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年》 第一章 【喊杀声越来越大,夹杂在这中间的是府中上下主子、丫头、仆妇乃至护卫小厮死去时的哭喊挣扎声。 岳芽把她病弱的二哥打晕藏进密室,她自己又转身回来。她要再救一些人,她的母亲还在外面,她的大嫂以及侄子侄女还在外面。可她刚出来,迎头便有一柄钢刀砍来。 她曾经在军中待了五年,她认识这种刀,这是破甲断铁的利刃。持刀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嘴中说话口音却很重,显然是西域过来的武士。 “你就是庆阳郡主?”他并不敢小视这女人,说话时甚至把刀收回,端在手臂上施礼。 “是。”岳芽冷冷道。 她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也并不想多等,她的家人还等着她去救。所以说完这句话,便手持长剑击去。 剑意在身前把她裹成密不透风的网,第一剑,她划破了西域武士的肩膀。第二剑,她击向他的胸口。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听到身后的机括声响。 她认识这种声音,那是十字弩的声音。 一旦分神,剑意便散了,那武士趁机一刀砍来。 岳芽避开从身后射来的劲弩,用剑挡住这一刀,可那西域武士却又从身后迅速抽出一把刀。 这真是不寻常又诡异的刀法。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把刀划破她的腰部,把她拦腰砍断。 然后,便是空冥的一片白色。 空中似有诵经的声音和男人的哭泣声。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 她听了许久这经文,知道是《地藏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 可那男人的哭泣声是谁啊?她不记得那声音。 忽然有一日,一个声音道:“去吧!” 岳芽猛然惊醒,却觉得喉咙被人扼住。她闷闷想睁眼看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慢慢去往门边。一边走一边道:“江琢,你别怪我。你又痴又傻,还能因为你让老爷断子绝孙?江家的列祖列宗会感谢我的。” 岳芽怔在床上没有动弹,腰间仍然剧痛,碰触却是完整的。 没有鲜血没有伤疤。 她起身看铜镜,这里面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她明白那梦境中“去吧”二字是什么意思了,她来的不是奈何桥,而是另一个女子的身体。 这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些圆润,但是很结实。模样生得好看,一双眼睛如有水银在眼窝里滑动。她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安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死了。 岳芽盯着镜子里江琢的脸,抱紧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要徐徐图之。 在这府里摸清情况。 这是河南道,许州,澧城,距离自己被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江琢的父亲名叫江遥,是澧城县令。那夜要杀她的人,是江遥的姨娘。 江遥夫妻都很宠爱江琢,并不因为她痴傻而对她有所苛待。江琢在这府里日日晃荡着,偷空也溜进县衙库房看各种文书,寻找京都她亲人的消息。 这一日正在院子里看小厮斗虫,忽然听见一声悲哭,有丫头跑来对她说:“小姐快逃跑吧!听说京城来了人要抓你!” 江琢怔立原地。 半晌才弄明白,原来前面大堂来了许州府的人,说是个兵曹,带着京都的密旨。 不可能!皇帝怎么能想象到她重生了? 江琢偷偷跑到大堂窗户边往里看,见江遥跪在地上正在哀求:“小女还未行及笄之礼,仍是个孩子。且她一未触犯王法二未冲撞圣驾,实在是没有理由被杀。就请王大人网开一面吧。” 王兵曹面露尴尬之色。江遥的官位比自己高出一阶不说,还是文官。他只能屈膝拉住江遥,免得落下个藐视上官的口实,嘴里解释道:“这次我等奉命而来,已连杀十一人,贵府千金在名册之上,是第十二个。县令大人如果阻挠,咱们就都不好办了。” 他又把名册展开,指着那个唯一没有被红笔勾画的名字给江遥看。江遥神情悲痛着急却强忍着泪水。 王兵曹劝:“密旨密令都在,大人你也算是为国尽忠,末将复命时一定会为大人多说好话,待明年考绩时也能写上一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兵曹提起了“为国尽忠”这几个字,江遥忽然悲愤地站起来:“虽然下官职务卑微,但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就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不能让你们杀了我女儿!”他说着胡乱从身后衙役腰里抽出一把刀,恨恨道:“建朝百年,有法为度。如今就因为我女儿痴傻,就要杀了她吗?法在哪里?度在哪里?我要去都城谏言,我要面圣,吾宁一死!” 他说着猛然前冲几步,挥动长刀指着王兵曹,竟然是宁死不遵密令了。 王兵曹行伍出身并不怕他这样,可事到如今知道若想完成任务,只能如实相告了。他屏退左右,卸下江遥手里的刀,压低了声音把机密相告。 原来前月司天监登台占卜,占得“三星一线、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又合无相八卦,推知不出五年,将有一女进入朝堂,杀死皇帝。 “可这卦象管我女儿什么事?”江遥似乎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急道。 “是破法啊,”王兵曹抓住江遥冰冷的手:“司天监和慧圆法师一起寻求破法,说是那女子痴傻,且在许州,只要杀死许州痴傻女子便可。陛下怎么敢大意?末将手上正是许州十二名痴傻女子的名籍。听说大人您把女儿管束得很严苛,可他们还是知道小姐曾经在大街上把衣服褪得只留亵衣,哭闹着被您抱回去。这是瞒不住的,名单里有的,必须死。” 江遥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兵曹你信吗?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怎么会信这些?” 王兵曹叹口气:“大人慎言,我等也是奉旨办事,知道你父女连心,朝廷那边拨了每户二十两白银的抚恤,聊表心意吧。” 二十两白银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吃穿用度一年,所以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人吧。所以自己这个澧城县令从未听到有人因痴傻女儿死去而报官的消息。 原来是要杀掉痴傻女子。 江遥听到此处,推开门帘走了进去。 男女有别,王兵曹只粗粗一瞥,心中便痛惜几分。 这女子约十四五岁,身上穿着月白色绣墨兰及地小交领衫襦,因为尚未成年,鬓旁束着小髻,其余头发乌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她垂着头,却可见额头饱满。皮肤虽然不算很白,可微垂的眼眸上睫毛很长,想必面容很清丽。 “琢儿!”江遥猛然扑上去抱住江遥。 王兵曹此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卫兵把江遥拉到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江大人放心,我们会给小姐一个痛快。” 县衙里的衙役都不敢动,一边是自己的县令大人,一边是更招惹不起的州府军将。他们只能小心地扶住江遥,期待这些人手里的刀快些,免得小姐多受苦痛。 正撕扯间,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兵曹大人要杀痴傻女子,可奴家并非痴傻,是不是弄错了?” 开口的正是江遥的女儿江琢。 不光是卫兵和王兵曹,连江遥都怔住了。 他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他是最清楚的。自小呆傻口不能言,偏偏还力气大,时常打晕婆子丫头翻墙到外面去。养了她十四年,没有听过这么囫囵的话。 江遥甩开衙役几步扶住跪地的江琢,仔仔细细盯着她看。这的确是他的女儿,小巧的鼻子小山眉,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唯一的不同是眼睛。之前如细雨般空濛的眼睛此时有了神采,透着一股子清亮。 “琢儿……”江遥嗫嚅道。 江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似乎是安抚,随即抬头面向王兵曹道:“奴家这般,是呆傻吗?” 别说呆傻,这模样简直可以进宫选秀了。 王兵曹心里骂了声娘。 这真是见了鬼了。 却见江琢缓缓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规规矩矩施礼道:“兵曹大人奉命而来,说是要杀尽许州痴傻女子。奴家是否痴傻,还请兵曹大人当面询问清楚。” “问……”王兵曹吞吞吐吐:“问什么?” 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身上却似有藏不住的气势席卷而来:“《女诫》、《女训》,奴家可倒背如流;《孙武兵法》、《太白阴经》,大人也可询问一二;《四书五经》,奴家也浅显懂些,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可跟大人稍作切磋。只要能证明奴家不是痴傻就行。” 王兵曹通红着脸怔在原地。 且不说本朝女子识字的仅有官府或阔商人家,就说《孙武兵法》和《太白阴经》这些,他自己都不曾读过。而君子六艺里的骑射,他虽然不错,但是要证明一个女子不是痴傻,用得着比这个吗? “一定是弄错了吧。”王兵曹下意识退后一步,喝骂左右,“叫你们去请江家小姐,这请的是哪家的?” “这的确便是小女。”江遥道。 王兵曹神色尴尬对着江遥拱手:“江大人的女儿既然已经痊愈,怎么不说一声呢,险些误杀了。末将这就回去禀明少府大人。” 他说着灰头土脸告退,厅内很快就仅剩下几名衙役和江遥江琢二人。 江琢仍站在原地,江遥脚步微晃,向江琢这边走来,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落下。 江琢看他走过来,依然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恭敬地屈膝施礼。 “父亲大人,让您受惊了。”她神情恬淡,似乎从痴傻之态突然应答随意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走!”江琢颤抖着牵住她的手道:“快去见你母亲。” 他们刚穿过花墙走进后院,就见江琢的母亲苏氏从内跑出。她显然是昏迷后刚刚醒来,脸色苍白鬓发凌乱,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她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婆子,拼命阻拦却被她当先冲过来。 “谁敢杀我女儿!”她喊着,看到江遥父女后脚步停下。 “你救下孩子了?”江夫人冲过来抱住江琢大哭起来,全然不顾仪态。江琢的身子却很僵硬,她看向江遥,好在江遥已经不再抹泪,伸手把苏氏拉开。 “孩子好了,你看看,孩子好了。” 一家人哭哭啼啼从虚惊一场到欢天喜地,除了江遥纳的小妾林氏外,其余人都围着她询问为何突然会说话,还懂这么多。江琢推说自己半年前零星已经懂些道理,只是说不出来。今日面临生死考验,一着急就能说了。 “那小姐怎么懂那些书呢?”江琢的贴身丫头墨香问。 江琢示意她看房间架上的书籍:“父亲大人之前读给我听过啊,我都记得,只是说不出来。” 江遥听到此处,转身说衙门有事便慌慌张张离去。他脚步匆匆走到庭院里,趁人不注意又抹了一把泪。 女儿痴傻,还好自己从未放弃。 苍天有眼啊。 江府俭省,晚间只有一碗清粥。江琢陪着不停絮叨的江夫人待至亥时才回屋子,丫头墨香帮她卸去头上钗环,梳洗好后退至帐外。江琢正要睡去,忽然听到廊下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一根铜管刺破窗格上的桑皮纸伸进来,接着便是无味的青烟。 江琢看到距离窗户近一些的墨香疑惑地“咦”了一声,便跌倒在地昏睡过去。 接着窗户被人掀开用长竹支起,一个男人跳了进来。 他约么三十多岁,眼睛细小长相普通,头戴棕色幞头身穿半臂袍腰系革带。他一边朝着帐子里的江琢走来,一边自言自语道:“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在杀她之前不如让老子爽一把。” 说完便脱掉长裤,把下袍往腰间一系,光着半个身子打开了床帐。 白色的床帐上绣着红梅花,男人的手还未触及那几点红色,便有一团粉色从帐中掷出。那是一床被子,他猝不及防间被兜头捂了个严实。 “哎呀!”男人大叫一声向后退去,抬手去掀被子。眼神的余光看到一个红色的裙角摆动,接着什么东西踢中胸部。他往后倒去,双手胡乱向上抓,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绳子把他缠了个严实,连同被子裹得紧紧的丢在地上。 他像虫子一样拼命挣扎,厚厚的棉被捂得他透不过气来。棉被隔音,男人勉强听到有人撞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棍棒落在身上。虽然有棉被裹着,他还是疼得满地打滚,光着的腿更成了被人踢打的要害。 干这行也好几年了,因为都是先迷晕再下手,他身上连一点功夫都没有。此时只剩下哀叫连连。 “小姐,这是怎么了?”丫头墨香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屋门大开,两个护院围着什么东西殴打,而江琢正站在屋内,冷眼看着地上的人。 很快,府里的人都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遥匆匆而来,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江夫人连忙给他披上大氅。 说话间护院已经把男人身上的被子剥去,又见他下身不堪入目,胡乱给他盖了件衣服。男人在地上连呼饶命。 “原来是个闯门歹人。”江遥见江琢没什么事,放下心来,发号施令道:“丢牢里去吧,明日开堂问审。” 江琢看了眼躲在门外的一众女眷,走到江遥身边轻声道:“女儿觉得还是在这里问一问比较好。” 江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儿自从突然能说话后已经让他很是惊叹,现在又是为什么? 自己让人把歹人押走,也是为了江琢的名节着想。如今私下里问,万一有人议论怎么办呢。 他心底挣扎片刻,还是觉得应该听女儿的。 护院把歹人绑在柱子上便带着女眷退出去。江琢看着正随女眷们一起往外走的林氏,清声道:“请林姨娘也留下吧。” 江遥看着林氏,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夫人生下江琢后没能再生养,内疚之下便把府里样貌好的一个使唤丫头给他做了姨娘。江遥每日里公务繁忙,根本没把这姨娘看在眼里。怎么如今女儿竟然也要她在场吗? 江夫人也是神情惊讶。 屋里再没有旁人,林姨娘进来后把房门关上。 “请父亲问吧。”江琢道。 这澧城虽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遥审案细致认真,从不敢漏抓错放,手底下更没有冤假错案。 可如今他竟然觉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可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根据他审案的经验,这人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实话的。 这里不是大堂,没有杀威棍更没有肃然之气。且时间紧张,也没有摸过这人的底细。从哪里问呢? 江琢见江遥不开口,索性走过来屈膝施礼道:“若父亲大人允许,女儿也可以问上一句。” 虽然民风开化,但未出闺阁的女儿家还是不能跟男人多说话的。江夫人正要阻拦,被江遥挡了一下。 她是惯听江遥的话的,心想那就让女儿问吧,想必就是个贼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此处,便听到江琢开口说道:“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来的时候说了,今天是要杀我的。” 杀—— 江夫人险些晕倒在地。 地上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又慌忙摇头:“小民没有杀人的胆子,小姐误会了。” 虽然他的脸被打得像是酱菜坛子,但江琢还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狡猾。 “你没有,”江琢看着他一笑,娇美的脸庞露出一丝慑人的冷光,顿了一下说道:“那林姨娘有吗?” 噗通一声,原本站着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绝对没有杀害小姐之心啊,请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着江琢,有怀疑的有委屈的还有狡诈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开口:“其实这是家事,我本来不想说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杀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动了动,辩解道:“可我为何要杀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从丫头成了半个主子,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小姐?” 怎么会杀。 江琢微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人心啊,永远是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证据,否则不会招认。突破口还在这歹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江琢对着男人问。 男人放松下来。这小姐虽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显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就算问自己一个盗窃之类的罪,也顶多关几天便放了。 想到这里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转身从梳妆柜上的小筐里拿了几根铁簪子,闻着室内若有若无的鱼腥气,对着他道:“这一句是实话。” 男人的心里“嘁”了一声,就算我说谎你能把我怎么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江琢的胳膊动了一下,手里铁簪飞出,梆的一声钉在了他脑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惊吓得浑身发抖,慢慢地转过头去,见簪子深深没入桌腿,只留一颗木珠在外剧烈颤动。 他觉得自己的下身也颤动一瞬缩在腿窝间。 娘的!这是个会功夫的!不是说是个傻子吗?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这目光顿时被江遥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在这里问一问了。 原本他想顾全女儿声名,却不知道需要人顾全的是他自己。 毕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处,那就是坏了他的门风。琢儿竟然能为他考虑到此处,江遥心里热热的。 可是琢儿怎么还玩起了暗器?怎么审案子充满威慑力?这也是像她所说的,是原本就知道只是说不出的? 江遥一双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只顾盯着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丢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说谎,犹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里打起了鼓。 没想到县令的女儿这么厉害,竟然准备对他动用私刑了。但他还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几天牢的事。 权衡得当,他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小姐尽管问。” 江琢看一眼垂着头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说自己是船夫,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还做别的买卖。”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说话。 江琢又道:“寻常船夫,腰间系草绳脚蹬厚布靴。你腰里系着革带,一条革带五十文钱,恐怕你划上一个月船也存不到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制,价格更比革带贵上几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没猜错,你别的买卖就是替人消灾,是个用船夫的身份伪装的杀手。” 金大缸看看革带又看看被他脱在床边的靴子,脸色发白。 娘的有钱就要对自己好,谁知道还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样脸色发白的还有江夫人,她抚着胸口看看江遥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个夫君一向是宠惯女儿的,就算女儿痴傻,也常常抽时间给她读书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遥让女儿做主问话,她觉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儿是怎么回事?今日才能说话怎么就说这么好了?还会审案子还会掷飞镖,难道是平日跟丫头婆子打架练出来的? 江夫人神情犹疑紧张,考虑是不是该去庙里问一问,别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继续道:“你犯过的案子以后再交代,今日我且问你,谁人指使你来?” 金大缸靠着桌腿往后缩一下脖子,还想装迷糊:“小姐说的什么,我,我不懂。” 话音刚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咙。 明明刚才说话时江琢还在丈远外,可此时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金大缸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热,是鲜血淌下,随即他才感觉到疼。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会死。 “别杀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大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三十两银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丢湖里!” 铁簪退去血线飙出,金大缸才捂着脖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在地上胡乱捶打几下,失心疯般道:“娘的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眼前这女子像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怎么她身上有浓重的杀气?怎么自己只被她一吓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愿意再跟他废一句话,她退到一边,对江遥道:“其余的就请父亲问吧。” 牵扯到林姨娘,她问着的确不合适了。 金大缸被丢入监牢,江遥还未问半句,就见江夫人颤抖着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开,难以置信般道:“我听琢儿之前说,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杀她?” 林姨娘的头仍然垂着,似木头般一动不动。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样子,可又缓慢收回,痛心道:“林雅儿!你十四岁要被发卖到暗娼巷时我们救了你,这么些年并未亏待过几分,怎么你!你好狠的心!琢儿虽然顽劣,却也不曾伤你!你……” 她说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来。 江琢知道此时她应该过去劝慰,可她还未动,江遥已经越过她站在江夫人身边,扶住肩膀安抚。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凡行凶杀人,必有恶念,你为什么?” 室内的空气似乎被浓密的丝网罩着,里面的人毫无动静。过了很久,林姨娘才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慌乱,取而代之是衰败的神情。她的视线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没有尽头。 “对我好,”林姨娘的声音竟然是凄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纪嫁给府里的小厮,你却让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个主子,吃穿都好一点。可是三年了,老爷碰过我一次吗?他的心里只有你们娘儿俩,就算江琢是个傻子,都一味宠惯着。我问过老爷,是不是没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爷说江琢便是子嗣,养好这一个就够了。” 她猛然转头盯着江琢:“便是吗?她是个女儿,又是傻子!老爷竟不怕绝后!竟宁肯无后不孝也不愿意碰我,我这才明白过来,只要她活一日,老爷就无心去西院。是杀一个傻子还是守一辈子活寡,这个选择不难。上个月月初我趁她睡觉勒死她,没想到她睡一觉又醒了。原本我想放过她的,可今日她竟然开了心窍!” 开了心窍,会说话,便可指证她曾试图谋杀自己。 这便只能除去了。 说到这里林姨娘叹息一声:“这是天意了,我没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听她说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来去看江琢的脖颈。那里的瘀痕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来,哭完抹干净泪水,转头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让老爷聘你为妾。如此毒妇,当逐出家门。” “不。”开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江遥:“虽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员,但亦是我朝子民,诛恶不避亲近,我不怕丢脸,也关牢里去吧。明日审明画押,按大弘律法办。” 林姨娘没料到江遥竟不怕家丑外扬,她挣扎着站起来,凄厉一声道:“夫人!你看呀!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哪里好了……” 还未等她说完,大门打开,两个婆子进来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唤声在夜色里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经不再哭,她的手轻轻触碰江琢的脖颈,心疼和自责在脸上浮现。江遥劝她宽心,让丫头扶她回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遥忽然转头对江琢道:“琢儿,你真的是我女琢儿吗?” 江琢微垂着头没有答话,她收回刚才的凌厉之势,思量如何解释。 是被看出来了吗? 纵使长相没有变化,壳子里毕竟换了一个人。江遥是常审案的县令,怎么不会看出自己的女儿不一样了? 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个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为二,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转身离去。这些日子里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议和震惊中努力装傻,如今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不能再装,若被江遥认出,她便只能离开了。 那会更难一点。 那会让她要杀光李氏皇族的目标更难实现一点。 澧城县令江遥慢慢朝着她走近。他的眼里星星点点透着洞察和温和的光,然后他的脚停在江琢面前,开口道:“琢儿,你太让为父惊喜了。” 竟然…… 江琢怔了一下,她在江遥脸上看到自己曾经很熟悉的神情。 ——芽儿!你这马驯得不错! ——此计神妙,芽儿是如何想到的? 全天下的父亲都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是骄傲里有一点惊讶,欣慰里掺杂着赞赏,这是父母对子女认可时的神情。 江遥举起胳膊似乎要抱一下江琢,她脸色发红下意识退后半步。这动作突兀不自然,江遥抬起一半的胳膊只好顺势背在身后。他轻声咳嗽着掩饰尴尬,半转过身去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抬脚离开时,还轻轻关上了窗户。 江琢心中几分酸涩。 在江遥心里,自己是他突然开蒙的女儿,可其实真正的江琢一个多月前便死在林姨娘手里。 他再不会有一个女儿了。 不会有一个即使痴傻也被他宠爱的女儿。 一直瑟缩在门外的丫头墨香等江老爷离开才敢上前,她一边整理屋子一边偷眼看江琢。 江琢忽然问:“她——我以前,常常跟父亲大人——抱?” 墨香停下动作看她。 原来小姐会说话后忘记以前的事了吗?想到这里墨香原本有些害怕的脸庞上立刻神采飞扬,对她的惧怕也少了些:“是小姐常腻着老爷要抱抱,夏天打枣子的时候还非要骑在老爷肩膀上呢。” 又提起有一次江琢闹着要钻狗洞,夫人拦不住要打,老爷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硬是拖拽住夫人,任她钻了出去。 纵使江琢痴傻,也都十四岁了,这江遥还真把她当做孩童般溺爱啊。与之相比,自己的父亲就从不这样。他严苛得更多一些,就算夸她,也常常再添一句提防她自满的话。 ——这马虽驯得好,却瘦了不少。 ——计策虽好,偷袭时也要多加小心。 可就算是这样的话,也再也听不到了。 江琢突然转身看着北方,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很久后才被她隐忍地咽回去。 车裂,那该多疼啊。 “墨香,”她忽然道:“我记得匣子里有一串檀木珠子,你拿来给我。” 珠子圆滚滚的,穿在细细的银箍上做成手链,总共九颗,每一颗都有小半个铜钱那么大。江琢随手拿了一根铁簪,在每颗珠子上刻下一个名字。最后那颗只刻了一个“李”字。 做完这些她认认真真把手链戴在腕子上,长舒一口气驱走心中的悲恸,躺下闭眼道:“睡吧。”】 第二章 【有些县令上任后会在风水好的地方买一处宅子,因为如果住在县衙后院,便常常会被百姓和公务滋扰。但显然进士出身又恪守高洁之风的江遥不这么想。 后院的宅子虽小,也被他差遣下人收拾得很利落。阔朗的庭院里栽种着一株梅树,一丛青竹。梅花已落,枝头有点点绿色。青竹则更绿些,随风摆动起来,在青砖白墙下分外怡人。 自从那夜江琢把歹徒捆住,又亲自审问停当连同林姨娘送进监牢,这江府的上下人等都对她保持着敬畏般的疏离。 这样也好,她是喜欢清净的人。 不过再清净也躲不开江夫人,她每日的热忱从求医问药烧香祷告江琢开窍,变成了指点她做女工学礼仪读诗书管家事。 江琢坐在绣架前,眼睛却看着外面的竹子,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找回自己的晓山剑把绣架一劈为二。如果她宝贵的时间被消磨在绣花这种事上,还不如离开江府这艘小舟独自北上呢。 教导的婆子站在江琢身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小姐,”她压低着声音,努力让自己更耐心一点:“这片花瓣,您已经绣了一上午了。” “哦,”江琢慢慢点头:“原来我已经该休息了吗?” 旁边站着的墨香噗嗤一声笑了,婆子阴着脸正要说话,院子里忽然有了很大的动静。 一个男人正跑进宅院,他身穿皂衣腰佩长刀,头上戴着的帽子几乎被他巅掉。这里是后宅,虽然偶尔也会有主薄之类的衙内文职低头走进来寻江遥,但是从未有衙役这么慌慌张张冲进来。 院子里婆子丫头惊叫躲避着,有管事拦住这男人。 “陈班头,你怎么来这里了,老爷在衙门里,不在家宅。” 县衙有两班衙役,每班一个班头,他们平日里是连垂花门都不能进的,此时竟跑进后宅来了。 陈班头脚步不停大声冲着后面喊:“我找夫人,夫人!老爷出事了。” 县里前月出了命案。 去香山寺进香的香客车马被截,一位老妇人被打晕在车内,伴她同去的儿媳妇被虐杀。除此之外,还死了一个丫头一名车夫。江遥为此事夙夜难寐,多方查探。 昨天排查出黄府老爷的孙子黄云庆有嫌疑。因为黄家势大,江遥为显郑重亲自带着县丞去提人,只说来县衙问话。可黄老爷却包庇孙子把黄云庆藏了起来,江遥无奈要求同去的衙役搜府。 “那便搜呗,”江夫人一头雾水:“以往也不是没搜过谁家。” “不一样啊,”陈班头跪在地上满脸怒火:“老爷一说要搜,黄老爷就不知躲哪里去了。院子里涌进来百多护卫,围着咱们老爷和衙役就打。小的护不出老爷,只好先逃回来复命。” “什么?”江夫人猛地从八仙椅上坐起来,踉跄着前行几步道:“他们敢打老爷!他们不顾王法吗?是哪个黄府敢嚣张至此!” 室内静了一瞬。 陈班头有些后悔。 江夫人是从汴州嫁过来的,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连澧城有名的黄府都不知道。 他也是急糊涂了,竟然以为江夫人一介女流能够把老爷救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前日听说小姐忽然能言善辩,就对这县衙后宅有了莫名的期待。 其实再怎么样,也都是女人啊。 陈班头正想解释一下黄府为什么可以如此无视大弘律法胆大包天,就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是致仕而归的原兵部尚书黄巨恃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来。 说她是女子都早一些,她约么十四五岁的年纪,鹅蛋脸小山眉,清丽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疏离冷静。看她的打扮,应该是小姐无疑。 陈班头连忙施礼。总算有个明白的了,他心想。可惜小姐还小,且是女儿家,如果是个儿子,也好为父亲出头。 江琢一看到动静就过来了,正巧便听到陈班头提起黄老爷殴打江遥。要知道江遥乃朝廷命官,除皇帝、吏部和大理寺外无人敢问其责。如今已经打上了,想必对方认为皇帝是会给脸面的。 那这澧城也没有别的姓黄的敢如此,必是黄巨恃了。 黄巨恃,致仕之前正三品,兵部之首。因为子孙没有能考中科举的,仅有一儿子捐了个小官,在河南道青州府做通判,所以他便返乡了。澧城是他的祖居,致仕时皇帝赐银千两,准他修缮宅院,格局可仍按三品官员府邸来造。 不光如此,他还有一块免死铁券。 那是崇灵帝为表彰他曾有的功绩专门厚赏的。 江琢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人,还是遇上了。 “是呀小姐,”陈班头不敢多看她的面容,垂着头道:“还请夫人小姐示下,眼下如何救老爷?卑职是不是应该连夜快马前往许州府,陈主薄已经先在府衙写上陈状,卑职手持陈状,就是头磕破也要闯进去面呈知府老爷,请他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他说着眼泪涟涟,竟然像是要急哭了。 如此护主,也是少见了。 江琢微微摇头:“此处距离许州府,快马需大半日才能到达,等你回来,老爷——父亲大人就不知怎样了。” “那当如何?”陈班头手握腰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咱们衙役也有几十,要不然把皂役和捕快都喊上,砸了他黄府大门吧!” 江夫人急急地握住江琢的手,看向陈班头道:“这样行吗?你们人手够不够?宅子里也有护卫,再去请几个走镖的吧,他们会功夫。” 陈班头应了一声连忙起身,眼看就要奔出去。江琢忽然喊了他一声。 “你等等,”她缓缓道,眉目间看不到焦灼之色,反而有一种临惊不乱的淡定:“去砸黄府事情必然闹大,待上峰来查,他们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只不过强留了一下老爷,就被你们上手砸了。” 陈班头的脚在地上蹭磨,急得他想顿脚又不敢:“那可如何是好。” 江琢从丫头墨香手里取过她的兜帽披风,罩住形容,淡淡道:“老爷去黄府是为了提人,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我们去找黄巨恃聊聊。” “聊?”江夫人惊讶地看着江琢:“琢儿要跟他聊什么?” “自然是聊道理。”她说完这话放开江夫人的手,越过陈班头走了出去。那红色的披风在他眼前一闪,如同一抹烈日下的暖光。 黄府建得犹如半个王府。 从外面看,可见青瓦白墙拢着亭台楼榭,观之让人失神。从角门进去,更随处可见汉白玉、胭脂木之类名贵的材料。阔郎的园路两边种着中原不易见的南方花树,为了防冻,树干用棉布裹着。 管事引他们到了一处抱厦,说会报请老爷。 “请问小姐可有名帖?”管事神情倨傲。 江琢知道自己无论送上什么名帖,他恐怕都会随便转上一圈,然后差小厮来说老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未有名帖,”兜帽把江琢不屑的神情遮掩,她缓缓道:“就说是永安三年,凉州郸城西石榴巷的故人。” 管事神情惊讶。 如果他是跟着黄巨恃从京都回乡的,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果然,他掩下情绪退后一步转身离去。江琢从后面看,发现他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小姐,”陪着她来到这里的陈班头道:“永安三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卑职也才十多岁,小姐更是尚在襁褓。怎么——” 怎么便跟黄巨恃是故人呢? 就算黄老爷在那个时候去过小姐说过的地方,一听小姐的年纪,恐怕也会把他们当做骗子赶出去吧。 江琢抬眼欣赏这抱厦内贵气盈天的装饰,扶着一根柱子淡淡道:“我说了自己是来讲道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还怎么讲?” 那就真的是在骗人了。 陈班头抹了一把汗。 他偷偷从抱厦内往外看,也不知道县令大人被打了没有,此时被关在何处。如果不是需要在这里保护小姐,他真的想偷偷出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找老爷。 屋里有两个貌美的丫头在侍茶,陈班头也没心思喝。 正想着,忽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刚走不久的管事打开帘子冲进来,脚步踉跄险些绊倒自己。 “快,”他喘口气道:“老爷说快快有请。” 陈班头在厅外被拦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来:“我得跟着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担心,抬脚迈入厅内。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关得太急,甚至轻微弹了一下。 江琢抬头去看。这是一个十二根立柱支起的会客厅,前后近十丈,又因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个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护卫,他们人人手持弓弩,对着江琢。 而护卫下方红木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是黄巨恃。 他六十多岁,须发白了一半,颧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绣云纹袍服。如果江琢没有记错,那袍服上的云纹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为礼貌见,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黄巨恃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此刻见到江琢的面容,他野兽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骤然收缩,对着江琢道:“我不认识你。” 他的声音阴冷嘶哑,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父亲跟黄巨恃从不来往,但她和他也是打过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为崇灵帝看到黄巨恃衣袍上缝着补丁,当场夸赞他清正廉洁,正啃着肘子的江琢笑出声来。满座都看向她,场面有些尴尬,黄巨恃怕她被责怪,还夸她剑术高超,请皇帝命她以剑舞助兴呢。 她那日塞了满肚子好吃的,撑得偷摸松了好几下腰带。听说要当场舞剑,恨不得用剑把黄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烂些,好让他装得更像。 如今再见,他当然不认识自己。 江琢对他略施一礼,清声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讳江遥,乃澧城县令。面见黄老爷,是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吗?”黄巨恃默然点头,眼睛盯着江琢,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吓哭。 然后他失望了。 红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丽,脸上有浅笑有思索,就是不见半分胆怯。 于是黄巨恃站起来,看着江琢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可以拿此话威胁我吗?你那县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胆子颇大。” “不是威胁,”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来跟黄老爷聊聊天,讲讲道理,然后接父亲大人回去。当然,如果聊得好,黄老爷也可以亲自起身离府,送父亲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点,奴家希望黄老爷能把您的亲孙子黄云庆交出来。” “哈!哈哈!”黄巨恃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只会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亏得老夫以为真是有故人来见,不过是不是故人不打紧,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场一样,受死吧!” 话音刚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袭来。 江琢觉得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遥夫妇把自己女儿养得忒胖了些,蛮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够灵活。