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岁》 第零章小千岁 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马车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美人儿,温疏水终于端不住漫不经心的笑,放低身段哄着:“好了,臣知错了,让殿下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辈子都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一开始,她扯着温疏水的衣袖,苦恼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我定亲呢?” 温疏水:“臣并无娶妻打算。” 后来,小千岁叹了口气:“你总是不愿意的话,那我去找丞相府的哥哥吧。” 温疏水脸一黑:“......回来,谁说我不愿意?” ★乖巧可爱笨蛋美人小千岁x肆意狂妄目中无人大将军 ★女主是心性比较单纯,反应比较迟钝,学东西比较慢,不是真的痴呆(x) ★全文二十万字左右,架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蕉儿 ┃ 配角:温疏水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x狂妄将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 第一章 第一眼 四月春深,宫里的桃树陆续开满花,远望去粉霞似的一片。 苏蕉儿喜欢桃花,粉嫩嫩好看,尤其拿去做桃花糕,更是甜糯好吃。 只是小厨房若要做桃花糕,得去远一点的园子里采摘,云安殿窗外的这棵桃树,苏蕉儿是不许人碰的,要留着每日看上一会儿。 这会儿她就倚在廊下的红木栏杆边,仰着头认真地盯着桃花瞧。 苏蕉儿是禄安帝最小的女儿,且为皇后陈氏嫡出,身份尊贵。 年方十五,梳着精致又不失可爱的双环髻,因不喜珠钗,环上绑了鹅黄色丝带,两边各乖乖垂下一截,落在肩头。 杏眼朱唇,肤若凝脂,身着金丝绣面的广袖束腰襦裙,安安静静地立在桃树下,容颜若花,乍一看说是仙子也不过分。 如何想到,这样一个小美人儿竟是心智不全,如若稚童。 近处每落下一片花瓣,苏蕉儿心里便多数一个数,才数到十八,一阵春风拂过,桃花瓣扑簌簌下起雨来。 她不由微睁那双清亮的杏眼,歪了下头,不知该如何数下去了。 不远处,侍奉的宫女垂首静立,都恪守着规矩,不敢出声惊扰小千岁看花。 虽说这位承阳公主心性天真浅稚,哪怕冲撞了,大抵也是不知道生气的。 向云望着主子,瞧她那不知忧愁感伤的单纯模样,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是陈皇后得力心腹,性子强势,手段凌厉,专门侍奉小千岁。 有她把持着大小事务,这云安殿里的规矩秩序,倒格外的森严井然。 毕竟还是春日,殿外仍弥漫着些许凉意。 向云从屋里抱了件银丝素锦披风,轻手轻脚地披在苏蕉儿肩上:“小千岁,今日已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花,进屋去吧。” 小千岁。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幼时又一路多病坎坷,帝后唯恐小女儿命数不久,特令宫人如此称呼。 说来也是玄妙,自那以后,苏蕉儿身子竟渐渐好转,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如今除了比旁人容易生病一些,大体上康康健健,好生养着便不会出错。 苏蕉儿到屋内坐下,瞧见桌上半碟桃花糕,伸手去取,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她吃东西时动作不快,反倒有几分慢条斯理的味道,白嫩的脸颊鼓起一点,细细咀嚼。 这般认真进食的模样,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可爱娇憨极了。 饶是向云,也多看了好几眼,才掩上门到殿外去,吩咐宫人:“近日那些传闻,谁都不许在小千岁跟前多嘴,违者杖二十,听明白了?” “是。” 宫人应下,等这位掌事宫女走远,才敢扭头看看左右,无一例外,眼里都露出惊诧之色。 向云姑娘都如此谨慎,看来,南梁将要派遣使团求娶小千岁的消息是真的了。 又想,公主性子纯稚,却偏生得天仙之姿,难怪南梁三皇子一眼就惦记上。 …… 云安殿是个当差的好去处,小千岁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这是宫内所有宫人私底下达成的共识。 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这位小千岁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虽说心性稚嫩,好在不爱哭闹撒泼,常常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总之是个省心省事儿的主子。 见苏蕉儿已经吃了两块桃花糕,宫女熙儿上前去将碟子收走了,待对上那双透亮的眼睛,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道:“小千岁,晚些要去皇后娘娘那里用午膳,不能再吃了。” 苏蕉儿便点了下头,将双手乖乖搁在膝盖上,坐着不动了,像一尊干净漂亮的玉娃娃。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些细微的动静。 向云让宫人捧了几个首饰盒过来,一改严肃面孔,微微笑着:“小千岁看看,一会儿要戴什么?” 红漆木盒里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类首饰,满满当当,一片珠光宝气,折射着日光,泛出富贵华丽之色。 这搁哪个小姑娘不要看花眼,苏蕉儿却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 她不喜珠钗佩饰,但既要出云安殿,便不得不打扮一番,伸手进去抓了两支金嵌琉璃步摇。 向云解开丝带,将步摇插上,又挑了几朵珠花点缀在乌发间。 铜镜中,女子稚气退却,更多添几分清丽秀美,连那发呆的神情都显得高雅出尘起来。 门外,宫人扬声禀告:“向云姐姐,淑月宫来人了。” 向云一听,方才还温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 楚贵妃与皇后娘娘势同水火,这会儿差人过来,八成不安好心。 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冲苏蕉儿下拜,脸上喜气洋洋的,手里还各捧着一个托盘,拿红布垫着,高声说着祝词。 “听闻小千岁喜事将近,贵妃娘娘心下欢喜,特送来如意玉镯一对、蝴蝶金钗一支,恭贺小千岁日后万事如意、如蝴蝶高飞。” 为首的太监笑容堆了满面,尖声道:“这天大的运势,小千岁都遇着了,真是好福气!” 他说得隐晦,可但凡深想一些,无非是在说南梁求亲一事,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祸。 若真是好福气,楚贵妃膝下的三公主还不得争抢一番,怎会好心道贺。 云安殿内静默一瞬,宫人脸色一个塞一个的难看。 苏蕉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指上缠着解下来的柔软丝带,余光见两个人跪在地上无人理会,便问:“你们是楚贵妃娘娘那儿来的?” 小太监心里一喜,心道果然是个傻子,别人都品出不怀好意来了,她还上赶着搭话,忙道:“回小千岁,奴才们是从贵妃娘娘那儿来,给您送贺礼的!” 苏蕉儿眼里露出些许恍然,软声道:“那你们不要跪在这里了呀。” 那小太监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谢恩,又听她慢吞吞道:“——你们跪到外面去。” 小太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道:“什、什么……” 向云冷笑一声:“小千岁让你们跪到外头去,狗奴才可是听不懂主子的话?” 她对外素来是泼辣严苛的,脸一板很是唬人,两个小太监顿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也不管他们如何被拎出去罚跪,苏蕉儿又低下头摆弄手里的丝带了。 淑月宫送来的如意玉镯和蝴蝶钗被搁在桌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倒是被钗上的金蝴蝶吸引住,伸手摸了两下。 向云把东西收起来,搁进最不常用的木匣子里,见她眼神一直跟着,笑道:“皇后娘娘那里有支更好看的蝴蝶钗子,翅膀还会动呢,小千岁喜欢,奴婢差人去秉明一声。” 苏蕉儿点点头,想到蝴蝶钗子,将丝带也放下了。 向云边替她理着衣裙,便道:“小千岁方才做得很好,淑月宫的人,咱们一点情面都不必留。” 就算出了事,还有皇后娘娘挡着。 苏蕉儿想了会儿,才知道她指的是小太监的事。 父皇、母后、皇姐姐、皇兄可都说过,楚贵妃那边没有一个好人,遇见了就要远离,也不必客气。 她素来最听话。 不多时,长宁宫那边来了人传话,皇后娘娘要向云带着小千岁过去。 走了一半,苏蕉儿望着周围的环境,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去父皇那里的路。” 向云跟在轿辇边,隔着丝帘回应,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是,先去陛下那里一趟。” 苏蕉儿昨儿见到禄安帝时,他还一边瞧她,一边愁得叹气。 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父皇不像她,会因为糕点放坏了伤心,他担心的,都是些很大的事。 这般想着,轿辇在清德殿侧边落下,向云扶着她出来。 苏蕉儿望着殿门口,有些怔愣。 “这是父皇议事的地方。” 她平日是不来这里的,父皇要见她,要么是去皇后的长宁宫,要么是在自己歇息的寝殿。 苏蕉儿脚步踌躇了半步,意识到点不对劲。 向云仍搀着她往前走,神色染上几分惆怅:“一会儿进去后,您不要出声,只待小半个时辰,便去皇后娘娘那里取蝴蝶钗子,好吗?” 苏蕉儿信任她,顺从地点点头。 她们是从侧门悄悄进去的,几乎没有人看见。清德殿的老嬷嬷在前头引路,避开了人,请进殿里。 这是禄安帝与臣子议事的地方,很是开阔。两侧是高大的沉木书架,摆放着各类典籍以及文玩摆饰。 上方一张桌台,堆着许多奏折文书。 殿内没有人,老嬷嬷带苏蕉儿到四开的山水屏风后,这个位置巧妙,既能看到殿中,又不容易被发现。 屏风后搁了把软椅,老嬷嬷请她坐下:“小千岁切记不要出声,只管多看多记,老奴先退下了。” 苏蕉儿便轻轻抿住唇,睁着双清亮的眼睛悄悄看出去。 不多时,书房的门大开,禄安帝带着几个宫人率先走进来,到桌案后坐下。 “请诸位公子进来吧。” 随着一声传唤,几个年轻男子先后有序地到禄安帝前行礼。 苏蕉儿勾着嫩白的指头数了一下,共有六个。 她一动,头上的步摇叮铃碰撞,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声响。 好在禄安帝正说着话,众人注意力还算集中,并未有人看过来。 嬷嬷叫她多看,苏蕉儿不知道看什么,过了会儿,便又偷偷露出来脑袋。 隔得有些远,不过她眼睛好。 殿中央人头攒动,有人上前一步,错开一个位置,便突然露出左侧最挺拔的那道身影。 那人神情姿态,都不如旁人拘谨恭谨,穿着玄色交襟锦袍,身量很高,却并不单薄。 精致漂亮的眉眼透着丝玩味儿,偏又有几分凌厉如刀的气势。侧面望去,鼻如山峦。 在场其他人仿佛被衬托得纷纷失去颜色,唯他一人,鲜活得像是画里走出来一样。 苏蕉儿定定望着,恍惚竟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怔愣间,那人猝不及防转过脸来,对上她的眼睛。 第二章 温将军 “温将军在瞧什么?” 说话的是丞相府嫡子许盛竹,生得亦是一表人才,容貌端正,气度温润,是京中人人称颂的谦谦君子。 顺着看过去,只见一扇四开的屏风,上头绘着泼墨山水。 温疏水收敛目光,微扬的眼角里含了些意味不明的笑:“屏风处有只猫儿,你没看见?” 禄安帝正在考太傅嫡孙的学问,颇为枯燥,许盛竹还真凝神在那山水画里寻了一遍。 大抵是离得远了些,没找到。 许盛竹想,温将军不亏是习武之人,眼力果然出众。 听闻在战场上,目光所及之处,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温卿。”禄安帝喊了他一声,有些纳闷,这厮竟连二十五岁都没有。 南梁求亲的使团数日前已经自国都出发,抵达京城,不过三四个月功夫。 他与皇后思来想去,都不舍得小女儿远嫁,只能暂行下下之策。 这一场,便是要苏蕉儿看看这些名门望族的公子,若能抢先定下亲来,南梁使团到了也没辙。 只是早知温疏水今年才二十四,他便将门槛设作二十三岁了。 温疏水上前行礼:“陛下,臣在。” 面对这位战功累累的北晋战神,禄安帝又看重又忌惮,语气更温和了些:“听闻爱卿旧疾难愈,可要朕派几个太医过去?” 温疏水拱手道:“承蒙陛下关爱,只是府上医师医术尚可,臣还不想更换。” 这话直接拒绝了禄安帝的好意,可谓是张狂至极,边上的几个公子都忍不住看过来,心里直感叹。 狂妄还得属温将军。 别看他们都差不多的年纪,但在许盛竹等人心中,并不敢将温疏水划作同辈。 这位战神年纪轻轻便统军数十万,短短数年平定三方战事,重权在握,民心所向。 如今回京养病,就是禄安帝也要礼让三分。 他们平日里见了,也只有恭恭敬敬道一声温将军安好的份。 禄安帝果然没有生气,但似乎也没话多讲,寒暄两句,便将许盛竹叫过去问话。 等离开时,温疏水又朝屏风处望了一眼,才率先往外走。 他第一个出去了,其他公子哥才敢一个个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望着最前方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有人追了上去:“温将军。” 温疏水睨了一眼,是楚国公府的嫡长子楚炜,并不放慢脚步,只是懒懒问:“什么事?” 楚炜在一众世家公子中也算出类拔萃,父亲是楚国公,姑姑是楚贵妃,家世显赫,自己才能亦是拔尖的那批。 从小到大,楚炜都是被争相追捧的那个,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性子自然有几分傲气,平日甚少主动与人搭讪,因此他一过去,其他人便齐刷刷盯上了。 温疏水的态度并不热情,换作其他人,楚炜早拂袖离开,但这会儿他仍露出笑来:“舍妹常与我提起温将军,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非同凡响。” 温疏水扯开唇:“你妹妹是谁?” 楚炜脸色一僵,悻悻道:“楚国公府楚婕。” 又不死心地说,“我也一直想与温将军交个朋友,今日才有机会。温将军一会儿可得空?我在庆贤楼订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温疏水淡声道:“我不跟小孩交朋友,让你家大人来吧。” 楚炜显然是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脸色越发难看,强忍怒气道:“温将军,我今年二十一,去年便及冠了。” 从未有人如此轻视他。 温疏水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双漆黑凤眼便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楚炜的脸霎时变得黑里透红,似是被嘲笑了,却没有证据。 父亲说得对,这人实在狂妄自大,难以相处。 温疏水根本懒得应付,自顾自离去。 …… 待人都离开了,禄安帝才从桌案后走下来,冲屏风后温声道:“蕉儿,到父皇这里来。” 不多时,屏风后便探出一颗小脑袋,乌黑的大眼睛先四处看了看,才慢吞吞起身。 禄安帝摸了摸女儿的头,面色慈祥:“去见你母后吧。” 长宁宫内,陈皇后正坐在首位,身边站着大女儿苏琅儿,二人生得有五分相似,都是明月般的美人儿。 苏琅儿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安抚地拍了拍陈皇后的肩膀:“母后莫要担心,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是这么说,等苏蕉儿从门口进来了,这位大公主唇边的笑意便散得干干净净,眉眼间不自觉凝上一点忧愁。 苏蕉儿绽开一个甜乎乎的笑:“母后,皇姐姐,我来啦。” 陈皇后招招手:“听向云说,你要那支蝴蝶钗子,母后让人给你找出来了。” 她手边就搁着只巴掌大的木盒,里头躺着支金灿灿的钗子,取出来略一晃动,上头镶嵌的金蝴蝶便悠悠扇动翅膀。 尤其那翅膀还是镂空的,更显得精致无双。 见苏蕉儿注意力都在钗子上,陈皇后与苏琅儿对视一眼,又从宫人手中接过来几张画像。 苏琅儿道:“蕉儿,方才在父皇那里见了什么人?” 苏蕉儿不认识,摇摇头。 陈皇后便将画像铺开:“瞧,是不是这些人?” 正是方才清德殿中的六位未婚公子。 这是帝后精心挑选的结果,虽说是情急之策,再不济日后还能取消亲事。但能入选的人,家世、品行、才能,无一不是佼佼者。 最上面一张是温疏水,陈皇后顿了一下,想也没想直接抽走。 苏蕉儿早看得清清楚楚,是方才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目光打了个转,才落在下一张,却不感兴趣了。 苏琅儿凑过来,指着画像循循善诱:“这个是许丞相家的嫡长子,蕉儿喜欢吗?” 苏蕉儿手指头拨动着蝴蝶翅膀,摇摇头。 第二张是楚炜,楚贵妃的侄子。 陈皇后再次微笑着抽走,顺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子里。 苏琅儿:“这个,这个是齐太傅的嫡孙,喜不喜欢呀?” 苏蕉儿见过齐太傅,是个白花花胡子的老爷爷,她的孙子没有见过,便摇摇头。 除去温疏水和楚炜,苏琅儿点一个她摇一次头。 陈皇后叹了口气,忍不住拿起四张画像看了又看,这长得也算一表人才,怎么蕉儿会如此嫌弃呢? 苏琅儿反而松了口气:“母后,蕉儿都不喜欢,我看这个法子就不靠谱。” 陈皇后陷入沉思,余光中却突然伸进一只纤细的手,捏住了她随手搁在身边的那张画像。 苏蕉儿把画像抱在胸前,轻轻拍了拍:“这个好。” 陈皇后和苏琅儿猛地看向她。 苏蕉儿迟疑了一下,小声重复:“好看,我喜欢。” 苏琅儿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画像,铺开来,看着上头眉眼如画、气度不凡的漂亮男人,陷入了沉默。 陈皇后:“……”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拿捏不住。 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愧是本宫的女儿。”一选就选了个最难缠的。 且不说温疏水仗着自己权势地位,谁的面子也不给。单是那目中无人的狂妄性格,便万万入不了她的眼。 非要她说,还数丞相府的许盛竹好些,听说品行端正,人还温柔。 陈皇后正考虑着要不要找机会让二人接触接触。 苏琅儿瞥一眼妹妹天真无辜的神情,咬咬牙:“不然我代蕉儿嫁过去吧。” “说的什么胡话!”陈皇后瞪她一眼,“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一块都不会割让。” 苏琅儿:“那让兄长男扮女装嫁过去呢?” 陈皇后沉默片刻:“行得通吗?” 远在安州皇太子苏涟:“阿嚏——???” 这自然是玩笑话,即便苏涟肯牺牲,南梁那边又不是傻子。 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在长宁宫用过午膳,苏蕉儿便带着蝴蝶钗子回去,临走还不忘将那张温疏水的画像细细叠好,揣进腰包里。 睡前想起来,又拿出来压平,要宫人贴到墙上去,每天看看。 向云大惊失色:“不妥不妥。” 小千岁还是未出阁的闺女,怎能在闺房中张贴男子画像,传出去还得了。 苏蕉儿有些失望,但她最大的优点之一便是听话,折了折,又放回腰包里了。 浴池中烟雾袅袅,白气蒸腾而上。 苏蕉儿浸在温热的水中,几片玫红花瓣随着水波冲上少女细腻圆润的肩头,更衬得肤色白皙滑腻。 她半阖着眼皮,脸颊被水汽蒸出些许艳色,舒服得昏昏欲睡:“向云。” “奴婢在。” “画里那个人是谁呀?” 向云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无妨:“是温将军。” “哦。”小千岁在心里想,竟是一个大将军,一定是长得最好看的大将军吧。 她又问:“南梁是什么地方呢?” 向云心中一震:“小千岁,您怎么知道南梁?谁在您跟前乱嚼舌根了?” 苏蕉儿哪里想得起来,或许是宫人,或许是母后姐姐说漏了嘴。 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从水里走出来,宫人立即替她披上柔软的毛毯,细细擦干水。 苏蕉儿躺进被窝里,声音因为犯困显得格外软糯:“向云,我不想去很远的地方。” 向云熄灭近处的蜡烛,听了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 她家小千岁,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 苏蕉儿不知道南梁是哪里,只是听说若是去了,恐怕很难再见到父皇、母后、皇姐姐,皇兄、向云…… 她想,如果那位很好看的将军能帮到她,那她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儿,苏蕉儿心里放松了些,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三章 被拒 苏蕉儿一贯睡得早,醒得也早,云安殿上下都随着她的作息。 天蒙蒙亮时,宫人已经陆续醒来,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各自捡起手里的活计。 向云过来伺候她穿衣梳洗,苏蕉儿想起什么,拉开腰包看了眼,见那画像好生生地在里头,才又系上。 兴许在她看来,这样一张画像和一件喜欢的玩意儿没有区别,但到底是未婚男子的画像,随身带着好像不太妥当。 向云便从匣子里拿出那只金蝴蝶——知道苏蕉儿不喜欢戴,她叫人单独把蝴蝶拿下来了。 苏蕉儿凑近瞧,拿指尖戳了戳蝴蝶,那双镂空的金翅膀便扇动几下。 向云趁机道:“小千岁既然这么喜欢,便装到腰包里去吧。”说着想把画像换出来。 苏蕉儿忙捂住了腰间那只月白色的金丝水仙纹小包,摇摇头。 那腰包只有半个巴掌大,装了画像便满满当当了,平日里只放她最喜欢的东西。 向云忍不住纳闷:“小千岁留着画像做什么?” 苏蕉儿眨了眨眼,软声软气的:“我要和他定亲的。”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安静的云安殿中,却教大半的宫人都注意过来。 向云更是彻底震住,掐了下手指头才缓过神,恐怕她还不知道定亲是什么意思吧? 她紧张地岔开话题:“小千岁这话可莫要往外说。” 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温将军,这事连陛下都做不得主,又如何是小千岁说一说能成的。 反倒落了口舌,惹人闲话。 苏蕉儿不解其意,倒是向云暂时忘记了画像的事,赶忙到殿外警醒宫人,今日的话不能外传。 正巧宫人端着今日的糕点上来,苏蕉儿乖乖坐下,先喝了一小碗玉米瘦肉粥。 她喜欢吃甜食,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最好的甜点师傅估计都在云安殿小厨房里。 师傅们不仅手艺好,花样更是多,按照时令节气,能每日不重样地做一年的糕点。 近几日最得苏蕉儿欢心的是桃花糕,一大清早,师傅便蒸了一小笼新鲜的放凉,等她惯例赏花的时候吃。 奇怪的是,小千岁今日没看那桃树一眼,反叫人将桃花糕装在一只小食盒里,拎着出门去。 这会儿还不到辰时,太阳半挂在枝头,散发出金灿灿的暖光,风里却还裹挟着清浅的凉意。 向云只来得及抱上披风,匆匆跟在后头。 苏蕉儿毕竟在皇宫长大,再不记事,对这里的环境和路线都早已熟悉。 向云看着这像是出宫的路,心一下子提起来,好在最后只是穿过南边两重门,到一处八角亭停下。 这里是宫城外围,再往南过一道门就该出宫了,向云往日也只是快步经过,不曾驻足打量。 这一看,才发觉八角亭边上长了两棵极茁壮的桃树,粉嫩的桃花重重叠叠,几乎挤成一树深浅不一的云霞。 宫人将食盒搁在中央的桌子上,正要打开来,苏蕉儿摇摇头,把食盒圈进怀里,目光落向不远处的道路。 向云原以为她是来看花的,这一下明白过来,是在等人。 但这个时辰,会从这儿经过的,岂不是下朝的大臣们? “苏蕉儿,还真是你?” 后方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女子穿一身浅蓝色织锦月华裙,身形纤柔,眉眼生得尤其清纯,说话语气却很不客气。 向云领着一众宫人行礼:“奴婢见过三公主。” 禄安帝虽然与陈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登基以后,架不住朝臣和太后的双方压迫,先纳了世家之首楚家女为贵妃,又纳了太后本家侄女赵氏为妃。 这位便是赵妃的独女,灵嘉三公主,苏婉夕。 苏蕉儿是皇后嫡出,见了苏婉夕只是点下头:“三姐姐。” 苏婉夕瞧她身旁乌泱泱的十来个宫人围着,再看看自己,同样是公主,却只有两三个小宫女,好不嫉妒。 她在一边坐下,瞥了眼向云,便只是道:“你怎么也抱了个食盒?” 说着亮出自己宫女手里的那个三层大食盒,比苏蕉儿的要足足大上一圈,炫耀似的道:“我母妃让我给赵家舅舅的,我表哥回京了,还给我带了江南特产,等过两日,我便出宫去找他玩。” 听到出宫去玩,苏蕉儿不免露出艳羡的神情。 陈皇后只有一个哥哥,十年前就出家去了,因而她也没有什么表哥之类的,更没有可以串门的亲戚。 苏婉夕得意起来:“你呢,你给谁送吃食?” 苏蕉儿想她已经先说了,便诚实道:“温将军。” 这下不止是苏婉夕愣住,向云等宫人也愣住了。 京城不就一个温将军。 苏婉夕大惊失色:“你认识温疏水?” 苏蕉儿手指抠了下食盒上的雕花装饰,脑子慢慢地转动。 昨儿在父皇那里,她见过温将军,温将军也看到了她……那就是认识了吧? 她于是点了下头,笃定道:“认识的。” 苏婉夕瞪大了眼,立马觉得自己那表哥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了。 这个傻子,居然认识温疏水! “所以你和他约好了,来给他送吃食?” 苏蕉儿摇摇头:“他不知道我来。” 苏婉夕又皱起眉:“那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温疏水从来不收女人的东西。先前楚婕给他送香囊送玉佩,全都被当面拒绝了。” 她迟疑地打量着苏蕉儿娇嫩的小脸:“你一会儿不会哭吧。” 苏蕉儿想不起来楚婕是谁,但既然姓楚,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来温疏水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拒绝的。 她弯起唇角,傻乐:“温将军做得好。” 苏婉夕也不知道她瞎高兴个什么劲,果然是个傻子,余光瞥见前方陆续有人过来,忙起身张望。 “舅舅!” 苏蕉儿学着她的样子,踮起脚往那边看。 “今日八角亭怎么这么热闹?”许盛竹忍不住道。 他入朝为官不久,资历尚浅,才能潜力却不容小觑,加之性情温润,许多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身为丞相嫡子,下朝与温疏水走在一处,其中原委很难不让人多想。 近年来楚家愈发势大,看来丞相府是选择了投向温将军一派。 温疏水上朝也好似是应付差事,平日里能称病绝不上朝,即便穿着整齐挺拔的朱红色朝服,整个人也透着股慵懒肆意的味道。 那双凤眼往侧方斜睨一眼,便看到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 苏蕉儿穿了身浅红色软锦轻罗百合裙,随着上下踮脚的动作,裙摆摇摇摆摆,好似花瓣一样柔软。 她一抬手,广袖下滑,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便如日光下的白雪一般细腻莹润。 与苏婉夕不同,苏蕉儿自小被陈皇后养在深宫,陈家无人在京,也不需要出宫省亲,及笄礼之前,几乎没人见过这位小千岁的模样。 就是及笄礼,也只请了些重要的宾客,那日南梁三皇子,也是误打误撞闯进来,惊鸿一瞥,没成想就惦记上了。 可见苏蕉儿单论容貌,确实是仙姿昳丽、娇美动人。 待经过时,许盛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这不知哪里来的美人儿。 又想,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得仙子垂青。 正想着,美人儿提着裙摆踏下八角亭外的两三石阶,竟是冲着自己这边来了! 许盛竹:“!” 苏蕉儿带着阵甜香,乖乖巧巧地站到边上,却是面朝另一侧的温疏水。 “温将军,这个送给你。”小美人儿的嗓音甜软,霎时多了几分烟火气,倒更叫人心生欢喜。 几个宫人追上来,递过一只红漆雕花食盒。食盒瞧着也不是很大,但她提着,总有几分吃力的感觉,那细细的腰肢弯了一些。 温疏水扫了她一眼,自然认出来这就是昨日清德殿里的小姑娘,身份也好猜,八成是南梁要求亲的那位小千岁。 南梁三皇子虽不是太子,却十分得宠,这次要与北晋和亲,也是下了血本,打算归还多年前侵占的北晋两座城,换一位公主远嫁。 温疏水的目光掠过苏蕉儿那张单纯娇气的脸,漫不经心道:“小千岁,无功不受禄。” 路过的人很多好奇地看过来,又在接触到温疏水眼神时刻意避开。 苏蕉儿听得不是很明白,又解释道:“是桃花糕,很好吃。” 面前的男人依然没接,她提着食盒的双手逐渐酸软,纤细的手腕轻颤起来。 温疏水直接道:“不爱吃,拿回去吧。” 说罢腿一迈,竟是要直接走。 苏蕉儿愣在原地,触及到许多人打量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尴尬。 白皙的面颊慢慢染上些许红晕,很快连耳尖、眼尾也红了。 余光中,身形高大的男人缓步离去,她手一软,眼看食盒就要摔到地上—— 关键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扶住了食盒,稳稳扶住。 本要上前的向云脚步一顿,又重新低下了头。 “小千岁?”许盛竹说起话来温和至极,眼里也是清浅的笑意。 苏蕉儿手里几乎不用使劲,面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半晌点点头:“我是小千岁呀。” 等宫人上来接过食盒,许盛竹才收回手,规矩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微臣唐突了。” 说罢,拱手告辞,快步追上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温疏水。 温疏水睨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淡淡收回目光。 第四章 回避 向云上前来,用身子挡住其他人探究的目光,低声道:“小千岁,回去吧。” 苏蕉儿低下头,手指拽了下衣角,丧气道:“好。” 一旁苏婉夕送走了赵家舅舅,昂首走过来,用一种“不出我所料”的语气道:“看吧,我说了,温疏水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 “楚婕长得那么漂亮,家世好,又有才情,连她都做不到的事,你怎么想的呀?” 苏蕉儿听不出来她话里话外的奚落,还把小脸转过去,好奇道:“你说的这个楚婕,她也给温将军送桃花糕了吗?” 苏婉夕眼角抽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那食盒里装的连山珍海味都不是,只是一碟糕点:“怎么可能,桃花糕……这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她转而极小声嘟囔:“真是个傻子。” 向云的目光却立即如刀光般划过来,眼眸黑沉沉地望着她。 苏婉夕轻轻一个哆嗦,心虚地撇开目光,担心她真的听见了,要去陈皇后那里告状。 虽说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她们那伙人遇到苏蕉儿的事总是小题大做得很。 一个傻子,倒是被一群人当宝贝似的护着,苏婉夕想着心里还有些泛酸水。 她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苏蕉儿也没管她,心里头又沮丧又迷茫。 温将军连桃花糕都不爱吃,那他还能喜欢什么呢?想着便问了出来。 向云听了,无奈一笑。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全京城大半贵女千金都想知道。 苏婉夕倒也没有说谎,以温疏水的权势地位,长相又如此俊美无俦,自他回京,前前后后不知多少人暗送秋波。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住宅,无论谁送,一概不收,倒是得了个清高的名头。 所以如若一开始就知道,小千岁是要去给温将军送东西,那向云必然会劝说一番。 平白惹人闲话倒在其次,主要是怕她被拒绝了,自个儿伤心。 回了云安殿,向云瞥一眼坐在桌前的苏蕉儿,只见她素白的手里捏着毛笔,一手托着脸颊,发起呆来。 那漆黑的墨水沾满了毛笔,正顺着狼毫凝聚,最后吧嗒一声滴在空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色。 她才眨了下眼,慢慢望过去,写了个桃花糕,又划掉,竟是缓缓叹了口气。 向云心一下子揪起,哄道:“小千岁,莫再想温将军这事,不是要画画么?” 她家公主这样可爱讨喜,身份又尊贵,什么样的夫君找不到,要她说,方才丞相府的许公子就很好! 苏蕉儿还歪了下头,愣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温将军呀?” 向云又好笑又心酸,替她把耳坠子和步摇取了下来:“您今日实在是让奴婢始料未及,八角亭人多眼杂,恐怕一会儿皇后娘娘那边也该知道了。” 听到母后,苏蕉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轻拽着向云的衣袖,心里微微有些忐忑。 她一向很乖,极少这样自作主张,不知母后会不会怪她。 近午膳时间,长宁宫那边果然差人来传话,要苏蕉儿过去用膳。 陈皇后把持后宫多年,宫墙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概逃不过她的眼睛耳朵,今日一早八角亭的事,自然很快知晓了。 “看我做什么?”陈皇后感觉到女儿的目光,明知故问。 苏蕉儿捧着汤碗,那双清澈的杏眼睁得大大的,似乎想看清陈皇后面上的表情。 她抿了一口鲜甜的鲫鱼汤,试探道:“母后,如果蕉儿不乖,您还喜欢我吗?” 陈皇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竟是道:“那母后会很高兴。” 她的女儿就是太乖了些,乖得让人担惊受怕。 苏蕉儿眼神显得有些迷惘,但很快高兴起来,将鲫鱼汤喝完了。 她碗里的饭菜也一并吃得干干净净,总之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陈皇后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母后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去见那温将军了。” 温疏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苏蕉儿这般拙稚的讨好行为在外人看来,恐怕都是可笑的,何必平白惹自个儿伤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成功了,她这样的性子,主动送上门,只怕会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苏蕉儿微微仰起头,诚恳道:“可他是最好看的,试一试也不行吗?” 陈皇后想了想:“回头可不要找母后哭鼻子。” 苏蕉儿便抱着她的手臂,将额头贴了过去,娇气道:“我才不会哭鼻子呢,我已经长大了。” 向云想说什么,又止住。 恐怕皇后娘娘是觉得小千岁太过不谙世事,宁愿早些让她尝点苦头。 陈皇后看着女儿,叮嘱道:“先别同你皇兄提起这事。” 苏蕉儿不知为什么要瞒着哥哥,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得了母后的准许,苏蕉儿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去便铺开一张大大的白纸,认认真真地将自己能想到的糕点名字都写了下来,足足有几十种。 向云看了一眼,稍难一些的字便用圆圈代替着,旁人是看不太懂的。 苏蕉儿把第一个桃花糕划掉,看到第二个写着“云片糕”,忍不住弯起唇,心想,这次她定要成功了,毕竟云片糕又甜又糯,实在是太好吃,谁会不喜欢呀。 “明日小厨房做这个。”她煞有介事地指了指。 向云哑然:“小千岁,万一温将军也不喜欢吃云片糕呢?” 苏蕉儿抿着雀跃的笑意:“那就送玫瑰酥呀。” 向云捏了捏眉心:“万一…温将军什么糕点都不喜欢吃呢?” 苏蕉儿闻言愣住,眼底几乎露出震惊的神情,迟疑道:“不会有人什么糕点都不喜欢的。” 她说的甚至是肯定句。 这次轮到向云叹了口气。 难怪皇后娘娘放心让小千岁去折腾,倘若这能成功,那京中手段百出的贵女千金们岂不是要气死。 第二日,小厨房果然做了一碟云片糕,放凉了装进那只小食盒里,拎到八角亭。 昨夜刮了几阵大风,两棵桃树花瓣稀疏了许多,粉色的桃花瓣落在八角亭深色的顶盖,经风一吹,又再次扑簌簌往下落。 苏蕉儿伸手去接,很快捧了一小捧,又轻又软,还带了些暗香,心里喜欢得很。 再次见到这位小千岁,许盛竹面上神色不禁古怪起来,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只见他一个眼神都没望过去,似乎觉得那桃树下有人没人、有什么人,都不是要紧事。 苏蕉儿今日比昨日更有信心些,不过因为捧着花,步子迈得格外斯文,眼见温疏水就要目不斜视地走开,她急急地喊:“温将军!”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温软,即便提高了,也有些好欺负的味道,温疏水脚步一顿,懒懒回头:“小千岁又有什么事?” 苏蕉儿小跑到他跟前,发间的金步摇晃来晃去,连着耳坠子也在摇,露出笑来:“今日是云片糕哦,你喜不喜欢?” 垂着头的宫人拿高了手里的食盒,好让他瞧见。 温疏水略感意外,倒是想过这位小公主不会轻易罢休,但这手段未免太单一了些。 他有些想发笑:“不喜欢。” 那双明亮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一些,很快又沮丧地垂下眼皮,讷讷道:“这样啊…” 温疏水不欲多言,正要抬步,一阵风吹过,八角亭的桃花飘过来一些,零星散落在道路上。 他略一垂眸,长指摘去衣襟上的柔软花瓣,瞧见苏蕉儿手里那捧,便随手搁了进去:“小千岁,明日不要来了。” 苏蕉儿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侧脸,男人已经绕开她,大步离去,带起一阵清浅的风。 她连忙合上手掌,以防花瓣被吹走。 向云对这样的结果,倒是不感到意外,等走过去,却见小千岁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反而认真地盯着手里的一捧花瓣。 她仔细将温疏水给的那片挑出来,眼睛微微弯起:“看,温将军送了我一片花瓣。” 向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苏蕉儿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对于物品的喜爱向来不以价值衡量。 大公主小时候给她缝的简陋布娃娃,太子小时候给她捏的粗糙泥人儿,如今还珍藏在屋里。 她会因为一片花瓣感到愉悦,似乎再正常不过。 向云扶着额头,无奈:“小千岁喜欢,奴婢回去想个法子,保存起来就是。” 苏蕉儿极容易满足,回去自个儿将那云片糕吃了大半,花瓣就暂时泡在水里。 她拿起笔,划去云片糕的名字。 这种愉悦感一直维持到次日,她带着玫瑰酥再次出现在八角亭。 下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经过,只见这个女子连着三日出现于此,身边又有十来个宫人侍奉,这般出行的阵仗,似乎少有。 有人猜到苏蕉儿的身份,对这位帝后最宠爱的小公主不敢多加窥视,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快步离开。 这次比往日等了更长的时间,苏蕉儿意识到什么,唇边的笑容逐渐减少,直至眉头轻蹙。 今日阴天,乌云从西边缓慢攀爬扩散,直至笼罩住整个天空,天地间越发昏暗。 向云便过来:“小千岁,瞧着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苏蕉儿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仍是踮着脚尽力往远处望。 道路上人已走得干干净净,举目望去,除了偶尔路过的宫人,再没有穿朱红色朝服的朝臣了。 其实出宫的路也不止这一条,只是这条最便捷,若无其他事,应该从这里过的。 除非刻意回避。 苏蕉儿愣了许久,才慢慢想起来昨日温疏水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千岁,明日不要来了。” 第五章 不要他了 一行人前脚刚回云安殿,细密的雨滴便从遮天的乌云中落下来,淅淅沥沥,虽说不上声势浩大,但若来不及躲避,必然也要浇个透心凉。 苏蕉儿没淋到雨,只是多少沾了些雨露的湿气。 她自小身体底子差,向云不放心,叮嘱着换了身衣裳,又将头发放下来,细细擦拭。 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脸侧,半露出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显得有些许沉默。 向云看了眼主子,又看一眼她手边搁着的那碟玫瑰酥。 这东西受了潮,既不脆也不香,恐怕就没法入口了。 左右今天也不再出门,长发被简单地拢在身后,用丝带松松地绑着。 苏蕉儿尝了一小口玫瑰酥,呆了片刻,才放回青花缠枝的碟子里,起身到桌前,将它从纸上划去。 向云上前将纸张折起,小心问:“小千岁,明日还去吗?” 苏蕉儿也不知道,翻开手中的画册,平日里觉得有趣的图画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温将军明日会从八角亭过吗?” 说到这个,向云神色显得为难起来。 若温将军真是刻意躲着,出宫的路那么多,如何碰得上。 还真是铁石心肠,谁的面子也不给。 苏蕉儿却轻蹙着眉,慢慢道:“我想,是我给他造成困扰了。” 不然人家怎么会躲着不见呢,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向云一时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而又觉得正常。 她家小千岁虽不够聪慧机敏,但向来能体谅别人的难处,也从不摆她皇室公主的架子。 苏蕉儿似是下定了决心,指头勾着腰包上的线解开,将温疏水画像取出,展开铺在桌案上。 其实温将军本人比画上还要好看得多,尤其眉眼,像是一笔一划精心勾勒而成,但其中蕴含的气度和神韵,却是区区一纸画像无法比拟的。 苏蕉儿乖乖摊开双手,露出白嫩的掌心:“不要温将军了,我看看其他的。” “什么?”向云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露出喜色,“小千岁是说其他公子的画像吧?奴婢这就派人去皇后娘娘那里取。” 要说其他几个,才貌家世样样不差,还比温将军贴心得多,小千岁这么快想通了,向云比谁都高兴。 报到陈皇后那里,也没多问什么,便将几张画像交给了宫人。 反倒是一旁的大公主苏琅儿甚是好奇,跟着人到了云安殿。 见了她,苏蕉儿眼前一亮,小跑两步,裙摆都飞扬起来,又硬生生停住:“皇姐姐。” 姐妹二人生得略有相似,只是苏琅儿的眼角却没那么圆润,今日眼尾扫过一线绯红,更多出几分媚色。 她掩唇笑了笑,嗓音轻柔:“蕉儿长大了,知道要端庄了。” 她这妹妹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唯独见到亲近之人才会活泼起来,自然是随她去,从未多加管教。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小姑娘似乎自个儿有了包袱,举止越发端庄。 苏蕉儿只管抓住姐姐的手,甜甜地笑起来。 苏琅儿大她三岁,十几年来几乎形影不离,论感情之深厚,连帝后和亲哥苏涟都要往后排。 苏琅儿捡起桌案上的画像,只见画中人有一副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好容颜,任哪个女子看了都要心旌摇曳。 她端详片刻才放下:“另外几张我拿来了,你看看。” 苏蕉儿轻轻“嗯”了一声,指着许盛竹的画像道:“这个我见过。” 苏琅儿目光落在那画上,眼底掠过一抹异色:“这是许丞相的大儿子,他近来和温疏水走得近,你见过也不奇怪。” 另外两个人苏蕉儿没有什么印象,便放下不看了,只是一手拿着一张画像,略作对比,还是觉得温将军更好看,轻轻叹了口气。 苏琅儿调侃问:“怎么,还是不舍得温将军?” 苏蕉儿凑近姐姐,鼓起勇气道:“我想了想,他兴许并不是不喜欢糕点,只是不喜欢我。” 如果是皇姐姐等人,那么不管她送什么,她们都会爱不释手。 “母后说过,没有人能讨得所有人的欢喜,皇姐姐不用担心,蕉儿不会难过的。”说着还轻握拳头,一副娇憨的模样。 苏琅儿怔松片刻,捏了把她的脸颊:“还真是长大了。” 若不是要赶在南梁使团之前定下亲事,又怎么会这般匆忙,不过好在只是定亲,等风头过了,再退婚也不是不可。 虽说于名声有损,不过小妹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苏蕉儿腼腆一笑,握住她的手,微微懊恼道:“三姐姐说过,温将军不收别人的东西,还说我傻呢,早知我是应该听她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苏琅儿还要掂量几分,但是自家妹妹说的,她面上的笑立即顿住了:“怎么,苏婉夕说你傻?” 苏蕉儿一下呆住,支吾半天,不知怎么解释好:“……呀。” 苏琅儿唇边笑意越发好看,却没说什么,冲宫人招手,又拿来另一张纸,上头规规整整地绘制着一座府邸布局图。 她扯开话题:“你如今也及笄了,依礼制,可在京城中选址建公主府。虽说母后想必不舍得你搬出去住,但别人有的东西,我们蕉儿一样都不能少。” 其实礼制也只是规定成年公主有这么个权力,但究竟能不能建,还要看皇帝恩宠。 论恩宠,苏蕉儿自然不输给任何人。 苏琅儿手指落在图上,料她也听不懂,只是简单道:“去年便开始设计绘制了,方方面面都是母后与我盯着的,大小布局都好,估摸着下个月就能完工。” 苏蕉儿果然很感兴趣,眼巴巴地看着图纸,手指头一会儿落在这儿,一会儿落在那儿,看着很是高兴。 苏琅儿见她喜欢,放下心:“这几日有雨,等天气再暖和些,倒可以出宫走走。” 这话一出,苏蕉儿整个人都愣住:“出宫?” 她长到这个年纪,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印象不深了,只记得是有趣的。 唯有一次,出行车架冲撞了某位贵女,对方不认识她,撵了手下来教训教训。 虽说被随行的侍卫尽数挡下,但出游的兴致到底是被毁了。 苏蕉儿又没见过这场面,多少受了点惊吓,回来沉默了两日才能开口说话。 帝后一家子当时吓坏了,此后就更不许她出宫,虽难免有几分因噎废食的味道,但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 苏蕉儿胆子小,容易受惊,这副身子娇气贵重得很。 “这是母后的意思。”苏琅儿心里担忧,倒也不会说出来平白破坏气氛,反而笑着,“等公主府改建完工,免不了出宫走动,只是要多带些人,要听向云的话,不许自己乱跑,可明白?” 苏蕉儿用力点了下头,眉眼间那点愁顿时散得干干净净,哪还记得什么温疏水、什么玫瑰酥。 等苏琅儿留下来陪她吃完午饭,外头的雨势终于停歇片刻,只不过乌云还是沉沉地压在顶上,显得昏暗无光。 临走,苏琅儿想起什么:“那位许公子,我与他有过接触,品行兼优,算是个正人君子。你若选他,我是放心的。” 苏蕉儿点点头,只是望着姐姐缓步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许寂寥。 目光转了半圈,转而看向窗外一地落红,粉嫩的桃花瓣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狼狈地散了一地。 明日原定的糕点是绿豆糕,做法简单又香甜,在那几十种糕点里算是极不起眼的一样。 看着宫人将它装进食盒,苏蕉儿手指头碰了碰垂到耳边的金链子,感觉不怎么有自信。 许公子是丞相府的公子,绿豆糕对他来说似乎是普通了些。 但再犹豫下去,便要过时间了。 下了一夜雨,宫中的路难免有许多积水,即便步子迈得很小心,鞋尖还是湿了一点。 这场雨一过,京城的春便逐渐走到了尾声,桃树上花谢了大半,让枝桠和翠绿的叶片得以显露出来。 苏蕉儿提着裙摆走下八角亭,竟是看到远远的两个人走在一起。 不仅是许盛竹,今日温疏水又走了这条路。 许盛竹长得也十分温润端正,瞧着是很舒服的。但与温疏水走在一起,便不可避免地少了几分颜色。 二人说着话,目光先后望过来。 许盛竹经过时,还对着苏蕉儿微微行礼,以为她又是来给温将军送东西的,正要快步走过—— “许公子。” 明明这回喊的是许盛竹,不知为何,温疏水的脚步也停了,只是没转过身,让人看不到神色。 许盛竹惊讶地转身,这位小千岁要和亲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自然也明白她近几日追着温疏水送糕点是为了什么。 他最近和温疏水来往多些,更明白这是个怎样难以制服约束的男人,小千岁偏偏选了他,不得不说一句勇气可嘉。 许盛竹收敛心神:“微臣见过小千岁。” 苏蕉儿拎着食盒亲自交给他,紧张地问:“是绿豆糕,也很好吃的,你喜欢吗?”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别说其他路过的朝臣,许盛竹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忍不住望一眼这位小公主,只见那双清亮的杏眼扑闪着,容貌生得比身后的桃花还娇美三分,尤其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只是…… 许盛竹慌忙低了头,不敢再看,拱手行礼,沉声道:“多谢小千岁美意,微臣胞妹最喜此类甜点,一定喜欢得很。” 他若是拒绝,未免让小公主面上太难看,若是什么也不言明直接收下,又未免惹人闲话。 这样说,反而最为得体。 苏蕉儿不明白旁人的心思,只是见他接过了食盒,终于悄悄松了口气,抿着唇角笑起来。依誮 正开心着,略一转头,便蓦然撞进一双漆黑深沉的凤眸之中。 温疏水竟是不知何时转过来,脸色似乎比平日要苍白几分,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片刻,那薄唇微微勾了一下,快得让人琢磨不清意味。 许盛竹并未注意到,拎着食盒道:“微臣告辞。” 苏蕉儿怔愣许久:“……嗯。” 第六章 逗弄 苏蕉儿每日午后都要睡上小半个时辰,否则下午便没有精神。 宫人熟知她的习惯,自觉关上殿门退下,只留了两个贴身宫女伺候。 往日睡得一向十分香甜,偏今日翻来覆去,一闭眼便会想到温将军的眼睛。 对苏蕉儿来说,每个人的眼睛各有不同,母后姐姐等的眼睛是暖暖的,像楚贵妃她们便是冷冷的。 而温将军呢……黑黑的、沉沉的,像宫里的那口井,又深又沉,让她不大敢靠近。 虽睡不着,还是睁着眼老老实实躺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向云进来,才掀开被窝起床。 梳头时,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惹得向云奇怪地看几眼:“怎么,小千岁没有睡好吗?” 苏蕉儿轻轻叹口气:“总是想到水井。” “什么?”向云一头雾水,只当她是做梦了,将珠花插进墨云似的发髻间,又仔细调整了下位置。 过了未时,一行人收拾妥当出门,往赵太后的宫里去。 向云随行在侧,边叮嘱:“小千岁,虽说陛下免了您诸多繁文礼节,不过太后娘娘毕竟是长辈,她特地差李嬷嬷来送了赏赐,我们应当去问安。” “一会儿您行个礼,喝杯茶,坐坐就离开,顺便还能去大公主宫里玩一玩,可好?” 苏蕉儿点头:“好。” 赵太后是禄安帝生母,母子感情却算不上深厚。 先帝时,赵太后为妃并不得恩宠,诞下的子嗣也只能在先皇后膝下长大成人,直至先皇后去世,禄安帝才回到生母赵太后身边。 那时,禄安帝已近弱冠之年,虽没两年便荣登大宝,也尊了生母赵氏为太后,但之间的母子情比寻常人未免要淡薄一些。 不过,禄安帝性情温厚,一直感念赵氏生育之恩,多年来恭敬谦顺,极尽孝道,于百姓口中都是津津乐道的典范。 但少有人知道,自从多年前,赵氏明知禄安帝与陈皇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还逼迫他纳了母家表妹为赵妃,母子二人已然生了嫌隙。 赵太后住在圆福宫,离苏蕉儿的云安殿有一些距离,一行人走了近三刻钟才看到圆福宫门前那棵高大的玉兰树。 苏蕉儿轻轻喘了口气,面颊染上些许浅红,脚底更是热热麻麻的。 向云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当着圆福宫宫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 今年年初,赵太后嫌后宫之中骄奢无度,无法为万民表率,要大振节俭勤恳之风。 大公主新裁了几套衣裳要说,小千岁出行多乘轿辇要说,皇后娘娘不过是得了两只满绿的玉镯子,也要挨训。 若真是所有后妃公主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偏偏楚贵妃那边人人锦衣华服,怎么不见太后娘娘管教二三? 向云早就知道,这位太后娘娘的心,早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毕竟陈皇后乃是先帝与先皇后为禄安帝挑选的正妻,没有赵太后什么事,她心里自然不痛快。 苏蕉儿望着圆福宫的大门,神色也不如平日里无忧无虑,不疾不徐地端着手往里走。 赵太后坐在首位,身旁嬷嬷伺候着倒好茶水,眼见底下的人行了礼,偏不急着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茶水,再浅浅抿上一口。 苏蕉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蹲着身子,面容平静,竟显得很是稳当。 发间的金步摇却轻轻摇晃,隐隐显露出主人的力不从心。 向云绞紧了手里的帕子,这圆福宫她们一向是能不来便不来,每每来了,总免不了处处为难。 起初,小千岁还会因为蹲不稳而跌倒,如今…如今竟也练出来了。 半晌,赵太后终于盖上茶盏,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行了,起来吧。” 苏蕉儿慢慢起身,一动不动地静立原地,只是软软地喊一句:“皇祖母安好。” 赵太后搁落茶盏的动作稍稍一顿,带着几分讽意道:“呵,你还知道我这个皇祖母?哀家好心往云安殿送十次东西,才得你来问安一次,陈皇后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苏蕉儿听她提到陈皇后,讷讷道:“祖母不要生气,母后很好的。” 赵太后撇开眼,嫌弃溢于言表:“哀家也懒得和你掰扯,听皇帝说,东南方近日似有瘟疫突生,民心惶惶,虽说派了人下巡,但哀家这心里总是不安生。” 她招手,让人取来一本佛经:“你身为北晋嫡公主,自然与民同忧,便令你三日内将此佛经誊抄两遍,为社稷祈福。” 眼见苏蕉儿随行的那位大宫女脸色都难看起来,赵太后心里反而顺畅:“不可假手于人,否则心不诚则不灵,你可明白?” 苏蕉儿懵懂地点点头,把向云急得不行。 连赵太后都忍不住嗤笑一声,挥挥手:“把佛经交给公主,退下吧。” 等苏蕉儿离开,苏婉夕才从偏殿里出来,抱住赵太后的胳膊,撒娇道:“皇祖母,幸好有您帮我出气,还是您最疼我了!” 苏婉夕的母妃赵氏是赵太后娘家亲侄女,亲上加亲,关系自然亲近。 赵太后眉眼柔和下来,点了下孙女的额头:“你呀!一点小事也值得这般难过,若不是你宫里的杏儿告诉哀家,哀家还不知道你哭了半宿呢。” 苏婉夕特地拿胭脂抹了一层眼角,看起来倒真像是伤心过度了:“皇祖母看起来或许是小事,可是、可是……” 赵太后想到什么,脸色也冷了一些:“倒也不是怪你,都是公主,皇帝的亲女儿,凭什么陈皇后的两个女儿要封号有封号,要府邸有府邸,你却没有?” 这可是说到苏婉夕心窝里去了! 本来苏琅儿是大公主,父皇恩准在宫外建公主府,她还不好说什么。 可苏蕉儿年纪最小,凭什么她都能建,她苏婉夕却没有? 她忍不住委屈道:“苏琅儿有公主府,苏葭叶外祖又是楚家,如此显赫名门,在京中要什么样的府邸没有,如今连苏蕉儿那个傻子也……” “祖母,夕儿可怎么抬得起头来,我颜面有失是小,咱们赵家可不能低人一等!” 赵太后也被挑起三分火气,果决道:“你放心,祖母绝不让你受委屈,明早皇帝过来请安,哀家便让他下旨,准你选址建府!” “多谢祖母疼爱!” 这事很快便传到了各宫,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赵太后是长辈,即便陈皇后身份尊贵,也没法子越过去。 禄安帝为人为父都好,只是太过宽厚仁慈,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太后和朝臣胁迫,违背了与陈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约。 更遑论为帝王,若非他这副菩萨心肠,如今也不会世家突起、权臣当道。 陈皇后到云安殿的时候,苏蕉儿正翻开佛经第二页,蘸了墨汁认认真真地抄写。 她学东西慢,只认得一些常用字,而佛经中不乏生僻字,抄起来只能依葫芦画瓢,颇为费力。 小姑娘端坐在桌案前,手肘搁在桌面上,衣袖卷起,露出来的雪白手腕上还沾了些墨水。 旁人都为她心疼,偏苏蕉儿自己不知道,听见动静,还仰起头,冲陈皇后甜甜软软地笑:“母后。” 陈皇后过去将她的笔拿开,揉着女儿细嫩的指头,垂眸半晌道:“母后不好,护不住你。” 苏蕉儿顺势靠在她肩头,母亲的手暖暖的,舒服极了:“母后好呀,母后最好。” 陈皇后鼻子一酸,所幸忍住了,没在女儿跟前失态,只是忍不住埋怨起丈夫。 每次与赵太后起矛盾,他就只会说“那毕竟是我生母……” 听多了,心都麻了。 只是又怨不得他,毕竟禄安帝除了软弱一些,真是个极好的丈夫和父亲。 有时候她也想,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的妻子、女儿,忤逆狂悖一回? 可真那样,恐怕就不是禄安帝了。 陈皇后摸着女儿的头发,不禁喃喃道:“母后有时候想,与其让你嫁个循规守矩的,还不如嫁个狂妄放肆之人,至少他若真的喜欢你,便定会事事以你为先、不教你受委屈……” 苏蕉儿眨眨眼,又想起温将军如水井一般深邃的眼睛。 她歇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笔坐端正,寻着一个字认真地誊写。 赵太后给了她三天时间,以她的速度,正正好抄完,只是恐怕不得空做其他事。 陈皇后宫务繁忙,坐了不到两刻钟便离开云安殿。 向云端了糕点过来:“小千岁歇歇吧,皇后娘娘说了,抄不完便算了,不必勉强。” 左右不过被太后训斥一顿,也不是一次两次。 苏蕉儿果然禁不住糕点的诱惑,乖乖搁下笔,洗了手,捏着一块软云糕斯文地吃起来。 她咬了一口:“明日还要去八角亭。” “可是给许公子送糕点?” “嗯。” 向云一听,掩唇笑起来:“是,奴婢吩咐小厨房明日一早就起来准备。” 糕点一吃,苏蕉儿的小脑袋瓜便很快忘记了佛经这回事,坐到软榻上,背后垫了两个垫子,捧着本图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到睡前,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次日八角亭仍然如旧,来了几回已是轻车熟路。 温疏水与许盛竹二人在朝臣中最为年轻俊美,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一眼就能看见。 苏蕉儿今日睡过了头,走得匆忙,没有戴平日里那些珠花步摇,只拿丝带缠在双环髻上,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许盛竹还没有走过来,便被同僚拦住,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反倒是温疏水不便旁听,先行一步,往八角亭这边来了。 苏蕉儿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没有要叫住他的意思,谁知这位温将军脚步一拐,竟是到她跟前停下。 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苏蕉儿这才迷迷蒙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比那莹莹春光还要明亮,带着些困惑不解:“温将军。” 温疏水见了她礼也不行,倒是应了声:“小千岁,来给许盛竹送糕点?” 苏蕉儿乖巧点头。 闻言,他瞧了宫人手里的食盒一眼,似笑非笑道:“比那日送我的要好吃吗?” 今日准备的是马蹄糕,味道上,与之前几种一样,主要是香甜,很难分出高下。 苏蕉儿一下被问得愣住,又似乎在认真思考,整个人显得呆呆懵懵的:“……还是桃花糕好一点点。” 面前人影一动,温疏水忽然微微俯身,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放肆笑道:“那看来,小千岁还是更喜欢微臣一点。” 他上朝自然戴着官帽,帽上的带子便随着动作垂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苏蕉儿白嫩透粉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那根带子,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迟钝地并不觉得这般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离近了,温将军越发好看了…… 温疏水原本只想逗一下,反倒自己进退两难,正要退开,鼻尖便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像是……从旁边抓着带子的那只手上传来的。 偏一下脸,高挺的鼻梁几乎触到苏蕉儿白嫩的手指,更为明显的幽香随即闯入鼻腔。 他略一挑眉,还没说什么,一旁那个宫女便快步走了出来,把苏蕉儿护着往后退:“温将军请自重。” 苏蕉儿惊讶:“向云?” 若不是不能眼看着外男轻薄公主,向云也不敢得罪这位行事无常的大将军,低着头挡在苏蕉儿面前。 温疏水略一勾唇,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难以接近的模样。 那边,许盛竹与同僚道别,正迈步往八角亭走来。 苏蕉儿便令宫人拎上食盒,却又听一道淡淡的嗓音:“小千岁给人送糕点,可曾了解过这位丞相府公子的喜好?” 苏蕉儿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单纯,整个人都透着股娇憨天真的气息,轻易便勾起人恶劣的逗弄心理。 原本没想说的话,倏地浮上心头,温疏水眯起眼,轻声道:“若我说,许盛竹喜欢你长姐,小千岁,还要给他送糕点吗?” 第七章 更喜欢他 许公子……喜欢皇姐姐? 苏蕉儿愣了许久,才慢慢理解了这句话。 母后说过,人总是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那,许公子又怎么能同她定亲呢? 既然如此,就不能给他送糕点了。 苏蕉儿脑子转了许久,才理清这一逻辑,许盛竹已经走了过来,望见宫人手里的食盒,脚步有片刻停顿。 “微臣见过小千岁。” 他的目光只是稍稍掠过食盒,苏蕉儿却如临大敌,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不会掩饰情绪,都写在了脸上,许盛竹不知发生了什么,温声问道:“小千岁可是有话要和臣说?” 苏蕉儿迟疑道:“你认识我姐姐吗?” 许盛竹反问:“宫中另有三位公主,不知小千岁指的是?” “…我皇长姐。” 许盛竹眸色微变:“认识。” 苏琅儿作为皇室大公主,许多场合都要亲自出面,尤其妹妹情况特殊,她肩上的担子更重,免不了与其他人接触。 认识这位风华绝代大公主的,又岂止许盛竹一人,但想到温疏水方才的话,苏蕉儿再迟钝,也逐渐感到手足无措。 提到苏琅儿,许盛竹顿了顿,顺着说下去:“大公主近来还安好吗?” 苏蕉儿脑子还想着糕点不能送的事,抽不出空来理会他,只点点头,瞥一眼宫人手里的食盒,又瞥一眼,不知怎么处理好…… 许盛竹顿了顿:“昨日的糕点,舍妹十分喜爱,只是她不便入宫谢恩,还望小千岁见谅。” 苏蕉儿反而有些庆幸糕点不是他吃的了。 一旁冷眼看戏的温疏水却忽然懒懒出声:“小千岁不是还有东西要送给许公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小食盒。 苏蕉儿一慌,难得地机灵了一回,自个儿接过食盒,顺势往温疏水跟前一递,笑容有些不自然:“……是、是马蹄糕。” 温疏水轻笑,竟然破天荒地接过来,直让路过的朝臣都震惊了:“怎么,小千岁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吗?” 好不容易给食盒寻了个合理的去处,苏蕉儿总算松了口气,好脾气地问:“那温将军喜欢吗?” “小千岁的心意,臣自然喜欢。” 许盛竹虽然有些意外,不过也只当这位小公主想法多变,尴尬不尴尬的倒在其次。 毕竟,是琅儿的妹妹。 “微臣告退。” 回去的路上,苏蕉儿有些恍神,若非向云拉着,险些一头撞到树上去。 向云哭笑不得道:“小千岁,看路。” 苏蕉儿偏过头看着她,忽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许公子喜欢姐姐,你说,姐姐会不会也喜欢许公子呢?” 向云私下与苏琅儿接触也不多,自然不可能知道,只是推测着:“应当不会,否则怎么会任由您挑选许公子定亲呢?” 那日还是苏琅儿亲自带着画像来给她看的,眼见苏蕉儿选中了许盛竹,也并未说什么。 若真是两情相悦,当不会这般平静。 但苏蕉儿却觉得,是她皇姐姐的话……还当真能为她退让到这个地步。 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只要她喜欢,姐姐什么都愿意的。 只是苏蕉儿自知不聪明,这些也只是突如其来的直觉,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沁祥殿是大公主苏琅儿在宫中的住处,不过三年前及笄后,禄安帝便着人为她建了公主府,一向是两头跑。 虽说主子不总住在这里,沁祥殿的宫人可不敢消极怠工。 苏琅儿是谁?那可是皇帝嫡长女,北晋皇室的脸面,行事作风又比其母陈皇后还要果决凌厉几分,宫人无一不是服服帖帖。 屋内,苏琅儿着一身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上身一件回字纹对襟薄开衫,正端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中,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颇为大气典雅。 她手中正捏着一卷书,是再寻常不过的《女论语》,凡是门槛高一些的世家女儿,基本都要学个透彻。 这书她倒也算不上十分喜爱,只是用来为难一下跟前的苏婉夕罢了。 这位三妹妹最是滑头懒惰,对她,都不必什么手段。 苏婉夕并拢手脚坐在下方,瞧起来低眉顺眼的,竟是十分拘谨。 别看她在苏蕉儿面前得意,面对苏琅儿,终究是有些发怵的。 苏琅儿沉声道:“《女论语》学礼篇,你背给我听听。” 教书的女夫子是赵太后挑的,是赵家人,平日自然不会为难苏婉夕,可苏琅儿却不好糊弄。 苏婉夕脑子里只有零星的句子,真要背,自然背不出来,硬着头皮道:“你又不是夫子,我为什么背给你听?” 苏琅儿面容冷冷:“如此与长姐说话,看来确实没学会什么是礼字。” 苏婉夕气势瞬间弱了一截,还是不平道:“你是长姐,是嫡公主,便可以这样为难姐妹?” “呵,为难?我是长姐,学业又比你好,夫子繁忙,我替她考察,有什么问题吗?” 苏婉夕就知道这一趟过来没什么好事,索性心一横:“我不会背,大不了你告诉夫子呀,让她来处置我就是!” 苏琅儿自然知道女夫子是赵家的人,她冷笑一声:“何必惊扰夫子,都说勤能补拙,既然学不会,你就在我这儿,将《女论语》抄两遍再回去吧。” 这是要她抄书! 苏婉夕瞬间明白过来,人家这是给那个傻子出气呢! 她气得唰一下站起来,愤愤道:“皇祖母命苏蕉儿抄佛经,为社稷祈福,那是她的荣幸!你冲我撒气是什么意思?” 苏琅儿温温柔柔道:“三妹哪里看到我生气了,让你抄书,本意也是为了你好。” “来人,为三公主伺候笔墨。” 