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鼎大明》 第001章 逃杀 深秋时节,清晨的山谷中浓雾弥漫。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大群乌鸦,密密麻麻的在空中盘旋,搅动着雾气,发出阵阵刺耳呱噪。 吸引它们的,正是沿着山路四处倒卧的尸体。 或许是确定了没有危险,乌鸦群很快飞扑下来,啄食着不甘瞑目的眼珠,青灰色的肠子,残肢上连着筋的碎肉。 它们眼珠血红,彼此争夺,黑色羽毛纷纷扬扬。 “呱!” 一只正在啄食的乌鸦仿佛感应到什么,扑棱着翅膀,却没有飞走,而是歪着脑袋看向不远处的尸堆。 它漆黑的眼珠里映出一只缓缓抬起的手。 这只手推开了一具尸体,紧接着便是急促的喘息声。 片刻后,一个浑身血污的人从尸堆中挣扎爬出。 那只乌鸦好奇的盯着他。 于是在这个深秋的清晨,尸横遍野的山谷中,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张铭,半躺着和这只乌鸦大眼瞪小眼。 乌鸦很快便自顾自的低下了头,继续啄食。 张铭是被冻醒的。 原来自己之前并不是在做梦,而是这身体原主的记忆。 原主也叫张铭,今年才二十岁,本是大明广西永宁州卫所的一名小旗,随军入湖广剿匪。 结果广西兵在湖广郴州府桂东县附近山中,被流寇设伏击败,原主受伤昏迷,不知何时被自己夺舍魂穿。 做梦和现实的区别,张铭还是分得清的。 他摸了摸后脑勺,肿块未消,一碰就疼。 好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口。 但强烈的饥饿和口渴,让张铭不得不放弃了再休息片刻的打算。 他环顾四周,惊喜的发现一节竹筒,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之后,晃了晃竹筒,拔掉竹塞仰头便喝。 冰凉的清水犹如玉液琼浆,张铭贪婪的大口喝着,喉结快速上下滚动。 “水,水……” 微弱的乞求声隐隐传来,张铭循声看去,却见一个人正缓缓向自己爬来。 张铭踉踉跄跄的向那人走去,可是当他走近之后,才看到那人已咽气了,鸡爪般瘦骨嶙峋的双手还插在泥土里…… 一股强烈的孤寂从张铭心底涌起,虽然看样子这肯定是个流寇,但此时在张铭眼里,他只是个临死前想喝一口水而不得的人。 张铭毫无征兆的弯腰呕吐起来。 虽然胃里空空如也,但他却吐的昏天黑地,涕泗横流。 差点连苦胆都吐了出来。 良久,张铭才缓缓起身。 乌鸦越来越多,它们撕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彼此间的争抢也越来越激烈。 张铭捡了一根长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他尽可能的搜集水和食物,将装满清水的竹筒用布条串起来,咣当咣当的拖在身后。 至于食物,只找到了小半布袋糙米,以及一把疑似粗盐的灰白颗粒。 张铭犹如孤魂野鬼一般,在遍地尸体的战场上游荡着,搜寻着。 不知不觉,尸体便越来越少。 当薄雾终于散去,张铭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山谷。 可是又怎么样呢?山谷之外还是黑压压的群山。 和不可知的远方。 张铭离开山路,找了处相对隐蔽的地方。 他捡了些干枯的树枝,用火镰燃起一堆篝火。 然后用捡来的短刀劈开一节竹筒,放一把糙米,加上足够多的水,再将竹筒架在火上。 燃烧的篝火让张铭冰凉的手脚逐渐暖和起来,竹筒里沸腾的米粥有种淡淡的香气,让张铭感到越发饥饿。 “兄弟!” 这声呼唤仿佛很远,但张铭立即听清楚了,他抓起身边的长矛半蹲着转过身。 是个身穿棉甲的卫所兵,身材高大魁梧,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半坡上下来。 看得出来,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显然也很饿。 他没有兵器,在距离张铭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扶着树干。 “过来吧。” 张铭招呼道。 那人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篝火旁。 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架在篝火上的竹筒。 竹筒里的稀饭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张铭又添了些水,洒了几粒粗盐。 那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起初有些语无伦次,什么百户真不是东西,丢下兄弟们就跑了,什么总旗死的真惨,半个脑袋都被砸扁,眼珠挂在脸上一直晃,一直晃。 张铭也不插话,只是听着,脑子里却想起来,自己从桥上飞扑过去,想要救人的瞬间。 当时好像什么都没想,最后只记得那人肯定是死了。 她倒是得偿所愿了,可自己呢? 如果能够选择,自己还会扑过去吗? 那人说了半天才想起来与张铭互通姓名,原来他叫丁春山,乃是柳州府南丹卫千户所士卒。 张铭给丁春山分了一半稀粥,两人很快就吃完了,竹筒都舔的极为干净。 虽然分量不多,但体内总算有了热量。 “走吧。” 张铭站起身,踩灭篝火。 丁春山问道: “去哪儿?” 张铭抬头看看天空,没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能去哪儿,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山路崎岖,偶尔还能看到倒毙在道路两侧的尸体。 或是卫所兵,或是流寇。 不过此时都一样,只是冰冷尸体罢了。 丁春山捡了把带鞘的腰刀,想来腰刀的主人未曾拔刀,便将其丢弃了。 两人都沉默着,如此行了半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 左边这条路稍宽,通往兴宁县,永宁兵前些日子正是从这条路而来。 张铭没有犹豫,径直踏上这条路,丁春山也不多言,紧跟着他。 过了不久,就有行人出现,看样子是逃难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神色惶恐。 有的人赶着牛车,上面堆满了杂物。 但大部分人都只背着个包袱,显然逃的很是匆忙。 人越来越多,远远的看不到尽头。 张铭拦住其中一人询问,那人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流寇,从何处来,只说前些日子流寇占了永兴县,杀了许多人。 正说话间,后面有人惊叫起来,紧接着许多人四下乱跑。 张铭回头一看,却是流寇在后面追赶,有那跑的慢的百姓,被一刀劈翻,或是被长矛刺倒。 “走!” 张铭见流寇人多,立即往路旁山坡上爬去。 坡上林密,倒也好藏身,张铭躲在山石之后,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流寇肆无忌惮的追砍百姓,抢夺他们为数不多的财物粮食。 一言不合,便刀刃加身。 甚至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丁春山看得两眼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紧握刀柄的手背青筋凸起。 流寇们乱哄哄的沿着山路向前追去,还有些家伙散开去追逃上山的百姓。 “别动!” 见丁春山跃跃欲试,张铭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他们藏身之处距离山路并不远,附近还有不少流寇。 张铭脱下脏兮兮的棉甲,披散头发,乍一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像流寇了。 丁春山有样学样,也脱了棉甲解开发髻。 两人大摇大摆的钻出草丛,有流寇见了也只是扫他们一眼,便急匆匆的去追百姓。 张铭低声对丁春山道: “若是走散了,便去十里铺土地庙会合。” 那是之前行军路上的必经之地,丁春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张铭摸出短刀反手握着,瞅准一个落单的流寇追了过去。 那流寇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噗!” 锋利的短刀从侧面刺入他的脖颈,他还未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丁春山从背后补了一刀,张铭拔出短刀,粘稠的鲜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的滑落。 张铭顺手在尸体上擦了擦短刀上的血迹。 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丝毫不适感觉。 听到前方不远处有人惨叫,张铭便给丁春山使个眼色。 拨开草丛走了不远,就见一个女子仰面躺在地上,衣衫碎裂,死状极惨。 再往前,却见两个流寇背对着他们,将一个少女逼得靠在树上。 那少女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银簪,抵在咽喉处,看样子只要流寇上前,她就要自尽。 张铭来不及多想,冲过去便刺向其中一人,那人猝不及防,被短刀扎入后腰。 只是这一刀却未能立时让他毙命,反倒被他握住张铭手腕,两人扭打起来。 旁边流寇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被丁春来砍伤了胳膊,吃痛之下高声叫嚷。 附近的流寇听到后,纷纷向这边赶来。 张铭大急,左手胡乱摸到个石块,便抓在手里狠狠砸向对手的脑袋。 那人头上被砸了几下,手上便没了力气,只两条腿还在乱蹬。 张铭砸死这家伙后,见附近的流寇渐渐围拢过来,忙跳起身,扭头对丁春来道: “走!” 丁春来此时已解决了他的对手,闻言看了眼张铭道: “我去引开他们!” 没等张铭说什么,他便喊叫着冲了出去,很快就把围过来的流寇吸引到另一个方向。 张铭不敢耽搁,拽起那少女就走。 少女似乎想挣脱张铭的手,奈何被扣的太紧,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张铭。 山石嶙峋,杂草丛生,更有荆棘扎人,即便没扎伤人,可是却会扯破衣裳。 待张铭听不到周围再有人呼喝,终于停下脚步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你不是流寇吧?” 少女显然已累极了,不过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银簪。 直到此时,张铭才看清楚她的模样。 第002章 釜中肉汤浓 少女年约十五六岁,容貌极美,虽是逃难途中,亦难掩玉质。看衣饰应当是大家闺秀,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典气质。 “如今这样子,和流寇有甚么区别?” 张铭自嘲的笑了笑,想以此缓解紧张的心理。 少女闻言摇了摇头,认真道: “壮士救了奴家,自然是好人。” 张铭听了便又看了她一眼。 他能理解少女为何这么说,因此也谈不上什么感触,只是觉得她挺聪明,应该不会给自己拖后腿吧? 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么想着,张铭便笑了笑,道: “放心吧,我本是广西永宁卫所的小旗。” 或许是知道张铭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机,少女脸色微红,旋即又道: “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若能脱险,奴家父兄必有厚报。” 这话便说的直白了,张铭反倒觉得挺好。 待张铭报过姓名,少女也不扭捏作态,落落大方的道: “奴家姓陈,小字芊芊,此次随父回乡,昨日途中被流寇冲散,身边原有的丫鬟仆人,俱都失散,或是被流寇害了性命。” 张铭问道: “那你可知道家在何处么?” 陈芊芊眉头微蹙,道: “只知道在宜章县陈家湾。” 有个地名就好。 张铭点头道: “我已经和丁兄弟约好在十里铺会合,到时候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陈芊芊又郑重行礼道谢,看得出来她似乎也暗自松了口气。 但她手里的银簪,依旧紧握,只是半藏于袖罢了。 张铭也不点破,两人休息片刻后,便起身赶路。 方才为了逃命钻进山林之中,其实哪里有路可走? 行不多时,便有处断崖,绕也绕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 张铭不觉得多难,可陈芊芊却犯了愁。 面对张铭伸出来的手,她稍一犹豫,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事急从权。” 张铭将陈芊芊拉上来之后,见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便出言道。 陈芊芊点点头,并没有多言。 对此张铭倒不觉得难以理解,毕竟自己身处的,就是这样的时代。 有了第一次,下一次就更自然了。 两人走了一阵便觉得又累又渴。 好在山中有条小溪,只是这样的生水张铭不敢多喝,生火又怕招来流寇,更不必说用怀里那点糙米做饭了。 不知不觉,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 二人饥寒交迫,正犯愁时,却见小溪上游,有个小村子。 张铭重新束了头发,又让陈芊芊用湿泥涂抹了脸庞,这才慢慢走进村里。 村子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这样的气氛让陈芊芊不由害怕起来,不知何时抓住了张铭的胳膊。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但好些屋子都空无一人。 破门大敞着,里面黑黢黢的。 好容易见到有一户人家亮着灯,张铭便上前去拍院门,里面有妇人应道: “谁呀?” 张铭便道自己和妹子逃难至此,想要在此借宿。 随着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借着微弱天光,却见是个枯瘦妇女,乱蓬蓬的头发勉强梳了个发髻。 那妇人倒是热情,将张铭二人迎了进去,没口子的询问外间之事。 张铭只说流寇劫掠,他兄弟二人趁乱逃走,慌不择路来到此处。 妇人便诉说起村子里的情况,也是数日前有流寇经过,抢粮食不说还杀人,自己是命大躲在山里,才逃过一劫,只是丈夫儿子都被杀了。 至于村中邻居,大多被害,如今这小村人口十不存一,勉强过活罢了。 听这妇人说的悲苦,陈芊芊便红了眼眶,低头不语。 张铭问她可有什么吃的,愿意出钱购买,那妇人拍手道: “这可巧了!方才打杀了只野狗,现下正在锅里炖着,妾身去给你兄妹俩端一大碗来!” 张铭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总有二三十文,排在桌面上推给那村妇。 村妇笑嘻嘻的收了,自去旁边的灶房,不多时果然端来一大碗肉汤。 热气腾腾的肉汤,哪怕没什么佐料,闻着也让人垂涎欲滴。 见陈芊芊直勾勾的盯着碗,张铭便又对村妇问道: “我兄妹二人逃得急,累得慌,可有歇息的床铺?待吃罢了肉汤也好倒头就睡。” 村妇迟疑了一下,便引着张铭和陈芊芊去了隔壁屋子。 那碗肉汤被张铭端着,半分汤汁都不曾洒落出来。 这屋子里只有木板搭的床,铺盖都胡乱卷着堆在一旁,那妇人点了油灯后便径自去了。 妇人却没有回屋,而是又去了灶房,在灶台旁就着锅吃将起来,汤汤水水洒得衣襟都湿了她也不管。 正吃着,又有两个人蹑手蹑脚的进来,饿死鬼投胎似的,也顾不得烫,又不敢大声喘气,蹙眉呲牙的吃着。 火苗从灶膛里蹿出来,映照得三人身影摇摆不定,犹如鬼魅一般。 妇人瞪着眼,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后来的二人只是连连点头。 “熄灯了,想是睡下了。” 妇人探身看了眼张铭借宿的屋子,口中低低道: “且不急,再等等,等他兄妹睡熟了再动手。” 可是不多时,那屋子里就传来打鼾声,显然屋子里的人累极了。 妇人就决意不等了,摆手示意,那二人一个提着把镰刀,一个攥着把菜刀,便向那间破屋摸去。 山风呼呼吹着,茅草翻飞,淡漠月光微不可见,唯有寒气刺骨。 破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走在前面的那人借着屋外微弱光芒,抬脚就进。 却不料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立足未稳向前扑倒。 他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猛然觉得头皮一紧,似乎是被人牢牢揪住了头发,接着被揪得仰起脖子。 锋利的刀刃快速划过,入肉极深,一股铁锈味迅速呛入鼻腔。 跟在他身后的人犹自低声埋怨道: “怎地这般不小心?快起来!” 话音未落,腹部就吃了一刀,接着横切过去,竟是将肠子都拖了出来。 这人惨叫一声转身便跑,却和身后的妇人撞个正着,那妇人被撞得四脚朝天,正要爬起来,就见张铭大步跨出屋子,一脚踩在妇人脚踝上,俯身一刀扎入妇人心窝。 妇人扑腾了几下便没了气息,倒是那个被开膛破肚的汉子,还在地上爬着。 身后拖着血迹和弯弯曲曲的肠子。 张铭一言不发,追上去也是一刀料理了。 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张铭在月色下定了定神,转身去了灶房。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土灶旁那半截人腿,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 米缸里空空如也,他便取了个木瓢插在腰带上。 但凡觉得有用的便都收了,甚至还找了几件衣裳,打了个包袱卷儿。 至于那锅犹自咕嘟咕嘟冒泡的肉汤,他自始至终再也不曾看一眼。 就如同先前被泼掉的那碗肉汤一般。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陈芊芊一直扶着门框在门口,看着他进进出出,虽然有些站不稳,可到底没一屁股坐下。 “走吧,这里待不得了。” 张铭回头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落忍,反身让她拽着自己的胳膊,一同出了院子。 村里还是一片死寂。 或许在那些紧闭的门扉里,在某个黑黢黢的墙角,有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 但张铭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冷。 那是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出来的寒气。 “你,你怎知那是人肉?” 出了村口,陈芊芊小心翼翼的问道。 张铭沉声道: “进村的时候你可曾听到有狗叫?” 不等陈芊芊回答,张铭又接着道: “即便是野狗,她一个妇人如何打杀?要知道野狗发起疯来,连人都要吃的。” 陈芊芊默然片刻,又低声道: “可是,你先前也未必确定。” 张铭无声的笑了笑,是啊,他之前只是怀疑,并不十分确定。 但后来的事情,却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循着水声来到小溪旁,张铭仔细洗了脸和手,又把那把短刀洗干净。 陈芊芊也是如此,先前张铭让她用泥巴涂脸,她就一直很难受,这会儿洗干净了,才觉得神清气爽。 哪怕溪水冰冷,也好过一脸脏泥。 夜色更深,山巅那一弯月牙,不知何时已隐没在云层中。 沿着小溪走出去十多里地,好容易找了处避风的所在,张铭便决定在此处过夜。 事到如今,张铭反倒不再遮掩,捡了些枯枝燃起一堆篝火。 否则受了风寒生病,也是死。 “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陈芊芊抱着膝盖,有些伤感的道。 孤身少女离开父亲的庇护,差点被流寇掳走,又险些被村民杀掉吃肉,这种种经历没有让她崩溃,已是不易。 张铭安慰道: “令尊既然有仆人保护,想必无事。” 他找出个瓦罐,先去溪水里洗干净,又打了些水回来架在篝火上,煮了一罐稀饭。 木瓢当碗,先给陈芊芊吃,她也不娇气,又或许是饿的狠了,吃得干干净净。 待张铭吃完之后,陈芊芊便开始打瞌睡,不多时依偎着他沉沉睡去。 张铭将那几件衣裳披在她身上,虽然也有些困意,脑子里却思绪翻飞。 陈芊芊睡的并不踏实,双手将张铭的胳膊抱得紧紧的。 显然是做噩梦了。 张铭看着火焰,心中暗道,今年已是崇祯二年,对无数人而言,正是噩梦开始之时。 若不想成为釜中肉汤,便只能手持利刃。 且看谁人吃谁! 第003章 近乡情怯 陈芊芊醒来时,天色微明,篝火一夜未熄,她后半夜总算睡的安稳些了。 只是当她醒来后没看到张铭,顿时心里一惊,坐起身四下寻找。 直到看见张铭在不远处的小溪里,陈芊芊才暗自松了口气。 张铭拿着根长长的树枝,前端还带着许多枝杈树叶,一边从上游往下游蹚水而来,一边用树枝在溪水里拍打搅动。 动静不小,弄得水声哗哗。 陈芊芊好奇的站起来,走到溪边,正欲发问时,却见张铭停了下来。 这里有一圈垒起来的石块,围成了一个半圆,张铭很轻易的便从里面捞出了几条鱼。 最大的不过尺把长,也不肥硕,被丢在一旁时还鲜活的跳动着,鱼尾“吧嗒吧嗒”的拍打着卵石,鱼鳃一张一合。 张铭先用短刀剖开鱼腹,扯掉内脏,刮掉鱼鳞,再就着溪水清洗干净鱼身,剁成段,很快便将这条鱼料理了。 陈芊芊好奇的看着,并不觉得残忍或者血腥,毕竟和这两天的经历相比,眼前这一幕实算不得什么。 她只是单纯觉得,张铭很厉害,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有他在,自己一定能安然回到家中吧? “拿瓦罐来打一半水。” 张铭手里忙活着,头也不抬的随口吩咐道。 陈芊芊听了暗自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 待她打了水,见篝火旁已堆了许多树枝干柴,便捡几根丢进火堆。 篝火下面已积了许多灰烬,山风吹来,灰飞呛鼻。 这辛辣而又热烈的烟火气让陈芊芊忽然觉得,原来活着就好,活着真好。 瓦罐里的水慢慢的开了,先是极小的水泡,密密的从罐底升腾起来,然后便越来越大,直至鱼眼大小,不断升起又迸裂。 陈芊芊饶有兴趣的盯着,觉得新奇又有趣。 张铭将切成段的鱼肉放入罐中,不一会儿,就浮起白色的水沫。 “若是有葱姜就更好了。” 张铭不无遗憾的道。 好在这罐鱼汤并不腥,煮熟之后两人连汤带肉吃得津津有味。 陈芊芊自小锦衣玉食惯了,此刻却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肉,喝过最好喝的鱼汤。 吃饱喝足,天光大亮。 再次上路之前,张铭让陈芊芊改成男子装束,脸上也用木炭涂得黑黢黢的。 “以后叫我张大哥,你就是陈小弟,不过能不说话就不要说,凡事我来出面。” “手上也抹黑。” “这根棍子你拿着,权当是打狗棍了,行路时也有个支撑。” “首饰都藏好,不要轻易拿出来。” 陈芊芊乖乖的任由张铭摆布,不知为何,心儿有些慌乱。 “行啦,走吧!” 张铭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假小子,满意的点点头。 这样总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吧? 及至上路,行了半日却寂寂无人,若非张铭记得方向,差点都以为自己迷路了。 好在晌午过后,山路渐宽,不期然间偶遇樵夫,经其指点后,方知已距十里铺不远。 “张小旗!” 张铭和陈芊芊刚到土地庙外,就见丁春山从破庙里奔出来,一把按住张铭肩膀,喜不自胜道: “怎地才来?” 张铭见他胳膊上缠着布条,想是受了伤,忙道: “受伤了?” 丁春山不以为意道: “擦破点皮,不妨事!” 说着,他看到紧跟在张铭身后的陈芊芊,讶然道: “这是?” 他分明记得,当时救下的是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怎么一夜不见,却变成了个黑炭头? 张铭笑道: “这是陈小弟。” 说罢又对陈芊芊道: “叫他丁大哥即可。” 陈芊芊下意识的想要半蹲行万福,好在及时想起之前张铭的叮嘱,便抱拳作揖道: “丁大哥。” 这声丁大哥一叫,便是丁春山也明白了缘故,咧嘴笑道: “好,这般也好。” 待三人进了破庙后,丁春山便简单说了自己如何摆脱流寇,如何找到此地。 张铭倒是没说昨夜在无名山村里的遭遇。 寻常事耳,说来何益? 不过当丁春山献宝似的拖出条野狗时,陈芊芊却不由面色一变,差点呕吐出来。 偏偏当狗肉烤得焦黄冒油,香气扑鼻后,她又吃得最香。 张铭见状微微一笑。 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神经粗了许多。 “送陈小弟回家?好啊,反正也无处可去。” 丁春山听张铭说了此事,便毫不犹豫的点头应承下来。 至于回广西永宁卫所?傻子才回去当牛做马呢! 此事议定,便不再耽搁,匆匆收拾一番,三人继续上路。 路上又陆续遇到了几个溃兵,因都是广西来的,天然就亲近了几分,言语攀谈几句之后便结伴而行。 其中一个名叫孙慎的,也是永宁卫所兵,箭术不错,即便是逃亡途中,也未曾丢弃他那把祖传的硬弓。 其他四个人,也有和丁春山一样来自南丹卫,也有旁的卫所征调而来。 到了傍晚时分,众人寻了处废弃的破屋子过夜。 之前剩下的狗肉,便烤来分食,至于那小半袋糙米,就用来熬粥,每次都只放一小把,那米汤清的能照出人影。 如此昼行夜宿,沿途询问,总算在这天晌午前,来到了陈家湾。 众人都饿脱了相,个个蓬头垢面,陈芊芊混在其中,倒也一点儿也不扎眼。 这几日她始终紧跟着张铭,如同张铭的小尾巴一般。 孙慎等人不知她是女子,每每就此嘲笑,张铭也不解释,一笑而过。 此时终于到了陈家湾,陈芊芊却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还未进庄子,便有数十个青壮从里面出来,个个持刀挺枪,显然是将张铭等人当成了流寇。 待听张铭说是送陈家女公子回乡,这些人顿时又惊又喜,领头的忙分了人去陈家大宅报讯,一边将张铭等人迎进庄子。 不多时,便有个中年人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身后更是跟了好些人。 “爹!” 陈芊芊见到父亲,恍若隔世,一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又哭又笑。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陈宗楷也是心潮起伏,当日和女儿失散之后,他在仆人的护卫之下,总算保住了性命,前两天才返回家中。 这几天他日夜担忧,几乎已经绝望,却不曾想女儿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让他如何不激动? “多谢诸位壮士护送小女归乡!” 陈宗楷拱手对张铭等人深深一揖。 张铭忙上前扶道: “不敢当!” 至于孙慎等人,除了丁春山之外,都面面相觑,想不明白黑炭头一般的陈小弟,如何竟摇身一变,成了陈家的女公子? 第004章 我有十足把握 张铭等人被陈宗楷请进陈家大宅后,自然是先沐浴更衣,衣裳皆是崭新的织锦绣彩曳撒,内里则是轻软透气的棉布中衣,足蹬牛皮短靴。 及至更衣毕,陈宗楷在前院设宴款待,族中子侄四人作陪。 席间菜肴精致而不奢侈,品馔不过五物,只取其鲜洁;上好的雪里青米饭,再加上佳蔬二品、鲜汤一品;酒只备二品,量却管够,再有便是精面作的点心一二品。 张铭好歹是吃过见过的,即便饿了好几天,此刻吃相还算好,丁春山等人却连连举箸,狼吞虎咽。 陈宗楷得知张铭等人皆是广西卫所军户,便询问起卫所兵备、操练等事。 “哪有什么操练?” 说话的是高敏,他是个急性子,平素话就多,此时抹了抹嘴道: “我在家行三,本是军余,奈何两个哥哥早几年就逃逸了,去岁征了我去,整日给百户家耕田除草,何曾操练过?” 旁边的孙慎也道: “卫所缺额已近半数,剩余的也不过是老弱,俱都贫困已极,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力气操练?” 陈宗楷闻言叹息道: “卫所糜烂至此,难怪流寇荼毒地方,无法剿灭。” 张铭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才是神州陆沉,遍地腥膻呢。 这么想着,眼前的菜肴就有些没滋味,不觉放下筷子。 “莫非这些都不合口味?” 陈宗楷见状忙道。他心思细,一直在观察众人,尤其是张铭,虽是个军户,看其言谈举止却并不觉粗鄙,或许是读过书? 张铭便笑道: “味道都好,只是饿了几天,实不敢一下吃太多,怕伤了胃。” 陈宗楷便有些惊讶于张铭能够如此自制。 丁春山等人听了,也不敢吃太多。 一时间就有些冷场。 “先生从北方归乡,不知北边情形如何?” 张铭见了便岔开话题问道。 陈宗楷是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进士。先后做过地方官,兵部员外,郎中等职,前些日子因党争背锅,才从山西按察使任上被罢官。 当然这些事他并没有说,只是略谈了些途中见闻。 张铭前世虽是理工男,但对明末这段历史却很有兴趣,看过不少资料,也曾因为某些问题和人家打过笔仗。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 经过这几日逃亡求生,张铭对这个时代才有了切身体会。 此时再听陈宗楷谈及北方民生多艰,盗贼横行,张铭便不觉得是泛泛之谈了。 倒是陈宗楷的几个子侄,还是头一次听他谈及这些。 “原以为回到家乡会好些,谁知道竟比北边还乱。如今流寇势大,道路不宁,诸位若不嫌弃,还请在寒舍多盘桓些日子。” 陈宗楷诚意十足,张铭等人本来就没想好下一步去哪儿,当下便称谢应了。 宴席过后,陈宗楷将张铭等人送入客院,吩咐仆人好生伺候,又道陋室寒舍,幸勿见弃云云,这才偕子侄离开。 客院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建造的颇为精致,让丁春山等人有些束手束脚。 张铭却不管那么多。 他抱着欣赏的心态,观赏着那些精巧的斗拱飞檐,素雅规整的万字格窗棂,大门上的蝠纹漏窗,以及青砖马头山墙上的层层青苔。 这些东西张铭在后世已很难见到,平常所见的,出入的也多是高楼大厦,即便外观再怎么造型各异,行走其中,却都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张铭的心中忽然涌起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或许是刚才吃的太饱了? 观赏片刻,困意袭来,张铭回房间倒头便睡,即便同屋的丁春山鼾声如雷,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一觉醒来已是向晚时分,陈宗楷又设家宴,比之前更加丰盛。 如此过了两日,别人不好说,丁春山这家伙肉眼可见的又壮硕起来。 即便是张铭,也觉得自己体力恢复的很多,至少脸颊不再是凹进去的。 然而这两天收到的消息,却让人很不安心。 陈家湾陆续有外地族人逃难归来,先是说流寇在攻桂阳(今汝城),接着又有消息说是去打兴宁。 再夸张些的,就是流寇已有上万人,攻郴州城未克,劫掠了郴州南关街铺后,往宜章县而来。 陈家湾在宜章西北方向,虽不是流寇必经之地,但若是流寇主力南下,少不得会来此地劫掠。 这些消息弄得陈家湾人心惶惶,到了第三天傍晚,终于有人跑回来报信,说是一股流寇过了郴水,往陈家湾而来。 至于人数,他当时远远见着就已慌了,估摸着总有四五百人。 若是按路程算,只怕再有一两个时辰就会到陈家湾。 陈家湾以陈姓为主,间有李、方、邓等姓,一百多户,青壮大概三百多人。 陈姓又向来以陈家大宅为首,往日里都是陈宗楷的二弟陈宗迪主事,如今陈宗楷罢官回乡,自然事事请他定夺。 陈宗楷虽然做过兵部的郎中,却并不知兵。 这么大的事儿,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请张铭等人商议。 毕竟不管怎么说,张铭他们是军人,哪怕是溃兵,也比庄稼汉见识多些。 丁春来和孙慎等人,都看向张铭。 一路上都是张铭出主意,大家伙竟然已经习惯了以他为首。 张铭见状,也不客气,思忖片刻后,对陈宗楷道: “贼寇远来,未知此间虚实,可先将村中老弱妇孺安置大宅,留百人凭高墙固守,让丁兄弟带两百青壮,伏于山林之中,待夜半时分冲杀出来,届时里应外合,必然能将贼寇击溃。” “当然,还有种可能,贼寇见大宅墙高,未必会死命攻击,若是自行退去最好。” 陈宗楷摇头道: “凡事做最坏打算。” 他也不是婆妈之人,当下对张铭道: “就按铭哥儿所言行事,若事不济,汝等自去便是。” 张铭故作轻松道: “我有十足把握,怎会不济事?先生放心便是。” 这边计议已定,那边就立即行动起来,家家户户得了消息,扶老携幼的往陈家大宅而来。 也就是陈家大宅足够宽敞,才挤得下全村老弱妇孺。 仓促之间,也来不及精挑细选,让丁春山、高敏带了二百青壮匆匆出庄,往山林中隐蔽。 大宅里留了张铭和孙慎等人,领着其他人守卫。 很快暮色降临,张铭见远远的一支队伍打着火把,向陈家湾而来。 他虽然对陈宗楷夸口,但心里不免紧张。 至于留在陈家湾打这一仗是对是错,却不是他所考虑的。 人总不能一直逃避,否则,终有逃不过的那一日。 第005章 比烂 飞天虎昂首阔步的走在队伍前面,意气风发,顾盼自雄。 他本是个嗜赌成性的破落户,自去年加入了流寇后,因其心狠手辣,倒也逐渐混成了队长,如今带着这五百人的队伍,往陈家湾来打粮。 原本计划着晌午前后便能到,不成想拖拖拉拉的,就磨蹭到了此时。 飞天虎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兄弟们散漫惯了,只要能到地方就行。 “虎哥,前面便是陈家湾了!” 充作先锋官的小头目,兴冲冲的在一旁说道。 飞天虎瞥他一眼,心中暗道老子又没瞎,难道看不到吗? 若是以前,飞天虎断然不敢脱离流寇主力,只带这五百人出来打粮。 但自从前些日子在桂东大败官军,流寇们便发现卫所兵也不过如此,于是行事愈发大胆起来。 “兄弟们,加把劲!今晚打破陈家湾,抢粮食,抢女人!” 飞天虎看看快到村口,便停下来转身鼓动道。 “抢粮食,抢女人!” 流寇们激动的两眼放光,举着火把大声嚎叫。 他们从郴州城一路过来,没捞到多少钱粮女人,早就憋坏了。 无处发泄的兽欲,使得他们个个面红耳赤,一扫之前的拖沓惫懒,恨不能立即冲进村子,大杀四方。 飞天虎见状得意狞笑,再转身看向陈家湾时,仿佛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今天似乎运气不佳。 “晦气!” 飞天虎一脚踹倒米缸,恶狠狠的道: “烧!给老子烧掉这间破屋子!” 米缸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从里面洒出几粒糙米。 这已是第几家了? 但凡值点钱的细软粮食,一点儿也无。 徒留些粗笨家具,破烂被褥。 “这村子里的人怕是都逃进山了。” 小头目发愁道。 飞天虎冷哼一声,迈步出来,取了根火把亲手将这屋子点燃。 熊熊火光中,他才稍解胸中郁闷之气。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于他们已是寻常事。 有时粮食不济,便是人肉也吃过不少。 流窜千里,荼毒四方,即使有老实巴交的饥民被裹挟其中,要么被同化成无恶不作的暴虐匪徒,要么被无情抛弃,甚至惨死同伴刀下。 就在这时,有个瘦巴巴的家伙跑过来,报说村子里有个大宅,里面有许多壮丁防守,已经伤了好几个兄弟。 “哼,没用的东西!” 飞天虎气呼呼的道,心里却没把这个所谓的大宅当回事。 而且越是高墙大宅,打破之后粮食女人越多。 在流寇眼里,这样的大宅才是肥肉。 这也算是飞天虎的经验之一了。 想到这里,他转怒为喜,咧嘴笑道: “走!俺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大宅子!” 待他三步并做两步,急吼吼的冲到陈家大宅外时,周围已聚拢了不少流寇。 只是都距离院墙数十步,不敢近前。 “当家的,这点子扎手哇。” “虎哥,快下令让兄弟们一起上吧!” “飞将军,依在下看来,还是火攻比较稳妥。” “虎爷,搭梯子硬攻!” “今日兄弟们都累了,不如歇息一晚上,明早再做打算?” 几个小头目凑过来,叫什么的都有,出的主意也是五花八门。 飞天虎看着高高的院墙,以及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火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都他娘的别吵了!” 他不耐烦的呵斥道: “把兄弟们都召集过来。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他娘也不许放火!” 万一大火烧起来,把里面的粮食都烧光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分散在村中的流寇们很快便集中起来,因为别的地方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抢。 