这让她避过箭矢跳向回廊时险些抓不住栏杆掉下来。还好她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把这肉嘟嘟的身子练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强没有爬高不成掉在黄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头了,江琢可不想压死他。 所以她才能夺了一名侍卫的手弩转而跳回地面指向黄巨恃的胸口,浅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觉得还是好好聊聊吧。” 侍卫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机括慢慢装好,看到黄巨恃额头冒汗老老实实坐回去。 她觉得:终于能好好聊聊了。 “黄老爷,”江琢清冷的声音响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开战,都护府筹集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前线,只两个月,当时坐镇指挥的岳将军便报称粮草不继。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冻饿致死近万。这件事情,恐怕当时任兵部侍郎的你不会忘记。” 黄巨恃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三两点精光,微眯着看她。 随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谁。 江琢继续道:“当时兵乱连连民怨沸腾,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员外郎贪腐叛国,把近半粮草都偷摸卖给西蕃,得银十万两。那位员外郎后来被判满门抄斩,可是抄检时却只搜出千两银票。” 一直没有提到他,黄巨恃似乎松了口气。他斜眼看了看一扇开着的窗,那里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对准江琢后背,只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从后面把这女子的脊背戳一个窟窿。 在杀她之前,听她废话几句也没什么。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黄巨恃道。 “因为没有人知道,员外郎只是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锅。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视边疆守备,在凉州郸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员外郎一起,见了西蕃大臣禄波,密谈两个时辰。” 在战前秘见敌国官员,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何吧。 “你胡说!” 这句你胡说,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江琢继续说道:“又隔两年,大弘与西蕃通亲和谈,当时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敌之事另有其人,结果刚刚查到你头上,他就被污蔑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军去,而当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发重疾而死,而这个时候你却就任兵部尚书。是不是,你觉得这事永远揭过去了?” 黄巨恃冷笑两声。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杀雷嘉的杀手哄骗了你,雷嘉没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 黄巨恃身子一僵,掩饰不住的震惊在眉心荡开。 “你这女子胡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乱说几句话就能震慑住老夫吗?你,你,罢了!”黄巨恃摆着手退后几步,免得一会儿江琢中箭时溅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弹开一瞬,外面的护卫就会松开十字弩的弓弦,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丧当场。 却见江琢冷眼看着他,报出一串数字来:“十月初十,二道坡,卸军粮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岭,卸马粮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车接走……”江琢转过身去,一手指着那个隐藏弓弩的窗户,眼睛看向黄巨恃道:“还需要我报吗?” “你,你……”黄巨恃呆立当场,薄薄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江琢随手扒拉一个椅子坐下,颇有些慢条斯理:“因为禄波死了,他儿子禄世礼还活着,且当初交割军粮时他记了非常清楚的账。所以现在,”清丽的女子似乎很满意自己把事情说完,此时终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黄老爷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满门抄斩还是要舍弃一个没有前途的孙子,这笔账我觉得很简单。”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师父就算被充军发配,也都记着这件事。 ——芽儿,我就算死,也要让奸臣被查办。 ——芽儿,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需要人来用命守的。 黄巨恃脸色苍白神情变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匀一口气。她说得分毫不差,十几年来,那些数目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来,必然还有后招。那如果杀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郑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这黄府,自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黄巨恃颤抖的手松开,似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遥上任后,带着百姓和沿街商户规划摊位,整治路道。此时快到正午,虽然沿街叫卖者众,却看起来条理清楚,并没有敢挡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黄府的县衙陈主薄撞倒了一个烙烧饼的妇人。那妇人五大三粗,拦住陈主薄让他赔打翻在地的五十多个烧饼。 “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爷们点名要吃的烧饼,你赔!你赔!”妇人怒气冲冲,就差把手里的竹筐扣在陈主薄脸上。 “我是,”陈主薄慌忙解释:“我是县衙主薄,有很重要的事。你这妇人别生气,随后去县衙找我就行。我走的急,没带钱。” 妇人并不认识陈主薄,且江遥治下严苛,从不准衙内吏役跟商户有私下往来,所以只当他是在冒名耍赖。 “主薄了不起了?主薄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妇人大声吆喝着,摊位前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陈主薄是文职,性情也内向,并不擅长跟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满头大汗,想走又走不开,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们快让开!咱们县令老爷在黄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黄府救老爷!我写了陈状去找黄老爷,你们快让开!” 原本陈主薄写完陈状是要去许州府的,结果一问才知道陈班头带着小姐去了黄府。这还了得,那黄府的小公子是个好色的,万一小姐吃了亏…… 围观民众并不相信,有人大声道:“瞎说!咱们县令老爷怎么会被黄老爷困住,他们都是当官的。” 陈主薄无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吗?咱们老爷想提黄小少爷问话,结果——” 这下民众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伤一人,这在澧城是少见的大案。街头巷尾一直在议论,那案子的苦主每日里都要去县衙问案情,哭一场。不少人见过他痛哭着从街巷里走过的样子。 卖烧饼的妇人松开陈主薄的手,转身拿了翻饼子的锅铲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他说困就困了?咱们小姐痴傻,还跑去救自己亲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声招呼带动不少人。 黄老爷虽然势大,但毕竟身份是卸任归乡的前朝廷命官。江遥就不一样了,在任几年颇得了好声名。 “我丁大状也去!”一个汉子把酒壶挂回腰上,随手提起一把扫帚。 “哎你这人,那是我的扫帚!给我!我许观天也去!” …… 陈主薄眼眶潮湿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气。 这就是民意啊,这就是咱们澧城百姓对衙门、对县令老爷的敬重爱戴啊。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当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赶紧的!今日若有什么事,咱们衙门担着了!” “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后面:“打群架还有衙门买单?得了!我也去!” 陈主薄只当没有听见这句。 算了,特殊时期,管他是什么人,能来一个算一个。 一行人直奔黄府而去,刚转出商户所在的大街,便见前面有三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立着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黄”字。 “停下停下!”百姓们喊着拦住马车:“我们江大人呢?给我滚回去接江大人!” 黄府的车夫平日里嚣张惯了,哪见过这个,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后。 “你指什么指!”一个锅铲拍上来:“我们江大人呢?” 好在这时候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江遥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黄巨恃。 “老爷老爷,”陈主薄从后面挤过来:“大家是来接您回去的。” 黄巨恃目瞪口呆。 江遥倒还好,他笑着跟百姓里认识的商户打招呼。 “一点小事,劳动大家了。宋老板还要卖酒,胡老板的烩面要烂在锅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这里多谢诸位了。” 百姓们松口气,嘿嘿笑着把举着的“凶器”背在身后。 “这就回这就回。” “大人改日来我家吃饼子啊。” “一定一定。”江遥应着。 还有青年莫名地挠挠头:“我滴天老爷啊,原来不是打群架。” 第二辆马车里坐着江琢,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当日得胜还朝,她骑在马上跟在父亲身后,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安国公辛苦啦,什么时候来吃我做的泡馍啊。 ——你的泡馍算什么,我的凉皮才是一绝! ——岳将军,岳将军,收下这个肘子吧! 江琢放下车帘坐回车内,心中有浅浅的暖意泛起。 第三辆马车里挤着随江遥来此处的衙役们,他们有几个被打伤了,虽然黄老爷赔了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如今见到百姓们如此,纷纷挤出车帘看那些百姓,车夫险些被他们挤下去。 看完以后衙役们又挤回马车,他们心里舒坦了不少。 “跟着咱老爷没错的。”一个道。 “就是,”另一个道:“老爷会为我们做主,百姓们也会。” 心中暖意融融。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百姓们并不急着散开,都随侍在前后。 黄巨恃坐在车中叹了口气。 他想起当初自己致仕离京,送行的不过几名同僚,十几个同科。果然还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们走得近。 话说今日自己也太没脸了。 那江琢答应这件事后军粮的事揭过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个孙子。他也就那几个孙子,弄些钱还不是为了子孙吗? 想到这里叹一口气。 家丁已经赶去嵩山别院,要捉回藏在那里的孙子黄云庆。想要让他活命,只能等江遥审完,看看能不能动用自己在大理寺的关系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准,无论如何,他要为孙子争出一条命。 江遥在颠簸的马车里想的是如何审案,如何把证据找齐,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说自己只是跟黄老爷讲了道理,黄老爷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里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儿一朝长大,处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身为女儿,但未必就需成日绣花织造不出闺门。 江遥想着,或许这案子他可以带着江琢一起审理,也让她见见世面,却不知她愿不愿意。 在江府书房,江琢听了江遥试探地问了这个问题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儿正想看一看,是什么手段可以做到杀了人对方却像是自杀。”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进京撼动朝廷,破案不失为一个手段。而且她师父雷嘉教了她那么多,不用用怎么知道灵不灵。 担心女儿被吓到,江遥离家之前让江夫人在他的手巾里包了一团掺了白醋的盐巴。 “行不行啊?”江夫人看着屋子里被江琢的丫头抬回来的绣架,有些担忧。 江遥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为了让夫人同意自己带女儿出去可没少费心,故而劝慰她道:“万一吓晕,我会立刻让她闻一闻的。” 所以当陈班头屁颠屁颠地给江琢解说当时林子里三人死亡的场景时,江遥连忙走近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闻闻盐巴?” 江琢屈膝施礼:“女儿不需要这个。” “就是,小姐胆子大着呢。”陈班头自从昨日随江琢去过黄府后就对江琢有了别样的敬意,此时跑前跑后,连比划带解说,把当日案发时的情形讲了。 当时马车倾斜,五十多岁的周氏被人击中头部晕倒在车厢里。香客发现后报官,等陈班头带着衙役们赶到,才在距离马车停放的地方有近半里的林子里,发现三具悬挂自缢的尸首。 “就在这棵树下。”陈班头指着一棵柳树道:“他们脚下倒着从马车上搬来的板凳。” 这一家是商户,马车宽阔,里面有跟车厢一体的连椅。小板凳是为了让丫头们坐的。 江琢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棵树,又蹲下细细看那泥土,抬头看向江遥道:“可是父亲大人,这下面泥土松软,却并没有被板凳腿按压的痕迹。” 人有百斤重,站在板凳上时肯定会压下几处痕迹。 江遥脸上露出赞赏的神情:“正是如此,琢儿很细心。” 江琢又走到树旁一处青草倒伏的地方:“这里像是有人躺过,且一人费力挣扎过。” 江遥脸上更是惊讶:“为父和陈班头细细查看两日,才发现这一处问题。没想到琢儿你一来就发现了。” 陈班头笑起来:“小姐要是男儿便好了,可考功名做个提刑官。” 又回到大路上,那里有一片被青草掩盖的血迹。江琢用匕首划开地面,看血迹下渗的深度。江遥弯下身子问:“琢儿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江琢摇头:“尸首在停尸房吗?父亲大人可不可以也准我去看看?” 停尸房? 江遥呆住。 自己女儿也太胆大了。 江琢轻抿嘴角等他同意。 停尸房算什么可怕的地方吗?那一年她随父打仗,中埋伏后来不及为死去的将士收尸便撤出包围圈。夜里是她独行百里,在月光下收走死亡将士身上一个个刻着名字的木牌。 那些木牌要辗转交给他们的家人,马革裹尸尚不能做到,只能用浸湿了鲜血的木牌聊以慰藉了。 夜风呜咽,寒鸦嘶鸣。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向来是人心。 罗仵作烧了小半个时辰艾草遮掩气味,才敢请江琢进去。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江遥还是斥责了他一句:“气味有时也是破案时的关键,既然让琢儿来,就不用顾着这些。” “是是。”罗仵作忙低头。 虽然肩负破案要职,但其实仵作和坐婆在吏役里地位最低,甚至可以说是身份下贱,他们的子孙更是连科考都不准参与。罗仵作平日里不受众人待见,时常低着头,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弓背。此时视线里只见一天青色的衣裙闪进停尸间,在门口水盆边站定。 罗仵作这才敢慢慢抬头去看,见江琢正在用皂角净手。这面容他是认得的,毕竟之前江小姐痴傻,时常在大人断案时拿着什么吃的就闯进来。此时她的神情很安静,那一双眸子更是亮得厉害,像汪着一池落花的春水。 果然是病好了。罗仵作想。 只见她洗得很仔细,洗完后用帕子擦净,再把宽阔的衣袖折起来,露出光洁的手腕。那腕子上也没有佩戴玉器金饰,只一串檀木珠子。 这是对死者的尊重,罗仵作觉得大人教得很好。 江琢洗完转身,对着罗仵作轻声问:“验出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声音清亮悦耳,一扫室内令人窒息的死气。罗仵作只觉得心神震荡一瞬,接着才回归灵位。 他正要引着江琢到尸床边,就见江遥连忙走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还没等江琢开口,跟在江遥身后的陈班头就抢先答:“不需要不需要,大人您这一路也问了忒多回。” 江遥给他一个白眼,陈班头才赶紧噤声。 江琢仍然摇头说不用,然后她随着罗仵作站在尸床前。 这里停放着三具尸首,两女一男。掀开白布,脸皆惨白,尸斑在身体底部淤积。 罗仵作道:“小姐请看,一开始根据现场痕迹,大人便怀疑是人死了以后又被吊在树上,伪造成了自缢身亡的假象。但是卑职仔细看过,这三名死者嘴唇青黑、唇开露齿、喉骨断裂,且血气淤积于肚腹下侧形成尸斑,所以推定是自缢身亡无疑。这就跟现场的情形有所冲突,不知——” 罗仵作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翻检尸体找线索的,无论他怎么想,推定案子都需要交给上峰。他不能越权。 就是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让小姐来看这个,难道要培养成女仵作不成?而小姐倒是真的来看,也是个胆大的。自己说的话她能听懂吗?毕竟是女孩子。 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到江琢道:“罗仵作查得细心,可有查看套头的绳索是活扣还是死扣、脚悬起离地多高、牙关是否紧咬、发现时舌头是否长出、双手是否虚握于胸前?” 罗仵作怔住。 这辨别是真自缢还是假自缢的细节,自己是跟着同为仵作的父亲学了好多年才粗浅懂得。没想到这江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说话句句正在关窍。 江遥惊讶之下连连点头:自己女儿真是了不起,懂诗书是因为自己曾经读过,这懂验尸难道也是因为曾经坐在膝上听过案情?因为江琢痴傻又赖着他,他倒是时常一边抱着她一边跟吏员讨论案件细节。 站在门口的陈班头嘴咧起来,这仵作平日里没什么人搭理,如今可算找到愿意跟他切磋尸检的人了。 江琢淡然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百般滋味。这些算什么,她的师父,可是做过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案核审的雷嘉啊。天下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没有他误判的鉴定。 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知不知道她死了。如果知道,会不会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片刻跑神后,江琢听到罗仵作把自己问的一一答了。就算带上这些细节,仍然只可推定自缢。当然自缢也分是自己爬上去的还是被迫两种。 “身上可有别的伤吗?”江琢问道。 罗仵作答:“卑职已经查看过车夫,头上有血口,那案发现场的血便是由此而来。王氏和丫头是女人,卑职不能动,得让坐婆来看。” “坐婆何在?”江遥问。 罗仵作躬身:“坐婆病重,说是起不来床了。” 什么起不来床,大家都知道坐婆是专验女尸的,这次一下有两个,且死相恐怖,那老婆子必定吓得不敢来了。 “无妨,”江琢道:“请诸位背过身去,奴家来看看吧。” 罗仵作惊讶之下看向江遥,见江遥犹豫片刻后点头背转过身,陈班头已经对江琢唯命是从,也扭过头去。 小庑房内响起悉悉索索的脱衣服声,然后他们听到江琢“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江琢道一声:“得罪了。” 似过了许久,众人听到江琢道:“咦?” 这些声音让大家莫名更添紧张,原本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的陈班头也有些忐忑。接着他听到江琢道:“这个王氏,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不,应该说是死婴。” 乍一听到这个发现,江遥和罗仵作都惊了一下,然后室内响起陈班头大喊的声音。 “大人大人,”他扶着门框像是要倒下:“让卑职嗅嗅你的盐巴,卑职,卑职要晕过去了。” 惊堂木拍响,衙役们立在大堂两侧,手持水火棍剧烈击打地面,发出“威——武——”的声音震慑凶徒。 堂下跪着痛哭的苦主孙多祥,他二十四五岁,留着八字胡,身上穿着丝制的立领半臂袍服,正是商户的寻常打扮。而一旁站着的是黄云庆,他不到二十岁,衣衫华丽,头上还簪着一朵茶花。因为昨日被黄巨恃送来后就投进了牢房,此时茶花枯萎,看起来颇有些好笑。 见黄云庆未跪,陈班头提着水火棍上前,一棍子打在他屁股上杀威。黄云庆踉跄着趴下,娘啊爹啊地叫了起来。 “跪好!”陈班头厉声道。 江遥今日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神情不怒自威、眼神让人望之生寒。他坐在堂上,冷声道:“说吧。” “老爷,我冤枉啊——”黄云庆终于明白厉害,知道他爹和他爷爷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给他撑腰,连忙喊冤。 江遥道:“二月初二那一天,你去了哪里?” “回老爷,那一日龙抬头,小民去上香了。”黄云庆还算老实,回答道。 江遥身旁不远站着陈主薄,他身前一张书案,上面铺着审讯纪要。听到黄云庆这么说,他持笔记上:二月二,去上香。因怕记错,写完还读了一遍。 江遥又问:“路上可有停留?可遇到同去上香的孙氏家眷?” 黄云庆斜一眼旁边跪着抹泪的孙多祥:“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江遥冷冷一笑,唤证人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吴寨口卖茶小贩,证黄云庆卯时三刻买茶一壶,未付钱。 第二个证人是香山寺门口卖糖人的,证黄云庆辰时三刻经过山门,踢倒糖人摊子。 江遥道:“从吴寨口到寺门,不足十里,你骑马而行,竟然走了一个时辰。你是爬着去的吗?还是你们黄府的马是爬着去的吗?” 陈主薄一边记一边轻声念:大人问,一个时辰,马是爬着的吗? 黄云庆不死心,默然答:“天气回暖,小的的确走慢了些,这也不能证明小人就是杀人凶手啊。” 江遥冷声道:“剥去他的上衣。” 立刻有三名衙役上前,两人按住黄云庆,一人剥去他的上衣。这便看到他白嫩的脖子和胸膛上道道抓痕。 江遥又道:“给他看证据。” 又有衙役上前,手里端着瓷盘,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香袋。 “你当时走得太急了,不知道那王氏拼命挣扎之下,把你的香袋抓住拽下。香袋上绣着你的名字,你可抵赖吗?”江遥的声音里透着洞察秋毫和不容置疑,他话音刚落,孙多祥就扑上去捶打黄云庆。 “你!我杀了你!我可怜的桂娘啊……”他的眼泪鼻涕流出来,抹了黄云庆满身。 人证物证俱在,黄云庆目瞪口呆。他勉力把孙多祥甩开在一边,跪行几步到了大堂案前,哭道:“老爷,老爷,我招了!是小人强要了那桂娘不假,可我并未杀她啊!” 陈主薄一边记录一边低吟:强要了,没有杀。 这声音入了黄云庆的耳朵,他焦躁地大叫一声:“你闭嘴!” “那就是杀了?”陈主薄抬头皱眉问。 黄云庆更哭起来:“老爷,老爷,您要为小人做主啊。您为小人做主,我祖父会承了您的恩情的。” “啪”的一声巨响,江遥清声道:“公堂之上休要胡言乱语!” 站在屏风后的江琢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中一笑。这江遥倒是颇有刑断的能力,不知道当初师父是不是也这样。 大理寺,可是问案情,审脏官的地方。 据黄云庆所说,他那日让小厮先把车夫用棍子打得半死拖到路边草丛里,又击打车中老妇使之昏迷,然后使用迷药把丫头迷晕,把王氏拖入树林。小厮在外面看着车马,以免路过的香客起疑。 他喜女人挣扎,故而对王氏没有用迷药。完事儿后他恐吓王氏,说对方若敢报官,自己家人必然让他们商铺倒闭产业充公全家死绝,这之后他便继续去寺庙上香,完全没当回事。 欺负小媳妇也不是第一次了,对方一般为了名节都会隐瞒不说吃了这个哑巴亏。就算闹到公堂,顶多赔钱私了。哪知道第二日他听说死了人,且是三个。他吓得就往嵩山别院跑,却被爷爷捉回来送进大牢。 黄云庆满脸委屈地哭喊:“大人你要信我,小人好色不假,却不敢杀人啊。不信您可以去问我祖父,我祖父,黄巨恃,做过兵部尚书啊,我们家,还有免死铁券啊。” 孙多祥也悲恸地哭喊:“大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桂娘她才十九岁,正是花般的年龄。她贤惠孝顺,诚心敬佛,就算不是黄云庆杀了她,也是节烈之身不愿苟活故而自缢。望大人不畏权势,为草民做主!” 屏风后的江琢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她当然更希望黄云庆今秋过后脑袋在菜市口搬家,但是师父说了,法和情是要分开讲的。 不能因为他是恶人,就忍不住去行恶事。 公堂上吵闹声一片,直到江遥拍响惊堂木,对黄云庆道:“本官信你。” 一时间举座皆惊,就连黄云庆都似乎难以置信。 他嗫嚅道:“大人——信我?” “信,”江遥又看向孙多祥:“接下来由你交代,你是如何目睹王氏被污,继而伪造现场,杀害三条人命的?” 公堂之上人人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巴,陈主薄的笔戳在自己脸上,画了好大一个黑点。 这不怪他。江遥他们在验尸房已经把案情推定完,因为想要保密,并没有跟他细说。 黄云庆的鼻涕流出来,深吸回去转身看跪在他左边的孙多祥。孙多祥眼如铜铃看向江遥:“县,县令大人,草民是苦主啊。” 许是坐太久感觉不适,又许是心中愤懑坐不下去,江遥站起身来,看着孙多祥道:“你是苦主不假,你也是凶手。” 陈主薄终于反应过来,把小狼毫重新蘸墨,写上:是苦主,也是凶手。这次他没有敢读出来,因为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审案时一向神情冷淡的江遥额头青筋暴露,显然是在忍着怒火。 孙多祥左右看看,跪行一步道:“这是怎么回事?县令大人您说的是什么,草民不懂啊。” 他眼里的泪已经干了,鼻涕也抹去,此时看起来却更显悲恸,且这悲恸里又有委屈,让人不忍直视。 这次开堂审理没有准许百姓围观,所以很可惜无人替他喊冤也无人陪他落泪。堂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空落落掉在地上。 而黄云庆,已经在顺头发、整衣袍、换成跪坐的姿势,准备好好看一场大戏了。 江遥绕过大堂案走到孙多祥身前,冷然道:“为不辱王氏遗体,本官已着小女亲自验看尸首。”说完他转身看向屏风,招呼道:“琢儿出来说说吧,你看到了什么,可与他当堂对质。” 江琢从屏风后走出来。 今日为显郑重,江琢身穿圆领袍腰佩墨玉坠,足着小蛮靴,头发简单盘起戴着个软脚幞头。这种打扮虽不是男装却也比衣裙看起来冷肃,这也是之前安国公府内女官的打扮。 见她走出,众人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查验女尸向来都是坐婆的差事,澧城坐婆五十多岁,满脸抹着白色的铅粉,哪里是这般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子。哦对了,县令说了,这是他的女儿。 让女儿去摆弄尸体,这老爷对女儿也太狠了些。 黄云庆扭身去看江琢,抬手把簪花扶正,又大力拍抚衣服上的灰尘想引起江琢注意。他身边不远处肃立的陈班头忍不住把水果棍甩过来,给了他屁股一下。 黄云庆敢怒不敢言地又跪回去,看到江琢停在孙多祥身前,低头看他。 “孙多祥,”江琢淡淡道:“县令大人的意思是,你是黄云庆奸淫王氏、迷晕丫头、击打车夫一案的苦主,也是打晕王氏且把他们三人吊死在柳树上的凶手。奴家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孙多祥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我没有啊小姐,我和桂娘年少夫妻情深意笃,又怎么会杀了她呢?”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要拉住江琢的衣袍,听到陈班头的喝止后又连忙松开。 “情深意笃,”江琢冷然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犹如嚼蜡般无味,继而道:“王氏身上新伤旧痕遍布,有鞭痕有刀痕更有手指掐痕。旧的还留着浅色淤痕,新的破溃未愈。你身为她的夫婿,可解释是为何吗?” 孙多祥呆住,双眼下意识往右边斜视一瞬,似在思索。 江琢转身看向江遥,施礼道:“大人可命衙役带人证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北同街康顺堂出诊大夫,证自己曾在月前去往孙宅出诊,当时王氏脚踝扭伤,探查时更看到小腿鞭痕。 第二个证人是王氏陪嫁丫头,证孙多祥施虐成瘾,王氏日夜心惊胆战身体损毁。 孙多祥目眦欲裂转过身去,指着丫头道:“你们!你!你背主忘恩不得好死!” 丫头垂头哭道:“婢子的主人是我们家小姐,不是姑爷。小姐因担心我家老爷夫人受不住这伤心事,故而从未请娘家做主,没想到竟被害死了!”她说着又要大哭,被衙役请出去。 室内凝滞一瞬,似过了许久,孙多祥才开口道:“这只能证明我曾殴打桂娘,证明不了别的。” 江琢道:“没事,找他们上来作证,只是想先扒掉你自诩情深的这一层皮,之后的慢慢讲。” 孙多祥沉沉地呼吸,身体僵硬看着江琢。 江琢道:“二月初二那一日,你的母亲周氏携王氏去香山寺上香祈福,行到一半,周氏看到路上香客有不少男人,问了才知道那日香山寺来了一游方道人,这道士投缘发放求子符。为表心诚,很多妇人又返家带夫婿前来。于是周氏便让随车的小厮回铺子里找你来。” 孙多祥神情变幻不说话。 江琢又道:“因为铺子忙碌,你让小厮留守,自己骑马前去。等你到了道旁,看到自家马车斜斜地停在那里,周围无人,继而听到林子里有哭声传来。你钻进去看,见车夫满头是血跪在地上说要报官,距他不远坐着哭泣的王氏,丫头正帮她穿衣。对吗?” 孙多祥双手按地似要站起来,又强忍心绪重新跪下,掩饰着惊惶道:“你这小姐真会编排,倒似亲眼见到。”说完又转身看向江遥:“老爷,老爷,这到底是老爷的大堂,还是你家小姐讲故事的茶馆?老爷要为我做主,不能听这女人胡言乱语啊。” 未等陈班头水火棍打来,他身边的黄云庆便大力把他推倒:“说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你仔细听这美人怎么讲。” “叫江小姐!”陈班头又给了黄云庆一棍子。 江遥不理会他们,抬声道:“现场找到车夫跪痕,且根据草叶上的血迹,证得车夫曾在道旁草丛里醒转,找到林中王氏。而车中无拖拽痕迹,丫头的鞋踩过车夫流淌在草地上的血。车夫头上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外伤在右侧额头,是黄云庆家奴棍打。一处至晕伤在左侧耳后,是铁链剧烈击打。距离案发现场半里一积水潭子里寻到铁链,血迹尚有。铺子里的人已经愿证你那日离去,且回来后铁链不见。” 江遥说完这些心中有几分庆幸。多亏他找江琢一同查证案情,女孩子到底细心些,她不知怎么竟能在杂草中寻到脚印,这才找到水潭中的铁链。杀人要见凶器,这便完美了。 孙多祥有马场生意,铁链是用来恐吓马匹的。 “那也不能证明便是我打的!”孙多祥大叫。 “能证明,”江琢低下头看他,娇俏的脸上神情中带着厌恶:“车夫和王氏都是被你打晕,车夫背对你,伤在左侧。王氏面对你,伤在右侧。丫头的伤同样在右侧。挂在柳树上的绳子扣环抽绳在左边。知道为什么这些方向这么奇怪吗,因为你,孙多祥,是个左撇子。” 孙多祥伸出的手臂猛然收回,右手搭放在左臂上像是要遮掩。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众人看在眼里。 “不!”他哀叫一声:“桂娘他们不是我杀的,是桂娘她不堪受辱只能上吊,是丫头和车夫害怕被家法处置畏罪自杀。不是我杀的,天下左撇子多了!” 证据面前他仍要狡辩。 江琢走开几步不愿看他,江遥坐回公堂案前叹口气:“你当日杀了人仓皇逃去,已被果园子里农夫瞧见身影,可需农夫对峙呀?” 孙多祥静跪不语如同呆傻。 江遥又道:“你的母亲周氏昨日已经醒转,听闻她谢绝了你问候的孝心,可需本官把她抬至大堂,让她听听你的狡辩吗?” 孙多祥露出几分胆怯之态。昨日母亲醒转,质问二月二那日为何小厮没把他找来,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被母亲责骂出去。 “也罢,”江遥道:“证据确凿,就算你不招认,本官也可写好案卷上呈大理寺复核。可怜你乃家中独子,周氏余生凄惶啊。” 江遥说完示意陈主薄整理好当堂陈词。 孙多祥神情变幻,口中仍不时啰嗦他是冤枉的。江琢已走至屏风处,忽然转身道:“孙多祥,昨日大人问过丫头,说之所以桂娘被你辱打却委屈忍受,是因为你责骂她嫁人四年不能生养,而你母亲却不准你纳妾不准你休妻。你可知道,她死时腹中已有胎儿。” “什么?”孙多祥惊道。 “她死之时,腹中胎儿已近三月。奴家查探得知,又请了坐婆亲验无疑。你不能休她,又不能忍受接受她被人玷污的事实,故而痛下杀手。孙多祥,你好狠的心。” 江琢说完转身离去,远远听到孙多祥因为这消息崩溃大哭的声音:“桂娘!桂娘!这不可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孩子,桂娘!你们不要索命啊!我招了,是我,是我见桂娘被人折辱,又怕不能休了她一辈子被人看笑话,才昏了头……都怪你!” 大堂内响起孙多祥厮打黄云庆的声音,衙役的恐吓声。 陈主薄记下最后几个字:孙多祥招认昏头杀人。 江遥拍下惊堂木。 这样,案卷就完美了。 迎春花已开了几丛,淡淡的黄色给山景添几分生动。 江琢静静站在小路上,见前面僧众正在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这经文出自《地藏经》,不知道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力,能不能抚慰王氏三人的魂灵。 江琢转身就要离开,见一僧人念诵完毕越众而出。他没有去往香山寺方向,而是往下山小路走来。 江琢避过身子在道旁恭让,僧人却停下来。 “阿弥陀佛。”僧人行合十礼,对着江琢道。 江琢还礼抬头,见僧人年约五十,神情温和慈悲,一双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魂魄。江琢浅笑道:“师父是对奴家有何开示吗?” 僧人道:“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这是用经文祈示她放下仇恨吗? 江琢屈膝施礼道:“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师父雷嘉说过,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要人用命来夺的。不然怎样,等善恶果报自然而来吗?那恶人到底什么时候死?她没见过地狱,不知道是否会有夜叉恶鬼的审判。她不信,也等不及。 僧人神情微怔之下立在原地,少顷忽的笑道:“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江琢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索性浅笑不语。 “好,好。”僧人说完这两个字,忽然便拂袖大步朝山下走去。道旁诵完经书的一个小和尚忽然跑过来喊道:“大师父去哪里?” 僧人头也不回道:“京都!” 阴暗的牢房里,孙多祥正痴傻般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他旁边的黄云庆正不胜其烦地喊:“有没有人啊!能不能换换地方?瞧他那鬼样子,小爷我还怎么睡?” 喊了许久,有缓缓的脚步声传来,黄云庆大喜之下跑到铁栏旁。只要有人就好了,有人他就可以贿赂,就可以要来好吃的好喝的。不,说不定来的是他的祖父,他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祖父。 青色的裙角一闪,来的却是江琢。 “是你呀。”黄云庆咽下口水,慌忙把身上沾着的稻草拍掉,身子更贴在铁栏上几分。 要说他还得谢谢这女子,不然说不定如今在死牢里的就是自己。大弘朝对奸淫罪判罚虽重却不至于死,等他家人打点上下,更可以提早出狱。到时候还不是想怎样就继续怎样?看江琢这模样这么好,家世也还不错,要不然问问父亲,干脆求娶好了。 黄云庆这么想着,对江琢道:“小娘子是来看望我的吗?” 江琢点头道:“来看你。”说完这句她忽然纵身向前,手里提着的东西没入黄云庆裆下瞬间即回。 黄云庆呆怔间大叫起来,他往稻草上倒去,捂住下身嘶吼不止。 青色衣裙的女子丢下手中短棍,慢慢朝外面走去。听到动静的狱吏远远看着不敢过来,江琢冷冷道:“喊他们家里人来吧,就说顺便带个好大夫。”】 第三章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人不是孙儿杀的,他只是昏了头奸淫。 坏消息是:孙儿受伤严重,大夫说下体扭转肿如水瓢,只能割掉了。 割掉…… 黄巨恃觉得是疼在自己身上。 原本奸淫案案卷会送至河南道州府复核,黄巨恃有学生在那里,可想办法驳回案卷轻判。江遥一个小小县令能力有限,最多把孙儿关上两年便放了。 可如今—— “真是暴虐!”黄巨恃咳嗽着捶打胸口,对闻讯赶来的儿子黄天放道:“他们以为捏住了为父的把柄,就可以滥用私刑吗?” 说到此处更是气恼,眼前浮现那女孩子冷冽的面容。 她说了,她承诺了,只要交出黄云庆,她就再不提账册的事。可他交了,且直接送入大牢,她竟然审案后还用上私刑。 他可怜的孙子,从今以后跟宦官再没有两样。 江琢!江琢!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黄天放却比他镇定得多。他在厅内踱着步子,眉目紧缩。 “这女人必须除去,”他道:“既然知道父亲大人当年的事,无论什么承诺便都不可信。江遥也必须除去,要把他们一大家抹净,咱们以后才能睡着。” 他快速踱步脸色阴沉,高高的颧骨旁眼窝通红。 黄巨恃靠坐在八仙椅上,恨恨道:“可以前也不是没有查过江遥,甚至还高价用过‘雀听’那种江湖组织查探,江遥很干净。” “父亲大人,”黄天放的脚步停下,奸计脱口而出:“当年您是怎么对付雷嘉的?” 是了。黄巨恃一张苍老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以前怎么做过,如今再做一次便是了。 有什么难的。 那如果江琢那丫头拿当年的事逼迫,情愿同归于尽呢? 想起来,她才不过十四岁吧,那天被她威逼的震惊过后,黄巨恃觉得或许她也只是有什么机缘见过那账册。人事已非,如今想旧案重审?陛下都不会同意。 想到这里黄巨恃道:“我听说如今御史郑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就把举报密信给他好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江琢说的。 很好,等扳倒了你爹,你就任由我们黄家处置了! 江遥看着依窗而立目视外面浓浓翠竹的女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责备是不舍得的,但如果什么都不说,这孩子万一以后闯下大祸,那可就是他身为父亲教导不严的原因了。 思量半天,他缓缓开口道:“琢儿,你可记得为父给你读过《管子》。” 江琢转过头来凝神而立,心想倒不记得你有没有读过,但是师父是常常提起的。 江遥道:“管子言,‘用赏贵信,用刑贵正。’为父知道你同情那枉死的王氏,但案子已定你却滥用私刑惩戒,这与法理不和啊。” 江琢屈膝:“女儿错了。” 她不仅仅是为了惩戒黄云庆,也是为了惊动黄家。她需要一个“引荐”,一个让她接近京都的机会。 澧城一年才有几个案子,顶天了只是凶杀。她做的再好,也不可能被州府、河南道甚至是京都知晓。 而黄巨恃若不要他那张老脸,把自己孙子奸淫弱女后被惩私刑的事告到河南道,她就能见到节度使,然后想办法留在那里。若黄巨恃人脉再广一点,直接告到了大理寺,她离仇人就更近一点。当然,按黄巨恃的秉性,也很可能又要脸又想他父女倒霉,那就会捏造什么事告到御史郑君玥那里。 黄巨恃在赌,赌自己捏的把柄只是道听途说,并不会被御史采信。 无论如何,站在前面的是江遥。她谋划一时,江遥却要代她受过了。 想到这里江琢又道:“已经过了两日,黄府还未有人前来兴师问罪,父亲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也在江遥脑海中盘旋。他虽从不曾拜在黄巨恃门下,但对方毕竟曾位居兵部尚书,而自己才只是个七品官员,理当敬重。 可他的行事作风以及家门中人所作所为,并不像善类。 看如今这情况,或许……敌人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江遥道:“琢儿怎么想?” 江琢看一眼窗外在风中颤动的翠竹,开口道:“他们一定要动手了。父亲大人持官清明,但是也不得不防。” “好,”江遥会意:“为父这就去安排。” 夜色像是蘸着浓墨的笔在天空划开,只一瞬,便漆黑一片了。 墨香伺候江琢把钗环取下,一层一层的春衣褪去只留亵衣,却见江琢从柜中取出一件黑色的劲装开始穿起来。 “小姐,这是?”她疑惑地看着江琢。 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小姐最近常出门,难道是自己去定制的?这衣服质地轻柔却浓黑一片,就连领口都是高高的,似乎要把白嫩的脖子也遮挡严实。 “我要出去一趟。”江琢从衣柜夹层里取了几枚金钱镖。这东西如今不好买,城边的铁匠铺老师傅看着她手绘的图纸,折腾两天才打出来十几片。 其实她是惯用刀剑的,但是不寻回自己的晓山剑之前,她不想用别的。 墨香连忙在门口拦住她:“小姐小姐,现在已经是亥时了,大门早就关闭,小姐是出不去的。” “我当然有办法出去呀,”江琢对着她一笑:“你就待在这里便好。” “不行啊小姐,”墨香拖住她的胳膊,眼看她把金钱镖一枚一枚放进袖袋,更是着急:“夫人早就交代过,白天小姐可以随便闹,晚上是一定要看住的。” 白天随便闹,那是之前痴傻时吧。 江琢忽然便想起她听说的闲话。 “那我之前如果非要出去,都是怎么逃出去的?”她抿嘴道。 墨香满脸委屈:“小姐都是把婢子打晕了——如果没打晕还拦不住,第二日夫人是要重责的。” “好,”江琢搓了搓手看她:“你是要自己晕过去还是要我打。” 澧城县衙库房。 这里存放着年前收上来的赋税,秋粮和银锭分开储放。只待天气回暖,便有一部分运往京都,一部分运往河南道。 “弄啥?”一个看守使劲儿甩开旁边人的手:“老爷今日才交代过,要小心,小心!” 说完这话他似乎闻到什么味道,轻声道:“烧刀子?” “是,”对方道:“老爷老家的酒,说是体恤咱们辛苦。” 看守开心地把酒壶接过来道:“恁还别说,之前咱们都是在屋里值守,现在让出来。夜里还真挺冷。” 他说完打开壶塞猛灌一口,喝完又递给对方:“你也——” 话未说完,人便软倒下去。 