手脚麻利的宫人立刻上前来,将苏婉夕带来的几个宫人全部封住嘴巴,拉到一边看管。 屋子中央搬来桌椅,连一叠白纸都准备好了。 苏婉夕被硬生生摁在桌前,气得要哭出来,声音发抖:“你、你这般放肆行事,我要告诉皇祖母!” “尽管去吧。”苏琅儿声音淡淡,眼底却掠过一抹凌厉之色,“我不是父皇,也不是母后,我尊敬她是长辈,但绝不怕她。” 禄安帝体谅赵太后是生母,陈皇后有皇后的束缚和责任,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还未出嫁的公主。 毛笔被强硬地塞进手中,嬷嬷这才放开苏婉夕,低头退到一边。 她怎么忘了,整个皇宫里,苏琅儿才是最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偏袒苏蕉儿的那个人。 当初,苏蕉儿出宫受惊,那个闯祸的贵女即便出身二品世家,只要苏琅儿这位大公主在宴上给她一个冷眼,试问全京上下,还有谁敢同她亲近。 不过几年,已经查无此人。 苏婉夕握着笔,却忍不住轻颤,终究是颤颤巍巍地落下一笔,闷头抄了起来。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笔划过纸张的摩挲声,偶尔传来苏婉夕几声抽噎。 苏琅儿随手丢开书卷,刚起身,便有宫人来报,说是苏蕉儿往沁祥殿来了。 “西嬷嬷,你在这里看着。”她嘱咐一声,跨出门槛去的那一刻,冷淡的神情陡然褪去,眼神变得柔和。 苏蕉儿刚进门,便看见姐姐从后面出来,像只小蝴蝶似的扑过去:“姐姐。” 苏琅儿边命人去取点心和水果,边拉着她坐下,笑问:“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沁祥殿的人向来熟知小千岁的喜好,端上来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吃了块糕点,又喝了一口甜汤,才慢慢道:“我去八角亭了,就想着过来玩会儿。” 苏琅儿习惯性将碟子一个个推到她手边,面色如常:“去给许公子送糕点了?” 苏蕉儿想偷偷看一眼她的表情,不料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小声道:“不是的,我…我送给了温将军。” 苏琅儿惊讶抬眼:“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才说要放弃温疏水么。 苏蕉儿不擅撒谎,纠结了半晌,老实巴交道:“姐姐,许公子喜欢你呢,他不能和我定亲。” 苏琅儿微微一愣,低头取了一块糕点,手指捏着,却没吃:“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温将军说的,他不是骗子吧?”苏蕉儿小心确认。 苏琅儿也不知道。 他喜欢自己?或许是有一点,那又怎么样呢?许盛竹那个人……和父皇有些像。 想起过往种种,苏琅儿眼神明明灭灭,最后将那快糕点重新放回去,抽出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指头。 “你不必顾虑这个,喜欢就去做,姐姐会支持你的。” 苏蕉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慢吞吞道:“我想,我还是更喜欢温将军一些。” 苏琅儿看向妹妹,记忆中白纸一般的小姑娘,如今睁着双透亮真挚的眼睛望着她,一时竟也难以分辨这话的真假。 “蕉儿……” 苏蕉儿却已经收回手,捧着甜汤大喝一口,高高兴兴道:“温将军今日收了我的糕点,我想我快要成功啦,姐姐就不要担心我了。” 苏琅儿顿时哭笑不得,一盒点心而已,哪里就能搞定温疏水,若是这般简单,不至于教那么多贵女望洋兴叹。 她替苏蕉儿擦去唇边点心屑,无奈道:“好,无论做什么,只要你自己不受委屈就好。” 苏蕉儿得意地歪了下脑袋:“我不会受委屈呢。” 哪里是不会受委屈,分明是受了委屈还不知道。苏琅儿:“也不知是谁被罚了抄佛经,还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 “啊。”苏蕉儿放下碗,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忘记这回事了! 难怪她睡前和起床,总是觉得忘了什么!向云也没有提醒。 她忽然有种夫子布置的课业没有完成的紧张感,急急忙忙站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姐姐,我得回去了,佛经才抄了三页呢。” “你就是不抄也行。”见她实在不安,苏琅儿叹口气,“那至少把甜汤喝完了再走吧?” 一回云安殿,苏蕉儿就赶紧把佛经翻出来,顺着昨天的地方抄下去。 向云也不好阻止,只是叫人去准备午膳。 好在她一颗脑袋生得漂亮,却半点不记事,等吃过丰盛的午膳,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再一次忘到了脑后。 倒是每日一早到八角亭送糕点的事,不必向云提醒,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一回,她又没有等到温疏水。 第八章 上门 苏蕉儿立在八角亭外不知所措,好在又不是第一回 ,也没那样沮丧了。 正要往回走,许盛竹看见一行人,主动上前来行礼:“小千岁。” 苏蕉儿点点头,仍抱着点期待,再次踮脚往他来的方向张望。 “小千岁可是在等温将军?”许盛竹问。 “嗯。”她犹豫道,“他往别的方向走,是不想要我的糕点吗?” 许盛竹讶异道:“小千岁怎么会这样想,这是出宫最近的一条路,除非陛下召见,温将军每回都是从这儿过的。” 见她满脸疑惑不解,他好笑道:“温将军今日根本就没来上朝,小千岁不知道吗?” “温将军前几年四处征战,身患旧疾,称病不来上朝是常事,为此,陛下还赐了他随时免朝的权利,前两日便没来。” 苏蕉儿慢慢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因为生病了才没来上朝,不是故意躲着呀。 那日,他还特地让她明日不要来,也不是烦她,是因为知道来了也是扑空? 苏蕉儿一下子振作起来,觉得温将军真是个又体贴又细心的大好人! 小公主莫名地精神奕奕,连带着那双眼睛越发明亮透彻。 许盛竹不免想起,苏琅儿每回说起自己这个妹妹时的模样,当真是十分疼爱的。 今日算是白走了一趟,向云本以为小千岁再有什么动作,也要等温将军下次上朝。 苏蕉儿却突发奇想,要拎着糕点出宫去探望。 向云大惊:“这怎么行?” 前几日皇姐姐说过,等天气好一些,她便可以出宫玩了。苏蕉儿把这话复述一遍,又道:“你瞧今日天气多好呀。” 连绵的阴雨早停了,暖融融的春日挂在天空之中,显得明媚灿烂。 再过些日子,京城就要入夏,这天气也眼见着暖和起来,苏蕉儿今早去八角亭,连披风都没裹。 向云谨慎道:“奴婢还是差人去问问皇后娘娘。” 苏蕉儿胜在听话,不会擅自行动,毕竟她知道家人都十分挂念自己,绝不会平白惹人担心。 陈皇后只当她是想去看看快要落成的承阳公主府,顺道在京城中转一圈。 自几年前受过惊吓,细细算来,也有快四年没有正经出过宫了。 母后同意的消息一传过来,苏蕉儿高兴得恨不能在床榻上滚几圈。 虽然宫中什么都好,但总比不上外面的世界新鲜。 向云要给她梳这个头发,穿那个衣裳,尽数乖乖任她摆布,配合得不得了。 乘轿辇到宫门口,早有备好的马车等候。这马车装饰得精巧华丽,但京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富贵人家,老百姓早都习以为常。 哪怕乘着车从街上走过,也不会太显眼招摇。 驾车的并不是普通马夫,而是宫里有品衔的侍卫。除去向云自己,还带了四个宫人、四个护卫。 驶出宫门,没一会儿,苏蕉儿便从马车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兴致冲冲地欣赏着两侧的街景。 这等富贵繁华之地,自然是瞬息万变,即使四年前出过几次宫,一路看去,竟是一点熟悉的痕迹都找不到。 马车的速度放慢一些,好让苏蕉儿来得及细细欣赏。 她指着一侧的某个茶楼:“啊,我记得这里是个点心铺子呀。” 向云笑道:“奴婢去年来街上采买的时候,铺子已经拆掉,盖了这座茶楼了。” 苏蕉儿感到遗憾,好在没一会儿马车便走过去,又出现新的玩意儿供她欣赏。 一辆马车众人倒是不觉得稀奇,可马车里坐着个精致华贵的小姐,便时常有行人注意到,多少看上几眼。 毕竟平日里很少有小姐会主动露到马车外。 不过苏蕉儿是戴了面纱的,只露出一双莹润的杏眼,哪怕只有半张脸,也知是个美人儿。 “前面的,你们挡到我家小姐的马车了!”后方忽然传来一道闷雷般的男声,听着中气十足。 向云率先回头,皱眉正要说话。 因为走得慢,她们特意靠边行驶了,主道路宽敞,单侧可容两辆马车并肩齐驱,哪来挡路一说。 苏蕉儿还以为自己真的挡到了别人,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缩回脑袋:“那我们快走吧,还要给温将军送糕点。” 向云斟酌片刻,也不想多生事端,便让宫人加快速度。 见前面的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那喊话的车夫倒也不再为难,驱车紧紧地跟在后面,几次想超过去都没成功。 好在到了岔路口,对方便减速拐向另一条街,走了没多远,缓缓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车夫只想着赶路,前面没了遮挡反而更好,正要挥鞭,谁知马车中冷不丁传出自家小姐的声音:“停。” 车夫立即拉住缰绳,虽不知道为什么,仍是照做。 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方才前面那辆马车的动向,竟是停在了将军府前。 温疏水的府邸,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命人打造而成的。 马车里,下来一位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 但瞧发式和身段,年纪应该不大,甚至待字闺中也有可能。 温疏水父母双亡,也没有姐妹,自然不会招待女客。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而且,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些贵女千金。 楚婕一手撩起车帘,久久地望着远处。 直到将军府下人打开门,让那女子和她的下人进去。 她压下眉头,心里难免感到不快。 往日她想走进将军府的大门,可没这样容易,此人是谁? “卷荷。” “奴婢在。” “找人去查,我要知道此人的身份。”说罢,楚婕放下车帘,淡声道,“走吧,爹爹还在家里等着。” …… 苏蕉儿好奇地瞧了瞧四周的陈设,与她宫里的风格不同,兴许是将军府的缘故,处处都透着简洁肃正的味道。 正厅后面,也不是什么精巧秀丽的四方庭院,而是一处小型演武场。 两侧放置着高大的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玲琅满目,风吹过,尘土飞扬,满是杀伐之气。 原本温疏水生得就阴柔漂亮,单看长相,很难想象他是个杀伐果决的大将军。 但当人站在这座将军府里,倒是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 将军府的管事恭敬道:“小千岁且在前厅等候,容小的去通报一声。” 苏蕉儿不解道:“温将军不是病了吗,方便起身吗,要不,还是我过去看他吧?” 此言一出,管事立即古怪地看她一眼。 据说这位小公主心智拙稚,居然是真的。 向云上前一步:“小千岁在说笑呢,劳烦管事去通传一声,我们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苏蕉儿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噤声,等管事离开,才冲向云娇憨一笑。 向云也只得无奈道:“小千岁,您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进男子卧房。” 苏蕉儿恍然,男女有别倒也学过,只是她平日里和母后姐姐相处居多,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 向云又道:“奴婢来之前打听过,温将军这个旧疾,是上次北征时落下的。发作起来疼痛难忍,但好在不是时时发作。” “将军是武将,精气神兴许会差一些,倒不至于起不来身。” “哦。”苏蕉儿听明白了,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她一向不太爱喝茶水,总觉得味道偏苦涩,因而只是小口抿一点,皱皱眉,又抿一点。 椅子是硬木所制,板板正正,没有垫柔软的垫子,苏蕉儿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舒服,索性站了起来。 等到温热的茶水都快放凉了,温疏水才姗姗来迟。 这是苏蕉儿第一次看见他不穿朝服的模样,一身玄色锦袍,金镶玉的小冠束起乌发。 与别的武将不同,他皮肤并不黑,或许因为病中的缘故,甚至显得有些苍白。 那双漆黑凤眸不怎么有精神地半阖着,脸色冷淡,鬓发上还沾了些水渍,匆匆赶来,甚至还没干透。 唇色极淡,他扫了苏蕉儿一眼,语气比平日更冷,气势却意外地没那么迫人:“什么事?” 苏蕉儿拎过食盒,娇声娇气道:“我听说你病了,送糕点给你,希望你快一点好起来。” “就为这事?”温疏水闭了闭眼,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痛楚从骨缝里渗出来,虽面上不显,但明显有些不耐烦。 苏蕉儿笑容慢慢消失,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嗯……” 以温疏水的脾气,不高兴了自然是要说出来,若是属下此时来打搅,必定少不了挨骂。 但他也知道这位小千岁多半不是故意的,一个小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捏了捏眉心,竟感到头脑开始昏沉,身子微晃,一只脚撑出去半步才重新稳住。 伸出手沉声道:“东西放下,出去。” “噢……”苏蕉儿走近两步,正要把食盒交给他,还不忘学着生病时母后和姐姐的话叮嘱他,“那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听太医的……”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前的男人便忽然晃了晃,高大的身躯猛地倾倒下来—— “将军!!” “小千岁!!” 苏蕉儿来不及躲开,男人结实的身躯已经撞在她身上,食盒首先脱手坠地,摔了个七零八碎。 她踉跄两步勉强起了个缓冲作用,便毫无支撑之力,双双摔倒在地。 沉重的男性身体压在她身上,重得她喘不过气,陌生的气息将人团团包围。 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热热的泛疼,苏蕉儿懵了半晌,周遭下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围上来。 将军府的下人率先将昏迷过去的温疏水扶起来,向云俨然要急哭了,连忙将她扶起:“小千岁您没事吧?!” “我……”苏蕉儿刚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感觉左手腕传来一阵不小的力道。 循着望去,才发现温疏水的手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大概是方才摔倒混乱之中,他下意识握住的。 第九章 共处 向云脸色一变,赶紧去掰扯,却发现温将军力道实在惊人,即便昏睡之中,也不是她可以强行扯开的。 摔作一团本就不好看,如今还这样! 虽说不应该和一个昏迷的人计较,向云还是难以平静。 将军府管事见状,向几人赔了个不是:“将军此次旧疾来势汹汹,若有冒犯,还望小千岁见谅。” 他看向向云:“姑娘放心,我们将军府的下人嘴巴甚严,今日之事,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分。” 向云也没有别的法子:“不知温将军大约多久能醒来?” 管事为难道:“少则一刻钟,多则数日,实在不好说。” 向云皱眉:“总不好这样一直拉着我家小千岁的手,成何体统。” 苏蕉儿看了看被下人搀扶住的温疏水,精神全无,眼睛紧紧闭着,一点也不似平常那个威风肆意的大将军。 她有些难过:“会昏睡几日?那温将军是不是病得好重。”她又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我的太医很厉害,我请他明日过来。” 苏蕉儿体弱,自幼有专属自己的太医,对她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医术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 前厅中一时只有她温软的声音,众人沉默,还是向云道:“小千岁,将军府自有府医,陛下也会命太医院多加关照,您不必太过关心。” “噢…那就好。”苏蕉儿用脚尖碰了下近处的一块豌豆黄,很是可惜,香软甜糯的糕点滚了一地,被下人连着食盒的碎片打扫出去。 下人要扶温疏水回房休息,免不得和被拉住手的苏蕉儿大眼瞪小眼。 尤其这位小千岁还格外自觉,他们挪一步,她便乖乖跟着走一步。 苏蕉儿安抚向云:“没事的,等温将军醒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管事也道:“一会儿府医来扎了针,将军放松一些,自当卸力,还望姑娘体谅。” 温疏水的卧房与将军府的格调差不多,简洁明了,摆饰不多,但每一处都放得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心旷神怡。 一面空墙壁上还挂了几把长剑,都收在鞘中,相当气派。 苏蕉儿从前没接触过武将,只知道墙上可以挂图画饰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不免多看了几眼。 管事让人送上清茶水果,府里不常备点心,一时半会儿倒是拿不出来。 “委屈小千岁,府医大约一刻钟就过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位女医。” 苏蕉儿暂时还觉得这里新奇,并不无聊,点点头,才想起自己脑袋磕了一下。 管事说完,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虽说小千岁应该不是那种人,但他家将军确实招女人喜欢,他是不放心留着昏迷的将军一个人在这里的。 向云也陪在苏蕉儿身边,一刻钟后,府医匆忙赶来,众人才退开让他扎针。 苏蕉儿并非没有见过扎针,她小些的时候也扎过,只是没想到由外人看起来如此可怖。 她盯着府医的动作,忍不住皱着眉头,小声问:“将军,你疼吗?” 本以为不会有回答,片刻,听到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 “将军醒了!”管事喜上眉梢,幸好此次只是看起来凶险。 苏蕉儿就坐在床头的小凳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是动了下自己的手。 温疏水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个什么,凝神看去,竟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他卸了力松开,只见那嫩白的手腕俨然已经被勒出一圈红印,看着好不可怜。 府医也吓了一跳,以为十分严重,赶紧喊女医前来查看,半晌松了口气。 “无事,只是这位姑娘皮肤娇嫩,容易出印子罢了,顶多半个时辰便消下去了。” 苏蕉儿的身份不好广而告之,除了方才在场的几个下人,管事对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但既然管事能如此客气对待,肯定不是普通姑娘,女医也不至于敷衍了事,她既然说没事,那定然是没事。 “女先生。”向云不放心,“方才我家小姐摔了一跤,兴许磕碰了后脑勺,劳烦您再看看。” 府医拔完针,又洋洋洒洒写了新的药方子,交给下人。 闻言,温疏水看向苏蕉儿娇气的小脸,也知那一下砸得结结实实,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真不好说。 他稍微动了动身子,反倒没觉得哪里有不适感,大抵是垫着小千岁的缘故。 小姑娘瞧着纤瘦,没想到,浑身都是软肉。 女医看了眼苏蕉儿精致的发髻,道:“恐怕要拆开头发来看。” 向云自然不想拖,万一有什么事,还是越早检查出来越好:“那劳烦管事为我们腾一间屋子。” “就在这儿吧。”温疏水仍躺在床上,精神不佳,说话语气竟难得有些温和的味道,“你们都下去。” 管事自然没有异议,让几个下人都跟着走了,只留下女医和向云。 除了床上那个,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向云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伸出手,麻利地拆开苏蕉儿的发髻。 如墨般的长发倾泻下来,温顺地垂落肩头,颇有几分静雅幽美之感。 感觉一道目光在望着自己,苏蕉儿也看过去,正好与温疏水四目相视。 她也不知道害羞,不仅大大方方地回望,还要问一句:“怎么了?” 温疏水恢复了一些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昏迷得突然,又有女人在场,下人并没有脱去他的外袍,倒也不会不雅观。 苏蕉儿:“将军,府医让你躺下休息呢。” 温疏水没理会,径直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缓解渴意。 女医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嘶,是有些鼓包了,好在并不严重,上药也不必,先冷敷一晚,明日换热敷,得空揉一揉,活血化瘀,慢慢便会好的。” “多谢。” 女医应该是忙完了,推门离开,主仆俩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苏蕉儿紧张兮兮道:“向云,摔跤的事,不要告诉母后和姐姐了吧?” 向云将她的头发重新梳起来,原先那个发髻比较费心思,这回便梳了个简单的双垂髻,珠花簪在两边,显得明丽又可爱。 她严肃道:“奴婢必然要如实禀告皇后娘娘的。” “向云~” “小千岁,撒娇也没有用。” “呜。” 半晌,身后没了动静。 温疏水放下空了的茶杯,偏过头,苏蕉儿已经走了过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垂在耳边的两个环髻,总让人疑心是软乎乎的兔子成了精。 “温将军,我要回去啦。”声音也是温温软软的,没一点气势和架子。 温疏水微微颔首:“嗯,请便。” “你生病,明日应该也不去上朝吧?” 他脑子聪明,一会儿便琢磨出来,道:“小千岁今日去八角亭等我了?” 苏蕉儿点点头,惊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温疏水没解释,只是道:“这几日都不上朝,你不必再去。”他顿了顿,“当然,若是你要给其他什么人送东西,当我没说。” “没有其他人。”她诚恳道,“我以后只送给你。” 温疏水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背过身去,又开始倒水了。 苏蕉儿再没什么话能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试探道:“我明天再来你家好不好。” “小千岁,不合适。” “我还有更好吃的糕点!”苏蕉儿就不信他不心动。 果然,温疏水这回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沉默片刻:“嗯,那你来吧。” 苏蕉儿顿时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快乐地跑出去找向云。 回到皇宫,已过了酉时,好在逐渐入夏,天黑得也没那么早了。 苏蕉儿吃饭的时候,向云抽空去了陈皇后那儿一趟,将今日所遇一五一十秉明。 向云回来以后,苏蕉儿便使劲盯着她看,恨不能看出母后同她说了什么。 “母后生气了吗?” 向云道:“小千岁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娘娘怎会跟您生气。” “那她也没有生温将军的气吧?”毕竟他把她砸了一个包出来,现在摸上去还是疼疼的。 向云想了想:“确实有一些生气。” 苏蕉儿一惊:“那、那…” “小千岁放宽心,温将军是什么人?不必咱们替他操心。” 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皇后娘娘那一点气,又能怎么办。 这也是为什么陈皇后不大赞同苏蕉儿选定温疏水,毕竟万一以后女儿真被欺负了,她们这娘家人,一时竟没法子完全压制。 向云眼看她又轻松起来,忽然幽幽道:“小千岁这么高兴,太后娘娘明日恐怕要派人来收佛经的抄本了。” “啊!”苏蕉儿手忙脚乱地坐起来,终于再次想起抄写佛经这回事,可眼看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直至躺到床上还不能安心闭眼。 “要不,我还是起来抄抄吧……” 向云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原本是想逗一下她,没成想小千岁心这么实,反复惦念着。 好在她作息规律,到了点,想失眠也失眠不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里还在抄佛经。 兴许是梦得太深,这回她可没忘了,一早起来就要抄,到辰时三刻,向云不得不过来提醒今日还要去将军府。 只要不费心费力抄那劳什子佛经,便是去将军府,向云也认了。 宫外认识苏蕉儿的人不多,加之出行低调,本来是不应该有人知道的。 顺着昨日的路线行驶,到了岔路口,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那辆马车横亘在中央,直接堵死了原本可容纳两辆车通行的道路。 向云做不出当街喊叫的行径,只能好脾气地上前:“劳烦让一让,阁下挡道了。” 马车四周的下人都听见了,却无人理会她。 后方过来的人马,似乎认识挡路马车是谁家一样,要么默默从一边挤过去,实在过不去的,便选择绕路,竟无一人上前协商。 向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板起脸,正要再说什么,那辆马车的侧帘便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指甲上染了红色丹蔻,甚是艳丽,应该是位女子。 “我乃楚国公府楚婕,久闻小千岁芳名,不知可有幸见上一面?” 向云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绘着桃花妆的女子,云鬓花钗,容貌灼灼,甚是美丽。 楚婕,楚贵妃的侄女,楚家的嫡长女。 第十章 小蝴蝶 若说有哪个姓氏是云安殿众人听了便心生不快的,那必定是楚。 宫里头,楚贵妃张扬跋扈;朝堂上,楚家人步步紧逼。 当初,若非楚家煽动朝臣联本上奏,执意将嫡女送入后宫,赵太后也不见得就有机会趁机多塞个侄女。 这些年,幸亏帝后感情坚贞,禄安帝又对陈皇后多有愧疚,否则这皇后之位恐怕早已不保。 而这楚婕,正是楚家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女儿,才貌双全,及笄起,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 只是她和她那姑姑楚贵妃一样,眼界极高,寻常才俊根本不入眼。 近一年来,她屡屡接近温疏水,人人皆知落花有情,只看那流水什么时候开窍了。 京中还说,这一对郎才女貌,楚小姐又痴情一片,即便过程坎坷些,最后总是要喜结良缘的。 向云眼神当即便冷了几分,不过她到底只是个宫女,仍屈膝行礼:“见过楚小姐。” 楚婕略微等了片刻,不见她答话,身边的卷荷不满道:“我家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向云也不是什么普通怯弱的小宫女,缓缓直起身,睨着她道:“你家小姐都不曾催促,你个丫鬟倒是急不可耐。这便是国公府的规矩吗?” 楚国公府在京中一向横着走,而卷荷乃是嫡女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平日里别说下人,便是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也少不得尊敬几分。 跟着主子张扬惯了,头一回被人这样挤兑,自然恼火。 但到底是大丫鬟,行事多少稳妥些,瞄了眼边上的楚婕,垂下头不再言语。 楚婕微微一笑,说起话来很是得体:“难得遇上,只是想见一见小千岁,姑娘何必针锋相对。” 向云歇了火气,但心里明镜似的。 原本出宫就是避着人的,楚家马车却提早等在这里,若说不是刻意设计,谁信。 她直接道:“既然楚小姐知道那马车里是谁,便更没有什么好见的了,不是吗?” 楚贵妃与陈皇后势同水火十几年,楚婕怎会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垂着眉眼温和道:“姑姑性子率真任性,难免无意中得罪一二,小千岁不喜欢我们楚家人也情有可原。如此,下回有机会再见就是。” 说罢,放下侧帘,一行人竟直接缓缓离去。 向云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这位楚家嫡女这般好说话,倒同楚家给人的印象格格不入了。 难怪此女在京中有如此好的风评。 “前面怎么了?”苏蕉儿探出脑袋来,好奇地问。 向云道:“方才挡路的,是楚家嫡女楚婕的马车。” “哦。”苏蕉儿大概是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又回到马车内,腿边还搁着本佛经。 虽然肯定来不及,但她还是带上了,打算有空的时候抄一会儿。 她摸摸小荷包,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金蝴蝶,拨动翅膀,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生病期间总是很无聊,想必温将军也是,因此,苏蕉儿特地将自己珍爱的小蝴蝶带上了,准备送给温疏水解闷。 将军府的管事好像知道她要来,今日提前准备了各色点心,不过多是从外头铺子里买回来的。 温疏水不重口腹之欲,府里的厨子是先前一位牺牲将士的家属,厨艺算不上突出,只是好歹有了个谋生的活计。 公主爱吃的糕点,他自然是做不来的。 “温将军呢?”苏蕉儿等不及要让他瞧瞧小蝴蝶,点心都没第一时间去吃。 管事道:“府医正在给将军施针,请小千岁稍等。” 昨日施针只扎了手臂,外人在场也无妨。而今日还要扎前胸后背,免不了脱衣裳,自然不能让她前去。 苏蕉儿乖乖坐下来,吃了块点心,便忽然拿出一本佛经搁在桌上,还有一叠白纸。 她仰头问:“有笔墨吗?” 管事一愣,没想到这位小公主还是个虔诚的信徒,顿了顿,才让人去取。 苏蕉儿便旁若无人地抄起佛经来,一笔一划落得都格外认真,虽写得艰难,字迹竟意外得秀丽整洁。 向云:“……”那管事已经看她好几眼了,想必大为震惊吧。 主人没及时来接待客人,管事自然不能撒手不管,规矩地陪同在一旁。 看着旁人写字,原本是极枯燥的,但小千岁动作拙稚,面上的神情变化不断,时而因写错笔画而皱眉,又会因为写出个漂亮的字而弯唇浅笑,竟格外有趣。 温疏水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屋子的人,全在看苏蕉儿写字,还看得津津有味,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他打破寂静:“小千岁。” 苏蕉儿惊喜地抬起头,头上的琉璃步摇跟着晃动:“温将军。” 她忙放下笔,从小荷包里拿出金蝴蝶攥在手心。 温疏水走过来,边吩咐:“这里不必太多人伺候,都下去吧。” 他扫了一眼,桌上是本佛经,不像是这小公主会看的东西。 苏蕉儿扯扯他的衣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便摊开手心,露出一只金色的小蝴蝶:“你瞧。” 温疏水偏不配合,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到小姑娘眼底雀跃的笑意:“瞧什么?” 苏蕉儿努力将手抬高了些,指头冷不丁擦过他的下巴。 北晋年轻男子没有蓄胡习惯,温疏水的下巴很干净,但或许是病中不曾精心打理的缘故,手碰上去,还是能感到一点扎手。 苏蕉儿肌肤娇嫩,感觉更是明显,手指头又好奇地摩挲了一下:“咦?” 温疏水抓住她作乱的手,蹙着眉将金蝴蝶拿走后,才松开她。 一枚做工还算精巧的小玩意儿,看着像是从什么地方取下来的。 苏蕉儿怕他不懂,还特地用手指头碰了碰蝴蝶,直到金色镂空翅膀扇动起来:“你看,是这么玩的。” 温疏水看着那白皙还泛着粉色的纤细指尖,倒是觉得比蝴蝶有意思。 他手指有点痒,顺势捏了捏金蝴蝶。 见他不说话,苏蕉儿不由紧张问:“你不喜欢呀?” 向云知道这位将军向来懒得说什么客套的好话,也知这礼物稚嫩,只是未免小千岁听了实话伤心,提醒道:“这是小千岁的珍宝,担心将军病中无聊,才拿来送人,平日里连奴婢都碰不得呢。” 温疏水噙着笑:“那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既然笑了,那应当是喜欢,苏蕉儿这么想着,便也跟着笑了。 唯有府中下人觉得惊奇,将军竟然收了别人的东西。 不过想来是因为物件儿小巧简单,收下也无妨吧。 苏蕉儿重新坐下,执笔抄佛经,小脸严肃:“我原本是想自己陪你玩的,不过皇祖母的佛经我还没抄完,你暂且先玩一会儿小蝴蝶吧。” 难为她说得一本正经,别说是将军府下人,就是向云听了自家主子这话,也忍不住汗颜。 温将军一个大男人,哪里要人陪玩,更不会捣鼓什么小蝴蝶。 苏蕉儿说着,竟真的埋头苦抄起来。 温疏水扯了下唇角,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姿势随意,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药效开始发作,身体暖融融的,他半阖着眼,一只手转动着小巧的金蝴蝶。 若一般人这样坐没坐相,必然显得颓废柔弱,搁在他身上,却只觉舒展了腿脚筋骨般舒适,呼吸之间,仍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一刻钟后,温疏水抬眼看向桌案对面,那佛经迟迟未曾翻动一页。 再看小公主握着笔的手,确实也没有偷懒,抄写得十分用心,只是慢吞吞的。 他懒懒问:“抄得完吗?” 苏蕉儿摇头,小声道:“今日就要交呢。” 说完,赶紧低头就要继续,一只大手却探了过来,骨节分明的长指摁住白纸一角,稍微用力,便拖走了。 “笔。”温疏水简短道。 苏蕉儿疑惑问:“你要帮我抄吗?不行的,皇祖母说了……” “拿过来。” 温疏水这人待谁都不曾客气几分,因而也得罪了不少人,只是位高权重,没人敢说什么。 面对这么个帝后娇宠的小公主,他也只不过稍有耐心多说几个字,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在是苏蕉儿,她性子迟钝,不仅不觉得温疏水态度差,还哦了一声,乖乖将沾满墨水的毛笔递过去。 然后起身,小步绕到另一边观看。 温疏水甚至不必对照那本佛经,仿佛已经烂熟于心,提笔便是洋洋洒洒的一句。 苏蕉儿发愣的时间里,他已经抄完了这张纸空余的地方,又换了张纸开始默写。 苏蕉儿拿起来,前半部分是她的字,秀气整洁,甚至有错字涂改的痕迹。 而后半部分,写得肆意而随性,笔触连绵,一气呵成。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字形的挺拔和时不时显露的凌厉笔锋。 总而言之,赵太后若不是瞎了,必然能看出这是两个人。 苏蕉儿呆住,望着温疏水欲言又止。 可是温将军这么热心帮忙…… 踌躇间,温疏水又丢过来一张写完的纸,字迹越发潦草,速度倒是越来越快。 对比佛经,他默写得竟然一字不差。 苏蕉儿很是崇拜:“温将军,你连佛经都会背。”好些字她认都认不全呢。 其实温疏水并不信佛,他落笔的势头顿了顿,淡淡道:“静不下心时会抄写几篇,久而久之便记住了。” 向云搬了个小凳过来,苏蕉儿手肘支在桌上,托着柔软的腮帮子,实在想不出他说的“静不下心时”是什么意思。 温将军总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吗? 半个时辰的功夫,温疏水便抄完了余下的佛经,苏蕉儿却并不显得十分高兴。 皇祖母必定看出不是她自己抄的,看来还是要挨骂。 “挨骂?”温疏水慢条斯理地道,“小千岁都把小蝴蝶送给臣了,臣怎会让您挨骂呢。” 苏蕉儿眼神茫然,显然没明白。 温疏水看着下人收拾笔墨,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倒是向云松了口气。 若是旁人代苏蕉儿抄,比如宫人或是苏琅儿,赵太后免不了一起责备。 可这是温将军抄的,难道她还敢连着温疏水一块骂吗? 第十一章 罚跪 昨儿回去晚了,陈皇后多少有些不高兴。因而今日一行人并未在温府待得太久,回宫时,不过刚刚申时。 前脚才踏进云安殿,圆福宫那边便差老嬷嬷来催促,说太后娘娘还等着小千岁的手抄佛经,晚些礼佛时,好随瓜果一并祭上。 抄着佛经的纸早已被宫人妥帖地缝制成册,由一名小宫女双手捧着递给老嬷嬷。 苏蕉儿想到里头一半都是温疏水的字迹,便不由得有些心虚。 老嬷嬷收好东西,行礼:“太后娘娘近来得了一串琉璃珠子,思来想去适合小千岁,劳烦小千岁随老奴走一趟。” 她都这样说了,苏蕉儿只能点点头,行了三刻钟到圆福宫。 殿内一片寂静,赵太后低头翻阅佛经,初时神色还算平静,只是越看越生气。 代抄便罢了,字迹还如此潦草,当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冷笑着将册子啪一声扔在地上:“怎么,这便是你身为嫡公主的做派?抄佛经乃是有福于社稷的好事,你却要假手于人,如此娇气,还指望你做些什么?” 苏蕉儿大约猜到是这个结果,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脑袋不自觉垂了垂,显得有几分可怜。 赵太后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目光扫过她身后一众宫人,缓缓道:“哀家似乎说过,抄佛经祈福是身为公主应尽的责任,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胆敢插手,给哀家拉出去杖二十,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几个云安殿宫人虽表面上还稳得住,实际上心里乱作一团。 他们可都是皇后娘娘指派到云安殿服侍的人,太后娘娘这般说罚就罚……难免让人心里慌乱。 向云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要打压皇后娘娘的势头。 一旦今日让赵太后寻着由头处罚了云安殿的宫人,日后岂不是人人自危,恐怕该疑心陈皇后在后宫之中的威严了。 场面一度凝滞,迟迟不曾有人出来求饶,这倒是让赵太后略感意外。 苏蕉儿上前两步,将自己的宫人尽数挡在身后,认真道:“不是她们。” 赵太后压根不将她的话放在心里,语气凉凉:“不是?你这是要当着哀家的面包庇一个卑贱的奴才?” 苏蕉儿懵了懵,实在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只是肯定地重复一遍:“不是奴才。” 温将军可是大将军呀。 赵太后和她多说几句话都嫌头疼,总觉得陈皇后是不是故意生了个傻子来折磨她。 要么是训斥半天,只呆呆地哦一声,让人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憋屈;要么就如眼前这样,一句话车轱辘似的来回念叨。 她恼道:“不是你云安殿的奴才还能是谁?” 苏蕉儿张了张口,又赶紧闭上,手指跟着轻轻挡住嘴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她自己挨骂就算了,绝不能连累温将军一起挨骂。方才可是听皇祖母说了,要打二十板子!! “行了。”赵太后料到她说不出来,傻子能撒一个谎已是了不得,哪里还能再圆一个,也懒得继续从她口中问话,只管事后让嬷嬷去处理就是。 小小一个宫人,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至于你。”赵太后打量着苏蕉儿,此女生得秀丽娇柔,神情又总是天真纯稚,若非自小看着长大,有了抵抗力,恐怕很难不被惑乱心神。 她冷哼一声:“身为一国公主,却毫无责任心,如此懒惰娇气,自去佛堂里跪半个时辰,好叫菩萨息怒,免得降罪于你!” 向云立即就要上前,说出温疏水的名字。 苏蕉儿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竖了一根指头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向云一愣,还以为主子忽然有什么想法,竟也真的停住脚步,眼看她跟着老嬷嬷走进设在偏殿里的佛堂。 赵太后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苏蕉儿这副身子是极娇气的,即便隔着裙裤和蒲团,才跪了不到一刻钟,娇嫩的膝盖处便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感。 再过一阵,那痛感似乎麻木了些,化为一种令人不适的肿胀感,火辣辣的。 她仰头盯着高处的菩萨看,菩萨也垂下温善的眉目看着她,就这样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多久。 早有宫人到长宁宫报信去了,陈皇后匆匆赶来。 正殿里隐隐传来短暂的争执声,隔着墙听不清楚。 没过多久,陈皇后便带着人走进佛堂,一看见跪在地上的小女儿,似乎整个人都蔫蔫的,心疼地道:“蕉儿,快起来。” 苏蕉儿就好似见到太阳的花朵儿,一下精神起来,偏头习惯性地露出乖巧的笑容:“母后。” 向云扶着她慢慢站起来,明显感觉到她身子无力轻颤,腿都跪僵了,好一会儿才能迈开步子。 往外走,又见到等在那儿的苏琅儿,苏蕉儿见人就抿唇浅笑,却被姐姐瞪了一眼。 “遇到这种事,只有你还笑得出来!” 苏蕉儿自然知道她不是生气,只是担心自己,讷讷道:“也没有跪多久呢。” 苏琅儿亲自上来扶她,眼见着这母女三人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赵太后恼道:“哀家是长辈,不过略施惩戒,一个个倒是兴师动众,我圆福宫是这般想闯便闯的吗?” 陈皇后父母早亡,家里没有长辈,只有一位兄长,早十年前就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了。 可以说,三个孩子便是她的心头肉,自己在赵太后这里受些折辱无妨,却是万万看不得自己女儿被这般折磨的。 当即便沉下脸色,毫不怯弱地回敬:“母后若还顾念一点身为长辈的脸面,便不会再三为难一个小辈。” 谁不知道苏蕉儿与旁人不一样,哪怕是让苏琅儿来抄,她也不会如此生气! “你!” 自成为太后以来,哪里有人敢这样明晃晃地骂她!赵太后气得一拍桌子:“陈雅容!你放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后!” 陈皇后冷冷道:“长不爱幼,又怎能苛求儿孙尊敬。” 她想起什么,又忽地轻笑一声,充满了嘲讽,“也不对,太后娘娘对楚贵妃母子几人倒是爱护有加,只可惜,人家也不见得能看上圆福宫。” 楚贵妃在宫中的地位,完全凭借出身背景,如今楚家一门十数人在朝中出仕,更有数人身居要职。 只要楚家辉煌依旧,即便不得禄安帝恩宠,她在宫中一样风生水起,更不必奉承什么赵太后。 反倒是赵太后,对楚贵妃那边多有亲近之意。 听说赵家那个刚升官回京的侄孙一表人才,近日正在想法子接触楚家嫡女呢。 赵太后脸色涨红,险些喘不过气来,还是老嬷嬷用力抚了几下背,才缓过神,彻底怒了:“你等着!如此目无尊长,哀家明日便叫皇帝废了你皇后之位!” 陈皇后嗤笑一声,想到禄安帝,心里只会更恼怒:“请便。” 一出圆福宫,便有舒适的软轿等候,原先苏蕉儿到各宫走动都要乘这个,只是后来被赵太后借题发挥训斥几次,才逐渐改为步行。 女医来上了药,膝盖红肿得厉害,恐怕要两三日才能独立行走,完全消肿还得要个四五日。 她身上的伤一向好得比常人慢些。 最近几日是没法往将军府跑了,宫人在院子里搁了张软榻,苏蕉儿安分地半躺着休养,颇觉百无聊赖,听着向云在耳边絮絮叨叨。 “……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真的去勒令陛下废后,实在好笑,皇后废立如此大事,岂是一两句话便能左右的。” 自那事后,陈皇后这边算是彻底与圆福宫割裂了,向云说话也不再客气。 她叹口气:“只是难为陛下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帝后相互扶持二十四载,感情之坚向云十分肯定。只是不好对生母多加指责,但照太后娘娘这般作乱下去,仅有的母子情分恐怕迟早要消耗殆尽。 苏蕉儿听得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桌上的糕点,慢吞吞道:“我这几日都没有去找温将军玩,他会不会忘了我呀?” 温将军的记性大概是不会像小千岁这么差的。 向云安慰道:“糕点不是每日都差人送去府上了么?不会忘的。” 意外的是,这几次送去的糕点,将军府倒是都收下了。 暖融融的日光落下来,照出软椅上美人儿雪一般白腻的肌肤。衣裙铺开,裙带散乱地垂在榻边,被院外吹进来的清风撩动。 为了让伤处好得快些,且方便换药,苏蕉儿裤腿儿早卷到了高处,也没穿鞋袜,宽大层叠的裙摆本能盖住整条腿,却在她翻身的动作中滑落一些,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以及秀气可爱的右脚。 天气逐渐回暖,昨儿立夏,今日太阳又暖和,左右是自己宫里,向云便没有管那只露出来的脚。 “说起来,小千岁那时为何不让奴婢说清楚?”她疑惑道。 若是早早跟太后娘娘说,代小千岁抄佛经的人是温将军,估计便不必跪那三刻钟了。 苏蕉儿半阖着眼,有些犯困:“温将军是好心帮我抄书,我不能连累他挨打呀。” 她还记着那二十板子的事,幸好没说漏嘴,否则温将军就要遭殃啦。 “哦?小千岁还真是体贴。” 院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身形挺拔的俊美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云安殿,就站在大敞的院门处,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 青天白日,云安殿自然不会紧闭大门。加之大家都知道这里是小千岁的住处,若不想被太子殿下臭骂一顿,其他皇子也不会不打招呼就过来。 谁会料到,温疏水竟敢大摇大摆地出现! 向云噌一下起身,挡住苏蕉儿此时娇态,迅速将她的裙摆拉下来遮住脚,顺手又将领口一并整理齐平。 听说习武之人目力极佳,也不知方才看到了多少。 向云简直要咬牙切齿。 苏蕉儿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怎么好像听见温将军的声音了?” 打理妥当,向云才转身面对那人,压抑着不满道:“这里是小千岁寝殿,温将军此番行径是否唐突僭越了?” 几个护卫立即拦住门口,温疏水却无视他们一般,闲庭信步地往里走。 温将军是禄安帝都要给三分面子的人,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竟不敢出手。 温疏水是朝臣,能入皇宫并不稀奇,可一想到竟有人能在人来人往的后宫出入自如,向云便一阵心惊胆跳。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真的有人会做出如此荒诞放肆的事情。 可一想到这人是温疏水,似乎又没那么意外了。 人走到了跟前,苏蕉儿坐起身才反应过来,先是露出惊讶之色,随即便高兴道:“温将军,你来找我玩吗?” 温疏水望着她,眸光晦暗不明,最后只是在唇边勾起一点不明显的笑。 “是啊。” 第十二章 娇滴滴 苏蕉儿一听,便掩唇笑起来,指边露出一截藏不住微笑弧度,满是雀跃欢喜:“太好啦,我原以为要等我腿全好了才能见到你呢。” 闻言,温疏水扫过那遮盖在裙摆之下的双膝,似乎仍能瞧出那儿纤瘦脆弱的轮廓。 北晋男女大防虽不算特别严格,但陌生男人登堂入室显然不合礼数。 向云神色严肃,正要上前去阻止,苏蕉儿却已经大大方方伸出嫩白的双脚,那圆润泛粉的指头还翘了翘,娇声娇气地冲一旁的小宫女道:“熙儿,穿鞋。” 她这般身份,自然是娇养大的,熙儿就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一名宫女。 向云每回有别的事要忙,都是让她抵上来服侍,与苏蕉儿也要亲近一些。 温疏水目光明晃晃地落在那双小脚上,虽未停留太久,向云仍是面色一白。 都怪她们平日里不曾与小千岁强调男女大防,毕竟接触的多是女子,陛下与太子殿下更是会自觉避开。 似乎生怕温疏水还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得了命令的熙儿快步上前,麻利地将鞋袜给苏蕉儿穿上。 苏蕉儿小心地踩上地面,如今膝盖消肿,已经可以站起来慢慢走动了。 她走路速度本也不快,乍一眼倒是瞧不出什么异常。 眼见没什么警惕心的主子还要将人往屋内引,向云连忙出声:“小千岁,今日日光暖和,就请温将军在院里落座吧。” 院里除了宫人搬来的软榻,还有一套黄花梨的桌椅,摆着茶水和琳琅糕点,中央还有一只玉壶春瓶,插着两枝清早宫人折来的新鲜桃花。 苏蕉儿停下步子,一下就被说服了,点点头到桌边乖乖坐下,顺手拿了块糕点。 本是要自己吃的,但她瞥见跟着坐到对面的男人,随即伸直了手,大方道:“给你。” 温疏水垂眸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指甲薄薄的一层,打理得很干净。 他接过糕点,却是看着对面的人吃。 兴许是性子迟钝的缘故,这位小千岁倒是不怕生,即便有外人在,仍能旁若无人地吃起糕点。 颊边的一点软肉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鼓起,衬得那张容颜娇美的脸越发稚气可爱。 向云知道这尊大佛一时半会儿是请不走了,低声吩咐几个小太监去来路上守着,一旦有人过来云安殿,好早些做出反应。 温疏水观看了半晌,才开口道:“伤还未全好,就吃这么多甜食么?” 太医可没有说用药期间不能吃甜食,苏蕉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糕点。 熙儿上前替她将袖口仔细挽起,另外已经有人用铜盆盛着温水过来,让她净手。 最后,还有一名小宫女捧着干净的绸布负责擦干水渍。 温疏水轻轻皱眉。 他出身寒门,父母早亡,一身如铁般的血肉全是经年累月磨练而来。 二十多年,摸爬滚打,战场上重伤十数次,轻伤更是难以数计,自然见不得这般娇贵做派。 他不由得扯了下唇角,丢开手中糕点。 糕点咕噜噜滚回碟子里,惹得苏蕉儿望过来:“温将军,你手上也沾到糕点屑了,是要洗手吗?” 宫人闻言换了盆水,绸布也是新的。 苏蕉儿摸摸自己那用银线绣着花枝的袖口,鼓起勇气走过去,手便扯住了温疏水的衣袖,作势要帮他将袖口卷起来。 她回想着熙儿的动作,才慢吞吞抓住一截宽大的玄色袖口,便忽觉一股力气传来,衣袖已经被它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扯了回去。 温疏水淡淡垂着眼皮,单手浸入温水之中,自顾自洗了手,也不用那柔软的绸布,任凭水珠缀在骨节分明的长指之上。 苏蕉儿将落空的手悄悄背到身后,小声问:“绸布是新的,我没有用过。” 温疏水神色微微一顿:“臣一介武人,粗糙惯了,不必。” 不是嫌弃她就好。 苏蕉儿松一口气,眉眼又松快起来,转身时却感觉膝盖处一疼,身子控制不住歪歪地倒下去,手背磕在坚硬的桌沿上,疼得她小脸都皱作一团。 好在温疏水反应快,及时拉了一把,没叫她真的摔在地上。 “小千岁!” 向云连忙扶着坐下,捧起她的手检查。 苏蕉儿肌肤娇嫩,如此磕碰一下,很快便微微肿起一道红痕。 上药之后,灼痛感散去许多,苏蕉儿才抬起脸,眼圈红红地道谢:“温将军,多亏了你,不然肯定摔得很疼。” 说到疼,她还娇气地皱了皱眉,显然是很害怕的。 这么怕疼,竟又愿意在佛堂里硬生生跪两刻钟,还不肯供出他来? 温疏水恢复了一贯的神态,语气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懒散:“佛经是我抄的,后续问题自然也由我来解决。” 这话题转得太快,苏蕉儿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些许小小的得意:“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我会保护你的。”见温疏水似乎没什么反应,她掐着手心,得寸进尺地道,“只要你和我定亲,我保证会一直对你好!” 温疏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对上她天真的面孔,缓缓道:“臣并无娶妻打算。” 退一万步说,即便要娶,应该也不会是这位小公主般娇滴滴的姑娘,毕竟他大概没有耐心去奉养一位小祖宗。 苏蕉儿显得有些失望,沮丧地垂下脑袋,便叹了口气,用双手托着腮了。 过了片刻,又道:“不过你还是不必担心,皇祖母已经罚过我了,她出了气,不会再找你了。” 苏蕉儿的脑袋瓜子只允许她理解到这儿,她以为温疏水是担心自己暴露,才过来自己这里询问。 温疏水也不欲多解释什么,只是掀起薄薄的眼皮,望着她天真娇憨的面容:“太后娘娘的气是顺了,那么小千岁,你呢?” 赵太后在宫中使过什么手段,稍微一查便知,真的能一点怨气都没有? 苏蕉儿一愣,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我、我不知道,起初明白皇祖母不喜欢我,我还是觉得很难过的。”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她伸出指头给他数着,语气诚恳,“你看,父皇喜欢我,母后喜欢我,皇兄和皇姐姐也喜欢我,既然喜欢比较多一点,那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啦。” 说着,还偷看他一眼,大胆地想着,如果温将军也能喜欢她,那就更开心了。 温疏水默了默:“小千岁能这样想,倒是很好。” 虽娇气点,但难得的知足常乐,倒比这宫里头其他人活得透彻。 这时,一名守路的小太监神色匆匆走进院子:“向云姐姐,奴才远远望见三公主往咱们这儿来了!” 向云当即脸色一变。 若让人看见温将军在云安殿,怕是传出去不知变成什么样子:“还请温将军暂时避一避。” 温疏水起身:“不必,我本来也要走了。”从另一道门出,不会碰到苏婉夕。 向云见他走得干脆,实在没明白这位大将军这一趟的来意,原本听他最后几句话,还以为是打算替小千岁出气…… 她摇摇头,小千岁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温将军瞧着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再说,即便要出气,堂堂太后又岂是那么好拿捏的。 难不成,让他手底下的人将赵太后捉起来打一顿?那可就是关乎皇室颜面的大问题了。 没过多久,苏婉夕带着几个宫人走进来,身上穿着件格外招摇花哨的罗裙,裙摆上绣着大团精致绣球花,整个人精气神都十分蓬勃。 她站到苏蕉儿面前,故作不经意地扯开层叠的裙摆,好让那技艺精湛的刺绣绣球花显露出来,微微笑道:“赵家表哥给我带了些江南特产,我给你送一点过来。” 特产是两罐茶叶,江南独有的瘦湖春,苏蕉儿并不感兴趣,反而很轻易被她裙上的花样吸引。 “三姐姐,你裙子真好看。” 苏婉夕本就是故意展示给她看的,自然心里美滋滋,得意洋洋道:“没见过吧,这种刺绣技艺,如今只剩江南一家绣院还有人掌握,多少人都一图难求呢!” 苏蕉儿眨了下眼,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苏婉夕顿时有些不满:“你肯定没有吧,这可是我赵家表哥从江南特地给我带的!” 她口中的赵家表哥,便是赵太后嫡亲的侄孙赵呈乐,赵家这一代孙辈里,就数他有出息。 虽然祖辈有荫封,赵呈乐却十分有骨气,选择自己只身南下,从地方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在前不久升做京官,有了风风光光回京的名头。 赵太后也很是看重这个侄孙,与赵家一起精心培养,只盼望着他将来能光耀赵家门楣。 有这么个青年才俊的表哥,苏婉夕当然要好好显摆一番。 苏琅儿跟前她不敢去,而苏葭叶的楚家表哥楚识宁那是与许盛竹齐名的存在,去她那儿显摆赵呈乐,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思来想去,便来了云安殿。 不过瞧着苏蕉儿木木呆呆的样子,苏婉夕又觉得有点无趣了,嘟囔道:“算了,你没有表哥,谅你也不懂。” 苏蕉儿唯一的舅舅出家了,她自然没有表哥。 不过,她想到什么,小脸上露出娇憨的笑容:“三姐姐,我有哥哥的呀。” 向云适时插进来,笑盈盈道:“小千岁不说,奴婢险些忘了,昨日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南巡结束,已在回京的路上。信比人马走得快些,估摸着,再过两日就该到了。” “真的吗?”苏蕉儿开心地捧着脸。 苏婉夕脸色立即就变了,那得意的神色不自觉收敛起来,手脚也老实地收拢。 苏涟这一趟出去便是三个多月,竟然就要回来了么? 第十三章 美色动人 又过两日,苏蕉儿的膝盖便好得差不多了。 四处景致也逐渐有了初夏的模样,窗前的桃花谢得干干净净,露出千姿百态的枝桠,绿叶托着一颗颗小巧翠绿的幼桃。 苏蕉儿昨日忍不住偷偷摘了一颗,吃到嘴里才发觉又苦又涩,拿淡盐水漱了好几回口才压下去。 惹得宫人们是好笑又不敢笑,见向云先笑出声来,才接二连三掩唇打趣。 好在她忘性大,昨日尴尬的情形如今已经不记得了,一起床,眉眼间仍透出轻松雀跃的笑意。 向云不在屋里,替她梳头的是宫女熙儿,看见主子微微弯起的唇角,笑问:“小千岁怎怎么这么开心?” 苏蕉儿一向不摆公主的架子,被问了便认真道:“母后说皇兄今日就要回京啦,我晚些可以去城门口接他!” 熙儿替她梳起双髻,调侃道:“哦?只是如此吗?” “皇兄下午才到呢,我要先去找温将军玩。”苏蕉儿一点也不知道害羞,说得理直气壮,又在自己的梳妆台匣子里翻了翻,嘟囔道,“唔,带个什么礼物给温将军好呢……” 只见她一会儿拿了支红玉步摇,一会儿又将那对缠花鎏金镯子摆在桌面上,要么颜色鲜艳,要么样式精巧,总之都是她自己比较珍爱的玩意儿。 熙儿无奈道:“小千岁,温将军是男人,男人是不需要这些的。” 苏蕉儿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茫然:“是吗?可是我送给皇兄的,他很喜欢呀。” 熙儿一时无语凝噎。 太子殿下年过弱冠,早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但一直不曾娶妻纳妾,自然也用不着姑娘家的东西。 不过是因为疼爱这个妹妹,所以送什么都喜欢。 她解释道:“温将军与太子殿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苏蕉儿虽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虚心请教:“那我应该带什么给温将军?” “将军是武人,刀剑之类,再就是玉器摆件,送谁都不会出错。另外奴婢记得,库房里还有不少珍贵药材,既然温将军旧疾在身,挑几味品质好的带去,也能显示小千岁的心意。” 这样长的一段话,苏蕉儿用了片刻才消化完,仰头问道:“熙儿,前些日子你弟弟不是也病了吗?他好了没有呀,要不要给他也带一些药材呢?” 熙儿愣住,缓缓低下头,将最后一朵珠花插上去:“感念小千岁记挂,前日家里来了信,说是已经痊愈了。” “哦,那就好。” 苏蕉儿摸了摸冰冰凉凉的耳坠子,听宫人说早膳备好了,便起身过去。 宫女望着她的身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下熙儿:“小千岁真是个好主子,竟然还记得你弟弟,向云姐姐也给你多发了一些例银。” 熙儿面上一副怔怔的模样,被撞了下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是啊。” 云安殿的库房里确实有不少珍贵药材,毕竟苏蕉儿身子娇贵,怕要用时没有,都以备不时之需。 前两次拜访将军府,只带了糕点,确实有些不合礼数。 因而她一提,向云便点点头,亲自挑了几支品相上佳人参送到将军府。 三番五次上门,管事对于这位小千岁难免好奇:“小千岁来得不巧,将军此刻正在书房与人议事,劳烦在此稍等片刻。” 没想到她还会来,又匆匆差人去街上买点心,只是来回总要废些功夫。 桌上只搁了些水果,苏蕉儿平日里吃的水果都是宫女切好的,这样整个地放在哪儿,她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便又放回去。 梨木椅上没有坐垫,她坐了没多久就站起来四处走动。 管事原本觉得这将军府肃正又大气,虽比不上那些贵重府邸亭台楼榭、溪水环流的奢华雅致,总归也是自成风格。 可眼下看着这位小公主娇贵的模样,将军府竟都显得简陋寒碜了,好似怠慢了人家。 近几日都是晴天,灿烂的日光洒在庭院里,落在那些刀枪剑戟之上,折射出凛冽夺目的光。 苏蕉儿被吸引住,缓步走进设在四方庭院里的小型演武场。 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倒不敢太靠近那一排排锋利尖锐的武器,管事便也没有阻止。 “这是将军平日里练功的地方。” “将军常用剑,但□□也使得极好。” 苏蕉儿听着,目光却落向角落里一小片杂草,翠绿之中伸出几朵圆状的毛球,十分显眼。 她一弯腰,便摘下一支,慢慢地举了起来。 这种花她不知叫什么名字,总之一吹就会飞出许多白色的飞絮,像雪一样好看。 宫人忙上前来,将其他的蒲公英折了下来,等苏蕉儿吹完一朵,低头捧到她手边。 她一下抓了两支,用力一吹,飞絮如满天飞雪纷纷扬扬,又被经过的风卷着上下浮沉。 日光落进庭院之中,温柔地铺洒在女子身上,似镀了一层浅金色的边。 苏蕉儿仰起头,束起的腰肢盈盈一握,裙摆偶尔被风撩动,娇丽的面容亦是完全显露出来。 一点飞絮恰巧落在眼睫之上,惹得她轻闭那双清澈莹润的杏眼,睫羽轻颤。 众人默契地保持沉默,恍然迷醉于这明媚天光之中,不知是谁先出声喊了一句:“将军来了。” 苏蕉儿看向庭院另一边,甜甜地笑开,霎时多了几分烟火气:“温将军。” 她顿了顿,才好奇地看向温疏水身后之人。 那人年纪与皇兄相仿,个子竟比温将军差不了多少,只是单薄些,气质更温润。 玉冠束发,眉目舒朗,原本微微发着愣,撞见苏蕉儿打量的目光,也不觉得唐突,反而冲她弯弯唇,露出友善的笑意。 长得还是挺好看的,苏蕉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温疏水淡淡道:“刘叔,送一下楚公子。” 刘管事听了不免心里讶异,虽说这是待客基本之道,但他家主子向来不拘谨这些,明明来时还对楚公子爱搭不理的模样,也不知方才二人谈了些什么。 他躬身行礼:“楚公子,请。” 苏蕉儿原本还对这个男子有一些兴趣,一听姓楚,便鼓了鼓腮帮子,秉承着良好的家教,在他经过时,刻意半转过身去不理会。 楚识宁脚步不由放慢了些,却迟迟不见那女子注意过来,几乎就要停下步子。 刘管事再次出声:“楚公子,这边请。” 楚识宁只得微微颔首,大步迈了过去,一路穿过前厅离开,也没能与那姑娘说上半句话。 演武场外设了凉棚和石凳,温疏水径直过去坐下,顺便扫一眼角落处生长的白色花朵,教人折得只剩两朵了。 苏蕉儿小步跟着走过来,身上的日光终于被凉棚遮住,灿烂明媚的光芒一点点褪去,却难掩那份纯稚与娇美交织的气质。 她在最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我膝盖一好就来找你啦。” 石凳设在场外,地方并不宽敞,石凳之间的距离也极有限。 温疏水略一偏目光,便能瞧见她妍丽精致的面容,左边脸颊上甚至有一颗针尖般大小的黑痣,若非她皮肤白皙,绝对看不出来。 他不知想着什么,随口问:“会下棋么?” 苏蕉儿点点头,自信:“我会的。” 下人还真去屋里把棋盘连小桌整个搬了过来,搁在二人之间,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棋盘上还有残局未了,黑白棋子交错角力,情势极为焦灼。 这是方才他与楚识宁的局,这位楚家嫡次子与许盛竹合称京城双璧,确实聪慧过人,不过温润端正了些,倒不像楚家那些人的做派。 只是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 黑白棋子几乎铺满了棋盘,苏蕉儿呆呆地看着。 温疏水看她这模样:“怎么,看不明白?” 苏蕉儿捏了捏手指,很不好意思地道:“看不懂,我平日里下棋好像不下这么多。” 向云适时道:“小千岁只学过五子棋。” 温疏水微微一哂,打乱棋局,将黑白棋子分拣进两个棋罐中:“那就下五子棋,你先。” 苏蕉儿可是特地跟皇兄学过的,自然是兴致勃勃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中央的位置。 温疏水却好似一直在想其他的事,并不怎么用心,通常只是扫一眼棋盘,便果断地落子。 苏蕉儿皱皱鼻子,小心地布下一个陷阱,却忍不住面露紧张之色。 温疏水长指一落,眼看着就要掉进陷阱之中,那微微凸起的骨节却忽然弯曲,悬停在空中。 他瞥一眼小姑娘紧张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略凝神便发现棋局中的陷阱。 手才拐了个弯跳出陷阱,苏蕉儿便沮丧地蹙着眉,头上的双髻跟着低了低,就差叹一口气了。 温疏水脑海里繁杂的思绪不自觉散去大半,只觉得面前这一幕有些好笑。 手一落,明知不对,最终还是跳入陷阱之中。 苏蕉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落下自己的棋子,高兴得弯起眼睛,语气里透着小小的得意:“我赢啦!” 又拍拍胸脯,“好险,差点就被你看穿了。” 温疏水唇边勾起点笑意,也不再想方才与楚识宁所谈之事。 府里下人从街上买了点心回来,一时不知放哪里好。 温疏水把棋子拂进棋罐,点心就搁在棋盘上,偶尔落些碎屑,也不甚在意。 “去洗个手再来。” 苏蕉儿便乖乖跟着下人洗手去。 刘管事倒是觉得稀奇,将军舞刀弄剑,对于琴棋书画之类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唯独偏爱棋之一道。 府里虽不缺这一副棋盘,但愿意用来给小千岁垫糕点,总是显得独特些。 温疏水捻了块糕点,懒懒问:“赵呈乐那边怎么样了?” “大概今晚就能动手。” 他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糕点吃了。 刘管事仍旧忍不住想,将军要拿赵家那位新升晋的嫡孙开刀,是因为小千岁在圆福宫受罚的事么? 温疏水抬眼看向似乎有话要说的刘管事:“还有什么事?” 刘管事迟疑道:“临走前,楚公子特地打听了小千岁的身份。” “你告诉他了?” “不曾,小千岁毕竟是避着人出来的,小的便没有多言,搪塞过去了。” “嗯。”温疏水捻着拇指上残存的糕点屑,忽然道,“去招一个擅做糕点的厨子来。” 刘管事一愣,也不敢多问:“是。” 第十四章 睡觉 苏蕉儿洗了手回来,正要取一块最喜欢的玫瑰酥,发觉温疏水盯着她的手看,犹豫片刻,乖乖地将双手往前一伸,露出十根白嫩嫩的指头:“看,我仔细洗干净了的。” 温疏水一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吃吧。” 他起身到兵器架前,拿起一把大约四尺长的弓箭,手指搭在弦上用力捻了捻,指尖那股痒意才彻底散去。 苏蕉儿一边吃一边望着他,只见男人并未搭箭,缓缓拉开空弦,直至形成近满月的形状,手一松,弓弦弹射回原处,引起一阵震颤。 他的手却始终很稳,并不因为弓箭的力量晃动。 她慢慢嚼着糕点,只是在他转过来时,弯起眼睛真诚地赞扬一句:“温将军,你真厉害。” 温疏水把弓箭放回去,算是活动了筋骨:“还有更厉害的,想知道吗?” 苏蕉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点点头。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皮轻垂:“小千岁可曾见过死人?” 苏蕉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仰头发愣,毫无防备地露出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扰人视线。 温疏水微微眯眼,大掌终于顺从内心探向那截雪色,入手滑腻、柔嫩,脆弱得不堪一击。 “臣最厉害的并不倚仗刀剑,只要这般一握,稍稍用力……毙命只在呼吸之间。” 他唇边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紧盯着苏蕉儿的反应。 她却既没有害怕得颤抖,也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慢慢才反应过来,那双莹润透亮的眸子眨了下,紧张地小声道:“温将军,你要杀掉我吗?” 温疏水沉默片刻:“不怕吗?” 她又愣了会儿,终于知道委屈,眼里浮起一层雾气:“我怕,你不要杀掉我。” 