,敏锐地问道:“大哥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有了什么猜测?” 蒋奕文凝视着蒋明娇:“娇娇是女神医,时常出没于后宫,想必比我察觉得更多吧。” 蒋明娇回视着他。 蒋奕文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二字。 ——皇后。 印证了心中猜测,蒋明娇神色凝重了些,沉声开口道:“娘娘身份贵重,且与陛下感情甚笃,是少数几个能直接接触陛下的人。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敢相信,动手的人会如此大胆放肆。” “只是,她最近的举动实在太怪了。” “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察觉不对后,我以为是阿青璞用神药控制了她,还曾在假扮青蚕圣女时,借找阿青璞要神药审讯青玉圣女,来试探过阿青璞。” “但阿青璞宁愿给我神药药方,都拿不出神药。她手中应该的确没有第二枚神药了。” “那么就只能是第二个可能了……” 蒋奕文与她同时说出了那答案:“大长老。” 蒋明娇沉声道:“皇宫里一定还藏有大长老埋有的探子,且地位颇高。否则小公主与皇后娘娘,不会接连轻易地中蛊。” 蒋奕文沉沉吐出一口气:“娇娇,你最初寻这回天药,是想解开那神药的控制吧。” 蒋明娇直截了当地点头,又问道:“大哥又是如何发现端倪的呢?” 蒋奕文手指轻敲着桌面道:“自从在葛姨娘口中,得知了有人暗中针对侯府后,我就一直暗中留了心,注意着京城的动向。” “然后我就察觉到,最近父亲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娇娇你是知道的,父亲乃是陛下从小到大的伴读,二者是难得的知己好友。平时有事无事陛下都会请父亲入宫抵足畅谈。” “可就在你与小阮去甘州城的四个月里,陛下只找了父亲三次。” “后来我买通了洪喜禄,才从他口中探出了些许风声,说是皇后娘娘在怀孕之后性情敏感,突然以父亲对她言辞不敬之名,朝陛下抱怨过好几次。” 蒋明娇深深皱眉:“皇后娘娘可不是会计较这些小节的性格。” 蒋奕文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一向不拘小节的皇后娘娘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对侯府态度天翻地覆呢?” 二人皆沉默了。 砰砰砰——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与阮靖晟的声音:“娇娇,是我。” 阮靖晟大步跨入屋内,目光便像看不够又像怕人跑了似的,火热地黏在了蒋明娇身上。 饶是脸皮厚的蒋明娇都被他看得红了耳朵尖。 蒋奕文手握成拳,放在唇下提醒性地咳嗽了一声:“小阮啊,你突然过来,是把中寨的人料理好了吗?” 阮靖晟望着蒋明娇,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答。 蒋明娇面上只作目不斜视,私下却借着宽大袖子遮掩,用力拧了一下阮靖晟的腰。 阮靖晟委屈巴巴地嘶叫一声,又不敢挣扎与反抗,只好先扭头朝蒋奕文道:“大哥,您放心。刀一他们干这些活都是干惯了的。中寨那些人都已经被绑起来,只等着待会儿杀鸡儆猴,让三十六分寨的人听话了。” 然后他讨好地看着蒋明娇:“娇娇,你说这样好不好?” 蒋明娇这才收回了手,不咸不淡地道:“侯爷骁勇善战经验丰富,想必自然都是好的。” 阮靖晟看蒋明娇气消了,偷偷松了口气,才敢活动了一下已疼到麻木的腰。 蒋奕文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小两口的互动,无奈摇了摇头才道:“娇娇,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理外头那些人?” 他指的是三十六分寨的长老们。 蒋明娇说要让他们考虑归顺大周后,就把他们都晾在了会场,如今差不多有整整一天了。 蒋明娇举起了茶杯,笑眯眯地道:“不急。还早着呢。熬鹰嘛,都是要等鹰熬得没脾气了,才好来下狠招的。” “这群苗民骨头硬又排外,若是不让他们认清了形势,知道孰强孰弱,哪怕借了下江三十二寨的身份,我们也是没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归顺的。” 蒋奕文轻笑着摇头:“论起引经据典泼墨文章,娇娇你不若我;比起这驭人谋算人心,我不如娇娇你太多。” 蒋明娇还欲谦虚一二,阮靖晟已适时露出骄傲神情:“大哥你说得对。” 蒋明娇于是表面微笑着,狠狠踩了阮靖晟一脚。 蒋奕文看得无奈,好笑地朝二人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边有我守着就行了。你们二人小别重逢想要腻歪,就去一边打情骂俏去吧。别在这里动手动脚了,看得我眼睛疼。” 蒋明娇还只张了张口。 阮靖晟便已红着耳朵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朝蒋奕文拱手道:“那边麻烦大哥守一会儿了,我与娇娇的确……” 蒋明娇狠狠碾着他的脚:“大哥,我们马上过来。” 第九百七十二章 我想你了,我也是! 竹楼。 客房。 把门小心翼翼地关好,阮靖晟望着蒋明娇严肃的背影,喉结几不可见地一滚。 他缓缓走到了蒋明娇身旁,小心地将手放在了蒋明娇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讨好着:“娇娇,方才是我没忍住,你别生我的气。这回我可听你的话了,你在信里交代的事情,我一件一件全都办了。” “胥大夫和他那小徒弟,都在军营里押着呢。我还让人把他家给掘地三尺地给掏了,东西也都全运来了这里。” “哦对了,还有庞仲。” “这老家伙最近也不老实,听说我们来了苗寨后,也派了一批人来了南边。” “我是从贞姨娘的派人送过来的信里知道的。她说庞亦彬给她写信,说他要离开京城去探什么宝库,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她想着你的命令,就答应和他一起去了。” “我在猜想他们是不是要去找地……” 阮靖晟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口腔。因为蒋明娇已经转过了头,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侯爷,让我抱一会儿。” 她轻轻地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腰上。 “……将军,你都不知道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有多想你。” 阮靖晟反手搂住了蒋明娇肩膀,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亦用近乎呢喃的声音道:“娇娇,你也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 橙红灯火无声地跳动着,将空气笼上了一层虚虚红光。 淡白窗纸上照映出二人紧紧依偎着的侧影,仿佛天生一对的榫与卯嵌套在了一起,是一个相依为命缱绻温情的姿态。 远远传来了泯河上船夫野渡的号子声,与蒋明婵水盆砰地落在地上,惊喜地喊着‘父亲’与‘小五’的失态哭泣声。 ——大抵是蒋大老爷与小五醒过来了。 ……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 黑夜庞大而喧嚣。 有人大难重生、有人狂喜痛哭、有人暗夜思念,有人鸿雁传书,有人深夜执棋谋算天下,有人叩问神佛笃信无为,有人被命运玩弄,在半生仇恨中跋涉,有人在恐惧中抉择利益…… 悲与欢如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戏剧,令人耳内嗡鸣眼花缭乱。 可二人谁也不愿意理会了。 他们只是紧紧拥抱着彼此,如拥抱着彼此在世间丢失的另一半,重新体会着一个完整的圆。 烛光剪影跳动间,是二人的呢喃。 “侯爷,等这些事情全部结束后,东山的一切也都建设好了,我们找一个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长长久久地住下来吧。” “好。” “不,也不必拘泥于一处地方。侯爷你会习武,可以开一个镖局。我会行医,可以给镖局当大夫。我们可以借着行镖,走遍大周的每一片土地,极北大漠的长河落日,西北高原的辽阔寒星,中原五岳的高处不胜寒,西南雪山的满目皎白,极南大海的港口阜盛,我都只在画册中见到。此生若是不将这些胜景看够了,岂不是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都听你的。” “那侯爷你要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将风景看遍。” “好。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待到你烦我的那天。” …… …… 楼上一宿温存,楼下则是一夜等待。 翌日。 清晨。 被热烈皎白日光刺着眼皮,从并不安生的睡梦中醒来时,三十六分寨长老们揉了一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晾了了一天一*夜。 自从青絮圣女说要他们考虑后,就再也没曾露面了,也没派人送来食水。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倒是想一怒之下甩袖子走人。 可数以万计手持兵刃的大周士兵们,将他们严严实实围了起来,但凡任何人流露出想走意思,便会招来士兵们的刀枪相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长老们都是聪明人,看得出这些士兵是真敢杀人的,自然不敢不识时务当愣头青。 一天一夜下来,他们所有人都已又饿又困又累,心中不是没有气的。 这哪儿是谈判? 简直是威逼。 “天都亮了,青絮圣女来了吗?”有人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地问道,“把咱们摆这儿晾了这么久,她也该过来了吧。” 一名长老闷声闷气地道:“不知道,反正我没看见这些拿刀的北蛮子动一下,应该是还得一会儿等。” “还要等!妈的,老子受不了了。老子都等了一天一*夜了,这架子拿到这地步也差不多了吧。要杀要剐利索点,一句话给个痛快。” “是啊,青絮圣女哦不,大周的武冠侯夫人,说让我们考虑要不要归附,也好歹给一个条件给我们参考呢。只管把人晾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我不管了,我又饿又困,我忍不了了。青絮圣女要拿乔是吧,爱对谁拿就对谁拿去,老子不伺候了。” “对。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我身为上江七寨大长老,这些年去哪儿不是被人尊称一声长老,何时被人这般冷待过。既然青絮圣女不给在下这个体面,我也不必期望青絮圣女的条件了。若是青絮圣女不满意,只管带兵来打我上江七寨。我带人在寨内恭候。” …… 一时间众人群情激昂吵的沸反盈天。 不少分寨长老更是拔腿便想要走。 士兵们都拿起了刀枪,对着那些起身欲要离开的分寨长老,呵令着他们回去。 分寨长老们挥着拳头,就要与士兵们肉搏。 场面紧张得一触即发。 忽然人群后方爆出一声冷硬呵斥,士兵们气势陡然一消,自动退后分开一条道。 脸红脖子粗的分寨长老们亦是动作一顿,扭头望向了人群破开的道路后方。 一群身着朱红战袍的士兵,与一名身着墨黑色甲胄的阮靖晟,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名女子。 蒋明娇如雪做的人般娇贵明艳,身着大周制式的火红短褂与碧绿花间裙,漫不经心地穿越过所有人,坐在了正中的座位上。 把玩着修长手指,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怎么?一大清早的,诸位分寨长老就想见血吗?” 第九百七十三章 说话间,士兵们已退到蒋明娇身后,训练有素地围成了一个圈,守卫着整个场地。 不少分寨长老感受到危机,不安地收了声音。 却仍有些分寨长老余怒未消,不屑地望着蒋明娇,刚欲冷哼一声反驳。 淡然坐在正中的蒋明娇,便含笑招了招手。 顺着密麻人群被破开的道里,一群神情慌张、衣衫狼藉、五花大绑的中寨中人,被两列手持兵刃的朱袍士兵押解着,推搡到了场面正中,跪趴了下来。 尽管嘴唇被堵着布巾,他们仍如濒死求生的野兽般,面色惨白涕泪横流,发出了惊恐求救的唔唔声。 三十六分寨长老都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因为这些人皆是颇得大长老信重的中寨中坚力量,数量足有六十余人。 上江七寨大长老心里发虚,面上仍不咸不淡地冷哼:“大周的权谋术果然过人。一招杀鸡儆猴,阿青璞那女人用过了,现在青絮圣女又想凭此唬人。这些中寨头目执掌中寨多年,手握着中寨大部分资源。青絮圣女有本事便即刻将人真杀了,我便服她一句……” 他一句话未说完,押解的士兵已将所有人整齐排好。没带一丝犹豫的,他们举起了手中大刀,朝着犯人的脖颈砍去。 手起刀落。 鲜血迸射。 头颅滚落。 话噎在了喉咙眼,上江七寨长老望着被墨黑色血染红的地面,与其上一个个圆睁着眼的头颅,半晌后背仍一阵一阵地发麻,四肢都是僵硬的。 足足六十余中寨骨干,灭了他们等于全毁了中寨,彻底绝了恩威并施收服的后路。 青絮圣女,她还真敢杀。 蒋明娇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用目光梭巡一番。 见众人都下意识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唇角才淡淡地勾了勾:“如此的一场血,诸位长老们算是满意了吗?” 寂静无声。 无人敢于应答。 连上江七寨的大长老都偏过了头看着远方,佯装没听见。 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低低地把玩着一个匣子:“诸位的沉默,是默认了愿意归附大周了吗?” “那我就直接说大周的条件了。”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想开口了。 “青絮圣女,这才短短一天一夜,如此大事可否让我们多些时间考……” 蒋明娇直接略过了他的话,一字不停地强势宣布道:“第一条,大周尊严不容挑衅。所有手中染过大周无辜百姓的血的人,无论时间几何,必须血债血偿。” 众人神色先是一白,继而又皱了皱眉。 手染大周百姓的血? 苗寨素来封闭固守,与大周井水不犯河水。只在十三年前,与大周有过一场对战。双方都各有死伤。算起来苗寨的人都是染了大周人的血的。 但那也只是手染大周士兵的血。 染无辜百姓的血是何意? 蒋明娇再次举起了纤纤玉手,朝后头轻轻招了招手。 又是一批五花大绑的中寨中人,被士兵们给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场中。 紧接着一批人紧随其后走出来。 这一群人皆着大周服饰,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口音不一,看得出此前并不熟悉。 他们各个都眼泪婆娑满面愤恨,几乎要生吞了前一批中寨人。 有经历过寨中长老、圣女被中寨拐去做了蛊炉的分寨长老,瞥见几个肢体不全,虚弱地靠着他人的大周病人时,一瞬恍然大悟猜透了真相。 ——丧心病狂的中寨竟不止抓了苗寨人作蛊炉,还抓了这么多大周普通百姓。 这一批人足足有近二百余人,足足占据了一整个广场,跪地求饶时堪称声势浩大。 上江七寨长老暗中咋舌,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蒋明娇神情却未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漠地下令道:“斩。” 这一批中寨人惊恐地大叫着求救,有几个甚至要挣扎着爬去抱三十六分寨长老的腿。 但挣扎注定只能化作徒劳。 一声令下之后,士兵们再次手起刀落。 鲜血迸射。 尖叫骤止。 地面染红。 一批脑袋咕噜噜地滚落。 偌大一个祭祀广场竟已被脑袋堆满了,地面亦被血染透了,呈现深且腻的黑红色。 嗅着鼻尖刺激的血腥味,三十六分寨长老都无意识地屏住了气,仿佛忘记了自己还能呼吸。 上江七寨长老方才用阿青璞的杀鸡儆猴,对比今日青絮圣女的强势动作时,他们还觉得有几分不屑地认同。 如今他们都已胆寒到肝胆欲裂。 这哪儿有一分的相似? 一个是小打小闹杀一人,一个是杀神降世杀百人千人,一个是咄咄逼人的跋扈愚蠢,一个是不动声色的强势从容。 如何比? 怎么比? 比得了? 大周人们却只大仇得报般,或嚎啕大哭或踹着中寨人的尸体,与家人们相拥而泣。 “十三年了,爹,您失踪了十三年了,在这鬼地方受了十三年的罪才死,遭了这么大一番罪。今天总算是能够安息了。” “杀得好,这群畜生活该!我那么小的鸭娃子,他才十一岁就被这群人拐过来了啊,这群人丧良心啊。” “被万千虫子咬死,这是怎么样的地狱折磨啊。是做爹娘的没用,让二丫你被这群人拐来了。可还好咱们有武冠侯有武冠侯夫人,替你给报仇了。” “武冠侯和侯夫人还是太宅心仁厚了,这群人造了这等罪孽,就活该被凌迟处死。” …… 一方是死一般的压抑与寂静。一方是宣泄畅快的大哭。泾渭分明的两方阵营令场面看起来格外诡异。 蒋明娇并未催促,只静静等着受害者哭完。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轻叹一声道:“青絮圣女是个聪明人。苗寨从此只怕真要成了大周附庸了。” 青叶圣女好奇地抬头,小声询问道:“长老,咱们不是早就决定归附了吗?”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轻轻摇头,并未多作一句解释。 此前他选择归附大周,与青絮圣女一齐推翻中寨,实在是被压迫到走投无路的放手一搏。 今日这句话却是出于对青絮圣女本人的信任。 旁人或许只看出了,青絮圣女是两次用中寨人的血,震慑他们这些分寨的人。 可他却知道,青絮圣女是在为大周统治了苗寨后,大周边疆百姓与苗寨互相往来做准备。 军队只能一时地震慑,要真正令苗寨安心归附,只有让苗寨慢慢融入大周。 在这之前,她必须要扫清双方沟通的障碍。 这第一件便是双方的血海深仇。 消解仇恨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当然是让饱受苦难的受害者,亲眼看着仇人被人砍了脑袋! 至于震慑他们,便只是一箭双雕了。 在对付大长老时,手腕强横谋算精密,在收服苗寨时,心思又能算无侧漏细腻如斯…… 青絮圣女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只凭青絮圣女在此坐镇,他便笃信无论有谁还想捣乱,今日大周必定能收服了苗寨。 第九百七十四章 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双利眼。 至少在大周百姓哭够了,被阮靖晟命人带下去后,大部分的分寨长老都未想通这一关窍。 他们只如被杀鸡儆住的猴儿般,在蒋明娇展露无遗的杀机前,色厉内荏地噤若寒蝉。 瞥着他们表面镇定的神色,与暗自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她淡淡宣布了第二条:“第二条是,即日起大周军队会进驻并接管三十六分寨,与诸位分寨长老共治苗寨,重新建立苗寨规则。” 咚—— 如一颗鱼雷扔进了冰洞,在厚厚冰面下轰然炸开。 瀚海深处已是怒波翻滚惊涛骇浪,冰层表面却只缓缓无声地裂开细纹。 大周士兵们已举起刀剑,做好了防卫姿态,三十六分寨长老们却仍还诡异地沉默着。 蒋明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九色蛊:“诸位都不反对的话,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人群又骚动了一阵。 诸位长老们不着痕迹对视着,眼神互相怂恿推搡着,都希冀着对方能站出来反对,却又都在蒋明娇目光望来时,躲避性地躲开了目光。 被众人目光推挤着,下江三十六寨长老避无可避,只得轻叹了口气,恭敬地走了出来:“还请青絮圣女稍等,我们下江三十六寨有话要说。” 蒋明娇对他语气明显温和许多:“长老请说。”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礼貌问道:“青絮圣女,可否容您仔细说说,大周朝廷将要如何与苗寨共治?” 其余分寨长老一瞬都警惕地看了过来。 蒋明娇轻笑一声,淡淡地道:“大体上的规矩,我此前都与诸位分寨长老说过了。” “苗寨会重新分配总寨资源,让每个分寨都获得相对公平的发展机会;会建立三十六分寨长老议事会,让诸位分寨长老重获苗寨决策权;会扶持两或三个分寨,接替中寨过去的责任,轮流供养新大长老与新总寨圣女。” “苗寨人有自己风俗信仰习惯,大周朝廷会对这些习俗给与足够的尊重,同时也会给诸位分寨长老足够的礼遇。” “但……” 瞥见不少分寨长老骤亮的眼神,蒋明娇话风陡然一转:“三十六分寨长老会议里,大周朝廷须占三分之一席位;但大周会设置一个总督一个知县,与大长老和苗寨圣女分享同样的权力,共管苗寨内政。” 三十六分寨长老们陡然色变。不少人甚至面露怒然。 上江七寨长老沉声道:“青絮圣女,大周朝廷如此明目张胆地插手苗寨内政,行事是否太过分了。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蒋明娇笑而不语。 身着墨黑戎装的阮靖晟,却应声抬起了下巴,用冷硬如刀锋般的目光,直视着他。 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不少分寨长老仍仍一瞬呼吸不畅。 上江七寨长老更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阮靖晟森然望着上江七寨大长老,惜字如金地道:“那就杀。” 三十六分寨长老都沉默了。 许久无人说话。 不少人继续偷偷朝下江三十六寨长老使着眼色。 下江三十六寨长老只能再次无奈地问:“青絮圣女,下江三十六寨再次斗胆问一句,此二条便是大周的全部条件吗?” 蒋明娇轻笑着否定道:“不是。” 众人再次警惕地抬头看她。 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一圈,淡淡地道:“这第三个条件,则是我个人的意愿与要求了。” “苗寨气候适宜,盛产各类珍稀药材,并拥有独特神妙的苗医传承,而我有一位京城的朋友恰好于医药一道颇有研究,对苗寨医药的种种颇感兴趣。” “所以在苗寨与大周朝廷谈妥后,她想要买下中寨这一块地,雇佣苗寨居民,建立一个通商基地,与诸位第一时间协商药材生产与贩卖事宜,并派一些弟子来苗寨交流学习。” “诸位看如何?” 三十六分寨长老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实在是相较于前两个条件,这一条太简单了。 中寨这地界是块烫手山芋,与其让三十六分寨打的满头包,还不如暂时丢出去;其次苗寨药材出产丰富,往外贩卖对他们是创收;至于蒋明娇最后说的外人来学习苗医,则被他们直接忽略了。 若是苗寨传承这般容易会被外人学会,苗寨也不会只凭这弹丸之地屹立上千年了。 ——青絮圣女,只是一个意外。 如此种种的考虑下,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瞥见三十六分寨长老神情,刀五便猜得出他们所想,只默默地摇了摇头。 若是中原其他人,自然是短时间学不会苗医传承的,但若以他们夫人的学习能力与精妙医术积累…… 还有这建立在中寨遗址上的通商基地,分明便是第三个东山。 这一年多以来,东山对京城风气的改变,是人人都有目共睹。 从制度上令大周朝廷名正言顺对插手。 从情感上扫清了大周百姓与苗寨的宿仇。 从经济上一步一步诱导分寨长老,与东山绑上同一艘船。 从风气上令东山模式开启对苗民的潜移默化。 多管齐下,在许多分寨长老还只沉浸在百条人命威胁时,夫人便已无声无息织好了一张大网。 …… 这苗寨,是真正要翻天覆地了。 “观诸位的神情,应是都同意了。”在分寨长老们并不抗拒的沉默中,蒋明娇淡淡地道,“既如此,这第三个条件便算是都通过了。” “至于前两个条件,我还是劝诸位长老一句——不管怎么说,接受大周这些条件后,三十六分寨的发展难道还能比在中寨统治的时候差?” 三十六分寨长老都不禁苦笑。 不愧是假扮过下江三十二分寨圣女,青絮圣女一口咬中了他们的死穴。 事实上,比起这在中寨压迫下,过得憋屈困顿压抑的几十年,青絮圣女代表大周给出的条件,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更公平的资源分配。 更多的苗寨决策权。 甚至能供养总寨圣女与新任大长老的奢望。 至于让大周朝廷与总寨圣女和大长老共治苗寨,会让大长老与总寨圣女被分权的问题……三十六分寨这几十年里就没出过大长老与总寨圣女,因而并无多少损失感。 ——最差也不过和以前一样。 第九百七十五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们只是跨不过心里的坎。 苗寨人一向排外。 若是他们的同意让大周收服了苗寨,他们会不会背负上背叛苗寨的罪名,会不会被苗疆的苗民苗女们指着脊梁骨唾骂? 但大周朝廷来势汹汹,青絮圣女行事做派强横霸道,他们似乎又没有第二种选择…… 接受了大部分利益分配方案,只纠结于这些繁文缛节上,便代表他们内心已有倾向。 妥协,只是时间问题。 蒋明娇心中了然,打开了一直把玩的匣子,状似无意地露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回天药砖,与一颗胖嘟嘟的九色蛊种。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对待识时务的自己人,我素来是极大方的。譬如这回苗寨一行,下江三十二寨借我一个圣女身份,三十二寨长老又不吝出手的大义相助,将当年密辛如实相告,助我推翻了大长老。” “感念于他们的恩情,我便切了一小块回天药砖给了他们;又在离开时,偶然听说大长老的独女怀孕了,三十二寨长老又有后了,我便又顺手将一枚七色蛊种给了这孩子做了庆贺礼物。” “听说,今晨那枚七色蛊种已有动静了,八成能够孵出一只七色蛊王了。” 几个分寨长老霍地抬起头,看向蒋明娇手中的回天药砖。见那药砖果然缺了一个小角,他们眼神里写满了震惊与垂涎。 回天药砖! 回天药疗伤养生的神效已不必细说。 统领苗寨多年的大长老都承认她手中仅有一小块,更能说明其珍贵与稀缺。 这墨绿药砖缺的一个小角,已比大长老原有的家底还多。 只凭这一块小小药砖,备受打压穷困潦倒的下江三十二寨,便有资本可重新翻身了。 还有七色蛊种! 每有持七色蛊的分寨圣女现世,便代表当年的总寨圣女选拔再无异议。青絮圣女不仅是送了一枚蛊种给下江三十二寨,更是送了一个总寨圣女位置。 此时所有的分寨长老们都难掩复杂目光。 青絮圣女好生大方! 下江三十二寨这回真要一跃龙门了。 用葱白手指抚弄着回天药砖,蒋明娇不急不缓地继续道:“这剩下的药砖,我原是打算再赠予一些给今日谈判时,给第一个识时务的分寨的。不过看今日的情形,只怕这药砖是分不出……” 话音未曾落地,一个急切声音便高喊出了声。 “我要我要,青絮圣女,您不要失望,我们上江七寨第一个归顺,我现在带朝廷军队入寨子……” 顶着众人惊讶目光,上江七寨长老起初还有些赧然,但很快理直气壮挺起了胸膛。 做人就要能屈能伸。 大周朝廷控制苗寨已成定局,比起为一时气节久久地负隅顽抗,早早归顺多拿些好处,才是更实际聪明的选择。 至于被自己活生生打脸了? 面子是什么? 能吃么? 蒋明娇挑眉看了眼上江七寨长老,心道这倒是个妙人,当下亦不犹豫,径直切了一小块回天药砖,让人送到了他手中。 望着那顷刻到手的回天药砖,不少分寨长老们呼吸都急了。 上江七寨长老是个聪明人,拿了回天药砖后,立即望向了阮经晟:“这位将军……” 肃然而立的阮经晟朝身后瞥了一眼。 刀一当即点了一队人,走到了上江七寨长老身旁,朝上江七寨长老伸手:“长老,请吧。” 上江七寨长老喜滋滋地捧着回天药,学着刀一别扭地行了一个大周礼:“小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这便带您过去。我们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在众分寨长老看得摇头时,又是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青絮圣女,我也已经考虑好了。我愿意代表下江三十六寨归顺大周朝廷,还望得到您的应允。” 第二个朝青絮圣女妥协的,是下江三十六寨长老。 自从蒋明娇横空出世起,下江三十六分寨就一直摆明了态度,旗帜鲜明地甘为马前卒奔走。 他的率先归顺并未出任何人的意料。 蒋明娇亦是利落地再切了一小块回天药砖,让刀五送到了三十六分寨长老手中。 三十六分寨长老道了谢,对刀五到:“一事不烦二主,待会儿就麻烦这位小将军带人入驻我们下江三十六分寨了。” 刀五恭敬回礼:“必不负长老所托。” 望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三十六分寨长老都面露无奈。 在雷霆之怒地杀人强势镇压后,又大方豪迈地送来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 青絮圣女的态度太鲜明了。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他们只是她股掌中的棋子。 他们看得分明,却只无力反抗。 想通了这一事实,又有三四个分寨陆续妥协了,朝蒋明娇宣誓表示了臣服,并领了一小块回天药砖。 在又送出好几份药砖后,见其他分寨只偏着头不言语,躲避她的目光,蒋明娇便心知今日只能取得这些答复了。 她将回天药砖收了起来,再把玩着那颗七色蛊种:“既然其他分寨长老不要这回天药砖,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回天药砖算是送完了。” “但还有这一颗七色蛊种,我也不打算留在手中……” 望着众人暗藏的垂涎,蒋明娇轻笑一声到,“但我有一个条件。我需要逃走大长老的情报,任何方面情报都要,关于她逃走的位置的最好。” “只要能让我满意,除了这枚七色蛊种,我还有其他赏赐。” “诸位长老执掌分寨多年,都是善于权衡谋略之人,不至于对大长老一无所知吧?” 轻轻环视过所有人,令他们不自觉垂头躲避目光,蒋明娇才轻哼一声,转身拂袖离开了。 “今天戌时前,我在竹楼里等着诸位。” “希望诸位不要让我失望。” · 中寨竹楼。 在斩杀了中寨所有掌权人后,中寨实际上已归于了蒋明娇手下。她便与朝廷大军一起,搬到了中寨地界驻扎,住进了大长老与阿青璞曾住过的竹楼。 此刻竹楼里还有两名客人。 替对面的胥大夫与戥子斟了一杯茶,蒋明娇不急不缓地问道:“都快一个月了,胥大夫您还是不肯妥协,告知地宫地图下落吗?” 第九百七十六章 地宫地图究竟在哪儿? 警惕地盘坐在竹椅上,胥大夫将双手放置于膝盖,做出一个闭目养神姿态,沉声地抗拒道:“这句话应是我问侯夫人才是。已经一个月了,为何你们还要相信那些小道流言,坚持老夫手里有劳什子的地宫地图,不肯放老夫离开。” “素闻武冠候骁勇善战,其夫人聪明绝顶通晓世事,胥某人因而一直对侯爷与侯夫人心存敬意。这一个月来的相处,侯爷与夫人展露的性格却与传闻大相径庭,可真是令胥某人大失所望。” 蒋明娇并不意外这回答。 事实上,这一个月内,胥大夫每日都是这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老油条作态。 “既然如此……”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拉重了语调,拿出了一本残缺的羊皮册子,“胥大夫能与我们解释一下,这本介绍地宫的图册上为何会写着您家族拿了地宫钥匙与地图吗?” 羊皮册子显然年岁已久,书页与笔迹都已泛黄了。 册子前一页画着九座大山,第二页画着一座藏于大山迷宫中的地宫,第三页画着地宫第一道门,与钥匙孔放大的简图,第四页画着地宫第二道门,与钥匙孔放大的简图…… 自第五页开始,羊皮册便被人扯掉了。 蒋明娇指的是第四页,地宫第二道门草图下方的一排小字——‘国破日,匙分为九,国师持其一,辅政大臣各持其一,苗寨持其一,帝医代持其二与地图……’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胥大夫:“胥大夫,您能告诉我们,这帝医是您那为大成帝国皇室御医的先祖吗?” 胥大夫明显没料到这本羊皮册的存在。 他沉默望着羊皮册许久,才头一次露出真实情绪,抬头望着蒋明娇,语气暗藏尖锐地问道:“敢问侯夫人,这本册子,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蒋明娇笑迎着他的目光:“大长老带着阿云景侍卫逃走后,我已让人接手了中寨,并在里头发现了许多好东西。” “这羊皮册便是其一。” “胥大夫,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胥大夫紧紧盯着蒋明娇,再次不说话了。 不同于此前油泼不进的老油条式的敷衍漠然,他此刻的沉默非常的锋利,如一只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尖刺,不说话的外表下,是紧绷起的神经与随时爆发的攻击欲。 面对他愈来愈重的攻击欲,蒋明娇只是安然地端坐着,含笑地看他。 二人一笑一沉默,无一人发出争吵,却令空气尴尬的僵持了。 四野静得落针可闻,仿佛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气势却如弓弦般一寸寸拉紧,令人呼吸愈来愈困难。 咕咚—— 是谁响亮的咽口水声。 紧绷到极致的局势被这一声打破,蒋明娇含笑看向尴尬得坐立不安,已欲哭无泪地朝胥大夫赔罪的戥子。 “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渴了,一时没有忍住。我都一天没有喝水了,我……” 大抵是真的太渴了,戥子道歉时都忍不住滚了滚喉结,瞥了一眼茶杯。 蒋明娇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将茶杯朝他推了一推,笑吟吟地道:“小兄弟,一啄一饮乃是人之立身之本,你都一天没沾滴水了,渴是自然的。你师父乃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不理解你的。这是苗疆的特色茶,我最近才学会怎么泡?尝尝?” 戥子被那一笑的惊艳耀花了眼,呆呆傻傻地就要伸手。 下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忙烫到似的收回了手,乖巧地将手脚团成一团坐着,小心觑着胥大夫的神色:“师父,我我我不是……” 胥大夫看得忍无可忍,低声喝了一声:“老子只说让你规矩些,莫要着了这些人的道,没让你把自己渴死。” 戥子被吼得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歉:“我错了,多谢师父。”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茶杯,咕噜噜地一仰头,把一杯茶给喝完了。 胥大夫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干脆嫌弃地挪开了眼睛。 蒋明娇笑看着二人互动,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戥子喝完一杯后,蒋明娇促狭地还要给他斟茶,被戥子连声说着‘不敢不敢’,逃命似的躲开了,自己拿起了茶杯。 他足足喝了三杯才打了一个水嗝,把茶杯放回了桌上后,又缩头缩脑地看胥大夫。 这时门口传来了刀一低声通禀声。 “夫人,上江六寨长老求见,说他有关于大长老去向的重要情报,要告诉给您。” 戥子下意识就要站起身回避:“既然夫人您有正事,要不,我们就先下去吧。” 胥大夫亦跟着站起了身。 蒋明娇瞥了眼胥大夫,见他动作间有着迟疑,有趣地挑了一下眉,转身对戥子道:“不必。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况且我相信如今的胥大夫,也很想关心这问题的答案吧。” 胥大夫默不作声地直视前方,仿佛没听见蒋明娇的调侃,却也没有再挪动一下身子。 蒋明娇笑了一下,转身对刀一道:“让人进来吧。” 上江六寨长老一进来,就跪在蒋明娇面前,用爆一个大新闻的语气道:“青絮圣女,大长老一定是带着阿云景侍卫挖宝藏了。我知道那宝藏的一个入口,您一定要快些阻止她,把这苗寨叛徒捉拿回来才是。” 虽然地理位置上处于西南方,但地势较高起伏较大,苗疆地域里是有着许多气候凉爽的高山的。 有几座特别高的山,顶端还常年积着雪。 天气晴好的时候,人站在泯河旁,甚至能看见碧蓝天空高处,如数条盘恒在云层歇息的雪龙般,蜿蜒没入视野尽头的雪山山脉。 苗寨族中一直有传言,顺着这些雪山一直爬下去,能够走到西北边疆。 这宝藏入口便藏在中寨附近一座雪山的山脚。 “我在中寨里埋过一个钉子。她曾经贴身伺候过大长老几年。她告诉我在阿云景侍卫没昏睡前,每年夏天大长老都会带着阿云景侍卫去一趟白龙雪山,说是要去白龙雪山上给蛊神和农神祭祀祈福。” “但苗寨此前一直没有这样的祭祀规矩。” “有一年,我那钉子还看见大长老从雪山拖了一辆车回来,车上装着许多灰扑扑的袋子。其中一个袋子口子没系紧,露出了一点里头东西模样……” “全是金灿灿晃人眼的黄金!” 第九百七十七章 你们是否被人愚弄了 “因这一整车罕见的黄金,我才断定大长老所说的祭祀蛊神与农神只是幌子。她实际上是带着阿云景侍卫去宝藏挖宝的。” “每年都能拖一整车黄金回来。怪不得中寨这些年来越来越富裕了。” …… 蒋明娇垂眸斟茶,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哦?那的确很可疑了。” 得了蒋明娇的回应,上江六寨的长老愈发兴奋了,加重了垂涎语气道:“青絮圣女,您不知道,大长老在被前任大长老选中前,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只每天上山挖药材讨生活。” “一个穷丫头,家里必定是不可能传承下来什么宝藏的。” “这宝藏定是苗寨传承下来的。” “您是总寨圣女。在新的大长老选出来前,您就是苗寨最大的掌权人。苗寨的好东西都应该由您掌管。” “哪怕只为了苗寨的传承,您也理应把这宝藏收回来。” “我那钉子曾尾随过大长老到白龙雪山附近。因为雪山地势崎岖,她不熟悉路才跟丢了。” “但青絮圣女您手下人马众多,就是只凭着堆人的地毯式查找,也肯定能把宝藏位置找出来的。” “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青絮圣女,您在拿到宝藏后,能不能在资源分配上,给我们上江六寨多照顾一些……” “我这也是为了苗寨好……” 说完后,他希冀地望向蒋明娇,咽着口水问道:“青絮圣女,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了。您看这消息能换一只七色蛊种吗?” 蒋明娇终于斟好了茶,轻笑了一声:“七色蛊种太过珍贵,若不听过了所有人的消息,判断哪一个对我更有用,我怎能将其随意奖人呢?” “长老您稍安勿躁。明日我听遍了所有消息,会让人将您应有的奖赏,亲自送到您的竹楼。” “长老是见过我的手笔的,这回也必定不会令您失望。” 上江六寨长老明显有些失望,却仍赔出了一个笑,朝蒋明娇行了一个礼,才畏缩地离开了帐篷。 刀一护送他离开。 帐篷内再次只剩下蒋明娇与胥大夫师徒。 胥大夫用余光瞥了眼蒋明娇,见其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眸,提醒般地重重咳了一声:“蒋二小姐,你不会被这满口雌黄的家伙给骗了吧?”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抬头看胥大夫:“骗?” 胥大夫嗤笑道:“地宫内的确藏有一些贵重财物,也能找出几辆车的黄金。但这些财物都藏在二道门的深处。不集齐九把钥匙打开二道门,别说满车的金子,连满车的石头都是找不出的。” “蒋二小姐,这个人是在拿宝藏诱.惑你。” “要是你相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去了劳什子雪山,便是一脚踏入了陷阱了。” 蒋明娇好笑地望着胥大夫:“您都已沉默了一个月了,为何又要在这时出声帮我?” 胥大夫哼了一声,才别扭小声地道:“蒋二小姐莫要自视甚高,老夫才不是帮你。” “老夫只是看你与女神医关系甚笃,是女神医颇为重视的亲人。不想看你折在这遥远的苗寨,令女神医追悔莫及罢了。” 说到此处他刻意别过了脸,用复杂的语气道,“……女神医,是位难得的真正医者。” 一直装死的戥子也忙拼命地点头,用力地附和道:“对。” 蒋明娇玩味的神情一怔,望着胥大夫的目光亦郑重许多,久久才轻叹一声道:“胥大夫,您也是个好人。” 胥大夫低低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会蒋明娇。 一时无人再说话。 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直到阮靖晟推门而入,打破了安静:“娇娇,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让刀五在上江六寨各处都布下了耳目,监视这长老及其亲近好友的一举一动了。” “刀五他们都是干惯了的。在这般严密的天罗地网的监视下,便是一只蚊子飞出去,他们也必定能追踪到。” 胥大夫闻言反应了过来,扭头望向了蒋明娇:“你一早就看出了刚才的人在撒谎?” 蒋明娇笑道:“也没有很早。至少在他开口说一车黄金前,我都是半信半疑的。” “一车黄金……” “这等哄小孩的谎话,都敢拿来糊弄我。大长老真是笃定我只听过地宫之名,却从未进过地宫呢。” 胥大夫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又警惕地反应过来:“你何时进过地宫?” 蒋明娇并未回答这问题,只勾起了一个略带讥诮的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长老统治苗寨几十年,势力盘根错节扎根颇深,绝非轻易能被扳倒之辈。” “我断定三十六分寨内,必定还藏有她的人马。” “敌在暗我们在明,局势实是不利于我们的。” “但只要大长老对地宫钥匙势在必得。只要地宫钥匙在手,我们便能只需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与顺藤摸瓜了。” “瞧,今天兔子不就主动撞桩了么?” 阮靖晟沉声问道:“娇娇,所以你打算跟着这上江六寨长老去白龙雪山?” 蒋明娇语气是笑着的,眉宇间却无半分暖意:“真正出色的谎言都是九真一假的。既然大长老断定这等粗略谎言能让我上钩,这白龙雪山必也与地宫有几分联系。” “大长老辛辛苦苦架好了戏台,我们不去走这一遭,岂不是辜负了好意?” “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侯爷。”她抬头望向阮靖晟道,“庞亦彬那边回信了么?” 阮靖晟沉声点头:“自从我们将阿云景与庞仲的关系,告诉了他以后,庞亦彬态度就软化不少。虽然还未答应与我们合作,但他已经松了口风,透露了手中有两把钥匙的事。” 蒋明娇道:“庞仲果然把剩下的钥匙全给他了。” 阮靖晟点头:“庞亦彬手中有两把钥匙。我们手中有七把钥匙。如此,打开地宫二道门的九把钥匙应是齐了。” “等等。”胥大夫皱眉反驳提醒道,“虽然侯爷与夫人,可能还觉得我是在撒谎。但我仍不得不泼这一盆冷水——九把地宫二门钥匙里,有两把钥匙早就被人毁了。” “九把钥匙是注定不可能被集齐的。” “你们是否被人愚弄了?” 阮靖晟扭头望着胥大夫,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九把钥匙里,已有两把钥匙被毁了?” 第九百七十八章 这钥匙有蹊跷 “是。” 胥大夫毫不避让地直视着阮靖晟,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我原以为你们也是那些利欲熏心,听说了些前朝宝藏的传闻,就蠢蠢欲动的愚蠢之辈,所以一直不想浪费口舌与你们多说些什么。” “但既然你们已进入过地宫,集齐了七把钥匙,了解了地宫的来龙去脉,我也索性不再与你们虚与委蛇,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一切真相都全盘托出了。” “地宫是由大成帝国太祖下令建造的。为将这一地宫建好,大成帝国的十几个皇帝接连不断派遣了上百万人,耗费了数不尽的银钱,持续不停地建了数百年。” “前朝帝王皆崇尚薄葬,不爱修豪华的身后陵墓,便是因为朝政外的多余银钱,都被他们投入了这庞大的地宫里。” “我们家族的身份亦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表面上我们为大成帝国皇室御医,实际上我们是每一代皇帝的贴身影子,掌管着皇帝一切见不得人的暗杀组织。” “从落地出生时起,我们便会被喂上毒药,只能依靠历代皇帝的解药才能活下去。” “因为无法背叛,我们才会如此得陛下的信任。” “好笑的是,因这毒药会让人减缓衰老的副作用,我们家族还得了一个会养生之名。” 说到了这里,胥大夫苦笑了一声,才又继续说道:“前朝覆灭之时,我先祖的确受前朝皇帝之托,带着两枚地宫钥匙,在皇宫被朝廷军队攻破前,偷偷地离开逃生了。” “那时候,我们所有人想的都是,待时局安定了,我们便打开地宫,取出大成帝国历代皇帝为了这一天备下的宝藏,重新恢复大成帝国一统大陆,为天下共主的荣光。” “但世事难料白云苍狗,时间改变了许多人。” “在看着大周朝廷一统中原,天下恢复了安乐,百姓休养生息生活平定,从穷不聊生的状态中挣脱后,我们内部产生了一些争执,有一些人开始不愿意再挑起战端了。” “刚开始矛盾没有那么尖锐……直到那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枚钥匙在双方的争执中,意外地被毁于了一旦。” “我不知道你们手里的钥匙从何而来,但其中一定有两枚是假的。” “缺了两枚钥匙,地宫是绝不可能被打开的。” “你们还是尽早放弃吧。” 时至今日,胥大夫已无需再扯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阮靖晟望了一眼蒋明娇。蒋明娇轻眯起了眼回视着他。 二人短暂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他们同时想到了,程相的两枚钥匙。 这两枚钥匙从出现时起,就与其他钥匙生的不一样。 所有七把钥匙里,其余五个都是标准的长柄钥匙状,只有这两枚钥匙是被做成戒指样式的。 还有这两枚钥匙不是来自世代相传,而是由程相亲手雕刻的。 若非这两枚戒指的确能够打开地宫的大门,只看钥匙的形状与来历,只怕没人肯信这两枚钥匙的真实性。 若结合胥大夫的话,这钥匙的来历只怕还另有蹊跷…… 二人却都未打算暴露这两枚钥匙的存在。 蒋明娇只不动声色地晃着茶杯:“胥大夫,你方才说,你们阵营内部发生了一些矛盾,才导致了钥匙在争执中意外被毁。我能问一下,这场争端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吗?” 胥大夫木然地抬头看蒋明娇:“战端未起,地宫未开,这就是结果。” 蒋明娇了然地点头,替胥大夫斟了一杯茶。 “钥匙的事暂且不论,等我们到了地宫门口,自然能知晓其真伪。胥大夫,您向我们透露了这么多,是变相向我们承认了,你手握着藏宝图了吗?” 胥大夫再次摇头道:“藏宝图的确在我手里,但哪怕那两把钥匙已被毁了,地宫再也打不开了,地图亦沦为了一本废纸,我也不会给你们的。” “你们也不必想着能从我身上找到它了。只要我不说,你们永远都不会猜到它在哪儿的。” 阮靖晟挑起了锋利剑眉,冷笑了一声:“胥大夫,您还以为您有拒绝的权利吗?” 胥大夫只是淡漠地摇头:“你们要杀便杀吧。反正我早就已经活够本了。我们家族已为大成帝国尽忠了四百年,作为家族最后一个传人,我是不会让自己堕了几十位先祖用血写就的家族名声的。” 他的态度从容平静,神色间无一丝畏惧。 的确是看淡生死了。 蒋明娇朝阮靖晟摇了摇头。阮靖晟冷哼了一声,收回了威胁的眼神。 一场暗潮汹涌的争端中,胥大夫始终都只平静地喝着茶,面上满是看淡生死的从容。 倒是一旁的戥子显然被吓坏了,捧着茶杯的两只手都在抖,壮胆似的无声念诵着‘汤头歌’。 胥大夫看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子,嫌弃地直摇头又忍不住叹气。 但终究是师徒一场。 他又看向蒋明娇道,“阮夫人,我这一辈子活得太久,早已无欲无求了。在两枚钥匙被毁后,我连复辟前朝的宏愿都已抛弃,只打算在山上终老余生。” “要不是从徒孙终南居士的口中,听到了一些消息,得知主人早在十几年前意外突然离世,小主人正孤身一人音讯全无,我也不会下山入世寻人,平白在这大周朝廷走一遭沾染凡尘。” “今日我落入你们的手里,要杀要剐都是您的一句话。” “但这孩子还小。” “他是我下山之后才收的,与前朝与地宫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关系。老夫与女神医也算是聊过几句,算得上半个熟人。请蒋二小姐您,看在这份薄面上,能不能格外开个恩,放过这小子一回。” …… 戥子抱住了胥大夫的胳膊,连连摇头道:“师父,您不用为了我求人的。我不怕死,我愿意跟着您。” 胥大夫拧了拧他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蠢东西懂个屁,给我闭嘴。”才又看向蒋明娇,“夫人……” 蒋明娇却只饶有兴趣地挑眉:“胥大夫,您方才可是说,您是听说你主人离世后,为了寻您音讯全无的小主人,才下山的?” “您的主人是谁?” “小主人又寻到了吗?” 第九百七十九章 赤胆忠心,世间傻人 蒋明娇这问题问得突然,阮靖晟扭头看了她一眼。蒋明娇回视了他一眼,阮靖晟当即默契了然地点头。 胥大夫无奈地皱着眉,刚欲再如方才般拒绝这问题。 阮靖晟拿出了两枚戒指,递到了胥大夫面前:“胥大夫,您方才说的已被毁掉的钥匙,是这两把吗?” 胥大夫还在为阮靖晟的不肯醒悟摇头,无奈地瞥了一眼两把钥匙。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 他腾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抓住了阮靖晟的手,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问。 “这钥匙你是从哪儿来的?” “当年我是亲眼看着这两枚钥匙在主人与辅政大臣的争执中被毁掉的。这怎么可能?” “不,这钥匙是扳指。这不是当年的两枚钥匙,但这扳指上怎么会有钥匙的纹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究竟是怎么得到这钥匙的?给你们这钥匙的人呢?他现在在哪儿?” 胥大夫显然激动极了,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阮靖晟甩开胥大夫的手,强行将钥匙收了回来,拿着雪白帕子仔细地擦着,才沉声地道:“这两枚扳指是我父亲在遇见我母亲后,亲手为我母亲雕刻的定情信物。我父母离开后,这钥匙就留到了我手中。” “胥大夫还有问题吗?” 胥大夫一瞬不错地望着阮靖晟,声音都因紧张在抖:“侯爷,您说这钥匙是您父亲作为定情信物,为您母亲亲自雕刻的。” “你父亲,他……是不是姓程?” 阮靖晟不着痕迹瞥了眼蒋明娇。 蒋明娇轻轻点头。 阮靖晟冷硬着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森然淡淡地承认道:“是又如何?” “姓程,果然姓程……”胥大夫又哭又笑,近乎悲哀地自语着,“大成帝国,姓程……主人果然如当年下山时所说,会让自己时刻铭记着出身,同时坚持走自己觉得正确的道路。” “他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倔。” “就是这么倔啊。” 胥大夫头一次露出哀态,用手捂着脸,发出了悲伤的恸哭声。 泪从他指缝内流出。 戥子笨拙地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师父,您别哭了。您一哭我都想哭了……” 蒋明娇与阮靖晟亦默契地没说话。 空气一时安静。 片刻后,胥大夫才整理好了心情,用红肿的眼睛看阮靖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主人他最后应当是入世,投身大周朝堂了吧。” 阮靖晟沉默片刻后:“我不知我父亲是否为你主人。但他的确半生都在大周宦海内浮沉,成为了大周的一国之宰,为国为民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好事。” 胥大夫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好好好,这便已经很好了。我还记得主人当年要下山时,与辅政大臣们吵得天翻地覆,背着一个简单行囊,就毅然往远处走的背影。” “我拿着粮食与水去送他。他咬着干硬的馒头,遥望着山下百姓炊烟的方向,毅然地对我说,‘胥爷爷你且只等着,终有一天我会向大家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既然他已为一国之宰,为国为民为百姓做了这些好事,他便没有错。” “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 …… 阮靖晟亦听得沉默。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程相的结局。 但,蒋明娇在觑了眼阮靖晟神色后,终是扭头望向胥大夫问道:“胥大夫,您家主人的身份究竟是……” 胥大夫露出缱绻的缅怀神情,含泪裂开一个笑容:“我的主人,我们胥家世代守候的主人,还能够有什么别的身份呢。他是大成帝国复国的唯一希望,大成帝国这一代唯一的继承人,地宫唯一正统的主人啊。” 蒋明娇亦听得沉默了,涩然地瞥了阮靖晟一眼。 谁能想到呢? 传说中出身贫寒的程相,真正的身份竟是大成帝国太子。 他坐拥着一整个大成帝国倾力建造的复国宝藏,拥有着一批纵然灭朝都忠心耿耿相随的手下,有着最名正言顺的天子身份,却在十七岁那年毅然决定孤身下山,放弃了天子荣光,放弃了荣华富贵,放弃了重启战端,放了天下百姓一条生路…… 他隐藏前朝天子身份,甘愿入杀父仇人的朝堂,成为一国之宰,只为天下为百姓求福祉。 他成功了。 尽管时隔十三年,百姓们依旧记得‘皑皑白雪洗忠骨,烈火灼泪血笔程’的程相,依旧记得程相为他们做过的种种桩桩的实事。 程相忠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这天下浩浩荡荡的百姓。 百姓亦回以了他跨越时光的虔诚的铭记。 他也失败了。 有一腔赤胆忠心的他,终究没能逃过权利旋涡的倾轧,在恶毒的污蔑与帝王的轻信下,无力地喋血在大理寺地牢。 十三年前,坐在脏污的大理石地牢里,遥望着狭窄窗口里的半片明月,咬破自己手指写下‘军’字时,他回顾着自己的前半生,是否有过后悔,是否有过遗憾,是否也曾哀叹人生的无常命运的滑稽,然后自问坦然无愧于心。 这世间的人有千般面貌千种万种品格千万种骨气,但每一张面貌每一种品格每一寸骨气,都写着肝胆干净赤子之心的,世间独独只剩这一个傻人吧。 …… 在胥大夫沧桑追忆的哭声中,阮靖晟轻轻摸索着钥匙,许久才涩然开口:“胥……大夫,您方才说我父亲是大成帝国唯一继承人。” “那当年跟着国师一起假死逃生的小皇帝,是我的先祖吗?国师最终是让他老人家去寻了你们了吗? “这掌管着地宫钥匙的苗寨,又在当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对地宫念念不忘的庞仲,又是怎么回事?” …… 胥大夫只听完第一个问题,就反应激烈地连连摇头,语带怒气地道:“什么假死逃生的国师与小皇帝,根本都是假的。” “当年跟着国师一起离开,最后辗转到苗寨住过一段时间的,根本不是小皇帝,而是……” 蒋明娇凝视着他面庞,抢先说出了答案:“大成帝国的公主。” 第九百八十章 他们魔怔了 胥大夫惊诧地瞥着蒋明娇,不禁摇头轻叹道:“难怪京城素有传闻,平阳侯府的蒋二小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仅极善谋略还聪颖过人,一双利眼能够瞬间看透迷雾,直击世事真相。” “当年,国师带走的确实是小公主。” “道理十分简单。” “既然我与一百余名同僚,都能以御医的身份遮掩逃生,并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又何必令身份最为贵重的小皇帝冒险,非要等到大周军队打入宫了,才让他孤身一人跟着国师一起冒险假死呢?” 蒋明娇纠正道:“是一百九十六口人。” 听到这熟悉的纠正声,胥大夫愣了一下。 他仿佛回到了初下山时,为尽快打出神医名声,混入大周朝堂权贵圈的时候。 他刻意装出一出目中无人的高傲模样,想用长生之道吸引贪婪庸碌之人。 那日他刚搭上了平阳侯府太夫人,随着太夫人入了侯府,才说了几句女神医坏话,便被侯府一对兄妹的一双咄咄逼人的利嘴,问得额头冒汗心慌意乱,不得不狼狈而逃。 他失笑道:“倒是忘了,蒋二小姐您有过目不忘之能了。” 蒋明娇抬眸望着胥大夫,语气笃定地道:“所以,胥大夫您也一定猜到,我是从因何猜出是小公主了?” 胥大夫了然点头:“我初下山时,为踩着女神医闯出名声,放出的一系列战绩。其中有一桩是,我曾救过诞下双胎而产后血崩的大成帝国皇后。蒋二小姐便是从中猜到的吧。” 蒋明娇点头:“所以,跟着国师假死的那名小公主,便是被胥大夫您救活的双胎其一?” 胥大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人在初出茅庐时,总是容易狂妄自大,忘记人外有人。昔日我自以为我保住了血崩的大成帝国先皇后与双胎的性命,只让小公主留下了从胎里带出的体弱,便算得上是医术高超了。” “见了女神医后,我才方知丘陵与高山的距离。” “小公主与小皇帝是双生胎。” “但小公主生来体弱。当时,皇上请了不少名医与神僧,来替小公主诊断。” “其中,大成国庙的高僧与国师一齐断定小公主是命格薄,需靠一出生起便吃斋信佛,在国庙里当七年的记名弟子,不入凡尘不见外人,方能留下一条命来。” “因此小公主从一出生就被精心地养在了庙里,拜了国师为师,学了他的全部本事,还从未在外头露过面。” 蒋明娇反应过来道:“胥大夫,您的意思是小公主亦学会了国师的蛊惑人心,甚至令人假死的催眠术?” 胥大夫严肃地摇头:“不止。” “小公主虽然天生体弱,却是个心有七窍聪颖远超常人的,学什么都又快又好。老夫估计她到了苗寨后,定然早已将苗寨这一套医蛊之术也学会了。” 说到了这里,胥大夫面露古怪,瞥了一眼蒋明娇:“说起来,蒋二小姐您如今的灵动聪颖,竟有了小公主当年的九分品格了。” 蒋明娇只挑了挑眉,对这评价不置可否。 阮靖晟沉声问道:“所以当年被国师用假死的方式带走,并被国师安置在苗寨,一直得到苗寨效忠的,都是小皇帝的双生胎小公主?” 胥大夫轻叹一声:“除了小公主还能有谁?” “也只有她与当年的皇上年纪相仿身量相当容貌相似,能够作为第二步暗棋,吸引走那些不肯死心的人的注意了。” “只要略想想便能知道,苗寨上下虽然世代忠心,可毕竟只是大成帝国的附属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一众辅政大臣怎么敢把当年的皇上放在苗寨。” “就像高丽是第一个归顺大周的属国,且多年来都表现得极为忠诚,大周昭仁帝会敢把自己太子放在高丽吗?” “再者苗寨是女子掌权,又奉行巫蛊之道,与我大成帝国儒道文化大不相同,我们是打算让皇上重掌天下的,怎么可能让他不跟着经世大儒,学帝王心术与治国之道,而让他在这脂粉蛊虫堆里,神神叨叨的学这些蛊术?” 这一连串的问题,处处都问到了点子上。 蒋明娇二人都沉默片刻。 忽然,阮靖晟抬头问道:“那胥大夫您可知道,这些年来,在我父亲已放弃复国想法,入大周朝堂为宰后,暗中想要光复大成帝国的人一直未曾消失。” “化身为突厥大巫的大成帝国国师这些年来,一直在游说突厥与高丽,企图令两国继续攻击大周,开启大成帝国复国大战。” “在他被回鹘王害死后,庞仲又悄无声息地崛起,与突厥、高丽、苗寨三国都取得了密切联系,并多次试图利用一国之宰的权力,令大周在对外的大战中屈辱求和,作为贿赂突厥人的筹码? “苗寨大长老更是早已在暗中与庞仲勾结,几十年如一日地替其寻找地宫的钥匙,还派了好些探子去大周后宫。” …… 胥大夫闻言面露苦涩,喃喃低头自语着:“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人?” “就是他们害死了主人啊。” “所谓利欲熏心不过如此吧。当年我们一百九十六人,护送着老主子逃离皇宫时,都是抱着要替皇上光复大成的赤诚心愿的。” “但在皇上与老主子先后早夭,主人看透了世事,一心放弃复国,决定换一种方式为民为百姓造福时,这些人却忘记初心,沉迷其中,放不下了。” “他们魔怔了。” “方才我不是说了么?当年两枚地宫钥匙,是在主人与人产生争执时,因为意外被毁的。” “就是这一场意外后,主人决定抛弃所有身份庇佑,孤身一人下山,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们这些一百九十六人里,一小部分选择了跟着主人下山,继续保护主人;一部分如我一般心灰意冷了,选择了在山上终老;另外一部分选择了背叛主人,坚决地要掀起这一场复国大战,好实现自己占据从龙之功,再次出人头地的野心。” “最后一部分人的首领便是国师。” “因为主人的不听话,他还一直筹谋着,重新挑选一个更好操纵的傀儡,于是他将目光投降了流落在苗寨的小公主的后代。” 第九百八十一章 他,好大的胆子啊 阮靖晟深吸了口气,用愈发严厉冷硬的声音问道:“所以,大成帝国国师从苗寨挑出的这个人,便是庞仲吗?” 胥大夫坦诚地摇头道:“我并不知晓。” “自从当年主人毅然下山起,我们这一百九十六人,便已经分崩离析了。” “我与那群同在山上避世的人,不仅失去了主人的具体消息,也失去了国师的消息。” “但从庞仲来自云省的籍贯,大长老为他生下了孩子,还有他暗中勾连着突厥、高丽、苗寨三国,以及后宫的人都隐隐听命于他的情形来看。他应当是被国师选出来的人吧。” “国师,这回也的确挑中了一头贪婪的饿狼。” “庞仲,可真狠啊。” “尽管愤怒于主人的放弃复国,国师却是从来没想过动主人的一根毫毛的。可庞仲,在国师一死后,就借大周大皇子与三皇子的夺嫡浑水摸鱼,借刀杀人地害死了主人。” “可怜主人,早已淡薄了复辟之心,一心只想为民为百姓立业,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仍由身世惹来了怀璧其罪。” 他说着又咬住了牙根,声音含着难掩的恨意。 “庞仲,老夫只恨不能手刃这狼子野心的贼人为主人复仇。今生若不看着这贼人横死,我便是做鬼都不会瞑目。” “我会杀了他的。”阮靖晟沉默片刻,抬头望着胥大夫:“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胥大夫怔忪地抬起头,伸出略显苍老的手,想抚一下阮靖晟冷硬坚毅的面庞,却最终怯弱地收了回来,只露出一个欣慰的慈和笑容:“好,好,很好。我相信小主人的话。” “我初下山那会儿,去后宫去朝堂寻遍了当年旧人的后代,只想找到小主人的下落。” “可她们只是告诉我,主人死时戛然一身,并没有后代留下来。” “我不信。” “主人分明早在二十年前,就给我写过信告诉我,他寻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与她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寻了这一年多却始终遍无信讯,我只以为这辈子怕是找不到了。” “但命运并不薄待我,竟然让我在这里碰到了小主人。” “当年主人在信里说,他对于孩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若是主人在天有灵,看见小主人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吧。” 阮靖晟只是沉默着,如这庞大漆黑的深夜般,近乎深邃悲悯地沉默着。 蒋明娇抓着阮靖晟的手臂,安慰地搂住了他。 许久,阮靖晟才沉沉吐出一口气,反手搂住了蒋明娇的腰。 二人无声交流着。 片刻后,蒋明娇与阮靖晟抵着额头分开。蒋明娇抚着他的面庞道:“侯爷,我会陪你。” 阮靖晟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简短但坚定地道:“我知道。” 事情真相说至此处,已有了一个大概轮廓。 但蒋明娇心内仍隐隐约约地有两个疑团。 既然庞仲是国师从苗寨挑中的人……那晋城侯府那一张画像上,与庞仲生得一模一样,又早早暴毙的年轻秀才庞仲,又是谁? 以国师这些人能暗中勾连三国的手腕,会连一个更合适的身份都给不了庞仲,会连这一点伪装的尾巴都扫不清,留下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么? 再者…… 既然背后有大成帝国余孽支持,又暗中筹谋了这么多年,上一辈子时,庞仲又怎么会轻易被阮靖晟扳倒,落得斩首的凄凉下场…… 除非…… 蒋明娇嚯地抬起了头,抿紧了唇望着胥大夫道:“胥大夫,你说你刚下山时,曾去后宫寻过当年旧人,打探侯爷的消息。这么说,你是知道后宫有哪些人是大成帝国旧人的?” 胥大夫听到问题恍然片刻,才自责地连连摇头道:“老夫果然是老糊涂了,说了这么半天。居然连这最重要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小主人。” “后宫当然有大成帝国的人。” “当年大成帝国的小公主长成人后,便嫁给了晋城侯,当今大周的太后与老平阳侯原配夫人,以及早已在十年前没了的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都是小公主的女儿。” “所以大周后宫怎么会没有我们的人。” “老夫还在偶然间听过几耳朵,小公主的几个女儿都随她,在巫蛊催眠一道上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学了一手的本事,只是一直未在人前显露。” 阮靖晟倏地抬起了头,盯着胥大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胥大夫,您是说太后娘娘,安国公夫人,还有老平阳侯夫人,都是当年小公主的女儿?” 蒋明娇则闭了闭眼睛,轻轻喃喃了一声:“难怪。” 难怪在大长公主发现庞仲身份有异,与突厥等三国暗中勾连时,是太后娘娘从宫里派出了徐姑姑来给大长公主下腹泻药。 难怪皇后娘娘与小公主身份贵重,有侍从们密不透风的保护,还是能接二连三地中招。 难怪之前她与程珠玉查出皇觉寺里,程太妃与李探花的勾结案时,会将安喜太妃的旧案,与小安太妃的丑闻也扯出来。 与小安太妃暗中联系数年的奸夫,便是庞仲了吧。 …… 她目光倏地严肃,逼问似的望着胥大夫道:“胥大夫,在庞仲的诸多复辟方案里,是不是有一桩是借用催眠术假死逃生后,用易容术李代桃僵地代替皇上?” 这一回,胥大夫是真的惊讶了。 他睁圆了眼睛,微微张大了嘴,震惊地望着蒋明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才连连摇着头,由衷地感慨着道:“蒋二小姐,我方才说错了。你何止是与当年的小公主有九成相似,便是当年的小公主在世,只怕都不及您的敏锐过人。” “敢问,您是如何猜到的?” 这便是承认了。 蒋明娇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声音微微发着抖道:“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能串起来了。” 大成帝国国师,也就是后来的突厥大巫,善于蛊惑人心与假死逃生的催眠之道。 这一异术,他不仅教给了自己的后代,也就是葛姨娘及其兄弟姐妹,也教给了自己徒弟,当年的小公主。 学会假死逃生的催眠术的小公主,又在苗寨呆了许多年,会了苗寨的巫蛊医之道。 所以,太后娘娘作为小公主的女儿,不仅掌握了假死逃生的催眠异术,还学会了苗寨的巫蛊医之道。 因而,太后娘娘可以给福成小公主下九色蛊,可以辅助阿青璞给皇后娘娘下控制人神智的苗寨神药,可以帮助上一辈子的庞仲假死,再无声无息地令庞仲易容后,将昭仁帝李代桃僵。 这也能解释上一辈子,平阳侯府为何会被无端灭门。 父亲是昭仁帝唯一至交好友,且手掌着密谍这一情报组织,是最熟悉昭仁帝的人。 若不把唯一能捅破他身份的父亲给除掉,庞仲岂能安心坐稳皇位? 正因为皇位的人早已被换,在蒋家被灭门后,她遍寻朝野上下想找出灭门原因的努力,最终都只成为了徒劳……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庞仲,好大的胆子啊! 第九百八十二章 都这时候了还要试探吗? 胥大夫并不知道蒋明娇的所思所想,只是轻声叹气道:“在没有见识过庞仲之前,我很难想象世间人与人的品格差距,会相差得如此之大。” “我主人一心为民,愿意为了不起战端与民安息,将唾手可得的帝王位推出去。” “而庞仲呢?” “他似乎把这一辈子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当皇帝上了。他不在乎道义廉耻,也不在乎光复大成帝国荣光,更不在乎国师他们的理想与忠心,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与名姓,他只是想做那九五至尊。” “哪怕顶着他人的名字身份,扮演着另一个人的人生,只要能坐在那把龙椅上,他就都可以忍受都不在乎。” “他,太狠了。” “不过这一个偷天换日的计划,只是他的一个在找不齐钥匙,打不开地宫后的一个备选。” “以庞仲隐忍谨慎的性格,这样的备选计划应该还有许多。” “这计划又疯狂又大胆又容易出意外了,要活生生磨灭自己的身份,李代桃僵地扮演一个人几十年,实在是太过艰难了。我不觉得庞仲最终会采用这个计划。” …… 蒋明娇只是沉默不语。 胥大夫是站在事情未发生前,一个正常人的视角,来评价这一个疯狂计划的。 所以他只觉得这计划不太可能被实施。 她却是经历过后世的。 因而她知道这个计划,在几年后就被实施了。 几年后,庞仲因芝麻绿豆般的小罪名,轻易地被处死了。在他死后,病了足足半年的昭仁帝便神奇地痊愈了。 紧接着,痊愈后的昭仁帝大施拳脚,毫无阻碍地接收了权倾朝野的庞仲留下的势力,顺利地大权在握坐稳了皇位。 再然后就是蒋家被近乎玩笑般地被灭门。 …… 蒋明娇甚至怀疑,上一辈子阮靖晟在对抗突厥人时,因朝廷久无援兵而困死的牺牲,背后也很难说没有,当时换了芯的‘昭仁帝’的暗示与推波助澜。 毕竟昭仁帝并不是会在乎功高盖主的人。 庞仲却会是。 胥大夫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道:“不过说起了庞仲,我也就想起来了。在被小主人带来苗疆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庞仲与庞相府的状态都有些不对。” “怎么说呢,都有些不符合性格的过分安静了。” “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一场大战前的压抑准备期,以及一场爆发前的无声铺垫期。” “因为察觉到了这种令人不安的紧张氛围,哪怕小主人不派人找到我们师徒二人,我们都是要离开京城的。” …… “大战前的压抑准备期吗?”蒋明娇轻轻眯起了眼,想起了大哥对她说的,因皇后娘娘的影响,昭仁帝已许久没找父亲入宫的事。 在与她两个身份的斗争中节节败退,让昭仁帝不断夺去了朝堂大势,地宫钥匙又迟迟找不到后…… 庞仲也会着急,也会忍不住了吧。 蒋明娇抬头望向阮靖晟。阮靖晟亦默契地看向了她。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心内都有了计较。 阮靖晟沉声道:“胥大夫,您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我们相信您的判断与感觉。既然您说庞相府最近状态不对,那么我们就必须提起十分的警惕心来应对。”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拿到剩下的两把地宫钥匙,解决掉大长老的事,取得地宫的控制权,掌握先机才是。” “您把您手里的地宫地图给我们吧。” 这是阮靖晟第三次提出要地图。不同于前两次宁死不屈的坚决抗拒,这一次胥大夫只犹豫了一瞬,就迟疑地抬头。 “侯爷,既然您已经拿到主人的两枚钥匙,是老夫的小主人,老夫便应该把地宫地图亲自送到您手上的。” “只是地宫地图,目前真的不在老夫身上。 “当年主人下山后,我们一群老伙计都各自选择了去路。这地图便被其中一人带走了。” “不过老夫可以把地宫地图的下落告诉小主人。小主人只管派人去取即可。” 阮靖晟轻眯起了眼,审视了胥大夫半晌,才沉声开口问道:“地图在哪儿?” 胥大夫略带犹豫地道:“说起来路途可能有些遥远,但既然小主人与夫人都去过地宫了,应该也是知道这地方的。” “甘州城的寒山寺。” “寒山寺,在甘州城亦是有名的寺庙了,屹立百年香火不断香客众多,在百姓间都有极好的声名。那位老伙计在下山后看透世事,便是在这寒山寺静修。” “我且写封信给小主人。小主人只肖拿着信去找他,他自然会把地图交给小主人的。” …… 顶着胥大夫的歉意目光,蒋明娇不咸不淡地嗤地笑了一声:“胥大夫果然是人老成精,都已经对我们说了这么多密辛了,竟还未完全放下怀疑,要不着痕迹地试探我们一把。” “这第三把地宫钥匙,分明是甘州城的讷米寺方丈赠予的,我们平白无故跑到寒山寺去叨扰做什么?” 听到讷米寺三字,胥大夫表情才真正一松,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他郑重地朝阮靖晟与蒋明娇拱了拱手,道歉道:“小主人夫人,抱歉,老夫并非不相信你们。只是地宫之事事关重大。为了对主人为对这天下苍生负责,老夫不得不多问这一句。” “讷米寺是大成帝国的国庙,其方丈是真正有道行的,不仅有一双轮回眼,能参透天机,还听说能参透天地幽冥。” “早年他还在白云观当过观主。给大周昭仁帝的小女儿算了一卦后,他便说只要等人,带着徒弟游历到甘州城,恢复了国庙本名,开了这讷米寺苦修。” “既然小主人与夫人的钥匙是由他老人家所赠,那小主人与夫人的身份便再无疑问了。” “我这便把地图交给小主人与夫人。” “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小主人与夫人把七枚钥匙都拿出来,平放在一张白纸上。” 阮靖晟拿出七枚钥匙,蒋明娇拿来一张白纸。 二人将七枚钥匙放在了白纸上。 然后胥大夫转身朝戥子招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第九百八十三章 地图现 戥子已经被这些前朝密辛搅混了脑袋。在听到胥大夫吩咐后,也只呆呆地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没反应过来。 胥大夫又照他后脑勺忽了一下。 他才呼痛地捂着脑袋,傻傻地反应过来:“哦哦,师父我知道了,您别打了别打了。” 他忙坐到了桌子边。 望着燃烧的烛台旁,一张白纸与七枚花纹样式不一构造复杂造型古朴的钥匙,他偏头觑着胥大夫神色,小心翼翼发出了求助眼神。 胥大夫严厉道:“平时我怎么教你的口诀,让你一日三遍给练得滚瓜烂熟的,这时候都给忘记了。” 戥子眼睛这才一亮,口中念叨起了‘龙在头凤居二鹰在后,上下顺序不能乱’之类的口诀。 顺着这口诀的顺序,他将七枚戒指拼在了一起。 胥大夫无奈地朝阮靖晟与蒋明娇解释道:“小主人与夫人有所不知,老夫之前收的徒弟都太圆滑世故了,在外惹了不少的麻烦不说,还差点让老夫与女神医解下仇怨。” “所以这次老夫特意选了一个实诚的徒弟,是指望着他不会走漏消息的。没想到这徒弟脑袋太憨了,让小主人和夫人看了笑话。” 然后他又解释起了口诀的事,“小主人与夫人不必惊讶。其实为了怕地图遗失,或我们内部有人想去掘宝,地宫地图从一开始便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如我们家族这样口耳相传的口诀。” “打开地宫的九枚钥匙上都有着不一样的繁复花纹。将这些花纹按照特定的顺序拼在一起,再临摹在一张白纸上,便是地宫内部的地图了。” “所以,方才我看见那画着地宫外部与一二道门简图的册子,才会如此地惊讶。” “这册子并非出自大成帝国皇室之手。只可能是来自对地宫念念不忘的庞仲了。” “能在这几十年里,将地宫二道门外头摸得如此透彻,弄得册子纸面都泛黄了,足见庞仲对地宫的执念之深。” 说话间戥子已将七枚戒指拼好,并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 阮靖晟举起了烛台,令烛火隔着一张白纸,照在了七枚戒指上。 白纸上登时映出了,一张巴掌大小的方形图案。 图案左右上角各缺了一块。 但根据剩下的路线走向,依旧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宫殿简图。 胥大夫又攀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才松了口气对蒋明娇二人道,“为了防止有人误打误撞地拼出了地图,大成帝国先祖在钥匙上都动了手脚。” “若是不按照特定的顺序拼凑,最终也能出现一张地图。只是那地图就是个假的了。” “老夫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只能把钥匙交给戥子来拼。还好这孩子还算仔细,拼的地图都是对的。” “还请小主人和夫人过目。” 阮靖晟与蒋明娇先后看过了地图,都朝对方点了点头。 但从第一眼来看,这地图并无半分问题。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蒋明娇以过目不忘的本事,以及出神入化的画技,将地图给临摹下来后,才强硬不失温和地道,“既然庞仲已经忍不住了,难免不会对当年的人赶尽杀绝。胥大夫您在外头太危险了。这段时间就与戥子一齐留在营地里,好生休息休息。如何?” 都是老而成精的人,胥大夫闻弦知雅意,知道蒋明娇不可能完全相信今日表露身份认主的他,立即乖顺地表态。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早该安稳地颐养天年了。这一年是为寻小主人,才会在外奔波劳碌。如今小主人既已经寻到了,老夫也只想静下心来钻研医术了。” 忽然他又腆起了脸,望着蒋明娇道:“说到了钻研医术,素来听闻夫人您与女神医关系甚笃,老夫今日腆着脸,想向您求一个薄面,向女神医说一说情,待这件事全然了解后,让老夫去东山的求索医学院旁听如何?” “权欲无度,医海无涯,老夫余生有限,已不想再在前者中折腾,只愿跟随女神医的步伐,在后者中求索。” “还望夫人给老夫一个成全。” 蒋明娇怔了一瞬,才扬起一个真心笑容:“胥爷爷,您放心。这件事上,女神医一定会答应您的。” 胥大夫于是也衷心地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 二日后。 中寨。 乔装易容的蒋奕文骑在一匹黑马上,揉了一下蒋明娇脑袋道:“行了,我只是提前回京城,帮助父亲做好应对罢了。你昨天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我也都一一记下了,怎么这会儿还放心不下?” 站在马旁的蒋明娇只是皱着鼻子:“苗寨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兄长只带着十几个人,如何能叫人放心。谁知这苗寨还有无庞仲探子,路上会不会有人埋伏。” 刚刚痊愈的蒋大老爷亦是沉声嘱咐道:“奕文,听你妹妹的话,这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万不可大意。” 蒋奕文只好无奈地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一定会小心的。” 然后他又一瞬正色,望向蒋明娇道:“别光说我了。娇娇,地宫牵扯着前朝旧事,焉知里头没有千般机关,又有大长老埋伏在暗,你与侯爷也更要警惕才是。” 蒋明娇认真点头道:“大哥,我会小心的。” 阮靖晟亦沉声保证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娇娇的。” 蒋大老爷打趣地看了眼小两口,学着他们的语气促狭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认真地保证了,我做长辈的是不是也要随大流,保证一下我会好好监督着苗寨收复,不会让大长老再捣乱的啊?” 阮靖晟耳朵悄悄一红。 蒋明娇脸皮稍微厚一些,咳咳了一声道:“大伯早年是沙场的健将,这等小事都是干惯了的。我们这些小辈自然都是放心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 自从胥大夫处得到地图,蒋明娇便将庞仲蠢蠢欲动的事告知了蒋家一对伯侄。 因上辈子的记忆,她对这件事其实是早有应对的。 但事关平阳侯府存亡,蒋家一对伯侄都不能完全放心。 当即蒋奕文便决定要尽快回京,将这件事告诉将侯爷,令其配合蒋明娇的布置。 蒋大老爷则留在苗寨,在蒋明娇与阮靖晟入地宫时,继续苗疆三十六分寨的收复。 故而才有今日的一场临行告别。 第九百八十四章 她想要着她死 毕竟时间紧迫,与蒋大老爷、蒋明娇、阮靖晟,还有蒋明婵姐妹又依依告别片刻后,蒋奕文便翻身上马,领着一小队人轻车简行,踏上了归京的路途。 遥望着他纵马离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内,蒋明娇才扭过了头,朝蒋大老爷拱手道:“大伯,京城情势不能等人,我与侯爷也要带人离开。这苗寨里就得靠您的主持大局了。” 蒋大老爷郑重承诺道:“二丫头,你只管放心吧。你大伯虽然不才没什么大本事,还被困在苗寨这么些年,只能靠你脱困,但当年亦是在沙场上带过十万兵,打出过平阳侯府的赫赫声名的。” “你只管与小阮去好好探一探这劳什子地宫,看看这些早就该入土的前朝僵尸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这苗寨的事,我必定给你办好了。” 蒋明婵亦领着蒋明姝,对蒋明娇承诺道:“二姐姐,苗寨有我们呢。你只管放心地和姐夫去探地宫吧。” 蒋明娇于是也扬起一个笑:“好,那苗寨就便拜托大伯与三妹妹与五妹妹了。” 然后她也翻身上了矮马 朝蒋大老爷等人拱了拱手告别,她收紧马缰与阮靖晟并肩而行,朝着苗寨西南方向而去。 行出了许久后,她才扭头对刀一吩咐道:“这几日的态度暧昧,让上江六寨的长老必定已等急了吧。既然决定出发了,我们也索性给他个痛快。” “派个人去给他传话,让他半个时辰内等候在苗寨东北门处。今日他带着我们去了白龙雪山的宝藏,我便赏他一枚七色蛊种。” 半个时辰后。 苗寨东北门。 蒋明娇刚领着一群人到达,便看见上江六寨的长老,已在原地等得着急地团团转了。 瞥见蒋明娇一来,他立即恭敬又亲热地迎了上来:“青絮圣女,您可算过来了。” 马上的阮靖晟大拇指一翘,蹭地令大刀出了鞘,用刀柄挡住了上江六寨长老向前的步子,冷硬简短地道:“就在那儿说话。” 上江六寨长老尴尬地顿在半路上,半晌才扯出一个笑道:“青絮圣女与这位大周将军感情真好。” 然后他就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青絮圣女,您方才可是让人给我传话说,只要我今日带您去了白龙雪山的宝藏,就把那一枚七色蛊种赏赐给我们上江六寨?” 蒋明娇似笑非笑:“长老是怀疑我会言而无信?” 上江六寨长老一迭声地道着‘不敢’,又殷勤奉承地道:“青絮圣女言出必行出手大方的品格,我们当日都是见过的。我怎么敢有丁点怀疑呢。我只是觉得太惊喜,以及想确认一下罢了。” 他觑着蒋明娇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若是带青絮圣女去白龙雪山,就能得到一枚七色蛊种。我再为青絮圣女引荐一位同样对大长老有仇,想与青絮圣女一样对付大长老的盟友,不知道青絮圣女还会不会有奖励?” 蒋明娇眸中闪过一丝轻笑,面上只做饶有兴趣地道:“盟友?” 上江六寨长老小心翼翼地道:“这个人,青絮圣女应该也认识。虽然她过去与圣女有过一些小摩擦,还曾当众说过恨圣女之类的话,但那不都是在气头上么。” “如今大家都是只想着扳倒大长老的天涯沦落人,她又有着得天独厚的情报优势,对大长老远超常人地了解,我觉得青絮圣女应是有这容人之量的。” 顶着蒋明娇似笑非笑的目光,上江六寨长老咽着口水,慢吞吞地说出了那名字。 “她就是曾经的总寨圣女,阿青璞。” · 白龙雪山。 白龙雪山不愧其白龙之名,在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遥遥地站在山脚下仰头观看,其常年被积雪包裹的银装素裹的山脉,便像一条趴在天际云端上,蓄势待发的巨大白龙。 苗寨里时常有人传说,这白龙雪山的另一端便是西北的祁连山脉。 抬头凝视着雪山顶端反射的光,大长老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已经三十多年了。” 为藏在这白龙雪山里的地宫,她已将三十多年的光阴,全用在了寻找地宫钥匙的线索上。 大半辈子的惦念,已足够让她将这一座雪山的每一寸模样,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 “大长老。” 身后传来一声侍女怯怯的呼唤,大长老闻声扭过了头,便听见侍女禀告道:“上江六寨长老刚才让人传了信来,说是青絮圣女已经对宝藏传闻动心了,正在让上江六寨长老带路,往白龙雪山这边赶。” “他说青絮圣女态度谨慎,我们要早做应对。” 大长老沉沉地道:“知道了。既然那大周的妖女人都打算过来了,七色蛊种呢?” 侍女再禀告道:“上江六寨长老在信里说,青絮圣女承诺只要看到宝藏的样子,就立即将七色蛊种奖赏给他。” 大长老嗤笑一声:“果然是个奸猾的。” 侍女不敢应声。 “罢了,只要她踩中第一个套,来了白龙雪山。我自然有办法弄到她手里的九色蛊皇、地宫钥匙和那枚七色蛊种……” 说到地宫钥匙与七色蛊种时,大长老声音明显阴沉了些。 地宫钥匙与七色蛊种藏在万蛊之狱,本来她是比那大周妖女,有着太明显的近水楼台优势的。 可惜! 深吸了一口气,大长老边往白龙雪山里走去,边转移了话题问道:“蛊种暂且不论,人已混进去了么?” 侍女恭敬地答道:“上江六寨长老说,青絮圣女已经打算见易容假扮成阿青璞圣女的青筑了。从苗寨出发到白龙雪山有三日路程,他一定会在这期间,让青筑取得青絮圣女的信任的。” 这便是将蒋明娇诱到白龙雪山后,大长老要实施的计划之一了。 她要用阿青璞同为自己仇人的身份,取得蒋明娇的信任,再在蒋明娇堕入陷阱时,夺得其手中的九色蛊皇、七色蛊种与地宫钥匙。 在蒋明娇手中吃过大亏后,她已深知蒋明娇洞察力之强。 所以她没有随意找一座荒山骗人,而是选择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真,指的是白龙雪山的确能通往地宫。 假,指的是白龙雪山的这条通道是死路,且尽头有一个如湖泊般巨大,能吞没上千人性命的蛇窟。 她要让这大周妖女葬身在蛇窟里。 第九百八十五章 这些,我早就省的的 说到了阿青璞,大长老眸色陡然阴沉,道:“说起来,当时苗寨所有人都看见,这丫头一个人跟着咱们的方向离开了。” “怎么都过了这么久,那些巡查的人都连一个尾随的废人都找不到么?” 因把本命蛊给阿云景,而不能驭蛊的阿青璞,在背叛了其的棋子身份后,在大长老口中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侍女微微垂着头,怯怯地说道:“回大长老的话,这些天,巡查侍卫们已将白龙雪山附近围得严严实实,连一个虫子都飞不进来了。可的确没发现阿青璞圣女的下落,她好像凭空消失了……” “无用!”大长老低低怒斥一声。 侍女抿了抿唇,半晌才鼓足勇气,小心地问道:“大长老,这么多天了,我们都找不到阿青璞圣女……您说,她会不会是如我们的计划般,去投奔青絮圣女结盟……或者干脆潜伏在咱们队伍里了?” 大长老淡淡道:“不可能。我养了这废物十七年,了解这废物的为人,她心气极高还感情用事。” “在京城大半年里的所作所为,已让她与这大周的妖女血仇累累。她是绝无这个度量,愿意向这大周妖女折腰的。” “再者,上江六寨的老家伙不是说了,大周妖女听说了阿青璞投靠消息后,并没有半分怀疑吗?” “这便排除了那废人暗中投靠那大周妖女的可能。至于我身边,也要那废人有那本事藏得住!” “我断定这废人此刻正在暗处藏着,琢磨着怎么一个人报仇后,拎着我们母子的脑袋,向那大周妖女证明自己没那么蠢呢。” 侍女只低头听着,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大长老说着又烦躁起来,阴沉地命令道,“不过阿青峥你说得对。再让他们加大力度去找人。这丫头虽然愚蠢又废物,但若让她就这么在暗处晃荡,终究是不能让人安心。” 侍女恭敬应了一声。 “对了。”大长老又想到了一点,“大周京城派来的庞亦彬,已经答应把两枚钥匙送过来了么?” 侍女温声道:“庞公子只派人说他要再考虑考虑。” “矫揉犹豫!”大长老重重哼了一声,“若不是我的阿云景要继承苗寨,脱不开身去京城庞相府,何至于让这无用的野种,这些年都霸占着庞仲继承人的名号,在外头丢人现眼。” “再让庞仲让人多给他传传信,告知我与庞仲这些年的身份,催一催他。” “他不信任我,还敢不听自己父亲的话么?” 侍女温顺地应道:“是。” “对了。还有别忘了也让人盯着庞亦彬,让他们这段时间都在苗寨外呆着不要进寨,尤其不要和那大周妖女有联系。”大长老沉沉冷哼了一声,“这两人我是打算拿了钥匙后,一个一个解决的。” “那大周妖女素来善于蛊惑人心,若是让他们提前搅在一起,难免会出什么变数。” 侍女垂眸道:“这些天,侍卫们一直盯着庞公子的营地呢。他可能是因对苗寨不熟悉,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只让营地驻扎在原地。我会让他们继续加强监视的。” 她又面露迟疑地问道,“只是庞公子毕竟是庞相的亲生子。侍卫们有些拿不准,大长老您在得到了他手中的钥匙后,会如何处理他?” 大长老冷漠地勾了勾唇:“庞仲已打算在京城图穷匕见了,却在这时候把庞亦彬排斥在行动外,打发到这天高地远的苗寨,态度还不明显么?” “如今他只是一个给我与阿云景送钥匙和兵马的工具人。” “拿到了钥匙,他自然就没有留下的价值了。” 侍女表情无一丝变化,温顺至极地道:“阿青峥懂得了,会去好好知会侍卫们的。” 大长老扭头看向侍女,见其自始至终神色态度都恭顺至极,忍不住露出满意神情:“阿青峥,之前让你只扮作我侍女跟在我身边,是委屈你了。等这件事了了,阿云景醒了,我自然会好好奖赏你的。” ‘奖赏’被她加了重音,带着人人都听得出的暧昧。 阿青峥只是低垂着眉眼,语气适时地露出欢欣:“阿青峥谢过大长老赏识,阿青璞为大长老和阿云景公子做事,不觉得委屈。” “好孩子。”大长老轻轻抚摸着阿青峥柔顺到没脾气的面庞,鼓励性地呢喃道,“这段时间还要再辛苦你了。如今局势风雨飘摇,许多事不交给亲手养大的你,我真是不放心别人。” 阿青璞只是垂着头,用刻骨地恭敬语气道:“这些,阿青峥都省得的。” 很早之前就省得的。 · 苗寨外。 山上。 青筑骑在一匹矮马上,只摆出一张阿青璞惯常的臭脸,一言不发地缀在队伍的最后,暗中观察着这一支队伍。 这幅态度与暗中动作都是大长老特地交代过的。 阿青璞愚蠢自大心性狭隘,纵然肯拉下面子与青絮圣女合作,也必定不是会伏低做小的性格。 她只管摆着一张厌世的臭脸,寡言少语就能蒙混过关。 果然…… 这一路上,她一直能感受到青絮圣女在暗中观察与考量她。最终,在接连十几次都没能发现她的破绽后,她才似乎是满意地扭过了头。 也就是在初步取得信任后,她才敢开始小心地窥探了。 这一支队伍有三百余人。 为首的自然是青絮圣女与她的夫婿,那位俊美无俦高大英俊又满身杀气如煞神降世般的大周将军。 三百余侍卫有着三个首领,一个叫刀一、一个叫刀二、一个叫刀五。 只不过那叫做刀二的首领,武功似乎比其余两位首领,略显粗疏一些,不知是受了伤或是本就是凭关系上位的。 剩下的三百名侍卫,她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就暗暗心惊无比。 果然是跟着大周将军征伐过战场的,这三百余侍卫各个身手剽悍,比之他们苗寨侍卫还胜过太多。 幸好大长老这次是打算用陷阱智取,而非正面对抗。 忽然她感受到队伍停了下来,青絮圣女似笑非笑唤了她一声。 “阿青璞圣女……” 第九百八十六章 逗弄、玩笑、有趣 “蒋二小姐,你突然喊我做什么?”青筑圣女警惕地勒紧了马缰,语气里是刻意的紧绷。 但蒋明娇却似没有注意到这细节,漫不经心地驭马向前,似有若无地轻笑着。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起来,阿青璞圣女跟着大长老多年,深受大长老信任,应当也是走过这一条去白龙雪山的路的吧?敢问阿青璞圣女一句,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白龙雪山?” 上江六寨长老怕青筑应答不周,忙陪笑着道:“阿青璞圣女自然是走过的。此处距离白龙雪山已只……” 阮靖晟却冷然投去一个眼神:“我们问你了么?” 上江六寨长老只好悻悻然地闭嘴,用眼角余光示意着青筑圣女。 青筑努力稳定着情绪,忽略方才一瞬的心悸,高傲地抬起了头:“我自然是走过的,对这一路都熟悉的很。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只肖不到一天时间,便能到白龙雪山山脚了。” “只是大长老狡猾奸诈,就是人在白龙雪山。我们只怕也难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到时候还要看蒋二小姐的高招了。” 蒋明娇饶有兴趣地挑眉:“只有半天时间了么?果然快了。” 青筑只觉得这‘快了’二字语气格外奇怪,似乎有着言外之意,刚想开口问蒋明娇,就又撞上了蒋明娇的眼神。 那眼神写满了戏谑与观察,仿佛猫在看一只扑腾的老鼠,有令人恐惧的居高临下的了然。 她心里无端打了一个突,脱口而出地质问道:“蒋明娇,你又看什么?” 蒋明娇又自下而上瞥了她一眼,才似笑非笑地开口发问的:“路途劳顿,得遇阿青璞圣女这等故人在畔,想与阿青璞圣女叙一叙旧。阿青璞圣女有时间么?” 青筑圣女真是险些骂出一句‘你是无聊么’,但望着蒋明娇戏谑的眼睛,最终只说了一句:“蒋二小姐,你想聊什么?” 说话间她用余光瞥着周围队伍,发现他们已开始架起了火堆,烤起了干粮,派人寻找水源,护卫起了周围安全,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队伍突然停下,只是因要驻扎了,并非发现了她的破绽。 怕这一个眼神露馅,她又迅速地昂起了头,对蒋明娇摆出倨傲神情,“不过,凭我以往与蒋二小姐的交情,应当没有什么可聊的吧?” 大长老选她扮演阿青璞是有理由的。 她曾是阿青璞最得力的手下,跟着阿青璞去过京城,对阿青璞的性格与经历了若指掌,也知晓阿青璞在京城时与蒋明娇的宿怨。 蒋明娇驭马踱到青筑圣女身旁,忽然压低了脑袋,刻意地收紧了嗓子道:“阿青璞圣女,你真的觉得,我们之前没有可聊的么?譬如那一日,我们在京城的惊鸿初见?” 被蒋明娇突然接近打了个措手不及,青筑圣女身体因紧绷而僵硬,半晌才在脑内警铃大作。 京城初见? 阿青璞与蒋明娇在京城的初见,莫非是有什么细节是她都没有注意到的?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话,是不是已经露了行迹了? 蒋明娇会不会已经发现了? 紧张令她没能及时应答。下一瞬,等她反应过来时,蒋明娇却已只留下一串轻到听不见的笑声,飘然无声地走了。 那一抹骑着黑马的雪白身影,在绿影郁郁枝叶繁茂的丛林里,踏着厚厚落叶遥遥远去,如一个骤然投入世间的白衣仙子。 自始至终,蒋明娇都只轻盈地挑逗着她,她无法分辨这女人是发觉了或是没有。 望着那一个仿佛远远地与雪山相融,飒飒生风到触不到的背影,青筑圣女捏着马缰的手收紧,任凭手背浮现数条青筋,才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玩弄人心上,这女人果然是个妖孽。 另一边。 蒋明娇行驶到阮靖晟身旁,利落地翻身下马,搭着阮靖晟伸出的手,坐在了刀一等人燃烧的火堆旁,伸出手接过了烤过的饼。 阮靖晟温柔递出温热的水壶:“饼太硬了,喝口奶润润,刚才给你温过的。” 蒋明娇接过了水壶,朝阮靖晟露出一个笑,紧接着抿了好几口。 一群人开始吃饼。 阮靖晟边吃就边将饼中央最柔软的部分,自然地放到了蒋明娇的碗里。 蒋明娇头也不抬地吃了,又顺手将不喜欢吃的硬邦邦的饼边,放到了阮靖晟的碗里。 期间二人动作默契自然,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木有。 刀一刀五都是看习惯了的,默不作声地吃东西。 目睹了全程的‘刀二’却目瞪口呆,半晌才木然地大大咬了一口饼,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忽然就觉得口中的饼不香了。 “……咳咳。”‘刀二’被秀得头皮发麻,终于决定打破尴尬气氛。 他找了个话题,瞥着与上江六寨长老坐在一起,仍在警惕打量着蒋明娇的青筑圣女,“看不出来,蒋二小姐你有这等恶趣味。” 他指的是蒋明娇方才逗青筑的事。 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抬眸,用戏谑的语气开口道:“可我觉得庞二公子方才在旁边看热闹时,表情亦颇为享受呢。” 扮作刀二的庞亦彬并不否认:“我只是想看看她能嘴硬地撑到几时罢了。” 蒋明娇随口道:“放心吧。不把我们引到白龙雪山里,他们哪怕再害怕都不会主动暴露的。” “倒是……” 蒋明娇笑眯眯地看向庞亦彬:“庞二公子,你也算是忍了一路了,打算何时与我们摊牌呢?” 庞亦彬被说中了,沉默了片刻才抬头道:“武冠候,侯夫人,你们真的确定,我父亲与大长老有一段感情,那个阿云景,是他们所生的儿子,亦是我们庞相府的长子?” 蒋明娇亦不回避地望着庞亦彬,唇角勾着了然:“是与不是,庞二公子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两枚地宫钥匙,一定非要让庞二公子您亲自护送么?” “在庞相府将施展大业,多年筹谋在最后一瞬,大周即将改朝换代,各路神仙都要抢从龙之功时,他却把你遥遥打发到了苗寨。” “你我都清楚得很,庞二公子在从苗寨回去京城后,面对的只会是所有利益被瓜分完毕,尘埃落定的局面了。” “甚至于,庞二公子您觉得您能活着回到京城的几率有多大?” 庞亦彬闻言嚯地抬起了头,死死盯着蒋明娇。 第九百八十七章 这不就上钩了 “庞二公子何必如此看着我。” 蒋明娇丝毫不惧庞亦彬的目光,还身体微微前倾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庞二公子您素有‘赛孟尝’之称,在京城是见惯了高门内兄弟争产,父子反目、妻妾相争、尔虞我诈的。” “您不会天真到觉得能执掌苗寨多年,差点令中寨吞并了三十六分寨的大长老,是会容下丈夫的其余妻妾和子女的善茬吧?” “庞相府只有一个,可庞相却有两个儿子……” “大长老是连苗寨都要让儿子紧紧握在手中的霸道性格与强横手腕,庞相府的半生基业又实在令人心动……” 话说到了一半,蒋明娇瞥见庞亦彬猝然变色的脸,又坐了回来,摇晃着水壶一笑。 “不过世上总有例外嘛。” “庞二公子大可尽情地幻想,或许这次你能平安回到京城后,能够得到庞相的全然信任,大长老更是会在将来分家产时,大公无私地同意让阿云景侍卫与庞二公子您平均分配……” 庞亦彬太阳穴青筋突突地冒,刚欲呵斥一声‘闭嘴’,就感觉眼前雪亮刀光一闪,森然地杀气无形逼上了他脖颈,令他后背都一瞬间发麻。 瞥了眼坐在蒋明娇身后,似乎在漫不经心擦刀的阮·罪魁祸首·靖晟,庞亦彬硬生生地扭过了头,憋屈地将‘闭嘴’吞回了肚子里。 蒋明娇却仍不肯罢休,笑吟吟地继续道:“在甘州城时就多次历经过生死危机,庞二公子只怕已练成了随和潇洒的性格,将生死钱财置之度外了。只是可怜那些依附于您生存的人了。” “比如你那被所有京城人羡慕,拥有一个爱妻丈夫的母亲,还有你心心念念要带出京城,亲自互其安全的女……” “蒋二小姐!”庞亦彬猝然站了起来,沉声打断了她:“我会把两把地宫钥匙给你。” 蒋明娇摇晃着水壶,笑吟吟地望着他:“哦?” 庞亦彬沉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三方人马发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想暂时稳住我,专心对付苗寨大长老,才与我合作的。” “恰好我与蒋二小姐拥有同一个敌人,也有这个想法。” “所以在灭掉大长老和她儿子前,我都会和蒋二小姐一个阵营。”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会现在就给你们一把地宫钥匙。” 他拿出了一枚地宫钥匙,递到了蒋明娇的面前。 