他那同伴把酒收回挂在腰袋里,大步走到院门处。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他们都不打招呼不说话,悄无声息走进院子。那看守把库房大门打开,几个人蹑手蹑脚进去。火捻子亮起来,室内一片雪白。 一千两银子装一个麻袋,足足装满五袋。看守帮忙抬着银子出来时,恍然似见配房上什么东西掠过,他猛然抬头,只见新发嫩芽的榆树在空中摆动。 快点快点。 他心里说。 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白,嫩,一层一层用薄薄的勺子舀在碗里,粗砂糖撒上去,入口清甜醇香。郑君玥大口喝着豆腐脑,一扫连日行车的劳顿。 “小掌柜,”他把三枚铜板放在案上,唤道:“给盛几个水煎包。” “得咧,”掌柜收了铜板走回去,边问:“荤的还是素的?咱家荤的是羊肉馅,鲜着呢。” “都来几个。”郑君玥接过包子屉,吞下一个细细嚼了,又招呼掌柜道:“再给我装一屉,搁油纸包里。” 掌柜欢声应是,郑君玥心满意足地连连吃了好几个,这才喘口气,把速度放慢。 旁边桌旁正有一个商户打扮的道:“一棍子给打成了半残废,你家老爷也没责骂?” 他对面坐着身穿皂衣的衙役,恨声道:“若不是他先欺辱那桂娘,孙多祥也不至于就伪造现场杀人。说起来,他俩到底谁更该死,咱们衙役吵过好几次。” 郑君玥在旁默默听着,并不言语。 那商户又道:“不过黄家不好惹,咱们老爷不会因为这事丢了乌纱帽吧?” 衙役手拿包子曲拳拍在案上,包子馅掉出来些,他把馅料捏起来吃掉,道:“谁说不是呢?可我家老爷宠着小姐啊,一声都没骂。” 商户唏嘘一声,大口喝干净碗底的汁水,抹干净嘴道:“不过说句公道话,江小姐这猛地聪明起来,可不是一般聪明。那树林间草密林深又因为出了案子被大家踩得纷乱,小姐竟然能认出孙多祥的脚印又找到凶器。”他拱手向县衙方向:“了不起。” 衙役与有荣焉般笑起来:“那是自然。” 他说完起身结账,小掌柜慌忙跑过来:“官爷不必付钱,这一顿小的请了。” 衙役微微怔住,继而从袖袋里掏出铜板拍在他手里:“掌柜的莫不是叫我丢老爷的脸?” “不敢不敢。”小掌柜笑眯眯收了钱,对着衙役离去的背影喊:“陈班头好走。” 郑君玥吃完早饭,就在这澧城街面上随便溜达了一上午。街面整洁,百姓做事井然有序,未见小偷,更没有当街行凶的。他一边走一边把油纸袋里的水煎包子吃掉,走到中午只觉得腹内又空了。这时便见“澧城县衙”这几个字正在前面。 郑君玥迈步走入,便有门房拦住他。 “要告状?状纸呢?” 郑君玥站在原地,从宽阔的袖袋里开始往外掏东西。先掏出来一小包蜜饯,再掏出两颗红枣,门房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等了许久,见他又掏出一把炒花生。 没见过出门告状还不忘记带零嘴的。 正嘀咕着,就见他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牌子,仔仔细细吹掉那牌子上的瓜子皮,用袖子抹干净给门房看。 铜的,正上方一个龙头。饶是没怎么见过世面,门房心里也“哎呀”一声呆住了。 “就说,”郑君玥把那铜牌放进门房手里:“就说吾皇亲授,御史台郑君玥代天子巡狩,差澧城县令来见。” 江遥心里倒没什么好怕的。他官袍整洁躬身来见,御史要看案卷便捧案卷,要看账册便给账册,问及衙内人员,便都喊来跪下给他看。 可能会问到被江琢打得半残的黄云庆?因为御史这么快来,必然是因为黄家打了小报告了。那也不怕,自己承担治下不严的罪责,任由他处置便是了。如今朝野昏暗,他本来只是要守好本分慰藉一方百姓,现在也有退隐之心了。 再说他要送呈大理寺的案卷里,也是写明要严判黄云庆的。开朝百年,不是没有被判阉刑的。只是脏了女儿的手,他心里颇有些不满。 正揣测着,便见郑君玥合上账册道:“去库房看看吧。” 去便去吧。 江遥同县丞、主薄及其他吏役一行浩浩荡荡引着郑君玥往库房去,先看了粮草,堆放整齐且避虫除湿措施得当。再看库银—— “对得上数吗?”郑君玥冷眼转身,去问江遥。 “大人,大人!”便有清点库银的小吏跪倒禀告:“库银少了五千两。” 郑君玥肃然而立。 江遥眉头紧皱。 不远处,江琢推开库房角门,青色衣裙的她盈盈而立。 不久前还浩浩荡荡各个容光焕发的官衙役吏此刻顿时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丢库银,五千两。 澧城每年才能收来不足两万赋税,这一下子就丢了这么些。 往小了论,他们每个人都能被问玩忽职守之罪。 往大了论,库房的四名轮值看守都活不了。 不等问话,陈主薄已经一掀前襟跪下磕头:“禀大人,昨晚酉时交接时,库银尚未丢失。” 江遥同样跪倒在郑君玥身前:“下官治下不严以致库银丢失,请御史大人稍后再责,容下官先把库银找回。” 郑君玥抬头看看斜在榆树稍的太阳:“这都几时了?” “禀大人,午时。” “哦,”郑君玥抚了抚肚子:“午时啊。” 他睨视江遥,心想如果这都看不出来用意,你这个澧城县令也别做了。 然后他听到江遥道:“库银上有官府印鉴,若寻得慢了,恐怕贼人把印鉴融去。” 郑君玥憋了一口气。 怎么寻?饿着肚子寻吗?既然有人密报你贪污库银,又怎么会融去证据?就你这脑子还做县令呢,摆摊卖菜都会被欺负吧。 正思索要不要用自己家夫人为自己新制的皮靴踢江遥一脚,便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御史大人,父亲大人,母亲已在衙后备好午宴。还请赏脸移步。” 众人向角门看去,那里立着一位女子。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脸蛋圆润肤色雪白,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这边。 识得江琢的役吏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江小姐来了啊。松完气大家又觉得不妥,怎么一个小女孩倒让他们这些做惯差事的人信任起来呢。 江遥仍然跪着,转身道:“是琢儿啊,快来见过御史大人,眼下出了要案,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他的话顿住,因为看到江琢的手垂在身前,给他比划了个手势。 江遥连忙改口:“不能去得快,饭菜莫要凉了。” 说完这句,他看到江琢抿嘴点头,而郑君玥已经越过他往前走去。 御史大人觉得心里那一股气舒坦了。 江琢避让在角门处,待江遥陪着郑君玥走过,不由得绽开一个笑容。 隔了多年未见,他还是一枚吃货啊。 说起来,郑君玥还参过父亲一本。 那时候打败西蕃得胜还朝,皇帝嘉奖扩建安国公府。工程刚开始不久,郑君玥就参父亲自持有功欺凌商户。皇帝为了防止父亲挟功做大,还就真的派人来查,并且说是为维护安国公声誉。 查来查去,原来是因为拆了几个商户。可钱已经赔偿到位,那些商户甚至为自己能够出力还四处夸耀跟国公爷扯上了关系。 那到底郑君玥参的哪门子本啊。 后来还是三皇子告诉她,那几个商户里有一家卖凉皮的,口味一绝。拆掉后搬了店址,距离郑君玥家远了五条街。 远了五条街,便常常跑去吃时卖完了。 为了吃食不惜跟当朝权臣结下梁子? 父亲说他是性情中人,江琢每每想起却只觉得好笑。 其实就连这一次代天巡狩也是因为吃食。 去年中秋后河南道出了要案,审来审去弄不明白,还死了一个知州一个通判。皇帝派官员督查,那官员也死了。京都里传得邪乎,说是谁去谁死。皇帝便在朝堂上询问谁愿意去一趟,百官肃立没人敢开口应声。这时候郑君玥兜里揣的热红薯掉了,他蹲下身捡拾红薯,被三皇子的人踢趴在地上。 皇帝闻声道:“爱卿愿意为朕分忧啊——” 这下不接也得接了。 其实郑君玥是少见的清明官吏,又担御史要责。如果那时候父亲被污叛国时他在京都,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三皇子,是因为这个要把他赶出去吗? 这么想着,江琢本来觉得轻松好玩的心,一点一点又沉了下去。 江遥觉得油饼今日做得咸了,豌豆面有点清淡,不知道厨房听谁的指点,竟然还放了用鸡蛋、豆腐皮、金针和木耳调制成的肉末卤汁。他正想询问郑君玥用不用再做些他吃着可口的,就见御史大人自己主动添了一碗面。 看来挺合胃口。 桌面上只一种荤食,是江遥老家的东北蒸肉。 看来这个是专门为自己做的。江遥夹起一片五花肉就着油饼咀嚼,再喝一口豌豆面汤,他的心情放松下来。 饭毕,县丞在衙内留值,江遥和陈主薄带着一干衙役去库房探查。郑君玥迈着遛食一样缓慢的步子跟在他们身边,江遥只得一再让自己走慢些。 昨日当值的两名值守已经被绑着跪在树下,一个先开口:“禀老爷,小的该死,昨夜因天冷多吃了几口酒,中间睡过去约莫一刻钟。” 先开口的叫庞四顺,他身材矮小模样憨厚。 另一个也开口道:“小的也吃了酒,也睡过去了。求老爷开恩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求老爷给小的留一条命啊。” 这人叫胡庆福。 郑君玥瞥了他一眼,心说你都五十多岁了还有三岁稚儿,也太能生养了些。又看江遥,见他凝眉沉思。却不知这江遥问案的能力如何,最好别墨迹太久。 正想着,就听江遥冷然道:“从何处来的酒?” 胡庆福不敢抬头,便听到庞四顺道:“不敢欺瞒老爷,是胡大哥给的酒。” “什么?”胡庆福大惊:“明明是你给的酒!” 两个人吵起来,因为被绳索捆绑不能动手,只能用肩膀狠命撞向对方。衙役把他们抓住拉开,他们挣扎着往对方身上吐口水。陈班头只好上前一人给一脚,又在嘴里塞上臭袜子,他们才老实了些。 “出门看看。”江遥不再问话,缓步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宽阔整洁的街道,因为晨起才洒水除尘过,稀疏的青砖缝里偶有水渍。 江遥掀起官袍低头仔细盯着砖缝里细微的痕迹,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一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踩在砖缝上。衙役们便都低头去盯那砖缝,便都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走。 对面的商户远远看过来,就见县令大人跟一众衙役一起撅着屁股在街上挪步。他皱眉也去盯那砖缝,看不出什么关窍,再看一眼那些男人,忍不住露出嫌弃的神情转身进屋。 江遥忽然停下来道:“是车辙,请小姐过来看看吧。” “父亲看的不错,是车辙。”江琢低头瞧了一眼便站正身子道:“车从西边来,来时车辙浅,去时印痕深,可见在库房门口装上了重物。” 五千两银子的确不轻,众人点头。 郑君玥也跟着点头,心想这便对了,看来就是她帮江遥破了香山寺的案子。 百姓们知道此处乃县衙库房,所以行车时刻意避让,这使得此处车辙还能被看出。再往前走,车辙便乱了,任江遥他们怎么瞧都瞧不出来。 “没关系,”江琢神情泰然道:“诸位请跟我走吧。” 众役吏不由得又松一口气,他们纷纷站直了身子,也不再费劲去看那车辙。于是便一起往东边去,约走了两柱香的功夫,穿街过巷走进一处胡同。陈主薄走得靠后些,眯眼看看胡同左右,跟身边衙役低声道:“不对吧?” 那衙役也有些疑惑:“前面没几家人,有一个老宅子不是咱们大人的吗?” 江遥刚到澧城上任时,因为县衙修缮,曾经在这偏巷里买了一处小宅子。那宅子破烂得很,后来他搬到县衙后想托陈主薄找个买家。陈主薄只说还是等等看有没有可能隔壁谁家出了豪商巨贾或状元及第,扩宅子拆掉吧,那样还能赔点银子。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从街道进入巷子后没了青砖铺路,那黄土路上的车辙便分外明显。 两人压低着声音不敢再说话,只觉得六神无主。 隔了几条街的东南边是黄府,黄巨恃正在距离大门最近的会客厅内等消息。为了避嫌他让儿子昨日午后便赶回任上,他自己安排妥当等消息。今日盯着县衙的仆人已经来报讯,说御史来了,由县衙众人引着去了库房。又等了许久,说吃完午饭后终于有了些探查的样子。 能不能查出来呢?他在匿名密信上只说江遥贪腐库银,并未提库银藏在了哪里。只要郑君玥是个细心的,就会查一查江遥在澧城的产业,便能查出那个小宅子。 库银就藏在宅子里卧房的床下面,他命下人偷偷挖了两晚上挖出好大一个洞。那宅子太破,下人说再挖几下房子便可能会倒掉。 为了留下线索,他还让下人把挖出的土就堆在院子里。这下就算郑君玥脑子不灵光,也会进屋搜检一番的。 黄巨恃这么想着,只觉得万事俱备,只觉得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他仿佛能看到江遥头戴木枷脚挂铁链的样子,能看到江琢跪倒哭泣流落娼馆的样子。 妙呀。 “老爷!”正想着,出去探信的仆人回来了。 “老爷老爷,”那仆人大叫着进来,跪地道:“御史大人和县令一行,奔咱们府里来了。” “哪里?” “老爷,咱们府里。”仆人喘匀了一口气。 黄巨恃惊慌之下稳住心神,揣测道:莫非因为事关重大,郑君玥要跟我商量?那怎么江遥也来了?莫非是两人沆瀣一气要找我一起分了那银子?这也太大胆了吧? 郑君玥只觉得有意思得很。 江遥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略清楚些,贪污库银?不就是因为审案子得罪了人,被编造构陷吗?所以他今日是想等江遥这个榆木疙瘩急得满头冒汗哭求自己帮忙时,他再问出江遥在澧城有何产业,然后带他去那里瞧瞧。 至于如何洗脱江遥的罪名,那不是还有两个库守吗?出卖长官无非是为利,库守家搜一搜吓一吓,不行就试试刑具,总会招认的。不过这种事黄府肯定会择得很干净,绝对不会审到他头上。 没想到江遥竟然看到了车辙,更没想到他唤了自己女儿来辨认痕迹,更没想到他女儿竟然把他们引到了一处破宅子外,然后江小姐道:“好生奇怪,这马车在咱们老宅这里停留少许,又离去了。” 一干役吏脸色灰白提心吊胆,也不知道是该夸小姐能干还是该悲叹老爷倒霉。他们走进宅院,见院子里一堆土,主屋竟然塌着。 有邻居听见动静出来,略惊慌地看着官府众人道:“可不是俺们弄塌的啊老爷,今日晨起鸡叫之时,它‘轰隆’一声便倒了。害怕惊扰老爷,咱们也没敢去报。” 江遥神情紧张看向郑君玥,郑君玥看江小姐:“可还有别的痕迹吗?” 江琢道:“有的,奴家见又有重些的车辙离去,显然是挪走了东西。” 难道只是停在江宅外转移换车?役吏提着的心放下去,有几个还抚了一下胸口。于是众人又走回去,三拐两拐便到了黄巨恃府邸外,然后江遥往角门一指:“马车停在了这里,再走时便车辙很浅了。” 那意思是,库银卸在了黄府? 郑君玥忍不住笑起来。 妙呀! 这时候黄巨恃出来见客了。 “不可能!”黄巨恃和郑君玥先前是认识的,此时寒暄过后听明白来意,脸便青了。 郑君玥点头:“这当然是不可能!黄大人是何等人?是曾官居兵部尚书,是曾因救驾有功获赐免死铁券,是荣归故里的我朝重臣!你这小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江琢指着地面:“从这里后便没有车辙,只是有些脚印。” 脚印吗? 江遥一听女儿的话便快步过去,蹲在地上查看。 黄巨恃府邸内外铺着昂贵的青石,靠近角门那里的确有一个明显的印痕。看样子,是粘土的鞋靴留下的。 郑君玥皱眉:“你这小姑娘,莫要诬陷当朝元老!” 江琢连忙屈膝:“是奴家的错,奴家……或许……可能看错了。”那小模样装的,就是一副被权势欺压不敢揭露真相的样子。 “就说嘛,”郑君玥对黄巨恃拱手:“黄大人好生将养,我等这就回。眼下丢失库银,郑某只能持尚方宝剑,把澧城搜上一搜。不过黄大人这里郑某是不能搜的,他日还朝禀告此事,也免得陛下责怪下官不尊元老。” 黄巨恃神情变幻。 莫非他们没有进江遥旧宅便出来了?他说的不错,眼下只有搜城,继而肯定能把库银搜出来。这算得上大案,又关系到官员贪腐,皇帝肯定会问上一句。到时候这个郑君玥稍微说句偏话,可就对自己不利了。 皇帝多疑,别弄出什么岔子。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侧过身子:“既然江小姐看到了脚印,老夫为了避嫌,还是请你随便进府查看吧。” 然后他看到江琢盯着干净的地面走进角门,一行人随着她左拐右绕,直到她推开一处屋门,惊讶道:“咦?那床上是什么?” 床上,是整整齐齐,五千两雪花银。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陈主薄冲进去抓起一把银子,喜形于色道:“大人!印鉴还有,他们还没来得及融去呢!” 黄巨恃瞠目结舌。 江遥大惑不解。 而郑君玥脸上是犹疑不定,心中几乎捧腹大笑。 他斜睨江琢,见那小姑娘偷摸揉了一下肩膀。 很酸吧,毕竟连夜把这么些银子搬到这里。就算有马车,从门口到这间卧室,得躲避多少侍卫,得潜藏几次才能到达,有多少条臂膀也累坏了。 郑君玥努力把脸调整成疑惑的神情,问道:“黄老大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请问黄老大人,这屋子是谁住的?”郑君玥神情温和,除江遥外其余人等都被关在门外,不记案卷不问罪,以示对前兵部尚书的敬重之意。 这屋子是他儿子黄天放住的,但黄巨恃不想开口。 他有免死铁券,他儿子可没有。 黄巨恃被仆人扶坐在椅子上,刚坐下去便又站起来:“这是栽赃!这是陷害!”他说完看向江遥:“江大人,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库银无故跑到老夫家里,你,你该当何罪?” 江遥一头雾水。 这老头子是昏了头吧。 他只好拢起衣袖施礼道:“丢失库银的确是下官失职,但好在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已助下官寻回。下官这就去审问库房值守,看这银子是怎么跑的。” 黄巨恃满面铁青别过脸去,郑君玥寻了把椅子自己坐了,那样子倒像是要看江遥怎么审。 因找回了银两,吏役激动之下比往日行动更迅速些。只一小会儿,两名库守便被衙役带到丢在地上。 他们爬起来后跪地喊怨,但因为嘴里尚塞着臭袜子,只能“呜呜呀呀”叫唤。 江遥抬手拔出一人嘴中堵塞之物问:“庞四顺,你说那酒是胡庆福给的。” “是是,”庞四顺哀声道:“求大人明察。” 江遥点头:“我且问你,那酒瓶是什么模样质地,多宽多窄,瓶嘴用什么封堵。” “回大人,”庞四顺思索片刻道:“酒瓶是巴掌宽一个陶瓷扁嘴壶,有一尺来高,褐色,上面绘着虫鸟,瓶嘴用木塞子封堵。” “来呀,”江遥听到此处对门外衙役道:“把这个监守自盗的库守拖出去,先打三十个板子重责!” 陈班头立刻抓住庞四顺的肩膀就要把他拖拽出去,庞四顺大惊失色道:“大人,大人您还未审便要责打小人吗?” “本官已经审过了,”江遥道:“夜色浓浓,既然你说酒瓶是胡庆福的,你如何看得到那上面的虫鸟图案?如何看出是褐色?难不成你能夜视?回答得如此详尽,除非那瓶子便是你自己的。” 门外吏役均露出恍然之色,仍被臭袜子塞着嘴的胡庆福满脸泪水。 大人明鉴。 他朝着江遥跪行两步。 大人可以帮我把臭袜子拔了吗? 大人—— 可江遥还顾不上看他,江遥继续问陈主薄道:“午时本官陪同御史大人盘查库银时,是哪位吏役进库清点的数目?” 陈主薄立刻道:“是张贵。” 张贵听到问询连忙进屋跪下。 “张贵,”江遥站在他身前冷然道:“你来交代,你是如何在半柱香之内便点清失盗银两数目的?” 张贵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本官就当你是眼疾手快,”他往库银堆上随手一指:“这银子已被本官取走数锭,你去数一下如今还剩下多少。” 张贵不敢耽搁连忙上前,银锭大小不一共有三种制式,如今乱糟糟堆在床上。门外陈主薄已燃上清香递于陈班头高举,一支香燃尽,陈班头大声道:“禀大人,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看那床上,银锭尚有一半未点。 江遥长身而立手指张贵道:“午时本官便有怀疑,库银丢失不是小事,怎么你这么快便点清报上,又似乎对数目无比自信。而且当时也是你主动去点,是怕别的人去点了不敢报吗?本官且问你,是否你与库守狼狈为奸?” “大,大人。”张贵头上的汗珠瞬时滴湿地面,他滑坐在地,口中辩言:“那时银子,银子摆放整齐些。” 江遥看向陈班头大声喝令:“木板还未去找?庞四顺打了吗?把这张贵一并拉出去打!” 陈班头心说我刚才不是举着香瞧时辰呢吗?他连忙带衙役冲进来又去拖那张贵,张贵哭喊道:“大人,我招,是那——” “闭嘴。”一个声音打断了张贵的招认。声音不大,却似有万钧之力压下,容不得人反驳半句。 江遥转身去看,见说话的不是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的黄巨恃。而是御史大人郑君玥。 他起身踱步过来,脸上笑眯眯地瞅瞅地上跪着的人,又饱含赞赏之情地拍拍江遥的肩膀。 “江大人断案好手段。时候不早了,差下人把库银抬回去清点妥当入库吧。本官在这里跟黄大人聊聊。”他虽然笑着,脸上的神情却不容质疑。 江遥觉得审得不太过瘾,正要再问,就见在门口站着的江琢对他摇摇头。 行吧,还是听女儿的吧。 两人一组,每组抬一千两回去,室内很快便没了人。 入库的事交给陈主薄做,江遥仍不放心地等在黄府外,江琢也陪他等着。也是笑眯眯地。江遥怎么觉得女儿的笑跟御史大人的有点相像,都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又偷摸开心的笑。 黄府内那屋子里只是剩下郑君玥和黄巨恃。 有仆人奉上热茶缓步退出,郑君玥亲自把屋门合上,又去关窗。因为是日间室内并未点灯,此时便看起来有些昏暗。 像垂暮的年龄和日益损毁不可再得的权势。 黄巨恃只觉得心口压着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明白,自己曾位居兵部尚书,曾躲过朝堂暗箭曾手刃战场仇敌,曾一辈子血雨腥风斗败了无数同僚。怎么临到老了,败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他不平不服不甘心。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几个字:“老夫是被冤枉的。” 真的是被冤枉的啊,这银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银子明明应该在江家旧宅,明明应该在他江遥的床上。 可现在有理说不清了。 无论是构陷朝廷命官还是偷盗巨额官银,都是死罪,并没有什么差别。 “黄老大人,”郑君玥在日光浅薄的窗口转身看向黄巨恃,神情里带着些体恤:“为斗一个气,您老这又是何必。” “你知道?”黄巨恃猛然抬头,似能抓住一根稻草。他的头带着身子起来,似提线木偶般从椅子上挪下来:“既然御史大人知道,那……” 郑君玥摇了摇头。 知道归知道,知道也白瞎。 “老大人的亲孙子被江县令关在牢里,问了个奸淫妇女的重罪。没过几日本官便收到密信诉江遥贪腐,只是本官万万没想到啊。” 没想到脏银竟然在黄府找到了。 黄巨恃手拿拐杖重重击打在地上。 郑君玥离他近些,轻轻叹口气道:“但事已至此,本官不得不带走一样东西了。” 黄巨恃面如土色身子摇晃了一下,郑君玥连忙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本官会秘呈皇帝陛下,不会经吏部、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和内阁各部。” 这意思是说会为他留着老脸,在外人眼里他荣耀不减。 黄巨恃神态僵硬,眼中盛光不再。 郑君玥又道:“本官持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不会使人再为难黄老大人。至于您那孙子,大弘律法森严,您万不可再铤而走险。不然您那儿子尚在任上——” 他说到这里停住,留了后半句给黄巨恃自己想。 黄巨恃嘴唇抖动片刻,捂着胸口缓缓起身。 江遥父女见郑君玥出来,忙迎了上去。 “走吧,”郑君玥越过他们往前走去,见江遥瞥眼回头看向黄府,不耐烦般道:“怎么?准备把那糟老头子抓起来?” 江遥微张着嘴怔住。 刚才还一口一个黄老大人呢,一出门人家就是糟老头子了。都说御史直言善辩,上谏天子下查黎民,怎么这位御史大人有点——油滑? 郑君玥的手探往袖袋,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瓦片状的鎏金铁片。上面密密麻麻阴刻着写小字,工整里不失皇家之威。 “丹书铁券?”江琢一见之下便道,郑君玥笑了:“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见识。” 他说完又把那铁片收回,点头看向江遥:“他所依凭的只是这个罢了。你若非一辈子要留在澧城做芝麻小官,就要给他留三分薄面。往后若有一日升迁入京,也不至于先便得罪了兵部。” 江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郑君玥的用意在这里。就算他审到黄巨恃那里找到真凭实据,最多也就是把案卷送呈大理寺申请判处死罪。而陛下必然说体悯老臣,让他交还铁券便是了。 而如今郑君玥这么做,倒是又简单又省事,还为他考虑得很周全。 只是大弘律法…… 他正要开口,便见江琢屈膝对郑君玥道:“那奴家就要拜谢大人为我父女所费的一番心思啦。” “你呀——”郑君玥轻指江琢眉心,笑里带几分责怪。又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听你父亲唤你琢儿,可是闺名吗?” 江遥心里慌了一慌。 这郑大人,刚在心中对他有几分感激之情,他就要打小女的主意了吗?正要把江琢扯到一边去,就见江琢施施然一礼道:“玉需雕琢方成重器,江琢二字正是奴家闺名。” 看自己女儿的样子,也不像会被轻易骗走的。江遥放下心来。 郑君玥又问:“江琢,你可吃过汴州的灌汤包子吗?” “不曾吃过。”江琢道。 “很美味。”郑君玥露出回味的神情道:“本官带你去吃好吗?” 江琢在心里笑起来。 这人是想用吃食哄走自己吗?想让帮着判案就明说,这么哄骗着恐怕不太好吧? 她抬眼看向郑君玥,正要说自己不太想吃,就见郑君玥的神情又有几分郑重。 “那江琢,你可怕死吗?” 江琢立在原地微微一笑,而江遥虽然神情镇定,脑中已乱作一团。 他知道郑君玥打的什么主意了! 行李装了整整一辆马车。 江遥清廉俭省,府中只这一辆马车,连车夫都没有雇。平日里偶尔去得远了是骑马,这车一般是给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江夫人用。如今因为江琢要走,便要她带着丫头乘坐。 “姑娘家的,出门还是要多带些自己用惯了的。”江夫人一边抹泪一边着丫头清点行李。春装要带,夏装也带些,全套铺盖要有,梳妆柜直接搬进去,最后等江琢上车时,发现马车里只能放下两个小板凳了。 宅院外郑君玥正跟江遥辞行,江遥心里很想拜托他多多看顾女儿,但是又因为两人实际上并不熟络便觉得说不出口。眼看女儿的马车驶出角门,江琢下车来给江遥辞行,他才勉强对郑君玥道:“汴州距澧城四百多里,小女年少不懂事,就请御史大人多多关照。” 郑君玥点头请江遥放心,心里却想你是真不知道你女儿多厉害吗?说不定需要被关照的是本大人我呢。 江遥把他们一行人送出城门,眼见两辆马车越来越远,才把眼中泪水偷摸拭去。 他觉得有些后悔。 可琢儿说了:身为女儿就该困守宅院吗?女儿既然眼睛清亮些,就该为朝廷分忧。 为朝廷分忧啊。江遥的心悬着。 如今这个随便就能杀伤人命的朝廷,是该分忧还是该造反还说不定呢。这些日子去香山寺上香的信众越来越多,焉知不是百姓们心惊胆战的结果。 郑君玥的马车跑得飞快,这使得江琢坐着的马车也得快起来。幸而江遥给她雇的这个车夫不错,无论对方多快都紧紧跟着。 丫头墨香在车内颠簸得面色发白紧抓车厢内壁,却见江琢坐得稳稳的,无论是急转弯还是感觉要被抛出去,都随意调整着身子又坐正。等道路平稳了些,江琢把手上的檀木珠串取下来,仔细挑拣了一个珠子摘掉。 “是戴着不舒服吗小姐?”墨香问。 原本就只有九颗珠子,用细银箍仔细穿着,却不知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摆弄这个来。 江琢把那取下的珠子给墨香看:“你识字吗?” 墨香摇摇头,脸有些发红。 “没关系,”江琢道:“以前都是父亲大人给我读书,你并没有伴读过,所以不识得很正常。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认字。”她指着那檀木珠子上的蝇头小字道:“这是一个‘黄’字。” 墨香惊喜地点头:“小姐我记住了,这是一个‘黄’字,是黄颜色的意思吗?” 江琢点头:“我听说黄老大人昨夜呕血了。” 墨香听不明白,只是盯着那字,用手指在腿上划拉。 他失了免死铁券,儿子官位又小,子孙没有成器的,年逾花甲又呕血,如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黄,黄巨恃。 这是她重生以后送给师傅的礼物。本以为会等自己得到了一切最后绞杀,却没想到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 这也许便是冥冥中的安排。 江琢掀开车帘把那珠子丢出去,墨香“哎呀”一声伸头去看,就见车轮碾过珠子,“砰”的一声,想必已经碎裂了。 她有些不舍地又坐回来。 江琢正把手钏重新戴上,她戴得仔仔细细,清冷的视线从每一颗珠子上划过。 “小姐,”墨香又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汴州府有什么呀?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汴州啊—— 江琢微微闭眼。 那里有灌汤包子,有桶子鸡,有黄焖鱼。这恐怕是郑君玥心里的汴州。 在江琢来看,那里有岳氏旧居有白马寺有她在巷子里嬉闹玩耍的童年。 而如今在汴州百姓们心里,那里最近是有连死五人的要案,有让人心惊胆战如同锋芒在背的传言。 江琢轻抿嘴角睁开眼:“汴州,是个好地方。”】 第四章 【汴州府如今没有知州,死了; 汴州府如今没有通判,死了; 从京都调派来协查的刑部员外郎,死了; 连带之前水中溺毙一人,外物击打而死一人,汴州府衙内的敛尸房内共有五具尸首。这些尸首从去年中秋节前一直在这里停放至今,不管泼洒多少烧酒焚烧多少艾叶都无法遮挡臭味。若非冬天从黄河滩运了冰砖把敛尸房层层围住,恐怕现在死者的面貌都烂得看不清了。 现在臭气一直扩散到府衙大堂,以至于每日来当差的数十吏役苦不堪言。 而作为钦差大臣前来督办案件的御史大人郑君玥却动静不大。在大家看来,他每日里就是在汴州城溜达,溜达累了随处找个小店坐下便吃,半年来吃过的店铺数不胜数,如今街面上竟然无人不认识他了。前几天他无故消失,府衙众人都疑心钦差吃腻了开封菜后干脆跑路。但是隔了五日他却又回来,且带来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一双眼睛却让人望之生寒。 如今汴州府是四位参军大人代政。见郑君玥带着江琢走进府衙,录事参军忙示意属下不必再往京中奏报钦差失踪的消息。而司理参军曹毕快步迎上来跪地道:“御史大人,前日知府大人的家眷来了,哭闹着要带走知府大人的尸体回去掩埋。我等把他们拦了两日,他们没抢走尸体,便说要进京告御状。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告御状?”郑君玥微惊。 他在这里待了小半年,对家眷的安抚工作还是做了的。怎么他刚离开几日对方就要进京告状了? 曹毕神情窘迫。 这钦差前脚刚出去,就有苦主要跑去京都打小报告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没想到郑君玥惊讶之后只是点头,对曹毕道:“天气见暖,出去走走告个状也是好的。” 曹毕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这钦差一点都不怕皇帝责罚?或者他本来就想回京,这是跟苦主串通好让告状去的? 却见郑君玥神情如常地侧身道:“本官先来介绍,此乃许州府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是本官请来协助破案的。” 这下曹毕的惊讶更甚。 虽然是官家女儿,但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 江琢对他微微点头:“曹参军,请前面引路吧。” 引路,引去哪里? 郑君玥道:“自然是敛尸房。” 不会吧? 曹毕连忙从衣袋中掏出毛巾捂住口鼻,前方带路。 其实寻常案件,就算没有能力侦破,等仵作验明尸身填写验格后便可交由家属埋葬。可郑君玥总觉得这汴州仵作验得不对,又分别发公文唤洛阳、孟州、汝州仵作来验,得出的结果竟然相同。 郑君玥却越发疑心。 这次正巧知道了江琢眼力好,且香山寺案卷上讲她也参与过验尸。所以郑君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把她请来的。如果江琢验看后跟其他人相同,那他就无话可说,只能推翻之前的判断。 不过,她真的行吗? 郑君玥拿两个帕子对折捂住口鼻,却看江琢只是微皱着眉,并没有要捂住鼻子样子。 是不是小姑娘身上没带帕子啊,他非常不舍地把自己的帕子抽出一张递过去,却见江琢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 “是什么?”郑君玥探头过来。 “一种毒药,”江琢递给他,见郑君玥不解,又道:“可暂时使鼻子失去嗅觉。” 原来是毒鼻子的啊。郑君玥连忙接过来凑在鼻子下闻了闻,一种酥麻的感觉立刻充满了鼻腔,周围的臭气竟突的淡了。等他进入敛尸房时已彻底闻不到尸臭味。 江琢见他眉毛终于不再扭在一起,抿嘴轻笑。 这毒掉嗅觉的药是师父之前常用的,自己学艺不精,只是配得七七八八。记得有一次师父跟彭县仵作一起验尸,他先闻了小瓷瓶过去,对那远远站着的仵作说一点也不臭。仵作跑过去后险些昏倒,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如果师父在就好了,这些案子根本就不值得他一看。 “大人,您来了。”汴州府张仵作从老远的地方踱步过来,满脸痛苦地躬身请安。 郑君玥点着头进去,张仵作只好也强忍恶臭往里挪。 “大人。”曹毕跟在郑君玥身后乞求般指着那个白瓷瓶,得到后迫不及待使劲儿闻闻,又小心翼翼还回去。这下仵作也看出关窍,忙讨到手里。 四个人这才能正常说话。 江琢接过验格,五具尸首共有五套验格,分别写清楚初验时间、复验时间、到场之人以及仵作和负责人姓名。” 曹毕吊眉冷眼看着。 不管这小姑娘有没有手段,单是能弄到这使人失去嗅觉的药物一项,就让他觉得不同寻常。 为免打草惊蛇,郑君玥事先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对哪个尸首有异议。江琢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站在一具尸首前,对比着验格看了后道:“取一把匕首过来。” 郑君玥神情微动。 那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若不是放在冰块砌成的床上,而这敛尸房又被冰块层层裹着,恐怕早就烂可见骨。 江琢用匕首划开他皮肤上青紫色的伤痕,再往下探,灰白色的肌理内并无多余凝血。 她放下匕首拿起这人腕子上挂着的铁牌,看了道:“这个叫田大的,并不是他杀。” 郑君玥上前一步:“当真?!” 他的激动无法掩饰,当即指着旁边的那个尸体道:“你快来看这个。” 曹毕和张仵作虽然不敢打断他们,但是却满脸不服地跟着踱步过去。 第二具尸首是一个名叫罗有金的,从尸体腐烂程度来看,他比田大死得晚一些。如之前的仵作在验格里所填写的那样,他指甲和鼻孔内均有泥沙,肚腹鼓胀,是死前落水无疑。且他身上没有外伤,背部和腿部无击打痕迹,所以仵作初验复验许多次,均推定是落水而死。 可江琢翻看他的手指,然后剥开他胸部的衣服细查,继而道:“这个人却是他杀。” 郑君玥真想隔着尸床对江琢一揖到底,就像面对君亲师时那样给她个大礼。但他贵为钦差不能言行无状,况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死了的罗有金是他什么人呢。所以郑君玥只好克制再克制,继而道:“验清楚了?” “清楚了。” “可愿在验格上填上你的名字?”他再进一步,膝盖几乎磕碰到冰冷的砖台。 “有纸笔吗?”江琢肃然而立,表示她对自己的勘验结果完全负责。 “等等,”一边的曹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下官还不清楚。这,这三番五次验的都是田大被杀,罗有金自杀。原本咱们的通判大人也是这么判定的,若不是在结案前死于非命,也不会并案在一起拖着没结案。怎么这江小姐勘验结果却完全相反?” 有了曹毕发问,张仵作终于也敢帮腔:“小人验看尸体虽然不敢说从无错漏,可一次弄错两个还是没有过的。请这位小姐指教一二。” 江琢把匕首交还,淡然道:“奴家可与诸位讲讲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她神情几分倨傲,抬手指向第一具尸体上的青紫伤痕道:“这个田大,他虽然周身像是被棍棒殴打致死,但伤痕划开,之下却并无淤血,不知可有仵作验出吗?” “这——”张仵作哑口无言。 当时见伤痕上鲜血密布,这种程度还不是殴打致死吗? “那若不是殴打,何来伤痕?”曹毕道。 江琢指着那些伤痕道:“你们见过榉树吗?” 跟树又有何关系?众人神情疑惑。 江琢道:“榉树皮叶均可入药,用这种树的树皮和叶子混合在一起,捣碎敷在人身上,便能使皮肤染成类似皮下出血的青紫色,犹如棍棒加身。但是只要你们切开皮肤,便能发现没有凝血。” 曹毕恍然大悟,跟张仵作对视一眼后又道:“可小姐又如何判定他是自杀呢?” 江琢神情清冷,低头看着尸体道:“田大未有病症无有外伤而肚腹塌陷,如果我没有推断错,他应该是把自己关在某处,活活饿死的。” 这便是她说的,对方是自杀。 曹毕吸了一口气。 而郑君玥的眼神越发清亮。 众人不由得安静一瞬,敛尸房内似乎可听到若有若无的叹息。也不知道是他们谁发出的,还是田大的魂魄稍稍安息的声音。 关于罗有金的死因,江琢也解释道:“张仵作验出死者指甲和鼻孔气道里均有泥沙,而肚腹鼓胀,推断说是死前落水,这是不错的。但死者同样有指甲乌黑、嘴唇青斑、胸前皮肤发红的特征,却被你们忽视了。” 张仵作小心解释道:“死者在泥沙中挣扎,手指慌乱抓碰河床,自然乌黑。而嘴唇难道不是因为憋气的原因吗?” 江琢轻轻摇头,让张仵作走到罗有金头部后面,缓声道:“还有一种情况可以做到死前落水犹如自杀,那便是有人把一个活人按进水中,任凭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因为按在颅顶而勘验时为尊死者不剃发,便发现不出。” 那罗有金的头发虽有些乱,果然没有剃掉。张仵作遵循江琢的话把头发剃掉,果然看到一个覆盖头顶的手印。 他长叹一声看向江琢,满脸都是钦佩之情。 “多谢指点。”张仵作后退一步躬身道。 郑君玥频频点头:“所以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毙,嘴唇便多青斑,胸前便发红而指甲便有乌黑之色。张仵作可记在心中。” 张仵作又对郑君玥躬身一揖:“卑职学到了。” 江琢又把其他三具尸体看过一遍。 汴州通判是被毒死,汴州知府被人一刀砍在胸口,而刑部员外郎更惨一点,是被自己的马匹拖行一里地生生拖拽至死。这都没有疑问。 “好了,”郑君玥对曹毕道:“可以通知苦主领回尸首自行安葬了,不过刑部员外郎裴钟音家在京都,就安排人送回去吧。” 曹毕如蒙大赦。 离开汴州府衙,郑君玥和江琢一起朝馆驿走去。 “江小姐,”郑君玥轻揉尚无知觉的鼻子,似漫不经心般问:“本官想问一句你是天资聪明还是曾师承高人,怎么这种疑难都能勘验准确呢?” 江琢但笑不言。 ——岳芽,我教你判案,你给我买酒行吗? ——本人贵为安国公府庆阳郡主,一不入刑部二不进大理寺,为何要学判案? ——岳芽,我教你如何杀人不被看出,你给我买酒行吗? ——本人十四岁便征战杀场,杀人不过一剑劈过,为何要不被看出? 她算是师承高人吧,可师父教了她那么多,她从来懒得唤他一句师父。没想到如今父亲教的兵法剑术那些暂时用不上,倒是要靠破案扬名从而回到京都了。 郑君玥见她不答便也不再缠问。两人在熙攘的街市间慢慢踱步,正是三月三女儿节,人群熙攘男女穿梭,一派春心萌动之色。 走过主街,江琢也似漫不经心般问:“大人先前便怀疑田大是自杀吗?” 提起案情郑君玥便滔滔不绝:“那田大和罗有金曾因地契之事争执,而田大死后罗有金便死了,所以之前的汴州通判便认为罗有金杀了田大又自杀。本官这半年多方查探,认为绝不是这样。” 江琢站定看着他,郑君玥道:“必然是有人故布疑团,要掩饰田大自杀的真相。” 自杀便自杀,为何需要掩饰? 那便是他不该自杀,若被怀疑自杀,就会牵扯到别的人。 郑君玥正要开口,这时街市上突然热闹起来,有三五青年佩剑经过,银鞍白马英姿勃发,引得街旁众人齐齐喝彩。郑君玥微笑着和江琢一起避让在道旁,有一青年经过他们,垂首间看到江琢,却忽然呆了一呆跳下马来。 “这位姑娘,可愿与在下共乘一段吗?”他伸出手来,做出相请的姿势。 大弘民风开化,在三月三这天男女倾心相识是一件风雅之事,故而青年的同伴以及道旁路人都停下驻足而笑。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杨柳依依桃花待放,倒是美景佳人好时光。 江琢正要开口拒绝,就见前方突然有喧哗之声响起,接着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惊马了!” 一匹烈马从人群中钻出,瞬间而至高扬铁蹄朝着江琢踏来。 青年挡住退路。 郑君玥站在她身后。 面前是围观众人和青年的马匹。 江琢避无可避。 吃太多总是反应慢一些,所以当郑君玥下意识要去护住身前弱小的女孩子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看到马匹浑圆的身子和铁蹄上的泥土,瞪圆的眼睛以及张大的嘴。马有温顺有刚烈,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犹如阎罗附体的马。然后他看到一道白光在江琢和烈马之间炸响划过,身边的女孩子并没有躲避,她只是抽出拦路青年腰间的宝剑,一剑斩了过去。 漫天红色鲜血纷扬落下,烈马的身子犹自撞在青年马匹上划过半条街才停下。那青年的马匹惊吓之中挣脱缰绳跑开去,青年软倒在地面如土色,而江琢持剑而立,脚下是整个马头。 一剑之下断烈马之头。 那马的眼睛尚在闪动,嘴巴张合,鼻孔喷出最后一口气。 她面上点点鲜血,半边衣衫也湿透了,回转过身子微微喘气,看向郑君玥道:“郑大人安好?” 郑君玥只觉得魂魄跑掉一半。他恍然道:“江小姐安好?” 江琢把那宝剑丢弃在青年身边,嘴角轻抿道:“这位游侠,现在可要与奴家共乘一段吗?” 青年战战兢兢捡拾了宝剑,身上的鲜血让他浑身炙热。他爬起来朝着同伴冲过去,同伴中有人扶起他,有人慌忙去寻马,还有两人扭转过身,朝着江琢抱拳感谢。 围观众人尽皆躲避,郑君玥见江琢缓缓走到马身那里,瞧了一眼马臀,又走回来掏出一片帕子覆上马儿尚瞪大的眼睛。 “好马儿,”她蹲下来道:“杀你的是我也不是我,你尽去吧,我会为你报仇。” 郑君玥绕过满地的马血走到马身那里,在烈马臀部看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深深没入马臀,可能是因为有毒,从匕首周围流出的血液尽皆乌黑。 “你,”郑君玥抬手指向一名看热闹的路人道:“你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那人连忙点头:“你是常去吃我家馄饨的郑老二。” 郑君玥的脸黑了一下,憋口气道:“你现在去汴州府衙报官,就说有人当街刺马引起骚动,让他们来收拾一下。” 那人有些怯怯地往后退,显然并不想搀和这件事。可周围的人退得更快,他退了一步左右看看,方圆三丈已经没了人。 “给你!”郑君玥把龙首铜牌丢了过去。 江琢急于想回到馆驿沐浴换衣,但一路上郑君玥喋喋不休。 “江县令可不懂得如何杀马,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本官曾跟禁军一起聊过如何杀马,第一需用寸力,第二需角度合适,第三需知马骨结构。你是如何做到的?” “江县令还让我看顾你,我看本官以后就靠你保护了。” 江琢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大人你请我来可没有说要请我保护,如果需要保护的话,得付薪资了。” 郑君玥被她噎得顿住,继而又道:“可以,眼下刚找出些眉目就被人借惊马刺杀,我看本官得弄些贴身护卫了。”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那便不需要奴家了,郑大人保重啊。” 郑君玥小步快跑几乎跟江琢寸步不离。 墨香看到江琢浑身是血地回来几乎晕厥过去。江琢拎起她的肩膀摇晃,担心她晕了就没人帮忙。 “先去叫店家打水过来,你去街上买新的浴桶,要高些的。” 墨香呆怔地点着头被她塞出去。过了一刻抱着浴桶回来,店家的热水也到了。 江琢褪去衣衫滑入热水,在缭绕的雾气中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可以当街杀马,是谁教的呢? 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出生时父亲寄回的家书上提着李贺那一句诗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所以族里做名牒时便给大哥取名岳钩,有承父志建功业之意。 大哥天资卓越,五岁便能骑在马上晃悠,七岁学刀法,十二岁便跟禁军统领过了二十招不败,是安国公府未来的希望。她仰慕大哥,刀法剑术也大多是大哥教的。 母亲怀二哥时父亲在西北打仗,因孤军深入祁连山,两个月未传一封家书回来。母亲担忧之下早产,二哥未满周岁便差点夭折。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单字一个“萱”,虽然有些女气,却是为了好养。 萱哥长大后果然身体很不好,常年咳嗽偶尔又呕血,太医嘱咐尽量不要出门。萱哥便常常看着她和大哥纵马而出,而他自己却只能在房间里读书下棋研习兵法。萱哥性子温和也最疼她,大哥逼着她练剑伤了胳膊,回去后都是萱哥一遍一遍给她热敷。有一次她脚扭了却想看上元灯展,萱哥背着她逛了一整条街。她惹祸了也是萱哥担着,因为体弱不经责打,父亲便只能放过。 所以她的剑术刀法是大哥教的,她的兵法谋略,是萱哥教的。 可是她那么飞扬的大哥,那么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经被乱箭射杀。而她死前用身子挡住了府中暗道,也不知道萱哥有没有逃走。 所以她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回京,一定要护着她的萱哥。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江琢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在水流的抚慰下渐渐安静下来。 