陈家湾紧挨着骑田岭,村中民居多依山而建,陈家大宅亦是如此。 此时院墙内,张铭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正对身旁的孙慎面授机宜: “待会儿贼寇攻来,你只管射叫嚷最凶的。” 孙慎虽然身材偏瘦,但浑身透着股桀骜不驯的气质,尤其是眉眼,浓眉斜挑,目光锐利如鹰。 他抚着弓弦咧嘴一笑: “放心吧,谁叫的欢我便送谁去见阎王!” 倒是另一边的徐长贵有些担忧,低声问道: “这么多流寇,咱能守得住吗?” 张铭语气坚定道: “人多有什么用?天时地利人和,咱们都占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长贵是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和张铭一样都是永宁卫所兵。 他也不是没有特长,那就是跑得快,可能因为从小放羊的缘故吧。 听张铭这么说,徐长贵便不做声了。 至于心里怎么想,却不得而知。 院墙后的青壮们比徐长贵好不到哪儿去。 即便有些人不怕,但大部分人都被各种传言吓的不轻。 当流寇们举着火把,向院墙步步逼近时,院墙内便不由骚动起来。 “不要慌!” 张铭深知此时决不能乱,当下挺直身子高声喊道: “贼寇们没那么容易爬上来!” “尔等父母,妻子儿女,都在这大宅之中。” “若是被贼寇攻进来,谁都不能幸免!” 火把映照之下,众人只见张铭神情刚毅,目光坚定,不由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更何况张铭已经讲的如此明白。 胆怯既去,人心就齐。 前院正堂屋檐下,陈宗楷手提文士剑,看着不远处的张铭似有所悟。 怪不得张铭之前一定要让村里的老弱妇孺,全都集中到陈家大宅里来。 这是生生把全村人都绑在了一起啊。 不过旋即陈宗楷又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许张铭只是单纯的想保护这些人呢? 但不管怎么样,无论是站在院墙后防守的,还是在院内各处待命的青壮汉子们,此刻都安静下来,握紧了手中长矛竹竿。 张铭见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让一帮从未见过血的村民,立即变身成为英勇无畏的战士,打死自己也做不到。 但有一点张铭很确定,那就是院墙外的流寇更烂! 现在就是比******谁更有组织,比谁的决心更大,比谁更能坚持。 虽然我很烂,但只要比你好那么一点点,就足矣。 “冲,冲进去抢粮食抢女人!” 飞天虎在院墙外,也听到了张铭的“战前动员”,却浑然没当回事。 自己这么多兄弟呢,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对方淹死! 随着飞天虎这声命令,蠢蠢欲动的流寇们,便撒腿奔跑起来。 夜幕中,火把光芒映照出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庞。 如同疯狂野兽,亦似狰狞恶鬼…… 第006章 村里人恁歹毒! 陈家大宅的院墙,皆由青石筑成,足有一人半高,有些地段的高度,甚至超过三米。 而最让流寇们头疼的,是大宅建在山坡之上,好些地方坡度极为陡峭,压根没法从下面往上爬。 所以流寇们冲到院墙跟前就有些傻眼。 人多地窄,压根施展不开啊! 有个小头目咋咋呼呼的,举着把腰刀呵斥道: “都他娘愣着作甚?叠……” “人墙”二字还未出口,就听“嗖”的一声,从墙头上射来支利箭,不偏不倚的从脖颈侧面深深扎入。 那头目一手抓着箭杆,歪着脑袋挣扎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身旁的流寇们见状,顿时哄然散开。 “好箭术!” 张铭见状由衷赞道。 孙慎就得意的笑,自矜道: “距离如此近,若是再射不中,那就太对不起这张弓啦。” 一箭毙敌,引得守卫在院墙上的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 士气为之一振。 飞天虎见冲在前面的流寇退了回来,不由勃然大怒。 “射他娘!” 流寇中也有弓手,飞天虎这一队里就有二十来个,有的是猎户出身,有的是军户逃卒。 所用的弓制式不一,软硬不同,稀稀拉拉的射过去,对院墙内的人实在造不成什么威胁。 同样,陈家大宅里除了孙慎,也没什么像样的弓手。 这样对射了片刻,双方战绩同样惨不忍睹。 孙慎几次想出手都被张铭给按住了。 射死几个杂兵有何用处? 留着精神体力对付重要目标,才是孙慎最应该做的。 “不好!贼寇来攻大门了!” 陈宗迪在院门另一侧喊道。 张铭听了从院墙上探头看去,见流寇们不知扒了谁家的房子,将房梁扛了过来。 显然是想用它来撞破院门。 院门虽然厚实,却也禁不住这家伙反复冲撞。 这回不用张铭说,孙慎也知道是时候出手了。 院墙内为数不多的弓手,也都跟着孙慎向那些扛房梁的流寇射箭。 然而流寇们猬集成一堆,有的还用锅盖、木板做盾牌。 虽然射死射伤了几人,但这些流寇还是硬抗着箭矢冲了过来。 “咣!” 剧烈的撞击使得院门抖落一阵尘土。 院墙内众人都紧张的不行。 张铭见状当即断喝道: “竹竿上墙!往下使劲扎就是了!” 院墙上的弓手便跳下来,将位置让给其他人。 竹竿都是小儿胳膊粗细的毛竹,前端削尖,并没有铁制矛头。 但其长度都在三米以上,有的更是长达四五米。 这些毛竹本是用来搭棚子的材料,此时全成了御敌的兵器。 毛竹从墙头上往下乱扎,对于没有铠甲的流寇们,实在抵挡不住。 院门前顿时连连响起惨叫声,被毛竹扎中的流寇很少有当场毙命的,但伤口却被毛竹撕扯的颇大,鲜血淋漓,看着反倒更加可怖。 有的流寇捂着伤口在地上翻滚哀嚎,有的被扎中了腿,斜着身子向后面爬行,却被奔逃的同伴踩住了手。 一时间血流满地,鬼哭狼嚎,那根房梁也被丢在了血泊之中。 后面的流寇即便没被毛竹刺到,见状也畏缩不前。 那劈头盖脸的毛竹扎将下来,谁能受得了? 飞天虎气的跳脚骂道: “麻那比!这村里的人怎地恁歹毒!” 其实直到现在,流寇也没死几个人,即便加上伤者,也才不过二三十号人罢了。 对于五百人的队伍来说,实算不得什么。 但是这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半死不活的哀求声,哭爹喊娘的抽泣声,对于流寇们的心理打击,却是非常巨大的。 “飞将军,不如还是用火攻吧?” 说话的是个秀才出身的家伙,勉强算是飞天虎的军师。 飞天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摇头道: “不成,再想想别的法子。” 他还是怕大火烧起来无法控制,到时候即便攻进宅子也没多大意思。 这种地形,哪里还有什么好办法? 无非是一哄而上,硬拼呗。 接下来完全就是在打乱仗,流寇如此,村民也一样。 看上去乒乒乓乓打的很是热闹,你来我往,实际上呢?就是棍棒相击,毛竹乱舞。 可谓锄头与长矛齐飞,金汁共礌石一色。 然而陈家湾的青壮们居高临下,到底占了很大便宜,在发现流寇对自己无可奈何之后,竟然还越战越勇起来。 偶有受伤之人,也很快被送下去救治,而且多半都是轻伤。 伤的最重的那个,是被箭射中了脸,八成是要破相。 不过直到此时,大宅里还没出现死者。 如此混战了个把时辰,飞天虎实在是被对手和手下,都恶心的不行,遂下令收兵歇息。 至于放弃这块肥肉,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为了防止宅子里的人半夜溜走,飞天虎还派手下守在院门附近。 他自己则找了处民居,四仰八叉的躺倒就睡。 陈家大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前后院子,甚至连客院里都架起了铁锅,熬粥的,煮饭的,炒菜蒸菜的,炊烟阵阵,热气升腾。 干活的不仅是陈家大宅的妇女,村中女子也都在帮忙。 老的少的,齐心协力,做好的饭菜,自然先紧着守院墙的青壮们食用。 “张大哥!” 陈芊芊端着食盘,四下寻找张铭。 这个送饭的机会是她硬磨来的,好在这会儿前院人多,乱哄哄的也没人注意到她。 就是张铭也没听到,见有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提着食盒递将过来,张铭便伸手接住了。 这姑娘浓眉大眼,性子也极爽利,笑眯眯的对张铭道: “你就是铭哥儿?” 张铭便也笑着应道: “是啊。” 姑娘明亮的双眼盯着张铭,催促道: “快吃呀!饿坏了吧?” 恰在此时,陈芊芊也寻了过来,见张铭和那姑娘有说有笑,顿时楞在当场。 一股子酸涩滋味,腾地涌将上来,呛得她鼻腔生疼。 陈芊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何会这么气恼。 但她还是强忍着情绪,快步走到近前,将食盒递给张铭身旁的孙慎。 孙慎受宠若惊,低眉臊眼的道: “从前不知你是女子,多有得罪……” 陈芊芊强笑道: “无妨,彼时也是为避免惹麻烦,并非故意对孙大哥隐瞒。” 孙慎点头如啄米,只是不敢拿眼去看她。 实在是因为换回女装的陈芊芊,美的有些惊心动魄。 第007章 避贼须入城 丁春山等人从山林中杀出来时,不但打了流寇一个措手不及,就连张铭也被搞懵了。 因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足有一个时辰。 而且看样子,他们也没有很好的执行张铭指定的计划。 就那么乱哄哄的冲了出来。 听到动静后撂下碗筷就登上院墙的张铭,顿感蛋疼。 但事已至此,张铭只得带着孙慎及七八十个青壮,打开院门冲了出来。 飞天虎才刚闭眼,还没睡着呢,就听到外面乱哄哄闹成一团。 “不好啦,咱们中计了!” 那秀才军师满脸惊恐的冲进屋子,一叠声的道: “伏兵尽出,里应外合啊!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中,竟有如此人物!飞将军快走,再不走,便走不脱了!” 飞天虎吓了一跳,起身抄起放在床脚的大刀,匆匆出来。 他的手下已经乱跑开了。 因搞不清有多少伏兵,又是从何处来,这些流寇便四下逃命,指望着比同伴跑的快一步就行。 好些人连村民的面都没见着,就稀里糊涂的跟着瞎跑起来。 飞天虎见状,气得跳脚大骂: “都他娘的过来!过来!” 可是除了几个老兄弟之外,那些流寇只顾着逃命,谁还听他的? 相比之下,陈家湾村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两边都在打烂仗! 但无论如何,村民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对村子的房屋地形再熟悉不过。 闭上眼都知道哪里有个坎,哪里有个坡。 飞天虎就是栽在一截石阶上。 他一脚踏空,顿时摔得七荤八素,身旁的兄弟们正要扶他,却见前后都有村民冲过来,便丢下飞天虎转身向两边逃去。 飞天虎大声咒骂,单手挥着刀,挣扎起身。 可是村民们的棍棒雨点般砸下,尖锐毛竹乱扎乱捅,转眼就把飞天虎打趴在地,大刀也不知被谁给捡走。 至于飞天虎到底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无人知晓亦无人关心。 这伙村民甚至不知道他就是这股流寇的大头领。 干翻飞天虎之后,村民们呼朋唤友,继续追击残余流寇。 飞天虎毙命,剩下的流寇们就更乱了。 运气好的,或是钻进山林之中,或是逃出村子,没头没脑的四下狂奔。 运气不好的,就被村民当场打杀,还有跪地投降的,大部分也被乱棍打死。 张铭没有阻拦,也阻拦不住。 他只能尽量抓活的,绑起来让人带回陈家大宅。 在张铭看来,这特么就是个村级械斗现场。 如果说守卫院墙时还强差人意,那么现在的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村子里的青壮们,举着火把四处搜寻残余流寇。 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方才罢手。 经过清点之后,此战共打死五十七名流寇,伤者不计其数。 另有十几个被俘的流寇,也是个个带伤。 在他们的指认下,飞天虎的身份这才被确认。 而陈家湾的村民也死了三个,伤了二十余人。 这三人都比较倒霉,落了单,被逃窜中的小股流寇遇见后反杀了。 待丁春山等人回到陈家大宅时,张铭和陈宗楷已审过了俘虏。 前院内,那十几个流寇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个个垂头丧气。 其中就有那个秀才军师,只是脸已肿成猪头,右眼眼眶青肿,挤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给他们松绑,赶出村外便是。” 陈宗楷不欲多造杀孽,摆摆手说道。 即便有些村民觉得就这么放了他们,太过便宜,却也不好当众反对。 被释放的流寇千恩万谢,在村民的押送下狼狈离开。 陈宗楷请村中长者及里长,和张铭等人一同去正堂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一夜未眠,众人却不觉困倦,方一落座,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依老朽看来,贼寇也不过如此嘛。” “四叔说的没错,这回连他们的大头领都打死了,可见是一帮乌合之众。” “也不能太小看这些流寇,至少逃命时跑的还很快嘛。” 村老们笑的胡须抖动,堂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他们没料到会如此轻易的将流寇击溃,先前有多紧张,此刻便有多开怀。 陈宗楷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轻咳一声道: “诸位,方才审问得知,飞天虎所率这股流寇,只是来此打粮而已。” “流寇大队人马,总数已超过万人。” “据被俘小头目所言,那些人如今还在郴州城外劫掠。” “但不出三日,便会南下来攻宜章县城。” 此言一出,未曾参与审讯的村老们,顿时便不吭声了。 有人迟疑道: “陈家湾并非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地,或许流寇不会再来吧?” 这话却是猜度了,村老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摇头叹息。 陈宗楷看向张铭问道: “铭哥儿以为该当如何?” 张铭自审问过俘虏后,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此时听陈宗楷问起,张铭便道: “小子以为,应当举村去县城避贼。”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道: “唉,老朽就不去了,留着看家吧。” 旁边两个老头也点头附和。 不过也有人反对道: “昨夜不是就把流寇赶走了?难道不能再守一次?” 陈宗迪也道: “是啊,趁着还有两天时间,再将大宅加固一番,未必就守不住。” 他久在乡间,对陈家大宅感情自然更深,若是就这么走了,肯定会被流寇大肆破坏。 恐怕会将这大宅烧成白地。 张铭闻言苦笑道: “昨夜是个什么情形,诸位想必也清楚。” “说实话,若非流寇轻敌,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经过昨夜之事,流寇必会前来报复。” “届时就不是五百人,而是数千人了。” 说到此处,他便没有再往下说了。 情况明摆着,留在陈家湾肯定不行。 陈宗楷见众人沉默不语,便起身道: “既如此,现在就让各家都收拾起来,晌午过后便上路。” 其实避入县城,陈家大宅所受损失必然最大。 既然陈宗楷都下了这般决心,大伙儿就更没有反对的理由。 想来县城总能守得住吧? 待陈宗楷出了堂屋,向院内众人宣布此事之后,各家便行动起来。 张铭他们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从缴获的兵器中挑了趁手合用的,其余的便分配给村中青壮。 反倒是陈家大宅的东西最多,光是粮食就装了好几船。 从水路往宜章县城,第二天上午便到了,船队过了七星桥,却在西门被拦了下来。 而此时城外已聚集了许多逃难的百姓,根据知县的命令,统统不许进城。 第008章 联名施压 在陈宗楷的坚持下,陈家湾大部分村民,还是进了城。 虽然是被罢官的前任山西按察使,但谁知他哪天又会起复呢?如今这样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何况陈家在县城里,还有不少亲朋故旧,且多是士绅大族,在县城里的影响力,并不亚于知县。 所以何知县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在见到陈宗楷的名帖,询问过县丞等人之后,也只能捏着鼻子放人进来。 但是城外的其他百姓,仍旧不许进城。 陈家在县城里也有几处宅子,勉强将村里人都安置下来。 至于在城里有亲戚的,便自去投靠。 城南陈家宅子,自比不上陈家湾的大宅那么宽阔,好在房屋众多,除了陈家,还挤进来十多户。 就在一片忙碌中,何知县何迥之亲自登门拜访,具还名帖。 何迥之是举人出身,前年花了银子走动才得了吏部授官,因银子花的少,便被丢到了这偏僻之地当知县。 他今年不过四十五岁,面相却很显老,尤其是最近坏消息不断,整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神情愈发憔悴。 陈宗楷将何迥之迎进厅堂,自有仆人奉茶。 寒暄客套过后,陈宗楷便将前天夜里流寇袭扰陈家湾,结果被村中青壮击溃之事,告知何知县。 “流寇竟已到县境之内?” 何知县听了眼皮直跳,捏着颌下稀疏短须道: “介亭(张宗凯号)兄方才所言,村中青壮乃是由永宁兵张小旗率领,方有此大捷,不知可否请他相见一叙?” 陈宗楷自无不可,让仆人去请张铭,不多时张铭便来到厅堂,见了何知县,不过拱手而已。 何知县心下不喜,面上却不显,笑微微的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 张铭道一声谬赞,便在陈宗楷下首落座。 即便何知县不请他来,他也要见见这位知县。 因此不等何知县再说废话,张铭便开门见山道: “两日内流寇主力,便要来攻打县城,不过我方才进城之时,却不见有多少守城军士。” “不知流寇来攻时,县尊有几成把握能守住此城?” 何知县心中冷哼,神色也冷淡下来,敷衍道: “城高壕深,岂会轻易被流寇攻破?” 他自觉与张铭身份地位悬殊,召之相见乃是抬举对方,没成想这粗鄙武人不识好歹,若非看在陈宗楷面上,何知县定然已拂袖而去了。 饶是如此,何知县也没了叙谈的兴致,托词公务繁忙,起身告辞。 陈宗楷送出厅堂,便止住脚步,待何知县身影转过照壁,他便扭头对张铭道: “何苦来哉?” 张铭笑道: “人微言轻,只能故作峥嵘,可惜这位何知县无容人之量,看来守城之事,还须先生出面。” 陈宗楷指着他笑骂道: “你小子这是成心要将我架在火上烤啊。” 心思被揭穿,张铭反倒坦然道: “求人不如求己,反正都是为了自保。” 陈宗楷点点头,道: “尽力而为吧。” 毕竟族人家业俱都在此,抛舍不下。 那些流寇只要攻不进县城,顶多在城外劫掠数日,待粮食不足之后,便会蹿往别处。 陈宗楷回到厅堂坐下,对张铭说道: “你且说说,怎样才能守住县城?” 张铭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两人正商议其中细节时,与陈宗楷相熟的士绅们,陆续前来拜会。 “诸位,此次流寇人多势众,不日便要来进犯县城,可是守城军士不足,且多为老弱,恐怕难以坚守城池。” 陈宗楷先是和众人说了前日之事,紧接着又表明心中忧虑。 众士绅何尝不知县城虚实? 只是一来抱有幻想,觉得流寇未必就会来打宜章县城。 二来无人领头,大伙儿便如同一盘散沙,各有各的打算。 再者何知县与本县士绅关系有些不睦,双方虽还没撕破脸,但终归是相见两相厌。 如今听陈宗楷言之凿凿,这才终于意识到危机已到眼前,顿时便坐不住了。 “以介亭公所见,吾等该当如何?” “是啊,表兄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范林(陈宗楷字)兄莫非已有谋划?”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道。 陈宗楷看了眼一直敬陪末座,沉默不语的张铭,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对众人道: “我欲募集乡勇,以助城守,不知诸位可有此愿?” 他这话一说,众人便纷纷应道: “范林兄所言,正合我意!” “若是募集乡勇,小弟可捐粮食一百,不,二百石!” “老夫亦赞同此事!” “有介亭公出面,此事可成矣!” 陈宗楷见状,心中大定,笑道: “既如此,吾等便告知何知县,然后再贴出布告,招募青壮。” 无论如何,面子上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众士绅老于世故,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多生枝节。 “另有一事,还须诸位相助。” 陈宗楷趁热打铁道: “城外尚有许多百姓,都是本乡本土的,怎忍心让他们在城外自生自灭?” “别的不说,这些百姓若是被流寇裹挟,岂不是更添其实力?” “何况其中有不少青壮,正该纳入城中。” 士绅们一想也是,反正需要人来守城,多个人便多分胜算。 于是此事也一致通过。 陈宗楷当场修书一封,将募乡勇、开城门纳百姓之事言明其上,众士绅联名其后。 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本县士绅联名向知县施压。 何知县收到这封书信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张铭不得而知。 但张铭知道,自己的安全,总算又增加了几分保证。 是的,他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在这个乱世中自保而已。 只不过在自保的同时,能多保护一些人,何乐而不为? 书信送到县衙没多久,何知县便派了县丞来接洽此事。 说到底还是抹不开面子,其实何知县何尝不想让这些乡绅出面? 如今有了陈宗楷领头,他更是乐见其成。 原本弃官潜逃的打算便彻底不想了。 至于城外的百姓,经过城门守卫的仔细搜查之后,全都放入城中。 而募集乡勇的告示,也贴在了城门显眼处。 听说协助守城便有粮吃,不少青壮汉子,立即涌上前来报名。 打仗可能会死人,但没饭吃一定会饿死。 该怎么选,还用多想么? 第009章 火烤张百户 张铭从不觉得自己有领兵打仗的天赋。 事实上前天夜里的教训,已经很清楚的表明了这一点。 之所以最终还能取得胜利,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英明神武,智计无双,而是做为对手的流寇实在太烂。 张铭更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是个穿越者,就能包打天下。 但要说自己在后世学到最有用的东西,张铭认为就四个字: 实事求是。 很简单,但又很难。 人总是会被情绪左右,被形势左右,被他人左右,甚至被习惯、被固有思维,被世间万物左右。 正是因为对自己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张铭才没有跳出来大包大揽。 当然,张铭也不会妄自菲薄。 该向陈宗楷建言的,张铭绝不会藏着掖着。 该自己出头的事情,当仁不让。 比如召集流散在县城内外的广西溃兵。 张铭估计在桂东战败后,有很多广西卫所兵和自己一样死里逃生,之后流亡各地。 毕竟那一仗广西兵虽然败了,却只是被击溃,并没有被流寇围歼。 如果没有占山为王,或是投降加入流寇,那么这些溃兵多半会到县城求生。 果不其然,丁春山等人在城内外打出“广西卫所兵收容队”的旗号之后,就有许多溃兵陆续加入。 和丁春山等人相比,他们实在太过凄惨了些。 不少人已经沦为乞丐,蓬头垢面,浑身恶臭。 见到丁春山他们,好些溃兵当场大哭。 很多人都有种找到亲人的感觉。 当天就收拢了三十二个溃兵,到第二天又有四十多人加入。 如此一来,广西兵便有了近百人,编成一队,张铭自任队长。 在陈宗楷的协调下,县里给他们在城北拨了一块空地,由士绅们出钱出料,广西兵自己动手,搭建了十间简易棚屋,暂时充作营房。 至于兵器铠甲,从县里的库房中领了一部分,却大都朽坏不堪使用,还是士绅们想办法弄到些长矛弓箭,这才不至于赤手空拳。 溃兵加入后,必须先洗澡,还能使用的棉甲则以滚水煮沸后晾晒,实在破烂的衣衫,皆一把火烧了。 许多脏的看不出本色的衣裳烧起来之后,噼啪作响,如同爆豆。 那都是爬行其中的虱子。 张铭亲自盯着执行。 不是喜欢看这帮臭老爷们瘦骨嶙峋的身子,而是他必须这么做。 他必须尽快熟悉这些人,初步了解他们。 同时,也要让溃兵们认识自己,对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有归属感。 没有凝聚力,就没有战斗力。 凝聚力从何而来? 在张铭看来,无非是同心同德,同甘共苦罢了。 张铭并没有把他们当成npc,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高矮胖廋各不相同,脾气秉性也不一样,有的人沉默寡言,有的人性格诙谐,有的人纯朴,有的人懦弱。 但所有人对张铭都心怀感激。 若不是张铭,他们此刻还不知蜷缩在何处,忍饥挨饿,苟延残喘。 晌午过后,陈宗楷派人来请张铭去议事。 张铭对丁春山等人交代了几句,如约束队中士卒,不得随意出营扰民等事,便赶去了陈家。 走在街道上,见许多逃难百姓无处安身,一家老小都挤在临街屋檐下,张铭也无可奈何。 “铭哥儿来了!” 甫一进门,陈宗楷便对张铭道: “探子回报,流寇主力果然冲着宜章来了,目下已过了永平乡,距离县城不过一日路程。” 靴子落地,张铭反倒坦然了,点头道: “既如此,便让乡勇们即刻上城,轮流值守。” 厅堂里已坐了好些个本县士绅,见张铭神态从容镇定,俨然有大将之风,心里便更加安定。 这两天在陈宗楷的各种吹捧之下,张铭简直成了武穆再生,战神转世。 陈家湾一战,更是被传的神乎其神。 什么张铭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将村中青壮立编成军。 什么陈家大宅被两千流寇连夜猛攻,却在张铭率领青壮守卫之下,坚如磐石。 什么张铭妙计迭出,和村外伏兵里应外合,将流寇一举击败,杀死大头领飞天虎。 且当场格杀数百人,俘获百余名,淹死流寇无算。 陈家湾经此一战,那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啊。 这些话里九假一真,偏偏许多细节又绝对真实,不知情的人听了,大都被唬住。 对此张铭虽然无奈,却也很清楚陈宗楷这么做的原因。 人总是习惯仰视强者,再将自己置于强者的保护之下。 如今朝廷暂时指望不上,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战神,自然就能带给许多人信心。 而且各种传闻中,又总是把流寇形容的极为凶悍,能打破这种成见,消除对流寇的恐惧,也是极好的。 至于陈宗楷还有没有其他目的,张铭不好妄自踹度,但隐隐已有些觉察。 只不过他也不太确定,更不好去当面询问。 但要说这种吹捧有什么副作用的话,现在就是。 “未知除了坚守城池之外,张百户可还有破敌之策?” 一位花甲老者,对张铭问道。 厅堂上诸位士绅,也纷纷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张铭。 在他们眼里,张百户必然有办法退敌。 这个百户也是陈宗楷吹嘘出来的官职,反正世袭百户嘛,年轻点又怎么了? 张铭终于知道,被架在火上烤是种什么滋味了。 陈宗楷捋须不语,嘴角却微微上翘,仿佛很是欣赏眼前这一幕。 在旁人看来,他这是对张铭极有信心,方才如此笃定。 张铭沉吟片刻,环视众人说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目前敌尚未至,情况未明,怎好凭空猜度,妄言破敌?” “不过敌情未明是一则,我方情形又是一则。” “如今总共募得乡勇两千五百余人,加之各位的家丁壮仆,又有五百,再加上守城军士五百,这便是三千五百人,乃是我方守城的全部兵力。” “以这些兵力坚守城池,已是勉强,至于出城野战,或是分兵设伏,都不足用。” “何况无论是乡勇还是家丁,都未经训练,连旗号都看不明白,如何能与流寇在城外浪战?” “因此当务之急,不是思虑如何破敌,而是如何固守城池。” 这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毕竟张铭说的都是大实话,道理也浅显易懂。 别看张百户年纪轻轻,却思虑周密,行事稳重,果然是个将才! 好些人看着张铭,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 第010章 大明版零元购 众人商议如何守城的时候,张铭反倒不怎么说话了。 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默默观察。 士绅在大明应该算是个特殊的社会阶层。 就厅堂里的这些人而言,既有地位较低的秀才,也有中了举人、进士做过官,后来致仕或被罢官的人。 比如陈宗楷……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又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力。 从他们身上的种种细节,不难发现当下的士绅多数都耽于享乐,崇尚清闲,追求风致。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其家族雄厚的经济基础上,否则便是穷酸文人。 他们对于天下大事,未必不知,却有着某种奇怪的鸵鸟心态,除非像今天这样,面临流寇攻城的险境,才会行动起来。 否则悠游泉林,品茗清谈,又或是泛舟湖上,狎妓听曲,才是他们的生活常态。 现在看着众乡绅一本正经的讨论着守城事宜,张铭觉得实在有些荒诞。 却也有点可爱。 其实所商议之事,不过是按照各家所招募乡勇多少,分段把守城墙罢了。 至于守城所需礌石滚木、金汤火油,也都由陈宗楷居中调配,无外乎你多一点,我少一点的争执而已。 这些事自然不用张铭操心,他借机讨要了些被褥床板等杂物,也算是顺便办点实事。 商议已定,众人纷纷告辞,张罗守城诸事。 张铭也匆匆返回临时营地,他这个百人队,并没有固定防守的地点,而是根据需要进行机动。 得知流寇主力或许明日就会来犯,百人队中的大部分人,都表现的很平静。 毕竟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好些天,此时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 入队吃饭,就得拿刀砍人。 没什么好说的。 到了傍晚时分,这个消息已传遍县城。 许多店面早早的便上了门板打烊,城里的气氛愈发肃杀。 士绅们招募的乡勇都已上城,还有许多民夫,往来运送各种守城物资。 街头露宿的逃难百姓,忐忑不安的注视着这一切。 “呦呵,这条街可是我们兄弟的,想在这儿待着,统统都得交钱!” 一条并不宽的街道上,几个刺龙画虎,油腔滑调的地痞正挨个勒索百姓。 不给钱?那就滚远点! 不肯走?那就尝尝兄弟们的拳脚棍棒! 进城逃难而又无处可去的百姓,多是些县城附近的农户,在地痞眼里天然就是挨欺负的土包子。 这伙地痞的头儿叫曹三,在县城早就是个臭大街的存在,手下纠集了七八个无赖子,往日里横行霸道,尽干些敲诈勒索,偷鸡摸狗的勾当。 如今城里到处都乱哄哄的,曹三等人便愈发毫无无忌。 先是勒索逃难百姓,之后便开始砸店铺门板,砸开后进去哄抢一通,店主伙计胆敢反抗,喂一顿老拳都是轻的! 再后来天色渐暗,曹三等人便开始明火执仗的抢劫起来。 县城里可不只有曹三这伙地痞,其他无赖子见状,也有样学样,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大明版零元购活动。 也不知是谁先点了把火,又或是不小心,总之点燃了一家布店后,曹三等人便彻底放飞自我了。 就在他们打砸得正欢时,撞见一队乡勇,两边立即起了冲突,曹三等人都是打架的老手,心狠手辣,反倒将乡勇杀死两个。 杀了人见了血,曹三干脆一横心,叫嚷道: “兄弟们,反他娘的!” 有的手下则喊道: “赛大王打来啦!” “开城门,迎大王!” 也不知道是谁,顺口便喊了句: “杀贪官啊!” 曹三等人听了脑子一热,竟直奔县衙而去。 一路上又有好些个相熟的无赖子,加入其中。 他们裹挟着茫然无助的百姓,高举火把,乱哄哄的向城南县衙冲来。 何知县正在县衙后宅用饭,听到前面喧闹,便派人去探查情况。 结果那小厮只探头看到一大堆人涌入县衙,听到什么“杀贪官,迎大王”的话,就吓得赶紧回去禀报。 那情形被他形容成了流寇已攻进城,杀到县衙大堂了。 何知县一听顿时魂飞天外,撂下筷子起身就跑。 这家伙之前就打算弃官潜逃,也做了相应安排,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带着几个亲信,一口气就跑出了城。 他这一跑,还在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也跟着撒丫子跑路。 只有典史领了几个衙役,试图抵挡,可是只打个照面,他就当场被人乱刀刺死。 曹三稀里糊涂的占了县衙,一时间更加忘乎所以。 往日里他可没少往县衙里打点过,可结交的不过是些衙役狱卒之流,连个吏员都巴结不上。 更不用说六房书办那样的实权人物了。 可谁能想到,身份地位更高,只要一瞪眼,自己就吓得腿软的典史,竟那么轻易的丢了性命? 张铭在得知消息后,便立即带着百人队出来平乱。 同时派徐长贵等几个腿脚快的,去通知陈宗楷等士绅,让乡勇们守住城门,分头搜查街面。 路上遇到几个试图破门抢劫的地痞,张铭一挥手,全都当场格杀。 待赶到县衙时,里面正群魔乱舞。 这次张铭提前下令,必须活捉为首的,至于其他人等,杀无赦! 百人队冲进县衙,和地痞们展开厮杀。 张铭这边毕竟人数占优,武器也都是长矛腰刀之类,地痞们拿着棍棒很吃亏,转眼便抵挡不住,一哄而散。 接下来的战斗就毫无悬念了。 曹三是被扎伤了腿,才被活捉的。 等到陈宗楷等人赶到县衙,这边的战斗早已结束。 同时他也带来了何知县跑路的消息。 满地狼藉的公堂上,众人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你丫跑什么呢? 就算跑出县衙,也不用跑出城啊? 结果跑出城的时候,连带着守卫南门的军士,也跟着跑了一多半。 “算了,跑了也好。” 张铭被这个何知县的迷惑行为,给整笑了: “免得在此间碍手碍脚,反倒耽误正事。” 陈宗楷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大明的地方官儿,竟然如此毫无担当,遇事又是如此糊涂。 当官的若是个个如此,百姓还能指望谁呢? 第011章 赏格 暴乱虽已平息,可善后之事还有不少。 救火、收尸、缉拿漏网之鱼,安抚百姓,访查是否有流寇奸细混入城中,等等事项,都需要安排,需要有人去做。 陈宗楷好歹是做过地方官的,和张铭及众士绅商议着,将这些事都落实下去。 县丞和主簿都是本地人,很快便被找了回来,因何迥之跑路,便由县丞暂时署理知县,至于典史之职,则公推张铭兼任。 当然这只是临时性质,毕竟典史虽不入流,却也须由吏部铨叙,属于“朝廷命官”。 张铭亲自审讯曹三,搞清楚这帮家伙是临时起意后,他有些哭笑不得。 幸亏不是在流寇攻城之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将曹三等人关进县衙大牢后,张铭便亲自带队去查粮仓,库房等地。 好在这几处地方没事,张铭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夜县城里的地痞无赖被连根拔起,也不管你是否参与过暴乱,全都关进大牢再说。 张铭忙碌一宿,凌晨时分才得空迷瞪了一会儿,只是睡着没多久,便被徐长贵喊醒。 流寇已到了城外。 用冷水匆匆洗了把脸,张铭瞬间觉得清醒了许多。 待他到了北门箭楼上时,流寇主力已在城外摆开阵势。 “那人便是赛青龙,据闻本是援辽边军,自辽东逃回后不敢归伍,因而结聚抢掠,又逢河南大旱,遂裹挟饥民,延祸千里”。 陈宗楷指着城下一个骑马汉子道。 张铭凝神看去,见那人身量颇高,显得胯下战马尤为矮小。 因距离远,面貌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得出是个大胡子。 桂东之战也是此人所为,彼时其麾下尚不足五千,且流寇拖儿带女,能战者只有半数左右。 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便已发展壮大到万余人。 边军多精锐,赛青龙能够从辽东战场逃生,且在官军多次围剿下,流转千里,越战越强,足见其是本事的。 绝不是飞天虎那种泼皮破落户能比。 见张铭沉默不语,陈宗楷便又道: “流贼一来便分出两支人马,往城南、城西而去,想是要劫掠乡间。” 张铭按着栏杆皱眉低声说道: “看这样子,这是打算长期围攻啊。” 若是流寇上来便猛攻,或许还好办,只要能坚守几日,流寇无利可图,又无粮草,必会转攻别处。 可既然分兵去乡间搜集粮草,那么很可能是在做持久战的准备。 陈宗楷闻言点头道: “此正是我担心之事。” 