蒋明娇还没来得及伸手,阮靖晟便已径直接过了钥匙,来回检查了一遍有无危险,才递给了蒋明娇:“娇娇,你收着吧。” 庞亦彬嘴角又抽了抽,才道:“同样的,因为三方鹬蚌相争的局面,和过往与蒋二小姐的旧仇,我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你们。这最后一枚钥匙,我会留到亲眼看着大长老身陨后,作为感谢礼物送给蒋二小姐。” “蒋二小姐,你能接受吗?” 蒋明娇凝视着庞亦彬半晌,忽然将手掌一收,握紧了钥匙,笑吟吟给出了答复:“庞二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亦必然会让庞二公子庆幸您此时的爽快的。” 庞亦彬深吸了口气:“那就托蒋二小姐的吉言了。” 阿青璞并没有说错。 在一路平安无事地走了半天后,蒋明娇一行人就已赶到了白龙雪山山脚下。 当时已是傍晚。 漫天火红晚霞点燃了天际,半身都素白的白龙雪山,与天际相交的边缘亦被染上了火红,配上苗寨特有的碧绿欲滴葱郁丛林的底色,给人奇异又纯粹的异域风情感。 一众人立在山脚下,都看得痴了。 庞亦彬轻轻呢喃了一声:“将地宫选在这地方,大成帝国太祖也算是眼光颇好了。” “若是还有机会,能让贞娘也能……” 他说着猝然闭了嘴。 蒋明娇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只做未闻地招呼道:“今日时辰已不早了,周围环境亦不熟悉,我们先在此安营扎寨一晚,明日再来探这白龙雪山。庞二公子,您说呢?” 庞亦彬并未回答,只沉默地去搭帐篷了。 蒋明娇瞥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趣地挑眉。 这庞亦彬对贞娘倒竟是真心的。 奇了。 苗寨山中多蛇虫蚁兽且丛林茂密,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容易中埋伏。阮靖晟直接令队伍在原地修整,歇息了一整晚。 第二天白天,一群人才开始寻大长老下落。 但不知是大长老太过会藏,还是早就察觉到了风声离开了,又或者是上江六寨长老情报有误,接连三天,所有人都没找到任何痕迹。 连续三天的无功而返,令所有人情绪都出现了波动。 上江六寨长老还愧疚地寻到了蒋明娇道歉:“青絮圣女,这回只怕是我猜错了。大长老虽然知晓这处宝藏位置,人却真的没藏在这里,耽误了您的时间,还让你跋山涉水地跑了一趟,实在是我太过莽撞……” 青筑圣女亦‘咬牙切齿’地怒骂着:“以那老畜生对这宝藏的重视,她是应当守在这里的。为何已经三天了,我们就是找不到她的痕迹?难道真的是找错了方向。” 蒋明娇全程勾着嘴角,笑看二人的一唱一和。 等他们说完了,她才似笑非笑地道:“所以,长老和圣女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打道回府了?” 上江六寨上老垂头丧气地点头道:“时至今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青筑圣女亦皱眉道:“我回去仔细想一想,或许能发现大长老还有别的藏身之所。” 二人说完后都‘愧疚地’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笑看二人片刻,才转过了身望着白龙雪山,挑起了眉头:“长老与圣女不必愧疚。说实话,正因为这三天的无功而返,我对这白龙雪山才多了几分兴趣。” “大长老是老谋深算之人,行事素来极为谨慎。若是会被我们轻而易举抓住马脚,我倒要怀疑这是一场圈套了。” “如今这雪山摆明了对大长老意义不一般,却四周没有任何大长老活动的痕迹,才最令人起疑的。” “我断定大长老就藏在这里,还会派人加大力度查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翻出来。” 听见蒋明娇的这些话,立在蒋明娇身后的上江六寨长老,与青筑圣女都一瞬眼神发亮,露出了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 大长老说得对,对付青絮圣女这种聪明人,果然就得用欲擒故纵的连环套。 这不就上钩了。 第九百八十八章 青絮圣女,好久不见 十九章 似乎是为印证蒋明娇的话,下一瞬便有人传话说,刀一侍卫求见。 蒋明娇点头让刀一过来后,刀一恭敬地上前,跪地朝蒋明娇拱手汇报道:“夫人,我们找到了生火的痕迹。” 大长老一群人想在丛林生存,必须要生火热食物吃。 所以发现了生火痕迹,等于抓到了大长老一半尾巴。 这一句话令所有人都精神振奋。 连上江六寨长老与阿青璞都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蒋明娇前脚刚入了套,大周侍卫后脚就找到了生活痕迹。 这也太巧了。 心内怀着警惕与犹疑,他们跟着刀一到了河边。 河边,刀一令人扒开了一个高高的落叶堆,露出了里头刚覆盖好的新土,再拿着刀撬三两下挖出了被深埋的未烧完的树枝灰烬与吃剩的骨头。 上江六寨长老询问地瞥了眼青筑圣女。 青筑圣女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上江六寨长老松了口气,这才从众地露出欣喜表情。 既然此处确实是大长老的布置,看来方才的前后脚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再瞥了一眼一旁凝神观看的蒋明娇,他垂下眸子的瞬间,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几缕轻蔑。 在初见这大周妖女那日戳破大长老时,他还颇当她是个人物,百般警惕万分讨好。 如今看来,那日她那日的威风,竟大半都是借的下江三十二寨长老的东风。 今日大长老只略施小计,她便乖乖走入了圈套里。 啧…… 有了第一个出发点后,寻找剩下的证据变得简单了许多。顺着被发现生火痕迹处的方圆三里,刀一又带着人找到了好几处痕迹。 再顺着这些痕迹,他们找到了一处高高落下的瀑布。 刀五派人将周围围了起来,防备着有人从其他方向偷袭。 刀一则恭敬地禀告着:“夫人,这群人的活动痕迹最后断在了此处。” 一看到那半山腰上高高垂下的瀑布,上江六寨长老便兴奋地叫道:“瀑布!青絮圣女。我那钉子曾经说过,每年大长老和阿云景从宝藏回来,带着的东西都是湿的。一定就是这儿了。” 青筑圣女亦扭头环顾后,肯定地给出答案:“虽然我上次来的时候,此处并无瀑布。但周围环境都证明了是这里。” 庞亦彬高高地昂起了头,望着从雪山高处落下的,一把如白练般的瀑布:“这应当是个季节性瀑布。最近苗寨天气炎热,山顶的积雪融化,才形成了这个瀑布。若是秋冬季节来,是见不到这瀑布的。” 蒋明娇刚看了一眼地面,留意到了什么,欲要弯腰去捡。 阮靖晟便自然而然地弯腰,替她捡起了药渣,用雪白帕子捧到蒋明娇面前:“地上的东西脏。” 蒋明娇朝阮靖晟露出一个笑,才看着那藏在烂树叶与小石头间的药渣道:“当日我给阿云景下过毒。这应当便是大长老给阿云景熬得药渣了。” 种种证据都指向了瀑布。 好在瀑布水流并不甚猛烈,在刀一打了头阵,强行游进了瀑布里,发出了里头有洞口的信号后,众人都泅水进了洞里。 白龙雪山。 洞口。 留下三十余人在洞口守卫后,剩下的人都已进入了洞里。 “来披上斗篷。”蒋明娇是被阮靖晟带进来的。一进来后,阮靖晟便让人生了火,并拿出了用防水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衣物,把蒋明娇搂入了怀里烤火。 在刀一带了一部分人检查着四周后,其余人纷纷照做。 一个时辰后,众人各自收拾好后,才继续往洞内走去。 与其说这是个山洞,不如说是一条地道。 尽管外头便是瀑布,洞口里却十分干燥凉爽,山壁只被简单雕琢过,呈现原生态天然的粗犷状态,偶尔还能在内壁上看见干掉的烛台。 经历过甘州城寻魏国公一行的,都已经认了出来。 无论是环境或布局,这地道都与喀么雪山里,供魏国公带领手下逃生的山洞肖似。 蒋明娇与阮靖晟对了一个眼神后,神色愈发警惕。 地宫,就在前头了。 这一路走得十分平静。 似乎是‘没想到’蒋明娇一群人会找到这里,大长老在里头活动时并不如外头般谨慎。 在短短的一段路上,蒋明娇发现了好几堆燃尽的火堆,与一滩又一滩干掉的药渣。 这些发现令上江六寨长老愈发‘兴奋’,几乎是提醒地宣告道:“大长老果然就在这里。” 青絮圣女亦是笃定地道:“我记得这条地道,只要再往前走几息功夫就到那宝藏了。只可惜那老毒妇从来不让我接近,我竟然不知这尽头究竟藏着什么!” 蒋明娇头也不回地走着,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是么?我倒是知道这尽头是什么呢。” 上江六寨长老起初还在谄媚附和着:“青絮圣女不愧是见多识广,居然连这白龙雪山内的风光都了……” 话说到一半,他已震惊地看向了蒋明娇。 “青絮圣女,你刚才说,你知道这洞口尽头是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青筑圣女亦警惕地退后一步,震惊又失态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笑吟吟地回视着二人,似乎颇为不解地摇头:“长老和圣女何必如此惊讶?都已经走到九十九步了,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偏生在这时候漏了破绽,可是会很让看客都跟着可惜的。” “莫非长老与圣女都是活够了,想代替我去尝一尝大长老亲自布下的蛇狱,供那条雪白大蛇果腹了?” 她话音刚落,前路昏暗的地道一瞬火光大亮,照出了不远处一个如小湖泊大小的蛇窟。 里头盘恒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蟒蛇,其中最大的一条足有一人宽,通体洁白如同玉造,仿佛一座小山一般高大。 此刻,这条巨大的白蛇正立起了脑袋,赤红着一双拳头大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众人,嘶嘶地危险吐着信子。 ……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山洞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大长老的声音:“青絮圣女,哦不,蒋二小姐,好久不见了。” 第九百八十九章 我想好好活着 一听见这声音,刀一等人便警惕地护在了蒋明娇身前。 蒋明娇捏了捏阮靖晟手心。 阮靖晟了然地点头,藏在袖中的手,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众士兵们都了然地得令,不动声色地捏碎了药球。 这一连串动作隐蔽又细微,并未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只见橙红色的火光大盛中,大长老领着一群人缓缓步出,与蒋明娇一群人一样,立在了巨大湖泊般的蛇窟身旁,并将蒋明娇等人团团围了起来。 ——身着着墨绿长老服装的大长老,与庞大的雪白蟒蛇并肩而立时,竟只如孩童般矮小。 她手持一根蟒杖,望着蒋明娇,阴恻恻地道:“大周有句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日的圣女册封礼,蒋二小姐送了我好大一个惊喜,令我一统苗寨的多年计划付之东流,我儿阿云景隐瞒了多年的身份被揭露,阿青璞等圣女们直接背叛……” “今日我的这份回礼,不知蒋二小姐你是否满意?” 她话音落地,旁边的雪白巨蛇就再次挺高了脑袋,朝蒋明娇一群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幽深阴凉的长长地道里,橙红摇曳的漫天火光,一只高大的雪白巨蟒张开了口,露出了森森白牙与血盆大口…… 这场景实在有些过分可怖。 饶是见惯了沙场生死,一些士兵仍忍不住后退一步。 蒋明娇瞥了眼雪白巨蛇,却只轻笑一声道:“大长老果然博闻强识,通晓大周文化典故。只是这一窟的蛇蟒可都并无神智,在它们眼里,我是猎物,你们更是。” “大长老就不怕玩脱了,自作自受吗?” “譬如那些你在中寨养的蛊女一样?” 大长老是比不过蒋明娇的嘴皮子的。她闻言一瞬沉下了脸,阴森森地喝道:“果然和你祖母一样伶牙俐齿还不识时务。” “别废话了,把地宫钥匙交出来,我还可以看在你出身份上,留你个最后的体面。” 蒋明娇轻轻一挑眉:“大长老与我祖母是旧识?” 大长老手持着碧绿的蟒杖,一面示意两边侍卫收紧,将蒋明娇一群人往蛇窟逼,一面也缓慢地朝蒋明娇走去,。 “你祖母便是我亲手送去见蛊神的,你说是不是旧识?” “兜兜转转十数年,我又要送她孙女见蛊神了。可真得说一句缘分匪浅。” “当年她死前就念叨着你们这些儿女,想必如今也会愿意见到你这亲孙女下去陪她的。” 面对大长老的咄咄相逼,士兵们都警惕地地将蒋明娇团团围住,拿起了武器护卫。 立在人群正中的蒋明娇,只不动声色地问:“太夫人是你们的人?” 大长老嗤笑道:“我们苗寨才不收那么无用愚蠢之人。” “只是我们当时接了要灭了老平阳侯夫人的任务,又得知这女人一直对老平阳侯府富贵垂涎万分,顺势帮了她一把,给了她一把毒药罢了。” “事后她为了感谢我们,又给了我们不少方便,让我们将探子顺顺当当地插入了大房二房。” “蒋二小姐,亲眼看着你父亲中毒垂危的感觉不错吧?” 蒋明娇依旧只轻轻地眯着眼。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已经开始生气了。 大长老仍一面分散蒋明娇注意力,一面在缓慢逼近:“说来奇怪,世间竟还真有血缘传承一说。当年小公主生下三个女儿,除了大女儿太后态度坚定外,安国公夫人与平阳侯夫人都是厌倦了战端,打死不肯复国的。” “当时国师就说这二人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果然,她们俩生出的孩子,一个作为勾引大皇子的棋子,却爱上了大周的四皇子,还偷偷和大周四皇子生了孩子,一个带着大周军队来打我苗寨,一个手掌着大周密谍组织,险些把我们给全然挖出来……” “现在蒋二小姐作为孙儿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生生让我千年苗寨都改了朝。” “佩服佩服啊。” 说着她已带着人,彻底逼近了蒋明娇,“此仇不报,此叛徒不除,岂不是显得我苗寨无人了?” 然后她一声令下:“动手。” 侍卫们登时汹涌地冲上了前,拦住阮靖晟与刀一刀五。 大长老猛地伸出了手,与身后同时出手的假阿青璞,都一把抓向了蒋明娇脖颈,想要一前一后的劫持她。 在这两面夹击下,蒋明娇应是逃不掉的。 尤其大长老还冷笑着道:“这山洞里因长期被蟒蛇占据,已经生出了会在无色无味中,令人无法动弹的蛇瘴。你们进来已有些时间,早已深中瘴毒,还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吧,免得徒劳一场。” 这一点地形之便,亦是她最大的依仗。 但…… 出乎她意料的,蒋明娇并未出现无法动弹的情况,反而先极快地偏头躲开了青筑圣女的手,再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无温度地笑着问。 “大长老,能最后问您一个问题么?” “阿云景公子真的是庞相的儿子么?” 大长老被蒋明娇的逃脱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要收回手却已来不及了。 幸亏阿青峥当机立断抓了她一把,才将她拽出了蒋明娇的手中。 蒋明娇并未追上去,似笑非笑看了眼阿青峥。 阿青峥只是再次立在一旁,乖巧地垂下了头。 大长老揉着吃痛的手,沉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中蛇瘴?”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凡是都有个先来后到,大长老回答完我的问题,我自会回答大长老您的问题。” 大长老抬头凝视着蒋明娇半晌,才沉沉地开口道:“云景自然是庞仲的儿子,也是未来这苗寨,大周朝廷,和庞仲所有基业的唯一继承人。” 蒋明娇挑了挑眉:“可京城的人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大长老冷笑道:“京城的庞奕彬庞二公子?那小杂种算个屁。若非我的云景要学习巫蛊,必须留在我身边,何至于被那不知打哪儿捡来的野种,占了这庞相府公子名号多年。” “如今庞仲将他送到苗寨,便是交给我处置的。” “你且只等看着此次庞亦彬将如何有去无回,日后我的云景是如何继承庞相府吧。” “哦忘了,你今日是走不出这地宫死路了。你放心,等那一日到来,我会给你烧香的。” 蒋明娇无半分动怒迹象,笑吟吟地看着她:“大长老果然愿意与人方便。我与庞二公子都终于解惑了。” “是么,庞二公子?” 大长老深深皱眉,一句‘你在喊谁’未出口,便见立在蒋明娇身旁的一名侍卫,拿出一盒易容药膏,朝面庞上抹了一大把,露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庞亦彬朝大长老鞠了一躬,道:“抱歉,大长老,虽然父亲与您都想让我死,我却想好好活着。” 第九百九十章 你疯了么 他声音略微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其实,我心里是早有猜测的。只是不亲耳听到这些话,我终究是不敢也不愿相信。” “感谢大长老的直言不讳,让我更加清楚直接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以及所面对的迫在眉睫的……” 他抬头直视着大长老,一字一顿地道,“生死仇敌。” 大长老死死握紧了蟒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先看了眼庞亦彬,又看了眼蒋明娇,才沉声地道:“你们早就已经串通好了?蒋明娇,你方才是在套我的话?” “庞亦彬,你带来的地宫钥匙,也已经给这妖女了?” 庞亦彬沉默着不说话。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大长老何必说得如此难听,我带庞二公子走这一趟,提前让庞二公子知道真相,免于被愚骗的结局,白白被丢了性命,实在是做了好大好大一场功德,怎么能能用‘套话’二字,来一言而弊之呢?” “至于地宫钥匙,自然也是庞二公子在逃过一劫后,给我的正当礼物咯。” 大长老不顾蒋明娇的嘲讽,看向了庞亦彬:“你在答应听我的命令,将队伍驻扎在苗寨外时,就已经与蒋明娇达成了合作,是不是?” 庞亦彬沉默点头。 大长老目光愈发阴冷:“蒋明娇,你也一早就知道上江六寨的老家伙是我的人,猜到了白龙雪山会与地宫有关,才故意将计就计跟着他过来。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你才没有中蛇瘴。” 蒋明娇挑了挑眉没反驳,只是轻笑着附和:“还没来得及多谢大长老的邀请呢。” 大长老再看了眼,被蒋明娇打退,捂着受伤的手臂,仓皇立在一旁的青筑,压抑至极地问道:“所以,青筑的身份,你也是在中途就猜出来了?” “不。”蒋明娇给出了否定答案,继而轻笑地扭头看青筑。 对方靠着山壁颓然立着,面庞上亦满是仓皇的惨败色。 蒋明娇轻轻拉长了声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阿青璞是假的。” “原因嘛,有三个。” “第一个就是,大长老没有拥有过九色蛊,大抵是不懂得九色蛊有一特性,是能够感知周围百米范围内一切蛊虫存在。” “此前阿青璞圣女体内,应是没有任何蛊虫的。” “因而,我的九色蛊只把她当做普通人。” “而大长老派出的这位假阿青璞圣女,体内的蛊虫却十分的美味,令我的九色蛊十分垂涎。每每这位假阿青璞圣女与我交谈时,我都要花精力克制九色蛊的嘴馋,才能让他不要扑出来,吞了这位假阿青璞圣女体内的蛊虫。” 大长老猛然掉转头,望向了青筑圣女。 “你没有废掉本命蛊?” 青筑圣女已然听得呆住了。她吓得跪在了地上,连声磕着头哭道:“大长老,我不是故意的。这枚本命蛊,我已经养了八年了,我实在是太舍不得了。我真不知道您让我毁掉蛊虫,是因为九色蛊能感知蛊虫。我才、我才图一时侥幸……” 大长老闭了闭眼睛,咬牙切齿半晌,才骂了一声:“废物。” 青筑圣女只是连连磕着头,吓得声音都在颤抖。 大长老睁开了眼睛,冷然地望着蒋明娇,沉声问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猜到了青筑的身份,为何又要与她周旋这么久,还一路逗弄着她?” “你是觉得这一切很好玩么?” 蒋明娇惊奇地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地反问道:“大长老,您居然觉得逗弄一个,自以为要露馅却不得不胆战心惊伪装的人,会是一件不好玩的事?” 她随即啧啧一声摇头道:“看来大长老平日果然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趣味的人呢。” “不过嘛……” 她话音陡然一转,“正如大长老所说,我留着这位假阿青璞圣女,自然还是有自己理由的。” “譬如这位假阿青璞圣女,明显如阿青璞圣女本人一样,体内养的蛊虫都是您为您儿子准备的,有您儿子的骨血。” “恰好呢,我的九色蛊鼻子颇为灵敏,能根据那一丁点细微的骨血感应,在一定范围内找到阿云景侍卫的所在。” “既然如此,我自然是要留着这位假阿青璞圣女,用她体内的本命蛊,让我与大长老狭路相逢时,顺利地在这地道里寻人咯。” “说起来,还得感谢大长老您亲自给我送了,这么一个实用的寻人工具呢。” …… 大长老看了眼蒋明娇,又看着穿着刀二服饰的庞亦彬,死死地咬着牙根,接连发出了好几声怒笑,面上是风雨欲来的杀气:“好、好、好,真是太好了。我自以为有条不紊地,精心筹谋了一场,到头来竟是被两个小孩给玩了。” “蒋明娇,果然是我低估你了。” “但就算如此,你们今日已踏入这死路了,就别想要再出去了。” “来人,准备投火把点燃火油,我要全部杀了他们。” 顷刻间,苗民们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一步,用打火石点燃了手中所有火把,朝着蒋明娇一群人方向,举起了起来。 在刺眼的火光照耀下,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蒋明娇一群人的脚下被泼满了火油。 饶是饱经训练,看见脚下满布火油之时,大周士兵们难免出现了些许骚乱。 被明亮火光剧烈刺激着,蛇窟内的蛇群们亦弓起了半边身子,齐齐威胁地吐出了信子,仿佛下一瞬就能扑上岸,将人绞死拖下蛇窟。 就在这局势紧绷一触即发此时,大长老身后传来连续数声尖叫。 “阿青峥,你在干什么?” “阿云景侍卫不是在营地那儿么?阿青峥,你把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快放开阿云景侍卫。” “阿青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你要对阿云景侍卫做什么,快放开阿云景侍卫。” “阿青峥,你疯了么?” …… 在大长老循声猝然回头时,蒋明娇含着轻笑的声音,亦响满了整条山道。 “大长老,你何必如此着急动手呢?你难道不想听听我能一眼辨别假阿青璞圣女的第三个理由,以及我为何要用九色蛊的灵敏嗅觉,找到被您藏起来阿云景侍卫吗?” “若是不听全的话,您今天一定会后悔得哦。” 第九百九十一章 她已经知道当年的事了么 大长老已无暇再理会蒋明娇,只是扭头凶狠地瞪着阿青峥,想上前夺回昏睡的阿云景,却又怕冲动之下伤到他:“阿青峥,你是怎么发现阿云景的?” “你放开阿云景,他只是一个昏睡着的病人,你抱着他究竟要做什么?” 是的。 阿青峥正将昏睡的阿云景抱在怀里。 搂着阿云景的上半身,阿青峥将阿云景的头搬到自己大腿上,替阿云景细细地整理着头发,目光专注眼神温柔。 二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时,就如一对缱绻相依的恋人亲密。 阿青峥替阿云景把头发重新梳好,才缓缓抬起了头,轻轻地问大长老道:“大长老,您真的不认得我了么?” 这个声音一出来,大长老就轻轻怔了一瞬。 她身边养着太多的女孩子。 一部分当贴身侍女,一部分当孕养蛊虫的蛊炉,一部分当跑腿干事的手下……与她而言,她们都只是好用的人。 阿青峥,在她记忆里,便是个沉默温顺的面团儿。 这几天的驱使下来,她更加深了这一印象…… 如今她却这么问…… “说起来,这世上的事情也真的荒诞得实在可笑。”蒋明娇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带着令大长老生厌的戏谑,“大长老,您为了骗取我的信任,愿意让一个人背熟了阿青璞生平一切细节,来假扮阿青璞……” “当真正的阿青璞站在面前时,您却认不出来了。” “这算不算是知人知心不知面?” 大长老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阿青峥:“你是阿青璞?从一开始,你就是阿青璞?” 阿青璞轻轻地低垂着眼睑,抚摸着阿云景的面庞:“大长老,您的确把我看得很准。您猜到了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纵然有全家的血海深仇在前,我也不愿不肯不会向蒋明娇低头,与她朝夕相处的共事合作。” “我实在恨她。” “但你又对我太不了解。自从全家葬身在那场火里后,我毕生的唯一目标就变成了,要亲手报仇雪恨。为了报仇,我愿意做很多事。包括与虎谋皮,找蒋明娇去借了易容药膏,包括杀了对我忠心耿耿的阿青峥,假借了她的身份,潜伏到了您的身边。” “以及包括在今天的此时,这兵荒马乱之际,借着九色蛊的指引,找到了被您藏起来的景哥哥。” 蒋明娇适时地轻笑补充道: “这第三条理由便是如此了。正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真的阿青璞圣女,并帮了她一点小小的忙。” “所以,我才能第一时间认出大长老您派来的阿青璞圣女是个假的。” ——这‘忙’说的便是易容药膏了。 蒋明娇师传后世的苗疆天才圣女,有一手被改良过的易容术,调制出的易容膏药更无味更贴合面庞,比之苗寨大长老用的更不易被人察觉。 正是因这易容膏药,庞亦彬假扮成刀二,阿青璞假扮成阿青峥时,才能逃过大长老的眼。 大长老望着一唱一和的蒋明娇与阿青璞,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突突,许久才从牙缝里逼出了一句淬满了深切恨意的话。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竟是如此。” “你们竟又骗我至此!” 大长老怒然望着阿青璞:“所以,阿青璞,你在我身边潜伏了这么久,占尽近水楼台的优势,却不杀了我报仇雪恨,而是在此时又把阿云景拉出来做什么?” 阿青璞手指按在阿云景唇上,露出一个甜蜜又诡异的微笑:“大长老,您这话可真说得奇怪。景哥哥是我的未婚夫,我自然是要救他啊。” 说罢,她拿出了一只七色蛊,放在了阿云景胸口上:“七色蛊,麻烦你,救一救景哥哥好不好?” 那只七色蛊明显是刚孵化出来的,身体还十分幼小,动作也十分生疏稚嫩。 ——蒋明娇竟是早早将那枚七色蛊种给了阿青璞。 七色蛊闻言嘶嘶嘶地扭头,探头探脑地望着阿青璞,又原地玩了一会儿才咬破了阿云景的胸口,从伤口没入了阿云景的身体。 只一息后,它叼着半只血肉模糊的肉虫探头出来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它将那半只蛊虫吞了下去。 感受到了其他蛊虫的气息,九色蛊不屑地皱了皱鼻子,从蒋明娇袖子里探出个脑袋,嘶嘶嘶地威胁地叫了一声。 幼小的七色蛊立即发起了抖,缩回了阿青璞的袖子里。 阿青璞却不要它,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好宝宝,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在我这里只会是浪费,去你应去的地方吧。” 九色蛊适时地发出强硬地召唤:“嘶嘶嘶——” 幼小的七色蛊瑟缩了一阵,见实在是躲不过去,才怯怯地朝九色蛊飞了过去。 大长老中途起了贪心,想要阻拦却没能拦住,反倒差点被九色蛊咬了一口。 停在了蒋明娇虎口后,七色蛊与九色蛊一齐扭头,朝大长老恶狠狠地龇牙。 蒋明娇嘲讽地挑眉:“大长老,当面强抢可并非君子所为。” 大长老再瞥了眼七色蛊,悻悻然地哼了一声。 这时人群后头忽然传来了数声惊呼。 “醒了醒了,阿云景侍卫醒了。” “睡蛊被吃掉以后,阿云景侍卫真的醒了。” “阿云景侍卫竟是被阿青璞圣女救活的。上次青絮圣女不是说,阿青璞圣女全家都是被阿云景侍卫杀的吗?她,为什么要救阿云景侍卫?” “阿青璞圣女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在上次的事情以后,我以为阿青璞圣女一定会一见面就要杀大长老和阿云景侍卫的。” “难道阿青璞圣女真的爱上了阿云景侍卫,愿意为了他忘掉仇恨?” “……” 大长老却顾不得阿青璞为何要救阿云景。 阿云景昏睡了多少年,她就足足揪心了多少年。 如今阿云景有苏醒迹象,她比谁都更激动更着急。 她立即转身扭头,果然一眼就看见躺在阿青璞怀里的阿云景,已缓缓睁开了眼睛,正茫然地望着阿青璞。 “青璞,我醒了,这是在哪儿?怎么感觉我睡了好久……” 大长老朝阿云景扑了过去,发出激动的颤声:“云景,云景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快让阿姆来好好看看你。” 阿青璞却不作声地将阿云景往后一带,躲过了大长老的飞抱。 大长老笑容一滞。 阿云景是个聪明人。 感受着两个女人间的针锋相对,他先看了看大长老阴沉面色,又看了看满面抗拒的阿青璞,最后扫了眼周围人古怪叹息的表情,心中已然有七分了然。 他叹了一口气:“母亲,阿青璞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了吗?” 第九百九十二章 你杀了我的阿云景! 阿云景问的太过直接,实在令人没有半分回避余地。 大长老在沉默了一息,给出了肯定答案:“是。她全部都知道了。” 这个‘全部’被加重了语调,令阿云景又叹了一口气。 他接着问道:“那我这次醒来……” 大长老瞥了眼阿青璞,才扭头生硬地道:“七色蛊,被她先找到了。” 阿云景听得一愣。 又瞥了两位女人一眼,他语气略显无奈地问,“所以,现在究竟是一个什么局面,母亲或者青璞,你们谁能够给我一个答案吗?” 大长老又看向了阿青璞。 人是阿青璞救醒的,如今就躺在她怀里,局面的决定权是握在她手中的。 阿青璞用手温柔抚摸着阿云景的面颊,许久才轻轻地问:“大长老说得对,我已经知道景哥哥对我们家和下江三十二寨长老所做的所有事了。” “但是景哥哥……”阿青璞深情地望着阿云景的眼睛道,“我现在并不想和你聊这些。” 这句话令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云景也是一怔:“那你想要聊什么?” “我只想问景哥哥一句话,从景哥哥这里得到一个回答,一个希望是出自景哥哥内心的答案。”阿青璞用手抚摸着阿云景的眼皮,语气是近乎悲悯的乞求,“景哥哥能保证一定诚实回答吗?” 阿云景偏头沉默了。 阿青璞却不顾他的退避,用已经通红的眼眶,直视着阿云景的眼睛,坚定不二地问出了问题:“景哥哥,在我当你未婚妻的这些年里,你对我是否有哪怕一分的真心?” 问题被抛到空气里后,久久未等到一个回答。 这一刻,在场无人发出声音,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望着阿云景,等待着他的一个回答。 但阿云景只是沉默着。 等待令众人情绪愈来愈紧绷,气氛逐渐焦灼。 直到大长老准备狠狠地皱眉打断时,阿云景闭了闭眼睛,猛地抬起了眼皮,正视着阿青璞的眼睛:“有。” 他并未长篇大论地说着花言巧语,亦没有解释这一个‘有’字里,究竟是有着几分真心。 他只是给了一个遵从本心的回答。 他,的确有过真心。 阿青璞似乎也只需要这一个回答。在阿云景给出那一个‘有’字时,她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通红眼眶里打转的那滴泪,亦无声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将脑袋贴在了阿云景颈侧,养着那个大大的满足笑容,发出了略显沉闷的轻快笑声:“谢谢,谢谢,景哥哥谢谢你的答案。” “谢谢你让我的如同荒诞笑话般的人生里,究竟是留下了哪怕一丁点的真情的痕迹……” “谢谢你最终没有敷衍我,给了我这个真心的答案。” 如一个溺水的人抓紧浮木,如一个饥渴的沙漠旅人汲取着清泉,如一个垂死的人抓着生的希望,阿青璞搂着阿云景的脖子,深情地轻轻呢喃着。 于是,无论是苗疆还是大周队伍,都有不少人皱起了眉。 “这个阿青璞圣女,最终竟是要原谅阿云景了么?” “谢谢?阿云景杀了她全家,把她当做了蛊炉,又杀了唯一想救她的恩人,她此时居然还因为这男人对她有过一点真心而谢谢他?” “情,就这么伟大么?”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但瞧这深情的架势,阿青璞圣女是一定会原谅阿云景了吧?” “真为这阿青璞圣女的家人,和死前并不瞑目的下江三十二寨大长老不值,居然最后是救了这么个玩意。” …… 连大长老都一瞬以为阿青璞是感谢着阿云景还爱她了,跟着放柔了语气道:“青璞,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我心中与云景最为匹配的人。过去我让云景所做的种种罪孽,我并不打算否认,但我敢保证我们也都有我们不能说的苦衷。”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和云景准备婚礼。婚礼一定非常的盛大,让全苗寨的人都来参与,送上他们最虔诚的祝福,必定不会辜负……” 只有蒋明娇轻叹了口气,摇头轻声道:“如此,倒是一个好结局了。” 大长老仍在放柔声音劝慰着:“青璞,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懂得人生要往前看的。无论过去的种种再如何激烈难忘,可都已经过去了。我保证你与云景在一起后,生活一定会非常美满幸福。现在你先放开云景好不……” 阿青璞更紧地搂着阿云景,笑容愈发甜蜜与灿烂:“景哥哥,你听到了么?” “大长老都说了,我们在一起后一定会美满幸福的。所以我们就一辈子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阿云景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亦用手抚摸着阿青璞面庞,露出惯常的甜蜜笑容:“好,我们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青璞,你先放开……” “对,再也不分开了。”未等阿云景说完,阿青璞甜蜜地笑着,抽出了一把匕首,狠狠地捅在了自己胸口,“景哥哥,这辈子我们都幸福美满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这一刀已令所有人惊得反应不过来。 阿青璞却没停下动作。 她一只手加深了胸口的匕首,一只手更紧地搂住了因同生共死的情蛊,而疼得无法反抗的阿云景,灿烂甜蜜地笑着翻身一滚,堕入了如湖泊大小的蛇窟中。 “爹娘、长老,我带着景哥哥一起来陪你们了。” “你们不会怪我吧。” 丝丝丝—— 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雪白巨蛇,几乎是同时在空中探高了身体,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将阿云景与阿青璞二人给吞了进去。 几乎是转瞬间,在众人肉眼尚未反应过来时,空气里就只剩下了阿云景的惊恐尖叫声,与阿青璞含泪的笑声。 “……蒋明娇,替我杀了大长老。” “这是你欠我的。” 临到死前求人时,这个至情至性至狠至毒的女人,都不肯朝蒋明娇有半分的低头。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在了当场,惊讶地张大了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仿佛足有一个世纪时,大长老才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嘶声力竭的尖叫,疯了般地扑向了蛇窟。 “云景!” “云景!” “阿青璞你个贱人,你杀了我的云景!” 第九百九十三章 想好怎么死了么 大长老疯了。 字面意思的疯了。 阿云景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从她愿意冒苗寨子大不韪,让苗寨内地位尊贵无比的圣女成为蛊炉,替阿云景养了一堆最珍贵的蛊虫,来供儿子驱策继承;又企图一统三十六分寨,给儿子留下一个大势力;还对庞相府的财产念念不忘,随时惦念着弄死庞亦彬;为救儿子的命,甚至不惜当众暴露自己身份,便可知道她对这儿子的重视。 亲眼目睹着,阿青璞插了自己一刀,再带着阿云景滚下蛇窟,葬身于蛇腹……她整个人都彻底崩溃了。 被苗寨的人拽住了胳膊,没有能够扑下蛇窟去救人,她闭了闭眼睛,几乎是歇斯里地朝后怒吼着:“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啊。” “油呢?” “我们那日剩下的油呢,泼下去,全部泼下去,再点燃他们,我要烧死这些蛇。” “快啊。” “这些还不够,全部都泼下去,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快!” …… 素来养尊处优、行事稳重谨慎的大长老,此时失去了任何风度,放弃了所有克制,只如一个蓬头散发的疯子般,朝所有见到的人怒吼着。 无人敢劝她。 无人能劝她。 无人劝得动她。 在她发了疯般的催促下,苗寨的人再顾不得蒋明娇等人,抓着视野里能看见的所有火油,就毫不保留地往蛇窟里浇。 待把所有的火油桶全部浇完后,蛇窟已处处都被淋满了火油。 大长老一声令下:“扔火把。” 望着如湖泊般的蛇窟里,卖力地纠缠翻滚威胁的毒蛇,苗疆众人都吓得喉结滚动,不敢扔出手中的火把。 双目赤红的大长老,随手夺过了一个火把,就往满是火油的蛇窟里扔:“扔!” 其余人只好也纷纷跟着扔火把。 大火在一瞬间烧了起来。被灼热的烈火地狱折磨着,无数条蟒蛇剧烈地翻滚纠缠狂窜着,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还有不少庞大的蟒蛇想要往岸上冲。 有好几人躲避不及,被痛苦挣扎的蟒蛇卷了下去。 “随我贴着西面山壁而立。”早在大长老开始发疯时,阮靖晟就带着人撤到了一旁。见大长老要火烧蛇窟了,他更是聪明地作壁上观,直接带人贴着山壁立着了。 大长老毫不在乎被卷走的人,只是举着一盆为对付蒋明娇准备的化尸毒水,凶恶地盯着那只因目睹群蛇被折磨,而愤怒攻击着山壁的雪白巨蛇,挑衅地发出了怒吼声:“愤怒吗?来啊,来杀我啊!” 能生到如此庞大,巨蛇已有了些许神智,看得出面前之人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它被挑衅得愤怒不已,将庞大的脑袋伸向大长老,张开了血盆巨口,就要一口将大长老吞下肚。 也就是在同一瞬间,从大长老的袖中飞出了两只蛊虫,叮上了雪白巨蛇的两只眼睛。 被骤然咬中了眼睛,雪白巨蛇因痛苦而嘶叫挣扎着。 大长老抓住了时机,猛地洒出了满满一大桶的药水,泼到了雪白巨蛇的脑袋上。 滋滋滋—— 那药水显然具有极强的腐蚀作用,雪白巨蛇脑袋顷刻被腐蚀了一个小洞,自眼睛之上的头顶处露出了森森白骨。 眼睛被咬瞎了,脑袋被腐蚀了,雪白巨蛇剧烈地撞着山壁,发出了凄厉到令人耳鸣的挣扎,令整个山道都发生了强烈地震。 大长老却只是又将一桶毒水泼了上去。 …… 足足七盆毒水后,雪白巨蛇已只剩下了一个白骨森森的脑袋。终于,在几乎撞裂了一面山壁后,它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毫无声息地瘫在了地上。 大长老疯狂又冷静地让所有人一起,将雪白巨蛇的尸体拉了上来。 然后她随手找了一把刀,就着最后一盆毒水的腐蚀作用,就朝着大蛇的腹部劈了过去。 在将大蛇腹部全部剖开后,大长老终于找到了。 ——阿云景的尸体。 阿云景与阿青璞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蛊。 在阿青璞朝自己心口插入了刀子时,他就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之后又在蛇腹里呆了这么久,他被完整地挖出来时,浑身上下都是僵白的。 毫不顾忌尸体上的腥臭蛇血,大长老紧紧按着阿云景的后背,仿佛要将阿云景嵌入肋骨般的,用力将阿云景搂入了怀里。 “云景……” “我的云景……” “阿姆找到你了。” 方才还在歇斯底里怒吼的她,此时已彻底安静下来。 蛇窟里的烈火还在腾腾燃烧着,橙红色的烈火照在她面庞上,令她神态间呈现着诡异的温柔。 她爱怜地用袖子擦着阿云景脸上的血污,再用面颊贴着阿云景的面颊,用温柔至极的声音道:“云景,你一个人在下面肯定会寂寞吧?” “不要紧,阿姆很快会让人下来陪你的。” “在这里的所有人,阿姆都会让他们下来陪你的。” “你放心吧。” “云景,既然你不在了,这俗世间的种种,阿姆也不要了。阿姆只想杀更多的人,让你在下头的路不寂寞,好不好?” ……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些话,都清凌凌地打了一个寒颤。 方才大长老精神崩溃地发疯时,他们已然觉得恐怖。但安静克制下来的她,又让人感觉比方才渗人百倍。 饶是同一阵营,不少苗寨的人也是扭头就跑。 “跑不掉的。” “你们谁也跑不掉的。” “所有人都要留下来陪我的阿云景。” 大长老边轻声呢喃着,边放下了阿云景的尸体,缓缓地站了起来,朝着蒋明娇方才站的油地,扔了一个火把。 腾—— 冲天火光一瞬间窜了起来,紧接着蔓延到了整个山道,令山道彻底都成了火海。 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大长老竟让整个山道都泼过火油。 ——她想要活生生烧死所有人。 方才想跑的几个苗寨人都转瞬被火海吞噬,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大长老则又捡起了一把火把,一个又一个居高临下地扔在了,被随意扔在一边的阿青璞的尸体上。 眼睁睁看着阿青璞尸体被烧成了一团油,她才勾起了一个诡异又悲哀的笑容。 然后她扭头看向了蒋明娇一行人。 “既然是要为云景你报仇,阿姆怎么能忘了今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 “让阿青璞潜伏到我身边,用九色蛊对血脉的感应,让阿青璞找到了我藏起来的云景,间接帮阿青璞杀了我的云景。” “蒋二小姐,您想好怎么死了么?” 第九百九十四章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的语气实在阴森,有着仿佛来自罗刹地狱的渗人,令人不自觉地背后汗毛倒立。 大周士兵们都警惕地举起刀枪,做出严阵以待地防备姿态。 蒋明娇立在西面山壁旁,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如看一出格外撕心裂肺的滑稽戏剧。 被漫天橙红的火海照耀着,她如雪做的似的明艳面庞,绽开了一个绚丽的笑容:“可是实在太不巧,大长老,我觉得自己还没活够呢。” “今日,怕是不能如你的愿了。” 大长老捡起了一个火把,任凭庞大灼热的火舌舔舐着后背,一步一步地走向蒋明娇。 “这就由不得你了。” “蒋明娇,从今天选择走入白龙雪山时起,你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这条地道就是我替你准备的葬身之地。” “你也别想能投机取巧地逃跑了。” “我已在此处探索了三十多年。这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来路已是一片熊熊火海。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或者你临时长出了翅膀,就算你生出了三头六臂,今日你也只能死在这里。” 地道里温度已经极高了。 四周山壁亦被火光照耀得充满融融的红色。 蛇窟里蛇的嘶叫声交缠在一起,令人不断耳鸣。 刺鼻的浓烟在蔓延。 大周的所有士兵都感觉到,鼻下的空气在变得稀薄,背后山壁愈来愈烫,空气温度越来越高……火势即将蔓延过来了。 大长老说得对,他们已没有退路了。 蒋明娇依旧只是轻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道:“大长老,当初你既然已明白,我与我手下的人没中蛇瘴,是因为早有准备。” “那你为何没多想一层,猜到我们是为何有所准备呢?” 大长老露出错愕神情。 然后,大长老眼睁睁地看着,蒋明娇身后站出了两名侍卫,分别站在了左右侧,并同时将手伸到了背后山壁上,用力摁下了一块不起眼的凸出石头。 另一边,早已将手按在山壁上的阮靖晟,也一齐用了力。 起初山壁是毫无变化的,直到长长的一息过后,西面山壁忽然发出了机关因陈旧失修,艰涩转动的声音。 咔咔咔—— 接连好几声艰涩闷响后,西面被烤红的山壁从中间裂开,出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门。 在橙红火光的照耀下,门内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因为高温的炙烤,大长老的裙摆已燃烧了起来,细小的火苗扑腾跳跃着。 但大长老此刻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她只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失声喃喃地道:“这、这、这不可能,这道门是怎么会出现的?我明明早已把白龙雪山每一处都勘透了,确定了这是一条死路的。这道门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白龙雪山探索了三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这道门。” “这道门……究竟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为什么会打开这一扇门。我是不是又亲手把蒋明娇引到了地宫门口了?”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大周士兵并不意外这一幕,正在阮靖晟与刀一刀五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朝洞口撤去。 蒋明娇只是摇头否认道:“这地宫可是耗费了大成帝国皇室十几代人的心血,讲究因地制宜因势而建顺应天然,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人勘透关卡。” 大长老声音剧烈地发着抖:“所以你是……” 蒋明娇直视着大长老:“我有地宫的地图。” 大长老墨绿外裙已被烧没了。灼热的火苗正爬上了她的衣摆,令她面庞呈现着仓皇茫然的惨白色。 “你,有地宫地图?” “你找到地宫地图了?” “地宫地图告诉你,这里有着一道暗门能够进入地宫里,还有一处有着蛇瘴的蛇窟看守,所以你才早早准备了解药,并将计就计进入地宫的?” “从一开始,我就在沾沾得意地替你做嫁衣?” 身后的大周士兵还在有条不紊地撤退着。 蒋明娇挡在士兵们前方,耸着肩道:“大长老果然是一点就透。虽然阿云景公子刚离开,现在对您说这些话,有些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但大长老,我是真心感激您的。” 她瞥了一眼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雪白巨蛇。 “感谢您替我们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当初大周先祖捉了这些动物来,只是想给地宫找几只瑞兽来当镇墓兽,保佑地宫的平安长久。” “谁知道在‘白虎’、‘玄龟’、‘朱雀’都尽皆老死的情况下,这只最初幼小可爱的‘白龙’,会活了这么多年,生的体型如此庞大,还繁衍生息了这么多后代,成为了进入地宫的心腹大患呢?” “……” “不过一想到您今天把我们诳过来,本意就是要让我们葬身于此处。” “我们本就是你死我活针锋相对,性命相拼的敌人关系。” “我又觉得这份感激实在令人不得不吐。” “毕竟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不是么?” …… 说话间,大周二百余名士兵已尽皆撤入了门内,阮靖晟立在门口等候着蒋明娇。 蒋明娇施施然地微笑,朝大长老鞠了一躬:“大长老,来世再见了。” 然后她转身没入了门内。 顶天立地的大门开始缓缓地关闭。 衣袍都已烧着了的大长老,终于从痛苦茫然中反应过来。 她如一个燃烧着的火人,朝蒋明娇离开的地方,疯了般地追了过去,发出着痛苦的嘶喊声。 “我早这道门找了三十多年。” “蒋明娇!” “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当着我的面,让我看着你进入这一道门的。” “蒋明娇,你是在故意羞辱我,我要杀了你!” …… 大长老终于没追上门的关闭,痛苦地摔在了地上。 地道里彻底被大火弥漫了,空气里都是灼热的高温,大长老痛苦脱力地趴在地上,望着那一扇终生都可望不可即的大门,绝望地留下了眼泪。 “蒋明娇,你骗得我好苦。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不会放过你的。” 但,已无人听见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他是不会醒的 厚厚山壁阻断了火势蔓延。待顶天立地的大门彻底关闭后,众人已再找不到半分火苗了。 感受着略显清凉的空气,众人靠着山壁休息时,都难得地松了口气,有了种死里逃生感。 毕竟方才山道的大火真的太浓烈了。 大长老真是个疯子。 默契地安静休息片刻后,庞亦彬抬头看向了蒋明娇:“蒋二小姐,方才我听说您手中已经有地宫地图了?”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庞亦彬:“庞公子是有意见么?” 蒋明娇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庞亦彬仍听出了威胁意味。 他略微沉默后道:“我只是有些震惊罢了。尽管此前早有预料,但蒋二小姐您的手腕与能力,仍然比我的想象中要强了太多。” 