不能急,不能急,她的敌人是李氏皇族,她若着急,便是万劫不复。 许是近日瘦了不少,江夫人准备的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松。墨香用随身针线在衣襟处收了几针,裹着肩膀的窄袖小衫才不至于从江琢身上掉下去。 昨日又是验尸又是斩马,她晨起时便觉得胳膊酸痛。这具身子还有些肉呼呼,也不够结实,以后若是骑马或者拉弓射箭肯定是不行的。考虑到这个,江琢决定去街市上快步走过一圈锻炼。 刚拉开门,便见郑君玥站在外面在等她。可余光之下走廊里怎么那么挤?江琢走出来看,见馆驿二楼密密麻麻都是兵丁护卫。 江琢觉得如果这些人跟郑君玥一起出门,那简直就是一道肉墙。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啧啧两声道。 郑君玥摇摇头一本正经:“本钦差身负要职,这都是朝廷对大人我的关怀,不好推辞。” 明明就是怕死吧?怎么昨日里不见朝廷关怀你? 江琢抿嘴轻笑,郑君玥又道:“楼下布了早饭,边吃边说吧。” 是香糯的红豆粥搭配猪肉锅贴,又有腌萝卜和芝麻酱豆腐解腻。江琢正觉得饿,没跟他客气便先去喝粥。见郑君玥看着她不动,问:“怎么了?” 郑君玥微怔之下道:“本官怕有毒,所以先等等。” 江琢大笑一声去拿锅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郑君玥这才等不及,连忙也用筷子夹了一个过去。 “说起来,”他脸上的笑收回去,淡淡道:“本官也曾识得一名女子,纵然是在陛下赐宴的大殿里,也从不等尊长先下著,礼官还未念完祝词她便先吃起来。” 江琢停住,抬头看他道:“有这样的人?” “是,”郑君玥摇着头:“非常目无尊长,非常藐视礼法。” 江琢抿嘴,眼中却划过一抹灰烬般的暗色:“如此女子,也无人苛责吗?” 郑君玥露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不是?你说气人不气人!” 江琢忽然明白过来,她笑着道:“你也想吃对不对?” 郑君玥哼了一声低头喝粥,过了许久才有些幽怨道:“那祝词真的非常长。” 江琢大笑起来,引得护卫兵丁紧张一瞬。 那祝词真的很长,而她常常很早便饿了。父亲大人坐在她对面,见她把二哥给她的糕点袋堂而皇之打开往嘴里塞吃食,便常偷摸瞪她。大哥也似铁打般,虽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都能捱到最后。只有她,以为那些皇族贵胄都像他们说的那般对安国公府格外恩宠,所以肆无忌惮。 如今再不会了。 因为就连去安国公府求娶她数次不成的三皇子,也实打实给了国公府致命一击。 这么想着,江琢低头安静地吃饭。郑君玥也突然安静下来,腌萝卜在他唇齿间被咬碎的声音轻轻的,他夹着豆腐去蘸酱时动作很慢。也不知是怕豆腐碎掉,还是心情像她一样,忽然不好了。 两人饭毕去案发现场。护卫远远跟着,果然如一堵肉墙。 田大是义阳茶商,在河南道的汴州和洛阳都有住处。他随身只一名小厮,交代说田大去年中秋节前去洛阳送茶,回来后便把银子存在钱庄,汇票交给小厮让带回义阳交给夫人。小厮不疑有他很快便动身,回来后却听说邻居发现田大被人打死在院子里。 当时汴州通判审理此案,探查得知田大三年前以很低的价格购买了罗有金的房子。今年回来住时罗有金反悔,拿了地契想赎回房子,故而两人当街对骂。通判便差吏役去寻罗有金,结果寻到时罗有金已经溺毙。 故而通判便欲判罗有金杀人后畏罪自杀,可是案卷刚送到知府手里,通判也死了。 “本官明察秋毫,不认为田大是被杀。” 江琢和郑君玥站在田大的宅院里,郑君玥指着地上一处道:“当时田大便死在此处,可本官却发现屋中多处便溺之迹,门锁又是从外面撬开。这便说明田大曾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江琢走进屋子查看细微的痕迹,过了很久后抬头道:“如大人所说,他是被人从床上拖下来伪装了伤痕。” 她说着从地板砖缝内捏起一块泥土,那土呈灰紫色。 “这是——” “伪造伤痕的榉树汁液,”江琢道:“当时田大就躺在这里,有多余的汁液从他身上流下来滴落进砖缝。他们擦干了地砖,土缝里的却无法清除。” 这便对上了。 江琢又走到门口挡板处细看,过了许久道:“已经半年了,隐约只看出凶手有点跛脚,似乎左腿受过伤。” 郑君玥凝眉点头,自言自语道:“本官借吃喝之名在汴州探查半年,听这周围小掌柜们串联出田大的只言片语,知道他往洛阳送货是送给一个大户。会是谁呢?田大又是听到了什么,能让他回来干脆饿死在屋子里,以免招致更大的麻烦?” 江琢冷然道:“洛阳大户,不会是节度使大人吧?” “嘘。”郑君玥看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护卫,示意她噤声。 “判案不能靠猜测。若是他招惹了洛阳的人,那么被人百里追踪回来,又不准他自杀以免被人怀疑,那么这杀手在汴州会留下什么痕迹呢?” 江琢慢慢走进院子,日光已经有些温暖,照在身上驱走了屋内带出的湿寒。 她淡淡道:“只要是人,必然需要吃喝夜宿。” “对!”郑君玥猛然抚掌后转身下令:“你们把汴州所有客栈、馆驿去年七八两月的住宿名单要来。” “送来这里吗?”有护卫问。 郑君玥摇头:“送去汴州府衙。” 府衙内的灯火亮了一个晚上。数十吏役把顾客名字抄录在一起比对户址,到最后寻到三十多人录档地址是洛阳府。郑君玥让司户参军差人去洛阳寻调出这些人的户档,他又看了一日,一一排除。 又一个清晨,郑君玥抬起头时只觉得眼圈乌黑头脑发晕,正巧司理参军曹毕请江琢来签勘验函文,他便唤江琢过来看。 江琢一本一本翻过店家的录档,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郑君玥端着一碗老鸭汤过来,闻言凑过头来。 “怎么?” “他们没发现吗?”江琢随手打开三家客栈的录档,翻到一处后停下道:“这三家,相继有一男子来住店,住店时间连续,只有一晚上没有住。他为什么不停换店址,而他没有住的那一晚,去了哪里?” 郑君玥看向那个名字,嘴中念道:“付山斗。” 瓷勺轻轻磕碰碗壁,又念一声:“付山斗。” 他眉心闪过一抹困惑,继而忽然把汤碗塞给江琢,转身去扒拉那厚厚的户籍。继而道:“没错,这个人我认识。” “是谁?” “他祖籍就在汴州,眼下在——” 郑君玥忽然停下来,确认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便又去关闭门窗,这才转身看着江琢道:“眼下他在洛阳府,洛阳节度使孟长寂,是他的长官。” 孟长寂。 江琢的眸子猛然亮了一瞬。 而郑君玥却颓然坐下来道:“本官不想管了,本官要回家。”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其父孟渊曾经做了二十年江南两道行军大总管兼河南道节度使,后因急病无法主政。朝廷怜悯,为示皇恩浩荡便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孟长寂承袭节度使位。任上七年,孟长寂整备军务、减轻赋税、赏垦田惩恶官,把河南道经营得一派欣欣向荣之色,颇得百姓爱戴。 要说他有什么毛病,那便是坊间传言他日日与男人共宿,有断袖之癖。 要说他有什么可怕,那便是目前他的姑母孟氏,是当今正宫皇后,太子嫡母。 所以郑君玥觉得他不敢招惹也不能招惹,干脆回京去御前大哭,承认自己是窝囊笨蛋迂腐脑子里有浆糊,这案子他破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一边跟江琢抱怨,还真就流下了两滴清泪。 情绪酝酿得也太早了。 “不至于吧?”江琢坐在他面前,用手肘支着脑袋歪头看他:“那孟长寂有断袖之癖,刚巧御史大人您年届三十风流倜傥,除了小腹微有隆起,面貌俊秀万中无一。到时候您——” 郑君玥羞红了脸猛然起身:“你这小姑娘——”说到此处又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坐下道:“说起来江县令每年都应该会去节度使府考功表绩,你可曾听说过他喜欢什么吗?” 看来是必须过去一趟,故而要带些礼物了。 江琢认真想了想。 江县令的女儿可能不知道孟长寂喜欢什么,但是岳芽是知道的。 她很小的时候孟渊便是河南道节度使,那时候父亲还未获封安国公,他们一家都住在汴州。有一年秋天他陪父亲去节度使家贺寿,节度使府挺多小孩子,他们玩闹间便听说府后有很大的菜园子。 岳芽兴冲冲去摘菜,然后便跟孟长寂扭打在一起。她哭着去找大哥告状,大哥才不管他父亲官职比自己爹高,把孟长寂打得满地找牙。然后大哥又被父亲揍了一顿,回家躺在床上许久不能起身。 打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岳芽摘了孟长寂种的菜。 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堂堂节度使家长公子,爱好种菜。 “他喜欢种菜?”郑君玥也觉得莫名,他脑中闪过一大车菜名,还是觉得罢了。 堂堂御史钦差,总不能带个南瓜前去拜访。 “此事先放放,”郑君玥道:“劳烦江小姐跟本官一起分析案情。” 现在的案情是:茶商田大很可能是在洛阳节度使府看到听到了什么,然后认为自己必然遭人追杀。为免祸害妻小,他情愿把自己锁在屋中饿死。洛阳那边果然派人前来追杀,便是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付山斗到了汴州一看,田大自杀了。因为查田大必然会查到节度使府,所以付山斗把跟田大有过争吵的罗有金杀死做替罪羊。 当然,就算田大不自杀,罗有金也很可能被设计成杀害田大的凶手。 那么,通判又是为何被毒死呢? 通判原本就要判罗有金杀田大了,却被毒死。这案子此时才被知府重视起来。 江琢问:“郑大人在此处探访,还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郑君玥抬手揉着太阳穴:“通判是在府衙里死的,他那晚在衙门轮值,第二日晨起同僚见他久不出门,推门去看便见他已经死了。” 江琢验过尸,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而郑君玥已经查明,通判平日里有轻微的缠喉风,晚上睡前必喝一口蜂蜜。药就下在蜂蜜里。 “那知府呢?”江琢问。 “知府是被砍死,杀他的是街巷上一醉酒疯汉。那日知府从衙门回家路上突然想去听曲子,疯汉钻进楼内一顿乱砍。知府那日没带护卫,便死了。” “听曲子。”江琢慢慢去打开一扇窗户,好让清晨的凉风吹散些晦气。 郑君玥也起身去开别的窗,顺便唤差役进屋奉茶。 “是,”他吃一口浓茶,淡淡道:“那疯汉砍死知府后从窗口跃下,脑袋正磕在石板上,可谓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又似是随机杀人。 “可郑大人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江琢道。 郑君玥放下茶盏紧锁眉头:“本官借着去香月楼吃灌汤包子见了那日唱曲的姑娘,那姑娘家世清白,她说知府大人见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来了,你说吧。’刚说完这句,醉汉便闯了进来。” 也就是说知府不带护卫从衙门亲自去往香月楼,是因为他以为那唱曲姑娘会告诉他什么事。 或许是什么跟案情相关的事。 郑君玥点头:“此事因为知府被杀,彻底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陛下便委派刑部员外郎裴钟音来查,而裴钟音以善断奇案出名。他死在郊外,而方向,正是洛阳府的官道。” 案上插着几枝桃花,此时含苞待放隐隐可见红色。江琢的视线盯着那桃花许久,突然道:“奴家认为郑大人若想判案,需先做一件事。” “何事?” 江琢的视线从桃花上移开,冷然道:“需找出这汴州府衙内的内奸。” 室内陡然冷了几分。 “莫非——”郑君玥说到此处突然站起来。 江琢轻轻点头:“郑大人见微知著,其实不用奴家帮忙分析,您已经自己说了啊。通判被毒杀是在衙门,谁会知道他夜里吃什么东西入眠?而知府从衙门径直去往香月楼,也必然是有人给他报讯说那里的唱曲姑娘愿意给出情报,条件是知府亲自临门。而后来的员外郎,直奔洛阳府是因为查出了些案情,知道他行踪的,难道不也是公门中人?” “本官也这么考虑过,”郑君玥神情阴沉:“可那通判原本就判错了案子——”他忽然前迈一步抚掌道:“这后面有两拨人!” 是的,这后面有两拨人。 一拨人不愿意让汴州府查到洛阳节度使,所以派付山斗杀了罗有金和员外郎。 一拨人却想把案子闹大引来朝廷中人查出洛阳,所以杀了知府和通判。 而这汴州府内最少有一个内奸出卖消息,不然对方不可能屡屡得手。 可是,内奸会是谁呢? “拿衙门公人名册过来,特别是轮值名册。”郑君玥冲到门口大声道。 很快便有吏役送来名册,差官说几位参军大人到了,询问是否要一起讨论案情。郑君玥摆摆手道:“除非有本钦差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抱厦一步。” “是!”那差官应声,忙让护卫们把抱厦围了。 对比通判和知府死亡那日的名册,共有三十多人重合。再对比知府和员外郎死亡前的名册,便只剩下十多人了。江琢逐一把这些名字一一看过,然后问郑君玥道:“若节度使孟长寂被官员查出问题,朝中有谁受益?” 郑君玥一笑:“受益的便多了。节度使会被撤换,河南道是富庶之地,很多人便可以争一争。这随便一争,便是万两的雪花银。” 朝廷这些年已经如此昏暗了吗? 江琢冷笑道:“那么奴家只好换一个问法,若孟长寂被查出问题,朝中是谁的利益受损?” 孟长寂的姑母乃当今皇后,皇后嫡子乃当今太子,自然是太子一方利益受损。 谁巴不得太子利益受损呢? 自然是跟他抢夺皇位,收买门客勾结权臣,风头正劲的三皇子。 “是三皇子啊,”郑君玥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江小姐可看出什么了吗?” 江琢指向一个名字:“司户参军康都,是三皇子的人。” “是吗?”郑君玥有些犹疑,她一个十几岁从小长在澧城的小姑娘,怎么会认识三皇子,怎么会知道康都呢? 虽然第一次进汴州府衙时,四位参军都上前一一拜见,但是也只能说是认识了。他这个钦差半年都没有探出对方底细,这小姑娘是胡乱猜的吧。 江琢看着康都的名字,神情沉沉。 ——芽儿你能不能从树上下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岳芽兜着熟透了的柿子从树上跳下去,有些不耐烦:“三皇子你莫要来了,我赶着给萱哥送柿子吃呢。” “给你。” 三皇子把一串珠子塞过来,火红的玛瑙被雕刻成柿子的模样,细细的串绳上用翡翠做了细小的叶子,颇为喜人。 “你哪里来的?”岳芽高兴地把珠串举起来看了看,又塞回去:“母亲不准我随便收礼物。” “收了!本王知道你喜欢柿子,特意让康都给寻的。他家在义阳,那里的翡翠多了去了。” 三皇子身后跟着一个躬身哈腰的青年,跟着道:“郡主如果喜欢,下官让采玉官再多做些好的。” 后来她到底没有收了那珠串。她穿女装较少,对金银翡翠那些也只是喜欢,并没有执念。 所以这个康都,的确是为三皇子做事的。 郑君玥在屋内神情怔怔。 原本以为会得罪了节度使继而得罪到太子,结果如今连三皇子也得罪上了。 他郑君玥可只有一颗脑袋,且是一颗留恋烟火气息的脑袋。 不想名垂千古,更对权倾朝野没兴趣。 白天能吃好吃的,夜里能搂着娘子,便此生足矣。 该相信江琢吗? 他停下步子去看江琢。小姑娘正认真翻看名册,神情安然,似乎不怕得罪太子,更不怕三皇子。 她的骨气是从哪里来的啊? 是因为自己父亲两袖清风所以也不畏权势吗? 她一个女孩子尚且不怕——郑君玥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勇气。 “罢了!”他的手重重拍在案上:“无论成败,总算可以回家了。” 审完案子要把案卷送去京都,无论陛下是责罚还是赏赐,都可以回去。 回去啊,半年没有回去了。 夫人给做的鞋子都快穿破了。 “来人!”郑君玥把茶盏重重掷在地上,对冲进来的吏役道:“汝等手持本官尚方宝剑,去抄查司户参军康都府邸!” 康都原本便在衙内,被捉来时一脸怔怔大呼冤枉。郑君玥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没多久,查抄的吏役回来,带回书信若干。郑君玥看了,那书信中不光有康都和三皇子的,甚至还有他跟付山斗的。 郑君玥把信笺递给江琢,江琢看了道:“好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原来付山斗竟是三皇子的人。” 原来无论是杀罗有金还是知府,甚至是别的官员,到最后都是为了跟节度使府扯上关系。 郑君玥又命吏役去捉拿付山斗。 衙役领命而去,不过他们刚出汴州府门,便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此人被五花大绑,身边站着一个身佩长刀的兵将。 那人躬身道:“不劳烦钦差大人出动兵马,节度使大人差卑职把这不尊律法滥杀无辜之人送上。” 地上的人哼叫着,显然是疼痛异常。 正是付山斗。 付山斗何止是不遵律法,他还跟康都一起导演了五起凶案,就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后栽赃给河南道节度使府。 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一次杀这么多,便是抄家灭门也不为过了。 付山斗毕竟行伍出身,尚有几分骨气。倒是那康都经不起刑具,通红的烙铁还没有挨住身子,便浑身颤抖全招了。 “所以,那田大果然贩茶给节度使府。”郑君玥问。 “是,”康都身上散发着尿馊味,他颤抖着道:“那日下官去节度使府找付山斗,田大走错屋子偷听到我们的话,不得不除。” “你们当时在密谋什么?” 康都吞吞吐吐,直到看见烙铁离自己更近几分,才道:“密谋拔除节度使府。” 所以去年中秋节前,他们便在为此事筹划。而田大的出现刚好让他们找到契机。 “可你们已经引导员外郎去往洛阳,为何还在半路上把他杀掉?”郑君玥若有所思道。 康都别过脸去。 江琢看着他冷冷笑了:“因为不够啊,这些还不够皇帝雷霆震怒。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钦差也死,且死前已经怀疑到洛阳节度使府。” 刺杀钦差,等同谋逆。 所以才有街市惊马。 按照皇帝疑罪从有的性子,先是死了一个给节度使府送茶的茶商,接下来凡是审到这个案子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然而节度使府是最大的嫌疑。若是钦差也死了,那少不了要诏令孟长寂进京。 至于进京后会如何,便不在他们的推测范围了。 继而审问付山斗。 他果然是跛足,跟江琢勘察现场时的分析一样。 郑君玥把所查所知噼里啪啦讲出来,没想到付山斗却大笑:“钦差大人莫以为会改变什么?就算他孟长寂躲过去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他倒了后台,爹又快病死了,还能怎样?” “太子被废?”郑君玥的手抓握扶手,指关节尽皆发白。 这半年来,先是战功赫赫的安国公被判谋逆问斩,紧接着又是一向中庸谨慎的太子被废? 付山斗自顾笑着,并不理睬他。 江琢把一件件刑具收回进铁筐,每丢下一件,便“哐当”响上一声。付山斗的视线看向她,神情中的忌惮越来越深。 讯问室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敲击,这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去看。 过了许久刑具丢尽,江琢才开口淡淡道:“那日奴家杀马,曾对马儿说会为它复仇。今日你可以不交代不写供状,但案子会判,你也会死。不用期待谁会来救你。” 付山斗脸色发白终于濒临崩溃:“我不会死的!会有人救我!你一个小小县令之女,怎么知道会如何?” “盼着三皇子吗?”江琢缓缓走近他几步,唇角轻抿笑了:“真不知道他如何哄骗的你,他那样的人,只会踩在你的尸骨上笑罢了。” 室内静默片刻。 一直坐在桌前沉思的郑君玥突然站起来:“不用审了,也不必再问,本钦差持尚方宝剑,提调河南道一切军政要务。如今断判分明,顷刻问斩便是。” 他说完一拂衣袖,便在左右护卫之下阔步而去。 付山斗大惊,叫道:“不!我要进京!本将有进京申诉之权!” 已经走出讯问室两步的郑君玥突然转过头来,他视线是从未有过的阴冷,淡淡道:“不,你没有。” 如果想要他们死得快些不再有任何变数,只能先斩后奏。 无论讯问的结果如何,汴州百姓能看到的榜文上,是说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勾结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因口角而杀茶商田大,又为隐瞒案情,连杀四人。钦差郑御史明察秋毫已问清案情,为明正典刑将于三月初九,斩杀二人于菜市口。其余相关人等,或下狱或流放充军。望我朝子民谨遵律法,以此为戒。 百姓们围着布告栏拍手称快,甚至有人相约要去看杀头。横在汴州城上空半年的凶杀案阴霾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得到平息。 而需要六百里快马加急送去京都的奏报,郑君玥却写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江琢敲开门走进他寻常查阅公文的抱厦时,见满地散落着写了一半或者仅有几行的奏折。 江琢捡起一张来看,上书:“臣郑珠万死以报,自臣奉圣命至汴州以来已有数月,现查得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郑珠,是了,玥乃上古传说中五色凤凰献给圣君的神珠。郑珠,字君玥。 江琢又捡起一张纸,上书:“臣郑珠查得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藐视王法君威,为效命于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江琢一张张拿起来看,只要是写到了三皇子,便是浓黑的墨点,那张纸便废了。 郑君玥抚着胸口脸颊发红,那是熬了一夜气血虚浮的面相。江琢捡了几张纸放在案上,顺便也把带来的食屉放上。 “是什么?”郑君玥眼圈乌青抬起头,忽然因闻到了味道惊喜地去掀屉笼的盖子。 “羊肉汤?” 等他看到羊汤旁还有一块白色面饼子,更是意外。 “汴州风味羊肉泡馍,郑大人有请了。”江琢狡黠一笑:“奴家亲自指点厨房做的。” 郑君玥大声笑起来,接着大大咧咧坐下,把案上文书扫至一边,用帕子认真净手,立刻开始掰那饼子。 “不错,硬实!”他赞道。 江琢把地上的废纸一张张捡起来,丢进碳盆里燃尽。 “很难吗?”她问。 “难,”郑君玥沿着碗边吸一口温热的羊汤,颇满足地抬头道:“无论怎么写,都像是在打陛下的脸。” “那便不写,”江琢说着站在窗前凝神,晨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她淡淡道:“不要提起三皇子。” 可这一切都是他在暗处谋划的啊。 就连郑君玥来到河南道,都是三皇子的人踢了一脚促成的。更可以说,三皇子也没想让郑君玥活着。 “大人以为只你一人会上奏折吗?皇帝的暗卫千千万,你审案的过程,你夜里起夜几次,你跟谁说过什么话,甚至是你每天大笑几次落泪几次,都会被暗卫事无巨细写下呈报给陛下。那些私折甚至不需要经中书令,直接便能到达皇帝案头。” 郑君玥掰饼的手停下来。 他懂了。 江琢又道:“仅凭康都那些密信,并不足以定三皇子的罪。信可以是代写,也可能是诬陷,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御前哭上几回,便都可能一笔揭过。” “是了,”郑君玥叹了口气:“可是还有太子。” 江琢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既然付山斗成竹在胸说出来,想必太子的事已成定局,不是大人能管的了。” 是这个道理。 “本官知道该如何奏报了。”他神情里带着些不快,那是对时局的担忧。说完这句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本官已去信给江县令,恳请他同意本官带你回京都复命,却不知你肯不肯。” 去京都啊。 她的仇人都在京都。 江琢点头,清亮的眼眸中有点点冷色沉寂。 江琢的行装很简单,是可以即刻启程的。然而郑君玥却又似不着急了,京都的夫人、孩子、吃食,都似乎不那么急迫想见。 三月初九斩了康都和付山斗。江琢觉得事情算是妥当了吧,可郑君玥说再等等。 三月初十汴州府衙一干臣属设宴践行,郑君玥吃得东倒西歪心满意足。江琢觉得第二日该走了吧,可他仍旧说要等等。】 第五章 【终于到了三月十二这一天,原本这天该百官休沐,可因为郑钦差没有走,汴州府衙上下都提心吊胆不敢歇。他们私下商量是不是那日郑君玥没吃好,要不要凑钱再请吃一次。这么想着一早到馆驿来请,却不见了郑君玥的踪影。 于是司理参军曹毕去江琢处打听消息。 如今他再不会对这女子轻视,只觉得她此次前往京都,说不定便成了刑部或大理寺的红人。 敲门不久江琢便出来了,她穿着青烟纱及胸长裙,外罩连枝花样薄衫,冷肃中带着些出尘之气。曹毕一时看得呆了,他忙把目光看向江琢的脸,简单说了来意。 “郑大人不在馆驿?”江琢疑惑道:“他带了护从吗?” “没有,”曹毕身后跟着郑君玥的贴身仆役郑四,他急得满头冒汗:“一早小人便寻不到了大人,护从说大人不让他们跟着,要去东街吃嫩豆腐。可小人去东街找了,摊贩说没见大人过去。” 江琢眉头微蹙。 眼下郑君玥手握三皇子网罗党羽谋杀朝臣的证据,而汴州城遍布皇帝的暗卫。万一哪个暗卫同时效忠三皇子,郑君玥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但是他那么怕死的人,是什么让他撇下暗卫独自出门呢。 是要做什么危险却私密的事吗? 江琢浅浅施礼道:“各位大人今日理应休沐,就由奴家去寻吧。若出了什么事自然会禀告至府衙,请不必忧心。” 曹毕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便有劳江小姐。” 一个人若想隐藏行踪不被人发现,最简单的方法是打扮得泯然众人,然后告诉亲近之人自己往东,却是往西。 江琢直接往西边寻,路过之前被惊马刺杀时的街巷,询问摊贩是否见过郑老二。 有一家卖清粥的道:“见了,郑老二今日只喝了一碗粥。” 看来胃口也不太好。 “他是奴家叔父,请问你留意他去哪里了吗?”江琢施礼道。 摊贩笑得憨厚,往一条阔朗的街巷指去:“像是拐进那里了。” 那街巷看起来空无一人。 郑君玥当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了。 江琢快步走进去,这是两个宅院夹着的巷子,为供马车行驶,巷子里铺着平整的青砖。往前十多丈转了一个弯,眼前的情景莫名熟悉起来。 粗壮的桃花树和灰色的屋檐,以及道旁的拴马石。 这是…… 不会吧。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直到看到两座石狮子拱卫的红漆大门,以及门顶匾额上浑厚的两个字:“岳府。” 汴州城的岳府,她的故宅。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有回来过了,只知道府中尚有管家以及十多个婆子仆役,负责看管门户和日常修缮。如今安国公一族百多口人命尽皆被诛,这里的管家仆人为避祸肯定已经逃了。 门上的封条已经不知被什么人揭去了。 郑君玥来这里做什么? 江琢推门而入。 这才多久,院中便都是破败之相。 门口的青砖面斑驳破损,青玉照壁被劈砍成两半。原本挂在正堂上“国之良将”四字匾额被抬至院落中烧毁,只余“将”字。不知是谁想把一张春凳搬走,走在甬道上时摔坏了凳面,便随意丢在那里。 照壁后第一进院子的正门厅开着门,从外面能看到里面被抄捡干净的样子。 颓垣败壁不忍睹,案萤干死尤可恨。 这时突然有雨丝擦上额头,江琢转身要走,听到西花厅内有细微的响动声。 难道郑君玥真的来了这里? 她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走进月门,迎面便见郑君玥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素色的衣衫,头发用白玉环随意箍住,身前一壶酒,地上一个酒杯。他正拿手中酒杯轻轻磕碰了一下地上那个,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寻到此处荒僻之处喝闷酒吗? 江琢唤了一声“郑大人”靠近他,入眼见地上什么东西飞起。 那是灰烬,焚烧纸钱留下的灰烬。 竟然…… 他盘桓数日不回京都,他不顾安危独身来此,竟然是为了在这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为国公府的冤魂烧一捆纸钱吗? 江琢眼前湿润地低头,泪水直直掉落地面,有灰尘被惊得跳起一瞬。 “怎么被你这姑娘寻到了。”郑君玥神情如常,淡淡道。 江琢没有回答,在他身边不远处拂干净一处台阶坐了。 郑君玥自顾自饮酒,过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清明。” 暮春之初,雨落芽青,祭祀缅怀,是为清明。 可是她不记得郑氏一族跟安国公府有亲旧关系。事实上御史台为了避免徇私,连子女结亲都会避免跟朝中官员变成亲家。 可他来了。 烧一捆纸,祭一杯酒。 直到壶里的酒喝尽,郑君玥把酒杯掷下,长身而起道:“走!回京。” 说完便径直离去。 院落里只留下江琢一人。 郑君玥自会去收拾行装等着她,而她既然来了,便想转一转。 这一次去京都路途艰险,很可能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回来。 西花厅旁有个角门,顺着角门往前是窄小的甬道。这里是专供仆役行走的,甚至为示尊卑,门修得又小又矮。这也是她以前常常偷跑出去的路,可以避免从侧门走时遇到父亲或者其他兵将吏役。 从这里往后经过两道门,穿过高高的葡萄藤架,往北是大哥和萱哥住的两个院子,往南是她住的。 她的院子却不算破败,杂草不多,屋内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床榻上的帐子被人拢在一边,用丝巾绑在木格上。 床上已经没有枕头或者被褥,江琢的手在床榻上摩挲移动,直到她找到一处小小的凹陷。然后使劲儿一按,“啪”的一声,床板往上轻轻拱起。 江琢把那片拱起的木板一掀,在里面的暗格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把短剑。 一包金叶子。 她轻声笑起来。 喜欢藏东西,真是个好习惯。 江琢把金叶子收进袖袋,刚关好暗格,便听到一个冷冽的声音道:“哪里来的毛贼?” 她猛然转身。 眼前白光亮起。 一把刀向她斩杀过来。 这刀又厚又宽,跟当初杀她的一般无二。 在这人人忌讳的国公府旧宅,在这宅院内闺房之处,在抄检后一干二净的床边,怎么便有这一个人,这一把刀? 江琢大惊中向后退去,身子狠狠撞在床架上。借着这一退留给她的须臾一瞬,她手中的短剑已经出鞘。 剑有两尺八分,仅比匕首长上一点,但好在灵活锋利,适合近身搏斗。但剑的缺点是过轻过软,所以不能硬实地抵刀而抗。 江琢的短剑划过刀柄,“铮”的一声击打在刀鞘上。她手腕微麻,便见那刀偏转过方向,险险擦碰过自己的肩膀。 一击未能得手的刀并没有停下,江琢再不能避,她踩着床板从帐内窜出,借着力道刺向对方胸口。 这一刺她用了岳氏剑法里的巧劲儿,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躲过。 可是—— 也没见这人如何移动着变换了步法,竟然在她纠缠的剑势下稳稳躲过。 “咦?”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江琢站在地面上看到对方的刀指着她的脖子,她的剑点在对方胸口。 随便是谁动一下,便可取对方性命。 随便是谁反应慢些,明年今日便已是骸骨一具。 江琢这才冷眼看对方长相。 一个男人。穿墨色半臂窄袖袍,革带乌靴,身后一件青披风。身量跟大哥差不多,眉眼里俊秀的气质跟萱哥差不多,皮肤略黑,剑眉星目,宽肩蜂腰,持刀而立时倒是有神佛难挡的气势。但他的神情里却有一种厌憎,这神情让他不那么好看,也不那么讨人喜欢。 “女贼!”他对江琢道:“偷了什么东西,快快放下,不然休怪小爷我不客气。” 真是好笑,他还不能打过自己呢,怎么便敢说不客气。 再说了,这国公府旧宅如今若还有主人的话,怎么也该是自己。她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算偷了? “喂,”江琢冷笑着把短剑朝着他的心脏送了一分,淡淡道:“这破宅子还有东西可偷吗?” 男人把刀往她肩膀上按下一分,狐疑地朝江琢身后看了一眼:“你没有偷东西,趴在床上做什么?” 江琢努嘴道:“走累了歇歇脚不可以吗?难不成是把这床抬走卖掉?” 男人目光微敛,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江琢身上没有包袱,只一把剑对着他,倒真不像偷到了什么。 “是误会。”他淡淡道,随即收刀入鞘,倒似不在乎江琢会不会趁机杀了他。他的刀鞘上挂着两只小巧的葫芦,只半个巴掌大,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好葫芦,”江琢夸道:“哪里摘的?”说完也收了剑。 “速速离去。”葫芦男只这一句,便立在屋中抬手指向门外。 或许他是官府负责抄检岳宅的武将吧。 离去便离去,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地方今日颇热闹了些,她本想去中堂给父母亲磕个头,可看眼前的情形,已经不可以待。 素色的衣裙被她轻轻拎起迈过高高的挡门石。她感觉一直有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她穿过垂花门走进抄手游廊,这感觉才消失不见。 江琢刚离开不久,通往院落的小径上便有青草被一辆轮椅碾压,接着有一双素白的手转动轮子进入院子。 “你果然在这里。”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色有些发白。 有一种奇怪的矛盾感显现在他身上。他身穿素色衣衫,微微低头的样子有几分病相,眼中却又有蓬勃的生命力;虽然在坐着,身前却似有千军万马林立而待;虽然病着,眉心却似有苍龙盘踞呼之欲出。 屋内刚刚收回盯着江琢背影视线的男人阔步而出。他神情里有几分恹恹,似乎想找人打架,说话也有些奚落:“本小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像小草你,心里惦记着却不敢来。一座座院子走完了,装作寻我,才敢过来。” 这话戛然而止,他看到被他唤作“小草”的青年,眼里有抹不去的痛色。 “好了我不说了。”他快走几步推起轮椅,安慰着:“这里也不是没人闲逛,已经拜祭过,我们便走吧。这又下了雨,你的腿还上着板子,不能淋。” 轮椅上的青年看向屋子,里面的地板比院落略高些,他能看到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是谁会收拾这里呢?收拾一下也好,芽儿虽然大大咧咧,却也是讨厌凌乱的。 “好,”他的神情恢复如常,微微咬了咬牙关:“就劳烦节度使孟大人继续充当仆役,推我走吧。” “你放心,”被人唤出身份的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恨恨道:“让小爷我把你推到京都,搅他个天翻地覆。” 轮椅上的人笑了,细嫩的雨丝落在他平放在身前的双手上,让他的手背有些湿润。他握了握手,似要握住这一缕湿潮气。 这只手不能像芽儿那样弯弓射箭揽缰纵马,但是却也有力气搅动京城风云。 “长寂,”他淡淡道:“不用我们过去,京城现在便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是,”孟长寂推着他走过垂花门,路过台阶时还搬动一下轮椅:“幸而这一次郑君玥那个吃货总算把奏折六百里加急送了去,皇帝就算废黜太子,也会为敲打三皇子,给他留一线生机。” 留一线生机,便不用死。 也许会给他个亲王的身份贬黜出京。 “这样也好,”孟长寂道:“国公爷的案子他们玩烂了,接下来看我们怎么玩他们。” 轮椅上的人闭了一下眼睛。 这样的朝堂,相互倾轧永无宁日。然而若停下来,冤魂便不得昭雪。 “你真的要随我进京?”他问道。 孟长寂大笑一声:“他们给小爷埋了个付山斗的雷,小爷不去,难道还等皇帝老儿下旨捉拿吗?” 虽然郑君玥审定付山斗是三皇子的人,但毕竟他为节度使府效力。所以这件事孟长寂是脱不了干系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轮椅上的人抬头看了看院落里颓败的墙上长出的细嫩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便要走了。 相比从澧城到汴州时的轻车简从,这一次郑君玥出行有很大的排场。前面十二人举“回避”、“肃静”的官衔牌和乌鞘鞭、尾枪等打十三棒锣开道,后面二十多官兵卫士护卫两侧。所经州府官员需出行二十里来接,带护卫奔走三十里去送。 江琢的丫头墨香时不时把头伸出去看,抚着胸口直呼厉害。 江琢抿嘴笑了。 她知道郑君玥这是怕三皇子在路上刁难,其实时不时听一阵锣响,还挺聒噪的。果然,刚出汴州府,郑君玥的随从便制止了敲锣。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车驾停下,有一护卫骑快马停在江琢马车旁。 “江小姐,”他轻声请示:“有人在前面路口等着小姐。” 江琢跳下马车,便见江遥牵马过来,先是在郑君玥马车外跟他寒暄几句,便向江琢走来。 是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意外。 从澧城到这里骑马需要两日,算着时间,他几乎是在收到郑君玥信件后即刻便启程了。 “琢儿,”江遥脸上有尘霜之色,虽然头发细致整理过,但衣襟已经不太干净。他走过来道:“你母亲担忧你,让我来送送。” 县令离开属地其实不合规制,他这何止是送,是冒着被参一本的风险来见女儿。 “父亲大人。”江琢深深屈膝施礼:“女儿一切都好。” “好,好就行。”江遥说着,转身从马身披盖下拿出一个包袱:“你母亲非让送来的。”江琢接过包袱抱在怀里,江遥看看左右等着他们的车驾随从以及卫士,一时间似忘了还要说什么。 江琢又屈膝施礼:“女儿会小心的。” “好,小心就好。”江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样子是想揽在怀里又觉得不合适。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痴傻的非要攀在他肩膀上打枣的女儿。 她现在是随钦差回京复命很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女官的女儿。 这一次分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到。 作为父母,他们不能拦着孩子成材,却只能在后面一边不安一边鼓劲。 江遥讪笑着,想道别却又不舍得,想拥抱却又不妥当。 车驾前的马匹轻轻弹着蹄子,有些着急的样子。江琢忽然向前一步,张开胳膊,轻轻抱住了他。 江遥吃惊之下忙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完成这个僵硬的拥抱。江琢已经退开去,笑着道:“父亲大人尽可放心。” “好,好,”江遥挥手催促她上车,自己翻身上马道:“县里还有春耕的事忙碌,为父便走了。” 说完缰绳轻打,人便纵马离去。 江琢在马车中打开包裹,里面用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五十两银票。县令俸禄低微,这恐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包着红枣的纸袋,一个包着花生酥的油纸包。 江琢把花生酥掰下一片放进嘴里。 真甜啊。 老天或许是有公道的,抢走她一个父亲,却给她另外一个父亲的爱。想到这里又为江遥感到心疼,毕竟他真正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想起来江夫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真希望她还能生养。 江琢这么想着,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唇角微扬。 春山暖日和风,秦岭两边的桃花已经开了好些,往西过洛阳,景色愈加丰富,等到了弘农郡,却又有些寒意。 这时候郑君玥收到往十八道各州府下发的文书,知道了太子李玮被废黜的消息。诏文上说皇帝慈悯,虽太子屡行大逆不道之事,但念及子孙之情,封太子为陈王,即刻携王妃及家眷离京。“终生不得回返。” 郑君玥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只喝了半碗的银耳粥放在一边。 江琢却又盛了一碗。 “什么原因呢?”她问。 郑君玥道:“太子肖母,性情柔弱宽厚,怎么会行大逆之事?我听说是因为安国公。” 因为,父亲吗? 江琢心内一动,舀起甜汤的手停下。 郑君玥压低了声音道:“自安国公去后,朝廷以此事牵连构陷已百多人,把六部人手换了将近一半。这一次郑某回去,还要重新认识一下诸位同僚了。”他说着讥笑道:“听说太子屡次为安国公求情,又私下着内卫换走涉及谋逆案的死囚。” 江琢险些握不住调羹。 死囚? 她知道大哥是当场便被射杀,那么萱哥呢?他会是那个死囚吗? “是谁?”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郑君玥抬头:“什么是谁?死囚吗?是谁有什么关系,当场便被三皇子的人发现,斩杀了那死囚,捆了太子的人送进刑部。” 江琢的心揪起来。 郑君玥尚在说着什么,说朝堂现在暗流涌动,三皇子的人完全占了上风。说他准备回去以后夹起尾巴做人,绝对不能再招惹三皇子。说江琢进京以后万事需要小心,获罪会牵扯到江县令,而且他自己自身难保,也没能耐救护于她。 江琢低下头把眼泪收回。她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吃,咬一口,再咬一口,在口中慢慢咀嚼了咽下。 她要吃得壮壮的。 她要把身子养好。 她才不需要谁救护,她是江琢,她是岳芽,她是回来的鬼魅。 第二日到达京都,当晚江琢在客栈歇脚,郑君玥连夜面圣奏报。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窗外是她熟悉的景色,街巷是她听惯了的官话。天亮时有小贩在窗下卖黄桂八宝粥,江琢听到叫卖,想下楼自己去买上一碗。 刚打开门,便见郑君玥等在厅中。 “两个消息,”他笑着道:“皇帝说不用当面询问于你,着本官厚赏便可。” “还有一个呢?”江琢道。 “有个棘手的案子,”郑君玥忽然便收了笑:“京兆尹府想请你帮忙勘验,但这案子审好了得罪三皇子,审差了得罪皇帝。” 江琢抬起头轻抿嘴角。她的手抚弄过那一串檀木珠子。 据郑君玥讲,不知是不是皇帝特意的安排,他是当着三皇子的面汇报汴州连环凶案真相的,由此可见皇帝袒护三皇子之心。 郑君玥依旧没有提起搜检出三皇子书信的事,只是把尸体如何勘验、案情如何推理,事无巨细讲了。皇帝特意问了江琢的情况,说既然有勘察天分,不能因为是女流便埋没于闺阁之中。恰好京兆府有个案子审查不出,京兆府尹求了刑部和大理寺的验审官,都说抽不出空。既然江琢来了,便去帮忙吧。 “他们不是抽不出空,”郑君玥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本官都打听清楚了,这事儿难办。刑部的验审官前一天还新纳了一房小妾,第二日便说自己瘫在床上得了急症起不来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因果关系,脸红了。 江琢眉头微蹙,不知道他为何脸红,问道:“大理寺那个呢?” “那个才厉害,一听说派他过去,紧走几步从楼上跌下去摔断了腿。” 为了逃避问责,对自己也太狠了些。 所以皇帝才指了江琢去。她在这京城举目无亲,做好了随便赏几颗枣就行,做坏了却可以任人发落。 “我可以去,”江琢点头道:“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案子。” 郑君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担忧。 “国师死了,”他缓缓道:“就是那个在大兴善寺内坐禅的慧圆法师。” 这法师无人不晓。 听说他生于极西佛法昌隆之地,懂梵文、善译经,参禅论道无一不精,被皇帝钦定为国之法师。 “如何死了?”江琢道。 郑君玥摇头:“昨晚本官只听说是被另一个大和尚杀了,可那和尚说国师是在辩经中坐化。” “钦点的法师死了,陛下自然不悦,可又关三皇子什么事?”江琢问。 “因为京兆尹啊,”郑君玥道:“京兆尹邓泰,是三皇子的眼中钉,正盼着他办事不力好寻机撤换呢。这案子若是审好了,三皇子那边就失了个大好机会。” 原来是这样。 他说着小心取出一块木牌递给江琢:“这是京兆府进出凭信,我已经打过招呼,应该没人为难你。但你要自己小心。”江琢接了木牌屈膝感谢,郑君玥只挥挥手,便一溜烟跑了。 他说过回来后要夹起尾巴做人,还真的有点像。 江琢笑起来。 太宗皇帝把环绕京都的雍州改名为京兆府,管辖万年、长安、蓝田等二十二个县。京兆府不同于地方州县,凡审定案犯不必逐级上报核审,可直接当堂判处死刑。 这次的案子被京兆府接管,也算是刑部甩出去了一个烫手山芋。 木牌正面阳雕着“京兆府办差”五个字,背面阴刻“法不阿贵、明公正道”八字。这样的木牌凭信只通判、推官和几位参军才有,也不知道郑君玥怎么给她寻来的。 无论是勘验尸首还是详查现场痕迹,都是越快越好。所以江琢吃罢早饭便手持木牌前往京兆府。 门房刚见她时还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待她把木牌亮出来,便唤差官一路把她请进大堂后的抱厦。抱厦内的检官一早便等在这里,见江琢来,验看木牌后把她往后院领。 转过后院往下风口去,便是勘验尸体的敛尸房了。 一个仵作和一个差役等在那里,见江琢来,忙施礼。 江琢还了礼,检官又说要等一下通判大人。过了好一会儿,名叫张慕远的通判也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 吊梢眉八字胡,眼睛眯着打量江琢,哼了一声道:“你就是郑御史送给京兆府破案的?” “送”字用得不好,有贬低侮辱之意。 江琢蹙眉道:“正是。” 