张铭看着城外不紧不慢,徐徐列阵的流寇大军,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众士绅见此场面,也都个个神色忧虑,更有人心中暗悔,之前把守城想的太简单了,若是早点逃走就好了。 “介亭公,贼甚众,恐不能抵挡啊。” 有人走过来对陈宗楷说道,看他两股战战,魂飞魄散的模样,显然是被吓坏了。 陈宗楷沉声道: “你待如何?” 那人提议道: “不若遣人出城,或可与之相商。流贼所图者,不外粮草布匹,吾等若是能满足……” 不等他说完,陈宗楷便怒道: “岂不闻欲壑难填?” 那人楞了一下,唯唯退去,看他走路都走不稳的模样,陈宗楷恨恨拍击栏杆道: “未战先怯!竖子不可与谋!” 附近的几名士绅,也纷纷摇头,他们家大业大,即便流寇勒索粮草布匹,到时候恐怕自己会被逼着出大头,因此对那人的提议,都很不赞同。 这时有人在一旁提醒道: “贼人开始填壕沟了。” 陈宗楷叹道: “既不能出城驱赶,便只能任由他们了。” 张铭见众士绅信心不足,乡勇们也大多面露畏惧之色,便低声对陈宗楷说了几句。 陈宗楷听了之后,高声对城头上的乡勇们喊道: “流贼无攻城之器,强行攻城徒送人命耳!我等有此坚城,何惧之有?” “今出赏格:凡杀死贼寇一人,赏银一两!米五斗!旋杀旋赏!” “若不幸死于城上,抚恤银二两!米五石!” 乡勇们听了,登时叫嚷起来: “杀贼受赏!” 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守城的乡勇耳中。 乡勇大多来自县城周边乡村,家中父母妻子,俱在县城之中,每日都指着他们吃饭呢。 别的不说,五石米足够四口之家吃几个月的。 城下流寇听了面面相觑。 士绅们也面面相觑,他们招募乡勇,除了管饭之外,每日只发三十钱,最多不过五十钱而已。 现在陈宗楷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众士绅顿感肉疼。 “介亭兄,这赏格之事,是否再议一议?” 一个四十多岁的举人,对陈宗楷问道。 陈宗楷痛心疾首道: “都到如今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议的?若是流寇破城而入,汝等纵有万贯家财,还不是便宜了他们?” 那举人讪讪道: “话虽如此,可也不用出如此高的赏格啊。” 陈宗楷沉着脸道: “赏格已宣之于众,倘若反悔,吾岂不是无信之人?汝就不怕乡勇们因此怀恨,反去从贼?” 这话半是恫吓,半是警告,倒让那举人无言以对。 张铭在一旁望着城下,仿佛置身事外,但两人对话却听的清清楚楚。 他对这些士绅一直没什么好感,现在更是鄙视极了。 让人家拼命守城,还舍不得拿出真金白银奖励,是该说他们短视呢,还是说他们吝啬? 小地主阶级的软弱性,侥幸心理,此刻暴露的淋漓尽致。 倒是陈宗楷的表现,让张铭有些意外。 原以为陈宗楷性子宽厚随和,现在看来那只是其中一面。 遇到大事,这位老兄还是很拎得清。 要是能改掉动不动就拽文的毛病,那就更好啦。 这么想着,张铭便不由微微一笑。 “铭哥儿可是有了破敌良策?莫要再瞒着我了,快快道来!” 陈宗楷虽然还冷着脸,但这语气却颇为焦急。 张铭无奈,低声道: “先生莫急,计策是有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到。” 他这话一说,陈宗楷登时眼前一亮,同样低语道: “不妨先说说看!” 第012章 内卷如斯 流寇在晌午之前,陆续填平了数段壕沟,不过好些云梯还在加紧打造之中,便没有立即攻城。 北门显然是流寇主攻方向,东、西两边都只有流寇扎营围困,至于南门则无流寇身影。 围三阙一,显然是个懂兵法的。 张铭得知流寇如此安排后,便立即让丁春山带五十人去南门严防死守。 主要目的倒不是防流寇,而是防备有人从南门逃走,尤其是某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士绅。 眼下这种局面,只要有人从南门逃走,那就会带动更多人,一发不可收拾。 晌午过后,流寇开始鼓噪而前,扛着云梯从填平的地段越过壕沟,蚁附攻城。 二十多架云梯都是就近取材,临时制造而成,看着非常简陋,有些云梯上还残留着枝丫。 但用来攻城却已足够,流寇们争先恐后的攀爬其上,向城头进攻。 乡勇们守在云梯前,用滚木礌石向下砸去。 孙慎则带着弓手,从垛口处向下射箭。 虽然大部分乡勇的箭术非常糟糕,但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将流寇的弓手压制的不敢靠前。 攀附云梯的流寇往往还未爬到一半,便被城头上砸下来的礌石所伤,又或是被箭矢射中,跌落城下。 运气不好的,当场毙命。 还有数架云梯被乡勇们以撑杆推搡,硬生生翻倒于地。 有的流寇还在爬云梯上,随着云梯翻倒,要么撒手跳下去,要么随之砸落。 结果都差不多。 礌石是消耗品,丢一块少一块,滚木却不是。 滚木两端系着铁链,在城头时卷起来,待敌人爬到云梯一半,便从云梯上顺势滚下,中者非死即伤。 这之后再拖拽回城头,便可反复使用。 不过这玩意很沉重,滚落收回几次,就得换一拨人。 流寇短短时间便伤亡了近百人,云梯也损毁过半,很快便退了回去。 城头上响起乡勇们的欢呼声。 之前的惧怕,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陈宗楷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对家仆说道: “抬银箱!” 那是他放出赏格之后,就立即让陈宗迪去家中取来的。 家仆们抬出口红木箱子打开。 陈宗楷随手取了一锭十两的官银,高高举起,对城头上的乡勇们喊道: “某言而有信,方才杀敌有功者,立得赏银!” 乡勇们愈发兴奋,扯着记功的陈管家报功: “我方才亲手砸死一个!” “我打死俩!” “看到城下面那个么?是我打死的!” 陈管家仔细核实,确认无误后登记在册,然后再报给陈宗楷。 “王铁牛,毙敌一名,赏银一两!米五斗!” “冯进,重伤一名,赏银一两!” “张洪成,李贵,合力毙敌一名,赏银一两!米五斗!” 陈宗楷捧着册子,亲自唱名。 被喊到名字的乡勇,喜滋滋的登上城楼领赏银,惹得未能立功的乡勇们眼热不已。 而且由于孙慎等弓兵压制,城头上乡勇只有数人受伤,其中一个还是搬礌石时砸到自己脚的。 乡勇们跃跃欲试,反倒盼着流寇再来攻城。 其他士绅见状,也纷纷拿出银子粮食,给自己招募的乡勇们记功授赏。 他们这会儿想通了,和倾家荡产,丢掉性命相比,眼前这点银子和粮食,简直太划算了。 城头上士气高涨,城下流寇就显得颇为沮丧。 他们之前攻打郴州城,就未能攻克,只得在城外劫掠一番,但粮食所获甚少。 本以为换个小县城,便能一鼓而下,没想到宜章县城不大,城墙却筑的坚固高大。 赛青龙倒是不急不躁,骑在马上仰望着城头,思考破城之策。 方才的进攻只是试探一番,目的是看看守城的有多少人,战力如何罢了。 如今看来,人数不少,且作战勇猛,但也不是全无破绽。 “赛将军,还攻城吗?” 身旁一名副将问道。 赛青龙自封“平天将军”,所以副将才有此称呼。 “攻!” 赛青龙举起手中马鞭,对着城墙指点道: “再多多打造云梯,猛攻这几处!” 那副将扭头看去,将他指出的地方牢记于心。 赛青龙眼光挺毒,那几处正是各士绅所属乡勇的结合点。 这一次流寇攒够了四十多架云梯,才开始发动进攻。 从远处望去,北门这段数里长的城墙,几乎被云梯全部覆盖。 尤其是赛青龙方才指出的地方,更是被当做了重点。 流寇攀爬云梯蜂拥而上,弓兵在下方向城头攒射,战况陡然激烈! 乡勇们先是用礌石滚木防守,虽然也杀伤不少流寇,但有些流寇身手敏捷,举着盾牌还是爬到了垛口处。 早就等候多时的长矛兵,瞅准流寇就扎。 孙慎等弓兵也顾不得暴露,立在垛口向城下乱箭射去。 除此之外,还有些弩手,专门等流寇爬到垛口时,再以弩箭射击。 流寇们如落叶般纷纷从云梯上跌落,城下尸体堆积,伤者哀嚎惨叫。 城头上下杀声震天,双方都打红了眼。 乡勇们伤亡渐多。 当相比之下,流寇伤亡更加惨重。 被赛青龙指定的几处城墙,并没有取得他预想中的战果。 张铭和高敏各率领二十余人,机动游走,凡是乡勇因分属不同士绅产生的配合不当,或者有空档破绽,便由这两队人迅速补齐。 如此血腥残酷的战斗,注定不能持久。 毕竟流寇们惯于劫掠,靠的是人海战术,攻城又是极考验意志、器械、身体素质、各部配合,乃至指挥调度的高端玩意儿,对于流寇来说,实在太难了些。 在伤亡数百人之后,赛青龙只得下令收兵。 这回乡勇们没有再欢呼了。 残酷的战斗,剧烈的体力消耗,同伴的伤亡,使得乡勇们精疲力竭。 民夫们及时送来饭菜茶水。 “居然有肉?” 一名乡勇看着碗里的大肥肉,惊喜不已。 虽然只有一块,但还淋上了肉汁,整碗米饭都香喷喷的。 可惜只是陈家招募的乡勇,才有此待遇。 其他士绅见状颇为无语。 张铭捧着大碗,一边吃,一边看着那几个面露窘迫的士绅,心中暗道: “老陈啊,守城而已,用得着内卷如斯吗?” “嗯,真香!” 第013章 以战练兵 流寇退去之后,便未再攻城,而是伐木为寨,搭建窝棚。 不多时夜幕降临,城外流寇营中,陆续燃起篝火。 远远望去,多如繁星。 城头上乡勇们挤在战棚里,有的早早和衣睡了,有的还在擦拭兵器。 他们在城头上也能吃得饱睡的暖,相比之下,城外的流寇就惨多了。 主要是吃不饱。 流寇多是得过且过,抢到粮食便放开肚皮吃,没有了便去抢。 存粮是存不住的。 且不说一直流动没有存粮之地,就是行军时背在身上,睡觉时压在脑袋下作枕头,也要时刻提防被旁人偷了,抢了。 流寇中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吃得饱,穿的暖。 尤其是现在人愈多粮食便愈不足。 北门城楼,正当中摆着个铜火盆,里面木炭烧的正红,热气驱散了凉意。 陈宗楷坐在交椅上,一边伸手烤火取暖,一边慨然道: “今日共毙敌一百一十七人,伤三百余。有此战果,全赖诸位同心协力。” 围坐在火盆周围的士绅们笑道: “若非介公,我等不能为也。” “想来经此挫折,流寇定会心生退意。” “只怕明日都不敢来攻城了罢?” “我家所募乡勇,眼红旁人得了赏银,急的向我请战。” 众人听了纷纷出言打趣。 “诸位不觉得高兴的太早了么?” 张铭却没他们这般乐观,沉声说道。 “张百户何出此言?” 一个生员讶然道。 张铭搓了搓手,回道: “我仔细观察过今日攻城的流寇,多是些年纪偏老,身材羸弱之人。” 那生员更加奇怪,不解道: “流寇经常食不果腹,又经年流窜,大多都是苍老羸弱之辈吧?” 张铭摇头道: “可贼首赛青龙本队中,皆身材魁梧高大之人,想来是流寇中精锐。” “以我看来,赛青龙是打算先用老弱,消耗我方守城之物,疲惫我方守城乡勇。” “同时,还能给他节约出许多粮食。” “待城头箭矢礌石等物消耗殆尽,乡勇们伤亡增多,疲惫不堪时,再以精锐猛攻。” 这番分析让众人不由陷入沉默。 哪怕有人觉得张铭这是在危言耸听,却也无法反驳。 毕竟战斗时他们都躲在相对安全的城楼、战棚之中,鲜少亲眼观察流寇到底是何模样。 “因此诸位不可小觑了流寇,我估计明日起,流寇会加紧进攻。” “守城之物还需多多准备,伤者及时医治,同时继续招募乡勇,年龄大一些也无妨。” 张铭正说着,高敏从外面进来,喜滋滋的道: “看我找到什么?” 张铭回头看去,不由眼前一亮,站起身来。 高敏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物,递给张铭道: “没想到库房里还有这等好东西!” 张铭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却是杆鸟铳。 而且看起来还很新。 “我问过啦,这批鸟铳都是本县匠作打造,本是要送往辽东去的。” 宜章县内铁、煤等矿颇多,所造鸟铳皆仿自闽、粤,皆为火绳枪。 高敏本就是火枪兵,此刻喜笑颜开道: “比我们之前用的好多啦!” 张铭问道: “可曾试过?一共有多少杆?” 高敏点头道: “这杆便试过,库房里总有新造的鸟铳五十杆,三眼铳、快抢、神枪共一百二十杆。另有火药、铅子数十桶。” 张铭有些惊讶,他是真没想到县衙武库中,竟然有这么多火器。 一想到何知县之前给自己发的那些破烂,张铭就气不打一处来。 众士绅却不以为意,有人道: “据闻此物距离稍远便难以伤人,故此本地军兵多不使用。” 张铭端详了下手里的鸟铳道: “那要看怎么用了。” 说完将鸟铳交给高敏道: “你带几个兄弟亲自看管,这些火器有大用。” 高敏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众士绅陆续散去,张铭也在城头巡察了一遍,见值夜的乡勇都还认真,这才放心。 次日流寇果然如张铭所言,加紧进攻,不但在北城增加人数,东西两面也开始搭云梯蚁附攻城。 形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经过昨日之后,乡勇们已不再那么害怕,又有赏银粮食激励,所以士气尚可。 “看来我昨夜还说少了一项。” 张铭见流寇今日进攻比昨天有序了许多,不由说道。 陈宗楷疑惑问道: “少了什么?” 张铭指着城下说道: “赛青龙是在以战练兵啊。” 陈宗楷这才恍然,点头道: “难怪今日流寇似与昨日不同。” 其实张铭何尝不是在以战代练? 不光练广西兵,练乡勇,也是在练自己。 好歹是穿越者来的,知识庞杂,见识也多。 但是再多奇思妙想也要结合现实,所以张铭才一直在观察,在了解,在认识所身处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的人。 “乡勇受伤渐多,光是医生已不足用。” 张铭扭头对陈宗楷道: “可招募城中妇人,以沸水煮葛布、本色布以做裹伤之用,凡受伤乡勇,集中于两三处空宅,由妇人护理。” 陈宗楷面露难色,不过还是答应下来。 张铭又道: “被动死守亦非长久之计,请以重金募死士百人。” 陈宗楷有些意外的问道: “这一百死士何时要用?” 张铭看向城外,语气平静道: “今夜。” 陈宗楷原以为张铭很爱惜士卒,此时听张铭这么一说,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不过陈宗楷也没多说什么,唤来族中子侄去办此事。 此事战况愈发激烈,张铭见城头吃紧,便带人去各处支援。 “哗~” 一大锅烧开的粪水从城头倾倒而下。 正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的流寇被烫的哇哇大叫,成串跌落。 附近的流寇无不掩鼻散开。 味儿实在太冲! 受伤的流寇臭倒是其次,关键是粪水侵入伤口,就会溃烂肌肤,延至骨髓,必死无疑。 推铁锅的乡勇们面上都围着厚厚的布条,饶是如此,也被辣的眼泪哗哗。 偏偏民夫们很快又挑着担子,木桶中粪水晃来荡去。 除了金汁外,礌石消耗也颇多。 “快!再搬一些来!” 守在垛口的一个乡勇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情急之下站起身,被城下箭矢射中肩膀。 “真倒霉!” 乡勇捂着箭杆咬牙道。 就在这时,垛口处突然跳上来个流寇,举刀向他砍来! 第014章 机会来了 这流寇身手矫捷,手中刀身狭长,劈下时带起风声,眼看就要砍在乡勇头上。 “噗!” 一支长矛突兀刺出,自那流寇腰肋间深深刺入。 流寇惨叫一声,身子绵软栽倒,手中长刀也擦着那乡勇的头皮跌落于地。 却是张铭从此处经过,及时出手。 眼见这流寇口吐血沫,显然是不得活了,张铭便要拔出长矛,却不料矛头卡在肋骨间,一时竟未能拔出。 偏在此时,云梯上又冒出个流寇,举着斧子便向张铭面门砍来。 张铭手腕一转,同时身体后仰,抬脚踹向那受伤的流寇。 锋利的斧子劈了个空,流寇却也顺势从云梯上跳到城头。 此时张铭已拔出了长矛,正要向那流寇刺去,却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矢从自己侧方掠过,从那流寇右眼直惯入脑! 却是孙慎及时出手。 张铭补了一矛,探身看看云梯上还有流寇往上爬,便让持毛竹的乡勇们往下乱捅。 削尖的毛竹未必能一击致命,但只要伤到对方即可。 稳住这一段城头后,张铭带着徐长贵等人便换了地方。 这算是今日最危险的时候了,大部分流寇都未能爬上城头。 还未到晌午,攻城的流寇们便没了斗志,纷纷开始划水,举着刀枪在城下喊打喊杀,却不肯爬云梯往上攻了。 对此赛青龙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杀! 他派出本队精锐老贼,到城下督战,敢畏缩不前的,当场格杀! “这是嫌消耗的流寇还不够多啊。” 张铭见状不由冷笑。 那就让赛青龙如愿以偿好了。 流寇被驱赶着再次攻城,左右都是死,若是能登上城头,攻破县城或许还有条活路。 战况愈发激烈,虽然城下堆积的流寇尸体越来越多,但城头上用来防守的礌石,已经基本消耗殆尽。 滚木在多次使用后,有铁链断裂的,有拉扯不住落下城头的,也几乎不剩下多少了。 箭矢虽还足用,但弓手的胳膊受不了啊。 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陈宗楷在城楼上都快待不住了。 不时有东、西两面城墙的士绅派人来求援。 倒不是需要人,而是需要守城物资。 陈宗楷派人找来张铭询问对策。 “拆!” 张铭抬手指着城内的房屋,语气平静的道: “砖石瓦块,凡是守城能用的,全都拆来!” 陈宗楷心说铭哥儿越发心硬如铁,无奈之下也只得照此行事。 如此一来,总算顶住了流寇的猛攻,只是今日赏出去的银子粮食,让陈宗楷都有些心惊肉跳。 向晚时分流寇才缓缓退去,好些受重伤的流寇在尸堆里惨叫哀嚎,却无人救助。 直至声音渐低,终无声息。 流寇营中,赛青龙听完手下头目们的汇报,冷声道: “才死了一千多人吗?” 一名副将小心翼翼的道: “已是不少了。” 赛青龙冷哼道: “都是没用的废物,死的还是太少!” 那名副将迟疑问道: “若是让大王精锐老兄弟攻城,或许就能攻下。” 赛青龙严厉的瞪了他一眼,道: “急什么?” 众手下便不敢再说什么。 棚外有人禀报道: “将军,打粮左队回来了。” 赛青龙有些意外,不多时打粮左队的队长进来。 未等赛青龙问话,他便一脸丧气道: “附近村民多半藏入山中,房屋里空空荡荡,实在找不到多少粮食。” 赛青龙皱眉道: “难道没有乡绅富户吗?” 那队长叹了口气,说道: “离得近的都逃进了县城,再远些的举家避入深山,连看家的狗都带走了!” 众人听了都颇感失望。 赛青龙也觉得有些棘手,原本还指望着打粮队能从乡下劫掠粮食,现在左队如此,想来右队也好不到哪儿去。 必须速战速决了! 赛青龙暗自下定决心,拖的越久,粮食便消耗的越多。 即便不能攻下县城,也得多消耗些人在城下。 待众手下散去,赛青龙总觉得心绪不宁,索性去营中走了一圈,听到不少流寇窃窃私语,显然对攻打县城很是不满。 赛青龙也懒得去管,回去后喝了阵闷酒,便沉沉睡去。 不料半夜却被喊杀声惊醒,跳起来奔出棚屋,见四下火起,众流寇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乱窜。 赛青龙连忙下令灭火,亲自带本队精锐镇压,凡是乱跑的全都当场格杀,乱到后半夜才勉强稳住。 清点过后,发现有两千多流寇逃散,也不知是被小头目带走,还是自行求生去了。 至于从城里来夜袭的死士,也多数战死,即便受伤被俘,也问不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这一夜乱糟糟的勉强熬到天明,流寇们还得饿着肚子攻城。 赛青龙亲自督阵,催促流寇向城头猛攻。 东西两面他也派了亲信去督战,从三面不断进攻,以消耗双方兵力。 战况比昨日更加激烈,也更加血腥。 不断有流寇从云梯上惨叫着落下。 也有乡勇被杀死,鲜血顺着城墙蜿蜒流淌。 战至午时,越来越多流寇爬上城头,虽然最终还是被杀死在城头之上,但已经让流寇们看到了破城的希望。 “守城之物已用完了吧?” 赛青龙一直在城下观察,见状不由暗自想道。 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有乡勇内讧,似乎是一些人想逃走,却被另一些乡勇阻拦。 双方竟在城头厮杀起来。 有的乡勇被砍翻落城,有的则被乱枪刺死。 这突然爆发的变故,让附近的乡勇们也陷入了混乱。 机会来了! “整队,准备随我攻城!” 赛青龙当机立断,高声下令道。 他本队的一千余流寇,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锐,经过历次血战后挑选而出。 若非到了胜负决战之时,赛青龙一般都不会动用他们。 而这些精锐吃的最好,每次抢掠都由着他们先挑。 因此对赛青龙死心塌地,是这支流寇队伍的中坚和核心力量。 赛青龙翻身下马,取了把锋利的制式腰刀,亲自冲到城下攀爬云梯。 而在他上面,已经有几个老兄弟,跳上了城头。 “杀啊!” 流寇们见状士气高涨,愈发疯狂。 当赛青龙也跳上城头后,却听到耳边突然响起阵阵惊雷! 第015章 劝降 赛青龙心头闪过一丝疑惑,青天白日,哪儿来的雷声? 可是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被人猛地捶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两步,胸口更是传来迟钝痛感。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只见棉甲破了个并不大的洞,镶嵌在里面的铁片翻卷透出。 紧接着又有数枚铅子,击中赛青龙。 糟糕!中计了! 赛青龙大恨,想要向前冲去,身体却不听使唤,踉跄着扑倒在地。 在他身侧的数名流寇,也已纷纷倒地,有的一时未死,被冲过来的乡勇刀枪乱刺,没有一个能侥幸逃过。 直到此时,城下的流寇们才看到城头上飘起的阵阵白烟。 “贼首已死!” 张铭跃上垛口,振臂高呼。 身后高敏等人也带着乡勇们一起叫嚷。 一时间“贼首已死”的呼声响彻城头。 当还在攻城的流寇们,看到赛青龙的首级被挑在长矛上时,顿时毫无斗志。 大头领都死了,还打个屁啊? 许多流寇转身就跑。 还在云梯上的流寇干脆直接往下跳,反正云梯下方已堆了许多尸体…… 除了少部分赛青龙的死忠之外,大部分流寇都跑回营中,有的甚至连营寨都不回,四下逃散。 而这些死忠也没能攻上城头,夺回赛青龙的尸首,反倒被重新装填好弹药的乡勇们,一阵排枪打死不少。 张铭跃下垛口,看了眼曹三的尸体,心中暗道,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从抓获曹三等地痞之后,张铭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本来是打算用曹三等人的脑袋诈降的。 可是诈降计太过冒险,随同诈降的人必须绝对可靠才行。 而且变数太多,未必能起到奇效。 所以昨夜在得知有鸟铳等火器之后,张铭就决定,以曹三等人的死,造成乡勇内讧的假象,引诱赛青龙亲自登城。 为此张铭精心准备,安排高敏带挑选出的火枪手埋伏在城头,又特意将“内讧”发生的地点,选在离赛青龙最近的地方。 而且几次故意指挥乡勇放水,让流寇登上城头,然后再迅速歼灭。 让赛青龙产生“只要我上去”就能一举成功的错觉。 先示弱,又设伏,后火枪怼脸齐射。 赛青龙死的一点儿也不冤。 不过他虽然死了,可手下流寇还有数千人逃回营寨。 “贼首赛青龙既已授首,想来这些流寇便会自行散去吧?” “张百户此计甚妙!若非如此,绝无可能杀死赛青龙。” “不错,张百户智勇双全,做个百户太可惜了。” “咦?怎么有人出城?” “看背影像是张百户!他出城做什么?” 站在城楼上的众士绅,本来正兴高采烈的议论着,直到看到张铭带了数十人出城,顿时惊讶不已。 陈宗楷皱眉道: “他不会是想去劝降吧?” 众士绅吓了一跳,纷纷表示此举实在太过危险。 毕竟流寇营寨中还有数千人呢。 张铭还真的是去劝降的。 他身后的丁春山虽然有些不解,但二话不说就跟来了。 高敏等人也是如此。 经过这几日战斗,虽然广西卫所兵伤亡二十多人,但所有人对张铭愈发信服。 逃回营寨的流寇也傻眼了。 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区区几十个人就敢出城? 但诡异的是,没有任何人主动向张铭他们进攻。 流寇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直到张铭来到营寨前面。 张铭在营寨前隔着参差不齐的栅栏,高声喊道: “赛青龙已死,各位乡亲们为何还不投降?” “我知道你们都是被裹挟而来的,误入歧途,不是你们的错!” “你们所求的,不过是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罢了!” “如今贼首已死,恶徒也多半死城下。” “此刻正是你们做回百姓的大好机会!” 他说的都是大白话,不怕里面的人听不懂。 流寇大营的栅栏不过半人高,双方距离很近,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番话张铭也是仔细考虑之后,才这么说的。 首先指出赛青龙已死,质问为何不投降,先声夺人。 然后说他们没有错,错的是裹挟他们的人,解除其戒心。 接着换位思考,给他们找理由。 最后指出出路,带给他们希望。 好些流寇听了便不由心动。 毕竟当流寇风险太大,而且正如同张铭所说,大部分人都是被裹挟的,即便是主动投人流寇,也是活不下去,找口饭吃而已。 但流寇们仅凭这几句话就投降,也不太可能。 “你是何人?” 有人隔着栅栏对张铭问道。 “你又是何人?” 张铭声色俱厉的对那人问道。 那人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张铭神色稍缓,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我本是广西卫所军人,如今暂时担任百户之职,也是县衙中的典史。” “我看你们本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无奈从贼,其罪可恕。即便是朝廷,也会安抚招纳。” “实不相瞒,若是你们现在四散逃走,我们也无可奈何。” “但是你们离开此地,又能去何处?” “去到哪里,都会被官军围剿,每日提心吊胆,出生入死,何苦呢?” 这番话让许多流寇不由回忆起自身的遭遇。 “唉,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谁说不是呢?可投降之后,能落个什么下场呢?” “官府能饶过咱们?” 流寇们议论纷纷,好些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就在这时,流寇中挤出一个人来,高声说道: “此人我认得,言而有信,断然不会欺骗我们!” 张铭听了先是一愣,仔细看去,还真是认得的。 正是前几日在陈家湾被俘的秀才军师。 秀才军师的伤已经好了,冲着张铭拱手道: “前次承蒙不杀之恩,学生谨记在心!” 张铭也反应过来,正色道: “只要投降,我绝对保证各位安全!” 秀才立即顺杆爬,转身对流寇们说道: “百户大人亲口承诺,咱们还担心什么?我愿投降!” 有他带头,原本就已经有心投降,却不敢出头的人,便纷纷附和。 一时间应者如云,营地里传出阵阵呼声: “愿降!愿降!” 声音之大,传至城楼,倒让城楼上的众士绅面面相觑。 这就降了? 第016章 不得已为之 张铭回到城楼上时,众士绅还没回过神。 城外营寨里,还有足足数千流寇啊! “流寇真的愿意投降?” “不会是流寇的权宜之计吧?” “城外营寨里,还有多少流寇?” “这些流寇如何处置?会不会降而复叛?” 众人围着张铭,七嘴八舌的问道。 陈宗楷见状连忙解围: “诸位稍安勿躁,让张百户先喝口水!” 张铭这会儿还真的很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茶水,抬手抹了抹嘴角道: “暂时是稳住了,至于如何处置,我方才已经给他们说了,他们也都同意,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有人立即应声道: “百户快说!” 张铭便道: “诸位田亩众多,不若将这些流寇招为佃户……” “不可!断断不可!”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士绅打断道: “这些流寇都是些不安本分之人,招为佃户岂不是引狼入室!”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 “是啊,我家的佃户已是不少,没有多余田地给他们啊!” “总之本人是不愿意的。” “即便老夫愿意,恐怕佃户也不会答应。” “张百户也太心急了些,怎地不与我等先商量,便答应了此事?” “这也怪不得张百户,毕竟事急从权,先稳住流寇是对的。” 张铭听了强忍笑意,却一脸焦虑道: “无处安置,这些流寇必将反复,转眼又是一场大祸!” 众士绅听了也觉得颇为棘手,可不管怎么说,让他们接收这些流寇,那是万万不能的。 “不能将他们驱赶出县境吗?不管是去临武还是桂阳(今汝城),甚至是乐昌也行啊!” 这人倒是打的好主意。 “以邻为壑,恐遭反噬啊!且不说流寇们愿不愿意,难道先生就不怕邻县万人唾骂吗?” 张铭摇头说道。 那人不由涨红了脸,讪讪低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众士绅面面相觑,却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陈宗楷之前一直没说话,见状便对张铭说道: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张铭就等着他问呢,装作十分为难的模样说道: “实在不行,便由我带着他们去开荒吧,由我们兄弟看管着,或许能防止他们再变成流寇。” 众士绅听了都觉得是个好办法。 “不错!仿永乐、正统故事,如粟源堡和篱笆堡那般,建堡戍之,垦荒屯之!” 有个熟知地方地理的老者,抚须说道。 “编户齐民,改流寇为垦荒之民,善莫大焉!” 还有人立即给张铭戴上顶高帽子。 “不错!本县虽多山,但能开垦之地尚有不少。” “河流溪水众多,倒是不愁水源。” “有恒产者有恒心,只要流寇能开出良田,还怕他们从贼吗?” “此乃根本举措也,非张百户不可!” 其他士绅也纷纷附和道。 总之只要不是让他们接收流寇,那就最好。 而且他们眼里,也只有张铭能够压服流寇。 “可是,这和我方才对流民所言不同,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 张铭却又皱着眉头说道,看起来很是担心。 陈宗楷笑道: “那就有劳铭哥儿,再去与他们商量。想来有你去说,他们多半也会同意。” 众士绅也跟着劝说张铭,仿佛离开了张铭,谁去都不好使似的。 于是张铭只好“勉为其难”的再次出城。 在城楼上的人看来,张铭这次似乎遇到了麻烦,和那些流寇说了半天,期间还有人情绪激动的说了些什么,引得流寇们有些骚动。 “不会再有反复吧?” “但愿此事能成。” “只要流寇肯去山里开荒,老夫宁可捐些粮食,助他们熬过冬天。” “也对,否则流寇出没,你我皆不得安宁!” 众人议论纷纷,倒是陈宗楷沉默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等到张铭终于回来,众人纷纷问道: “如何?流寇不曾反悔吧?” 张铭笑容灿烂的拱手道: “幸不辱命!”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张铭紧接着话锋一转: “然则开荒不易……” “无妨!老夫愿助百户一臂之力,捐粳米五十石!” 有个老举人立即说道。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附和,你一百我八十,很快就凑了五百石粮食,至于开荒所需农具、铁器,自然也满口应承下来。 张铭一脸感佩道: “诸位先生高义!实乃地方之福!流民之福!百姓之福!” “此番若非诸位先生,非但县城不保,便是城外的流民,多半也会惨死于城下。” “此举活人无数,义在千秋,福泽子孙,必将青史留名!” 众乡绅被他夸的不禁有些飘飘然。 有人甚至扪心自问,我有张百户说的这么好吗? “事不宜迟,不若现在便将粮食集中起来,也好让流民们见了,心中有底。” 张铭趁热打铁,满脸诚恳的道。 众士绅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何况这些粮食,之前就已经捐出来招募乡勇,若是流寇愿意去开荒,也就用不着粮食去养乡勇了。 不过张铭可没把这些粮食搬到流寇营中,而是让他们自行推举数人,来县城里验看。 其中就有那个秀才军师。 其实并不是所有流寇,都愿意投降。 有些罪大恶极之辈,又或者本来就是不事生产的地痞无赖,见势不妙都纷纷溜了。 对于这些人,张铭也没有刻意为难,甚至有意放纵其离开。 因为他要的不是这些家伙。 乡勇们暂时还未解散,这也是张铭的意思。 至于留下来的流寇,则被张铭安排先给城下的尸体收尸掩埋,然后返回营中等待粮食救济。 “今夜宿于城外?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听到张铭说要去流寇大营,陈宗楷有些担心的问道。 “无妨,有兄弟们护卫着,当不至于有太大危险。” 张铭说完之后,低声对陈宗楷道: “今日之事,实不得已为之。” 陈宗楷有些感慨道: “用些手段倒也无妨,吾官场沉浮数十年,方才悟出这个道理,你已做的很不错了。” “不过你这般做,隐患甚大,你可考虑清楚了?” 第017章 书办 陈宗楷担心的是什么,张铭自然清楚,无非是怕流寇一旦反复,滋生事端,到时候张铭罪责匪浅,甚至会因此丧命。 这份关心让张铭颇为感动,但他绝不会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打算,对陈宗楷和盘托出。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而且现在时机也不对。 “尽力而为吧。” 张铭紧了紧腰带,悬挂在腰带上的佩刀,随之晃动几下,沉甸甸的坠着。 此时天色渐暗,城下的尸体多数已被抬走掩埋,但血腥味仍然久久不散,笼罩在城头上。 一群群乌鸦犹自在低空盘旋,让张铭想到自己刚穿越来时,那只在自己眼前,旁若无人啄食尸体的乌鸦。 “塘报已派人送往郴州,备述此间之事,另外吾亦打算手书数封,遣人送往京城。” 陈宗楷本来不想说这些,免得有示恩之嫌,但有些事不说清楚,他怕张铭心里没底,因此便继续说道: “此次县城得以保全,你居功甚伟,所以实授百户绝无问题,至于招抚流寇之事,想来也不会招致非议。” “所虑者,便是开荒之地。如何选择,你还须仔细斟酌。” 张铭点头道: “三日之内,必会有所决断。” 陈宗楷闻言不由瞪了他一眼,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戏谑: “你小子贪心不足,小心犯了众怒。” 他这是担心张铭向众士绅索求过多,引人不满。 张铭摊手做无辜状: “开荒岂是那么容易的?眼下马上就要入冬了,人总得要有屋子住吧?不光得有屋子,还得有床铺被褥,锅碗瓢盆,甚至是针头线脑,哪一样不需要?哪一样离得开?” 一番话说得陈宗楷脑仁疼。 张铭见他皱眉,便笑道: “先生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宗楷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看着张铭,莫名想到了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勇于任事,奈何宦海浮沉中,不知不觉竟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不是遭遇赛青龙这股流寇,陈宗楷此时的生活,应该是在陈家湾大宅里,优哉悠哉的闲适度日,会会友,听听曲,偶尔教导一下族中子弟,岂不美哉? 至于天下如何,陈宗楷自问有心无力,且已极度厌恶官场。 与其说此次罢官是因为党争背锅,倒不如说他主动揽责,自求贬逐。 他也因此落下不少人情,此番运作张铭实授百户,抚寇开荒之事,陈宗楷便有了极大把握。 张铭带着丁春山等人出城入营后,便让营中所有人来领今天的口粮。 对于他们的称呼,也从流寇变成了流民。 粗略统计,除了这几日战死以及逃亡的,营中尚有四千一百余流民,至于打粮右队那一千人,直接就没往大营中来,而是窜往莽山。 这四千余众,男女比例极为悬殊,青壮也不太多,只有近千人,其余皆为老弱。 尤其是孩童有不少,从十五六岁到七八岁都有,岁数再小的便很少了。 而且其中多是孤儿,至于为何会有这么多孩子,张铭实不忍问。 作恶多端的流寇几乎都逃走了,剩下这些人倒也容易管理。 今日发的口粮很少,只够熬点稀饭。 吊命足矣,拼命却是没力气拼命的。 张铭其实并不太担心流民和自己拼命。 想拼命能拼命的大部分已死在城下,要么已经逃走,留在此处的人,都是为了活命而已。 但是张铭想要尽快熟悉这些流民的情况。 胡松泉因此成为张铭的座上宾。 没错,正是那位秀才军师。 此人年约三十四五岁,身材干瘦,刀条脸,左脸颊有颗很显眼的黑痣。 他神态拘谨的弓着腰,习惯性的低着头,似乎身上一直背负着某种沉重的压力,使得他即便坐着,也很难放松下来。 “胡先生是生员?不知贵乡何处?” 张铭为了缓和他紧张的情绪,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种拉家常式的谈话,多少让胡松泉放松了一些。 他面带愧色的拱手道: “学生不敢当此称呼!学生乃是韩城人士。” 张铭点了点头,往火盆里丢了几根柴火,又问道: “家中还有人否?” 胡松泉听了顿时泪如雨下,更咽道: “父母妻子,三年之内陆续亡故,学生如今乃是孤魂野鬼,苟且偷生罢了。” 不等张铭再说什么,胡松泉又咬牙道: “学宫败敝,学田为奸徒把持,县中学子多半饥寒交迫,暮雨青灯而不得朝廷升合之养。” “学官教谕待我等学子,只问束脩、币金、贽敬多寡,更不管家境贫富。” “更有斯文败类,假借造册公费,或假借迎送郡县名头,科敛贫生,媚人肥己。” “学生本就家贫,亲人亡故全靠向同窗借贷,方得以入土安葬。