后知后觉,迟钝。 温疏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兔子般柔弱温顺,却没有兔子那样的机灵敏捷,难怪宫里那些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一松开手,苏蕉儿便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松了口气。 温疏水的手掌都是茧子,不过捏了这么一会儿,那截雪白之上竟被摩擦出微微的红色。 向云方才和刘管事核对那几支人参去了,正一起走出来,眼尖地发现主子的脖子泛红,皱眉看向那几碟糕点:“可是吃到了榛子?” 小千岁是不能吃榛子的,一吃便身上发红,自己宫里的小厨房自然知道避开,这在街上买来的便不好说了。 苏蕉儿张张嘴,即便她不说,晚些小宫女也会告诉向云,便只是悄悄看一眼温疏水,没有作声。 刘管事忙道:“原来还有这个忌讳,是小的粗心了,没有先问清楚忌口。” 好在没什么大碍,向云便也没有计较,把糕点推远了,不让苏蕉儿再碰。 刘管事又问:“将军,厨房要准备午膳,不知小千岁是否在府里用饭?”” 温疏水看着苏蕉儿:“嗯,去准备吧。” 这次刘管事吸取了教训,特地找向云仔仔细细了解了苏蕉儿的喜好和忌口。 看得出来,整个将军府行事倒是挺规矩的,并不都像他们主子那样狂妄放肆。 向云则是另外被安排了饭菜,一荤一素一汤,算不得丰盛,味道也远不如云安殿的好。 放眼望去,刘管事等人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吃食。 温疏水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没想到府里吃穿用度竟出人意料的简朴。 如此看来,温将军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苏蕉儿与温疏水坐在一桌,毕竟是在别人家里,主子没吩咐,小宫女也不好贸然上来给她布菜。 她自己吃东西倒也妥善,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只是吃得慢。 吃了两口青菜,便想去夹对面的珍珠糯米丸子,奈何手短了些。 试了试要放弃时,温疏水已经换了双公筷,将珍珠丸子搁在她碗里。 苏蕉儿腼腆一笑,用筷子戳起丸子一整个放进嘴里。 这珍珠丸子做得有汤圆大小,略微撑起小姑娘柔软的面颊,显得可爱极了。 她专心地嚼着丸子,并没发觉对面一直看过来的视线。 温疏水望见她空了的小碗,鬼使神差地又夹了一块酥肉放进去。 苏蕉儿一低头,略微愣了愣,也不探究是哪里来的,只管乖巧地放进嘴里。 温疏水竟然莫名感到些趣味,糖醋藕、烧排骨、鱼香茄子……一样样夹进她碗里,然后见她一样样吃掉,竟然全不挑食。 他便又盛了碗冬菇鸡丝羹,还要重新拿起公筷添菜。 小宫女连忙出声:“温将军,小千岁吃这么多已经够了。” 苏蕉儿喝完那碗冬菇鸡丝羹,果然忍不住捂着唇打了个轻轻的饱嗝。 温疏水放下公筷,竟还感觉有些遗憾:“吃得还习惯吗?” 苏蕉儿用帕子擦着嘴,想了想道:“和我宫里的味道不一样。” 其实她觉得她宫里的饭菜更好吃些,便又道:“温将军,你下次找我玩,我也请你吃饭。” 温疏水不置可否,只是让人将剩菜撤下去:“太子殿下的人马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入京。” 苏蕉儿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接皇兄呀?” 温疏水哂笑一声:“臣知道的事可多着。” 比如说,苏涟这个人脾气极差,虽说当了太子以后沉稳许多,不过若是知道他这傻乎乎的妹妹近来隔三差五往将军府跑,还要跟他定亲,恐怕要大发雷霆。 温疏水却是不怕的,甚至觉得有趣,打算再添一把火。 他招招手,让人将棋盘再抬上来。 “还要下么?”苏蕉儿迟疑片刻,万一她又赢了,岂不是显得温将军很笨? 温疏水颔首,示意她先走,随后紧跟着落子。 苏蕉儿便也打起精神,只是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布下陷阱,总是被对方早一步看破,堵得她无法下手。 她会的陷阱笼统就那么两三样,还都是皇兄教的,如今却都奈何不了温疏水,反倒不知何时,让他先成了一条龙。 苏蕉儿懊恼地蹙眉,沮丧道:“我输啦。” 温疏水丢下棋子:“想不想学新的招数?” 苏蕉儿又抬起头,好奇:“新的?” 温疏水摩挲着棋子:“我的陷阱,恐怕你皇兄也躲不过。” “届时他若问起……”他轻轻笑着,“小千岁就说是臣手把手教的。” 苏蕉儿不明所以,只是老实地记下了。 他便抓了一把黑白参杂的棋子,一个个落在棋盘上,摆出阵型:“像这样……” 一刻钟后:“记住了吗?摆一个我看看。” 苏蕉儿捏着颗棋子,神色茫然,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温疏水沉默片刻,只好重新教了几遍。 耳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一颗棋子掉到了地上,再一看,小姑娘竟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 见温疏水盯着自己,苏蕉儿揉了揉眼,软声软气道:“温将军,我困了。” 这会儿正是小千岁午睡的时辰了。 向云过来扶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向沉稳的大宫女也显得有几分无措。 兴许是吃得太饱了,加之今日天气格外暖和,正是容易困倦的时候。 苏蕉儿寻到个能靠住的地方,整个人便没了骨头似的倒在向云身上,眼睛彻底合上,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温疏水回过神,吩咐下人:“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几个下人便都领命离开,偏厅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三个。 向云低声唤着:“小千岁,小千岁,到床上去再睡。” 若实在不醒,就只能她背过去了。 苏蕉儿实在困得厉害,但到底是醒了,手脚发软地想站起来。 温疏水却径直上前,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向云大惊,连忙制止:“温将军,还是奴婢来吧!” “又没有外人。”温疏水懒懒一句话将她堵回去,手里的重量很轻,总让人疑心抱的并不是个人,惹得他忍不住低头打量。 苏蕉儿半梦半醒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是认识的人,便重新闭上眼,头抵在他胸前睡着了。 远远望见将军抱着人过来,刘管事赶紧斥退下人,只自己一人迎上去。 好在府里有间常打扫的客房,收拾起来也方便,只消将床褥换成新的。 刘管事知道宫里的主子都娇贵,怕向云介意,还特地解释:“这间屋子平日也只住过女子,应当不妨事。” 温疏水迈进门,扫了眼四周摆饰,便知是谁的屋子,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人放在床上。 苏蕉儿睡相同样很乖巧,纤细的手腕从宽大衣袖下伸出来,搁在均匀起伏的胸前,红唇微微张开,泛着莹润娇嫩的光泽。 向云过来盖上被子,顺手将两侧的床幔放下,遮住里头熟睡的人儿,隔绝了男人的视线,冷静道:“还请将军回避。” 温疏水挪开眼,转身往外走,扫见窗前精致的梳妆台。 铜镜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台面上还搁了几只匣子,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里头堆叠的金钗银饰、耳坠镯子。 他一顿:“这是如歌的东西?” 刘管事应道:“是,如歌姑娘上回过来,东西就落这儿,小的本来要差人送去,她又说这两日会自己过来取。” 温疏水这才想起来什么,道:“是有这么回事,她若过来问你要库房钥匙,你就给她,取了什么东西也不必向我报备,你留个记录就是。” 刘管事知道主子不看重钱财等物,库房里堆叠如山的金银玉器都落灰了,若不是如歌姑娘,还不知什么时候重见天日。 “是。” 隔着道门帘,向云听见外间主仆的对话,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如歌? 是温将军那位已故战友宋霖的妹妹,宋如歌? 第十五章 哥哥 这一觉睡了近半个时辰,屋里只有向云守着,其他宫人都到外头去了。 苏蕉儿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发觉不仅床铺比云安殿硬些,周遭的环境更是完全陌生。 向云上前来,替她整理衣裳和头发,边解释:“这是将军府里的客房。” 苏蕉儿印象里自己还在和温将军下棋呢,也不知睡了多久,忙问:“什么时辰了?” 向云道:“小千岁放心,离太子殿下进城还有半个多时辰,现在过去时间上是绰绰有余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瞥见不远处的架子上摆了几排整整齐齐的书,只是看不见书名。 这整间屋子的布局摆设都如同整座将军府一样简洁大方,因而那座镶金的梳妆台便格外显眼。 日光又从窗口斜照进来,照得那几只匣子里的珠宝光彩夺目。 温疏水没有女性长辈或同辈姐妹,府里来过这么几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格格不入的东西。 注意到她的目光,向云想了想道:“奴婢听见,这屋子的主人叫如歌,想来就是那位宋如歌姑娘吧。” 苏蕉儿探究地看向她。 向云原本一心在宫里侍奉,本身也不大出宫,对宫外这些重臣府邸里的事也只是略知一二。 “温将军父母早亡,十六岁只身上战场,铁血八年,争得功勋累累。若说有什么人是真正被他记挂在心的,无非那些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或者说异姓兄弟。” 她等了等,估摸苏蕉儿已经消化明白,才继续道:“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当属八年前便同他一起参军的副将宋霖,二人情同手足。” “只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前年秋天,聂家岭一役,宋霖所率领的前锋部队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那是北征的最后一战,虽然依旧是温疏水所统领的北晋军大获全胜,但对他个人而言,却是格外的惨烈沉痛。 谁也没想到,北征如此摧枯拉朽之势,竟会在最后关头被狠狠一口咬中痛处。 “北征结束以后,温将军带着挚友骸骨班师回朝,陛下怜其痛楚,令他安心在京养病。” 温疏水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平叛剿匪,功绩累作高台,民心所向,早已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这一次却是他休养生息最长久的一次,一晃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向云忍不住想,倘若是前两年,南梁想以两座城换小千岁远嫁,恐怕还得问问温大将军答不答应。 “那温将军一定很难过。”苏蕉儿叹了口气,虽说她没有什么朋友,但这种痛苦亦是能想象出来的。 “而那位副将宋霖宋将军,家里还有一个亲妹妹,叫作宋如歌。这些年因着兄长的关系,和温将军也多有来往,” 向云环视四周,这屋子到底只是一间客房,并非那宋姑娘自己的闺房,看不出太多东西。 苏蕉儿捏着手指,反而更能体会那位宋妹妹的心情,毕竟她也有哥哥的。 她叹道:“宋姑娘好可怜。” 宋如歌固然不幸,但好在双亲健在,又有温疏水照拂,日子过得倒不比一些贵女千金差。 向云无奈,若是旁人听到这里,心里总归会对这位宋姑娘的存在生出芥蒂,也就是她家小千岁思维简单纯稚,不会多想。 倒让人好奇,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嘴上说的要和温将军定亲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向云道,“也该去向温将军道别了。” 温疏水正在书房,原本向云只打算让刘管事进去告知一声,谁知苏蕉儿已经率先敲了门,得到应允后,便高高兴兴进门去了。 案上随意堆着很多书,他是武将,也不爱钻研什么四书五经,因而都是些兵法和剑式图册之类。 苏蕉儿凑到他边上,望见他手里的那卷都是字,不由头晕眼花,反被桌上摊开的一本图册吸引了注意力。 “呀。”她指着书页上两个拿剑的白描小人,“温将军,你和我看一样的书呢。” 她也喜欢看图画多的书! 温疏水掀起眼皮扫一眼,一本教人如何拆解剑招的图册,图画多,自然生动有趣。 他玩味道:“哦?那小千岁当真是涉猎广泛。” 苏蕉儿抿唇一笑,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得意地在纸上画圈:“不过我书里的小人不拿剑哦。” 云安殿里养了数个画师,每日专门产出各类图册供她消遣娱乐,可以说每本都是独一无二的。 淡淡的甜香飘过来,余光瞥见她正勾着书一页页地翻过去,温疏水问:“小千岁,太子殿下不接了?” 苏蕉儿一惊,赶紧放下书:“接的,接的,我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我要走啦。” “嗯,这书喜欢就拿去吧。” 苏蕉儿顿时如获至宝,把书往怀里一抱,开心道:“好,那我过几日再来还你。” 车夫驾着马车在府外等待,南城门离这里隔着几条街,过去大约要花小半个时辰。 “我都三个多月没有见过皇兄了。”苏蕉儿勾着指头算了算,不过这倒不算最久的一次,苏涟十七岁正式入朝,此后便一天天忙碌起来。 起初为防有人不服气,他主动请缨,离京办了几次差,最久一次长达半年,回来人瘦了一圈,精气神倒一直很好,气度也更沉稳。 禄安帝只有两个儿子,除了苏涟,还有楚贵妃膝下的二皇子苏珏,今年十六,比苏涟小了七岁。 本是青春洋溢的年纪,却对谁都摆着一张阴郁讥讽的脸。 总之,楚贵妃的淑月宫,从上到下竟没一个好相处的人。 到城门口,宫人到前方探路去了,苏蕉儿仍坐在马车里,不好随意下去,只能撩开侧帘,兴致勃勃地望着外头来往的街景。 城门处人来人往,客流量不逊色于京中几条主街道,因而摆摊叫卖者甚多,十分热闹。 才走过去一大串冰糖葫芦,又推来一辆糖画小车,四五个孩童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同那摊主说话。 眼看着那摊主将一勺糖画成了只公鸡模样,苏蕉儿都看呆了。 若非不方便下去,她肯定也要让老板画一只兔子给她! “是你。”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略带惊喜的男声,楚识宁转头对朋友说了句,迈步走过来。 楚识宁生得温润端正,任谁见了也忘不了,苏蕉儿只是稍微想了想,便记起来:“楚。” 楚识宁自认是个克制守礼的人,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笼罩的日光褪去,眼前的姑娘再不是那般圣洁不可亵渎的模样,微微鼓起的脸颊更多出几分稚气可爱,讨人喜欢。 她似乎盯着不远处的糖画小摊,泛着水光的明亮眸子轻轻眨了一下。 楚识宁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一下:“在下楚识宁,敢问姑娘芳名?” 说句自大的话,京城里少有人不知道他,这姑娘想必入京不久。 苏蕉儿摇摇头,是不会告诉他的。 不远处,几个孩童举着形态各异的糖画蹦蹦跳跳,她留恋地看一眼,就要放下侧帘。 楚识宁灵机一动:“稍等。” 说着快步走向摊子,想要买一个糖人,可等摊主问起要什么形状,他才愣住,想到那姑娘对着日光吹蒲公英的模样,半晌道:“画一朵花吧。” 摊主的手艺极好,花型饱满,糖色金黄,薄薄地透出日光。 苏蕉儿果然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宁微微一笑,递到她眼前,温声道:“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吗?” 苏蕉儿手指都动了,又迟疑地收回。 虽说不是兔子,可她还是很喜欢的,不过…… 僵持片刻,楚识宁先败下阵来,无奈道:“罢了,不愿意说便不说。” 说着,仍将糖画送给她:“拿着吧,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苏蕉儿终于接过来,只是想着母后教她要礼尚往来,慢慢道:“你等一下。” 马车里备着点心瓜果,还有便于存放的坚果和糖。 她随手一抓,是两颗花生和一颗红枣儿,伸着手软软道:“喏,给你吃。” 楚识宁的手大许多,花生和红枣儿一落上去,顿时显得小巧。 他一怔,再望向那张单纯无邪的脸,忽然明白,这姑娘似乎有些特殊。 苏蕉儿放下帘子,只剩他在原地发呆。 良久,楚识宁才回过神,去寻自己的朋友。 马车里,苏蕉儿举着糖画看了许久,也不舍得吃一口。直到向云掀开帘子,糖画仍是完整的模样。 方才楚识宁走近马车,她自然注意到了,不过皇后娘娘说过,在宫外,一切只要小千岁安全高兴,做什么都随她去,向云便没有上前阻拦。 出行的马车装扮得与一般官宦家的女眷出行没有什么不同,那位楚公子不知看出来没有。 “太子殿下来了。” 苏蕉儿眼前一亮,顺着撩开的车帘一看,果然见门口处进来一行风尘仆仆的人。 为首的男子身披玄色披风,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走近时,利落地翻身下来。 生得剑眉星目,气势沉凝,只是没什么表情,叫人望而生畏。 苏涟靠近马车,从侧边将帘子挑开,眉眼稍柔和了些,嗓音低沉:“蕉儿。” 苏蕉儿探出头,待真切地瞧见兄长,便好似沐浴日光的花儿一样绽开笑容:“哥哥,我在这里哦。” 苏涟捏捏她的脸颊,语气如寒冰融化一般,笑道:“进去坐好,晚些回宫再说。” 苏蕉儿便乖乖放下帘子。 苏涟扫一眼身后偷偷张望的下属,冷声:“好看吗?” 那下属是此次出京办差新招进来的人,办事能力还不错,只是恐怕不了解自己主子有多看重这个妹妹。 身边的人捏了他一把,那下属也算机灵,忙低下头:“属下唐突,殿下恕罪。” 等苏涟走开,身边的同僚才语重心长地提醒新人:“你如今跟着殿下回京,什么都好说,毕竟殿下虽待人冷淡一些,却不是个刻薄的性子。唯独不要得罪二位公主,尤其是小千岁。” “对对。”其他人附和,“也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方才再多看几眼,殿下恐怕要把你抓去打一顿了。” 那下属顿时心有戚戚然:“多谢诸位提醒,谨记,谨记。” 另一边,苏涟看向某处:“许久不见。” 许盛竹行过礼:“见过殿下。” 二人年纪差得不大,又从小就有来往,因而关系不错。 此次苏涟回京,他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也看到了小千岁身边的大宫女向云,只是不方便贸然上前。 寒暄片刻,苏涟忽然问:“上次来信中,你提到蕉儿到八角亭送糕点的事?” 许盛竹微微一愣,书信篇幅不短,糕点不过粗略带过,没想到他记住了。 不过想到他对小千岁的爱护程度,便也不足为奇。 许盛竹点点头:“是,糕点姝儿收下了,总问我回什么礼好,便多嘴在信里问了一句小千岁的喜好。” 前因后果他在信里也大致提了,否则万一太子殿下怀疑他别有居心,那可真是冤枉。 苏涟目光微沉,冷冷问:“你说她还送了糕点给谁?温疏水?” 许盛竹:“……嗯。” 苏涟紧抿薄唇,重新翻身上马。 第十六章 帝后 苏涟三月未归,一回来,自然要先去见禄安帝与陈皇后。 加之久不在京城,一应亲朋好友都要走动应酬起来。许盛竹便只在城门口见了一面,约定过些日子再聚首。 京中禁止当街纵马,苏涟打马缓缓而行。 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正是北晋女子最喜欢的相貌,因而在街上这么一游,许多路人望过来。 不过兴许是身边列行着十余个护卫的缘故,并未有人胆敢靠近。 这样一来,他身边的那辆马车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叫人忍不住探究里头是何方神圣。 “识宁,这马车里是你方才上前搭话的姑娘吧?”朋友惊奇道,他可不是周遭那些平头百姓,自然知道最前方高坐马背的男人是谁。 楚识宁神色怔怔,那是皇太子苏涟,能走在他身侧的姑娘…… 十几岁,心性纯稚,天真烂漫… 不必再往下想,心中已然浮现出答案。 他张开手,低头看向花生和红枣儿,不舍得吃又不舍得扔,到底该如何是好。 朋友挠挠头,也很无奈:“我劝你还是算了吧,马车里的人想必不是大公主就是小千岁,识宁,你姑姑可是楚贵妃。” 难怪她不肯告诉他名字。 楚识宁不由苦笑。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 楚公子一贯清风明月、不晓俗事,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却是陈皇后的女儿,实在是造化弄人。 …… 苏蕉儿到宫门前下马车,前方不远处已有轿辇等候。 苏涟将马交给下属,天气温暖,顺手解开披风挂在臂弯里。 他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妹妹下来,看着这段日子似乎长了些肉,眉头才松了松。 苏蕉儿怀里抱着本书,迫不及待要同他讲话,一落地便小鸟似的挨到他身边,举起手里的糖画:“哥哥,你看我的小花!” 她要跟着苏涟走路,宫人便抬着空轿辇落在后方。 苏涟瞥一眼糖画,目光却落在她紧抱着的书上,那封皮近黑色,式样简朴,不像她平日里喜欢的风格。 “看的什么书。” “是图册,好多小人呢。”她另一只手抓着糖画,不大方便,不然就要打开来给他瞧瞧。 他这个妹妹喜欢看什么,苏涟自然清楚,便也没有追问,反而想起许盛竹信里的事,平静问:“我不在的时候,蕉儿都在宫里做什么?” 他问的是宫里,苏蕉儿想了想:“早上起来要先洗漱梳头,接着去用早饭,小厨房煮的百合粥和香芋饼可好吃啦……” 她说话的逻辑和重点并不如旁人清晰明朗,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偏偏语速还不急不慢的,听得人着急。 身后的下属忍不住悄悄看了眼主子的神情,平日里最讨厌废话的人,此刻那张冷脸上却未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痕迹。 “啊。”苏蕉儿脚步一顿,“还有呢,先前我每日都要看一会儿窗前桃花的,不过如今花已经凋谢了,但向云说很快便会有桃子吃!” 她歪头看向苏涟,神秘道:“八角亭也有两棵桃树,我是最近才发现的。” 他们正好是从南门入宫,往前走上一刻钟,便远远瞧见八角亭的轮廓。 两棵桃树上缀着绿叶和幼桃,瞧着比云安殿的长势还好些。 苏涟性子寡淡,话也不多,这会儿却开了口,问道:“我听说,你给许丞相府的千金许姝送了糕点?” 苏蕉儿茫然:“许姝?” “是许盛竹的妹妹。” 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给许公子送过一次糕点,他说他妹妹吃了。 “唔,算是的。” 苏涟在八角亭外的小道上停驻片刻,淡淡道:“好在是他妹妹,倘若是个男的——” 苏蕉儿缓缓竖起耳朵,好奇问:“若是男的会怎么样呢?” 苏涟摸摸她的脑袋,冷声道:“皇兄会打断他的腿。” 世上哪有男子值得她特地到八角亭守望,他妹妹心思单纯,怕不是被人蛊惑了。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滚过,苏涟的脸色沉了沉。 苏蕉儿一时路都不会走了,呆呆地举着糖画,结巴道:“打、打断腿?” 可是她给温将军送了好多糕点呀! 想起温疏水那双长长的腿,虽裹在衣袍底下看不见,但想来并不会十分粗壮,恐怕一打就断了! 苏蕉儿眼底浮起一点雾气,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苏涟还以为说得太重,吓到了她,轻轻皱眉:“我不是要打你,皇兄说的是其他男人——” 这回苏蕉儿的眼圈彻底红了。 苏涟神色罕见地有些怔愣,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能无奈道:“是皇兄说错话了,蕉儿不要怕。” 他看向她怀里的图册,生硬地岔开话题:“你这书瞧着与平日里的不一样,是宫外买的?” 苏蕉儿撒不出来谎,憋了半天,只能低头看着脚尖:“我、我不能告诉你。” 说着又小心地瞄哥哥一眼,担心他生气。 苏涟只觉得好笑,宠溺道:“知道了,是蕉儿的秘密。” …… 苏蕉儿难得的忧心忡忡,次日到长宁宫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自觉蹙着眉,惹得陈皇后看过来:“怎么,这栗子糕不合口味?” 苏琅儿好奇地尝了尝,偏甜腻的口味,正是她最爱的,怎么会不好吃呢? 苏蕉儿只得抬起脸笑了笑:“好吃的。” 这话倒是说得不勉强,虽然心里忧愁,嘴里却没歇过,这么一会儿已经吃下去四块了。 苏琅儿坐过来陪她解闷:“怎么了,皇兄给你带了那么多礼物,都不看看吗?” 她给温疏水送糕点的事,陈皇后与苏琅儿是知道内情的。 此刻苏涟正在另一边同禄安帝谈话,苏蕉儿犹豫片刻,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怎么办呀,哥哥说要打断温将军的腿!” “啊?”苏琅儿失笑,“皇兄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苏蕉儿只得将苏涟的话努力复述一遍。 苏琅儿与陈皇后对视一眼,温声循循善诱:“那为了温将军的安全着想,你日后可要乖乖的,不要再去找人家了。” 苏蕉儿彻底愣住。 陈皇后原先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温疏水那种对谁都不假辞色的性子,冷落之下,想必热情维持不了几日。 女儿一直坚持到现在,确实是她未曾预料的。 陈皇后只当她是图个新鲜,道:“再过些日子,你的公主府就要落成,届时母后请一些与你年纪相当的姑娘过府,你寻几个玩伴,便不会这般无聊了。” 苏蕉儿欲言又止,却又嘴笨地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点点头。 另一边,父子二人对弈。 “南梁求亲使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禄安帝落下一子,看向对面的儿子,二人生得有五分相似,只是苏涟因着性格问题,目光冷冽,看起来竟比父亲还有气势些。 苏涟执黑子,颔首:“是。” 他虽不在京城,但京中大的风向依然了如指掌,这是身为储君的底气,何况事关妹妹终身。 禄安帝也不隐瞒:“南梁与我北晋毗邻处纷争不断,近年来我们国力渐盛,倒是和平了一段时间。” “此次求亲以两城为礼,诚意颇重,若是拒绝,恐怕有失边塞民心。” 一边是收复失地,以全国土;一边是掌上明珠,心头软肉。 禄安帝虽一贯优柔寡断,但若非打心里疼爱女儿,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苏涟落下一子,掀起棋局上连绵攻势。 他与禄安帝最不同的一点,便是不会委曲求全。 “收复失地,大可光明正大地收回,别说是蕉儿,若真要牺牲北晋女子才能保全领土,那我们苏氏一族还有什么颜面掌控这江山社稷。” 禄安帝怔然,迟了半晌才落子,不禁为儿子感到骄傲,也感到些许汗颜:“你说的对,父皇本就不该犹豫。” 苏涟清楚父亲的性子,不过也多亏他是位温和英明的君主,朝廷才会逐渐涌现诸多治国人才,群臣争先进谏,虽有时吵得难看,但正是在这般交锋中,国力日益增强。 不过,近年来似乎有些人越发拎不清,仗着禄安帝宽厚,竟隐隐有僭越之势。 苏涟眼底掠过一抹冷意:“儿臣听说,楚家嫡长子楚炜下月就要入仕了?” “确有此事。”禄安帝道,“楚炜科举名列一甲,楚家也有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 “父皇打算封他个什么官职?” 禄安帝最近确实也在考量这件事,便说出自己的打算:“楚国公兼任二品刑部尚书,不如将楚炜放到他手底下,做个刑部郎中。” 苏涟不置可否,只是忽然问:“不知新科状元父皇如何安排?” 禄安帝顿了顿:“翰林院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只是从五品,刑部郎中可是正五品要职,楚炜对国政无显著贡献,论起才名,甚至不及他那位胞弟楚识宁,何德何能。 难道只因为他出身楚家,有个好父亲好姑姑? 禄安帝也意识到不妥,此举最伤寒门学子心,沉吟片刻:“朕再考虑考虑。” 谈话间,棋盘上黑子呼应成势,难以阻挡。 禄安帝将手中白子扔回棋罐,笑笑:“前两年你的棋艺已能比肩父皇,如今怕是超过朕了。” 苏涟并不否认,父子二人关系亲近,也没什么忌讳:“青出于蓝,儿臣感念父皇教导。” 禄安帝端着茶水,氤氲雾气间,神色竟有几分疲态。 苏涟看见他梳得整齐的发间露出两丝雪白,轻轻抿唇:“父皇要保重身体。” 性子温厚的人,有什么苦闷不轻易与人讲,但身边的人并非感知不到。 这些年,他夹在赵太后与陈皇后之间,夹在各怀心思的朝臣之间,所经受的恐怕也难与外人言明。 禄安帝面色凄然,忍不住看一眼正和女儿说话的妻子:“其他事我问心无愧,唯独你母后……朕对不起她。” 年少时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早已灰飞烟灭,提起来便只剩痛楚。 有时午夜梦回,他也会幻想,倘若当年他再强硬一些,是不是就没有什么楚贵妃、什么赵妃横亘在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之间。 这件事上,再怎么理解禄安帝,苏涟仍旧站在陈皇后那边,他道:“父皇知道儿臣为什么迟迟不成家么?” “我十几岁便暗暗下定决心,若非羽翼丰满,能遮风挡雨,绝不轻易给一个女子许诺,否则一旦毁约,余生都要歉疚不安。” 禄安帝叹口气,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能这样想,很好。”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半晌,陈皇后身边的嬷嬷过来行了个礼:“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说,让你晚些不必去太后娘娘宫里请安。” 往日里虽然不和,但基本的礼数却是不会少的,母后会这样吩咐…… 苏涟再次看向禄安帝:“我不在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 禄安帝知道,陈皇后还在为苏蕉儿罚跪的事置气,已经连着许多日不曾搭理圆福宫。 为此,赵太后几次三番告状到他这儿,他只能搪塞回去。 听完大致的经过,苏涟目光似凝冰一般,凉凉道:“父皇还是觉得皇祖母所作所为情有可原么?” 禄安帝哑然:“你也不必动怒。” 他让宫人将桌案上那本奏折取来:“这是今早递上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苏涟一翻开便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赵呈乐?太后那个得意的侄孙?” “他昨夜被人打了一顿,还没查到是谁下的手。”禄安帝道。 苏涟看完奏折,冷笑一声:“天道好轮回。” 原本赵呈乐被打,他应是受害者,只可惜被打时,他人正在醉春楼的温柔乡之中。 北晋律法明言规定,为官者不可狎妓。 赵呈乐才从地方升职回京,正是风口浪尖上,便迫不及待去那等荒唐之地,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赵太后作的恶,终究是砸回她自己人头上了。 苏涟丢下奏折,直接道:“事情前因后果如此明朗,在场俱是人证,父皇压下这折子迟迟不批,难道是心中还有疑虑?” 禄安帝艰难道:“你皇祖母年事已高……” “一国律法,岂可儿戏。为官者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苏涟直直盯着他,“父皇,这些都是您教儿臣的。” 禄安帝脊背微微佝偻,终是叹了口气:“那便交由你来处置吧。” 苏涟面不改色地收起奏折:“儿臣领命。” 禄安帝起身,缓缓走向妻女,面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蕉儿,到父皇这里来。” 苏蕉儿歪在姐姐身上的身子直起来,发髻蹭得有些乱了,乖乖拉住他的手:“父皇。” 禄安帝坐到她边上,沉默片刻,问:“膝盖还疼吗?” 苏蕉儿翘起脚来,认真感受后摇摇头:“不疼了。” “……皇祖母罚你跪佛堂,你讨厌皇祖母吗?” 闻言,陈皇后垂下眉眼,神色淡淡。 苏蕉儿是不会撒谎的乖姑娘,纠结了许久,才轻声道:“我不讨厌皇祖母呀。” 她顿了顿:“但是我也不喜欢她。” 禄安帝闭闭眼:“父皇明白了。” 一室寂静,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嬷嬷,满脸泪痕,神色焦急,略发福的身子紧紧贴着地面磕头:“陛下!陛下!太后娘娘晕倒了!” “什么?”禄安帝一惊,拉住陈皇后的手,“雅容,随朕去看看。” 他靠近妻子,低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委屈了,但这会儿我们得一起过去。” 陈皇后心里沉沉地叹口气,竟对他这话不掀起丝毫波澜:“臣妾随你去就是。” 苏涟跟在二人身后,并不打算离去。 赵太后身体抱恙,他作为孙儿过去,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圆福宫,还没踏进门,却迎面撞上另一边款款而来的人。 望见来人,苏蕉儿下意识往姐姐身后躲了躲。 那女子穿一袭朱红色合欢纹宫裙,身段窈窕丰满,明眸皓齿,媚眼如丝,眼神落在禄安帝身上,柔得能掐出水来。 楚贵妃微微福身:“臣妾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禄安帝沉声道:“起来吧。” 话音刚落,那道妖娆的身影便迎了上来,缠着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带来一阵甜腻香气:“陛下,您都多久没来看臣妾啦?” 陈皇后眉眼冷漠,将自己的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 第十七章 伤心事 禄安帝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年过四十,精气神虽不如从前,却更多了几分儒雅温和的气质。 楚家女一向心比天高,若他真是个挺着肚腩的油腻男人,楚贵妃当年兴许还不会答应家里入宫为妃。 “你这是做什么。”禄安帝下意识要将手臂抽出来,却因对方紧紧抱着,这一动,反倒触上一团柔软。 他面色一僵:“松手。” 陈皇后牵过苏蕉儿的手,不再看那对纠缠的男女,神色淡淡地往圆福宫走。 “雅容……” “陛下。”楚贵妃腻在他身边,嗓音柔媚地撒起娇来,“晚些去我那里用膳吧,珏儿近来课业勤奋,太傅都赞不绝口呢。” 太傅是楚家的老爷子,他夸自己亲外孙有什么可稀奇的。 禄安帝使了些力气将人推开,径直往殿中赶去。 楚贵妃抬起手,抚了抚发鬓,眼底尽是恼怒之色。 “母妃。”苏葭叶上前来。 楚贵妃瞪她一眼:“你看看你有什么用,你父皇可曾多看你一眼,倒不如个傻子得宠。” 苏葭叶只是低着头,满肚子委屈不敢说出口。 倘若母妃比陈皇后得父皇的欢心,她们兄妹两个又何至于受此冷落。 宫人小心翼翼替主子理着蹭乱的袖口,楚贵妃越看这女儿越觉得扫兴,嘟囔道:“枉费本宫生你疼了两天,不争气的东西,幸好还有你哥哥,否则我这日子哪里还有盼头。” 苏葭叶紧紧抿唇,她与哥哥苏珏是龙凤胎,恐怕单只有她一个的话,母妃都不愿花力气生出来吧。 楚贵妃可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扭着纤细的腰肢迈进圆福宫,留下一路甜腻香气,正如她为人一般张扬。 赵太后苍白地躺在床榻上,虽睁着眼,却不说话,瞧着很是憔悴。 反倒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嬷嬷个个都眼含热泪,轮着向禄安帝诉苦。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是吃不好又睡不好,人眼见着瘦了一圈!” “老奴上次不过问尚膳监多拿些燕窝鹿茸,竟再三推诿!” 禄安帝头疼地摁摁太阳穴,只是问一旁的太医:“如何?” “神思郁结,一时急火攻心,吃几服药便……”太医瞥了眼赵太后,迟疑道,“郁结在心,更要亲近之人多加体贴才是。” 禄安帝走近床榻,赵妃本伏在床边低声哭泣,这会儿却恰恰好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沾着点点泪痕。 加之身姿消瘦,又着颜色浅淡的衣裙,与不远处的楚贵妃形成鲜明对比,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子。 只是细细看去,看似素净的脸上仍有妆容,只是画得浅,若非有经验之人恐怕看不出来。 禄安帝一顿:“你也别哭了,太医说了并无大碍。” 赵妃声音又细又柔,带着股柔弱感:“臣妾、臣妾情难自禁,陛下见笑了。只是姑母身子一向健朗,我、我实在是吓坏了……” 说着竟又低低啜泣起来。 楚贵妃嗤笑一声,她讨厌陈皇后,也实在看不上赵妃这做派:“妹妹这哭得,外人听了怕是以为太后娘娘驾鹤西去了呢。” 赵妃哭声一哽,惶恐地低下头。 禄安帝皱眉:“行了,母后卧病在床,都说的什么话。” 楚贵妃见他不高兴,撅撅嘴,但也识趣地不再说什么。只是听着赵妃压抑的抽泣,更觉得烦了。 冷眼望着的陈皇后却忽然开口:“太后需要静养,赵妹妹偏要哭的话就出去。” 赵妃难得见一次禄安帝,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且笃定他为人心软,慢慢抬起红红的眼圈,弱弱道:“若是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吵闹,臣妾、臣妾噤声就是。” 陈皇后只觉脑子嗡嗡起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抓着女儿的手用了些力,才稳住身形,冷冷吐出两个字:“都出去等着,这里有我与陛下足够。” 赵妃慌乱地握住赵太后的手:“姑母……” 赵太后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盯着自己的儿子,嘴唇轻颤。 禄安帝本迟疑地看向陈皇后,却在触到对方冰冷目光时心头一凛:“都下去。” 陈皇后松开女儿的手,轻轻揉了揉被自己掐红的柔软掌心,略带歉疚道:“跟姐姐到外面等着,母后一会儿就出来。” 又对苏涟道:“涟儿,你留下。” 苏蕉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苏琅儿换到偏厅。 楚贵妃坐在首位,百无聊赖地抚弄着袖口的金线,赵妃瑟瑟地坐在一旁,比起方才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端正很多。 “苏琅儿,你过来。”楚贵妃随意唤了一声。 苏琅儿拍拍妹妹的手:“你在这里坐会儿,姐姐马上来。” 苏蕉儿低着头,看着自己两根指头戳来戳去,全然不想管周围的事。 只是,总有人在看着她。 另一边,听得楚贵妃轻笑:“听说,你《女论语》学得极好,都能教导其他公主了,本宫正得空,你且背来听听。” 苏琅儿是嫡公主,楚贵妃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但如这般消遣一下,却是家常便饭了。 她沉默半晌,不卑不亢地背了两节,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瓷器坠地碎裂的声响,忙回头。 苏蕉儿茫然地坐在位置上,一只手还伸着,地上摔了一只描金福寿纹茶盏,茶水淌了一地,仍散发着袅袅热气。 苏葭叶立在她跟前,撇撇嘴:“你手是瘸的?一杯茶都端不住。” 苏琅儿呵斥出声:“苏葭叶,你做什么!” 楚贵妃柳眉一皱,不满道:“本宫在此,还不需要大公主替本宫教导女儿吧?” 缩在不起眼地方的苏婉夕听得羡慕得很,不由怨怨地瞧一眼自己赵妃。 若她有楚贵妃这样的生母,也不至于被苏琅儿欺压了! 苏葭叶收回手,解释道:“我也是好心,看蕉儿一个人坐着,想替她倒杯茶罢了,皇姐何必这么凶。” 苏琅儿可不信她有这样的好心,低声问妹妹:“发生什么了?” 苏蕉儿垂着头,丧气道:“我没拿稳……” 苏葭叶便露出无辜的笑:“这不能怪我吧。” 苏蕉儿还想说什么,赵太后寝殿里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动静。 “苏涟!你敢!哀家……”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赵妃倏地站起来,神色焦急地冲进去。 其他人也都接二连三起身,注意力全集中到寝殿门口。 片刻,苏涟扶着陈皇后走出来,面色如常,让人疑心里头的动静是不是幻觉。 “琅儿,蕉儿,我们回去。” 母女连心,苏琅儿一眼便看出母后状态不对,虽强撑着,心里还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一时也没顾得上细细查看苏蕉儿,便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母女相对无言。 楚贵妃掐着嗓子问:“敢问皇后娘娘,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陈皇后并未理会,走到门口,禄安帝才匆匆忙忙追出来:“雅容!” 陈皇后将轻颤的手藏到衣袖底下,脚步缓缓停下,竟还心存一点期待。 禄安帝胸口起伏着,声音晦涩:“雅容,她是我母亲,若非太医就在一旁,她差点就挺不过去了。” 陈皇后心渐渐冷了,她听见自己声音也格外的冷静:“嗯,不是没死吗,陛下还要说什么?” “你…”禄安帝很难想象,这样冷漠无情的话会是从她口中说出来,震惊以后便是无尽的痛苦,“雅容,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陈皇后闭上眼,隐约能嗅到佛堂里飘出来的檀香,她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倒是陛下你,软弱、迂腐,优柔寡断,我常想,当初到底为何嫁给你。” 陈雅容当了这么多年六宫之主,早不是当初那个活泼肆意的小姑娘,说话做事,向来留有余地,这回,是彻底没有了顾忌。 过去再如何生气,她也没说过这样的重话。 禄安帝顿时如遭雷劈,浑身颤抖起来,四十岁的男人红了眼眶:“你、你后悔了?” “是。” 禄安帝顿时脸色发白,身形摇晃,失了力气般趔趄两步。 “陛下——”楚贵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宫人一拥而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陈皇后连回头看的兴致都没有,只是带着儿女缓步离开。 才走出圆福宫,她便眼前一黑,人随之倒了下去。 苏涟一把抱住,焦急道:“母后!” 苏琅儿配合着将人扶上轿辇,只来得及回头叮嘱:“蕉儿,你先回自己宫里去,听话。” 苏蕉儿踮起脚尖想看一看陈皇后,却被布帘挡住,知道自己跟着只会添麻烦,便老实地点点头,讷讷道:“我知道了。” 轿辇离去,她沉默地回了云安殿,外头不知又有怎样的变化,向云去了长宁宫打探,一直没有回来。 殿内寂静,只剩苏蕉儿蜷在宽大的软椅里,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伸出右掌,几根指头仍白嫩嫩的,手心却是一片通红,缀着两个水泡,看着十分惨不忍睹。 二姐姐说她手瘸,其实不是的,是那茶盏太烫了,她才端不住的。 苏蕉儿努力屏住呼吸,却哽咽了一声,忍住只掉了一颗眼泪。 那颗泪珠吧嗒砸进红彤彤的掌心,竟略微缓解了那阵火辣辣的痛感。 她如此难过,却并不是因为手疼。 她知道,父皇母后吵架了,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姑娘垂头丧气,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有种说不上来的沉闷,眼神显得空落落的。 熙儿端着糕点过来,轻声道:“小千岁吃一块吧,” 苏蕉儿却摇摇头:“我不饿。” 熙儿便又将那本图册取过来,哄道:“可要看书?” 是温将军借她的那本书,每页只有一张画,看起来很快,昨儿就看完了。 她接过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还记得要还书这回事:“我想去将军府。” 熙儿一愣:“是,奴婢这就备车。” 第十八章 喜欢 向云不在,出宫的一应事宜由熙儿安排。 她在云安殿做事也有五六年,性子温和,遇事却不怯弱,分得清轻重缓急,且对小千岁的习性作息十分清楚,地位仅次于向云。 因而她吩咐备轿辇和马车,宫人也没有异议,尽数照办了。 正要登上马车,熙儿却忽然指着车顶奇怪地问道:“小千岁,你瞧这绛紫色的顶盖,上头还着人绣了暗金色的云纹,可合心意?” 苏蕉儿茫然地抬了抬头,只见夹杂的暗金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确实好看。 她点点头,熙儿才垂下眼,扶她坐进马车。 “是小千岁啊。”刘管事迎出来,恭敬地一行礼,又面露难色,“实在不巧,将军不在府中。” 苏蕉儿抱着书,手指勾着书页边缘,失望地问:“那他去哪里了呢?” “到城西的马场去了,估摸着天黑才能回来,您看?”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在这里等恐怕是来不及了。 苏蕉儿不清楚马场是什么地方,犹豫片刻道:“我要去马场。” 熙儿便低声劝慰:“既然是还书,将东西交给刘管事也是一样的,还是早些回去吧。万一太子殿下到了云安殿,发现您跑来将军府,可是要生气的。” 想到哥哥,小千岁面上显出些许紧张。 那她得赶紧去马场告诉温将军,何况她以后恐怕不能随便出来玩了。 见主子坐上马车,并没有改变想法,熙儿眼神复杂地叹了口气。 城西的马场占地十分广阔,明面上的主人是一位西北富商。走南闯北多年,积累了充裕的本金以后,他便举家搬迁京城,开了这座马场。 得益于老道的贸易经验和广泛的人脉,马场越办越红火,短短几年便力压几个老马场,成为京城最响当当的一处。 据说许多武将的坐骑都来自于这里,不仅有健壮猛烈的战马,更有各式血统的骏马,深得京中公子哥的喜爱。 苏蕉儿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觉得新鲜极了。 马场中央是一片广袤的空地,足以供顾客跑马验货,不时还安排有马术表演。 虽未表露身份,马场的人一瞧这穿着和随行的下人,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千金,特地引着从隐蔽通道进去,不叫人看见。 “温将军……确实在我们这里。”小厮打量着问话的熙儿,瞧着眼生,应当不是将军府的下人,至于那遮面的千金小姐,更是没见过。 “稍等,小的去问问。” 不多时,小厮回来带路,虽不说多余的话,偶尔瞥向苏蕉儿的目光却难掩好奇。 远远望见那道身影,温疏水立在一排高大骏马前。 许是为了方便骑马,今日穿的一身束腰窄袖的深色衣袍,脚上蹬一双黑色靴子,显得人越发挺拔利落。 他正背着一只手,手掌搁在一匹纯黑骏马的头顶,那马极温驯的模样。 苏蕉儿唤道:“温将军。” 温疏水拍拍马儿的头,转过身来,他原先四处征战时肤色如小麦,在京城养了一年多,竟养得白皙起来,日光下,更有种熠熠生光的错觉。 苏蕉儿到了他边上,先将书还给他。 温疏水接过来扫了一眼,便交给小厮拿着:“来还书的?” 她点点头,严肃道:“还有一件事呢。” 说着招招手,想让对方放低些身子,温疏水却不为所动,便只好自己努力踮起脚尖,想凑到他耳边去。 温疏水看着她努力了两三回,总算慢悠悠地将手掌压着小千岁的头顶,稍微偏头低下去:“说吧。” 苏蕉儿酝酿了一路的话忽然噎住,因为她好像闻到一点奇特的冷香,不像母后、不像姐姐,也不像哥哥,是温将军的味道。 她脑子一时糊住了,讷讷道:“温将军,你香香的。” 温疏水一顿,懒懒反问:“不是有事要说?” “啊。”苏蕉儿连忙压低了声音,轻轻附在他耳边,“皇兄知道我送你糕点事啦,他说要打断你的腿,温将军,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温疏水顿时无语凝噎,望向那张小脸,竟还满是认真严肃,他松开手,调侃:“知道了,多谢提醒。” 苏蕉儿笑一笑,只是想到皇兄和母后的话,不免沮丧道:“不过,我以后恐怕不能来找你玩了。” 她低着头的模样可怜兮兮的,若旁人见了这样一个娇柔俏丽的小姑娘露出这般神情,恐怕都要放轻了声音。 温疏水却还有心思勾起唇,似笑非笑道:“看来小千岁是要同我断绝来往。” 苏蕉儿哪里想到这么严重,兔子般惊了一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温疏水放缓了语气,俯身贴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偷偷来找我。” “偷、偷偷地?”苏蕉儿杏眸圆睁,似乎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她一向乖巧听话,此番趁皇兄没注意出来还书,心里已然很忐忑了,怎么能每回都偷偷出来呢。 温疏水拍了拍一匹红棕色的骏马,示意小厮牵走,这才看向陷入震惊之中的小姑娘。 他微微眯起那双凤眸,便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这位小千岁就好似一张白纸,洁净纯粹,惹得宫里那些人寸步不离地护在身边,丝毫不会懈怠。 可越是这样,温疏水心里竟越是发痒,偏想将这白纸染上颜色,好看看其他人乱作一团的场面。 世人常说他狂妄不羁,想来确实没有比这更放肆的想法了。 温疏水噙着笑,也不催促,反而岔开话题:“小千岁可骑过马?” 苏蕉儿缓缓回过神来,手掐着裙摆,摇摇头。 “去牵几匹合适的马来。”吩咐完下人,温疏水便冲她伸出宽厚的大掌。 那日她见过楚识宁的手掌心,是雪白平整的,枣儿落在上头显得格外的红。 温将军的掌心却粗糙很多,纵横几道极深的纹路,附着几枚老茧,长指上还有明显的疤痕,骨节略突出,显得十分有力。 苏蕉儿乖乖把右手递过去,被他一握,娇嫩的掌心便摩擦到粗糙的茧子上,惹得她轻轻嘤咛一声:“疼。” 温疏水顿了顿,捏着她的指头将整个小手翻过来,便瞧见一片骇人的红色,水泡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另一个小些的还鼓着。 他不自觉地轻轻皱眉:“怎么回事?” 一旁的熙儿自然也是吓了一跳,从圆福宫回来,只是觉得小千岁情绪低落了些,加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陈皇后那边,一时没有人注意到。 触及温疏水审视的目光,熙儿忙道:“是奴婢的疏忽,竟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样一抻开手心,苏蕉儿又感到那股火辣的痛感,下意识想蜷起手指,温疏水便松开手:“小千岁,看着我。” 苏蕉儿听话地看着他,只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手是怎么回事?” 她支吾片刻,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慢吞吞道:“皇祖母生病了,我和母后,还有皇兄和皇姐,唔,还有向云,一起去看她……” 小千岁说话确实是没有重点的,熙儿忍不住瞄了一眼那位据说不大好相处的温将军,好在对方并未觉得不耐烦,只是静静听着。 “……二姐姐给我倒茶,可是茶水太烫啦,我本来不想要,她一直往我手里塞,我便没有端稳,摔碎了一只茶盏,不知道皇祖母发现了……” “好了。”温疏水打断她,小厮牵了几匹马回来,随即又打发他领着熙儿去取药。 马场里时常有人纵马,也有生手好奇出事的,跌打损伤的药自然不少,应付烫伤的应该也有备着。 温疏水走过去查看几匹马,各自拍了拍头颅,以此简单查看脾性是否足够温驯。 苏蕉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静默了半晌,却是忽然问:“温将军,我是不是太笨了。” 温疏水抚着马儿鬃毛的手停住:“为什么这么问。” 苏蕉儿低头看着脚尖,因为离得近,头顶的两只环髻几乎蹭上他的手臂。 她小声道:“我手脚不灵活,嘴巴又笨,脑子也不如别人好使,从小学东西就很慢,很多字学了又学也记不住。” “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大聪明的,只是今日、今日父皇母后吵架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个样子,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苏蕉儿说着伤心起来,便彻底将脑袋抵在一处硬硬的地方,省却许多力气。 “二姐姐和三姐姐嫌我笨,从来不愿跟我玩,皇祖母也不喜欢我。我就是想,若是…聪明一些就好了。” 温疏水听着耳边细软娇柔的声音,眼神逐渐晦涩难明,只是淡淡道:“小千岁觉得臣够聪明吗?” 不等她回答,他笑了笑:“臣自觉聪慧过人,可即便如此,厌恶臣的大有人在。” 苏蕉儿惊讶地仰起头,才发觉自己枕着的是他手臂,摸摸额头道:“谁会讨厌你呢?我就很喜欢你的呀。” 说完,却想起皇兄及母后对温将军的评价,愣住了。 温疏水不置可否,反而指了指面前的马:“这匹马四肢修长有力,跑得快。” “这匹颇通人性,忠诚不二……” 一共四匹马,他都简略地介绍一二,又道:“马场主人是我朋友,小千岁不妨挑一匹。” 苏蕉儿只养过猫儿,还未与这般大的动物接触过,便暂时忘记那些愁绪,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摸了摸。 马儿用鼻子喷了口气,吓得她立即小跑着躲到温疏水身后,半晌才探头出来。 “这匹不合适,不妨再试试其他的。” 苏蕉儿又鼓起勇气,挨个摸了摸,好在除了第一只,都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最后那只白色的马儿,比其他的矮小许多,却突然动了动脑袋,在她惊慌时,却只是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最后抵着蹭了蹭。 苏蕉儿眼前一亮,脸颊都微微泛出红色:“我想要这只。” 温疏水在一旁懒懒望着:“为何?这只可不及其它马儿聪明,跑得也慢。” 苏蕉儿也不知怎么解释好,支支吾吾道:“我看一眼,就喜欢它。” 温疏水眼底露出些不明显的深意:“也是,不够聪明又如何,总归有人喜欢,是不是?” 苏蕉儿闻言愣住,似乎听明白什么,仔细一想,脑子里又空空的。 还没等她缓慢地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温疏水已经揉揉她的发顶:“天色不早,一会儿上了药,就回宫去吧。” 她只好点点头,小厮说熙儿取了药去马车那儿等着了,马场这边灰尘大,也不好上药。 苏蕉儿同温疏水告别,小宫女便上前来,引着她往外走。 随行的有四五人,都是云安殿眼熟的宫女。 马场前热闹,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来时便是在那儿下的车。 绛紫色的车顶,与来时几乎一模一样,苏蕉儿却停住脚步,忽然想起熙儿的话,想起暗金色的云纹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情形,这马车却是没有的。 她奇怪道:“车顶上的云纹呢?” 小宫女一愣,笑道:“小千岁,这里照不到太阳,自然不如来时明显。” 苏蕉儿恍然:“原来是这样呀。” 她左右望了望:“熙儿还没有来吗,她走得好慢呀。” 小宫女低垂着头:“估计快来了,小千岁到车里等一会儿吧。” 苏蕉儿乖乖地登上马车,只是刚撩开帘子,车内便伸出一只手,将一方帕子捂在她脸上。 “唔唔!” 她惊慌地挣扎了两下,便陷入一片黑暗。 第十九章 遇险 日头彻底落山之后, 天色昏暗,几只晚归的乌鸦落在枯瘦枝桠之上,引起一阵轻晃。 这是一条极不起眼的巷子, 放眼望去尽是些普通的百姓小院, 炊烟散去,与外头繁华富贵的府邸大相径庭。 后院的菜地荒芜已久, 角落里用木头搭了个柴房,顶上盖着厚厚的干枯茅草。 这个时辰,多数百姓已经吃完晚饭,各自在屋里歇息或是说话。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柴房,蹲在门前看守的小丫鬟立即起身行礼:“小姐。” “把门打开。” 身后的丫鬟将灯笼往上照着锁, 更清晰地映出为首女子的模样。 一张骨相偏圆的脸硬是瘦出了尖下巴,显得眼睛格外大,却并不可爱, 反而乌漆漆的, 有些不自然。 柴房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袖心目光缓缓落向昏睡在地上的苏蕉儿, 神色骤然铺满恨意。 她森森地笑了, 轻声道:“小千岁, 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想当年,她不过是年少无知,冲撞了出宫的苏蕉儿,整个家族处处受到针对。 父亲堂堂尚书丢了官帽, 外祖家急着撇清关系, 没过两日便与母亲断绝关系! 而她,从令人艳羡的二品尚书嫡女,一朝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以往密友纷纷避而不见,更不必说往日死敌,自然更是落井下石! 如今,整个王家已然在京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思及这些年宛如透明人般的卑微生活,王袖心胸中便好似燃着一把火。 “那几个宫女处理干净了?” “是。” “把她给我弄醒!”王袖心狠狠道,她要看这位小公主害怕得磕头求饶的模样! 丫鬟打了一盆冷水来,却犹豫道:“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被发现了……” 王袖心冷笑道:“计划不是很周密吗?再说,真出了什么事,楚小姐也会兜着,她那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可不想毁在这里。” 这反而是丫鬟更担心的,那位楚小姐虽然瞧起来温和雅正,但不知为何,总叫人心里毛毛的。 还口口声声说,是好心给小姐一个报仇的机会,真是好机会,她怎么不亲自动手? 只是王袖心心里的怨气憋了这么多年,哪里有冷静下来思考的本事。 见丫鬟迟迟不动,索性自己夺过水盆,一用力,尽数浇在苏蕉儿脸上。 夜间冰凉的井水瞬间浸湿了大半的头发与衣裳,冷得她在昏迷之中都下意识蜷缩起来。 片刻,苏蕉儿缓缓睁开眼,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一双浅色绣花鞋映入眼帘,鞋底沾了泥土,绣面也磨损严重,翘起几根线头。 只是还未等她缓过神,那穿着绣花鞋的脚便抬起,不轻不重地踹上她的脸颊。 王袖心心里爽快极了:“小千岁,可还认识我?” 苏蕉儿努力睁大眼,她又怎么认得出来呢,只能努力地护住脸,露出一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 王袖心也不急,换了只脚抵在她腰间,感受到那柔软纤细的弧度,毫不心软地踹上去。 苏蕉儿疼得眼泪汪汪,连忙改为捂着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她哭泣的声音极小,像是某种吓破了胆的小动物,王袖心反而觉得不痛快,蹲下身两手掐住她的脖子:“哭吧,哭吧,再不哭就没机会…” “小姐!有人来了!”守门的小丫鬟从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 王袖心猛地起身,拧眉:“不可能!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恐怕宫里才发现不对,怎会这么快!” “不是宫里的人!是周边的百姓!看见咱们前院着火了!来救火的!” “怎么好端端会起火?”王袖心快步走出柴房,果然隐隐听到前院许多人在喊。 ——“有人吗!” ——“你家茅草堆着火了!” 这起火可不是一家的事,万一连绵起来,周围邻居都要遭殃。 小丫鬟慌乱道:“小姐,他们恐怕要闯进来了!” 未免引人注意,这里只有她们三个,且被绑的是个身娇体弱的傻子,一个人就足以看得死死的。 王袖心一皱眉:“慌什么!你在这里看着!采戏,随我出去!” 主仆二人匆匆离开,苏蕉儿终于有喘气的功夫,颤颤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胡乱擦掉脸上混合的眼泪和灰尘,哽咽了一声,仍努力地扶着墙站直。 只是才走了两步,便撞上一道比她高大不了多少的身影。 小丫鬟身后便是紧闭的柴房门,苏蕉儿攥紧脏兮兮的裙摆,尝试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小丫鬟却好似很高兴:“原来你就是小千岁。” 苏蕉儿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小丫鬟打开了门:“你快走吧,王小姐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补充一句,“从后面走,篱笆破了个洞。” 苏蕉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得小丫鬟用手将她往外推。 篱笆那里果然破了一个洞,身材纤细的少女恰好能通过,不过若是仔细瞧上头的断口,便知是近日才有的。 苏蕉儿钻出去,临走却忽然转过身,扒着篱笆急急地想说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呢,她还不知道这个好朋友的名字。 小丫鬟不敢耽搁,匆忙摆摆手,便小跑着离开。 苏蕉儿眼看着人没了影,只能沿着唯一的路跑,只是跑了没多久,便体力不支,喘着气慢慢走起来。 她望望四周,只觉一片陌生,夜色更浓,草丛中偶尔传出奇怪的虫鸣。 淋湿的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入骨。 不知提心吊胆地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主街上,街上摊贩都已归家,留下空旷的荒凉感,好在还有人来往。 北晋是有宵禁的,也就是说,此刻不到戌时,距她失踪还不到一个时辰。 京城治安严良,月黑风高的夜,巡视的卫兵更是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代掌京城卫兵的乃是大将军温疏水,治军一向严苛肃正。 苏蕉儿小心躲在阴影处,等到卫兵经过,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拦住。 “什么人!” 卫兵一喝,见是个狼狈的小姑娘,为首的什长这才稍微放下戒心:“这位姑娘,拦路做什么?” 苏蕉儿着急地摸了摸脖子,仍是说不出话,急得眼圈发红,只是夜色昏暗,并不明显。 这样云里雾里拉扯了半刻钟,什长略有些失去耐心:“是个哑巴?” 只是想到上个月,因执法粗暴,被上峰罚了两个月俸禄的同僚,他耐着性子问:“会写字吗?” 苏蕉儿点点头,他让其他人先去执行巡视工作,自留下来,向不远处的人家借了纸笔。 没想到这姑娘写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大吃一惊:“你是谁?小千岁?!” 若非宫里刚传出消息,太子殿下带了人马紧急追查小千岁的下落,他恐怕要以为这是骗子! 什长哪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原地转了一圈,一拍脑门,将人带到了将军府。 这功劳他怎么敢一个人领,自然是让给顶头上峰!这就是格局! 刘管事见了苏蕉儿,自然一眼认出来,只是没想到下午还娇丽动人的小公主,这会儿已经有些蓬头垢面。 他吩咐门房:“快着人去禀告将军,就说小千岁找到了!” 暖黄色的烛光映照出与平日不一样的前厅,但苏蕉儿知道这里是将军府,是很安全的地方。 她坐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默默地揉揉眼睛,揉出几滴泪来,混着灰尘,眼睛不免有些疼。 这个时候,也没有人会在意街上能不能纵马的规矩,温疏水快马加鞭,一刻钟的功夫便赶回府上。 “人呢?” 刘管事似乎诧异他回来得这么快,忙道:“在前厅,已经吩咐下人烧热水……” 温疏水却没有听他转述,面如寒霜,大步迈进前厅,一眼便瞧见乖乖坐在那儿的人。 他自己都没发觉,紧蹙的眉心松了一半。 苏蕉儿前后历经波折,又只身走了不知多久,此刻只觉得异常疲惫,耷拉着脑袋,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一刻不停。 觉察到动静,她才勉强抬起头,发髻散了小半,垂落的发丝胡乱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 衣裳已被夜风吹得半干,却显得越发皱巴。 见是温疏水,顿时鼻子一酸,想如平日那般喊他一句,却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温疏水走近,单手捧住她的脸,拇指使了些力气抚过小姑娘的脸颊,擦去那些污垢。 他声音又低又沉:“去哪里了。” 苏蕉儿贴着他的手掌,一直不敢声张的惊惧与委屈终于漫上心头,如小猫般呜咽了一声。 温疏水让她的脑袋抵在自己身前,并不说什么,只是骇人地沉默着,宛如风雨欲来的前夕。 “温大哥,太子殿下得到消息,正在来的路上。” 一道声音骤然打破这静默,宋如歌迈进门,望见厅内动作亲密的二人,不由出声提醒。 苏蕉儿并不是会号啕大哭的人,只是静静掉了会儿眼泪,听见声音,便胡乱擦擦直起身。 门口站着个朱红色罗裙的女子,个子高挑,因而显得气质十分卓越。五官清秀,却在眉间贴了朵花钿,平添几分艳色,让人过目难忘。 触及苏蕉儿的视线,她微微一笑,双手抱胸倚在门框边:“你就是小千岁啊,我叫宋如歌。” 宋如歌一向礼数不周全,将军府里的人对她熟悉,一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注意力都在这位小千岁身上。 苏蕉儿却怔怔望着她腰间的挂饰,是一只由编织红绳串起的金色蝴蝶,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曾经也有一只这样的蝴蝶,只是送给了生病的温将军,即便那是她最喜爱的东西之一。 苏蕉儿转过头,温疏水的腰间压着一块玉玦。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拿出那只小蝴蝶,一次也没有。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忽然低落起来,抓着温疏水衣摆的手慢慢松开。 刘管事道:“热水备好了。” 温疏水点了几个丫鬟伺候,几个人小心地扶着苏蕉儿离开。 云安殿建了个小汤池,专供小千岁沐浴。将军府显然没有这样奢华的配置,不过在耳房搁了一只大木桶,盛着雾气腾腾的热水。 苏蕉儿任由丫鬟脱了自己的衣裳,沉入热水中,温热包裹着身子,她忍不住半阖上眼,昏昏欲睡。 洗了两遍,便又露出那身白里透红、细腻无暇的娇嫩肌肤。 丫鬟忍不住心里感叹,实在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儿,尤其从水里捞出来,晶莹的水珠还滚在肌肤上,显得越发吹弹可破。 府里一时也找不出适合的女子衣裳,只能拿了套身量差不多的丫鬟衣裙:“没穿过的,委屈小千岁先将就一下。” 苏蕉儿垂着眼点点头,丫鬟将她送到先前她午睡过的屋子里,便合上门出去:“奴婢在门外守着,若小千岁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苏蕉儿又困又累,只是哥哥若是来了,定是要接她回宫的,便靠在床边,不知不觉闭了眼,又急忙睁开。 不多时,房门轻响,宋如歌缓步走进来,这是她平常歇的屋子,自然熟悉。 她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也打量着苏蕉儿:“小千岁,温大哥让我来陪你一会儿,他还挺关心您的。” 苏蕉儿不知接什么话,睁开的眼睛不自觉望向她腰间的金蝴蝶。 这确实是她那一只。 宋如歌顺着她的目光,摸到腰间的金蝴蝶,捏着红绳拎起来:“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苏蕉儿抿了抿唇,手指向自己。 这曾经是她的小蝴蝶。 宋如歌一愣,轻快地甩着红绳,小蝴蝶在空中飞起来,她为难道:“你想要啊?可这是我问温大哥要的。” “要不你再去问问,看看还有没有?” 苏蕉儿鼓起脸颊,重新低下头去,不再同她说话了。 前厅里,苏涟带着人径直闯入,气还未喘匀,便厉声道:“温疏水,我妹妹呢?” 温疏水脸色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小千岁无恙,殿下与其在臣这里大喊大叫,不如赶快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自会去查,下手之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苏涟几步逼近,冷声道,“这件事,最好与温将军没有关系。” 温疏水眯起眼,眼神骤然凌厉:“殿下什么意思?” 