州府内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诉讼之事,如今皇帝指了江琢勘察案件,等同抢了他一个饭碗。所以他生气,江琢是可以理解的。 但若因为生气便罔顾律法胡乱生事,便不能忍让。 张通判听她回答完便先行一步进入敛尸房,其余人等恭顺地跟着他也进去,江琢随在后面。 屋内七张床,只躺一个人,便是慧圆法师。 他五十多岁,头顶九个戒疤,身量略胖,嘴微张,脸部肌肉有些痉挛。 仵作把验格取出要递给江琢,张通判却从中拦住取走,漠然道:“凡勘验尸首,怎么能被前人之见影响?既然江小姐曾在汴州府侦破要案,我看也不需要知道你这贱吏查的是什么?” 那仵作羞恼地又把验格取走,垂着头站到一边去了。 江琢净手后掀开白布,细细把尸首验看,其余人远远站着,没人跟她搭腔,也没人问什么。 待她验定,抬头对仵作道:“是需要奴家自己填写验格吗?” 那仵作闻言抬头看向张通判,露出询问的目光。通判道:“不必填写,你自把验看结果说来。” 江琢点头,便道:“此人身长五尺一寸,已死约三到四日。其身体骨骼、皮肤未有破损,非外物击打。七窍颜色正常,唇舌干净,非中毒而死。验查其体表未有淤痕及穿刺,其后脑骨轻微骨折,折痕半寸。四肢有失血迹象然而血液却未流出体外,十指微青。” 张通判神情微微讶异,夺过仵作手中的验格低头一瞬,抬头道:“这些倒是跟京兆府探查的一般无二。那依你之见,他是因何而死啊?” 江琢道:“惊怒而死。” 室内像汤碗掉落油锅,噼里啪啦一片炸响。 “怎么可能?”差官道。 “就是,都查了后脑骨折,怎么会是惊怒?”仵作也跟着搭腔。 “没听说过这么勘察的。” “果然是小姑娘啊。” 江琢静静站着,等他们说完了,冷然道:“奴家勘验尸首,从未出错。若各位上官有不同意见,大可禀报府尹大人。” 张通判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议论。他看向江琢,一张脸上神情变幻,缓缓道:“江小姐你说他是惊怒而死,可有凭证?” 江琢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皮褡裢中的短刀,拿在手里站定:“奴家可划肉开膛以证。” 刚才还在聒噪着的众人忽的便静了,一个个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 张通判退后一步,似怕被溅上血,惊道:“你说什么?” 江琢还未回答,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江小姐说她可以划肉开膛以证,莫非你是聋了吗?” 这话刚开始时还只是勉强能听到,待说完便觉得声音大得震耳朵,一个身穿五章纹官服,身佩金腰饰,个子高大的官员便已经走进屋子。 正是京兆府尹邓泰。 江琢的唇角不由得勾起。 父亲说过,邓泰是个最不像文官的文官。他脾气大性子急,曾经因为证人在公堂之上反水,亲自下堂脚踹证人。那证人因为后台硬,竟然还手,邓泰也不顾脸面当场跟他厮打起来。等吏役拽开,邓泰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个印子。 这件事她知道,因为已经街头巷尾传遍。 还有个事她是听三皇子说的,说邓泰那日脸被抓伤回家,他夫人不信是公堂之上被抓的,让他跪了一个时辰的算筹。 所以他是一个脾气大却又怕老婆的,好人。 是的,在自己父亲被人诬告之时,他虽然官职低微,也在朝堂上大骂诬告之人。 或许,这才成了三皇子的眼中钉了吧。 “你能剖开尸体?”邓泰看向江琢道。 江琢屈膝施礼回答:“奴家可以剖。” “不怕?”邓泰看一眼法师。 因慧圆法师近乎得道,又是国师,更有皇帝时时关心案情,仵作勘验尸体时都有些提心吊胆的。刑部和大理寺不光是担心得罪三皇子或者皇帝,还怕冥冥中那不能言说的东西。 大弘朝尊佛教为国教。 僧乃佛教三宝之一,杀僧者永堕幽冥,伤僧者堕畜生道。 如今竟然有个姑娘愿意为证案情剖开尸体。 你就不怕造恶业尝恶果吗? 不怕死后堕入畜生道? 江琢在心内轻轻笑了,她把袖袋中的木牌取出,给邓泰看背面的字。 “奴家只知道,京兆府尊‘明公正道’四字,真相比恐惧重要。” “好!”邓泰重重抚掌:“那么剖开后如何可证法师是惊怒而死?” 江琢道:“惊怒则肺部肥大,心脏筋管破裂,腔内可见大量污血。” 张通判自从邓泰进屋后便不敢再开口,此时打断江琢道:“不可啊!如此会被陛下和太后苛责的。” 邓泰斜了他一眼:“那便请张通判先出去吧,以免朝廷怪罪之时,知道你也在现场。” 张通判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冰凉的刀刃划开胸口肌肤,延展向下,再在上面斜斜划开,呈一个“丫”字。江琢掀开皮肉,给仵作和邓泰看内部情形。 里面污血凝结,果然有筋管破裂。 “张通判,”邓泰道:“会写字吗?去填验格。” 填验格本来是仵作或者检官的工作,张通判红着脸去填,并不敢反驳。 填完了江琢去签字,邓泰也提起笔签在上面。 “兹事体大,”他道:“本官也是见证。” 一切事了,张通判忍不住道:“那后脑折痕何解?” 江琢道:“惊怒之下倒地,后脑摔碰在地砖之上。为了谨慎,奴家还要去一次现场。” “去!”邓泰对张通判下令:“车!马!人!” 吩咐得简单冷厉。 大兴善寺内的辩禅殿已被卫士把守,现场看护得很好。 江琢带着邓泰一行人进入,在殿内的青砖上细细查看,直到她走到某处蹲下道:“是倒在这里吧?” 立刻有吏役回答道:“正是,当时殿内仅慧圆法师和外来和尚辩禅,外来和尚推开门时,便有僧众发现慧圆法师倒在这里。” 因为身上没有别的伤口,而后脑骨折,便有僧众说必然是外来和尚趁慧圆法师不注意,用硬物击打致其死亡。 江琢点头。 邓泰轻声叹了口气:“这案子原来便是如此,今夜本官便可面圣回禀了。那外来和尚也可尽快释放。” 心中有什么东西牵动,江琢忍不住问:“外来和尚?” “是,”邓泰似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他曾是你们河南道许州境内香山寺的首座法师。” 江琢微微吃惊。 原来竟是他。 香山寺案后,在案发地的山道上,那大师傅曾和她辩过几句禅言。 ——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没想到他果然来了京都,更没想到他口中的恶僧竟然是慧圆法师。 如果真是他,或许自己该去狱中接他一次,也算是全了那次辩问的缘分。 江琢这么想着,跟随邓泰从殿中走出。因为案件的原因,颇多香客站在卫士身后探头往里面看。 有人在轻声议论:“是个女仵作呢!” “真厉害,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为法师伸冤。” “听说还是县令之女。” “真的?” 江琢神情淡定往人群中看过去,忽然视线停在某处。 有个人站在香客后面,神情几分紧张看着大殿。 他该头戴黑色乌纱帽,如今却戴幞头踩草履。 他该穿三品官袍,如今却扮作寻常百姓。 他曾经在大殿上道:“臣有实证,可证安国公岳清鸿有谋逆不臣之心。” 他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周作胥。 他的名字刻在江琢的檀木珠子上。 江琢站定了身子,脑中如同闪电击开混沌。她忽然转身看向大殿,对邓泰道:“大人,奴家想回去再看看。”】 第六章 【周作胥何许人也。 出身寒微然天赋异禀,十八岁得中进士,二十三岁提调入吏部任员外郎一职,掌文选、勋封、考课之政。三十七岁连升两级任吏部侍郎,六品之下官员有权考绩任免。而如今他才不足五十,便已经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了。 满朝文武间,他是以恪守规训、清廉俭省著称的。 只一妻,未纳妾,宅院窄小又住在陋巷。还是皇帝体恤,着内廷司买了个布政坊的宅子赐给他,他才迫不得已有了座像样的宅邸。可宅子是大了,却不舍得雇仆买奴,只几个婆子管洒扫做饭。管事两个,一个看管宅户,一个还要给周尚书充当车夫,连小厮都没有。 听说有一次周作胥的夫人患病,贵妃着公主去探望,回来后说周尚书家的炭火是最廉价的那一种,燃起来屋子里浓烟滚滚呛人口鼻。皇帝怜悯,当下又着内庭司拉去一车精炭,还送去两个太医看顾病人。 所以这样一个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为民的人跪在朝堂上参安国公有谋反之心时,纵使大家不信,也要在心里疑问揣测,继而愿意看看他的证据,听听他的道理。 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此时出现在大兴善寺呢? 他乔装打扮,是为了无人认出。 他亲自来看,是因为这件事不能假手他人。 慧圆法师遗体已经搬走,这里只是个被兵卫看守不准人出入的大殿罢了。大殿空畅,里面没有人。 倘若周作胥是关心案情,那么大可不必来这里。他位高权重,随便问一句,便会有人跑去京兆府打探。 所以他关心的是这个大殿。这个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入的大殿。 江琢转身又进入殿内,邓泰和张通判跟着她进去,其余人等暂候门外。 由于邓泰的信任,张通判此时不敢再对江琢明嘲暗讽,他只是疑惑地左右看着。 大殿正中是近两丈高世尊释迦牟尼佛铜铸贴金佛像,宝相庄严华丽。殿宇四壁绘制着气势雄伟、人物繁密的水陆画。地面上几张蒲团,相前没有功德箱,只一张红木案,案上供着已经干瘪的馒头干果。香炉倒是颇大,里面的香也已经尽皆灭掉了。 这里有什么是周作胥忐忑难安的呢。 江琢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岳芽,为师来教教你如何听音辩响好吗?” “我堂堂庆阳郡主,为什么要学这种奇门遁甲之类的东西?再说了,谁说你是我师父了?” “来来,学了以后打仗时可以用到。” 原本正给箭矢除锈的女孩丢下羽箭就跳过去,有些惊讶道:“当真?” 却没想到师父说可以用来找到敌人藏身之处的听音之术,倒是用在了这里。想来师父也是用在这里的吧,毕竟大理寺查抄官员府邸时,要找出有可能藏匿金银的密室地道之类。 江琢蹲下身子开始敲击地板。 “咚,咚咚。”每敲击三声便换一块地板。 起初邓泰只是看着,等看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京兆尹毕竟常断案,他也知道江琢是在找寻密室,于是也蹲下来找。 张通判眼看上司和上司眼中的红人都在敲地,自己站着不太合适,所以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在干嘛,也蹲下敲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有了!”邓泰忽然略惊喜地抬起头:“这下面是空的。” 哦!原来是找密室啊。张通判这才恍然道:“是不是寺里的储藏室?” “你是不是脑子灌水了?”邓泰瞪着他:“有这么机密的储藏室吗?” 江琢也跑过来敲击,石板下果然隐有回声。她一边敲击一边丈量方位,大殿下的密室差不多有两丈宽,三丈长。 可是如何不破坏石板进入里面呢? 江琢起身,视线落在红木案上插着的一枝绿色柳枝上。 这里虽然是辩经的地方,但平时寺内只要开放,也难免会有人来。如果这时候想进入密室又不被发现,进出口必然隐蔽。那么机关呢?触动机关之时,别人也只会觉得那是寻常的地方。 师父说过,密室的机关会设在看似最常见好记又意想不到的地方。 江琢快步走向那个红木案,发现地上的蒲团格外大,像是要盖住什么。她掀开那蒲团,便见地面有一处石板略光滑些。 像是经常有人擦抹。 在邓泰和张通判充满疑惑的目光里,江琢按动了那一块地板。 “吱——”若不是这里仅三人且无人说话,这细微的声音几乎被掩盖过去。邓泰立刻循声往佛像后去,江琢听到他说:“真厉害!” 佛像后什么都没有,只是放着一个披盖着黄色棉布的桌子。邓泰正掀开桌布,给江琢看里面黑黝黝的洞口。 桌布遮住了一个洞口。 所以若有人想进入下面,只需要在佛像前跪拜触动机关,再绕到后面,趁左右无人溜到桌子底下去。 “大人,”张通判颇惊恐道:“卑职去唤卫士前来。” 立刻便有十多名军士涌入大殿,桌案被撤去,有卫士擎火把走下,刚听到落地声便报道:“大人!这下面有人!” 邓泰和江琢也连忙踩着梯子下去,江琢因为太着急看下面的情形,几乎踩到邓泰的脑袋。 这密室跟在外面丈量的一般大小,密室内放着简单的桌椅板凳。墙上钉着一排像中药柜那样的木格,不同的是每个柜子上都有一把锁。有的锁锁着,有的锁是开着的。 地上躺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哪个豪门富户的管家,只是此时面如土色气息奄奄。 卫士探明他的鼻息,抬头道:“还活着。” 邓泰点头:“打醒。” 江琢斜睨他一眼,果然是个人狠话不多的。 卫士听令立刻甩了那男人两个耳刮子,他像是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呆怔地睁眼看看四周,忽然惊恐道:“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江琢道。 那男人眼神躲闪不愿意开口,张通判此时也爬了下来,对邓泰道:“大人,此处阴暗又不方便审案,还是带回去再问吧。” 江琢想到外面的尚书大人,还是觉得应该在此地问。可她还未开口,那男人听到“大人”二字,已经惊吓之中又昏迷过去。邓泰也只好道:“那便带回去严加看管,把密室守好,小心火烛。” 便有卫士拖拽着男人攀上梯子,张通判紧紧跟在卫士身后。江琢和邓泰在密室内简单看了看,锁着的抽屉暂时打不开,邓泰命卫士把墙上的小柜整体拆下来。 卫士们正在动作,便听上面一阵喧哗。 “不好了大人!”张通判摔倒在密室入口处,喘着气大声喊道:“有人,杀人了!” 他显然极度惊恐,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邓泰大骂一声“废物”,便掀开官袍要去爬梯子。却见江琢已经率先爬了上去,邓泰跟在她身后,小靴子踩落的泥土扬了他一脸。 外面已经兵荒马乱。 殿门紧紧关着,卫士把密室中的男人拖回大殿,左右把守严阵以待。 江琢跑过去,脸色越来越白。 不需要探息了。 一根短箭没入了他的胸口。 没救了。 真是,大意了。 她不顾卫士说危险的警告,一把推开殿门。外面的香客早就作鸟兽散,有兵士大叫着朝寺门那里追去。不明所以的僧侣静立道旁朝她看过来,宁静的眸子里也有惊慌之色。 不管邓泰如何踹人,死人是不能活过来了。 不能活过来,便不能当堂指证,便不能牵出一干人等。 周作胥怕的东西,在被她发现的下一秒便又消失了。 江琢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愤懑异常。 邓泰的吏役卫士在汇报:“大人,是劲弩,对方来头不小。” “大人,我等刚把他拖出去,还没塞到咱们车上呢,冷不丁对面殿内便有暗箭射来,防不胜防啊。” “谁让你们防了?你们不能自己挡?”邓泰骂。 办差而已,难不成把命办进去?卫士垂头不语。 这些人哪知道他们的上司办案是不要命的?那一年为了抓住绑走皇子的内侍,他自己从山崖上摔下险些便死了。 江琢向密室内走去。 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留下蛛丝马迹,她便能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这时候在密室内检点东西的吏役抬着那些小木柜钻出来,见到江琢过来,下意识便要避开。江琢顺手拎起一人腰间的佩刀,一刀斩断木柜上的锁。 吏役惊住,看向邓泰。 邓泰却似浑不在意,问江琢道:“如何?” 江琢已经抽开木柜,从里面拿出薄薄的一张纸,和同样很薄的一张银票。 银票是五千两的。 纸呢?她的视线落在上面简简单单的几列字上,那上面写着的是官职。 殿中丞,上州长史,后面落了一个名字。 柜子上还有两个是锁着的,江琢又要抽刀去砍。那吏役道:“江小姐,还是我们来吧。” 随即慌忙把锁砍开。 江琢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一万两银票。纸条上写中书舍人,给事中,谏议大夫,后面落了一个名字。 两万两银票。纸条上写太原府少尹,上州别驾,后面落了一个名字。 江琢神情怔怔,心内郁结的愤怒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这些人!食君之禄百姓供养。这些人!号称读圣贤书立君子品。 这些人上负朝廷下愧黎民。 “如何?”邓泰一边走过来一边又问道。 江琢抬头看他,眼神中似有猛兽一闪而过。 “大人,”她清声道:“他们在此处买官卖官。” 距离大兴善寺一里地的街市上,一辆马车正稳稳向前行去。偶有别的马车从对面驶来,一看车驾上插着的五城兵马司小旗,便慌忙在道旁避让。 车内一人正把诸葛弩收好,另一人正是吏部尚书周作胥,他脸色沉沉一言不发。 “大人,”收好弓弩的人开口道:“三皇子殿下想得周全,命末将日夜盯着呢。倒是大人你,实在不该冒这个风险去看。” 周作胥神情变幻没有开口。 那人便又道:“今日若不是还要把大人你捞出来,末将也不必被那些兵将追得险些暴露身份。三皇子说了,这事儿您不必管,他自有主张。” 车内静了一瞬,能听到西市叫卖粥饼的声音。 周作胥突然开口道:“庞指挥使,你知道京兆尹新来了个懂审案的女人。” 被唤作庞指挥使的人点点头:“知道,国师案子她已经查明了,我看密道估计也是她发现的。” 周作胥停了一瞬,牙齿在口腔内紧紧咬合,又开口道:“我总觉得这女人不简单。” 庞指挥使微怔道:“女人家心细,说不定敲敲打打的便发现了。” “不,”周作胥肯定地道:“当时她已经从殿内出来要走了,可她看了一圈人群,忽然又折返去查。那时候,本官心里便觉得不舒服。” 庞指挥使一直在对面大殿盯着,也知道这个小插曲,闻言道:“简不简单的有什么关系,挡住咱们的,除掉便是了。” “好,”周作胥突然坐正身子收拢衣袖,缓缓道:“事不宜迟,今晚你便去除掉吧。” 怎么,如此之急吗? 庞指挥使跟周作胥也是多年的交情了,知道他做事谨慎,从来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如今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怎么让他如此害怕? “此事要不要问问三皇子殿下?”庞指挥使试探着道。 “不用,”周作胥扯掉身上不合适的衣袍,恨恨道:“就做成贼人盗窃不成奸杀旅客。她不是住在客栈吗?你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外面守着,贼人一出来,当场便格杀。死无对证,他们能怎么样?” 马车摇晃着向前。 庞指挥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 他稳了稳心神,闷声道:“好。” 查国师案却牵扯到买官卖官,寺内僧侣对密室的事又一问三不知。晌午刚过,大理寺便差人来封存案卷搬走证物,说是事涉官员,该由大理寺接管。 这真是处处有人盯着,什么动作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虽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京兆府尹邓泰没有要撒手让步的意思。 “谁说该大理寺接管?”他对前来索要案卷的大理寺官员道:“这事由国师案起,不归大理寺管。” “国师案?”对方笃定地反驳:“听闻已定案了。” “没定没定,”邓泰道:“再说只是找出些纸条银票,还不能便推定是买官卖官。”说完他一指旁边站着的江琢:“看到江小姐了吗?这是澧城县令之女,擅勘察推断案情,是陛下亲自指定来办案的。” 大理寺官员心说这什么县令我认识吗?皇帝亲王之女我也不是没见过。你的意思不就是拿陛下压我吗? 那就去找陛下评理去! 那官员气得红着一张脸拂袖去了。他身后跟着十多个原本是来抬尸体搬案卷的吏役,也随着气哼哼地去。 “关门!”人还没走完呢,邓泰便大声道。 江琢觉得如果这里有狗,也会放出去的。 在大兴善寺被射杀的密室中人很容易勘验,一击毙命箭刺胸口。唯一的证物是短箭,江琢用羊皮包裹箭矢,举在日光下看。 张通判这会儿已经拾回心神,跟着江琢的目光看那箭矢。 “像是弩箭。”张通判道。 江琢点头:“正是弩箭。” 张通判心里哼了一声,你勘验尸体倒是有些真本事,查密道也还行,但是这男人把弄的弩箭,难道也懂吗? 邓泰神情沉沉问:“事涉兵器,要不要提请兵部司造官来认一认?” 弓弩乃朝廷管制物品,商民均不可用。而每一种兵器都有规定的制式,别看只是小小的箭矢,也能牵出很多关联。 “不用,”日光凝结在箭头上闪亮一瞬,江琢已经把箭矢收好淡淡道:“奴家刚好懂一点兵器。” 这也懂吗? 邓泰有些意外地走过来。 “是十字弩上的吗?”他问。 “不是,”江琢捏住箭矢递给邓泰,示意他看剑柄的粗细:“比十字弩要粗一点。十字弩为携带方便,剑柄较细,而且箭头也更窄。” 邓泰点头。看来这女子真是懂一些。 张通判也凑近了看,问:“军中如今多是十字弩,不是这个,难道还是神臂弩不成?” 江琢笑了,开口道:“通判大人可知神臂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有余,箭矢比这要长出一半吗?那种弩弓防守城池还行,单独使用未免大材小用。”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张通判吹胡子瞪眼。 江琢看着箭矢有些怀念般道:“是改良过的诸葛连弩,把连弩做小,保留长距离射程,又轻便好用。” 看来她真不是只懂一星半点。邓泰赞许地点头:“那便好说了,着人去兵部查这种弩弓如今都是谁在用,再清点箭矢数量便好。” “不用了,”江琢神情清冷一瞬:“两年前兵部更换武器制式,这种弩弓如今便只有负责京都巡捕的五城兵马司在用。” 邓泰面色更沉。 牵扯到买官,如今又跟兵马司扯上关系,看来这后面水很深。 “大人,”张通判有些紧张道:“要卑职现在带人去查吗?” 邓泰摇头:“不要打草惊蛇。”说完转身问江琢道:“还查出什么了?” 江琢屈膝道:“这密室里的人已经饿了三天有余。” 饿了这么久,也就是说他是在慧圆法师和香山寺法师辩经之前便进去了。后来慧圆法师惊怒而死,京兆府出动办差,把案发现场团团围住日夜看守。这人出不来,只能待在密室里。 这一待就是四日。 怪不得见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想必便是饿的。 而他之所以进入密室,邓泰推断他要么是放银票锁木格的,要么是去取木格内银票的。因勘查出他身上没有钥匙,便判断是去放银票,也就是买官的。 有三个木格中放着银票和纸条,上面都有名字。邓泰便让张通判即刻核对百官名册,去提这三人到堂,顺便查问府中管事,看密室中死亡的是哪家仆役。 不出一个时辰,有两名在京官员被提到堂上。另一名官员在河东道,差官已经前去捉拿。 买官和卖官相比,并不算重罪。官刑还未上,便都一一招了。 邓泰问:“谁人负责打点上下,卖官给你们?” “我等不知啊。”他俩哭道。 因密室中人已经查出是他俩其中之一的管家,邓泰便问:“你家管家如何便知道那大兴善寺内买官之处的?” 他支支吾吾有些难言。 邓泰急性子,便让吏役去拿粗鞭。 那人连忙招认,说是有缘跟国师见面时被暗示的。 可国师已死,这事儿便陷入了僵局。 如此,便不能不查箭矢的主人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和禁军一起辖管京都安全,并不是想查便可以查的。邓泰当即整理官袍进宫面圣,临行前转身叮嘱江琢道:“天色将黑,此案明日才能接着审理。为了姑娘的安全,今夜就歇在京兆府吧。” 江琢屈膝道谢后又摇头:“奴家住在客栈,很安全的。” 邓泰便吩咐张通判:“派一支卫队保护江小姐。” 自国公府案后京都实行宵禁,夜色刚黑不久,街面上便没了人。 江琢住的屋子临街,她抬手把窗子打开用木棍支好,看着京都的夜色。 东西两市静悄悄的,偶有高高的角楼上亮着灯,分外好看。而灯火最盛之处是皇宫,巍峨的殿宇高高在上俯瞰一切,像巨兽踩着猎物。 从这个客栈窗口往西北看,有一处地方没有半点灯火,那是安国公府。当时事变,皇帝未经三司协审便定了父亲的罪。为防夜长梦多,大哥被乱箭射杀,父亲被囚入狱中择日车裂,而他们这些尚在府中的人,是被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层层包围,然后军士进入屠杀的。 男女老少,主子家仆,鸡犬不留。 母亲刚烈,持刀护门让她逃走。她挂念着身体不好的萱哥,可萱哥又想护着她。她只能一掌拍晕萱哥把他送入密道,结果有个很厉害的男人提刀杀过来,把她杀死在了密道口。 所以如今的国公府是黑暗的,死寂的。 会有一天,她可以手持烛火而入,凭吊那日死去的冤魂。 正想着,铺好被褥的丫头墨香走过来道:“小姐在看什么?该睡了。” 江琢嗯了一声,低头看街道上。 张通判答应派来的卫队还没有到,如今只一盏灯火孤零零挂在客栈门口。他心中肯定对自己非常不满,又觉得她不会有什么危险,故而这差事便没有做。 真是个傻子啊。 江琢轻轻叹了口气,吹灭室内烛火。 “睡吧。”她对墨香道。 陆大今晚本来是不想过来的,奈何那军将说如果他来,便不再查他偷盗府库夜明珠之事,还会把他送出京都。 他是小偷,可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是军将又说那女人手无缚鸡之力且很美,他便又有些动心。 “两个。”军将给他比着手指头:“用毒烟,她们没能力反抗。” 还是五城兵马司高明,他这种小偷最多是有蒙汗药,没想到对方竟然有毒烟。 “军爷,是什么用处啊?”陆大舔着脸问。 那军将道:“能让她们喊不出一个字,但是意识清醒。你吹时自己屏息一瞬便不会中毒。” 陆大内心浮想联翩,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那毒烟被藏在竹筒里,用时点着就好。他揣上毒烟找到那江小姐所在,街道左右无人,陆大如猿猴般身子轻便,很容易便上了二楼。 他跳进去慢慢关上窗子。 床上果然躺着人,陆大小心走过去,把烟筒点着一吹—— 似只是瞬间的功夫,床上的人突然跃起,接着他凑在嘴上的烟筒被那人翻转过来,生硬地塞进了口中。 陆大甚至都没有喊一个字,便被呛得咳嗽不止接着浑身发麻摔在地上。床上的人站直了身子,用脚踢了踢他道:“怎么派来这种货色?” 陆大在心里哀鸣。 不是说了手无缚鸡之力吗? 必然是那军将害自己呢。 陆大心中悲愤,想起又起不来,听到那女人道:“墨香,把他的衣服剥下来。” 剥—— 这还是不是女人? 陆大想死的心都有。 然而他再不能动,只能瞪着眼睛看见微光之下一个丫头把他的外衣脱掉。 丫头一边脱一边道:“小姐,我怕。” “别怕,”那被唤作小姐的道:“你去茅厕找根通粪坑的棍子,只要他稍微有动作,就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陆大转着眼珠子,见丫头果然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握着个散发恶臭的棍子。 “只要他动就打。”那江小姐交代,说完一开窗户,不见了人。 陆大瞪着丫头,丫头瞪着陆大,然后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一根带着粪便的棍子猛然敲在他脑袋上。 陆大眼珠子一翻便晕过去。 娘的,眨眼也算动啊。 江琢穿着陆大的衣服,头发挽起戴着他的幞头,从窗台一跃而下。 他显然是被指使着来的,这种情况一般都有人接应。她需要看看是谁来接应,有必要的话,抓住那人也是不错的。 夜色漆黑,只在各个店门口有灯笼照亮些微光,然而走出十多步那些微光也没有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便变得很淡。 江琢在夜风中站定,凝神听四周的动静。 在一片寂静中偶尔有客栈中旅客的鼾声,也有哪家妇人在哭诉年景不好,缸里没米了。再细细听,能听到藏在西市下的暗赌馆有拍桌子声。 除了这些,江琢还听到前面街巷中有铮的一声拖拽响。 那是刀刃出鞘,轻轻抽出来的声音。 这声音她很熟悉,她曾经率卫队潜入敌军境内,伏击时抽出腰刀,就是这样的声音。 看来不是有人要来跟陆大碰头,是想杀人灭口。 江琢的手按在短剑上,低着头向前走。 “这么快?”巷子里走出三个人,其中一人对着江琢道。 他们身穿五城兵马司的皂衣,腰挂长刀木牌。 江琢没有做声直直往前走去。 待她距离那人只十多步时,那人又道:“哟!这不是偷盗夜明珠的陆大吗?你竟然敢拒捕,兄弟们,杀了他!” 便有两人提刀朝江琢斩来,江琢偏头一避,短剑格挡左边,腿踹右边。只一瞬间,左边的军士便被她一刀抹了脖子,右边的摔在墙上。 “你是谁?” 那先前开口的军士一边后退一边冲着巷子后大喊:“来人!是个硬茬!” 江琢没有追过去,地上那人暴起朝她撞来,她的短剑换在右手里,回剑一刀刺进那人的胸口。 “噗——” 一团血雾在地面散开。 长街尽头有六人朝这边跑来,连带刚才开口说话的,共七人。他们为了杀人灭口,出动了一整队兵卫。 五城兵马司,很好。 江琢唇角微动,持剑而立。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今晚原本不想出门的。 他刚来京都,预备着第二日进宫面圣。可他宅子里的客人实在很无趣,独自对弈,又只知道盯着夜色中某处漆黑一片的宅子观望。孟长寂觉得不如上街走走。 宵禁? 敢禁小爷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故而他穿着轻便的衣袍,手里摆着扇子,也没跟个随从便出门了。路过西市,又过了条巷子,忽然便听到打斗声。 听刀剑相碰,应该是京中巡逻的五城兵马司跟人厮打在一起。他们一般拿令牌出来吓唬一句就能完事,没想到今日打得还很胶着。 打呗。这伙儿人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有人收拾一次也可以。 孟长寂转过身子,想避过这跟他没关系的打斗。这时突然有个军士浑身是血地从巷子里跑出来,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般软倒在地,又伸出手扯紧孟长寂的衣袍,哀声道:“快!快报卫所,有贼!” 天子脚下,什么贼这么厉害! 孟长寂看到血迹在他衣襟上散开,有些难受。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那人还要说下一句话,便有一把刀从远处飞来,直直定在他后背上。 他剧痛之下松开衣袍,孟长寂也松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到有个黑衣人从长街尽头一步一步走近。她手持短剑,迈过一地兵将的尸体;她步履从容,似乎神鬼不怕;她身姿翩翩,如同赏花观柳。她目光冷肃,却又淡然无畏。她微微喘息,抬起头道:“是你派来的人吗?” 这画面似曾相识又绝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 孟长寂脑中轰隆一声,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地上有几根被五城兵马司丢下的火把,明灭间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孔。 虽然穿着男装,但她却是女的。 看模样也不过十四五岁,可神情和眼神中的果决冷意,却像是曾经去过一趟幽冥地狱。 是哪里?到底是在哪里,他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女子。 孟长寂手中的扇子几乎掉落,然后他看到她抿成一线的嘴张开,问自己:“是你派来的人吗?” 这一下孟长寂看出来了。 “是你呀,”他脱口而出:“你是汴州那个女贼。” 江琢站定,也认出了这个人。 她的视线往下,今日他没有佩刀,腰间随意挂着两只葫芦。 果然,葫芦男。 “你只是路过的?”江琢神情微蹙。 这便有些难办。她原本的打算是杀尽长街伏兵后把客栈里的陆大拖出来打晕丢下,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让皇帝不得不下决心彻查五城兵马司。可如今有了目击者,便会知道是她动的手。 即便她是自卫,也不想暴露身手。 一个县令的女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杀掉了九名训练有素的兵将。这说不过去,也容易让人起疑。 起疑便会查,查她的剑法,查她的师承门派。这对她来说是一种麻烦。她是想在这京城扬名,可是却想通过勘察破案,那是她不会被怀疑到跟国公府有关的唯一途径。 孟长寂已经从之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她只是善杀人罢了,而且又见过面,所以自己才很震惊吧。 跟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女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神情便清冷几分。 “正是路过。”他淡淡道:“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一副事不关己,死再多人也跟自己无关的样子。 “可以,”江琢同样神情冷淡:“你不打算报官吗?” 见死了这么多人,且是兵将,脑子正常的都会去报官吧。 “不打算,”孟长寂说完这话转身:“下次给我留两个。” 竟然…… 江琢放松下来。 看来这人也对五城兵马司不爽很久了。 她慢慢转过身去,刚走了两步,长街处忽然响起整肃的脚步声,接着两队吏役手持火把闯进来。 “快!”他们喊着:“邓大人动怒了,去晚了小心皮肉开花。” 灯火太盛,刚转入巷子,他们便大声惊呼起来。 小巷内处处是鲜血尸体,有两人相背而立。 江琢也微微讶异。 这是——京兆府的人马? 京兆府的卫队今日颇委屈。 连日来在大兴善寺换班值守已经很累,今日好不容易可以歇班,便听说邓大人派他们夜里护卫陛下钦定来协助判案的江小姐。 几个人磨磨蹭蹭不想动身,这时候张通判来了。 “怎么如此懒散!”张通判先斥责,继而又道:“也是连日辛苦,这里是些银钱,你们先去吃一顿吧。” 卫队都头顿时大喜过望。 酒楼里太贵且宵禁早,他们便出去买了板鸭、烧鸡、肘子和豆皮等吃食,又切几斤牛肉,准备大吃一顿再去驻守。这时候张通判又派人送来了酒。 “夜里还要去客栈值守,喝酒不好吧?” 张通判的随从挺不快:“爱喝不喝,这可是二老爷赏的。” 他们私下里都称呼张通判是二老爷。 如此,再推辞便是驳人脸面了。都头连忙接过酒。 席面开始,众护卫一哄而上,还未把肉送进嘴里,便听有人来报:“邓大人回来了。” 卫队连忙把饭菜藏在桌子底下。 等了一会儿,探听消息的人又回来:“没事,邓大人在前厅揍二老爷,一时半会儿不会来。” 挨揍了啊。张通判好可怜。 护卫们又把吃食拿出来,刚把鸡腿塞进嘴里,便见门帘拉开,邓泰提着鞭子走进来。 他身边站着战战兢兢的张通判。 “几时了,怎么不去值守?”邓泰道。 都头连忙解释:“回老爷,兄弟们都饿着,填饱肚子便去。” “饿了?”邓泰一双眼睛如有针芒:“不是聚众酗酒?” “不是不是,”都头解释着:“兄弟们怎么敢?” 话音刚落。 “哐当”一声,桌子底下的酒瓶不知被谁踢翻,满屋子的酒气。 所以邓泰把他们痛骂一顿赶出来,说如果江小姐出什么事,拿他们是问。 京兆府离客栈颇远,路上他们也想明白了。张通判哪里是要慰劳他们,是跟那江小姐不和,想让他们醉倒误事。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罢了罢了,一个小姑娘家的谁会深夜行刺?赶紧去应付差事吧。 结果——满地的尸体。 护卫都头姓方,他努力揉眼许久,才发现身穿一身黑衣站在血泊中的正是江琢本人。 “江小姐……”方都头喃喃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没事吧?”说完再看她身后的男人:“你是何人?是否要挟持江小姐?” 孟长寂根本懒得搭理他,他只是疑惑京兆府的人竟然认识这女子。 莫非不是贼? 这时候有护卫报:“都头,死的都是五城兵马司的。” 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方都头神情疑惑看着江琢。 江琢只好开口,她心中盘算,该怎么说呢。 “方都头,你们才来啊。”先责怪一句。萱哥教过,若想让人对自己宽容,很好的办法是让这人觉得有亏于自己。 方都头果然神情讪讪,不好意思地挠头。 “之前奴家正歇在客栈,突然有歹徒闯门行凶。”江琢道。 方都头吃了一惊,回头看一眼客栈方向。 江琢继续编:“奴家和丫头竭力将那歹徒打倒,好在护住清白。这才穿上男装,想迅速跑去京兆府报官,可是刚一下楼……” “如何?”方都头提着一颗心。 完蛋了!来得稍晚一会儿,果然便出了事。这满地的五城兵马司兵将,都是为了护住江小姐? “奴家刚一下楼,便见这些军将候在这里,他们说要杀了奴家,奴家吓坏了。”她说到这里已有哭音,对了,就这么说,说从天而降一侠士把这些人打倒的。 “岂有此理!”方都头大怒:“这些兵将怎么敢打杀小姐?小姐可是钦定为京兆府办案的。” 江琢点头:“幸而从天而降一侠士,三两招间把他们打倒。”她说到这里朝着方都头向前几步:“我这才能够活命。” “那侠士何在?”方都头尚有些疑虑:“此事事关重大,需速报府尹大人与兵马司知道。” “那侠士……”江琢就要说侠士已拂袖而去,便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侠士便是本人了。” 她惊讶地扭头,见葫芦男轻松地挥动着纸扇,淡淡道:“小爷我路见不平而已,眼下这些恶人已经尽皆伏诛,我正把短剑递给这位小姐参详。” 说着又指了指江琢左手提着的剑。 那便再无疑虑。 方都头指挥一组护卫去客栈抓捕闯门恶贼,指挥另一组去京兆府通知邓泰。四下都忙起来,火把映红了一整条街。 江琢和葫芦男并排站在街角,看京兆府护卫忙碌。 “敢问这位侠士大名?”江琢道。 葫芦男挪动步子离她远了些:“你一个姑娘家,不去换套不染血的衣服吗?” 被嫌弃了啊。 江琢在心底暗笑,又道:“你作伪证,不怕兵马司的人为难你吗?” “你就别为我担心了,”葫芦男嗤声道:“小小姑娘家,便招惹了这么厉害的对手。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能指挥动一整个小组来行刺杀人,便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无疑。指挥使啊,很厉害吗?江琢笑了,若他知道自己最终要招惹皇帝,还不定怎么想呢。 说话间便见邓泰骑马而来,距离江琢还有三四丈,他便从马上跳下来急慌慌地往这边来。 等见江琢神情无碍,他才长吁了一口气道:“真是急煞本官,这些歹人竟然敢如此!” 孟长寂嘴唇微抿,露出探究之色。 看来这女子非同寻常啊,连府尹大人都对她呵护有加。 说完这话又看到孟长寂,邓泰道:“这便是护卫所报那位侠士吗?” 江琢转身也看向孟长寂。 且看这葫芦男到底是谁。虽然是江湖侠士,见到京兆府尹也是要跪的。看在他替自己遮掩的份上,要不要告诉他礼节啊。 想到这里,便见孟长寂长身而立,从袖袋中取出一物缓缓递上道:“府尹大人安好。” 邓泰神情疑惑地接过那东西,盯着看了一瞬,“哦”了一声,突然后退一步掀起官袍拜倒:“下官眼拙,未认出节度使大人。” 也未见孟长寂如何出手,便已扶住邓泰阻止了他的跪拜,和声道:“大人跟家父情谊深厚,理当晚辈来拜,万不敢当伯父如此大礼。” 节度使? 节度使乃正二品官,的确比邓泰高出不少。可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节度使? 江琢脑中突然清明一瞬。是了!十五道节度使内,最年轻的当然是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 “原来是你啊。”她脱口而出。 原来是你,是你这小时候欺负我,被我大哥胖揍一顿的纨绔子弟。 原来是你,是你这喜欢种菜,一个葫芦都不允许摘掉的小心眼。 “江小姐也知道孟某?”孟长寂这会儿倒是一本正经,端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官架子:“看来孟某人在京城也略有声名,实不敢当。” 邓泰连忙介绍:“这位江小姐可不是京都人士,她的父亲江遥乃澧城县令,正在节度使治下。” 孟长寂蹙眉,自己治下怎么有如此厉害的女贼?回去后得让人查查。江遥倒是见过,老实憨厚的样子,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回去把江遥也查查。 想到这里觉得实在难以忍受跟官员寒暄,便准备告辞:“明日若需要上堂作证,请伯父大人尽管来府里通唤。” 邓泰点头。这是办案,无论他官大几级,都得遵从铁律奉法为民。 孟长寂再不多说,挥动扇子慢悠悠走了。走开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孟某的剑——” 是了,刚才他为了帮自己掩饰,说那剑是他的。 江琢连忙“哦”了一声,快走几步把短剑奉上。 孟长寂又道:“我那剑鞘——” 江琢蹙眉把剑鞘也解下给他,他这才点头:“值不少银子呢,万不可丢了。” 这是不打算还了? 江琢抬手要抢,又知道不是地方,只好按捺住自己。 没关系,来日方长。 长街短巷已经被吏役清理干净,邓泰安慰了江琢许久,亲自把她送进客栈,又派人驻守保护,才离去。 第二日开堂问案,满头屎尿的陆大一五一十招了,说五城兵马司庞指挥使安排他去杀掉江琢。庞捷知道事败要逃出城,早被埋伏在城墙边的京兆府差官抓住。他招认自己和陆大的事,却不肯说为何要杀江琢。 江琢在堂上把那弩箭递给他看,又比对大兴善寺他躲藏的那殿中地面提取的脚印,他才招认是自己杀了密室中人。 至于为何要杀,他却再不肯招了。 无论如何动刑,咬死不说一个字。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并没有提调朝廷官员之权,邓泰疑心他身后有更大的鱼,却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审。 而江琢知道那鱼便是吏部尚书周作胥,却不知该如何把火引过去。 半天审案毕,她有些疲惫地回客栈休息。刚进大堂,便见一人背对门口站着。 他听到驻守兵士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来。 却是郑君玥。 “郑大人。”江琢屈膝施礼,有些疑惑。 “我顺路歇歇脚。”他微微笑着。 郑府离这里颇远,却不知道他如何顺路。 “让掌柜奉茶。”江琢转身对兵士道,郑君玥却摆摆手。 “给你带了吃的,”他说,这才让过身子。 江琢看到他身后的桌面上满满一桌子菜。 “这是黄河鲤鱼,”郑君玥有些得意:“本官的岳父大人着人送来的。这是三鲜素包,这是红枣鸡汤,这是南瓜八宝饭,这是河南蒸卤面,这一道你一定喜欢,是铁锅烤蛋。还有这个红焖羊肉,本官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说是府里厨娘说你们河南都这么吃。” “好多。”江琢惊叹。 郑君玥颇得意地点头:“都是府里做了,用保温菜屉端来的。你快尝尝,特别是这鸡汤,最适合安神。你夜里受了惊吓,别吓丢了魂。” 这是知道了昨晚她被人暗杀的事了,江琢心里一暖。 “郑大人。”她深深屈膝施礼。 郑君玥笑着摆摆手,低声道:“那指挥使是三皇子的人,你小心啊。”他说完再不久留,又一次快步走掉了。 果然还是不想招惹三皇子啊。 江琢暗暗笑了。 她看着这满桌子菜,招呼护卫道:“劳驾把这红焖羊肉和素包子给奴家挪去楼上,其余这些便请各位将就着作为午饭了。” 邓都头大喜。 连忙推让着却又亲自帮忙端菜。 太好了,这才是请人吃饭,不似那张通判一肚子花花肠子。 江琢轻轻笑了。 吃完了这顿,午后该去节度使府,把自己的短剑要回来。】 第七章 【菜很可口,可他只是独自对弈。仆役看不懂那棋,只觉得他的动作温和里带着凌厉,缓慢中带着敌意。许久后可能胜负已分,他抬头看一眼桌面,淡淡道:“撤走吧。” 仆役垂着头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把菜放入食屉,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小草!”声音颇大。 仆役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客人不是主人,说话又温和有礼,却似乎比主人更可怕些。如今主人来了,便似乎凝结的空气松动一瞬,有了风灌进来,让人敢大口吸气。 “又不吃?”孟长寂斜一眼桌面:“你腿伤还没有好,是不想活了吗?”说完转身吩咐仆人道:“再去做几道菜送上来。” 仆役垂头应声是。 棋案前的男人转头看他,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去了京兆府公堂?听闻你昨日夜里杀了五城兵马司一个卫队,可解气吗?” “不解气!”孟长寂道:“你的‘雀听’组织自从半年前被三皇子绞杀一半,如今连真假消息也分不出了。” 没有人知道朝廷通缉的江湖消息组织首领正在京都节度使府中,一如没人知道安国公府被灭门当日,国公爷的二儿子没有死,只是断了腿。 这位传言中跟孟长寂同食同宿的男人,正是国公爷的二子,岳芽心中的萱哥,岳萱。 被人奚落指责,岳萱却没有生气。他把棋子慢慢捡拾起来,淡淡道:“当初的确元气大伤,要不然那变故也不会发生。” 他说的变故,当然是指安国公被诬陷反叛谋逆一事。 “好了,”知道戳中了对方的痛处,孟长寂转移话题:“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知道京兆府新来的女仵作吧,因为她查案牵扯到兵马司,那个蠢货指挥使竟然唆使恶贼去杀人灭口。” “哦?”岳萱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孟长寂继续道:“这女的虽然让人讨厌,也是不简单。昨晚上竟连杀九人。” “是她杀的啊?”岳萱也有些意外。 “嗯,”孟长寂从腰中把那短剑拿出递给岳萱:“她是用剑的,我特意要过来给你看,你能瞧出师承门派吗?” 那短剑被递到岳萱手里,他翻转方向先掂了掂重量,再看剑柄。 红木剑柄上用金丝镶嵌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在这一瞬间,岳萱的手抖动起来,几乎承受不住这轻微的重量。 “铮”的一声,他迅速抽开剑刃,视线盯住那剑刃上细小的划痕,接着他猛然抬头,眼中交织着震惊和悲伤。 “这是,”他喃喃出声:“这是芽儿的剑。” 孟长寂张着嘴指剑:“这——”又夺过来自己看,见剑刃上有“云山”二字。 “她的剑不是唤作‘晓山’吗?”他问。 岳萱似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要回那剑,把剑身轻轻插入剑鞘,十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忍不住颤抖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回答道:“‘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是苏子瞻的词。