蒋明娇只挑了挑眉,坦然接受了这份赞赏:“庞二公子亦如传闻般眼光颇炬。” 然后她话锋陡然一转:“我们现在已进入地宫了,只要打开第一道门,便要面对需要九把钥匙一齐开锁的第二道门了……” “庞公子的意思是……” 蒋明娇并未将话说完,庞亦彬却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在要最后一把地宫二道门的钥匙。 当初他是答应过,在亲眼目睹大长老身死后,便会把这两把钥匙交给蒋明娇作为谢礼的。 现在…… 扫了眼感受着周围警惕的大周士兵们,庞亦彬略显狡黠地一笑道:“蒋二小姐,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京城有一个‘赛孟尝’的称号么?” 蒋明娇饶有兴趣地勾唇:“愿闻其详。” 只把周围士兵当做无物,庞亦彬彬彬有礼地道:“一嘛,就是我出手阔绰,府里养着一堆清谈的门客文人,豪爽个性与泼天富贵都与当年的孟尝君一般无二。” “这第二点,便是我有一项格外突出的优点了。” 他望着蒋明娇,缓缓拖长了声音道:“比如,我平生最是能屈能伸、善识时务、从不主动找死。” “多谢蒋二小姐这一路的保护,与替我除掉迫在眉睫的心腹大患的大恩,这是我的谢礼。还望您千万不要客气。” 他朝蒋明娇微微鞠了一躬,递出了那枚地宫钥匙。 阮靖晟拿过了钥匙,检查过后才递给了蒋明娇:“娇娇,是真的。” 蒋明娇露出一个微笑:“庞二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 感受着士兵们了退后一步,庞亦彬不动声色地含笑道:“既然如此,我这爽快人能否再请蒋二小姐帮一个忙。” “我们的来路已被堵死。这地宫占地面积颇大,若要如无头苍蝇般地转,我只怕要重复在甘州城地道时,困若饿殍的惨剧。” “既然蒋二小姐有地宫地图,还请您能行个方便,为我指一条明路,让我能尽快回京,看一看我父亲这辈子究竟准备了何等大业,连我这儿子都不让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抬眸道:“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有幸与蒋二小姐再合作呢。” 蒋明娇亦了然地笑道:“那倒真是令人期待呢。” 双方目前还是合作关系。 蒋明娇并未打算为难庞亦彬,大方地给了他十来个人与十几天的干粮,为他指了一条回京城距离最短的小道。 庞亦彬朝蒋明娇拱了拱手,干净利落地就离开了。 蒋明娇与阮靖晟在原地,目送着他的离开。 直到望着他背影彻底消失,阮靖晟才挑眉问道:“娇娇,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庞相派他到苗寨来是为了保护他,而不是为了流放他?” ‘保护’与‘流放’,这二者间的差别可太大了。 庞仲让庞亦彬带着钥匙到苗寨,的确是在保护庞亦彬。 这也非常能够理解。 庞仲此次要在京城实施的计划实在太大胆与疯狂,甚至可以说挑战人的想象力。 尽管有着多年的计划与筹谋,庞仲仍不能有万全把握。 庞亦彬是他养在身边,精心培养的庞相府继承人,是庞相府真正意义上的希望。 庞仲又一向谨慎多虑。 为避免计划失败后功亏一篑,他提前将庞亦彬送到天高地远的苗寨,是在为庞亦彬铺一条后路。 否则,庞仲怎么会把他最为珍重的地宫钥匙,交给庞亦彬一路带到了苗寨。 庞仲的确是恋权,并对庞亦彬有着微妙的忌惮。但这不能否认他对庞亦彬的重视。 从庞亦彬到苗寨后,蒋明娇偷偷拦下的,好几批庞相派来保护庞亦彬的夫子、侍卫、和大量的钱财,更能够看出来庞仲是真的重视这个儿子的。 但…… 蒋明娇是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庞亦彬的。 相反,她还会带着庞亦彬来白龙雪山,亲耳听到大长老对他的仇恨,加深他对于庞仲的怨怼。 要知道,大厦倾颓都打内里来,千里长堤都从蚁穴始烂,刀子永远是从背后插的最痛…… “当初我让人在地牢里,日日对庞亦彬洗脑时,他只是固执且高傲地表示我手腕太过低劣,是不会动摇他的内心的……” 蒋明娇轻笑着道,“如今才不到三个月功夫,他便已对自己父亲怀疑与怨怼至此,甚至不惜许下与我们再合作的承诺……” “怪道世人都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但凡皇帝都爱口腹蜜剑的奸臣,忠臣都只能落得撞柱而死,开国良将多落得鸩酒一杯……人心是最经不起挑拨的东西” “言语啊,更是比刀剑更锋利刻骨千百倍的武器。” “呵……” 蒋明娇边说边转身朝地宫内部走去。背影没入了黑暗里。 只有空气里悠悠回荡着她的声音。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也拔不出来了。” “庞亦彬已然对庞仲产生了怀疑,便是在心里对他预设了立场。尤其父子二人权势地位相差太大,更难令庞亦彬保持客观。” “此后无论庞仲再如何对他好,他都只会觉得庞仲是在故意麻痹他,是在忌惮他的夺权……” “所以直到他亲手扳倒了庞仲,庞亦彬都只会有些许怀疑,却不会改变心意的。” …… “阿云景也死了。” “庞仲只剩下这么一个虎视眈眈又心怀鬼胎的继承人在侧,我可真是期待这出好戏,之后要怎么演了。” 第九百九十六章 孩子好好珍惜吧 与甘州城喀么雪山的地道一样,白龙雪山内的地道占地空间极大,且拥有着迷宫般复杂蜿蜒的岔路。 若非蒋明娇手中有地图,只怕要在迷宫内困上很久。 饶是如此,他们也足足花了半天才找到了一道门。 照例用两枚戒指开了门,蒋明娇发现了一个新房间。 ——不是邱艾剑曾替西北侯守了十四年的那个。 但从格局大小位置,与甘州城的那个,都明显是一模一样的。 早已对比过地图的阮靖晟道:“二道门里应才是地宫主体,也是真正的藏宝处。这些一道门后的空间是副殿,呈环绕状环绕着主体宝藏,且都有一扇能通向主体宝藏的二道门。” 蒋明娇点头赞同。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大抵是从未被发现过,这一个一道门空间里,是残余着一些财宝的。 散乱堆在角落里的上千个箱子的金元宝。 随意堆着的上百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白玉与各类雕像。 如山般未经整理便拥挤在一起的青铜古董。 上百个箱子的金银玉器首饰。 …… 与被精心保护在二道门里的宝藏相比,这些金银珠宝被随意地扔在地上,仿佛都只是大成帝国皇室的人,在逃亡时随手抓的残次品。 但……刀一清点过珠宝后,恭敬地对阮靖晟汇报道:“侯爷,这些珠宝与古董应该就是大成帝国国破时,国库里离奇失踪的宝藏了,各个都是有价无市的绝品。” 他顿了顿,才道:“单是这些宝贝都抵得上大周朝廷几年赋税。” 这下不少人都惊讶了。 刀五小声嘀咕着:“咱们大周先祖找了一辈子都没找到的前朝国库宝藏,这些罕见的绝世珍品都只被随意扔在地上,值不得被放入二道门。” “这二道门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 蒋明娇扫了眼这些财物:“留几个人在这里看守,待我们离开时再带走。我们先去打开二道门吧。” 无人提出异议。 刀一带着一队人留下清点整理财宝。 蒋明娇则站在了二道门钥匙孔处。他刚拿出了九枚钥匙,阮靖晟就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里头不知是否有机关,我来。” 蒋明娇笑着看了他一眼,乖巧地退了一步。 阮靖晟挡在蒋明娇身前,按照钥匙孔的对应,一一将钥匙扣了进去。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的动作。 在最后一枚钥匙插入后,门锁迟迟地发出了咔咔声。 这声音起先极小,只似一扇门的机关在艰难地苏醒。紧接着声音越变越大,还有着渐次响起的遥远机关动作的和声,仿佛其余几扇门都跟着‘醒’了。 直到地面都出现了轻微颤动,二道门才在颤抖片刻后,缓缓地向后打开了。 阮靖晟低声提醒了一声‘小心’,才握着蒋明娇的手,率先跨入了门内,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环境。 然后他们都愣了。 大约是山壁上都嵌着夜明珠,蒋明娇等人未用火把,空间内依旧如白昼般明亮。 这是一个庞大空旷极高到仿佛是将一整个祁连山脉中间掏空所剩下的空间。 人站在地面上仰望头顶时,会感觉山洞足有几十丈高;而极目远眺地朝前望去时,更会觉得是站在了瀚海边,完全看不到空间的边际。 但与众人此前的所有想象都完全不同。 这堪称瀚海般的空旷天地里,并无如山如海般的金银、也无俯拾即是的珍宝,更无成堆成堆复国用的刀枪兵器,也无堆得看不见顶的粮食…… 里头只有,书。 所有人目之可及的地方,都是一个又一个石制书架鳞次栉比地,仿佛没有尽头般地蜿蜒着,将所有空间都排的满满当当。 单看密密麻麻分布的书架,无人能说清这究竟是有几万座,还是有几十万座。 书籍充满了空间。 蒋明娇穿行在书架组成的丛林里,边走边顺手抓出一本,随意翻看了一下道:“《齐名要术》,这本是讲农学的书。” 阮靖晟亦顺手抓了一本:“这本是讲四时节令的。” 刀五的声音隔了很远传来:“我这边全是讲诗词歌赋的,从最早的先秦之前的短歌,到大成帝国最末年的文人典籍都有,记录周全无一遗漏。” 另一名侍卫亦开口道:“我这边都是经史典籍,包括从诸子百家时期的道家、兵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杂家的典籍,竟多达几百本……” “我这边全是儒家典籍,从《大学》《中庸》《公羊传》到《朱子集注》《程朱理学》全部都有……” “我这边全是医学典籍,《散寒杂病论》、《黄帝内经》、还有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的典籍,从古至今每个朝代的都有……” …… 众人纷纷汇报着身边的书籍类型,又在望着这漫天漫地的书架时,彻底陷入了茫然。 所以…… 大成帝国从太祖起修建的,为有朝一日亡国准备的,庞大的地宫宝藏里只装着,一卷又一卷浩若烟海般的书?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侯爷、夫人,你们快过来看看,这里的墙上有一封信。” 阮靖晟与蒋明娇走到了墙边,抬头读起了这封信。 “我的子孙们,当你们走到这里时,已代表我们大成帝国已经没有了。” “我很痛心。” “但我并不绝望。” “因为这个耗费了我、甚至于整个大成帝国王朝的毕生精力,建造的囊括天下书籍的宝库。” “这个装着,从古至今所有有用的书籍的拓本,世间独一无二的宝库。” “在决定建造这宝库时,我想过很久,要往宝库里放什么。想来想去,我最终决定了放书籍……” “时间是公平是伟大是残忍的,粮食会腐烂、兵器会生锈、士兵会老死、金银会贬值,兵马俑会褪色……唯有书籍承载的知识,能跨越我们大成帝国统治的悠悠岁月,让我们永远受益、永远得到成长、永远能从逆境爬起,是我们大成帝国的立身之本。” “孩子,好好珍惜吧。” “愿我大成帝国荣光永照天下。” 第九百九十七章 开放、交流、创新 这封大成帝国太祖留下的信,证明了众人看到的一切。 ——传说中能助大成帝国后人,在灭国后重振旗鼓复国的宝藏,只是数都数不清的、浩若烟海、汗牛充栋的书籍。 阮靖晟扭头看向蒋明娇,摇头道:“且不论这位大成帝国先祖,知道地宫最终是由我们打开时,是作何感想。庞仲是一定不会相信,偌大一个地宫只装着这些书的。” 刀五颇为幸灾乐祸地道:“要是这宝藏真是由庞仲打开的,他此时只怕已气吐血了。” 蒋明娇亦是摇头道:“地宫宝藏最终由我们打开,或许是命运对他的宽待。” 从大长老帮庞仲寻了近四十年的钥匙,探了三十多年的白龙雪山地道;庞仲只因西北侯府窥见地宫存在,就要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可以看出来他对地宫宝藏的垂涎与势在必得。 这四十年里,无论他对地宫宝藏的幻想是什么,但绝对不会是一堆书。 ——一堆不能用来打仗、不能用来吃喝、不能如金银般换钱、甚至会卖不出的书。 不再讨论庞仲了,阮靖晟看向蒋明娇道:“娇娇,你打算把这些书籍怎么办?” 作为程相唯一的儿子,大成帝国皇室血统的最后一代继承人,阮靖晟对这些书籍是有支配权的。 他此刻如此问蒋明娇,便是把决定权交给了蒋明娇。 蒋明娇思索片刻后,望向阮靖晟道:“方才大成帝国先祖说,书籍承载的知识能跨越悠悠岁月,让我们永远受益、永远得到成长、永远能从逆境爬起,是文明传承的立身之本……”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但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点。” “知识都是在继承与交流中传承与影响的。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亘古正确真理,亦放之天下皆准的真理。知识与文化在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特定与流行的模样。” “无人继承与交流传承的知识,只会与那些失传的技艺一样,成为历史上一笔遗憾的灰,被人叹息一声后迅速遗忘。” 蒋明娇扫着视野里的书,神情认真又遗憾。 方才只略微一扫,她就在这些书架上,发现了许多后世早已看不见,被无数学者文人惋惜的孤本与珍本。 上一世,地宫宝藏应是没有被打开的。 这些珍本与孤本,都最终被禁锢在了地宫里,再也未能重见天日,成为了历史上的一声绝唱。 这固然有着遗憾美,却未免显得过于可惜。 …… 蒋明娇望向阮靖晟道:“所以咱们把它公开,供世间所有好学者都能享受吧。” “当然,东山与甘州城西七坊的人会有特殊优先权。” 蒋明娇说得轻松自然,却令空气都静了一瞬。 面对珍贵的知识与财富,如今的世人第一反应都是自私与敝帚自珍。 要不然,大成帝国先祖在搜集了全天下珍贵书籍或拓本后,不会想要将它们严严实实藏在山腹里,用九把机关周密的钥匙、两道门与数个迷宫,来阻止贪心者的觊觎。 他认识到了知识传承的重要性,却又私心地将珍贵的知识囚禁了起来。 一个创建了百年伟业的开国雄君,格局尚且有着狭隘之处。 夫人一个看似娇弱明艳的女子,自然开口时却拥有着比开国太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视野,心怀着亘古千秋百代的格局…… 她愿意将这些知识公开分享。她愿意打破这个时代敝帚自珍的痼疾病,她愿意让更多人传承文化。 …… 但,夫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啊。 她是头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破了医学界敝帚自珍的毛病,写出了《伤寒杂病集》,却允许全天下学医者学习一样的。 她是第一个看透了女子悲惨命运,愿意以女子身份行医,打破这压迫与禁锢的文化的。 她天生厌恶着封闭与自珍,向往着交流与创新的。 她时刻都立于五岳之顶指点着时代浪潮,敢于改变打破扫平旧的一切,拥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格局的。 她的心胸气概,向来不输于任何男儿英雄。 阮靖晟向来欣赏蒋明娇的格局,更认同蒋明娇开放与宽广的视野格局。 二人当下做了决定。 待二人回到了京城,彻底解决庞仲这一隐患后,便向世人宣布这个地宫的存在,派出专人来管理这这件事。 ——天下所有愿意学习者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籍贯无论贫富,都可以一文钱的价格,进入地宫里学习半个月。 收费是为了让人学会珍惜。 低廉是为了更广的传播。 起初阮靖晟与蒋明娇都没想过宣扬这件事。 但事情真相仍在悄然间走漏了。 因阮靖晟与蒋明娇的身份,与其开放慷慨的格局与气概,和后世学者受其感召也公开书库的良性循环…… 二人都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名字被世代百姓感激地传颂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言归正传。 一行人从地宫二道门宝藏出来,再回到苗寨东北门时,已经又是三天后了。 刀一领着队伍刚到门口,蒋明娇便遥遥看见了,大马金刀地守在路旁的蒋大老爷。 一看见他们俩,蒋大老爷腾地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娇娇,奕文昨天从京城寄信回来了。” “京城的情况非常不好。” “陛下已经因病辍朝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下的唯一一道圣旨,是要追查平阳侯府的谋逆罪。” “现在案件正在调查中,种种证据十分不利于我们。” “娇娇,你的猜测可能应验了。” “庞仲可能真的想要李代桃僵当皇帝。” “我已经将婵儿与姝儿安排好了,准备即刻回京救人了。你们要与我一齐同行么?” 这一连串消息实在太震撼,人群中出现小小骚动。 连蒋明娇都皱了皱眉头。 庞仲,动作似乎太急了。 阮靖晟按住了她肩膀,沉稳地道:“放心,有我在。” 蒋明娇点头应了一声,才看向蒋大老爷道:“大伯,我会与侯爷立即回京。但我觉得您此时并不宜出现。” 第九百九十八章 我们不会再失误了 蒋大老爷露出疑惑神情。 蒋明娇解释道:“我与大哥是以寻三妹妹的名义到苗寨的;阮靖晟更是奉陛下之命,以苗寨圣女刺杀圣驾,是苗寨对大周不敬为由,率大军来收复苗寨的。” “从始至终,我们都未曾透露您与五妹妹的存在。” “故而京城仍无一人知晓,您和五妹妹还活着。” “这对于我们是一个优势。” “因为无人知晓无人关注无人监视您的存在,大伯您可以在侯府众人都被绊住手脚时,在私底下做很多的事情。” 她望着蒋大老爷,微微压低了声音,“尤其,我一直觉得庞仲这次动手太急了,只怕中间是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若是我们悄无声息地接近他,能找到这一缘由,便能实现对他致命一击。” 蒋大老爷已经明白了蒋明娇的意思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压下焦急,冷静地说:“娇娇,你说得对。庞仲强敌在虎视眈眈,我的身份是他计划外的东西,用得好的话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向了蒋明娇。 “娇娇,你一向善于谋算,又与庞仲交手过数回,对他的行事风格极为了解,更是料到了他定会对我平阳侯府动手。” “这一回你这般提醒我,定然是心中早有盘算了吧?” 蒋明娇微微笑了一下:“还真有一点想法。” 然后她朝蒋大老爷招了招手,贴过去压低声音交代了一番,“大伯你可以这样……” …… 望着蒋大老爷纵马离开后,蒋明娇笑容才一瞬冷下来,深吸口气扭头看向了阮靖晟:“侯爷。” 阮靖晟握了握她的手:“我知晓的。” 然后他沉稳地扭头,冷硬地对刀一等人吩咐着:“刀一留下继续处理苗寨收复事宜,刀五带人去清点人马粮草行李。” “我们立即回京。” · 京城。 庞相府。 一场盛夏暴雨来得又骤又急,豆大的雨滴连成了线,从高高翘起的朱红飞檐中飞出,从宽大碧绿的枇杷叶片上滑落,从黑瓦连成的屋檐下滚下,连成了一道模糊了人视线的宽大雨幕。 庞仲正盘腿坐在廊下下棋。 他的对面是副相郑声。 棋盘局势极为复杂,黑白棋子咬得很紧。 从二人状态来看,郑声明显更为不敌,正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棋盘,企图找一个翻身的机会。 庞仲则还有暇抬头,凝神望着模糊雨幕。 他苍老面庞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许久才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幽幽地问了一声:“……奕彬已经失踪四天了吧?” 郑声持棋子的手一顿,觑了眼庞仲神色,才小心翼翼地道:“回老师的话,从二公子那日夜里甩开护卫潜出营地来算,今天恰好是第五天了。” 庞仲声音是笑的,眼底却无半分笑影:“这孩子从小长在我身边,从一个如豆丁的小娃娃,到如今比我还高半个头的大人,我对他倾注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才令他长成了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我自问身为他的父亲,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却在最近才知道他还有会甩开守卫半夜偷跑的一天。” “儿大不由爷。” “有趣。” “实在有趣。” 郑声悄悄地将棋子放回了棋坛里,无声地咽了咽口水,语气愈发小心翼翼了:“老师,二公子应当不是有意的。或许他只是一时好奇,苗寨大长老与阿云景公子究竟是何人,才会想要……” 他本意是为庞亦彬开脱,宽慰庞相的心情。 但话一出口,郑声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大长老与阿云景,是庞相不能提的禁忌。 就像每一个借助妻子上位的赘婿,总会在中年飞黄腾达的得势后,极力打压发妻与前头的孩子,否认这一段屈辱历史一样。 这些年,尽管庞相一直在往苗寨写信,维系着与大长老的关系。但身为庞相的身边人,他能明显看出来庞仲已越来越不愿让更多人,知道这一对母子的存在了。 庞相府长子常年不在外露面,是有着庞仲的示意的。 只可惜,连他这外人都看得出的事,苗寨大长老却似看不清,或者不愿看清。 ——她只是多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对权力的热忱,时时刻刻谋划着一统苗寨,并全心全意地为庞相奔波。 相府里的人目睹着一切,还曾背地里开过玩笑。 ——大长老与庞相二人都如此好斗恋权。 待最后大长老统一了苗寨,庞相成为了大周九五至尊后,不知是谁会向谁低头,还是二人间还有一斗。 会不会有一斗…… 自武冠候与蒋二小姐去苗寨后,这问题就不会再有答案了。 感受着气氛地沉闷压抑,郑声再次小心地找着话题:“庞相,学生昨日收到了苗寨的飞鸽传书,武冠候的队伍正在调动,应该是已彻底收复了苗寨,马上要打道回京了。” “待他们到了京城,我们……该如何处置。” 庞仲淡淡地道:“就按接待大胜之军的惯例处理即可。” 这是打算顺势定了大周吞并苗寨之事了。 看来大长老真敢与庞相斗,庞相是绝不会手软的…… 郑声心下一凛,恭敬地垂头道了一声‘是’。 庞仲又偏头看了他一眼:“宫里的事安排妥当了么?” 郑声恭敬点头道:“请庞相您放心,太后娘娘已为您调好了易容药膏,皇后娘娘也中了苗寨神药,对我们言听计从。在这二人的帮助下,我们已顺利地绑了昭仁帝的亲近人,对昭仁帝下了慢性毒药。” “这毒药药性毒辣,且极具隐蔽性,能让所有太医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只肖半个月,昭仁帝便会在睡梦中一命呜呼。” “金石难救。” “届时,庞相您只需要借太后娘娘的催眠假死之术,摆脱如今的身份,再潜入皇宫假扮成昭仁帝,做出大病初愈状即可。” 他顿了顿才愈发压低了声音道:“十四年的奉先殿,我们失误了一次,令庞相您白白浪费了十四年。” “这一回我们必定不会再失败了。” 十四年的奉先殿,说的便是先帝末年那一场奉先殿大火了。 那时先帝重病垂危,写好了圣旨要宣布皇位归属,并召了大皇子与三皇子来奉先殿的床前侍疾。 但天降一场大火,竟生生烧死了先帝、三皇子与传位圣旨,也令大皇子烧成了一个相貌狰狞,只能活在阴沟里的发疯怪物。 大皇子、三皇子已死,哑巴二皇子被愤怒的徐国公和皇后族人逼死了…… 皇位一时无人继承。 若非那早被人认为是死掉了的四皇子,突然往皇宫里写了一封平安信,这皇位本来早已是庞相的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娇娇,小心! 已过去十三年了,郑声都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朝堂上看到四皇子的平安信时,庞相面庞上难以掩饰的错愕惊讶与暴怒。 ——这是庞相最后一次在人前失态。 棋差一招。 那时庞相已将先帝、大皇子、三皇子,与徐国公、皇后母家、哑巴二皇子,包括朝廷众臣的反应,都计划得分毫不差。 他环环相扣地串起了一个,堪称天成的完美计划…… 那时候谁都以为,庞相距离皇位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一切都被突然杀出的程咬金,昭仁帝给毁了。 ——庞相怎能不痛恨懊悔。 好在十四年后,这一切不会再重演了。 这一次他们会提前扫清所有障碍,保证计划实施得万无一失,庞相能稳稳当当继承皇位的。 庞仲却并未完全放心,依旧神色冷沉地道:“……皇觉寺那边也安排好了么?” 郑声闻言一震,轻轻抬头看了眼庞仲,才深吸了一口气道:“回老师您的话,谨遵您的教诲。三国都十分地配合。人马都已在皇觉寺潜伏好了。” “自从程太妃事发后,皇觉寺已成了京城禁地,并无人会关注到这里。” “此行若真地再出意外,我们自然会谨遵庞相您的吩咐。” 庞仲轻轻地点头,抬头望着接天的晦暗雨幕,仿佛望着他一团迷雾般的前路:“你做事,我是放心的。我已快过了一甲子了,再经不起一个十三年了。若这回不成功,那便……” 他话未说完,熟悉他的郑声却听出他言外之意。 ——那便让大周为我陪葬吧。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令天下人负我。我既然得不到,旁人也休想得到。 庞相的确是个疯子。 但时至今日,他已深深绑上了这一艘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开了。 “……还有,”庞相似乎未察觉郑声情绪,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眸,难得出现了毒辣与阴狠:“蒋家那小丫头并非善类。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尽快杀了她,要是杀不了。在她回京之前,一定要把蒋家的事了结。” 郑声有些发愣。 在整个计划实施以来,这是庞相头一次用如此重视如此警惕的命令语气,让他防备一个人——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 要知道,哪怕昔年的大皇子的重出反水,庞相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 不过想到被蒋二小姐逼死的程贺,他又觉得理所应当了。 这样一个智多近乎妖的对手,若不早早地解决了,将会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于是他微微低头,恭敬地应了一声道:“谨遵老师命令,学生省得的。学生早就把证据都备齐了,必定会让这蒋家的一家子,很快被押上法场人头落地的。” …… 京城。 东城门。 蒋明娇一行人去苗寨时,花了大半个月的脚程。 对于一般商队动辄两三个月的行程,这一速度已算得上是极快了。 他们回来时却更急。 从苗寨到京城的千里奔袭,他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月。 一路赶到京城城门脚下时,一群人亦都风尘仆仆,完全看不出半分原来模样。 这恰也是蒋明娇的目的。 朝廷的大部队还在路上,慢吞吞地行走着。一路上他们都隐姓埋名,假装是镖局的人。 为了麻痹暗中监视的人,蒋明娇甚至找了人扮演自己与阮靖晟。 站在京城城门脚下时,果然无人认出他们。 京城东城门的状况,与他们离开时并无而异。 小贩商队排着队,朝守城门的守卫陪着笑脸。 外出的旅人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路引。 还有不少西域商队夹杂在百姓的其中,胡商们蹩脚的中原话,高大骆驼的驼铃声与西域马匹的响亮喷嚏声,令场面显得格外热闹。 昭仁帝病重辍朝十日、庞仲心怀鬼胎蠢蠢欲动,平阳侯府突然被问斩……宫城里一系列大涛大浪,丝毫未能影响到百姓。 阮靖晟与蒋明娇先后翻身下马,排在了一个略短的队伍后,朝刀五使了一个眼色。 刀五了然地点头,拿着一壶酒就混入了人群。 不多时人群响起了议论声。 “老兄,你有兄弟在平阳侯府当差啊?那可完了。” “平阳侯府怎么了?别提了,谁能想到呢,这和皇帝称兄道弟,一起长大的伴读,居然还能在家里私藏龙袍意图造反。” “是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亏得陛下平时还那么信任他们。” “什么可能有隐情啊。龙袍是在平阳侯的院子,叫什么岁寒院的地底下挖出来的,还能够有假不成?” “嗨,无论有没有假,这回平阳侯府都是真的要完了。陛下是真的伤了心了,哪怕还在病里上不了朝,都在病床上下了圣旨,要把平阳侯府全家给抄斩呢。” “听说平阳侯府的人已经全部被抓起来了,现在都蹲在大牢里呢,三天后就要送上法场了。” “三天,这也太快了吧。” “谁说不是呢。听说武冠候刚刚收复了苗疆三十六寨,为朝廷立了一个天大的功劳。现在这功臣人还在苗寨没来得及回来,他岳家就被陛下给一刀咔嚓全砍了。也不知道武冠候回来以后,看到人都空了的平阳侯府,会是个什么感受……” …… 人群还在热闹地议论着。 蒋明娇与阮靖晟却已退了出来,隐在了入城的队伍里,悄无声息地入了城。 他们直奔城西而去。 方才百姓们的议论透露了许多情报。 比如半个月的时间究竟是太长了。 平阳侯府依旧被定下了谋逆罪。 但他们也有许多不知道的内情。 比如被士兵抓走的,只是蒋奕文在蒋明娇的安排下,先一步回京安排好的替身。 蒋家被安上谋逆罪,是蒋明娇暂时藏匿家人存在,并暂时示弱麻痹庞仲警惕心的手段。 但她怎么会任由庞仲抓走她的家人。 重生一世,她绝不可能再让家人陷于险地。 城西,是蒋家人现在藏身的位置。 一路朝城西疾驰而去时,蒋明娇路过了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不远处有一个热闹市集,每到白天就能遥遥听到鼎沸的人声,平常还会有小贩过来摆摊叫卖,与侯府门口停着访客的马车一起,组成了一幅热闹的市井味道。 这些东西,此时全没了。 侯府的朱红金钉大门上被贴着雪白的封条,门口石狮子上还挂着干枯的菜叶子,大理石台阶上是无人打扫的落叶与石头。 门口一条长街人迹罕见。 偶尔有零星的人路过,也是把头埋入了领子里,死死地埋头走得飞快,唯恐沾到了晦气。 场面萧索。 …… “娇娇,走吧。”阮靖晟牵着马匹的缰绳,让黑马撞了一下蒋明娇的白马脖子,安慰着蒋明娇,“岳父还等着我们呢。” 蒋明娇深吸口气,短促嗯了一声,转身夹紧了马腹加速。 ……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城西一处农家小院门口。 望着小院门上的暗号,蒋明娇对阮靖晟扭头道:“便是这里了。” 阮靖晟朝身后十几人做了个手势。 一行人刚欲翻身下马。 小院的大门忽然自己从里头打开了。 一只雪白的猫咪连声喵喵叫着,从门缝里飞快地窜了出来。 女孩清脆稚嫩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内跟了出来。 “小白、小白、小白你别跑,我给你抓鱼鱼吃,你别跑……” 门被打开得更大了一些。 扎着羊角辫,穿着如普通农家女孩般蓝布衣裳的蒋明妙,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边弯腰追着小白边往外跑。 蒋明娇不着痕迹皱眉,翻身下马便要去抱蒋明妙。 母亲去哪儿了? 怎么会让不懂事的妙妙一个人追着小白跑出来? 然后她就被阮靖晟拽了一把胳膊:“娇娇,小心。” 她顺势朝身侧一歪,避开了耳侧刮过的凌厉罡风。 下一瞬。 她便看见一只雪白羽箭,朝着循声茫然抬头的蒋明妙射去。 第一千章 一个普通人平凡但快乐的人生 蒋明妙显然也吓懵了,望着不断逼近的羽箭,抱着小白呆呆地站在原地,都忘记了还可以躲开。 “妙妙!” “七小姐!” “喵嗷!” 一瞬间数道惊呼声响起,蒋明娇、阮靖晟、刀五,与门后的蒋安氏都睁大了眼,朝着蒋明妙的方向扑过去。 然而都太迟了。 所有人都慢了一步,没有摸到蒋明妙的衣角。 眼看着羽箭已到了眼前,即将没入蒋明妙胸口,一道人影忽然从旁边扑了出来,用后背挡住了那只羽箭。 噗—— 高速行驶的羽箭没入了她皮肉时,发出了一声残忍的钝响。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惊呼声:“七小姐,小心。” 是陈妈妈。 将蒋明妙死死地护在怀里,陈妈妈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才脱力般地歪歪地靠在了门框上。 她脚边是一篮子摔破的鸡蛋与蔬菜。 ——显然她刚是才买菜回来。 蒋明妙本身就反应慢,此时更是已吓成了小木人,顶着被溅满了血的小脸,呆呆地望着陈妈妈。 陈妈妈挣扎着伸出手,摸着蒋明妙的脸颊,艰难地爱怜地道:“七小姐,听老奴一句劝,这、只小猫再、如何可爱。下回你也不能再怎么追她了,咳……” 说着说着,陈妈妈偏头哇出了一口血。 血打湿了蒋明妙的虎口。 她呆呆地望着陈妈妈,茫然地蹲下了身,喃喃地发出了一声乞求:“妈、妈,你别死。” 陈妈妈面庞因已失血过多发白,却仍拼命挤出着一个笑容:“好,好,好,我听七小姐的,我不死,我和阎王爷商量好了,绝对不死……” 蒋明娇与蒋安氏都围到了陈妈妈身旁。 蒋安氏闻言希冀地望向蒋明娇。 蒋明娇检查完陈妈妈的伤口,神色凝重地摇头:“那只箭正中心肺,除非能在一刻钟送到东山,否则……” 她没有说出这句话,众人却都听得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陈妈妈听到了蒋明娇的声音,扭头看向了蒋明娇,又如拉风箱般地剧烈咳嗽了两声,才艰难地摇头笑道:“二小姐,不用为我忙活了。我活不了了。” 然后她弯腰又咳嗽了一声,才艰难地断断续续道,“大少爷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三小姐的信。原、原、原来,你们没有骗我。你们真的去找三小姐和五小姐了。” “三小姐和五小姐都还活着。你们已经把她们都找到,马上就能带回京城了。” “真好啊。” “我也能安心下去见夫人,好好给她一个交代了。” “对了,还有大老爷。当年夫人可是最爱大老爷了。夫人要是知道大老爷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吧。” “把大老爷寻了回来,从此三小姐与五小姐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也能安心地去了。” 蒋明娇只是撕下了一截衣角,用力绑在了陈妈妈的胸口处,并不要钱般地撒着金疮药,尽量给她做着止血措施。 “陈妈妈,节省力气不要说话了。” “我已经让人去准备担架了。只要我们速度快,一定可以……” 陈妈妈只是像看自家孩子般,慈和又悲悯地摇着头:“二小姐,你是女神医的朋友,怎么还说这种傻话呢。” “我真的活不成了。” “二小姐,说起来,我还欠您一句对不起呢。” “过去我一心只想着为长房、为夫人、为大老爷,为二位小姐争口气,总想着两位小姐只有我了。若是我都不争这些东西,谁还能替她们争呢。” “这争着争着,人就钻了牛角尖,就走上了岔路,就被那居心不良的外人给利用了。” “在那有心人的驱使下,我做了不少错事,害了府里的不少人。二小姐你顾及长房和三小姐的面子,没有把那些事情告诉大家,我替三小姐谢谢你。” “现在能替七小姐去死,让我这条老命有了点作用,我也算是能为以前赎一点罪了。” 她说着又咳嗽了一声,面庞呈现苍白的纸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是已到了最后时刻了。 蒋明娇咬紧了下唇,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布巾:“陈妈妈,你还记得这个吗?” 这是一块被磨得只剩下一个‘蒋’字的外袍衣料。 是蒋明娇从中寨地牢里,那名强撑了十三年,一定要熬死毒虫的蒋家士兵处得到的。 他在死前托蒋明娇将这枚布巾带回蒋家,送到当年为他缝制这块布巾的姑娘——长房那名叫陈蒹葭的姑娘的手里。 蒋明娇原以为,只要她回了京城,就会有很多时间,郑重地将其转交的。 谁知命运竟如此爱开玩笑。 因为失血过多,陈妈妈眼神都已涣散了。但在看见这块布巾上的‘蒋’字后,她仍因激动而艰难地睁大了眼。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艰难望向蒋明娇。 “这……” “二……小姐,这……是……” 蒋明娇一字一句地说:“在苗寨救人的这段时间,我曾经潜入过苗寨的中寨地牢,并在里头救了一个侯府士兵。” “他得知我来自平阳侯府后,将这块珍藏了十三年的布巾给了我,托我替他带回平阳侯府,交给他当年心爱的姑娘。” “那名亲手替他绣了这个蒋字,亲自送他出征并许诺要等她回来的姑娘。” “他让我替他转达,当年他没能回来见你,是因为被关在了苗寨,用尽办法都逃不出去,并不是有意地辜负你的真心。” “他还让我转告,这十三年里他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很想念你。” “他说他衷心祝愿你在这十三年里过得很好。” “他在最后关头对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打扰你,只是想要告诉你,当年你的真心并没有被辜负,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你……” …… 陈妈妈眼角无声无息地落下了泪,抓着门框的手爆起了青筋,用尽全力地望着蒋明娇。 “他……嗬……十三……过、过、过得……” 蒋明娇也无声落下泪来,朝陈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陈妈妈您放心吧。” “苗寨民风淳朴百姓的心地都很好,这十三年里,他虽然被关在了苗寨,却一直没受到什么刑法折磨。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周俘虏,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一生。” “——一个普通人平凡但是快乐的人生。” 终于听到了想听的答案,陈妈妈用力地攥紧了布巾,将其放在了心口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很……好……了。” “这……样……就……很……好了。” 然后她身体一软,头无力地向下滑了一下。 她,去了。 第一千零一章 给庞仲制造一场意外 “夫人,你要的担架来了。” 陈妈妈刚刚闭眼,小院里就有人抬着一个门板出来了,“这里东西太简陋了。我们只能拆了一个门板,应当也能临时充当担架。您看……” 蒋安氏偏头摆了摆手,轻声道:“把东西拿回去吧。” 家丁这才有时间瞥了一眼,靠着门框的陈妈妈的尸体,茫然地张大了嘴:“这是怎么回事?” 蒋明娇小心翼翼地用白布,盖上了陈妈妈的脸,缓缓地站起了身,沉沉地垂着眸子,也用极端压抑与森冷的声音道:“我也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处住宅是我让大长公主帮我买的,用的是大长公主府长子要纳外室的名义。按理说,京城应是无一人知道,这处住宅与蒋家的关系的。” “所以我才敢让大哥,安排让父亲母亲和长姐妙妙、六妹妹住在这里。” “可是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刺客?” “是谁走漏了消息!” 蒋明娇陷入了极端的愤怒。 家人从来都是她的底线。 今日若没有陈妈妈扑身出来救人,妙妙就要当着她的面,被一箭射中心口了。 这是她决不能接受的。 下一瞬,阮靖晟带着刀五几人大步走了过来,将十几具尸体与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在了地上,对蒋明娇沉着声音说:“我已经让人检查过四周了,这个村子周围一共埋伏有二十个刺客,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哪怕我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去抓人,仍旧只抓到了六个活口,其余人都极快地服毒自杀了。” “而且根据他们的行动痕迹可以推测,这些刺客应是只得到村子的消息,却不知小院的具体位置。所以他们采取了广撒网、挨家挨户排查的模式。” “而这名刺客……” 他用黑色靴子重重踢了一下其中一名刺客,“……应当是收到了一旦发现蒋家人就格杀勿论的信号,所以才在一发现妙妙后,就当机立断地动了手。” 那名刺客手脚都被打断了,此刻只能如一滩烂泥般,仍由阮靖晟踢垃圾似的踢着。 蒋安氏茫然地张了张口:“在被送到这里之后,我们一直没有出过门。连买菜都是乔庄易容后,在当地村民的手里买,从不敢去市集上露面。” “文哥儿甚至派人调查过这里村民的籍贯与亲友……这里,应是无人能认出我们来自侯府的。” “这些刺客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蒋明娇沉默片刻,冷然抬头道:“有内应。” 内应。 这两个字彻底震住了蒋安氏。她茫然地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解释,却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如今住在这小院的,可只有真正的蒋家二房人。 蒋侯爷。 她自己。 蒋明婉。 蒋明妙。 被金姨娘拼命保出来的蒋明嫦。 一些如陈妈妈般跟了蒋家半辈子的老仆…… …… 这些人里竟还能有着内应? 蒋明娇却是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死。 上一辈子她是在参加一个宴会时,与明珠郡主斗了几句嘴,来到花园散心时,被人在身后一推,稀里糊涂地掉入湖里淹死的。 离奇的是,等她头七已过变成一只有意识的游魂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死因变成了‘投湖自尽’。 那一个在背后伸黑手的人毫无声息地隐形了。 她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的院子里有着明珠郡主、太夫人、三老爷、三夫人、蒋明婉、蒋明婵、陆轻舟、蒋明娆、以及外祖母和魏清嘉表妹。 …… 之前,她只把怀疑目光放在三房的一众人身上。 所以在与三房彻底分家后,她以为凶手已被分出去了。 现在看来……或许并不尽然。 她并未仔细向蒋安氏解释‘内应’二字,只当机立断地命令道:“能训练出这些死士的人定然足够奸猾狡诈,就算我们已经杀了这些探子,对方也能够从这些探子没能回去,发现这个村子有蹊跷。” “这里是绝不能呆了。” “母亲,你现在就去通知院子里所有人,让他们立即收拾随身行李准备出发。记住只要随身的行李,收拾不完的东西全不要了。” “我们在一刻钟后出发。一息都不会多等。” 蒋安氏看出蒋明娇是真的生气了,不敢耽搁就要扭头进屋吩咐。 刚迈出了一步,她想起了什么,迟疑地抬头道:“娇娇,有一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庞仲这次动手十分狠辣。不光是我们侯府二房被下了抄家灭门令,三房那边的太夫人与三老爷、还有几个孩子也被抓进了牢里。” “那天,太夫人的贴身嬷嬷玉妈妈曾打发人来向我们求助,要我们想办法搭救一下。” “我当然是没有答应的。” “只是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一声,毕竟这件事是因二房与庞仲的争端而起,他们算是无端受了牵……” 未等蒋安氏说完,蒋明娇就森然地沉声道:“不必管他们。母亲你太心软了。” “母亲你只怕还不知道吧。” “我与妙妙的亲祖母,便是被现在的太夫人暗害而死的。之后太夫人还暗中帮助苗寨在侯府埋探子,给父亲下了突厥皇室的毒,将小五掳去了苗寨……” “大哥的瘫疾看似是前三夫人干的,背后必定也有她的默许。” “我只恨暂时脱不开身,没办法亲手手刃这毒妇,为祖母父亲小五报仇。” “若是他们真被一刀结果了性命,算得上是她们的幸运!否则落到我手上,只会让他们更后悔!” “对了,母亲别忘了给我准备一壶好酒。等他们人头落地时,我要拿着去法场好好庆祝!” 蒋安氏惊讶地望着蒋明娇。 一直以来蒋明娇都是从容、淡然、掌控局势,翻云覆雨,游刃有余的,这是她头一次看见恨意外露,冷漠森然,气场全开,如同露出獠牙的母狼王般,令人胆怯得双腿站站的她。 望着她一直握着的蒋明妙的手,蒋安氏恍然大悟后心情复杂。 与佛有菩萨善面,亦有怒目金刚一样,这应该才是娇娇的本性之一,只有在被触怒到名为家人的逆鳞后才会展露。 她立即沉声应道:“娇娇,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然后她转身进屋吩咐人收拾行李了。 望着蒋安氏步入了院子,蒋明娇许久才收回了探究目光。 阮靖晟将手按在了蒋明娇肩膀上,感受着手心下紧绷着的肌肉,他不着痕迹地转移着话题,让蒋明娇冷静下来。 “娇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感受着阮靖晟手心温度,蒋明娇语气仍旧有些生硬,情绪却松懈了不少。 “侯爷,你是沙场上埋兵布阵的好手。你说,一个环环相扣计算精密的计划最怕什么?” 阮靖晟毫不犹豫地道:“怕出乎状况外的意外。” 蒋明娇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一字一顿地拉长了声音:“是啊,无论计划的大小,任何依靠计算的计划,都怕状况之外横生枝节的意外。” “因为哪怕只是一个不可控的细小意外,或许都能让计划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毁掉。” “更何况,庞仲这一个堪称疯狂的改天换日李代桃僵的庞大计划呢?” 阮靖晟看向蒋明娇:“娇娇,你的意思是……” 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庞仲对我家人穷追不放,我自然要给他一些回敬,给他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意外咯。” “比如……半年前他曾与女神医立下过一场关乎立女户的豪赌。赌注是庞相府全部身家。” 第一千零二章 绝不可再有意外了 庞相府。 庞仲是个喜静不喜奢华的性格。 昭仁帝新赏的宅院占地颇广,有五进三出几十个房间,能容下一五代同堂的大家庭。 他却独爱打发了所有伺候的人,一个人独坐在花园里,就着半轮残月自斟着下一盘棋。 今夜有一轮品相颇佳的望月,庞仲独盘腿坐在小几前,挺直了惯常佝偻的背时自斟自弈时,神色明显是自得与畅怀的。 郑声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刚抬起的腿就迈不出去了。 他自然看得出庞相为何自得与畅怀。 筹谋了大半辈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肖想了几十年,经历了漫长苦涩难捱的等待,皇位终于近在眼前,神仙也会飘飘然。 这更让他不愿当这报丧鸟。 “老师……”他本就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又在庞相投来目光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今晨我们放出的死士,至今无一人回来。” 庞相执棋的手一顿。 早上收到那封情报,放死士查探村落时,他是请示过庞相的。 他肯定庞相了然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但庞相不主动开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在静到能听清人心跳的空气里,郑声死死地盯着自己脚面:“……老师,我们此前得到的情报可能是真的。前几日被我们抓到牢里的蒋家人是替身。而真正的蒋家人早已被偷梁换柱了。” “而我们这次的刺杀很可能也并未成功,反而起到了打草惊蛇的反作用。” “死士们应是都被灭口了。” “而距今已有半天,蒋家人应当是早已又转移了。” 庞仲微微低下了头,意味不明地把玩着棋子:“……牢里的人都被偷梁换柱了?” 郑声能感受到头顶愈来愈重的压力:“回禀老师,事实极有可能是如此……” 庞仲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还有闲暇抬头瞥着郑声:“那你们找到蒋家人的新位置了么?” 郑声不着痕迹咽着口水:“请赎学生无能……” 庞仲望着一局势如破竹,只差一瞬便要将军的棋局,平静地点头道:“那你的确是挺无能的。” 扑通一下—— 郑声当即就跪下了:“请庞相赎罪,在对蒋家人动手前,臣未走漏一丁点风声;待真正动手时,臣的手段亦绝对算得是雷厉风行……” “从臣对蒋家动手,到蒋家人全部入狱,前后不过只花了不到十天。” “期间臣还一直派人监督着蒋家上上下下。” “臣真的不知道蒋家人是何时察觉并逃脱的。” 他都能感受到庞相的沉怒。 他们如此疾如迅雷地动手,就是想尽快将蒋家灭口,除掉老平阳侯夫人所生的一脉,尤其是与陛下交好的蒋侯爷、手腕出众的蒋二小姐,这两个巨大的威胁。 为此他们还大费周章地弄了一个造反罪。 如今造反罪倒是顺利被扣上了,可蒋家人却全都从网里漏出去了,只留下一群无用的替身。 只要这一家子人在,罪名是可以随时被洗清的。 他们等于白忙活一场。 这让人如何不恼怒。 他来向庞相汇报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定然会迎接庞相的怒火。 但更让他恼火的却是,他自始至终都不知,蒋家人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要知道能提前找齐这一大家替身,绝非一件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事……可若不是临时想出的脱身计,便是蒋家人早料到今日…… 这份伏脉千里高屋建瓴的布局能力,就更加可怕了。 …… 见庞仲只是久久无声,郑声企图弥补道:“要不然,臣立即向人宣布地牢里的蒋家人是假的,并向全城发出通缉令。若是发动京兆府尹的力量,或许能找出他们的下一个去处。” 庞仲冷淡地问:“你能证明地牢里的蒋家人是假的吗?” 郑声闭嘴了。 这亦是令他困惑的第二个疑点了。 ——蒋家这些替身究竟是如何以假乱真的。 若非始终没发现任何破绽,他何至于需要他人情报提醒,才知道鱼儿早已脱网跑了。 庞仲手心把玩着两枚棋子,凝望着窗外老槐树如伞树冠的一角,轻轻地呢喃着道:“月明星落老鸹啼,事到临头横生枝节,这可并非祥兆啊。” 郑声一句话都不敢说。 