苏涟自听到妹妹失踪,整个人便失了理智,直到现在一颗心才落下来,他阴沉道:“温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她是去马场寻你才出事的,又恰巧被你的下属相救,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他原以为,小姑娘只是一时兴起给人送了几份糕点,说要打断腿,不过是警告的意思。 没想到,那么乖巧的一个姑娘,竟会瞒着他出宫,去见一个男人! 温疏水亦是冷冷地望着他,眼里已没了温度。 宋如歌带着苏蕉儿走来,闻言十分不悦,回敬道:“太子殿下这话未免太过分,温大哥去马场是替我挑马,小千岁则是自己要去的,谁也料不到。你们宫里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小丫头,结果反倒怪起我们来了?” 苏涟本想发作,看到妹妹走过来,才稍稍压下怒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将苏蕉儿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随皇兄回去,你姐姐还在等着。” 陈皇后身子不舒服,本身思虑就极重,苏蕉儿的事还暂时瞒着。 苏蕉儿疲惫地点点头,谁也没在意,谁也没告别。 “小千岁。”温疏水出声。 苏蕉儿犹豫片刻,转头望着他。 温疏水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半晌,薄唇轻启:“那匹小马,臣先替你养着。” 苏蕉儿摇摇头,再也没有说别的话,跟着苏涟离开。 她背对着前厅低头,看向手里躺着的金蝴蝶,宋如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给了她。 良久,她合上手指,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 等人走了,宋如歌才好奇道:“什么小马?温大哥,你也给小千岁挑了马?” 温疏水抿着唇,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墨色。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要了? 见他这般神色,宋如歌也知他似乎心情极度糟糕,识趣地闭上嘴,最后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来。 之前也没听说小千岁是哑巴?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 “孙太医,如何?”苏涟与苏琅儿挤在一起,面露紧张。 苏蕉儿乖乖地躺在床上,伸出一只细白的手腕在外头,眼睛偶尔眨一眨,安静温顺极了。 孙太医是位女医,在太医院留档领俸禄,却只专门照看小千岁一位主子,已有十年了。 年近五十,早些年四处行医,阅历丰富。 她手里有苏蕉儿十年来所有存档的病历,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身子状况的人。 孙太医收回诊脉的手:“身上磕碰间恐怕起些淤青,明日一早起来就看见了,其他的并无大碍。” “只是。”她话锋一转,“殿下可还记得四年前,小千岁出宫,被前吏部尚书府千金冲撞的事?” 自然忘不了,苏涟问:“你是说,蕉儿这回的情况,与上次一样,是受到了惊吓,才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太医点点头:“殿下应当知道,小千岁心思纤弱,身娇体贵也并非一句泛泛之言。” 她每说一句,苏涟的神色便沉下去几分:“此次是我疏忽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再往后的事,便不是她该过问的。孙太医写了几张药方子交给宫人,又叮嘱了些事宜,方才徐徐退下。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床上的人儿又闭着眼睡着了。 这两日她的觉也格外繁多绵长,孙太医说这是心力交瘁后的亏空,多加调补就是。 苏涟轻轻合上门,看向身旁的妹妹:“琅儿,跟我过来。” 苏琅儿便知道躲不过,但此次蕉儿遇险,她心里亦是愧疚万分。 “她出宫已不是第一次,你们竟然都不告诉我?” 苏琅儿叹气:“原本我和母后只当她是出门散散心的,兄长又喜欢管着她,我们便没多说,倘若你自己发觉了,我们自然也不会隐瞒。” “怪我,不该如此大意。” 苏涟也没有问责的意思,知道她平日里也不比他这个太子清闲:“好了,兄长不是怪你。” 又问:“既然出宫了几次,可撞上过什么人?” 苏琅儿细细回想,每回出宫,向云必定事无巨细地禀报给陈皇后。 “除了去还未落成的公主府看看,其余时间都在将军府。” 苏涟的脸色难看起来。 温疏水可不是什么规矩的人。 苏琅儿想起什么:“只有一次,说是路上撞见楚婕的车架拦路,想拜见蕉儿,向云没答应。” “楚家那个嫡女?” 苏蕉儿虽还不能开口,却在纸上写过事情的来龙去脉,那绑她的人,确实是个小姐。 “是。”苏琅儿打量兄长的神色,赶紧提醒,“兄长一定要冷静处理。” 皇太子树大招风,万万不能做出贸然冤枉人的事来,否则物议沸然。 平日里她倒是不担心,只是事关蕉儿,总有不好的预感。 苏涟拍拍她的手:“放心。” 苏涟率先离去,苏琅儿还要赶去长宁宫探望陈皇后。 自从圆福宫一事,赵太后病得起不来身,禄安帝一开始倒是来过长宁宫两次,吃了闭门羹,再也不来了,都歇在清德殿。 听说,近日楚贵妃往清德殿跑得可勤了。 苏琅儿嗤笑一声,实在替母后不平。 她行过长廊,忽然瞥见云安殿外扫地的人,看穿着,是云安殿的掌事宫女,本不该做这样的活。 是那个熙儿。 苏琅儿停下脚步,正撞上向云走过来。 苏蕉儿那日出宫,知道的人极少,几乎只有云安殿的宫人。向云这两日痛下狠手,将所有宫人严厉审问了一遍,一无所获。 向云顺着她的目光:“那日是熙儿陪护小千岁出宫的,发生了这种事,自然难辞其咎。” 以熙儿的说法,那日她去取药膏,守在马车旁的小宫女跑来,说马车停在巷子口挡了别人的路,已经挪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她担心有什么不妥,便先行一步过去,让小厮带话给小千岁,但不知为什么,苏蕉儿还是去了原来的地方,上了一辆相似的马车。 “马场那小厮并未告知小千岁,只是当我们去寻那小厮问话,他却死了。” 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熙儿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 苏琅儿问:“你觉得她可信吗?” 向云迟疑片刻:“奴婢与熙儿共事多年,算得上朝夕相处,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那小厮,死得突然。” 熙儿与小厮,至少有一个有问题。 “而且……”向云望向殿外的人,“熙儿一直请罪,说她不配再侍奉小千岁,想要调去别的地方。” 还有一句极主观的话她没有说。 她觉得,熙儿对小千岁是有真情谊在的。 苏琅儿颔首:“如此,等蕉儿精神好些,再听听她自己的想法吧。” 廊下的人散去,熙儿神思恍然,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一惊,却看见是云安殿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宫女。 小宫女见她反应这么大,只是悻悻递给她一只小包裹:“你家里又送东西来了。” 熙儿的家就在京郊,因着她是小千岁跟前红人,家里人时常送东西进来,也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撞见了还会顺道替她取过来。 摸着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熙儿脸色却白了白,进了自己单独的一间小屋。 将要打开盒子时,她的心跳猛然加快,手也颤抖起来。 木盒里,赫然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苍白的指腹上还有一块花生米大小的红色胎记。 熙儿用力关上盒子,紧紧捂着嘴,无声中泪流满面。 第二十章 不邀请他 天气越发暖和, 清早起来时还能多披一件外衫,一过巳时,便不得不脱下, 否则恐怕要闷出汗来。 向云将苏蕉儿脱下来的豆绿色对襟短衫交交给小宫女, 拿了一叠纸挑出两张,上头绘着两种花:“小千岁瞧, 这个是绣球花,这个是月季花,您说公主府的小院里种哪样好呢?” 公主府已于前几日落成,只差一些装饰和点缀,人便能住进去了。 这个时候问, 自然也不是要从种子种起,届时会从别处园林移栽现成的过来。 苏蕉儿将纸张扒拉过来,画师还特地上了些颜色, 一朵朵艳丽极了。 她指着绣球花, 然后抬起眼巴巴地望着向云。 向云笑着点点头, 又给她看被褥的花样、茶具要什么图案……诸如此类。 苏蕉儿不厌其烦地指着自己喜欢的那个, 实在选不出来, 便摇摇头。 直到能问的都问完了, 她也没说过一个字。 向云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孙太医的话,平日里要尽量多引导小千岁开口,只是两三日过去了, 效果微弱。 好在此番有惊无险, 只是身上留了些淤青,她皮肉白嫩,看着更明显些,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蕉儿看完了画,伸手抓过向云手中的最后一张纸,上面却只写了字。 向云回过神:“下月初要在新公主府设宴,这是皇后娘娘定下的宾客名单,小千岁瞧瞧?” 苏蕉儿自己识字,倒也不用麻烦其他人,接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着。 “都是京中适龄的公子千金,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 苏蕉儿认识的人很少,排在首位的赫然是许盛竹与许姝兄妹俩,还有两个庶出的孩子。 除此之外,便全是陌生人。 她感到些许失望,对这府宴也期待不起来。 谁叫她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原本还有一个的。 苏蕉儿放下名单,端起手边的鸡蛋醪糟,小口小口喝着。 陈皇后故意写漏了一人,打算看看女儿的反应,谁知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向云不由问:“小千岁不请温将军了?” 苏蕉儿舔了下嘴角,直直地望着空处,摇摇头。 这倒是稀奇,说起来,往日总惦记着温将军的人,这两日安静得过分。 起初,向云以为是小千岁受了惊吓,一时没想起来。但怎么会公主府宴也不肯请? 苏蕉儿握着汤匙的细白手指轻轻蜷缩一下,那日她握着小蝴蝶睡了一夜,恍惚间又隐约感受到手心的异物感。 向云见主子总是闷闷不乐,心里也不好受,想说些轻快话:“难得太子殿下没来云安殿守着,小千岁可想出去走走?” 苏蕉儿疑惑地眨眨眼,写字给她看, ——皇兄还在追查绑架我的人吗? “是啊,殿下刚回京,本就有一堆事要处理,实在是辛苦。”向云感慨道。 她侍奉小千岁多年,自然知道太子殿下有多爱护这个妹妹,此番若是不能揪出幕后黑手,只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苏蕉儿精神好些的时候,已经细细回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且一字一句写给苏涟看了。 只是到底比不上口述方便,细节处难免有遗漏。 苏蕉儿又写下一行字。 ——请皇兄找到她,她救了我,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向云略一沉吟,便知是那位关键时候放走了小千岁的丫鬟。 这又是一处不合情理的谜团。 她露出笑:“小千岁放心,等查清事实,太子殿下自会善待于她。” 不过谈何容易,那几个随行宫人的尸体前日就在乱葬岗发现了,下的是利落干净的死手,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不过,小千岁长居深宫,与人结仇不易。值得冒险来劫持她的人,论起嫌疑,不过就是那两家。 平心而论,楚家与赵家,应该还是楚家的嫌疑重些,毕竟赵呈乐这赵家命根子暂时还捏在苏涟手中,赵太后又缠绵病榻,赵家大概没这个功夫谋划。 想必,今日太子殿下出宫,就是要去楚国公府打探一二。 向云心头亦是遮着一层云雾,正想着事,并未发觉苏蕉儿呆坐片刻,又握着笔开始写字。 ——她那时问我还认识她吗。 向云一愣:“那人这么问的?” 苏蕉儿点点头,又写下一句。 ——可我确实没见过她。 那岂不是说,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小千岁从前见过的人,只是她记性不好,早忘干净了也不无可能! 小千岁此前可没有见过楚家的千金。 向云把纸叠起,匆忙喊来个强健的侍卫,要他出宫去交给太子殿下,心里也忐忑起来。 楚婕若真不是凶手,万一冤枉了人,楚家必定借机发作! …… 小千岁出宫遇险的事虽未张扬,但那日急着找人,不止京城卫兵,各重臣府邸也都发了急报,要他们一有消息,速速上报。 因而,不少人都知道这事,这位神秘的小千岁终于进入众人视野。 最先找到小千岁的是将军府,论功行赏,宫中必有厚赐。 各府邸都私下议论了几回,说温大将军本就位高权重,深得陛下恩宠,此功加身,更是锦上添花,恐怕朝中再无人能比肩其风光。 赏赐今日抬到了将军府,奇怪的是,禄安帝与陈皇后各自出了一份礼单,似乎事先没有沟通。 帝后出手甚是大方,即便府里不缺这些金银珠宝,刘管事仍是整理了一上午,才堪堪将东西尽数入库。 他捧着库房出入记录的册子去见温疏水:“将军不喜欢听这些,小的就不念了,一应赏赐全部核对过两遍,将军得了空看看就是。” 温疏水指头在桌面上点了点,嗓音冷淡:“放这儿吧。” 他手里卷着本兵书,却半晌没有翻过页。 刘管事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那日小千岁跟着太子殿下回宫,将军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偶尔更是到了肉眼可见的糟糕程度。 温疏水翻开一页账册,淡淡问:“你说,帝后为何赏赐于我?” 刘管事谨慎道:“自然是因为,小千岁遇险,是将军府将人寻回来的。” 实则真正找到人的,是卫兵营里的一名什长。不过人家既然愿意让功,自然也不会亏待于他。 温疏水摇摇头,眼睛却眯了起来:“如此还躲着我,小没良心。” 说完,却是微微一顿,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怪异,他竟会说出这种话。 刘管事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做声。 上午有人探到消息,说宫里拟定了下月初公主府宴的宾客名单,里头没有将军。 就因这事,将军已经坐书房里沉默一天了。 温疏水垂眸随意翻着账册:“太子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刘管事不由腹诽,嘴上说着小千岁没良心,却还要管人家的事,唉,他觉得将军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们这边探查到的线索,都送过去了,应当是顺利的。”他道,“上午太子殿下去了一趟楚国公府,楚国公不在,负责接待的是世子楚炜。” “查到什么了?” 刘管事惊讶:“小的还没说呢,将军怎知太子殿下确实查到了蛛丝马迹?” 温疏水心情不佳,说起话来越发张狂:“楚国公还算有点脑子,他那个儿子却异常蠢笨,碰上他,苏涟若还探查不出东西来,当真是该退位让贤了。” 这是一口气编排了三个人啊! 刘管事听得手都抖了,忙左右看看,幸好这是在自己府上,周围又没有其他人。 他咽咽口水:“具体线索不知,似乎是指向国公府那位嫡女楚婕,将军,您见过的。” “是么。” 刘管事小心道:“楚家一向视陈皇后一脉为眼中钉,论起动机,并非不可能。” 且不说陈皇后,其子更是直接被封为太子,二皇子却自始至终没有出头之日,楚家作为二皇子外祖,未必不急。 温疏水脑子里浮起许多可能性,微微勾起唇,懒懒道:“是啊,可说到底,执掌凤印的是陈皇后,占据储君之位的是苏涟,楚家若真是狗急跳墙,咬一口小千岁又有什么用?” 刘管事一愣,自愧不如:“将军说的是。那么,不是楚小姐下的手?” 温疏水不置可否,只是道:“且不说是谁下的手,小千岁遇险一事已经不是秘密,若我是楚家……” 他一笑,却带着些看戏的意味:“但愿太子殿下比我想象的聪明些吧。” 忽然,他翻着账册的手一顿。 在赏赐入库的前一页,库房赫然有几件珠宝首饰的支出。 “这是什么?” 刘管事瞥了一眼:“哦,是宋姑娘上回取东西留的档。” 搭在纸页边缘的长指缓缓滑动,最后准确地落在一排字上。 金蝴蝶一只。 温疏水想起,当初他旧疾发作,苏蕉儿上门探望,也送了他一只金蝴蝶,小巧精致,看得出来是她极珍爱的东西。 不过他平日里配饰少,身为武将,配只小蝴蝶更是滑稽,这小玩意儿又容易丢失,便存进库房去了。 温疏水指腹摩挲着那几个字,一直垂着的眼皮慢慢掀起。 那天他心思都在某人身上,还要忙着与她哥哥周旋,也没注意宋如歌是否戴了什么蝴蝶。 难怪与他置气。 他合上账册,皱眉道:“派人去一趟宋家,把如歌叫来。” 刘管事看过那页,记得没什么不妥,虽感到奇怪,但仍是应一声,下去照办了。 第二十一章 小千岁生气 月光轻薄, 冲淡了浓重夜色。 苏涟裹着风踏入云安殿,宫女要上前来解下披风,他摆摆手。 “我顺路来看看蕉儿, 是睡了吗?” 苏蕉儿一贯睡得早, 向云恭敬道:“是,小千岁白日里到处走了走, 应该是身子乏了。” 苏涟便也没有再往里走,免得扰人清梦,只是问:“今日可曾开口?” 向云面色欣慰:“共说了三句,想来过几日就完全恢复了。” 苏涟点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明日公主府宴, 琅儿会过来接她。” “奴婢知道。”向云见他停留片刻就要走,福福身,忍不住问, “冒昧问一句, 殿下, 凶手可有下落了?” 明日是要出宫去的, 倘若那个人还没有追查到踪迹, 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苏涟望向殿门外, 眸光微闪:“快了。” 走了几步,瞧见宫人拎着一只黑漆食盒从外头进来:“等等。” 宫人忙上前躬身:“奴才见过殿下。” “东西哪里送来的?” 宫人自己也觉得奇怪,迟疑道:“将军府,奴才打开看过, 只是几碟糕点。” 苏涟沉吟片刻, 伸出手:“交给我吧。” 宫人自然不敢有异议,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对了,不必告诉小千岁。”苏涟叮嘱一声, 将食盒交给自己的下属,大步离去。 他有自己的府邸,成年之后便独自住在宫外。 刚出宫,几个下属就迎上来,神色都显得有些凝重,低声道:“殿下,人已经抓回来了。” “先关一夜,明日一早再审。” 下属忍不住提醒:“殿下,那可是楚国公最疼爱的女儿,咱们也没确凿证据,万一抓错了……” 楚家必定趁机弹劾,事情一闹大,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苏涟仍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淡声道:“无妨,凶手已经落网,可以撤去四处城门的盘查人手。” 这决断下得草率,全不是殿下平日谨慎周密的性格,难不成是因为小千岁遇险气昏了头? 几个下属面面相觑,只能照做。 …… “卷荷姐姐,别哭了,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卷荷是楚婕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那些粗人竟当着她的面将小姐抓走,简直不分青红皂白! 院里正一片愁云惨淡,以楚家的门楣,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对待。 一个绿裙小丫鬟飞快地跑进来,大声道:“太好了!国公爷回来了!” “国公爷一向疼爱小姐,一定会替小姐做主的!” 卷荷猛地站起来,哽咽道:“太子殿下欺人太甚!我去秉明国公爷,请他将小姐救出来!” 她拿帕子摁了摁红肿的眼睛,一路进了楚国公的书房,垂首跪下,却是一改方才激昂愤慨的语气,恭敬道:“国公爷,两刻钟前,太子手底下的人将小姐带走了。” 楚国公与禄安帝差不多的年纪,看着却老了十岁。 他品着茶,问:“如何个带走法?” 卷荷思索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道:“那些人闯入府中,不分青红皂白羁押国公府千金,视法度为无物,猖狂至极,奴婢敢怒不敢言。” 国公爷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满意地点点头,手落在一张新写的弹劾奏折上。 “既然计划顺利,我也不忍婕儿在狱中受苦,叫人连夜安排王袖心出京,途中卖个纰漏给卫兵。” “记住。”他声音略沉,“事情要做得干净,此事皆由王袖心一人谋划,而我国公府,只是平白蒙受冤屈罢了。” 卷荷虽早明白主家的心思,却还是感到背后发凉。 什么王袖心,什么小千岁,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颗棋子,真正的目标,一直是太子。 故意引太子查到楚家头上,又故意露出破绽,再三引诱。 大概唯一的不足,便是那位小千岁侥幸逃生,否则太子恐怕早已失去理智,直接一头栽进陷阱。 那样的话,这盘局还要天衣无缝些。 卷荷磕了个头:“是。” …… 六月初一,一大清早,向云便将苏蕉儿唤醒。 苏蕉儿记得今日要在公主府设宴,掩唇打了个哈欠,乖乖地起床梳妆,换上上个月就做好的新衣裳。 难得有这样的大事,宫女替她画了个淡妆,将粉嫩的唇瓣涂红了,染红的眼尾还描了一朵精巧的桃花。 宫女看直了眼:“小千岁,您真好看。” 苏蕉儿便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顿时一愣。 雪肤花貌,姝色艳丽,巴掌大的小脸上鼻尖小巧,樱唇饱满而莹润。 妆容娇艳,那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便如点睛之笔,不仅丝毫不艳俗,反而恰到好处地多出几分纯稚味道。依誮 向云倒是不意外,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自家小千岁这张脸什么妆容压不住。 辰时不到,苏琅儿便从宫里过来了,一见苏蕉儿,也是赞不绝口,不由感慨:“真是一晃就长大了,等宴席结束,你也去给母后瞧瞧,她必然高兴。” 因为此次宴请的都是晚辈,陈皇后只派了宫里得力的嬷嬷去镇场子,自己是不到场的。 苏蕉儿提着裙摆,停在轿辇前等了等:“哥哥呢?” “皇兄昨夜歇在太子府,晚些会自己过去。” 苏蕉儿点点头,还不忘嘱咐向云将自己准备的赐礼带上。 …… 牢房中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似腐朽的木头,又像陈年的血。 楚婕活了十几年,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娇贵千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她的衣裳发髻却几乎没有散乱,整个人异常的镇定。 其实原本楚国公的计划,是让府中妾室所生庶女来扮演这个被冤枉的替罪羊角色。 只是楚婕认为,既然要做,不妨做到最狠,区区庶女受辱,哪有她这个嫡长女来得严重。 她牺牲到这般程度,绝不会让苏涟轻易脱身。 不远处的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看守的狱卒打开牢门:“楚小姐,请吧。” 楚婕瞥了眼污迹斑斑的木椅,不知被多少个犯人坐过。 她神色平和,甚至露出微笑:“就不能换把干净椅子吗?” 狱卒看向走进来的苏涟,见他颔首,便将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 楚婕款款坐下,姿态端庄大方。 苏涟冷冷望着她:“思考了一夜,楚小姐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楚婕噙着笑:“我以为太子殿下有话要对我说。” “绑架一国公主,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吗?” “太子殿下,可不要空口白话污蔑人。” 苏涟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只翠玉耳坠:“国公府的下人已经指证过,这是你的东西。而这枚耳坠,是我在现场找到的。” 楚婕盈盈一笑:“太子殿下没有成家,或许不了解女子的首饰,这样的耳坠并不罕见。至于你说的下人,不知是哪个下人?” 苏涟神色微凝,恐怕这下人已经离开国公府了。 他继续道:“你的丫鬟说,事发那日你在思贤楼喝茶,我派人查证过,那日你根本没有去过思贤楼,对吧?” “那日我和乔奚郡主一直在一起,辰时才回的家。卷荷那丫头确实记错了,殿下若是不信,尽管去问郡主。” 苏涟陷入沉默。 楚婕慢慢弯起唇,轻声道:“殿下还觉得是我绑架了小千岁么?” 苏涟从长久的沉默中抬起头:“昨夜,一名女子乘车离京,她的丫鬟却突然冲向守门的将士,自称知道绑架小千岁的凶手是谁。” 那丫鬟声称家人都在京中,不愿畏罪潜逃,举报了自家小姐,请求宽大处理。 楚婕站起来,从容与他对视:“既然如此,殿下还不知自己冤枉了清白之人吗?” 苏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楚小姐何出此言?” 楚婕面色不变:“难道不是殿下将我关押至天牢?我堂堂公府嫡女,怎能忍受如此屈辱。” “楚小姐弄错了吧,我正要去公主府赴宴,不过路过此地,特来向楚小姐道一声谢。”苏涟淡淡道,“若非有你出来混淆视线,恐怕凶手还没这么快放松警惕。” 盘查一松,便迫不及待地离京,说起来也有些荒谬。 原本他以为还要观察上两日,凶手才敢有所行动。 楚婕终于皱起眉:“国公府上下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抓你的人是谁的手下,楚小姐都不曾问清楚?” 楚婕目光微微动摇,终于感到不确定:“你什么意思?” “楚小姐,那是温将军的手下,可不是我的人。”苏涟冷笑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天牢,这里——是将军府的地牢。” 怎么会把将军府牵扯进来?? 楚婕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一把抓住身边的狱卒:“你不是天牢的狱卒?” “……我是将军府地牢的守卫。” “不可能。”楚婕咬紧牙关,温疏水好端端怎么会把她关到地牢?他与太子又不相熟,不可能为此得罪国公府。 苏涟面无表情道:“想必国公爷弹劾我的折子一早已经递上去了吧,就是不知道,父皇到底觉得楚家冤枉,还是我这个太子比较冤枉。” 说罢,再也不理会身后楚婕的叫喊,缓步走出地牢。 一道身影正等在那里,挺拔如松。 温疏水转过身,微微扬眉:“太子殿下的事情办完了?” 苏涟冷着脸往前走:“是又如何,凶手已经落网,还劳烦温将军将人送回去。” 温疏水也不急,立在那儿脚步都不带挪动一下,懒懒道:“臣替殿下顶这罪,可不是白顶的。” 虽然说楚家估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苏涟的脚步骤然停下,不解道:“以你的行事作风,想去赴公主府宴,还需委婉找到我这儿来?” 温将军想闯哪家的府宴闯不得,恐怕对方不仅不恼,还要携老小夹道欢迎。 至于名声,他早就没那东西了。 温疏水不知如何解释心底的考量,只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显得我敬爱小千岁么。” 说罢,心里却隐晦地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原来哪里是这样会顾全礼数的人。 苏涟微微颔首:“请吧。” …… 新建成的公主府占地极广,前门和后门对着的是两条不同街道。 宴席之日,正门大开,一眼能望见里头雕梁画栋的屋子和错落有致的造景。 考虑到小千岁的特殊,整体用色比起别的权贵府邸,显得更活泼明亮一些。 天气晴好,院里正在摆席,主客便齐聚在小花园中,赏花饮茶。 粗略数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年轻男女,据说自公主府的帖子下发以来,受到邀请的人说话都要比平日自信几分。 尤其是小门小户,陈皇后既然选中了,说明品行极好。 苏蕉儿却实在不认识几个,端端正正地坐在首位,睁着眼好奇地看来看去。 许是提前吩咐过,不时有人上前来问安,接着便多多少少会讲上几句话,倒也不无聊。 还有年纪小些的公子,与朋友侃侃而谈,离小千岁近了,反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苏蕉儿不免微微探身,好奇地问:“怎么啦?你脸好红呀。” 那小公子只觉一阵香风拂面,顿时手脚僵硬,行了礼,闷头跑出老远,惹得好友哄堂大笑。 苏琅儿亦是掩唇轻笑,余光瞥见花园月洞门处苏涟阔步走了过来。 苏涟是太子,身份贵重,皮相又好,最重要的是,别说正妃,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 他一出现,园子里的千金贵女们纷纷端正了姿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越发谨慎小心。 可当他身后之人露出全貌,整座圆子竟被人暂停住似的,刹那间鸦雀无声。 温疏水缓缓扫视,一下便瞧见坐在首位的苏蕉儿,手正乖巧地交叠放在腿上,见到他,似乎愣住。 她今日穿了一条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水仙裙,天气渐热,也没有添外衫,整个人看着又纤细了一圈, 胸脯倒是鼓鼓囊囊,足见是个大姑娘了。 苏蕉儿迎着光,越显得肌肤雪白,对襟衣领遮不住弧度优美的脖颈,以及蝴蝶翅膀似的精致锁骨。 她今日还上了妆,眼角抹了绯红,一朵桃花曳曳生姿。 苏蕉儿不知他怎么会来,还是跟着皇兄来的,只是轻轻撇过头,假装没有看到。 温疏水目光微微一沉。 好在正好有人过来问安,缓解了她此时的无措。 黎太傅嫡孙黎颂拱手行礼,一笑便露出一颗酒窝,格外讨喜:“见过小千岁。” 他身边之人跟着行礼,一举一动,得体得挑不出丝毫差错。 震惊过后,园子里终于重新热闹起来。苏琅儿看见来人,皱眉:“楚识宁?” 见到认识的人,苏蕉儿不免眨了眨眼:“是你呀。” 楚识宁温和一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妆容娇艳,却难掩那双杏眼里的纯真无邪。 苏琅儿可不记得母后邀请了楚家的人,虽说楚识宁平日里只知读书,不大掺和家族的事。 但既然姓楚,苏琅儿便喜欢不起来。 不过客人都到了跟前,还带了礼,她也不好发作,只是淡淡望着。 楚识宁备了两份礼,一份贵重的俗礼已经由掌事宫女录下,手掌一翻,拿出一只玉雕的小猫。 也不知是那位大师手艺如此纯熟,玉这般易脆的质地,也能雕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苏蕉儿孩子心性,果然喜欢,拍了下手,仰起头眸子亮晶晶地看他:“你要送给我吗?” 楚识宁见她终于冲自己笑了,心里升腾起绵密的暖意,竟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小千岁喜欢,是臣之荣幸。” 一个娇丽天真,一个文雅和气,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莫名郎才女貌,般配万分。 “那不是楚家公子吗?他怎么会来小千岁的府宴?” “别的不说,你不觉得,还挺般配的吗?” “那倒是,说起来,楚识宁是才貌双全的京城双璧之一,又是公府嫡子,他与小千岁......算不得高攀吧?” “我看小千岁也挺喜欢他的,方才别人送礼,小千岁笑得都没这样好看。” 低声说话的人忽觉后颈一凉,抬头望去,竟撞上温将军略显阴沉的目光。 她忙拉着小姐妹走开,也不知自己哪里触了这位大将军的霉头。 苏涟正走到苏蕉儿身边,扫了楚识宁一眼,黎颂便笑着告退,识趣地将好友拉走了。 苏蕉儿把玉猫搁在白嫩的掌心,手指头好奇地戳着,倘若那耳朵和尾巴能再动一动就更好了。 只是试来试去,发现是不能的。 苏涟看向正缓步走过来的某人,淡声问:“温将军来此,可曾备礼?” 主人家一般不会直接问出这话,他也知道温疏水来得匆忙,又向来不拘礼数,恐怕是没有的。 温疏水停在四尺外,不动声色看着苏蕉儿摆弄玉猫,薄唇抿起。 他不作声,众人自然以为他空着手来的,倒也是温将军的作风。 苏蕉儿把玉猫收进腰包里,便看到一只搁在里面的金蝴蝶。 片刻,她从位置上起身,径直绕过温疏水,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讲。 向云对完礼单,带着两个小宫女过来,用托盘盛着些布袋子。 袋子上扎着各色柔软丝带,里头是苏蕉儿精心挑选的糖,用来送给宾客, 东西不贵重,主要沾沾喜气,图个好彩头。 苏蕉儿拿着糖袋递给最近的人,如此一个个亲自发下去,顿时有不少人张望过来。 好几个公子甚至悄悄理了理衣襟,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光鲜亮丽,等着小千岁走过来。 糖袋数量比到场宾客多出几个,以备不时之需,因而即便有楚识宁这样不请自来的,依然每个人都收到了。 除了温疏水。 他冷眼看着小姑娘在人群中穿梭,对着那些年轻气壮的男子笑靥如花,偶尔还有人能趁机与她多说几句话。 小千岁性子温良,若是有人鼓起勇气与她讲话,她总是停下脚步,乖乖地听着,一点公主的架子都不摆。 温疏水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本也不该有什么感觉才是。 原本只是想就金蝴蝶的事心平气和地道个歉,这会儿却觉得心头烤着火般,难以平静。 苏蕉儿走了一圈,再次经过时,他伸出手掌,嗓音低哑:“小千岁,臣还没有。” 苏蕉儿抓着糖袋的手指紧了紧,仍是没有理会。 温疏水从未做过这样伸手乞讨般的行为,便是在敌军剑刃之下,他也绝不会低头。 多少次,战场上浴血奋战,在一片尸山血海中,他听见自己猛烈强健的心跳,只知自己活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会儿,他却清晰地察觉心头异样,声音越发低沉:“小千岁,他们都有,臣也想要。” 苏蕉儿停顿片刻,终于转过身,脸颊鼓了起来,委屈地红了眼圈:“我才不给你。” 第二十二章 解除误会 苏蕉儿的声音虽不大, 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温疏水耳中。 小姑娘一向耳根软、好说话,如此毫不迟疑地拒绝,可见实在是生气了。 周围宾客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恐怕连禄安帝都不会这么不给温疏水面子。 各个屏着呼吸, 生怕那男人下一秒便恼羞成怒,将小千岁吓哭也不是没可能。 温疏水却只是怔了会儿, 手指摩挲两下,沉默地想,事情似乎比他料想的还严重些。 那边苏琅儿唤着:“蕉儿,过来。” 宾客齐聚,再过半个时辰便要移步去庭院中, 宴席设在那里。 苏蕉儿跟着姐姐离开小园子,走出去时,却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一眼。 温将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瞧着似乎有些可怜。 苏琅儿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却没有问什么:“你先去屋里歇息片刻, 前面有我和向云安置宾客, 等开宴了, 我派人去接你。” “好。” 公主府很大, 苏蕉儿不熟悉,乖乖地跟着宫人走,不时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府中一应设计皆按照她的喜好来,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绕过一处流水假山, 移步换景, 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座红木圆亭,压下四周偏冷偏清的色调,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亭中站着个玄色衣袍的男人, 见一行人过来,缓步从亭中走出,拦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温疏水连云安殿都闯过,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他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 只不一样的是,上回见他不请自来,苏蕉儿心里是欢喜的,这回却有些回避。 她本要装作看不见,奈何温疏水已经开口:“小千岁。” 苏蕉儿不肯说话,宫女便自觉上前一步:“温将军,宴席设在庭院,您沿着我们来的这条路走就是。” 温疏水淡淡道:“你们退下,我与小千岁有话要说。” 宫人自然不肯退,甚至往苏蕉儿跟前杵了杵,她个子比较高大,几乎将人遮了大半。 今日因妆容穿着都艳丽些,苏蕉儿梳的是单螺髻,乌发叠堆而起,像颗笋似的。 温疏水望着宫人肩膀处露出来的半颗脑袋,上头的笋尖晃了晃,晃得人心痒。 他绕过去,瞧着她慌乱的模样,微微俯身:“小千岁,臣把你送的小蝴蝶弄丢了,臣是来道歉的。” 苏蕉儿下意识捂住了小腰包,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看看地上那颗圆溜溜的鹅卵石,就是不愿意看他。 温疏水耐心道:“我把它存在库房里,如歌——你见过她的,她误拿了。说来都是我的疏忽,小千岁可是不高兴?” 苏蕉儿慢慢抬头,迟疑道:“不是你送给她的?” “小千岁,收到的礼物,臣怎么可能转赠给其他人。” “噢……”她脑子艰难地转动着,似乎觉得温将军说的有道理。 二人说着话,没注意到最尾端的小宫女已经悄悄走开。 温疏水见她态度软了下来,顺势道:“不生气了?” 苏蕉儿摇摇头。 “那,”他伸出手,尽量摆出有史以来最为温和的语气,“小千岁可否将小蝴蝶还给臣,让臣好生保管?” 苏蕉儿却再次摇摇头,小声道:“你弄掉了就没有啦。” 温疏水微微一愣,不由轻皱起眉。 不是说不生气了么? 苏蕉儿沐浴在日光下的漂亮脸蛋倒也确实没有生气的痕迹,瞧着柔软又乖巧。 “你……” “温将军!” 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人骤然打断,苏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正看到这一幕,不由怒声呵斥。 温疏水直起身看向来人,说话被打断,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子殿下。” 苏涟直接挤进二人之间,将妹妹推远了些,一贯冷峻的面容几乎燃起火来,咄咄逼人:“温将军,我带你来赴宴,不是让你骚扰我妹妹的。这里是公主府内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温疏水嗤笑一声:“臣还去过云安殿,殿下不如新帐旧帐一起算?” 二人个头差不多高,针锋相对时显得周围空气都冷了一大截。 温疏水于社稷于百姓有功,苏涟对他,轻易不会甩脸色,这会儿却怒从中来,语气越发冷得骇人:“你还去过蕉儿寝殿?此事若是传出去,你想过蕉儿的名声吗?” “难道只因她不懂这些,不知道防备,便可以肆意欺辱?” 温疏水大多时间在军中,周围都是赤膊相见的大男人,哪里想过这个,不由一愣。 苏涟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蕉儿好奇心重,她先去招惹你,是我疏忽。可你温将军如此聪慧过人,却不拒绝不回避——” “温疏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疏水彻底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想说,他一开始便拒绝过小千岁的糕点,也趁病回避过。 可如今呢? 小千岁带着金蝴蝶离他而去,本是件好事,为什么他追到了这里,还要低声哄一个小姑娘? 兴许是从未见这位大将军露出这般迷茫无措的神态,苏涟缓缓松开手,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温疏水看向躲在宫女身边的苏蕉儿,显然是被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坏了,正将脑袋半抵在宫女手臂上方,只露出一只慢慢变红的眼圈。 “哥哥。”她软软地唤了一句,唤的却不是他。 苏涟冷静片刻,只低沉地说一句:“温将军,好自为之。” 他摸摸妹妹的头,低声安抚着,亲自将人护送回屋。 一行人逐渐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小道拐角。 温疏水仍站在原地,一身玄衣被边上的红木圆亭映出些许红色,脸色却沉得如深水,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往外走去,一进庭院,宋如歌便迎上来,奇怪地问:“温大哥,你去哪里了,我找了半天。” 温疏水抿着唇,沉默不语。 宋如歌看他来的方向,似乎是公主府内院,忙压低了声音:“你去找小千岁了?她还在生气吗?” “如歌。”他忽然问,“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为何会去哄一个小姑娘开心?” “这个……”宋如歌摸了摸鼻子,说实话,金蝴蝶的事,她都没想到温大哥会主动去找小千岁道歉。 二人相识好几年了,在不在意的事情上,温疏水有时宁愿被误解恐怕也懒得解释。 还真是挺不对劲的。 温疏水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恍然拧起眉嫌弃道:“算了,你自己的婚事都折腾不明白,我怎么能指望你。” 宋如歌:“……” 不远处,宴席布置妥当,苏琅儿正迎着宾客入座。 温疏水颔首:“去吧,记得给她赔个不是。” 宋如歌穿着身广袖月华裙,却大大咧咧地从袖口伸了手指进去挠手臂。 “知道了知道了,这身衣服真不错,上回在你库房借的珠宝配饰也好使,戴上去都显得我贵气起来了,嘿嘿。” 她自小跟着兄长宋霖玩耍,后来又跟着混迹军营,一举一动都沾染了大老爷们的习气。 即便是套上这身华丽精致的裙裳,恐怕也是改不过来的。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温疏水沉默片刻:“如歌,若是你兄长还在,不会想看到你委屈自己。” 宋如歌脚步顿住:“我娘高兴就行了啊,她都时日无多了。” 说着理了理袖口,双手交叠在身前,从容娴静地步入客席。 有人与她说话,她便侧过头,抿唇浅笑,看着与一般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 …… 午时开宴,苏琅儿提前派人去将苏蕉儿接了过来。 她小憩了一会儿,人还有些软绵绵的,脸颊泛红,乌溜溜的眼睛含着莹润水光,瞧着更是乖巧无害。 宾客都是些年轻人,拘谨不了多久便熟悉起来,场面也松快。 偶尔还有人起来献个才艺,苏蕉儿有时看不太懂,但热热闹闹的气氛总是好的,新落成的府邸一下有了人气。 只是吃了没多少,她便放下玉筷,专注地看别人表演。 苏琅儿眼角一扬,好笑道:“在屋里偷吃糕点了吧?” 苏蕉儿心虚地眼睛一眨,简直是不打自招。 “小千岁。” 席下走来一人,宋如歌端着天青色的酒杯过来,规矩地福了福身。 只是她行完礼,又忍不住看苏蕉儿,看她那双莹润的杏眼,就想起从前在野外行军时吃过的一种黑色野果。 当野果浸在清澈的溪水里时,便是这般模样。 宋如歌只敬了小千岁却不敬大公主,这样其实有些失礼而不自知,一旁的宫女瞥了眼苏琅儿,却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并不介意。 苏蕉儿自然记得她,点点头。 她还愿意搭理自己,这可让宋如歌松了口气,忙双手捏着酒杯一抻。 这动作,又颇有些大刀阔斧的意味:“小千岁,金蝴蝶是我眼瘸拿错了,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温疏水已经同她解释过了,苏蕉儿又点点头。 宋如歌不会说场面话,憋了会儿,只能一仰头干了杯酒:“我自罚一杯!” 只是入口便觉得不对,这酒怎么这么淡,还有股茶的苦味儿。 她是女子,桌上摆的自然是茶! 苏蕉儿见她面色古怪,只好软声软气道:“我已经不生气啦。” 宋如歌这才如释重负,说不出漂亮话,便又拜佛似的冲小千岁拜了三拜,迈着轻快惬意的步伐回桌。 苏蕉儿发觉姐姐在看,心虚地望着她:“怎么啦?” 苏琅儿掩着唇,反问:“你先告诉我,金蝴蝶是怎么一回事?” 苏蕉儿一点撒谎的天赋也没有,连遮遮掩掩都难,便全部告诉了她。 苏琅儿听罢:“原来如此。” 她看着席上独自喝茶的宋如歌,难免有些感慨:“这位宋姑娘的事,我倒是了解一些。” 苏蕉儿好奇地歪过去。 想着建了公主府,妹妹总免不得与人往来,提前多了解一些京中的人和事也好,便抿了口茶说起来。 “她和这席上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出身世家,只有她,生在乡野,长在军营。” “若非她兄长宋霖封了副将,这辈子恐怕也不会走入京城。” “三年前,宋霖立功升迁,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众人知道他有个妹妹,便有意结亲攀附。” “最后宋老夫人做主,定了太常寺少卿的儿子常渊。” “只可惜,宋将军去年牺牲于北征最后一役,只有尸骸跟着大军回京。” “宋老夫人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又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她唯一的心愿,便是离世前看到女儿寻得归宿。” 苏蕉儿竖着一根指头点了点,表示自己听懂了:“正好呢,宋姑娘和太冤定亲了。” 苏琅儿失笑:“是太常寺少卿之子常渊,只是……” “宋家没了宋霖,便失去了顶梁柱,剩下孤女寡母,常家又怎么看得上,若非怕落个攀高踩低的坏名声,恐怕早逼着退亲了。” “如今是能拖便拖,恰巧今年又升了太常寺卿,只怕是……” 到这里,苏蕉儿已然听不明白,觉得好奇怪:“已经定亲了,怎么可以反悔呢。” 苏琅儿见她听不懂,便止住了话题,转而叹道:“还记得我初次见到宋如歌,她打扮得利落又英气,还为我舞了剑,剑术之精湛,连皇兄都难得夸了一句。” 那时,女子提着剑爽朗大笑、无拘无束的模样,不知多令人羡慕。 席上,宋如歌正无聊饮茶,忽有两个不知谁家小姐凑了过来,眼睛狡黠地转着:“宋如歌,听说你会舞剑?” 另一人附和:“对啊对啊,你要不给我们表演一下?太子殿下都赞不绝口的剑术,我们也想见识一下。” 太子什么时候赞不绝口了? 宋如歌想了半天,也只记得那时他脸色冷冷地吐了一句“不错”,听着像极了敷衍。 周围有人看过来,恐怕今日她只要拿起剑,常家就会听说她在外如何如何粗鲁不堪。 宋如歌淡淡道:“早已生疏,便不献丑了。” “借口吧,你不愿意就直说啊。”那小姐忿忿道。 宋如歌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相处。 又想,倘若每个都像小千岁那样乖乖的,也不是不行。 那二人离开,回到自己桌上,转头便和其他人嘀嘀咕咕起来,还不时望向她这边。 估计是在数落她的不是吧。 宋如歌发着呆,桌边又过来一道身影,伸着手往桌上放了一样东西,是一只丝带封口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白皙的手很快缩回去,顺着抬头一看,是娇娇俏俏的小千岁。 苏蕉儿搁下一只糖袋,抿着唇浅浅地笑:“给你吃。” 说罢,又快快地迈着小步子离开,裙摆晃得像蝴蝶翅膀。 直到挨着姐姐苏琅儿,她才小心地探头观察宋如歌的反应。 宋如歌抓起糖袋,心里暖融融的,冲小姑娘粲然一笑。 对面那桌莺莺燕燕顿时噤了声,面面相觑一阵,最后纷纷低下头装作安静饮茶。 苏琅儿摸摸妹妹的头。 虽然没有人要求她要良善,可苏蕉儿的心比谁都柔软,这正是他们最珍视的东西。 宴席结束,宾客散去,庭院中热闹的情形犹在眼前。 宋如歌登上自家马车,拉紧了车帘,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抻着腿没个正形。 席上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壶茶,嘴里仍然发苦。 她摸出糖袋,拆开丝带,想拿颗糖出来吃。 手指探进去,却碰到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 一只小巧精致的金蝴蝶正被她捏在指尖,一碰,镂空翅膀便扇动起来。 宋如歌愣了半天,终于眼前一亮,忙探头:“先去将军府!我找温大哥还个东西!” 第二十三章 温将军主动 按规矩, 新落成的府邸,至少头几天是要住人的。 宴席结束,苏蕉儿就留在了公主府, 云安殿日常伺候的宫人跟着来了大半, 倒也习惯。 大约申时,陈皇后处理完手头的事务, 特地出宫来看女儿。 宅邸是她与苏琅儿一起盯着建成的,对这里的格局造景了熟于心。 外间,兄妹三个正围坐在小桌边下棋。 苏涟与苏琅儿平时都忙碌,但总愿意抽出时间来陪自家小妹玩耍。 苏蕉儿小心落下一颗棋子,跟着便露出紧张兮兮的神色, 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方才设了个陷阱似的。 好在苏琅儿拿一旁的画册挡住了妹妹的脸,还淡定地看着兄长:“皇兄,该你了。” 苏涟瞧不见画册后那张小脸上的紧张, 只是扫一眼棋盘。 苏蕉儿的五子棋是他教的, 会哪几种招式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疑有诈, 轻巧落子。 苏琅儿笑盈盈地拿开画册, 苏蕉儿看到棋盘, 开心地拍了下手:“哥哥, 你输啦。” “嗯?”苏涟这才认真看向棋盘,稍加仔细,果然发觉一个巧妙的陷阱。 他微微惊讶地笑:“有长进,这是跟谁学的?” 苏蕉儿想起温疏水的话, 却不好如实说, 只能眨着眼睛不说话。 苏涟反而猜出是谁,唇边笑意淡了淡。 苏蕉儿试探道:“那我还能去猎场玩吗?” “答应你的,自然算数。” 兴许是席上听那些公子小姐议论起不久后的围猎, 她听得心动,也想去凑热闹。 说是赢了便带她去,苏涟却没想过她会赢。 他叮嘱道:“本来也不是不能让你去,但猎场比较危险,到时候要乖乖听话,知不知道?” “嗯嗯嗯。”苏蕉儿忙点头。 她大多日子都呆在宫里,对这些活动有兴趣也是人之常情。 一进门,便是如此和乐融融的一幕,陈皇后略显憔悴的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笑。 待她落座,三个儿女一齐拥过来,苏涟站得远些,大女儿就挨在她身边,小女儿已经伏在她腿上。 苏蕉儿仰起头:“母后,你的病好了吗?” 陈皇后笑着点点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荒凉。 奈何她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苏蕉儿松了口气,将脸贴着母亲的手掌:“那就好。” 儿女贴心,陈皇后的心颇感慰藉,半阖着眼放松许多。 苏涟道:“母后,赵呈乐狎妓一事儿臣已悉数查明,人证物证都已妥善封存,随时可以依法处置。” 陈皇后抚着女儿头发的手一顿,静静道:“你做事,我放心。” 当日不过是言语上声明赵呈乐应被如何处置,赵太后已然难以承受,当场昏厥。 真罢了官贬为平民,此生不许再入仕,恐怕赵家觉得天都塌了吧。 倾注心血培育的赵家未来,顷刻间毁于一旦。 陈皇后心里倒谈不上爽快,只是也绝不会同情。 这些年,她已经宽和忍让够了。 苏涟公务缠身,不便久留,再次确定了母后意见,匆匆离开。 母女三人一起用了晚膳,陈皇后看了看公主府里还有那些需要添置的东西,便先行回宫。 苏琅儿的公主府离这儿只隔了一条街,倒是不急。 她替苏蕉儿拆开发髻,笑问:“一个人住,若是害怕,我留下来陪你。” 苏蕉儿摇摇头:“不是一个人,还有向云她们,好多人呢。” 她停了停,忽然问:“姐姐,父皇与母后为什么吵架了?” 这事情简单说不清,说复杂了她又听不懂。苏琅儿将珠花放进匣子里,垂着眼道:“父皇总是做错事,母后生气了。” 苏蕉儿想了想:“就像我先前生温将军的气一样吗?” 苏琅儿一愣:“……差不多吧。”又补充道,“自然,也不完全一样,父皇母后是夫妻,你与温将军又不是。” 当然不是的,温将军根本没答应与她定亲。 苏蕉儿这样想着,乖乖钻进被窝里,却有点睡不着。 小蝴蝶放进糖袋里了,宋姑娘应该会还给温将军吧。 只是她已经不生气了,母后什么时候才会原谅父皇呢…… …… 在公主府住的这几日,自然是要出门玩的。 苏琅儿今日没空过来,向云提前熟悉了主要路线,会陪着她过去。 只是一出公主府,不远处的拐角便出来个骑马的人。 温疏水翻身下马,衣袂划出一道利落漂亮的弧线。 他只身一人,牵着马匹走过来,行礼:“小千岁,要出门?” 苏涟特意叮嘱过,因而人还没走近,几个宫人便呼啦啦将苏蕉儿围住。 温疏水这回竟也没有硬要上前,停在五尺外,神色沉静:“近日京城有几名小贼作乱,小千岁若愿意,臣自当一路护送。” 向云客套道:“我们带了侍卫,怎么好劳烦温将军。” “护卫公主,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他边回应,眼睛却看向苏蕉儿,凤眸深邃,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衣袍,衬得气质都雅致起来,加上那张越养越白皙的脸,五官精致,平日里被满身气势压着,还不显柔和,眼下却只能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 腰间用黑绳挂着只金蝴蝶,惹人注意。 苏蕉儿不疑有他:“噢,那你来吧,我正要去看皮影戏。” 说罢往马车走去,宫人扶着她上去,再看向骑着马慢步跟在一侧的男人,也不好说什么。 马车的侧帘垂着,车轮颠簸时才晃起来一角,隐约能窥见里头端坐的少女。 温疏水并没有搭话,确实是安分地护在周围,只偶尔将目光落向侧帘,眼底情绪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云见了,也实在不理解这位大将军的心思。 先前小千岁凑上去讨好,他不为所动,如今小千岁有自己的事要忙活了,他反而主动起来。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皮影戏是南梁传过来的,在北晋不算十分热门,也是这几年两国休战交好了,才逐渐有了学手艺的百姓。 苏蕉儿在宫里倒是看过几次,是苏涟请进宫去给她解闷的。 看戏的地方是一处茶楼,为了引客,特地聘请了个皮影戏班子常驻,这节目在众茶楼中是独一份,看客不少。 掌柜只知道今日有贵客临门,虽不知是哪位贵人,仍提前预留了戏台正前方最好的位置。 待看到温疏水,顿时明了,热情地上前招呼:“温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除了那一个正中的空位,场上的位置都坐满了,最后排还站着不少人,正伸长脖子等待,可见这场皮影戏应当是极精彩。 掌柜引着几人往前走,边介绍:“这场戏啊,是新编的!今儿头一回上演呢!温将军,这是您的位置,视野绝……” 可话还没说完,只见温疏水低头对身边遮面的女子说了句什么。 那女子坐下来,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一方戏台。 而传闻中那位位高权重、狂妄放肆的大将军,竟只是沉静地立在一侧,那张比世家公子哥还漂亮的脸上瞧不见丝毫不悦。 掌柜顿时噤了声,也不敢去揣测贵人的身份,侍立在不远处。 戏演的是一对男女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因为出身不够门当户对,被世俗所不容,经历了种种波折,最后却双双殉情而死。 演到最后一幕,场中低低的哭声此起彼伏。 温疏水垂眸望去,凝视着小姑娘柔嫩美好的半边脸。 她倒是没有哭,只是那蹙起的眉明显表明了主人的遗憾。 苏蕉儿情绪感官一向要比旁人迟钝些,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坐上马车往另一个地方去时,竟越想越难过。 再出来时,眼圈都红了。 温疏水把马绳交给宫人,低声问:“小千岁不喜欢这场戏的结局?” 苏蕉儿点点头,闷闷道:“我不想要他们死呀。” 她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戏里的人也是。 温疏水看向面前的店铺,目光落在“文趣阁”三个烫金大字上。 三个字他看了许久,才迈步走进店里。 这是一家专卖奇货杂货的铺子,货源千奇百怪,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尽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苏蕉儿果然感兴趣,一会儿捧起只核仁雕的小船,一会儿又盯着只羊毛扎的兔子看半晌,最后还用手指头戳了戳。 温疏水拿起一只用玉雕成的兔子,圆润可爱,只是这样式…… 他转过头:“小千岁,是谁提议你来这里的?” 苏蕉儿放下手里栩栩如生的绢花,慢慢道:“唔,是楚识宁。” 并不意外,温疏水垂下眼皮掩去眸底暗色,望着红布上的几个小巧玉雕,玉狗、玉猪、玉虎。 加上他手里的玉兔……楚识宁送给小千岁的玉猫,便是在这里买的。 想起小姑娘收到玉猫时开心雀跃的模样,温疏水摩挲着玉兔光滑的表面,没有再放回去。 他找掌柜结了帐,到门外等候。 两刻钟后,苏蕉儿买了那只羊毛扎成的兔子,才抱在怀里走出来,面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正要坐进马车,温疏水出声:“小千岁。” 苏蕉儿看着他:“怎么啦?” 玉兔被他握在手心,已经染上了暖意。 兴许是从未给人送过礼物,心头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温疏水张开手,露出圆润的兔子,却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半晌,生硬道:“拿去。” 特地挑的白玉雕琢,乍一看,便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兔子。 苏蕉儿实在喜欢兔子,即便有了一只羊毛兔,仍是不可抑制地弯起了眼睛:“温将军,你送给我吗?” 温疏水看着她的笑容愣住。 原来,会让她这样开心? 苏蕉儿小心捏过玉兔,白嫩的指头摸了摸,就要放进腰包里收着。 只是一打开,却呆了呆。 本就不大的腰包里早已装着一只玉猫,玉兔只能放进去半只,腰包都合不上了。 温疏水目力极佳,自然也看到了,薄唇不自觉抿了抿。 苏蕉儿迟疑片刻:“放不下啦,还是还给你吧。” 男人的眉头皱起,眼底翻涌起浓重如墨的颜色,他开口,声音低哑:“不能把玉猫拿出来吗?” 别人送的礼物,苏蕉儿都觉得很珍贵,实在为难,她轻轻啊了一声:“可是,是小猫先来的呀。” 温疏水喉咙好似被堵住一般,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沉默着将玉兔接了回来。 借着握玉兔的动作,手指攥紧,骨节处泛起浅浅的白色。 第二十四章 夜市情动 苏蕉儿已抱着羊毛兔登上马车, 温疏水仍握着玉兔站在原地,半晌,才打马追上去。 出门本就不算早, 这会儿已经快酉时了, 一行人调转方向,先去十香楼用晚膳。 小千岁探头出来, 好奇问:“不是庆贤楼吗?” 她还在宫里的时候,皇姐就提过,京中最好吃的酒楼就是庆贤楼了,她期待了许久呢。 向云无奈道:“奴婢上午才得空去订雅间,谁知已经客满了, 只能下次再去。” 庆贤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厨子聘自五湖四海,菜系丰富, 花样繁多, 只要你想点, 没有点不到的。 如此程度, 自然也一座难求, 哪怕是达官显贵, 也不见得次次能吃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者比比皆是。 小千岁向来善解人意,点点头,就要放下侧帘, 被温疏水叫住。 他骑马过来, 离苏蕉儿近了些:“臣在庆贤楼有位置,小千岁愿意去吗?” 苏蕉儿看了看向云,感觉并无不妥, 弯起唇一笑:“好呀。” 温疏水心里那股子送礼被拒的挫败感终于散去几分,打马走在马车前头引路。 他确实在庆贤楼有固定的雅间,掌柜的似乎也很乐意为他留位置。 放眼整个京城,权贵遍地,庆贤楼能做大到如此地步,自然背景深厚,但拥有此特权的仅温大将军一人。 正是饭点,大堂内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统一穿暗红色短衫的小二端着饭菜茶水穿梭其间,手臂稳当,身姿灵巧。 负责迎客的蓝色短衫小二上前来,笑容满面:“小的见过温将军!稀客稀客,里边请。” 既然在这里预留了固定的雅间,说明常来吃饭,怎么小二又说他是稀客? 向云觉得奇怪,只当是小二口误。 雅间在二楼,酒楼里人多,一共只点了两个宫人跟随,毕竟温疏水随行在侧,再怎么说还是让人放心的。 谁知才走上实木楼梯,身后便传来一道捏着嗓子的娇滴滴声音。 “呀,是温将军吗?” 苏蕉儿先好奇地回了头,其他人跟着停下步子。 楚婕一行人走过来,她打扮得一贯高雅端庄,一身靛蓝色银纹襦裙叫她穿出几分惠质如兰的气韵。 眉如远山黛,妆容清淡适宜,加之面上总挂着的温和浅笑,实在是让人觉得舒服。 向云贴近主子耳边:“这是楚家的大小姐和三小姐。” 苏蕉儿是第一次见楚婕,却颇感意外。 她见过的楚家人里,楚贵妃与她的一双儿女一个比一个不好相处,反倒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人很好。 还有楚识宁,他也很友好。 苏蕉儿心里有些困惑了。 方才开口的不是楚婕,而是她身边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姑娘,楚国公府庶出的三女儿,楚菱。 楚菱看着也就刚及笄的模样,下巴尖尖的,一双眼正时不时地往温疏水身上落一下。 “见过小千岁。”楚婕得体地行了礼,又朝温疏水福福身,“温将军,别来无恙。” “什么事?” 楚婕浅笑道:“无事,只是遇见了,上来打个招呼……” “有事有事。”楚菱急忙打断了嫡姐的话,拨弄着耳边的头发,嗓音尖细,“温将军,庆贤楼实在太多人,我们都没有位置了,不知可介意同桌?” 她瞧着反正温将军已经带了一个女子,便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被打断了话,楚婕却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妹妹。 温疏水心情本就不大好,听了这话,更是皱着眉,毫不留情面地冷冷道:“怎么,国公府的千金都吃不起饭了,要来蹭吃蹭喝?” 楚菱面色一僵,虽说早听闻温大将军性子不好,说话从不顾忌对方是谁,只看心情好坏。 可这、这说得未免太难听了。 楚菱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虽是庶女,那也是楚国公府的小姐,哪里受过这种羞辱,一下子脸都青了。 她结结巴巴道:“实在是没位置了呀……” “那就是京城其他酒楼全倒闭了?” 温疏水说着还看了眼一边的楚婕,只觉费解。 上回他都将人抓进地牢了,楚家吃了个哑巴亏,竟然路上遇见了还要上来问好? 连小千岁这笨笨的,在他这儿受了气都知道不理他。 温疏水心里正烦闷,懒得再理会,低头道:“走吧,吃了饭不是还要去逛夜市?” 苏蕉儿嗯嗯几声,继续往楼上去。 楚菱这才拿正眼瞧瞧温将军身边薄纱遮面的女子,不过这会儿只能看见一道背影。 这便是那位小公主?她与温将军怎么走得这么近? 她正出着神,忽听身侧的楚婕道:“再不走,十香楼也要客满了。” 语气分明如此温和,楚菱却浑身一颤,深知这位嫡姐内里是个怎样的人。 她怯怯道:“长姐,我、我方才是想撮合你和温将军,没有别的意思!” 楚婕不置可否地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自然知道你是好意,怕什么。” 楚菱再不敢说话,出门去乘车。 她是庶女,只能乘后面的小车。不过幸亏是这样的规矩,她可不想和嫡姐坐一起。 闭闭眼,脑海里又浮现出四妹妹凄惨的死状。 楚菱慌乱地捶着头,只恨自己怎么不赶紧忘个干净! 前头的马车里,楚婕脸上的笑像是烙上去的面具一般,即便在无人的情况下轻易也不摘下。 只是天色渐渐晚了,马车内更显昏暗,那张清丽的脸上明暗交杂,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感。 上回楚国公借机弹劾苏涟,没想到被温疏水和苏涟联手反咬一口。 那折子递上去覆水难收,好在禄安帝并没有当众给国公府难看,只是私底下叫去训斥了一番。 但也借此驳回了嫡长子楚炜要入刑部做侍郎的请求,竟只愿意给个光禄寺寺丞的位置。 管祭祀宴饮的从六品,与闲职有什么区别。 楚婕脸色逐渐冷沉,又想到方才温疏水的态度。 枉费她与父亲商量,没有将温疏水压她入地牢的事抖落给禄安帝。 毕竟就算禄安帝知道了,估计也撼动不了温疏水的地位,倒不如卖个顺水人情,也显得楚家大度。 不过就方才的情形来看……这种小恩小惠,显然不足以拉拢这位脾性狷狂的大将军。 还要再加些分量足的筹码才是。 楚婕撩开侧帘,对丫鬟卷荷道:“让三小姐自己去,我与父亲有事商议,回府。” …… 庆贤楼的饭菜果然名不虚传,即便点了足足十几道菜,也不过浅浅地尝了两个菜系。 苏蕉儿最喜欢越菜,口味清淡却不乏味,鲜美纯正,花样多,精巧又好吃。 吃得肚皮都紧紧的,她才轻轻打了个嗝儿停下。 雅间的窗临着长街,日头已经落下西山,夜幕四合。 街边的铺子却大多没有关门的迹象,反而点燃门外挑着的大灯笼,仍笑脸迎客。 这条祈宏主街是京城最主要的大街之一,因而不到宵禁时分是不会落寞的。 苏蕉儿站起来消食,宫人为她推开半扇窗,好叫她能看见外面的繁华街景。 红彤彤的大灯笼连绵成弯曲一线,勾勒出祈宏街的形状,好似一场盛大的宴会。 宵禁都不管的夜市就在祈宏街东边连着的一条街道,每逢初一才开,全京的摊贩不算,还有从稍近一些的村镇赶来的百姓。 每回必定热热闹闹,直到深夜。 苏蕉儿一下马车,便被举目所见的盛景惊得双眼明亮。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处。 向云有些忧心,再三叮嘱:“小千岁,一会儿可千万不能乱跑。” 苏蕉儿点头,乖巧地牵住她的手。 只是走了没几步,便兴高采烈地买了支糖葫芦,再走几步,另一只手也得腾出来摸摸笼子里小兔子。 小兔子皮毛白,眼睛朱红色,耳朵竖得直直的。 苏蕉儿说:“你是兔子,你不能吃糖葫芦。” 说着自己却大方地咬了一口,山楂的酸甜在口腔里迸发开来,她忍不住蹙起眉尖。 夜市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看得人目不暇接。 温疏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却难免偶尔被行人冲开一两个身位。 “蕉儿。” 夜市人多,不好直呼小千岁,他如此把人喊住,靠近了微微俯身,长指上不知何时勾了根红绳,另一端被他握在掌心。 苏蕉儿疑惑地偏了下头,男人已经靠了过来,离得极近,大手往她腰上伸。 她眨了下眼,隐约又闻到那点独特的冷香。 温疏水见她完全不知道防备躲闪,心里越发复杂,只能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金丝水仙纹腰包近在咫尺,若他想,恐怕直接将玉猫拿出来换上玉兔,她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温疏水的手指在腰包上方停留了一瞬。 罢了,她又不愿意。 他转而将红绳缠在小姑娘腰带上,系上活结,手一松,一柄只有手指长的青玉小剑便压在她裙摆上。 等人都收回了手,苏蕉儿才后知后觉地低头,扯着红绳将东西拎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谁将玉雕成剑的模样呢。 温疏水垂着眼道:“原本是府宴那日要送给你的,总没有好的机会。” 苏蕉儿似乎对这块形状独特的青玉颇感兴趣,捏在手里好一会儿,直到要吃茯苓饼才松开,任它垂在腰间。 初一的月儿极弯极细,月光暗淡,全凭街道两旁的灯笼烛光映照。 即便如此,也偶尔会经过不甚明亮的地方。 那剑形的玉佩便隐隐发出莹莹青光,若是黑暗处,恐怕更明显些,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向云略惊讶地看了一眼,伴有荧光的青玉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温将军就这样送给小千岁么? 温疏水本看着那块青玉,余光瞥见有道身影停在了苏蕉儿边上,顺着看过去,好不容易缓和些的脸色顿时又黑了。 京城就这么点大,楚识宁正笑着走过来,那眼睛都亮了。 苏蕉儿正想戴上一只白色狐狸面具,手勾着绳绕到脑后,却被发髻拦住。 她自己又看不见头顶,手指头无措地这里扯扯那里扯扯,急得转了个圈。 楚识宁好笑,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还在迟疑的时候,另一边却已经伸过来一只手。 温疏水没他那么多顾忌,一手按着小姑娘的肩膀:“别动。” 说话间,将面具妥帖地替她戴上,一双杏眼从眼洞里望出来,这才瞧见身旁的人。 “咦,是你呀。” 楚识宁行过礼:“真巧,小……姑娘也来逛夜市吗?” “嗯嗯。” 苏蕉儿戴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将小脸伸到温疏水跟前,要他取下来。 