当年我教她读,她因为喜欢,得了一把匕首便叫‘远山’;剑术开蒙时父亲亲自为她开刃了这把短剑,她便起名叫‘云山’;后来上战场时我送她的那把,才叫‘晓山’。” 原来如此。 孟长寂猛然一拍桌案:“她果然是女贼!这把剑必然是偷的。” 说罢便把和江琢在汴州岳宅偶遇的情形讲了。 “是吗?”岳萱的手指轻轻拂过剑柄,像要在那上面寻到些再不能碰触的气息。 “芽儿喜欢藏东西,想必是离开汴州时不舍得,便把短剑藏在家里。藏得太好以至于抄检府邸时没有发现,却被这个叫江琢的女子寻到了。”他缓缓道。 孟长寂神情不快道:“寻到?她以为岳宅是什么地方?寻宝园子?那便不再还给她,她怎么配?” 岳萱微微闭眼一瞬。 是的,再没有人配这把剑。 因为这件意外的发现,两人吃午饭时都有点心不在焉。饭毕孟长寂要回自己小院,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那短剑一眼。岳萱依然把它拿在手里,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孟长寂搓搓手,身形在门口稍微一顿,还是离去了。 临傍晚时,江琢在孟府外递上名帖,说是求见节度使大人。过了约一刻钟,管事慢腾腾出来,说节度使今日不见客。 一早在公堂上时不方便讨要短剑,孟长寂也装作跟江琢毫无瓜葛的样子,如今她亲自上门来讨,他竟然不见客? 这是想赖账吧。 小时候自己摘他的菜,如今他抢自己的剑。说起来,还是他更无耻一些。沿着府外围墙慢慢观察,江琢觉得节度使府守卫比之前她记忆中还要森严一点,翻墙或者钻狗洞那些行为都只能被扎成筛子。 放火呢?火势汹汹,他不得满脸黑烟地逃出来?但是今日风大,怕火随风而动烧到邻里殃及无辜。 想起他可能的狼狈样子,江琢在围墙下大笑几声。 这时候她已经转到节度使府后门,正见有送菜的拉着一车新鲜菜蔬肉类往里进。那送菜的是个老汉,戴好大一个草帽,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像是他的孙女。 除了这送菜的,还有送茶叶的和送盆花的,十几个人熙熙攘攘拥挤在外面。老汉急得一边擦汗一边道:“小管家,能快些吗?厨娘们眼尖,看见菜不新鲜会生气的。” 管家在里面斥责:“都排好队别拥挤,一个个验明身份才能进。” 便有人抱怨说如今怎么这么严苛了。 江琢笑起来,从袖袋里掏出两枚金叶子,朝那被挤出人群的老汉走去。 伪装成老汉的孙女,江琢混进节度使府,在甬道那里跟老汉道别。老汉紧握着手中的金叶子,似怕那叶子长了翅膀飞掉一般。 也难怪他那么紧张。一枚叶子差不多可以管够寻常人家一年的伙食,价值不菲。 “你放心老人家,”江琢宽慰他:“你看过奴家的腰牌,知道我是京兆府来办案的。既然是官府人,便不会把给你的酬劳要回去。” “好,好。”那老汉说完抬起板车,沿着甬道快步往厨房那边走去。而江琢在府中寻了许久,才找到孟长寂的所在。 他,正在种菜。 江琢对菜不太懂,只看出这是一种藤蔓植物,细嫩的绿色叶子沿着竹竿搭就的菜架攀沿而上。微风吹过,江琢看到有一片叶子旁露出小小的花苞。 传说孟长寂是个狠人,曾带兵马诛杀海盗,把海盗头目扎在银枪上甩出十丈。而如今看他种菜,活像那菜是他的小娘子似的,种得分外小心翼翼。 只见他独自一人在这院子里,在那棵菜的根茎下细细翻土,捉出一只肥大的虫子丢到一边。又亲自步行去不远的井边。放下绳子打出水来,然后他提起水桶转过身子,整个人便怔住了。 江琢正蹲在他那棵菜旁,一只手抓着菜的根茎,轻轻摩挲着。 “这什么植物?”江琢道:“拔出来会死吗?” 孟长寂的脸绿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道:“你放下不准动!” “我的短剑呢?”江琢另一只手开始轻轻刨土,抓起一把扬在风里。因为孟长寂在下风口,几乎吃了一嘴的土。 他猛然甩头:“你这女贼!那短剑是你的吗?是——”说到这里突然噤声,因为想起岳芽的名字如今已是禁忌。 江琢也懂了。 这葫芦男原来是把自己的短剑拿走查证去了,却不知道他认识的是什么人,能认出是岳芽的剑。 看他嘘声后糟糕的脸色,显然也是怕提起岳芽殃及自身。 跟谋逆之家有牵扯者,罪同谋逆。 江琢淡淡笑了:“这剑不是你的,便是我的。如今你不给,我便——” 她说着又抓起一把土,眼看那植物的根茎已经露出来些。孟长寂大叫起来:“我的葫芦!” 原来是葫芦啊,他果然配称葫芦男。 “是葫芦啊,”江琢的右手也握住根茎,慢慢起身,做出要拔萝卜般的姿势道:“你也才刚回来,这葫芦就长这么大了?看来平时就算你不在京都,也有人帮你种这东西。”她一边说一边轻轻用力,葫芦的根茎慢慢脱离泥土,几乎要被她拔出来。直到孟长寂终于崩溃道:“剑不在我这里!” 江琢松了手站起来:“你少抵赖。” “真的,”他说:“我今日一拿回来,便被我朋友要去了。” “你朋友?”江琢慢慢走近他,在他提的水桶里洗干净了手:“那我去找你朋友。” “不行,”孟长寂拽住她:“他身体不好,不能见风。而且,”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他病得快死了,好不容易有件喜欢的物什,你就发发善心给他把玩几天。” 江琢眯着眼看他。 孟长寂一脸伤心的神情,似乎葫芦的性命也无关紧要了,只记挂着他的朋友,更似乎这朋友对他来说有天大的干系。果然,他又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泫然欲泣。 江琢大骇间退后一步。 莫非—— “是你那断袖!”她恍然道。 孟长寂的脸有些发红,但还是点头道:“正是。” 江琢便有些纠结。 虽然那短剑是她心爱之物,更是她可以借以思念萱哥的重要信物。但如今孟长寂的“朋友”都要死了,自己再抢夺便有些不近人情。 更何况孟长寂也算帮过自己。 “罢了罢了,”江琢捏起孟长寂的衣袖擦干净手,问道:“你那朋友什么时候死?” 孟长寂吃惊少许,意识到自己的谎话凑效了。他把眼泪咽下道:“就快了,我这次回京就是为了请太医给他诊治,太医昨夜刚看过,说是可以准备棺椁了。” 江琢蹙眉少许,轻轻拍了拍孟长寂的肩膀。由于他个子高,她拍的样子像是在给一匹马梳毛:“节度使大人节哀啊,那等他死了——” 孟长寂立刻道:“孟某当双手把短剑奉上。” “行,”江琢说着转身离去,又道:“可别给我陪葬了,不然——” “不然怎样?”孟长寂看向她。 “江某人会去挖坟。”江琢说完便大大咧咧走出去,留下孟长寂目瞪口呆。 娇俏的身影在垂花门那里一闪而过,那里种植的杏花便纷纷从枝条上掉落。岳萱一时看得呆了,停了稍会儿,他才推着轮椅从树丛后出来。 那把短剑就放在他的膝头。 孟长寂正小心翼翼把水浇下,等水没入土壤,再慢慢封土。他听到了岳萱到来的声音,一边低着头忙碌一边道:“看到了吧,就是这个小女贼。” 岳萱却没有说话。 孟长寂忙完抬头时,见岳萱抿着嘴在轻轻微笑。那笑是发自内心的,他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孟某人莫非见鬼了?”孟长寂道。 “她那个动作,”岳萱似乎在回忆:“那个拎起你衣袖擦手的动作,以前岳芽也经常那样。” “是吗?”孟长寂这才看自己的袖子,有点嫌弃地捏起来扇了扇风:“只顾扯谎了,没留意她的小动作。这姑娘不太爱干净,昨晚一身的血也不急着换衣服。” “是吗?”岳萱点头:“也许那不是不爱干净,是感觉到仇人的血在自己身上,便有一种安心。” 孟长寂蹙眉:“她跟五城兵马司有什么仇的?她只是被那些人截杀罢了。” 岳萱却抬头看了看天,忽然道:“如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腾了出来,你正好可以找我们的人顶上。凡事有来有往,她这算是帮忙了,如今她在侦破卖官案吧,我也打算帮她一个小忙。” 第二日晨起江琢刚刚醒来,便有护卫来报说有人请见。 待她收拾好出来,便见有个模样周正的小厮立在大厅中。看那站着的姿势,显然是练过功夫的。 江琢上前,那人先递了一个杭丝绸子包裹的东西。 她拿在手里便知道里面包着自己的短剑。 “这么快便死了?”她微微吃惊。 小厮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又拿出一封书信给她。 江琢当场便打开来看,沉稳的字迹上短短几句话。 小厮躬身道:“我家主人说,江小姐所钓大鱼有千斤之重,但他的谋略有万钧之力。请小姐务必试一试。” 江琢盯着那字迹,笑了。 京兆府尹邓泰愁眉不展。 卖官之事已案发三日,却进展不大。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庞捷虽然招认杀人,却并不承认跟买卖官员有关。 这一日邓泰正在翻阅案卷,寻思着该请江琢再去大兴善寺中密室一趟,便听到有人击鼓鸣冤。 京兆府辖二十二县,案子多且杂,寻常事涉买卖、殴斗、田地纠纷之类,只用写好状纸呈递便可。 堂鼓不是想敲便能敲的,非得是大案凶案才可以。 衙役列队,邓泰升堂准人把鸣冤者带上。 是个开饭庄的买卖人,自称姓范名庄。为何鸣冤?说是自己父亲的妾室与人通奸杀人,把父亲杀死了。 人在何处? 范庄说一清早家里不见了父亲的妾室贞娘,他推开房门,发现父亲已经口吐鲜血没了气息。因想起贞娘的作为,便疑心父亲是被她杀死,故而报官。 “贞娘是何作为?”邓泰问。 范庄咬咬牙,似乎要说的是天大的难堪之事:“那贞娘原本是父亲大人从青楼买回来的,先是说做个通房,来了却又要做妾。做妾便罢了,原本父亲已经不再管饭庄的生意,她来了后却日日在店里盯着生意,伺机查看账册。一来二去,便跟一经常来饭庄吃饭的男人好上了。” “你可知道那男人姓甚名谁?” 范庄道:“听伙计说他叫周四有,住布政坊。” 布政坊可不是寻常人能住得起的。 邓泰立刻唤班头带一班衙役去寻,为谨慎起见,他特意交代要带上府内腰牌。 吏部尚书周作胥平日里勤勤恳恳,从未有过因事因病告假的时候。今日他却没有去皇城内吏部司点卯,退朝后便回了宅子,一直没有出门。 早饭刚过,他唤了一个人进书房。 那人相貌平常不起眼,身上穿的衣服却比寻常下人要好一些。周作胥指了个小杌子让他坐了,他自己也坐下,神情和煦道:“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禀叔父,到下个月,整五年了。” “五年啊,”周作胥的手拂过胡须,更温暖几分:“你当年出门来京投靠于我,说是妻子正在孕期。这五年虽有书信,你却未见孩子一面,想吗?” 那人垂头一瞬,又抬头道:“瞒不过叔父,侄子也常想家。” 周作胥点头,起身到茶台处拿了两个粗瓷酒杯,递给这人道:“离乡日久,你怕是已经忘了‘佛跳墙’的味道了。” 那人嘿嘿笑了,又摇头道:“家里贫苦,侄子还未吃过那个,近日倒是颇馋嘴‘沙茶面’了。” 周作胥笑了。 无论是佛跳墙还是沙茶面,都只是吃食而已。就如同无论是粗瓷碗还是粉彩八宝都只是器物,能用便可。肖小凡人只知道讲究那些无用之物,无人像他这般,知道权力才是最好的东西。 周作胥亲自给这人斟酒,他连忙跪地双手擎起酒杯接住,脸上交织着意外和疑惑。 周作胥把手中的酒杯放下,开口道:“我这里正好有一封信要送去建州,给你取了五十两银票,便辛苦你送信,顺带也可以返家看看。” “果真?”那人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想跪地拜倒又怕酒撒了,想去跟周作胥碰杯又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做不合适。 他一手接住书信一手端着酒杯,心内激动万分。 还是周作胥没有官威,他主动把杯盏递过来,跟这人轻轻磕碰,继而示意他喝掉。 诚惶诚恐又心怀感激地,这人端起酒杯。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块石头从窗外直直打来,他的胳膊被狠狠砸到。酒杯应声而落。 他惊了一下跳起来道:“什么人?” 没有回答。 他跑去有动静的窗子边,打开了窗户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周作胥的脸也白了白,他快步上前打开门,便见有一班衙役在管家的带领下向书房走来。 管家先开口道:“大人,是京兆府的,喊周大哥问话。” 衙役见到周作胥连忙跪地道:“我等惊扰尚书大人,是因一件小事需贵府周四有前去府堂问话。” 晚了。 完了。 周作胥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 等江琢到了京兆府堂时,周四有已经被带到有一会儿。他抵死不承认自己跟贞娘合谋杀了范老爷,只说是因为常年离家,贞娘又跟自己妻子长得相似,便有了仰慕之心,去饭庄多一些。 通奸更是没有。 邓泰并不是喜欢动刑拷问的官员,只说需仵作验完尸体,再加审讯。周四有和范庄便候在大堂,由江琢去验尸。 江琢很快便回来了,缓缓道:“范老爷并没有死。” “什么?”范庄目瞪口呆,周四有松了一口气。 “范老爷只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睡药,又被人用银针封住气穴,以至于看起来如同死了般。其实只是呼吸轻微而已。你见他满脸鲜血一动不动便以为他死了,实在是太过粗心。” 随同江琢一起验尸的仵作也报来:“江小姐真乃奇人,知道范老爷没有死后便寻到了银针,取出针后范老爷便醒了。” 江琢偷偷捏了把汗。她自己扎的,能不知道吗? 这扎针闭气之法是师父教的,但是她若稍有不慎,范老爷可就自此作古再也醒不来了。 幸好没有出现意外。 “那——”范庄惊讶间站起来,又被衙役喝骂着跪好。 他慌忙道:“那请问仵作大爷,小人父亲现在何处?” 仵作看了一眼江琢,略安抚道:“范老爷醒转之时见吾与江小姐一身白衣站在身前,大呼一声:‘夜叉饶命’便又晕了过去。此时已传了大夫去诊治。” 江琢露出抱歉的神情。 还是有意外的。 血案一桩如今竟然只是误会,邓泰以惊扰差官之罪罚了范庄二十堂棍。又念他一片孝心,便说堂棍免了,罚他清扫西市长街一个月。那范庄谢恩退下,周四有便也要走。 “你先等等,”江琢忽然叫住他,对邓泰道:“大人,奴家有一事不明想问问这位周管事。” 邓泰精明的眉眼蹙起一瞬,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他示意江琢尽管问。 “周管事,”江琢道:“你说自己跟那贞娘并无勾当,大人信了,我们都信。那奴家请问你,店里伙计说你一个月去饭庄吃饭十余次之多,而你居住的布政坊距离饭庄颇远。去那么多次,是为何事啊?” 原本已经一脸轻松准备归家的周四有呆住了。 江琢继续道:“那饭庄不在东西两市,它旁边只一个大兴善寺较为有名。为供来往香客吃饭,才建了这么个饭庄。你一个月去那么多次,难道是去大兴善寺烧香礼佛吗?” 周四有双手在膝头下颤抖,听到大兴善寺几个字后更是思虑一瞬慌乱道:“小人刚才说了谎,小人的确是与那贞娘有染,情愿受刑。” 邓泰摔响惊堂木:“大胆周四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公堂之处岂容儿戏?” 周四有紧张地左右看看,俯身在地。 江琢摇了摇头,对周四有道:“你不要污了贞娘的名声。我再问你,你怀里揣的书信,是谁写的,寄给谁的?” 周四有来之前把周作胥给的书信简单揣在怀里,此时因为又是跪倒又是磕头,书信一角露了出来。 江琢道:“你且展开那信看看。” 周四有不敢。 江琢道:“你若不看,大人便会亲自看了。” 因怕周作胥写的书信若给邓泰看会泄露什么秘密,他连忙自己打开了。接着神情呆滞说不出话。 那信上干干净净,什么字都没有。 江琢看他那神情,知道自己所猜不差,便冷然道:“给你信的人,只是拿这信当一个幌子。他的目的是让你喝下那酒,酒内有毒,保证你活不了一个时辰。不信你回府里看看,那酒洒在地面上,是不是已经把青砖蚀了个窟窿。” “不可能!”周四有抬头叫道,又低头看那信,如此反复许多次。 邓泰全明白了。 他吸了一口气。 听衙役报,周四有是吏部尚书府的小管事。 知道鱼大,却不知道如此之大。 自己一直不让大理寺插手,如今要求着人家来插手了。 而且是哭求。 堂内的讯问便又交给邓泰。邓泰让人把从大兴善寺密室内拓下的鞋印跟周四有核对,有几处鞋印完全吻合。 周四有无话可说又想活命,便全招了。 他不识字,五年前从建州来京都投靠在这里做大官的叔父,叔父便让他每隔几日去一次大兴善寺密室,拿取里面的东西。 也因为不识字,他从未看过上面写的什么,也未疑惑过什么。 钥匙就在他身上,他当下交给邓泰。两相核对,果然可以打开密室里的锁。 而这个时候,大理寺的官员也到了。 江琢悄悄从公堂退出来,张通判正等在外面,忽然一揖到底,对着江琢行了个大礼。 “这一拜是为那日怠慢之罪赔礼。”他道。 果然是他那日没有让卫士及时去护卫啊。江琢一笑,回礼说无妨。 张通判又道:“本官着实钦佩,江小姐怎么便能从他经常去饭庄,推断到他跟买卖官员有关呢?” 江琢只说是凑巧了。 张通判一脸还要求教的样子,便听邓泰在大堂内问:“通判何在?” 他连忙快步走回去,后堂外便只余江琢一人。 她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孟长寂给她的书信上,说有个叫周四有的人是负责去密室取银票的,而这个人又跟大兴善寺寺外饭庄老板的小妾纠缠不清。孟长寂说只需要让他入瓮便可,兵不厌诈,可以用别的手段先拘进府衙。 孟长寂想了手段,说可以把小妾绑走,把范老爷打昏迷,这样等他家人报官,便有了理由去拘捕周四有。等周四有到案,那小妾放掉便可。 而江琢到底是心软,只是把范老爷用针灸和药剂弄晕。要不然花甲之年的老人,打昏迷说不定就永远昏迷了。 她想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一个吊儿郎当只会种菜的节度使,竟然能有如此谋略。而若细想他原本就清楚买卖官员的事,却只是暗中盯着,便又觉得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江琢对着一棵槐树道:“葫芦男死了断袖,我还是要去吊唁一下以表谢意。” 室内很静,岳萱正用左手持笔写字。 但室内是静不了的,因为孟长寂在。 “小草,”他一边啃着一个鸭梨,一边低头看他写的字:“你这字是浑厚了些,比之右手写的飘逸之姿,可差远了。” 岳萱没有说话,直到那一阕诗词写完,才抬头淡淡道:“岳某之前写的字可是千金之价,如今又不想赚钱,难道要因字误事?” “是是,”孟长寂使劲儿啃了一口,鸭梨的汁水险些从嘴角滴下,他忙用帕子擦了:“你的字倒不像你这人,你不怎么出岳府,字却卖得全天下都是。” 之前为了构建消息组织,最早是卖了不少字画的,后来暗处的生意做起来,便不再卖字。 可那字竟然涨到千金之价。 岳萱抿嘴笑了。 “可惜了,”孟长寂道:“出事以后,那些字画都被买家烧了,以免牵连。” 岳萱不以为意地淡淡笑了。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主人,我回来了。” “就在外面报吧。”岳萱道。 “是,”那人说:“属下按主人的吩咐,藏在周作胥府宅内以防他杀人灭口。可属下还没有出手,便有人把毒酒用石块打掉。属下探查过,正是江小姐本人。” “哦?”岳萱微微意外。 那人又道:“范家老爷也没有打晕,江小姐只是给他喂了昏迷草药,又施针使其闭气。” 室内静了一瞬,孟长寂道:“这女贼!手段还不少。” 岳萱略有沉思,少顷后对着门外道:“你下去吧,别忘了警告范家那小妾,不可说出实情。” 门外应声后便再无声息,连脚步声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有沉稳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管家推开门进来,对孟长寂道:“大人,江小姐递了名帖来见。” 孟长寂略惊讶地看一眼岳萱,又看管家道:“她来做什么?” 管家神情气愤中带着疑惑不安:“她,她说,自己是来吊唁的。” 来……吊唁的? 孟长寂左脚往右走右脚却退了一步,肢体不协调间腰间葫芦叮当响。 他指着房梁气道:“咱们家一未设灵堂二未扯白帛,她哪只眼睛看到死人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身后“噗嗤”一声,是岳萱笑了。 他笑得露出牙齿春风和煦,孟长寂一时呆了。 半年来只见他笑两次,每次都跟这个江琢有关。若他俩真是断袖,自己该把江琢装进笼子放在府中,每日逗引岳公子开怀。 “小草你觉得她很好笑吗?”孟长寂板着脸看他。 岳萱仍然笑着摇摇头:“是你啊,你说断袖死了就把剑还给她,所以她误会了。” 管家瞪着眼睛垂下头。 断袖—— 我家少爷果然是—— 我可怜的老爷夫人啊—— 在管家哭出声音之前,孟长寂明白过来道:“真是个实心眼的贼。”又问管家:“她这会儿在哪里?我没空见她,让她走吧。对了,收下唁礼,这姑娘穿着打扮像是有钱的。” 管家忍住抽泣低声回答:“江小姐说想独自转转,正往苗圃处去。” 话音刚落,便见孟长寂如箭离弦一般窜了出去。 远远听到他的声音在院落中回荡。 “我葫芦!” 不需要威胁自己时,看来江琢对他的葫芦根本没有兴趣。她正在跟一个送菜的老汉聊天,聊的什么孟长寂不知道,他只觉得那老汉看江琢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位活财神。 老汉见有人来,慌忙推着板车走了 “喂,”孟长寂走过来:“聊什么呢?” “怎么?”江琢看着他撇嘴:“还怕奴家在你这节度使府埋下个奸细吗?” 孟长寂一本正经朗声道:“那可不一定。” 见江琢怀里抱着个约一尺有余长宽的木盒子,问道:“是什么?” 江琢把盒子双手奉上。因为不识得已亡人,不能悲戚,故只是收敛了神情道:“先来吊问,若稍后设灵棚,复来拜祭。” 以前她活得简单肆意,对这些繁文缛节一窍不通。今日还是问了客栈老板,才知道这大致的礼仪。 “哦?”孟长寂眉毛稍微吊高,双手接过盒子打开。见盒子里分了三个木格,一格放香烛纸品,一格叠着白色杭丝。他预备着把木盒送回,又见一格内码放着金光闪闪的什么。 用指头捏出,竟然是金叶子。质地优良,叶梗纤细,叶片虽小却细细雕刻着纹路,似是大内皇族赏赐之物。 这果然是个财神。 孟长寂便把那叶子悉数捏在手心,共有五颗,便是公侯之家,也算是厚礼了。 余下木盒以及香烛等物又塞回江琢怀里。 还需换上悲伤的神情。 孟长寂道:“他未入族谱又身份特殊,不方便搭设灵棚风光大葬。小姐的心意孟某领了,厚礼收下,其余唁礼还请收回。” 江琢同情地抱回木盒。 失去心爱之人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吧。自己没有失去过,可当初只是被一直信誓旦旦的三皇子背弃,便如锥心之痛。 又恨又痛啊。 恨自己引虎狼之辈在府中来往,这人却勾结宰相元隼及一干重臣诬陷父亲。 痛自己一家老小尽数被诛,如今萱哥也不知是死是活。 孟长寂长身而立,见江琢接过木盒脸上慢慢凝聚悲戚之色,莫名便有些心虚。 “那个——”他缓缓道:“卖官案你破得不错,明日上朝,本大人会为你美言几句的。” 江琢不再多说,屈膝施礼后便告辞。 倒是孟长寂站在院中看她小小的身影抱着木盒缓缓走去,踩过青石绕过花树,低矮的枝桠拂过她的鬓角,直到在花墙处转了个弯不见了。 他呆呆站着,手里的金叶子似乎颇重。 怎么……他心想:有点亏心呢? 吏部尚书府被大理寺官兵层层围住,京兆府差役不甘示弱,又围了一圈。 可纵使围得如铁桶一般,到底还是有消息递了进去。 那人把食盒放在桌面上,沉声道:“殿下让小人转告,说周大人为官二十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周作胥忙道:“不敢不敢。” 那人便冷哼一声:“殿下说了,他可保你活着。你也快到了退而致仕的年纪,等殿下荣登皇位,他会看顾阿容。” 阿容是周作胥长子周容的乳名,周作胥为了落下持身清白不为子孙谋事的盛名,周容十岁便被他送回建州读书。如今也到了该参加科考的年龄。 没想到自己只是提过一嘴,殿下百忙之中竟然记得儿子的名字。 且称呼说阿容。 亲切得如同自己家孩子。 周作胥心中滚烫一瞬。 那人把小菜放下,提起食盒缓缓退出去。 招了吧。 周作胥想。 按照谋划,不出一年,圣朝便是三皇子的天下。只要有他看顾,何愁阿容不能跻身朝野呢?到时候那些丢失的权力,还会回到周家,还是他儿子的。 大殿上鸦雀无声。 众官员瑟瑟发抖拜倒在地,没人敢再开口说话。在一片趴伏的后背和屁股中,只有一个人站着。 他今日着二品官服,身穿紫色交领袍,袍上绣着鸾衔长绶的花式;头戴进贤冠,上有三小金附蝉,帽额有金花;腰间挂着水苍玉佩和金玉革带并一个香囊袋。那袋子里有他偷摸放进去的葫芦。这一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如大殿上灼灼的一片霞光,他却被这官服弄得浑身不自在,一边站着,还一边扯了一下革带。 他的脚边是破碎的黄色茶盏,以及乱糟糟四散的文书和奏折。有几份奏折是打开着的,上面朱红的御批从上划到下,显然皇帝是盛怒之下一笔抹过,连字都写不出来了。 而大殿之上,高坐在顶端,距离朝臣和百姓如万里之遥的崇灵帝正在剧烈地喘着气。他身边的太监总管正在小心翼翼地给他抚背顺气,崇灵帝挥手把太监推开,那太监踉跄一下几乎跌下台阶。后面侍候着的小太监上前一步却又退回去,并不敢去搀扶。 过了好一会儿,眼看崇灵帝已经喘匀实了气,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接着道:“所以微臣可证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庞捷的确私自用兵截杀陛下钦定给京兆府协同办案的江小姐。至于关于买卖官员一事,是京兆府从吏部尚书府管家那里牵扯出来的线索,微臣不清楚,还是由京兆府尹具表报上吧。” 在孟长寂的斜后方,跪得松松散散无所事事的御史郑君玥这会儿才紧张地直了直身子。他皱着眉看向身姿挺拔的孟长寂,心说你们刚才把庞捷的事结案报上,皇帝已经气得喘气了。下面还要说卖官?且是六部之首吏部卖官?莫不是要用这一招把皇帝气死驾崩了事? 你们这不是在汇报,你们是在谋逆啊。 郑君玥想了想,孟长寂是个傻小子直肠子,那京兆府尹邓泰好歹做了几十年官,应该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吧。这些事写在文书里报上不行吗?非要因为皇帝问了一嘴,就当场说明白? 正想着,便见邓泰一撅屁股站了起来。 我去,郑君玥想:果然是谋逆逼宫。 邓泰手持朝笏把案情娓娓道来,说那寺中密室如何如何,说饭庄老板如何报官,说如何审问的周家管家,说如何协同大理寺卿审问了吏部尚书周作胥,而周作胥供认不讳。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面色发红一身正气,为正律法疾言厉色。丝毫不顾及皇帝的脸色。 郑君玥抬头看到皇帝自己重重捶打着胸口快要憋死过去,从台阶上爬起来的太监总管又不敢去招惹,而邓泰终于说完,跪地道:“微臣所说如有不详尽之处,请大理寺卿陈清。” 妈呀,你们可别说了。郑某人我今天还想活着回去吃糯米饭呢。夫人的表姐从温州回娘家省亲,说要亲自下厨做给妹夫一家尝尝。 让我吃了这顿你们再说,行吗? 好在大理寺卿脑子还能转圈,他跪地说已没有什么可补充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崇灵帝虚弱的声音响起:“查,查,查!!”他几乎是趴在御案上,双手抓住案前红木雕刻的龙头,因为太过激动,皇冠摇摇欲坠快要掉落。 “给朕查!所有涉买卖官职者,革职、抄家、查办!”崇灵帝的声音越来越大,殿内房梁似要被掀翻,他喊着:“这是朕的朝廷,这是朕的百官!不是他周尚书做生意的地方!好一个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的周作胥,装了这么久,该扒皮抽筋,让朕看看他的真面目!” 说完这话,皇帝重重拍着御案站直了身子,脚步踉跄而去。 百官这才有人松口气,有人提心吊胆地站起来。 郑君玥经过孟长寂时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的神情,这傻小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真是傻啊,看来老节度使没有把他教圆滑一些。 孟长寂不觉得皇帝有什么可怕,他甚至觉得他不光不可怕,还有点让人讨厌。但是有一个人就不只让人讨厌,还让人想杀了解气。 这个人正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来,头上的金冠和身上的玉佩以及四爪龙纹袍服让他看起来使人难以亲近。可他却是笑着的,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甚至有大臣为他让路,他也躬身作请。 这个人是三皇子李承恪。 是眼下最有可能做太子的了。 只见他等大臣从殿中退出了差不多,才缓缓朝孟长寂走来,脸上露出关切和亲近的神色,朗声道:“表弟,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很好。”孟长寂道,说完准备拂袖离去。 李承恪身后这时来了两名太监,其中一个躬身道:“孟大人,之前你呈奏的请安折子,陛下已经准了,咱家这就为大人引路。” 孟长寂刚到京都便呈送折子要去皇后宫中请安,这时才批下。 “表弟要去母后宫中吗?”李承恪道:“这便巧了,本王也要去,不如一起吧。”说完对那太监道:“本王引路,你便回吧。” 太监虽然应诺,但却不敢真的就走。他远远地跟在这两位表兄弟身后,眼见他们走出大殿,绕过护卫们走进通往后宫的甬道。甬道内的太监宫女见到他们纷纷避让,太监见三皇子神情友善地一边走路一边转头跟孟长寂聊天。然后走在一略微空旷处,孟长寂突然退后一步,朝着三皇子打去。 先是一个拳头击中三皇子的脸。三皇子退后一步抬手反击,孟长寂用肩膀迎上这一拳,却又击在三皇子胸口。 三皇子踉跄后退,这时才似反应过来,举全身之力撞上孟长寂。 “不得了了!”太监大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喊人:“快去拉开节度使!节度使打皇子啦!” 孟长寂没有要撒手的样子。他有点遗憾今日上朝不能带刀,所以只有一脚踹过去。三皇子的武艺习自禁军统领,并不羸弱。他避过这一脚后格挡住孟长寂的双臂,在纠缠着喘息的空隙问:“你反了吗?” “小爷只是要打你。” 李承恪微怔道:“为何打我?” 太监和禁军护卫已经快到身前,孟长寂抽出被钳制的右手却似还要再打一拳。他在用力击向他面孔的瞬间道:“为了芽儿。” 虚浮在李承恪脸上的温文有礼的面具似一瞬间被摘去,他脸上现出呆怔和震惊的神色,然后耳内剧痛一瞬,是被孟长寂打在太阳穴上。 似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太监使唤禁军去唤人绑住孟长寂。他反应过来摇晃着站直了身子,看向孟长寂的脸。 那是一种就算是死,也要打你一顿的神情。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是皇帝,孟长寂也会打的。 “不用去,”李承恪只觉得头内嗡嗡作响,他勉强唤回禁军:“本王和表弟切磋武艺而已。” 太监目瞪口呆。 有切磋武艺往死里打的吗?且对方还是皇族贵胄。 太监连忙说:“殿下您眼窝都青了,咱家还是请太医过来吧。” “滚!”李承恪对那太监喝令道。 继而对孟长寂点头:“本王形貌不整,便不去母后宫中请安了。请,表弟,为本王告假。” 他说完一转身,拂开太监要搀扶的手,直往宫外王府而去。 那太监惊恐地抬头跟了李承恪几步,却终于还是下决心返回,战战兢兢道:“那余下的路,就由咱家为孟大人引路吧。” 孟长寂揉了揉疼痛的手,再一次后悔没有带刀进宫。 虽然是面见自家内侄,皇后娘娘却仍按品大妆而坐。这是因为孟长寂虽是侄子,却也是正正经经二品朝廷大员。 一年未见,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孟长寂走近几步跪倒,缓声道:“侄子给姑母请安。” 皇后起身向他走来,温声道:“快起来,让姑母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孟长寂笑起来:“哪有过了二十还会长的?姑母莫非以为我是沪生吗?” 沪生是先太子的长子,原本可以做皇孙的。可如今随着太子被废,便跟着去了属地。 皇后原本有两子,一子幼年夭折,一子成年后身为太子却被废黜。以后这后半生,都不能见自己的亲孙子,不能享天伦之乐了。 皇后的神情黯然一瞬。 她屏退左右,看向孟长寂道:“本宫听说你认识了一个顶能破案的女子。” 孟长寂神情疑惑地点头。 皇后嘴唇微扬,从案上取了一个枇杷递给他道:“她如何?可靠吗?” 孟长寂疑惑更甚,问道:“姑母何出此问?若需要办事,侄子去便可。何必差唤旁人?”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几分凌厉:“这一件事,还非要请她来做。”】 第八章 【小丫头墨香认认真真盯着那颗檀木珠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小姐,这上面的字我认识。” 江琢把手钏重新戴好,拆下的珠子被她放在马车内的小茶案上。她嘴唇轻抿道:“说说看。” 墨香的食指在腿上划动,随即到:“正是一个‘周’字,小姐教过‘周’是一个姓氏,起源于姬姓,是上古黄帝的后裔。” 江琢把短剑抽出,在墨香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挥剑而动。“啪”的一声,檀木珠子从中间裂成两半,因为力道掌握得好,没有损伤到茶案。 墨香低呼一声捡起碎了的珠子,可惜道:“小姐拆掉不要,给婢子便是。上一颗被马车碾碎,这一颗又劈了。” 江琢短剑入鞘淡淡道:“你喜欢什么,拿咱们的钱去买便是。你记住,别人送的可以要,别人扔的东西,是万万不能也不屑于要的。” 如今周作胥已被投入大牢,这颗珠子也便失去了意义。 墨香似懂非懂地点头,马车这时候停下来,车夫低声道:“小姐,京兆府监牢到了。” 国师之死案已经结案,因又刨出卖官案,拖拉了几天才整理好案卷,允许释放关押着的嫌疑人,河南道香山寺的大和尚。 牢分两层,地上和地下。 看守监牢的狱吏验看过江琢的腰牌,连忙殷勤地把她往地牢引。一边慌忙吩咐手下点亮灯盏,一边道:“地下潮湿,我看就由小人去把那和尚提上来,江小姐打个照面就是了。” 江琢一边摇头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森森寒气间和声道:“不必了。” 监牢内的确湿冷,她一路走去,不乏有衣衫褴褛面如土色者奔到牢门处伸着手叫唤,又有不少腥臭气钻入鼻孔,如清理战场时的腐尸味道。 江琢蹙眉往前而去,感觉臭味渐渐淡了,有一个牢房正在前面。草垫干净整洁,一束光线从小小的透气孔照进来,细微的灰尘在光线中翻滚跳跃,那大师在微光下正背对着外面打坐。 他周身散发着一团人人可靠近又人人忌惮的气息。 江琢在外面停住,还没有开口,便听大师道:“施主别来无恙。” 他说着站起转身,待看到江琢站在牢门外,露出了和暖的微笑。 “大师父如何便知是奴家?”江琢浅浅笑道。 僧人行合十礼道:“施主执念过盛,牢中魑魅皆纷纷逃散退避。这人间能如此的,贫僧只见过施主一人。” 江琢笑起来。 这大师父是擅打哑谜的。 “走吧,”她示意狱吏把牢门打开:“此案已结,大师父未逞凶杀人,可离开了。” 僧人便点头去收拾行装,地上他自己用稻草编织的蒲团上放着叠放整齐的纳衣,衣服上压着一个钵盂,钵盂旁有一个很多补丁的包袱。只见他仔细把纳衣和钵盂收进包袱,系紧后挂在肩膀上,又轻轻把衣袍上的稻草择下,方缓缓走出牢门。 江琢始终默默等着,即不催促也不焦急。 狱吏也等着,似乎这僧人行止间有让人不能打扰的气度。 这之后江琢便引着他走出牢房坐进马车,僧人并不问是去何处,路上也并不主动开口说话。等到了地方,江琢先行下车道:“略备薄斋,请大师父赏光。” 僧人下车微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正好腹中饥饿。” 这是一家素斋饭馆,内里陈设简单,然而因为多是香客在此用饭,吃饭间都是一团和气。僧人和江琢找靠窗的位置坐了,她点了萝卜薏仁汤、香菇面筋和八宝炒糖菜,又让伙计送来两笼素包子。车夫和墨香坐在另一处,按自己的喜好各自点菜。 僧人并不推让,江琢也不知道拘谨是何物。他们心满意足吃完,僧人把筷子并拢放在右边桌案上,然后抬头道:“施主有何事相问,可以说了。” 按照江琢之前的脾气,或许绝等不了这么久。可重生之后她性子被磨得好了些,又因为跟大师父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自在,才等到这时候。 现在他主动提起,江琢可以尽管问了。 “之前在香山寺脚下,大师父说要往京都惩治恶僧,那恶僧便是国师?” 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那厮。” 前半句口诵佛号,后半句“那厮”两字却是满满的尘火气息。 江琢不由得笑起来。 她示意伙计把碗筷收去,余下的素包子用油纸裹好放进大师父包袱中,方调整了语气道:“来京都以后,奴家也问过不少国师的事,才知道之前建议陛下杀痴女以破‘荧惑守心’天兆的正是他。想必大师是为此事而来。” 僧人点头,继而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吧,就当你是承认了。 江琢继续道:“按奴家勘验结果,国师是急怒攻心而死。奴家想精进学问,故而请问大师父如何可以把一个人气死。” 她说得神情诚恳,正在收拾碗筷的伙计听到,不由得面容扭曲怀疑自己听错了。 僧人面含悲悯之色道:“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江琢停了一瞬,终于忍不住道:“大师父,能不能说简单明了一些啊。” 僧人看着江琢,温和道:“无它,贫僧擅骂人罢了。” “不是辩经?” 大师父终于不打佛语开始说人话:“辩经怎么能把人辩死?施主你说笑了。贫僧只是用我佛真经,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只能以死自证。” 江琢长吸了一口气:“厉害。” 僧人合十道:“过奖。” 外面阳光浓烈,大师父说他将要云游四方。临行前,他从衣兜取出一物赠予江琢道:“自见性者一切业障刹那灭却。” 江琢双手把那东西接过,是一枚小小的桃木钥匙,想必是护身符吧。 她双手合礼道:“无量善事,菩提道业。” 僧人大笑一声阔步而去。 丫头墨香这才挨近了江琢,满脸迷糊问:“小姐,怎么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啊。” 江琢心说我也不太懂。若不是前世听萱哥讲过几次佛经,粗浅明白一些,眼下更是不懂。 那小木钥匙也没有地方可挂,既然是护身符,江琢便把它挂在檀木珠手钏上。 “走吧。”她对墨香道。 眼下周作胥已经伏法,后面还有七个人慢慢挑选。先从谁下手呢?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江小姐,你让小爷好找。” 日光灼灼之下,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身穿黑中带紫加襕袍,脚登六合靴,腰间挂着佩刀和葫芦,出现在江琢面前。 江琢蹙眉看他。 怎么断袖才死几日,便毫无悲伤之色了?果然是官宦之家人情凉薄啊。 孟长寂走过来道:“有个事麻烦你。” 江琢道:“不想被你麻烦。” 她如今已经够忙了,需要挑选好下一个目标赶快动手。 孟长寂神情微怔,许是因为没有被人这么果断拒绝过,他有些气闷。 冷着脸道:“这事儿你推不掉。” “是吗?”江琢冷哼一声朝马车走去:“还有绑着人求帮忙的?” 她说完这话便迈上马车,墨香也跟着上去,车夫不认得孟长寂,便挥动鞭子赶车。孟长寂只好跟随在马车旁,扯住车帘对内道:“给你银子。” 江琢去关车帘,对他道:“不缺钱。” 孟长寂气结。 她的确是不缺钱的,既然给得出五个金叶子,必定是还有五十个金叶子。 “要当官吗?”孟长寂继续说出交换条件:“给你个女官做。” 能做女官的确会方便很多,但是也会束手束脚。她见孟长寂扯动车帘的手指关节有处青肿,便问道:“怎么受伤了?” “打人了。”孟长寂努力跟上马车,恨不得把车夫踹下去。道旁众人只见得一个翩翩公子紧追女子马车,不由得指点着笑起来。 江琢问:“打谁了?” 孟长寂一掌推开车夫自己抓住缰绳停了马车,这才道:“打三皇子了,怎么着?” 江琢呆住,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青年持剑奔来,大叫道:“哪里的歹人逞凶?这位小姐你不要怕,待本游侠为你做主。” 江琢掀开车帘看向孟长寂,问道:“为何要打他?” 那游侠已经跑到马车前,挥动宝剑对着孟长寂,喊道:“天子脚下,阁下速速离开,不然吃本侠一剑。” 孟长寂不胜其烦转身看那游侠道:“滚。” 那游侠正气凛然摆了个姿势,江琢朝他看过去,觉得有些面熟。再细细想,的确是他。在汴州时便是他下马邀请共骑,而自己当街斩马把他吓得不行。 游侠见孟长寂不退,一剑便朝着他斩去。孟长寂只是偏转过身子,游侠的剑便钉入马车车驾。他努力拔了拔,没有拔出。周围人哄堂大笑。 江琢跳下马车走过去,单手握住剑柄,“噌”的一声把那剑拔出。 周围笑声更大,还有抚掌跺脚的。 在众人注视下,江琢缓缓理了理额发,对青年屈膝施礼道:“多谢你,你还记得我吗?” 那游侠呆怔片刻后恍然:“是,是你。” 江琢清声道:“见有人逞凶便越众而出主持公道,阁下当得起‘侠者’二字,比之那些只会看热闹围观的,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奴家谢你。” 她说着屈膝一礼。因为声音颇大,围观之人便有不少面色通红,羞愧间纷纷散去。青年游侠想起江琢在汴州府的勇猛,知道自己多余了,也是红着脸说不敢。 江琢又指着孟长寂道:“这位是奴家友人,不是歹人,阁下可放心离去了。” 青年连忙抱拳,慌慌张抱着宝剑离去,走了很远,又转身对着江琢凝视一瞬。 马车前总算安静下来,江琢这才能继续问孟长寂道:“你为何殴打三皇子?” 孟长寂的目光从青年游侠身上收回,撇嘴道:“小爷乐意。” 江琢笑了。 周围的空气松弛一瞬。 “你要我帮什么忙?”她道:“进马车说吧。” 宗肃亲王府。 太医小心地把化瘀膏药贴在三皇子李承恪脸上、额头、鬓角以及下颚处,又剥下他的外衣,抹在肩膀和后背。 由于贴得太多,三皇子仅露出眼睛鼻孔在外面,看起来分外滑稽。 内侍官在旁边低声问太医:“这伤多久可痊愈?” 太医垂首道:“伤入肌理,若想全然看不出来,还需要一个月。” “太久了!”内侍官有些焦急:“肃王殿下大婚在即,怎么能脸上带伤?” 太医还未答话,李承恪却突然烦躁道:“你们都下去吧。” “可是药还没有抹完。”内侍官道。 “叫你们下去。”这一声声音低沉,却有说不出的压力直直袭来。内侍官连忙退出去,太医也收拾了药箱躬身而退。 殿内便只余服侍的内侍和宫婢。 李承恪抬头向他们看过去,还未言语,他们便纷纷打着帘子退出,又合上殿门。 “你出来吧。”李承恪忽然低声道。 从屏风后走出一个身穿蓝衣的男人,他虽然是内侍打扮,眼神中却有小心掩饰起来的厉色。 “梁尚,今日孟长寂去皇后宫中所为何事?”李承恪问。 那被唤作梁尚的内侍忙道:“孟长寂只是请安。” 李承恪松弛一瞬。 梁尚又接着道:“皇后倒是托他办了一件事。” 李承恪看向他,梁尚道:“是废太子那件荒唐事,皇后让孟长寂找那位京兆府在用着的江小姐再查查。” 李承恪猛然站起身来:“此案已成死案,废太子陈王都出了京,那女人还不甘心?” 梁尚垂头不语。 李承恪又道:“江小姐,很好,连连折损本王两名要员。连周尚书都因为她折了进去。” 梁尚单膝跪地道:“小人去把她杀了。” “不!”李承恪猛然揭掉额头贴着的膏药,恨恨道:“本王亲自去杀!” 墨香和车夫挤坐在外面,马车内只江琢和孟长寂两人。 江琢坐得安适舒服,可孟长寂因为身材高大,难免有些憋闷。他不满道:“你这马车也太破旧窄小了些,孟某府中有辆黑楠木镶金嵌宝的,改日给你送来。” 这辆马车是江琢离开澧城时江遥特地给她的,江家简朴,马车做得结实轻便。不像他们公侯之家,做得富丽堂皇像是要把宫殿背在身上拿出去炫耀。 想起如今江夫人想出门便只能租用马车,孟长寂送的可以转送给江家。江琢道:“好。” 孟长寂呆怔一瞬。 虽然他是诚心想送,但是遇到这种情形,不都会推辞一下吗? 她果然是个贪财的女贼。 马车轻微颠簸着向前驶去,孟长寂缓了缓道:“此事说来话长,事关先太子被废,还请江小姐保密。” 江琢点头。 回京都的路上,郑君玥曾说太子被废是因为替安国公府说话,又偷偷救出人犯。但江琢觉得肯定不只这样。 太子者,为嫡为长,东宫之主,又是经过册立的储君。怎么这么容易便被废黜?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皇帝绝不能容忍的事。 果然,孟长寂道:“之前太子因为跟皇帝政见不合,多有龃龉,而后他——” “他如何?”江琢凝神道。 孟长寂看了看她。鹅蛋脸小鼻子,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中带着狡黠,有些神秘莫测。可她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家。跟她说那些合适吗? 罢了,她除了是姑娘家,还是个飞贼,还是个仵作呢。 “半个多月前,太子惑乱宫闱,强暴了鹤辰宫的才人刘氏。刘氏节烈,饮毒酒自尽。” 原来是这样。 可在江琢印象中,太子的品行一直很好。而且就连郑君玥都说,他肖母,性格柔弱宽厚。虽然作为储君缺了些杀伐决断和恢弘大气,但父亲也提过,说这样也好,未来必勤政爱民,不会横生战乱。 这样的人,竟然不尊三纲五常行如此悖逆人伦之事? 孟长寂道:“这件事因为有损皇家颜面,是暗地里惩办的。但皇后殿下说了,她不信自己儿子会如此。可刘氏遗嘱在那里,又已经饮毒酒自尽,便使得太子百口莫辩。” 就算刘氏身份低微是个才人,皇帝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太子如何辩解的?”江琢抬头问。 她淡然的神情让孟长寂在心里叹服,果然是个厚脸皮的。 他缓缓道:“太子承认了。” 马车中静默一瞬。 既然已经认下了这罪,又已经遵从旨意被贬黜出京,再去查还有意思吗? 孟长寂神情沉沉,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马车正走在朱雀大街上,不时有车马交错而过,又有货郎推车叫卖,倒是一副热闹祥和的场景。 可这场景之下,孟长寂一眼便看出街角蹲在破碗边的乞丐是个暗探,从高高的风月楼里弯下身子摘桃花的女子是敌国奸细,而那个身高像是个孩子,正举着糖人看向他们马车的,是个长不高的侏儒。 暗潮汹涌之下,有些事情还是搞明白的好。 他低声道:“皇后殿下的意思是,太子出事之前,她留意到宗肃亲王府跟东宫多有走动。而刘氏死后,三皇子为太子求情,不惜跪在太极宫外整三日。” 江琢明白了。 虽然先太子倒台,皇后母家势力却仍然不容忽视。皇后这是在考虑要不要照拂三皇子。 按江琢的私心,当然不希望皇后站队到三皇子那边。 但是一旦她同意查,便不能辱没了师父当年的教诲。 初夏炙热的风灌入马车,在江琢发髻间停留一瞬而去,像是一种抚摸和劝慰。莫名的,江琢似看到她的萱哥在眼前。 萱哥会如何做呢? 萱哥那样怀瑾握瑜蕙心纨质的人。他会因为信任太子,便帮这个忙的。 “好,”江琢看着孟长寂道:“我接下,但不白接。” 