庞仲抬头望着他弯到极致的背脊,许久才道:“行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一开始也没料到这小丫头可以能耐成这样。只少了一分防备,便被她算了一着。” “难得没吃这么大的亏了。” “牢里的替身继续关押的,若是真让蒋家人逃脱的事走漏了。第一个丢人的是你是我是庞相府。” “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现,暗地里多派些死士去找人。若不能立即格杀了,也必要让他们藏头露尾,不能在这半个月内露面。” “所有的一切,只在这半个月了。” 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露出了极具压迫感的沉重目光,一字一顿地对郑声道,“除了这件事外,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风吹草动的意外了。” 郑声清凌凌地打了个激灵,将头埋在了地上:“老师,学生省的的。老师的大业成就与否就在这半个月,学生早已将京城各处、几大王府,与平阳侯交好的王府、几大国公府、包括东山与甘州城的西七坊,甚至江南十城都安排了探子,密不透风地监视起来了。” “学生保证,这半个月里,京城莫说是有任何横生意外,便是连个打架斗殴都不会有。” 想了想他还特地补充道:“因女神医亦是个难缠人物,学生还特地让人动了些手脚,让她好好病了一场。” “老师您尽可以放心。” 庞相目光沉沉地逼视着郑声。郑声最后深吸了口气道:“还有皇觉寺那边,学生也俱已安排妥帖,绝不会有失了。” 庞仲这才微微点了头,安抚地朝郑声露出了个笑:“这段时间也是辛苦你了。等半个月后,我自然会记得你的。” 这份‘记得’,自然是指从龙之功了。 郑声大喜过望,面儿上还按捺着:“这一切都是臣该做的,臣不敢受老师夸奖。”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重两轻的三道叩门声。 “庞相,两则紧急的意外情报。” “一是京城东市疑似发现了二公子的痕迹。但府中并未收到二公子回京的消息。” “二是女神医突然在市井朝您喊话,说今年东山的出息已出来了,要朝您讨您曾许下的赌注——庞相府身家。” 第一千零三章 釜底抽薪 这简直是秒打脸。 二则情报传入耳内,庞仲还未如何,郑声忽然勃然反驳了出声:“这不可能,我知道女神医是个难缠的,不仅提前在东山布了探子,还给女神医起居中动了手脚。此刻她应当在生病才对。” 门外的声音没吭一声。 庞仲亦平静地看他。 郑声看懂了二人眸中质问,声音愈发急切了:“老师,学生并非不知女神医医术神妙,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故意用下毒的微末手段在女神医面前班门弄斧。” “只是女神医这一个月不知为何,一直在闭关研究新药,足不出户不见外人。东山又被她管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入。我派出的探子只能远远监视着,极难近身动手脚直接害人。” “连这买通东山食堂员工,在给送往东山医学院的伙食里动手脚,都花费了我太多功夫。” “因知女神医善医,我特地用的是与陛下一样的药。庞相您也说过,这药是前朝老国师留下的,等闲是解不开的。” “我原以为是万无一失的……” 郑声还在着急地解释不休,庞仲已打断了他,语气沉沉地道,“行了,你的确是用心了。” 郑声这才轻松了口气。 “依旧是方才那句话,这半个月里京城不许见任何意外与风波……”未曾多思忖片刻,庞仲便转头对门外吩咐道,“今日午间,我都未曾得到这消息。足见这赌约是下午才提出来的。如今时间尚短,知晓这件事的人应不多。” “想办法在那女人将事情闹大前,尽可能地挪开她的注意力。无论是在东山放火,或是找几个医道上的老顽固去挑衅她,再或者是在她东山商业上动手脚,总之尽快将此事压下……” 门外声音木然道:“庞相,女神医手下能人巧匠颇多,在京城大户间亦颇有人脉。仅一下午时间,满京城的高门权贵与宫里,与京城东西南北十六坊的集市墙上,都收到了女神医邀请庞仲您履行赌约的邀战帖……” 郑声:…… 郑声发誓他方才听见庞仲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愈发冷沉的声音道:“那就毁约。”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后道:“女神医在给所有高门大户,和东西南北集市墙上的邀战贴上写了,她会在这次赌约里,揭露一个与大周江山千秋万代统治有益的宝物,更是对陛下的病有大用。若庞仲您不去赴约,此物若是烂在了田里,庞相您便是大周的千古罪人。” 庞仲:…… 郑声:…… 见门里的人未曾表态,门外的人还认真地补充着:“因为好奇女神医口中,对大周江山千秋万代统治有益的宝物是何,民间赌坊已一夜跟着开了上百座赌。其中东山在一半的赌桌上都押了注。” 庞仲:…… 郑声:…… 女神医,还真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庞仲到底是老成之人,在气过了以后,忽然冷笑了一声,又恢复了气定神闲:“这女人是咬死了我啊。无妨,是福不是祸。既然避是避不掉了。到时候我便走一遭罢了。到了这关头,无论输赢我都不在乎了。” 郑声亦跟着松了口气。 是了。 半个月后,庞相就是这大周朝廷之主。这赌约无论输与赢,对他的影响都不大了。 赢了自然是最好。 就算真输了,再拥有一整个国库后,他还能在乎赔掉的一整个庞相府是家产吗? 郑声如此安慰着自己,心头却隐隐有不祥预感。 总感觉,这事的风波远不止于此。 · 东山。 沈草儿蹲在试验田的田埂上,看着蒋明娇检查土豆成色,用双手撑着面颊,眼睛瞪得圆圆的,兴奋地眉飞色舞道:“女神医,您不知道我今天跟着严颐姐姐下了山,去东七坊的集市上采买了一些东西,发现了什么?” “现在外头都在讨论咱们和庞仲那老狗的赌约呢!大街小巷的赌馆里都拉起了赌桌,我还跟着去下了几注。” “不过难怪女先生们讲的书里说,世人多愚昧看不清真相。下完注后,我草草看了一眼。原来下庞仲赢的人,居然比押咱们东山的人多多了。” “那些臭男人见我们下注,还嘲笑我们呢,说我们是不自量力不知轻重以卵击石,和女神医您……” 沈草儿察觉失言,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义正词严地做了总结陈词,“总之等咱们这个金疙瘩出世后,他们那些人就知道谁才厉害了。” “庞仲的全部家产也肯定要赔掉了,一想到这个我估计,他连肠子都会悔青的。” 小姑娘说着咯咯笑个不停,捏着拳头很是认真。 蒋明娇拿了一小堆土豆,让人去逐个上称做记录,抽空笑着摇头道:“只怕庞相这半个月里,是没时间在乎这场赌约的输赢了。” 沈草儿一愣:“为什么?” 严颐是知道些内情的,闻言严肃地问道:“那女神医,为何庞仲的大业将成,都已经不在乎这些小事了,我们还要提出这一场赌约?” 蒋明娇笑道:“严颐,草儿,你们玩过排列骨牌吗?” 二人皆点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小游戏,拿着一连串大小相似的骨牌,整齐地排列成了一长条。若是排列得当,人从第一个骨牌开始推,第一个骨牌倒下时能压倒第二个骨牌,第二个骨牌能压倒第三个骨牌……一长条骨牌都能顺利倒下。 “庞仲此时就是在砌一串大胆又疯狂的骨牌。”蒋明娇拿着小本记录着土豆数据,语气淡淡地道,“只有每一个骨牌都严丝合缝的倒下,他的计划才能够成功。” “因而他在制定计划前,自然是仔细计算过每一个骨牌间距,保证他们能自然倒下的。” “但在骨牌按顺序倒塌的时候,若是突然生出一根指头,将一个骨牌推歪了呢?” 严颐与沈草儿都听得眼睛发亮,异口同声地道。 “骨牌自然会卡在半路上,计划就运转不下去了。” “那庞仲那老狗肯定会气死了。” 蒋明娇笑了笑道:“至于第二个原因嘛,自然是不把庞仲的注意力暂时吸引开,我们又怎么能抓住机会釜底抽薪,把回天药送入皇宫,给中了神药被驱使的皇后娘娘解毒呢?” 第一千零四章 真是闹鬼了 是的。 朝着满京城高门与百姓喊话,逼迫庞仲不得不为求稳,来履行这一场赌约,只是她的‘明修栈道’。 她的真正目的是,救人。 按照前一世的经验,昭仁帝如此辍朝病倒一个月后,庞仲就会被判斩首,紧接着蒋家就会被灭门。 虽然不知昭仁帝此时状况究竟如何了,但从他已连续辍朝十日来看,情况必定不太乐观。 若是不把昭仁帝救活,纵然她们打败了庞相,大周也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局。 救人的第一步,就必须是破开皇宫内的重重看守。 切入口是皇后娘娘。 早在随魏国公自甘州城回京时,蒋明娇就已发现了皇后娘娘的言行举止有异,怕是中了苗寨迷惑人神智的手段。 后来与蒋奕文在苗疆的一场对话,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她在苗寨一行中,特地留意了能解一切苗蛊伤害的回天药。只要悄无声息地让皇后娘娘吃下回天药,解开被人控制的状态,双方境况便能来一个大转折。 如今只剩一个问题了。 她要如何通过被庞相和太后娘娘牢牢控制的皇宫守卫,将这回天药送到皇后娘娘手中呢。 她扭头看向严颐道:“这段时间,兰香还在东山读书么?听说陛下已经给了她能随意进出皇宫的令牌?” 兰香与蒋明娇感情深厚。在得知自己的郡主身份后,她并未与蒋明娇感情生疏,反而因天性柔顺胆小,及对宫闱生活的恐惧,愈发依恋蒋明娇,只把蒋明娇当姐姐。 蒋明娇因而只亲昵地唤她原来的名字。 严颐恭敬地道:“是。郡主殿下天性向学用功勤勉,因十分留恋东山的诗书向学环境,最近一直在东山随着女先生们读书。听东山的女先生们说,郡主的进益颇大。” “陛下对郡主也格外宽容宠溺。因知道郡主殿下胆小,不喜欢宫闱生活的拘束,就至今没有向世人公布郡主身份。他只是给了郡主一个皇后娘娘娘家侄女的身份,与一个自由通往宫闱的令牌,让郡主殿下每隔半个月,就进宫去给陛下与皇后娘娘请安。” 她估摸了一下道,“算算时间,这两天郡主殿下也该进宫了。只是陛下一直病着不见人,不知这回她是否顺利见到人。” 蒋明娇一面转身朝东山学堂方向去,一面笃定地笑着道:“能的。她一定能的。” 忽然,她背后传来一个柔婉的声音:“娇娇。” 蒋明娇循声扭头,便见穿着藕紫对襟短衫与花间长裙的蒋明娇,撑着一把淡紫色葳蕤花的油纸伞,从田埂上缓缓而来。 “娇娇,可算找到你了。” 蒋明娇眸光闪了一下,走上前去迎接,朝蒋明婉露出一个笑:“大姐姐,昨天才受了一场惊吓,病了一场喝了碗苦药,你怎么不好好躺着休息,突然要过来了?还连个丫鬟都不带。山路崎岖难行,当心摔了你。” 蒋明婉柔婉抿嘴笑道:“我哪儿来的那么娇气,走一走路还能就摔了。” “娇娇你也别怪我莽撞。我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我的身份不宜在外露面。只是从半个月前起,我就随母亲一直待在院子里,实在是呆的太闷了。今日知道身在东山后,更是按捺不住想见识传说中的东山风光,才禁不住出来走一走的。” 蒋明娇朝严颐与沈草儿使了个眼色,笑着道:“行,我来陪大姐姐逛东山。” 严颐与沈草儿得令,收拾好了土豆与记录本,恭敬地朝蒋明婉行礼后屈膝退下了。 蒋明婉好奇地朝二人手上张望道:“娇娇,这就是你要与庞仲赌斗的依仗吗?这东西真的能让女人的收成,超过男人种田的收成?” 蒋明娇神秘一笑:“大姐姐如此好奇的话。不如也在万人品鉴会时来瞧一瞧?” 蒋明婉惊喜道:“我……可以吗?” 蒋明娇笑吟吟道:“万人品鉴会在东山举办,自然没什么不行的。” 蒋明婉笑抿出一个小小酒窝,随即又不安地担忧道:“娇娇,既然东山如此安全。你为何又让大哥与父亲另择别处居住,还不留下只言片语。如今庞仲对我们虎视眈眈,外头到处是抓我们的官兵,我也是实在担心他们……” 蒋明娇摇着蒋明婉的胳膊,娇嗔地道:“大姐姐,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他们呀,现在正在这大周朝最安全的地方呢。” 蒋明婉低头喃喃道:“大周朝最安全的地方……” 二人说话间,已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了东山山顶上。 东山立于京城东侧,地势颇高,站在顶上俯瞰时,可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内。 姐妹二人齐齐一顿,缓缓扫视着山下。 京城最恢宏壮阔的,自然是正中一个四方紫禁城。以皇宫朱红的午门为正轴线,左右两侧是达官权臣的宅院聚集区,皆是方正林立的豪华大宅子,更外围是一些平民百姓的低矮房屋。 京郊便是一些寺庙楼宇了。 ——有立于山巅的白云观,有气势清正,备受文人骚客喜爱的白马寺,有遥遥看着便庄严肃穆的皇觉寺…… 蒋明娇忽然幽幽地开口:“听说小皇觉寺因被废弃太久,最近甚至闹起了鬼呢。” 京城许多人都知道,皇觉寺作为大周国庙,其实是有两个的。 一个是供奉着天地祖宗与漫天神佛,作为皇室祈雨朝拜的正统皇觉寺。 一个是住着前朝后妃的小皇觉寺。 自从广孝伯夫人强逼着程珠玉嫁给李探花,蒋明娇便察觉出婚事里有蹊跷,并借燕明珠之手捅出幽居皇觉寺的程太妃与李探花的苟且之事。 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程太妃之事拔出萝卜带出泥。 皇后娘娘在替程太妃收尸时,发现一齐畏罪自杀的还有小安太妃,并因此发现了小安太妃与人私通多年的事。 因是家丑,这件事被皇后娘娘瞒了下来。 小安太妃的那位奸夫亦成了一桩悬案。 经历了这一连串风波后,小皇觉寺被皇家刻意废弃了,也因此被京城百姓遗忘了。 但奇怪的是,近日来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说小皇觉寺晚上的时候会闹鬼。 “一个大周国庙会在晚上闹鬼,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蒋明娇望着蒋明婉,含笑地一字一句道,“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如此?” 第一千零五章 他们从来都看不到我(一更) “这事的确稀奇。”蒋明婉勉强笑了一下,“虽然小皇觉寺久无人居住了,但毕竟毗邻着大皇觉寺,与大皇觉寺供奉着的漫天神佛的只隔一个山头。这是何等大胆的鬼祟,才敢在小皇觉寺探头,真不怕顷刻就被普度众生的佛祖与菩萨给镇压了么?” 蒋明娇笑吟吟地道:“谁说不是呢?敢在小皇觉寺闹鬼,这背后藏的鬼胆子也太大了。” 蒋明婉只觉得蒋明娇话里有话,笑了一下问道:“到底是你们常在外走动的,消息会灵通些。这小皇觉寺闹鬼的消息,连我这久居京城的人都没听说分毫风声。你才回来京城没多久,就听说了这消息了,是东山的人告诉你的吧。” 蒋明娇其实是从暗火盟得到的消息。 暗火盟作为阮靖晟花了八年时间搭建的情报组织,在满大周各处皆有耳目。 蒋明娇的消息自然会灵通。 但她在俯瞰过小皇觉寺后,轻轻朝蒋明婉露出一个笑:“长姐觉得是东山的人说的,那便自然东山的人说的了。” 蒋明婉皱了一下眉。 蒋明娇忽然轻叹了一声:“说起小皇觉寺,我忽然想起了珠玉了。这大半年都在外奔波忙碌,除了在她嫁人时吃了一回酒,竟是连听说她有孕了,都没时间去看她了。” “不过还好,皇后娘娘替她指了一门好姻缘。” “大长公主府的三公子,人生的丰神俊朗不说,还在今科武举里考了骑射第一,在陛下面前挂了号,前途是不可限量,对待珠玉更是一等一的好,因心疼她前十几年的孤女身世,如今把她是宠到了天上了。” “只怕我去见她,她都还没时间见我呢。” 在解除了与李探花的姻缘后,皇后娘娘亲自替程珠玉指了婚,点的是大长公主府的郑翰良。二人一个外刚内软的娇憨的小白兔,一个是披了羊皮的狼,倒是夫妻相合,不到一年就怀了孩子了。 不过这并非她今日目的,她轻轻搂着蒋明婉,将下巴搁在她颈窝撒娇道:“说起来,大姐姐,母亲之前替你相看好的那个举人,今科已经中了进士了,进了六部当了一个笔帖式了。你们都交换了庚帖了,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等这件事结束,你也要嫁人了。真令人舍不得啊。” 蒋明婉肩膀一瞬僵硬,才轻轻地笑着道:“是啊,我的未婚夫终于考上了进士,成了一个笔帖式了。我也要嫁人了呢。” 一个时年已二十四岁,才刚上六品的笔帖式呢。 想着她回搂住蒋明娇,轻轻拍着蒋明娇的背:“娇娇,别舍不得。长姐是高兴的。只要能看着这个家好好的,能为这个家付出,能帮到你们,长姐都是高兴的。” 蒋明娇轻轻嗯了一声:“我相信长姐。” 至少前世,长姐是真正待她好的。 · 与此同时。 皇宫。 盛夏阳光炙热,如水般泼洒在大地下,唯有如伞冠的大树下还剩下几许阴凉。太后娘娘正轻轻地闭着眼,将满头花白的头发垂下,在白玉廊下一张摇椅上避暑。 许姑姑替她轻轻梳着头发,轻笑着奉承着:“向来是二小姐送来的方子好,娘娘这头发是愈来愈浓密了。待要多吃一段时间,说不定娘娘这头发要全黑了呢。” 太后娘娘失笑道:“一把年纪了头发还全黑了,那不活成了老妖怪了。” 许姑姑笑着道:“太后娘娘是凤体,比之常人自然是有着不同的。” 太后娘娘只是阖目摇头,轻轻地问了一句:“端佑那边去派人通知到了么?” 许姑姑梳头的动作一顿,才恢复了笑容道:“娘娘吩咐的事,谁人敢有半分耽搁。奴婢已经早派人通知端佑长公主殿下,这段时间要紧闭府门,多准备一些府卫,并召回还在外头的所有人,预防一些天降灾祸了。” “只是……” 她觑着太后娘娘神色道,“因娘娘的交代,我们并没能说出为何要提高警惕,端佑长公主并不甚在意的样子。” 太后娘娘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道:“佛也不渡无缘人。如此去提醒一场,已经算是尽了我们一场母女缘分了。日后她也不能怪罪我什么了。” 许姑姑只是轻柔地梳着头,聪明地一句话都不说。 太后娘娘再开口道:“……小四那边怎么样了?” 许姑姑声音愈发低了,只似在轻轻地呓语:“庞仲给陛下用的是狠药……如今只剩下半个月了,陛下的情况也眼看着……” 太后娘娘平静道:“饶是身在皇家,能登上皇位仍旧是一种福分。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足够了。” 许姑姑只低声应是。 太后娘娘再问道:“给庞仲的药准备好了么?” 许姑姑声音愈发低了:“都准备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是下的与皇后娘娘身上一模一样的神药,能悄无声息地控制人思维与行动,让人成为一个提线木偶。有了这药,纵然庞仲取代了陛下,成为了新的皇帝,也只会听命于娘娘您一人。” “娘娘,到时候您将是这大周江山的无冕之王。” “世人都将臣服于您的翻云覆雨。” 太后娘娘显然被这些马屁取悦了,她推开了许姑姑坐了起来,徐徐地走到了白玉廊边,遥遥望着奉先殿高高的朱红飞檐,与一左一右趴在屋脊上的一排瑞兽。 “奉先殿供奉着皇室先祖,向来是只有皇帝能入内,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建筑。” “立在奉先殿的二楼,便能一览京城小。” “可惜,哪怕在这皇宫住了一辈子,我都没能体验过这感觉。” “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是三个姊妹里,性格才情野心谋略最像她的一个,还远胜于她的一个。” “除此之外,我还拥有着一副母亲没有的好身体,能骑马能射箭能以一个摔赢三个好汉。” “七岁学完了国师的所有本事,九岁便学透了苗寨巫蛊之术,十三岁与大周大儒对答毫不逊色,十五岁与皇觉寺的喇嘛论佛经,逼得那已经得道的大师重新闭关了十年……” “我从不知道我哪儿比男人差了。” “可这些人的眼睛里,从来都看不到我。” 第一千零六章 快让她进来(二更) “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胎,大成帝国被大周灭国时,满朝文武只顾着那一个小皇帝,一百余人簇拥着一个小娃娃,恨不得用手心捧着。除了国师一人,竟无人记得我母亲的存在。就在国师要带走母亲时,他们竟还要让母亲做障眼法。” “可小皇帝才情聪颖分明不及母亲十分之一。” “最最好笑的是,一群人千辛万苦保佑走的小皇帝,居然因为在战乱中受惊过度,竟只留下一个平庸至极的儿子就早亡了。而他平庸儿子生下的儿子,竟是个一心想维护和平,匡扶大周的傻子。” “小皇帝早夭的消息传入苗寨时,国师就在暗中挑人了。当时我多高兴啊,我是正统皇室血脉,我有无人能及的天赋,我还有着复国的野心,我是最当仁不让的人选。” “可你知道吗?这群人最后居然宁愿要一个一无是处,与皇家几乎没关系的男人,来伪装是我母亲的后代,都不肯要我。” “当天,我召了那被选出废物来见我。那大成帝国未来的皇帝,我未来要效忠的陛下,看见我居然还会发抖,真是太好笑了。” “我发誓最初,我只是想试一下这人究竟有何手段,才给他下了点药的。” “谁知他就这么死了。” “看见这废物的尸体时,我都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个废物都能赢过我。” “有了这一个前例后,在他们又选出了好几个继承人后,我都一一考验了他们。” “然后他们毫无例外全部都死了。” “后来国师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把我叫到了他的面前,让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以为我会害怕吗?我天生没有那种情绪。我微笑看他,质问着他,我究竟有哪里不好,让他看不到我?” “他反倒被我问住了,叹了口气说,你若是个男孩,我何至于这么为难……”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句话。” “他大抵是怕了我了,让我嫁给了大周先帝,来控制这大周朝堂。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他拿兰溪和青晓的性命来威胁我。” “除了父母外,她们姊妹二人是我这世上唯二珍惜的人了。” “为了她们,我答应了。” “我当时多年轻啊,我以为我妥协了退了一步,日子总能隐忍着过的。” “但……” 大抵是人老了便爱回忆。 在阵阵聒噪蝉声,与威严高耸的奉先殿的注视中,对着唯一的听众许姑姑,太后娘娘拖着华丽至极的凤尾金裙,沿着玉白的长长栏杆,用平静到释然的声音讲述着。 ——讲述着长达一生的不平与亏待。 “后来,国师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养蛊。他像苗寨斗蛊一样,找了一群天资年龄相当的人,给了他们一个随意的伪装身份与两年的期限,让他们互相残杀并选出一个最优秀的。” 太后娘娘转身望向了宫外,藏在东城林立的房宇中的庞相府的方向:“最终庞仲赢了。” “哦,庞仲这名字还是那名被他顶替的秀才的。这个老国师从苗寨丛林的狼窝里捡出来孩子,似乎天生不在乎身份,自从得了庞仲的名,就把自己当成了庞仲。” “也许这就是多年后,他会胆大妄想到妄图扮演昭仁帝的起源。” “庞仲也真不愧是打小喝狼奶与吃狼肉长大的,天性残忍狠毒到了极致。” “只因为兰溪与青晓不肯帮他,也不肯让生下来的孩子给他驱使当探子。他就动用国师留下的手段,伪装成了强盗入府灭了安国公府,强行让青晓的孩子成了他的棋子,;又让苗寨大长老联合如今平阳侯府的毒妇,害死了兰溪。” “很好笑是不是?明明我们才是大成帝国皇室后代,却因为不驯服这野种,而被野种用大成帝国留下的势力给杀了。” “鸠占鹊巢,亦不过如此吧?” “就这样,这些年里,庞仲还有脸试图说要我帮忙合作。” “我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花瓶,入宫当皇后当太后已经大半辈子了,经历过所有的荣华富贵了。庞仲还以为我会如其余后宫女人一样,被他许诺的男宠、尊崇的后宫之主地位打动?” “真正打动我的是他啊。” “是让他成为一个傀儡,亲生体会我从后妃到太后的一辈子啊。——有一身的才情,却口不能言;身居高位,却什么决定都做不了;有磅礴的野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垂青庸才;有着命运馈赠的高贵血统,却要被一个真正野种统治的滑稽人生……” “而兜兜转转了五十年,我也终于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 “也不知道国师在泉下看见这一幕,会有何感谢……” 她沿着白玉长廊徐徐走着,忽然走到了廊下一个鸟笼旁,打开了金色的鸟笼门,解开了趴在其中的苍鹰脚上的绳索,将它轻轻地抛了出去。 苍鹰骤然得了自由,先是失重地摔了一下,才尖锐高亢地鸣叫一声,从几乎摔倒地面的距离奋起,在高而远的天空中恣意地掠出了弧线,飞过了奉先殿高高的琉璃瓦,与一线笔直的朱红屋脊,消失在了天际线。 凝视着那苍鹰消失,太后娘娘道:“还在苗寨时,我曾经跟着前任大长老一起学过史。她说她若生在中原,要成为萧太后,嫁一个君王,生一个太子,摄一国朝政;我说何必那么麻烦,女子要学便学大唐的则天,登基女帝醒掌天下权……” “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少女间的玩笑……直到她选择了庞仲,生了一个儿子,直到我在一年前做了这个决定,才明白那可能是命运最早的谶言……” 在幽幽长廊尽头上,她转身踏着白玉台阶,一头迎上了最灿烂辉煌的眼光,朝高大森严的宫殿走去,仿佛踏着一条堂堂的金銮大道。 遥遥的门口传来似有若无的禀告声。 “劳烦传告太后娘娘一声。景阳宫的探子有报,祯祥郡主又按半月之例进宫看望陛下与娘娘了。” · 景阳宫。 听见门外人的通禀,皇后娘娘揉着太阳穴,疲惫烦躁地道:“平时也就罢了。陛下都病了快半个月,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她怎么还这时候来添乱。” “就说我不见。” 虽然知道这是陛下留下的命令,她是应当替陛下周全的。但她脑袋似乎有着自己意识,强行灌输着不要任何外人入宫的命令。 芳姑姑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祯祥郡主给了奴婢一件东西,说您一看见就会明白的。” 皇后娘娘皱眉偏头,瞥见方姑姑手中的物事后,她腾地站了起来。 “把人请进来。” 第一千零七章 错觉么(三更) 大抵暴风雨前的天总会格外平静,火药爆炸前都有一段近乎无声的寂静期,山崩地裂前会有清凉的微风一样……这半个月里,京城平静到不正常。 直到那一天,东山万人品鉴会的到来。 因钦天监早早给出了暴雨的预告。一大清早,入目可及的天空便如吸饱了水般,矮矮地垂了下来。偶尔有一丝风从天穹深处刮来,是带着潮湿压抑的热。 高丽世子府。 厅堂墙壁上挂满了古画,桌上摆着丰盛早餐,他的主人却无暇理会他,只握着一把绘着‘野渡无人’折扇,着急地在原地踱着步。 不多时,一个仆从匆匆地跑了进来。 还未等他近前,画魂人便着急地迎了上去:“消息确定了么?” 仆从一路快跑回来,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忙喘着气道:“世子爷,小的打听到了。平阳侯府一家,的确是今日在才菜市口抄斩。” 轰隆—— 遥远天际传来隐隐的闷雷声。画魂人在这闷雷声中,足足呆愣了一瞬,才用折扇打了一下手心,眉目坚毅地道:“给我取纸笔,我要再催侯将军和父亲。他们不是说帮我找大周皇帝求情的吗?怎么都不算数了。” 仆从忙压着画魂人的手:“我的世子爷,您可消停一点吧。我知道您仰慕蒋二小姐,不忍她因平阳侯府的事伤心。可这毕竟是大周内政。您已经插手过多了。” “正因为您一向只研究书画,其余诸事不管,大周皇帝才容得下您。您要再折腾只怕自身就难保了。” 画魂人只是不理,强硬地甩开了仆从的手。 仆从于是叹着气补充道:“再者,您现在往回写信也无用。七天前,侯将军早奉王的命令来了大周了。” 侯将军是高丽名将,亦是画魂人的亲舅舅。 画魂人嚯地抬头看着仆从:“七天前,舅舅奉父亲的命令来了大周?” 望着仆从欲言又止的神色,画魂人倏地扔下了笔,一路走一路高声吩咐道:“来人去给舅舅送信通知一声,我要亲自拜见他,邀请他一起去菜市口观刑。” 紧接着高丽世子府门大开,一辆马车在追出门的仆从们的高呼小叫中,匆匆地朝城内驶去。 无人注意到…… 对街一尊石狮子的背后,一个身材极瘦的年轻男人,目睹了马车彻底离开后,轻轻眯了一下眼睛,重新没入了巷子里。 …… 也是同一瞬间。 大理寺。 牢房。 咚咚咚—— 用帕子抹着因闷热出的汗,狱囚边骂着鬼天气,边端着一个托盘,穿过了小院长长的回廊,敲了敲两下被铁条封得死死的门,将饭菜放在了门口:“喂,天亮了,吃饭了。” 声音过后却许久无应答。 狱卒正急着交差,又高高地喊了一声:“人呢?还把自己当皇帝呢,吃个饭都要人伺候到嘴边上?” 依旧无人应答。 狱卒登时心生出几许不安。若回鹘王在大理寺监牢暴毙,他可是要担上干系的。 大门注定是打不开的。 他绕到了窗户处,正探头往屋内窥视着,就对上了一双含笑的幽深眼睛。 “你在找我吗?” 身着灰白布衣的回鹘王,正盘腿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遥遥凝望着低矮阴沉的天空,闻言扭头看向了狱卒。 狱卒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一口气没窜上来:“你是聋了么?喊你那么多声都不应?一个人躲在窗户边装神弄鬼的。” 回鹘王却似不在乎他的冒犯,扭过了头道:“小子,你见过螳螂捕蝉吗?” 狱卒:? 回鹘王望着低矮天空下,那冒出了一丁点尖的皇宫,慢慢悠悠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多么充满智慧的大周俗语。” “只是不知创造出这一句话的人,想过一件事没有。” “若是一个棋局里,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翻云覆雨的棋手,而不是落入他们觳中的棋子;就如今日的京城乱局里,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那只胜券在握的黄雀,事情又将会是如何呢?” 狱卒听得云里雾里的,愈发不耐烦地嗤笑:“什么黄雀啊蝉啊的,我看别管别人是劳什子黄雀和蝉,你肯定就只是个疯子。” “一大早就遇上人发了疯,真是晦气。反正我的饭送到了,你自己爱吃不吃吧。” 狱卒刚欲要走,就听后头轻轻唤了一声。 “回头。” 他下意识地扭头,一双手便从窗户里探出,探上了他的脖颈,轻轻地扭了一下,“你说得对,我是个疯子。” 狱卒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软软地歪了下去。 回鹘王接住了他,顺着脖颈往下摸到了钥匙。 握着一串钥匙,将它捅到了窗户上的锁前,他再次扭头望着宫墙:“而这错综复杂的棋盘,怎么能少了我这个疯子呢。” · 武冠候府。 城外营地。 在闷热压抑的昏昏天色里,齐思行打开了房门。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然后察觉出了不对劲。 平时应在日常训练的松散营地,正集合起了数个部队,似乎要出征打仗。 她皱了皱眉头,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小跑的小兵,严肃地问道:“你在跑什么,今日的营地这是怎么了?” 小兵小心翼翼地回道:“齐长官您没收到命令吗?今日一早侯爷就下令集合,说有紧急行动,要所有人都做好提前准备呢。” 齐思行刚从苗寨回来,其实有伤还没好全,照例说是不必参与的。 但她却在眸光一闪后,顺手钻回了门内道:“等我收拾东西,我也与你一起去。” 她倏地转入了门,却在一瞬间察觉到了被窥视感。 她忽的猛地扭头看去。 一无所获。 营地内依旧如常。 她状似毫不察觉地收回目光,眉头却不着痕迹皱了皱。 方才,是错觉吗? …… 与这些藏在暗处汹涌的暗潮相比,最受满京城百姓关注的,自然是东山与庞相府的一场豪赌。 一大清早,庞相府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庞相,我相信您,您一定能赢的。” “赢了他丫的。” “庞相,您该好好让这群女人们见识一下厉害了。” “庞相,给我们男人们争口气,把东山给赢回来……” 第一千零八章让这天下现在就没你事(四更) 大门后,正撩起袍角上马车的庞仲,轻轻簇起了眉。 郑声恭敬地道:“老师,学生立即让人将这些人驱逐了。” 庞仲摆了摆手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必多虑。” 在马车内坐稳后,庞仲才闭上了眼睛,徐徐地道:“再者,他们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 郑声低低应了一声是,再也不作声了。 什么叫他们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 庞相是认同了这些人说的,女子立户是有悖天和,需要好好给女神医一个教训么? 看来女神医的咄咄不让,究竟是让庞相恼了。 破开一路喧哗的人群,在男人们的叫喊与怒吼中,与藏在阴云里的太阳愈行愈远,青幔的低矮马车缓缓驶出了庞相府。 在青石地板路上整齐的马蹄声里,骑马护卫在两侧的郑声,听见了马车传来了声音:“……奕彬还没有找到么?” 郑声神经一紧,小心翼翼地道:“学生无能……” 庞亦彬喃喃了一声:“这孩子……竟真不打算回府了么?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郑声不敢回答这句危险的话,小心地转移了话题:“虽然二公子没能找到,但学生已经牢牢掌控住了皇觉寺与皇宫。” “因有小安太妃的遮掩,我们本就在皇觉寺有长达十几年的布置。最近小皇觉寺又因废弃而无人踏足,更方便了我们的活动。” “至于宫里,陛下身边一直是无人能接近的。皇后娘娘又中了神药。”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道:“只有一条,皇后娘娘突然留了半个月来宫里一次的祯祥郡主留宿宫中。” 庞仲是知道兰香身份的,刚起了一个音调:“留宿……” 郑声禀报道:“皇后娘娘的理由是,如今陛下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坏了。祯祥郡主是陛下最放心不下的人,她怕把祯祥郡主继续留在宫外,会让祯祥郡主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 庞仲轻嗤了一声:“看来若是夫妻足够伉俪情深,这苗寨神药也并非万能药呢。” 郑声恭敬等庞仲说完后,才又压低了声音道:“至于太后娘娘那边,学生已经让人在太后娘娘的饮食里动手脚,唤醒当年老国师大人留下的后手了。” 庞仲漫不经心地点头:“太后这女人,从小就有着狼的野心与狐的智慧虎的胆略,是个难得的枭雄之资。若她生来是个男孩,如今早无我什么事了。” “若非当年国师早预料到她的威胁,给她下了些禁忌。我今日还真不好对付她……” “说起来,女神医与蒋家那丫头都与太后从骨子里看,还真是一脉相承地相似……” 他说到这里猝然一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三个人从骨子里看,还真是一脉相承地相似呢。” “尤其是女神医和蒋家那丫头。” …… 在师生俩问答间,庞仲的马车停在了东山脚下。 女神医号召力了得。 万人品鉴会一经提出,便受到了满京城人的欢迎。 今日一大清早,东山山脚下就停满了马车。 庞仲一下马车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自山下往山顶爬升的青石台阶上,满满当当地都塞满了热热闹闹的人。 其中一半都是外头少见的女人。 一群女人们浑然没有半分拘束与羞怯,大大方方地立在人群外围看着热闹。仿佛女子能毫无遮挡地大方立于世人前,这是这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事。 当背着瓜子与花生的小贩叫卖着穿梭而过,她们还会时不时伸手,拦一下买点零嘴吃。 在她们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下,庞仲甚至有了股被审视的不悦感。 ——“这就是传说中的庞相么?气势与容貌都不及咱们女神医呢。” “看不上。” “啧……” …… 有那么一瞬,庞仲好像明白了,男人们对东山微妙敌意的根源。 …… “庞相府的马车,是庞相来了。” 不知是谁认出了庞仲,低低地呼唤了一声。 众人纷纷扭头看了过来,主动如摩西分海般,给庞仲让出了一条道来。 “庞相来了,快给庞相让一条道来。” “女神医可是等庞相好久了。” “庞相您走这边。” …… 顺着众人指引的方向上山,庞仲一抬头就看见了,立在汉白玉拱门下的女神医。 她立在阴沉的天与东山一线交际处,照例穿着一袭胜雪般的白衣,裙角被略显湿热的风吹起,每一个摆动都似乎有飒飒的节奏感。 那一双格外清冽的眼,俯瞰着人时总给人似笑非笑感,让人不自觉地会心生警惕。 比如现在…… “女神医,好久不见。” 庞仲微微抬起了头,打了一个招呼,话锋近乎锐利地陡然一转,似乎划出了雪色杀气:“说起来,女神医此刻应在菜市口吧?” 他话里自然是试探,百姓们却会错了意。 “对哦,今天平阳侯府上下要被押到菜市口抄斩呢。女神医一向与平阳侯府交情甚笃。若不是这个万人品鉴会,女神医应是会去菜市口送行吧。” “是了,今天平阳侯府的犯人们要被抄斩呢。” “要不是这万人品鉴会,我本是也要去菜市口看热闹呢。” …… 蒋明娇笑吟吟地回视着,轻盈地笑道:“正如庞相您此刻本应在苗寨的深山吗?” 庞相轻轻眯起了眼。 蒋明娇饶有兴趣地与他对视着。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一寸一寸地收紧,虚空中仿佛莫名起了金戈铁马嘶叫声。 或许已有了一个世纪,或许才短短的一瞬后,庞仲挪开了目光,并无笑意地轻笑了一声:“小丫头,五十年前,我遇到过一个野心、才情、谋略都不逊于你的女人。” “当时的我无一能与她相较。当时的她视我如畜生草芥。” “但五十年后,我成了大周宰相大业将成,她却只剩下一腔无用的野心,即将如困兽般走入宿命的穷途末路。” “命运真是有趣吧?” “对吧?” 他抬脚向前迈了一步,在蒋明娇的耳侧,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可惜啊,蒋二小姐,你若是生为一个男儿。这天下只怕早没我什么事……”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回视着他眼睛,强硬地打断道:“庞相,我自信作为一个女子,我现在就能让这天下没您什么事。” 第一千零九章 多么傲慢的人啊(五更) 庞仲面庞笑容顷刻没了,冷漠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毫不退避地回视着他:“庞相,您说呢?” 庞仲一言不发拂袖扭头,沉着声音问道:“女神医不是说,今日要请我们见那令大周江山稳固,能治好陛下沉疴纠缠的病的宝贝的吗?” “那便别耽误时间了。” “请出发吧。” 蒋明娇笑了一下:“庞相何必如此着急。” 她轻轻地招了招手。 东山食堂员工们亦如流水般走出,端着一个又一个小碟子,捧到了接到请帖的官员前。 蒋明娇解释道:“料到诸位必定是一大早就奔波劳碌而来,不一定有时间用了早膳。这是东山特地为来参观品鉴会的人准备的。” “饮食粗糙,还望诸位莫要见弃。” 众人循声低头看着小碟子。 碟子上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土黄色粗饼,模样并不甚雅观,观之的确颇为粗糙。 不过虽外貌粗糙,这东西的口感倒算得上美味。 有人吃完后颇为留恋,还好奇地开口问道:“女神医,这是何物?东山可有售卖?” 蒋明娇笑了一下,却并不作答道:“关于这东西的生平,待会儿诸位自然会知晓。现在我们还是先应庞相要求,带诸位去看那宝物生长之处了。” 望着蒋明娇行去的方向,跟在庞相身后的郑声,用背在背后的手做了一个手势。 几条人影当即没入了人群。 然后郑声望着蒋明娇的背影,重重地冷哼一声。 庞相府从来都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 女神医想咄咄逼人,他们自然也会悍然还击。 女神医想展示宝物,他们就要提前毁了宝物。 东山被管得如铁桶一般,那些作物更是被如眼珠子般藏着。若是在平时他们还真动不了手脚。 但谁让女神医先捣鼓出这万人品鉴会的。 人多口杂,最适合浑水摸鱼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得先绊住女神医。 于是路旁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了谩骂声。 “倒行逆施,你们这群女人是在不自量力,是在哗众取宠,是在当跳梁小丑!今日下雨若是打雷,你们都是要被五雷轰顶的。” “都是你,女神医你这个妖孽,都是你,你把好好的女人们教坏了。我昨天不过是随便打了几下媳妇,她居然就敢连夜跑了,还和我说要立什么女户,都是你们把她教坏了。” “呵,一个抛头露面的女人教出了一群没人要的女人。” “这些娼妇,实在令人不堪一看!” “不尊父兄不尊丈夫不讲孝悌,还抛头露面还不检点,你们这群女人下了地府是要入十八层地狱被油锅炸的。” …… 这群人出现得突兀,骂人的话语却整齐划一,声势更是响亮吓人,一看就是有人暗中煽动。 不少人都作壁上观地看起了热闹。 郑声轻轻地勾了勾唇,朝藏在人群中的众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的声音更高些,将那些本就对女神医与东山有偏见的人情绪煽动起来,将事态闹得更大一些。 庞仲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蒋明娇:“看来女神医推行这女户,并不甚得人认同呢。” 蒋明娇却只是望着那群闹事的人,神情同情而悲悯地,轻轻地摇了摇头:“天下人惯爱因循守旧固守成规,革新者大抵都是要遭抵制的。不过比起当骨头都浸透了僵尸气的老顽固,我宁愿执这一身锐气破暮气。” “庞相,您说呢?” 郑声看见那同情与悲悯眼神,心里忽的紧了一下。 怜悯? 为什么是怜悯? 下一瞬他就有了答案。 不等托儿将人群的愤怒煽动起来,愤怒的人群先把他们给扇飞了。 人群,特指东山的女人们。 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帮,几乎是在那些男人们话音落地,就联手踹了上去。 “打媳妇还敢这么嚣张,还敢说女神医把你媳妇带坏了。女神医分明是把你媳妇从你这十八层地狱拉出来的,救苦救难的菩萨。你自己瞎就别以为别人都瞎。” “打女人很厉害是吧?尝尝自己被打的感觉如何?” “倒行逆施,大逆不道?你们一群男人制定的法,用来约束我们女人倒是一点不嫌残酷,我们略微为自己争取一下,就成了大逆不道了?” “我今天非要让你认识一下什么叫大逆不道!” “十八层地狱?老娘不跟着女神医,活着就已经像在十八层地狱了。跟着女神医至少还能在活着的时候过着好日子。凭什么不跟着干?” …… 一些早见惯了的行商表情木然,还有时间兜售着瓜子花生茶水。 其余官员们则被这变故看呆了,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许久才喃喃地道:“东山果然巾、巾、巾帼不让须眉。” 庞仲则深深地皱了眉。 “毕竟是客人,准备一些跌打损伤药吧。”蒋明娇望着人群里已快没声儿的托儿们,略带怜悯地吩咐着沈草儿。 沈草儿轻快地应了一声,就去拿跌打损伤药了。 然后蒋明娇朝众人笑了一下,“东山这些女人都是穷苦出身,不大懂得什么礼数,平时就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为直爽随心了些,还望各位多体谅着些。” 官员们自然是咽着口水,一迭声地说着‘不敢不敢’。 蒋明娇再望向了郑声,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也是没想到,都已经一年多了,还有人敢在东山弄这一出。” “也不知道这背后闹事的人是有多傲慢,都不愿花时间多来了解一下东山,了解一下东山与众不同的女人们。”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庞仲轻轻瞥了眼郑声,也跟着蒋明娇走了。 郑声只如当面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脚步重重地黏在了地上,低着头攥紧了拳头许久,才有气力抬起了一只脚,在人群的裹挟下走向了农田。 他咬紧了牙关。 人,东山可以与别处不同。 庄稼与收成,难道你还能让它凭空消失不成。 于是,蒋明娇刚带着人走到农田旁时,就听到了看守庄稼的农户愤怒地。 “女神医,这群强盗想毁了我们的宝贝!” 第一千零一十章 是我对不起他 与此同时。 皇宫。 寝殿。 窗外沉沉的风卷起了花园的落叶,与太监宫女们的袍角。 天色阴得屋内不得不点着蜡烛。太后背对着坐在昭仁帝床榻边。 从半开的殿门缝中看去,橙黄色的烛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如一尊端坐在佛龛里,面庞却晦暗不明的神像。 “娘娘……” 许姑姑在太监宫女的齐齐一矮中走进屋,轻轻地关上了窗:“今儿个风大,您还让人把窗户开这么大,仔细吹着凉了。” 太后声音听不出情绪:“今儿个便是最后一天了吧。” 许姑姑笑容一敛:“回禀娘娘,今儿个……” 太后打断了她:“都最后一天了,庞仲还不守在这皇宫里,等着验收他的大业,却跑去参加女神医的万人品鉴会。” “他倒是信任我。” “……是自以为能完全拿捏住我了么?” 许姑姑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太后问道:“给庞仲的蛊药已经下了么?” 许姑姑刻意压低了声音:“回娘娘的话,庞二公子在庞相府呆了近二十年,对庞相府里外的人事都极其了解。在他的刻意相助下,我们的人已经买通了贴身伺候庞相的人,将神药喂入了庞相体内。这药不到发作时,人是丁点察觉都无。只怕直到娘娘您让庞仲交出皇位时,他都不一定能察觉真相。” 太后嗤笑了一声:“庞仲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许姑姑是听说了些内情的:“娘娘,奴婢听说这庞二公子与庞相之间还有过一段故事。在庞二公子去边疆当监军,被魏国公捉住通敌带回京城,并被女神医关了一段时间前,庞二公子对庞相都是颇为信任,父子俩算得上是亲密无间的。” “女神医医术过人又聪颖善谋,除了善于治病外更善于谋算人心,又素来与庞相不和。” “庞二公子前后变化如此大,焉知这其中无她的插手……” 太后轻轻啊了一声:“女神医,是她啊。” 顺着已经关闭的窗户望去,她语气里有她本人都品不出是艳羡还是感慨或是嫉妒的味道:“……女神医,若我当年不答应老国师。是否,我今日也能如她一样了。” 许姑姑轻声道:“娘娘大业将成,届时将是这大周朝廷的无冕至尊,又有何人能与娘娘相较。” “那不一样。”太后轻轻地摇头:“纵然这件事事成,我真正手握了大周朝廷权利,我却依旧是藏在‘昭仁帝’这一男子身份下的。这与真正以女子自身立于世间的截然不同的。” 许姑姑还想再劝:“娘娘何必……” 太后打断了她,再抬头看向了许姑姑:“之前让你给女神医的东西,你给了吗?” 许姑姑恭敬地道:“给了。” 太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再缓缓望向了床上的昭仁帝。 一连躺了十几天,昭仁帝已消瘦了许多。龙床极其宽大华贵,能够躺下足足三四人,他窝在金黄锦被里时,却只如一张白而薄的纸片儿,不仅面颊下凹、嘴唇青白,呼吸似轻微到感受不到了。 太后伸手似乎想抚昭仁帝脸颊,临了却似强行地收了回来,用木然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天了。” 许姑姑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默不作声。 太后声音听不出情绪:“当年国师是用兰溪和青晓的身世性命,逼迫着我入后宫的。无人在乎,我是志在天下的。我想入阁为宰、我想醒掌大权、我想坐拥天下,再不济我也想纵情山水间,做一个逍遥的游侠。” “可我从来没得选择……” “……先帝是个浅薄的纨绔,因大周太祖只有他一个孩子,就一直有恃无恐,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挥霍无度酒色入脑的废物。” “他喜好浅薄无知的花瓶,宫里便容不得任何才气出现。” “我只是在新婚夜与他说话时,说漏了一句他不知晓的庄生典故。就被他视做了嘲笑他的无知,被厌恶贬低排斥了一辈子。” “在他的刻意轻贱下,整个后宫哪怕一个洗脚婢,谁都可以踩我一脚。我在后宫里成了一个傀儡,前半生饱读诗书学得的一身本事,都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为了完成国师交代的任务,我最终仍是忍着恶心,用了些苗疆手段接近了先帝,并有了端佑和这孩子。” “因我的不受宠,端佑与这孩子也一直没人关注。尤其是这孩子,人人想起来他都只有一句‘性格豪爽,运气好’。” “可若他真的只有运气好,又怎么会坐稳这皇位十三年……” 她仿佛被烫到了似的,猝然地挪过了目光,硬了心肠地道:“从这两个孩子出生起,我就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人人都说母亲是这世上最爱孩子的人……” “可他们俩都与先帝生的太像了。尤其是这孩子,每一日每一时我面对他这张脸,都只会令我想到那个厌恶的男人,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傀儡生活……” “那些日子实在太难受了……” “终究是我对不起这孩子……” 不知不觉间,太后已平静地泪流满面。仿佛最后一丝软弱,都随着这眼泪流干了,太后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铿锵有力地道:“动手吧。” 陈姑姑低头应了一声,走到了昭仁帝床边,刚掏出一张帕子,准备捂上昭仁帝的脸。 倏地—— 床上的昭仁帝猛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对上了陈姑姑。 · 另一边。 士兵们被分成了无数个小队,身着便服假扮成闲逛的百姓,混在人群中行军。齐思行边赶路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眉头越皱越深。 今天京城各处都看似平静寻常,实则处处都不对劲。、 譬如但凡有头有脸的文官家,各个都家门紧闭防守严格,连个探头打扫的家丁都无。 街上走的百姓里,有许多人都隐约有剽悍之气。 甚至连平阳侯府全家在菜市口抄斩,都没有吸引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去围观。 