望着二人的互动,楚识宁只得露出淡淡的笑,眼底难免有些落寞的情绪。 这几个人停在摊前迟迟不走,挡住了生意。摊主只得好脾气地委婉提醒:“几位可要猜字谜?十文钱一次,连中五题奖品任选。” “猜谜?”苏蕉儿好奇地张望,抽出一张写着谜面的小纸,认真念着,“半、真、半、假……” 片刻,她迷茫地抬起头来:“我看不懂诶。” 向云递了十文钱给老板,好笑道:“小姐,咱们还是去前面看些别的吧。” 楚识宁小心靠近,轻声念出一字。 苏蕉儿照葫芦画瓢,懵懂道:“值班的值?” 老板倒也大方,并不介意有人帮她,反而哈哈一笑:“小姑娘,说对了!” 苏蕉儿惊喜地睁大眼望着楚识宁:“你好聪明。” 其实这字谜不难,若这也猜不出,倒真是白读这么些年的书了。 虽是这个道理,可见她如此崇拜的模样,楚识宁心里好似鼓胀起来一般,竟有些欣喜。 想起先生戒骄戒躁的训诫,他维持着温静语气:“还要猜么?” 苏蕉儿又拿起一张:“火、烧、横、山!”念完又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楚识宁略一沉吟:“灵巧的灵。” 一中再中,连中五题对他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轻松得很。 因为谜题不难,老板设置的奖品也不贵重,都是些小玩意儿。 苏蕉儿选了最不起眼的竹蜻蜓,只觉得好玩。 温疏水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二人就着字谜有说有笑,竟如何也插不进去。 苏蕉儿似乎注意到他,迟疑道:“温将军,你要再玩一遍吗?” 他没什么表情,良久声音低低地道:“我不会。” 向云心头颤了颤,总疑心温将军在翻脸的边缘。 温疏水自幼父母双亡,摸爬滚打学了些打仗的本事,没有上过学,连识字都是后来看兵书学的。 虽然不会有人因此质疑他大将军的分量,但他,又怎么猜的出字谜。 吟诗作对、猜谜解语,本就是京城中霁月清风的公子哥才有的雅兴。 苏蕉儿轻轻啊了一声,还未说什么,那边楚识宁已经在唤她过去。 她左右犹豫了许久,楚识宁又唤了一声,温将军却不说话,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苏蕉儿最终还是走向另一边,原来是个对对子的地方。 楚识宁信手拈来,拔得头筹,赢了一只发钗给她。 二人渐行渐远,温疏水就落在了后方。 他慢慢地走着,面色如水,身旁人流穿梭不息,欢笑声几乎成鼎沸之势。可不知为何,竟感到一种令人溺毙的孤寂。 小姑娘与楚识宁相处甚欢,看着更像一个世界的人,她也确实不是非自己不可。 温疏水步子越发沉重,最后几乎要停下来。 “温将军。” 苏蕉儿忽然转过身,垂在腰间的青玉随着裙摆转动。 温疏水定定地看着她,本就漆黑如墨的凤眸此刻比远处的夜色还浓厚几分。 他没有说话,也不愿说话。依誮 苏蕉儿却迈着小步子走回来,直到停在他跟前,主动抓住男人的衣袖,小脸露出生动甜软的笑:“温将军,我想要那个兔子花灯。” 温疏水抿着的唇松开,生硬道:“那边不是在卖吗,没有钱了?” “不是,我要那一个。” 她指向不远处的摊贩,一块木板上挂着数只大小不一的水球,出箭命中者,可获得对应奖励。 自然,水球越小,奖品越好,其中一样奖励就是兔子花灯。 画摊前,楚识宁兴致忽然消散,放下手里画了一半的画,付了钱,面上笑意淡去。 温疏水手已经抬了起来,僵直一瞬,却又恼她只有这时候才能想到自己。 苏蕉儿会错了意,大大方方地牵住他的手,拉着往射箭的地方走。 “老板,我要一支箭。” “小姑娘只要一支啊?” “够啦够啦。” 温疏水冷着张脸,却在小姑娘将箭递过来时顺从地接住。 从前握的都是实木大弓,这弓箭轻得如稻草,骨节分明的长指搭上弓弦,用力扯开。 顷刻间,弓身形如头顶夜幕中的上弦月。 箭矢唰地一声破空而出,带起凌厉风声,准确地命中左上角对应兔子花灯的那颗水球。 水花喷溅而出,苏蕉儿惊喜地拍起手,笑得眉眼弯弯。 老板将兔子花灯递给她,还贴心地点亮了中央的蜡烛,好让它亮起来。 “好!公子真是神箭手!” 这一箭似乎宣泄了心中许多难言情绪,温疏水偏头看苏蕉儿拎着花灯跑动,心尖轻颤。 老板伸手要将木板上的箭取下来,试了试力,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尖端竟深深没入木板之中,几乎从后面穿透出来! 这又比不得军队用的精铁箭矢,竟然能有这样的力度? 他怔愣片刻,只能将就着将箭尾折断。 苏蕉儿提着花灯喜欢极了,只是左看右看,却不见了楚识宁的身影,顿感疑惑。 玩了一个多时辰,向云便说该回府去了。 这样一提,苏蕉儿也感觉有些疲惫,坐上马车。 离开夜市,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越发昏昏欲睡。 等停了车,便见里头的人已经歪着身子睡着了。 向云摇醒她,轻声哄着下来。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平日里小千岁早已就寝安歇,对她来说,确实太晚。 才软着腿走到公主府门口,苏蕉儿便揉着眼急急道:“向云,我走不动了,我恐怕马上就要睡着了。” 向云失笑,正欲蹲下来背她进去,却有人快她一步。 温疏水将人护送到家,还没有离开,主动蹲下身。 苏蕉儿乖乖地趴上去,却发觉这背部似乎比向云宽阔些。 她困倦极了,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伏在他后颈处闭眼。 四周没有什么人,向云迟了一步,也只能看着他把小千岁背着往里走。 温疏水只觉背上的人又轻又软,根本算不得压力。 他本能走得很快,却从她手里接过兔子花灯,无端放慢了步子。 夜色沉静,身形高大的男人背着个娇气可人的女子,唯有手里的花灯映照出前路。 一片安静中,身后的小姑娘半梦半醒着开口:“温将军。” 温疏水轻轻应了一声。 苏蕉儿软软的脸颊正贴着他侧颈处,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 温疏水呼吸微滞。 苏蕉儿的声音糯糯的,听着娇气得很:“温将军,不会猜字谜也没关系,你不要难过。” “你已经很厉害啦。” 温疏水愣住,他停下脚步,偏头去看身后的人。 这位小千岁正闭着眼,卷翘的睫羽投下浅浅阴影,呼吸悠长,这么一会儿,分明是又睡着了。 他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十五章 手掌捂住她的唇 在公主府住了三日, 苏蕉儿已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越发觉得有趣。 昨儿她还去苏琅儿的大公主府歇了一晚,与姐姐睡在一张床上, 分在安心, 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二人还在宫里同吃同住的那段日子。 将军府每日都送糕点过来, 有时是府上厨子做的,有时是街上买的,花样层出不穷。 苏蕉儿正吃着,桌上搁着本画册。 向云走到院子角落里,问那面色不安的门房:“什么事?” “向云姑娘。”门房又急又怒地道, “小的今日一早从侧门出去,在咱们府正门口看到了这个!” 他揭开地上用麻布包裹着的东西,赫然是一只野猫的头! 断开的脖颈处血肉模糊, 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块状, 看起来恶心又可怖! 饶是向云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是扔在街上, 还是?” “就正正好在公主府门前的石阶上!恐怕是昨夜趁街上没人时扔的!” 向云脸色一沉:“我知道了, 此事先不要声张, 夜里派两个人在暗处轮流盯着。” “是。” 她看一眼地上的东西:“拿远些埋了吧。” 吩咐完这些, 她才定了定神,往屋里走去。 如今不比从前,知道小千岁暂住在公主府的人不少,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即便心中思绪繁多, 走进门时, 向云面色仍温和起来,瞧见苏蕉儿正捏着张纸条,谨慎问:“小千岁在看什么?” 苏蕉儿用指头将纸条抚平, 沾上去几粒糕点屑:“我把糕点吃完,就看到这个啦。” 糕点是将军府送来的,纸条是谁写的不言而喻。 向云不自觉放下心,至少不觉得温将军会害小千岁。 苏蕉儿又看了一遍,手指卷着纸条的一角,软声软气地道:“向云,我要出门。” 温将军问她要不要去看小白马诶。 虽说那日后来的事有些糟心,但当时马儿亲昵地蹭着她掌心,痒痒的,她竟又想起来了那种感受。 向云不会阻拦她,不过要亲自跟着才放心,又特地多带了几个侍卫。 太子殿下担心公主府人手不够,还派了几个亲卫过来,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行人到马场的时候,温疏水已经等在那里,他穿了一身干净挺拔的骑装,身姿颀长,一眼望过来时,眸色深深。 苏蕉儿想,倘若她看了纸条却不来的话,难道温将军要一直等着吗。 温疏水冲她招手:“来。” 苏蕉儿走过去,余光中,宋如歌牵着马从一道又高又窄的门里走出来。 她今日打扮与前几次完全不同,一头乌发高高束在脑后,竟用男子样式的玉冠固定着。 束腰窄袖的交襟短袍,一双笔直的腿包裹在黑色裤管中,利落地扎进靴子里。 虽素面朝天,却显得英气逼人,尤其那精气神饱满的面相,让人过目不忘。 “小千岁。”她招招手,显然又忘了规矩,却很高兴地将马牵到苏蕉儿跟前,“原来这是你的马,我说温大哥怎么嘱咐我好生照顾。” 小马长得快,这段日子不见,似乎比先前高了些,比苏蕉儿这娇娇小小的姑娘只矮了半个头。 谁知苏蕉儿看了会儿马,目光却落向宋如歌,盯得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怎么了?” 苏蕉儿摇摇头:“我就是觉得,你这样打扮也很好看。” 宋如歌一愣:“小千岁这样觉得吗?” 她点点头,却不再继续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小白马身上。 宋如歌将它照顾得很好,来时似乎还洗刷了一遍,鬃毛雪白,还飘出点皂角的清香。 苏蕉儿将手放在它眼睛下方摸一摸,忐忑地道:“小马,你还记得我吗?” 小白马甩了下尾巴,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反应时,却偏头蹭了蹭苏蕉儿的手心。 苏蕉儿眼底顿时泛起惊喜的波光,怀住了小马的脖子:“温将军,它记得我!” 温疏水收敛眉眼,大掌抚过白马的马背,淡声问:“六月初九便是围猎的日子,小千岁既然要去,学会骑马了吗?” 苏蕉儿摇头,怕显得自己太笨,又忍不住补救道:“啊,我小时候骑过木马。” 温疏水忍不住笑出声,沉闷笑声似从胸腔中发出,宛如经历年岁的鼓音。 他倒是经常唇边挂点笑,但如这般笑出声,极其少见,连宋如歌都诧异地看过来。 她拍了拍胸脯,嘴快道:“小千岁,我来教你骑马!” 温疏水笑声一停,手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 “怎么?”宋如歌不解,“我骑术很好的,温大哥,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我哥吗,我可是他教……” 她瞧见温疏水越来越黑沉的脸色,忽然一顿,随之陷入诡异的沉默:“哦,想起来了,我去看看我的马刷干净了没。” 苏蕉儿看她飞快地跑了,愣愣地道:“她不想教我了吗?” 温疏水面不改色地握住马绳:“我骑术比她好,我来教合适些。” “这样啊。”苏蕉儿不疑有他,小心地走到马边,才伸出手去便被握住。 温疏水一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捏着那软嫩的手掌,大掌便自然地搭到她腰侧,稍一用力,将人推上马背。 他只需伸着手,苏蕉儿因为紧张,自然会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也无暇顾及撑在腰间的大掌。 等人稳稳当当地坐住,温疏水才收回手。 小马脾性温驯,不必马鞭,只要他用些力扯起缰绳,便自觉甩着尾巴慢悠悠往前走。 这样的速度与正常人步行差不了多少,苏蕉儿却屏住呼吸,脸颊都泛出一层喜人的粉色。 抬头就是温将军的背影,稍稍偏头,也能瞧见不远处侍立的宫人。 适应了一阵后,她慢慢伸手拉住缰绳这端,轻轻扯动。 温疏水回过头:“怎么?” 苏蕉儿低低头,能看见他今日戴的是一只藏青色发冠,她想,这样好像比温将军高一些了… 她呆愣了一会儿,傻笑起来:“温将军,可以再走快一点吗?” 温疏水扯着缰绳的手发力,这白马却仍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直到缰绳勒紧了难受,才后知后觉地小跑起来。 这迟钝的性子,倒是和它主人一样。 他为自己无端的联想感到想笑,放眼远眺,却冷不丁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温疏水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调转方向,引着马儿往另一边走去。 …… 初九就是围猎的日子,届时皇亲朝臣中都会有不少人参与。 苏涟作为太子,自幼文武兼修,这种场合自然不能不出席。 上回到安州办差,马都跑病了几匹,正好趁围猎开始前,到马场挑几匹合适的。 只是刚走进来,便隐约瞧见前方一匹白马在漫步,马背上坐着个裙钗华丽的姑娘家,虽瞧得不大清楚,但怎么看着像是他家妹妹? 至于那前方牵着绳的人…… 苏涟心中警铃大作,就要快步上前确认,斜侧里却忽然跑出来一匹高头大马,正拦住他的去路。 宋如歌跳下马,慢悠悠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她直起身来,扬眉笑道:“殿下来买马吗?正好,我跟这里老板熟,能给您讨个大优惠呢!” “让开。” 宋如歌瞧着那边已经走远了,爽快地应一声:“好嘞,这就滚。” 苏涟再看去,白马和那两个人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他捏着眉心,又有些不确定。 温疏水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给蕉儿牵马?兴许是看错了。 宋如歌不慌不忙地牵着马快步离开。 她与这位太子殿下一共就只有一面之缘,估计人家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自然也不担心日后被找麻烦。 谁知,身后面色冰冷的男人竟忽然吐出一句:“宋如歌。” “过来。” 宋如歌顿时大惊失色,强装镇定地抱着拳:“殿下,什么事?” 苏涟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人冷汗都要流下来,才似笑非笑道:“自然是买马,宋姑娘不是有大优惠?” 可他是太子啊!!他要那十几两的优惠做什么! 宋如歌憋了半天,绞尽脑汁想了个赞美之词:“殿下、殿下还真是勤俭持家的好手。” 苏涟:“……” …… 苏蕉儿骑了小半个时辰的马,温疏水就耐心地牵着绳走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她觉得新鲜感逐渐散去,才心满意足地下来,由马场的人带下去喂食。 “温将军,我能把它带回公主府去养吗?” 温疏水捻着指腹的薄茧,冷静道:“它在这里习惯,贸然换环境恐怕不妥。臣陪小千岁多来几次,等与它熟悉了再带回去便是。” 苏蕉儿听得直点头,浑然不觉他话里话外的小心思。 二人骑着马中途突然转了方向,宫人没来得及跟过来,这会儿便只有他们两个。 苏蕉儿不认路,落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跟着,这条小路铺着方形的石块,大约两步一格。 她走着走着便被吸引了目光,低头看了片刻,从一格小跳到另一格。 温疏水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小姑娘兔子似的,隔一会儿认真跳一下,落地轻巧只是不大稳当,裙摆凌乱,步摇晃动。 这副显然不符合贵女举止规矩的模样,却格外可爱,他不自觉弯了唇。 他看了一会儿转回去,刚过拐角,又碰见苏涟背着手往这边走,宋如歌认命地牵着几匹马,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头。 苏蕉儿跳了数格,才直起身轻轻喘气,手腕便忽然被人捉住,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抵到一边的墙角处。 温疏水轻捂住她的口鼻,那双泛着水光的莹润杏眼便微微睁大了。 她似乎跳累了,呼吸声略重,湿热的吐息不停扫过他的掌心。 手底下的肌肤没有一处不是娇嫩的,温疏水掌心粗糙,一点力气都不敢用。 好在苏蕉儿乖巧,见他这样也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温疏水的掌心很快热了起来,抵着她双唇的地方更是一片灼烫,可她的唇分明是软软凉凉的。 一阵脚步声经过,夹杂着宋如歌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殿下,我一天要刷十匹马,你怎么忍心白白让我替你也一起刷了!” “啊?刷一匹给十两银子?我刷我刷!谁不让我为殿下效劳我跟谁急……” 说话声远去,温疏水慢慢拿开手,喉结轻轻滚动:“吓到了?” 苏蕉儿倒不是被吓到,只是方才跳格子跳得有些累,这会儿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 她并不说话,只是偶尔眨一眨眼,半晌才慢吞吞道:“温将军,你手掌为什么硬硬的。” 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这样的,手掌像一块热热的石头。 苏蕉儿又摸摸方才被压住的嘴唇,不自觉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一下,唇瓣便沾上些许湿润的水光。 温疏水眸色一暗,垂在身侧的手蜷起。 第二十六章 暗藏危机 温疏水缓缓俯身逼近那张纯稚无邪的脸, 哑声道:“因为我是男人,小千岁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么?” 离得这般近,苏蕉儿不自觉屏住呼吸。 她有时会靠近父皇或者皇兄, 却都不是这样的感受, 说不出的奇怪,心脏竟隐约跳得越发慌乱起来。 “我、我不知道……” 温疏水手肘撑在她一侧的墙上, 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他垂首,呼吸喷吐在小姑娘雪白纤细的脖颈肌肤之上。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倒也不意外,只是保持着这姿势片刻,低哑的嗓音里翻涌起慵懒绵意:“不知道无妨, 有机会我教小千岁就是。” 他稍微一动,几丝头发便划过她的脖子,苏蕉儿觉得痒了, 伸手推一推。 温疏水顺势直起身, 手指理了理她的头发, 将一朵歪斜的珠花扶正。 宫人终于寻了过来, 向云倒不曾看出什么异样。 马车等在马场外不远处, 兴许是发生了上次的事, 这次虽没有说,但宫人和侍卫皆是紧紧跟着苏蕉儿。 温疏水也骑着马一路护送。 经过酥香阁时,一行人缓缓停在路边,向云拿了银子去买点心。 这些日子她吃了好几家, 唯独这家记忆最深刻, 味道最喜欢。 苏蕉儿从侧边探出头,不远处一个瘦小的男孩正偷偷地看她,她奇怪道:“你看我做什么呀?” 男孩大约七八岁, 皮肤蜡黄,身上的衣裳皱巴埋汰,头发好似抹了一层油,光着脚,像个小乞丐。 大概是见苏蕉儿态度和善,他鼓起勇气,捧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过来。 他用袖口抹抹嘴角,目露期待:“小姐,我这里有一支发钗,肯定适合您这样貌若天仙的人!只要五……十两银子!” 苏蕉儿垂眼一看,木盒由紫檀木制成,上头还鎏了一层金,瞧着不是寻常货。 她发钗步摇已经够多了,摇摇头。 男孩顿时呜呜咽咽起来,揩着泪道:“小姐,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您是活菩萨,就把它买下来吧。” “啊。”苏蕉儿顿时睁大了眼,三天没吃饭那可真是要紧事,便又点点头,“好吧。” 她从马车里搁着的钱袋中拿出十两,正欲接过木盒。 “啪”一声,一根漆黑长鞭不轻不重地落在那男孩手腕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地松开手。 木盒落地的空当里,被人一把接住。 男孩捂着手腕又惊又怒:“还给我!” 温疏水收起马鞭,长指打开木盒侧边的活扣,支开盖子看了一眼。 苏蕉儿探着头,伸出来的手里还握着银子,露出一小截纤细皓腕,戴了只缠枝纹银手镯。 她面上还懵懵的,显然没反应过来。 温疏水食指点着她脑门,低声道:“乖,坐进去。” 苏蕉儿哦了一声,听话地将侧帘放下,再也看不见外头的情形。 温疏水面色骤冷,一把抓住那男孩脏兮兮的衣领,将人拖远了,森森道:“谁让你来的?” 男孩原还有些生气,被这么一吓顿时软了腿,发起抖来:“什么…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卖簪子……大老爷!我真的只是想卖簪子!” 温疏水:“这木盒一看就价值不菲,说,东西哪里来的?” 男孩犹犹豫豫不说话。 温疏水弯弯唇,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剑锋冷锐锃亮。 男孩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手颤抖着抱拳求饶:“簪子是、是一个蒙面的男人给我的,叫我帮他卖…卖个好价钱,还说、还说到时候分我一半……” 温疏水缓缓皱眉,将打开的木盒抵到他脸前。 精致木盒中哪里是什么簪子,分明是一只血淋淋的鸡头!侧面一只翻白的眼睛露出来,显得狰狞又阴森! 男孩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抖如筛糠道:“怎么、怎么会……” “那个人说是簪子!可以卖五两银子!” 他生怕面前这个男人不相信自己,忙道:“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还不准我偷看!还叫我拦这辆绛紫色车盖的马车——” 从他先前的反应来看,他恐怕确实不知情,只是被利用了。 温疏水将鸡头连着盒子丢到他脚边,冷冷:“还不滚。” “多谢、多谢大老爷!”男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上的灰尘都没空掸,落荒而逃。 温疏水喊来不远处的一个京城卫兵,微微颔首:“跟着他。” 向云买了糕点回来,见他竟神色难看,还是问了一句。 她听了语气也凝重起来:“今日一早,门房说公主府门口也被人扔了污秽东西。” 温疏水看向马车,似乎是听见二人说话,苏蕉儿坐不住,正偷偷地用脑袋顶开侧帘,露出小脸来。 一与他撞个正着,又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他眼底的戾气散去几分,只是越发冷沉。 向云迟疑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这个时候提……” “前两日,太子殿下依法处置了赵呈乐,一朝贬为平民,日后恐怕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温疏水轻捻着拇指,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赵家……” …… 苏蕉儿午睡起来,正坐在桌案前画画。 她画技并不卓越,甚至显得有些拙稚,神情倒是十分认真专注,墨水蹭了一点在脸上都没发觉。 向云将上午的事分别递出去,未时一过,苏琅儿离得近,先掐着点来了。 见妹妹安然无恙,还有兴致画画,才松了一口气,去找向云了解具体经过。 没一会儿,苏涟和陈皇后一齐来了,苏蕉儿听见动静,才知他们都在外面说话。 苏涟听到一半冷冷打断:“温疏水?” 向云点头:“是啊,当时温将军与我们在一起。也幸好他反应敏捷,没叫小千岁看到那骇人东西。” 难得的,陈皇后也不自觉地点点头。 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还要感谢人家。 只有苏涟不满地皱起眉,果然,在马场他没有看错。 外头的气氛一时有些沉凝严肃,这件事表面上看并无危险性,可谁知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自圆福宫一事后,陈皇后精神大不如前,可一想到此事涉及小女儿,眉目便骤然严厉:“绝不能放任事态发展,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苏涟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去查。” 苏蕉儿还不知道这事,每日期待着初九围猎,这事实在刻不容缓。 他前脚刚走,后脚温疏水就来了。 向云不得不感叹来的巧,否则二人定又要针锋相对一番。 苏琅儿进屋去了,陈皇后看向缓步走进门的男人,斟酌着开口:“温将军,可愿与本宫说几句?” 温疏水步子一顿,微微颔首,上前来行礼:“臣见过皇后娘娘。” 陈皇后受了他的礼,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却半晌不说话,只是让宫人沏上热茶。 她姿态端庄地倒上两杯,自己端过其中一杯,轻轻吹了吹。 清澈的茶水荡开一层涟漪,随之散出一阵热气。 一盏茶喝了足足一刻钟,陈皇后才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按着嘴角。 一旁的宫女都纷纷低头,恨不能连呼吸一起止住。 她们都听过这位温大将军的名头,那可是连陛下的面子都不愿给的人,皇后娘娘这样无缘无故让人罚站一刻钟…… 陈皇后这才看向温疏水,撞上他那冷冷的神色,温婉笑道:“茶都要凉了,温将军不喝吗?” 院里风大,那杯茶已然没有了一丝热气,除非炎炎夏日,否则让人喝冷茶,难免有些为难人的意思。 温疏水沉默片刻,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味苦而涩,茶叶的清香早随着热气散了个干净。 陈皇后又盯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你去吧。” 若非她是小千岁的母亲,温疏水恐怕没这么好说话。 他再次规矩地行了礼:“臣告退。” 等人走了,陈皇后才如释重负:“你说的对,他是愿意为蕉儿克制脾气的。” 有时候想想,性子差些也没什么,知道对自己的人好就是。 若真如某些人一样,对谁都包容仁慈,又有什么意思。 向云垂首不语。 陈皇后手指搭在青瓷茶杯上,愣了愣,凑近些,便看到指节上几条细纹。 二十余载眨眼消逝,她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想她嫁人时不过刚及笄,陈家虽人丁稀薄,却有个疼她护她的兄长…… 下人匆匆跑进庭院,打断了她的回忆:“娘娘,陛下来了。” 陈皇后一顿,只是淡淡问:“他来做什么。” “朕自然是来看看蕉儿。”禄安帝嘴上这么说着,却停在了她跟前,小心问道,“雅容,出了这等事,你怎么不告诉朕?” 陈皇后起身避开,冷冷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也会关心么?” 禄安帝有些不高兴了:“纵然朕有错在先,你也不该这样想我,蕉儿的事朕一向放在心上,哪里不关心了?” 陈皇后懒得与他掰扯,只是淡淡问道:“陛下这样说,是要为蕉儿主持公道的意思?” “自然。”禄安帝立即端正了态度。 “哦,那若是查到赵太后头上,该当如何?” 禄安帝一愣,下意识道:“母后近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你也是知道的……” 陈皇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禄安帝忙反应过来,追上去补救道:“雅容!若是证据确凿,朕决不轻饶!” …… 屋内,温疏水坐在苏蕉儿对面的椅子里,一双长腿稍稍伸开,便钻进桌案底下,几乎与她乖乖并着的双腿挨上。 苏琅儿坐在苏蕉儿边上,倒也没看见这放肆的一幕。 苏蕉儿铺了张纸画小人,画得拙劣又可爱,难为这位温大将军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 外头隐约传来帝后的声音,一个不愿搭理一个放低了身段哄,听起来倒与一般的夫妻吵架并无不同。 苏蕉儿在中央画了一个自己,周边围绕着不少人,若是熟悉的话,大概能分个清楚。 譬如兄长苏涟,姐姐苏琅儿等。 温疏水见她要把自己画在一边,不满意地探身过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小人苏蕉儿右手边的空位:“臣要在这里。” 苏蕉儿眨一下眼,重新落笔:“好吧……” 温疏水扫过画纸,看到一个光头的小人,正闭着眼,面容宁静。 他眸光微闪,故作不知:“这是……?” 苏蕉儿看了眼,慢慢道:“唔……那是舅舅呀。” 温疏水重新靠回椅背,眯了眯眼,脑海里想起这么一号人来。 那位早已剃度出家、不问红尘的陈国舅? 第二十七章 林中漫步 六月初九, 日光明媚,院内移栽的桃树叶片青翠,桃儿转眼又大了一圈, 紧实的果肉上附着一层绒毛。 猎场里的树木也逐渐长出新叶, 又到了动物们活跃的季节。 今日围猎,不必宫人进来喊, 苏蕉儿已经掀开锦被自己坐起来,梳头时还要眼巴巴地问:“今日是初九吧?” “是。”向云一笑,收拾出一套新衣裳,是前两日陈皇后着人送来的。 若说各式各样华丽精致的裙衫,苏蕉儿一点也不好奇, 但她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袖子窄窄的,妥帖地包裹住手腕,镶了一圈深色的边。 巴掌宽的腰带紧紧地束着腰身, 令人不自觉挺直了身板, 显得笔挺又精神。 穿着裤子不说, 裤腿还扎进靴子里, 靴面上绣着金色竹纹。 这样一看, 才发觉小千岁个头虽算不上高, 比例却是极恰当的。 宫人替她梳了个高马尾,戴上一顶缀着红色梅花的发冠,与男子用的样式不同,却也利落。 向云笑着在她眉心按上一点红, 越衬得人肤白胜雪:“啊, 这是谁家俊俏的小郎君。” 苏蕉儿微微红了脸,又好奇地拿起桌上的一柄短剑,挂在腰上, 眼角便露出几分神气。 宫人在不远处纷纷掩唇轻笑,又觉得主子这般打扮新奇,悄悄张望。 公主府外,温疏水正等着。 因为这两日的事,陈皇后总不放心女儿,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位大将军最合适。 见了一身红色骑装的苏蕉儿,温疏水似乎一愣,那勾勒出的细腰盈盈一握,很难不让人多看上几眼。 苏蕉儿走过来,他亦是一身黑色骑装,抿唇笑道:“温将军,我们穿得好像呀。” 骑装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温疏水只是没想到她穿出来会是这个味道。 那张小脸又白又嫩,眼神纯真,确实算不上英气飒爽,却意外地别有一番风味。 待扫见她腰间剑鞘华丽的短剑,温疏水一顿,伸手摘下来检查,剑鞘上缀着一排宝石,鲜亮耀眼,实在是花里胡哨。 抽出来一看,原来是把轻巧光滑的小木剑,剑身还不及剑鞘重,恐怕连草都斩不断。 温疏水一哂,重新给她挂回腰上。 也是,陈皇后她们怎么可能给这小姑娘备把真剑,说不好先伤了自己。 苏蕉儿手指搭在剑柄上,发觉他在笑,嘟囔道:“温将军,你是不是在笑我呀?” 温疏水收敛了笑:“臣不敢。” 苏蕉儿这才哼哼一声,坐上马车。 她腰上挂了剑,如今可神气极了,连温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猎场在京郊,从公主府过去要一个时辰。 此场围猎规格盛大,不仅禄安帝亲自出席,凡是能上马出箭的大臣公子,来了不知多少。 尤其平日在朝中,都是文官激辩、议论朝政,围猎是难得的武将出风头的日子。 一行人到猎场时,空地上的大小营地已经驻扎完毕,将禄安帝与陈皇后的帐篷围在最中央。 武将早早就来了,个个整装待发。 比起文官阵营对温疏水的忌惮畏惧,他们显然更为友好敬佩,纷纷主动上前问好。 温疏水对谁都不怎么热情,通常是掀掀眼皮敷衍两句。 苏蕉儿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偶尔也听父皇兄长说起过某几个的名号。 她看了个遍,认真道:“温将军,你是将军里面最好看的。” 温疏水想起来,当初小千岁之所以一眼选中他的画像,不就是因为他皮囊漂亮? 他垂眸问道:“是么,除了我,小千岁可还觉得谁好看?” 苏蕉儿仔细想了想:“我皇兄、丞相府的许公子,还有……楚识宁。” 温疏水眉头一跳,放低了声音问道:“那我与他们相比呢?” “……”苏蕉儿没能立时回答,细眉蹙起,竟然纠结起来。 温疏水脸黑了下去,平日里谁夸他容貌漂亮,他必然冷笑后再骂一句。 可若是小姑娘觉得他不及别人好看,他心里竟又有点不高兴。 只是苏蕉儿还没比较出个所以然来,围猎的号角声便吹响了,十几声齐齐响彻云霄,气势凌云。 禄安帝率先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冲入树林,身后半步便是猎猎作响的藏蓝色大旗。 上百轻骑紧随其后,其中有武将、有年轻公子,还有随行的侍卫。 苏蕉儿抓住温疏水的袖口,双眸明亮:“我看到如歌了。” 宋如歌策马混在一群男人之中,身形竟比大多数人还要稳健。 温疏水毫不意外。 平日里装装淑女已然是极限,这样的盛事,她怎么可能忍得住。 苏蕉儿往周围看了看,才发觉人一下子去了大半,只剩一些侍卫守着营地,偶尔有宫人走动。 禄安帝后宫人丁稀薄,再加上这样的要事,他一向只带陈皇后随行,剩下的人便更少了。 不远处,贵女小姐们分作三三两两,往另一处树木没那样茂盛的林子走去,倒是有说有笑的。 她们大多不会骑马,许是跟着家人过来长长见识,又或许是有别的目的。 有人往苏蕉儿这边望了一眼,酸溜溜道:“有公主的身份就是好,不会狩猎要什么紧,有温将军陪同,定是猎物最多的。” 楚婕抚着手里长箭的精铁尖端,垂下的眼里精光闪烁。 温疏水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这个男人她前后接近示好了一年,手段用尽,却收效甚微。 美色、钱财、权势,无一能撼动其心志,若非他心甘情愿,禄安帝也没法强迫他照看那位小公主。 她只是疑惑,那小公主究竟是真傻得让温疏水都动了心,还是暗藏心计? 楚菱见长姐不搭话,只能悻悻闭嘴。 半晌,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难免疑惑,四妹妹平白落得惨死下场,当初……到底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 …… 苏蕉儿骑上白马,缰绳则被另一匹马上的男人牵着,两匹马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在林中缓缓前行。 二人来的是与禄安帝方向相反的林子,这里没有什么人,不必担心被其他人放的箭误伤。 她不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叫她觉得新奇。 苏蕉儿想起什么:“温将军,你不去狩猎吗?” 温疏水目光扫过四周的连绵的林木,叶片相叠,稍远一些的情形都难以看清。 他漫不经心地弯弯唇道:“臣不是在狩猎么?” “是吗?”苏蕉儿睁睁眼看向前路,疑心自己错过了什么,特地压低了声音,轻轻问,“你的猎物在哪里呢?” “臣的猎物,近在眼前,只是——” 他拽紧缰绳,白马老实地冲他走过来,一双凤眸里泛出些许奇异光泽,男人的声音低而沉缓,仿佛要她一字一字听清楚: “与其他人不大一样罢了。” 苏蕉儿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圆润的眼里写满清澈的无知,这样的神态,与他从前猎过的小鹿何其相似。 温疏水料她应当是听不懂,她也确实呆愣了许久,谁知,却轻轻冒出一句话:“温将军,你是想把我抓走吗?” 小姑娘柔软的嗓音又糯又娇,带着点不知豺狼在侧的天真娇憨,落在某人耳里,平白多了几分引诱味道。 温疏水心头一根弦骤然绷紧,眼神亦是越发深邃:“臣想。” 苏蕉儿却鼓起脸颊,笃定道:“不行,抓走我,你会被皇兄揍的。” 温疏水顿时失笑,先是担心他被赵太后处罚,后来又担心他被打断腿,怎么这会儿还担心他被苏涟揍。 他不得不及时树立一下自己伟岸的形象:“小千岁,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是臣的对手。” 苏蕉儿眨眼:“真的吗?” “臣……” 耳边忽听到一阵细微的利刃破空声,温疏水唇边笑意一滞,几乎是瞬间作出反应。 苏蕉儿只见温将军忽然朝自己扑过来,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坠落下马。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反过来扑在温疏水身上,几根细长的青草戳着她的脸颊,生出恼人的痒意。 好在白马不算高大,温疏水又及时垫了一下,她一点也没摔到磕到。 苏蕉儿脑袋拱着男人的下巴,半晌,手胡乱不知道撑在哪里,茫然地坐起来,正坐在他紧实的腰腹处。 地上都是草和泥,温疏水皮糙肉厚,除了有两颗石头硌人,倒没有什么大碍。 两支带着深色尾羽的长箭分别从不同方向穿过方才苏蕉儿坐着的地方,一支扎进树干,一直斜刺进泥土。 温疏水眯眼看向仍不知所措地坐在他身上的人,哑声道:“蕉儿,起来。” 只是苏蕉儿还没动,一声怒喝便惊起几只飞鸟:“温疏水!” 苏涟带着人赶来,自然看到这令人怒气上涌的一幕。 以他的身手,躲两支箭的法子有千百种,偏偏这样狼狈,分明就是存心占便宜! 苏涟平日里那样冷峻沉静的一个人,此刻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将妹妹一把拎到自己身后。 温疏水才坐起,一柄泛着寒光的剑便架上了脖子,他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灰,两条长腿随意支在地上:“殿下,臣奉皇后娘娘之命,贴身保护小千岁,不知哪里做错了?” 不须吩咐,苏涟带来的人已经散开一部分,去追捕刺客。 自从公主府前被扔了污秽东西,又有那所谓的“簪子”,对于此次围猎,众人早有了戒备心。 之所以不带诸多侍卫,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但到底是不敢冒险让苏蕉儿孤身做诱饵,陈皇后这才安排了温疏水贴身陪同。 这片林子看似无人,其实早已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刺客敢现身,必定有来无回。 很快,追捕的侍卫押着名刺客过来:“殿下,抓到了!” 苏涟与温疏水对峙片刻,冷冷收了剑:“两支箭,还有一个。” “太子殿下,人在这里!”宋如歌从马背上丢下一名五花大绑的刺客,利落地翻身下马,拍了拍手上的灰。 两名刺客悉数缉拿归案,苏涟略微松了口气:“留下一半人,继续在林中搜捕,一旦有可疑人物,直接拿下!” “是。” 温疏水站起来,苏蕉儿从哥哥身后伸出手,将他衣裳上沾的一根草悄悄摘掉,还冲他笑了笑。 心里那点不悦顿时散了个干净,他亲自牵着白马,一行人往回走。 还未回到营地,前方慌慌张张从马背上滚下来一个宫人,见到苏涟,顿时远远地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殿下!不好了!皇后娘娘出事了!” 苏涟心猛地一抖,策马冲了出去。 苏蕉儿慌乱地摇着温疏水的手,他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恐怕,那些人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小千岁…… 苏蕉儿急得不行,奋力想爬上白马,忽然被人整个拦腰抱住。 温疏水将人扛到自己的马上,大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往怀里去,低声哄道:“坐稳,臣带你去找皇后娘娘。” 第二十八章 小千岁的信 马跑得又稳又快, 周围景物迅速掠过,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苏蕉儿一开始还试着坐直,后来便直接将脑袋埋在温疏水怀里, 只觉手臂环着的劲腰紧实得过分, 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 幸而离营地不算太远,二人到时, 远远看见苏涟正匆忙掀开营帐进去。 苏蕉儿差点就要急急地从马背上蹦下去,被温疏水拦住,抱下来了。 走到营帐外,一直等着的向云快步上前,见她没事, 才松了口气,生怕母女两边一起出事。 苏蕉儿想也不想地迈着步子往里走,被宫人拦住。 向云劝道:“小千岁, 您先别进去, 皇后娘娘会没事的。” 若非她说话时眼睛是红的, 苏蕉儿说不准就被她两句话哄住。 营帐内外乱作一团, 宫人端着盆血水匆忙走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从帐内传出, 夹杂着宫人惊慌失措的低泣。 一见这情形, 温疏水就知道陈皇后伤得不轻,场面想必十分不忍直视,尤其对这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来说。 苏蕉儿却扯着温疏水的衣袖,听声音有些哭腔:“温将军, 我想见母后。” 温疏水略微顿了顿, 牵住她的手径直往里走,宫人拦得住小千岁,哪里拦得住温大将军, 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进去。 越往里走,气味越发混乱。血腥味里混杂着不知什么药膏,算不得难闻,却格外刺鼻。 苏蕉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眼角挂着滴泪珠儿,要落不落的。 正侍奉在床前的苏涟转头:“你怎么把她带进来了?” 温疏水不置可否,只是鼓励地摸了摸苏蕉儿的头。 苏蕉儿远远瞧见躺在床榻上的陈皇后,胸前一大片血迹,浸透了中衣,将一旁的被子都染红了。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整个人轻轻颤着:“母后……” 苏涟心一软,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揉了揉妹妹的脸:“蕉儿,母后会没事的。” 随行只有一位女医,这会儿根本忙不过来,几个太医都来了,面色沉凝地边商议边处理伤处。 温疏水避开陈皇后衣衫不整的模样,踱步到一旁,拿起那只沾血的长箭。 不是军中正规的形制,那便是私制的箭了。 箭头还涂了毒,一般人不会如此毒辣,除非一开始就打算下死手。 “雅容——” 禄安帝从马背上跳下,到底年纪大了,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却顾不得形象,狼狈地冲进营帐。 热水一盆盆端进来,太医个个精神紧绷、满头大汗,手里都沾了血。 禄安帝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一颗心在马背上颠得七上八下,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喘着粗气,脑子里如今还是嗡嗡的,垂着手脚手足无措。 “父皇……”苏蕉儿唤了他一声,却被身后的哥哥捂住了嘴。 苏涟目光森冷,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自己的父亲。 禄安帝身上的骑装还是陈皇后去年命人裁剪的那套,因为今年她没有准备新的衣裳。 儿女就在一侧,却不理会。他独自站着,好似一个透明人。 禄安帝看到不远处的温疏水,忙道:“温卿……” 温疏水放下箭,撩起薄薄的眼皮,淡淡道:“陛下,这次可不是什么意外。” 床榻上的陈皇后丝毫没有醒转迹象,随着失血,脸色越发苍白,唇瓣逐渐染上紫黑色。 禄安帝瞳孔紧缩,嘴唇颤抖着抓住一名太医:“皇后怎么样?!” 太医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哆嗦起来:“陛下,这箭伤倒好说,毕竟就医及时,可这毒……实、实在是没见过。” “难道你们连箭毒都解不了!?”禄安帝猛然扬声,勃然大怒,“太医院这点本事都没有,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实在是无法对症,我……” 禄安帝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扑到床前。 太医只能先止住了出血处,正在焦头烂额地核对毒药发作的症状。 这里也不是太医院,若是有藏书,说不定还好些。只是陈皇后的情况,显然没时间回太医院。 “雅容…容儿…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禄安帝半跪在床边,发冠微散,他握起妻子的手,却软软地滑落下去。 他心里顿时慌乱得有如窒息一般,更用力地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年过四十的帝王形容狼狈,眼眶里泛起痛楚的泪光。 他看着妻子身上的血,心如刀绞,喃喃道:“雅容,是不是很痛?不怕……不怕……” 苏涟缓缓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眼底一片血红。 都怪他没有往深处想,否则绝不会置母后于危险之中。 苏蕉儿轻轻抓住兄长的拳头,将软软的脸颊贴在他紧绷的上臂处。 愁云惨淡之中,一直旁听太医商议的温疏水却忽然开口:“是飞刀红。” “什么?”太医倏地回头,“温将军是说?” “若如你们所述症状,此毒名为飞刀红,我府上有解药。”他简洁地得出结论。 一名太医猛地一拍脑门:“是!确实!这毒药太偏冷,北方才有,我一时没想到!” 禄安帝浑浊无光的眼倏地明亮起来:“温卿!” 温疏水看向苏涟:“太子殿下?” “我跟你去取药。”苏涟果断道,“一来一回太费时,劳烦几位太医安置好母后,即刻动身回京,我与温将军先行一步。” 营帐中气氛陡然转变,禄安帝松了口气,目光柔情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喃喃道:“你放心……朕不会放过害你的人……” 苏蕉儿虽后知后觉,也明白过来,母后似乎就要没事了。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揉出来几滴方才不敢落下的泪水。 有人伸手,略显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脸颊,在眼角处摁了摁。 温疏水低低道:“乖乖的,不要乱跑。” 苏蕉儿怔愣的那么会儿功夫,男人已经大步离开营帐。 虽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慢慢点了点头,垂眼小声道:“我会乖乖的,母后一定要好起来。” …… 苏琅儿没有参加围猎,得知陈皇后出事的消息要晚上许多。 等她火急火燎地进宫去,人已经服了解药。 只是失血过多,一直没有醒过来,入夜后又渐渐发起热。 太医开了药,只道熬过这一晚就好。 虽已经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但这一夜依然马虎不得。苏琅儿进了宫便没打算回公主府,想留下来照看。 毕竟兄长是男子,蕉儿又年纪小。 禄安帝仍守在床前,半天折腾下来,早已不是清早出发时那个精神整洁的帝王。 发丝散乱,衣袍上甚至染了些血。 苏琅儿温声道:“父皇去歇一歇吧,这里有儿臣。” 禄安帝没应声,人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总是显得格外疲惫。 苏琅儿站了一会儿,见父皇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将门带上,只守在寝殿外间。 …… 清晨,又是一个好天气。 长宁宫有一座极宽敞的前院,入门处别具匠心地挖了一片莲池,每逢夏日,总是开得极好。 陈皇后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她并非出自高门大户,自入主中宫以来,却将一应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即便前朝多有人不满她这位皇后,可二十多载,愣是挑不出大小错处。 苏琅儿心中,母后学什么都很快,她困于深宫,不过是愿意为情所困,愿意为禄安帝生儿育女。 倘若有一日她离开这座皇宫,也必定不是受不住各方逼迫,而是自己不愿再继续了。 太医从寝殿出来,神色比昨日轻松得多,见苏琅儿走过来,忙道:“大公主放心,皇后娘娘已无大碍,只是接下来的日子,要好生静养才是。” 苏琅儿略低头:“多谢刘太医。” “不敢不敢,微臣先告退了。” 她行至门口,正逢禄安帝出来,他一夜没有合眼,今日早朝也没有去,眼底挂着点青黑,瞧起来十分憔悴。 “父皇保重龙体。” 禄安帝颔首:“你进去吧,一会儿你母后醒了,看到你会高兴些,蕉儿也该过来了。” 他迈着大步离开,行至莲池上的白桥时,脚下却一个不稳,险些栽进去,好在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拉住。 苏琅儿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陈皇后竟是睁着眼的,只是精神头不大好,面容憔悴得令人心疼。 她理了理被子:“母后,父皇守了一夜,方才才离开。” 陈皇后自然知道,她早就醒了,若禄安帝一直不走,还不知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胸口的伤处一片疼痛,哪怕呼吸幅度稍微大些,都叫人承受不住。 她睁着眼:“我醒了的事,不必特意告诉你父皇,我不想见他。” “是。”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母后。” 苏蕉儿的身影映在门上,娇娇小小的,新梳的飞仙髻有两个鬟,影子瞧着更像是兔子了。 她往前探着身子,见无人应答,又急急地道:“姐姐。” 陈皇后唇边终于露出些许舒心的笑。 苏琅儿也跟着笑起来:“蕉儿,你进来呀。” 苏蕉儿这才推开门,拎着裙摆小跑进来,看见清醒的陈皇后,露出甜甜的笑,凑到她身边:“太好啦。” 陈皇后动了动手指,奈何身上痛得太厉害,只能作罢,温和道:“昨日吓坏了吧?” 苏蕉儿主动握住母亲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我涂了润肤膏,是不是很好摸呀?” 少女娇嫩的脸颊,即便什么都不涂,依然如豆腐般滑嫩白皙。 陈皇后失笑:“是。” 想到昨日母亲胸前的一大片血迹,苏蕉儿轻轻抚摸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丝毫不敢用力。 宫人端了碗菜粥进来,自遇刺到现在,陈皇后只灌了一碗苦药,肚子里正难受。 苏琅儿坐到床边喂粥,苏蕉儿托腮看着,道:“母后,你要是想吃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噢。” 陈皇后慢慢咽下一口粥,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沉默许久。 半晌,苏琅儿递过来的半勺粥都要凉了,她才喃喃道:“我……兴许是想吃兄长做的糯米鸡了。” 苏琅儿握着玉勺的手一顿,抬起眼神色怔怔地望着母亲。 陈皇后似乎只是一时想起,过后不再多提,又喝了一口粥。 苏蕉儿却老老实实地听进耳朵里,还记了下来。 …… “皇后娘娘这么说?” 温疏水手里捏住苏蕉儿的画作,欣赏了一个来回,画技虽差,每个小人却都隐约能与真人对上号。 苏蕉儿苦恼道:“是呀,可是舅舅变成光头很久了,每年只能见到他一次,今年年初已经见过啦。” 陈国舅十年前出家,似乎决意要斩断红尘,除了每年大年初三陈皇后会带着孩子去拜年,其他时候,谁也不见。 温疏水见她真情实意地烦恼着,便建议:“臣有个法子。” “是什么?”苏蕉儿忙坐直了。 他放下小公主的大作,长指点着上面的自己:“你先把臣的鼻子画正了,臣再告诉你。” 苏蕉儿睁圆了眼:“歪了吗?” “歪了,重画。” 她只得拉住温疏水的手,就像每回对兄长和姐姐那样,软声软气地道:“温将军,我晚些再画行不行,你先告诉我。” 她在撒娇了。 温疏水意识到这点,眼角微微扬起:“你给国舅爷写封信,附上信物就是。” 苏蕉儿立即放开他的手,拿纸笔去了。 陈国舅在京城东郊的明因寺修行,那里并非什么香火鼎盛的佛寺,但胜在地方僻静。 将军府的人快马加鞭,赶在日落之前,将一封信送到了明因寺,随信附着一只银制长命锁。 第二十九章 陈国舅 陈皇后醒来后, 与苏涟细说了自己那日的遭遇。 她难得出宫一次,趁着人都随禄安帝围猎去了,便带了两个宫人到营帐外头走走。 她知晓小女儿与温疏水此刻正在另一边的林子中, 危险尚藏在暗处不可知晓, 自然有些分神。 谁知一转头便恍惚瞧见苏蕉儿正骑着马冲进林子,马儿撒开蹄子疯跑, 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那人就穿着蕉儿一样的衣裳,喊着救命,声音听起来也不大,我一下子慌了神,也没有细想, 便挣开两个宫人冲了上去。” 之后就中了箭,现在想起来,陈皇后还有些惭愧。 苏涟知道这不能怪她, 人在紧急之中判断能力会下降许多, 何况是以为心爱的小女儿出事了。 他道:“母后, 蕉儿的衣裳是您准备的?” “是, 这身衣裳蕉儿此前并未穿过, 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苏涟脸色微冷, 要么是公主府有奸细,要么就是宫里有不干净的眼睛。 他稍稍缓和神色,行礼:“母后好好休养,其他事不必挂心, 儿臣会妥善处理。” 陈皇后欣慰地道:“你们都长大了, 母后也能放心了。” 苏涟顿了顿,目光望向一直坐在外间的禄安帝,淡淡道:“孩子们已经懂事了, 母亲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必顾虑我们。” 他叫的是母亲,并非母后,陈皇后鼻子酸涩:“好了,你去忙吧。” 苏涟行至外间,对禄安帝行过礼便大步离开。 禄安帝叫住他:“涟儿。” “父皇有什么事吗?” 禄安帝看着儿子高大笔挺的身影,即便没什么表情,身上的那股子气势却很沉凝,比他像个皇帝多了。 陈皇后将几个孩子教养得极好。 禄安帝终于问出来:“查到什么眉目了吗?” 苏涟淡淡道:“父皇心里想必有答案了吧,何必再问?” 他是皇帝,受伤的是他妻子,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也会派人去查。 至于查出了什么,想来他自己心里有数。 禄安帝哑口无言,张了一半的嘴闭上,等儿子走了,才慢慢起身,走到寝殿内间门口,望着最里头床榻上的人:“雅容,你醒着吗?” 良久,无人应答。 他心里难受,陈皇后自醒来便不愿意见他,即便好不容易说上两句话,也总是冷冷淡淡的态度。 从前二人虽也吵过架,却从未这般过,冷得让人心里不安。 一片安静中,宫人隔着最外头的门忽然道:“陛下,赵妃娘娘与三公主正在长宁宫外头求见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想到儿子的话,禄安帝缓缓直起身子。 这次的事,与赵家以及赵太后脱不了干系,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仇视陈雅容如眼中钉,往日只是一些暗地里针对的小动作,这回却是胆大包天,竟然想要她的命! 可是,这不正是他一次次纵容出来的孽果?倘若雅容真的没了命…… 禄安帝不敢往下想,他与陈皇后相识三十余载,从未想过没有她的日子该怎么过。 “陛下、陛下。”赵妃见禄安帝出来,直接拉着女儿苏婉夕噗通跪下,酝酿多时的泪水霎时涌出眼眶。 换作平日里,禄安帝兴许要皱皱眉,这会儿却平静道:“你有什么事?” 赵妃磕了几个头,额上都见了血,声泪俱下:“陛下,臣妾自知道皇后娘娘遇刺以来,内心一直惶惶不安,还在想究竟是谁忍心下如此毒手!” “可万万没想到,竟是、竟是赵家联合太后娘娘!臣妾与婉夕从始至终不知道这件事,更未参与其中!陛下明鉴!” 禄安帝安静听着:“你当真不知?” 赵妃手绕到后方,掐了手足无措的女儿一把。苏婉夕忙瑟瑟地俯身:“父皇,女儿和母妃真的不知道!您一定要相信我们!” 赵妃知道皇帝心软,她自入宫起,虽不得宠,但靠着哭总归过得还算不错。 她偷偷隔着泪水看了一眼,却发现禄安帝的面色竟冷得难以辨认,与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他截然不同。 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身子抖了抖,神色里的害怕更真了些。 半晌,禄安帝叹了口气:“蕉儿的衣裳做好,送来皇后宫里时,你路上遇见,那时就看过了吧。” 赵妃猛地一抖:“臣妾、臣妾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问,“还是说,你已知道皇后那日是被假扮蕉儿的人引走的?” 赵妃顿时抖如筛糠,她到底只是个深宫妇人,平日里那些小花招,不过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早知会酿成今日局面,他…… 禄安帝揉了揉脸:“不必说了,回去吧。” 赵妃自知已经漏了陷,索性放开手脚,大哭起来:“陛下,都是太后娘娘逼臣妾做的,您也知道,臣妾、臣妾只身在这宫中,只有太后娘娘一个依靠,怎敢不听她的!” “臣妾对皇后娘娘绝没有恶意,都是太后娘娘逼的!” 苏婉夕也跟着哭起来。 禄安帝被吵得脑仁疼,正要找宫人把二人送走。 “真热闹。” 忽然响起一声带着淡淡嘲讽的话,分明音量不大,夹杂在一片哭声中更是难以分辨,禄安帝却猛地望向来人。 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僧人,他个子极为高大,朱红袈裟盖不住那修长挺拔的身躯,发剃得干干净净,顶上烫了六颗戒疤。 细细看去,脸颊上却也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只是不明显。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袈裟上的金纹熠熠生辉,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丝毫圣洁与纯净。 捏着檀木佛珠串的手指上亦有几条长短不一的伤疤,正在缓缓转动佛珠。 陈国舅半阖着的眼睁开,竟透出股佛衣佛珠也遮盖不住的浓重杀伐之气。 那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才养出的骇人气势。 禄安帝竟不觉肃正起来:“国舅……” 这是陈雅容的哥哥,她娘家血脉相近的唯一亲人。 当初,他麾下血骑个个以一当十,愣是在混乱党争之中踏出一条血路,将禄安帝送上了宝座。 众人都不知哪里冒出来这样一支恐怖军队,以为打出那样的局面,血骑少说也有数万。 只有禄安帝知道,血骑不过三千,是因为有这个男人在幕后神鬼莫测的操纵,才成就了那样一番传奇。 陈国舅是一个极可怕的人,却也有软肋,他最在乎的两个女人,一个死在了十年前,一个就正躺在不远处的寝殿里。 赵妃听到禄安帝的称呼,哭声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走过来的人。 她只在刚入宫时见过这位陈国舅几次,那时他还未出家,浑身气势比现在还可怕,是多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程度。 那时,楚贵妃还没有这样放肆,赵太后也只敢在背后骂几句。 “陈、陈国舅……”赵妃惊慌地低下头,陈皇后出事才两三日他就来了,傻子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哭得真可怜。”陈国舅面无表情地道,“但若是再吵到我妹妹休养,你就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懂吗?” 赵妃忙不迭点头,垂首不敢说话。 苏婉夕那会儿还小,自然不知道陈国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嘟囔一句:“管得真宽。” 赵妃忙拉住她:“国舅爷!她也就与小千岁差不多大,不懂事!” 听她提到自己小外甥女,陈国舅冷冷看了苏婉夕一眼,好在没有再追究的意思,绕过所有人往屋里走。 禄安帝跟在后面:“国舅此次过来……” 门在他跟前毫不留情地合上,将他这个皇帝关在了外面。 院子里的宫人面面相觑,不认识这位国舅爷的只觉得震惊,认识的都是老人,只管低头做自己的活。 陈皇后近些日子精神本就不大好,这次受伤,更是元气大伤,一天下来总是睡睡醒醒,起不来身。 在床榻上躺了没一会儿,只隐约听到外头有哭声,哭了一会儿总算是停了,困意袭来,却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门外轻声唤她。 “容儿。” 这声音…… 陈皇后猛然睁大眼,若不是幻觉,她怎么好似听到了兄长的声音? 她顾不得伤口疼痛,强撑着坐起来,门被人推开,一人逆着光走进来,面容那样熟悉。 她眼眶一热,难以置信地颤颤道:“兄长?” 陈国舅看着妹妹苍白憔悴的模样,转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眼底溢出些许难以遮掩的戾气。 他一伸出手,陈皇后碰上去,立时落下泪来,仍是当年那个受了委屈便跑回家小姑娘:“哥哥……” 兄妹二人如此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任由她伏在自己臂弯里哭泣。 半晌,陈国舅才对宫人冷冷道:“让他滚进来。” 宫人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禄安帝,诺诺地退到门外:“陛下,陈国舅请您进去。” 禄安帝苦笑,他亦知道兄长此次应当是来兴师问罪的,语气想必根本没有这样客气。 他做好了心理准准备走进去,却没想到,陈国舅第一句便是:“陛下,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吗?” ——“如果你照顾不好雅容,我会带她走。” 禄安帝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一个兄长的质问和怒火,却万万没料到这句,脸色唰地白了。 “此次是我的疏忽,兄长,我不会再让雅容受委屈的!” 陈国舅显然不想听他解释,面色淡淡,却比直接发怒还让人不安。 禄安帝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与妻子分开,忙殷切地看向陈雅容:“雅容,你信我,绝不会再有下次,我发誓!” 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一个那样伟岸的男人,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若非陈皇后多年来早冷了心,说不定又要动摇。 这次,她却只是撇过头,轻轻道:“哥哥,替我做一道糯米鸡可好?” 禄安帝赶紧道:“我会做,让兄长歇歇喝杯茶吧,我来……” 她念家时总是要吃,陈国舅又不总在身边,他便特地去学了,这些年,总是他做给妻子吃。 只是竟想不起来,上一次做是什么时候。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皇后的心事和情绪不再愿意一一说给他听。 禄安帝愣住。 陈国舅已经挽起袖口往门外走:“陛下,容儿需要静养,你若是闲着,还是去把该做的事做了吧。” 禄安帝握着陈皇后的手,保证道:“我一定替你出气,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陈皇后不动声色收回手:“陛下,我困了,你出去吧。” 纵使禄安帝有再多话要讲,也只得替她盖上被子,定定神,带着人往圆福宫的方向去。 第三十章 【加更】 苏蕉儿到长宁宫时, 陈皇后已经睡着了,她便没有进去。 今日一早,卫兵来报, 说陈国舅的车架已经进京。 这会儿人应该是在这里。 温疏水问宫人:“陈国舅来了吗?” “在小厨房。” 苏蕉儿一听, 快步往厨房去,隔着窗口便瞧见里面一道高大的身影, 朱红袈裟颜色鲜亮,檀木佛珠被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舅舅。”她从窗口探出头,高兴地喊了一句。 陈国舅拿起菜刀的手一顿,看向她,冷淡的眉眼融化了些:“蕉儿, 到舅舅这里来。” 每年只能见一次这位舅舅,按理说二人感情应当不是很深厚。 但大抵是陈国舅极宠爱这位小外甥女的缘故,苏蕉儿总很愿意亲近他。 她哒哒哒地跑进来, 瞧见几个碗里盛着鸡肉、咸蛋黄、香菇之类。 “舅舅, 你要做糯米鸡给母后吃吗?” 陈国舅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男子, 是个生面孔, 却没有开口询问:“是, 怎么?” 沉重的菜刀在他掌中轻巧地转了一下, 切菜的动作不快,却十分灵活稳当,看得出来不常下厨。 但是是个用刀的好手。 苏蕉儿眼巴巴地道:“那舅舅可以顺便多做一点吗?” 陈国舅失笑:“馋了?”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伸出两根嫩生生的指头捏了一下, 急急道:“我就吃这么一点点!” 低沉的笑声从陈国舅喉咙中发出, 眉眼松快之后,那满脸的神色便与一般的长辈没有什么不同。 他故意将菜刀递给苏蕉儿:“来,替舅舅干点活。” 苏蕉儿睁睁眼, 听话地接过来,入手觉得有些沉,但到底只是把菜刀,还是拿得动的。 只是那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又细又白,让人疑心究竟撑不撑得住。 余光中,门口的男子走了进来,当着陈国舅的面从苏蕉儿手里拿过菜刀,意思是不让她碰这东西。 陈国舅也不问他是谁,只是好整以暇地旁观。 苏蕉儿奇怪地道:“温将军,你要帮我切菜吗?” 温疏水顿了顿,竟真的洗了手,低头将鸡肉切碎。 他切肉的手法也与陈国舅差不多,不快但稳,切出来的鸡肉大小均匀。 苏蕉儿在一旁看得认真,水光潋滟的双眼里总是含有对一切事物的好奇与关心。 陈国舅逐渐出了神。 他一直想,兴许是他早些年害死了太多人,作孽太深,以至于身旁亲近的人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 双亲多病早逝,十年前爱妻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外甥外甥女在本该灿烂任性的年纪,却个个少年老成、心事重重。 唯一活泼可爱的小外甥女,偏偏天生心智不全。 如今,连妹妹雅容都走到了心灰意冷的局面。 佛家讲究因果,这未必不是他种下的因。 陈国舅取下架子上的檀木佛珠,垂眼一颗一颗转动,起伏不平的心境才缓慢平复。 宫人摘了新鲜的荷叶送来,将混合着鸡肉香菇等的糯米包进去,上锅隔水蒸。 很快,厨房内飘出荷叶以及糯米的香味。 蒸笼里冒出白乎乎的热气,苏蕉儿踮着脚尖,忍不住伸手,被温疏水一把抓住,皱眉道:“烫手。” 苏蕉儿蜷起手指,无辜地眨一下眼,他斥责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陈国舅静静看着二人互动,眸光微闪,觉察出了些什么。 他端着糯米鸡去找陈皇后。 她本也浅眠,闻到香味便悠悠醒来,这几日不是喝药就是吃粥,嘴里寡淡泛苦,瞬间食指大动。 陈国舅端到她跟前:“尝一点就够了,等你身子好了,我再给你做。” 陈皇后吃了一口,香甜的糯米混合着鸡肉和滑嫩、香菇的鲜美、咸蛋黄的醇厚口感,令人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女子那双沉寂许久的眼睛终于亮起些许光彩,依稀有了当年还未出嫁时的风韵。 陈国舅道:“容儿,随我去明因寺静养吧。” 这京城中纷纷扰扰,若非当年妹妹执意留下,他也不会放任她一个人在深宫蹉跎。 良久,陈皇后静静道:“好。 陈国舅点点头,只要她自己愿意,他便能带她走,禄安帝理亏在先,他怎么敢拦。 他将碗搁到一边,陈皇后制止他的动作,示意兄长看窗外。 外头的院子里,苏蕉儿坐在石桌旁,正慢慢吃着糯米鸡。 温疏水就坐在她左手边的石凳,手肘支在桌上,神色懒懒地盯着她看。 陈国舅已猜出他的身份:“这便是近年来风头无二的那位大将军?” “是,他名叫温疏水。”陈皇后道,“这几日,涟儿忙着追查刺客,琅儿又要照看我,都是他陪着蕉儿玩,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看起来颇为耐心。” “是么,我所知道的信息里,这位大将军可不是这样的人。” 窗外的男子似乎极敏锐,二人不过观望了片刻,他便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冲陈国舅眯起眼。 方才在小厨房里也是,若非苏蕉儿拿刀,恐怕他都没打算进来与他打个照面。即便见了,也是不见礼不问安,我行我素得很。 陈皇后无奈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手握军权,自然目中无人些,皇帝在他那儿也没少碰壁。” 不管怎么说,她如今对温疏水的印象还不错,对外脾气差些无妨,知道护内就好。 提到禄安帝,陈国舅冷了冷,过了会儿问:“你打算把蕉儿交给他?” “哥哥觉得如何?你看人一向准。” “这样一个人,岂能仅凭几眼就得出论断,等过些日子吧。” 陈皇后倒也没想急着让女儿嫁人,便按下不提。 院里,苏蕉儿吃完糯米鸡,这东西用料扎实,尤其撑肚子,已然吃得饱饱的。 她已在宫外住了快半个月了,比原先预想的日子长了些,此次过来也是要征求陈皇后的意思。 “母后,我这两日就搬回云安殿吗?” 她走进屋里,对她来说,住在公主府固然有趣,可是母后要见她就不大方便了,倘若陈皇后要她搬回来,她回去就让人收拾东西。 温疏水眼神微沉,心情似乎是不悦的。 小公主若是回到宫里,那么他反而不方便起来。 陈皇后看了他一眼,对女儿道:“既然在公主府住得习惯,就不要搬来搬去了。” 她过两日就随兄长去明因寺,自然更不放心苏蕉儿一个人待在宫中,倒不如住到外面去,兄姐还能日常照看。 苏蕉儿觉得奇怪,却也想不明白哪里奇怪,乖乖地哦了一声。 一直到申时二人才离开长宁宫,南宫门外,正逢一队数十人的甲兵列队而过。 为首之人手里执一面令牌,面色冷肃,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听到不一样的动静,苏蕉儿撩开侧帘:“咦,是大理寺的人。” 温疏水略一扬眉:“哦?小千岁还认得大理寺的人?” 她仰着头,得意道:“我当然认得呀,方才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他常跟在皇兄后面的呢。” “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温疏水不轻不淡地说了一句,“小千岁可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 苏蕉儿摇摇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就是赵家了。” 她愣了愣:“皇祖母的家吗?” “嗯。”刺杀皇后这样的事,赵家既然斗胆做了,便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温疏水正欲解释一番,却见她的目光逐渐歪了,被勾向路边的一个小摊。 他只好作罢,倒也宁愿这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永远不必知道这些阴暗肮脏的事情。 马车停了下来,温疏水下马,陪她往回走了一段路。 这是一个卖编织手绳的小摊,位置极小,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见苏蕉儿感兴趣,笑容满面道:“小姐,都是手编的,又牢固又好看,您看看喜欢哪样的?” 温疏水以为她是想买,却忽然听她道:“熙儿最会编绳了。” 有一年她忽然迷上了手绳,熙儿便特地去跟老嬷嬷学了许多样式,给她编了各种各样的,每日换着戴。 她拿起一根手绳,嘟囔道:“熙儿弟弟这回病了好久呀,她怎么还不回来。” 熙儿家人就住在京郊,因而家里倘若有人病了,小千岁总是大方地准她告假回家。一般最多四五日,这次都有一个月了。 温疏水眸光微闪,他自然知道,熙儿人还在宫里,只是被发落去了比较偏远的宫殿做事。 那回的事,最后虽抓到了王袖心,她也承认是自己谋划绑架了小千岁,但熙儿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死无对证。 陈皇后等人也不可能再让她留在云安殿。 苏蕉儿愁了一会儿,捏起一根梅花结手绳:"这个多少钱呀?" “小姐,梅花绳是成对儿卖的,两根也才二十文钱!”老板瞥一眼守在她身后的俊美男人,嘴甜道,“成双成对,永结不分,您看多好的寓意!” 温疏水眼里划过些许动容之色,矜持道:“喜欢就买吧。” 苏蕉儿听他这么一说,便点点头:“那我买两个。” “什么两个,是一对儿!”老板娘收了钱,高高兴兴地道。 温疏水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接过梅花手绳:“伸手。” 苏蕉儿乖乖伸出右手,将宽大的袖口捏起一点,露出手腕,好让他能看清楚。 粗粝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少女娇嫩敏感的肌肤,她轻轻缩了一下,却被温疏水捏住了指头:“躲什么。” 皮肤白皙的人佩红色往往惊艳绝伦,明明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红梅手绳,落在苏蕉儿腕上,恍如雪地里开了一枝梅,勾着人的视线难以挪开,诱人采撷。 温疏水指尖又透出些痒意,缓慢收手时,用力捏了捏小姑娘嫩鼓鼓的指头,惹得她懵懵地睁大眼。 他看了眼另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手绳,勾在手里。 永结不分……确实是个好寓意。 依他本身的性子,金蝴蝶也罢,手绳也罢,都不是平日里会多看的东西,更别说贴身戴着。 近日总是佩着只金蝴蝶,属下看他的眼神都奇怪起来。 他看了眼苏蕉儿。 苏蕉儿也看了眼他,然后自觉地伸出空荡荡的左手腕来,捏着袖口巴巴地等着。 温疏水一顿:“?” 苏蕉儿天真地道:“温将军,你怎么不给我戴呀?” 温疏水明白过来,恼怒地咬牙:“你两根都要自己戴?” 苏蕉儿觉得他问得好生奇怪,她都买了两根,自然是左右手都要戴。 她晃晃手腕催促。 温疏水气结,冷笑道:“怎么不干脆再买两根,脚上不是还空着?” 苏蕉儿轻轻啊了一声,茅塞顿开,转身对老板道:“我还要再来一对儿……” 只是话没说完,便忽然被人拦腰抱起来,整个身子腾空。 她蹬了蹬腿,却发觉禁锢在腰间的手铁铸一般,几个愣神就回到了马车里。 温疏水高大的身影随之挤了进来,漆黑的眸子直盯着她看,泛起几分危险的味道。 第三十一章 亲吻 苏蕉儿看着他进来, 愣愣地问:“温将军,你要跟我一起坐马车吗?” 大多时候,她都是自己乘一辆车, 路途长了确实无聊。 这样一想, 她高兴地让出一半位置来,小手拍拍坐垫:“那你坐这里吧。” 温疏水黑着脸, 想到手绳的事本就郁闷,再一瞧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更是气恼。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直接地问。 苏蕉儿仰着头,眼神茫然不似作伪。 温疏水心里撩起一团火,烧得他双眼发红, 恨不能将脑子里那些什么循序渐进都抛到脑后。 他甚至肯定,若是继续照这般下去,一年两年、哪怕十年, 恐怕小公主还是懵懵懂懂, 只当他是个好朋友。 他倾身靠近, 薄唇轻启:“小千岁, 你说过要和臣定亲, 还记得吗?” 苏蕉儿想起这事来:“啊……” 温疏水缓缓垂下眼, 盯上她小巧挺翘的鼻尖:“怎么,是骗我的?” “不是……”她被堵在马车一角,在男人宽厚身影的衬托下,越显得娇小一团。 被盯着的鼻尖慢慢生出些痒意, 惹她眼圈都微微红了, 轻轻一眨眼,纤长卷翘的睫羽好似绒毛挠着温疏水的心。 他更近了些,带着几分强硬道:“既然不是, 那小千岁打算什么时候兑现承诺?” 苏蕉儿整个人都被笼罩住,不时能感到有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她颤了颤,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十分被动的处境之中。 “可、可是你没有答应我。”她小声地道,“你说你不打算娶妻呀……” 温疏水记性好,自然记得,这会儿却面不改色道:“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苏蕉儿睁圆了眼,可见他那样严肃沉凝的神情,不由得迟疑起来:“噢……那兴许是我记错了……” 温疏水眼神软了软,抬起手背轻抚着少女柔嫩的脸颊,直到满意地瞧见一层粉色。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诱导的意味:“臣愿意与小千岁定亲,小千岁意下如何?” “我……”苏蕉儿张了张嘴,干巴巴道,“我不知道。” 温疏水冷了脸,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只能看着自己,语气里有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薄怒,慢条斯理道:“什么叫不知道,除了我,难不成小千岁心里还有别的人选?” 苏蕉儿一下子想起当初陈皇后给的那些画像,她望着温将军黑漆漆的眼,本能告诉她这个时候不可以说出来。 她委屈地蹙了蹙眉,娇声道:“疼。” 温疏水手上的力道松了些,拇指指腹转而碾过那轻抿着的红润唇瓣,硬生生揉开一条小口,目光带着十足的侵略性:“知道疼,就乖乖听话。” 小姑娘睁着双湿漉漉的杏眼,一动也不敢动了,细声细气道:“我听话。” 那样的漂亮干净、柔软乖巧。 温疏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小姑娘若是最后嫁了其他人,对着其他人这样听话温顺,他定是无法忍受的。 小千岁只能是他温疏水的姑娘。 他挪开拇指,倾身落下一吻,只克制地亲在嘴角:“只能与我定亲,知道吗?” 苏蕉儿愣住了,偏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呆呆地碰了碰男人的唇。 与温将军石头般的坚硬手掌不同,他的唇软而凉。 原来,男人与女人的唇都是一样的。 温疏水气息一乱,捉住她的小手,直接压在身前,再次吻住她的唇。 苏蕉儿后知后觉地想躲,却无处可去,连伸出去的腿都被人勾住,彻底逃不脱男人的掣肘。 唇上很快传来温热的触感,伴随着阵阵酥麻,她忍不住嘤咛一声,身子的异样让她无措地湿了眼眶。 温疏水本就做惯了掌控者,一举一动都带着浓重的侵略意味。 苏蕉儿脑子逐渐昏沉起来,软在男人怀里,任其为所欲为。 少女本就到了成熟的年纪,似一颗泛着微微青色的红果,诱人深入。 好在温疏水还存着些理智,吻了几遍,终于将人放开,清新的空气涌入二人之间。 苏蕉儿缓慢地回了神,发觉自己已经倚在对方怀中,正勾着他弯下来的脖子,宽大的袖口被蹭高,露出半条雪白细腻的手臂。 嘴巴不仅发烫发痛,似乎还肿了些。 眼眶里酝酿许久的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 温疏水手背被砸了个正着,他猛地看向苏蕉儿,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 苏蕉儿揉着眼,呜呜咽咽道:“你、你把我咬痛了。” 温疏水哑然,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眼底也浮起些许心疼。 他亦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确实没轻没重的,像个少不经事的毛头小子。 男人脸上隐约泛出薄红,正欲说些什么,苏蕉儿已经挣开他的手,委屈地往外跑:“我再也不要跟你在一块了。” 温疏水连忙将人拎回来,无奈地道:“好了,臣知错了。” 见苏蕉儿还是气鼓鼓的不应声,他露出点笑:“实在气得紧,臣让小千岁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抬头,看了眼他的唇,竟也变得红艳艳的,像抹了口脂一般,好看极了。 她终于止住泪水,红着眼圈道:“你知道错了就好,我、我不咬你。” 小姑娘实在是好哄,温疏水眼神越发柔软,还有些遗憾,调笑道:“真的么,真的不咬回来?臣绝不反抗。” 苏蕉儿哪里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次摇了摇头,在马车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温疏水亲都亲了,更是大大方方地挤在小姑娘的马车里。 哭了一会儿,苏蕉儿感到有些疲累,加上马车开始往公主府走,摇摇晃晃好似摇篮一般,脑袋偏了偏,落在温疏水宽厚的肩上。 他揉了揉小千岁的发顶,宠溺道:“傻姑娘。” …… 再次醒来,天已经全黑了。 苏蕉儿睁开眼,竟是在公主府的寝殿之中。 向云卷起薄纱床帐,边道:“是温将军将您抱回来的。” 她瞧着主子的唇,这会儿已经消了许多,不似刚回府时,红艳莹润,活似被人狠狠欺负了一遭。 她自然看得出来是什么情况,不过依陈皇后的话,如今已有了将女儿托付的意思,只愿温将军知道克制些,可别被太子殿下知道了去。 苏蕉儿还未用晚膳,刚在桌边坐下,一个小宫女上前来放上一碟小月饼:“小千岁,这是熙儿姐姐托奴婢带给您的,说她暂时还回不来,请您不要记挂。” “这印花的是红豆泥馅,没印花的是榛子馅,不如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向云听见,扭头道:“小千岁,您吃不得榛子,可莫要拿错了。” 她走过来拿了个有印花的,掰成两半,露出里头细腻的红豆泥,递了一半给小宫女:“你先尝尝味儿,若是太甜就不许小千岁吃了,免得一会儿吃不下饭。” 小宫女不疑有他,忙点点头,两口吃了个干净,回着味儿道:“不是特别甜。” 向云看着手里的半个小月饼,笑了笑:“也是,熙儿一向最了解小千岁的口味,怎么会太甜。” 苏蕉儿想着可口的饭菜,只吃了半个垫肚子,其余的过不了夜,便让小宫女拿下去分了。 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公主府做多了糕点,就会赏给下人,以前在云安殿也是这样。 谁知夜里,下人屋子那边突然传出阵阵痛苦哀嚎,在漆黑寂静的深夜里惊醒了所有人。 苏蕉儿睡眼惺忪地披上外裳,走到门口:“怎么了?” 向云也是匆匆起来,一向得体规整的掌事大宫女此刻散着头发:“白天吃坏了肚子,已经让府医去看了,没事的,小千岁去睡吧。” 苏蕉儿松了口气,掩唇打了个哈欠:“原来是这样,那让他们好生休息,这几日不要给他们安排事情了。” “是。” 等主子离开,向云本还算冷静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府医初步检验,匆匆来报:“向云姑娘,毒确实藏在那些小月饼里。但奇怪的是,吃了红豆馅的下人都没事,毒想必是下在榛子之中!” 向云目露复杂之色,吩咐道:“既然你说这毒能解,赶紧配药去吧,一应花费都由公主府来出。” 府医都走远了,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处。 她与熙儿共事多年,能看出来她是真心待小千岁,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而且更令人费解的是,既然要下毒,为何又下在小千岁绝不能吃的榛子里,似乎生怕她误食。 熙儿更知道,吃不完的糕点,府里会分发给下人,届时一定会有人出事,她便如何都洗脱不了罪责了。 向云按着太阳穴,只觉突突得难受。 她都不敢深想,倘若熙儿早已背主,那上回绑架的事她恐怕也并不无辜。 枉她一直相信熙儿只是平白无故遭了殃。 她也不敢贸然告诉小千岁,怕她伤心。 “来人。”向云道,“我写一封手信,你明日赶早送到温将军手中。” “是。” 向云知道自己对熙儿有恻隐之心,所以这件事不能由她来做定夺。 次日上午,将军府回了信,笔迹遒劲有力,是温疏水亲手写的。 信中说,熙儿虽然两次都没有下死手,但无论什么目的,有何说词,既然如今已威胁到小千岁的安全,这样的人留不得。 “小千岁那里,劳烦姑娘找个说法解释,她不知道这些最好。” 向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意料之中的回复。 温将军毕竟是温将军,他与禄安帝是截然相反的性子,面对小千岁时不过是收敛了脾性,内里依旧是那个冷厉狠绝的大将军。 “温将军已经动手了?” 下人回道:“是,小的离开时,正瞧见他带着卫兵进宫抓人。” 向云叹了口气,将信点燃,烧为灰烬。 第三十二章 快乐的事 隔了两三日, 陈皇后的身子恢复了些,已经能下床慢慢走动了。 只是伤处脆弱,需要人时刻扶着, 且动作不能太大。 苏蕉儿进宫去看她, 还未走进屋子,就看见庭院里站着一排排的宫人, 皆垂着手脚,偶尔互相对上一个眼神,神色有些奇怪。 屋内,苏涟与苏琅儿早就来了,正围着陈皇后说话。 苏涟皱着眉:“……母后, 太医说了,您如今还不适合旅途颠簸。” 陈皇后温和道:“明因寺离这儿最多两个时辰的路,不碍事的。” 苏琅儿忍不住道:“母后, 非要今日就走?” “你们舅舅已打点妥当, 在门口等着接我了, 我岂好出尔反尔……”陈皇后瞥见门口的小女儿, 笑了笑招手, “蕉儿, 来。” 苏蕉儿将手放进母亲的手掌里,她受伤后,手掌便不如从前那样总是暖暖的。 她捂住母亲的手,茫然地问:“母后, 你要去哪里呀?” 寝殿里, 嬷嬷和掌事大宫女春溪正拿着册子核对要带走的东西,几个宫人进进出出、颇为忙碌。 中间搁了几个沉木大箱子,分门别类地装着陈皇后的东西。 偌大一个长宁宫, 却只装了这么些。 陈皇后牵着女儿坐下,平静道:“母后要去舅舅那里了,蕉儿日后若是想找我,让向云备车去明因寺就是。” 明因寺就在京郊,偏僻清净,但来往路途通畅,乘马车也方便。 苏蕉儿只每年初三去一次明因寺,对那儿的印象浅浅,只记得人少,总是冷冷清清的。 没有戏楼、没有糕点铺,吃食全是素菜馒头米饭之类,呆一两日还好,久了难免觉得无聊。 她从前就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不肯回京城住,如今母后也要去了。 “好吧……”苏蕉儿想起来又问,“母后,你要过去住几日呀?” 陈皇后垂下眼,拨弄着女儿手腕中的一条梅花手绳,淡淡道:“你们舅舅一个人孤独,母后想多陪陪他。” 苏蕉儿被绕了进去,天真地哦了一声:“那等我有空了,我也去陪舅舅玩好了。” 陈皇后一笑,调侃道:“我瞧你近日有了温将军作陪,日日高兴得很,还记得舅舅?” 说的分明是实话,苏蕉儿却不知为何脸有些发热,抱住她的手臂不说话。 有人冷哼一声。 陈皇后看向儿子,无奈:“有人陪蕉儿你还不开心?” 苏涟木着脸:“朝廷上下,数他最游手好闲,儿子只担心他把蕉儿带坏了。”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温疏水此次留在京中乃是以养病的由头,除了管一管京城卫兵的事务,禄安帝连早朝都给免了。 不然,他哪里有这么多时间陪着苏蕉儿到处乱跑。 苏蕉儿忙起来转了一圈,急急地证明道:“我没有变坏呀,我还是好好的。” 陈皇后失笑,又看向儿子,语气带了些严厉:“温卿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他清闲是好事,你是一国储君,这样的话切莫胡说。” 苏涟一顿,抱拳躬身:“儿臣失言,多谢母后提醒。” 大宫女春溪进来,她是陈皇后的陪嫁侍女,自然跟着主子同进退。 这些年,帝后的恩怨情仇她都看在眼里,万般爱恨纠葛,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唏嘘。 “娘娘,东西都收拾好了。” “好。”陈皇后起身,苏琅儿搀扶她上了轿辇,一行人到了宫城外。 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宫人正陆续将行李抬上去。 陈皇后仰头看向气势磅礴的城门,想当年,她也是从这道门以中宫皇后的身份进了宫,一晃十几载,物是人非。 温疏水牵着马过来,他今日答应苏蕉儿陪她去骑马,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看到小姑娘从轿辇上下来,他正要过去,中间便忽然插进一个人来。 苏涟冷冷望着他,可还没说什么,苏蕉儿已经从他身后歪出半个身子,甜甜地笑:“温将军。” 温疏水勾起唇,眼见着太子殿下脸青了又黑,冲苏蕉儿伸手:“来。” 苏蕉儿哒哒哒地跑过去,立即挨着说起话来。 苏涟冷冷地盯着二人,苏琅儿掩唇笑道:“兄长,你的眼神要杀人了。” 陈国舅仍是一身朱红袈裟,线条凌厉的一张脸露出稍显柔和的神情。 陈皇后道:“好了,你们今日就不必陪我过去了,日后有空再来看我就是。” “涟儿。” 苏涟以为她有什么教诲,缓和了神色,略微低下头倾听。 不知不觉,儿子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他长得像禄安帝,好在比禄安帝气势冷峻沉凝得多。 陈皇后却只是慈爱道:“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莫要太劳累了。” “你也是。”她拍拍苏琅儿的手,“有什么事不要总是藏在心里。” “蕉儿。”陈国舅拿出一只银制的长命锁,还给她,“舅舅送你的长命锁,要好好收着,其他的都还在吗?” 自出家那年起,他每年都送小外甥女一只长命锁,算来已经有十只了。 “我带到公主府去啦。”苏蕉儿身上不好放,随手递给温疏水。 陈国舅手指转动佛珠,微微一笑:“那就好。” 温疏水掀起眼皮,看着他慢步走远的背影,略带深意问:“陈国舅为何单单送长命锁?” 苏蕉儿想了想:“大概是我小时候总是生病,舅舅怕我活不长。” 温疏水拇指拂过手中长命锁的表面:“确实是个好寓意。” 陈皇后简单与几个孩子告别,回头定定地看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城。 良久转身,踏上马车边的矮凳。 “雅容!” 禄安帝惊慌的喊声隐约从宫城内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 陈国舅扶着妹妹,冷道:“你先进去,我来应付他。” 陈皇后却摇摇头,从矮凳上下来:“有始有终,兄长,我自己来吧。” 禄安帝下了马,一刻不停地匆忙赶来,他今日与几个大臣在清德殿议事,若非宫人硬闯进去禀告,只怕等反应过来,已经人去楼空。 他伸手过来,陈皇后后退两步,淡淡道:“就这样说吧。” 禄安帝眼睛通红,收回去的手握成拳:“你真的要这样抛下我?” “事已至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怎会没有!”他低低吼着,又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道,“我们夫妻二十余载,你怎么舍得……” “舍得,怎么不舍得。”陈皇后闭了闭眼,“从你接连临幸楚贵妃和赵妃时,我便该醒悟。” “从你三番两次不顾我的难处,只知偏袒你那刻薄的生母时,我早该离开。” “从我发觉自己一颗热腾腾的心逐渐冷却时……”她喃喃道,“陛下还觉得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吗?” 禄安帝怔住,好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只有那两次……我之后没再碰过她们。” 可是桩桩件件,又岂是言语能解释得清的。 是他先不忠于二人的誓言,又怎么能怨她想要抽身而去。 陈皇后收敛情绪,平静道:“如今孩子也长大了,你我的事,希望你不要迁怒他人。” 禄安帝似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哑声道:“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我只带刘嬷嬷和春溪走,长宁宫的宫人也已经安排了别的去处,善待他们。” 禄安帝木然地点点头,又道:“明因寺地方偏僻,你伤还未好,多带些人。” 陈皇后只当做没听见:“最后一件事。”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容沉静的妻子,眼里竟含着泪:“你说。” “凤印我留在了梳妆台右边暗格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陈皇后道,“若他日你要另立新后,念在我们多年情分,莫立楚家女与赵氏女。” 她几近冷酷地说完这句话,一刻也不多留,转身登上马车。 “朕的皇后只有你一个,永远。”禄安帝忽然道。 陈皇后只是微微顿了一顿,坐进马车。 车帘落下,隔开二人。 一直等几辆马车都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踪迹,禄安帝才挪动脚步,却是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宫人上前来搀扶,他摆摆手,拖着极慢极慢的步子往回走。 苏蕉儿缓缓明白过来,母后好似不只是要去陪舅舅这么简单。 她是……再也不愿意与父皇待在一起了。 她不知怎么会这样,慌乱地看看兄长与姐姐,却见二人并不意外,只是谁也不说话,各自消化着这个事实。 温疏水掐着她的细腰将人抱到马上,随之坐上去,让人靠在自己身前,低声道:“乖,回去再说。” 苏蕉儿顿时好似热锅上转来转去的蚂蚁找到了方向,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摆。 苏涟看着二人同乘一匹马离开,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 京城街道不许纵马,因而骑得并不快,柔旭的和风迎面吹来,舒适惬意,小姑娘却伤心地将小脸一直埋在他怀里。 马儿缓缓停在河边,翠绿的垂柳生机盎然,几条长长的柔软柳枝被风带着拂过清澈河面。 温疏水将她的脸转出来,见只是恹恹地垂着眼,好在没有哭,好笑道:“皇后娘娘都没有你伤心。” 苏蕉儿委屈道:“你怎么可以笑。” “臣哪里笑了。”他面不改色道,手指头不安分地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懒懒道,“陛下可还是你的父亲?” 虽说他惹母后不开心了,可苏蕉儿到底只有这一个父亲,便乖乖地点头:“嗯。” “那皇后娘娘可还是小千岁的母亲?” “嗯。” 温疏水捧起她的脸,等那双清亮的眸子终于肯抬起来看他,才认真道:“既然如此,你操什么心。有些事,外人总是无法感同身受,你可莫要乱插手,最后叫你母后左右为难。” 苏蕉儿听得似懂非懂,她原本是打算催父皇快快去道歉,好让母后早些原谅的。 可温将军这样说,她好像不应该去。 她虽不能全部明白,但总归是听话:“我知道了。” 温疏水让马儿沿着河岸慢慢散步,这会儿的日光不烈,正适合吹吹风。 倒是无端想起禄安帝方才那么一句话。 他似笑非笑道:“不过各自临幸一次,却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陛下真是……身强体健。” 陈皇后恐怕根本不信禄安帝这番说词。 苏蕉儿靠在他怀中,手指上缠着方才温疏水替她折的一根细柳枝,闻言不解道:“温将军,临幸是什么意思?” “……”温疏水眸色深了深,缓缓道,“大约…是快乐的事。” 苏蕉儿缠着柳枝的动作停住,似乎很感兴趣地开口:“那我……” “瞎好奇什么。”温疏水声音哑了哑,抵在胸前的身躯娇软馨香,他眯眯眼,“迟早要知道的。” 第三十三章 【加更】 楚国公府。 “爹爹此刻在书房吗?”楚婕从内院过来, 问一旁的下人。 国公夫人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奇怪的是,反而这位嫡女最受国公爷喜爱, 平日里有什么事不一定同两个儿子讲, 但多半会与长女商议。 下人见怪不怪,垂首道:“回小姐, 国公爷今日下朝回来就一直在书房里,不曾出来。” 楚婕微微颔首,在书房门上敲了两下。 楚国公放下手里的文书,看向款款走进来的长女:“你是听说了今日早朝的事吧?” “见过父亲。”楚婕点头,直入正题, “陛下真的要抄没赵家?” 昨日太子殿下派人查抄赵家,必然得了禄安帝默许,今日早朝有人提起, 更是直接明旨诏书, 斥责赵家毒害皇后, 罪不可赦。 她道:“我们这位陛下一向软弱, 这次连赵太后和赵妃都一并圈禁在了圆福宫, 看来, 是真的戳到了痛处。” 楚国公意味不明地一笑:“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位帝王。赵太后过于自信,也过于蠢笨了。” 他与禄安帝同龄,早些年帝后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禄安帝心中, 陈皇后又怎可能没有分量, 否则以楚家在朝中的势力,楚贵妃顺利诞下龙凤胎时,便该入主中宫了。 楚婕道:“其实女儿过来, 是想问问那位陈国舅,可会影响到我们的事?”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一国皇后带走,禄安帝却不敢追究,可见这位的厉害。 听说今日早朝上,一开始群臣还有几个冒出来为赵家说话的,可知道来人是陈国舅时,年纪轻的还在论辩,年纪稍大些的,竟都精明地闭上了嘴。 楚国公神色也有些沉凝:“陈国舅……你有所不知,当年他将陛下推上帝位之后,行事便越发低调,每日只陪着自己那个体弱多病的妻子。” “他与他手里的血骑亦逐渐淡出众人视线,有一回,朝中一位新贵无意冲撞了国舅夫人,次日便被人发现横死街头。” “说实话,这样的报复行为比他原来可温和多了。大抵是因为那时妻子缠绵病榻,年幼的小外甥女又几次经过鬼门关,再骇人的疯子也有了少作恶的念头吧。” 楚婕皱起眉,她能听出来,即便是父亲,谈起这位国舅爷,语气里也不自觉带了些忌惮的意思。 她想了想:“好在他如今已逐渐淡出朝野,这次若非陈皇后出事,他应当不会离开明因寺。”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我始终不敢将陈皇后逼得太死,反给了她无尽的喘息机会。”楚国公眸光闪烁,“不过如今她既然自己走了,赵家又倒台……” 楚婕立即道:“女儿晚些派人进宫去提醒姑姑,这般好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说起自己这个妹妹,楚国公神色竟颇为复杂:“你姑姑就是性子任性贪玩了些,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没有,只知贪图眼前一时的快乐。” 楚婕不作声,倒也同意父亲这话。 片刻,她才道:“女儿想让姑姑过继赵妃的女儿。” 赵家倒了,但苏婉夕怎么也是皇家血脉,不至于受太大连累,不过失去母家的庇护,想来不会好过。 可若是能养在楚贵妃膝下,那便不一样了。 楚国公奇怪,她这位长女可不是什么宽厚良善的性子,若非有利可图,绝不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怎么,你跟赵家做了什么交易,叫你甘愿保下这个没什么作用的公主?” “父亲慧眼。”楚婕露出笑,“一桩小交易罢了。先前安插在云安殿的那个宫女,似乎有了二心,上回我们计划失败,便是她从中作梗。” “但她毕竟是小公主跟前红人,贸然处理容易惹人怀疑。” 楚国公明白过来:“你想让赵家背这个黑锅?” 之前虽有王袖心挡在前面,但总还是留有隐患,若能让赵家一并认下,确实是好事。 “都有了刺杀皇后的罪名,多一个绑架小千岁又有什么不同。”楚婕理所当然道,“不过奇怪的是,我与赵妃提起这事,她求的竟不是保全自己,而是让我保她女儿,可笑。” 楚国公知道自己这女儿人情淡薄,只能悻悻道:“为母者都是这样,等你做了母亲就明白了。” 楚婕不置可否,倘若是她,必然先保全自己,以求东山再起。 “对了。”楚国公岔开话题,“你这一年来接近温疏水,可感觉有什么成效?” 这实在是楚婕十几年来最挫败的一件事,当即脸色便难看了些:“油盐不进,美人计怕是行不通了,只能想别的法子。” 想她在京中经营出的名声谁人不知,自及笄起,上门求亲的媒人便没断过。 她如此放低身段去迎合示好,如此过了大半年,他居然还会颇不耐烦地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一年过去,温大将军总算是记住她是谁,却每回都一张木头脸,说的话又不中听,她实在是难以坚持下去。 楚国公也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是道:“温疏水这个人不好拿捏,又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即便不能为我们所用,也至少让他不能与楚家作对。” 他问:“找到合适的人了吗?” 楚婕摇摇头:“恐怕还要些时日。” “不急,先把你姑姑的位置抬上去。” 楚婕行了礼,临走却又想起件事:“父亲,陈国舅人在明因寺不假,他麾下血骑又去哪里了?” 楚国公默了默:“我试探过陛下,陈国舅出家前,并没有交还兵符,大概……还在他身上吧。” 楚婕点头,找了个得力的丫鬟带信进宫。 丫鬟领了命,打算从侧门出去,却被一人拦住。 定睛一看,是借住在府上的表少爷,他母亲与国公夫人乃是亲姐妹,双亲意外过世之后,便住到了姑母家中。 这一住就是十几年,他又嘴甜讨喜,如今与府上公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丫鬟忙福身:“见过表少爷。” “妹妹这是要去哪里?”他生了双桃花眼,笑盈盈的模样十分迷人。 “奴婢奉大小姐之命,正要去趟宫里。”丫鬟简单地道。 表少爷若有所思:“原来是去见表姑,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不曾拜见过表姑,不若我随你一同去吧?” 丫鬟一愣,又想起来贵妃娘娘一向喜爱这位能说会道的表少爷,平日也不时召他去说话解闷,便点头:“也行,到时候请少爷先在外面等着,等奴婢请示了贵妃娘娘,她同意了您再进去拜见。” “多谢妹妹。”表少爷又是一笑,眼儿弯弯。 …… 温疏水走进地牢之中,躲在牢房阴暗处的人动了动。 负责看守的府卫恭敬地递上来一份供词:“这宫女细皮嫩肉的,不想受皮肉之苦,已经全招了。” 温疏水接过证词,薄薄两张纸,细数这些年她在苏蕉儿身边为主家做过的事。 除了绑架与前几日的投毒,还有小千岁小时候不慎掉进湖里,烧了三天三夜那次。 一目十行地看完,他背过手靠近牢房,淡淡道:“你说指使你做这些的人,是赵妃?” 熙儿抬起头,面容在黑暗中不甚清晰,说起话来,似乎有些艰难:“是,我的家人在赵家手中,我不听从赵妃的话,他们就会死。” “小千岁看重你,向云也对你颇念姐妹情谊,你本可以选择坦白。” 熙儿怔怔道:“温将军,你位高权重,自然不懂那种身不由己,只能浑浑噩噩往前走的无力感。” “我家里有老有小,一旦被赵家察觉我叛变,全都会死。”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改变现状,她也不过是个懦弱的普通人。 温疏水沉默片刻:“小千岁还不知道你做了这些事。” “不要告诉她。”熙儿语气里带了点卑微的乞求。 他平静道:“让她知道不过平白惹她伤心,我们自然不会说。” 熙儿松了口气,似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叫她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温疏水道:“你送到公主府的糕点,除了暴露自己,我想不到别的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这样的日子过够了罢了。”她木然道,“反正赵家如今自身难保,想来根本顾不上我在干什么。” “这样么。”温疏水眯了眯眼,赵家倒台在即,也许再等一等,就能与家人团聚,却在这个时候主动暴露? 说完这话,牢房中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他道。 熙儿不知道他还能问什么,低头拨弄着脚边的干草。 “那日放走小千岁的小丫鬟叫什么名字?” 如果没有那个丫鬟,苏蕉儿恐怕就真的凶多吉少。 熙儿手上的动作一顿,怔楞了许久,才抿了抿唇道:“温将军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并不是温疏水想知道,只是苏蕉儿常常提起这个,似乎很是在意,他才问了这么一句:“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小丫鬟是你安排的?” 熙儿是个极其矛盾的人,既不敢违抗主家,又确实不舍得小千岁出事,内心交战,酿出如今的局面。 她声音变得沉而闷,微微哽咽:“是,那是我妹妹素棠。” 素棠不是她的亲妹妹,是她几年前回家省亲,在雪地里捡到的小姑娘。 每次回家,熙儿总是会同她说起小千岁,说那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姑娘。 因而她一说出自己的安排,要她趁前院起火放走小千岁,素棠欣然应允,即便她才十三岁。 温疏水等了等才问:“她人在哪里?小千岁一直想见她。” 熙儿落下泪,泣不成声:“她死了。” 她独自看守小千岁,人却跑了,王袖心气急败坏之下怎么可能放过她。 这个结果,熙儿早就知道,素棠也知道。 牢房中传出女子压抑的低泣,没有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蔓延开来的悲伤无力却叫人窒息。 …… 素棠极开心,因为熙儿姐姐又要回家了。 她每次回来,那位小千岁都会给她好多好吃的。 她满足地吃着糕点,熙儿又拿出一块满绿的玉佩,笑道:“小千岁知道我多了个妹妹,就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你贴身戴好。” 素棠瞪大了眼睛,只觉贴在锁骨前的玉佩起初是凉凉的,很快便暖和起来。 她看着姐姐的笑容,好奇问:“姐姐,你很喜欢小千岁吗?” 熙儿道弯弯眼:“是,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 熙儿从回忆中醒过神,擦干眼泪,叫住正要离开的温疏水:“温将军。” 他停下脚步。 “请一定保护好小千岁,当心楚家。” “好。” 牢中的人没再说话,温疏水大步离开,外头正是午后,日光明媚灿烂。 他让下人将马牵出来,往公主府去。 苏蕉儿午睡方醒,一双眼里还弥漫着水雾,看着睡眼惺忪,格外软糯。 听了温疏水的话,她惊讶地睁大了眼,似乎清醒过来:“她叫素棠呀?温将军,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面不改色地道:“王袖心家里其他人说的,说是对这个小丫鬟有印象。” 苏蕉儿不疑有他,将醒神的果茶放下,赶紧提着裙摆往外走,急急地张望:“那你把她带来了吗?” “……她已经不是王家的丫鬟,前些日子回家去了。” 苏蕉儿顿时面露失望,又不死心地问:“那她家在哪里呢?” 温疏水轻声道:“一个很远的地方。” 苏蕉儿面色怔然,似乎对这个很远没有什么概念,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陈国舅的明因寺:“比舅舅那里还要远吗?” “小千岁,比那远得多。”温疏水叹了口气。 苏蕉儿只好放弃去寻她的念头,在桌案后呆呆地坐下,望着什么也没有的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疏水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向屋子角落里一座六层的樱桃木柜子,那里面放着小千岁杂七杂八的珍爱物件。 从禄安帝赏赐的价值连城的玉像,到太子小时候给她捏的陶人。 最高一层放的是陈国舅送的十只长命锁,她个子不够,上回写信要取一只出来,还是喊了温疏水拿。 他眼底缓缓露出些难以揣测的深意,起身走过去。 十只银制长命锁,一只不少,大小样式都差不多,只有上头的花纹不大相同。 入手清凉,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蕉儿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似乎正握着笔画画。 这傻姑娘果真一点戒备心也没有,又或者说,是单单对他极度信任。 温疏水扬了下眉,更愿意接受后一种说法。 有一只长命锁果然要重一些,手指沿着边缘划过,找到空隙稍一用力—— 轻轻啪嗒一声,长命锁应声分成两半,里头正静静卧着一只小小的红色兵符,上面的金纹斑驳,瞧着有些年头了。 温疏水哂笑一声,想到陈国舅故意当着他的面说长命锁的事,是为了考验他? 毕竟陈国舅手里那支销声匿迹的血骑,恐怕没有人能不生出觊觎之心。 他重新合上长命锁,活扣设置巧妙,单从外面来看,还真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估计也没有人会想到,陈国舅早就将兵符留在了小千岁身边。 温疏水走出来,却看见坐在案前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手里握着的毛笔未干,戳在袖口上,晕染开一块墨迹。 他好笑地将笔抽出来,搁到一边的笔架上,手臂绕过少女的腰肢,轻松打横抱起。 苏蕉儿歪在他怀里,睡容宁静,呼吸清浅。 温疏水余光瞧见方才被她压在身下的画纸,往床榻走的步子一顿。 又是那张画着许多拙稚小人的大作,画的都是小千岁珍视的家人朋友。 只是这回,代表熙儿的小人身边多出一个来。 那是个梳着双平髻,眼珠子黑黝黝,笑容灿烂的小姑娘。 虽然他没见过,但温疏水想,这应该就是素棠了。 第三十四章 【补更】 陈皇后离开皇宫, 前往明因寺静养的事很快朝野皆知,一片震惊。 众人都等着禄安帝的反应,可等了又等, 却始终没等到明旨说明这位皇后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赵家一夕之间倾倒, 赵太后与赵妃被驱赶至偏远的宫殿圈禁,终身不得随意出入。 后宫一下失去两位能主事的人, 凤印空悬,惹人垂涎。 六月底,楚贵妃主动请求过继赵妃独女,三公主苏婉夕,表示愿意尽心竭力抚养。 禄安帝准奏。 此后, 群臣纷纷上奏,赞扬楚氏贵妃仁厚贤德、慈爱宽容,颇有中宫之风。 禄安帝压下议论, 不予理会。 七月初, 半数朝臣忽然联本上奏, 措辞激烈, 称后宫无主则天下无序, 陈皇后既然已主动卸下凤印, 那至少要另寻一位德才兼备的后妃代掌中宫。 后宫之中唯剩楚贵妃,又育有皇子公主,正是不二人选。 接连三日,群臣沸然。 禄安帝忍无可忍, 撕毁奏折, 拂袖而去。 又罢朝三日,情势稍平,内廷突发诏书, 称陛下龙体欠佳,着太子苏涟代为掌政。 此后禄安帝不理政务、行踪不定,立后一事只能暂时搁置。 他们实在是不得不搁置,因为他们很快便发觉,这位年纪尚浅的太子殿下,与他父亲全然不是一类人,行事之手腕、心志之果决,很难相信只有二十三岁。 …… 京城外百里,一片绿意盎然。 道路两旁丛生着繁杂草木,路上有碎石与坑洼,比不得官道平整开阔。 苏蕉儿每年初三都要来一趟,倒也不算陌生。 只是每回陪她来的都是陈皇后等人,她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温将军,我们要到了。” 温疏水却不曾睁开眼,只是从喉咙里极淡地嗯了一声。 他往后靠在马车壁上,面容在阴影之中显得不甚明朗,随着车轮颠簸,便将眉头皱得更深。 苏蕉儿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样的情况似乎有几日了,温将军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心事重重。 马车缓缓停在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过去明因寺还要步行一段路。 温疏水率先下车,已经走出去两步,才回过神来牵苏蕉儿的手。 苏蕉儿把手放进他手心,慢慢道:“温将军,你是不是不开心?你可以不陪我过来的,这里太远了。” 温疏水开口,嗓音里带着点久未说话的哑意:“走吧,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 苏蕉儿只好哦了一声,走到明因寺正门前,两个小沙弥正在洒扫。 只是他们还未走近,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禄安帝灰溜溜地走了出来,穿着便服,身边只跟着一个宫人。 “陛下,这……这国舅爷也太不讲理了!”宫人气愤道。 禄安帝摆摆手,连着来了几日了,拢共也只远远见到陈雅容一次,心里头正烦闷,自然不愿与他讲话, “父皇。”苏蕉儿喊他。 禄安帝倏地转头,才吃完闭门羹就冷不丁看到女儿,当下还有些尴尬:“……来看你母后?” 苏蕉儿点头,好奇地问:“父皇也是?” 禄安帝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是啊。”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呀?” 听见小女儿的问话,禄安帝面上不免露出些狼狈之色,生硬地岔开话题:“你在公主府也住了许久了,打算何时回宫来?” 苏蕉儿老实道:“母后说我可以一直住在公主府,不必搬回去了。我也觉得还是宫外有趣。” 禄安帝一怔,妻子与他决绝,大儿子和大女儿早就出宫建府,如今连小女儿也要离他而去? 他面色似乎又灰败了几分,叹口气离开。 见到陈皇后,苏蕉儿还将这事与她说了,她瞧着母亲的神色,原本还想问问她是否仍在生父皇的气,只是想到温将军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陈皇后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离开皇宫那等压抑的地方,面容竟隐隐焕发出生机,可见这个地方当真适合她静养。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温疏水留在外间喝茶。 “路途颠簸,你也不必总是过来。”依誮 苏蕉儿将脑袋靠在她身上,笑盈盈道:“可是我过来,母后分明很高兴呀。” 陈皇后一笑,余光瞥向外间的身影,温疏水正撑着额头坐在小桌边,合着眼,手里缓缓转动一只素色的茶杯。 虽不知兄长做了什么,但似乎对这位还是满意的。 陈皇后也明白,无论是她还是谁,都无法真正地照顾苏蕉儿一辈子,是该寻一位值得托付的良人。 至于温疏水究竟算不算得上“良人”二字,外人又哪里能看得清楚。 她放低声音:“蕉儿,你觉得温将军如何?” 苏蕉儿抓着自己的一绺头发,轻轻眨了眨眼:“什么?” “母后是说,你喜欢温将军吗?” “喜欢呀。”她毫不迟疑地道,小千岁总爱往手指上缠些东西,有时是裙带,有时是柳条,这会儿正缠着头发,慢吞吞地补充道,“我还喜欢母后、喜欢姐姐、喜欢皇兄、喜欢父皇、还有向云……” 陈皇后无奈地叹口气:“这怎么是一样的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她缓缓睁大眼,确实是不明白。 陈皇后扶额:“既然没有分明白,怎么还说要与他定亲?” 苏蕉儿想了一会儿:“可是不定亲就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起初不就是因为这个,她才去给温将军送糕点的吗? “若只是因为这样,丞相府的那位许公子也可以了?”陈皇后好笑道,想来是很难三言两语与她说清楚了。 苏蕉儿严肃地摇摇头:“不可以的,许公子喜欢的是姐姐。” 听了这话,陈皇后竟一点也不意外,她与两个女儿都亲近,苏琅儿有什么事自然不会瞒她。 她捏捏女儿的脸:“你呀,温将军知道你这样没心没肺,恐怕要气死!” 外间,温疏水半睁开眼,他耳力远胜旁人,不必刻意凝神,里头母女的谈话声依然断断续续地落进耳中,囫囵听个大概。 他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这样也够令人望而生畏的了。 小沙弥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道:“施主,素斋已经备好了,净尘师父请你们过去。” 净尘是陈国舅的法号。 温疏水收起懒懒伸开的长腿,起身撩开薄薄的门帘,淡声道:“吃饭。” 苏蕉儿一下坐了起来,马车上颠簸,向云担心她肚子里不舒服,来时没吃太多,零嘴也没带,此刻腹中空空,正饿着。 陈皇后要换身衣裳,让二人先过去。 苏蕉儿快快地走出去,到门口时却被人骤然拉住手。 转身,转进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眼,手掌也被人掐住,掌心软肉凹陷进去一些,显得弹嫩可爱。 温疏水惩罚似的捏住她的手指头,直到小姑娘从茫然中回过神,鼓起脸颊气哼哼道:“你捏我!” 他冷哼一声,听到陈皇后与春溪的脚步声,才改为牵住她的手:“走了。” 苏蕉儿气恼了一会儿,等美美地吃上新鲜热乎的素斋,便又忘了个干净,手搁在肚子上,还乐呵呵地冲他道:“原来笋子这么好吃。” 温疏水揉了揉她的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还要花些时间,二人没有在明因寺多留,不到申时便乘车离开。 苏蕉儿倒是想留下来过夜,陈皇后却瞪了她一眼:“今儿就算了,你明日难道要在寺庙里过么?” 可是明日是什么日子呢? 马车都快走到公主府门口了,她仍是迷迷糊糊的,只好问道:“温将军,你知道明日是什么日子吗?” 温疏水沉默片刻,不轻不淡道:“七月七。” 七月初七,七夕。 苏蕉儿恍然大悟。 她从前都在宫里,节日都是与家人一起过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既然是个节日,应当很盛大有趣。 向云扶她下车,闻言笑得颇有深意:“小千岁,七夕可是个好日子,莲花街那边会放花灯,每年总是热热闹闹。今年有机会,不如与温将军一同去看看?” 苏蕉儿一贯喜欢热闹,眼睛亮起来:“好呀。温将军,我们……” 一直不曾接话的温疏水忽然道:“小千岁,臣不过七夕。” 她一愣,半晌乖乖道:“那、那我自己去也可以。” “嗯。”他应了一声,看着下人将新挖的一筐笋子搬进公主府,骑马离开。 向云没了声,轻轻皱眉,见苏蕉儿似乎有些失落,只能解释道:“温将军大抵是最近心情不佳,前两日下朝时,还与户部侍郎起了冲突,将人打了。” 最后还是太子殿下从中调停,才没闹大来。 苏蕉儿一惊:“温将军受伤了吗?” “小千岁,是温将军把别人打了。”向云无奈。 她悻悻地哦了一声,露出笑来:“向云,明日你陪我去莲花街吧。” 向云见主子这样笑着,不禁有些心疼。 莲花街两侧都是商铺,平日里便车水马龙,七夕这日,更是一片繁华热闹。 一眼望去,行人手里几乎都捧着只花灯,呼朋引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七夕的花灯没有手柄,到时候是要放进不远处的河里,乞求心愿成真的。 苏蕉儿情绪一向去得快,这会儿兴冲冲地扎进人堆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几乎看花了眼。 只是路过某处时,她的脚步却不自觉慢下来。 那是个射水球的小摊,老板瞧着竟还有几分眼熟。 奖品里有一只莲花形底座的兔子花灯,但苏蕉儿不会射箭,便只是远远看着。 向云忙上前来,小声道:“小千岁若是喜欢,奴婢让人赢下来。” 带的人里有几个身手不俗的侍卫,虽比不上温将军,但射个水球总归不在话下。 苏蕉儿不吭声,瞧见一对年轻男女走到摊子前,要了三支箭。 第二支箭便中了,水球破裂,老板笑吟吟地与他们说话,随后取下那只兔子花灯,递给那位年轻的姑娘。 她害羞地笑着,与男子牵着手逐渐走远。 向云张了张嘴:“……奴婢方才看见那边有卖兔子花灯的,奴婢去买几只回来吧?” 苏蕉儿抓着裙摆,轻轻地道:“好。” 第三十五章 我真的喜欢你呀 向云大约是想她开心些, 拎了七八只花灯回来,各种形状都有。 苏蕉儿随着人流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望见一条百尺宽的河流, 水面平稳。 一座满月形石拱桥架在河面上, 两侧站满了行人,许多人正低头看着河面飘过的花灯, 笑容满面。 苏蕉儿捧着只花灯,在河岸边蹲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点燃里头的蜡烛,等火势稳定了, 才轻轻一推莲花底座。 花灯随着缓慢的水流往下走,逐渐行至水中央,却撞上另一只花灯, 摇晃时河水浸入, 将花灯打沉了。 眼见着自己的花灯就这么熄灭, 苏蕉儿好不容易露出的那点笑容再次缓缓消失。 向云又递过一只, 她却摇摇头, 兴致缺缺:“我不想玩了, 我们回去吧。” 这会儿还没到戌时,正是街上人多热闹的时候,但见她这样,向云也只得将花灯交给下人, 备车去了。 宋如歌远远便瞧见那道娇小的身影, 只是似乎垂头丧气的。 身旁的男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不满,她早听厌了,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赶紧朝苏蕉儿走过去:“小千岁!” 苏蕉儿转头,看见宋如歌今日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烟青色兰纹月华裙,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珠钗配饰叮当作响,鬓上却簪一朵素色绢花,平添几分雅致。 她个子高挑,气质出众,身边的男子却不满地追上来:“大呼小叫的,你不嫌丢人吗?” 平日里以宋如歌的性子,势必要回嘴,可她却只当做没听到,继续和苏蕉儿讲话:“没想到你也出来玩了,还开心吗?” 苏蕉儿点点头,好奇地望着她身边的人。 宋如歌只好介绍道:“这是常渊。” 苏蕉儿想起来,这是那个和她定了亲的人。 常渊这才看向身前的少女,一时愣住。 苏蕉儿今日穿的是浅色衣裙,个子虽不高,身量却纤细,尤其一张小脸生得精致娇丽,正睁着双杏眼看人,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如何清澈动人。 宋如歌道:“你盯着人家做什么,这可是小千岁。” 常渊忙换上和善友好的神情,谄媚地拱手:“原来是小千岁!果然是貌美如仙、惊为天人,臣一时恍惚,失礼失礼!” 苏蕉儿被他浮夸的语气惊得后退一步,懵懵地道:“我要回去了。” 常渊立即热切地道:“臣送小千岁吧。” 她奇怪地道:“可你不是陪如歌出来玩的吗?你应该送她回去呀?” “她?小千岁有所不知,宋姑娘力气比男人还大,哪里需要在下送。”常渊笑道,“倒是小千岁,如此貌美可爱,想来正需要一位护花使者?常某不才,愿为小千岁效劳。” 此人虽一副很热情的模样,苏蕉儿却不知为何,实在不大喜欢得起来。 她皱皱鼻子:“不用了,我有马车。” “小千岁,公主府路途遥远,还是让在下陪同吧。”他继续殷勤道。 苏蕉儿摇摇头不再愿意理会,宫人便上前阻拦。 常渊却似乎还不死心:“小……” 宋如歌终于忍无可忍,一把钳住他的肩膀,压着他弯下腰。 一个大男人,在她手底下却柔弱得像只鸡仔似的,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疼得龇牙咧嘴。 见苏蕉儿一直看着,常渊顿时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宋如歌!你一个姑娘家,怎能如此粗鲁!还不撒手!” 宋如歌隔在他和苏蕉儿之间,无语道:“我忍你不过是为了顺我娘的意思,真把自己当大爷啊?” “你什么品种的□□还想送小千岁回家?那是温大哥的活,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你?” 她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别说常渊气得冒烟,连苏蕉儿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缓缓睁大了眼,大为震惊。 “粗俗!太粗俗!我们常家不可能让你这样的村姑进门!”他气得发抖。“我回去就写退婚书!明日就退婚!” “啧。”宋如歌终于还是松开了他。 宋母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她实在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坏事。 这招总是屡试不爽,能死死拿捏住她的命门。 常渊冷笑连连,似乎为了找回面子,指着宋如歌的鼻子道:“好啊!你敢如此对我!我明日就把退婚书送到你娘手上,我看你怎么解释!” 宋如歌果然拧起眉,脸色冷了下来,威胁道:“倘若你敢到我娘眼前乱说话,你就等着瞧。” 常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很快却又挺直腰背:“呵呵,谁等着瞧还不一定呢!” 说罢,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仿佛真要立即去写那退婚书。 宋如歌挠挠头,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 转眼看到苏蕉儿,放缓了语气道:“没吓到你吧?” 见小千岁摇摇头,她才放下心,否则人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常渊唐突了,那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和温大哥交代。 苏蕉儿问:“你不喜欢常渊呀?” “谁会喜欢那玩意儿啊。”宋如歌嘟囔道。 “那你怎么会和他定亲呢?” 这解释起来麻烦,宋如歌反笑嘻嘻地问:“听说小千岁想和温大哥定亲,那你喜欢温大哥?” 苏蕉儿郑重地点点头:“我喜欢他呀。” 宋如歌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坦率,尤其那脸上认真的神情,倒觉得可爱极了。 苏蕉儿想了想,补充道:“我也喜欢你的。” 宋如歌一听,忙左右看看,快速摆摆手:“小千岁,这话可不兴说,你喜欢温大哥和喜欢我,怎么能一样呢!” “为什么不一样?”苏蕉儿面露茫然,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困惑这个问题,从陈皇后那番话开始,她便怎么也想不明白。 喜欢就是喜欢,怎么会不一样。 这有些为难宋如歌了,她心思比碗口还粗,也没什么少女心思,这会儿堪称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道:“啊……你看那边。” 苏蕉儿望过去,河岸的垂柳下,一对男女互相依偎着,似乎正在轻声说话。 周遭的嘈杂喧闹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独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 “小千岁,倘若…嗯…倘若那个女子是你,你希望抱着你的男人是谁呢?” 她说得十分直白,这话撞进苏蕉儿耳朵里,眼前竟下意识浮现一张漂亮俊美的脸。 每回当她靠近,男人那双凤眸总是垂下来遮住眼底的光,却将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上回温将军骑马带着她,也是在这样的河岸边,也如这般亲密。 那时周边是否有许多行人往来?又是否有小贩叫卖声飘过? 苏蕉儿发觉,自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反倒是温将军宽阔硬朗的胸膛,还有他圈在腰间的手,难以忘却。 宋如歌看她仍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只好大着胆子指向暗处紧紧相拥的一对男女。 二人地处隐蔽,若非观察细致,确实很难发现。 苏蕉儿定睛一瞧,发现男人半压着女子,手扣在她腰上,正在亲吻她。 女子亦羞涩地迎合,手臂不自觉缠上男人的脖子,使彼此贴得更近。 那时在马车中,温将军也曾这样揽着她的腰,压着她的身子。 她的手臂,也曾这般缠过温将军的脖子。 这次不必宋如歌说什么,苏蕉儿脑子里便轰然一声,宛如一树春花齐放,又好似什么东西炸开,叫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她想,今夜的灯火之所以不好看,是因为喜欢的人不在身边。 身后不远处,几道流光陡然升空,在夜幕中绽开一朵朵缤纷璀璨的颜色,照得河面一片波光粼粼。 而置身其中的人,总是会想起一个愿与之共赏美景的人来。 向云走过来,撞见主子眼底灿灿的光彩,愣了愣,才道:“小千岁,马车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了。” 苏蕉儿却道:“我想去将军府。” “什么?”向云想了想,“明日吗?” 苏蕉儿语气坚定:“不要等明日,现在就要去。” 虽不知道宋姑娘与小千岁说了什么,但见她兴致好了很多,人也精神起来,向云便点点头,顺她的意思去吩咐。 告别了宋如歌,马车驶出莲花街,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苏蕉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这么晚了,温将军说不准已经歇息,会不会不欢迎她呀? 到了门口更是踌躇,只是向云已经上前去敲门。 近戌时的街道行人廖廖,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将军府沉重的铜门环被叩响,传出沉闷的动静。 不多时,门房来开了门,见是小千岁,竟也没通传,直接迎进去了。 府里倒也没有休息,一路过去亮着许多灯盏,刘管事匆匆赶来,衣裳整齐,只是面容略显疲惫,即便见到苏蕉儿,那皱着的眉也没有松开。 “小千岁怎么这么晚过来了。”见宫人手里还拿着没用完的花灯,他笑道,“原来是逛灯会去了。” 苏蕉儿等了片刻,忍不住道:“温将军呢?” “将军……”刘管事似乎迟疑了一会儿,“已经歇下了。” 向云便道:“主子都歇下了,你们这府里竟还灯火通明?” 刘管事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姑娘敏锐,将军确实在屋里睡着,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因此府里不敢熄灯,以免有突发情况,来不及应对。” 向云很快明白过来:“温将军的旧疾又发作了?” 苏蕉儿便想起,当初她第一次到将军府拜访,正碰上温将军旧疾复发,人还晕了过去,砸坏了她的糕点。 她不由急急道:“我能去看他吗?” 刘管事想着估计主子也没睡着,便将人往卧房引,边解释:“这几日将军状态都不佳,隐隐有发作的势头,只是他总自己忍耐,若非昨夜晕了一回,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那会儿正是从明因寺回来不久。 苏蕉儿垂着头,她竟没有发现温将军不舒服。 屋里灯火全熄了,一片漆黑,比外头的夜色还浓重几分。 刘管事在窗口低声问:“将军?”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低而嘶哑的:“何事?” 听起来好似久未饮水的人,与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散漫不羁的音调大相径庭。 苏蕉儿着急地踮着脚:“温将军。” 这回,屋内偶尔响起的布料摩擦声都倏地消失,一片安静中,温疏水再次缓缓开口:“小千岁,你先回去。” “我不要,我有事告诉你。”苏蕉儿难得执着,从窗户绕到门口,一只脚抬起又放下,还是礼貌地软声道,“温将军,我要进来了!” 漆黑的屋内没有回应,仿佛无人一般。 门没有上锁,苏蕉儿推门进去,里头实在黑得看不清楚,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 温疏水的房间,她只来过一次,隐约记得,往这个方向走便是靠里的卧房。 她走得极慢极慢,终于听到几声不平稳的呼吸,忙小声道:“温将军?” 依旧无人回应,苏蕉儿心里着急起来,赶快迈着步子往前,却一脚踢在什么东西上,整个人便骤然失去平衡,就要摔倒。 好在一只手臂及时地抱住她,带进一处熟悉的宽阔怀抱。 苏蕉儿伸手胡乱摸了摸:“温将军?” 恰巧有淡淡的月光从窗户落进来,隐隐照出温疏水的轮廓。 他嗯了一声,声音仍旧低哑:“怎么不听话。” “我真的有话告诉你。”苏蕉儿被他抱着,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似乎怕他跑了。 少女娇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温疏水微微闭上眼,便听到她凑近自己耳边,娇声娇气—— “温将军,我真的喜欢你呀,是不一样的喜欢。” 那一瞬间,似乎身体的疼痛都消散许多,温疏水缓缓睁眼,正对上那双在黑暗中仍熠熠生光的清亮杏眸。 男人的喉结轻轻滚动,他问:“什么是不一样的喜欢?” 话音刚落,一个未曾预料的吻轻柔地落在他嘴角,带着深入骨髓的甜意。 苏蕉儿小声道:“就像这样。” 第三十六章 小千岁,你是甜的 她说完这话,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向云与刘管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四周静悄悄的,苏蕉儿能感觉到温将军乱了节奏的呼吸声, 后知后觉红了脸, 讷讷道:“我、我想着应该快些告诉你……是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软的触感,黑暗中, 温疏水收紧了手臂将人抱起来,边往烛台的地方走。 苏蕉儿感到他的胸膛震动,听到他低沉泛哑的声音:“没,臣很喜欢。” 她悄悄松了口气,放开缠在男人脖颈上的手臂, 脚尖努力够着地,想要下来。 温疏水扣在她腰间的大掌却纹丝不动,一盏油灯被点燃, 映照出一团暖黄色光晕。 他这才垂眼, 看向怀里满面茫然的少女。 苏蕉儿提醒道:“温将军, 我要下来了。” 温疏水不说话, 只是在油灯近处坐了下来, 顺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 灯火照得那双弧度漂亮的凤眸越发邪异漂亮, 正定定地望着她,那颇具侵略性的目光,叫苏蕉儿没由来地心头一紧。 她胡乱地抓住一截衣角,也不知是谁的:“温将军, 你怎么不说话?” “臣只是在想……”他将那截衣裳扯出来, 反将粗粝的拇指挤进小姑娘蜷起的手心,不轻不重地按着那块娇嫩的软肉,语气带着散漫的懒意, “要怎样克制自己,才能不吓到你。” 苏蕉儿胆子确实不大,听他这样一讲,顿觉窗缝里似乎往里渗着风,屋外树影张牙舞爪地摇晃。 她主动地缩进温疏水的怀里,感到安心了些才嘟囔道:“温将军,你这里黑黑的,真的有点可怕。” 他自喉间溢出一声笑,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轻轻碰了碰,温疏水便哑声道:“小千岁,你先亲了臣,臣是不是可以亲回来?” 苏蕉儿蹙起眉,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片阴影挡住油灯的光亮,将她整个人纳入黑暗之中,温疏水捧住那张看得人眼红的娇丽小脸,含住苏蕉儿饱满的双唇,直至吻出艳红的颜色。 唇上酥酥麻麻,苏蕉儿娇气地哼唧一声,身子彻底软在他怀里,乖乖地任人□□。 温疏水吻得自己起了一身的火,轻喘着气,呼吸逐渐乱了套。 知道这是和喜欢的人做的事,苏蕉儿也不抗拒,何况她又不要出力。 只是久了些,难免有些气喘,便微微挣扎了一下,温疏水终于放开她的唇,意犹未尽地舔舐了一下,竟尝出些甜味。 “小千岁,怎么是甜的。”他轻笑道,声音极低极哑,透出浓重的欲念。 苏蕉儿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唔,是不是吃多了糕点呀?” 这样天真的话,语调却又娇又糯,还多了几分叫人血气上涌的柔媚。 温疏水眸色越深,难得说了句下流话:“如此,身上也该是甜的罢。” 苏蕉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下巴处被亲了一下。 等那吻落到雪白裸露的脖子上,整个人更是轻轻颤抖起来,她紧张地攀着男人的肩膀,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脚趾都难耐地蜷缩起。 温疏水却只克制地吻了两下,见她身子敏感、颤得厉害,倒也没有继续的打算。 亲吻足矣,他倒还没有那么禽兽。 这么两下,苏蕉儿眼里已经泛起了水光,脸蛋红扑扑地趴在他身上。 油灯的光微微晃动,映得温疏水眉眼一片温柔,任谁见了,也难以想象他平日里张狂散漫的模样。 等苏蕉儿缓过神,刘管事适时地敲响门:“小千岁,将军的药热好了。” 他也知道温疏水不爱遵循医嘱,尤其这几日心里有事,更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一一碗药还是乘昏睡时灌下的。 因而苏蕉儿过来,他极欢迎地将人请进府里。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将军待小千岁是不一样的。 苏蕉儿听见叫的是自己,从温疏水腿上下来,这回他倒是没有阻拦,看着她到门口去取药。 感觉到主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刘管事镇定道:“小千岁,将军不爱喝药,您可不能惯着他。” 苏蕉儿没想到温将军还有这样的坏习惯,严肃地点点头,将一碗乌黑药汁小心地端过去,正要说些道理给他听—— 温疏水接过药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碗搁在一旁的桌子上。 苏蕉儿眨了下眼,看向门外的刘管事。 温将军分明就很乖嘛。 刘管事:“……” 他把空碗收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将军居然还有两副面孔呢。 温疏水方才是在睡觉,匆匆起来时,只在里衣外披了件外袍,头发也是散开的,简单地拢在身后。 一绺乌发垂在宽肩上,显得人柔和许多。 药起效很快,他半阖着眼,手肘支在桌上,拇指揉着太阳穴,缓解痛意。 苏蕉儿伸手将他快要滑落的外袍拉好,困惑地问:“温将军,你的旧疾会好吗?” 温疏水薄薄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他原先觉得无所谓,因而府医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如今…… 他懒懒道:“会好的。” 良药就在身边,什么旧疾好不了。 苏蕉儿这才放下心,学着陈皇后的口吻:“温将军,你要乖乖吃药,我会给你带糖丸和蜜饯的。” 温疏水莞尔一笑,又嗯了声。 从窗口望出去,将军府的下人依次熄了回廊上的灯盏,只剩月光朦胧。 向云在门外道:“小千岁,时辰不早,我们该回了。” 苏蕉儿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即便陈皇后已经认同了这位未来女婿,也不好留她在男人家里过夜。 温疏水却看向她,眸底流转着光泽,勾着唇逗她玩:“小千岁,你若是走了,臣一个人睡不着。” 