孟长寂放下心来:“你要什么?” “一千两。”她看着孟长寂笑道。 就知道这是个爱占便宜的女贼。 “便宜点。” “五千两。”江琢说完对车夫喊道:“停车!公事说完,孟大人可以下车了。” 因为马车迅速刹住,孟长寂几乎从矮小的板凳上掉下去,他慌张道:“怎么涨这么快?” 墨香已经掀开帘子,江琢催促他道:“外面日光毒辣,小心把我丫头晒黑了。孟大人这便走吧。” 看看她那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 孟长寂吹胡子瞪眼。 “那价钱?” “一万两。”江琢清声道。 孟长寂赶紧从马车上跳下去,一溜烟地跑掉了。 烈阳之下风带凄。 那处陵墓就在眼前。 三皇子李承恪从马上跳下,摸了摸腰中的宝剑,低声道:“走,咱们去杀一个人。” 当初刘氏暴毙,因为是被玷污且自杀,不能入妃陵。皇后是吃斋念佛的,为了给陈王赎罪,说用自己的私库给刘氏修陵造墓,且用冰棺成殓。 其实李承恪知道,她就是为了保存刘氏尸身,奢望有待一日为太子翻案。这真是不到乌江心不死啊。太子那个局他做了三年,甚至为了废黜太子更是拔除了安国公府。 如此筹谋,怎么会给人留下把柄呢? 皇后也太看得起那江小姐。 懂勘验尸身又如何? 他的智谋天下无双,除非这女子是神仙。 不过就算是神仙也晚了,今日他先杀了江琢,再把这看起来碍眼的陵墓一把火点了。 半年来三皇子觉得自己一直很烦躁,烦得想让刀口舔血。 把马匹拴好,他往那处陵墓走去。 墓中点了灯火,又用夜明珠反射光线,使得冰棺四周亮如白昼。 江琢独自一人站在空寂的墓室中。 原本孟长寂要跟着来,被她拒绝了。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师父说过,验尸不是惊扰,是为澄清。若有冤魂,也会帮助她的。 刘氏就躺在里面。她被人细细擦洗装扮过,厚重的铅粉和胭脂盖住了脸上因饮毒致死显现的青斑。如今俯身看去,她的容貌被保存得很好。 看守陵墓的是皇后的人,他们帮忙把冰棺盖挪开便快速离去,似乎怕有什么东西会跟着,到墓门处时,还使劲跺了几下脚。这是民间防止怨灵附身的法子,没想到守陵之人也信。 江琢洗干净手戴上细羊皮手套,先验看她的五官。 眼底淤血舌根发黑,拨开头发可以见到头顶隐有乌紫,的确是中毒而死。周身僵硬,并没有被虐打的痕迹。 江琢把周氏宽阔的衣袖往上翻折,仔细看她的手臂。 在她胳膊肘部,有一处不易被发现的尸斑。那斑点比寻常因为血液下沉引起的尸斑要颜色重些,也更不均匀。从胳膊往上,在靠近臂弯处有块两寸许的淤青。如今这青色已经发黑,隐隐有溃烂之相。 这种伤痕一般是死前很短时间形成的,死后不会被验看出来,必须等血液沉降后才能显现。 江琢绕过冰棺走到对面查看她另外一条胳膊。这胳膊的大块淤青在小臂上,且更黑一点。 右边胳膊伤痕浅而大,左边胳膊伤痕深又小。 是什么,能让人死后皮肤肌理有这样的颜色呢。 江琢在心里打了个鼓。 她站在冰棺前看着自己的胳膊暗自揣测,又轻轻在空中比划几下。师父说过,要设身处地,要根据尸体的情形还原当初的场景。 对了! 江琢忽然如醍醐灌顶般上前一步,用牛角板拨开刘氏的嘴,又把它支在刘氏口腔中,然后迅速跑开拿来烛火照进去。 在刘氏口腔深处咽喉处,有一个铜钱大小溃烂的伤痕。 那是鹤嘴壶灌药时猛然插入的伤痕。 所以而胳膊上的痕迹,是她被人用左臂控制在怀里,右手提起毒药壶灌进去时留下的。 刘氏不是自杀。 她是被人逼着喝了毒药。 江琢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冒出来,刘氏的脸庞突然似乎狰狞几分。她被惊得退后一步,这个时候,听到了兵刃破空而来的声音。 右手拔出短剑,左手仍擎着蜡烛挡住这一击,江琢只觉得肩背酸痛,那长剑被她格挡着对方的胳膊停在半空。 江琢手里的蜡烛掉下去,她看到了那柄剑的模样。 那是她的晓山。 ——“第一次随父亲出征,二哥没什么好送的,亲自给你设计了这把剑。你试试喜欢吗?” ——“轻而灵便,开了双刃,有破甲之利!萱哥你真是太好了,不像臭大哥,送我个丑死了的护心镜。”她勾着萱哥的脖子撒娇,继而挽了个剑花把它收在鞘中。 ——“芽儿可以给它赐名。”萱哥的眼中有满满的笑意。 ——“这把就叫晓山,这样子萱哥教我的那首词便补全了意境。” 这是她的晓山,是萱哥送的晓山。她死时不能带着这剑进入冥府,如今是—— 江琢把目光从剑上挪开,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到了三皇子李承恪的脸。 是孟长寂打的吧,这张脸伤得不轻。不再是常常温文尔雅谦卑有礼的模样,也不再是意气盎然风流少年的模样。这模样里带着戾气和烦躁,更带着不相信她能挡住这背后一击的神情。 江琢的短剑已经出鞘,斜斜朝他胸口划过。 李承恪,这恐怕是她最恨的人之一。 若今日把他杀死在墓中,那些他的同党,她便可以大发慈悲稍微放过几个。 他带了下属吗?会被人查到是自己杀了他吗? 不管了!她要杀了他。 剑势行云流水间又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力,朝着李承恪一斩!二斩!三斩!李承恪挡一挡二挡三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他完全只是招架不再反击,他停下来跟江琢相对,两把剑击在一起,两个人凝立不动。 “你是谁?”他盯着她的眼睛道。 眸子里的震惊和慌乱席卷了他整张脸,让李承恪犹如泼了油彩的脸上浮现出动情之色。 “你是谁?”他又问道。 江琢在心中冷笑。 她如今披着这幅皮囊,用剑时又彻底改变了岳氏剑法的精要,她不信他能认出自己。 认出江琢身体里,怒火燃烧的岳芽。 “你说我是谁?”江琢冷冷道:“阁下不知道我是谁,便挥剑从身后偷袭,如此作为,便是卑鄙无耻之徒也不能及。” 李承恪的神情这时才渐渐平复,他看着江琢,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凉声道:“你不是她。” “你不是,”他又道:“她总是自在笑着的,从不会有这种奚落和冰凉的神情。” 他们的剑仍然隐隐对抗,李承恪似乎疯了,继续喃喃:“你不是,可你既然不是,为什么会让我想起她?”他说着用力拨开她的短剑,晓山被他在身后平举,无招无式间直直刺来。 那么快的速度里,江琢竟然看到他眼眶中的泪水。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切磋过。 岳芽的剑法是岳氏剑法,而李承恪的剑法师从号称天下第一的禁军统领。岳芽自小练习,身体肌理反应敏捷,若偶有胜出,都是得了反应快和姿态灵巧的便宜。可如今江琢这具身子,虽然被她刻意多加练习,却终是不及自己以前。所以三两招后,江琢落了下风。 一个人若处于弱势,便来不及筹谋而容易暴露真相。 所以在格挡后好不容易找到李承恪剑法里的疏漏,她为求胜出使出了岳氏剑法。漫天的剑意里,云山短剑自斜楞处朝着李承恪的脖颈刺去。这一刺她有四成把握,李承恪或许会用晓山刺向她的胸口,晓山更长,她在得手前可能已经中剑。但是就算中剑,也是跟李承恪同归于尽的结局。 同归于尽也好,这是她最大的敌人之一。 可李承恪并没有用剑格挡,他惊怔在原地,双眼瞪大似乎失去了力气。 他认出来了,这是岳芽的剑意,这是岳芽的招式。 这一瞬间很静,却又很长。锋利的短剑眼看要割断李承恪的喉咙,忽然有个声音急切地喊道:“住手!” 神识归位,江琢意识到有人到了。 有人到了,她若杀了三皇子,便会牵连到江遥一家。 把她当作女儿,送马车、银子、吃食给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江遥一家。 可剑已收势不及,一柄飞刀从墓门口飞来,把剑打偏一寸。 只这一寸之差,剑钉在了墓室的墙壁上。 一身黑衣,腰里挂着葫芦的孟长寂从墓门口跑来。 这个时候,李承恪反击了。 他的双手迅速抬起,在江琢因为短剑钉入墙壁无法施展的时候,用手钳制住了她的脖颈。 细嫩的,挺拔的,似乎一掐即断的脖颈。 自己是来杀她的,她应该是江琢,是京兆府一名仵作,是卑贱得如同尘埃的人。 可她刚才舞剑刺来时,为什么如同有另一个魂魄扑面而来。 那是他失去了的,再也回不到手心的魂魄。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声。这声音因为剧烈变动的情绪变得有些嘶哑,似有个恶鬼在心中探出手来,扯动他的嗓子。 江琢挣扎了一下,孟长寂已经冲过来掰开李承恪的手,把江琢从他的压制中救出。 “误会了误会了,”他解释道:“这位姑娘不是盗墓的,肃王你太紧张了。” 是呀,这是在刘才人的墓中。他因怀疑她盗墓而出手,她因为自卫而反抗。孟长寂一句话,给了两个人台阶下。 “是吗?”李承恪的手臂缓缓垂下,收剑入鞘道:“看来这位姑娘是节度使带来的。” 很好,不再假惺惺喊小爷表弟了。孟长寂在心里说。 他笑着扯住江琢的胳膊把她向后拉动,发现李承恪深邃的眸子始终把视线黏在江琢的脸上。 “这位是陛下钦定指给京兆府协同办案的江小姐,乃澧城县令之女。”孟长寂一边说一边转身看一眼冰棺道:“皇后殿下因担心刘氏尸身保存不当,让江小姐把这一块墨玉给她放在口中。” 说着也不见他从何处摸出一块蝉蜕大小的玉,放进江琢手中道:“你把玉忘在我那里了,还麻烦小爷跑来一趟。” 李承恪这才把视线挪开,看到冰棺中刘氏的嘴果然被撑开,冷肃道:“既然如此,便放进去吧。” 他何尝不知道这只是孟长寂的托词,但你们既然要演戏,那本王就陪你们演。 江琢在心内冷笑一瞬。 放就放,这玉又不是我的。她转身走过去,轻轻收起牛角板,把那块墨玉滑入刘氏口中。等刘氏双唇缓慢闭合,之前有些狰狞的神情也不见了。 真不知道刚才她那让人悚然的表情,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当真出现过。 背对李承恪,孟长寂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江琢,江琢朝他点了点头。他明白对方已经有所查证,可以离去了。 “肃王殿下,”孟长寂转身道:“时候不早,你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阴森森的枉死之人陵墓,神经病才想待一会儿吧。李承恪斜睨孟江二人一眼,手按在晓山剑上晃悠悠出去了。 他的脚步很轻,如同鬼魅一般。 江琢的视线在晓山上停留一瞬,低下头褪去羊皮手套。 终于还是见面了啊,作为仇人。 两根碗口粗的红木被打横钉在房间里,腾空三尺多高,中间留了半米多宽的距离。岳萱正站在红木中间。 他今日的头发用白玉束起,身穿蜀丝交领窄袖上衣,领口处绣着对鹿纹。腿上是紧口青色跨褶裤,脚蹬一双软靴。在孟长寂边啃鸭梨边递过来的目光中,岳萱左腿用力,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接着双臂按住牢固的红木,往前轻挪。 才走五步,他额头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 “喂,小草,”孟长寂忍不住道:“你别逼自己啊,骨头还没长好就走,以后变成个瘸子。” 岳萱轻抿嘴角,把身体的重量挪到双臂上,疼痛的小腿微微歇息一瞬,缓缓道:“你有空说风凉话,不如把刘氏的事说下去。” 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法子。 孟长寂大口咬掉最后一块梨肉,把梨核丢进果盘,蹙眉道:“江琢那丫头验得很清楚,刘氏是被人灌了毒酒。姑母愤怒异常,我安抚了许久才离去。” 即便知道刘氏被灌毒,皇帝也已经贬黜太子,这件秘辛只能揭过不提。 况且并不知道太子为何亲口承认玷污刘氏,所以就算辩到皇帝面前,也没有任何意义。 岳萱再挪一步,摇晃间如同重新学走路的孩童。 孟长寂等他略走稳了些,继续道:“因为三皇子出现在刘氏墓中,居心便昭然若揭,姑母多少明白了些,也疑心宫中有三皇子的眼线。” 委托孟长寂找江琢验尸时,宫中必然没有多少人。如今三皇子恰巧便出现,且跟江琢动了手。皇后那么聪明的人,多少也会猜测出三皇子跟太子被废黜的事脱不了干系。 那跪在大明宫外求情的戏码,不过是在表演兄弟情深罢了。 豆大的汗珠从岳萱额头、脸颊、脖子落下,拍打在地上渗入青石缝隙。他显然是疼极了,脸色惨白却不肯让脚步停下。孟长寂抿着嘴并不劝他,直到他走到尽头,才迅速挪了个春凳在他身子底下。岳萱就势坐下,微微喘息片刻。 “三皇子的眼线遍布宫中,还好你的‘雀听’最近恢复得也不错。若不是探查出他要去刘氏墓中,小爷我也不能恰好赶到。”孟长寂说着示意下人用抹布把地面上的汗珠擦净,防止岳萱走回去时滑倒。 “是,”岳萱说着勉力站起,转过身准备再走一遍:“你若去晚了,那江小姐便遭不测。” “这你却猜错了!”孟长寂打断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小爷我如果去晚了,我那个糟心表哥便命丧黄泉掉了脑袋。”他说着用食指比作短剑,模仿当时江琢的动作,猛然戳向自己脖子。 岳萱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 “这么厉害!”他惊叹道。 孟长寂撇嘴点头:“虽然之前曾经连杀一队五城兵马司,但却不知道竟然连三皇子也打得过。这要么是那小子分了神,要么是她的确资质过人剑术高超。这天下有谁教徒弟能教得比禁军统领还好呢?” 孟长寂猛然摇着头:“小爷想不通。” “不急,”岳萱眸子微微收敛:“去河南道探听消息的人快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治下的江县令,是怎么教出了这么一个女儿。” 宗肃亲王府内,三皇子李承恪正在用一块棉布擦拭晓山剑刃。他擦得细心认真,一边擦一边低低对着剑说话。 “好想杀人啊。” 手指划过被开了双刃的剑身,一抹红色的血珠便随即挂在上面。他把弄着那滴鲜血,让它在剑刃上游走却不至于掉落下去。 这时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殿下,”一个男人在殿外施礼:“末将给您送来了礼物。” 李承恪抬头,见禁军都尉刘瑾身后跟着个被兜帽遮掩住形容的女子。 “是奸细吗?”李承恪抬头看。 这半年来大弘周边国境不安,渗入京都的奸细越来越多了。 刘瑾的神情里有一种莫测的笑,他亲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掀开了她头上的兜帽。 “殿下你看,她像谁?” 李承恪持剑起身,缓缓上前几步,并没有留意那女子的长相,淡淡道:“不要跟本王卖关子。” 刘瑾一张脸笑成了橘子皮。那女子含羞带笑微垂着头,刘瑾一把托起她的下巴,低声道:“殿下看她的眼睛,像不像那个人?” 李承恪已经觉得不耐烦,他勉强朝那女子看去。一张明艳的脸盘上洼着空濛却又明亮的眼睛,不算太大,却神采出众。见李承恪看过来,她脸颊微红,眼中有欲拒还迎的情谊。 李承恪走到刘瑾身前:“你说明白,她像谁?” 刘瑾把手拢在嘴角,低声道:“殿下,像那个……安国公府……岳——” “芽”字还未出口,刘瑾便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噗嗤”一声,李承恪把晓山剑从他腹中抽出。 刘瑾跪在地上身子蜷缩颤抖, “你也配叫她的名字?”李承恪冷冷道。 刘瑾脸上还带着笑,神情却扭曲起来,大片的鲜血在他身子下缓慢铺开,渗入地砖,往女子那里流去。 在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他看到三皇子狰狞的恨意。 才反应过来的女子大叫一声往后退,因为先前是跪着的,此时只能四肢并用向后爬。 李承恪剑意森然:“你也配长得像她?” 他说着向那女子走近几步,像是猫在玩弄逃不出手掌的老鼠。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女子瘫倒在地花容失色哭道:“奴婢是京郊卖艺的,刘瑾威胁班主说如果不把奴婢交出来,就杀了全班上下。” “卖什么艺?”李承恪把剑轻轻收回一寸,突然似想起了什么道。 “皮,皮影戏。”女子慌乱道,为了活命,她又加了一句:“奴家会唱曲,会唱《采莲怨》,还会《西厢记》。” 李承恪一时神情微怔。 ——“宫里中秋家宴,父皇邀请了国公爷,你来吗?”他曾经站在国公府后院,看岳芽正在漫不经心地投壶,有几分紧张地发出邀请。 “不去,”箭矢稳稳落入壶中,她在轻轻跳跃间有一种自然的灵动:“我要偷摸陪萱哥去看皮影戏。”岳芽丢给他几支箭矢,往后院一处看了看。那里坐着她的二哥,正在斑驳的树影下翻阅一卷竹简。 她平日里家教严苛,不允许夜里出门,就盼着国公爷和夫人一起宫内赴宴,她好溜出去玩。 可李承恪太想让她去了,就连宫内御宴上的菜式,他都按照岳芽的口味偷偷换了御膳房的单子。一想到皇帝将要吃到平日里讨厌的肘子,而皇后将不得不喝下岳芽喜欢的太禧白烈酒,可岳芽本人正在宫外看皮影戏,李承恪就忍不住焦虑。 所以他缠着当时已经身为昭仪的母亲给国公夫人去了一封书信,国公爷这才带着满脸不情愿、不等礼官念完祝词就开始吃的岳芽来了。 她到底是没有看成皮影戏。 想到这里李承恪看向那女子道:“本王可以让你活命,但你需要替本王办一件事。” 那女子捡回一条命,忙磕头道:“听从殿下吩咐。” 出京都往南三十里,玉山脚下有一片盛开了杏花的林子。这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经过官道的人忽然便发现今春这里开满了杏花。 顺着林子往里去,有一座无主孤坟。 坟上立着座碑,没有碑文,清洁的碑面上刻着一把剑。 这天夜里,有一个皮影戏班悄悄潜入,在杏花林前搭了个台子。戏班众人战战兢兢,打着灯笼演完了《西厢记》和《嫦娥奔月》。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看那星河滔滔一去不返,我若持剑斩断,佳人可能入梦……” “吾宁弃了这广寒这桂树,吾宁被斩作蝼蚁落入人间,只要那人儿啊,还等在原地……” …… 夜色中,三皇子李承恪背靠杏树面朝墓碑,把一壶清酒倒入泥土。 “芽儿,这皮影戏,本王请了。” 不但春妍夏亦佳,随缘花草是生涯。 小桌在二楼,临窗,可看见外面热闹的景象。女人从青楼扯出自家相公,怒骂着当街便捶打起来;逃学的孩童被家里大人拎着耳朵回去,书袋里跳出几只青蛙;迎面撞在一起的男女青年一个打躬作揖一个掩面微笑,快步走开间掉落帕子;摆着卦摊的半瞎子招呼那青年,来来来,算一下姻缘。 江琢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店里的伙计采了新开的睡莲插在绿瓷瓶里,虽然香气遮不住胡椒在烤肉上呲呲作响冒出的味道,但也是赏心悦目的。郑君玥用热手巾擦干净手,拿起羊排咬下一口。 “如何?”江琢道。 郑君玥没有立刻回答。他细细吃了这一口,让鲜嫩的羊肉在唇齿间化开咽下,又用筷子夹了胡葱丝扫走稍稍的油腻感,这才大声赞道:“这么好吃,我这个长在京都的人都不知道。” “这家店刚开不久。”江琢微笑着也捏起一根羊排。吃羊排不需要筷子,就用手拿起,在大快朵颐间抛去繁文缛节,香得肆意,吃得过瘾。 她吃完一根,眼见郑君玥已经快吃完一盘,不由得笑道:“不要急,奴家已经让伙计再烤好一份给你带上,回去给夫人尝鲜。” 郑君玥想要摆手,可手里拿着羊排,于是他只好摇头道:“不用,明日本官便带夫人来。” 江琢含笑低头继续吃起来。这时窗外街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有人厉声喊道:“捉拿漏网反贼,挡着格杀勿论!” 漏网反贼…… 江琢往外看了一眼,见有个二三十人的马队拉着个空牢笼往城门口冲去。两边百姓有的退让不及,被烈马撞翻在地。 “这是做什么?”江琢心神微惊。 郑君玥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今日早朝,宰相元隼说岳家逃走的那个二公子,被人在平凉捉住。如今该是卫兵得了陛下的旨意,快马去索拿回来吧。” 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萱哥! 江琢猛然站起来,手中羊排掉落在地。】 第九章 【饶是眼里只有羊排的郑君玥,也察觉气氛不对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来从容,即便坑起家里有丹书铁契的黄巨恃都是面色如常还带着俏皮,可如今却震惊间神情变幻。 一张脸先是煞白,接着通红,人是静静站着的,可发髻上的步摇抖动得厉害。 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吵嚷着去抓反贼的官兵? 因为自己提起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这里,郑君玥的脸也白了。 身边侍候着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伙计正把椒盐撒在肉上,郑君玥对他缓缓道:“你先下去吧,余下的不用管了。” 伙计连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门时又轻声合上包厢门。 “坐下来。”郑君玥对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着思索,身子几乎探出窗外。 “坐下,”郑君玥又道:“兵丁已经过去,暗卫却盯着京都里的每一寸,你这么站着脸色发白,会被人留意。” 江琢的视线这才缓缓收回,见郑君玥正把啃净的羊排码放在一边,神情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缓缓坐下去,想起他曾经在汴州岳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内的空气静得有几分凝滞,江琢抬手倒了满满一杯酸梅汁饮下。微酸里带着清甜的汁液划过喉咙,给她带来几分清醒。 “郑大人,”她抬头道:“安国公一家真的谋反?真的应该抄家灭族吗?连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过?” 郑君玥想了想,视线停在她脸上片刻,又看向她握着的陶罐,道:“酸梅汁,给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几乎洒出来。郑君玥只得低下头,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才缓缓道:“应该。” 江琢瞪着他,想立刻起身离席而去。 所以满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认为安国公府理应灭族? 郑君玥却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个将官呈递信物证实,真如兵部核查那样,国公爷真的和长子一起勾结外贼企图谋反,则该杀。”他抬起头看着江琢通红的眼睛,停顿片刻,缓慢道:“可是,国公爷谋反了吗?” 国公爷谋反了吗? 江琢喉中酸涩一瞬,那是被她憋回去的眼泪。 郑君玥又道:“本官当时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书,才知道木已成舟回天乏力。”说完这句他站起身,面对着窗外浓绿的柳枝,和柳枝后繁华热闹的都城,以及都城远处可见高高耸立的宫殿,颓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只能杯酒祭之,别无他法。” 有这句话就够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却不在宫殿上,不在杨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里佩剑,冷笑道:“的确回天乏力,但是有一个人曾跟奴家说过,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双手夺来的。” 这句话似曾在何处听过。 郑君玥猛然转过身子,见包厢的珠帘“啪”地一声打下来,江琢已经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虽然戴着兜帽,还是听到了他的话,抬头向他看来。 郑君玥想说你不要冒失啊。 想说此事复杂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想说你跟国公府又没有什么关系,打抱不平也不该你来。 可对面酒楼里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个算命卦摊前有人坐下随便伸出巴掌,眼睛却瞄向江琢。 于是他所有的话都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最后张了张口道:“结账了没?” 江琢在楼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真是有心了。” 炙热的开水从壶中滚落,烫开了明前毛尖细嫩的叶子。紫檀案前岳萱独自煮茶,而节度使孟长寂正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色。 “的确是有心。”孟长寂神情沉沉道:“他们不说在别处,说在平凉捉住了你。平凉是什么地方?国公爷曾在那里驻守八年,半数军将都是他的旧部。” 岳萱唇角含笑点头。 孟长寂的手握了握,讥笑道:“不就是想诈出营救你的人好一网打尽吗?可惜他们的算盘这次要落空。” 早五日,岳萱便通过各种讯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里的动静。所以在他们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凉街市抓人闹剧的同时,节度使府的信鸽已经飞往北地跟国公爷要好的各州府,知会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们随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也不会诈出一个“反贼同党”。 正聊着,门外有岳萱的人快步走来。 脚步很轻,人很瘦,像是随时会从哪个砖缝钻进去让人找不着。 孟长寂让过身子道:“你的麻雀来了。” 岳萱苦心经营的消息组织“雀听”,孟长寂总打趣说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么事?”岳萱道。 那人垂头:“澧城江小姐。”说着躬身把一张纸条送上:“飞来的,详尽消息明日才能到达。” 最快的马也比不了信鸽,但是铜管里塞的纸条宽窄有限,写不了太多字。 岳萱低头认真地看了纸条一眼,见孟长寂凑过来,笑道:“怎么?关心起了江小姐?” 孟长寂哼了一声道:“小草你莫不是关在家里实在太闲?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有了震慑作用,岳萱把纸条递给他道:“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孟长寂几分意外,低头看了那上面极小的字:“说是诗书是江遥亲自教的,这我信。可说她从未学剑?” 从未学剑可以连斩五城兵马司九人小队? 孟长寂还记得那晚在长街上,看到江琢持剑在血泊中冷笑的场景。那种神挡杀神的样子,绝不是闺阁小姐做得出来的。 “真是见了鬼了。”他道:“还有什么?” “还有件小事。”来人道:“江小姐午后出城去了。” “去哪里?”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没有北边的案子,她向北做什么? “不会吧?”孟长寂看向岳萱,面露惊讶之色。 从平凉往都城的官道很宽,这是因为北边战事多,十八道府兵调军往返频繁,官道就越修越宽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从接到钦犯锁进车牢,没有敢停下过半步。眼见夜色将黑,为首的将领高森却不太急着回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刘昌也不着急。 这是因为他们此次说是接人犯,其实是为了引安国公府同党现身。从平凉送“岳萱”回来的兵士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挠,那也许是足够保密。可他们出城迎接三十里,故意吵得京城人尽皆知,却依然没有人拦截。 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败。 高森忍不住有些气闷。 他在平定安国公府谋逆案时出了力,从六品副尉擢升为五品都尉。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几个反贼,便又立下战功。 可如今空着手回去,怎么向大人们交代呢?宰相大人一无所获,又并没有捉住岳萱,明日早朝必然会被皇帝斥责。 这么一想,高森抬手示意军将停下。 “原地安营扎寨!”他大声道。 军将下马开始搭设简易行军帐篷,高森故意指挥他们做了个大开的守势。那个假岳萱坐着的车牢,放在离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这样了,你们还不劫吗? 高森时不时往南边看,终于,天际最后一片晚霞由红转灰后,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 他心中一喜,差点便跳起来。 马是今日新买的,说是个胆小的军马,因为在战场上甩下骑兵逃窜,被贱卖给车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来,这马不是胆小,是烈性过盛。 想必那骑兵不能把它驯服又从马上摔下,便找了个这样的借口。 江琢在马前站住,抬起手,马儿犹豫片刻,便低头把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抚摸,是马表示遵从的意思。 车马行老板大惊失色,说刚才报的价格过低。可江琢已经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嘚嘚走远。 或许动物原本便比人类更有灵性,或许它能看到自己体内,藏着一个曾率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的岳芽。 所以今日的开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发现对方距离京都仅仅五里不到,却开始安营扎寨,便觉得更是顺遂。 她轻夹马腹缓缓向前,似乎是赶夜路的生意人。 距离营帐十来丈远的时候,江琢看到了路边正忙中有序收拾营地拿出口粮的兵将和那个车牢。 火把之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里面。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席地而坐,看起来有些瘦弱却很有生命力。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一些面容,因为略微低头,原本宽阔的肩膀此时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绣鹿纹杭丝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欢的衣服。 如今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显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让我救你。 马儿渐渐靠近。 高森藏身在车牢后面的草丛里,只等着马上来人挥刀砍向牢笼,他手中弩弓连射十发,把那人射成个窟窿。可那人渐渐近了,他便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那是个女的。 虽然穿着骑马的劲装,长发挽在脑后,但身姿轻盈,细腰窄肩,虽看不清面容,观之却使人心痒。 是个,女反贼? 这便有意思了,看来今日在郊外歇对了,晚上的节目可以安排起来。 江琢的手停在剑上。 她这短剑虽然锋利,却不可用之砍破牢笼,所以今日她还准备了一把斧头。脸上因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难受。没关系,这一场战斗不需要太久。 两个小队,一十八人,还有一个军官一个副手,总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会尽量不杀。杀掉副手,把军官抓起来当作人质,然后救出萱哥骑马逃走。 若有谁敢追来,弓弩伺候。 可是,暂时她还没有看到军官。 马儿距离车牢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一缕。车牢旁的军士朝她投来警惕的目光,江琢夹紧马腹,准备跳下去。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马车里的人,她的萱哥,坐着什么。 那是—— 软软的,皮质泛黄,一本书。 马儿继续往前走,距离车牢一步之遥,从这个角度出击刚刚好。 然而,她没有下马,没有举起斧头,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爱书如命的萱哥,不会坐着一本书。 这是个陷阱。 他们弄来萱哥的衣服,弄来他的书做样子,可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江琢轻夹马腹,让马儿跑快一些,让她像是一个看了个热闹迅速离去的路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站住!” 高森盯着这女人,等着她劫囚,看着她近了,可是她只是斜睨车牢一瞬,便快速离开。 不对! 他们准备得万无一失,假岳萱背对这女人,她应该认不出来。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吗? 更不对,既然来劫囚,必然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难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来大喝一声。 她却没有停,自顾自往前而去,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难道真的只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没事,不如找个乐子。 高森翻身上马,身后兵士要跟上,他摆手拒绝:“不准跟着!” 那女子的马已经跑起来,高森快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里地,他高声喊道:“禁军都尉高森在此,马上何人?快快下马接受验查!” 或许是慑于他的官职,对方果然停了下来。 高森…… 江琢眯眼转身。 ——那个人失去右臂,浑身是血扑进府中,对着母亲喊:“夫人!老爷早朝后被陛下当场扣下!” 母亲强装镇定,似乎没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声道:“护卫们呢?大少爷呢?” 那人瘫倒在地上,却不忘摆正身子跪好,凄声道:“禁军副尉高森带百人围住大少爷和护卫们,小的因为去茅房,逃,逃了出来!夫人快跑吧!” 高森,江琢记得很清楚,是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小都尉,却常常混在大哥的朋友里,跟着他一起打猎游玩。 多么可怕。 前一日还在吃着你请的酒。 第二日便把你穿成了刺猬。 多么可惜啊。 江琢心想:你今晚原本不必死的。 月落乌啼,对面一人一马腰挎大刀,慢慢近了。 “快快下马。”他喊道。 江琢冷笑着一跃而下,把马儿拴在道旁。高森也从马上跳下,但他没有拴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朝着江琢走来。 月光之下,江琢能看到他佯装威严却藏不住阴私的脸。 距离江琢十多步远,他清声道:“你是何人?” “江氏,”她回答:“生意人。” 高森歪了歪头打量她,走近几步道:“做什么生意?” 江琢神情含笑:“要帐。” “要帐?”高森走过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江琢能听到他腰里佩刀的响声:“要什么帐?” “人命帐。”江琢缓缓道,同时抽出了短剑。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高森突然大惊失色,他退后一步拔出腰刀:“你果然是反贼!” 话音刚落,江琢已经从他身旁快速掠过。他未看见对方如何出剑,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什么在身前闪现,江琢已经停下身子衣袂翻飞。高森大叫一声转身,却发觉自己跌落下去。 他的膝盖,不,他的右腿似乎断掉。身子由于失去平衡摇摆一瞬,跌坐在地上。 血液从胯下喷涌而出,抽离了他的气力。高森这才感觉到透骨的疼痛和冰凉。他勉强用刀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江琢却从后面踢他一脚。这一脚让他跪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他心中怒气里夹杂着不甘,明明他只是刚刚抬刀,一招还没有出手,便输了?不,他没有输,他只是被人偷袭了。 可疼痛和濒死感让他说不出话,只是抱住流血不止的腿呜咽起来。 “你这样的人,”身后冷冷的女声道:“也配杀岳钩吗?” 岳钩…… 高森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是他什么人?你,你果然是岳家的!”身子里的血在他用手按紧伤口后流速放缓,这让他有力气愤怒地支吾出声。 江琢在他身前蹲下去,看他跪着勾头伏在地面上,犹如在磕头一般。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声音冰凉道:“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为什么?”他声音颤抖,一双眼睛通红地瞪着她:“因为恨!我恨他!恨他出身高贵,恨他有一个好爹,恨他年纪轻轻便处高位,恨他们都喜欢他,恨我自己跟在他身边,如同他牵着一条狗。” “这不是恨,”江琢道:“这是嫉妒。” 高森缓过劲来,他用腰上的皮带捆扎失血不止的大腿,见江琢并不阻止,便继续说话以免江琢注意他的动作。 “你以为只有我恨他吗?烈火烹油的日子谁不想过?” 江琢点头,这是实话。可是妒忌一个人,就可以阳奉阴违放冷箭吗? 高森偷偷握紧大刀,正准备把这一会儿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对江琢致命一击,却见她站了起来。 “你绑好了吗?”她清声道:“刚才是偷袭,如你偷袭岳钩一般。如今我们正面交锋,算是我送你的公道。” 正面吗?高森计谋没有得逞,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是男的,是禁军都尉,还怕她这个小姑娘不成?自己如果跟她正面交战,未必会输。且刀对剑,原本便有优势。 高森大叫一声,忍着腿上的疼痛向江琢击去。而对面的女子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淡淡看着他直到他攻到眼前。 然后—— “嗤”的一声,她转过身子背对自己。 高森觉得脖子热乎乎的,他一只手去摸,腥黏的血液已经钻进衣领。 视线里树木开始颠倒,“咚”的一声是自己落地的声音吗? 今晚的月亮,怎么是红色的呢? 驻扎在官道旁看守囚犯的副尉刘昌到底是不放心高森,带着一队人马追了出去。前行不久,见一人快马加鞭迎面而来。不知为何,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刘昌提着一颗心,催促兵士加快速度。 营地只余下十人,前后左右各两人把守,车牢旁也站着一个人。这人因为驻地一下子抽走了一半人,多少有些胆颤。正神情紧张间,便见一快马奔来。 还好,看那马速,不像是要停在这里。 正想着,见马上的人突然勒紧缰绳,烈马堪堪停在车牢前。马上的人弯下腰去,一刀砍在牢门上。 妈呀! 车牢中那个假岳萱大叫起来:“有人劫囚!” 四周兵士迅速围拢过来,还未把弩弓举起,便见那如燕子般轻灵的身子往车牢前一探即回,手里的剑不知勾着什么跳回烈马。马似明白主人心意,猛然窜出没入黑夜。 怎么?没有劫? 兵士围拢过去,见车牢中的假岳萱瑟瑟发抖瘫软在木板上。 “如何?”众人问道。 “她,她截下……” “截什么了?胳膊?腿?你的脑袋?娘的你能不能说清楚!” 那人这才回过一口气,颤抖道:“她截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那不是你的衣袖。 那是我萱哥的。 江琢单手持缰在月色中飞奔,城门应该已经关闭,只能在距离城门近些的地方露宿一夜了。 那片衣袖被她握在另一只手里,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精细的刺绣图案。 萱哥。 若你没有死,拜托让我早点知道。 树影婆娑,那是月光太盛的缘故。 节度使府这一片院落便是深夜也常常亮着灯火,下人们除了轮值以及看守护卫的,大多都睡了。 但管家吴北还没有睡,他忧心忡忡地看一眼那院子,问护卫道:“少爷还没有出来呢?” 因为是家仆,所以他们还习惯称呼如今已经是二品节度使大员的孟长寂“少爷”。 那护卫低声道:“是。” “屋里只有少爷和那个人?” 他们习惯称呼神秘客人为“那个人”。 “是。”护卫的回答很简短:“也没有别的人伺候,只他们两个。” 吴北心里挺焦虑。少爷年龄也不小了,一直不婚娶,拒了好几门亲事。如今又跟那个人搅合在一起,伤了身子怎么办? 他的心里像是有鼓点催促,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从小厨房端了糕点出来,准备亲自去送一趟。 打断他们,保住少爷。 即便是被责备,他也认了。 屋子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护卫把他拦在外面。吴北有些着急,这时候便见门开了,孟长寂推门出来道:“就按你说的办。” 见吴北在外面捧着一盘糕点,原本要离去的他蹙眉瞧吴北一眼,接过糕点道:“正巧饿了,跟小草一起吃。” 说完便掩上门,转身又进去了。 这是本来要走了,因为糕点又回去了? 吴北懊悔不已。早知道不来了! 岳萱在烛光下笑了:“你自己喜欢贪吃,怎么还扯上我?” 孟长寂把一块梅花酥放进口中,笑道:“商量了许久,小爷我真是饿了。你说会不会是你断错了,那江琢不是奔着劫囚去的?” 岳萱点头:“也不是没有错的时候。但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便不想让她为我们岳家所累。” 若江琢跟他的判断一样,那她今夜必然不能进入都城。明日她一早回来会被盘查,城门那里若进不来,便会被怀疑。岳萱不知道江琢能做到什么程度,但万一全身而退却被挡在城门处,便不划算了。 孟长寂不太能吃惯甜食,吃了两块儿糕点后又打开屋门吩咐:“去让小厨房做一笼灌汤包过来。” 快要走出院落的吴北忍不住想跺脚。 一盘点心勾起食欲,这是要在此处待通宵了! 孟长寂才不管他的老管家怎么想,他又关了门回去,认真对岳萱道:“这一盘棋本来是要循序渐进慢慢下,如今还未铺好路,你便要直捣黄龙,万一输了怎么办?” 岳萱唇角含笑,视线落在窗棂上。 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子在那上面,如同揭不起来的砂纸。 “不会的,”他道:“不管怎么下,这一次都不会再输。” 他是坐着的,可随着他开口说话,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王者之气在隐隐流动。 孟长寂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这半年来,他一刻未停筹谋至今。皇帝果然召节度使轮流回京述职,他便带着岳萱前来。而暗流涌动之下,那些看不见的线正缓缓系上。跟安国公府覆灭有关的人,也都渐渐浮出水面。 “好,”孟长寂在室内伸着懒腰:“那咱们明天清晨,就听‘轰隆’一声,工部侍郎便跟原吏部尚书一起,蹲进大理寺牢房。” 江琢是等到城门处热闹了些才靠近的。 夜里那些扎营看押假囚的兵士已经带着高森的尸体敲开城门进去,他们搜索许久未能发现江琢,于是早上查得便严格起来。 江琢身上有京兆府办案的腰牌,她预备着实在不行便亮出来。 可如果那样的话,她专门托人伪造的官凭路引便不能用了。真实身份亮出,若被有心人知道,难免被动。 毕竟都城外并没有京兆府要办的案子。 眼看队伍越来越靠近城门,守门官亲自出来验看路引文书,江琢心中难免紧张。 “排好队!”守门官兵呵斥着:“牵牲口的去北边。” 江琢依言从队伍中牵马出来往北边入口走去,她前面有赶着马车的,也有肩挑手拎只是带着几只鸡便被喝令也要从北边过的。 守门官兵今日连贿赂都不要了,那马车车夫硬塞给他银子,他又丢回车中,认真看着官凭。看完后道:“一边呆着去,不准进。” 那个提着鸡的便慌了。 她扭头对江琢道:“不让牲口进咋办?就指着这几只鸡卖了钱,回去抓药咧。” 江琢眼见她脸色蜡黄微微喘气,不忍道:“你的鸡我买了,赶紧回去看病吧。”说着便把鸡接过来往马身上一挂,左右两边各两个。马儿不开心地顿着蹄子,那妇人感激万分地接过钱连忙感谢。她的声音太大,吸引了守门官兵看过来。 “你!”那个官兵道:“牵着马的,过来!” 江琢应了一声,便朝官兵走去。 这个时候,要出城门那里忽然起了骚乱。一个头发纷乱衣衫褴褛的男人,突然抢夺了守门官兵的长枪,朝着人群疯狂打来。 他口中大声道:“鬼!鬼啊!” 看起来打得毫无章法,却每次都险些打中人。这下进出门的队伍全乱了,大家纷纷惊叫退让。江琢见他扫开了一大片空地,守门官兵大骂着:“这人是疯子!快!抢下长枪。” 那人把长枪朝着守门官兵掷去,顿时又让开一群人。这一下城门下空无一人了。 在混乱和尖叫中,突然似乎哪里“轰隆隆”巨响。 接着城门旁边的城墙轰然倒地,烟尘四起之下,城门也塌了。 明德门。 直达朱雀大街通往皇城的大门,塌了! 江琢在哭喊的人群中混入京城,看到百姓们四散逃避,有个人却站在朱雀大街上,在逆流的人群中向她看过来。 那人张大着嘴,手里的煎饼果子掉落在地,他颤声对江琢说了一句话。 “你推的?” 江琢走近他,在众人逃窜哭喊的大街上,大声道:“郑大人,我没有那个能耐。” 她的确是没有那个能耐。即便曾当街斩杀马匹,也不能把城门推倒。 “那你夜里去哪里了?”郑君玥道。 