仿佛,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 …… “到了。” 上司低低说了一句,让他们停了下来,“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听命令行事。” 齐思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地坐在了地上,状似无意地抬头一看,只见面前赫然是一栋庄重的建筑。 ——皇觉寺。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我比的可不是口感 东山。 农田上的绿苗乱七八糟地倒在了地上,不少绿苗上还阵阵地冒着青烟,显然是被人烧过一场。 农户们还在愤愤然地怒斥着动手的人阴险狡诈,将来必定生孩子没屁·眼,只能活生生做一辈子貔貅。 人群中有人暗自贴上了庞相,状似与一群人闲谈似的,将眼睛看向了别处,口中在朝庞相禀告着什么各处状况。 庞相于是不着痕迹般地扫了眼周围,先暗暗瞥了眼遥遥的皇宫,又在皇觉寺方向定了定,再扫过人群里几处暗桩与埋伏,轻轻地点了点头。 忽然他敏锐感觉到了有人在刺探,迅速地扭过了头,就对上了蒋明娇的目光。 蒋明娇似笑非笑地看他:“庞相,您今日似乎总在走神呢?” 庞仲四平八稳地道:“女神医多虑了。老夫只是替女神医担忧罢了。女神医为了这传说中能令大周江山稳固的宝贝,可是与老夫立下了重誓,又特地邀请了满京城的人,来参加这一个万人品鉴会。” “如今这宝物的声势已经被炒起来了,这好好的一片神药田,却在一转眼间被人给毁了。” “女神医又打算拿什么交差呢?” 郑声自从看见农田被毁,就暗自得意地挑眉,露出了解恨的神情。 此刻他更是状似惋惜地帮腔道:“我们都能看出来,这些粮食被毁都是有歹人暗中作祟。其始作俑者的恶行实在罄竹难书,令人恨不得对其唾骂再三。” “但一码归一码,赌约却是仍要继续的。女神医是打算如何应赌呢?” 他其实知道蒋明娇定有他手,绝不可能只因他放了一场火,就被他逼得走投无路而输掉。 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想让蒋明娇在人前吃一场哑巴亏,不得不付出更多更大的代价,来赢这一场赌约。 他只要出他心口的一口闷气。 在他的再三煽动下,人群里亦出现了接连不断的附和声。 “女神医,虽然我们很心痛有贼人来你的田上捣乱。但世上难防‘贼喊捉贼’一说。要是所有人都学您一样,先胡吹海吹地把场子吹起来,再到要拿出证据的时候,派人来闹一场事,说证据被贼人给毁了,这就太耍滑头了吧……” “嗨,你胡说什么呢。女神医行医治病活人无数,又性情高洁似菩萨下凡,必定是不会做这等糊弄与背信弃义的事的。” “我等自然是相信女神医能够拿得出,那什么能保大周江山百代稳固的宝物的。只是也得让我们见到东西才行啊。” “你们也别这么说女神医,给她一点时间准备嘛。反正我们今日既然来了这东山了,被吊起了胃口了,不看到东西是没打算走的。” “我也是……” …… 看着托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拱火,把女神医架的越来越高。郑声嘴角微微翘起,等着蒋明娇的反击。 忽然他察觉出了似乎哪里不对劲。 ——那些农户看他们的目光,仿佛看着一群傻子。 农户们再三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哎哎哎,就你们长了一张嘴会说话是不是?能不能消停一点,俺们就说了有强盗来烧咱们庄稼了,有说拿不出宝贝了吗?” 那农户还认真地扭头,对蒋明娇告状道:“女神医,你不是说今天来看俺们种田成果的,不都是一群会识字的读书人么?咋么看着比俺们这些土里扒食的还要憨?” …… 众人都被农户的话弄得有些懵。 他们其实都猜到了,以女神医的聪明手腕,定然有准备后手,不会被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刁难住。 但他们没想到,这农户居然说还可以展示? 庄稼不都烧了么? 这回其实是包括郑声在内的众人,都陷入了惯性思维。 蒋明娇说要与庞仲比粮食产量,众人自然把这片田上的作物都视做了粮食。 而大周从前的粮食——稻、黍、稷、麦、菽等五谷,果实都是生长在地面上的。 他们没想到‘主粮’,还能生长在地里。 农户却没打算与他们浪费口舌解释,直接拿了石锹挖开了地面,抓出了一串鸡蛋大小的土豆,扔在了田埂上。 他的小儿子熟练地端来了水,将土豆泡在了水里,用手认真搓洗着。 老汉边麻利地挖着土豆,还没忘了边抱怨:“这一窝生娃娃没屁·眼的。除了这地里的宝物外,这地上的苗苗,俺们还要留着炒菜吃的。要是被俺老汉知道是谁烧的,老汉一耙子非得让他知道厉害。” 众人都已看呆了,迟疑地望向蒋明娇:“女神医,这是……” 蒋明娇笑吟吟道:“这便是我要给你们展示的宝物。” 宝物。 虽然土豆被人洗干净后,黄澄澄圆嘟嘟的外形不算难看,但这究竟是被从土里挖出的。纵然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群文人也是知道五谷不埋在地里。 当下就有人露出为难神色。 郑声更是径直质问道:“这东西长在地里,吸收了泥土之垢物,焉知没有毒,能不能入口……” “从郑副相如今生龙活虎,还能口吐悬河的模样来看,这东西是毒不死人的。”蒋明娇狡黠地道:“刚才给诸位吃的早餐,便是以这土豆为原料的。诸位方才不是还夸好吃,想与我讨要的吗?” 东山食堂的手艺不错。那一顿早餐口感的确不错,无论是出于对早餐本身,亦或者是对女神医的讨好,方才都有许多人曾夸过这一餐。 一时还欲要嫌弃这土豆尊荣的,都乖巧地闭了嘴。 郑声更是梗了个脸红脖子粗,半晌都没顺过气来。 庞仲低叹了一声。 蒋明娇这一招并不算高明,却是算了他们一个未曾防备,真正堵死了他们的话。 与滴水不漏的女神医相处,真是时刻不能放松心神。 他于是道:“若只是能入口的话,这……土豆与大周现有的稻、黍、稷、麦、菽等主粮,似乎并无甚差别。” “请女神医恕老夫眼拙,并未看出这土豆具有能令大周江山稳固千秋万代的奇效?” 蒋明娇笑道:“庞相似乎是忘了今日我与您的赌约是什么?” “我赌的是女子立户后种田,也能与男子达到同样产量。” “土豆不仅能做到,还能令产量差距达到十倍。”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这不比做梦刺激多了 十倍。 哪怕在风调雨顺时,稻麦栗粟亩产都才二石。 若真按女神医所说,这劳什子的土豆产量比稻麦栗粟要高十倍,岂不是意味着这土豆的亩产可以达到二十石? 从他们方才的体感来说,土豆与稻麦栗粟相比,饱腹感并不逊色,甚至还感觉更‘抵肚子’一些。 如今大周有四千万人口。依靠着亩产二石的稻麦黍米,能让近七成的人不被饿死,便已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若这土豆真能亩产二十石,那大周百姓只把一小半的土地拿来种土豆,都能保证天下百姓都吃饱了。 杜草堂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岂不是就能实现了 但这可能么? 说真的,若非说这话的人是女神医,在场的人只怕会立即嗤笑出声,让人把这胡言乱语的疯子赶出去。 人又并非大罗神仙,能有点石成金术,令好好的粮食产量骤增十倍。 但说这话的是女神医,是医术举世无双,是一手创立了东山,以聪颖善谋滴水不漏,行事作风飒爽巍峨著称的女神医。 于是因不知是该出于讨好奉承附和两句,还是该礼貌地劝一劝女神医,自己给自己把一把脉,开点药治一治癔症,众人的表情都尴尬的卡在了脸上。 场面一时竟安静得荒诞与诡异。 郑声毫不犹豫地笑出了声,摇着头惋惜地叹了一声:“东山医学院的创办者,居然都病的如此糊涂了。这东山,可真真要成为一场笑话了。” 庞仲一方面觉得以蒋明娇的性格,闹出这么大阵仗,绝不会只是来哗众取宠一场,一方面又觉得亩产二十石的粮食简直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深深地皱起了眉。 蒋明娇并不在乎众人的质疑,只泰然自若地望着老汉挖土豆,淡然笃定地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出来,诸位是断然不会信的。因而我只能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了。” “如今这一块田已挖了一小块了,诸位大可以令人拿称来量一量这挖出的土豆数量。” 诸位扭头看向挖土豆的老汉,然后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老汉是个干活麻利的,一眨眼功夫便将一亩田挖了四分之一了。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被他挖出来的土豆,已在田埂边上堆了一座小山了。饶是没有干惯农活,一群人仍然看得出来,那土豆绝不止二石。 在场的户部官员呼吸下意识地就急促了,一迭声吩咐着小厮道:“快,让人去府上取我的量斗车来。” 仆从亦是看呆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跑走了。 蒋明娇只轻笑地看着,并不多说一句话。 东山自然是有量斗车的。 只是为了避免‘作弊’的嫌疑,众人不主动开口提,她是绝不会主动说要拿的。 随着老汉挖的地愈来愈多,土豆堆成的小山也愈来愈高。 渐渐的,连郑声都看出了事情大发了,嘴角弧度深深地落了下来,表情格外的严肃。 庞仲更是将目光黏在了那堆土豆上,沉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去这最近的府上买一副量斗车来,不惜花多少钱,越快越好。” 侍从迅速应是后,脚下生风地跑了。 庞仲看向了蒋明娇,难得恭敬地拱手行礼,涩然地问道:“敢问女神医,这土豆……” 蒋明娇淡淡道:“方才你们听我的称呼也知道了,这种植物叫做土豆,是我在江南救瘟疫时,偶然从当地跑海到欧罗巴等海域的船户处得到的谢礼。” “土豆的味道你们方才亦尝过了,虽不至于是山珍海味,但绝对能作为果腹所用,可添补为稻、黍、稷、麦、菽外的主食之一。” “最重要的是,土豆的产量极高。我这是第一年培育,并未经历过很精细的择种育种,但已经能达到产量接近二十石。” “若是经过有经验的老农,精心培育上十数年,说不定这土豆的产量还能再提高两三成。” 人群中传出了不可忽视的吸气声。 农耕乃是历朝历代立国之本的。 一亩近二十石的产量,已经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数字,让人会恍惚间觉得是否是大罗神仙下凡,给了这凡间点金术。 还能再提高二到三成,这简直是众人做梦时想都不敢想的。 望着如小山般的土豆,所有人都难耐胸腔内的激动,若女神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土豆,真的担得上能令大周江山千秋万代稳固的宝贝之名。 他们可能真的要见证历史改变了。 将众人激动神色尽收眼底,蒋明娇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抛出了新刺激:“除了亩产产量特别高意外,这土豆还有一个格外突出的好处。” “稻、黍、稷、麦、菽等粮食对环境气候雨水要求比较高,只能生长在相对温暖肥沃的中原地带。” “但土豆却并无那么娇贵,不仅可以种植在相对肥沃温暖的中原地带,还可以生长在关外及塞外等苦寒之地。”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印证过了。在年初赶去甘州城救灾时,我便让人在甘州城与关外买了许多地,分别种植了许多土豆。” “前不久,我已经收到了消息,这些土豆因被照料得还算精心,都成活了下来,而且亩产都接近二十石……” 她笑了笑道:“这意味着大周……” 一个户部官员激动得脖子都红了,急促地打断道:“这意味着,大周朝耕地可在原来基础上扩大数倍,原来只能被抛弃的大片大片边疆苦寒地带,亦能被种上土豆,大周的粮食产量能够翻好几番,哦不,好几十番……” 随着那官员激动到更咽的话,众人都激动得感觉心脏要从心口跳出来,忍不住要掐着虎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了。 他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下意识咽着口水。 “我没听错吧。” “我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对,快谁来扇我一巴掌,我一定是早上还没睡清醒。” …… 然后是一个人的高声叱骂:“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们平时做梦都敢做这么大吗?这不比做梦刺激多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庞仲你打算何时交出身家 这句听起来甚至颇为可笑的话,直接把众人骂得清醒了。 他们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万分认同——平时哪怕是在白日做梦,他们都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会目睹如此改变大周历史的震撼场景。 郑声的面庞已似雪般的苍白了。 作为现任的大周副相,他是本能地为大周能拥有这宝贝高兴的。但当这宝贝被证实亩产二十石时,就意味着庞相彻底输了……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庞仲。 庞仲的格局却比他大得多,全然不顾将要输赌约的事,只直勾勾地望着老农麻利地挖土豆。 似乎是嫌老农一个人挖实在太慢,他竟不顾脏污地挽了裤腿与袖子,顺手抄了一把石铲,下田与老农并肩挖掘了:“老人家,我来帮你一起挖。” 其余官员也反应了过来,再顾不得自矜身份,纷纷挽着袖子下了田。 “庞相做得对,早点把这块地的土豆都挖出来,便能早点得到具体的数字。” “反正我是不能等了。等量斗车一过来,我就要第一时间知道具体数字。” “我也来。” “能亲手挖出这一田的宝贝,以后我这无名小卒,说不定也能托这青风在史上留名了。” …… 望着这群怀着极度热忱,在田间劳作的背影,郑声一咬牙也下了田。 反正庞相要做皇帝,都不在乎庞相了。 他索性也真不在乎了。 得了庞仲的死命令,量斗车果然来得很快。在一群人刚刚把土豆都挖出来时,量斗车便被送到了田埂边。 庞仲沉声催促道:“立即上称。” 一堆又一堆的土豆被搬了过来。老农们手脚麻利地将土豆上了量斗车。 围观的百姓与官员们望着这一幕,忍不住紧紧地攥起了拳头,呼吸因为激动而格外紧张。 “一石。” “二石。” …… “八石。” …… “十二石。” …… “十八石。” “十九石。” …… “二十一石。” 尽管早听女神医说过,土豆的亩产能到二十石。所有人也都意识到这堪称小山般的土豆堆必能给人一个惊喜。 但当亲眼目睹了亩产的数字超过了十石,攀升到二十一石时,在场的人无一不震惊得失语,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空气安静得近乎诡异。 直到蒋明娇平静淡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亩产二十石的土豆固然珍贵,却也并非独一无二的。” “在同一批被赠予的江南谢礼中,我还发现了一种本名红薯,被百姓们称作‘土人参’的宝贝。与土豆相同,这种叫做红薯的宝贝,同样产量极高。” “目前红薯同样已被我们种下了。因经验不足,我们只得了一小块试验田的果实。但从这一小块试验田中,我们依旧能够预估出来,红薯产量是绝不逊于土豆的。” “另外从那些海上行商的口中,我还得知在海外的那片大陆上,还有一种被换做‘玉米’的粮食。” “与生在地里的土豆与红薯不同,玉米是生长在地面上的,与水稻穗有三分相似。但它的产量却甚至比土豆和红薯更高,且口感更为美味饱腹,完全能作为稻麦般的主粮。” 咚—— 是方才那名户部官员激动地厥过去,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其他发现自己过于激动要站不稳了的年老官员,也下意识抓住了周围年轻官员的手,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形,却发现年轻官员似乎比他们抖得更加厉害。 连庞仲胸膛都上下起伏了好几次,深吸几口气才按捺住了激昂的情绪。 郑声已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任凭嘴唇颤抖着:“还有两种高产粮食,皆可作为主粮……” 蒋明娇立在一众人当中,平静地问着:“凭着这三样高产作物,任何一个普通女人都能种出比现阶段男人更多的粮食,能够轻易地养活自己。” “所以这一场关于立女户的赌约,是我赢了。对么?。” 空气安静。 无人回答。 面对这山一般震撼的事实,他们再也说不出半句狡辩。 蒋明娇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后,身着雪衣负手而立,缓缓地望着在场每一个人,愈发平静地质问着:“那么诸位可还记得你们方才说过什么话?” “立女户是倒行逆施、是阴盛阳衰、是一场注定的笑话。” “我知道大周文化讲究中庸,诸位尊古崇圣习惯了,只愿意遵循着圣人古训活一辈子,接受不了半点改变。” “女子行医,你们觉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女子入学堂,你们觉得是破坏了祖宗规矩。” “女子立女户,你们更觉得是阴盛阳衰必定要导致国之大乱。” “可诸位可否告诉我。打这天地之初时起,这天下子大不韪是谁规定的?祖宗规矩又是谁规定的?阴阳之说又是谁说出口的?” “不都是如我们一样的人么?” “同样是人,千年前的人一定比现在的人更聪明么?为何时间亦过了千年有余,你们却还只看得到千年前的人,还想着用古人的话来限制现在的人?” “我承认这天底下是有一些不可违背的铁律的。譬如日出于东方而落于西方,四季更替晨昏交叠,河水由高处流向低处……这些铁律是颠扑不破绝无违拗可能的。但‘世间女子不可如何’是吗?若是,我与东山的女子为何还越活越好了?” “除天地万物运行外,人间的规矩都是人加在人身上的。束缚着女子的从来只有你们根深蒂固的,女子就是不行,女子就是要依附他人的旧观念。” “我今日便要亲手打破这观念。” “连女子与男子的天生体力差距,都能够通过找到新的粮食种子来解决。天底下还有什么女子不能做,而男子能做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蒋明娇环视着众人,一句一句一声一声若金玉掷地,给人石破天惊般的震撼感。 “天下无陈规不可破。” “天下无事不可创新。” “天下无女子不能为。” “这便是我今日要告诉各位的话。” …… 场面鸦雀无声。 众人只是震撼地沉默着。 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了,蒋明娇一直是按她说的般做的,并且每一步都取得了成功。 她是天底下第一个女医,医术冠绝天下无人能及,令世人无暇计较她女子身份,只想被她救命。 她创办了以创新著称的求索医学院。 她创办了浴春酒肆与霜成雪糖坊,和最新的织布厂来一步一步促进了工业发展,养活了天下无家可归的女人们,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为了立女户,举行了一场男女才艺比赛,让世人真正见识到了女子不输男的才华。 她的所有成果,堵死了所有反驳的嘴。 …… 在这堪称旷古的四野寂静中,蒋明娇看向了庞仲,一字一句地玩味笑道:“无人提出反驳,看来赌约结果已再无异议。庞相,您打算何时交出您的全部身家呢?”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陛下您醒了? 无数双眼睛同时望向了庞仲,里头写满了紧张、刺探、与难以抑制的兴奋。 不得不说,这赌约玩得实在太大了,骑虎难下的庞仲似乎选哪一条路都不对。 不交身家,是在天下人前失信。 交身家,是将老巢拱手让人。 郑声往前迈了一步,刚欲沉声呵斥着蒋明娇的急切,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庞仲就忽然放声一笑,看似含笑实则强硬地望着蒋明娇:“高产作物土豆、红薯与玉米,哪一件不是功在千秋祉在万代。女神医为了这一场赌约,拿出了这等利国利民的宝贝,等于间接活了大周四千万百姓的命。” “与这等青史留名的滔天大功德相比,我一个小小庞相府又何足挂齿?” “从这一刻开始,我庞相府全部身家就归于女神医了。” 未等人群震撼地发出吸气声,庞仲却又话锋陡然一转,朝皇宫方向遥遥拱了拱手:“不过,相比于履行赌约。女神医应当不介意我先把写一封奏折,将这能抵千秋万代之功的宝物,令人呈给病榻上的陛下吧。” “这些天陛下情况一直不大好。我等臣子一直为之焦心不已。料想这等造福千秋万代的宝物,必定能令其开怀……” 这话里实有警告之意——陛下已经病了,你东山与平阳侯府的大靠山已经倒了,行事还是莫要张扬过头得好。 蒋明娇于是挑眉一笑,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庞相果然是大周之肱股之臣,时时都记挂着陛下的病情。” “听说陛下病的这一个月里,对人的防备心极重,连皇后娘娘与裕亲王都不得近前照顾。唯有庞相您能隔一日一次地入宫,连汤药都不肯假他人之手地,亲自在陛下床榻边侍疾。” “只看陛下对您的这份特殊信任。不知情的百姓都要以为,您与陛下不仅君臣相得数年,感情更是亲厚胜过皇后娘娘呢。” 这话纯粹是讽刺了。 在昭仁帝彻底病倒前,满京城谁人不知初登帝位的昭仁帝,与权倾朝野的庞相之间的龙争虎斗。 庞仲唇角得体笑容淡了淡,刚欲开口说些什么,边听蒋明娇继续说道:“不过这件事,我却是想在了庞相您的前头。早在一日前,我便已将高产作物的消息禀告了陛下,并邀请了陛下来参加这万人品鉴会。” “陛下囿于病体不得出宫,仍承诺会派身边的人,亲自来验证这高产作物真伪。待验证高产作物事情为真后,他会降下圣旨来为高产作物赐名,并奖赏东山的大功。” “算算时间,这圣旨应当快到了吧。” 郑声凝眉冷笑,差点对着蒋明娇脱口而出,‘昭仁帝一直在我们控制中,怎么可能提前知道这事,还派人降下圣旨来。’ 但人群中缓缓走出的人,却让他神色骤变。 “女神医不愧是料事如神。刚见到这名为土豆的宝贝时,奴才便让人给宫里送了信去。这不,这会子陛下的圣旨刚到了奴才手上了。” 洪喜禄原本是个白胖矮冬瓜的长相,加上见人三分笑的随和性格,看起来就极为喜庆。 但大概是照顾昭仁帝太过费神。一个月未出现在人前的他,简直瘦得变了形,只如一条晒得干巴的人条了。 顶着郑声如要吞了他般的凶狠目光,洪喜禄展开了圣旨,高声地念诵着:“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东山文昌伯江氏女,发现亩产二十石的高产作物土豆与红薯,创下活人万千绵延万代的大功德,因特赐东山万世千秋功德牌坊一座,升文昌伯爵位为文昌侯,并另许诺其一个要求。” “其外,东山上上下下参与发现培育高产作物者,一人赏银百两,免徭役赋税终生。” “最后为培育与寻齐高产作物,令户部拨款与东山合作,成立农学所与航海司,承担负责提高高产作物产量,与到海外寻找玉米的重任。” “……” …… 洪喜禄念完后,将圣旨递给了蒋明娇。待蒋明娇接过了圣旨,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女神医,这是陛下特地吩咐我为天下苍生给您的感谢。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一礼。” 蒋明娇坦然地受了:“陛下言重了。” 看着二人的互相感谢,郑声亦心急如焚站都站不住了,瞪着洪喜禄问道:“洪喜禄,你是怎么出皇宫的?” 庞仲到底是年老多谋,比郑声沉稳许多。他给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将郑声拉了下去,才朝蒋明娇拱了拱手道:“女神医,敢问能够借您手中圣旨一观?” “当然可以。”蒋明娇将圣旨按在了庞仲手心,一字一句地轻轻强调着,“庞相您大可以仔细地好好看。” 庞仲目光与蒋明娇重重一撞,才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然后他迅速展开圣旨,紧紧盯着其上字迹与印痕,许久才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字迹的确是昭仁帝的,半干,显然是刚写就不久。 印痕亦的确来自玉玺,朱红鲜艳。 这封圣旨,是昭仁帝刚才写的。 昭仁帝,醒了? 庞仲盯着圣旨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周围的人都察觉出了异常,不安地交头接耳着。 蒋明娇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意味不明地笑着:“庞相和郑相的神情颇为严肃,可是觉得这封圣旨有何不妥?” 不等庞仲与郑声回答,蒋明娇又意有所指地轻笑着,刻意拖长了声音,用堪称锋利的语气道:“还是,庞相与郑相觉得如今的陛下,能让洪喜禄不经过你们的同意发出这封圣旨,本身就是极为不妥?” 这话等于是指着庞仲与郑声鼻子指责他们监视昭仁帝,居心不良了。 在场官员无一不骤然色变。 蒋明娇却不打算放过他们,一鼓作气地笑看向洪喜禄道:“洪公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派您出来一趟,应当不止是为了给我颁这一封圣旨,更是有一些话想对庞相说吧。” 洪喜禄轻叹一口气,恭敬地行礼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女神医。” 他转头直视着庞相,又从袖中拿出一卷圣旨,言辞铿锵锐利地道:“陛下的确还让我带了一封圣旨给庞相——一封质问庞相为何要心存谋逆之心,再三暗害他,令他卧床一月不起的圣旨。” · 与此同时。 皇宫。 砰—— 许姑姑受惊地打翻了药碗,惊恐地望着床上的昭仁帝。 “陛下,您您您醒了?”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宫变了 紧随着许姑姑尖叫的,是一句轻唤:“母后。” 声音略显干哑,有久不开口的病态,说完后更接了好几声剧烈咳嗽,是昭仁帝的声音。 太后猛地扭过了头,望着已挣扎着坐起的昭仁帝,瞳孔因错愕微微放大:“珩儿,你……” 紧接着,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话音里的软弱,骤然收了声音,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逼迫般地冷然质问道:“……燕倾珩,你早就醒了?” “是。”昭仁帝背靠在龙床柱子上,抬头朝太后娘娘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从母后刚走进这个房间起。” 太后娘娘愈发平静地道:“那你也什么都听到了。” 昭仁帝大病初愈,面庞是纸一般地苍白,抬头凝视着太后,轻轻地叙述着,“……是,从母后您对庞仲的谋算开始,到您未曾实现的抱负、您对于女神医的欣赏,以及您对父皇和我与皇姐的厌恶,我全部都听见了。” 太后娘娘朝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所以,燕倾珩,你现在是要弑母吗?” 昭仁帝自嘲低头笑了一下,才平静地道:“母亲,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您又何必咄咄相逼。” 太后抿起了唇。 片刻后她才又抬起了头,疑惑地道:“庞仲给你下的毒药是,他特地吩咐了大长老。大长老花了整整十三年,根据大周皇室血脉的研究出的,药效毒辣阴险至极。” “除非有与你血脉同源的人,愿意不要命地替你充当药人,在极短时间里成百上千次地以身试毒试药,否则就算是女神医亲至,也绝不可能在一个月炼出解药。” “你究竟是怎么醒的?” 她轻轻眯起了眼睛:“难道你把你那刚捡回来的便宜女儿当了冤大头?不对,你女儿与你性别不同,药人效果不会这么好。” “……这人究竟是谁?” 昭仁帝迎着太后的目光,轻叹了一声道:“母后,你不会猜到是谁的。” “还有,兰香也是你的孙女。” 太后娘娘又偏过了头。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问道:“就算女神医炼出了解药,没有宫里的人作为内应,解药也没办法顺利送到你口中。你的皇后必定也是醒了吧。” 提到皇后,昭仁帝眼里终于有了些许温情。他轻轻敲了三下床柱,朝门口方向道:“梓童,带着孩子进来吧。” 寝殿大门被人推开。 已有五六个月身孕的皇后娘娘,被身着妃色长裙的兰香搀扶着,跨过了朱红的高高门槛走入。路过太后身边时,二人都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母后。” “……祖、祖母。” 太后是何等聪颖之人,在泰然受了二人的礼,先扫过了皇后,再扫过了躲在皇后身后,揪着她袖子的兰香后,已明白了事情几分究竟。 她将目光落在了畏缩的兰香身上,问着皇后娘娘道:“是这孩子救了你?” 皇后扭头看了眼昭仁帝。昭仁帝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后于是没有开口否认。 事情至此已经明了。 太后平静地望着兰香:“……我记得你是流落高丽多年后,又被拐回的大周朝廷,应该不懂苗疆医蛊之术的。” 兰香更加攥紧了皇后的袖子,不自觉退后一步,胆怯地小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女神医说了,您一定会问这问题。她让我告诉您,她用的是回天药。” 听到‘回天药’这三个字,太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背靠着半开的窗户,望着面前的昭仁帝、皇后与兰香如一家三口般亲密地站着,轻轻摇头道:“当初庞仲囚禁你时,就说过要守好门禁,不允许任何人外出或入内。” “那天这孩子来宫里看你时,庞仲的命令是直接将人打发走。” “是我想着,这孩子与你错过了十六年,不好再让她错过你最后一面,才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谁知道,谁知道竟是这一点疏忽,给了你们一丝撬动皇宫重重守卫的机会,导致了今日的满盘皆输。” 兰香小声想要反驳——就算太后娘娘不同意,女神医也一定还有办法送药入宫的。她对明娇姐姐有着天然的自信。 但皇后朝她摇了摇头。 兰香于是只好忍住了。 太后娘娘轻叹着缓缓后头,背已抵住了半开的窗户。被重重叠叠乌云笼罩的天倏地闪过一道白光,照亮了太后的上半张苍老面庞,与一双比野兽更锐利的眼:“这辈子我侥幸托生皇家,有着他人难及的才情谋略,更有一腔不输任何人鸿鹄之志,本应是翱翔在长天深处的白雕,却半生都在他人掌控中,被生生斩断了翅膀半生,沦为了一只从心到身都淬满了苦与不甘的笼中雀。” “想做的,无人同意。想要的,从未实现。想说的,却被捂住了嘴。我这一生不甘心了无数次,所以这最后一次我绝不会放弃。” 说着她猛地扭头打开了窗户,扔出了握在手心的一枚弹筒,并高高地吹响了口哨。 砰—— 火红硝烟冲天而起,发出尖锐地嘶鸣声。 几乎是在烟起的同一瞬间,皇宫各处相继响起了号角声。 无数手持兵刃的侍卫如潮水般,从皇宫各处窜了出来,在汉白玉广场上回合,并气势汹汹地朝着皇帝寝宫冲了过来。路上零星有十几个阻拦的太监侍卫,皆被汹涌的人潮砍倒在了刀下,连惊呼都只剩半声。 激烈脚步声,与兵戎碰撞声,与动手的嘶喊声,冲撞挤压炸裂着人的神经与耳膜。 唰—— 寝宫外传来了太监们跌跌撞撞地嘶喊声:“敌袭敌袭!有人宫变,快来护驾……”最后一字未曾落地,便有侍卫朝他抬起了大刀。 莹白窗纸上只见雪色银光极快一闪,紧接着便被溅上了滚烫鲜血。 咚——是尸体重重栽倒的声音。 唰——是一道振耳惊雷后,暴雨终于呼啸而至的声音。 骤凉的密集雨珠飘入了寝殿,溅湿了太后娘娘苍老雪白的面颊,与半边都染上了血迹的凤袍。在急促的风声、磅礴的雷声与嘈杂的雨声中,她平静地对昭仁帝三人说完了最后那句话 “哪怕孤注一掷,哪怕诉诸暴力,哪怕发动宫变。” 皇宫,叛乱了。 · 与此同时。 东山。 气氛在洪喜禄一封圣旨后,紧绷到了剑拔弩张。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梭巡着洪喜禄,和与他相对而立唇角含笑的庞相。 洪喜禄是皇上贴身太监,应当不会假传圣旨。 那么庞相是真的心存谋逆之心,再三暗害陛下,令其卧床一月不起的? 陛下这是要与庞相图穷匕见,你死我活了? 种种思绪堵在众人心口,令他们紧张得如紧皱着的天穹,烦闷燥乱得几近窒息。终于在风声席卷到最高,空气稀薄到几近没有时,庞仲轻笑了一声。 “所以,陛下是真的醒了?”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暴雨倾盆而至 蒋明娇利落了当地肯定了这一事实:“若是我没猜错,此时陛下应当早已苏醒,并会在即刻召集群臣,来一齐给庞相您定罪了。” 洪喜禄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显然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庞相却还欲审视蒋明娇的说法,意有所指地刺探道:“女神医您是否忘了。除了我能一日一次地探望外,连皇后娘娘和太医都没办法接近病重的陛下。我昨日探望时,陛下分明还在重病,今日却已能下令召集群臣……” “陛下的病,似乎痊愈得太快了……” 蒋明娇无奈地耸了耸肩:“庞相,都这时候了,您又何必多做无用的试探呢?只需稍等片刻,您便能知晓事情全貌了。” “皇后娘娘的蛊药已被回天药解开了。” “昭仁帝与皇后娘娘亦早已知道了,究竟是谁给皇后娘娘和当初的福成小公主下的蛊药了。” 轰隆隆—— 狂躁的风里已有了暴雨前的潮湿,天际又是一道紫红色惊雷炸开,雷声遥遥疾驰而来炸开人的耳膜,众人却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陛下的病是庞仲暗中动的手脚,皇后娘娘和福成小公主,竟然都中了蛊药。 这些宫闱秘辛对他们来说太震惊了。 仿佛审视着这番话似的,庞相一瞬不错地凝视着蒋明娇许久。 就在围观的人都担心,他会下一瞬就拔刀,砍在了蒋明娇身上时,他眸光幽暗得一汪深潭,沉声质问道:“昭仁帝身上的毒,是世间从未出现过的毒药,是大长老闭关了十三年,根据大周皇室血脉炼制的。” “要想要在一个月内解这毒,一需要毒药本身,二需要拥有大周皇室血脉,却甘愿不要命来试毒的傻子。” “二者缺一不可。” “就算你侥幸用大周朝廷大义,绑了一名有大周皇室血脉的傻子,来不要命地给你试毒。” “你又是如何弄到这只藏在我手中的毒药的?” 蒋明娇似笑非笑挑眉:“庞相,您真的想知道?” 庞仲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么?” 蒋明娇笑吟吟地提醒道:“庞相,您在京城的耳目众多,应当早已察觉到庞二公子已悄然回京,却始终没有回相府了吧?” “那您为何不好奇,他在外躲藏流浪的期间,究竟做了哪些事见了那些人?” 得到了早有意料的答案,庞仲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喃喃着闭上了眼睛:“……果然,果然是……” “我今年已年逾六十了,就算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位,又能够安稳地坐上几年。最终这相府的一切这朝廷这我打拼下的江山,不仍旧是要归于了他。” “我对他的种种约束,都只是想让他再等几年,再给我几年时间罢了。” “他为何总是不理解呢?” 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挑眉:“或许,庞二公子会认为,当年杀掉自己长子的唐高宗夫妇亦是如庞相您这么想的吧。” 庞仲是何等老谋深算之人,当下被一点就透,愕然地望向了蒋明娇。 郑声已指着蒋明娇怒声道:“原来是你!是你一直在暗中挑拨了二公子,令二公子与庞相父子关系走向了殊途陌路。” 他随即想到了喀么雪山下的那场营救。 “当初我得到消息时,就觉得十分奇怪。你一向算计人心滴水不漏,既然能一网打尽地把人都抓住了,又怎么会突然出现‘疏漏’,令那几个人逃回来。” “现在来看,只怕在那几个救二公子的侍卫逃跑时,你就带着二公子旁边看着,并说出了不少诛心之言吧?” “早在甘州城时,你就策划好了这一出离间计,对二公子进行了挑拨。但你没有急着放虎归山。而是等到我们春闱最成功时,看似被迫地用二公子换了庞相府的让步。” “我们自以为用程贺换了二公子,是救了庞相府的未来。但殊不知,二公子被接回来时,便已对相府离了心,成了相府的大患。” “……二公子的这一趟苗疆之行,我们派去苗疆的侍卫、夫子、补给都相继没了消息,也是被你们给拦住了吧?” “女神医,你好恶毒的心思啊。” 蒋明娇全盘接受了这评价,并不做任何否认,只笑看着庞仲等着他的反应。 迎着蒋明娇泰然自若的目光,庞仲伸出了手,阻止了郑声的徒然控诉,幽幽地叹息道:“女神医的安排果然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自愧不如。” 蒋明娇笑着道:“庞相过誉了。” “女神医不必自谦。”庞相凝视着蒋明娇,边往后退着步子边追忆着,“十三年前,也是这样一次机会,我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自以为已是大权在握,却在最后关头被乱出的陈咬金抢了先。” “没有经历过这种感受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乞求了一生的愿望,就生生地从自己手边滑走的感觉。” “我不甘心极了。” “当即,我就决定要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我又谋划了整整十三年。谁能知道呢?十三年后,一切竟又是一场旧事重演。在与龙椅宝座仅一线之隔时,我仍是棋差一招输的彻彻底底。” 迎着烈烈招展的狂风,他已退到了东山山崖边上,朴素的衣袍被吹得高高飘起,声音亦被卷着失了真。 “但十三年后,我已经不会不甘心了。” “我太累了。” “我已经活了一甲子了,人生走向了末途了。我没有下一个十三年,用来再筹谋一场天下之谋了。” “所以这一次便是最后的结局了。” 砰—— 他朝背后做了一个手势。同一瞬间,数个信号弹冲天而起,如六朵小小的彩花般,在阴沉沉的天穹上炸开。 紧接着冲天的鼓声便从京城四面八方传来。 那鼓声似砸在了人心脏上,重重地震颤着,与京城各处冲出的士兵们高高的喊杀声一起,敲起了一首冲锋与猎杀的战曲。 哪怕隔着狂风的阻隔,东山上的众人依旧能听见,在四处冲出的士兵的惊扰下,山下百姓们因惊恐与意外的尖叫呼喊,与来不及发出的痛呼。 轰隆—— 刺眼白光一瞬闪过,惊天闷雷盖住了所有声音,一场暴雨倾盆而至。 在凌乱急促紧张的雨幕里,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庞仲任凭苍老的白发烈烈招展着,坦然地补完了那句话道:“所以我得不到的,其他任何人也别想得到。” “既然这大周江山我得不到了,就这在今天毁了吧。” 京城,也叛乱了。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我孙儿该天下最强 狂风乱舞、雷声震耳,降雨湍急到近乎天破,密集淡白的雨幕接天蔽日,刺目的白光后是仿佛炸天的雷声,云层如无数庞大黑龙在云层中翻滚,几乎低低地压在了人头顶。 暴雨冲破了天。 京城也这一场雨中,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 …… 菜市口法场。 台上,自三老爷为首、蒋奕武、太夫人、蒋明饶等人皆身着囚衣,面对着百姓跪着。 身着囚衣跪在地上的三老爷,双腿恐惧地战栗着,还吓得尿了裤子。蒋奕武更是连滚带爬,被刽子手拽回来后,哭爹喊娘地叫着:“娘、娘、救命救命……” 行刑官的令牌都已扔了下来,刽子手已冷笑地举起了大刀。 太夫人与蒋明饶紧紧闭上了眼。 这时,咻—— 不知哪儿飞出一支羽箭,一下刺穿了刽子手的胸膛。 更大的尖叫声与混乱声响了起来。慌乱的人群如失控的洪流般涌了过来,瞬间将街道撞得七零八乱。 “救命!” “突厥人杀到京城了。” “救命啊。” 行令官吓得往桌子底下钻:“来人来人来人保护本官。” 混乱之下竟无人再有暇管三房一众人。 三老爷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瞥见了这一幕怔愣了一瞬后,顾不得解开身上的枷锁,连滚带爬地往台下滚,然后顶着满身泥泞,一拐一瘸地钻入了人群里。 救命,他要活命了。 …… 长公主府。 一支身骑高马体格剽悍的突厥小队,从大理寺里窜了出来。 身着着突厥斜襟白袍,手持一把突厥弯刀,夹紧马腹疾驰在最前方的,无疑是回鹘王。 他们一路放肆的大笑着,见大周百姓就杀。 整齐响亮的马蹄声踏着雨声,与百姓们短促的惊呼声,头颅砸在水中的轻微声响,在嘈杂急促的雨声上叠印着。 “突厥人来了!” “回鹘王!” “……快跑!” “救命!” 惊恐的惨叫声在长公主府门口响成一片。 尽管得到过太后的提前提醒,但因端佑长公主的不以为然,长公主府未做任何准备。 于是在这一眨眼间,已有七八名家丁仆役死在了突厥士兵刀下。 “是个公主府,肯定有钱。”在杀了最后一名门房后,回鹘王就着雨水抹了一把唇,“兄弟们上,咱们千里迢迢来大周一趟,可不能亏了本。” 一群突厥士兵高声应和着,一脚踹开了长公主府的大门,如野狼入境般窜了进去。 回鹘王又是冲在了最前头。 他的身后传来了其他士兵恣意的放声大笑道:“听说这大周公主都养的比草原上娇,那皮肤比豆腐还要嫩,今天我可得好好见识……” 咻—— 一支冲破雨幕的长箭,冲到了回鹘王眼前。 一匹矫健的白马从公主府冲了出来,金逸晨坐在飞驰的马上,又朝着回鹘王射出了第二箭。 “回鹘王,尔敢在我公主府肆虐!今日我必拿你的血祭我长公主府的旗!” 紧接着长公主不顾众人阻拦,从正堂走出来,立在廊下高声呵斥道:“回鹘王你来得正好,我孙子是大周武状元,有一身以一当百的绝佳武艺,正愁没有军功证明自己,你便一头撞上了门。” “逸晨,快一刀杀了他!” “阮靖晟都能做到的,我的孙子绝无什么做不到。” 回鹘王极快一个冲刺便躲过了那两只箭,笑容一敛,淬地吐了一口唾沫:“不自量力。” 金逸晨见两只箭被躲开,狠狠皱了一下眉,刚欲再拔出两只箭。 回鹘王却不再给他机会了。 他顺手从马背上摸出一把大弓,从手下背上抽出一支羽箭。 搭箭上弓,他动作如行云流水,极快地连射出了三箭。 金逸晨瞳孔微缩,立即勒马往一旁躲避,成功躲过了第一箭,又被第二箭擦到了脸颊,被第三箭挂中了肩膀。 他低声骂了一声‘该死’,立即就要抽箭回射。 却已来不及了。 又是极快一箭射来,正中了金逸晨的肩膀,令他一箭无力地脱了手,落在了地上。 金逸晨反应还算迅速,立即丢了弓箭,就要抽出大刀。 但他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在他手摸到大刀前,就感觉一阵劲风刮来,眼前雪光一闪。 紧接着他人被整个掀翻,腕上传来了剧痛。 金逸晨重重摔在了地上,捂着被切得干干净净的手腕,还来不及爬起,就见一把斩马刀比在了喉咙处。 “就你这大周精米精面灌出的饭桶,也想杀我?” 然后在长公主惊恐的尖叫声中,回鹘王高高举起了斩马刀,朝着金逸晨的喉咙去。 …… …… 与此同时。 后院。 已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又用蓝布彻底裹住了脸,换上了粗使婆子衣裳的苏柔儿,在拉开房门前,又用力咬了咬牙,狠心抽出了一根簪子,重重在脸上划了一道。 鲜血淋漓。 她这才小心翼翼拉开了门,朝着后院小门方向跑去。 被这群野兽般的突厥士兵施虐着,长公主府已成为一场炼狱。地上随意可见断肢与尸体、略微清秀些的女子都会被人摁在地上,发出声痛苦的求救声。 苏柔儿只当自己是个瞎子,紧紧攥着怀里包裹,贴着墙往府外跑。 饶是如此她仍是差点被盯上了。 拼了老命,她才用簪子捅了那名士兵的脖颈,将那名士兵放倒在地上,脱力般地转身欲跑。 忽然她在嘈杂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要杀了你们。” 然后是两三个突厥士兵的淫笑声。 “……看这打扮,这只怕是个大周的贵小姐。” “果然细皮嫩·肉,真滑……” “叫也没用,没人来救你们了……” 是金笙儿被两个士兵给围住了。 此时苏柔儿距离后院门只一步之遥了。但若要回头的话,又不知会不会遇上更多的豺狼士兵。 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后门,苏柔儿脚步顿了又顿,终于咬紧了牙关,转身抄起了一块假山石,朝后院跑了过去。 …… 砰—— 就在金笙儿用簪子扎入了一名士兵的后心,惹怒了另一名士兵要扇她巴掌时,苏柔儿将假山石狠狠砸在了那名士兵头上。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这孩子比我运气好 突厥士兵应声倒地,苏柔儿拽起金笙儿的手就跑。 二人很快跑出了长公主府,躲在了后街巷口,脱力地席地坐在了地上,劫后余生地大喘着气。 金笙儿扭头看苏柔儿,迟疑地想开口说什么。 苏柔儿闭上了眼睛,抢先道:“我已经怀了金逸晨的孩子,现在又救了你一命。若是你还有点良心知恩图报的话,如果无论金逸晨是活着、瘫了还是死了,你未来都要帮我坐稳这国公府未来二房主母的位置。保我接下来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这是苏柔儿勾搭上金逸晨后,二人间说的第一句话。 “我就知道……”金笙儿被这一声抢得没了话说,别过了脸,恨恨地咬了咬牙:“……我就知道,我还以为,我怎么会以为……” 苏柔儿不理她,挣扎站了起来道:“遇上了这事后,会容易做噩梦的,晚上记得点一副安神药。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金笙儿咬唇看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咬牙再问道:“当时的情况,你不出手也没人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救我?” 苏柔儿背对着她,平静地道:“因为长公主府的地位、因为长公主府的钱,因为……” 因为你我都是女人,因为我经历过这一样的事,所以我不想你再经历。 仅此而已。 …… …… 小皇觉寺的大门大开着。 滂沱的暴雨将小皇觉寺冲刷得鲜艳如新。稀里哗啦淌着雨的凋敝黄墙、与青石板路中间的绿草、屋檐下已生了锈的铜钟,无一不显出了此处长久的人迹罕至。 但今日此处却难得气氛肃杀紧张。 一大队高丽士兵身着甲胄坐在了高丽矮马上,早已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勒紧了马缰离开。 队伍为首的是一名年逾五十的老将,身材矮壮容貌粗犷,手持着一把墨黑长枪。 他的身前挡着一个人,语气焦灼而强硬:“舅舅,您听我一句劝,我知道父亲派您过来,并不止是为了帮那大周宰相复国。” “你们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庞相赢了,你们便是从龙之功;若庞相输了,凭庞相在大周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也必能将京城闹得大乱。你们也能趁机浑水摸鱼,掀了这大周朝廷,再造一个乱世出来,提前分这天下的一杯羹。” 那将军露出一丝惊讶,片刻才道:“那外甥现在在阻拦……您不认同王的看法?” 画魂人头发湿湿地贴在额头上,抬头望着那将军道:“是。我不认同父亲的看法。父亲和舅舅,你们了解庞仲,你们了解庞半朝的势力,但你们低估了他的敌人——武冠候和他夫人。” “他们与庞仲对抗这么久,心知庞相的野心与疯狂,不可能不对动乱早做准备。” “今日的京城绝对乱不起来,我们此时冲出去,只能是自投罗网暴露野心,毁了高丽与大周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和平,将我高丽百姓们带入险地。” “武冠候夫人?”那将军对阮靖晟只是有所耳闻,更从未听过蒋明娇,闻言露出疑惑之色。 待得到属下的解答后,他原本郑重神色变为了轻蔑的嘲笑,甩了一甩鞭子道:“外甥,你大抵是真在大周赏画赏傻了。武冠候一个普通武将也便罢了,一个十七岁的女人,也能值得你一提,能影响大周的战局了。” “你可知道,庞相为了今日战局,可是将大半辈子的积攒都倾巢而出了——大周但凡数得上号的高门,府内都有他的探子。尤其那些老牌骁勇武将世家,此时只怕遭了暗算,无一人能战了。” “没有了将与兵的大周,如拔了牙的老虎。我高丽与庞仲周旋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今日,怎可轻易放弃。” 然后他振臂一挥道:“来人,把世子爷给我拉下去。” 画魂人被几名士兵架着往外带,眼看着就要被带到了一边。他干脆抄起了旁边一名士兵腰间的刀,比在了自己脖颈上:“舅舅,我只求您一件事。等,再等一刻钟观一下事态动向。一刻钟后,若情势仍是如此,我绝无第二句阻拦。” 侍卫们迟疑地看向那将军。 胯下的矮马烦躁地打了一个喷嚏。那将军盯着画魂人半晌,才缓缓举起了手,重重落了下去:“传我的命令,全军整肃等一刻钟后再出发。” 狂风将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就在高丽全军都收起了武器的一瞬间。 咚——响彻整个京城的鼓声忽然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高亢响亮的号角声穿过了接天蔽日的淡白雨幕,如一记白马似的冲了出来,强硬地盖住了断涩的鼓声。 更加整齐震撼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应声而出。 同时,百姓们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高声哭喊。 “来了!” “朝廷的军队来了。” “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 唰—— 大长公主府门口,一队突厥士兵正在大街上随意肆虐着,街边路人小贩匆忙收拾着摊子,仓皇地四散而逃。 一名突厥士兵用长枪枪尖挑起一名小贩,并狞笑着欲要趁人下坠时,挑破他的肚皮。 小贩吓得心脏骤停,嗓子哑了般的连叫都叫不出,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他却听见了轰隆的开门声与噗的长枪没入血肉声。 