苏蕉儿听了,细眉微蹙,半晌道:“那……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睡不着的时候,家里人或宫人便会给她讲故事,通常没听完就睡着了。 这样的回答,温疏水竟也不怎么感到意外,只是仍觉得好笑。 他脱了外袍到床上睡下,好整以暇地道:“那就有劳小千岁了。” 见他真的躺下,苏蕉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故事好,便从不远处的书架上摸了本书。 封皮上没有字,她翻开一页,上头的字小小的,看着不如她那府里那些清楚。 “兵之未起,其说甚长,不必详也……”她念完第一句便停了下来,一点也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故事。 温疏水却闭上了眼,好似真的要听她读下去。 苏蕉儿只好继续道:“……敌强,断宜旁……”她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悄悄抬眼看了看。 她不认识这个字。 好在温将军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没有听出来。 她于是弯起唇,自信地读下去。 这卷《乾坤大略》温疏水早已烂熟于心,怎可能听不出错处。 耳边,小姑娘的嗓音温软,他却生不出一点睡意,索性睁开眼,望着空处:“小千岁。” “嗯?” 温疏水从未与人吐露过自己的心事,这回,他却鬼使神差开了口。 “今日是宋霖生辰。” 第三十七章 等我大婚,记得来看看…… 他说完这句话, 苏蕉儿将书合起,慢慢道:“宋将军?” 脑海里忽地闪过宋如歌簪在鬓边的素色绢花,她明白过来。 是宋如歌的那位兄长, 温将军的好友。 温疏水嗯了一声。 宋霖与他一样出身平凡, 却没有他这样的运势,好不容易升任副将, 有了些基石,才将母亲接到京城颐养天年,却英年早逝。 战场就是这般刀剑无眼,什么意外都可能随时发生,徒留未亡人遗恨追念。 苏蕉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又不知说什么话,只好道:“噢,难怪我见到如歌戴了朵白花。” 不过宋如歌本就穿的浅色衣裙, 乍一瞧并无不妥。 温疏水倒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安慰自己, 他带着宋霖尸骸回京时, 宽慰的话听了不知多少, 倘若有用, 他这几日也不会控制不住地郁郁寡言。 他一笑:“如歌去逛灯会了?宋霖若泉下有知, 恐怕又要气恼两日。” 兄长的冥诞还跑出去玩耍,这事也就宋如歌做得出来。 毕竟她一向喜欢惹宋霖生气,只是如今,再怎么胡来也没人会板着脸训斥她了。 苏蕉儿又在床边坐下, 担心他误会, 替宋如歌解释道:“我想她也不是故意要在这日出去玩的,是和那个常渊一起。” 她听姐姐说过的,常家对宋如歌多有不满, 若是不答应,可能又要挑刺儿。 提到常渊,温疏水眼底的情绪越浓重,他捏着苏蕉儿的手,淡淡道:“她自己的选择,自己受着。” 他本就不是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对宋如歌的关照已经颇多,也知她有自己的想法,自然不会再多插手。 只是若真出了事,大抵还是要替宋霖管一管的。 苏蕉儿才知他原来是这样想的,仔细想想也是,京中纷纷扰扰,温将军却好似一直我行我素,对什么都不太上心。 她好奇道:“那有什么事是你一定会管的吗?” “你说呢?”他懒懒反问。 苏蕉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讷讷道:“啊,是我的事……” 她顿了顿,想让他放心,小声道:“温将军,我很少闯祸,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的。” 温疏水大掌绕到她脑后,稍稍用力压下来,在那温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药效似乎越发明显,他说话的语调越发散漫:“知道你乖,可即便有什么麻烦,臣也是不怕的,知道吗?” 苏蕉儿大胆地顺着他的动作回吻,却在男人唇间尝到一点残留药汁的苦味。 她立即蹙着眉坐了起来,轻轻地呸呸两声:“温将军,你是苦的!” 温疏水低沉的笑声闷在嗓子里。 苏蕉儿也不知他在笑什么,纳闷地坐在床榻边。 他松开小姑娘柔软的手:“好了,回去吧,早些歇息。” 向云还在门外等着,苏蕉儿才想到,这些动静兴许都被听见了? 她耳根忽然有些发热,快快地往门外走。 “小千岁。”温疏水再次叫住她,“过两日陪我去看看宋霖。” 虽疑惑是怎么个看法,苏蕉儿还是乖乖应下。 推开门,向云站在走廊外面,这个距离大概是听不见什么的,耳朵的热度才散去逐渐散去。 第二日,她在自己府里用了早膳,带着说好的糖丸和蜜饯正要去将军府,才换好衣裳,却听下人通报,说宋姑娘求见。 苏蕉儿认识的宋姑娘只有宋如歌,等人进来了,果然是她。 宋如歌身上已经不是昨日那身衣裙,珠钗配饰也都换了,素净的一张脸上神情凝重。 一见到苏蕉儿便拱手下拜,认真道:“我是来向小千岁道谢的。” 苏蕉儿不解:“我没有做什么呀,怎么这样说?” “昨日临走前,小千岁可是派了一个侍卫跟着我?” 一听被发现了,苏蕉儿抿着唇浅浅地笑了,慢吞吞道:“昨日常渊丢下你一个人离开,我想起皇兄说过,姑娘家一个人在外会很危险,虽然他是说来警示我的,可是你也是姑娘家呀,所以我便派了一个人护送你。” 她眨着眼:“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宋如歌眼眶一热,却是不愿意说起昨夜的遭遇。 她一身功夫,寻常两三个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却躲不过阴毒手段。 常家当真以为她愿意粘着常渊不放?竟想得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来逼她退亲。 倘若不是这个跟在她后面的侍卫及时出现……她虽不是特别看重名节这种东西,可被人这样算计,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咬着牙,冲苏蕉儿单膝跪下,抱拳道:“小千岁,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苏蕉儿吃惊道:“不必,不必,你起来吧。” 她自觉只是举手之劳,怎么值得宋如歌这样感谢,非要说,那个侍卫还是先前皇兄派来保护她的呢。 宋如歌却是个认死理的人,无论有心无心,归根结底,是小千岁帮了她一把。 唯一就是……那个侍卫是个榆木脑袋,那种情况把她送医或是送回宋府都好,偏偏! 那张清丽的脸泛出些许可疑的红色,好在没人往别处想。 苏蕉儿见她颇为执着,想了想:“好吧,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帮我。” 宋如歌忙道:“尽管说!” “你可知道宋将军喜欢吃些什么?”她好奇问。 “……我兄长宋霖吗?”宋如歌一愣。 “是呀,温将军要我陪他去祭拜。” 苏蕉儿知道,祭拜亡者是要带祭品去的,自然是准备宋将军爱吃的最好。 宋霖的墓地是温疏水亲自挑选的,除了几个亲友,很少有人知道,他每回也都是自己过去,连宋如歌都不能跟着。 他愿意带小千岁过去,已经说明了很多。 宋如歌笑笑:“温大哥眼光还真好。” 苏蕉儿脸微红,知道这是在夸自己了,腼腆道:“我眼光也很好的。” 宋家兄妹两个一贯打打闹闹,但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自然还是清楚对方喜好的。 苏蕉儿拿着纸,看上面列出的东西,才看了一半,门外便匆匆进来一个人。 能不通传便直接到公主府正厅这里来的人,一共也只有那么几个。 她疑惑地看着兄长:“哥哥?” 苏涟走得有些急,握拳放在唇边,轻喘了口气,仍在妹妹面前保持稳重:“嗯,来看看你。” 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是没怎么看苏蕉儿,先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在一旁坐下,面不改色地饮起茶来。 苏蕉儿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是坐得近了,眼尖地瞧见他颌骨至脖颈处两条长约一指的浅红色痕迹。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挠过一样。 “哥哥,你脖子……” 苏涟放下茶杯,不轻不重的声响震得苏蕉儿一愣,他慢条斯理开口:“温将军的病如何了?” 苏蕉儿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听见他破天荒地在关心温疏水,很开心地道:“只要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就会好啦。” “这样。”苏涟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继续道:“对了,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将军府照顾他呢。” 苏涟瞬间回神,皱起了眉不悦。 他妹妹在家里都是受照顾的那个,没道理便宜了外人还要反过来照顾别人。 却想起前几日,温疏水打人的事。那个大臣背地里编排宋霖,叫他听见了,挨一顿打,也是躲不过的事。 温疏水这几日确实不好过,苏涟便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苏蕉儿看了眼宋如歌留下的纸:“哥哥,你有酒吗?” …… 温疏水的旧疾算不上十分凶险,只是战场上经年累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因而顽固了些,不容易根治。 留京的这一年多,本该是最合适养病的时候,可他偏不爱配合府医,家里又没有长辈制约,谁也劝不住。 刘管事为此愁了许久,他在将军府做事,自然希望主子康康健健、长命百岁。 好在如今有小千岁,那么娇娇美美的一个姑娘,瞧着手无缚鸡之力,却恰能捏住温将军的命门似的,说什么都照做,比圣旨还管用。 连着躺了两天,吃了两天的药,温疏水那点子病容已经一扫而空,便又是那个玉树临风、俊美无俦的大将军。 苏蕉儿知道,温将军要带她去宋霖的墓前祭扫。 宋霖的尸骸回京后,葬在京郊小青山,地方比明因寺还远些,但胜在不必和其他坟茔挤挤挨挨,独享一大片景致。 墓地算不得豪华,一块带着雨檐的石碑刻着生平而已,二十来年的光景,刻在碑上,不过寥寥两三列话。 宫人从马车上陆续拿下来一些祭品,东西不多,却刚好都是宋霖生前最爱吃的。 温疏水瞧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扶着苏蕉儿从马车上下来。 她特地穿了一身素衣,配饰简洁,只戴了一只白玉花簪,耳边缀两颗浑圆雪白的珍珠,整个人看着更是清澈无邪,仿佛染不上一点俗尘。 她小心翼翼地下来,怀里抱着个酒坛子,瞧着有些年头,封以红布。 宋霖生平最爱饮酒,尤其是烈酒。 往常战事告捷,战友总是聚众畅饮,酒后豪情壮志又或是胡言乱语,一切似乎犹在昨天。 宫人都留在远处,温疏水提起准备的菜肴点心,一手牵着苏蕉儿,缓步来到宋霖的墓前。 天地澄明,四处无风,簌簌作响的树叶似乎都停滞下来。 见他将菜肴一样样摆出来,苏蕉儿学着他的样子,将酒坛放在前方的平台上。 想着以前给祖父祖母祭扫,总是要跪拜,便曲了曲膝。 温疏水一把拉住,好笑道:“宋霖与我平辈,你跪他做什么。” 苏蕉儿看着他怔怔地想,宋将军也就这么大的年纪,却早早死了。 这一片很是开阔,并无寻常坟墓逼仄压抑的氛围,温疏水想宋霖应当喜欢这样,才选了这处。 他一掀衣袍,就地坐下,抓了几张纸钱点燃。 袅袅烟雾模糊了男人的眉眼与神情,显得悠远而沉静:“又来看你了,一年多过去,不知你口味变了多少。” “不过今日的东西可不是我准备的。” 苏蕉儿学着他的样子,正对着墓碑坐下,抱着膝盖听他说话,那双莹润的眼睛里倒是看不出丝毫害怕:“宋将军,我叫苏蕉儿。” 温疏水略微一顿,开了那坛酒,酒香浓烈,不必口尝,便知是陈年的好酒。 他笑了笑:“醉佛陀,你生前心心念念的酒。” 苏蕉儿不好意思地道:“是我兄长的藏酒,只有这一坛了。” 温疏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将另一杯倾倒在墓前,却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顿时涌动着醇厚的酒味,苏蕉儿一滴未沾,单是闻了几口,便觉脑子昏了一下,可见酒性之猛烈。 他喝了三杯,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常,良久,拉着苏蕉儿站起来。 醉佛陀留在了墓前,这便算是祭拜完了。 小青山上忽然又起了风,树叶摇晃不止。 温疏水眯起眼,看着走出去几步,又慢慢转身回来等他的苏蕉儿,喉间滚烫,尽是灼热的酒味。 他背对着宋霖的墓碑,声音低低,几乎消散在风里。 “等我大婚那日,你记得来看看。” 第三十八章 小千岁,可愿意与臣定亲…… 祭拜完, 苏蕉儿上了回府的马车,温疏水弃了马,一转身也钻进马车里。 小公主的马车倒是足够宽敞, 只是平日里少有人共乘, 她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乖乖地往边上挪一挪, 让出一半的位置。 温疏水大刀阔斧地坐下,长腿曲起来挨着她,虽隔了两层衣裳,苏蕉儿仍觉得痒痒的,便不自觉又往边上躲了点。 察觉她的动作, 男人漂亮的眼尾动了下,斜睨着她,懒懒地将腿儿整条伸开了, 让她躲也没处躲。 苏蕉儿腿被他抵住, 鼓着脸颊控诉:“温将军, 我快没有位置啦!” 温疏水眼底淡淡的哀愁散去, 露出点笑意, 长臂一展, 圈住她的腰肢将人放到腿上,散漫地道一句:“这样不就有了。” 苏蕉儿一愣,正巧马车颠簸一下,她紧张地攀住男人肩颈, 纠结道:“好吧。” 小姑娘身上都是软肉, 也不重,搁在身上不压人,还有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反叫人心里熨帖。 温疏水半阖着眼,手指不安分地掐着她腰间软肉,惹得她拱起腰来躲避,猫儿似的嘤咛一声:“好痒呀……” 他便停了动作,苏蕉儿趁机抓住了男人作乱的大手,才算松一口气。 马车里无端安静下来,半晌,她悄悄抬头,见温疏水已经完全闭上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出去,落在男人被衣袍包裹的劲腰一侧,两根指头捏了捏,像捏住一块石头。 苏蕉儿又使了些劲,便听到一声磁性的低问:“做什么。” 许是被纵容多了,她面上全然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轻轻拧着眉,嘟囔道:“温将军,你一点也不怕痒吗?” 温疏水哼笑一声,声调慵懒:“痒,怎么不痒。” 可以说是心痒难耐。 他抓住腰间游走的小手,只能自个儿叹了口气。 苏蕉儿看他也不像被挠了痒痒肉的反应,只当他在哄自己,低头看了会儿手指,又拎起二人颜色不同的衣带,慢慢地系了个结。 温疏水睁开眼,注视着她堪称无聊的小动作,缓缓道:“过些日子,我可能要离京一趟,短则十来日,长则数月。” 说罢,他安静下来,等着苏蕉儿的反应。 她似乎懵了一下,手里的衣带结散开,片刻,转过脸来,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涌动着莹莹波光。 却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只是委屈地小声问:“不能把我也带走吗?” 温疏水心头蓦然一软,将人抱进怀里,解释道:“不是好玩的事,你跟着做什么。” 苏蕉儿靠在他胸膛前,闷闷道:“我都是跟你一起玩的呀,你走了……” 她垂下眼,小脑袋瓜竟生出些念头,故意道,“那我只好去找丞相府的哥哥……或者楚家的哥哥,可以吗?” 男人圈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温疏水低头凑近,几乎挨着她的鼻尖,咬牙道:“你叫谁哥哥?” 苏蕉儿早就不怕他了,只是睁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软声软气道:“许哥哥,还有楚识宁哥哥。” 温疏水捏住她的脸颊,威胁着:“不许叫。” 苏蕉儿把脸颊鼓起来,他又不敢用力,一下便挣脱了,哼哼唧唧道:“楚识宁哥哥还送过我一只玉猫呢,我一直放在腰包里……” 温疏水酸红了眼,手指恼怒地拨开小腰包,露出里头白玉制成的小动物。 一只小兔子,朱砂点成的红眼睛正直愣愣地瞪着他。 他才知自己被小姑娘骗到了,扬了下眉,心里却松快起来。 这玉兔都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拿去,还装进了腰包贴身带着。 苏蕉儿见他久久不说话,也知不应该故意骗人,眼底逐渐染上些慌乱,不安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骗你……其实我早就换成兔子啦……” 剩余的话却被尽数堵着,温疏水吻住她的唇,温柔侵略,许久才放开来,拇指拂过小千岁红彤彤的眼角,泛着些暧昧的艳丽。 声音沙哑:“小骗子。” 苏蕉儿心虚地将脸埋进他怀里,却还是尝试商量道:“真的不可以带我去吗?” 温疏水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鬓角,将几缕散下来的头发理好,无奈地从头说起:“前段时间,楚识宁,”他顿了顿,“不许乱叫哥哥,知道吗?” “知道了……”她讷讷道。 “楚识宁曾来过我府上一次,带来一个消息,说楚家在北疆做生意的一个表亲无意中得知,去年北征最后一役,我军前锋部队之所以遭受埋伏,是由于军中出了通敌的叛徒。” 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独自消化了一段时日,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提起。 苏蕉儿茫然了一会儿,也知通敌是大罪,严肃地蹙起眉:“你离京是要去抓叛徒吗?” “是。”他简单地应答一句,瞧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没有往深里想。 宋霖当初便是率领前锋部队中了埋伏,才全军覆没。 若这消息是真的,即便不是为了宋霖,为了那些无端冤死的战士,这件事他也会追查到底。 只是不好打草惊蛇,况且军中人多眼杂,事情又过去了一年多,排查起来需要费些手段和功夫,过去这么些时日,估摸着快有结果了。 一旦锁定通敌之人,他便免不了即刻离京,亲自追捕。 这样的话,她确实不好跟着,苏蕉儿垂着眼,颇为明理地妥协:“那我还是不要跟着碍事了……” 温疏水道:“倒不是碍事,只是你跟着,我势必分心。况且——”他停了停,意味深长道,“过些日子,你还有别的事要忙。” “什么事?”她好奇的抬眼,她一向最清闲,哪里忙碌过。 温疏水却不回答,只是掀起侧帘,看着渐晚的天色。 京郊小青山离得有些远,马车回京已接近酉时,太阳落山,天边唯余点点霞光。 二人便不回府用饭,到庆贤楼下来,与掌柜说了要一间雅间。 庆贤楼一向客满为患,却没想到这回,连平日里给将军府预留的雅间都没了。 苏蕉儿倒不算失望,她喜欢新鲜,上回吃了庆贤楼,这回去尝尝别的酒楼也是一样的。 温疏水也不甚意外的模样,只让宫人陪她在人少的地方等着,庆贤楼门口拥挤,他去把马车叫到另一边。 着蓝衫的小二走过,向云喊住他,奇怪地问:“是谁占了温将军的雅间?” 若是寻常人,以温疏水的脾气,必然不是这个反应。 小二记性好,回忆了一下:“是一对母子,看着是从乡下来探亲的。” 他见怪不怪道:“这雅间温将军一年也不来几回,倒是经常有军伍中的人过来吃饭,钱也是一直记在将军府账上的。” 否则以庆贤楼的客流量,寻常兵卒,又怎么有本事将进京探望的老母亲带到这里来吃饭。 苏蕉儿听了个大概,循着记忆找到那间雅间,门半掩着,果然传来一对母子的说话声。 “娘,您就放心吧,虽然受了些伤,但我在军中真的挺好的。等再攒一年的银子,我就将您接来身边享福!” “哎,哎,好……” “您尝尝这个。” “……” 苏蕉儿立在门外,无端想起将军府那个做饭不算好吃的厨子,温疏水本有更好的选择,只是为了照顾牺牲战友的家人,才用了这么个体面妥善的法子。 她心里有些触动,暖暖的,却说不出来感受。 直到温疏水没看见人找上来,他看了眼一旁的雅间,还没说什么,苏蕉儿已经主动牵住他的手:“温将军,我们去十香楼。” 他微微一顿:“好。” 吃完饭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苏蕉儿吃得有些撑,行至公主府附近,便索性下车来,走过最后一段路,顺便消消食,免得夜里睡觉不舒服。 许多已经收了摊,显得街道两侧空荡荡的,朦胧的一层月光洒下。 她瞧见个挑着竹篮卖桃子的,才想起如今已近盛夏,云安殿窗外的桃子想必就要熟透了。 去年的桃子就熟的极好,一个个又大又饱满,果肉甜软多汁,无论直接洗干净了吃,还是晾干做成果干都是极好极好的。 腹中虽饱饱的,苏蕉儿仍有些馋了。 “小千岁,臣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温疏水忽然开口。 她懵道:“什么事呀?” “算算时间,下个月南梁使团就要进京了。” 南梁的使团,自然是来向小千岁求亲的那一支。 她蓦然睁大了眼,才惊觉自己险些忘了这回事,急得拽住了他的袖口,磕磕巴巴道:“那、那可怎么办?” 温疏水点点头,却是不急不缓地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苏蕉儿皱着眉,有些可怜。 转而想起母后最初的主意,不就是……快些与人定亲吗? 思及此,她小心地盯着身边的男人,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温将军……” 温疏水却漫不经心地道:“小千岁,不要看着臣,看路。” 这样一打断,苏蕉儿立即将想好的措辞忘了个干净,忙转头看路,瞧着手忙脚乱的。 二人正转过一处街角,公主府就建在这条街道过去不远。 她转过脸,猛地一愣。 漆黑的夜幕下,眼前竟一片灯火通明,路上没有别的人,安静得过分。 每一处屋檐下,都挂着只精巧的兔子花灯,正散发出暖融融的黄色烛光,映照得长街恍如银河落地。 清风拂过,花灯齐齐晃动。 苏蕉儿慢慢眨了下眼,才知不是幻觉。 温疏水俯身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若有若无的缱绻情意:“傻姑娘,这话本就该我来说。” 苏蕉儿耳朵泛起热意,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说:“小千岁,臣愿护你一生平安喜乐、百岁无忧,你可愿意与臣定亲?” 她眼眶无端有些酸涩,蒙上一层水光,倒映着满街花灯,如若星子点点。 她道:“我愿意的呀。” 温疏水低低笑了:“定了便不许退亲的。” 苏蕉儿轻声回应:“温将军,即便没有南梁,我也会与你定亲的。” “我答应你,只是想与你天天在一起。”她那双眼望过来,看似懵懂天真,却写尽世间最澄澈无暇的情意。 温疏水心头一动,于漫天缠绕的月光与烛光之间,吻住她的眼睛。 第三十九章 老?哪里老? 待苏蕉儿晕晕乎乎回到府中, 已是月上梢头。 她瞧一眼唇边噙着笑的向云,脸红了红,忽而反应过来:“我、我是不是明日去和母后说一说?” 向云着人去准备热水沐浴, 笑着替她拆开发髻:“温将军早就请示过了, 是得了允许才向您求亲的。” 这么多花灯,要挂满公主府前的长街, 自然有府里下人的配合。 陈皇后对此也颇为满意,原先以为温疏水是个我行我素的粗人,除了对小千岁和颜悦色一些,恐怕不会顾及其他人。 没想到这回不仅知道先请示,还投其所好布置了这样的场景, 可见这人并非一窍不通,只是平日里轻狂散漫惯了。 他愿意这样去哄苏蕉儿开心,陈皇后自然没什么反对的。 闻言, 苏蕉儿更是红了耳尖, 讷讷道:“原来都知道了呀……” 她要到耳房去沐浴, 向云抱着干净衣裳跟上, 心想, 何止知道, 太子殿下的脸都青了。 北晋嫁娶章程之中,并没有求亲这一环,毕竟男女私下定终身总被视为不妥。 求了亲,次日将军府便将正儿八经的聘书递到了公主府。 温疏水双亲早亡, 正逢陈皇后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便特地从明因寺过来一趟,为二人交换庚帖,又着人合了八字。 这个时候, 便有不少人听到了风声,知道温将军与小千岁好事将近,无一不是震惊之余议论纷纷。 毕竟,一个是军功滔天、行事狂悖的大将军,一个是养在深宫、娇柔愚笨的小公主,谁也没想过,这二人会走到一起。 事情真正一锤定音,还是行踪飘忽的禄安帝忽然下了一道圣旨,为二人赐婚。 朝臣才终于确认了事情属实,议论之下,心怀各异。 当初小千岁第一次出现在八角亭,拦住温疏水送糕点,许多人未必没有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果不其然,温疏水不予理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小公主留。 这才过去多久,怎的事情就发展成了这个局面? 饶是几个月前的温疏水本人,恐怕也没想过,自己如今会为了见某个小姑娘一面,站在门外耐心地敲响第三次门。 等了片刻,门终于是开了,出现的却是苏涟那张冷峻的脸,他身量高大,轻松便堵住半开的门缝,冷道:“做什么。” 温疏水看他这神情看得牙根都痒了,半晌,很给面子地扯了下唇:“自然不是来看太子殿下,蕉儿呢?” 苏涟眼里浮起明显的不爽:“莫说还只是换了庚帖,即便嫁人,她也首先是北晋的小千岁,温将军的称呼是否逾矩。” 温疏水再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露出他一贯散漫嘲讽的笑来:“什么逾矩不逾矩,这叫情趣。不过太子殿下孤家寡人,想来不懂也正常。” “你再说一遍。”苏涟不知被戳中了什么,脸色一沉。 苏蕉儿看着兄长的背影,只听得见声音,却见不着人,已经急得转了好几个圈。 眼见二人针锋相对,她忙挨过去,努力踮了踮脚:“温将军,温将军,我在这里呀!” 一贯成熟稳重的儿子做出这般幼稚行为,陈皇后实在好笑极了,无奈道:“涟儿,别把你妹妹急坏了。” 苏涟看着身边蹦跶来蹦跶去的苏蕉儿,这才冷着脸让出路,自己端了杯茶到窗边去。 他素来最疼爱这个小妹,说是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忽然窜出个野男人要把这宝贝疙瘩娶回家去,心里自然不平。 苏琅儿正巧坐在边上,含笑低声问:“皇兄如此为难温将军,就不怕日后自己也被为难?” 大公主一向聪慧过人、心思玲珑,怎么可能连自己兄长近日的异样都看不出。 她一语点破,苏涟喝茶的动作一顿,想起那个野猫一般的女子,却是冷然道:“这是两回事。” 何况,那姑娘本就跳脱难驯,自那晚后,更是巴不得躲着他走,若他如今就考虑这些,岂不显得他自作多情。 苏琅儿微微一扬眉:“看来,是不大顺利了……” “你与许家那人,又顺利到哪里去了?”苏涟淡淡反击。 苏琅儿果然笑意淡去,低头饮茶,掩去眼底思绪,温声道:“我与许盛竹早就没什么了,皇兄恼羞成怒,也不必提起这般旧事。” 她虽一直温温和和,但这样说话,就是有些不高兴了。 她了解苏涟,苏涟何尝不了解她,望向窗外的景致:“你与蕉儿,一个太理智,一个太懵懂。” 许盛竹颇有君子之风,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儿郎,待谁都彬彬有礼、优柔寡断,包括住在他家里的那位弱柳扶风的表妹。 苏琅儿不过发作一次,便都传她刻薄善妒。 以她的性子,自然当机立断,即便许家后来送走了那位表妹,她也不曾回心转意过。 许盛竹行事作风太像当年的禄安帝,而她,势必不会成为第二个陈皇后。 陈皇后看着与温疏水说话的女儿,面上还不时露出动人笑来,不禁感慨。 当初她也以为只是小姑娘闹着玩,新鲜劲过去便好了。 谁知一转眼成了真,温疏水娶了皇家公主,这朝中的格局恐怕要动摇一番。 温疏水上前,递给她一本薄册,上面列着半年来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 眼下已经交换了庚帖,纳征后,等将军府的聘金聘礼送到公主府,这亲事便算板上钉钉。 陈皇后翻开来看了一眼,却按下不提,只是道:“我打算下月初先将定亲宴办了,请些亲友作见证,如此一来,也算对外公布了你们的亲事。” 她这意思,便是不想在半年内就将匆匆女儿嫁出去,因而婚期不定。 无论眼下二人多么如胶似漆,毕竟还只相识了几个月,陈皇后还想给女儿更多考虑的时间。 定亲宴则是给男方的保证,日后再退亲,苏蕉儿势必名声有损,但即便这样,也比嫁了人再后悔要好。 温疏水微微垂眼,对上苏蕉儿好奇又疑惑的眼睛,应声:“好。” 今日原计划是要出门去,耽搁了一会儿,二人才乘着马车出行。 苏蕉儿便扯着他的袖子迫不及待道:“母后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嗯……”他沉吟片刻,道,“你如今年纪确实小了些。” 陈皇后年纪轻轻嫁给禄安帝,多有苦楚,对待女儿终身大事,谨慎苛刻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只要人还在身边,他也不是不能再耐心等等。 苏蕉儿却慢慢蹙了眉,轻轻哎呀一声,小脸惆怅:“可是、可是我再长大些,你不就更老了吗……” 温将军已经二十四岁了呀。 温疏水蓦然黑了脸,咬牙道:“老?哪里老?” “不老不老。”她忙摇摇手安慰。 “老什么老。”他捏住小姑娘小巧的下巴,哼笑道,“正是年轻力壮,日后你就知道了。” 苏蕉儿顺势倒进他怀里,笨拙地岔开话题:“温将军,我们要去做什么呀?” 温疏水顺着她的话掀开侧帘,马车到了一处茶楼,正是当初看皮影戏的地方。 她认了出来,欢喜地下了车往里走。 这回茶楼掌柜显然有了眼力见,恭敬地迎着苏蕉儿往位置上走。 桌上已经摆好了各种切好的新鲜花果,以及两碟花生瓜子儿。 戏台上幕布还遮着,不知要演的是什么戏。 她看了眼汁水充盈的桃子,有些馋,手里捏着的小团扇晃了晃,便被人接过去。 已近盛夏,天气炎热,苏蕉儿总是带一把扇面漂亮的团扇,只是吃东西时多少有些影响。 温疏水一个大男人,虽容貌俊美如玉,但浑身的气势总是不好惹,此刻手里却抓着一把浅粉色的团扇,实在惹人瞩目。 “温将军?” 皮影戏还未开始,便有人过来打招呼。 别说温疏水不认识,即便认得脸,也不见得会热情多少,他淡淡嗯了一声。 那人忙呼唤好友:“黎颂!来来!” 黎颂瞥着身旁好友,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楚识宁望过去,恰巧苏蕉儿听见动静转过头,嘴里还含着一小块桃肉,半边脸颊鼓鼓的,尤为可爱。 不必等到下月的定亲宴,其实京中这些人,已经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小千岁与温将军的婚事。 黎颂是知道好友心思的,一时有些尴尬,也怪另一个朋友没点眼力见,尴尬道:“识宁,这……” “既然遇见,自然过去见礼。”楚识宁微微一笑,只是有些许落寞。 “见过小千岁、温将军。” 苏蕉儿少有认识的几个人里就有楚识宁,不免要说几句话,将桃肉咽下去,眨眼道:“是你呀,你也来看皮影戏吗?” 楚识宁只看她一眼,便克制地挪开目光,垂眼温和道:“不是,在楼上喝茶,这就要走了。” “噢。”她应了一声,便也没什么要讲的。 正巧幕布拉开,几个制作精巧的皮影出现在台上,顿时吸引了苏蕉儿的注意力。 温疏水淡淡提醒:“几位站在这儿,挡到后面的人了。” 楚识宁道了句告辞,却只是走远了些,站在门口看完了这场皮影戏。 这场戏他与好友早看过,结局一对有情人双双殉情,感人至深。 只是看着看着,走向却逐渐变了,有情人相互扶持,最终打破世俗偏见,历经坎坷,喜结良缘。 苏蕉儿捏着瓜子儿的手迟迟忘了动,直到看完最后一幕,惊讶地看向温疏水:“温将军,上次好像不是这个结局?” “我请戏班改了一版。”他不轻不淡地道,见她面色呆呆,才露出点笑,“我记得你不喜欢上次的结局。” 她抿着唇笑了,开心道:“温将军,你记性真好。” “臣记性可不好。”温疏水懒懒道。 他愿意花心思去记的事少之又少,只是单单与她有关的忘不掉而已。 余光里,远处有人仍望着这边,他瞧了眼果盘里的桃肉,低了低头,漫不经心道:“小千岁,给我吃一口。” 苏蕉儿便喂了他一块,期待地望着:“好吃吗?” “甜。” “那一会儿我们也去买一些好不好?”她软声商量着。 温疏水怎会不顺着她的意思,应了下来。 戏幕落,场上看客纷纷起身,三三两两交谈走动,身影交错之中,门口的人早已默然离去。 第四十章 我不是外人呀 从茶楼出来, 下一条街上便有不少卖桃子的百姓。 如今正值时节,价格也便宜。 温疏水着人买了十来斤,留了几只, 剩余的送到公主府。 在宫外待了这么些日子, 苏蕉儿对这一块地方已然熟悉起来,这里离将军府更近, 自然是去将军府吃饭。 只是等他们的马车行到府门口,便见不远处也停着辆马车。 楚婕撩开帘子,微微笑着,随即向二人走过来行礼:“小千岁、温将军。” 苏蕉儿也才第二次见她,谈不上什么印象, 拿小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好脾气地点点头。 温疏水手里还拿着几个表皮粉白的桃子,却丝毫不损那浑身生人勿近的气势, 淡淡道:“什么事?” 楚婕向来端庄大方, 又与他打过那么多次交道, 不慌不忙道:“在此等候温将军多时, 不知可方便进去说?” “有事直说, 不要耽误晚膳。” 苏蕉儿确实是有些饿了的, 露在扇子外头的眼睛眨了下,好奇地等着她开口。 楚婕脸上的笑意浅浅:“不妥吧,此事隐蔽,上回我二哥已经来过一次, 温将军可还记得?” 她温声说着, 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掠过苏蕉儿,大有几分故意将话说得暧昧不清的意思。 她二哥是楚识宁,就来过将军府那么一次。 温疏水眸光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没有再急着说话,反而是苏蕉儿恍然道:“噢,你说的是有人通敌的事对不对?” 楚婕神情一顿,但笑不语。 没想到的是,温疏水竟然连这个事都告诉这小公主了。 苏蕉儿看了看温疏水,将团扇挪开,露出整张灿若桃花的脸,慢慢道:“那你进来吧。” 不知不觉中,俨然已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温疏水便不必再多说,率先进府,只是跨过门槛去,又习惯性地停了停,等一等后面走路慢吞吞的小姑娘。 楚婕落在二人后头,笑容略淡了些。 下人扶着门,奇怪道:“小姐,你进不进来?” 她低一低头,款款走进将军府。 说来可笑,她追着温疏水示好近一年,到了京中人尽皆知的地步,这却是她第一次踏进将军府。 循着下人的指引,楚婕走进书房,一抬眼便看到站在桌案边的男人。 多年习武的缘故,温疏水体格健壮,穿起衣裳来也比旁人挺拔修长些,一张脸却胜过京中诸多公子哥,尤其如今皮肤养得白皙,更是玉树临风。 加之无人能比的权势地位,抛开一切来讲,依然是女子婚嫁的不二人选。 原先求而不得,楚婕只道是此人性情狂悖,难以拿捏,她不行,这京中不见得还有哪个人做得到。 这个小千岁,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手段。 楚婕瞥向坐在桌案后吃桃子的苏蕉儿,看起来实在透着股天真傻气,眉心微微一拧,再次行了礼。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恐怕不方便有外人在。” 应季的桃儿熟得正好,温疏水掰成两半,放到苏蕉儿手边的碟子里,闻言懒懒道:“爱说不说,我也没求着你吧?” 楚婕一噎,竟无法反驳:“军中人多,想必温将军一时也排查不出来,我这里却有一份名单,温将军真的不想看看?” 温疏水眸光微闪,露出点玩味的笑来,不知在想什么。 苏蕉儿听见,放下桃子,轻蹙着眉郑重地道:“楚小姐,我不是外人呀,我就要和温将军定亲啦。” 她越发笃定地想着,定了亲怎么会是外人呐。 温疏水一笑:“听见了?她不是外人。” 楚婕面上的温婉笑意有些僵住,换了旁人,她此刻早拂袖而去。 只是想到与父亲商议的事,半晌,拿出一张名册。 她捏在手里,温疏水也没主动借,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注意到他的眼神,楚婕自认为扳回一城,稍挺直了腰背:“这份名单,楚家可出了不少力。” “哦?”他淡淡的,不置可否,“我与你们家素无交情,为何这样大费周章?” 楚婕笑容端庄,将名册搁在了桌上:“以前没有,日后又说不定。至于为什么,我想温将军是个聪明人。” 她最后看了眼神情懵懂的苏蕉儿,一口气终于顺了些:“养些小猫小狗,确实是乖巧粘人的讨喜,但人之追求,总不能仅限于此。” 她说完,又福了福身,跟着府里下人离开。 苏蕉儿吃桃的动作停下,面色呆呆。 温疏水见了,也没去拿那名册,反而到她身边:“不吃了?” 她皱皱鼻子,瞧着委屈巴巴的,声音软软:“她是不是说我是小狗呀……” 温疏水没想到她竟然听懂了,闷声笑起来,将人半揽进怀里。 苏蕉儿手上还沾着桃汁儿,他靠过来时也不好推拒,只能乖乖地被吻红了眼角。 她浑身发软地窝在人怀里,看着他终于拿起那张名册,问:“有了名单,你就要离京了吗?” 温疏水却没打开那名册,手指摩挲过边角:“嗯,再过两日就走。” 楚家送不送这名册于他来说区别不大,毕竟他自己也不是查不到。 不过,军中的情形他定然比楚家熟悉,行事也更方便,楚家竟然能这么快排查清楚? 他微微翘起嘴角,将那薄薄的一纸名册撕作两半,扔进废纸篓里。 苏蕉儿正细细地擦着手指,见状奇怪道:“咦,你都不看看吗?” “不看。”温疏水抱紧怀里的人,调侃道,“我看了她的东西,万一让我娶她怎么办?” “不行。”她严肃道,“你要是同时跟两个姑娘定亲,你会被抓走的。” 温疏水失笑:“小千岁还真是为我着想。” 楚家会不会要他娶楚婕不一定,但若是在这事上受了他们的恩惠,日后有什么别的事,恐怕就不好干净脱身了。 倘若楚家只是想和他交好,以稳固自己家族势力还好说,若还有什么别的更大的目的…… 他捏着苏蕉儿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漫不经心道:“陛下真该庆幸,他有你这么个小女儿。” …… 定亲宴定在八月初七,请帖发出去,只邀请了各自的亲朋好友。 苏蕉儿朋友少,温疏水亲人少,双方加起来总共也就那么三四桌,倒是省事。 将军府没有能管事的女眷,因而一应事宜都由陈皇后与苏琅儿张罗。 苏蕉儿照旧是到处玩耍,除了不时被叫去做些决定,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只是从二十一号这日起,苏琅儿忽然发觉,往日里总没影的妹妹竟频频出现在自己身边。 总是形影不离的男人也连着几日没看到了,不由奇怪:“怎么?他这就没空陪你了?” 此事不宜张扬,虽知道温疏水离京目的,苏蕉儿只是支支吾吾道:“他有重要的事出去了,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呢。” “什么事比他的定亲宴还重要?”苏琅儿大为不解。 就是陈皇后听完也皱起眉,看着不大高兴了,但到底清楚温疏水为人,应当知道轻重缓急,含着淡淡警告道:“虽不知什么事情这样着急,但若是初七前不能回来……” 初七就是定亲宴,帖子都发出去了,倘若他真失了信,让蕉儿一个人颜面尽失…… 陈皇后看了眼不远处脸色冷沉的儿子,幽幽喝了口茶。 比起他们,苏蕉儿却是最不担心的一个,还反过来安慰。 温将军既然答应她会按时赶回来,就一定不会失约的。 在八月到来之前,她确实一直这般乐观。 直到八月初四,温疏水不在京中的事再也隐瞒不住,逐渐传开来。 初七便是定亲,这个时候,男方仍不知所踪,未免引出许多猜测流言。 有人说,温将军与小千岁本就不熟悉,乃是禄安帝为了笼络这位手握军权的将军,而下旨强行逼婚。 温疏水心有不满,一走了之,决意要让皇室难堪。 这番说辞,还当真符合这位大将军的性子,因而广为流传。 陈皇后听闻,更是气禄安帝当初非要画蛇添足,下什么赐婚圣旨,如今让坊间编排成这样。 她还要说什么,苏琅儿轻轻咳嗽一声,看向门口脚步轻快走进来的人儿:“蕉儿,不是骑马去了么?” 苏蕉儿喝了一大口茶,慢慢道:“唔……我骑了一会儿就回来啦。”她慢慢道,“其实我是想,万一温将军回来了我却不在……” 她转过头,看到母亲与姐姐的神情,明白过来,不免有些失落:“原来还没有回来吗。” 第四十一章 知道错了就好 夜色浓厚, 风吹得四周草木簌簌作响。 一小队人骑着马疾驰而过,手中的火把拖出一条明亮的焰尾。 前方不远处,士兵手中的火炬照亮一段山道, 一辆马车侧翻在路边, 拉车的马倒在血泊中,哀哀嘶鸣。 路上横陈着几具尸体, 深色的血染红了身下的土,映照着火光仿佛还在缓缓流淌。 一名将士冲着来人拱手道:“将军,我们来迟了一步。” 望见这场景,温疏水不由拧起眉。 他得到确切消息便火速动身,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 让人提前出逃。 率人一路追捕,眼看着就要赶上了,又遇到这种事。 勘察过现场的人上前来:“财物被洗劫一空, 看样子大概是撞上山匪杀人劫财了。” 这附近山丘连绵, 没有人家, 倒确实听说过藏着一窝贼, 每每没有粮钱便会出去打家劫舍。 又懂得一击即退, 落脚的山头也不固定, 因而地方官府都拿捏不下。 镇上人要从这儿过,宁愿绕远路,也不会走山道。 温疏水翻身下马,目光扫过地上已经了无生气的尸体, 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老妇, 死于砍刀。 将士道:“将军,与画像比对过了,这个刘崇原先就是北征军中的人, 一年多前忽然回到家中,还发了笔横财。” “前几日又不知哪里得知的风声,连夜收拾包袱带着全家老小出逃,看来多半心里有鬼。” 但再怎么也只是猜测,如今死无对证。 “刘崇有孩子?” “有,但我们找遍了,也没看见,恐怕是被山匪掳走了。” 温疏水看着尸体倒下的位置,道:“马车里看看。” 将士一愣,忙差人把倾倒的马车扶起来,动静一大,忽然听见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掀开布帘一看,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因为要带着家当和一家人出逃,刘崇雇来的这辆马车十分宽敞。 座位底下的木箱足矣容纳一个蜷缩的成年人,更别说几岁的小孩。 他将木箱拖出来,入手沉重,发出一阵摩擦声。 “呜呜呜爹……娘……”孩童抽噎的声音隔着木板传出。 “将军!找到了!” 温疏水道:“万平,你带一半人留下剿匪,剩下一半人随我即刻动身回京。” 万平挠挠头:“将军不参与吗?往常都是您来指挥,要不了几日就解决了。” 温疏水却只是瞥他一眼,又吩咐了几句,带着人马匆匆离开。 同僚拍了万平一下,无语道:“你个大老粗,人小千岁还在京城等着呢,你让将军陪你在这剿匪?” 万平:“……” …… 八月初六,定亲宴一应事宜均准备妥当。 京中的流言却越发猖獗,只因到了这个时候,温大将军还没个踪影。 陈皇后寻了个由头让苏蕉儿搬回云安殿住几日,免得出门听到些不好的话,影响了心情。 虽说,她如今的心情亦是在愠怒的边缘。 更不必说苏涟,早在几日前,他便提出要取消婚约。 也已经准备了人手日夜等在四方城门,一旦见到温疏水回京,先打一顿出气总是免不了的。 今日天气晴好,苏蕉儿却没有半点玩乐的心思,一碟锦鱼糕放在小桌上快半个时辰了,她却只是懒懒地窝在软椅里,眼睛半阖着,神情恹恹。 宫人轻巧地爬上桃树,摘下枝头又大又红的那一只,献宝似的道:“小千岁快瞧!” 苏蕉儿抬眼,露出一点笑。 向云叹口气,转头招呼道:“摘了一筐了,小桔子,下来吧。” 洗净的桃子切开放在手边,苏蕉儿拿起又放下,忍不住问:“城门那边……” 向云摇摇头,太子殿下的人一直在城门守着,倘若温将军回来了,不可能没消息。 苏蕉儿便又仰倒在椅背上,微微抿着唇,盯着上方硕果累累的桃枝,眼圈慢慢红了。 眼看着主子一天比一天闷闷不乐,向云也着急,忙道:“这会儿日头也没那么烈了,奴婢昨儿路过小园,几树白茉莉开得极好,小千岁不如去走走?” “正好,顺便采些回来做茉莉清茶,再兑些蜂蜜,奴婢记得去年夏日您可喜欢喝了。” 苏蕉儿缓慢地眨了下眼,等眼眶的酸涩缓解,才轻轻道:“好。” 小园离得不怎么近,原本要备轿辇,她却摇头,打算慢慢走过去。 自从赵太后与赵妃被圈禁,陈皇后离宫,禄安帝不理朝政,这皇宫里的人便越来越少了,也显得更大更寂寥。 路上还能见到些走动或是闲聊的宫人,等靠近了小园,竟一眼望去见不到什么人,大概是天气逐渐炎热的缘故。 这边种了一片茉莉,洁白掩映在浓绿之中,花香浓郁扑鼻。 向云打发几个宫人去采茉莉花,怕采得不对,不时还要自己指导一番。 苏蕉儿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发呆,半晌才打起精神来走了走。 宫人摘外圈的花,她便往里走,那儿的花更多更浓密,绿枝交错掩映,几乎是一道天然屏障。 “嗯啊……轻点……” 茉莉花墙后,忽然传出一道黏腻娇媚的呻/吟,夹杂着男人低沉的粗喘。 苏蕉儿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怪怪的:“……是谁呀?” 花墙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吓得屏住了呼吸,片刻,又抑制不住地喘起气来。 一阵衣料摩擦声后,便是匆匆离开的脚步,此外再也没有了动静。 等苏蕉儿绕过去一瞧,花墙后空空如也,什么人影也没有,大概是从另一边跑掉了。 她蹙着眉,还有些困惑,难道是她把人吓跑了吗? 日头西斜,火红的晚霞出现在天边,余光映出地面上一枚白玉玉戒。 等向云找过来,便见自家主子立在茉莉花后,纤细窈窕的身姿被夕阳勾勒出美好的弧线,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哪里来的玉戒?”她奇怪问,小公主的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必然不是苏蕉儿的东西。 “唔。”苏蕉儿张开手掌,乖乖地递给她,“我在地上捡的,应该是方才在这儿玩的人丢的,他们一听见我就慌慌张张跑啦。” 向云看了看,这玉戒并非特别稀罕的东西,许是有宫人在这里偷懒,怕被抓个正着,因而落荒而逃。 她对上苏蕉儿的眼神:“小千岁放心,奴婢会着人打听打听是谁在茉莉园这边掉了东西。” 采完茉莉,也出来透了透气,苏蕉儿精神总算好了些。 只是明日就是初七,温将军恐怕是赶不及回来了。 原本要提前试妆试衣裳,免得明日定亲宴匆匆忙忙,此时都入了夜,却没有宫人提起。 向云服侍她沐浴完,直到人进了被窝,也没有说明日的事。 “对了。”向云忽然出声,却只是道,“那个玉戒奴婢差人各处去问了,还没有失主认领。” 见她只是要说这个,苏蕉儿面露失望之色,点点头。 烛光熄灭,门被轻轻掩上,寝殿内陷入黑暗寂静,只有淡淡的月光从木质雕花窗口洒入。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门极轻微地响了一声,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 有人潜入寝殿,轻手轻脚地朝着窗下的梳妆台走去。 台面上,一只白玉玉戒正摆放在一块红布上。 人影伸出手去,就要触及那枚玉戒—— 却忽然感到后颈一阵凉意,他猛地抬头,与窗外悄然站着的人对视个正着! “鬼!”一声短促的惊叫从他口中发出,即便反应过来捂住嘴,却已经于事无补。 向云率先披着衣裳冲进来,冲梳妆台边的贼人呵斥道:“哪里来的小贼!”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人绑住。 拖到烛光前一看,原来是轮值守夜的小太监! 这番动静,苏蕉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只是才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没来得及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便看见门口走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她愣住,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那人走到身边来了,才仰着头呆呆道:“温将军?” 温疏水带着一身深夜的凉意赶来,见她衣衫单薄,便只是弯腰凑近了些:“是我。” 苏蕉儿倏地睁大了眼睛,手揪住身前的被子,磕磕巴巴道:“你、你回来了吗?” 温疏水失笑:“我若是没回来,那你如今看见的是谁?” 话音刚落,小姑娘忽然掀开被子,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小小声地道:“温将军,你怎么才回来呀?” 屋里还有不少人,向云见状,让人拖着小太监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门。 温疏水这才反手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委屈的声音,在床边坐下:“生气了?” 苏蕉儿将脸埋在他肩上,兴许是日夜兼程地赶路,味道算不上好闻,她闷闷道:“没有生气。” 刘崇提前得知消息,跑出去不少路,一行人追上去,这一趟便比预想中花费时间长了几日。 温疏水紧赶慢赶,好歹是前一天进了京,怕她难过,来不及沐浴更衣,便匆匆进了宫看望。 他嫌自己身上风尘仆仆,想把干净白嫩的小姑娘放进被窝里。 苏蕉儿却拿双手缠着他,最后连双腿也盘住了他的腰,垂着眼慢吞吞道:“我怕我是做梦。” 不然怎么会一睁眼就看见他了。 她这般模样,温疏水哪里还硬的下心肠,只得哄道:“不是做梦,我回来迟了,是我不好。” 苏蕉儿这才抬眼看他,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早已是水光潋滟,湿润的泪珠沾在卷翘的睫毛上,瞧着可怜极了。 “我都以为,你忘记要与我定亲的事了。” 温疏水捧住她的脸,轻轻抚摸她通红的眼角,哑声开着玩笑:“我怎么敢忘记与小千岁的亲事,太子殿下的人守在城门口,若非臣跑得快,恐怕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她听了,娇娇地哼一声,语气凶凶的:“谁让你这么久才回来呢!” 这话落在温疏水耳朵里,却一点威力都没有,娇娇软软的,撩拨得人心猿意马。 他吻住小千岁,耳鬓厮磨半晌,才笑道:“臣下次不敢了。” 苏蕉儿轻喘着气,好说话地点点头,小脸严肃:“你知道错了,就很好。” “那臣认错态度如此端正,有没有奖励?”他得寸进尺地侧过脸。 苏蕉儿想想,觉得有道理,便在男人脸颊上亲了亲。 温疏水低低地笑着,一路奔波的艰辛似乎在见到她的那刻便化解得一干二净。 只是时辰太晚,明日还要定亲,他哄着人睡下,陪了会儿,才出门去。 侍卫押着那个小太监,向云守在一旁,正在等他。 第四十二章 一声吟哦 小太监名叫小柿子, 是此次到公主府才录用的宫人。 苏蕉儿回云安殿住两日,他自然跟着过来服侍。 平日里也不近身伺候,只白天看看门、晚上守守夜, 一向是老实沉默的。 出了这样监守自盗的事, 向云的脸色很是难看,她向温疏水福福身:“温将军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多亏温疏水恰巧摸到小千岁寝殿外, 才与小柿子撞了个正着。 不过非要说,这两位行径都不大正常。 向云暗自腹诽,也不好说出口,但考虑到温将军匆忙回京,赶来见小千岁一面让她安心, 也算情有可原。 温疏水面不改色地忽略了她的问题,目光扫向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那道目光如有实质,好似寒冷锋利的刀刃掠过, 原先还只是沉默的小柿子轻轻颤抖起来。 一只白玉玉戒出现在他指间, 温疏水淡淡问:“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你不拿, 为何非拿这个玉戒?” 宫里的下人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自然知道什么东西值得偷。 向云一愣:“这个玉戒不是我们宫里的东西, 是下午小千岁在茉莉园那边捡到的。” 她这话一说, 小柿子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一瞬,死死低下头去。 温疏水把玩着玉戒的动作一顿:“哦?” 向云回忆着,与他复述了当时的情况,越觉得奇怪:“我差人打听过失主, 又没人吭声, 怎的非要趁夜深了来偷?” 温疏水端详着玉戒,玩味道:“看来是见不得人…” 至于究竟是这玉戒见不得人,还是有别的什么不好显露人前的事? 他想到屋里睡着的傻姑娘, 真不知她口中的“有两个人在玩耍”,是怎么个玩耍法。 一室安静中,他低沉地笑一声,显得格外突兀,片刻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终于被问了话,小柿子支支吾吾道:“我家里要用钱,所以……” “这玉戒可没桌上其他东西值钱。” 被冷冷打断后,小柿子似乎也没了别的说法,只是低着头,任凭其他人如何劝说也不开口。 温疏水静静看着,手指摩挲着玉戒内圈,摸到些不平整的痕迹,那双凤眸便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尺寸,必然是男子之物。” “其实你隐瞒与否都没有意义,你再怎么也是小千岁宫里的人,如今这萧条的皇宫,还能威逼利诱你为其做事的……” 他扯了扯唇角,话没有挑明了说,只是将玉戒收入囊中:“拖下去,按你们宫里的规矩处置吧,动静小些,别扰了你们主子清梦。” “是。” 等人离开,向云着人封住了小柿子嘴巴,免得一会儿哭喊出来。 只是悄然处置完了,她仍有些不解。 按温将军的意思,这事是淑月宫那边支使的? 可是楚贵妃为何好端端要偷一枚玉戒…… 男子的玉戒…… 再联想起小千岁懵懵懂懂的话语,向云心里猛然一惊,想到某个可能,后半夜便再也没合过眼。 …… 八月初七,旭日高升。 今日庆贤楼不营业,全场都空了出来,只办小千岁与温将军的定亲宴。 溯及以往,无论什么达官显贵,成亲都没有过这样的派头。 而如今二人只是定亲,场面便已是让人看得艳羡不已。 大红灯笼从公主府与将军府分别挂出来,沿路撒着喜糖和铜钱。 许多孩童一路跟着缓慢驶动的马车,等到庆贤楼门口已经装满了一兜。 一眼望去,却只有孩子这般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温疏水逃亲的说法传遍了大街小巷,本以为定亲宴就要被迫取消,谁知道竟如期举行起来。 路边的百姓捡了一把喜糖,摇摇头:“唉,强扭的瓜不甜啊。” “可不是么,人温大将军英明神武,凭什么要娶一个傻子。” “真的?那小千岁真的是个傻的?” “真的!听说嘴巴歪斜,双目无神,一笑就流口水呢!” 众人纷纷露出嫌恶的神情,了然道:“难怪温将军不回来。” “就是说……” 庆贤楼前,苏蕉儿缓缓走下马车,搭在宫女手臂上的手丰腻白皙,指如葱白。 她穿着一身红霞般的彩绣织锦裙,长发挽作堆叠墨云般的发髻,珠花步摇,交映生辉。 额间画着朵红色牡丹,姝色艳丽。 另一只手执着把小团扇,矜持地掩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春水似的杏眼,恍惚有柔柔春意蕴藏其中,又如春溪般清澈透亮。 “是小千岁耶!”有小孩大声地喊了一句,身旁的大人手忙脚乱地捂住孩子的嘴,生怕冲撞了贵人。 苏蕉儿停下脚步,慢慢转身时层叠的裙摆散开如花,冲他们浅浅一笑。 霎时如春花绽放,那张灿若桃花的脸美得似仙子一般。 如窥天人之姿,围观的百姓顿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等再回过神,惊鸿一瞥的美人儿已经踏进庆贤楼门,只余一抹纤细窈窕的背影了。 半晌,人群中有人愤愤地道:“这温将军竟然还逃亲,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就是就是!” 话音刚落,另一边,华服加身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 冷厉的目光扫过人群,方才还叽叽喳喳的群众顿时闭了嘴,鸦雀无声。 等人进了庆贤楼,看热闹的人群才忽然炸开一般,人声鼎沸。 “来了!!” “谁说温将军逃亲的??” “换我我也不逃,长得又漂亮还是小公主,温将军命真好。” “温将军高大俊朗,武艺高强,要我说,小千岁命也挺好的。” 说话的二人顿时大眼瞪小眼,一时居然不知该羡慕谁比较好。 …… 昨夜温疏水连夜进京,手下一早已经报给他了。 因而看见人准时到场,苏涟虽脸色依旧冷沉,却并不觉意外。 宴席上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方才还拘谨着不敢说话的宾客总算松了口气。 睿王妃端着杯盏给陈皇后敬酒,故作无意地问一句:“哎呀,万幸温将军来了,还是您有手段。” 陈皇后如今的位置也很是尴尬,她卸了凤印,自然也卸了中宫皇后的身份。 这点禄安帝却又不承认,更是跟在她身后,惹得她心烦。 若非女儿定亲,她本也不必回京,又来趟这皇室浑水。 陈皇后懒得再虚与委蛇,笑笑道:“我能有什么手段,这不是女儿懂事又争气么?” 她自然不会拿女儿高嫁还是低嫁来说事,只是最懂得如何刺到这些人的痛处。 睿王妃笑脸果然一僵,她的女儿乔奚郡主,寻死觅活要嫁个穷书生,结果嫁过去没几个月,便闹得鸡飞狗跳。 如今拿了和离书在家中日日发脾气,形如泼妇,惹得她头疼不已。 睿王妃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是么,乔奚哪有小千岁的福气。” “确实。”陈皇后毫不客气地点点头。 睿王妃自讨没趣,应付了两句,便灰溜溜离开。 温疏水一眼便看到与苏琅儿站在一起的苏蕉儿,径直走过去。 谁知忽然挡上来一个人,正冷冷地盯着他:“险些爽约,温将军一句解释都没有?” 温疏水扬着眉,好整以暇道:“臣昨夜哄过了小千岁,怎么,太子殿下也要哄?” 苏涟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是道:“应付蕉儿只要几句话,但我希望你待她认真一些。” 温疏水自然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反看着他,噙着笑低声说了句什么。 只见太子殿下脸色一黑,似乎有些风雨欲来的势头。 宴席过了大半,还未收尾,他便与陈皇后说了声,匆匆离去。 苏蕉儿见兄长脸色难看,不免有些担心。 温疏水却安慰道:“放心,是好事。” 她有些困惑,却信他的话,送走了宾客,二人一齐到陈皇后跟前说话。 陈皇后对他定亲前离京的事本还有些不悦,嘴上斥责了几句。 苏蕉儿紧紧牵着他的手,温疏水便耐着性子全听了,最后才老老实实地赔了个不是。 若是让其他人瞧见这样的温将军,恐怕要大跌眼镜。 苏蕉儿定亲,禄安帝自然有理由过来,此刻还独自坐在一边,时不时看一眼陈皇后。 她虽一句话都没与他说,但也实在被看得烦了,起身离开。 温疏水看着默默跟上的禄安帝,半晌:“陛下还真是……” 他注意到苏蕉儿的视线,到底当着人家女儿的面,只委婉地换了个词:“稀奇。” 玉戒还在他身上,拉着苏蕉儿进了无人的雅间,温疏水才问:“还记得这个?” 她点点头,拿起来往自己纤细的指头上套了下,松松垮垮的。 便又抓着温疏水的手,将几个指头都试了试,勉强能戴在大拇指上。 温疏水抬手看了看,他的骨节略突出,因而有些紧,确实就是寻常男子尺寸。 慢条斯理道:“你说有两个人在茉莉园里玩?怎么个玩法?” 苏蕉儿实在是苦恼,不知如何描述出来:“我只听见了一点声音……” 她回忆着那道声音,望着他,忽然凑近了,双手搂着男人的脖子,在他耳边故意发出轻而绵长的一声吟哦,娇腻柔软,甜而入骨。 学完了却又觉得似乎不像,实在不知那种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 苏蕉儿蹙着眉,正要说什么,一转头,却见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那双眼瞳漆黑如墨,似乎还翻涌着什么风浪。 她呆了呆,面色无邪:“怎么了呀?” 第四十三章 要睡一起? 做出这样撩拨的事, 偏那双眸子还盛满了纯澈的困惑。 温疏水往后仰了些,靠在椅背上,眉头微微跳动:“臣在想…” 苏蕉儿好奇道:“什么?” “再等两年是不是长了些。”他哑声道, 目光带着若有若无的侵略感, 缓缓扫过少女精致小巧的下巴和一截雪白锁骨。 苏蕉儿眨了眨眼,知道他说的是成亲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她问道:“你等不及了吗?” 温疏水半阖上眼,缓慢地捏着眉心,虽知道她与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仍是缓缓道:“有一点……” 小姑娘蹙了眉,也不想他难过, 便软软地哄道:“那我去和母后说,我们过几天就成亲,好不好?” 她大抵是还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的。 温疏水无奈地睁了眼:“成了亲, 你便要随我住到将军府去。” “我跟你回去呀。”苏蕉儿毫不犹豫地道, 温亮的眼睛黑葡萄一般乖乖地望着他, 更让人生出拐带回家的冲动。 温疏水顿了一顿, 语调低了下去, 似耳语般蛊惑:“还要与我睡在一起, 也可以?” 苏蕉儿果然愣住,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逐渐红了耳朵,磕磕巴巴道:“睡、睡在一起?” 他拖着悠长散漫的尾音, 看她反应觉得有趣:“是啊, 每夜都是。” 苏蕉儿的小脑袋瓜晕乎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故作镇定道:“我早就知道的呀!父皇和母后也是这样!” 她严肃地问:“那你的床够不够大呢?” 男人低低的笑声闷在嗓子里, 胸腔震动:“睡得下好几个小千岁。” 他用指尖挑起小姑娘的一缕鬓发,语气懒懒,卷着几分暧昧:“且放心,你要怎么睡都行。” 苏蕉儿满意了,不过安静了片刻,又眼巴巴问道:“那是过两日就成亲?” 温疏水将玉戒取下来,好笑道:“臣倒是想,但太子殿下恐怕又要打断我的腿。” 且照太子殿下这不待见他的程度,怕是两条腿都不够他打的。 想起哥哥的黑脸,苏蕉儿皱皱鼻子,小声道:“那我也没办法啦。” 温疏水在她脸颊上捏一把,哼笑道:“他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倒是爱管你。” 她抓住他的手,奇怪道:“哥哥怎么了吗?” 温疏水微微一挑眼角,笑而不语。 好在苏蕉儿也并未困惑太久,次日清早,京中出了一桩为人津津乐道的丑闻。 太常寺少卿府的公子常渊,近乎赤身裸体地躺在了荣华街上。 苏蕉儿听说后,震惊得嘴里的糕点都忘了嚼,脸颊鼓鼓的一团,连眼睛也睁圆了。 “唔??” 见她爱听,向云绘声绘色道:“据说头发散乱,浑身上下只盖了一块手帕,身上都是暧昧红痕。” 苏蕉儿好不容易咽下糕点,呆呆问:“什么红痕?他被打了吗?” 向云一时凝噎,支吾道:“差不多吧……” “哦哦。”苏蕉儿信以为真,追问道,“是谁打的他呀?” 向云再次凝噎。 这位常公子躺着的不远处,便是一家有名青楼,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但这话,自然不能说给小千岁,且说了她也不明白。 向云岔开话题:“小千岁,不是还要去将军府吗?” 苏蕉儿本也就是听个热闹,倒也没有追问不放,还想着正好去找温将军,讲给他听一遍。 她立即擦干净手起身,乘马车去找温疏水。 二人定亲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对将军府的下人来说,小千岁如今也不止是小千岁,更是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态度自然更为恭敬。 下人开门迎接,行了礼瞥她两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蕉儿并未注意,高高兴兴进了门,听说温疏水在书房,便径直往那边去。 来了许多次,她对将军府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的公主府。 木制长廊一早被打扫过,格外干净,沿着直走,拐个弯便是书房。 旁边的小院里有两个下人,正齐齐仰着头,看向枝叶繁茂的槐树,嘴里急道:“小公子,你上树上做什么?” “小公子,快下来吧!一会儿将军知道,又要罚你了!” 苏蕉儿停下脚步,奇怪地望过去。 将军府除了温疏水,也只有她来的多些,从未见过什么小公子。 下人一转头见到她,顿时手足无措地行礼:“见过小千岁。” 苏蕉儿慢慢走进不算大的院子,四周空旷,只有中央长着一棵翠绿的槐树。 叶片反射着夏日炽烈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 她才抬起头,便忽然掉下个什么东西,砸在额头上,落地滚了几尺远。 “小千岁!”向云忙上前来察看,见只是颗葡萄,才松了口气。 苏蕉儿愣住,与树干上的孩童对了个正着。 瞧着只有五六岁,脸蛋白嫩得玉琢一般,只是蹭了些灰,黑漆漆的大眼瞳正盯着她看。 向云不悦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如此无礼!” 小孩不说话,只是又丢下来一颗葡萄,正砸在向云身上,嗓音稚嫩却带着明显的恶意:“要你管我!” 这是手里只有葡萄,倘若是石子,难不成也这样不管不顾地往下扔? 向云沉下脸:“把人给我抓下来。” 见宫人要动手,将军府的下人只得硬着头皮道:“向云姑娘,小公子是将军带回来的。” “哦?意思是他比小千岁还娇贵,我动不得?”向云反唇相讥。 府里下人谁不知自家将军对小公主的宠爱,忙补救:“不敢不敢,自然是小千岁为先,这小公子性子也确实顽皮。” 向云冷着脸不说话。 树不算特别高,宫人手脚利索地攀上去,伸手揪住小孩的衣裳。 谁知那小孩便倏地激动起来,使劲拿脚踹人,嚎啕大哭:“放开我!放开我!” 苏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正撞上一面结实的胸膛。 温疏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冷声:“刘京允,下来。” 那小孩哭声瞬间止住,死死抿着唇,满面涨红,细看竟在微微颤抖。 宫人趁机把人拽下来,倒也没让他摔着。 刘京允踉踉跄跄地站住了,手里仅剩的一颗葡萄捏得汁水淋漓,脏了衣服。 他低着头抽抽噎噎,却在注意到温疏水靠近时,整个人惊恐地僵住。 温疏水驰骋战场多年,尸山血海,身上积累出的气势骇人,除了苏蕉儿那样反应天生迟钝,很少有人不怕他。 何况是个孩子。 他冷着脸道:“带下去,没我的准许不许出房门。” 下人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抱起。 刘京允梗着脖子想挣扎,却似乎极为害怕温疏水,因而僵着手脚,极其不情愿地被强行带走。 院里安静下来,温疏水转头,见苏蕉儿正直勾勾地望着他,神色有些迷蒙。 “正要跟你说这件事。”他自然地牵住苏蕉儿的手,往书房走去。 刘崇一家死于山匪,这个孩子被藏在马车座位底下,侥幸活了下来。 但不知是原本就如此,还是遭逢巨大变故,一时难以接受,性情尤其乖张恶劣。 “虽然年纪太小,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温疏水目光微闪,想到一些事,道,“但这孩子我恐怕得暂时留着。” 不过二人才定亲,便出现这么个孩子在将军府,无论如何也会引人猜测。 温疏水自然不想她平白无故遭人议论,便道:“对外,这孩子是刘管事的远方亲戚,但京中耳目众多,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假以时日,必然有人起疑。” “届时若有什么流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会解决。” 苏蕉儿听得一愣一愣,懵懂地点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温疏水弯起唇:“要劳烦小千岁替臣保守秘密。”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慢慢道:“好,我谁也不说。” 温疏水勾着唇,揉揉小姑娘的脸,吩咐下人送上新鲜的冰镇果盘,甜美多汁,夏日里吃这个比起糕点清爽解暑得多。 苏蕉儿一向忘性大,吃了半饱,才想起自己来时听到的事,忙凑过去小声分享道:“温将军,你知不知道常渊被人打啦。” 他一挑眉,古怪道:“略有耳闻,原来是被打了?” 苏蕉儿笃定地点了下头:“就是的!”又好奇道,“你知道是谁打的吗?” “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温疏水转动目光,落在她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噙着笑,“想知道?” 他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鲜果:“臣也想吃。” 苏蕉儿便乖乖拿签子戳了一块,送到他嘴边,见他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温疏水很快败下阵来,失笑:“好了,不逗你。” “昨日是如歌把常渊约出门的。” 前些日子七夕,宋如歌被常家用下三滥的手段摆了一道,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不过她行事风格一向直爽磊落,最多就是把人蒙着头打一顿。 即便破天荒要使什么阴谋,也绝想不出这般阴损的狠招。 毕竟挨打不过是皮肉伤,哪里比得上这样让人颜面扫地、声名狼藉来得狠。 温疏水笑了一声,想起昨日苏涟匆匆离去的模样,意味深长道:“太子殿下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宋如歌与常渊幽会去了,便将人激成这样。 