及至后来,更是身无立锥之地,穷困潦倒之状,形同乞丐。” 说及往事,胡松泉神情凄惨,泪湿衣襟。 张铭倒不觉得他是在为自己从贼开脱,否则也不用说的如此详尽。 这让张铭对于底层生员的处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同样是秀才,富者衣食无忧,高朋满座,穷的呢,便是如胡松泉这般。 “营中流民除了农户之外,如你这般的人,还有多少?” 张铭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胡松泉凝神思索片刻,又露出惭愧表情道: “据学生所知,并不算多,倒是有些医、卜之流。” 他说的是江湖郎中和算命先生,这两种人和他一样,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张铭笑道: “我现在正缺识文断字之人,先生可否愿意担任书办?” 胡松泉惊喜的站起来,躬身作揖道: “固所愿,不敢请耳!” “先生请坐下说话。” 张铭说完后又正色道: “营中若有合适人选,你只管报来,先以书手之名,协助你做事。三日之内,我要营中所有人都登记在册!” 胡松泉忙应道: “学生定不负所托!” 流民登记造册之事,本应由县衙户房来做,但张铭却不想让旁人插手。 从现在起,他就要从流民中挑选人才,为自己所用。 至于未来如何,那就要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第018章 提亲? 胡松泉得了个书办的职务,兴头头的连夜去找人。 连日来的遭遇,让他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当初从贼是被裹挟,出于无奈,可一旦成了流寇,就很难脱身了。 谁能想到,竟然还有机会重新做回朝廷子民。 对于自幼读圣贤书的胡秀才来说,等若重获新生。 送走胡松泉之后,张铭又回到火盆前坐下。 为了节省,帐篷里没有点油灯蜡烛之类,唯一的光源,便是火盆里燃烧着的木柴。 烟熏火燎,并不好受。 张铭眯着眼睛,陷入沉思。 穿越至今,也快一个月了,之前被形势所迫,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现在自己必须得明确一件事。 那就是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张铭很清楚,大明这艘船已千疮百孔,距离沉没只剩十几年时间。 乱世已至,将来还会有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现在盘踞在百姓头顶,作威作福的朱氏皇族们,或将满门抄斩,或将与鹿同烹。 但百姓何辜? 汉家衣冠何辜? 风骨不存,奴才遍地的大清,哪怕再拍一万部清宫剧,也洗不清滔滔血海之仇。 什么这个盛世那个中兴,不过是一帮包衣小说家们的无耻谀词罢了! 不错,大明很烂,尤其是如今这个大明。 但大清更烂,烂到遗毒久肃不清! 那是种毒害民族之魂的烂,那是种试图打断民族脊梁的烂。 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居然被大清做到了。 张铭自认并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所深恨的,是满清贵族为了利于统治,而对中华文明的阉割和毒害。 是愚民政策下的闭关锁国,是窃据神州后的狂妄无知与自卑交错。 张铭搓了搓脸颊,身前的火盆中,柴火烧得正旺,火焰突突直跳,一如他此时激荡的心情。 大明没救了,也不值得去救。 张铭不打算给大明陪葬。 他要走自己的路。 现阶段而言,便是以百户身份,建立戍堡,带领流民开屯田,闷着头先打造一支能够自保的武装。 张铭站起身,在狭小的帐篷内,围着火盆踱步。 火光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 就地理位置来说,宜章位于湖广南端,自古便是“粤楚之孔道”。 虽然看上去有些偏远,但山高皇帝远更有利于初期发展,而且宜章水系众多,通过水路可通南北。 根据张铭这些日子的了解,宜章多矿,尤以煤矿储量巨大,虽官府严禁民间开采,但私自开矿者屡禁不绝。 张铭就打算开矿,甚至开荒屯田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他遮人耳目的说辞。 当然开荒也是要开的,只是不在张铭的计划重点之中罢了。 张铭并不担心被人诟病。 他要打造出一个自给自足的,半独立性质的小王国,并且要将它武装到牙齿。 彼时谁还敢说三道四? 不服来干!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使得张铭胸中滚烫,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了。 “冷静,冷静!” 张铭掀开帐帘,大步走出来,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铭哥儿,正说要找你呢。” 孙慎吊着胳膊,走到近前道: “进去说话。” 张铭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隐约见他神色扭捏,不由有些好奇。 “说罢,什么事非要夜半三更跑来说?” 进了帐篷,张铭不等坐下便对孙慎问道。 孙慎用没受伤的左手挠了挠后脑勺,对张铭说道: “我想请你帮我去提亲。” 张铭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孙慎这家伙,竟然这么快就有惦记的人了。 不过,为何请自己去提亲? 他直接问道: “是哪家的姑娘?” 孙慎咧嘴憨笑,全没了平日里的精明强悍: “嘿嘿,是陈家的。铭哥儿你也认得。而且你和陈家老爷甚是亲近,想来陈老爷总要给你几分面子……” 难道是陈芊芊? 张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不成!” 孙慎楞了,盯着张铭疑惑道: “为何不成?” 是啊,为何不成? “咳咳,陈家小姐年纪尚幼,只怕陈老爷不会同意。” 张铭有些心虚的说道。 “什么陈家小姐?” 孙慎眼睛慢慢睁大,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笑声: “哈哈哈哈!” 等他好不容易笑够了,才指着神色尴尬的张铭道: “铭哥儿你想岔了!” “我说的陈家姑娘,是陈家的家生子,客院帮厨的那个绢儿姑娘!” “你怎地会想成陈家小姐?那天仙似的人物,我岂敢有非分之想?” “还说你老成持重呢,到底还是闹笑话了不是?” 孙慎笑话完张铭,眼珠一转道: “铭哥儿如此紧张,只怕是你惦记陈家小姐吧?” 张铭不觉便有些恼羞成怒,瞪他一眼道: “还想不想请我去帮你提亲了?” 孙慎一听这话,立即老实了,低眉臊眼的道: “自然还是要请的,这个忙你若是不帮,还算什么兄弟?” 张铭便拿腔拿调道: “那方才……” “方才怎么了?方才不是我一说,你便答应了此事吗?” 孙慎立即装傻充愣。 张铭满意的点点头道: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是何时看上人家的?” 孙慎便老实交代,之前在陈家湾时,娟儿给张铭送饭那次,他便看对眼了。 那之后两人并没有太多接触,只偶尔说过几句话,但今早孙慎受了箭伤,恰好又是娟儿给他清洗伤口,裹药包扎,照顾的无微不至。 这下孙慎就更不可自拔了,也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思来想去,实在等不及,便跑到张铭这儿来求助。 “虽是家生子,也不可怠慢了人家,正经提亲是对的。” 张铭依稀回忆起那个浓眉大眼的姑娘,对孙慎笑道: “只是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等咱们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提亲也不迟。” 孙慎又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我怕等咱们去驻屯之后,人家就把我忘了呢。” 张铭想了想便道: “那就如你所愿,明日一早我便去替你求亲,如何?” 孙慎大喜,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嘿嘿,就知道铭哥儿会帮我!” 第019章 挟寇自重 第019章挟寇自重 因了孙慎这一出,倒是让张铭的心情不那么紧绷着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的过去,并没有流民暴乱或行刺之事。 毕竟有了过安生日子的盼头,谁还会去找死呢? 清晨时分,胡松泉就带着七八个人在张铭帐外等候,这些人都是他昨晚连夜邀请的,听说能做书手,几乎人人雀跃,当场应邀。 否则等开荒时,去种田么? 张铭和他们简单的说了几句,大意无外乎流民造册之事多么重要,大伙儿要听从胡书办指派云云。 这下就等于把胡松泉抬了起来。 做为首先响应投降的胡松泉,能够获得这样的待遇,其意义自不待言。 这些人里多半是童生,也有如胡松泉一般的秀才,识文断字是完全没问题的。 给流民登记造册对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 胡松泉一早就来求见,除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之外,还是来讨要纸张笔墨等物的。 张铭满口答应下来,而且当成头等紧要之事,让他和丁春山一同进城采买。 所动用的,自然是士绅们捐助的银两。 处理完此事,张铭便带着孙慎、徐长贵二人去县衙,留高敏等人在营中。 李县丞得知张铭前来,忙迎至二堂,他是本县人士,对张铭在此次保卫县城之战中的作用,更是心知肚明,因此对张铭颇为亲热。 最重要的,还是城外流民尚在,一日不去,他便一日睡不好觉。 张铭今天来县衙,有好几件事要办。 因此方一落座,便对李县丞道: “昨日渠帅赛青龙毙命之后,犹有流寇猛攻城头,我等与之激战酣斗,从库中领取的鸟铳等火器,皆损毁不堪使用,便是连火药铅子也所剩无几。” 李县丞一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虽然有些为难,但犹豫片刻后,还是点头应道: “这也在所难免。” 其实哪里有什么领取手续?当时乱哄哄的,高敏等人说个“搬”字,谁敢不从? 但如今既然张百户给个说法,那他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最关键的,便是对上头有个交代罢了。 至于上头信不信,那便不关他这个县丞的事儿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暂时署理,用不了多久,朝廷还会派个知县来。 那么自己何必要找不痛快呢? 张铭见状笑了笑,接着说道: “某年轻识浅,对于朝廷如何安抚流民的规矩,所知甚少,但我想无论如何,总是要有所表示的吧?否则怎能体现朝廷爱惜百姓之意?” 李县丞一听,就又明白了,他和旁边的王主簿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一个意思。 得,这位又是来捞好处的。 在县丞看来,张铭绝不是出于什么好心,才会去领着苦差事。 筑堡戍守也还罢了。 开荒是那么好开的吗? 何况是领着那么多流寇。 县丞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做思忖状,片刻后方道: “按例,是要免除三年税收,还提供种子、农具、耕牛等物,但具体而言,还须上报有司,听候定夺。” “实话说,本人是极佩服百户的,但官场故事,自有分例,本人也做不得主呀。” 他这便是踢皮球了。 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他不想担这个责任,何况这其中又没有自己的好处,哪里肯轻易应承? 张铭听他口口声声“故事”“分例”,便明白县丞是想雁过拔毛,当下冷哼一声,面色不快的道: “且不说事急从权,便是按照朝廷惯例,也当开仓救济,以免流民反复,否则事端一起,到底是我管束不力,还是旁的原因呢?” 面对张铭这咄咄逼人的话语,县丞避无可避,旁边王主簿忙道: “士绅富户,不是已经捐助了许多粮食银子了吗?” 张铭冷笑道: “所以两位是不打算管了?那好,某告辞了!” 说罢,起身作势要走。 李县丞心中懊悔,忙拉住张铭道: “张百户,何必如此性急?凡事慢慢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他还真不敢得罪张铭。 虽然心里面给张铭扣了顶“挟寇自重”的帽子,可这会儿该服软还得服软。 油水好处什么的,便不指望了。 接下来便是讨价还价阶段。 待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张铭这才笑道: “如此,我便代流民谢过两位了。” 李县丞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不敢当,不敢当!” 王主簿见状只得打起精神道: “还请百户早日选定开荒之地,否则流民聚集城外,城内百姓不安,许多人更是不敢返回乡中。” 张铭点头道: “这是自然,只要方才所说的物资齐备,我立即就带他们离开。” 公事办妥,接下来便要去城南陈宅办私事了。 到了陈家后,孙慎愈发神色紧张,看得张铭暗自好笑。 同来的徐长贵不明所以,但总觉得两人怪怪的。 因昨晚自己闹过笑话,所以张铭在见到陈宗楷之后,便直言不讳的道出此行的目的。 陈宗楷有些讶然。 不过见张铭郑重其事,陈宗楷便也认真起来。 张铭还提出,须娟儿姑娘自己答应才行,让陈宗楷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也没有因此多说什么,唤来管家去后院询问。 不多时,陈管家笑吟吟的回来禀报,说娟儿不肯明言,直说老爷做主便是。 这就是愿意了。 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了。 因娟儿是家生子,并无身契,只等定个好日子,来顶花轿抬走便是。 孙慎全程只是傻笑。 “铭哥儿可曾看过本县地理图册?对筑堡屯垦之地,有什么想法么?” 陈宗楷对此事颇为上心,看着张铭认真问道。 张铭心里已经有合适的地方了,闻言便说道: “前者送女公子归家途中,经过一个荒废的村子,村子周围的田地都已抛荒,我想那里应该比较合适。” 陈宗楷依稀也记得有这么个地方,低头回忆了一下,对张铭问道: “可是距陈家湾十几里外的沿江村?” 张铭恍然道: “原来那村子叫沿江村吗?” 第020章 探探虚实 沿江村在陈家湾北面,本是个极小的村子,因水患严重,渐至废弃。 但对于张铭来说,却是极好的开荒之地。 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说,都算不得上是开荒,而是恢复。 “离得近些也好。” 陈宗楷这话出自真心,他隐隐觉得张铭是在做一件大事,只是他还看不十分清楚。 假以时日,总能看得清的。 他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看向张铭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期许。 在陈宗楷看来,张铭是很有才干的,年纪轻轻便能统御众人为其效力,做事也不默守陈规,行事果决,很有冲劲和干劲。 一如当年的自己。 这样的人才,若是能在自己的帮扶下脱颖而出,岂不是一段佳话? 至于张铭并不是读书人,将来也必然会走武职的路子,陈宗楷也觉得并非坏事。 接着陈宗楷又问了些具体事务,如流民安置时,是按户编,还是怎样?如是否招收流民中的青壮,充实百人队,以增强武备? 其他该提醒的事宜,陈宗楷也尽量提醒。 比如沿江村附近的过山瑶,向来与汉民不睦,多有冲突,要注意防范。 再比如本地农时,以及适宜种植何种稻谷等等。 张铭一边听一边记,心里也颇受感动。 待从陈家出来,孙慎频频回头,惹得徐长贵偷笑不已。 “你小子别笑,早晚也有这么一天!” 孙慎拍了徐长贵后脑勺一下,下手却很轻。 徐长贵笑嘻嘻的道: “我可是早就定亲啦!待有空回家,便能成亲!” 他这么一说,张铭便想到广西兵里,还有好些人其实是想回家的。 见张铭沉思不语,孙慎也想到了此节,提议道: “兄弟们都是愿意跟随你的,待咱们安定下来,把家人接过来便是!只要这边过的好,谁耐烦在永宁吃苦?” 这话倒也不假,军户的日子不好过,而且是越来越难过。 张铭点头道: “不错,正当如此。” 不过原主自己却已无亲人在世,张铭倒是落得个孤家寡人。 他们这会儿,是要去招募匠户的。 尤其是那些有制造鸟铳经验的铁匠。 这算得上是挖墙脚的行为,却在之前和县丞的谈判中,得到了默许。 然而此行并不太顺利。 大部分匠户,都婉言谢绝了。 倒不是他们害怕官府追究,而是不看好流民开荒之事。 虽然在县城要应承官府摊派,遭受盘剥,但到底是在县城,多少能找补一些。 勉强还能过活。 可若是去了戍堡,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即便张铭开出了高价,这些人也不敢轻易答应。 好在到底有两户铁匠实在过不下去,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同意加入。 除了铁匠之外,还有木匠、石匠之类的匠户,情况也都差不多。 如此走访了数十家之后,很快便到了傍晚时分。 张铭颇费了些口水,走回城外营寨时,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疼。 “这些鸟人,真是不识好歹,看那模样就来气,活该受穷!” 孙慎气哼哼的道。 张铭实在不想说话,只能摇头。 失望吗?多少是有的,但张铭并不怪他们。 就连一向乐观的徐长贵,这会儿也是蔫头耷脑的。 好在回营之后,胡松泉便带来了好消息。 流民之中,也有不少匠人。 他和七个书手,每人负责五百人的登记造册工作,而且在他的指挥下,先登记青壮,然后是年纪稍大的男子,最后才是妇女和孩童。 因此今天只是粗略统计过后,便搜罗出不少人来。 张铭美美的灌了一大碗浓茶,抹了抹嘴角道: “此事办的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 胡松泉得到赞赏,心里十分高兴,面上谦虚道: “并非学生一人之功,若非书手们尽责,也不能完成的如此之快。待明日将剩余的老弱妇孺,一并登记过后,便可成册了!” 张铭笑道: “那明日你将手头负责的事儿,交给旁人。” 胡松泉楞了一下,不明白张铭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铭接着道: “这两天县里有不少物资陆续送来,你再抽调两个书手,与你一同接收,所有物资都要记录在册。” 胡松泉没想到张铭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自己,顿时激动不已,起身道: “学生一定将此事办好!” 张铭摆手让他坐下,思忖片刻后,说道: “这几日天气愈发寒冷,物资运到之后,你挑着要紧的报与我,然后给乡亲们分发下去。” “若是有感染风寒的,务必请郎中治疗,物资中有各种药材,对付一般病症应当足够。” “另外留心营中是否有疫症,若是发现了,须立即安排其独处。” 零零总总说了一大堆,张铭少不得又灌了许多茶水,弄得晚饭都没有胃口吃。 四千多人吃喝拉撒,事儿且多呢。 到了第二天上午,王主簿果然亲自带着人来送物资了。 林林总总有不少都是当下急需的。 比如被褥,布匹以及药材等等。 王主簿和李县丞一样,巴不得这帮流民早点离开。 只要不在县城外,随便去哪儿都好! 这些物资,有的是县里库房原来就有的,有的则是向店铺里赊欠的。 他和李县丞,都没敢多加数额,从而在其中捞好处。 只求早点将这些瘟神打发了。 原本王主簿不想亲自来,架不住李县丞一个劲催促,说要让他来探探虚实。 主要是看这些流民,是否老实,张铭能不能将他们约束住。 现在来了一看,王主簿便放心了许多。 流民们见到运来的各种物资,并没有一哄而上的争夺,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再加上胡松泉带着两个书手,非常仔细认真的对所有物资进行核对,然后登记造册,使得王主簿都有些惊诧了。 他没有盯着物资交付,而是去找张铭,想探探张铭的口风。 张铭邀他在营中巡视,一边走,一边道: “戍堡选址,我昨日与陈先生商议过后,已有了决定。” “就在陈家湾北,原来叫沿江村,只是那村子废弃已久,一时间恐怕难以安置这许多人。” 王主簿听得心头一颤,暗道这位莫不是又想要什么好处? 第021章 今日为吾乡 “哈哈,王主簿无需多虑。” 张铭见状,不由笑道: “昨日所言某绝不反悔,只要商议的物资全部送到,我便立刻带流民们启程。” 王主簿这才放下心来,假假笑道: “百户乃信人,自不待言。然则有些物事,一时难以筹集,毕竟县里也没有多余的,还需往别处购买。” 他这意思,是请求宽限些时间了。 张铭遂问了是哪些东西,王主簿连忙老实告知。 有些不是特别急需的,张铭便不再紧着追讨,显得颇为大度。 王主簿见营地里虽然窝棚乱搭乱建,但无人喧哗吵闹,不由暗自佩服。 能这么快便让流寇们老实听话,这位张百户果然有本事。 王主簿离开之后,张铭便回到帐中,拿起流民册子,继续翻看。 他看的很仔细,不时拿根指头粗细的木炭条,在册子上做标记,或是写几个简短的注释。 这是昨日胡松泉等人统计出来的册子,全都是年龄在十六到三十多的青壮。 除了姓名,籍贯,年齿,是否之外,还有之前的户籍职业。 比如现在看到的这人,姓贾名炜,字光耀,安阳人氏,年二十七岁,医户。 张铭便用木炭在其后涂抹了个三角形,写了个详查。 至于详查内容,一般而言是指其家庭情况,父母是否还在,是否婚配,有无子女,具体到这位贾医生,是医哪一科等等。 通过这份名册,张铭就能对青壮流民的地域来源,职业等,有更详细深入的了解。 张铭时而在白棉纸上涂涂写写,时候皱眉凝思。 帐子的门帘是掀起来的,正午的阳光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脸上。 倘若现在有面镜子,张铭便能看到自己宽而饱满的额头,两道浓眉下,明亮而又凝重的双眼,骨棱棱的脸庞上笔挺的鼻梁,在消瘦的脸颊上投出一片阴影,嘴唇周围淡淡的绒毛,以及因瘦而显得略尖的下巴。 以后世的审美而言,他的脸庞线条显得过于生硬,尤其是下颚,至于五官单独来看,似乎也只是普通。 但结合在一起后,这张脸庞便有种宁折不弯的凛然之气,尤其是眼睛在凝视时,仿佛有着某种沉静的,极其巨大的力量。 前来汇报接收物资情况的胡松泉,见状不敢贸然闯入,静静的候在帐外。 “怎地不进来?” 张铭很快注意到他,便抬头招呼道,态度显得非常随便。 胡松泉便连忙跨入帐内。 “百户大人,这是方才王主簿送来物资清单。” 他一边双手呈上几页纸来,一边接着说道: “学生拟了几条建议,是否可行,还请百户大人定夺。” 张铭便接过来认真看过,然后还给他道: “照此办理即可。” 胡松泉因建议被采纳,心中涌起被信任的感动,躬身行礼之后,便干劲十足的去了。 晌午过后,陆续又有几车物资送到营中,胡松泉跑前跑后的亲自验看登记,生怕辜负了张铭的信任。 到了傍晚时分,该分发下去的被褥等,也已发放完毕,流民们对张铭感恩戴德,许多原本还犹豫着是否离开的人,不觉便改变了想法。 或许跟着这位百户大人,真的能有条活路呢? 让张铭没想到的是,接连两天,营地里的流民不少反增。 却是之前有许多四下逃散的流寇,并没有跑的太远,偷偷溜回来打探消息,却发现营中已换了模样,便主动求着投降。 除此之外,还有些本地人,也请求加入,大都是穷困已极之人,想要谋个活路。 于是营中又多了四百余人,多数还都是青壮。 张铭自然很高兴,一方面是增强了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能给地方上减少许多隐患。 这几日城内的士绅们,却是忧喜参半。 喜的是流寇之患已除,忧的是不知流民何日离开。 有些胆子大的年轻人也曾来营中,借着拜会张铭的由头,暗中观察过。 他们得出的结论倒是颇为一致,对张铭将流民管束的井井有条很是佩服。 得知流民们如今都很老实,城里的士绅富户这才放下心来。 这天清晨,张铭下令拆毁营寨,整装出发。 陈宗楷带着士绅们前来送行,李县丞也早早赶到。 说是送行,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要亲眼看着流民离开,心里方才踏实。 四千多流民肩挑背扛,踏上开荒之路。 从城北出发,先是沿着往郴州城的官道走,晌午过后,转向西行。 这里的山路便狭窄了许多,崎岖不平。 大部分物资因走水路,并未同行。 一天时间才走了三十多里地,当晚露宿山中,次日天蒙蒙亮便又出发。 到了晌午时分,才终于走到沿河村。 而此时运送物资的船队,已先一步到了,丁春山等人,正指挥着流民中的青壮将物资搬运下船。 沿河村原有的房屋,多半已经坍塌成废墟。 张铭之前路过时,还曾在此歇脚,此时再来到此地,看向周围的一切,心情已是大不相同。 如今已是入冬时节,寒风萧瑟,举目望去,到处是荒芜残破景象。 张铭让流民们集中起来,自己找了半截墙头站了上去。 他沉静有力的目光,从站在前排的流民们脸庞上快速扫过,然后目光稍抬,看向后面的人群。 流民们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要说些什么。 “从今日起,这里就是大伙儿的家了!” 张铭定了定神,反手握着腰刀的刀柄,目光落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上,铿锵有力的说道: “不错!这里是穷乡僻壤,山多地少,原先的田地都已抛荒。” “但是只要大伙儿肯干,开垦出来的田都是自己的!” “三年之内无须交税,也不会有徭役摊派!” “过冬的口粮大伙儿不必担心,便是明年开春后所需的种子,都已经备下!” 张铭的发言很简短,虽然这些事多数流民都已知晓,但是现在张铭这么一说,大部分人心里才真正踏实下来。 许多人忍不住向周围张望,哪里将会是分给自己的地呢? 第022章 担心 心中有希望,干活有劲头。 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住的问题。 在没有盖好房屋之前,必须先搭建临时住的窝棚。 否则天寒地冻,任谁都受不了。 这几日流民们都已被组织起来,十人编为一个开荒小组,十个小组编为一个开荒小队,五个小队编为一个开荒大队。 合计编有八个大队,至于各种匠户、书手等人另行编为一队。 小组长或毛遂自荐,或十人推举,至于小队长,则由选出的青壮担任。 大队长全都是张铭指定的广西兵担任,丁春山、孙慎、高敏等人都当了队长。 这样一来,大伙儿做事也就不会乱套。 每个小组的人员搭配,也都是有老有少,除了女人很少之外,劳力都差不多。 附近山上多的是各种树木,因不是起大屋,所以不用砍伐大树,有个碗口粗细便够用了。 窝棚也不是胡搭乱建,以能住十人,也就是一个小组为标准,统一大小,彼此距离也需要差不多。 吃过简单的午饭之后,张铭和其他人一样,卷起袖子动手干活。 斧子锯子绳子,都是县里提供的。 大伙儿齐心协力,砍伐树木,各小队里的老人和孩子,则拆除废墟,平整地面,或是在河湾处割茅草。 总之人人动手,除了病号之外,几乎看不到闲人。 “百户大人,您怎么还亲自动手?” 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人,略有些拘谨的对张铭说道。 张铭将抗在肩膀上的树枝放下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道: “什么百户大人?以后咱们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啦,叫我铭哥儿即可!” 那中年人慌忙摆手道: “没了尊卑那怎么成?不中!不中!” 张铭便道: “什么是尊,什么是卑?在我看来,百户也没什么了不起。” “若是靠吃空饷,奴役军户发财,甚至杀良冒功的百户,要我说不但不用尊重,还要把他打翻在地,让他再也骑不到我们头上才行!” 周围的人听了都愣怔当场。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也许他们还不会如此惊讶。 可张铭就是百户呀,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别说总兵了,就是千户、百户,吃空饷,奴役军户,侵占军田等等,难道不是寻常事,大伙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吗? 难道张百户和他们真的不一样么? 不过想想也是,人家张百户不就亲自动手干活? “要是当官儿的都像张百户这般,咱们也不至于抛家舍业,成了流民。” “可惜张百户这样的人太少!” “咱们是运气好,遇到了张百户。” 周围的流民们议论纷纷,看向张铭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佩和亲近。 窝棚构造简单,稍粗壮些的树干支撑起人字形支架,再用细一些的树枝搭在支架上,顶上覆盖油布,再压一层茅草,既能遮风,又能避雨。 里面的空间自然不会太大,采光更是无从谈起。 两侧可以各睡五人,中间挖有火塘以供取暖。 临时栖身是够了。 到了傍晚时分,数百个窝棚都已搭好,远远望去,虽然说不上特备齐整,但也颇具规模。 因考虑到防火的缘故,每个大队都设有专门负责做饭的炊事小队,做好饭食后由各组派人轮流去领,然后再分发给组员。 辛苦了一整天,每个人都很疲倦。 张铭自然也不例外。 但吃过粗糙的晚饭之后,他还是到各大队都走了一遍。 几乎所有流民都认识张铭,而张铭虽记不住所有人的姓名,但各小队队长、甚至某些组长他都认得。 “怎么样?干了一天活累坏了吧?” 张铭弯腰走进一个窝棚,借着火塘里的火光环视了一眼,对里面的人说道。 原本或坐或卧的流民,见到张铭便慌忙想要起身,可是窝棚里空间狭小,哪里能站得直身体? “都坐下说话!” 张铭抬起胳膊招呼道,自己率先坐了下来。 众人便淅淅索索的盘腿坐下,有的并拢双腿抱着膝盖。 “不错,有了这层干草,多少能抵挡些寒气。” 张铭掀开薄薄的褥子,摸了一把茅草后说道。 “俺们又不是啥金贵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就已经知足咯!”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谦卑的说道。 他缺了两颗门牙,说话便有些漏风。 张铭听他口音也是河南地方,便问道: “老大爷,吃了不少苦吧?” 老头神色间闪过一丝痛苦,枣核样的脸上,皱纹更挤成一团,眼睛眯缝着道: “谁说不是?可谁又不是?” 说着,他拉出躲在身后的一个半大孩子道: “这是俺的乖孙儿,快,快叫人!” 那孩子胆怯的看了眼张铭,声若蚊呐的道: “叔。” 张铭对着他笑了笑,心情却不觉沉重下来。 这孩子瘦骨嶙峋,两只手因打茅草的缘故,被割出许多细长的伤口。 老头儿搂着孩子的肩膀道: “俺们家里,原先也有几亩薄田,可是去年旱了整整一年,赋税却一点儿也不减少,因弃田逃荒的人太多,落到俺们头上的赋税,反倒更多了。” “实在没办法,俺也只好带着他爹他娘,还有小儿子,女婿一家九口人,往别的地方逃荒。” “结果这一年下来,就剩下俺们爷孙两个……” 说到这里,老头儿忍不住长叹口气。 眼泪?早就流干啦。这会儿老头的眼眶里,只有酸涩。 张铭沉默片刻,对老头儿说道: “我也不说什么苦尽甘来的话,往后的日子,未必就轻松,甚至还要累人。” “可不管再累,再辛苦,咱都是给自己干的。” “我看各位都不是偷奸耍滑之辈,不然也不会把这么个窝棚,都收拾的如此规整。” “就像这窝棚一般,只要咱们肯干,还怕吃不饱穿不暖吗?” 张铭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问道: “可若是以后官府变卦了,怎么办?” 他问的这句话,也是大多数流民普遍担心的问题。 张铭笑微微的道: “若是县里敢变卦,看我答应不答应?” 那人楞楞道: “您可是朝廷的百户,难道还能和官府唱反调?” 第023章 聚人心,谋生路 “这有什么不能的?” 张铭见众人都定定的看着自己,便正色说道: “官府若是不讲信用,岂不是和强盗一般?” “朝廷早有安抚流民的定例,谁若是违反,便是告到皇帝面前,咱们也占理啊!” 众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这个张百户,实在太不像个官儿了。 至于张铭所说的话,他们倒是有些相信的。 张铭也没有再多说这个话题,转而与他们拉起家常。 就这样转悠了十来个窝棚,待张铭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胡松泉已经在帐外等了好一会儿,正和丁春山、孙慎等人说着些什么。 张铭见状,便让众人进帐内说话。 “人都到齐了吧?” 往火塘里添了些干柴之后,张铭拿根树枝挑旺火头,随口问道。 丁春山将盛满水的铁壶悬在火塘上,回应道: “都来了。” 八个大队长,以及胡松泉和另外两个办事得力,认真负责的书手,将这个不大的帐篷挤得满满当当。 “我有几个想法,要和大家议一议。”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在众人脸庞上扫过,见他们都认真的看着自己,便又接着说道: “咱们原都是永宁卫的兵,本应在桂东战后返回永宁卫。” “但是时势所迫,逼得咱们抱团成军,承蒙诸位不弃,让我来领头。” “我之前未与诸位商议,便决定驻屯此地,带领流民们开荒屯田,是因为当时情况下,只能速速决断,免生枝节。” “不过在我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 “从前在永宁卫过的什么日子,我想大伙儿都应该还记得。” 说到这里,张铭有意停顿了片刻。 丁春山等人便不由回想起往日,愤懑者有之,悲痛者有之,切齿恨恨者亦有之。 高敏更是说道: “铭哥儿不用说啦,反正从今往后,兄弟们同心协力,跟着你走便是!” 孙慎语气阴森道: “是了!谁若是有二心,休怪我箭下不留情!” 其他几个大队长也纷纷附和,毕竟之前挑选他们担任大队长,张铭就已经观察比较过。 能力暂且不说,至少品性是不错的。 “哪里用得着如此?” 张铭对孙慎摆手道: “若是有兄弟想回永宁卫,我也绝不阻拦,甚至还会给盘缠。” “可要是仅仅因为思念家人,便回去的话,我觉得不大妥当。” “我想等过段时间,咱们的日子好过些,可以让有家人的兄弟们,回去将家人接过来。” “这层意思,你们与队里的兄弟们都分说明白,可否?” 众人都点头应了,张铭便又对胡松泉和那两个书手道: “乡亲们也是一样。” 胡松泉苦笑道: “哪里还有什么家人?不过这话我一定让乡亲们知道。” 张铭点点头,接着说道: “我现在虽名为百户,实际上大伙儿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咱们现在连属于哪个卫所,都不知道。” “好在此事有陈先生帮助,想来问题不大。” 张铭说到此处,稍一停顿,沉静有力的目光再度从众人面上扫过,语气愈发郑重: “不过即便往后定下来归属,我也不想有个骑在咱们脖子上的千户,对咱们敲骨吸髓,百般搜刮。” 孙慎一听立即道: “我只认铭哥儿!换了别人来指手画脚,看我鸟不鸟他!” 高敏等人也七嘴八舌的应和道: “没错!什么千户镇抚,这些年欺负咱们欺负的还不够吗?” “从今往后,只要铭哥儿领头干,咱谁也不怕!” “没说的!以后谁敢再盘剥咱们,咱们就豁出去干他娘的!” 见众人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张铭心头也忍不住有几分激动。 不过他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总之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几个平日里,也把这番道理说与队里的兄弟。” 众人便又齐齐应诺。 铁壶里的水烧开了,沸水突突的盯着盖子,溢出来的水很快便被滚烫的铁壶蒸发。 一阵阵泛着淡淡茶香的水汽从壶嘴和掀起的盖子缝隙中升腾而起。 丁春山提起铁壶,拿起摞在地上的粗瓷碗,给众人分茶。 张铭接过来后,先是低头吹开碗里漂浮的碎茶末,却没有立即喝,端在手中抬起头对胡松泉说道: “咱们现有的粮食,还够支撑多久?” 胡松泉对所有物资的数量,种类等等,早就记得滚瓜烂熟,闻言便立即回道: “若是节省点吃的话,勉强能撑一个半月。” 他所说的节省,指的是光喝粥不煮干饭,前些日子一直如此。唯有今天晌午,才用糙米煮了顿干的。 张铭听了便摇头道: “节省不得,往后都是要出大力气的活,吃稀饭不顶事。” 说完他看向丁春山道: “我已与县里的士绅们商议好,待三日之后,他们还会筹集一批粮食,你后天便和胡先生一起,带船队去运送回来。” “还有县衙那边,李县丞之前答应的种子粮食等等,还欠了一多半,你去了县衙也催催。” “不过光指望士绅捐助,县里赈济也不行。” “开荒所需时间太长,到明年秋收之前,咱们怎么熬过这段时间呢?” “所以我想,还得另谋生路。”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他们有的想到了这个问题,有的没想过,但现在张铭提出来之后,就不由有了紧迫感。 张铭喝了口茶,这才接着说道: “来此之前,我便打听过,这附近山里有煤矿,不但储量极大,而且容易开采,只是被官府封禁,年头久了便废弃了许多。” “因此上,我想咱们不如将废弃的煤矿,重新利用起来。” 