他未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反而被人用鞭子揽了一下腰,堪堪站稳落在了地上。 他心脏砰砰狂跳着,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大长公主府门大开。 大长公主身着墨黑甲胄,一夫当关地面对着士兵。 方才救了他的,是同样身着甲胄的郑兰淳,郑小姐。 郑小姐的确武艺非凡。只一个眨眼间,她便三进三出的杀进了士兵队伍里,带了四五个血淋淋的人头出来,大笑着扔在了地上。 “该死!”这群突厥人显然被激怒了。一名士兵从背后挣起,举起长枪便要偷袭郑兰淳后心,“你这女人实在可恨,我要把你剥了皮带回营地,让你见识一下惹怒我们……” 唰—— 咚—— 一计长枪与一支长箭,分别从立在府门口的大长公主,与赶到巷口的蒋奕文手中而出。 望着狼狈扎成了筛子的士兵,大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用雨水,冲洗着手上被溅到的血:“当年我带兵在草原上杀你祖宗时,你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蒋奕文则先朝大长公主拱手行礼,再朝郑兰淳相视一笑:“没事吧。” “没事。”郑兰淳高高甩起了鞭子,将手中的箭筒扔给了蒋奕文,“我知道,有你在,我也不会有事。” 蒋奕文亦是扬唇一笑:“的确。” 有他在,她不会有事。 未曾多说一句话,二人就又默契地扎入了突厥士兵堆里,如两支利剑般并肩冲杀着,所过之处配合得当满地残尸。 望着这相得相契的一幕,大长公主露出了一个笑容。 “兰淳这孩子,比我运气好。” “挺好。”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母亲,我不想走到这一步 长公主府。 就在回鹘王的斩马长刀距离金逸晨脖颈仅一线之隔,长公主发出了尖利的怒骂声时,一记银白长枪刺破了雪白雨幕,稳稳朝着回鹘王后心没入。 回鹘王是何等敏锐之人,迅速反应过来,抬起了斩马长刀,勒紧了马缰,高高抬起了马前蹄,要避过这一击。 刀五则迅速甩出了鞭子,抽了一下已吓傻了的金逸晨手背,厉声提醒地高喊着。 “金公子,快避。” 但金逸晨已经被吓傻了。他被吹捧惯了的膨胀内心,没办法从被如此快地击败后的失神中醒来。 刀五无法,只好迅速纵马上前,用鞭子卷着他往外拽。 但已经晚了。 就在这倏忽之间,银白长枪已没入了回鹘王肩膀,令回鹘王吃痛的松了马缰。 马蹄重重落在了地上。 咔嚓—— 一脚踏碎了尚未来得及避开的金逸晨背上的脊骨与几根肋骨。 金逸晨哇地吐了一口血,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恍惚间他抬起了头,看见身着墨黑色甲胄,身骑着高头大马的阮靖晟,如地狱爬出的罗刹战神般,破开了重重雪白雨幕,一刀挥向了回鹘王的脖颈。 回鹘王咬牙怒骂道:“阮靖晟,你莫以为我怕了你了。” 阮靖晟只一言不发地将刀斩下。 回鹘王狼狈地勒紧马缰,纵马一退再退,仍被在脖颈上留下一道刀痕。 鲜血迸射而出。 阮靖晟不等收力,又是迅速一刀斩出,正朝着回鹘王的喉咙,冷然地道:“手下败将,还敢叫嚣。” 金逸晨看见回鹘王张了张口,似乎还欲反驳什么。但那些话在被万千雨珠反射出的雪光闪过后,已经全部都来不及出口了。 漫天急促大雨中,血柱迅速地冲天而起。 紧接着,回鹘王的人头飞出数米之远,落在了尖叫的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尚未来得及心疼被踏废了背的孙子,便被这一个迎面飞来的僵白人头,硬生生地吓得翻了白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长公主府所有士兵家丁仆妇们亦已经看得呆住了。 方才三招就要杀了金逸晨的回鹘王,在武冠候面前只走了不到三个来回就被轻松秒杀。 ……武冠候,太强了。 他麾下的士兵们亦是骁勇善战之辈。 几个呼吸间,方才如人间地狱般的长公主府,已经只剩下了满地突厥士兵尸体,和一群仓皇失措吓厥过去了的人。 阮靖晟朝长公主方向拱了拱手:“因料到公主府已得到太后娘娘警告,会早有防备与准备,故而士兵们才未第一时间过来。令长公主殿下与金公子受了惊吓,他日必定登门道歉。” “公务繁忙,阮某人且先行一步。” 然后他转身掉马,闯入了一幕滂沱大雨中,径直朝高耸伫立的皇宫而去。 …… …… 因为突然冲出的突厥士兵而乱成了一锅粥的大街上,尖叫声求救声哭喊声混乱交织着,死于混乱中的尸体,慌乱四散的人群,与如野狼狩猎般冲撞的突厥士兵,造成了无数人的踩踏。 街面混乱得如一场人间炼狱,直到救赎般的呼喊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地响起。 “武冠候来了。” “武冠候来了。” “武冠候来了。” …… 混乱的人群如被摩西分海般分开,自觉地挤到了道路两旁,为疾驰而来的骑兵队伍们让出了一条道。 阮靖晟单手攥紧了马缰,另一手持着斩马刀,一路如墨色闪电般穿过道路,收割着沿途突厥士兵们的头颅。 刀过之处,头颅滚滚。 马蹄踏着滂沱大雨,如踏着一场冲锋的浪。 顷刻间,阮靖晟就已飞快地窜过了人群,身后跟着上千名同样脚下生风的士兵们。 目睹着这一群士兵远去,如耗子般躲在人群最后头的三老爷与蒋奕武才重重松了口气,微微探出了头,预备着偷偷溜走。 孰料一扭头,他们就迎面撞上了四名同样缩在了角落里,避难的突厥士兵。 四名突厥士兵迅速举起了刀,朝着三老爷与蒋奕武砍去。 三老爷与蒋奕武第一反应都是将对方往前一推,预备用将对方当替死鬼的功夫逃跑。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未曾能够逃掉。 咚—— 咚—— 他们一人被砍中了眉心,一人被砍中了胸膛,都脱力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四名突厥士兵还欲收摸一番财物,瞥见了他们身上的囚衣,晦气地吐了口唾沫,转身又缩着脖子沿着墙根跑了。 远远的,太夫人与蒋明饶望见这一幕,互相对视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收尸,互相搀扶着就往人群里躲去。 …… …… 皇宫。 太后娘娘打开了寝宫大门,方便昭仁帝与皇后娘娘看清,在倾天暴雨中如一股一股大潮般冲过来的侍卫们。 她平静地道:“为了今日的计划,庞仲花了整整十年,在京城各府都安插了探子。今日,但凡京城能拿得动刀的武将,都会因种种原因被绊在府里,包括守卫皇宫的御林军首领。” “无将不成军,御林军今日已是完了。” “没有了御林军守卫的皇宫,就如失去了獠牙的狼。” “若再有一只饿狼扑过去的话,那只狼只会被咬得鲜血淋漓。” 她语气里有了难得的波动,深吸了口气道:“……皇儿,我原是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昭仁帝于是也轻叹了一声:“母后,我原来也是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太后娘娘不解其意地皱眉,便见昭仁帝又开口道:“母后,您没有察觉这些士兵,是被人统领着的吗?” 太后娘娘眉头微皱,迅速地扭过了头。 磅礴大雨阻隔着人视线,士兵们的冲锋呼喊声被嘈杂雨声遮盖,令人分不清各方阵营。 但太后依旧能通过士兵们的动作,隐约看出朝着寝宫冲来的,是庞仲埋伏在宫里的好几波人马。 不。 不对。 这几股人马中窜出了一股异常强势的人马。那股人马逐渐吞噬了所有其他人马,将所有混乱的兵马杀成了一股。 哪怕隔着遥遥雷声与乌云,太后依旧能够认出,冲在最前头,领导这一股兵马的人。 ——蒋大老爷。 第一千零二十章 原来如此 蒋大老爷不愧是当年能奉朝廷之命,领兵十万讨伐苗疆之人。 在太后娘娘未曾反应过来时,他便已擒贼先擒王的,单刀冲到了其余几股队伍前,斩下了他们队伍首领的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 冲天血柱被暴雨冲淡。 失去领头人控制后,另两支队伍迅速如沙般溃散了。 蒋大老爷命令手下士兵押解那些造反者,随手将弯月大刀挎在腰间,大步走到了寝殿门口跪下。 “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娘娘与郡主勿怪。” 然后他朝太后深深行礼,唤了一声:“十三年前一别后再无相见。外甥见过姨母。” 太后娘娘仿佛看陌生人般,凝视着蒋大老爷:“……快十三年了,你居然没有死在苗疆。” 蒋大老爷沉声道:“被大长老当了十三年蛊炉,本来我也以为我这辈子是回不来了。多亏了娇娇亲自去了一趟苗疆,将我救了回……” 他的话被太后的笑声打断。 “你没死!” “你居然没死!”太后似乎觉得这件事格外可笑,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笑得都弯下了腰,“庞仲居然被大长老那女人生生诳了这些年,以至于在最后关头,留了你这个纰漏。” “哈哈哈哈哈,庞仲与大长老这一对怨偶,永远在互相防备,永远在互相算计,真是太滑稽太好笑了。” 太后一个人笑了好久,最后也是笑着扭头问昭仁帝的:“……皇帝,都这时候了,你想好怎么处理我了么?” 昭仁帝沉默片刻后道:“我会让人重新好好布置一下慈宁宫,让你在里头安享晚年。” 这是要将太后囚禁一生的意思了。 太后也似乎已接受了现实了,坦然地耸肩,随手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给自己斟起了茶:“既然如此,你就快让内务府动工吧。若是修建得快一些,把里头修得宜居一些,说不定我还能在里头看见你儿子登基。” 昭仁帝这一次的沉默格外长。最终他似克制不住了,抬头望着太后道:“母后,您是真的不知道您身上有大成帝国老国师留下的毒药吗?” 太后手一顿,滚烫茶水漫溢在了桌面。 昭仁帝似乎觉得这样太过残忍了,偏过头解释了一句:“是胥大夫说的,当年国师一眼就看出了您过于聪颖又野心勃勃,恐怕会不甘心一辈子牺牲,来辅佐他选中的人。所以给您上了一道预防措施……”。 在太后茫然恍惚的神色中,他又猝然地闭上了嘴。 太后娘娘下意识地握上了自己的手腕。 起初她是松了一口气的,紧接着她似摸到了什么,骤然神色巨变了。 她将这一个姿势保持了许久,才在凄然地咧开了嘴后,发出了自嘲的一声笑。 “难怪老国师那般行事谨慎的人,在我再三搅乱了他的计划后,还会对我百般容忍,还敢放我入大周皇宫,来行这般重要的计划。” “我只当他是尊重我母亲身份,尊重我的皇室血脉,谁知道……”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从来没被他们看在眼里。原来,无论我做的多么好,只要我身为是女儿身,就只会是他们手里的一个工具,不好用就毁掉。” “原来我这一辈子在大周后宫受的苦,都只是一场自我感动的笑话……” “原来我这一生终究只是自作多情地错付了……” …… 她这一番凄然自怜之语实在太哀恸。 昭仁帝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拽住太后的袖子,轻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朝后避了一步,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在天似乎破了口般的滂沱大雨里,又是一道划破苍穹的白光从大门划入,众人因为强光刺激下意识眯起了眼。 轰隆隆—— 接踵而至的轰隆闷雷声,令所有人只觉得自己失了聪,耳朵内除了轰轰雷声再无他响。 直到他们听见了长刀哐当落地的声音,与蒋大老爷的一声惊呼。 “姨母!!!” 等他们挣扎着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金黄裙摆染上点点血痕,如一朵绚烂的花般展开的太后。 她手持一把大刀,抹开了自己脖颈,唇角含着释然的笑,软软倒在地上的太后。 “这一辈子欠我的人太多。既然活着讨不回来,我便做鬼去讨吧。” 她,自刎了。 蒋大老爷已经手足无措了:“我什么都没有做。等我反应过来时,姨母已经拔出我的刀了。” 昭仁帝轻叹了一声:“母后早有自绝之意,怪不得你。” “……让人去敲响丧钟吧。”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东山方向。 “宫里已经平复了,不知东山那边究竟如何了。” …… …… 东山。 尽管有着雨幕的阻隔,立于京城东郊的东山上,朝着京城眺望时,仍是可以勉强看清形势的。 尤其在烈烈擂鼓声愈来愈乱,声音愈来愈小,而高昂响亮的号角声愈来愈快,从四面八方压逼而来,几乎压倒了嘈杂的雨声,震得人耳朵发麻时。 望着京城各处冒出的求救信号,庞仲轻叹了一口气,扭头望着蒋明娇道:“女神医,敢问老夫可否请问您一件事。” 蒋明娇立于一把墨色大伞下,笑道:“庞相您但说无妨,我知无不言。” 庞仲开口道:“小皇觉寺这一据点,我埋伏了十几年。皇觉寺底下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与那一条藏在山林中的隐秘出关路线,除了我与回鹘王外,无第三个人知晓。” “您是如何发现并早早防备起了这一股来自突厥的士兵的。” 蒋明娇顺着他瞥了一眼京城:“或许,庞相您应该听说过,最近两个月内,曾被你们当做是通敌罪状陷害魏国公的呼延浩二,最近两个月,在回鹘国内宫斗中胜利,而艰难登基了?” 庞仲猛然望着蒋明娇:“呼延浩二真的与你们有关系?” 蒋明娇笑眯眯地道:“算不得有什么密切关系。只是一年前我们恰好受他所托,将他的母亲接到了京城来照顾罢了。” 庞仲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我就能当将军了 说到这里,蒋明娇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庞仲道:“对了,差点给忘记了。就在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呼延浩二皇子,哦不,现在的突厥王的信。他要我们向庞相您转告谢意呢。” “他说,庞相也算是他的贵人了。若没有庞相您的暗中青睐与几次相助,他登上这突厥王位还要更艰难些。” “所以他承诺来日他有机会来京城时,必定会登门道谢。” “……贵人。”庞仲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自嘲地嗤笑了几声,“是啊,我竟成为他的贵人了。” 蒋明娇说的是对的,呼延浩二能登上突厥皇位还有他的相助。 这又是一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帮呼延浩二正是因为呼延浩二曾与魏国公传过通敌传闻,而魏国公最终安然脱身的事。 他自信善赌,自以为具有一双参透世事迷雾的利眼,把这当做了一场稳赢的反方向豪赌。 ——若呼延浩二真与魏国公、阮靖晟有关系,他们又怎会如此坦坦荡荡。 赌桌揭盅,事实却狠狠扇了他的脸,让他完成了一出自以为是的笑话。 暴雨依旧倾城而下,擂鼓声却愈来愈若,高亢的号角声愈来愈近,百姓劫后余生的欢呼声隔着重重雨声传了过来。 一场败局已是注定。 他无路可退。 但他绝不甘心就这般放弃——就算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于是他朝蒋明娇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蒋二小姐,您听说过什么叫困兽之争么?” 众人尚在懵懂迷茫中,又被这一句‘蒋二小姐’给炸晕了。 蒋二小姐? 除了平阳侯府的蒋二小姐,京城还有几个蒋二小姐? 医术卓绝、天下无人能及的女神医,居然年仅十七岁,同样聪颖善谋的蒋二小姐是同一人? 这怎么可能? 庞相又不是信口雌黄之人,能喊对女神医喊出蒋二小姐这一称呼,必定是有几分依仗。 但……这也太令人震撼了。 单女神医一个人的成就已足够令人眼花缭乱了;若她还是雪白娇贵,谋略过人,嫁得佳婿的蒋二小姐的话…… 这世间竟有如此神仙人物么? 庞仲却并不在乎众人的震惊。或者说这恰是他的目的。 他大业功败垂成,注定是活不过今日了,何不干脆拉一个垫背的。 他要向所有人捅破蒋明娇与阮靖晟的身份。 女神医。 蒋二小姐。 以及大成帝国小公主一脉的血脉…… 他要她死。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蒋明娇,笑容是平静温和的,声音却是句句是割喉的刀:“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前朝的郡主殿下?您猜猜,若是当今陛下知道,那个前朝留下的地宫是由您……” 噗——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被背后扑过来的人狠狠压住,并且捂住了嘴巴。 是郑声。 死死地将庞仲压在身下,郑声双腿连连打战,不住地咽着口水,从腿间抽出了一把刀:“庞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背叛您的。您相信我,我只是太害怕了。” “您的手段太狠了。” “您的眼里从来没有我们这群人。” “为您生儿育女的大长老被您当敌人般防备;爱了您那么多年的小安太妃,死了以后就被您弃之如履;程贺只因为春闱出了疏漏,就被您逼着上了断头台;太后娘娘甚至未流露出不合作的态度,您就让我买通许姑姑,催发了她体内的毒……” “我们所有人在你眼里都只是一个称手的工具,没有用了就可以随手扔掉。” “我实在太怕死,怕被您给扔掉了。” “反正您已经中了太后娘娘的蛊种了,就算活着也只能成为太后娘娘的傀儡了。既然这样,还不如把这条命借给我,让我求一条活路好不好?” 他口中问着好不好,却毫不犹豫地将刀刺入了庞仲后心,并同时抬头朝蒋明娇乞怜道:“蒋二小姐,女神医,我杀了庞仲,我还可以把庞仲做过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我愿意将功赎罪,所以我能不能活一条……” ‘命’字未说完,他已被一把木簪刺入了后心,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紧接着,庞仲呕了一口血后,艰难地站了起来,踢了一脚郑声的尸体:“……又是一个愚蠢的废物。自以为我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你,就是信任你了么?” 他摇晃着身体,重重地嗤笑了一声:“蠢货!跟了我这么久都看不出,这世上我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相信。” 庞仲染血的嘴唇轻轻勾起,笑得歇斯底里又疯狂:“女神医,你自诩这么了解我,怎么会觉得我这么多疑的人会只带这几个人上东山呢?” “此时,您的东山只怕已被屠戮殆尽了吧。” 黑龙般纠缠着的乌云沉沉压下,东山骤然响起了刀戈碰撞声,与人拼死拼活的喊杀声。 周围人都惊慌失色。 东山,居然也被庞仲安排了人马? 庞仲伸展着双臂,仰天长笑着:“能有这么多人为我陪葬,我森革今生也算是值了。” 原来森革,才是他的最初真名。 望着几近疯狂的庞仲,蒋明娇只是不躲不避,平静地看着他:“庞相,您不如再看看?” 庞仲神情一滞。 东山下的确响起了拼杀声,但更为响亮更占上风的明显是女子的声音。 站在高地俯视,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们手持着兵刃,利用地形与陷阱,将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们坑杀,收割者一个又一个人头。 鲜血顺着山路汇集,是一条鲜红的河。 在滂沱的雨幕阻隔中,蒋明娇面庞有难以言喻的悲哀与嘲讽:“你们男人永远都是这样,无论我们做出什么成就,无论我们是否露出了獠牙,无论我们已表现了何等智慧,你们的眼里永远看不到我们。” “明明这东山有着万千女人,你却只是自大与高傲地把它当做一块软柿子。” “所以这自大与高傲的代价,这数百名侍卫的全军覆没,也请您在此刻收好吧。” …… 望着自己最后一手准备被击溃在雨里,庞仲终于疯了。他疯癫般的怒吼着,要扑上来掐蒋明娇的脖子。 “你这个贱女人,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一定一定要杀了你。” …… 咻—— 如灵猴般扑上来的一人,死死骑上了他的脖颈,用力用双腿控制了他的动作,再将一刀稳稳插入了他喉咙。 “你做梦!” “陛下已经下令,杀了你我就能当将军了。” “你去死吧。” 是齐思行赶了过来,绞杀了庞仲。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我受够了 庞仲死了。 在东山响起了嘹亮号角声,向全城宣告着这一喜讯后,满城紧接着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声浪震耳西人,一瞬几乎要连天雨幕掀翻。 街道上,原本还想负隅顽抗的突厥士兵们,顷刻间已全无斗志,只想放下了武器闻风而逃。 大周士兵们乘胜追击,追着斩掉了好几个头颅。 如老鼠般钻到各处避难的百姓们,茫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看着重新恢复秩序的街道,脱力地跪在了地上,任凭雨水浇打着全身放声大哭。 “得救了。” “菩萨保佑,女神医保佑,武冠候保佑,陛下保佑……” “我们终于得救了。” 三房门口。 险些被一刀砍没了脑袋的蒋明饶,把太夫人往后推了一把,撞在了一名追杀的突厥士兵的刀上,挡住了追杀者的步伐。 趁着这一个短暂间隙,她终于撞开了被封条封着的大门,躲了进去,并坐在了地上,用后背死死抵住了门。 她听说了,陛下生病是因为庞相造反。他们平阳侯府是被冤枉的。 只要她保住了命,回到了府里,等待陛下给平阳侯府平反后,她就还是那个金枝玉叶的蒋四小姐,拥有一个庞大院子与几万两银子的家底,而不是一个如阴沟里老鼠般的阶下囚。 然而下一瞬她却被人拎了起来。 “蒋四小姐,您又回来做什么?这房子早被你父亲输给我们了,归于蒋家二房名下了。” “您再不离开,我们可就要告你强闯民宅了。” …… 长公主府。 翁瓮翁—— 刚刚将金逸晨安顿好的长公主听见这声音,脑袋也跟着翁了一下。 母后,崩了。 她只是摇着头不肯相信,迅速抹了一把眼泪,固执地咬着唇,只当假装听不见这声音。 “把门关上吧,聒噪。” 在海般热烈欢腾的欢呼声求救声中,苏柔儿脚步声一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才捂着肚子敲了敲门:“长公主殿下,我好像有了二公子的孩子,我能不能来照顾二公子。” 墙角。 金笙儿终于再克制不住恐惧,蜷缩在墙角放声大哭。 噩梦,终于过去了。 …… 小皇觉寺。 目睹阮靖晟骁勇而去的背影,又被一封又一封速报砸得晕头转向。将军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终于,在这高亢的胜利号角声中,他轻轻突出了一口气,望向了画魂人。 “世子爷,今天多亏你了。你说的是对的,我对这大周朝廷了解的太少了。” “今日你是救了我们高丽。” 然后他又遥望向了东山与皇宫方向,涩然地重复着两个名字。 “武冠候,蒋二小姐,居然能将庞仲逼到如此地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 东山上。 一路从小皇觉寺冲杀而来的齐思行,还在与刀七打着配合,带领东山女人继续清扫着剩下余孽。 其余女人们已经激动地抱成了一团相拥而泣。 沈草儿紧紧抱住了严颐,高兴地哭道:“严颐姐姐,我们居然把庞仲给弄死了,我们太厉害了。不对,是江姐姐太厉害了。呜呜呜,真是太厉害了……” 刘寡妇与关如月高兴得不停流泪,拍着大腿道:“我现在就去做饭,今天咱们东山不醉不归。” 其余听见了这话的人立即高声笑着重复道。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这四个字在东山掀起了欢乐的浪潮,一浪又一浪的越来越响亮越有感染力,令众人忍不住跟着尖叫蹦跳起来。 一直躲在暗处的蒋安氏也带着蒋明婉与蒋明妙过来了。 她搂着蒋明娇的肩膀,忍不住流泪道:“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孩子,这段时间苦了你了。” 蒋明婉亦跟着露出了一个勉强笑容:“是啊,娇娇,这段时间真是苦了你了。” 蒋明娇转头凝视着蒋安氏与蒋明婉,却并没有笑,只是猛地伸手,拉出蒋明婉藏在身后的手。 “长姐,都到了这时候了,您还不打算与我们说实话么?” 只见蒋明婉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匕首。 蒋安氏吓了一跳,忙把蒋明娇与蒋明妙往后带,护在了自己身后:“婉儿,你拿这东西是要做什么?” 蒋明婉的手微微颤抖,死死地低头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斗争着什么。 蒋安氏难以置信地追问道:“婉儿,你说啊,我们来找娇娇说话,你平白无故拿这东西做什么……” 蒋明婉猝然地抬起了头,怒视着蒋安氏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装这个傻吗?因为我要杀蒋明娇,我要杀你们啊!” 蒋安氏被她吼蒙了:“婉儿……” 蒋明婉一字一顿地怒吼道:“你不是还一直在追查,当日究竟是谁当了内应,把小院的消息传出去的吗?” “我现在就告诉你!”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我受够了你们伪善了。” 蒋明婉望向蒋安氏吼道:“作为一个太夫人安插进来的探子,你又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每天这么假装着善良,替我这一个连蒋家血脉都没有的野种操心婚事,要让所有人都满意点头,你是不是也暗中骂过我的多事,是不是也曾想过我不配?” 蒋安氏一愣:“婉儿,你知道你的身世……” 蒋明婉再看向蒋明娇,红着眼睛流泪道:“蒋明娇,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你从一诞生起,就能拥有世人痴痴渴求的地位、宠爱、财富,就能光明正大地骄纵胡闹,而被所有人包容。” “因为你是蒋家嫡小姐。” “而我呢?从我懂事时起,母亲就告诉我,我不是蒋家的人,我只是一个敌国野种,是不应该被诞生在这世上的,是蒋家夫妇好心收留了我们。我要全心全意照顾你对你好,才能弥补我在你们处得到的恩惠。”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想要这份恩惠。” “我受够了。” “我真的受够了。” “既然我生来是一个不能见光,需要他人包容的野种,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蒋明娇平静地看着她:“长姐,所以当时葛姨娘要把你假死运出府,你其实是知情并愿意的吧?” 蒋明婉闭了闭眼睛,泪水从她眼角淌下。 “是。”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正文完)风未有停歇时 她说:“蒋明娇,你知道我此生做过最美妙的梦是什么吗?” “是梦到你在一开始就受了蒋明饶的暗算,嫁给了陆轻舟那豺狼,被他吞尽了所有嫁妆,又弃之如履地抛在了一边,沦为了满京城嘲笑的弃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无人求助。” “而我以救世主的姿态,表面伪善地帮助你,暗地里一遍又一遍嘲笑你的落魄,满足我长达十八年的阴暗嫉妒。” “曾经,曾经我记得这美梦是实现过的。” “但不知为何,我一睁眼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 蒋明娇沉默许久,轻轻地呢喃道:“你没有记错,这美梦的确是实现过的。可惜,我还曾以为那份雪中送炭是难得的温情……” 然后她轻轻转身,平静地对刀七道:“把人带下去关起来吧。” “今生,我再不会与她相见了。” 蒋安氏张了张口想劝什么,却只是拦住了蒋明妙,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翁—— 翁—— 翁—— 恰在此时滂沱雨声渐歇,沉重敦厚的丧钟撞声从朝天门上一层一层推开,响彻了整个京城。 满京城的人都抬起了头,意识到了其中含义。 太后娘娘,崩了。 陈王府。 虚弱躺在床上的陈王,挣扎着在郑管家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遥望着窗外:“……太后娘娘崩了,女神医他们应该成功了吧。” 郑管家端过了茶几上的药:“王爷,您在短短一个月内试药太多次,已经彻底伤了身体,这补药是不得不喝的,不能再耽搁了。” 陈王将补药接过一饮而尽:“女神医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郑管家沉默片刻,才道:“我们对女神医只说了,是裕亲王又新找到了一个本就病弱的私生子,只愿为了家人安康来当这药人,未曾透露王爷您的任何消息。” “那就好。”陈王露出了一个笑,遥望着东山方向,“人人都说女神医品性高洁如高山般巍峨,可谁考虑到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会难过会伤心会心软?若是她真知道了真相,怕是就没办法下手了。” “这样也好……” “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我最擅长说谎,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所以她没办法相信我。当时我只是不甘……” “如此看来,她竟是一口道中最终事实了……” 郑管家也随陈王抬起了头,望着沐浴在雨后长虹中的东山,忍不住地感叹道,“王爷,我会遵从您的旨意,哪怕以后您……女神医也绝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陈王微微一笑:“这样便很好了。” …… …… 白云观。 被水洗过的长天迎着一轮龙吸水般的雨虹,一名手持竹仗中年僧人循着钟声停下了头,遥望着皇宫方向。 “结束了啊。” 他身旁一名小童好奇道:“师父,是什么结束了?” “一个王朝的末日余晖结束了,令一个王朝的野心也终于铺垫好了。” “这便是一个轮回结束了。” 小童歪着头追问:“师父,您也有师父啊。” 中年僧人揉了揉小童的脑袋:“是啊,师父也有师父啊。师父的师父活了很久很久呢,从前朝活到了现在。十七年前,他还因曾受过白云观一些恩惠,在这里坐镇过一年,替昭仁帝算了一卦。” “一年前,他又在甘州城时超度数以万计的百姓,并终生埋葬在了那片雪山苍云下了。” “如今白云观主持留下的弟子不肖,师父便是替师祖他老人家来帮忙清理门户的。” 小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中年僧人也不管小童听不听得懂,牵着小童的手,朝白云观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行去。 耳边忽然传来了路人一道羡慕的感叹声。 “时也运也,从十三年前的侥幸回来,到十三年后得女神医相助,陛下可真是天生皇命有如天助。” 中年僧人一言不发地听着,等那人走远了,才含笑地摇了摇头。 小童好奇道:“师父是不认同那人的话吗?” 中年僧人道:“只是觉得好笑罢了。这天下棋局波诡云谲,就算圣人亦难算得其走向。世人竟只会认为在这棋局中胜出的赢家,只是运气好。” “天下福泽姻缘皆为定数,天道又怎会偏于一人。” “十三年前,安然避祸十年又适时而出是一场滔天好运气。” “十三年后,能一举识破有才得天命之人,用这天下与自己性命,与她赌一把,这又是一场运气。” “运气,岂非白担了这一场虚名。” 他随即摇了摇头,笑道:“罢了,假亦真时真亦假,世人看不透只道他人痴傻侥幸,也是寻常。” 他转头又笑问小童道,“小子,你知道人为什么有时候要饲养一只已经战败了的老虎吗?” 小童眨了眨眼摇头道:“我不知道。” 中年僧人笑道:“因为天下定律——家无外忧便会争产,国无外敌便会内斗。有时候人留着那一只早已战败了的老虎,只是为了寻一个由头,压制他不想看到的其他争斗,或者找出被那只老虎诱惑的人。” 小童摇头道:“那若是老虎养大了吃了人怎么办?” 中年僧人笑道:“一只战败了的老虎何足为惧,左不过等他长大了,再腾出手杀了便是,还能趁机肃一肃朝政,清除一番异己。何乐而不为?” 小童思索了片刻,坦荡摇头道:“师父我听不懂。” 中年僧人放声大笑,继而肆意地高声歌唱起来:“大智若愚,大雅若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底下纷纷扰扰皆在棋盘中,下一次又是谁能勘透棋局……” 声音似乎有着一语成谶的命定之感,飘过了东山的欢庆的人群上空,扰乱了皇宫奉先殿招摇的风铃,飘到了东宫的小太子与太傅身旁,卷走了他们一段的对话。 “太子殿下,今虽天下初定海清河晏,并无外敌内忧,您却也不能有半分警惕。您与其余几位皇子都是由皇后所出,您只占了一个长,太子之位并非全然稳固。人心难测利欲熏心,二皇子又比您聪颖太多,身边更是有陈学士的辅佐……” “是,太傅我知道的。我一定不会输给二弟,让他有机会夺走我的皇位的。” …… 稚嫩的童声被风声卷着飘远了,飘过了苍茫辽阔天穹深处,飘到了二十年后,轻轻地卷起了又一场由下一代人主导的,龙争虎斗风云迭起的天下之争…… 正如白云苍狗,风始终未有停歇时。 (正文完)。 番外一 战后·真是让人羡慕啊 尽管太后娘娘最后选择了帮助庞仲造反,险些‘害了’昭仁帝一条性命,令大周江山无声无息间改了主人,但昭仁帝仍旧给尽了太后娘娘死后哀荣。 他隐瞒了太后的真正身世,与其和庞仲的暗中勾结,在皇宫内逼宫的事,只将她暴亡的原因解释成了急病。 礼部官员花了三天拟了十几个谥号,昭仁帝从中选择了‘庄昭’二字。 从此太后娘娘在史上便名为庄昭皇太后。 太后娘娘的葬礼亦是按照最高规制办理的。 梓宫安置在寿康宫内,正殿设几筵,自亲王为首的众臣与朝廷命妇每日都要来哭丧,并食足二十七日的斋饭。 昭仁帝辍朝三日以示哀恸,带头穿孝服,亲自参加了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等祭,亲自扶灵后,将太后娘娘安置在了昭陵。 太后曾经居住过的慈宁宫,被以敬哀思地留了下来。昭仁帝特地下令要人时时维护,不得有半分怠慢。 太后贴身的一众伺候人员则都被秘密处置了。 尤其是被程声收买,暗中给太后饮食动手脚,催发了太后体内沉毒的许姑姑,被洪喜禄拉着去沉了井。 借着太后娘娘的丧事,皇后娘娘奉命放了一批年老的宫女,梳理了一番宫闱内外,居然还意外找出了几十名各方势力安插的钉子。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昭仁帝仍旧是难得地勃然大怒了。 他当即大下杀手。 这其实也是应当的。 庞仲筹谋了几十年,一着叛乱为害着实颇大,给朝堂与百姓都造成了极大损失。虽然首恶庞仲已经伏诛,其不少党羽更是在东山时,就被那批悍勇无畏的女子军队杀得七七八八了。 但庞仲到底是有过‘庞半朝’称号的。 本人是大周的三朝老臣,又为相主宰朝纲数十载,门生故旧布天下,庞仲在朝堂结下的关系网堪称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因为‘法不责众’的古话,所以一开始是有很多人猜测,以昭仁帝一向不显山不漏水的作风,这一次清扫亦不会太动干戈的。 但他们猜错了。 这一次昭仁帝是真的下了狠手。 他不仅在宫里杀探子杀得人头滚滚,惹得满皇宫上上下下都风声鹤唳了整整半年;在朝堂上他更是毫不手软。 庞相府被他抄得干干净净,偌大一个宅子和里头财物,被无一遗漏地按照赌约,给了女神医。 朝堂上庞相一派的所有官员,无论是官至一品或七品,无论近在金銮殿上,或是远在各处地方任职,无一不被铁面无私地一一定罪,拖去了菜市口处斩。 足足一百三十名官员及其亲眷的血,将菜市口的三尺下的地面染得三个月都是通红的。 铁杆的‘庞派’官员被杀干净了,朝堂里除了昭仁帝的自己人,便还剩下一批亲庞派与中间派,或者与庞相门生有过关联勾结的墙头草官员。 这一批全部都被昭仁帝发派了,或是苦寒的边疆、或是遥远多瘴气的云省、或是枯坐书斋编一辈子书的类书部……总之都坐足了冷板凳。 若无意外的话,此生他们将都再得不到重用。 朝堂斗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史书上看似随意的一笔,其暗藏的刀光剑影里,就是几十上百个人生的胜负。 这么车轱辘般地杀了近三个月后,金銮殿上终于空了三分之二。 这时候,铁面无私了三个月的昭仁帝才重新露出了笑容,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提拔起了自己亲信,一点一滴地建立起了一个只属于他控制的朝堂。 直到此时,不少人才惊觉这个一向宽和爱玩笑,贪吃桂花糕爱写诗爱看戏本子,看似满不正经的皇帝,骨子里是一个真正心肠冷酷、翻手云覆手雨的成熟政客。 …… …… 把家里彻底打扫干净后,昭仁帝才把兰香接回了家。 因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兰香的性格十分柔弱胆怯。 在刚得知自己身份时,她对于皇宫多有畏惧,一直不愿意入宫居住。 昭仁帝一是怜惜她的柔弱,二是提防着宫里黑手再动手脚,便同意了暂时不向外揭露她的身份,任凭她住在东山。 太后葬礼结束后,昭仁帝征求了兰香同意,终于向世人昭告了兰香的存在,用的是昭仁帝与平阳侯当江湖侠客游历民间时,意外流落的血脉的身份。 在公布兰香身份的当天,他让人暗中撤掉了逝去的燕明珠的封号。 京城从来不缺聪明人。 在昭仁帝这并不隐秘的动作下,大家都大致猜出了事情经过,对兰香更多了几分敬畏。 ——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十七年,冒牌货却鸠占鹊巢享尽了荣华富贵……陛下出于怜惜与愧疚,只会对祯祥郡主更加宠爱。 他们的确也没有猜错。 昭仁帝的确对这被命运薄待的女儿,怀有难以言喻的怜惜心态,不仅加倍补偿了兰香过去缺失的一切荣华富贵,还破格允许了兰香参加科举的请求,进一步地开了女子参政议政的先河。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与兰香祯祥郡主身份一齐曝光于世的,还有蒋明娇被敕封‘文娇郡主’的事。 这已经算得上出奇了。 ——以一个侯府贵女身份,与真正皇女一齐被陛下封做了郡主。这其中固然有兰香对曾受蒋明娇搭救的报恩,也彰显了陛下对于蒋明娇的格外偏爱。 一开始不是没有人在暗中嫉妒腹诽的。 毕竟在外人看来,蒋明娇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天然生得一副雪白娇贵的浑然相貌,行事不为规矩所缚,自由纵意到近乎出格,让人羡慕却无法模仿。 于是他们只能嫉妒到发狂地说,她一定会因大胆付出代价的。 但偏生她非但没有付出代价,还不仅饱受太后娘娘宠爱,又深得皇后娘娘偏宠,和小公主格外的亲昵。 连新封的祯祥郡主居然都把对她视作亲姐姐般敬重。 更令人觉得不公平的是——荣华富贵千斤易得,真心实意二两难求。 她还嫁得了一个好夫婿。 武冠候是满大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年轻才俊,凯旋回城时能引起满楼红袖招,却偏偏只对她一人深情甚笃。 番外二战后·女神医竟是她 这样圆满的好运真能不让人艳羡得眼睛发红。 但随着那日庞仲在东山上的话被众人知晓,蒋明娇默认了自己女神医的的事传开,所有还在暗中嫉妒的人,都只剩下了可怕的沉默。 蒋二小姐竟然是女神医? 已经这样特立独行,让世人惊叹嫉妒却模仿不得的天之骄女,她竟然还拥有一个身份是女神医? 那头一个以女子身份行医,医术冠绝天下无人敢与之争锋的女神医? 那创办了东山医学院,成立了浴春酒肆、霜成雪作坊、纺织工厂等等作坊与小工厂,养活了无数无家可归女人的女神医? 那在江南饱受瘟疫困扰,满朝文武驻足不前时,敢于不畏生死,率领药品与药方去救灾,活了江南十万人的女神医? 那在甘州城受地动困扰,又一次带着专业救灾部队和东山的经济援助奔赴甘州,不仅救活了甘州城百姓性命、更救活了他们生活的女神医? 那第一个提出要立女户,接连与庞仲派的人打了两个惊天豪赌,让世人都见识到了女子本不输于男,成功让女子有了财产权的女神医? 那发现了高产作物土豆和红薯,创下了能令大周朝廷千秋万代受益的大功的活菩萨女神医? …… 在再三确认这件事情为真后,世人唯有感叹一句。 ——世界之大果然奥妙无穷,看似荒诞的事或许为真,看似传奇的人总能更传奇。 也不是没有人发现了这其中的危机。 因赴江南救灾活人十万的事,女神医曾被陛下封为了文昌伯……又因为容貌讨了陛下喜欢,救了祯祥郡主的恩情,蒋明娇又被陛下封为了文教郡主。 两相之下,蒋二小姐算得上犯欺君之罪。 但昭仁帝的一句话给这件事情定了音。 ——“在能令大周江山稳固千年的土豆与红薯面前,文昌伯任何过失都可抵消。” 众人再无二话。 早在蒋明娇与阮靖晟从甘州城回来,立下了大功时,昭仁帝就曾经许诺过——若下一次文昌伯与武冠候再立下大功,便将侯爵与国公位赏给他们。 他也如实履行了诺言。 在太后葬礼安排妥当后,他上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册封了蒋明娇为文昌侯、册封了阮靖晟为武国公。 大周国公皆以姓氏为封号,例如成国公、魏国公、徐国公。 阮靖晟这是第一个被赐‘武’字为封号的国公。 这足见陛下对阮靖晟的厚爱与盛赞。 同样因这一场大战得到封赏的与平反的并不止蒋明娇与阮靖晟。 第一个自然是平阳侯府。 当初平阳侯府被定罪,本就是因庞相要杀人灭口,扫清他李代桃僵登基宝座的障碍,并无多少实证。 在主导者庞仲与捏造罪证的程声都相继死亡后,案情自然彰显了其被冤枉的实质。 平阳侯府被昭仁帝亲自下旨平反。 又因为蒋大老爷在逼宫当日悍勇杀敌的平叛,与平阳侯和洪喜禄的精密策划,解救了皇后娘娘与昭仁帝自己的两项大功,昭仁帝痛痛快快地顺应本心,论功给了平阳侯府大赏。 蒋大老爷被封镇国侯,重新掌了兵权,另赐与平阳侯府临近的五进三出的宅院住下。 随着圣旨到镇国侯府的,还有昭仁帝的一句口谕:“待京城事情平定,爱卿恐要去边疆镇守数年。” 对于世代将门来说,没有什么比重掌兵权厮杀战场,是更加合心意的奖赏。 蒋大老爷与全家当即跪地,齐声感谢着陛下恩典。 蒋二老爷继续沿用‘平阳侯’封号,昭仁帝只多封了他一个‘信’的封号,与黄金千两和一处大宅院的赏赐。 ‘信’,意为着信任、信重,满京城只有蒋二老爷一人得了昭仁帝的这个字。 京城高门无一不对平阳侯的地位又多了几分考量。 ——在经过一场莫须有的谋反灭门风波后,蒋二老爷再次稳固了昭仁帝左膀右臂的信友地位。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蒋二老爷在外的身份不再是沉迷于书画,无心朝政的闲云野鹤,而变成了威风赫赫的密谍头子。 ——密谍,是昭仁帝一早就让蒋二老爷在建立的。 蒋二老爷利用密谍也曾取得了许多重要情报——譬如宫里探子的痕迹,譬如平阳侯府的探子是谁,譬如江南官场上下包庇不报的水患与瘟疫。 这些时期,密谍都是藏于暗处不见人的。 现在之所以把这件事摆在台面上了,只有一个原因——密谍终于建设完成了。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多亏庞仲。 为了他的谋反大业,为了控制朝中文武百官,庞仲在满京城各个高门府邸都安插了探子。 比如曾经的平阳侯府就有陈妈妈等一批人。 京城动乱当天,不少隐藏颇深的探子都暴露了身份,但仍有一批探子逃了过去,继续潜伏在各府中。 在昭仁帝抄了庞相府后,这些探子组成的一个庞大情报暗杀网络,自然而然就易了主,为昭仁帝所用了。 所谓的把桃子养大了再摘,亦不过如此了。 拥有了这个被补充完善后的密谍网络,昭仁帝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对朝堂的控制力达到了最高——令行禁止使命必达说一不二。 庞仲。真真正正成为了昭仁帝的垫脚石。 …… 第二个得到赏赐的是高丽人。 这一赏赐来源于一件由高丽将军和世子讲述的‘事实’。 ——偶然来大周‘探亲’的高丽侯将军和高丽世子,在庞仲发动叛乱的当日,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主动率领小股侍卫英勇无畏地阻挡了突厥叛军的肆虐,并在战斗中光荣负伤,断了一条胳膊,现今在鸿胪寺修养。 虽然高丽侯将军与世子爷出来得实在有些晚,当时的叛军早已被武冠候杀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充其量算得上补刀而已。 但看在高丽侯将军与世子爷对大周‘忠心可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昭仁帝仍旧赏了一封褒奖圣旨与黄金百两以资鼓励。 高丽侯将军与世子爷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谢了赏,并再三保证今年高丽的上贡一定会准时且丰厚,铺陈着高丽对大周的忠心耿耿。 番外三 大婚·蒋奕文与郑兰淳大婚 昭仁帝含笑听完就把人打发走了。 在庞仲发动叛乱时,昭仁帝为了鼓励满京城的将士,曾经降下了旨意。 ——杀敌三人官阶升一级赏银五两,杀敌十人官阶升三级赏银二十两,但凡诛杀贼寇者,敕封‘骁勇将军’一职赏银万两。 因高丽侯将军与世子爷的‘拔刀不平’出手,原本震慑在皇觉寺的兵力没有了作用,齐思行因而得到脱身,赶到了东山,并在千钧一发时诛杀了庞仲。 于是,她被陛下封做了‘骁勇将军’,并得了万两赏银。 得到了封赏的当天,她一个人回了一趟边疆。 让人带了三千两银子给齐振虎的家人后,她在齐振虎的墓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并把自己被陛下赏赐的将军戎装,永久地留在了那儿。 ‘我说我要当女将军,只有你不嘲笑我,还愿意千辛万苦地教导我保护我。’ ‘……你教了我那么多,怎么就死在我成功之前呢?现在我的将军戎装你看不到了,早早给你备下的酒你也喝不到了……你说你亏不亏?’ ‘好在,人的记忆无价,我永远会带着你的感激,脚步不停地走下去。’ ‘相信这也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 同样接到封赏的还有长公主府。 说起来好笑,在这一次由庞仲主导的京城动乱中,受灾最为严重的并非皇觉寺,或其他毫无防备的武将府邸,而是长公主府。 这其中固然有长公主运气不好,正好遇上了回鹘王带领的队伍;府内又过于富贵豪奢,让突厥人因贪婪杀红了眼的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长公主府的毫无防备。 这一点令昭仁帝都无语了。 虽然不甚了解庞仲叛乱的内情,但稍微有政治嗅觉的武将都,在昭仁帝因病辍朝一个月,庞仲日日进宫探望时,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暗中吩咐了关门闭户。 长公主府却在得到太后娘娘警告后,仍旧不以为意与毫无察觉,导致被结结实实地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最后连昭仁帝都不得不说一句——他当初坚持不让金逸晨上战场的决定,真的没有错。 虽然长公主府受灾多半归于自己,金逸晨被马蹄踏断了背,瘫在了床上更多的是自己无能,但长公主毕竟是昭仁帝亲姐,昭仁帝也不好装看不见。 于是他给长公主府拨了一大笔抚恤赈灾款后,又意思意思地给金逸晨赏了个安宁伯位。 反正金逸晨这辈子已站不起来了,这个安宁伯位就当给他养老吧,也好买个耳根子安宁。 收到宫里圣旨的当日,长公主终于迟来地从这场漫长噩梦中醒来了。 她抱着金逸晨哭道上气不接下气,高声号哭着后悔着,自大的自己曾经对孙儿的盲目鼓励与煽动,让他选择对上了回鹘王。 但一切已经都晚了。 最终,在得到大夫含糊的一句‘二少爷的伤太重,只怕会于人事上有碍’的诊断后,她在金逸晨的沉默与金笙儿的‘劝阻’中,让怀有金逸晨孩子的苏柔儿入了府。 兜兜转转,这一世的苏柔儿也终于实现了抱负,为自己找到了一张永保荣华富贵的饭票。 昭仁帝最后赏的是大长公主府。 动荡当日,若无大长公主率领府中人马悍然出手,牵制住了一大股突厥人马,只凭阮靖晟因救长公主府的耽搁,京城只怕会被破坏得更厉害。 这一场反击战役,若东山蒋明娇与阮靖晟各居功一二,大长公主府必当居功其三。 所以陛下封赏也十分大方。 不仅大长公主又得了一个将军封号,连悍勇杀敌的郑兰淳也得了一个‘胜须眉’的车骑将军的称号。 而刚步入仕途就荣登四品的蒋奕文,也因出色的骑射被陛下记在了心中,得了不少赏赐。 但对于蒋奕文与郑兰淳来说,相比于这些封号与赏赐,他们更为高兴的是——昭仁帝亲自为他们赐婚。 …… …… 蒋奕文与郑兰淳的大婚是在一个丹桂飘香的金秋。 与几个月前,背上灭门的谋逆罪时的萧索零落相比,此时的平阳侯府堪称光鲜亮丽鲜花着锦。 朱红金钉大门被擦得锃亮,门口石狮子都被换了新的,蹲在原地时气势赫赫。 初生朝阳顺着东方升起,将满片满片琉璃瓦照得流彩。 一大清早,平阳侯府不仅忙翻了天,门口还堵车了。 还不是一般地赌,往来祝贺的宾客马车一直堵到了门口一条街尽头,顺带着把另一条街的出口都堵死了。 小厮们一面脚不沾地地疏散着宾客,一面喜气洋洋地议论着。 “大少爷成个亲,宾客把两条街都堵住了,这份盛景除了咱们侯府还能有谁?” “谁说不是呢?平时咱们侯爷只沉迷于书画深居简出,不爱与人交际,不少人还曾议论过什么,咱们侯府的显赫是假的呢。就该让他们今天来看看。” “说这话的人都是没有看透。咱们侯爷毕竟是密谍之主,手握着满京城的情报组织,在外头名声不大好听。好多人想要巴结也不敢上门啊。” “所以今儿个咱们大少爷大婚,京城的人得了个好理由,就都一齐上门了。这不,宾客一下就把两条街都堵住了。” “这回看谁还能背地里说闲话。” “只看谁胆子大咯。” …… 一众小厮哄笑成了一团,就见三管家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一面驱赶着他们手脚麻利些,一面高声吆喝着。 “诸位宾客,能不能稍微行个方便,劳烦挪一挪车。” “武国公带着咱们府上的二姑奶奶回来庆贺了。侯爷和大少爷都急着见家人呢……” 武国公和其夫人。 原本还有意见的宾客顷刻消了声,换上了一副笑脸道:“武国公和文昌侯这等国之重臣,我等自然是要让的。” “听说武国公和文昌侯在边疆呆了三个月,和那突厥新皇帝商谈着边疆互市的事,前儿个才赶回来。只见了陛下一面,就闭府不出谁都不见了。我们还正在遗憾呢,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 “是是是,老管家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武国公过来,我们岂有不让的道理。”