苏蕉儿还以为是宋如歌将人打了,震惊道:“那、那如歌没有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温疏水漫不经心地应着,“倒是常渊出了这样的丑闻,恐怕他与如歌的婚约不出几日就能解除。” 宋母再盼着女儿早日有个归宿,一旦听说这件事,也必然会不喜常渊。 再者,先前退婚,宋如歌名声多少会受些损伤,而现今大好的时机,就看她能不能把握住。 苏蕉儿浑然不觉自己听了个清新删减版,还煞有介事地感慨着:“如歌功夫那样好,常渊肯定被揍惨了。” “咎由自取罢了,他先前不是还唐突你。”温疏水眯了眯眼,淡声道:“小千岁,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与我讲,知道吗?” 苏蕉儿一懵:“唔?” “若不是如歌提起,我还不知七夕那晚常渊纠缠过你。” 温疏水又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若非知道常渊冲撞过苏蕉儿,他怎么会好端端去管那两人的事。 不过太子殿下的手段,倒不让人失望,省得他还要亲自动手。 第四十四章 剧情 夜深人静, 打更人缓步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后门进了楚国公府。 白日里辉煌贵重的府邸眼下正静静沉睡,看起来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夜晚。 廊下,有人挑起一盏油灯, 迎向裹挟着夜风匆忙赶来的人, 压低声音:“娘娘,这边, 国公爷他们正在等您呢。” 万籁俱寂,楚贵妃此次本就是避人耳目偷偷出宫,平日里再讲究回门的排场,这会儿也只是理了理鬓发,便跟着国公府的下人往前走。 细看浑身打扮也不似往常张扬艳丽, 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些焦急,等见了兄长,更是蹙起了柳眉, 哽咽:“哥哥。” 白日宫里递信出来, 说这位宫里的贵妃娘娘夜里有事来访, 楚国公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这个妹妹脑子简单, 又贪图享乐, 常常只顾眼前欢乐, 没了远见,做出荒唐事也不是一两次。 好在禄安帝后宫没什么厉害的女人,陈皇后又恨不能与淑月宫断绝往来,更是管不到。 加之楚家如今还能兜着点底, 到底没翻出什么大浪。 楚国公定了定神, 看向一旁的女儿。 楚婕会意,上前去搀扶姑姑,温声安抚道:“姑姑别急, 有什么事好好说出来,父亲自然会为您做主。” 楚贵妃知道,家里这个侄女是最得兄长喜爱的,遇事也有主见,忙握住了她的手,神情哀愁,我见犹怜。 “我、我前两日与人在茉莉园…玩乐,被人撞见了。” 父女二人一听,顿时明白是什么事,有些尴尬的同时,倒不见得很意外。 楚国公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次次叮嘱你收敛些!你都不放在心上!” 楚贵妃心里还委屈着,她是替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谁知禄安帝瞧着生龙活虎,却不中用,除了初入宫那一次,手段使尽也再没碰过她。 别说当时才十七岁,她如今也才三十六,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春闺寂寞,自然就少不了找人排解。 好在禄安帝不搭理,陈皇后也对淑月宫敬而远之,赵妃与赵太后更不敢招惹她。 偶尔被宫人撞见,恩威并施一顿,至今还未走漏过风声。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因而楚国公斥责完妹妹,便立即继续道:“若是你宫里的人,自己便能处置,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被谁撞见了?” 楚贵妃犹豫:“是……小千岁。” “什么?”楚国公拧眉,不悦道,“她最近不是都住在公主府里?只定亲前回宫歇了两天,你两日都忍不得?!” 虽心里想着这欲望上来了,根本控制不得,但碍于小辈在场,楚贵妃好歹也是要些面子的,老老实实道:“我知错了,不过哥哥放心,只是隔着花墙听了片刻,没有亲眼瞧见的。” 楚婕出声道:“小公主痴痴傻傻,谅她听了也不见得知道是什么事。何况又没有被直接瞧见,姑姑为何如此慌张?” 她这个侄女总是这般一针见血,楚贵妃一边心里埋怨,一边支支吾吾道:“走得匆忙,玉戒被捡了去,后来……后来我着人去偷……被抓了个正着。” 这下别说楚国公拧眉,楚婕都露出些许震惊神色:“被捡去有许多法子拿回来,就是任凭它无主空置都是好的。”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楚贵妃见二人脸色难看,只能忙补救:“那小太监绝不敢说出我来的。” “那姑姑只能祈祷,小公主身边的人都与她一个脑子了。”楚婕冷声道,被父亲看了眼,才撇过头去。 楚国公打着圆场道:“事已至此,都是一家人,还是想法子解决吧。” 见兄长依旧愿意管,楚贵妃才松了口气,对侄女抱怨道:“婕儿,姑姑也不是故意的。你年纪还小,不晓事,等嫁了人,便知我的苦处了。” 楚婕毫不客气地讽道:“劳姑姑指教,不过我不至于离了男人便活不下去。” 楚贵妃瞪圆了漂亮的眼睛,还要说什么,楚国公咳嗽两声,加重语气道:“行了,你小心回宫去,这些日子安分些,剩下的事我来解决。” 毕竟还要仰仗人家父女两个,楚贵妃便不好再多讲,又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好话,便一身轻松地离开。 等人走了,楚国公也无奈地坐下:“婕儿,你怎么看?” 楚婕虽看不上这位姑姑,但楚氏一损俱损,默了默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姑姑的男宠与撞破的人至少要处理一方。” 此次是小公主,身边又总有温疏水跟着,不好下手。 楚国公沉着脸点点头,思索道:“明日我便派人将任玉遣送回老家,对外只说他是回乡祭祖。” 任玉便是府中借住多年的表少爷,今年二十四,倒是豁的出去,不知怎么攀上了楚贵妃的床。 几年前初次知道这事,楚国公险些没背过气去。 还是楚贵妃力保,才终于将人留了下来,不过怎么说也是自家人,总归放心些。 这样肮脏的关系决计是上不了台面的,无人知晓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形势,送得越远越好。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楚婕是其中一个。她嫌恶地皱了下眉:“只是送走,父亲心里安生么?” 她做事一向果绝狠厉,能斩草除根便绝不留后患。 任玉在府里住了十几年,人又乖巧讨喜,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楚国公沉默片刻:“回乡的路上再动手,风声瞒紧些,不能让你祖母知道。” 楚老夫人年纪大了,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还算疼爱这个孩子。 楚婕应了声,淡淡道:“女儿多嘴,父亲还是好好管管姑姑吧,这样下去,迟早捅出大窟窿来。” “届时,楚国公府真的能护得住吗?” 在她看来,楚贵妃进宫,不见得给楚家带来多少益处,反倒做出不少昏头昏脑的麻烦事。 楚国公悻悻道:“她毕竟是你姑姑。” 男人总是对蠢笨貌美的女子再三容忍、再三庇护,这个道理,楚婕早就明白了。 她只是沉默着,漆黑的眼瞳犹如深夜。 楚国公自然知道,仅这一件事,并不会让一向稳重的女儿作出这般反应。 他想了想:“温疏水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不能留。” 刘崇虽死,且也不可能将事情告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但难保无意中说漏过嘴, 五岁的孩子,已然能记事了。 楚婕这才转过头,沉吟道:“但也不能由我们来动手。” 温疏水才将人秘密带回来,倘若这时候遇到刺杀,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孩子有问题,刘崇有问题。 楚国公颔首:“你一向思虑周全。” “若周全,也不会留下活口。”楚婕抿着唇。 年前得知温大将军虽看似在京养病,实际上一直在暗地里追查北征前锋部队覆灭之事。 她便出了个主意,想借他的手,顺理成章地除掉刘崇这枚不安定的棋子,也同时给温疏水一个交代,防止他再查下去。 原本一切都十分顺利,楚家借此与将军府有了来往,温疏水拿了她的名单,亲自追捕刘崇。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楚国公道:“若没有你的主意,事态只怕比眼下还糟糕。你两个哥哥,一个鲁莽一个置身事外,也唯有你,能宽慰为父之心。” 他这么说,楚婕脸色总算好看了些:“那孩子的事,女儿也有一计。” 楚国公一喜:“说来听听。” “借刀杀人。” 他沉思片刻:“倒是可行,只要不让人怀疑到楚家。不过难处是,借谁的刀?” 楚婕那张清丽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平日温雅气质截然不同的冷厉:“刀么,放眼京城,最快最锋利的刀,不就在温疏水与太子手里。” 温疏水自不必说,苏涟如今代为掌政,权势也比早些回京时高了不知多少。 这些日子,甚至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压楚家。 楚国公一愣:“刀是好刀,只是怎么肯为我们所用?”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借他们的刀,唯恐伤了自己。 楚婕似乎早就想好了对策,淡淡道:“他们二人有同一块逆鳞,亦是同一个弱点,父亲难道没有看出来?” “你是说……小千岁?” 楚婕却仿佛想到什么场面,微微露出笑。 书房外,楚炜被下人拦住,虽不是第一次,仍觉得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怎么,我又不能听?” 他分明是国公府嫡长子,父亲有什么大事,却从来只跟妹妹商量。 她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个女子。倘若父亲愿意耐心教导他,说不准做得更好! 正生着气,书房的门开了,楚婕款款走出来,对兄长行礼:“大哥这么晚还没有睡?” “你不也没睡?”楚炜说完,瞧着妹妹温柔体贴的模样,又怕自己话说重了,只得干巴道,“我是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还操心府里的事,小心变丑。” “多谢大哥关心。”楚婕柔柔地笑着,“这就去歇息了。” 楚炜却还在往书房里张望,她又转过身,嘱咐道:“对了,明日玉表哥要回乡祭祖,父亲让我打点好。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大哥做事妥当周全些,便交由大哥安排可好?” 楚炜一听,顿时挺直了腰:“确实我来做好些,放心吧。你个姑娘家,只管与小姐妹玩去。” 楚婕莞尔一笑:“父亲吩咐得匆忙,时间不充裕,劳烦大哥现在就去为好。” 楚炜拍拍胸脯,也不关注什么书房了,转身就往任玉住处去。 夜半三更,一般人被吵醒,断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大抵是寄人篱下,任玉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还能摆出笑脸:“世子怎么来了?” 楚炜最嫌他这副永远笑眯眯的模样,尤其油嘴滑舌,国公夫人与楚老夫人都疼爱得不得了,简直要把他这个亲生的比下去。 他瞥见任玉空荡荡的左手拇指,讽道:“哟,怎么没把你那宝贝玉戒戴着?” 那白玉有瑕疵,根本算不得值钱。但是他亡父的遗物,便天天戴着,楚老夫人因此总赞他有孝心。 在楚炜看来,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任玉笑了笑,好脾气道:“夜里睡觉,便搁在枕边了,世子若是想看,我便取来。” 楚炜嫌弃道:“晦气东西,我才不看。你明天不是要回乡祭祖?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任玉脸色有一瞬间沉凝,却极其短暂,很快又是那副雷打不动的笑脸。 “是国公爷的意思?” “怎么?你不想去?”楚炜瞪着他,以为路途遥远,他要犯懒,“我警告你,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 任玉恭敬地拱手:“自然,自然,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就走。”楚炜扫视过他这摆设简朴的小院,到底是比不上他那儿的,心里舒坦了些,“幸好婕儿让我来催,否则还拿捏不住你了。” 任玉笑容不变,只是寂寂深夜里,眼神显得有些阴冷:“婕儿表妹一向聪慧。” 顿了顿道:“没想到这样急,东西收拾起来倒是快,不过我还不曾与朋友道别……” 他笑脸更真挚了几分,近乎讨好地看向楚炜:“不知可否容我现在出府一趟,总好过不辞而别,绝不会耽搁明日离京。” 任玉在国公府住了十几年,在京中确实有几个来往的朋友。 楚炜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你,不过明日若是没看到你,你就给我等着!” “是,是,世子慢走。” 送走了这位世子,任玉脸上的笑一下子散了个干净,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他穿好衣裳,看向镜中面容如玉、俊秀清朗的男子,唇边露出点病态阴鸷的笑,轻声道:“表姑……雁雁……你想抛弃我了么?” “你离不开我的。” 半晌,他走出院子,从楚贵妃来时的后门悄无声息离开,融入沉沉夜色。 第四十五章 哥哥,温哥哥! 定了亲之后, 苏蕉儿往将军府跑得更勤快了。 虽说她原本就去得勤,完全没担心过外人说闲话。 听说温疏水一早将小白马从马场牵回了将军府,苏蕉儿自然坐不住, 带上没来得及吃的果干匆忙出门。 向云还在与绣娘商量过几日小千岁游湖要穿的衣裳, 但也知如今才开始绣制,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衣裳来的。 便想着去京中成衣店挑一挑。 苏蕉儿抱着装果干的小盒子, 站在门口疑惑地偏偏头:“可是温将军不是送来了新衣裳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向云头便疼了起来。 温将军的眼光实在…… 早知这样,当初应该做两手准备,让绣坊那边也做几套的。 小公主是第一次游湖,本想着隆重些, 穿身漂亮的新衣裳去。 如今反倒手忙脚乱了。 向云拉住苏蕉儿的手,沉痛道:“小千岁,日后若是温将军陪您逛街, 您可千万不要信他的眼光。” 那一条裙子上缀了旁人十条裙子那么多的珠宝玉石!! 苏蕉儿愣愣地哦了一声, 那套衣裙她还没有仔细看过, 难道有这么丑吗? 小白马就拴在将军府院子里, 它性子温驯, 周遭有下人走动, 也只是甩一甩尾巴,仍低头啃着一丛从别处移植来装点庭院的名贵花草。 但谁叫它是小千岁的马,因而它要啃,下人也就随它去了。 等苏蕉儿快乐地走进院子, 那丛可怜的花草已经被啃没了一半。 苏蕉儿睁大了眼睛, 讷讷道:“呀,你、你不要乱吃呀。” 温疏水从另一边寻过来,自然看见自己那丛残败的花:“……” 苏蕉儿心虚地道:“它好像太饿了诶。” 瞧她这模样, 温疏水故作冷淡道:“我这院里就剩这一丛花了。” 苏蕉儿忙踮起脚尖,给他喂了一块果干,镇定道:“你也吃了我的果干,你们扯平了!” 他为什么要和一匹马扯平? 温疏水好笑地在那理直气壮的小脸上捏了一把,这小姑娘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记得最初待在他身边,总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男人的眉眼软和了些,把人拎回屋里去。 夏日炎炎,外头站一会儿便热得要冒烟,不是适合骑马的时候。 屋里角落处放了两大块冰,正散发出丝丝凉意,让人浑身舒爽。 软榻上铺好了凉席,苏蕉儿放下果干盒子,坐上去,没一会儿便歪倒在大而软和的靠垫上,舒服得伸直了腿儿哼哼唧唧。 温疏水伸手替她褪了鞋袜,看着裙底露出来的那截纤细白皙的脚踝,眸色渐深,曲起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她脚心碰了碰。 正眯着眼昏昏欲睡的人便倏地一颤,坐直了迷糊地望着他,软糯道:“你做什么呀。” 温疏水收回手,懒声道:“怎么总是睡觉。” “夏天来了嘛。”她抱着软枕,娇气地哼了哼,“姐姐说天气热的时候就是想睡觉的。” 温疏水知道她身子弱,冷了热了总是容易不舒服,便也由着她去。 他将薄被搭在她身上,低声问:“过两日游湖,我不放心把刘京允留在府里,可能会带他同去。” 苏蕉儿闭着眼,声音也低低的透着困倦:“只要你加派人手,将军府也很安全的。你想带他去,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温疏水一笑,心想小姑娘也越发聪明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多加解释,便又听她乖乖地道:“温将军,我都听你的。” 他一顿,轻轻叹口气,怎么这般乖乖软软好欺负。 温疏水凝视着小姑娘的睡容,轻声问:“小千岁是打算一直喊我温将军?” 苏蕉儿勉强睁开一只眼,泛着莹润的水光和困惑:“可你确实是将军呀?” 见他沉默不说话,似乎不满意,便只好又睁开一只眼,认真地望着他,好声好气道:“那你想要我喊你什么呢?” 心心念念的称呼在舌尖上滚了一圈,温疏水克制住自己,垂下那双漂亮凤眸,轻声蛊惑:“先叫声哥哥听听。” 苏蕉儿蹙起眉:“你又不是我哥哥……” “怎么,楚识宁你都叫得,叫不得我?”温疏水恼了,飘出股酸味。 见他要伸手过来,苏蕉儿忙抱紧了软枕打个滚,连声道:“哥哥,温哥哥!” 温疏水捉住她的腰,搂进怀里。 苏蕉儿靠着他厚实的胸膛,眨着眼软声撒娇:“温哥哥,给蕉儿喂一块果干吧。” 温疏水圈着她细腰的手缓缓收紧,眼底露出着危险的光泽,却仍顺从地从小桌上取了一块果干,送到她嘴边。 苏蕉儿舒服地躺着,张开嘴,湿漉漉的小舌头轻轻晃动一下,示意他喂进来。 他手上动作太急,她唇抿住时,便不小心连男人半个指节一起含住。 温暖柔软的唇肉轻裹着敏感的指尖,温疏水低垂着眼,喉结轻轻滚动。 苏蕉儿愣了愣,呸呸呸地将他手指吐出来,皱了皱鼻子,心满意足地嚼起果干。 温疏水把人搁到软榻上,沉默地进了耳房。 苏蕉儿疑惑地看了一眼,伸了伸手,够不到果干,便懒懒翻了个身,埋进软枕里睡着了。 只是睡着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门外小白马一声嘶鸣,接着便是马蹄奔踏的声响,夹杂着下人惊慌失措的动静。 苏蕉儿睁开眼,迷迷糊糊往外走,谁知才推开门,下人便纷纷大喊起来:“小千岁!小千岁别出来!” 她尤自愣着,只见庭院中,一向温驯的小白马不知为何忽然发了狂,挣脱了缰绳,正嘶鸣着东冲西撞。 下人制不住,通知了府中护卫,都害怕地缩在廊下。 苏蕉儿一出现,她穿的衣裳又鲜艳漂亮,小白马顿时扬蹄冲了上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后退,却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白马双眼通红,眼看就只剩几步—— 温疏水一把将人拉起,抱着她旋身躲开。 苏蕉儿吓得紧紧缩进他怀里,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护卫来得算快的,七八个人一拥而上,将小白马死死按住。 因为是小千岁的马,他们不好下死手,几个人费力捆住,看着仍在不停挣扎的白马,这才松了口气。 温疏水手上用了些力气,死死扣着苏蕉儿的腰,方才那惊险一幕,吓得他脸色都有些发白,厉声呵斥:“你好端端跑出去做什么,不要什么热闹都凑,知不知道?” 苏蕉儿慢慢也回了神,哪里被他凶过,虽知道是自己的错,仍忍不住掉起眼泪,哽咽道:“对、对不起,我、我想出去看看……” 她这样,温疏水又心疼起来,再重些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只得将人摁进怀里,抚着她轻轻颤抖的后背安慰:“好了,没事了。” 苏蕉儿并非无理取闹的姑娘,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发现他换了身衣裳,微微泛红的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渍。 她只当温将军脸都被她气红了,更难过起来。 护卫察看过白马的状况,过来禀告:“看这样子,大概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闻言,温疏水看向角落里那丛被啃得见底的花草。 苏蕉儿开始,白马已经吃了有一会儿了,那时也不见发作。 温疏水扫过院里站着的下人,只有四五个,一目了然,冷声问:“一刻钟,把今日下午来过这里的人,全都找出来。” 好在有两个一直侍奉在门外的丫鬟,很快便连路过的下人都被揪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大概有十几个。 温疏水一眼便瞧见混在人堆里的小孩,脸色顿时阴沉:“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看守的下人忙跪下,忙不迭地认错:“都怪小的只想着把门看死了,没想到他身量小,从窗口溜出来了!” “小的们一发现便赶紧找了出来,就见他在这院子里徘徊。” 刘京允正低着头,倒是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温疏水让人把他带过来,语气冰冷:“你往那草里加了东西?” “你不要污蔑人!”刘京允气愤地抬起头,待看到他身后眼圈通红的苏蕉儿,还嘲讽道,“这么大还哭鼻子,真丢人!” 苏蕉儿今日本就受了惊吓,再被他这样一讲,顿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神情恹恹。 温疏水冷笑一声:“丢人?一会儿你最好不要哭鼻子。” 看管的下人立即上前来,伸出巴掌往刘京允屁股上扇去,严厉道:“小小年纪,如此不懂礼数!” 刘京允顿时跳起来,宛如奇耻大辱:“你竟然敢打我屁股!除了我娘,没有人打过我屁股!” 提起娘亲,他忽然一顿,竟真的放声大哭起来:“你们害死了我爹娘,害死了我奶奶!” 温疏水拧起眉,苏蕉儿哭起来他觉得心里疼,可别人哭起来,却总觉得烦。 他冷声道:“带下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他跑出来。” 哭声逐渐远了,刘管事看着一排不敢动弹的下人,上前来:“将军,再顽劣也只是个孩子,您若信得过,这件事还是我来查吧。” 温疏水捏了捏眉心,自然不会觉得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计。 他默了默:“不必查了,对外就说是刘京允冲撞了小千岁,我大发雷霆。” “啊?”刘管事一愣,看了看苏蕉儿,又赶紧点点头,“是,照您吩咐的去做。” 闹哄哄的院里安静下来,温疏水这才将身后的人拉过来,捧起她的脸,放缓了声音,耐心道:“嗯?吓到了?” 苏蕉儿不说话,只是眼底又沁出些水雾。 温疏水抱着她到软榻上,倒了杯热水塞进她手里,哄着:“好了,一会儿让太子殿下瞧见你哭了,臣才是真的完蛋了。” 苏蕉儿这才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长长的睫毛湿答答地沾在一起,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她放下茶盏,主动缩进男人怀里,将小脸贴在他胸前,颇有些依赖的意味。 温疏水似乎很是受用,微微眯起眼,大掌捏着她腰间的软肉,嗓音低哑:“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苏蕉儿听着,乖乖闭上眼。 …… 过了两日,白马中的药已经完全化解,又重新恢复那副温驯的模样。 只是苏蕉儿一见它便会回想起那日它张牙舞爪扑过来的情形,总也忘不掉,因而没从前那样的兴致了。 向云从京中成衣店买了几套衣裳回来,正一件件往她身上试着,好挑出明日游湖要穿的。 苏蕉儿伸着手任人摆布,眼巴巴地望着门外。 向云笑道:“小千岁快些换好衣裳,温将军兴许都在来的路上了。” 今日是答应她游湖的日子,温疏水提前便租了一艘宽敞的花船,又着人精心布置了几日,听说比别家的花船都精巧华丽得多。 花船上挂着彩带和花灯,自然要夜里下水才值得观看。 苏蕉儿那日被白马惊吓过后,便一直有些提不起精神,游湖算是她最期待的一件事,现在瞧着一张小脸已然容光焕发,双眼亮晶晶的。 终于换好了衣裳,向云选了几支适合的珠钗,慢慢插进她发间,神色有些迟疑,似乎有话要讲。 “小千岁……” 苏蕉儿摸着耳边冰冰凉凉的耳坠子,疑惑地抬眼:“?” 向云委婉地问:“听说,这次游湖,温将军还要带上那个孩子?” “嗯。”她知道温疏水有他的用意,便不放在心上,何况后来他还细细解释了一遍。 向云却是不知道内幕的,尤其那孩子的存在不知为何逐渐走漏了风声,如今京中说什么话的都有。 更难听的猜测,甚至说他是温疏水的私生子,什么刘管事,不过是掩人耳目。 太子殿下听说后,都在府中大发雷霆,若非不想搅扰了妹妹游湖的兴致,恐怕早就杀到将军府问个清楚明白了。 她委婉道:“他真是刘管事的远房亲戚?” 苏蕉儿一贯不会骗人,顿了顿,只得摇摇头。 想起自己与温疏水的约定,又紧张地叮嘱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噢。” 向云顿时花容失色,却只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刘管事真只是个幌子的话,太子殿下不会与温将军打起来吧。 第四十六章 游湖 盛夏八月, 白日里天气炎热,只有到了夜晚,温度还算适宜。 尤其这一片广阔湖面, 夜风吹拂而来, 清凉惬意,是夏日消暑的好去处。 近戌时, 夜幕黑沉,好在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岸边停泊的花船陆续下水,燃起满船的灯,水中倒影璀璨。 京中权贵多, 用得起花船的人家自然也不少,因而放眼望去,宽阔的湖面上船只来来往往, 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以温疏水的权势和性子, 本可以限制其他人下水, 也无人敢置喙。 但想到苏蕉儿一向爱热闹, 便在湖面最热闹的时候跟着下了水。 苏蕉儿倒也在宫中坐过小船采莲蓬, 但这样华丽而精巧的还是第一次。 她扶着船舷小心站着, 小脸红扑扑的,随船身轻轻晃着身子。 一抬眼,看到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的小孩,她顿了顿, 将提前准备的一只银镯子送给刘京允。 尺寸是孩童的尺寸, 上头浮雕精致,还坠着两颗银铃铛,是很合适的礼品。 刘京允幽幽地望着, 本不打算伸手接,却在看到她身后走过来的男人时,不情不愿地接过,随即撇开脸。 虽是夏日,但湖面上夜风袭人,温疏水将臂弯里的薄披风给苏蕉儿披上,掀起眼皮扫了眼刘京允,语气凉凉:“怎么不戴上,不喜欢?” 刘京允身子一僵,胡乱将银镯子套在手上,仍然一言不发。 苏蕉儿却不是很在意,余光瞧见面前不远处,有别家的花船慢慢驶过,瞧着也就隔了七八尺的距离,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等船驶过去,才看到船尾处拖着好几只形式各异的花灯,由红线系着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一个不留神便被浪花打熄了一盏。 这时,那船尾上就传来女子懊恼的惊呼,随即引起女伴的哄笑。 “这才第一圈,你怎么就翻了?” “还说我……你的也翻了!” 说笑声被风吹过来,苏蕉儿好奇地趴在木制船舷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花灯瞧,果然又翻了一只,淹没在湖水里。 温疏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状道:“游湖时许多人会这样玩,你要玩么,我让人准备了。” 下人上前来,手里各捧着几只不一样形状的花灯,皆拖着一根长长的红线。 苏蕉儿从一而终地指了指兔子花灯,下人便小心地拎着线,将灯放在湖面上。 花灯随波晃了晃,好在稳住了。 她忙跑到尾舷处,从下人手里接过已经绷紧的红线,看着花灯稳稳地跟着花船走,唇边忍不住抿出雀跃的弧度。 “温将军,你看我的花灯。” 温疏水个子高,闻言将手臂搭在尾舷上,半俯着高大身子,认真地往湖面上看了眼:“嗯,放得比她们好多了。” 相处久了,也知他总是喜欢哄着自己,苏蕉儿脸一红,支支吾吾地应了声,手里拽着红线的力道更谨慎起来。 温疏水背靠在尾舷处,扭头望着她认真的小脸,那双圆润杏眼映着浓墨般翻涌的湖水,越发显得清澈干净。 只是忽然感觉到一道注视的目光,他回头,看到老老实实坐在不远处的刘京允,正慌忙低下头,顺手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温疏水眸色渐沉,片刻,却又若无其事地偏头,将苏蕉儿随着动作滑落的袖口扯了下。 苏蕉儿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睁圆眼睛,紧张地盯着水里翻了一半的花灯。 好在一个浪恰到好处地打过来,撑起花灯,烛火被水花溅了几下,明明灭灭,最终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松了口气,正要高兴地与温疏水讲话,身子却不知被什么倏地一撞,手一松,红线便飞快从指间溜走,随着花灯的拉扯,落入湖水之中。 这一下撞得不轻,若非尾舷够高,温疏水又及时拉住,恐怕要跌进水里去。 没了花船的带动,那盏兔子花灯很快落在了远处,只余一点光亮。 等别家的花船经过,就彻底淹没在水中。 苏蕉儿懵懵地回头,看到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刘京允。 他手边落着只花灯,红线还拽在手里,似乎也是要过来放灯的。 向云一把将他拽起来,厉声呵斥:“你好端端撞小千岁做什么!” 刘京允咬咬牙,梗着脖子道:“我、我就是没站稳……” “船走得这样慢,你说你没站稳!?”向云冷笑一声,“看来这两条腿都是没用的,不如打断了好!” 苏蕉儿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背,好在小孩子身上都是软肉,这样撞一下也不算太疼。 向云板起脸来颇为严厉,更别说是个小孩子,顿时牙关打颤,随即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温疏水沉着脸道:“再哭就把你扔下去。” 兴许是他威慑力大得多,刘京允打了个嗝儿,抽噎着止了哭声。 “怎么,你爹娘没教过你,做错了事要道歉?”他冷冷道。 听他提到爹娘,刘京允似乎忽然镇定了许多,抽抽搭搭道:“对不起。” 苏蕉儿惋惜着花灯,本还有些生气,但见一个小孩子这样可怜,好脾气地严肃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噢。” 如此,向云只得皱着眉松开他。 刘京允自己都一愣,似乎没想到小千岁这么简单便原谅他了。 下人赶紧另外系了一只花灯,放到湖面上,苏蕉儿摆弄了一会儿,却也没有起初的兴致了,便找了个地方栓住。 刘京允孤零零地在角落里站着,也再没有人搭理他,全程沉默地低着头,只偶尔看一眼小桌上的糕点。 眼底划过些许犹豫。 宫人贴心地搬来软椅,苏蕉儿半躺着,不需费力抬头,便能望见星河璀璨的夜空。 随着花船破水行驶,天上星河转动。 一道流光划破夜幕,转瞬即逝,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是缓慢地眨了下眼。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直到其他花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苏蕉儿才惊醒般蓦然睁大眼,欢喜道:“温将军,是流星诶! 温疏水仰起头,前后共有十几道,算是十分罕见的天象。 不过星辰陨落,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也只有她这般没心没肺地高兴着。 片刻,他垂眼,看见苏蕉儿伸手从一旁的碟子里捏了一块糕点,葱白的指头在夜色中如有玉的光泽。 不同口味的糕点在碟子里堆成三层塔状,都是她爱吃的。 苏蕉儿拿的是最上面的塔尖,一块红豆糕。 吃着感觉味道与平日里似乎不太一样,她嚼着,低头看了眼,又见确实是红豆糕的模样。 她确实感觉有些饿了,因而吃了一块,自然而然去拿下一块。 谁知才吃了一口,忽然咳嗽起来。 身边的宫人吓了一跳,温疏水手疾眼快地将人扶起,手掌轻抚着后背,从宫人手里接过温水:“喝口水,” 苏蕉儿却似乎咳得说不出话,想就着杯盏喝一口,竟猛地歪向一边,干呕起来。 原本就白里透红的小脸此刻已是涨得通红,眼角都沾了些泪花。 她攀着温疏水结实的手臂,想说话,却一阵一阵地反胃,难受得小声哭起来:“温、温将军......” 船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向云到底是大宫女,立即吩咐下人就近停船靠岸。 温疏水将人抱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靠岸后,调遣卫兵将船封住,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离船,不准与其他人接触。” 向云看着他怀里的苏蕉儿,焦急惊慌的心强行镇定了些,她上前,一把拉起苏蕉儿宽大的衣袖。 因是夏日,衣裳单薄,一下便瞧见白皙丰腻的肌肤上生出不少红疹,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微微红肿起来。 向云忙道:“这是误食了榛子!?不可能,船上的吃食都是我亲自检查过的,不可能有榛子!” 她侍奉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千岁忌口喜好,不可能有这种纰漏。 船还未靠岸,船上的大部分人都被叫到甲板上来,加起来也有十几个。 向云动了怒,温疏水在后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反而更为骇人。 立即便有一个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往角落里刘京允的方向看了一眼:“奴婢……奴婢看见,他自个儿吃了一块糕点,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块,偷偷放回去……” 被当场揭穿,刘京允的脸霎时白得如纸一般,抬头撞到温疏水冰冷的目光,又慌慌张张低下头。 花船靠岸,温疏水率先抱着人离开:“把他带过来。” 苏蕉儿将脸埋在他怀里,不知是难受得紧,还是已经昏睡过去。 这么大一艘花船闹出的动静自然不小,又匆匆靠岸,很快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稍微一打听,便知是温将军府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给小千岁下毒了! 先前早就有流言蜚语,猜测刘京允的来历。 若说他只是刘管事的远房亲戚,那此次游湖,他一个下人家的孩子又凭什么跟随? 一来二去,流言传得越发离谱。 等传到苏涟耳中,已然变成刘京允是温疏水在外征战时的私生子。 那女子苦苦等候,却只听到温将军与小千岁定亲的消息,顿时犯了病一命呜呼。 剩下个孩子,只好入京寻亲。 谁知这孩子小小年纪,一心惦记着为母报仇,游湖时寻得机会,对小千岁痛下毒手。 如今小千岁生死未卜,据说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苏涟当即脸一黑,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将军府。 第四十七章 正文完结(上) “…将军是在里面, 但是他……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看着那面色冷峻的男人直接冲进去,将军府的下人只能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他肯定立即招护卫过来拿下, 可这不仅是储君, 还是将军的未来大舅子啊…… 太医诊断苏蕉儿确实是误食榛子导致的种种症状,好在送医及时, 服几天药便没什么大碍。 屋内,刘京允跪在外间,轻轻啜泣,只是才发出一点声音,便惊恐地看向坐在窗下的男人。 温疏水抬眼:“是你把掺了榛子的糕点带上船的?” “不、不是……”他死死低着头, 艰难地辩解着,却没什么底气。 温疏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话:“是谁让你这样做?” 刘京允头更低,带着哭腔道:“没有谁…” 温疏水笑了笑:“倘若是你自己的主意,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能吃榛子?” 他才来京城几日, 将军府的下人更不可能告诉他这个。 刘京允没了声响, 忐忑地盯着地面。一听到对面男人起身的动静, 整个人便都僵住。 温疏水却只是走到他跟前, 低了低头, 淡声吩咐下人:“带下去,看管起来。” “带下去?”门口处传来一声冷笑,苏涟径直走入屋内,浑身裹挟着骇人的气势, “温将军就打算这样处置了事?” 虽叫了宋如歌去拖着, 但温疏水知道,一旦涉及到苏蕉儿,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住这位太子殿下发疯。 他并不十分意外, 仍让下人将刘京允带走。 苏涟冷着脸,一把钳住刘京允的手臂:“温将军这是要包庇?” 眼见他怒不可遏,温疏水却懒懒道:“只是个孩子罢了,太子殿下还想要臣怎么做?何况小千岁吃了药,晚些便能醒了,他怎么也罪不至死。” 这几句话,没一个字不戳在苏涟气头上,那张硬朗的俊脸显得越发凌厉,他松开刘京允,猛地拽住温疏水的衣襟,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见情势不对,下人悄悄带着刘京允离开,外间便只剩剑拔弩张的二人。 温疏水看着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忽然一笑,轻声道:“殿下,下手轻些。” 苏涟冷呵一声,片刻,手上的力道却松了:“说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回,换作温疏水愣了一下,他挑挑眉:“太子殿下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倘若蕉儿当真躺在那里不省人事,我不信你能这样冷静。” 温疏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太子殿下对臣如此有信心。” 虽不想承认,但这些日子苏涟亲眼看见他怎么爱护苏蕉儿,心里自然也有一杆秤。 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里间忽然传出点悉悉索索的动静,苏涟赶紧松开他往里走。 只见床榻之上,盖得好好的被子被拱开来,钻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苏蕉儿眨着黝黑的眼睛,害羞道:“哥哥。” 面容红润,神色自若,哪里有半分病容。 苏涟止住脚步,罕见地瞪了妹妹一眼:“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苏蕉儿忙穿了鞋子下床,抱住他手臂急急道:“我错啦,我知道错啦。” “都是叫他给你带坏了。”苏涟冷声,面不改色地把锅都甩到温疏水头上。 温疏水不置可否地扬下眉。 苏蕉儿将脸贴着兄长手臂,忍不住小声道:“我演得好吗?我排练了好多次呢…” “…好极了。”难为这小姑娘将一堆人骗得团团转,连苏涟来之前都信以为真,更不必说其他人。 苏蕉儿还得了夸奖似的,小脸微微红了。 温疏水不动声色地将她从苏涟身边扯下来,揽进怀里:“乖乖的,去床上躺着,晚些估计还有人要来。” 出了这样的事,陈皇后在明因寺一时到不了,苏琅儿是肯定会过来问清缘由的。 不过这位大公主亦是聪慧过人,又了解苏蕉儿,也不一定瞒得过。 温疏水这才对苏涟伸出手:“太子殿下,还要劳烦您动动手脚了。” …… 消息不胫而走,这下大家伙都知道将军府那个孩子给小千岁下毒,温将军却迟迟不肯处置。 太子殿下气冲冲上门,要打杀这个孩子为妹妹出气,温疏水却不肯,二人针尖对麦芒,在小千岁病床前直接打了起来! 谁也不肯退让,最终还是大公主赶去劝和,未免伤了两家和气,只能取个折中的法子。 明日一早,便将刘京允送到山上少林寺去静心。 坊间啧啧称奇,有人议论苏涟为人太过暴戾,动辄打杀,弄不好还要追杀到少林寺去。 也有人议论温疏水平日里看似对小千岁深情款款,估摸着都是装的,还不及一个私生子重要。 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偷偷将孩子接回来。 流言愈演愈烈,茶楼酒肆都在谈论,已到了只手无法遮掩的地步。 楚国公也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不仅成功惹怒了苏涟,还能顺带让他与温疏水反目。 若说百姓只是听了传闻,他安插在将军府的眼线却是真真切切看见二人负伤出来的。 楚国公抚着胡须,神色喜悦:“婕儿,多亏你的妙计。” 不枉他费尽心思安插眼线,又接近刘京允。毕竟温疏水与苏涟不好下手,一个孩子还不好哄骗? 只要刘京允屡次得罪小公主,这两个人必然容不下他,哪里还需要楚家冒险出手。 楚婕只是淡淡一笑:“刘京允是刘崇这条线最后的活口,温疏水当然不肯让苏涟带走处置。” 闻言,楚国公冷哼一声:“苏涟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只是看来温大将军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位小公主,这真是意外之喜,如今只需坐山观虎斗。” 楚婕笑了笑,语气没什么温度地道:“坊间还说,送走刘京允,但苏涟余怒未消,意欲中途截杀,方解心头之恨。” 坊间确实有人这样猜测,楚国公听了一耳朵,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迟疑道:“凭心而论,以苏涟为人,应该不会如此赶尽杀绝。” “有什么关系,父亲帮他一把就是。”楚婕淡淡说着。 楚国公倏地明白过来,确实,只是送走,对他们来说风险犹存。 苏涟可以不赶尽杀绝,但他们,必须斩草除根。 杀手明日埋伏在刘京允去少林寺的路上,杀了刘京允,外人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怀恨在心的太子。 既永除后患,又给苏涟扣了顶残暴不仁的帽子,可谓一举两得。 楚国公看向女儿,神情满是自豪:“生你一个,抵得上十个儿子。” 楚婕终于露出点笑,起身行礼:“女儿记得,母亲与太常寺少卿夫人有些人情往来,正好有事麻烦母亲,女儿便先退下了。” 楚国公还记挂着明日安排,点点头,招来心腹。 …… 次日一大清早,城门才打开不久,出城的队伍里多出一辆简朴的马车,并不显眼。 明面上,苏涟担忧妹妹安危,自然不可能再任由刘京允留在将军府。 这一行人便是护送刘京允去少林寺的。 但只有少数人知晓,这马车里并没有什么小孩,只有一只穿着刘京允衣裳的草人。 等马车顺利出了城,后方两个骑马的人才悄无声息跟上,正是苏涟与宋如歌。 他顿了顿:“这样危险的事,温疏水平日里都让你来做?” 宋如歌正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马车,闻言满不在乎道:“危险?不危险啊,这不好玩着么?” 只是瞥了眼身边满面冰霜的男人,心里叹口气,若是没有这尊大佛,那便更好玩了。 知道她脾性,胆子又大,苏涟便也没再说什么,二人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头。 走了半路,前方是一条笔直小道,不好明目张胆跟着。 二人停在高而茂盛的丛木后,打算等马车先过去。 宋如歌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忍不住低声问:“太子殿下金贵之身,怎么让您来做这事,温大哥呢?” 苏涟冷哼一声:“他伙同蕉儿布下骗局,怎敢不去明因寺向母后和舅舅解释。” 只是明面上,却变成陈皇后与陈国舅听闻流言大发雷霆,一早将人招去痛骂。 他皱眉问道:“那孩子,温疏水移送到哪里去了?” 前方马车就要拐过一个弯,宋如歌紧紧盯着,随口道:“在我家啊。” 温疏水在京中值得托付的人不多,宋府确实是个去处。 她道:“太子殿下您就放心吧,我家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来拜访,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马车拐弯,二人策马跟上,忽听到一阵马匹嘶鸣声,接着便是兵刃相接的动静。 “不好!”宋如歌扬鞭赶上,率先冲过拐角。 只见不知哪里冲出十来个蒙面人,正与随行的下人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下人竟一个比一个难制住,纷纷从马车中抽出兵器,打斗起来。 都是精锐卫兵乔装成普通下人,顿时打得杀手措手不及。 宋如歌抽剑加入,对方更是连连败退,几欲逃走。 她一个利落的踢腿,而后将剑抵在一名杀手颈上,一把扯下他的蒙面,语气凶狠:“说,谁派你们来的!” 其他杀手皆被制服,再也没了逃走可能。 那人连声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弟兄们实在是没了活路,才赚这买命钱!” 苏涟下马过来,他虽神情平淡,身上气势却更为沉凝,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杀手眼珠子一转,继而哭天抢地:“是太子!是太子雇我们来的!” 宋如歌气笑了,将落在脸侧的马尾往后一甩,剑刃又往里压了半寸:“你要不要睁大狗眼,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谁,再来说这污蔑人的鬼话?” 杀手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苏涟没了耐心,冷声道:“都带回去审问。” 第四十八章 正文完结(下) 公主府。 苏蕉儿“醒过来”后, 便从将军府回了自己住处,据说走时气得眼泪汪汪,任凭温疏水如何挽留都没有搭理。 实际上, 这会儿她正百无聊赖地仰在软榻上, 偶尔坐起来,喝一口桌上的莲子银耳羹。 温疏水清早去明因寺, 还偷偷跑来看了看,叮嘱她乖乖等人回来。 “温将军回来了吗?” “小千岁,明因寺路途遥远。” “那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消息。” 她便喝了几口银耳羹,又乖乖躺回去,回想起这几日的事情。 起初是温将军要她隐瞒刘京允的身份, 这反而引得外人猜测不断。 后来,白马中药,突然狂躁。院里的下人一共便只有那些, 费些功夫便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 温疏水把锅都推给了刘京允。 外界便以为这孩子顽劣不堪, 冲撞小千岁, 温将军竟还不加追责, 只是禁足而已。 结果游湖, 又解掉禁足, 亲自带他出门。 别说苏涟恼怒,就是坊间痛骂温疏水虚情假意负心汉的百姓都不少。 若非苏蕉儿知晓内情,只怕是也要伤心一阵。 她知道,温将军很快要有大动作了, 哥哥了解以后也是支持的。 正想着, 门口跑进来个宫人,冲她行了礼,却是对向云道:“向云姐姐, 您让我盯着宋府,有动静了。” 苏蕉儿乱七八糟的思绪一止,闻言也坐直了,关心道:“怎么了?” 将军府有楚家的眼线,虽说是温疏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但刘京允显然不能继续留下。 公主府也不合适,最后送去了宋家。 见都紧张地望过来,那宫人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常家夫人上门拜访宋夫人,大概是为了儿女的婚约做最后商谈。” 常渊先前裸身睡大街,名声尽毁,宋母听说以后,气得药都喝不下去,边心疼女儿,边急着要解除婚约。 她虽盼望死前看到女儿有个归宿,却绝不会交给这样不检点的人。 常家理亏,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今日亲自上门商议,确实没什么不对劲。 脑海里浮现刘京允充满敌意的小脸,苏蕉儿不知怎的,心里总是不安。 向云看出她的迟疑,也知她在府中无聊,体贴道:“正好,小千岁与如歌姑娘也算相识甚欢,却还不曾上门看望过宋夫人,择日不如撞日,奴婢这就去安排。” 苏蕉儿忙点点头,起身让宫人整理着装。 宋母并非出身世家,原先只是乡野里一名普通妇人。 好在儿子争气,挣得军功累累,在京中置办了宅院,才将母亲接过来颐养天年。 也是因为这般出身,宋母与京中其他贵夫人聊不到一处去。 后来宋霖牺牲,她又缠绵病榻,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今日常夫人上门,谈的是儿女婚事,她怎么也要撑起病体接待,且态度坚决,这婚是一定要退的。 一来二去,本还有意和好的常夫人也拉下脸:“我儿再怎么也是少卿嫡子,没想到贵府如此眼高于顶,看来是我们攀不上了。” 宋母病容暗沉,眼神浑浊,人却清醒。 以先前常家若即若离的态度来说,若非常渊出了这档子事,只怕她到死都等不到常家人上门看望。 下人匆忙进来:“夫人,小千岁来了,说是来看望您的。” 场上凝滞的气氛倏地被打破,常夫人眼神一变,又重新露出笑来:“早听说如歌与小千岁交好,看来是真的,宋夫人好福气。” 宋母不置可否,眼见苏蕉儿已经到了门外,赶紧在床上磕了个头,道:“我这身子也无法下地迎接,怠慢小千岁了。” 向云让宫人将补品交给宋家下人,微微笑着福身,替苏蕉儿道:“宋夫人哪里的话,宋将军为国捐躯,乃是民族英雄。您是英雄母亲,理应我们尊重您才是。” 提到儿子,宋母眼眶一热:“难为还有人记得那孩子。” “宋夫人这话……怎么,宋将军功勋卓著,竟还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忘了?”向云意有所指。 一旁的常夫人顿时尴尬地撇过头:“既然、既然小千岁来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苏蕉儿望着她身边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却是忽然愣了一下:“常夫人,你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人吗?” 常夫人脸色一僵:“是啊……怎么这么问?” 宋母也道:“小千岁,确实如此,她进门时,身边便只有这两个下人。” 苏蕉儿这么一说,向云也猛地反应过来,见常夫人要走,冷声道:“夫人留步,还是再坐坐吧。” 常夫人忙摆手:“不了,我家里事情繁多……” “门房提过一嘴,进宋家大门时,你们一行是四个人,除了你,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屋内静默一瞬,那婆子走出来,镇静道:“是还有个丫头,不过半路闹肚子,寻茅厕去了。” 向云步步紧逼:“既然如此,常夫人都要走了,还不将人寻回来?” “是……”婆子给另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宋母也品出些不对劲,想起女儿临走时叮嘱的话,要她今日看好家中,尤其是放在西厢房的那个孩子。 “且慢,我府中地形,还是我身边的下人清楚些,让她代为引路吧。” 常夫人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向云靠近宋母,低声问:“夫人,那个孩子在哪里?” 宋如歌说过,公主府的人可以信任,宋母便如实说了。 一行人赶紧往西厢房寻去,推开门,房内空空如也。 门口看守的下人顿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啊,我们一直守在这里……” 话音未落,便看到不远处大开的窗户,炎热的风灌进来,吹动斑驳树影。 刘京允在将军府就曾翻窗逃跑,没成想一个疏忽,又让他得逞了。 向云皱眉,快步往外小跑。 不过,倘若不是刘京允心甘情愿,也没人能将他从窗户带走。 见她神色不对,苏蕉儿便知出事了。 向云问宋母多要了些人手,在府中四处搜寻。 门房没有见到人出去,应该是还在府中某处。 这会儿已经没功夫去细想,对方到底是如何知道马车里的刘京允只是个幌子,又如何知道真正的刘京允藏在宋府。 众人忙碌着四处搜索,逐渐分散开来,一刻也不敢停歇。 苏蕉儿帮不上别的忙,就看一看其他人落下的地方,却也始终没有什么发现。 这片挖了一口池塘,视野更是开阔,夏日草木旺盛,沿河岸生出极高的杂草。 拨开翠绿缠绕的杂草,便紧挨着池塘,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就在几个人要走过去时,落在后头的苏蕉儿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动静。 像是银铃碰撞发出的声响。 只是竖起耳朵听时,那声音又不见了,似是幻觉。 “叮铃——” 苏蕉儿猛地回头,跑过去拨开那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 后方竟延伸出一小块平台,丫鬟打扮的女子正死死摁住不停挣扎的孩子,手里高高举起一把锋利匕首—— 苏蕉儿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想起温将军说,他要以这个孩子为引,引出那场战役的真相。 身后其他下人追上来,离得都有些远。 等苏蕉儿反应过来,她已经飞扑上去,撞开丫鬟的手,死死抱住她的腰。 二人滚作一团,扑通一声落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死里逃生的刘京允彻底愣住,等反应过来,忙往水里看,手腕上还戴着那只银镯子,两颗铃铛发出微弱声响。 他哭喊道:“救命!快来人啊!她掉进水里了!!” 向云本就一直守在苏蕉儿几尺的距离内,没有走远,也是最先跑过来的,面色焦急地一头扎进水里。 苏蕉儿不会凫水,这池塘对她来说与匕首一样危险。 清澈的水中,她艰难睁开眼,终于看清丫鬟的面容。 楚婕眼神阴冷,宛如游走的毒蛇,吐出沾满剧毒的红色信子。 苏蕉儿还死死抱着她,又呛了水,正难受时,手臂上倏地传来一阵疼痛。 本就是娇气的小公主,顿时吃痛松手,鲜红的血融入池水中,又逐渐淡去。 楚婕似乎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扬起匕首—— 向云一把推开她,将苏蕉儿捞过来,艰难地朝岸边游去。 很快,宫女丫鬟陆陆续续下水,一起将苏蕉儿捞起来,只见她紧闭双眼,面色发白,衣裳还浸了血水。 这样的惨状,顿时让人心头一紧。 好在落水没有多久,苏蕉儿缓了会儿,慢慢睁眼,剧烈地喘起气来。 向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没了平日里大宫女的仪态,哭道:“小千岁,你吓死我了!” “你怎么能如此莽莽撞撞地扑上去!晚些让将军与太子殿下知道……” 苏蕉儿这才后知后觉地苦恼起来,心虚地闭上眼,哼哼唧唧:“向云,我手臂疼。” 向云忙将她抱起,宋府的府医也赶了过来,先包扎伤势,回去再让公主府的女医细细检查。 另一边,下人押着从另一边上岸,企图逃走的楚婕过来。 她亦是浑身湿透,发髻散乱,身上沾的都是苏蕉儿的血,显得尤为可怖。 哪里还像那个温雅端庄的楚家大小姐。 向云狠狠道:“楚小姐,对不住了!把她送到将军府的地牢去,等将军回来处置!” …… 从明因寺离开,已过了巳时,陈皇后本还想留他吃饭。 但温疏水心里总是不安稳,便婉拒了好意,快马回京。 只是路途遥远,等回到京城,已近午时。 烈日高悬,一进门,便被人拦住,说小千岁出事了。 温疏水瞳孔一缩,顾不得规矩,长街纵马,直奔公主府。 伤口上了药包扎妥当,只是吃了药,人昏昏沉沉的,已经睡着了。 连向云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可见情况有多危机。 听完她的叙述,温疏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心掀开苏蕉儿宽大的袖口,看到底下缠绕的白纱,隐隐透出红色。 他心里一窒,知道这娇气包最怕疼,这样的伤,怕是一直到愈合都要吃许多苦头。 摩挲着小姑娘失去血色的面颊,声音冰冷:“人呢?” “楚婕在将军府地牢关着,刘京允…就在外面。” 宫人试探着观察他脸色,想起先前刘京允故意让小千岁吃榛子,将军似乎也不打算严厉处罚,这次恐怕也差不多。 谁知,温疏水竟直接提剑走了出去,浑身透着股暴戾阴沉,让人疑心他是否真打算一剑解决了那孩子。 向云是知晓榛子那事内情的,苏蕉儿手臂上的红疹还是她亲手点上去。 那次是假戏,温疏水自然淡定,这回小千岁可是真真切切地受了伤,他护起人来,恐怕比太子殿下还要可怕。 刘京允眼睛肿得看不清人,便听得一声冷语:“跪下。” 他腿一软,扑通跪倒,这回不需别人催促,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温疏水将冰冷的剑刃架在他脆弱的脖子上,森森道:“若非她舍身救你,你哪有命在这里哭哭啼啼。” 他脸色这样糟糕,刘京允顿时白了脸,哽咽道:“她、她没事吧?” 温疏水不吭声,他忽然大哭起来:“对不起,她、她说我爹娘还没死……呜呜呜,还说、还说只要我听她的,就、就让我见爹娘呜呜呜。” “她这样说,你就信了?”温疏水冷冷问。 刘京允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哭道:“这、这是她给我的,这是我娘的东西,她肯定见过我爹娘。” 温疏水用剑尖挑过来,玉佩上纹路特殊,还雕着字,难怪能一眼认出来。 他笑了:“我早说过,你一家是路上遭逢山匪,被劫财害命,你不信。如今这赃物出现在她手里,你猜她与那些山匪是什么关系?” 刘京允再聪明,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曾想到这一层,浑身颤抖起来。 虽猜到那些山匪的出现,并非全是巧合。但温疏水也是看到这玉佩才彻底确认,山匪确实是与楚家勾结。 他残忍道:“她串通山匪害你全家,你竟然还帮她做事,可笑。” 刘京允嘴唇颤抖,终于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温疏水摩挲着那玉佩,到一边坐下,耐心地等着他哭干眼泪。 他垂下眼:“说吧,你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 刘京允哭得脸颊通红,抽噎道:“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只知道一件事。”刘京允低下头,用衣摆擦了擦眼泪鼻涕,声音越来越小,“我爹、我爹是逃兵……” 做逃兵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为了保全父亲名声,难怪他一直不肯提起。 “那日、那日爹回家,忽然要全家一起搬走,我听到他和娘说,官府派人来抓逃兵了。” 说到这儿,他怯怯地看了温疏水一眼:“我能不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有线索表示,刘崇通敌叛国。” 刘京允连忙摇头,着急道:“我爹不是!他放不下我娘和我才从战场逃回家,但他不是叛徒!” 温疏水不置可否:“那你倒是说说,他逃回家时,那笔横财哪里来的?” 刘京允没了声响:“这个我不知道…”怕他不信,强调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不过我爹有一本册子,埋在后院李子树下。” 刘家的小院他们早就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后院的土也尽数挖开了。 温疏水淡声道:“李子树下,埋的是一只酒坛子。” 刘京允摇摇头:“酒坛子拿开,要再往下挖才能看到。” 触及到他审视的目光,忐忑道:“我、我也是好奇,半夜偷偷看见的,每回爹喝了酒,便会挖出册子涂涂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温疏水眸色深了深,吩咐手下快马加鞭赶去刘家。 到了这个地步,刘京允愿意开口,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要不了两日,一切就该真相大白了。 刘京允怯生生地道:“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我能看看小千岁吗?” 温疏水瞥了他一眼,只是道:“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刘京允神色顿时暗淡,倒也没有再如以前那样闹腾。 …… 夜深,月色浓厚。 楚国公府。 楚国公坐在书房中,眉头紧锁,不时望一望外面:“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回国公爷,还不曾。” 楚国公的脸色越发灰败。 想起女儿临走时的话,若是她不能按时回来,恐怕事情要走到最坏的一步了。 即便楚婕提前意识到出京的马车只是个幌子,又借常夫人的名义悄无声息进了宋府,没想到还是不能成事。 倘若不是那姓刘的小子心眼颇多,只肯与楚婕见面,也只听楚婕的吩咐,他断然不会让女儿去冒这个险。 如今杳无音信,只怕是…… 楚婕一旦暴露,再怎么咬紧牙关,温疏水恐怕就要顺藤摸瓜,查出一切事情。 当年的事一旦暴露,只怕即便扳倒苏涟,他的外孙、北晋二皇子,也永远都无法登上储君之位。 更糟糕是,恐怕整个楚家荣耀都要毁于一旦。 楚国公沉痛地闭上眼,心思百转,做着最后的挣扎。 有人敲响书房的门,楚炜的声音传来:“爹!爹!” “什么事匆匆忙忙。” 楚炜推门进来,慌张道:“任玉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山崖下去了!” 这本就是楚国公的安排,自然不意外,只是瞪了儿子一眼:“一点小事你慌成这样,若是有你妹妹一半本事,为父也不至于如此头疼!” 楚炜顿时噤了声,悻悻道:“若是父亲细心栽培,儿子也不是不行……” 楚国公哪里有心思听他抱怨,猛地站了起来,眼底精光闪烁。 虽时机不成熟,但事已至此,就只能放手一搏了! …… 八月十七,入夜,京城万籁俱寂。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巡逻的卫兵小队经过。 苏蕉儿一向睡得早,尤其这几日要好生养伤,更是作息良好。 半夜,整个公主府却被一声沉闷巨响惊醒。 很快,四周街坊的烛光陆续亮起,靠近宫城的方向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声音,夹杂着数不清的嘶吼呐喊。 有人猜到发生了什么,往日最喜欢凑热闹的百姓纷纷躲在家中,不约而同地紧闭门户。 苏蕉儿忙掀开被子,急急地喊人。 向云提着灯进来,镇定道:“小千岁,不要担心,今夜很快就过去了。” 她说的没错,外面的动静只持续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偃旗息鼓,似乎是压制住了。 苏蕉儿松了口气,睡是再睡不着了,睁着眼到天明。 偌大的京城藏不住事,一大早,昨夜的情况便隐隐有了风声。 说是楚国公忽然起兵谋反,意图攻入皇城,取而代之。 阵势极大,绝不是突发奇想。 好在卫兵及时整装赶来,还出现了一支没见过的精锐部队,强强联手,很快便镇压了□□。 据说那是陈国舅手上的三千血骑,平日里藏匿形迹,可一旦江山有难,便会挺身而出。 温疏水一夜没合眼,沐浴换了身干净朝服,破天荒地上朝去了。 其实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苏涟代为掌政,坐在龙椅上时,垂下眼来,与他对视片刻。 朝中顿时涌动着不一样的气氛,往日里争先进谏的言官都纷纷噤了声,联系到昨晚兵变,都知有大事发生。 开朝。 一阵诡异寂静后,穿着朱红色朝服的温疏水跨步出列:“臣,有本启奏。” 这还是这位大将军第一次这般正经地上奏,殿中朝臣不自觉屏住呼吸,听他陈述。 原以为说的定是昨夜楚家兵变,谁知温疏水说的却是一件旧事。 “去年臣率军北征,收复失地,最后一役,宋霖所率前锋部队遭遇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经查证,乃是因为有人走漏行军路线,通敌叛国。”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通敌卖国,这罪名与谋反也不相上下了。 苏涟沉吟道:“温卿继续说。” “这个人,就是楚国公楚晔。”温疏水道,“说来可笑,前锋部队上千人尽数蒙冤牺牲,不过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掉其中一人。” 楚家到底枝叶茂盛,立即有人着急反驳:“温将军!此等罪名不可胡乱揣测,楚国公与宋将军可素来没有恩怨!” “他与宋霖确实没有仇怨。”温疏水厉声道。“所以我更加不解,只是为了除掉一个人,便可以随手葬送上千名无辜将士的命吗!” “那人姓冯,名疾风,乃是宋霖麾下一名前锋大将。” 群臣面面相觑:“此人我闻所未闻,堂堂国公,为什么要取他性命?” 温疏水看了眼殿外:“那就要问问国公爷自己了。” 卫兵将楚国公押上殿,他须发散乱,衣甲肮脏,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看了眼温疏水,神色灰败,只是死不开口。 “国公爷不说,我替你说就是。” “那人乃是二皇子与二公主的亲生父亲。” 涉及皇家隐秘,本不好当朝揭破,但苏涟听了也只是冷笑一声,并未阻止。 楚贵妃入宫后,久得不到禄安帝宠幸,春闺寂寞,勾搭上了那时还在宫中当侍卫的冯疾风。 冯疾风是武人,容貌俊朗,身强体壮,颇得楚贵妃喜欢。 加之二人都年轻,很快便有孕。 那时陈皇后已有一儿一女,连得了一次临幸的赵妃都侥幸怀上龙胎,楚国公便做主留下孩子。 因时日不对,最后还是催产,好在生下来是对龙凤胎。 冯疾风的存在便是个极大的隐患。 楚贵妃那会儿正年轻,对他颇有好感,提前通风报信,让他逃出京城,参军去了。 天高皇帝远,楚国公也管不到。 谁知一年多前,他发现,这些年冯疾风竟缓步升职,如今已是军中前锋大将,再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侍卫。 眼看二皇子就要成年,楚家亦是蒸蒸日上。 楚国公与女儿商议,决定趁北征时下手。 只是战事太过顺利,眼看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最后只得出了最阴狠的法子。 话已至此,群臣震惊,半晌,才有人结结巴巴问一句:“温将军...可有证据?” 温疏水冷道:“是要楚贵妃通奸的证据,还是楚国公杀人灭口的证据?不巧,我这里都有。” 原本他留着那枚玉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半夜里国公府那位表少爷会只身前来,愿意作证。 人从山匪手里救下,前两日就悄悄回京了。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毫不遮掩地摆到青天白日之下。 楚家这些年做过的肮脏事,数不胜数。 这座看似风光辉煌的国公府,底子里早就烂透了。 群臣终于激烈谈论起来,也有不少人见情势无法逆转,跟风痛骂楚家。 温疏水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嘈杂喧闹。 苏涟从高处走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吧。你现在出宫,还能陪蕉儿吃个早饭。” 温疏水略拱手,在一片热火朝天之中悄然退场。 苏蕉儿果然正拿起筷子,见到门口的人,眼前一亮:“温将军,你下朝啦?” 见到她明媚笑颜,温疏水捏捏眉心,多日积累的疲惫一扫而空。 下人赶紧多添了一副碗筷。 苏蕉儿崇拜地望着他:“我昨夜睡前忽然想到,那日你去明因寺,是不是就是找舅舅出手去了?” 温疏水坐下来,顺手往她碗里舀了颗素丸子,表扬道:“越发聪明了。” 苏蕉儿疑惑:“可是,那会儿你怎么就知道楚家要谋反?” 狗急还会跳墙,他堵尽了楚家后路,人家未免不会孤注一掷。 温疏水笑了笑,却不想与她讨论这样复杂的话题:“方才得到消息,大约明日南梁使团就要进京了。” 苏蕉儿抓着汤匙的手一顿,眉尖轻轻蹙起,模样又得意又娇俏可爱:“那他们可要白来一趟啦。” 温疏水失笑,故意道:“哦?怎么说?” 苏蕉儿凑近他,小声问:“你不是我未来夫君吗?” 温疏水眼神一凝,落在她扑闪扑闪的眼睛上,哄道:“再叫一声。” 苏蕉儿一愣,严肃道:“不行,还没有成亲呢。” 他哼笑一声,也不强求:“行。” 如今尘埃落定,再没有别的事比眼前这娇娇更要紧。 待新婚夜,他总要翻来覆去听个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