宜章多矿,众人这段时间也多有耳闻,流民中就有几个矿工,现在听张铭说要开矿,丁春山等人便毫不犹豫道: “既是铭哥儿认定的事,大伙儿照做便是了。” 也有人担心的问道: “这样私自开矿,若是官府追究该怎么办?” 第024章 暗流涌动 “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张铭毫不犹豫的说道,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庞上显露出轻蔑的神色,似乎对于“官府”并不当回事。 “而且此事还需及早进行,先找到废弃的矿坑。” 张铭让孙慎、高敏各挑几个兄弟,和矿工一起去寻找矿坑,然后对众人道: “近来要做的事有很多,兄弟们多辛苦些。” 接下来,张铭便提出要在合适的地点修筑堡垒,同时建造房屋,这就需要大量的木材和石材,因此各队进行了分工,大伙儿在张铭的鼓励下,纷纷建言,提出了不少好建议。 就在张铭等人商议的热火朝天时,郴州城知州衙门花厅内,也有数人正在坐谈。 所谈论的内容,却也和张铭,和流民都有些关系。 郴州知州梅若甫居中而坐,左手搭在官帽椅的扶手上,右手捏着份公文,正是方才从宜章县送到的。 他今年已五十有二,虽是知州,却因郴州是直隶州的缘故,品级要比旁的知州要高,乃是正四品。 想当年梅若甫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只是中进士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且官场险恶,混到今天这个地位,殊为不易。 梅若甫年轻时仪表堂堂,如今却早已大腹便便,脸庞愈发的圆了,精心蓄养的胡须垂至胸前,倒也平添了几分威仪。 他抬起手晃了晃那份公文,对左右两侧的人问道: “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不妨直抒胸臆,但讲无妨!” 右侧上首坐着的,是郴州州同知邓光夏,闻言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微微低头做思索状。 邓光夏年约三十许,正值壮年,体态中等,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眼睛小了些,胡须稀疏了些,在时人眼中,多少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熟悉邓中夏的人,都不敢小觑了他。 除了邓光夏出身世家之外,他本人也很有些手段,为人精明,颇有些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城府,郴州官场上,吃过他的亏的人,很是不少。 邓光夏下手坐的是郴州判官吴泰升,此人是个老官油子,向来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为官理念,对于两位顶头上司的明争暗斗,也是能避则避,总之是要做个不倒翁。 在他俩对面,则是梅若甫的两位幕僚,一个姓李,一个姓章,算是梅若甫的心腹,平日里管着印信文书等要紧之事。 李幕僚见邓光夏和吴泰升二人都不肯表态,便轻咳一声,对梅若甫说道: “鹤翁(梅若甫别号云鹤),以学生看来,宜章县这份公文多有不实之处,不若先派员去宜章核查清楚,再做打算。” 梅若甫听了不置可否,眉头却微微皱起。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 郴州地偏,辖境内虽有五县,却都是下等县,本就地狭人少,偏生又遇着灾年,各县水患严重。 倘若只是受灾也还罢了,没想到从江西又蹿出一股流寇。 先是盘踞在石含山,骚扰衡州府,后进逼桂东,这就是到了郴州地界。 原以为从广西来的援兵,能将流寇围剿于桂东,不成想广西兵中伏惨败,连千户都战死了。 郴桂兵备道道官许知宁见势不妙,带着残兵败将跑去了桂阳,还说什么要征调桂阳广安卫所兵,重整旗鼓后再行征缴。 结果就让赛青龙这个渠帅,领着流寇直奔郴州。 好在郴州城墙高大坚固,且城内多是各衙门和驻军所在,唯有南门外店铺众多,流寇洗劫数日后,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从那天起,就有各种流言陆续传来,但一直没有确切消息。 直到今日傍晚时分,宜章县丞派来的驿递兵,才送来了这份公文。 其实一同送来的,还另有一封密信,只是梅若甫才不会拿出来给邓光夏等人知道。 公文上说,宜章知县何迥之在流寇来袭之前,趁夜弃官逃走,而且卷走了县衙银库中的银子若干,如今下落不明。 暴民曹三等人趁机作乱,在攻打县衙时,典史郭某不幸以身殉职,县丞李浩用,主簿王煊率领城内守军拼死激斗,夺回县衙,生擒曹三等十数人,当场格毙三十余人。 城中士绅因形势危急,自发招募乡勇以御贼寇。 另有广西永宁卫小旗张某,召集广西溃兵百人,协助防守。 及至贼寇围城猛攻,在县丞、主簿主持下,守军奋力杀贼,乡勇及广西溃兵亦从旁相助,终于将贼首赛青龙格杀于城头,于是流寇逃散。 不料张某竟自作主张,出城招抚流寇,时残余流寇尚有五千众,县丞迫于形势,只得默认此事。 张某挟寇自重,以赈济之名,向县衙索求甚多,县丞恐流寇反复,又使百姓陷于兵灾,不得不虚与委蛇。 如今张某已带领流寇往沿河村,如何处置,还请知州大人定夺。 落款是县丞李浩用和主簿王煊。 至于密信,则是李浩用亲笔所书,用极为谦卑的语气,“不揣冒昧,斗胆恳请”知州大人,因势利导,化坏事为好事,他必然会“竭尽全力,以效犬马之劳”。 梅若甫不用李县丞提醒,自然便想到如何利用此事,来为自己洗脱纵寇之罪,甚至以此博取功劳。 不过有李县丞这样的下级官员知趣配合,事情或许会容易一些。 但是幕僚提的这个建议,却让梅若甫有些不快。 即便李幕僚不说,梅若甫也知道,这份公文里多有不尽不实之处。 然则若是要派员核查,按道理就得是邓光夏去。 梅若甫可不想让他去宜章。 另一位幕僚见状,便又说道: “鹤翁,以学生浅见,或许让宜章县丞来此,当面质询为好。” 这时邓光夏终于抬起头,微微一笑,对梅若甫拱手道: “大人,下官以为,还是去宜章县亲自访查为好,一则眼见为实,不至于被小人蒙蔽;二则若有不决之事,可当机立断,不至于迁延拖沓,反生变故。” 他这话一说,梅若甫心头愈发不快。 然而却又发作不得。 “咳咳!” 梅若甫感觉胸口憋着口痰,偏偏又咳不出来。 第025章 找找买家 邓光夏虽然没有明说要自己去,但他身为州同知,本就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所以处理善后,招抚流民之事,非邓光夏亲自去不可。 李幕僚因方才提的建议不被梅若甫所喜,正要有心弥补,闻言便说道: “流寇是否尽剿,公文上也语焉不详,同知大人身负重任,恐不宜轻离州城。” 这冠冕堂皇的话总算让梅若甫满意了,只见他丰满而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捋胡须的动作愈发轻缓,显得儒雅而又威严十足。 邓光夏也笑了,他略往椅背上靠了靠——在官场上这可是大忌,属于在长官面前失仪,很不尊重长官。 梅若甫的笑容便有些僵硬,短而浓的眉毛跳了跳。 然而在他发作之前,邓光夏便开口说道: “不错,因此小弟以为,当由岱成(吴泰升字)兄前往宜章,核查明白流寇详情,以及广西溃兵张某等事。” 吴泰升听了顿时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连连摆手道: “不妥不妥!” 邓光夏斜睨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淡道: “为何不妥?身为一州判官,岂能事事置身于外?” 这话便是敲打吴泰升,让他不要再首鼠两端,该表态了! 谁都不得罪,可能吗? 吴泰升没有回答,眼睛却巴巴的看向梅若甫,希望知州大人能给自己解围。 梅若甫饱经世故,岂能不知吴泰升的想法? 他有意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流寇之事甚大,若是处置不当,恐怕在座诸位谁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诸位当以大局为重,只要勤勉任事,该是谁的功劳,自然也不会少。” 这几句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 邓光夏稍一思忖,对梅若甫道: “大人在流寇进犯州城时,指挥有方,有目共睹。若非力保州城不失,流寇也不会窜至宜章。” “无论如何,宜章大捷皆因此而起,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抹杀。” “下官以为当下要务,是尽快核查清楚,以便详文上呈。” 梅若甫同样也听明白了邓光夏的意思。 他拈须笑道: “既如此,便有劳老弟了。” 邓光夏起身道: “此分内之事,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表面上看来,梅若甫和邓光夏似乎都各退一步,甚至是和衷共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场面。 但实际上各人心里想的,到底是借此大捞功劳,还是借此打击对手,那就不好宣之于口了。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并没有影响到吴泰升,他坐在一旁低着头,脑袋还一点一点的,仿佛快睡着一般。 “鹤翁,为何……” 待邓光夏和吴泰升二人告辞之后,李幕僚有些不解的对梅若甫说道。 梅若甫摆手打断他道: “无妨!宜章情形复杂,未必就能让他如愿。” 另一个幕僚觉得这样始终有些被动,便提议道: “不若派人暗中查探,免得被他蒙蔽?” 梅若甫笑道: “吾正有此意,既然先生也想到了,那么便有劳先生走一遭,如何?” 那幕僚忙应道: “学生一定谨慎从事,不负鹤翁所托。” 郴州城内的潜流暗自涌动,第二天晌午过后,邓光夏便乘船出发,顺章水往宜章而来。 沿江村此时已变成了偌大的工地。 附近的山林中,青壮们正在砍伐树木。 砍伐出来的圆木,主要用作盖房子,还有一些,则是要用来建码头。 不过圆木还须处理成木材,并不是现在就能用,至少得阴干一段时间。 “叮当!叮当!” 铁匠朱二虎光着膀子,挥舞着锤子一下下砸着,油光黑亮的脊背上,滚落下黄豆大的汗水。 他今年三十出头,因常年站在火炉旁,两鬓的头发变得焦黄干枯,但双臂结实有力,随着手臂的挥动,铜褐色的皮肤下鼓起线条分明的肌肉。 旁边的小徒弟,用铁钳夹紧渐渐冷却的铁条,重新放进炉子里加热。 朱二虎放下铁锤,随后拿起搭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 张铭皱眉问道: “这些斧锯看着都是新的,为何如此容易损坏?” 朱二虎本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见是张铭问起,便简短回道: “用的都是本地铁,性燥。” 张铭虽不太懂他说性燥是什么意思,但多少能猜到一些,于是便试探道: “你是说本地产的铁太脆?” 朱二虎点点头道: “差不多。” 张铭看了眼地上破损的斧子和锯子,心中琢磨着,估计这些工具也是县里的残次品,表面上看着还行,结果一用就成了样子货。 他从县城里招来的铁匠不多,除了朱二虎,再就是老王头,即便加上流民中的三个铁匠,也才五个人。 昨天还好,只是坏了少许斧子,但今日开始砍伐大树,斧锯损坏的便多了。 张铭走工棚里走出来,对跟在身边的胡松泉道: “你明日去县城,再多采买些工具,带个识货的人去,免得被人诓了。” 胡松泉惭愧的低头道: “学生明白!” 这批工具便是他核对验收的,没想到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到了傍晚时分,孙慎带着找矿的小队伍返回村里,一见到张铭,便兴冲冲的道: “找到两处废弃的矿坑,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是煤矿,还离得近,只有十几里路!小的是铁矿,因想着多寻几处,便回来的晚了。” 说着,他让兄弟们把捡来的样品拿了出来。 张铭见煤块黑的透亮,不由大喜。 “容易采挖吗?” 队伍里一名矿工道: “容易的很!都不用打井!” 那便是露天煤矿了。 张铭越发兴奋,对孙慎问道: “路上好走吗?” 孙慎回忆了一下,回道: “原先是有路的,因矿坑废弃,已经长满杂草了。” 张铭掂了掂手里的煤块,扭头对胡松泉说道: “看来你明日去县城,还要另外购置许多麻袋才行。” “还有,找找买家,探探路子,总不能咱们挖出来卖不掉,岂不是笑话。” 胡松泉连忙应了,心里暗自琢磨,这玩意儿我上哪儿找买家去? 第026章 嘴脸 次日清晨,胡松泉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去往宜章的平底船。 丁春山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安慰道: “咱们这趟去主要是运粮,即便一时找不到煤炭买家,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松泉却摇头道: “你不知道,百户很看重此事,若是找不到贩出去的路子,只怕影响很大咧。” 丁春山便笑道: “铭哥儿认准的事儿总能做成,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变成。” 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可是到了宜章县城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要做的事儿,遇到麻烦了。 顾家是宜章县城里的大族,家主顾景同是举人老爷,之前曾答应给流民捐助二百石粮食,但之前只拿出来了五十石。 原说好剩下的粮食要从乡下庄子里运来,待今日交割的,可丁春山登门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 倒也不是不让丁春山进门,而是管家出来,推说主人不在。 至于交割粮食,要等主人回来才行,他一个管家做不得主。 丁春山以为自己来的不巧,便去了第二家。 第二家是李家,也就是李县丞的本家,不过家主李老太爷,乃是李县丞的伯父。 这层关系丁春山并不知情,不过即便知道也无所谓。 他想着这些士绅当初都是拍了胸脯的,总不能几日不见就反悔了吧? 李老太爷倒是让人将丁春山和胡松泉二人请了进来。 只是刚一落座,老头儿就开始叫苦: “实在不巧,老夫庄子前日走水,非但粮仓付之一炬,便是房舍都焚毁不少。” “如今老夫家中,实在没有多余粮食。” “不过请转告张百户,只要明年秋收之后,老夫定然会将粮食如数送去!” 丁春山还能说什么?难道去李家乡下庄园查看吗? 待出了李家之后,胡松泉冷笑道: “哼,分明就是反悔了,何必找这么多借口!” 丁春山闷闷不乐,带着他又去往另一个士绅家中。 这位仁兄姓黄,曾做过福建布政使司的经历,人都称他为黄老爷。 黄老爷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个紫砂壶,见了丁春山和胡松泉,也不叫坐,只抬抬眼皮道: “前几日不是已将粮食都拉走了吗?怎么又来?” 丁春山忍着怒气,说道: “当初黄老爷曾允诺要捐助三百石粮食的,之前只运去了不到五十石。” 黄老爷故作惊讶的瞪大双眼: “有吗?我何时允诺的?” 丁春山沉声道: “杀死赛青龙那日,黄老爷曾对张百户说过。” 黄老爷从鼻子里挤出声冷笑,道: “我怎么不记得了?莫不是张百户记错了吧?” 丁春山还待要说,却被胡松泉拽了拽袖子: “走吧,多说无益。” 黄老爷连送客的话都懒得说,冲着丁春山和胡松泉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 “丘八流寇,还想着吃白食吗?” 丁春山听到了,气得转身想要理论,被胡松泉死活拉了出来。 “小心吃亏!” 出了黄家,胡松泉对丁春山道: “也不必去别家了,我看他们是串通好了要反悔。” 丁春山咬牙道: “怎么办?没有粮食咱们可熬不过这个冬天!” 胡松泉一边走,一边对丁春山道: “去衙门看看。” 这次就连丁春山也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李县丞的态度却很好。 “哎呀呀,怎么今日才到?张百户可还好?流民们没有闹事吧?” 李县丞将丁春山和胡松泉引到签押房,方一落座,便满脸关切的道。 丁春山原本满腹委屈,此时见李县丞如此亲热,心中不由涌起股热流。 “张百户很好,流民们也不曾闹事。” 丁春山老实回道。 李县丞便笑道: “如此甚好!” 说着,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眼身旁的长随,那人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县丞听了依旧笑眯眯,对丁春山道: “今日来是打算运粮食的吧?巧的很,知州大人派了同知邓大人来此,专为招抚之事,待会儿你见了邓大人,可以顺便提提此事。” 丁春山有些纳闷,怎么又冒出个邓大人来? 旁边的胡松泉见状,多少有些咂摸出味道了,小声对丁春山道: “这批粮食是县里答应过的,似乎不必和旁人说吧?” 丁春山也没有多想,便对李县丞道: “招抚的事儿我也不懂,有什么话可以让邓大人去沿江村找张百户,我等今日来只为运回粮食。” 李县丞听了心里不免腹诽丁春山不懂规矩,说出这样的话来惹人耻笑,不过面上还是微微一笑,道: “粮食的事如今本官也做不得主了,一切要等邓大人定夺。” 见他一推四五六,胡松泉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衙门和士绅,全都反悔了! 丁春山一听这话也明白了,敢情这是把自己当猴耍呢?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带动着屁股下的椅子发出嘎吱一声。 “这么说,我们今天是运不回粮食了?” 李县丞皮笑肉不笑的道: “莫急!莫急嘛!粮食是有的,就在仓库里堆着,可现在本官无权处置,如之奈何?” 胡松泉拉着丁春山让他坐下,然后对李县丞问道: “不知邓大人现在何处?” 李县丞摇头道: “这个本官就不知道了,不过两位放心,本官已经派人去找,想必用不了多久,两位就会被邓大人召见。” 说完,他便站起身道: “本官公务繁忙,就不陪二位了,请在此稍后!” 丁春山皱眉看向胡松泉,他还真拿不准主意,现在是走是留呢? 胡松泉脑子里也飞快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我们在此等候便是!” 李县丞笑着离开,方出了门,便对身后的长随低声道: “晾着他们。” 这一晾,便晾到了晌午过后,丁春山和胡松泉两人饿的饥肠辘辘,憋出了一肚子火。 这帮人的嘴脸,让丁春山不禁怀疑,之前和自己并肩守城的,是同一拨人么?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守城的时候,无论是李县丞还是众士绅,都躲的远远的。 真正和自己并肩战斗的,其实是那些乡勇啊! 之前的敌人如今却在和自己一同挨饿,这特娘的叫什么事儿? 第027章 庆幸 邓光夏也是昨日才到的宜章。 身为正五品同知,邓光夏的权力颇大,官威亦不小。僚属七八个,随从数十人,浩浩荡荡而来,将县里的驿馆挤得满满当当。 虽然和梅若甫表面上各退一步,但邓光夏知道,梅若甫必定会派人暗中来宜章,一方面盯着自己,另一方面搞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其实按着如今官场惯例,流寇之事能不上报就不上报。 大家伙都当看不见,自然也就相安无事咯。 只要不杀到自家门口,不妨碍自己升官发财便是。 可赛青龙这股流寇闹的实在太过,瞒是瞒不住的。 因此当得知赛青龙被阵斩,流寇大部分已投降,邓光夏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推诿罪责,抢占功劳。 推诿过错容易,梅若甫之前就和邓光夏、吴泰升心照不宣一致将流寇围攻郴州城,劫掠南关之罪,推到了郴株兵备道许知宁头上。 然则剿灭流寇这份大功,无论是梅若甫还是邓光夏,都不会轻易放过。 至于吴泰升嘛,邓光夏从来不将其放在眼里。 只是个唯唯诺诺的昏庸糊涂蛋罢了,不值当费心。 所以邓光夏自昨日来宜章后,便立即向李县丞和王主簿等人,详细询问了之前的情形。 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很快便发现,李县丞等人不老实。 有些事情,李县丞说的含糊其辞,比如暴民作乱时,典史到底是如何死的,他为何当时不在县衙,何知县又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带走了多少人等等。 邓光夏见李县丞支支吾吾,倒是没有穷追猛打,只装作不知,当晚就将属下派出去暗中查访。 今日一早,邓光夏先是查看了县衙的各个库房,之后又亲自带人出城,去查看流寇之前的营寨。 营寨虽然已被拆除,但从残留的各种物事上,仍然可以推断出不少东西。 他甚至还让随从们掘开埋葬流寇尸体的大坟,查验人数。 待忙完这些回到驿馆,已是傍晚时分。 邓光夏得知张铭派人来运粮,便立即召见,却不料人已经离开了县衙。 他知道这定然是李县丞搞的小把戏,说不定背后就有梅若甫派来的人支招。 因此邓光夏也不急着拆穿,只是派人去找。 丁春山和胡松泉等到晌午过后,实在等不住,便离开县衙去采买麻袋工具等物。 “让兄弟们小心些。” 行走在街道上,胡松泉悄声对丁春山道。 丁春山有些奇怪的问道: “怎么了?” 胡松泉撇嘴道: “旁人看咱们的眼神,如看仇人一般,咱们还是小心行事,莫要招惹麻烦。” 丁春山这才注意到,路上的行人果然对自己横眉瞪眼,仿佛有多大仇恨似的。 他对一同来的几个兄弟招呼一声,又让其中一人回去给船队上的人,都知会到。 好在县城的居民虽然态度冷漠,但店铺总还是和他们做生意的,待采买完之后,丁春山先带着货物回码头,胡松泉则去打探煤炭销路之事。 等胡松泉回来之后,恰好邓光夏派的人也找来了。 听说州同知召见,丁春山本有些不想去,奈何粮食的事儿还没着落,只得和胡松泉一同去往驿馆。 当丁春山和胡松泉到驿馆时,邓光夏已换了身常服。 他今天累的不轻。 但收获也不少,发现了不少问题。 所以邓光夏很看重张铭派来的人。 他没有摆官架子,反倒显得颇为随和,待丁春山和胡松泉进来,向他行过礼之后,便笑着让二人坐下说话。 邓光夏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说道: “本官听闻二位去过衙门,可曾见过李县丞?” 丁春山哪里见过同知这样的高官?心情不免有些紧张,神色便有些拘谨的回道: “回大人,见过了。” 邓光夏便又问道: “李县丞怎么说?” 丁春山也没多想,如实答道: “说粮食的事情他现在无权做主,一切要请大人定夺。” 邓光夏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李县丞不想承担责任,再一个未尝没有给自己下套的嫌疑。 招抚流寇之事,门道很多。 邓光夏既要将此事的功劳据为己有,又不能留下隐患,甚至被人挑出毛病。 他略一思忖,笑道: “既然是李县丞之前已允诺之事,怎好反悔?本官明日便让他如数支粮。” 丁春山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位同知大人竟然如此好说话。 旁边胡松泉却暗自思量,此人怕是有别的目的,才会如此吧? “不过张百户虽有杀敌之功,却无招抚之权。” 邓光夏面上依旧笑吟吟的,说出来的话,却寒意十足: “如此擅权行事,恐怕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丁春山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转头看向胡松泉。 “大人,当时形势急迫,张百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松泉连忙替张铭分辨道: “此事李县丞等人,也是同意的,绝不是张百户擅自行事。” 邓光夏敲打一下见好就收: “哦?本官初来乍到,对于此事来龙去脉,只是道听途说,不免有疏漏之处。” “你二人既然是张百户的亲近之人,又曾在流寇中厮混过,想必对实情知之甚深,不妨对本官细细道来。” “免得本官受人蒙蔽,误会了张百户,反倒不美。” 丁春山先是被敲打的有些着急,现在听邓光夏这么一说,便认为他是要帮张铭的,于是从桂东战败之后说起,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不过他口才不怎么样,说的有些笼统,而且有些事他也不太清楚。 比如火铳之事,比如张铭之前具体和李县丞怎么谈的,谈了些什么,他因不在场,只是大概知道罢了。 至于胡松泉,倒是多了个心眼,只说自己被裹挟,后来赛青龙死于城头,是他率先向张铭投降,之后被任命为书办,负责笔墨之事而已。 邓光夏听完之后,沉默良久。 他很庆幸自己将丁春山和胡松泉找来。 否则定然会吃暗亏! 第028章 慧眼如炬邓同知 李县丞派人呈送的塘报上,压根就没提陈宗泽! 若非丁春山说起,邓光夏绝不会知道,张铭救过陈宗泽之女,还曾率领陈家湾村民,击杀飞天虎,击溃那股打粮流寇。 是李县丞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在邓光夏看来,李县丞绝对不会不知情,那么他昨日被自己问及时,丝毫不提此事,用意就很明显了。 陈宗楷自山西按察使任上被罢免之事,邓光夏早就知道,只是陈宗楷回乡途中非常低调,经过郴州时也未曾惊动地方。 所以邓光夏还未见过陈宗楷。 但他却知道陈宗楷被罢官的隐情,根据邓光夏的判断,陈宗楷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起复。 即便陈宗楷铁了心不当官儿了,可他的同年好友,甚至门生弟子尚在,与官场上的联系并没有断。 这样一位人物,是邓光夏万万不愿意得罪,甚至会想方设法攀交情的。 邓光夏琢磨着陈宗楷和张铭的关系,从丁春山的描述中,邓光夏感觉陈宗楷对张铭颇为看重。 只是到底有多看重,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那么李县丞有意隐瞒此事,目的就是想让自己,与张铭起冲突,从而得罪陈宗楷…… 至于为何李县丞放着陈宗楷不去巴结,在邓光夏看来,定然是巴结不成,才会如此。 想通此节,邓光夏便对丁春山和胡松泉二人,愈发和颜悦色。 言语之中对张铭,也更多了肯定之词。 “原来当时情形,竟然危急如斯,若非张百户,恐怕县城都难以保全啊!” 邓光夏一脸感慨的说完之后,脸色一变,愤然道: “可是某些人却包藏祸心,对张百户无端指责,甚至罔顾事实,颠倒黑白,意图争功诿过,实在令人不耻!” 丁春山一听前面那句话就急了,连忙对邓光夏问道: “大人,是谁要害铭哥儿?” 邓光夏这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咳一声,叹道: “唉,总之让张百户多加留意便是,本官也自会厘清真相,定然不会让张百户受冤屈。” 丁春山是个耿直人,哪里是邓光夏这种人精的对手?闻言感激的对邓光夏道: “多谢大人提醒!还望大人帮帮铭哥儿!” 邓光夏一脸正气道: “这是自然!本官最见不得的,便是好人受冤屈!” 说完,他又对丁春山道: “你方才说曹三等人作乱的那天夜里,李县丞是你们在夺取县衙之后,才派人从他家里找回来的?” 丁春山忙应道: “是了,还有王主簿,也是这般。” 邓光夏微微颔首,心里愈发肯定,李县丞之所以没能巴结上陈宗楷,这件事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想到公文上李县丞还大言不惭的吹嘘他率兵平乱,邓光夏不由心中暗自冷笑。 他又详细询问了流寇攻城时,李县丞等人的表现,可惜丁春山所知不多,没能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一旁的胡松泉这会儿已琢磨过味来了。 不过胡松泉并没有多说什么。 待他和丁春山出来之后,才悄声说道: “明日咱们领到粮食,就赶紧回去。” 丁春山问道: “煤炭的事儿你都办妥了吗?” 胡松泉摇头道: “哪里那么容易,何况现在的情形对咱们……” 说到这里,胡松泉便止住话头,转而说道: “这位同知大人似乎和李县丞他们不对付,虽说面上对咱们随和,可我总觉得他还另有目的。” 丁春山烦躁的挠了挠头道: “你们读书人说话真不爽利,绕来绕去的,方才我都快急死了。” 胡松泉无奈苦笑,小声说道: “好在你也没说错什么,只是要早点回去,将此间情形告知百户,也好让百户有个准备。” 两人回到船上,众人纷纷跑来询问,毕竟同知可是大官儿,这么大的官儿召见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胡松泉便笼统说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询问之前的事儿罢了,而且同知大人已答应明日便给咱们粮食。” 众人听了便放心散去休息。 第二天晌午前,王主簿果然带着仓库大使,并一伙民夫将粮食送到了码头。 虽然都是陈年糙米,但数量却是足够的,交割之后,王主簿便拉着胡松泉到一旁,低声询问起昨日邓光夏召见之事。 “同知大人对我们流民颇为关切,对先前攻城的事儿也问了不少。” 胡松泉自然明白王主簿的用意,意有所指道: “不知何人对张百户招抚流民之事不满,似乎还到处造谣生事,好在同知大人慧眼如炬,亲口对我们说,绝不会让张百户蒙冤受屈。” 王主簿干笑两声,心里却对李县丞很是不满。 本来这件事,王主簿是不想参与其中的。 那份塘报也是李县丞的意思,可王主簿又拧不过李县丞,只得跟着署名。 “或许是有人眼红张百户立了大功吧?” 王主簿看看左右无人,对胡松泉低声说道: “你回去转告张百户,让他多加小心,县里的士绅大户,对他很是不满。” 即便他不说,胡松泉昨日也领教了,此刻听了之后,不由看了眼王主簿,稍一思忖道: “多谢提醒!” 王主播摆摆手,这才转身离开。 当粮食交割完毕,都装上船之后,丁春山等人一刻也没有多待,立即启程。 待第二天下午回到沿江村后,丁春山和胡松泉,便立即将县城里发生的这些事,统统告诉了张铭。 “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张铭听了二人的叙述,忍不住冷笑道: “对了,还有个词,卸磨杀驴。” 胡松泉担心的问道: “就县衙给的这点粮食,也不足以越冬啊。何况那位邓同知,我寻思着也不像面上那么磊落。” 张铭眯了眯眼,对他俩说道: “无妨,粮食的事儿会解决的。” “至于这位同知大人,八成已经去了陈家湾。” 丁春山奇怪道: “他去陈家湾做什么?” 胡松泉倒是隐隐有些明白了,对张铭问道: “莫非他去陈家湾,是要给陈先生卖个人情?” 第029章 颠覆 张铭点头道:“他恐怕还知道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对我与陈家的事情,问的那般详细。” 胡松泉思忖片刻,对张铭说道: “学生总觉得,邓同知和李县丞很不对付,似乎总想抓李县丞的把柄一般。” 张铭笑道: “那岂不是正好?他们狗咬狗,咱们隔岸观火就是了。” “至于邓同知到底有何目的,我估计过几日,咱们就能知道。” 胡松泉叹道: “怎地过个安生日子,就这么难?” 丁春山在旁边连连点头,人心险恶,士绅们的嘴脸让他现在回想起来,还一肚子火气。 张铭拍了拍丁春山的肩膀,对他俩说道: “这点困难算什么?只要大伙儿同心协力,便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胡松泉有些惭愧的道: “学生此次未能找到煤炭买家,只怕……” 张铭笑道: “毕竟官面上禁止,做这种生意的人,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的开店。” “不过此事也不难,因本地所产煤炭,必走水路销往外地,只要多加留意,总能寻到买主。” 张铭是真不担心这个。 煤矿虽然已经找到,但要开采出来,再从矿里运出装船,总是需要时间的。 他走出帐外,举目望去,眼前是一片繁忙景象。 从山上砍翻下来的木材已有不少,凡是稍微大一点的空地,都架满支架,一根根圆木被锯子剖成板材,干活的人们穿着单衣,却不觉寒冷,汗水打湿了后背,干脆便脱了下来。 沿河村是两山夹耸,武水从中贯穿而过的地形,河水南岸因冲积的滩涂较多,以前被开垦为水田,北岸则山丘连绵,不宜耕种,所以无论是临时搭建的帐篷,还是将来要修剪的房屋,都在北岸。 村边河道并不是一条直线,上游较为狭窄,水流也更急,过了一片乱世滩之后,河面豁然开朗,水势也便缓慢下来,形成了一个河湾。张铭便打算在河湾下游建个码头,方便以后船队运输煤炭。 这个小小的河湾附近,长满芦苇,一直延伸到山林中。 因是初冬时节,芦苇早已枯黄,而且被流民们割走大半,此时看过去参差不齐,很有些萧瑟之感。 几十个半大孩子,沿着河水下网捞鱼虾,或是用弹弓打野鸭之类,多少能弄点荤腥。 至于再大一些的孩子,便在各处给大人们打下手。 拉不动大锯,总能帮着用斧子将圆木上的枝丫砍削掉,有的孩子将这些枝丫捡拾起来,等晾干些便可用来生火取暖。 前两天张铭亲自去了一趟煤矿,亲自勘察过路线之后,决定在煤矿和码头之间,先修出一条路来。 张铭打算用之前缴获的那十几匹马,配上马车来运送煤炭,所以这条路就必须得修。 至于马车,也正在由木匠加紧制造,目前仅有的两架马车,实在不够用。 “咚~” 远处山林中,传来闷雷般的响声,带着回音回荡着,间或又是一两声。 张铭不由扭头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他知道这是鸟铳的响声。 想来高敏又在带着火枪队的兄弟打猎,不知道这次会打到什么? 火药用一点少一点,看来还得自己制造,不过技术上倒不是难事,所缺的只是原料而已。 一直等到天色将晚,高敏等人才回来。 “今天运气好,收获不少!” 高敏兴冲冲的一挥手,火枪队的兄弟们将猎物依次放下,竟有五只野猪。其他诸如山鸡、野兔之类也有一些,甚至还有几条大蛇。 张铭笑道: “比昨日要多不少,赶紧动手收拾出来。” 高敏便让兄弟们抬去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不过是个大棚而已,三面墙壁都是用竹片编的,敞着的那面,挂着不少风干的野物。 看着不少,却不是用来平均分的。 流民中的病号能吃上带油荤的饭菜,其他的则用来奖励当日干活最有成绩的那个小队。 除了奖励,自然也有惩罚,未能完成当日工作的小队,口粮减半。 张铭这也是没办法。 否则这么多人里,总有人会想着偷懒,若是没有奖惩,最终只能让干活的人也不愿出力。 也有人受不了这苦日子,想要偷偷溜走。 但如今十人一组,好坏都是全组人承担,你若是跑了,就会连累同组的人吃挂落。 所以有人尝试过逃走,却被同组人给抓了回来,之后便很少有人再想偷着离开了。 毕竟离开沿河村,又能去哪儿呢? 就在丁春山他们回来后的第三天,邓光夏带着僚属和随从们,也来到了沿河村。 邓光夏一来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根据他的经验,四千多流民绝对不好安置。 可是沿河村此时的景象,却颠覆了他的想象。 武水北岸虽然密密麻麻的挤满窝棚,但因大小相差无几,样子又都差不多,看上去虽然是低矮的窝棚,却有种整齐统一的感觉。 哪怕随着山坡起伏,地势凹陷,这些窝棚也如同鱼鳞一般。 彼此前后的距离比较接近,但左右都留出了三步宽的通道,窝棚外有的晾晒着衣服,有的悬挂着杂物,可是并没有随地丢弃的垃圾。 稍大些的平地上,搭出了好些工棚,还有些露天的木材堆集场地,所有人都在忙碌,对于邓光夏一行,只是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并不围上来问长问短。 胡松泉倒是迎了过来,对邓光夏说道: “同知大人怎么不先派人来,也好让张百户前去迎接。” 邓光夏貌似宽厚的笑道: “何必迎接?本官就是想亲眼看看,这边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 胡松泉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 “张百户正和兄弟们修筑堡垒,往前不远处便能看到。” 邓光夏抬头看去,见前方一个小山顶上,有十多个人正在干活,便对胡松泉道: “去请张百户找个说话的地方。” 胡松泉便应声去了。 不多时,一个身穿短衣的青年,大步从山路上下来,看他满手泥浆,显然方才还在干活。 跟在他身后的胡松泉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百户。” 邓光夏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张铭竟然如此年轻,看年纪才二十左右吧? 第030章 正题 “张铭,你可知罪?” 邓光夏背着双手,语气严厉的质问道。 他方才已支走了随从,也没有让胡松泉跟随,而是和张铭走上另一处山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罪。 听到这句话,张铭却只淡淡道: “不知我有何罪?” 邓光夏冷笑一声,转身看向对面才修筑了半人高的堡垒,接着说道: “擅自招抚流寇,好大的胆子!自任百户,还不是罪?” 张铭却看向正在干活的流民,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回答邓光夏的问题: “流寇?