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番外四 要蒋明婉回去 “这话说得对。” “车夫赶紧挪车挪车,让出一条道来让武国公和文昌侯过去。” “哎哎哎,你们看看那是不是武国公和文昌侯的车驾?” “好像还真是,那低调的朱轮马车,和全部由突厥烈马组成的车队,也只有武国公府做得到了。” …… 两条街的马车都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一列车队缓缓驶了过来。 刀一刀五身着利落的墨黑色侍卫服,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头开道,边走边警惕地望着路上宾客们。 若有宾客不小心与其眼神对撞,准会被其满身难掩的血煞气吓得一激灵。 刀七器宇轩昂坐在车辕上,一条腿曲起架在车辕上,一条腿自然垂落着,警惕又自然地驭着马。 相对于这些久经沙场气势剽悍肃杀,令人难以忽视的侍卫来说,国公府半旧的青幔马车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若无车顶上悬挂的‘武国公’的标志,一群宾客绝认不出来,这就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武国公与文昌侯的车驾。 尽管按照武国公与文昌侯的品阶,这些宾客本就该主动避让道路。 但在行驶过众宾客身旁时,阮靖晟与蒋明娇还是掀起了车窗,朝两旁的宾客拱了拱手致歉:“归家心切,多谢诸位同僚的想让了。” 众位宾客们自然是争先恐后地回礼,一迭声说着‘武国公客气了’‘文昌伯言重了’‘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待车队完全驶入了侯府,诸位宾客才浑身一松,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许久未见,武国公与文昌侯不仅风采又胜以往,人也是如此地平易近人。” 身处着绝对的上位者地位,却并无自矜自持与高傲自大,待人细心又如浴春风。 这份宠辱不惊的姿态,本身就令人心悦诚服。 蒋明娇二人并不知众人如何评价他们。 因有着府内管家的通禀,蒋明娇与阮靖晟一入侯府,蒋二老爷、蒋安氏,与来侯府帮忙的蒋大老爷就都迎了上来。 阮靖晟先矫健地跳下了马车,再转身伸出了大手,温柔地牵着蒋明娇的手,将蒋明娇扶出了马车。 蒋明娇拎着裙角下了马车,朝阮靖晟展颜一笑。 虽没有任何亲昵动作,但二人间那莫名的心意相通的默契,旁若无人的暧昧氛围,却令围观者斗不禁脸红耳热。 这腻歪的小两口…… 蒋安氏上下打量着他们,一面一迭声说着瘦了,一面亲热地将人给迎了进来:“你们可算是来了。你们一去边疆就是几个月,我和你父亲都还在念叨着,怕你们赶不上文哥儿的大婚呢。” 阮靖晟与蒋明娇笑着向蒋大老爷、蒋二老爷、蒋安氏行礼。 然后蒋明娇笑着道:“母亲您就放心吧。大哥一辈子才一次大婚,我们怎么敢不回来。回头大哥还不得埋怨死我们啊。” 她环视了一圈又问道,“对了,大哥呢?已经出发去大长公主府了么?” 蒋安氏笑道:“吉时还差一刻。不过文哥儿都准备好了,一刻钟后就能出发了。” 她又刻意地用手遮住嘴,用众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与蒋明娇打趣道:“娇娇,待会儿你大哥出发时,你可得好好多看几眼。反正我是打今天才知道,素来行事疏阔潇洒的文哥儿,竟也能紧张成这样呢。可真应了一个词——傻新郎呢。” 众人都善意地哄笑起来,气氛热络。 蒋奕文的大婚后,蒋大老爷就要去边疆赴任了,故而在寒暄过了一阵后,他趁机问起阮靖晟与蒋明娇边疆事宜。 “小阮,娇娇,陛下这次派你们去边疆与那新回鹘王谈互市,情况究竟如何了?我还听人说,这新回鹘王是你们埋在突厥的探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呼延浩二的事在庞仲伏诛,老回鹘王也被阮靖晟斩杀,昭仁帝更是已全然知晓事情经过。 此时已无遮掩必要。 阮靖晟便将擒获呼延浩二,并利用其家人策反其为探子,并暗中扶持对方上位的事说了一遍。 “可能是因母亲还在我们手中,与高产作物土豆和红薯的诱惑,这次呼延浩二十分好说话。我们与其同桌而谈,只一提出互市,他就径直答应了。除了坚定地要求、一批数量不小的土豆与红薯种子外,其余细节条件上都十分爽快。” 阮靖晟声音顿了顿,严肃地看向了蒋大老爷。 “但人心易变初心难守。呼延浩二已经不是过去不受宠的二皇子,而已经是手握大权的新回鹘王。这一次互市,他愿意表面臣服,并不代表着他没有了野心。” “哪怕草原上的草已足够温饱了,饿狼也是永远忘不了肉的滋味的。” “大伯还请一定不要放松警惕。” 蒋大老爷严肃地点头:“小阮,你放心。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了,省得这些道理的。” 待二人对话说完后,蒋明娇才犹豫地看向蒋二老爷:“还有一件事。父亲,新回鹘王和我们说,想把大姐姐接到回鹘去。” 众人皆是一愣。 新回鹘王想把蒋明婉接到回鹘去? 蒋明娇神色复杂:“也不知道呼延浩二从何处知道的大姐身世。在我们已经谈妥互市事宜后,他忽然假做无意地提起了葛姨娘和大姐姐。他说大姐姐体内流着老回鹘王的血,就是他的亲生姐妹。” “他是个很孝顺重视兄弟姐妹的人,只要大姐姐愿意,他这就可以派人去接大姐姐去回鹘,并将她册封为突厥大公主,锦衣玉食地供养一辈子。”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 蒋安氏下意识问道:“那娇娇你怎么说的?” 蒋明娇摇头道:“我没有答应。当初葛姨娘宁愿使出假死计,只让大周当大周的一个普通人,都不愿意让大姐姐回回鹘。可见她是厌恶那片土地的,并不愿意大姐姐再与其有任何牵扯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让大姐姐回去。” “再者,大姐姐毕竟在侯府生活了这些年,对大周人情世故都太过通达。她若是去了回鹘,对我们都有不小压力。” “同样是锦衣玉食,我们侯府又不是给不了她。” ——自从蒋明婉暴露恶念后,她一直被幽闭在葳蕤院,衣食住行待遇一概如前,过得的确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蒋安氏沉默片刻后点头:“这样也好。” 毕竟,不是所有过错与背叛都能被原谅与释然的。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番外五 若我要封相呢? 气氛有些沉重。 蒋明婉在侯府呆了十九年,一向表现得温婉和顺与人为善,和长房与二房上上下下都相处得颇为和谐。 平阳侯府无论老少都对她观感颇好。 得知内应是她时,不少侯府老人第一反应都是连声说‘不可能’。 但事实就是事实。在蒋明婉对错事供认不讳,并将过去深藏的嫉妒都袒露后,所有人都只剩下了惋惜地唏嘘。 遥望了一眼葳蕤院,蒋安氏情绪复杂地道:“虽然此时我再说什么,婉儿都不会相信了。但她的夫婿,我是真心替她好好挑选了的。这孩子虽出身寒门,刚入朝只能当一个六品笔帖式。,但却行事沉稳心志坚定,是连陛下都曾暗赞过的。" “二人定下婚事后,侯爷就说暗中扶植这孩子。假以时日,那孩子的前途实是未可知……” “……婉儿的事情事发后,我已经和那孩子说清楚了,是我们家对不起他。按理说,这件事本就是我们理亏。他大可以怪罪我们。但他始终不卑不亢的。今日文哥儿大婚,他还亲自上门送了礼,只字不提曾经的婚约,只说感念我们在他入京这段时日的照顾……” 蒋大老爷轻叹一声:“这是个知恩的,可惜了。” 对于他们这种高门来说,生而贵胄却跋扈目下无尘者多如牛毛。 这种生于寒微却不卑不亢,心志坚定知恩报恩的人,才是真正难得。 蒋二老爷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说已无益了。” 众人皆是复杂地点头。 这时,四周传来了如同沸腾的喝彩声。大门处爆发出了喧哗声,高亢欢乐的锣鼓喧哗渐次响起。一众家丁流水般地窜来窜去。 “出发了出发了。” “大少爷出发迎亲了。” “吉时已到,各位让一让,大少爷出门迎亲了。” …… 紧接着门口人影一闪。身着大红喜服的蒋奕文大步跨过了门槛,走到了蒋二老爷与蒋安氏面前,深深地朝下一拜。 自庞仲动乱那日起,蒋奕文便未在遮掩他瘫疾已愈的事。 蒋家人都有一副好相貌。蒋奕文更是其中翘楚。囿于瘫疾窝在轮椅上时,他一举一动都能透出青竹般的潇洒与刚强。 在能够站起来后,他更是凭着高大挺拔的身形,疏阔潇洒的气质,倚马可待的泼墨文采,迅速跻身为‘京城四俊’之一。 如今在高朋满座满堂华彩时,他身着熨帖的大红喜服立在人前,只令人想到了一句话——翩翩公子如松如竹如玉。 蒋二老爷压抑着激动,上下扫视过蒋奕文,重重拍着他肩膀道:“……好好把郑小姐带回来。” 蒋奕文重重地点头,又朝蒋安氏拱了拱手,才出门翻身上马,带着一众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大长公主府。 蒋奕文与迎亲队伍到时,大长公主府大门紧闭着。 大长公主府的男丁们三两成群,或挡在门口,或趴在围墙上,或躲在门口,哄笑成了一团,闹着要考较蒋奕文。 “毕竟是今科状元,蒋公子今日不给我们露两手。我们可是不能让你轻易入这门的。” “对对对。” “我们大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蒋公子若不拿出真本事,我们是不能让您把大小姐带走的。” “能与今科状元一较文采。这机会我可等了许久了。” “蒋公子可做好准备了。” …… 蒋奕文自然是不惧的。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门内拱了拱手,笑道:“还请各位赐教了。” 门内争先恐后地响起了出题声,有说要连对子的,有说要写文赋的,有说要较量书法的,有说要比较吟诗作词的……欢乐的争吵声几乎要将大长公主府屋顶掀翻。 蒋奕文含笑等在门外,正要拱手问道:“各位仁兄,可已经商量好题目了?” 门内忽然响起了纷至的脚步声,紧接着嘈杂的争吵声陡然一静。 一道清亮飒爽的声音响起:“蒋奕文,我想好了。今日这三道题目,由我亲自来考量你。” 竟不是那些文人们的声音,而是本应呆在闺房待嫁的新娘子,郑兰淳的声音。 紧随着郑兰淳声音的,还有几句小声的低劝。 “小姐,新嫁娘要待在闺房待嫁,您这时候是不能出来的。” “小姐,这不合规矩,别家姑娘出嫁都没有这样的。咱们回去等姑爷过来吧。” “小姐,平时也便罢了。今日是您与姑爷大喜的日子,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这事传出去对您名声实在是……” …… 盖过这些劝阻声的,是郑兰淳的高声询问:“蒋奕文,她们说我亲自出来考量你是不合规矩,要我回闺房等你,安安静静当个泥塑的漂亮哑巴新娘子。” “你说,我该不该回去?” 大长公主府的人一时都望向了蒋奕文,眸中难掩隐忧。 小姐一向不敬权威不信规矩天马行空自由散漫,他们大长公主府的人都是看惯了的。 但蒋奕文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三纲五常女子为卑相夫教子’是刻进骨子里的。 平时蒋大公子或许能容忍大小姐。但今日是二人大喜的日子。若蒋大公子嫌弃小姐过于胡闹,会为他们夫妻生活埋下隐患。 然后他们就见蒋奕文朝门内拱了拱手,朗声笑道:“从前我瘫疾未愈,陛下要点我入国子监,满京城都道是不合规矩,反对声如浪如潮。唯独一位笔友在信中多次鼓励我,让我莫要拘泥于陈腐规矩,给自己的人生设限。” “从此我便试那位笔友作人生知己。” “今日我将原话奉还给郑小姐。” “不知郑小姐可曾满意。” 因顾忌着郑兰淳的声誉,蒋奕文让人将她主动给自己写信的事瞒了下来,对外只说是自己先对她一见倾心的。 故而大长公主府的人并不知晓这话中笔友指的是谁。但他们仍为这话中的宽容理解动容。 姑爷,是真正尊重与理解小姐的。 真好。 郑兰淳自然是满意的。她隔着一道朱红金钉大门,一字一句地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便问你第一个问题了。” “蒋奕文,我自认才华与武略都不逊于朝中任何男子。你我大婚之后,若有一天,我想要参加科举入朝,立下丰功伟绩封侯拜相,你当如何?”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我对他很感兴趣 ——你当如何? 这一问题尚未把蒋奕文难住,周围一众人就先被难住了。 虽有女神医封侯在前,但女子拜相仍是自古未曾有之。拜相,可是要操持朝廷日常事务,拥有搅起朝堂风云的实权的! 小姐若是在平时提出这问题,蒋大公子还有思考回寰余地。 如今正当大婚宾客云集,蒋大公子身处众目睽睽下,一个回答不好便会落人口实。 蒋大公子的处境登时就骑虎难下了。 但蒋奕文本人似乎并不觉得为难,并未曾犹豫地朗声笑道:“我一向认为真正为民的驭民者,当是天下有才者爱民者共竞之。郑小姐才情过人熟读史书通晓古今,实是天下难得的有才者,又心怀悲悯怜惜百姓,实是再也没有的爱民者。若郑小姐要登侯拜相,我自当为郑小姐挥毫相助鞍前马后。” “好!”人群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喝彩声,紧接着是众人的连声叫好声。 ——且不论真心实意,蒋奕文的潇洒气度都令人舒坦。 郑兰淳唇角扬起了笑,却只是接着朗声问道:“若我还想纵马沙场杀敌抗虏,为大周征伐天下呢?” 蒋奕文笑道:“不才自六岁习武起,骑射日日未曾间断,侥幸练得了一身好功夫。若郑小姐要纵马沙场杀敌抗虏,我只当与郑小姐并驾齐驱互为后背。” 郑兰淳笑容更灿烂,踩着如伞般高大树干,轻巧一跃上了围墙,坐着晃荡着小腿,俯视着蒋奕文道:“那我要学徐公般云游天下,作万里文章呢?” 蒋奕文翩翩拱手,微微弯腰笑道:“不才自问文墨尚佳,愿为郑小姐红袖添香润色文章。” 回答出炉后久久未得到郑兰淳的反应。 蒋奕文正欲抬头,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喂,蒋奕文,你抬起头来。” 蒋奕文抬起了头,看见了望着他笑的郑兰淳。 她身着满绣金凤的大红喜裙,头戴着灿金凤冠,手撑在高高的围墙上,轻快地晃荡着小腿,含着笑容朝他道:“接好我。” 然后她撒手朝蒋奕文纵身一跃,任凭火红裙摆如花绽开,轻盈地跳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郑兰淳跳下时,蒋奕文迅速纵马上前,稳稳地接住了郑兰淳的腰,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含笑低头望着郑兰淳:“郑小姐,在下接住了。” 郑兰淳揽着他的脖子,笑声轻快高昂:“那……我就允许你带我回家了。” 尽管接亲队伍里准备了花轿。但蒋奕文却未曾理会,一招手让人牵了一匹马来,将郑兰淳稳稳放在了马上。 “就如郑小姐所说,我们一起归家。” 拥挤热闹的长安街上,马蹄清脆回响。 二人身着绣金喜服并驾齐驱,如两团烈烈的火,穿过京城最人声鼎盛的朱雀长街,留下一串轻快飞扬的笑声,引来了路人惊奇又骇然的围观与议论。 ——仿佛预示着夫妻二人注定波澜壮阔又特立独行的一生。 平阳侯府。 京城的小道消息疯长地比春日雨后的笋尖更快。 只不到一盏茶功夫,郑兰淳亲自考较蒋奕文的三个问题,与新嫁娘不坐喜轿,反而和蒋大公子并驾而归的事,就口耳相传地飘到了平阳侯府。 蒋大老爷与蒋安氏尚未做出反应,门前一众宾客先呜呼哀哉地摇起了头。 “大长公主府也太娇惯女儿了。郑小姐平日离经叛道也便罢了,今日这大婚的日子,怎么也能容孩子这般胡闹呢?” “郑小姐着实太胡闹了些。蒋大公子竟也不多劝着点。” “看你这话说得……蒋大公子怎么敢劝?人家可是大长公主府千金呢?听说颇得大长公主宠爱,未来说不定要执掌大长公主府的。蒋大公子哪怕只为了大长公主府也得把人好好哄着不是?” “难怪,我说这蒋大公子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就容得下郑小姐的这般胡闹。” “嗨,这不都是有原因的吗?” …… 人群议论声越来越低,众人面上表情却越来越意味深长,都带着‘看破不说破的’微妙。 孟元志眉头越皱越深,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借着醉酒起身离了席。 至门口白玉廊下芭蕉树前的无人处,他才摇头叹息道:“世间果然多庸碌之辈。这些人眼里只有金银与地位,又如何能懂得蒋兄与郑小姐间的知己相契?” “罢了,既然礼已送到,又何必多留。” 他刚欲起身离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方才为何说蒋大公子与郑小姐是知己?” 孟元志循声扭头,却见白玉廊下一根柱子后,露出一个身着银白色花间长裙,身材绰约的瘦削人影。 他猜出这应是哪家出来透气的小姐,便不问身份,只是拱手见礼后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与蒋兄曾同窗一年,对其有一定了解。” “且不论蒋兄天性刚强宁折不弯,胸有锦绣乾坤素有抱负,不是会为金银地位屈膝的人。郑小姐又是何等惊才艳艳的才女,才情心性皆不输于任何男儿。” “若蒋兄真的只图大长公主权势,在回答郑小姐三个问题时,他大可以直接说出帮扶郑小姐,与其一起登侯拜相互惠互利,又何必处处把自己当郑小姐的马前卒。” “正因为他是郑小姐的知己,了解她囿于女儿身无法实现的野心抱负,才真情实感地理解她的抗争,才会甘愿以郑小姐为先,帮她冲破这隐形的禁锢。” “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体谅,这岂非不是知己?” 说罢孟元志拱了拱手,平静转身离开了。 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蒋明婵才从柱子后头走出,遥望着他没入人群离开的背影。 “他是谁?” 旁边一名侍女迟疑了一瞬,才恭敬地道:“回小姐的话,这人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亦是大少爷在国子监的同窗,今年刚入翰林院为六品笔帖式,也是……二夫人替大小姐挑选的夫婿。” “今日大少爷大婚,他是特地感念蒋家对他的照顾,上门送礼作为感谢的。” 蒋明婵是知道蒋明婉背叛的,亦听说过这位与蒋家有缘无分的新科进士。 ——因他今日上门送礼谢恩的行为,蒋大老爷还在她面前唏嘘过好几次。 他原来生得这样…… “父亲最近不是在托二婶帮我选夫婿吗?”蒋明婵待人彻底走远后,才扭头低声吩咐道,“给我留心一下他。” “我对他很感兴趣。” 第一千零三十章 番外七 自由与远方 另一处角落。 “呀,三姐姐在那边和人说话。我们快退回来,不然会被人看见的。” 正从葱郁的桂花林下钻出来,准备寻个无人处说话的蒋明嫦,小动物似的缩回了脑袋,还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曾百看得咽了一下口水,才小心嗯了一声,任由着蒋明嫦领着,去了花园的假山下。 阖府满是鼓乐高歌,阳光透过山洞晒出斑驳圆影,坐在山下的蒋明嫦淘气地用脚踩着,唇角是轻快地笑容。 “这下肯定没人找到我们了。” 曾百与她隔了一个身子坐着,双手拘谨地环抱着膝盖:“六小姐……” 蒋明嫦随口道:“你怎么又叫我六小姐了?不是说叫我小嫦就好吗?” 曾百咽了一下口水:“小嫦,我今天除了来给蒋大公子送贺礼,还是来给你告别的。” 蒋明嫦扭头看他:“告别?” 曾百不敢看蒋明嫦的眼睛,嗯了一声道:“半个月前,女神医在边疆试种的土豆和红薯也运回京城了,产量虽然不及京城的惊艳,却也是实打实的高。陛下因而对那传闻中的玉米更为重视,已经下旨要东山在一个月后就组建船队,去海外找寻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商机。所以,昨天我报名了远航船队。” 一年前,在蒋明嫦给蒋明娇自比为困在笼中的雀儿诉苦后,蒋明娇就带着蒋明嫦去了东山,给她找了份给孩子启蒙的活儿。 半生受够了宅斗之苦的蒋明嫦,立刻爱上了这种和孩子们相处的单纯生活。 此后的一年,她只把自己当做了鸵鸟,半点不管侯府手段频出的隐私,隐藏身份扎根在了东山学堂,并意外地交了许多朋友。 曾百便是其中之一。 且因为同样年纪小,心思天真志向坚定,性情相投,二人只认识了一年,已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 故而在报名远航船队后,曾百第一件事便是想来平阳侯府,给长达数年不能见的蒋明嫦告别。 蒋明嫦眼睛倏地一亮:“远航船队要开始报名了?” 曾百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蒋明嫦轻快地道:“曾百,我也想去。” 曾百明显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劝道:“虽然这次的报名没有限制性别。东山也有很多女孩子参加,女神医还派了女子暗卫队上船。可是远航船队很苦的。小嫦,我怕你受不了。” 蒋明嫦认真地望着曾百,眼睛亮晶晶的:“不会的。曾百,你还不知道我吗?” “我从小生活在侯府三房,因为怕惹怒主母,连累到姨娘受刁难,从来连清月居的大门都不敢迈出去。过去的十三年里,我的人生就只有清月居的六间屋子,我已经受够了这窄窄的四方天了。” “我想要去外头看一看,看一看这广阔的世界,看一看大周不一样的风景,看一看我最远能到达哪里。我太喜欢自由,太喜欢风景,太喜欢远航了。” “曾百,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吧?” 望着蒋明嫦如一湖清潭般的目光,曾百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嗯。” 哪怕只为了这神采飞扬的眼神,我都一定会永远支持你的。 “太好啦。”蒋明嫦拎起裙角站起来,就往侯府内院里跑,“我要去找姨娘,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一向不喜欢我和她一样,一辈子困在内宅里,她一定会答应我的。” 她迎着风小跑起来,如一只啄开了金丝笼门锁,快乐到歌唱的稚嫩精致小鸟,迎着大风沐浴着阳光,长出了坚硬的骨骼,舒展着不断生长的翅膀,成为了一只终其一生朝着目之所及的更远的远方飞去,追求着远方与自由的庞大白雕。 ——过着她被困在后宅小院时,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快意人生。 在凝视着蒋明嫦离开的月亮门许久后,曾百被门口昸嚓昸嚓迎亲的唢呐声吸引了注意,他顺着其余宾客的目光望向门口,然后轻轻地呀了一声。 “蒋大公子把郑小姐带回来了。” …… 正堂内。 蒋奕文牵着郑兰淳进屋,拜完天地对高堂跪下时,对蒋二老爷夫妇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父亲,母亲,儿子将郑小姐带回来。” 蒋二老爷向来不善言辞,只激动地手抖,弯腰想要搀扶起二人:“好,好好,很好。” 能站在蒋二老爷夫妇身旁的,都是与双方关系亲近的宾客。他们中的大部分虽然都听说了郑大小姐不经的传闻,却都识趣地没有提及,只一迭声地说着百年好合。 气氛因而热络又欢乐。 但一丝不和谐音符仍旧从堂外传了进来。 “啧,为了攀上长公主府这根高枝,连读的一肚子圣贤书和祖宗姓什么都快忘了,能不咬着牙关说好么?” 声音并不甚高,却仍显得刺耳极了。 ——是忠勤伯府陆二夫人。 声音传入正堂时,不少宾客面庞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蒋二老爷却仿佛没听见,轻轻地拍着二人肩膀,将一对包着金锁的红包塞到二人手中,平静又温和地说着话。 “我自认这一生并非有才之人,却得上苍格外眷顾,有了一对如你们这般优秀的孩子。” “我深知你们胸中的长天苍穹,亦知你们坚定的志向,更知你们注定是卷起风云波诡的苍鹰与猛虎。” “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没办法再陪伴着你们了。” “但你们放心,你们只管在外头闯。无论你们飞得有多远,飞得有多高,只要你们一回头,我永远都在你们身后。” …… “历来行英雄道者皆孤独,伴谤随诽是常事。” “但只要脚步坚定,将流言视作犬吠蝇营般的过客,将没有什么能阻拦你们。” “孩子,我深切地祝福你们此生顺利……” 话音落地,爆竹与锣鼓声同时响起,噼里啪啦锣鼓喧天,似乎响彻了半个京城,将这一场婚事的热闹欢腾推向了最高点,也令人群陷入短暂沉默。 哪怕是不理解蒋奕文与郑兰淳的,也不得不为蒋二老爷的慈父之心动容了一瞬。 当然被比作了犬吠蝇营的,气到鼻子歪的陆二夫人,则被所有人径直忽略了。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番外八 恶有恶报 实在不怪众人不待见陆二夫人。 她本就是京城有名的大嘴巴,爱四处搬弄是非煽风点火,颇不受京城高门的欢迎。 在接连因囤积乌木,与押赌蒋奕文科举排名欠了一屁股债,受到了忠勤伯府二老爷厌弃,被陆大夫人剥夺了月钱,还在屋子里关了整整半年后,她就愈发不正常了。 但论起来最打击她的,还是忠勤伯府在京城动乱后,刚出的两件倒霉事。 第一件事是雯娘的亲事终于定下了。 雯娘是陆二夫人幼女,容貌生得动人气质缥缈若仙。 陆二夫人是指望着靠她攀高枝改命的,对她给予了厚望,最初还想过让她嫁陈王。 但自从在魏国公宴会上,惹怒了长公主殿下,又被魏国公给赶了出去,雯娘在京城的名声坏了。 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若只是这样,凭着一副好相貌与忠勤伯父家世,雯娘只要放低要求,还是能嫁个好人家的。 好巧不巧,京城动乱那一日,雯娘恰好因走亲戚,被困在了大街上,被突厥士兵砍了一刀,断了一条胳膊,面上还留了一块不小的疤。 陆二夫人是疼女儿的。 她求爹爹告奶奶,好歹是找到东山把雯娘的胳膊治好了。 但因相貌有损,雯娘兜兜转转一年多后,也没能寻到一门满意的姻亲,只能定了嫁自家纨绔表哥。 自亲事定下那天起,陆二夫人看全京城姻缘有托的姑娘家,眸里就生出了刀子。 第二件事是陆轻舟离家出走了。 这事说来还有些传奇色彩。 不少消息灵通的京城人可能还记得,最近仍在京城戏台上热演的《咏慧娘》,其主角被奸人辱了青白的经历,与平阳侯府四小姐的遭遇十分相似。 与《咏慧娘》结局不同的是,平阳侯府四小姐最后嫁给了陆轻舟。 当时就有人暗中传消息,说平阳侯府四小姐的事里,有着陆轻舟的暗中插手。 因为事情败露,他才不得不吃下这一暗亏,定下了失了清白的蒋四小姐。 这些流言传了一年多,百姓们也没见过真实证据。 直到陆公子自己承认了。 那同样是在京城动乱时,陆家公子为了救被困的陆二夫人与雯娘,带着家丁出了门营救。 结果人没有救着,他反而被人打晕在了街上。 他因此昏迷了一天。 第二天,整个忠勤伯府的人就看着陆轻舟像疯了一样的,在床上呆坐了整整一天,车轱辘似的说着:“我错了……我不该听明珠郡主的话,那样冷落你那些年……我也不该在那个雨夜设计这机关,险些害了你也害得我陷入这泥沼的……上辈子是我瞎了眼,是我被利欲熏了心,是我对不起你……我怎么能那么对你,我真的猪狗不如……我真的知道错了……” 当时阖府的人都自以为陆轻舟是烧傻了,给他喂了一记安神药,让他重新睡下就算了事。 谁知第二天,陆轻舟竟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 他在信里说,他上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这一辈子若不用余生来修桥铺路赎罪,将不配再活在这世间,让伯府的人不必找他。 伯府当然仍是派了人找了的,但上天下地都没能够找到。 刚一知道这消息,陆二夫人就当场晕过去了。醒来以后,她就一副满京城都是她仇人的样子,俨然已是疯魔了。 众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从此就只把她当个屁放了。 不过…… 堂外的宾客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地交头接耳道:“说起来,陆轻舟离家出走失踪了,他与蒋四小姐的婚事……” “自然是解除了呗,还能够怎么办?难不成侯府三房打算让蒋四小姐嫁过去守牌坊?” “嗨,你们不知道,蒋四小姐还真有过这想法。” “啊?” “你们不知道了吧?这蒋三老爷可真是个混球败家子啊。老平阳侯府去世时,人已经糊涂了,家产都由太夫人把持着,偷偷塞给了蒋三老爷。蒋大老爷和蒋二老爷继承的就是个空壳子。就这么着十几年后,蒋二老爷还是把侯府资产翻了好几倍。” “在二房和三房分家的时候,把手里的钱败光了的蒋三老爷就瞄上这些钱了。厚着脸皮好死耐活地分了八万两银子。” “八万两银子啊,够其他人活几辈子了。哪怕如蒋三老爷般坐吃山空,也足够花十几年了。谁知道这才不到半年,蒋三老爷就把因为听他一个新小妾的教唆,闹着要做生意,把这阖府的财产全‘送’人了。如今这侯府三房全部资产都没了不说,还倒欠着人不少呢。” “这蒋三老爷倒是在动乱的时候一死了之了。可怜他留下的一大家子,各个都没了着落。” “……这时候就看出个人的本事了。新三夫人手里有钱,带着自己嫁妆一个人跑了。蒋六小姐扒上了二房,梅姨娘赶紧带着孩子改嫁了,也都找到了活路。就只有素来与二房交恶的蒋四小姐和被砍伤了胳膊的太夫人没了去处。” “蒋四小姐一个闺阁小姐,一辈子没有赚过钱的,落到这份上能不死死抓住忠勤伯府这救命稻草么?” “这其中竟还有这般的内情!” “……那现在陆公子跑了,她怎么办了?” “咦,今天蒋大公子成婚,怎么没看见她和侯府太夫人?” “侯府二房说是邀请了,但是找不到人。人现在是失踪状态。我偷偷和你们说,你们别外传,陛下新认的祯祥郡主你们知道吧?听说祯祥郡主曾经流落在了侯府,被蒋四小姐虐待过。祯祥郡主心善,最初还想瞒着陛下。但纸包不住火,事情最后还是被陛下知道了。第二天这蒋四小姐就不见了。” “嘶——” “那太夫人……” “你们都不知道,京城宗人府最近新接了一个案子吗?蒋二老爷一张状纸把太夫人告了,说是太夫人当年下毒害了他生母。如今太夫人已经被抓到宗人府大牢了。看着年纪和伤势,这辈子只怕是出不来了。” “……时隔快二十年都被翻出来了,这算不算是恶人有恶报?” “绝对算啊!” “剜了三房这拖后腿的毒瘤,蒋家从此算是要发达了。” “谁说不是呢……” …… …… 现世。 千年之后。 牢房。 正坐在牢房床上的燕明珠倏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番外九 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令燕明珠陷入了怔愣。她的记忆还停留她从江南救灾回来,突然从轿子上被摔下来,眼前一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再一睁眼,她怎么又回到了现世的……监狱。 监狱…… 将这个词语回想一番后,她终于迟钝地从十六年的锦衣玉食中醒来,意识到了她如今的处境。 她竟然回到了现世。 回到了她作为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养父养母收养的现世。 与宠溺她的昭仁帝一样,她在现世的养父母也会宠爱她,让她衣食无忧备受关爱。 这让她无数次暗中庆幸过,她在又穷又蠢又家暴的亲生父母车祸垂危时,她冷眼旁观并不呼救的十分钟。 这十分钟帮她改了命。 养父母家境殷实资产颇丰,燕明珠早将其视做了己有。 但谁又能想到呢?隔了这么多年后,养父母竟能在茫茫人海中,把亲生女儿找回来。 望着养父母抱着‘姐姐’激动得痛哭流涕,燕明珠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幽暗。 她不允许任何人分走被她看上的一切。 于是在接二连三地刺激‘姐姐’,导致了她换上抑郁症后,燕明珠找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把人从楼上推了下去。 计划非常成功。 无人怀疑她。 她再次成为了养父母的独女,得到了他们全心全意的栽培,上了国内最有名的医学院。 接连两次计划的成功极大刺激了她的自信心,她开始想要提前掌控一切,包括养父母的遗产。 她自信地以为自己仍掩藏得天衣无缝。 但养父母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他们发生了剧烈地争执。 燕明珠发誓当时她抄起花瓶敲养父脑袋时,只是一时盛怒下的顺手。 但法官显然并不认同她的陈词。 她被判处了死刑。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她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要被一粒子弹夺去生命。 这让她异常期待。 上一世时她便是因此穿越的。在千年前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郡主生活后,她已不愿意再过现世的生活了。 所以在大学同学来送行时,她面上并无半分悲色,笑容还充满了期待与兴奋:“有时候在一个世界的离开,只是另一个世界锦绣人生的开端。” “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生活,才是原本属于我燕明珠的。” “杀了一个人算什么,我曾经拿捏过无数人的性命。” “以我未来高高在上的身份,或许,待会儿上课时,你们就会在历史课本上看见我的名字呢?” 同学们茫然地面面相觑半晌,也没能弄懂燕明珠的脑回路,只好悻悻然地离开了。 怀着期待穿回去的心情,燕明珠被一颗子弹击穿了眉心。 在眼前猝然一黑,她自以为下一瞬便要坠入大周,重新回到燕明珠的身体里时,她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段含糊的对话声。 “那出逃的恶魂勾回来了么?” “喏,手里捏着呢。” “这就好,赶紧把这玩意投入油锅地狱吧。多耽搁一刻,说不定又要有人受害。上次的牛头马面因为一时疏忽,被这恶魂逃了出去,顶替了好几个积善好人的命格。为此牛头马面被阎王爷好一顿训斥,罚了千年奉银呢。” “嗯,油锅刀山火海都已准备好了。这一次我亲自看着,保证让这恶魂日日为其恶行赎罪,再没有一刻宁日。” “对待这种恶鬼,就应该这样……” …… 燕明珠大惊失色,还来不及惊呼逃跑,就听见耳旁传来了热烈的翻滚声,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如同浑身撕裂的剧痛。 连惨叫都喊不出来地昏迷前,她的最后一个意识是。 ——她完了。 …… …… 大学校园。 选修课堂上。 去监狱里看燕明珠,其实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 毕竟在真面目暴露前,燕明珠因家境殷实出手阔绰长袖善舞,在学校里算得上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燕明珠被捕入狱时,许多人第一反应是她被冤枉了。 但在听完燕明珠的话后,又看过了所有证据后,所有人只剩下了惋惜与疑惑。 “亏我以前还挺喜欢她的。谁知道她的真面目居然是这样。” “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一想到我以前和她住一个寝室就好可怕。真是得亏我命大才能还活着。” “你们说燕明珠最后是不是已经疯了,还说我们会在历史书上看见她。” “应该是受刺激太大疯了吧。” “说起历史书,你们看了这节选修课《论一个女子如何改变了封建王朝》的课件了吗?讲大周朝文国公蒋明娇的。我勒个去,我以前只在初中历史书上看过她的名字和她的简单事迹,却没有太过关注。刚才看了一下这节课的介绍,才知道这女人是真的厉害啊。” “对对对,文国公是真的厉害。你们看她封号就知道了。文,纵观历史都没几个人能衬得起这个字。她是其中第一个女人。” “真的?” “这还能有假,都是白纸黑字写在史书上的,你们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啦。” …… “咳咳——”老师抱着课件走进了课堂,笑着将课件在桌上敲了敲,打开了ppt,播放了课件。 “看来不少同学已经提前了解过我们这一节历史选修课的主人公了,文国公蒋明娇了。” “这是一件好事。” “毕竟我开设这堂课的目的,就是想要带领大家来系统地了解这位一千年前横空出世,改变了我们封建王朝走向的杰出女性。” “在这堂课开始之前,我首先要认真地给大家介绍她的功绩。” “文国公蒋明娇,大周朝人,生于1002年,卒于1103年,是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医学家与革命家……” “她平生最为出名的事迹有着十件。” “第一件事便是她早于同时代的西方数百年,就拿出了鼠疫药方,救了当时江南的十几万人。至今江南一带的同学还能看见供奉她的地方庙宇。” “第二件事是她早于西方七百年,发现了高产作物土豆、红薯,并提出了另一种高产作物玉米的存在。土豆、红薯的大范围普及,以及女神医创立的农学院不断优化粮种提高产量的努力,大大解决了我国古代结构性饥荒现象,并将不少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走向了手工作坊的怀抱,极大推进了我国古代小农经济向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的发展……”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番外十,八宝的迷人 “同时,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玉米。大周朝昭仁帝与东山联手创建了远洋航队,并在三十年后成功找到了玉米。得因于这一场远航,我国在早于西方三百多年,发现了新大陆的存在。这客观上推进了我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资本原始积累的进程,并为我国迄今为止仍发达的远洋贸易奠定了坚实基础……” “第三件是文国公极大提高了封建王朝女子地位。这一点是我们课程的重点,我们需要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角度分析。” “政治上,她是第一位被赐予‘文’字封号的女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位被封为侯爵后,还没有被朝堂边缘化的女人。正是有她的前例在先,才客观上促进与鼓舞了,如第一个女进士祯祥郡主,第一个女相郑兰淳般杰出女性的先后出现……” “也正是在这些前人努力的基础上。一百年后,在大周朝经历了一场夺嫡争斗,遇上了皇室后继无人危机时,当时的人才有勇气提出让福成公主的后代,明成女帝登上了大宝,开启了女帝与男帝轮流治理天下的先河,奠定了现代女性极高的政治参与度的基础……” “从经济上,文国公分别在当时的京城与甘州城创立了东山与西七坊,开世界之先河的创立了完全由女子主导的经济体。同时,因东山与西七坊的产业大部分由手工作坊与原始工厂组成,女性顺理成章地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中抢占了先机并掌握了经济主导权,奠定了如今平等的经济格局……” “从文化上,文国公的手下喜连天戏班子将《女子英雄传》唱遍了满大周,用那个时代无数杰出女性可歌可泣的事迹,打破了人们的思想禁锢,给女性来了一场彻底的思想革命……” …… …… 一节课结束后,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头,笑望着台下几十双因震惊而惊讶崇拜的眼睛。 “上完这节课后,想必大家对于文国公都有一定了解了。那么关于文国公蒋明娇,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具体内容的吗?我会在下节课时着重介绍。” 台下举起了无数双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发言。 “我想要了解文国公蒋明娇和她丈夫武国公的爱情。听说武国公与文国公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一生一世一双人,令人艳羡的天生知己。” “对对对,我想要知道文国公蒋明娇的爱情。” “老师快给我们讲讲吧?” “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想知道——传说中那只聪明到不像话,能够与文国公一唱一和噎死人不偿命的鹦鹉八宝,到底长得啥样?” “八宝,我也喜欢它!它一定长得很好看!” …… 老师露出了笑容:“说到八宝鹦鹉,感兴趣的可不止你们。” “这是文史学家们根据文国公留下的画作,与当时西域传入大周鹦鹉品种分析,共同还原出来的八宝相貌。” 她调出了一张图片,白板上便出现了一只翅膀叉腰,高高昂起着脑袋,神气洋洋地斜眼看人的五彩大鹦鹉。 教室里发出了整齐的惊叹声。 “哇,这就是八宝吗?羽毛这么绚烂,看得出来真的很漂亮了。” “长得也太可爱了吧?” “我好想养一只八宝!!!” “我也想!!!” “我宣布,八宝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鹦鹉了。我可太羡慕文国公了……” …… …… 千年前。 武国公府。 盘坐在廊下的鸟笼里,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八宝,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警惕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小动作后,才重新躺回了鸟笼,摆出了大爷似的姿态。 嗐,估计又是鸟的仰慕者在念叨鸟了。 迷人,也是一种烦恼。 不同于他的偷懒耍滑。它的伴侣小黄鹦鹉正在廊下,轻快地展翅飞翔着。 它的屁股后头,是一群跑来跑去的半大的孩子。 “大黄别跑,我这里有虫子给你吃。” “大黄喜欢吃瓜子,刀念念你个笨蛋!” “刀思思,你才是笨蛋!” “好了,都别吵了。思思念念,你们要是再吵架,文师父就要生气了。” 一听到文师父,一群小人儿登时就蔫了,怯怯地缩了缩头,开始了诉苦。 “文师父平时说话可温柔了,可布置起课业怎么那么厉害呀。一天背一篇《劝学》,我根本记不下来嘛。” “对啊,母亲每次布置功课都太难了。” “我怀疑根本就没有人能背下来。” “你们背不下来是你们不行。同样是一天时间,阮子安蒋子宁怎么都背下《劝学》,还额外写了二十篇大字了?” “谁要和他们两个比呀。夫人可是能过目不忘的,他们俩继承了夫人本事,自然学起什么都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 说到这里,一群小孩都吐了吐舌头。 他们口中的云师父,便是东山的云霞了。 自从在刀一与白术大婚时惊鸿一面后,刀二就对云霞念念不忘。在努力追求了一年后,云霞终于不再为过往自卑,与他成了亲。 同时成亲的还有终于放弃了耍机灵与用套路,只管捧出一颗真心,而打动佳人归的刀五与严颐。 大抵是约好了的,第二年三家的孩子陆续呱呱坠地。 刀思思是刀一的女儿。 刀念念是刀二的女儿。 说话的男孩叫做刀祈平,是刀五与严颐的儿子。 自从孩子都到了上蒙学的年纪后,云霞便自告奋勇当了夫子。不过好像因为要求太严,孩子们一直把上学弄得鸡飞狗跳的。 至于他们口中的阮子安蒋子宁,则是蒋明娇与阮靖晟的一双儿女,目前正与刀思思他们在一起上学。 …… 小黄鹦鹉飞累了,回到了笼子里,依偎着八宝小憩着。 方才还拽拽的八宝登时温柔地站了起来,给小黄鹦鹉梳理着羽毛,同时给了底下这群小屁孩一个鄙夷眼神。 连课业都完不成,还不如侯府七小姐的那只笨白猫呢。 呔,没用! 孩子们没看见八宝的鄙夷眼神,却听见了廊下云霞的呼喊:“刀思思刀念念刀祈平,小县主和小少爷早就交了功课了,你们的功课呢?又跑到哪儿去玩了?快给我回来上课。” 哗—— 一群小孩子怨声哀道地叫了一声后,你看我我看你,默契地如鸟兽般疯跑了。 “云夫子,我们饿了,先回去吃饭啦。”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番外完 你仍在原地等我 窗内。 蒋明娇笑看着孩子们哄地跑开了,才将写了一半的《伤寒杂病集·二十一》放在一旁,笑看着桌子旁边。 “阮子安,你与妹妹今日的功课都已完成了?” 桌子旁边,一个板着一张精致小脸的男孩正站得笔直,认认真真低头写着大字,闻言用力点了一下头。 “写完了。” 他似又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抬头无奈道:“不过子宁她写完功课航班,又去爬树掏鸟蛋了……” “阮子安,你又给我告状!” 阮子安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控诉声。 下一瞬门被人推开,一个如雪人般的美人坯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先瞪了阮子安一眼,才轻轻扑倒了蒋明娇怀里,呜呜地假哭。 “娘亲,你看哥哥他多坏。我好不容易才把功课做完,人都快要累死了,所以才想着出去玩一会儿。他就在背后告人的状。” 阮子安声音无奈:“你七天前,你爬到了屋顶上吓坏了八宝,三天前你又买了鬼面具,吓坏了刀一叔叔,母亲都说了这几天不让你胡闹了,我才……” 蒋子宁捂着耳朵摇头道:“王八念经我不听我不听……” 蒋明娇敲了一下女儿脑袋:“哥哥是关心你为了你好,怎么能够这么对哥哥呢?还不给哥哥道歉。” 蒋子宁朝蒋明娇卖了个乖。蒋明娇却不为所动,严肃地看着她。 蒋子宁只好吐了吐舌头,扭过了脑袋小小声道:“哥哥,我知道错啦。” 阮子安无奈点头。 兄妹间的一场小风波才消失无形。 蒋子宁道完了歉,顷刻间恢复了猴儿本相,扭着身子挤上了榻,抱着蒋明娇的胳膊:“娘亲,我听夫子说,爹爹快要过生日,我们要给他准备贺礼吗?” 蒋明娇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子宁想给爹爹送礼物吗?” 蒋子宁歪着脑袋,认真思索后点头:“爹爹对娘亲很好,对哥哥很好,对子宁也很好。子宁想给他送礼物。” 蒋明娇笑看向了阮子安:“那子安呢?想给爹爹准备生辰贺礼吗?” 小人绷着小脸思索片刻,才一本正经地道:“爹爹是国之栋梁,亦是国公府的顶梁柱之一,在外杀敌奔波非常老累。我身为国公府一份子,本该为他庆生。” 蒋明娇笑问道:“那你们俩想好送什么贺礼没有?” 蒋子宁皱着小脸,嘟噜着嘴摇头道:“没有想好,哎呀,给人送礼物好难啊。” 阮子安严肃道:“离父亲生辰还有半个月,我会在这段时间里查阅史书,为父亲选取一个最合适的礼物的。” 蒋子宁待阮子安说完,仰着小脸期待地问蒋明娇:“娘亲,你肯定给爹爹准备了贺礼吧?是什么呀?” 看似小大人般严肃的阮子安亦好奇竖起了耳朵。 望着这性格迥异的兄妹俩难得同步的表情,蒋明娇一时忍俊不禁。她分别揉了一下他们的脑袋,狡猾一笑:“我呀,不告诉你们。” 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仆妇的通禀声。 “见过国公爷。” …… 蒋子宁登时如炮弹一般冲了出去:“爹爹回来啦。” 相对于蒋子宁的活泼,阮子安要沉稳许多。 他坚持把一个大字写完后,将毛笔搁在了笔洗上,才整了整衣袍走了出去,恭恭敬敬给阮靖晟行了一个大礼。 “见过父亲。” 望着他一副小学究样,阮靖晟与蒋明娇对了一个眼神,都是无奈地摇头。 自从回鹘王答应和谈后,阮靖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城。在有了阮子安蒋子宁后,他更是甚少出门了。 最近是因陛下要为高产粮食的年年丰收举办祭天礼,他才在城外住了几天,整顿了一下御林军。 事情一了,他就立刻赶了回来赔蒋明娇与孩子了。 和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后,阮靖晟让丫鬟把孩子引走了,自己坐在了蒋明娇身侧,摸上了蒋明娇微微隆起的腹部。 “怎么样?最近孩子还闹你吗?” “吃过药就好多了。我的医术你是知道的。”蒋明娇歪在了他怀里,话锋陡然一转,“就是最近你不在家,被窝有点冷,有些没睡好。” 阮靖晟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怜惜道:“祭天礼已经结束了。御林军也已经整顿好了,京中再没什么大事了。我已经向陛下告了假,请他允我把御林军也交给清轩了。接下来这一年里,我都再不出门了,只在家里陪着你。” 蒋明娇啄了一下他的嘴角,轻轻嗯了一声:“好。” 二人温存了片刻。 阮靖晟似想起了什么,边吻着蒋明娇的头发,边含笑问道:“方才你和孩子们谈笑的笑声,我在门外都听见了,说什么呢?” 说起这个蒋明娇就不禁莞尔:“孩子们听说你要过生辰,都要给你送生辰礼呢。” 阮靖晟恍然了一下,也笑了:“感觉孩子们刚才落地哇哇大哭还没多久呢,就已经会准备生辰礼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蒋明娇只歪在他怀里,没说话。 谁说不是呢? 时间如白驹过隙。 她重生前的记忆早已远得像上辈子,被风轻轻一吹就要飘走了。 转瞬间庞仲也已被扳倒八年了。朝堂已彻底换了新容,有了新的风云波诡。若无人刻意提起,京城已无人再记得曾经叱咤风云的庞相了。 身边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立业,有了下一代。 大哥的二女前不久刚刚办了满月礼。 魏清轩的长子出生了。 连曾经只顾着要糖吃的魏清嘉都要议亲了。 …… 世界都像已换了一副面貌。 唯一不变的仿佛只有陪在身边的这个人,和他注视着自己的温柔眼神。 阮靖晟又低头看蒋明娇,了然地含笑道:“孩子们都说要给我准备生辰贺礼了。娇娇你也一定早早给我准备了生辰礼了吧?” “是。”蒋明娇笑着点头,然后狡猾地皱起了鼻子:“但是不到生辰那日,我就不告诉你是什么。” 阮靖晟宠溺地笑:“那我便等到生辰礼那天再看。反正以后我们还有几十个生辰要一起过呢,时光悠悠我慢慢等着便是了。” “嗯。”蒋明娇轻轻重复着,“时光悠悠,我们的几十个生辰,我们都要一起过。” …… …… 初夏阳光泼洒而下,隔着一层窗户映出了一对璧人相依相偎的背影,美得像一幅天造地设的泼墨画。 和风顺着大开的窗户轻轻吹入,卷起了桌面上《散寒杂病急·二十一》的封面,露出了一张写着生辰礼的情书的开头,上面是数排梅花小楷写就的字迹。 ——致阮靖晟。 感谢与你一起的这些年里,让我坚信,这世间最美的巧合不过于流年颠倒,生离死别,山河家亡,百年蹉跎后,我蓦然一回头—— ——你仍在原地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