流民?在此之前,我想他们本来都是大明的子民吧。” “他们为何沦落至此,想必同知也当知晓,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抛家舍业?何况许多人都是逃荒途中被裹挟加入。” “当时的情形如何,我想同知大人也已调查清楚。” 邓光夏冷哼一声,对这声“大人”所隐含的讽刺意味,表示不满。 张铭却没理他,继续说道: “若非我以招抚名义,稳住他们,后来会发生什么,恐怕谁都难以预料。” “至于这个百户之名,也非我自封,不过是县城中的好事者,以此相称,传开后叫成习惯而已。” 邓光夏转过头,目光落在张铭脸庞上,似乎想从张铭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你可知本官所负责的,便是清理军籍、抚绥民夷之事?” 邓光夏皱眉说道: “你本广西卫所一小旗,并非本地军籍,自当归去!” 他这是要拿制度来压张铭了,可是张铭早有准备,淡然说道: “永宁卫官军奉命来此剿匪,如今匪患未除,岂能擅自离去?” 邓光夏顿时被噎住了。 虽说赛青龙已死,这股流寇中的大部分已经招抚,可是之前还有不少流寇中的顽固分子,不肯投降,继而逃往山中,有的十人一伙,有的数十人一队,占山为王,打家劫舍。 所以张铭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何况广西永宁卫所兵本就是客军,即便清理军籍,也轮不到邓光夏来插手。 “大人此来,不会就为了治我之罪吧?” 张铭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直言问道: “若是还有别的打算,不妨告知便是。” 见敲打无效,邓光夏虽然心中有些不爽,但还是沉住气道: “本官此来,一是详查攻城之事,二是来看看流民现状。” 张铭闻言笑了笑,对邓光夏问道: “不知道大人查的如何了?” 邓光夏怎么听都觉得这“大人”二字十分刺耳,可偏偏又不好发作,当下冷哼道: “你在守城之时,颇有微功,这倒是无可抹杀的。” “然则曹三等人即便罪孽深重,也不能未经审讯,便擅杀于城头!” 张铭心说你可算问到这事儿了,一脸惊讶的道: “大人何出此言?” “曹三等人是被人劫狱,从县衙大牢里放出来的。” “他们被放出来之后便伪装成乡勇,想要趁乱接应流寇攻城,幸亏我等兄弟及时发现,将其当场格杀,这才保住城头不失!” 邓光夏狐疑的看了眼张铭,问道: “可本官听说,是你派人去将他们从牢里提出,为的是诱使赛青龙登城。” 张铭顿时怒气冲冲道: “定然是有人陷害于我!当时流寇攻城万分紧张,一定是有人假借我的名义,去将曹三等人放出来,事后却以此害我,真是不当人子!” 邓光夏稍一思忖,便知道张铭没说实话。 可是,他偏偏又无法证实。 不过这倒是个好借口。 如今官场上做事,需要的并不是证据,而是由头。 有了这个由头,自己便能做成很多事。 如此一想,邓光夏便正色道: “若是有人诬陷于你,本官也绝不会轻饶。” 张铭便拱手道: “那就请同知大人彻查此事!” 邓光夏点点头,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 “你召集溃兵之事,虽然事出紧急,但若是有个名目,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本官看你是可造之材,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绕来绕去,废话半天,又是问罪又是敲打,到了此时,总算说到了正题。 张铭心中吐槽,面上却故作不解道: “大人的意思是……?” 邓光夏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语迟,支吾道: “倘若你是收到上官指示,才如此行事,以后便无人会因此指责你擅权,本官苦心,你可明白?” 张铭做恍然大悟状: “是了!我自从到县城之后,偶遇同知大人派出的……” 邓光夏连忙道: “驿兵。是本官派往各县,令总旗小旗等军官召集溃兵,协守城防的。” 张铭便接着说道: “偶遇大人派出的驿兵,因此才树旗召集溃兵,并被众人拥为百户,率领乡勇与流寇死战,最终杀死流寇渠帅赛青龙,招抚其众。” 邓光夏轻咳一声,道: “如此一来,本官也好为汝等争取留在此地。放心,你们的杀敌之功谁都抢不走!” 张铭还真看不上什么杀敌之功,以大明官场的尿性,最终落到自己头上的,能有份正式任命文书都不错了。 至于邓光夏这么做,张铭也觉得无所谓,甚至还能让自己再捞些好处,于是他笑着对邓光夏道: “同知大人非但派了驿兵,令我等便宜行事,还曾让他传话,让我剿抚并用,对不对?” 邓光夏干笑两声,道: “不错。” 张铭想了想,觉得不能光占便宜,也得给这位同知大人好处。 “此事我先前倒忘记与陈先生说起,他若是知晓,必会对大人多加赞赏。” 邓光夏听了不由松了口气,他昨日去陈家湾拜访陈宗楷,结果却不大美好。 陈宗楷对邓光夏很客气,客气中透着冷淡,也没有多说什么,托词身体不适,便把他给打发了。 所以在来沿江村的路上,邓光夏便一直在想,怎么从张铭这边打开缺口。 之前那些问罪的话,无非是想先压一压张铭。 没想到张铭吃软不吃硬,反而让邓光夏收起了轻视之心,抛出示好之意。 现在张铭肯帮自己在陈宗楷那里说话,邓光夏便觉得这一趟没白跑。 不过邓光夏此行的目的,可不止于此。 第031章 耳目 “这是你提前准备好的?” 邓光夏随手翻看着手中册子,很是惊讶的对张铭说道。 此时二人已来到张铭的帐篷里,邓光夏手里的册子,正是流民们的登记簿。 这是张铭让书手们多抄出来的一份,为的便是今日。 除了流民的登记册,还有广西兵的军籍册子。 邓光夏之所以如此惊讶,是因为他没想到,张铭会做这件事,并且做的如此细致。 这完全不像一个小旗所为。 有了这两份册子,张铭便可以名正言顺的要军田、要粮饷,流民们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就有了被朝廷认可的田籍。 而对于邓光夏来说,这却是他能拿得出手的,实实在在的功劳。 抚绥民夷,诸事繁杂,但归根结底便是从人口抓起。 否则你连要抚的人都不知道多少,还怎么抚? 邓光夏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对张铭说道: “如此甚好!本官还以为要在此待好几天,看来倒是不必了。” 张铭微微一笑,说道: “大人何妨多待些日子?虽说开荒伊始,物资匮乏,但总还有些野味招待。” 邓光夏打个哈哈,心说你小子这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暗示了吗? 他稍一思忖,对张铭说道: “待本官回去之后,禀明知州,想必会有粮食接济。” 张铭乐了: “大人,都说明人不说暗话,您现在还跟我留一手,是不是不那么磊落啊?” 邓光夏是真没太大权力,虽说管着抚绥民夷的事儿,可但凡到动真格的时候,还得事事请示,不敢擅专。 否则,不用梅若甫说什么,知州衙门里一堆人就能做出许多文章,让他好看。 “罢了,本官尽力帮你争取便是。” 邓光夏就差没拍胸脯了。 “那我就代替大伙儿先谢过大人了!” 张铭笑着拱拱手道。 这时一名随从自帐外进来,对邓光夏道: “大人,时辰不早了。” 邓光夏便收好两本册子,起身对张铭说道: “如今流寇渠帅虽死,但仍有小股残余,或占山为王,或四处流窜,打家劫舍。” “若是能将其剿灭,未尝不是你立功的机会。” 张铭闻言笑道: “我也有此打算,只是师出无名,再则粮饷皆无,兵器短缺啊。” 邓光夏此时已走到帐门外,听了差点一个趔趄栽倒。 这小子太会顺杆爬了! 他定了定神,挺直腰背,目视前方道: “为朝廷效力,便是最大的名分,至于粮饷兵器嘛,本官回去之后便给你想想办法。” 邓光夏这话倒是真心实意,毕竟捕盗也是他主管之事,地方不宁,于他而言就是无能的表现。 所以张铭这支广西兵,若是能够剿灭匪患,邓光夏自然乐见其成。 到了傍晚时分,大伙儿都收工之后,张铭也回来换了衣裳,洗过脸后等着放饭。 丁春山等人打了糙米饭,习惯性的来张铭这边,围坐在一堆。 “铭哥儿,郴州同知来咱们这儿,到底是何用意?” 孙慎饭都顾不得吃,急吼吼的对张铭问道。 他如今负责矿坑的事,每日里早出晚归,回来后才听说邓光夏来过。 “明面上是为了招抚流民,暗地里自然是为他个人打算。” 张铭想了想说道: “过不了多久,咱们在此筑堡戍守的名分就能定下来,至于流民安置,也不会有人来插手。” 孙慎笑道: “如此正好!谁耐烦旁人来指指点点?” 高敏却有些不放心的道: “现在是没有人,可若是以后开垦出良田,只怕会有很多人惦记。” 张铭点点头道: “不错,现在不管是流民还是开荒,都是块烫手山芋,但以后有了好处,必然成了那些人眼里的肥肉。” 丁春山闷声说道: “来便来,怕他怎地?” 一直忙着扒饭的徐长贵也道: “嗯嗯,谁也别想来捡便宜!” 这时胡松泉也捧着粗瓷大碗过来,对张铭道: “学生把贾兄请来了。” 张铭转头一看,见胡松泉身后还跟着一人,个头挺高,国字脸,神态沉稳,见了张铭躬身行礼。 正是张铭要找的贾炜。 “边吃边说!” 张铭指着一旁的乱石对他说道。 贾炜便找了块石头坐下,端着碗看向张铭。 “我想让贾兄去县城开设医馆,不知道贾兄有何意见?” 张铭便也停下筷子,对贾炜问道。 “这?” 贾炜没想到张铭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有些不知所措。 开设医馆,悬壶济世对他而言,自然是极好的。 可是好端端的,张百户为何会有这个提议呢? 见贾炜愣怔当场,张铭便笑道: “我知道贾兄出身医户,医术也很不错,按说如今这里很需要你,但去县城设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如今咱们无论是驻守此地的兵,还是开荒的流民,都已经成为一体。” “但我看县里对咱们的态度,有些变化,所以我想由贾兄出面开设医馆,再多收几个年纪合适的徒弟,以便打探消息,免得咱们对县城里的事一无所知。” “当然,明面上我也会派人设个——就权且叫沿江堡驻县办事站,类似于驿站吧,负责官面上的事务。” “这样一来,一明一暗,咱们也就等于在县丞有了耳目。” 贾炜听了之后沉思片刻,犹豫道: “在下学疏才浅,只怕耽误百户大人的大事。” 张铭哈哈一笑,道: “哪里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听到些什么,觉得有用的话便记录下来,或三日,或五日派徒弟送往办事站,若是有什么紧急之事,还可以直接送回来。” “平日里也不用和办事站来往,至于如何送信,如何接头,这些我让胡先生理出来,慢慢学着做便是。” 贾炜点点头道: “既然百户大人已有所谋划,那在下照做便是。” 张铭笑道: “那就再好不过,前期所需花费,咱们都包了。你这几日多走访走访,看着有合适的孩子,收做徒弟,一并去县里。” 贾炜连忙应了,心里也对去县城开设医馆,有了几分期待。 一旁的孙慎好奇问道: “铭哥儿要在县里设办事站?用来做什么?” 第032章 你是在教我作乱吗? “往后少不了要去县城采买物资,抑或出售山中特产,更需要和官面上打交道,办事处主要就是这些事情。” 张铭扒了几口饭,咽下去之后又道: “这么说,大伙儿明白了吧?所以我想,必须有个胆大心细的人去坐镇,你们说说谁最合适?” 丁春山闷声闷气道: “这等事我做不来,不管是谁,反正我是不去的。” 孙慎本有些意动,可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 “我这个人性子执拗,只怕做不来。要说合适的话,我这队里也没有这般人才。” 紧挨着他的高敏却笑道: “要说人才,我队里的周胜就不错,铭哥儿你前几日还夸他来着。” 张铭听了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了。 周胜也是广西永宁卫所兵,年纪和孙慎相仿,为人谦和,胆大心细,现在是小队队长,前日伐树时,若非他发现危险,只怕会伤到好几个流民。 其他几个大队长,也纷纷赞同。 “既如此,便让周胜试试吧。等吃罢饭,让他来一趟。” 张铭也没有把话说死,毕竟行不行,还得看周胜自己。 他想了想,对众人说道: “大伙儿还得抓紧,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房子得赶紧盖起来,总住在窝棚里,人也受不住。” 徐长贵就笑: “就是,没有新房,咱们怎么去接新娘子?怎么闹洞房?” 孙慎虚拍了下徐长贵的后脑勺道: “老子都不急,你小子急什么?老子还怕你闹洞房吗?” 众人插科打诨,笑闹一团,张铭也不由嘴角微微上扬。 待吃罢饭没过多久,周胜便被高敏喊来了。 从在县城召集溃兵开始,张铭就一直和他们并肩战斗,共同生活,对于每个人,张铭不但认识,还知道他来自哪个卫所,家中人口几何,脾气秉性也都大概了解。 同生共死的经历,凝成的兄弟情谊自然非常深厚。 “铭哥儿,找我何事?” 周胜掀帘进来的时候,张铭正坐在长条凳上,膝头放着块木板,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所有广西兵,都喜欢如此称呼张铭,只有胡松泉等人,才总是郑重其事的叫张铭百户。 张铭抬头笑道: “怎么,高敏没告诉你吗?” 周胜隔着火塘,在张铭对面坐下说道: “没说有什么事。” 张铭心说高敏嘴巴还是挺严的,稍一思忖,便将准备在县城设办事站的事告知周胜,然后问道: “你自己觉得可否胜任?” 周胜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详尽问了些问题,张铭其实也只是有个大概设想,许多细节被他一问,才商量着确定下来。 比如和官面上打交道,是以什么名义,秉着什么态度。 比如谁来采买接送,甚至招募匠人等等事,该如何去做。 “若是如此的话,我尽力去做便是。” 周胜握了握拳,目光也变得愈发锐利起来。 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办事站,对于兄弟们,对于流民非常重要,所以感觉责任重大,肩头沉甸甸的。 张铭见状笑道: “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去了县里,便是代表咱们这个百人队,代表四千流民,谁也不能小觑你。” “不过你也要小心在意,毕竟县城里如今对咱们,态度已经变得不同,凡事多留意,总是好的。” 周胜点头道: “我理会得。” 办事站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可是现在广西兵们,本来就只剩下七十多人,有能力的又不太多,所以只能再从流民中,找人品能力都还行的去帮他。 在这方面,张铭倒是全权放手,让周胜自己决定。 “不过我得派个先生给你,一来当账房先生,二来你也好跟着识字。” 说起这个,周胜顿时眼前一亮。 没有人愿意当睁眼瞎,可是军户出身的他们,有几个能读得起书呢? 很多卫所兵完全是大字不识一个。 周胜也是其中之一。 他知道如今盖的房子里,便有个学堂,只是这学堂如何收学生,谁来教书,大伙儿全都不清楚。 张铭之前倒是提过,只要原因读书识字的,便都能进,可大伙儿只当他说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现在听张铭这么一说,周胜便觉得,只怕学堂的事儿,还真会如张铭所说那样,谁都能去学认字。 他踌躇满志又满怀憧憬的离开后,张铭原打算休息的,可胡松泉却又找来。 为的是往县里安插探子的事。 “大人,除了医馆的学徒之外,或许还可以单独派两个人,无论明暗都不与医馆往来,如此或可保证事不外泄,彼此也能有个对证。” 这番话,胡松泉可是深思熟虑过的。 张铭有些意外,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打算,只是没想过让胡松泉知道。 倒不是信不过胡松泉,而是他如今事儿太多,压榨人也得有个限度。 却没想到,胡松泉和自己不谋而合了。 “很好。这两个人选你定,也只单独与你联络,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既然胡松泉已经这般说了,张铭便改变主意,让他干脆也将这条线负责起来。 胡松泉见自己的建议被张铭采纳,便接着说道: “士绅失信,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对于这个问题,张铭这几天也一直在考虑,此时听胡松泉问起,便问道: “胡先生可有什么想法?” 胡松泉凑近了些,低声道: “让可靠之人,假扮山匪,将乡下的士绅吓唬一番,让他们知道离开了大人,就很不安全。”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问道: “假扮山匪?若是对方不相信,或是不害怕呢?” 胡松泉愣怔了一下,犹豫道: “他们怎么会不害怕呢?只要动静够大,便是县城都会吓一跳。” 张铭冷笑道: “你是在教我作乱吗?” 胡松泉浑身一个激灵,心头狂跳,额头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不料下一刻,却听张铭道: “所以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 “要么不做,要做就来个杀鸡儆猴!” “不打疼他们,又怎么能让他们想起是谁,曾力保县城不失的。” 胡松泉愣怔当场,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张铭。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张百户张大人吗? 第033章 以儆效尤 见胡松泉下巴都要惊掉的样子,张铭不由哑然失笑。 “先生方才敢提出那个建议,足见你是为着大伙儿着想的,可是你可曾想过,那些士绅为何会反悔食言?” 胡松泉迟疑道: “是因为我们离开之后,压力骤去的缘故吧……” 张铭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却已经凉了,他也不在意,接着说道: “用得着的时候,就千依百顺,怎么都好说,用不着了就丢到一旁,正眼都不带瞧一下的。” “当时的情形,若非我趁热打铁,便是之前那些粮饷,都难弄到。” “因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些士绅们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会听话,否则他们才不管你我死活呢!” “许他不仁,就不许咱们不义?” “非但士绅如此,李县丞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再说那个邓同知,你当他安着什么好心不成?无非是想利用咱们做棋子,为自己争权夺利罢了。” 胡松泉连连点头,一脸愤怒的道: “士绅里除了陈老爷,我看没一个好人!尤其是那个什么黄老爷,当时若不是我拦着,丁兄弟定然会与他厮打起来。” 张铭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火焰跳动着,激起一阵细微的烟尘。 他注视着明亮的火光,幽幽道: “这世上总是陈老爷少,黄老爷多。” “可若非我救了陈老爷之女,保住陈家大宅,你当他愿意多看我一眼吗?” “如今当官的不拿百姓当人,士绅富户也盘剥无休,穷人哪里还有活路?” 说到这里,张铭直起身,神色郑重的看着胡松泉道: “可是赛青龙那样就对吗?一样的不把人当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胡松泉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对张铭轻声问道: “大人的意思是?” 张铭起身,走到帐外。胡松泉见状也连忙跟了过来。 此时已是深夜,暗月无光,饶是骑田岭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大部分寒气,可是夜风吹拂在脸上,依旧冰冷。 随着地势起伏建造的窝棚,在黑夜中已融入山体,唯有不多的几处篝火,在黑暗中顽强的放射着光芒。 照亮的范围也并不大,影影倬倬的,似乎还有人在篝火旁活动着。 “我总想着,若是当官的不贪财,当兵的不怕死,读书人不好虚名,农民能有田种,大家都有饭吃,有钱花,这世道也不会乱吧?” 张铭看着黑暗中的火光,沉声说道: “所以我想试试,以此地始,以你我始,看看若是能做到这一步,这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胡松泉心头犹如划过一道闪电般,震得他目瞪口呆。 他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张铭这话里所说的含义。 天下二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且不说张铭所说的,那种本应正常却偏偏不正常的现状,听起来多么不“雄心壮志”。 单是这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胸怀,便让他深深折服。 胡松泉神情肃穆的整理衣裳,然后郑重对张铭深深一揖: “学生不才,宁为此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张铭转身扶着胡松泉的胳膊道: “先生请起。” 胡松泉直起身后,对张铭道: “大人对此似乎早有谋划,学生驽钝,还请大人明示。” 有些事情,的确也需要向大伙儿说明了。 任何一个团体若是思想不统一,目标不明确,则很容易产生分裂,从内部瓦解消亡。 之前张铭在观察身边的每个人,也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目前而言,丁春山自不必说,孙慎和高敏等大队队长,能力或许各有短长,但品性都是绝对信得过的。 至于其他广西卫所兵,有的能力不足,有的性格太成问题,比如不求上进,只混日子的,还有嗜赌成性的,好色酗酒的等等。 即便如此,只要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卖友求荣之辈,张铭都将他们视为兄弟。 而人数众多的流民中,除了胡松泉等人,其实也还有些人,很受张铭看重。 仗义每多屠狗辈。 有的人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张铭实在不忍心叫醒兄弟们,他揉了揉脸颊,对胡松泉说道: “现在太晚了,兄弟们累了一天,就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吧。明日一早,咱们再详说此事。” 说实话,如今的沿江堡也实在太寒酸了些,连个能开会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大伙儿也不在乎这个,嘻嘻哈哈的围坐在乱石上,很好奇张铭为何一早就将他们召集到此。 这里是个乱石滩,视野开阔,不远处便是武水。 参会的人除了各大队的队长之外,还有流民中的书手、贾医生以及匠户中的朱二虎等人。 “昨日夜里,与胡先生说起士绅反悔食言之事,大伙儿说说,咱们是忍气吞声,任人欺负呢,还是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庞,不疾不徐的说道。 不等众人说话,孙慎便第一个跳起来道: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高敏也附和道: “之前信了他们的话,来到此地屯垦,可没了粮食咱们该怎么办,他们全都不想吗?” 其他几个队长都表示不能就这么罢休。 虽然丁春山才是当面受冷落,挨白眼之人,可他这会儿却没说什么,只担心的看着张铭。 张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至于几个书手,有的怒形于色,有的眉头紧皱,虽然没有出言附和,但显然心中也有不平之气。 反倒是胡松泉显得神色坦然。 “既然他们过河拆桥,那咱们也当有所表示,否则将来指不定会怎么拿捏咱们!” 张铭直了直腰,沉声说道: “因此,我决定挑出一个劣绅来,攻其庄园,夺其浮财粮食,毁其田契!以儆效尤!” 丁春山终于出言说道: “这,这么做,咱们不就成了,成了……” 他实在不想说“贼寇”或是“土匪”,便跳过去说道: “到时候官兵来围剿咱们,怎么办?” 张铭按了按他的肩膀,顺势起身说道: “谁说是咱们干的?我记得赛青龙之前派出过一个打粮右队,如今还在莽山里转悠吧?” 第034章 从来如此 次日,丁春山在干活的时候,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昨日议事时,张铭说的那些话。 有些话他听明白了,但有些话他似乎还不明白。 丁春山和大部分卫所兵一样,家境贫困,自小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若非这次随军出征,连个远门都没出过。 吃不饱饭,没衣裳穿,被上官欺凌,克扣粮饷,似乎都很正常。 在以往的丁春山看来,这便是命吧? 可昨天铭哥儿怎么说来着? 说这些都是不对的,说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自己当牛做马? 铭哥儿还说,国朝初定时,太祖定的卫所制度本是好的,可是后来却被弄坏了。 被什么人弄坏了?自然是那些当官儿的坏蛋! 好官也是有的,可是很少,斗不过那些坏官,坏官们侵吞本应属于卫所兵们的军田不说,还不拿兵们当人,甚至连牛马都不如! 他们干的坏事儿可太多啦,铭哥儿即便不说,自己也知道。 现如今咱们得了机会,在这里筑堡屯田,铭哥儿自认不会亏待大家,大伙儿也都相信。 可是铭哥儿说了,但凡有了利,必招人,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计鱼(觊觎)?嗯,是了,就是招人惦记的意思。 这一点大伙儿也都明白,丁春山也很清楚。 但是接下来铭哥儿说的有些话,丁春山就有些不大明白了。 比如当官儿的是天性就坏吗? 再比如,为何这些年世道越来越坏? 不过丁春山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但有一点他现在已非常肯定,那就是沿江堡将来无论怎样,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是兄弟们自己的,任谁也不能抢走。 这个兄弟,不光指的是广西兵,还有一起开荒的百姓。 昨日议事整整一天,张铭还说了许多,丁春山不管明不明白,都牢牢记在心里,现在手上干着活,不禁就回想起来。 不止是丁春山,凡是昨天参加议事的人,大多如此。 王肖是当初在溃逃路上,遇到张铭和丁春山后便加入的,甚至还比孙慎早一天。 只是之前腿上受过伤,一直受大伙儿照顾,前些日子才伤愈。 可以说如果不是张铭收留,王肖早不知死在何处了。 守县城的时候,王肖那时腿伤未愈,却仍旧拖着右腿,和兄弟们一起战斗。 和一般的卫所兵不同,王肖却是识文断字的,遇到事情也喜欢多琢磨。 这会子王肖正带着五十多个兄弟,走在崎岖不平的半山腰上,周围全是树林。 王肖本来已经七队的大队长,可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青鹞子”。 这个名号可不是谁突发奇想想出来的。 之前赛青龙派出的打粮右队,正是青鹞子率领。 王肖是个不肯安分的人,昨天一听要派人冒充流寇,去打劫劣绅,他便立即毛遂自荐,抢来了这份差事。 这些日子王肖多少有些看出来,张铭绝不是要在此筑堡屯田这么简单。 他其实也一直在琢磨张铭。 从张铭做的这些事,说的那些话来看,王肖有时会感觉张铭很奇怪,让他琢磨不透。 在王肖看来,张铭这人胆子忒大,而且骨子里似乎对皇帝,对朝廷,对大小官员,对士绅们并无敬畏之心。 反倒经常会流露出轻蔑嘲讽的态度。 如果说先前所做的事,无论是保护陈家湾,还是坚守县城,都是为了自保的话,那么后来张铭的所作所为,就透出不寻常来。 倘若只为个人升官发财,张铭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只凭他和陈老爷的关系,怎么都比现在轻松惬意。 可偏偏就是这些让王肖看不懂的地方,使得他对张铭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然而昨日议事,王肖忽然明白了许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 铭哥儿是要做大事! 对于张铭所说的话,王肖比旁人更容易理解,也明白的更早。 比如,当今世道为何会变成这般? 为何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还不算完,稍有天灾就弄到要吃人? 全是因为当官儿的坏么? 是,也不是。 用张铭的话说,把你丢到那个位置,你能保证自己不贪赃枉法?不盘剥百姓? 王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当时就和其他人一般,被问的哑口无言。 再比如,士绅们也并不全都是坏人,可为何坏人多? 难道他们读书,把圣贤书上的道理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们占据良田美地,犹自不足,还要放高利贷,收租子大斗进小斗出,敲骨吸髓,恨不能连死人骨头都榨出二两油来。 当时是谁嘀咕了句,自古就是这般,张铭却道: “从来如此,便对吗?” 是啊,从来如此未必就对,既然这样不对,那么什么样才对呢? 张铭昨日说了,大伙儿可以一起想法子,试试怎样才对。 王肖擦了擦额头汗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身后的兄弟们都没有掉队。 他心里想着,铭哥儿怎么看事情这样透彻,以前自己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儿,铭哥儿一说,自己就想通了。 跟着铭哥儿走总没错。 王肖继续向前走着,又想起昨夜张铭将自己单独留下,交代的那些事情。 为了冒充流寇,张铭亲自挑了五十多个青壮,有几个是广西老兵,大部分都是流民。 也没有大事声张,反倒很是隐蔽,知道他们去向的人并不多。 对于四千多人的营地而言,少这五十多人,并不惹人注目。 即便是从各小组抽调来,因有组长或队长的命令,旁人也不会多想。 毕竟现在工地上各种事太多了,谁会注意到他们被调走之后,去了哪儿呢? 王肖对这次冒充青鹞子的行动充满信心,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支队伍,并不是孤立无援。 对张铭交代的事项,王肖也谨记在心。 其实也没有太大条条框框,只要不滥杀无辜,不要暴露身份即可。 至于如何行事,比如行军路线,怎样攻击等等,全由王肖自己做主。 期间若是有不决之事,可以派人回来禀报,但尽可能不要在回来之前,与沿江堡联络。 若是黄老爷恰好在庄子里呢? 张铭虽然没有明说,但王肖从他的眼神里,已经读懂了。 第035章 接诊 王肖带着冒充流寇的小队伍离开当日,周胜也和吴之江等人,乘船前往宜章县城。 吴之江本是书办,这次被派往县城,也是当周胜的副手。 他今年已四十七岁,身体不是太好,去了县城多少能方便调养。 当然,这并不是他去做账房的主要原因。 在被裹挟成为流寇之前,吴之江本是个行商,经营南北货物,虽不说大富,但一家人还是勉强能混个温饱。 可去年在贩运一船南货时,被赛青龙这股流寇抢了货物不说,还把人也裹挟进来。 当日赛青龙死了之后,吴之江原本是想逃回老家的,可一来路途遥远,二来身体有恙,只怕走不了几天就会死在路上,成为孤魂野鬼。 再后来流民被招抚,吴之江便打算先跟着混,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待他为了能获得更好的待遇,成为书手之后,就更不好轻易离开了。 这一次吴之江更是被张铭亲自点名,指派到县城来,吴之江心里只有感动,因张铭说了,等安定下来之后,可以让人送信将他的家人都接过来。 至于张铭要做的事,吴之江并不是十分明白。 可这并不妨碍他认真做事,毕竟沿江堡好了,自己也便好,家人也能更好。 怀着这样朴素的心理,吴之江做起事来非常认真,处处以沿江堡为先。 到了宜章县城后,他先是随着周胜一同去拜见李县丞,对方听明来意,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便将他们打发出来。 因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二人并不将李县丞的态度放在心上。 此次来县衙拜访,只是过个明路而已。 周胜和他一起商量着,在城南外租了个院子,紧挨着章水河边的一处码头,离着三星桥也不算太远。 张铭拨给他们的银子并不多,所以吴之江处处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流民中的两口子,三十多岁的邢大运和他媳妇,另外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一共六个人挤在这一个小院子里。 邢家媳妇负责烧饭,因此也不用再雇旁人,免得人多嘴杂。 那两个小伙子和邢大运,便是办事站的主要力量,邢大运同时还负责协助周胜打探、传递各种消息。 刚安顿下来的当天晚上,周胜便口述着将此间事情,由吴之江执笔写了份书信,派邢大运和另一个小伙子驾船送回沿江堡。 周胜性子开朗,是个乐天派,走到哪儿,见到谁都乐呵呵的,仿佛天下没什么事儿能难住他一般。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办事站若想在县城站住脚,起到作用,绝不容易。 且不说县衙里李县丞等人的态度,便是周围百姓们,对这些外来户,也没个好脸色。 之前流寇围城,虽然没从南门进攻,可南门城关外这一片,向来市肆云集,兼着有码头在此,比别处要繁华许多。 所以大多数店铺和住家,都曾被流寇抢掠过,如今曾当过流寇的人,竟然又大摇大摆的赁院而居,谁见了他们不翻个白眼,朝地上啐一口? 至于背后骂些什么,想来也是好话。 在这样的背景下,周胜想打探什么消息,自然很难。 不过周胜并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每日里还是笑眯眯的,要么在码头上与人搭讪,要么去县城里晃悠。 但是他从未去过贾炜在城北开的那家医馆。 医馆名为“回春堂”,是在周胜来县城数日之后,才开设的。 贾炜一共带了四个徒弟,年纪最大的那个已经二十出头,只是借个徒弟的名头而已,最小的那个才十二岁,颇为机灵,贾炜倒是有心培养。 回春堂的格局和旁边店铺一样,也是前店后院,大小正合适。 虽然回春堂刚开没几天,但因贾炜还兼着买卖药材,且又听了张铭的建议,弄了一回“施药”,倒是打出点名气。 县城的人,很少有知道贾炜的底细的,只当他是外来的医生。 所以贾炜也好,徒弟们也好,在县城至少不被人冷眼相待,暗中防范。 探听消息的事儿,贾炜听从张铭的安排,自己并不主动出去,每日里只坐馆便是。 来问诊的人多数会谈论县城里的大事小情,有时请贾炜出诊,多少也能听到些事情。 虽说大都是家长里短,但每每这些小事里,就隐含着许多有用的消息。 这一日贾炜正在医馆里教徒弟辨别药材,却忽然闯进七八个人来,他们抬着两个担架,担架上血呼啦啦的,已凝成了紫黑色。 “医生!求您救救他二人!” 为首的是个壮汉,身材粗壮,额头脸上有几处陈年伤疤。 贾炜连忙起身,绕出柜台。 担架上的两个人伤势颇重,一个砸断了腿的还好,另一个似乎伤了内脏,面色发青,昏迷不醒。 贾炜见状连忙仔细查看伤口,又是把脉又是询问,旁边的汉子们连忙回答,说是采矿时矿坑塌陷受的伤。 外伤还好办,那个昏迷的伤员伤势太重,送来的又晚,挨到天黑便咽了气。 不过为首的疤脸汉子,倒也看得开,并没有为难贾炜,反倒对他颇为感激。 其实在送来的路上,疤脸汉子就知道那个兄弟没救了。 如今能保住断腿兄弟的性命,已经不错。 这个是他的亲兄弟,虽说以后可能会成瘸子,但总比丢了性命强。 其他人将死了那个兄弟抬走掩埋,只留下疤脸汉子和另一个小兄弟,在医馆照看。 “看样子你们是挖煤的吧?这营生实在危险,何不另寻出路?” 贾炜洗了手,状似无意的对疤脸汉子道。 疤脸汉子苦笑道: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拿命换钱?” 贾炜叹了口气,很是同情道: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啊!你们挖矿危险不说,只怕还会受官府盘剥吧?” 疤脸汉子一听,顿时满腹怨气的道: “谁说不是?别说那些大老爷们,就连巡检司的弓手,都敢明着勒索,不给银钱,别想把煤炭运出去!” 贾炜皱眉问道: “如此层层盘剥之下,你们还能落几个钱?” 第036章 事成 疤脸汉子因贾炜救了自己兄弟,且允他赊欠诊金,所以对贾炜感恩戴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一伙人共有七八十个,都是亲戚族人,或是乡邻朋友。 疤脸汉子姓赵名刚,这伙人以他为首,做这挖私矿的勾当已有数年。 据赵刚说,仅仅是麻田、梅田、浆水、长村等地,像他们这样私下挖矿的,就有近万人。 大一些的矿上,几百上千的都有,只是这样的大矿不多。 更多的,则是赵刚他们这种,几十个上百人的小团伙,有挖煤的,也有挖铁矿、铅矿的。 从山里挖出矿石后,一般都是就近装船,让客商收了之后运往广东,尤其是铁矿和煤炭,销量最大。 至于在本地炼铁的也有,只是炼出来的铁不大好。 “矿工的日子苦啊!” 赵刚这么粗壮个汉子,说起此事都不由连连摇头叹气。 “那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贾炜大部分时候,都只耐心的倾听着,有时陪着叹口气,有时因想到自己身世,不免跟着咒骂几句老天不公的话。 他知道张铭让自己来县城这个医馆,并不是为了赚钱,主要还是为了打探消息。 煤炭销路的问题,原本是想让周胜那边解决的,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遇到赵刚,从他的口中,倒探听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待安排赵刚和另一个伙伴吃过晚饭,贾炜叮嘱几句后,便回了后院。 他在灯下研好墨,展开纸,略一思忖,提笔如飞,很快写了封密信,待墨迹干了之后,将其裁成四指宽巴掌长的纸条,卷起来塞入一根竹管里。 这竹管半新不旧,看着像是破损的笔杆,毫不起眼。 两端也用蜡封住了口,又糊上些泥土,任谁见了也想不到,里面还藏着纸条。 贾炜处理完竹管后,便让大徒弟进来,将竹管交给他。 大徒弟会意,也不多问,径自回了徒弟们睡觉的屋子。 次日一早,大徒弟便挎着菜篮出门,平日里也是他负责采买,因下着小雨,他便打了个油纸伞。 冬日里能有什么蔬菜?无非是些白菜豆腐罢了。 县城本就不大,他很快便去了卖豆腐的铺子,买了一斤豆腐,一把黄豆芽,出来后也没有闲逛,去附近的杂货铺子又买了些梅干菜,然后便直接回了医馆。 就在大徒弟离开豆腐铺子小半个时辰后,邢家嫂子也来此间,买了豆腐后出门后,也未曾多待。 只是谁都未曾注意,她的菜篮里,什么时候多了根竹管。 邢家嫂子出了城,回到院子便将竹管交给了丈夫,邢大运不敢耽搁,直接去找周胜和吴之江。 “原来广东客商这么多?” 周胜听吴之江念完密信内容,便将纸条重新装回去,待明日一同送回沿江堡。 吴之江咳嗽几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道: “既然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收购,那便好办了。明日让邢老弟划船,送我去一趟。” 周胜有些担心吴之江的身体,略想了想说道: “还是咱们一起去为好。” 吴之江听了点点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日稍做了一些准备,第二天天色微明,众人便都已出发。 周胜和吴之江、邢大运以及另一个小伙子同船,那收煤的地方离着县城有半日水路,当天晌午前后便到了。 邢大运和那小伙子没下船,只在船上等候。 这里是个天然码头,看着毫不起眼,周胜和吴之江顺着路走了没多久,就见路边露天堆了许多煤炭,防雨的棚子里,还有更多木炭。 不远处还有几间屋子,颇为简陋,有个穿着短衣的老头,正在屋子门口坐着喝酒。 周胜笑眯眯的上前搭话,那老头果然是广东口音,好在交流起来并不碍事。 “后生仔,你们不像是这行的人呀。” 老头儿斜靠在门框上,一旁的小桌上摆着两碟下酒菜。 周胜便笑道: “老丈眼神真好,我和兄长的确是新进这行的,不过我们的煤炭不光多,还很好。” 说着,他便从褡裢里取出几块煤炭,这是来县城之前,张铭专门让他带上的。 老头挨个接在手里打量一番,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对周胜问道: “似这般的煤,每日能有多少?” 周胜略一思忖道: “眼下还不曾全力开矿,每日只得三万斤左右。” 这个数字,还偏保守了些。 老头却猛地抬起头,按照每人每天挖一百斤左右来算,这二人的矿上,至少有三百个矿工。 显然不是个小矿,这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念头只在他脑子里打了个旋儿,便丢到了一旁。 如今这年月,吃这口饭的人可是越来越多。 虽说官面上一直在封禁,可屡禁不绝,不然也没有他们这些人的饭碗了。 从数量上来说,这倒是个大主顾,老头儿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慌不忙的端起酒碗,“滋溜”一口。 “后生仔,这行可不好做啊。” 老头儿欺周胜和吴之江是新人,不懂行情,便忽忽悠悠说了一大堆。 周胜也不急,坐在小板凳上,毫不见外的给自己也涮了碗酒,一边喝着,一边听老头儿忽悠。 末了,老头儿仿佛才想起来似的,随口道: “此地的煤,向来是我们几家收的,百斤煤作价五分银。” “两位若是不信,可以沿着章水上下打听打听。” 周胜听了微微一笑,道: “老丈莫要诓我们兄弟,来之前我们已打探明白,这里收煤,百斤煤作价一钱银,如何到了我们兄弟这里,便少了五分?” 老头被当面戳穿,也不着恼,笑道: “定然是旁人胡言乱语。” 周胜便和他讨价还价,磨了半天,终于讲定百斤煤八分银。 至于如何送来此地,便是周胜的事儿,不拘什么时候送来,一手货一手钱,两不相欠。 谈妥了此事,周胜如释重负,也不多留,讲定三日后便会送一批煤来,便和吴之江一同回到船上。 “回沿江堡!” 周胜上了船,笑容满面的对邢大运道: “总算办成了件顶重要的事!” 第037章 我也正有此意 “咱们才七八天没回来过吧?” 船还未到沿江堡码头,周胜远远的望着,便惊讶说道。 吴之江却摇头道: “已经十二天了。”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虽然看不真切,但也明显能看出,坐落在那个山岗上的堡垒,已有了几分模样。 再近一些,就能看到堡垒后方的屋子。有的已经上了大梁,有的还只是框架。 码头也快完成了,小船靠近后,无论上下人,还是装卸货物都很方便。 这次回来,带了近百斤粗盐。分装了两个袋子,邢大运和那个小伙子一人背了一袋。 堡垒上的人已跑去告知了张铭,当周胜来到张铭的帐篷外时,却见张铭从里面出来。 “看样子是有好事。” 张铭一见周胜,便从他的神色中判断出来,笑着说道: “可是煤炭的销路找到门道了?” 周胜便笑道: “今日晌午前办妥了,我不过是动动嘴,实则是贾医生打探出来的地方。” 说话间,几人都进了帐篷,周胜挨着火塘坐下后,伸出双手烤着火,口中道: “还是和兄弟们在一起舒坦!” 说罢他自己先笑了,取出竹管交给张铭。 待张铭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周胜便将自己与那广东客商商谈的详情,对众人说了。 “市面上,百斤煤总要一钱三、四分吧?” “那是往年的价,如今不知如何了。” “只会更贵!没道理才这么些。” 见孙慎等人很不满意,张铭便笑道: “咱们是私自挖矿,只运到——那地方叫什么?” 这话是对周胜问的,后者忙回道: “叫白石口。因码头旁有块大白石头,便都这么叫。” 张铭听了点点头接着道: “运到白石口,咱们不过半天功夫,既不用给官府课税,又不用受巡检司盘剥,百斤煤八分银已经不错了。” “不过咱们将来的产量肯定会更多,只他一家恐怕吃不下,胜哥儿你还须顺藤摸瓜,多多查访些买主才是。” 周胜连忙笑着应了。 这种事只要有了开头,后续就好办,不会像之前那样,俩眼一抹黑,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 正说笑着,徐长贵端着饭进来,却是张铭知道周胜他们必定没有吃晚饭,特意让灶上做的。 “这些日子挖矿一直没怎么停,如今总也有四十多万斤煤了,只是大部分都堆在矿上,未能运出来。” 孙慎有些发愁的道。 他负责矿上的事,对于煤炭总数还是清楚的,可通往煤矿的道路不大好,运到这边码头的数量并不多。 “还有三天时间呢,不急。我看倒是可以先停一停,集中人力把路彻底修好。” 张铭不疾不徐的道: “眼下困难的是缺少船只,就咱们现有的这几艘小船,实在不够看。” 一旁的徐长贵想也不想的道: “咱们自己造船不成吗?” 张铭笑道: “你当我没想过么?材料都备下了,只是现在人手紧张,再则懂造船的匠人也不多,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 这时孙慎才猛然一拍大腿道: “四十万斤煤,全都出售的话,便是三百多两银子。倒也不少了!” 大伙儿也反应过来,纷纷笑道: “实论起来,也就七八日功夫吧?” “没错,前面几天没怎么挖,都在清理矿坑。” “只有两个大队轮换着挖的,实际上还没尽全力呢。” “除了青壮出力,老的小的不过是捡些碎煤块罢了,哪里出全力了?” “这么说,每天还能挖更多?” 见一向沉稳的丁春山都热情高涨,张铭心中也感到一丝欣慰。 只要能卖出煤炭,让大伙儿尝到甜头,煤矿也好铁矿也好,将来就会有更多人充满干劲的投入进去。 至于开荒屯田? 这河滩山沟里能开垦出多少田来? 张铭刚才已经算过,这四十万斤煤炭卖出去,只有三百二十两银子。 按照如今的市价,勉强够买一百副铁甲的。嗯,还不算头盔。 头盔一顶就要一两半银子。 当然了,现在缺的是粮食,待有了银子后首先要买粮。 “铭哥儿,不光是煤炭,广东那边木炭需要的也多。而且价格比煤炭还高,每百斤出到三钱!” 周胜吃了几口饭,想起此事后便又对张铭说道。 “是了,此地山林茂密,不若分一队人来,专烧木炭。” 吴之江也附和道。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我先前想着,是烧出木炭自用。” 张铭看看众人,接着说道: “咱们以后还需炼铁,炼熟铁的话,木炭必不可少,另外造火药也离不开它。” 因他之前就提过造火药的事,大伙儿现在听了,倒不觉意外。 虽然说起来现在有不少人,可是老弱太多,青壮太少。 这就使得许多事目前只能想,不能做,或者只是小规模的做。 “再不然,让孩子们也下矿挖煤?能背多少是多少,烧炭也行,虽说都要出力,可大伙儿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孙慎想了想提议道。 帐篷里的大部分也都赞成。 可是张铭却不同意。 沿江堡如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大概有近千人。 这些孩子普遍营养不良,身材瘦弱。 别说让他们出大力气干活,就是眼下这种生活,张铭都怕他们夭折。 更何况,张铭是要让这些孩子读书认字的。 见张铭态度坚决,众人便也不再坚持。 “熬过开头这一两年就好。”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从大伙儿的脸庞上扫过,信心十足的道: “咱们现在多出点力算什么?往后这些孩子,才是咱们将来最强大的力量呢。” 丁春山表态道: “铭哥儿说怎样就怎样,我赞成!” 大伙儿见状也纷纷改变主意。 吴之江放下碗筷道: “在下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铭笑道: “有什么不当讲的?只管说便是,难道说错了还罚你不成?” 大伙儿就跟着笑。 吴之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沉思片刻道: “贾医生既然说这县境内,各种大小挖矿的团伙不少,咱们何妨将这些人也收拢进来?” 第038章 完了,全完了! 后半夜,下弦月升了起来,月弯如钩,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黄家庄子占地颇大,早年也还罢了,如今匪类猖獗,庄子内外便陆续挖了壕沟,修起了土堡寨墙。 守夜的庄丁,都是黄老爷的家仆,这几天风头紧,庄头增派了人手,吩咐仔细把守,切莫让土匪流寇摸进庄子。 内院东厢房里,黄老爷正搂着小妾酣睡。 他半个月前便从县城回来,毕竟还是在庄子上住着舒坦。 庄园寨墙外,几十个黑影趁着夜色,摸到了壕沟边。 这些人动作很快,而且似乎对庄园的地形颇为熟悉,很快便下到壕沟底部。 “快!搭人梯!” 为首的那人低声下令,几个身材最壮实的汉子,便背靠着壕沟一侧,双手五指交叉紧扣在一起。 当同伴们踩上他们的双手后,汉子们便双臂发力向上托举,同伴借力纵身一跃,便能用胳膊勾住壕沟边缘,等同伴爬上去了,再转身趴下,伸手来接后面的人。 如此一来,几十个人很快便全都越过壕沟。 “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便有一截寨墙略低于别处,他们如法炮制,很快便登上寨墙。 此时寨墙上插着的火把,半数都已熄灭,守夜的庄丁早就躺在稻草堆里打起了呼噜。 “绑了!” 这伙人的首领低声道,一挥手,便有几个汉子,扑过去捂嘴的捂嘴,绑人的绑人,转眼便将庄丁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口里还塞了野核桃,并绑上了布条。 不多时,寨墙上的庄丁全都被擒,他们倒也老实,除了在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的挣扎过,被绑住之后都乖乖的不再动弹。 黄家庄子虽大,可守夜的也不过七八个人,更多的庄丁仆人,都在屋子里睡觉。 这伙强人解决了庄园各处的守夜人后,便直奔内院。 有身手敏捷的人翻墙进去,打开院门。 “汪!汪汪!!” 突然一阵狗吠响起,刚叫了几声又猛地变成一声哀嚎,接着便没了声息。 “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上房!” 强盗头子进了内院,指派了几名弓手爬上房顶占领制高点。 “照亮!” 等弓手们就位后,随着强盗头子一声令下,十几只火把便次第点燃。 “哐当!” 堂屋房门被踹开,强人们蜂拥而入,东西厢房,连同前面的耳房,顿时响起阵阵惊叫。 黄老爷是被揪着头发滚下床来的,他那身肥膘倒是起了缓冲的作用,竟然没有受伤。 一旁的小妾吓得花容失色,双手死死拽着大红锦缎鸳鸯被子,披头散发的缩坐在床角,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却也顾不得了。 强人们却没管她,拖死猪般的将黄老爷拉出门外。 院子里火把将四下照的亮如白昼。 黄老爷被夜风一吹,顿时冷的起了身鸡皮疙瘩。 “诸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我黄老爷向来……” 他被人从身后架着胳膊,只能勉力抬头,可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啪!”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直打得黄老爷脑瓜子嗡嗡的,半张脸麻酥酥的,鼻孔里淌出两道血来。 “你黄老爷向来欺压乡邻,为富不仁!俺们今日来,便是为民除害的!” 强盗头子厉声说道: “弟兄们,搜!” 黄老爷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歪着脑袋哀求道: “好汉饶命!在下从今往后定然善待乡邻,修桥铺路,再不敢为非作歹啦!只求饶在下一条性命,大恩大德,必有厚报!” 强盗头子也不说话,低头打量着黄老爷。 “好汉爷,兄弟们要什么只管拿去便是!只要放了在下,庄子里的银钱、粮食,还有女人,全都是兄弟们的!” 黄老爷连声哀求,此时他心里后悔极了,老老实实在县城里待着多好,谁知道回到乡下,竟然能遇到这些凶神恶煞! “哦?你且说说,银子都藏在何处?” 强盗头子用刀身拍了拍黄老爷的胖脸。 黄老爷浑身一个激灵,嚅嗫道: “东厢房床头下有个暗格,内有纹银二百两。” 强盗头子听了,给旁边一名同伙使个眼色。 那同伙便立即进去,不多时便抱着个紫檀木铜角雕花盒子出来。 这会儿庄子里的其他仆人和庄丁也被惊动了,却不敢进内院,也不敢高声喧哗,只在院门外探头探脑。 “都进来吧!俺们兄弟是给穷人做主的!” 强盗头子打开盒子见银子数量一毫不差,又瞥见院外情形,便转身挥手招呼道。 院外的人哪里敢进来?黑暗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好汉说话当真?” 立即有人小声骂他,还有人低声劝说着什么。 黄老爷低下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心中暗道,待老子过了这一关,定然要找出刚才喊话的是谁。 他此刻虽然后悔害怕,但并不绝望。至少他认为自己只要交出银钱,就不会死。 打家劫舍的强人不就是为着求财吗?给他们便是! 说什么为穷人做主?只好哄骗无知乡民罢了! “俺寻思着,你堂堂黄老爷,这么大个庄子里,总不至于才这么些银子吧?” 强盗头子一脸大胡子,声音暗哑,说不上恶行恶相,但越是这般,越让人害怕。 只见他好整以暇的摆弄着手里的短刀,甚至用刀尖剔起指甲缝隙里的泥土。 黄老爷心头不由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 “真没有了!好汉爷,在下这一大家子人开销也大啊!” 强盗头子冷笑道: “若是被俺们兄弟找到藏银,又当如何?” 没等黄老爷再次赌咒发誓,就听屋子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紧接着便是硬物砸墙声。 黄老爷顿时心如刀绞,惨然道: “完了,全完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藏银的夹墙被发现了。 果不其然,不大功夫,就有强人们弯着腰,抱着一个个坛子出来,摆在院子当中。 强盗头子伸手从其中捞了一把。 当他扬起手臂松开手时,一块块金灿灿的金子便从手掌中落下,叮叮当当的落在了地上。 “嗬!果然家底雄厚啊!” 第039章 该不该杀? 黄老爷如同一滩烂泥般,委顿于地。 这可是祖宗几代人传下来的家业啊! 竟在自己手里,毁于一旦! 他抬起头,怨毒的看着强盗头子,猛地跳起来,伸出双手想要去掐强盗头子的脖子。 “杀了我!杀我啊!我不活了!” 虽然黄老爷很快便被制服,他却状若疯癫,一边挣扎,一边嘶吼道: “死贼寇,有种就杀了老爷!” 他不住口的咒骂,强盗头子却并不着恼,仿佛看耍猴一般的,含笑看着他。 庄丁们,佃户们不知不觉进了院子,不过他们都空着手,远远的靠墙站着看热闹。 “好家伙,这怕不得有几千两银子?” “九个,十个,十一个了!” “几辈子也花不完啊!” “听说黄老爷任上,就贪了几万两银子呢!” “嘁!什么几万两?光是珠宝首饰就好几大箱子!当初他回乡的时候,足足拉了二十多辆大车!” 他们的议论声起初并不大,但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情绪也激动起来。 黄老爷听到后,猛地冲他们喊道: “老爷我平日里待你们不薄,还不动手将他们赶出去?” 庄丁们只装作听不到。 往日里为虎作伥的管家也好,打手也罢,这会儿也被人们揪了出来,连打带踢,绑成了一串。 “鹞子哥,搜到了!” 这时一个年轻强人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捏着厚厚一叠文书。 黄老爷见了顿时瞪大双眼,比起被抄出来的金银财宝,这些才是他的命根子! 一股不可遏止的极度恐惧从他心底,猛然蹿起,呛得他嗓子眼火辣辣的,胸膛剧烈起伏。 “好汉爷!可使不得啊!” 虽然强盗头子接过那些身契、田契后,并没有说什么,可是黄老爷已经有了某种极为可怕的预感。 他带着哭腔连声哀求道: “使不得啊!好汉爷!” 院子里的那些庄丁佃户们,似乎也看出些什么,逐渐安静下来,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强盗头。 “各位父老乡亲!” 强盗头子看也不看黄老爷一眼,转过身对着众人扬了扬手里的纸张,高声说道: “这些是黄老爷怎么得来的,大伙儿知道吗?” 院子里的人们有的喊知道,有的则摇头。 黄老爷在他身后喊道: “这是我家的祖业,是祖上传下来的!再有,是我用银子买来的!” 强盗头子背着他,冷笑道: “巧的很,俺们这些日子倒是听说不少故事,黄老爷不妨一起听听!” “天启二年黄老爷你回乡后,因看上庄东口李老实的未婚妻,遂逼走李老实,将其未婚妻强纳为妾,这桩事你认不认?” “当年七月,因收夏粮,逼死张传有一家,这桩事你认不认?” “十月,趁着洪涝,逼人贱卖水田,共得五百多亩,害的二十七家人沦为佃户,这桩事你认不认?” “……” 这一桩桩一件件,问得黄老爷心中愈发冰凉。 没等强盗头子说完,庄丁和佃户们,纷纷控诉道: “我家就只因荒春时,向他贷了一点粮食,结果利滚利竟然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全都霸占了去!” “可怜我那苦命的孙儿啊!这老不死的出门打猎,骑马撞死了我孙儿,还骂我孙子挡了他的道!” “……” 群情激奋之下,有人丢来了烂草鞋,正好打在黄老爷头顶。 强盗头向旁边走了两步,在一个兄弟举着的火把上,将那些身契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俺刚才说过,今天是来给咱穷人做主的!” 强盗头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这义正言辞的话语,雄壮有力的动作,使得人们忘记了将来会被追究的恐惧,发出阵阵欢呼。 只听强盗头铿锵有力地喊道: “大伙儿说,像黄老爷这种坏事做绝的家伙,该不该杀?” 穷汉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声浪: “该杀!该杀!” “杀了他!” 强盗头猛地转过身,高高举起右臂示意大伙儿安静。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黄老爷,然后右手猛地从半空中落下。 “噗嗤!” 一把雪亮的大刀,从黄老爷后脖颈处劈过,伴着令人牙酸的碎骨声,黄老爷的头滚落在地,腔子里飙出一股鲜血,顿时染红了地面。 院子里先是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紧接着便肃穆无声了。 强盗头子看看脚下的头颅,转身对院子里的人说道: “这院子里都是不义之财,待俺们兄弟走后,你们自取便是!” 说完,便招呼兄弟们离开。 当他们离开庄子不久,就见黄老爷的院子燃起大火。 “可惜了。” 强盗头子摇了摇头,嘟囔一句。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庞,若是熟悉他的人,便能从他的眉角眼梢认出,他正是王肖。 “鹞子哥,这一票可真过瘾!” 一个年轻人在他身后,笑嘻嘻的说道。 王肖心里虽然也很得意,但面上却严肃道: “你小子不会真想当打家劫舍的强盗吧?” 那年轻人连忙摇头道: “那自然不会。可是这一次,为何咱们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提气呢?” 王肖一边走,一边说道: “忘了临行前,铭哥儿说的话啦?” 年轻人想了想道: “没有忘,所以这次咱们是除暴安良,是给百姓做主,对吧?” 他们在家乡也没少受王老爷李老爷的欺负,方才众乡亲控诉的事儿,他们何尝没有遇到过呢? 王肖扯着粘在脸上的假胡须道: “可惜,却让旁人得了好名声。” 另一个同伴却道: “只要咱们做的事不差,那便够了。” 王肖愣了一下,然后展颜笑道: “是我想差了!” 黄家庄子被流寇夜袭,黄老爷被害,家中值钱财物一扫而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四里八乡。 至于冒出来的这位匪首“青鹞子”,有人说是之前赛青龙的手下,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 县城里的士绅也好,回到乡下的土财主也罢,顿时感到了极大的威胁。 不过最让士绅们警惕的,却是青鹞子将身契田契烧毁一事。 他们忽然意识到,之前不应该让张铭带着百人队走的。 走了之后,也不该反悔食言,以至于关系弄僵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第040章 联袂到访 宜章县城,顾家大宅。 前院堂屋内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可是桌边众人,却都愁眉紧锁,全没有举杯饮酒的心情。 顾景同身为主家,见状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对众人说道: “那青鹞子闹腾的如此厉害,诸位在乡下都有田产,难道就不担心吗?”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举人冷冷道: “在下倒不担心。” 他旁边有人问道: “文先生何故如此笃定?” 文举人便道: “在下可不像黄老爷,既没有欺男霸女,也不曾强占田地,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本也是寒门出身,只是中了举人之后,方才有了些投献来的田亩,加之平日里孤芳自赏,看不起黄老爷的种种行径,甚至暗暗觉得,那青鹞子这么做,未尝不是为民除害。 可是在座众人,又有几个像他这般“迂腐”? 一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男子,就对顾景同道: “寒公(顾景同号寒江),据说青鹞子乃是赛青龙旧部,何不请张百户出兵剿灭?” 顾景同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要,见他提出来后,不由点头道: “如此甚好,只是……” 只是什么,顾景同没有说下去,可在座诸人大都心中明白。 见众人沉默不语,顾景同只好接着说道: “不如大伙儿联袂同往如何?” 有人便道: “哎呀,老朽这几日身体不适……” 还有人愁眉苦脸道: “空着手去么?只怕张百户不会给咱们好脸色啊。” 顾景同见状便道: “张百户绝不是那样人,何况青鹞子本就是赛青龙旧部,只怕当日攻城之时,双方还打过照面,怎么说也是敌对两方。” “只要将此间利害说透,想必张百户也不会坐视青鹞子四处流窜,为害一方的。” 众人纷纷点头,现如今他们只能求助张铭,至于县城里的守军,那是绝不可能出城剿匪的。 “罢了,老夫便走这一趟吧,舍了这张老脸,也得请张百户出兵。” 李老太爷颤巍巍的说道,李氏家族的田产,比在座诸位的都多,光是庄子就有数十个。 有他出面,其他人也不好再往后缩,只得硬着头皮附和。 顾景同终于松了口气,可是此次前往沿江村,到底能否说动张铭,他其实心里也没有底。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顾景同等人于次日乘船出发,前往沿江村,因各家又凑了不少粮食布匹等物,所以大大小小的船只,排成了很长的船队,看上去倒也浩浩荡荡。 “前面便是沿江村?” 船头上,顾景同惊讶的说道。 “想不到竟然连房舍都已经有了。” 同船的李老太爷等人,也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他们虽然没来过沿江村,但之前或多或少打听过的,知道这里因水患的缘故,数十年前便已经废弃。 可现在远远的便能看到,山岗上那座高耸坚固的堡垒,以及北岸的许多房屋。 “若非知道这里是沿江村,只怕以为是个集镇了。” 顾景同很有些感慨的道。 然而从码头上岸后,众人才发现,还是有些低估了这里。 码头上的人见到他们,也颇为惊讶。 毕竟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来没有如此多的人和船只来此。 得知顾景同等人特意来拜访张百户,就有人将他们领到了一间大屋子里,同时还有人去找张铭。 事实上当这船队还在十几里外时,便已经被沿江堡的人发现,并且报给了张铭。 张铭让大伙儿只做不知,该干嘛就干嘛。 顾景同等人见这屋子虽然简朴,但却颇为宽敞,七八个人分坐在长条凳子上,低声议论着。 不多时张铭大步跨过门槛,进来后和顾景同等人拱手为礼,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 “诸位联袂到访,不知有何事指教?” 张铭在主位上坐下,也不废话,直接询问道。 众人都望向顾景同,来之前便商议过,由他代表众人与张铭交涉。 “不敢称指教。” 顾景同捋着胡须的道: “前些日子因粮食布匹筹措不易,我等便一直不好前来叨扰,如今各家物资都已齐备,特地送来此间,还请百户派人查收。” 张铭淡淡道: “如此,多谢诸位费心了。” 众人见张铭态度不冷不热,心里不由打鼓,再度看向顾景同。 顾景同轻咳一声,说道: “老夫方才见到此间屋舍林立,道路齐整,想不到短短月余,便已有如此规模,张百户果然善于驭人。” 张铭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淡然道: “哪里哪里,并非是我一人功劳,都是大伙儿饿着肚子,苦干出来的。” 这话就让众人有种被打脸的感觉了,纷纷低头不语。 顾景同虽然也感到别扭,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强笑道: “弟兄们辛苦,老夫自然深知,因此筹集到粮食布匹之后,便也顾不得危险,亲自运送到此。” 张铭心中暗笑,终于要说正事了吗? 他面露不解的对顾景同问道: “危险?顾先生何出此言?冬季水浅,水流并不急,何来危险?” 顾景同忙道: “莫非百户还不知道,之前赛青龙那股流寇中,有个叫青鹞子的,纠集了数百人,四处打家劫舍,祸害百姓!” 众士绅纷纷附和道: “是啊,那青鹞子残暴的紧,夜袭黄家庄,劫走许多金银财宝不说,还将黄老爷当众杀了!” “青鹞子狡猾狠毒,飘忽不定,已成宜章县内的大患!”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在他们口中,青鹞子率领的这股流寇,人数至少有三四百,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青壮,将乡下已糟蹋的不成样子。 张铭听了皱眉说道: “想不到当日的漏网之鱼,竟然还敢在县境内撒野。” 顾景同见状便连忙说道: “是啊,这伙人既然是赛青龙的旧部,之前攻城时必然也曾参与,如今重新纠合在一起,恐怕会对百户不利。” “这些贼寇如今还不算强大,可若是再裹挟乡民,或是和其他流寇会合呢?到时候只怕就更加难以对付了。” “所以百户何不早日出兵,将其剿灭,以永绝后患?” 第041章 深明大义 顾景同话音刚落,众士绅便都纷纷道: “是啊,还请张百户为地方上除此祸患!” “请百户念在往日一同守城的情分上,出兵荡平贼寇!” “此獠不除,必为后患,百户可不要犹豫不决啊。” “四乡八里的百姓,也都翘首以盼,盼着百户能将青鹞子一伙消灭!” 这些人打感情牌的也有,道德绑架的也有,但都绝口不提,张铭若是出兵的话,粮饷何来? 张铭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一脸愁容的道: “不是在下推脱,实在是如今忙于垦荒,抽调不出人手。” “实话对诸位说了吧,如今沿江堡只是草创,各处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完工。” “旁的不说,河道要修整,还要开挖水渠,如果可能的话,在下甚至还想筑石堤,以防来年水患。” 他这番诉苦,半是实情半是假话。 众士绅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顾景同叹了口气,对张铭说道: “老夫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形请百户出兵,实在为难。” “可是如今县城内外,人心惶惶,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啊?” “因此还请百户以百姓为念,早日出兵。” 他见张铭依旧不为所动,只得一狠心说道: “若粮草不足,我等再勉力筹措便是,定然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张铭却还是摇头道: “这些日子兄弟们辛勤劳作,勉强出兵,只怕力有不逮。” 众人听他这话音,似乎有所松动,便连忙送上各种马屁: “百户威名,如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谅那青鹞子听闻百户出兵,定然会吓破狗胆,不用百户动手,他们便远远的窜往别处去了!” “没错!唯有百户出马,方能解决青鹞子一伙。” “自古英雄出少年,张百户切勿推辞!何况剿灭匪类,也是功劳,朝廷定然会有封赏!” 张铭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缓缓说道: “即便我愿意出兵剿匪,可一来没有上官的军令,二来船只不足啊。” 顾景同听了忙道: “百户屯驻于此,本就有保卫乡里之责,便是出兵剿匪,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何况无论是兵备道还是知州,都只会赞赏百户,定然不会以军令苛责。” “至于船只嘛,这也好说,我等此行带来许多船只,可暂借与百户,待剿灭青鹞子一伙后,百户再归还我等便可。” 张铭得到了想要的船只,这才感到满意,表面上仍旧露出为难表情道: “唉,还请诸位在此稍坐,容我与兄弟们商议一番。” 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 张铭说完之后,立即起身出去。 众人见状只得等在屋中,一时间议论纷纷。 “张百户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他方才所说的难处,看样子都是实情。” “听说前阵子,已经正式任命其为百户了?掌着这么多流民开荒之事,也的确够为难的。” “谁说不是呢?在愚兄看来,这沿江村将来必会成为繁华所在。” 就连顾景同也不由和身边的李老太爷道: “若是此番张百户同意出兵,我等且不可再如往日一般,食言而肥了。” 李老太爷心说当初不是你带头食言的吗?如今却又来说这话,只是现在大伙儿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好说他。 于是李老太爷冷哼一声,说道: “只求张百户能将青鹞子一伙消灭,到时候老朽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人家为难!” 这话说的有些赌气了,听得顾景同老脸微红。 实际上,顾景同说这话,并不是冲李老太爷去的,而是让李老太爷给李县丞传话,却没想到李老太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闹了个没趣。 过了片刻,又有人进来给众人续茶,等了好一阵,却仍旧不见张铭回转,众人便不由有些着急。 “该不会是百户手下的兄弟们,不愿意出兵吧?” 李老太爷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站起身,口中喃喃说道。 顾景同何尝不担心这个,可他却不愿说出来,安慰道: “只要张百户同意,此事定然会成。” 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有人进来点了油灯,却并不怎么明亮。 众人又冷又饿,又不敢使性子发脾气,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好生焦虑。 “哎呀,让诸位先生久候,实在罪过!” 就在众士绅等的眼睛都直了的时候,张铭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冲众人拱手说道。 顾景同连忙起身问道: “不知百户可有决断?” 张铭先是叹了口气,众人听了不由心中一沉,却听他说道: “兄弟们因过去的事,肚子里怨气很大。” 顾景同等人面面相觑,心情愈发沉重。 过去的事,自然说的是他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事。 四五千张嘴巴要吃饭,每日消耗的粮食可不是小数目,真不知张铭是怎么带着他们熬过来的。 非但熬到现在,还修建了这些房屋、堡垒和码头。 有人不禁心中暗自后悔,也有人心里嘀咕着:难道这一趟白来了?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 “不过今日诸位先生送来粮食布匹,倒也不算食言,在下还是很承这个情的。因此在下已经决定,择日出兵,一日不剿灭青鹞子,便一日不收兵!” 顾景同等人听了,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纷纷对张铭说道: “百户如此深明大义,我等先替乡邻们谢过!” “张百户出兵,定然能旗开得胜!” “老朽先预祝百户再立战功,官升三级!” “这是自然,张百户前途不可限量!” 一时间谀词如潮,听得张铭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让人抬进来一张简陋的长条桌子,吩咐整治菜肴,宴请诸位。 很快各种野味便端了上来,众人早就饿惨了,此时闻着香气顿时食指大动,也顾不得器具简陋,吃喝起来。 “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顾景同吃了块腊兔肉,对张铭问道: “不知百户如今有多少可战之兵?军械火器,是否充足?” 第042章 乡亲们怎么看? 因是长条桌子,张铭坐在一端,顾景同便在右手头一位,此时听顾景同问起,张铭便沉吟道: “可战之士只有两百余人,但还要留五十人守备。至于盾牌刀枪,弓箭之类勉强够用,但火药却实在不足。” 事实上,火药已经自行制造了数十斤,不过本地不产硝石,原料上限制了产量。 至于硫磺,倒是有不少,而且附近山中,很有些温泉。 顾景同听了,便点头说道: “兵贵精而不在多,对付青鹞子那股流寇,想来一百五十人应该足够。” “火药之事,也不太难,待回去之后我等再筹措一番,总能预备上百十斤。” 说完,他又向张铭这边倾斜身子,压低了声音道: “方才在码头,我看附近有不少煤炭,莫非……” 张铭点点头,并不隐瞒: “不错,乡亲们要吃饭,就得有来钱处,否则怎么熬过今冬明春?” 私下挖矿之事,张铭知道瞒不住别人,也没有必要。 他就是要大大方方的挖,还要大大方方的卖。 顾景同既然这么问,自然不是因为好奇。他看着张铭接着说道: “如今在山里挖矿的人不少,好些都是亡命之徒,强占矿坑,夺人财物之事,时有发生。” “据我所知,麻田村附近,便有一股矿工,为首的叫刘庆,手下约莫有数百人,凶狠霸道,欺凌同行,已渐成矿匪。” 张铭听了心中一动,微微眯眼看向顾景同道: “顾先生的意思是?” 顾景同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模样,低声说道: “实不相瞒,鄙人家中,亦在麻田村有几处矿坑,经常被刘庆欺负,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又都是不要命的家伙,因此我方常常吃亏。” “所以希望百户能写封书信,仗义执言,劝说其不要再为难鄙家。” 张铭故作迟疑道: “我只怕也没这么大的面子吧?” 顾景同便接着说道: “他若是不给百户面子,何妨将刘庆抓获,兼并其众?” 张铭心中冷笑,原来还是想把我们当枪使啊,前面说什么写信劝告的话,他自己可能都不相信能成功。 不过这倒让张铭对刘庆这个人有些好奇,或许可以派人去打探一番。 “既如此,在下便试试吧。” 张铭打定主意不肯上当,敷衍道。 顾景同见张铭不是很有兴趣,也不敢再多说,端起酒杯敬酒,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感激之词。 宴席之后,众士绅被安排到住处休息,次日一早留下了二十余艘大小船只,返回宜章县城。 “这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有了这些船,咱们的煤便不愁堆在码头了!” 孙慎跳上其中一艘船,兴奋的说道。 之前那四十万斤煤炭还未曾全部运走,如今矿上和码头上,又堆了十多万斤。 有了这些船只,煤炭运力不足的问题当能大大缓解。 这时胡松泉走到张铭身边,附耳低语道: “王肖回来了。” 张铭听了忙招呼孙慎等人,一起回了堡中。 虽然约定过联络方式,但为了不增加暴露风险,王肖自率队离开后,只派人传过一次消息报了平安罢了。 所以他们实际上在外面干的如何,张铭了解的并不十分详细。 “这些日子辛苦啦!” 张铭一见到王肖,便上前拉着他的胳膊仔细打量了一番。 王肖还穿着离开时的那件袄子,脸庞愈发消瘦,带着风尘之色,唯有双眼仿佛熠熠星光一般,看起来格外精神抖擞。 “不辛苦!” 王肖大声回道,语气中洋溢着欢乐和得意,甚至有几分炫耀。 其实这段时间他和兄弟们,大都风餐露宿,怎么能不辛苦呢?只是王肖不愿意诉苦罢了。 张铭在他肩窝上捶了一拳,笑骂道: “哈,你小子长出息了,如今闹出好大的名头!都要盖过我的名声啦!” 胡松泉也凑趣道: “你若是早一日回来就好了,昨天县里的士绅们来此,说起青鹞子,无不恨的咬牙切齿,可心里又实在怕的不行,那模样真让人好笑!” 几人说话间落了座,张铭侧着身子,关切的对王肖问道: “兄弟们怎么样?有没有伤了,病了的?” 王肖忙回道: “有两个受了风寒,一直不怎么好,我方才已安排过了。其他兄弟都没事。” 张铭这才放心,感叹道: “如此便好!我就怕这次出去折损了兄弟,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王肖听了心头一热,眼眶也跟着热了,他虽然知道张铭一向爱护兄弟,可是这次做了这么大的事,张铭却先不问获得了多少银钱粮食,而是先关心兄弟们如何,这让王肖如何能不深受感动?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从离开沿江村之后,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 刚说完,就有一同回来的兄弟进来,报告说金银都已入库,张铭便带着他们去了银库。 除了位于东北角的银库之外,堡垒里还有专门储藏火药的火药库,以及存放兵器的兵器库,都在西南角。 至于粮库,则在正北。 银库修的非常结实牢固,全都是石墙,无窗,透气孔只有巴掌大小,还用铁条格栅镶嵌其中。 原本库房里只有些零散银子,几筐铜钱,可现在一进去,众人都觉得眼前一花。 火把照耀之下,地上、木架上,满是白花花的银锭,银色光芒被火光晕染了一层动人的橘黄色,让人不觉呼吸都有些急促。 库大使对张铭等人报上入库金银数量。 “竟然有金五百两,银十万两?” 张铭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光是十万两银子,就足有九百多斤重,可想而知是一笔多么庞大的财富。 “还有些宝石、珍珠之类的,也不知道价值多少,总之全都带回来了。” 王肖得意的笑道: “至于粮食,因不好携带,所以只得分给了乡亲们。” 张铭点了点头,又问道: “乡亲们对杀死黄老爷怎么看?” 王肖便如实回答道: “大部分乡亲都说该杀,杀的好。不过总有些胆小怕事的,不敢说出口罢了。” “分粮食的时候,好些乡亲对咱们感恩戴德,说要不是咱们开仓放粮,只怕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第043章 喷饭 胡松泉等人此时还在震惊中,一时没回过神。 十万两银子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些。 尤其是就这么摆在眼前,只要伸手便能拿到。这种视觉上的震撼,如此近的距离,平生何尝有过? 甚至连做梦都未曾梦到过。 比如胡松泉,当初一家五口人,一年到头还没用到十两银子。 黄老爷不过是个致仕的小官而已,和普通人的贫富差距就已经大到这种地步,大明朝不完玩才怪! 更不用说,黄老爷家里还有数万亩田地,以及在县城里的宅子、店铺等等。 “这买卖做得!” 孙慎双眼赤红,杀气腾腾的站起身,对张铭说道: “不如让兄弟们多分出几股,再干几票!” 一旁的胡松泉也有此意,热切的看向张铭。 张铭却缓缓摇头道:“不急。” 孙慎却一下急了,追问道: “为何不急?” 张铭转头看向孙慎说道: “时机还不到。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强大起来。倘若只看到眼前这点利益,势必走不长远。” 胡松泉听了也冷静下来,点头道: “没错,咱们偶尔做这么一回,也还罢了。若是做的多了,难免会走漏风声。” 孙慎便不再言语,只是看他神色,犹自不服。 张铭走出银库,对王肖说道: “你和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过两天还得出发。” 王肖还没说什么呢,孙慎听了却眼前一亮,兴冲冲的对张铭道: “铭哥儿,这回换了我去吧!” 张铭有些无语的苦笑道: “你当是什么好差事吗?今儿晚上把大伙儿都召集起来,有些事还须议一议。” 他没想到打掉黄老爷,竟然有这么多金银,势必要调整一下原先的计划,而且有些事还得再说清楚,免得因为这些银子,人心动摇。 甚至张铭本人,也要抵制住这种强烈的诱惑,冷静的思考,下一步做怎样的调整。 出了堡垒后,各人散去,张铭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觉便来到了工棚里。 叮叮当当的铁器敲打声,并没有让张铭心烦意乱,反而因为某种有节奏的韵律感,让他杂乱的思绪,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朱二虎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张铭,他一边干活,一边教徒弟们如何看火候,如何把好钢使在锋刃上,如何把各种铁器打造得又好看又便于使用。 “师父,咱们现在打的这个,真是火铳吗?” 有个年纪在十三四岁的徒弟,好奇的看着铁砧上,正被朱二虎用小锤敲打着的物件问道。 朱二虎闷着头道: “百户说这叫手铳,单手便可使用的。” 徒弟们惊讶的低声议论起来,张铭走到跟前道: “朱师傅,怎么样?有没有把握打造出来?” 朱二虎以前只打造过火绳引火的鸟铳,相对来说要简单的多,好在张铭不光给了他图纸,还经常过来给他解惑,所以“遂发”什么的,他已经搞清楚了原理,不就是用燧石打火,引燃药池里的火药吗? “造是能造出来,不过估计还得几天。” 朱二虎内心并无太大把握,只能如此说道。 张铭也不催他,笑道: “不着急,俗话说慢工出细活,也急不来。” 他是真不急,而且打造手铳的主要目的,也是让朱二虎等铁匠,先掌握遂发装置。 实验性质大于实用。 至于说难度,张铭真不觉得有太难的地方。 从铁匠工棚出来后,张铭又去了旁边的木工棚,这边正在大量加工制造家具,虽说都是些样式简单的床、桌椅等,但即便是这些,目前都非常缺少。 木匠们见到张铭,都很高兴,在他们眼里张铭是个很随和,毫无架子的官儿。 而且张铭经常和他们聊天,除了家长里短之外,还会说一些很受大伙儿喜爱的道理。 比如为何咱们百姓辛辛苦苦,每日劳作,却连温饱都成问题? 比如为何那些老爷们,整日里什么都不干,却能吃香喝辣,妻妾成群? 这些道理似一盏盏明灯,让大伙儿心里头亮堂起来。 原来这世上,并不是老爷们说的,才有道理。 张铭走走看看,偶尔和木匠们聊几句,可脑子里却始终在整理思路。 上一次会议很成功,让各大队的队长,还有胡松泉等人,都有了统一认识,对于未来如何发展,也都明确了方向。 如果不是这样,王肖他们也不会在得到如此多的金银之后,还兴冲冲的跑回来。 而且通过大队长向小队长,再由小队长向组长这样一级一级的传递,使得所有人都知道,沿江堡是个整体,将来的日子,绝不会像以前那样,受人压迫,被人欺凌。 蓝图固然已经描绘出来了,但细节上,尚有许多模糊或不明之处。 这固然有张铭思虑不全的原因,但总体上,是张铭刻意为之。 毕竟要结合现实,还要根据形势的发展进行调整。 倘若照搬后世的经验,岂不成了教条主义了吗? 到了傍晚收工之后,各大队的大队长,以及胡松泉等书办,书手,全都齐聚在议事堂内。 没错,正是昨日接待顾景同等人的那间大屋子。 还是老习惯,众人各自打了饭来的。 孙慎盯着碗里的糙米饭,虽然有一块肥的冒油的腊野猪肉,可脑子里满是白花花的银锭,眼前的肉都不香了。 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高敏好奇问道: “怎地,又在想还没过门的媳妇啦?” 孙慎回过神,拿起筷子夹着肉狠狠咬了一口,含混道: “等着吧,一会儿定然让你吓一跳!” 高敏早上走的早,并不知金银之事,不过他看到王肖已经回来,正在和张铭交头接耳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 “嘿嘿,我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还能有什么事儿吓到我?” 张铭和王肖说了几句,便低头扒饭。 一屋子干饭人你追我赶,连吃饭都下意识的比赛。 呵,男人。 “我先说个事儿!” 张铭自己先吃饱了,一边提起茶壶给碗里倒满浓茶,一边说道。 众人有的已吃完,用傲娇的眼神扫视旁人,有的还在埋头苦干,心里很不服气。 “托黄老爷的福,咱们如今有了黄金五百两,白银十万两。” 张铭喝了口茶,淡然说道。 “噗!” 好几个家伙听了顿时喷饭! 第044章 洗银 “咳咳咳!” 丁春山更惨,不光喷饭,还被呛得连连咳嗽,吓得身边的徐长贵使劲拍打他后背。 张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丁春山,小声问道: “没事吧?” 丁春山咳得脸红脖子粗,却还是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张铭干脆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道: “大伙儿说说,这些银子该怎么用?” 这话却是让众人给问懵了。 倘若是几百两,哪怕是上千两,大伙儿还能想到,这些银子该怎么花用。 比如说,买粮食布匹,买船,甚至买些家伙事儿,床榻桌椅什么的,都能用到。 可是这十万两银子,已经超出了在座大部分人的认知。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两眼茫然。 是啊,该怎么用? 张铭见状,心里却颇感欣慰。 因为没有任何人,说分了银子大伙儿去做富家翁的话。 这就从根本上,和那些流寇、土匪有了区别。 甚至和某些“替天行道”的团团伙伙,都已不同。 对张铭来说,这已经非常成功了。说明大家接受了他的想法,并且打算继续跟着他干下去。 但他要的,还不仅于此。 “银子总是要用的,不然咱们辛苦谋划,还有王肖带着兄弟们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中,隐含着笑意,他抬起右手划了个大圈子,口中说道: “咱们之前是一穷二白,可是凭借着大伙儿的双手,不是一样把房子盖起来,把路修通了,把煤挖出来卖掉了吗?” “四十万斤煤炭,卖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和这十万两银子相比,数量上的确算不得什么。” “但这两者,又不仅仅是数量不同。” 张铭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好让大伙儿有时间自个琢磨,这两者的不同之处。 他看到丁春山若有所思,看到孙慎眉头紧皱,看到高敏微微颔首,看到徐长贵面露不解,也看到胡松泉目光清明。 “宜章县内,不是只有黄老爷一个人作恶,只要还有民愤极大、作恶多端的土豪劣绅,那咱们兄弟就不要客气。” 张铭忽然展颜笑道: “可是咱们得了这么多银子,怎样才能光明正大的花销出去呢?” 见众人都一脸疑惑,张铭继续说道: “这就需要咱们的矿坑了。试想,矿坑获利几何,旁人岂能知晓?” 胡松泉击掌道: “学生明白了!将那些银子假矿坑之利,如此一来,任谁也想不到!” 张铭点头道: “目前只是不想让咱们过早被官府注意,以后即便旁人想到了,没有实证只怕也不敢拿咱们怎样。” 这话虽然说的平淡,但众人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杀气。 “说简单点,就是用矿坑来洗银。” 张铭下意识的用手指关节扣响桌面,语气一转道: “但是,目前却不宜再做。因为之前是杀鸡儆猴,如今鸡已经杀了,猴儿也来了,先前的目的已经达成。” “接下来,我想做这么几件事。” 负责记录的书手,连忙蘸满墨汁,在砚台上抹了抹笔锋。 只见张铭挺胸抬头,神色郑重道: “一则,出兵剿匪!以剿匪之名,熟悉县境内各处水道、陆路,关口等,同时以此练兵。” “二则,联络县境内其他矿主、矿工。” “三则,在完成之前预定的各项事宜后,投入更多人力,扩大矿坑。” “大伙儿有什么疑问,现在便可提出来。” 张铭说完之后,大伙儿都各自思考起来。 还是孙慎首先提出问题: “若是遇到流寇和土匪呢?” 张铭微笑道: “审时度势,量力而为。能吃掉就吃掉,吃不掉,暂时不管也无妨。反正咱们这次出兵,最大的目标是青鹞子……” 说到这里,张铭冲着王肖眨了眨眼睛,大伙儿哄笑起来,议事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快活。 王肖苦着脸道: “就知道接下来我们得东躲西藏。” 张铭道: “不,你们的作用大的很呢,可以说是我们的引路人,你们去哪儿,我们就得跟着你去哪儿。” 王肖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眼前一亮,频频点头道: “好!只要最后弄死青鹞子便成!” 高敏有些疑惑不解的问道: “为何要联络其他矿主矿工?” 张铭便解释道: “在挖私矿,对抗官府课税和封矿上,咱们和他们是天然的同盟军,另外若是能联合起来,与收矿的广东客商们一同议价,对大家都有好处。” “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成与不成,还得去做了才知道。” 高敏皱眉道: “都说同行是冤家,万一往后起了冲突呢?” 张铭笑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旁人来抢矿,难道你手里的鸟铳是烧火棍吗?” “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 高敏就点头道: “近来去山里打猎,遇到些鬼鬼祟祟的人,我担心是有人在打探咱们的情形。” 张铭闻言皱眉道: “你怎么不早说?” 高敏便俩忙解释道: “因离得远,我也没当回事。若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人,我便捉回来审问一番。” 张铭点头道: “此事不可大意,你让兄弟们要多加小心。” 虽然目前内部已经掌控的很好,但外界对于沿江堡的窥探,还是引起了张铭的重视。 首先要弄清楚是哪一方面的人,其次要搞清楚对方有何目的。 而且这次出兵张铭打算亲自带队,他之前打算只留丁春山和胡松泉留守,现在看来,还得把高敏留下来。 对于扩大矿坑的事儿,大伙儿都没有疑问。毕竟随着房屋逐渐修筑完毕,能抽调去矿坑的人就更多了。 “还有几件事,要在出兵之前完成。” 张铭继续说道: “之前没有银子,各项奖惩和工钱,都只是粮食,往后则不同,奖励以银钱为主,粮食为辅,让大伙儿更有奔头。” “有了银子还得让大伙儿有地方用,所以要有店铺,经营各类货物。” “另外便是学堂,这事儿我唠叨的够多了,也一直在筹办中,眼下都已准备妥当,我看这几日便可抽空搞起来。” 第045章 第一堂课 秦毅成对自己有了新名字感到很高兴。 自打记事起,他就叫秦二狗,倘若一直生活在家乡的小山村里,和同伴们四娃,黑蛋,铁柱一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自从跟着爹妈逃荒,得知这世上还有“允文”“继祖”这种大名之后,秦二狗就羡慕不已。 后来爹娘在路上先后死了,再后来秦二狗带着弟弟土娃,被流寇抓住,苦苦挣扎求活,总算熬到了现在,成了沿江村四大队十二小队三组的组员。 不,那是他昨天之前的身份,如今秦二狗名叫秦毅成,是沿江学堂的学兵。 而他的弟弟秦土娃,现在改名秦毅民,同样是沿江学堂的学兵。 不同的是,秦毅成今日随军出发,秦毅民却在学堂开始念书识字。 对于这样的区别安排,秦毅成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并不苦恼。反倒是弟弟非常羡慕他,能够参加这次出征剿匪的行动。 秦毅成有些紧张,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背包的背带,同时下意识的拍打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是一件崭新的蓝色棉袍,圆领、箭袖,虽然宽大了些,但束紧牛皮铜扣腰带后,并不觉得累赘,反倒看上去精神抖擞,利落干练。 学兵们都是这般装束,腰带上挂着尺把长的短刀,革囊里装着些零碎物件,什么火折子啦,针头线脑啦,蜡烛头什么的。 这次随军出征的学兵,共有一百七十名。年纪都和他相仿,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另外还有五百多学兵,因为年龄小,或是身体不够强壮等原因,留在了沿江堡。 秦毅成的名字是百户大人亲自改的,不但如此,他还被任命为学兵队的队长。 学兵们都很羡慕他,不过他们都知道,秦毅成之前就因能吃苦,在矿上抵得上一个成年男子而被百户大人特地奖励过。 或许那时候,秦毅成就已经被百户大人看中了吧? 对于这个任命,秦毅成心底是很惶恐的。 他昨晚还特意向百户大人求教,自己该怎么办。 结果百户大人直说了一句,把同学当成弟弟一般即可。 秦毅成就有些迷糊,但却将这句话牢牢记住了。 这会儿学兵们还在陆续赶来,秦毅成便挨个检查他们所带的东西,是否都齐备。 码头上,百户大人正在和几个大队长说着什么,秦毅成虽然很想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却不好意思凑过去。 “咦,小秦队长,你怎么还在这里?” 徐长贵从旁边路过时,有些惊讶的对秦毅成道: “百户方才就在找你,还不快过去?” 秦毅成连忙高兴的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到张铭身旁。 说起来他和娃娃脸的徐长贵站一块,不知道的人,定然会以为徐长贵更年少。 张铭看到秦毅成过来,便直接说道: “毅成,去让学兵们站队。所有人都到齐后,分做四个小队,每个小队选个小队长。完事之后再来找我,我有话要给学兵们说。” 秦毅成学着徐长贵行了个军礼,转身去了。 其实现在天色才蒙蒙亮,估摸着还不到辰时,而且昨日给学兵们定的是辰时三刻到码头,但学兵们都来的很早。 站队是大伙儿到沿江村后不久,就开始执行的。 早起后小组要站队,然后各小组再合成小队,由小队队长宣布各组人当日应做什么。 晌午饭和晚饭时,也要站队打饭,傍晚收工后,还要站队。 其他诸如小组分发工具,各队宣布奖惩等事,都要站队,可以说大伙儿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在接受和熟悉站队的过程中,许多人都闹出过不少笑话。 有组员走着走着,走到别的组里去的,也有散开后,找不到自己原先那组的,还有的死活就记不住别人,只认组长,走哪都跟着在一起的。 秦毅成之前连组长都没当过,现在面对将近两百多个差不多大小的少年,他心里不由敲起小鼓:自己能行吗? 但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他绷着脸,故作镇静,努力的想模仿百户大人的一举一动,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 “学兵们注意啦!” 这一嗓子喊出来,原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儿的学兵们,顿时把目光都望向秦毅成。 虽然被这么多人盯着,让秦毅成很有些心慌,但他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大声喊道: “站队啦!站队啦!百户大人等会儿要来和咱们说话!” 学兵们面面相觑,有的楞在当场,有的则茫然对同伴问道: “怎么站呀?” 还有人高兴的问道: “百户大人要说啥?”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起来。 秦毅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再度高声喊道: “各人自己找!凑十个人就站一队,竖着站啊,个子低的对着俺,个子高的往后站!” 这样连着喊了几遍,终于被大伙儿都听到了。 学兵们得了这个简单的指令,便纷纷自行排队,期间少不了你这队多一个,我那队少了两人的拉扯,但总算完成了站队。 秦毅成额头不知何时冒出喊来,他舍不得用衣袖去擦,也顾不上去擦,挨个队伍检查。 有时候还得给他们按照个头重新排列,倒是渐渐的心不慌了。 当他整理完队伍,转身走到队伍正面数步之外,再转过来看时,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激动的情绪。 眼前的队伍因为统一的衣裳和装具,呈现出一种他现在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的严肃的美感。 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这一刻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让人不敢小看他们,不敢再把他们当成无足轻重的人。 “不错,这第一堂课,大家都完成的很好!” 张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走到秦毅成身边,郑重的向秦毅成行了个军礼,抬起右臂握拳横在胸口。 秦毅成激动的还礼,然后让出最中间的位置。 “你们之前分属不同的大队,小队,小组。”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从前排的少年学兵们的脸庞上,向后望去,语气昂扬: “但你们刚才的表现很好!” 第046章 小宋江 虽然在张铭看来,眼前的队伍并不整齐,只能说勉强是十七个竖排小队硬凑在一起。 但这不能怪秦毅成,更不能怪学兵们不懂规矩。 因为之前大家并不曾学习过,如何将队伍排列整齐。 他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并不仅仅是站队。 “今日你们随军出征剿匪,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家说说。” 张铭对众学兵大声说道: “学兵者,学习之兵。学什么呢?首先便是要学做人的道理,其次要学做事,学做兵!” “此次出征,你们走到何处,何处便是你们的课堂。” “那么你们的先生是谁呢?” “要我说,你们的先生是我,也是那些年长的老兵,还有你们以后会遇到的农夫、樵夫乃至纺织的村妇!”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说的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学兵们听的很认真,哪怕有些话一时不明白也不打紧,他们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把他当成可依靠的兄长,有什么话都愿意同他说,而对于他的每一句话,学兵们都坚信不疑。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关系。 刚受招抚的时候,他们是惶恐不安的,对张铭非常畏惧。 因为大伙儿都在说,赛青龙是被他亲手斩杀的,那样凶悍的大头领,都死在他的手里,捏死自己那不跟捏死只蚂蚁一般吗? 可是渐渐的,少年们发现张铭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 他会一弯腰钻进窝棚里,挤到大伙儿的身边,毫不在意窝棚里令人窒息的各种气味——不,他会因此开玩笑,让大伙儿临睡前洗脚,臭衣服不要挂在窝棚里——和大伙儿聊今天干了哪些活,籍贯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些琐碎的小事,很快拉近了他和大伙儿的距离,尤其让少年们惊起的,是百户大人竟然知道许多故事,无论是梁山好汉们,还是三打白骨精的孙大圣,百户大人兴致来了的时候,随口就能讲好长一段。 当然,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将来。 将来这里会有一个学堂,所有人都能进学堂读书认字。昨天他们已经见证,并且亲身参与了学堂的成立。 将来这里会有更大的码头,会有更多的船只,南来北往,运走煤炭铁矿,运来各种好吃的,好用的。 关于将来,百户大人还说了许多,他说,那将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世界。 他要带大伙儿一起从这里走出去,至于最后去哪儿,百户大人没说,可少年们可以自己想象。 老人们都说,你们这些家伙是遇到贵人了,他们可从未见过百户大人这样的官儿。 老人们还说,你们这些小崽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行啦,我就先说到这儿!” 张铭转头对秦毅成问道: “各小队的队长选出来否?” 秦毅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还没来得及。” 张铭说道: “那就抓紧时间,马上要登船启程了。” 说完他便离开此地,也不管秦毅成怎么选小队长,这算是对秦毅成的考验,也是种信任。 此次出兵,张铭只挑选了一百名青壮,而且多是以前的流民。 除了徐长贵做为他的亲卫,广西老兵只有两个人随行。 至于孙慎等人,全都留在了沿江堡。 对这个安排,孙慎很不满意,他和王肖一样喜动不喜静,但是如今他负责矿坑责任重大,贸然换人只怕不利于矿上生产,所以他只得委委屈屈的留了下来。 王肖三天前已经带着队伍悄然离开,对外依然是打着进山里找矿的幌子。 “你们可得早点回来。” 孙慎站在码头上,一脸舍不得的样子说道。 “放心吧,耽误不了你娶媳妇!” 张铭还能不知道他?当下无情戳穿道。 孙慎嘿嘿一笑: “那赶紧走!早去早回!” 张铭看向来送行的丁春山等人,笑道: “都忙去吧!我们这就出发啦!” 胡松泉拱手道: “祝百户大人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众人都笑着附和,在一片挥手送别声,船队起航向下游而去。 学兵们分乘好几只船,有的学着操舵,有的跟着划桨,看起来精神很足,毕竟在山里待了近两个月,现在看什么都稀奇。 傍晚时分船队开到县城外,在三星桥附近码头停泊,张铭下船登岸,派徐长贵往县衙知会李县丞,他则带着士兵和学兵在岸边开阔处扎营。 周胜早已接到消息,带着邢大运等人送来预备好的腊肉咸菜等物。 “最近县里面,有些什么动向?” 搭好帐篷后,张铭招呼周胜进来,一边将火塘里的柴火引燃,一边对周胜问道。 周胜正在给茶壶里倒茶添水,闻言便道: “县里倒是没什么事,不过我听说郴桂兵备道许佥事,和郴州知州正在打笔墨官司。” “似乎是许佥事推诿兵败桂东之责——据说已经推到了广西永宁卫指挥使头上——再就是和梅知州,争宜章大捷之功。” 张铭闻言笑道: “邓同知呢?他没掺和进去吗?” 周胜想了想说道: “也有说他背后鼓动许佥事,也有说他支持梅知州的,总之各种消息很多,不知真假。” 张铭便道: “多打听着些,总没有坏处,不过重点还是要放在县城里。尤其是县衙的书手捕快,驿站的驿卒等,关系处的如何了?” 这些人看着连不入流的吏员都比不上,但实际上作用很大。 而且也不像县衙各房的书办那么招人注目。 所以张铭之前便要求过,让周胜和这些人处好关系,该用银子的地方就用,该请吃喝的就请。 也因此短短时间内,周胜便在县城里搏了个“小宋江”的诨名。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讽刺他,早晚要谋反。 “都还好。” 周胜回答完之后,却又对张铭说道: “近日有个广东大客商,专门来找我,想要包销咱们矿上的煤炭和铁矿,我还在打探他的底细,因此上还未向大人报告。” 张铭听了沉思片刻,对周胜道: “包销?也好也不好,待打探清楚后,你再报与我。” 说话间徐长贵进来了,气呼呼道: “岂有此理!真是气死我了!” 第047章 为何读书? “怎么?又在县衙吃瘪了吗?” 张铭一看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那李县丞见都不见,只派人说知道了,还说什么县城里困难,实在无法提供粮饷。” 对于这个结果,张铭其实早有预料。 之所以派徐长贵去知会,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 毕竟张铭如今还是大明的百户,一应关防俱在,既然是出兵剿匪,对地方上好歹要通知一声。 至于粮饷什么的,张铭压根就没指望李县丞能承担。 “哈哈,这点闲气咱们用不着和他生。快坐下,先烤烤火。” 张铭招呼徐长贵坐到自己身边,又对周胜道: “和矿主们接触的事,要抓紧进行了,还有那个麻田的刘庆,也要多加打听。” 周胜点头道: “一收到消息,我就在留意,目前还没打听到太多有用的消息。” 这事儿也急不来,毕竟周胜前几天才刚接到这个任务。 张铭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你之前给王肖提供的那些关于黄老爷的事,就做很好。关于这些士绅们,还要多方打听,记录成册。” 说到这里,张铭忽然话题一转,对周胜问道: “现在能认识多少字了?吴先生每日里可曾给你留功课?” 周胜愁眉苦脸的道: “大概一百字总有吧?每天都要练字,写不完吴先生就不教后面的字。” 张铭笑道: “是千字文?还是百家姓?” 周胜老老实实的道: “千字文。” 一旁的徐长贵嘚瑟道: “我都认得两百字啦!不过是从三字经开始学的!” 张铭笑而不语。 不止他俩,即便是沿江学堂里,如今也是先以《三字经》和《百家姓》教识字。不同的是如孙慎等人,学百家姓,只有学堂的孩子们才从三字经开始学。 对于孙慎他们而言,是“识字扫盲班”。 待百家姓学完之后他们再学千字文,文字数量基本上就够用了。 学堂的山长,自然是张铭,先生们则是胡松泉等人。 不过不管是先生还是学兵,全都是半工半读,至于孙慎等人,则完全是利用收工后,睡觉前的时间。 具体怎么教张铭不管,你爱解释就解释几句,不喜欢解释,让学兵们死记硬背也没问题。 但教学要求是有的,完成的好,有奖励,完成不好,有惩罚。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张铭去了一趟办事站,不过并没有待多久。 事实上他来也只是认个门,银钱往来、消息传递等事早有安排,目前来看也不用张铭做什么调整。 回到营地后,正赶上站队点名,然后吃晚饭。 如果说在沿江堡的时候,还是准军事化的生活,那么自从今天开始,就变成了严格的军事管理了。 少年学兵们显然适应的很快。 晚饭是难得的放松时间。 毕竟是少年心性,吃饭时候大伙儿便围着张铭,吵着要听孙猴子保唐僧取经的故事。 张铭想了想,说了个猪八戒背媳妇的故事,反正怎么热闹怎么好玩怎么说。 故事本就不长,连说带吃,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可是吃完饭后,少年学兵们就得开始学认字了。 此时天色已逐渐变暗,少年学兵们席地而坐,每个人都拿着块小木板,架在腿上。 “怎么?一个个都成孙猴子,坐不住了吗?” 张铭架好小黑板,转头对学兵们说道。 少年心性便是如此,半是好奇,半是同龄人聚在一起时的热闹。 周围的火把,将这片营间空地照的非常明亮。 “拿一本,往后传!” 徐长贵将一摞书交给最前面的学兵,那少年喜滋滋的将最上面的书放在木板上,然后转身将其他书传给身后的人。 等所有人都拿到书之后,张铭便开始宣布课堂纪律。 诸如不许喧哗打闹,有事则需先举手喊报告,待先生同意之后方可诉说提问。 少年学兵们很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当下挺腰直背,盘腿坐的端端正正。 有的学兵甚至仔细擦干净手,才去拿那本薄薄的书。 直到现在,还有好些学兵觉得做梦一般。 读书识字曾经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曾经有多少少年,羡慕的看着能去学堂的同龄人,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 张铭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从学兵们的脸庞上扫过,提出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问题: “同学们,你们说说,为何要读书?” 少年学兵们有的挠头,有的傻笑,却没人举手回答问题。 张铭便点名道: “毅成,你是学兵队的队长,你先来回答。” 秦毅成听了忙站起身,可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铭也不着急,用温和鼓励的语气说道: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秦毅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读书认字,学会做人的道理,不当睁眼瞎,不被人家瞧不起。” 说完这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张铭点点头,让秦毅成坐下,然后对众学兵说道: “不认字,睁眼瞎,就免不了被人欺哄作弄,同学们想想,是不是这样?” 众学兵纷纷点头,他们的父辈遇到过太多这样的事儿了。 张铭接着道: “你们手里拿着的这本书,叫三字经。其开篇第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第一个字,便是‘人’。” “什么是人?” “你是不是人?” 少年学兵们有些傻眼,有的人翻开书,盯着那个“人”字,心说我不是人是什么? 张铭停了片刻,才又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刚出生的时候,本性是善良的,性情也很相似,但是随着各自环境的变化,习性就会不同。” “那么种田的农民,天生就是如此吗?倘若没有变故,是不是就必须种一辈子田?” “这是有田之民,倘若没有田,只能做佃户呢?是不是也要一辈子给地主交租子?” “不,还有可能更惨,遇到天灾人祸,连租子都交不起,就得卖身做仆人。到了当仆人都当不上的时候,是不是只能等死了?” “从什么时候起,人和人,就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