江琢指了指她身后马匹上挂着的四只鸡:“去买鸡了,村里吃虫子长大的,蛋都是金黄色。炖熟,味道好。” 郑君玥将信将疑地把她拉到一边:“快走吧江小姐,本官相信你去买鸡,别的人未必信啊。” 大街上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五城兵马司开始安抚民众,列队把城门围好,又有人往皇城中报去。江琢被郑君玥拉着躲藏进巷子里时,看到邓泰带着京兆府衙役已经赶到了。 “快!”他在马上大声喊:“戒严!查看是否压住了人!” 他们过了两条街,才见周围要赶去城门看热闹的民众少了起来。 郑君玥走在江琢身边,听着被捆扎着爪子的鸡不时叫几声,歪头看江琢一眼。 晨光下她身上虽有尘土之色,神情却是笑着的,像是要哼起小曲。 “今日早朝,”他清了清嗓子道:“宰相元隼被皇帝大骂一顿。” “哦。”江琢道,脸上笑意更深。 郑君玥继续道:“原来那岳家二公子是假的,元隼设陷阱要抓住岳氏同党。可不光一个都没有抓住,押送车牢的都尉还死了。并且听副都尉报称,是为了调戏一个路过女子,被人家杀了。” “是吗?”江琢忍不住冷笑一声。 当初她从军营边经过,高森便立刻跟了上来,的确会被人当做是要调戏自己。 郑君玥点头:“这宰相也是连番倒霉了,如今城门又塌。这城门可是他命工部侍郎监工的,才刚修了一年而已。” 工部侍郎。 江琢猛然转头:“可是上官列吗?” 郑君玥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正是他。” 江琢停下脚步,她身边的马儿也停下,马上的母鸡仍然在挣扎。 郑君玥看到她拢起手,右手轻轻拨弄着左手腕子上的手钏,笑起来道:“是他呀。” “他如何?” “没事,”江琢笑着摇头:“郑大人,奴家把这四只母鸡送给你,别嫌弃哦。” 她说着便把母鸡从马身上卸下,又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明德门奔去。 郑君玥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看到一只欢快的黄莺。 再看自己脚下,母鸡扭着屁股,“咕咕咕”叫起来。 有点多。他心想:一次吃不了这么多。 重生以后装作仍旧痴傻的那一个多月,江琢偷偷潜入澧城官衙存放文书的偏房,翻看了许多朝廷下发的诏令文书。 也正是那时候,她知道父亲安国公被车裂而死,母亲当场“伏诛”,岳家二公子岳萱是为朝廷钦犯,悬赏五千两白银捉拿。 她知道了黄巨恃在上朝时罗列的国公府罪状。知道这些罪状由谁呈送,谁是人证谁有物证。因为牵连甚广,江琢往檀木珠子上刻名字时,甚至只能按官职从高到低来刻。 所以昨晚上刚死的高森不在珠子上,而这个工部侍郎上官列却在。 至于原因,当初他呈上账册,揭发父亲在成化五年要求工部督造军械时实领一万弓弩,而兵部那边揭发,说只收到配发两千。另外八千架制作精良的弓弩,被人证实塞进稻草中送往北突厥。 而这只是他们罗列父亲七条罪状中的一样。 这些人以为自己沆瀣一气联手除掉安国公府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岂不知他们这些罪恶累累的,稍微留意便能找到马脚除去。 这也是江琢从破案入手来京都的原因。 远远便见除了城门,城墙也塌掉十多丈远。这种情况,如果正好遇到外敌入侵,大弘朝廷便可拱手让人了。 京兆府数十衙役沿着塌落在地的石块土砖戒严一圈,外面五城兵马司卫兵又围了一圈,再往外是吵吵嚷嚷的百姓。 “妈呀,差一点就砸住我了。” “要不是那个疯子捣乱,可不是就把咱们拍下面了。” “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压死人。” “喂,那个卖肉夹馍的,递过来个腊汁肉多的。” 越来越多的人边大口嚼着吃食边看热闹。江琢毫不怀疑此时如果有西瓜,他们会更开心些。 她手持京兆府腰牌,外围百姓闹哄哄地给她让开。再往前走,递给五城兵马司都头验看。因为前指挥使派人截杀江琢导致事发被下牢的事,他们多少都知道这个姑娘,连忙也让开了。 再进去一层,却见邓泰正跟城门守卫争执。 “我京兆府衙为何不能进去查?问问你们上峰?他能拦本官吗?” 那城门官面色通红,一面躬身赔着不是一面道:“城防要塞是由兵部负责,眼下又没有压死人,可以缓缓再查。况且万一大人进去后遇到塌方,我等便是万死之罪。” 江琢勾头往里看了看,倒塌的城墙并不是直直拍下来的,而是一堵墙倒塌,另外一堵斜着支在地上。这样的情形,的确很可能还会再塌一次。 既然没有人命案,只是墙塌了,那兵部找工部问责即可,的确没有京兆府进入探查的必要。 “你这守卫!”邓泰却很气恼:“你说没死人就是没死人?城墙下小庑房里的人也都逃出来了?你点了你们兵丁,点过百姓吗?” 墙一晃荡便撒腿跑了,谁还管百姓死活啊。那守卫却不敢再吭声。 正说到此处,邓泰见江琢来了。他朝江琢一点头道:“外面站着去,这里危险。” 江琢屈膝施礼站在一边不语,见远远的从朱雀大道奔来一队人马,正是工部侍郎上官列带着手下十多人。 她对邓泰道:“大人,工部侍郎上官大人赶到了。” 她把重音放在“赶”字上。 邓泰斜睨外圈,见上官列已经拨开人群匆忙快步走来。他比邓泰官职略低,故而先施礼道:“府尹大人辛苦了,我工部督造不当,现下便立刻查找原因准备修缮,还请大人回吧。” 邓泰缓缓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疑惑。 来得似乎有些快吧,似不欲人知什么。 “咳咳,”邓泰咳嗽几声,看一眼倒塌的城墙道:“本官担忧墙下砸了百姓,故而不能离去。” 上官列脸上掩不住的急色:“若有百姓,自然会报到京兆府,由大人屈尊安抚。” 这么说,似乎不走不太合适了。 正在此时,百姓中忽然有人哭喊着冲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推搡着人群道:“见到我小孙孙了吗?”一边比划着孩子的大小身量。 看她脸色慌张不像是假装的。 邓泰如同抓到稻草,立刻指着倒塌的城墙道:“是不是钻那里面去了?” 妇人一眼见城墙榻成那个模样,瘫倒在地几乎晕厥。 邓泰道:“不要着急,本官立刻差人进去寻找。” 城墙坍塌后形成了一个又长又窄的三角形空间,底下有个小缝隙,仅能容瘦弱的人通过。江琢便立刻上前道:“便由奴家去吧。” 邓泰有些不放心,从守城官兵头上摘下一个帽盔递给她:“一切小心。” 牵扯到孩童丢失,上官列再不能阻拦,只好由着江琢钻进去。 他一双眼睛在江琢身上上下打量。 听说这女子擅验尸,那别的应该不懂吧。 江琢昨夜杀高森时的夜行衣被她焚烧,晨起时她在树林里换上了女装。淡蓝色的裙裾层层叠叠,这让她钻进墙缝时蹭了一身的土。 好在城墙塌落完毕,里面的构造暂时还很结实。 她脚步轻移,在掉落的砖块和被砸烂的桌椅间走了一段距离,便往更远处走去。 修缮的工事出现问题,的确是工部的责任,但罪责也不过是罚俸降职罢了。若里面被砸死十几个人,那或许便革职查办。 可她并不希望真的砸死了人,她想看看是不是工事有偷工减料的嫌疑。 江琢在砖墙透过的缝隙中慢慢往里去,偶尔听到土块掉落在地的声音,有一片泥土掉在她的帽盔上,“啪”的一声。 江琢走了七八丈远,见泥块结实,石块大小正常,没有堆砌小碎石以次充好的嫌疑,那么的确便不是偷工减料。 难道这墙塌,是别的原因? “啪,啪,啪。”江琢在泥土渐渐掉落的甬道中,凝神细想。 ——“来来,岳芽,师父教你怎么寻找蛛丝马迹。” 岳芽正在苦恼该送远在京都的萱哥什么生辰礼物,闻言漫不经心道:“还没有承认你是师父呢。” 原大理寺少卿,如今流放充军被岳芽救下的雷嘉把酒壶放下道:“闭上眼睛。” “什么?”她问。 “有时候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发现乱糟糟的环境中,什么事情虽然细微,却不寻常。” 闭上眼睛吗? 江琢站立在废墟和烟尘之中,闭上眼睛。 入耳的是远处嘈杂声,那是百姓在外面围着废墟看。屏蔽掉那些声音,便只听到周围土块剥落掉下的声音。也忘掉这些声音,空气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什么味道。 这味道太淡了,不易捕捉。 那么除此之外,在一片宁静中,她觉出自己也是不同的。身子似乎微微倾泻。 为什么,会倾斜呢? 江琢猛然睁开眼睛蹲在地上认真看土砖夯实的地面。 这地面,是倾斜的。因为倾斜的角度不大,而四周更是歪歪斜斜的断墙,她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注意。 不管城墙倒塌有多大的重力砸下,也不应该把地面砸歪。唯一的原因可能是,这地并不是地,而是地下暗室的顶面。 这城墙下,藏着一个暗室。 想到此处江琢忘记了危险,取出昨晚上特意多带的腰中佩刀,朝着地面挖去。 太硬了,挖不动。 “找到什么了吗?”外面传来兵士询问的声音。 她退后一步,手持长刀凝聚全身力气,朝着地面狠狠砍去。 一刀,两刀,三刀! 土沫飞溅,继而是土块,再然后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再然后—— 在兵士持续不断的问询中,她大声道:“找到了!” 邓泰面色紧张,而他身边的上官列则是阴沉。 他们听到江琢的声音,顿时一起往洞口看去。那老妇人爬起来,正要往里挤,便又有人从身后扯住她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孙子。” 人群让出一条缝,有个卖糖糕的小贩提溜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挤进来。 “是你家孩子?偷吃我八块糖糕!” 老妇人喜极而泣,那小孩哭着扑进她怀里,露出烂了两颗的乳牙。 邓泰面色稍缓:太好了,没有孩子被砸。 上官列则腿脚发软,不是人,那她找出来的是—— 正这么想着,就见一个黑亮的东西被人从缝隙中扔了出来。 那东西呈十字形,约半人高,中间机括上夹着没有安装上的铁弓。邓泰上前一步,他看清了,那是一架十字弩。 这里怎么有十字弩?莫非如今守城官兵也配备这个了? 正想着,便见缝隙里又丢出一个,再丢出一个,又是一个。 “噼里啪啦”十几个弓弩摞在一起,江琢这才钻出来。 看来她一次也只能抱这么多。 她脸上有些尘土,一双眼睛却如洼着清水般发亮:“大人,奴家发现这城墙之下,藏着一个军械库。” “哦?”邓泰转过身去看向上官列,见后者面色发白手捂胸口,慢慢滑坐在地。 江琢的视线落在那弓弩上。尘土掩盖之下,有一块机括上被她擦得很干净,细小的刻字如今非常清晰:成化五年。 这是成化五年的弓弩,这是他们诬陷父亲卖给突厥的弓弩啊。 原来就藏在这城墙之下。 江琢心里发酸,几乎要哭出来。 这一趟,太值了。 朱雀大街热闹繁华,江琢纵马向前,经过兰陵坊后往东,过不多久便可以到达客栈。 微风轻抚,日光温暖。 她知道邓泰会差人把土砖砸开,会把弓弩取出,百姓会围观会议论,或许有个胆大的,会问上一句:“不是说这弓弩被国公爷私卖了吗? 又或许无人敢问。 但邓泰是个细心的,他会在奏折里把弓弩数量、大小、铭刻标识写得很仔细。他会报称城墙倒塌是因为下面修了暗道。余下的,便让那个昏庸的皇帝去揣测,去愤怒吧。 穿过兰陵坊便是安乐坊,此处有一块空地,有些卖艺玩杂耍的人正在这里讨生活。江琢见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也有表演头顶几十个空碗走钢丝的。她心情好,每过一个摊子都丢钱打赏。 再往前,有个表演喷火的。 “呼”的一声,那人把火焰从嘴中喷出,因看江琢阔气,站得离她颇近些。江琢把赏钱投下,转身便闻到空气中油火燃烧的味道。 就在这一瞬间,她猛然打了个机灵。 不久前在倒塌城墙下,她闻到若有若无的气味,那气味很快飞散在空气中捕捉不到。 她不该忘记那种气味。 那种气味,岳芽很熟悉,江琢没有闻过。 那是,火药的味道。 她转过身去看向城墙的方向,神情中含着震惊和不可思议。 城墙不是因为暗道倒塌,是被人小心翼翼,把握好角度方向又避免伤及无辜,用火药炸倒的。 那个人的目的跟她一样吗? 让十字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为父亲雪耻。 江琢只觉得有血液涌进头脑,她身子发飘扶住马儿勉力站好。 是谁?这世上还有谁心里向着他们岳家,为了岳家可以筹谋至此? 是——萱哥吗? 江琢把那块衣袖取出拿在手里紧紧握住。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喂!女贼,站得离火太近小心变成烤兔子。”】 第十章 【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不忙公务,也不带随从,大早上的腰上别俩葫芦出来遛弯,且还遛出一脑门的汗。 所以他是一个情系断袖的纨绔子弟。 江琢把那一片衣袖收入怀中,歪头看他一瞬,嫌弃道:“孟大人亲自来送银票?” “什么银票?”孟长寂从人群中挤出来:“听说城门塌了,本节度使去体察民情看看热闹。” 体察民情是假,看热闹倒是真的吧。 江琢牵着马儿从人群中慢慢踱出,孟长寂的视线落在马儿身上一瞬,立刻道:“好马。” 江琢便有几分得意,忘了找他要账的事。 出了人群,再说话不用担心被人听到。孟长寂似漫不经心道:“其实昨夜我差人去给你送银票了,但你不在客栈,去哪里了?”他的视线落在江琢沾满尘土的裙裾上,啧啧两声:“在哪儿滚的?” 像是在问一只小狗。 江琢停下身子斜睨他一眼:“本小姐大清早便去断案了,不像节度使大人这么清闲。” 过了杂耍艺人聚集的空地,前面便可以骑马了。江琢翻身上马,不忘回头对孟长寂道:“明日我会差丫头去贵府上要账,节度使还是知会好管家,省得连累大人有个欠债不还的名声。” 孟长寂难以置信地挑挑眉:就知道这是个斤斤计较只认钱的女贼。 路旁有个提篮叫卖胡饼的男人,见孟长寂立在原地,忙靠过来道:“老爷买个胡饼吧。” 孟长寂丢了三颗铜板在篮子边,接过胡饼道:“如何?” 那人忙低头:“清理得很干净,没露出火药痕迹。” 他微微点头,那人又递了一句话:“原本按主人交代,是等修缮时才露出暗室。但之前跟老爷说话的小姐进去了一趟,就查了出来。” 孟长寂嗯了一声咬一口胡饼走开,视线里那个马上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收回目光,思索着朝城门处走去。 推门而入,屋内水汽氤氲,两个浴桶被盛满热水立在地上,且用屏风围住。 墨香正把干净的亵衣叠起来,见江琢回来,连忙迎过来道:“小姐,热水准备好了。” 江琢把刀剑放下,有些疑惑道:“昨日出门时,我说过要让你这般准备吗?” 墨香挠了挠头,低声道:“昨夜有个个子挺高的男人来找你,门口侍卫也不敢拦。他知道你出门还没有回来,就说让奴婢一早备着热水。” 个子挺高? 男人? 江琢缓缓道:“腰里是不是挂着葫芦?” 墨香跳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神采飞扬:“是的是的,小葫芦挺好看!” 他说差人来送银票,原来自己来了。还知道她回来后会需要热水,难道知道自己夜里会宿在外面? 江琢脱掉衣物滑入浴桶,她的确需要泡在热水中洗去疲倦,但是—— 莫名其妙便被人破门而入提醒丫头准备沐浴的热水。 “墨香啊,”她懒洋洋地在水中伸出白净的胳膊,指了指外面:“咱们,该搬家了。” 随后又添一句:“你喜欢那小葫芦?回头给你摘一个。” 宗肃亲王府。 剑意似破冰之风,在演武场凌厉激荡。来汇报要事的暗卫顿住脚,足足等了一刻钟。直到那把剑忽然掉落在地,三皇子李承恪低头看着腕子上的一抹红色,有些伤神地笑了。 半年了,这把剑还是不太听话。或许是因为他会跑神,或许是因为这长度更适合女子,总是伤到他。 伤到也没有关系,不过是流血罢了。 他这时才回过神来,看到暗卫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李承恪远远地道。 那暗卫连忙跑过来:“是明德门旁边那段城墙,塌了。” “你说什么?”李承恪以为自己听错了,俊美的脸上寒意四起。 暗卫连忙跪地道:“属下听到巨响,等到了那里,已经见京兆府邓泰着衙役把下面的弓弩搬出来。如今朱雀大街半里地都是清检出来的十字弩。殿下,瞒不住了!” 李承恪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那暗卫垂着头,只看到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的手腕子上滴下。 “啪,啪,啪啪。” 慢慢地,地上汇聚出小小的一滩红色。 早有人看到他受伤了,可王府医官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许久,暗卫听到李承恪道:“香朵回来了吗?” 这个名字像有魔咒一般,明明已经是初夏,暗卫却感觉脚底的凉气蹭地冒起来,后脑勺像是有人吹风,冻得他险些打了个哆嗦。 似没发现他吓得没有回答,李承恪自言自语道:“也该回来了。上官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去告诉香朵,我这里没他的位置了。” 暗卫应了声“诺”,有些仓皇地后退几步离去。 香朵啊,他心想。 那可是处处留香处处暴毙的香朵啊。 江琢支着头看桌案上厚厚的一沓房契,目光移开停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槐树叶上,问墨香道:“买哪处?” 牙行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胖乎乎的中年人,他见江琢品貌不凡,亲自出来接待。闻言道:“咱们这里是京都最大的牙行,别的不敢说,从北到南,小姐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宅子咱们都有。” 什么都有。 江琢唇角微勾。 安国公府如今还空着呢,倒是不可能住进去。 她看着房契上的地址,寻了三处离故居近些的,递给墨香。 “随便挑一个。” 牙行老板目瞪口呆。 谁会管丫头意见啊,没见过买房子这么儿戏的,不会是闲来无事出门作弄他的吧。 那丫头还真的正儿八经挑起来,随即指着一处道:“这两个房子怎么画得叠起来了?” 胖乎乎的老板强忍住脾气解释:“这宅子虽然不大,却是前新罗使臣来咱们大弘朝学习蚕丝织锦之术时买地建造的。他们舍得花钱,所以建得高了些,足有三层。” 因为建造皇宫的原因,京都附近百里的圆木都被砍空。新建的房屋最多两层,三层的确很少了。 物以稀为贵,估计也不便宜。 “小姐,”墨香挺开心:“婢子还没有住过高楼呢!咱们住的客栈是二楼,视野就好得很。要是住三楼,成日看树梢就开心啊。” 看树梢就开心啊? 江琢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那便去看看吧,若合适,这房子我们便买了。”江琢一拍桌子站起来。 牙行老板喜出望外,笑得眼睛被肉呼呼的脸挤得几乎看不到了。 “好,好,”他应着,又道:“小姐还未问这房子的价格。” “多少?”江琢浅笑道。 牙行老板比了三根手指。 墨香顿时吸了一口气:“三百两?这么贵啊!” 老板脸上的笑顿时冻结:“是三千两。” “墨香,”江琢道:“去节度使府要账。” 哪位节度使啊,还欠这位小姐的银子。 老板心中揣测几分,这真是人不可貌相。 是生意人吗? 他脸上忙又换了笑容,既然是有钱的主儿,过会儿看过房子,便可以诓骗她说房地分家,房子三千,地再卖给她两千。 心里这么想着,就见牙行的门被撞开,一身皂衣的官差闯进来,看那衣服形制,该是京兆府的。 牙行老板连忙上前躬身:“这位官爷有何事吩咐?” 来的是京兆府方都头,他并不理睬老板,对江琢躬身道:“江小姐,府尹老爷请您去一趟,有官员暴毙。” 江琢起身点头,把那房契放回牙行老板手里,淡淡道:“那便走吧。” 方都头退让在门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疑,瞅了牙行老板一眼。 这一眼有层层威压,带着震慑和提醒。 老板顿时战栗几分。死人了,府尹老爷请。这女子—— 看来是官府的人啊。 幸亏知道得早,不然便栽了。 只一夜的功夫,前一天还在城门处拦着邓泰的上官列此时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他倒伏在桌案前,头压着手臂,手臂下压着一张“陈情书”,上面陈述他如何听从安国公的吩咐,把八千弓弩藏在城墙下。如今城墙倒塌事情败露,他只能以死谢罪。 江琢的心一点点变冷。 明明是他自己主动揭发父亲领一万弓弩,明明可以审讯他找到幕后之人,便可以给父亲一个未贪军械的清白。可如今他这么快便死了,且认了罪,且仍然把脏水泼在父亲身上。 她只觉得心中怒火涌动,恨不得上手把他摇醒,问问他为何要如此。 问问他护着身后那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就是李承恪吗?不就是元隼吗?这些人值得他如此? 江琢退后一步,淡淡道:“是服用了毒药。” “是,”京兆府仵作在她身后垂手道:“卑职已经禀报府尹大人,的确是毒药。但府尹大人说一定要请小姐再来看看。” “查出是什么毒了吗?”江琢问。 仵作停顿片刻,试探着道:“是——鹤顶红?” 江琢从仵作手中取出银针,这银针是探过上官列咽喉的。她凝神看了看颜色,稍微闻些气息,摇头道:“这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香气,遮掩了毒药的味道。上官大人应该是服用乌头以致死。” 仵作莫名道:“卑职知道乌头这种东西,服用后会呕吐,可上官大人并未呕吐啊。” 江琢点头:“你说的不错,可《内经.痹论》云:‘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乌头这种东西,少量使人呕吐,但如果用特殊的法子提炼出来服下,却可以使人心痛骤停。”她说着走到上官列身前,给仵作看上官列的左臂。 “你看,”她叹息着道:“上官大人胳膊下垂却僵在肚腹以上,那是因为他捂着胸口死去的原因。” “哦!原来如此!”仵作叹服般点头。 这时在外面询问家眷的邓泰阔步而来,看到江琢道:“本官问过了,昨夜上官列说他要在书房过夜,故而夫人没有催请他回去。今日服侍的下人过来,才发现他已死去多时。” “有人守着这里吗?”江琢问。 “有,”邓泰道:“这个院子被二十多个护卫层层围住,水桶一般。”说着他把桌案上的“陈情书”从上官列胳膊下抽出,凝眉看着道:“人之将死,字写得不太顺畅,倒是情有可原。” 仵作忙点头道:“江小姐也说,的确是服毒自尽。” 邓泰向江琢看去。 他需要一个确认,亲口说出的确认。 江琢微微屈膝,声音清朗道:“大人,奴家的确说他是服毒自尽。可奴家也想说,他死的时候,身边是有人的。” 邓泰微惊。 江琢顿了顿,在鸦雀无声趴着一个尸体的屋子里,指着他身后道:“就站在那里。” 饶是邓泰年纪大见得多,也惊得跳起来。 江琢静静盯着邓泰身后的那个地面,把放进桌案下的春凳抽出,给邓泰看那里面。 桌案下一尘不染。 “这家的仆役勤快,”江琢道:“就连桌子底下都清洁的很干净,可为什么桌角这里有个脚印呢?” 有个脚印? 邓泰蹲下去,仵作也跟着他蹲下去,两人的眼睛都瞪到了平生最大,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很浅,”江琢道,说着对外面喊:“开门开窗!” 站在门口的衙役立刻把门窗打开,清晨的光线透进来,邓泰心说如果这还看不出来,他就把房顶掀了。这么想着低头,果然看到地面上有浅浅的一双脚印。 很小,是女子的。 “所以,”江琢心中吁了一口气,淡淡道:“上官列是自杀不假,却有一个女人,坐在这里,盯着他死绝了才走。”她说完站起身来,看着邓泰灿然一笑:“邓大人,看来这案子,不能以简单的以死谢罪来定了。” 还好,这样的话就只能查下去。只要查下去,就有办法揪出背后的人。 江琢站在上官列的书房,阳光在她明亮的鬓角勾勒出碎发的轮廓,她微微低头,用手捏碎了一颗檀木珠子。 节度使府。 管家吴北领着那个上门讨债的丫头,慢慢穿过花廊、经过苗圃、路过假山亭台,走到那个神秘客人的住处。 他知道少爷唤这客人唤得亲密,喊“小草”。 这个客人的属下唤得卑微,尊称“主人”。 他们这些下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少爷的断袖,就叫做小少爷。 小少爷今日吩咐过,如果见有人讨债,就领到他的院子里来。讨债?节度使府会欠人钱吗? 吴北觉得莫名其妙。 可临近晌午,果然有个丫头来了。还颇有气势,对着门房道:“我家小姐差我来要账。” 小姐! 吴北眼睛一亮! 少爷的生命里出现小姐了! 这几日的月老没有白拜!明日要给月老多供些瓜果。 可随即又想起小少爷让把来要账的领过去。莫非是争风吃醋?吴北颇不情愿地把墨香领了过来。 墨香推门进去,便有人把门关上。吴北站在院落里神情讪讪,为这小丫头捏了把汗。 别是威逼人家小姐放弃少爷吧? 墨香也有些奇怪,但眼见屋子里坐着个神情和煦样貌绝美的年轻男人,她的脸先红了。 屋里坐着的正是岳萱。 “这是银票,孟大人今日出去了,嘱咐我给你。”他开口道,声音温软,让墨香的脸更红了。她连忙上前几步把银票接了,按照小姐的交代,认真验看上面的数目和票号印章。 票是真的,的确是一万两。 墨香又按照小姐教的礼仪,不亢不卑给这位貌美少爷福了一福,道声感谢,便要离去。 可她还未转身,便听这少爷道:“再过五日,便是你家小姐的生辰了吧?” 墨香微惊,神情有些意外。 女子生辰是闺房私密,不会轻易给别人说的,也不知道这位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她只好屈膝道:“婢子不能说。” 那少爷看起来也不生气,只是缓缓道:“初识江小姐又恰逢小姐生辰,府里想备些礼物。你不要紧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家小姐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或者,喜欢说什么话。” 墨香小心抬头,见他眼中有浓浓的温情。 室内不知道点了什么香,淡淡的味道浮动萦绕,入鼻后莫名便使她不再紧张了。 江琢的丫头墨香把银票小心叠起来放进袖袋,时不时隔着薄薄的衣服捏一捏。那略微鼓起的质感让她稍稍安心,再抬头看这个笑容和煦的少爷时,心里便更平静了。 “婢子不能说,”她屈膝道:“大人想送什么尽管送便好,无论贵贱都是心意。” 岳萱笑起来。 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挺伶牙俐齿的。 “是小姐不让说吗?”他轻声问,似乎怕把墨香吓得当场逃窜。 墨香连忙摇头:“不是,小姐只说人心叵测要事事提防。”见岳萱听了她这话微微颔首,便大着胆子又道:“万一婢子说了小姐爱吃的什么,有坏人在那吃食里下药怎么办?” 倒是个谨慎的丫头。 岳萱唇角含笑点头:“你做得对,那她喜欢什么颜色也不能说吗?” 小丫头更是把头摇起来:“万一你知道了小姐喜欢什么颜色,把铺子里的青色衣裙都买光了……”说到此处忽然捂住嘴。 哎呀,一不小心说漏了。 她面色通红,似恨不得咬自己几口。 青色啊,岳萱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也不知是看着空中的什么,轻声呢喃道:“她也喜欢青色啊。” “不是!”墨香连忙否认:“白,小姐喜欢白色。” “你放心,”岳萱安抚她道:“青色衣料金贵,还没有人会闲来无事买空铺子。” 好像是这样的。墨香抚了抚胸口,又屈膝道:“牙行还等着奴婢拿银票结账,就不多留了。” 岳萱脸上笑意更深:“你们小姐要买屋啊。” 墨香猛然捂住嘴,这次是决意不再开口,她慌慌张张又施一礼往后退。 怎么搞的啊,跟这好看的公子说话,总不自觉就说出自己的底细来。 岳萱看着神情慌乱的丫头抿唇。 他有些遗憾,但又不想越矩,便示意仆役把门打开。 墨香松了一口气,转身出门时,还听到那少爷在轻声道:“青色啊。” 似乎这个颜色有无穷无尽的意义。 得告诉小姐囤些青色布料了。墨香心里想。 买了宅院便不像住在客栈,要有厨娘、洒扫仆妇,要再买个丫头给墨香打下手;要有门房有管事,从澧城带来的车夫想家了,江琢准他回去,便需另雇车夫。 房子是现成的,的确是好。进了大门有一阔朗的正厅,可以做待客之用。后面三层木楼做正房居住,侧面两个院落供男女仆妇分开住。后院铺青石,一片草地,修着秋千,旁边种着一棵柿子树。虽然刚入夏,便能看出今年果子不少。江琢能想象到秋天叶子落尽,满树红灯笼般的柿子,必然漂亮。 丫头墨香高兴坏了。她把钥匙小心收在怀里,从前厅跑到后院,从后院跳进木楼,指挥着丫头仆妇清扫,又把衣物布匹等新家什一一归位。 等她转累了跑去前院,见从澧城跟来的车夫要回去,小姐给了赏银。她没什么银子,便去街上买了芝麻牛舌饼,让车夫路上吃。 到了晌午收拾停当,厨房动火做饭,炊烟袅袅而起,整个院子便更有人气,也有几分家的味道了。 墨香站在院落里,小声念诵小姐教的诗词:“一点炊烟时起,两地蔬果飘香。台榭画廊,佳人依立楼旁。”她觉得眼下的情境跟诗里差不多,除了她的小姐喜欢把弄刀剑,家里也没有男主人。 门房陆续送来乔迁新居的贺贴。一封是御史郑君玥的,贺礼是十两银子并一篮果蔬和两只宰好的母鸡。除了这些,郑府来送贺礼的管家还带来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汴州破案后朝廷的奖赏,如今才刚刚拨付。墨香偷摸打开盒子看了,是两锭足金元宝,每锭二十两。她捧着盒子兴高采烈地送去小楼,江琢只淡淡笑了,吩咐把母鸡炖好全家上下一起吃。 一封贺贴是京兆府尹邓泰的,裹着五两银子,但是送了四个护卫来,说轮班值守负责江宅的安全。墨香眯眼笑着安排好护卫的住处衣食,便听说节度使府的贺礼到了。 墨香心底微惊,想起前日那少爷的问话来。他当初是说送小姐生辰礼,没想到还送乔迁贺礼呢。 墨香收了贺贴,却没有见贺礼。她正疑惑着,见门房脸上震惊之色未减,指着外面:“节度使大人阔气,送来了大物件。” 大?难道是一张床? 墨香问:“有多大?找人抬进来嘛。” “抬不进来,”门房摇着头:“把侧门挡板卸了,还是拉不进来。” 拉不进来,难道是一头倔牛? 墨香快步去门口看了,又小跑着冲进小楼:“小姐,不得了了,节度使府送来一架马车。” 江琢正在擦剑,闻言想起孟长寂的确说过要送一辆马车给她。 “漂亮吗?”她问。 “不只是漂亮,”墨香伸出胳膊比划着:“还大,镶金嵌玉裹着轻纱,像是从海底龙宫里捞出来的!” “收了。”江琢抿嘴。 只是有些晚,若早上一时半刻,可以让车夫带回澧城送给江夫人了。 墨香转身离开,口中却嘟囔着:“还以为他要送衣服呢。” “你等等,”江琢唤住她:“你说谁要送衣服?” 墨香交代,她去节度使府索要银票时,给她银票的少爷特地问了小姐喜好,说是要贺小姐生辰。 生辰?哦,是江家小姐的生辰吧。其实她自己还不太清楚呢。 她站起身盯着墨香那一双大眼,问:“那人不是孟长寂?” 墨香有些迷惑。 江琢于是道:“不是那晚提醒你烧水,腰里挂着葫芦的?” 墨香这才反应过来:“不是,那少爷长得更好看些,坐在椅子上,腿似乎不太灵便。” 腿不灵便啊? 她的萱哥虽然身子弱,腿却是好的。她记得自己把萱哥推入密道关闭机括时,他还是好好的。 孟长寂才死了断袖,这是另外一个? 江琢眉头微蹙,孟长寂的断袖问自己的情况做什么? 难道是自己夜里出城,随后押送假萱哥的都尉便死了,他们怀疑到自己头上? 可因为都尉是调戏妇女而死,连朝廷都不关心这案子了,他们为什么关心呢? 江琢的视线落在瓶子里新插的荷叶上,凝神道:“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 墨香挠头,因为言语笨拙急得不行,半晌才道:“眼睛很亮,好像是单眼皮,不对,似乎是双眼皮。个子高高的,但是他坐着,又或许不太高。肩膀宽,有些瘦,漂亮!极漂亮!” 到最后终于找对了词,墨香一个劲儿道:“就是很漂亮!没见过男人那么漂亮的!就连节度使府管家都说,他们的小少爷漂亮。” 她的萱哥,如果按照外人的眼光,的确是很美。虽然那美中生机勃勃并无阳衰之气,也是绝美的。 “管家还说了什么?”江琢的手握住桌角,因为握得紧,感觉手臂有些麻酥。 墨香立刻把管家的话一五一十禀报:“那管家姓吴,他说‘你莫要害怕,这小少爷虽然跟我家少爷关系亲密,但到底是入不了族谱的。你家小姐不要介意,他日若月老牵线,必然是我们节度使府正妻。’婢子因为弄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回来便没有禀告。” 这都是什么啊? 江琢有些哭笑不得,握紧了桌角的手缓缓松开,对墨香道:“你去吧,想知道他是谁还不容易,我亲自去一趟便是了。” 这一天京都的江宅很热闹,到了快要宵禁时,门口的护卫见街上走来一个人。走得近了,认出是京兆府方都头,只不过他今日没有穿公服,穿着蓝色常服。 “都头!”两人忙抱拳。 “有点小事,”方都头微微点头:“去见一下江小姐。” 护卫以为必然是京兆府有什么事,连忙把方都头请进去。 方都头等在前厅,没过多久江琢便到了,她站在灯下颔首道:“有消息了?” 那日在牙行买屋,江琢留意到方都头用目光暗示牙行老板不要坑骗自己。她随后想了想,自己在京城没有依仗,因是女子,办事颇不方便。而方都头在这里对各方面熟络,又是衙门中人,黑白两道都会买些面子,便私下里问方都头可否愿意帮忙做些事。 因为报酬丰厚,他同意了。 如今趁夜色到来,必然是有了结果。 方都头垂着头,见江琢过来,头便更低了几分。 “不要这样,”她走近几步道:“都头帮我打听消息,咱们钱货两讫,没有高低之分。” 方都头的神情这才正常了些。 他年近四十,模样周正,唇上留了粗粗的一道胡须,看起来颇有几分神气。可眉头的沟壑以及衣着的简单还是暴露出家境来。 江琢听张通判说方都头持身清明,从不在办差事时贪赃,家里因为孩子多又都念书,便常常捉襟见肘。然而他又好面子,不好意思借钱,只是常常提前预支薪俸。 “打听到了,”方都头缓缓道:“小姐让问京中哪里有火药,都有多少,出进如何管理。京中兵部和炮坊都有火药,兵部管理严格,按斤两计报批签文出入。炮坊是官营,虽然管理严格,但也有夹带出去的可能。” 江琢点头,又道:“都头是在炮坊查出什么了吗?” “是,”方都头继续道:“炮坊内共有小工五十二人,卑职每一个都简单摸了摸底细。查到一人在五日前曾出入炮坊多次,且这人第二日在西街巷子赌博。因为是第一次去又赌得大,很多人记得他。” 多次出入炮坊后手头有大量赌资,所以便可以怀疑是有人在他那里买了火药。 “然后呢?都头又往下查了吗?” “查了,”方都头继续道:“这人住在永阳坊,卑职盯了他一日,没发现别的事。今日炮坊主薄司南点卯严查,卑职便没有再去探。” 住在永阳坊。 江琢忽然看着方都头笑了:“或许他有钱不是因为夹带火药偷售,是因为永阳坊紧挨着护城河,这些日子听说要扩充河道,会拆占些屋子,赔了钱了。” 原来如此。 方都头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前几天有几户不愿意搬,咱们还去维持秩序了。没帮上小姐的忙。”他说。 “不,”江琢把银锭拿出来亲自递给他:“帮上了,”她说,“我已经知道了。” 炮坊主薄司南,这个人她知道。 他原本是禁军都尉,二十年前,因为在守卫皇城时二皇子险些丢失,他被革职赐死。后来皇后慈悯,说为了给病重的皇子添福,不愿意见到血光。所以皇帝免了他的死罪,把他丢去东海杀贼立功。 十年后,他果然立了军功回到京都,因为年龄大了,便未被重用。但是江琢知道,这人在东海时,就在原河南道节度使帐下效力。 这是老节度使的人。 恐怕如今是孟长寂的人。 孟长寂,是那个用火药炸塌城墙的人吗? 他跟安国公府没有什么情分,为什么会如此? 还是因为,他认识萱哥?那个墨香说很漂亮的男人,是萱哥吗? 江琢一步一步走回小楼,踩着阶梯爬到楼顶打开窗子,看着远处一片幽暗的安国公府,以及再远一点,灯火璀璨的节度使府。 萱哥,在那里吗? 宗肃亲王府。 “打听清楚了?”三皇子李承恪正在喝酒,烈酒入喉,心中畅快几分。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穿低领阔袖长衫的女子,胸前雪白的一片。这女子画着小山眉,眼波流转,面庞白皙,身上却很瘦。 她把酒盏满上,递给李承恪道:“香朵办事,有不清楚的吗?” 李承恪浅笑不语。 香朵继续道:“奴家已经打听好了,后日晚上,御史郑君玥要携夫人在芙蓉园泛舟,贺江琢江小姐生辰。” “这不太好吧,”李承恪的笑意更深一点:“生辰变忌日,不太体面。” 香朵的身子往李承恪肩膀上依偎着,声音有些痴缠:“殿下觉得不体面,香朵就不去了。” “去!” 李承恪拂开香朵的身子站起来:“连带那什么御史,一起沉了船吧。”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之前虽总觉得夏天到了,其实江琢在新居住下的第二日,才是四月节,立夏。 这一日皇帝率文武百官到京都南郊迎夏,为乞丰收之兆,车旗、马鞍乃至百官礼服、玉佩,都是朱红一片。蜿蜒的红色从大明宫铺到都城以外,引得百姓争相目睹为快。 这一日后,也便解除宵禁,京都繁茂气息更盛。夜里有了装饰花灯的游船,有了欢场高歌,更有诗人一边把袍子丢给当铺,一边拥着清倌儿,写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千古名句来。 四月十四,立夏后一日,便是江琢生辰。 请柬,并一封书信,是郑君玥的夫人李氏差人送来的。看那字娟秀中又颇有气度,应该也是李氏亲自书写。 信上说感念江琢在河南道相助夫君的恩德,特地在芙蓉园内曲江池宴请江琢。 并未提及是她生辰。 想必郑夫人蕙质兰心,知道女子生辰是不能被外人轻易知道的,大张旗鼓说是生辰宴,怕她拒绝吧。毕竟她们并不相识。 但其实,岳芽是认识郑夫人的。她的曾祖父是圣祖仁皇帝,也就是当朝皇帝的祖父。如今郑夫人袭了县主的爵位,之前因为岳芽获封郡主,在宫中见时,郑夫人便总谨遵礼法要跪安施礼,每每把她吓得去扶。 其实郑君玥是当朝御史大夫,更曾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她只是尽了仵作查案的职责,根本当不起“恩德”二字。但对方作请,推辞又不太妥当。 “墨香,”江琢把请柬收了问:“想去游船玩吗?” 墨香正把江琢新买的衣衫叠好,闻言跳过来:“小姐小姐,是那种好几层,挂着大大鲤鱼灯,有露着肚皮的歌姬跳舞的吗?” 江琢忍不住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真是长见识了,鲤鱼灯估计有,歌姬嘛就不知道了。” 墨香的兴致顿时少了许多,看来还是更想看露肚皮的歌姬。 “去去,”江琢推了她一把:“去东市给自己买新衣钗环,如果没人请咱们看歌姬,咱们自己请了。” “真的?”墨香一蹦老高,在江琢的催促下拿着银子乐哈哈地跑了。 节度使府玉兰花树下。 孟长寂刚给葫芦苗拔完草回来,见树下站着一身白衣的岳萱,他觉得这人漂亮得跟玉兰花落在地上似的。 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屋里便再也关不住了。 不只屋里,如今连节度使府都关不住了。 “小草,你想得美,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孟长寂抱着胳膊看他,眯着眼道:“前些天你冒险见江琢的小丫头,今日又想出门。你是不知道自己的海捕文书满大街都是吗?” 岳萱有些歉意地笑了:“他们画得不像,毕竟就算之前我住在家里,也很少出门的。” 他出门少是因为身子弱,太医说要避着烟尘,不然咳嗽起来没完没了。但是就连去没有烟尘的宫中,安国公也不会带他。说是怕宫中香料多,他闻着不舒服。 一大家子宠着这个二少爷,把他养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人人都知道安国公府有个才貌双绝的二公子,可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等国公府倾覆,孟长寂把他救出来时,给他随便换了套装束充当小厮共骑出城门,五城兵马司的人只觉得他断袖断得无法无天,竟无人怀疑马上病恹恹的人便是他们搜城要找的。 看来不出门也是有好处的。 没想到眼下死过一回,竟然要出去抛头露面了。 “不行,”孟长寂依旧摇头:“不就是要送生辰贺礼?随便差遣个下人便是了。偌大个节度使府,还送不起礼了?” 岳萱看着他微微笑了。 “只是游船,我们不过去,远远看一眼吧。”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随便出现。 “一个女贼,有什么好看的?”孟长寂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葫芦,似乎怕她突然抢走般:“你不就是知道是她杀了押送假岳萱的高森,觉得她跟你们安国公府有渊源吗?” 岳萱神情微怔,眼角有波光流动。 不是觉得跟安国公府有渊源。 是觉得她跟芽儿,莫名的有些关联。 同样的小动作,同样的身手高超,又同样喜欢青色衣衫。两个人可以像,但芽儿那么特别,能够像她的实在是少。 所以就算知道江琢的底细很干净,也想多了解她一点,多靠近她一点。 她的剑法是谁教的?芽儿吗?芽儿一年里多半的日子都不在家,要么跟着父亲打仗,要么游山玩水。会不会是曾途经澧城,跟她有什么机缘? 那如果自己坦诚相问,她会不会愿意聊一聊? 关于芽儿的事,他想知道得再多一点。即便她死了,他也要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事全部记在心里,代替她活下去。 “你打住!”孟长寂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叫起来:“你是不是要哭?是不是?你快停下来,脑子也停下,别想了。咱们去就是了!谁还怕窝藏钦犯啊?” “我没有……”岳萱讪讪地解释。 孟长寂摆摆手去吩咐家丁安排出行事宜,走到垂花门那里忽的又转过身:“我真是被你们岳家吃定了,小时候挨打,长大了遭殃。” 岳萱微微讶异,忽然想起他说的挨打的事了,便又笑起来。 是了,小时候还住在汴州时,因为芽儿去节度使府做客时摘了孟长寂的菜被欺负,岳钩曾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后来父亲命令大哥每隔半月去书信一封,道歉并询问病情。可大哥怎么会写,那些书信都是他写的。 也是因为那些书信,他们变成了日渐交心的朋友。 孟长寂已经走远,肩膀擦碰过蔷薇花,惊得几只蝴蝶扑腾着飞开。 有朋友真好。 芙蓉园在都城东南角,这里是皇族春日赏牡丹的去处,也算是半个皇家园林。自太宗皇帝始,这里便对百姓开放,无论是行脚小贩还是乞丐浪人,都可以入内。如今因为解除了宵禁,芙蓉园的曲江池里便都是泛舟青年男女。远远见船上灯火水中倒影,纱纸裹着的船舱里透出恋人相依或宾朋举杯的场景。看得人莫名开心起来。 江琢她们到码头时,正见一条双层花楼游船停靠岸边。郑君玥和郑夫人李氏已经站在船头,对着她们微笑。 江琢准备了见面礼,因知道李氏尊崇佛教,时常去家庙念佛诵经,所以送了一串翡翠念珠。把礼物呈递,江琢便要按平民面见县主的礼仪叩拜,被李氏拦住。 “不要这样。”她神情含笑,白皙的脸盘比江琢之前见过时还要圆润些,身子也丰腴,因为穿着绣牡丹的白色锦缎曳地长裙,雍容华贵又亲近可人。 “江小姐,”李氏扶着江琢的手把她引进去:“你我姐妹相称便好,那时在汴州,若没有你当街杀马,恐怕我的郑郞……”说到这里泫然欲泣,郑君玥赶紧打断她:“女人家就爱瞎操心,船头有风,快进去坐吧。” 江琢瞥见郑君玥的脸有些发红。 也难怪,被夫人这么亲切惦念地说给同僚,他这个御史肯定是不好意思的。 几人落座,江琢示意墨香就坐在她身旁,小丫头乐得勉强撑住礼仪没有满船跑着看热闹。还是李氏心细,让她的婢女带墨香转转,俩人这才拿着渔网说要引鱼来抓,跑船尾去了。 船室内场地颇大,李氏请了乐师演奏古琴,一曲尽了,李氏也当场奏了一曲《明月夜》,一时宾主尽欢。 墨香已经回来跪坐在小桌案前,江琢想起她要看胡旋舞,便央船主去舞乐船上请舞者过来。 饭菜一看便是郑君玥安排的,琉璃盏里满满的葡萄酒,白瓷蛊里盛着奶汤锅子鱼,用热帕子净手后把葫芦鸡直接撕开放进嘴中,皮酥肉嫩、香烂味醇。除此之外还有两样江琢的家乡菜,她不怎么吃,墨香倒吃得满嘴油。李氏吃得很文雅,郑君玥帮她细细撕开鸡肉,一块块放入味碟递过去。 有肉有酒,大家共同举杯,酒过三巡,郑君玥忽然道:“从汴州回来时,本官看过江小姐的官凭路引,知道今日便是你的生辰。” 江琢颔首笑了,开口道:“多谢大人惦念。” 李氏这时吩咐丫头把礼物取出,一面道:“江小姐智勇双全,胭脂俗物必然不入贵眼,奴家这里有一套金丝护心甲,权当生辰贺礼,万勿嫌弃。” 金丝护心甲? 这可不仅仅是名贵,还是千金难得了。 看来是祖上皇家之物。 江琢连忙谢拒,李氏却突然起身道:“实不相瞒,这一方面是贺礼,一方面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小姐帮忙。” 江琢只好让墨香收好护心甲,问是何事。 李氏浅浅饮了一口酒,神情有些悲伤道:“此事说来话长,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江小姐还没有出生吧,永安八年春,京都起了瘟疫,奴家那时刚满十岁,被府里送进皇宫避灾。没想到,宫城挡不住瘟疫,宫里也陆续有人病了。” 江琢知道这件事。 因为抬头看着正说话的李氏,视线越过她的肩头也看了看船外,因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警惕,江琢忽然觉出不对头来。 她们这艘游船前后各夹了一艘船,船上很暗,没有人声,也没有动静。她们旁边二十多丈外还有一艘船,倒是有灯火,船帘却垂着,似要挡住什么不欲人知的东西。 这个时候,江琢忽然听到船舱底部出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如何?” 消息是用弩箭直接射在船栏上的,传递消息的人假扮成郑君玥雇的那艘船上的船夫。自从江琢上船,一张一张的纸条便跟着弩箭飞过来。 所以他们跟郑君玥的船始终不远不近并行,保持了二十多丈的距离。 纸条一字排开,是岳萱在一张一张验看。 ——“江氏送李氏翡翠珠串。” 岳萱轻轻点头:“送得合适,看来知道李氏念佛。” ——“李氏奏乐,《明月夜》。” 岳萱的手在空中轻轻抚过,如同碰触了一张看不见的古琴。 ——“江氏请胡旋舞者,特地要求露肚皮。” 岳萱忽然开怀地笑了,引得孟长寂踱步过来。看到字条,他“啧啧”几声:“又贪财又不正经。” 接下来的纸条上写着上了什么菜。 “我也想吃鸡。”岳萱忽地道。 孟长寂白了他一眼:“节度使府亏待你了吗?我看你都长胖了。” 又有纸条过来,说李氏送生辰贺礼,金丝护甲。 孟长寂顿足道:“这真是暴殄天物!” “不,”岳萱反驳:“这是恰到好处,恐怕是有事想要请帮了。” 纸条上又道:“李氏提及永安八年,京都瘟疫。” 岳萱脸色稍变,孟长寂撇嘴:“这是开始唠家常?”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对面“咔嚓嚓”几声巨响伴随着呼喊,他猛然掀开密闭的船帘,便见那华丽的游船从中断成两半,朝着湖面栽倒下去。 “江琢,”孟长寂转头对岳萱道:“她会凫水吗?” 江琢痴傻,江遥夫妇防着她挨水近,怎么会凫水呢? 但是岳芽是会的。 不打仗的时候,冬季全家都会到秦岭温泉小住。大哥善泳,便撺掇着她和萱哥学。她学得快一些,萱哥却谨遵父命不做危险的事。后来还是她假装溺水,才吓得萱哥跳下去。 那一次萱哥呛了水,她被母亲打了一百下手心,肿得半个月拿不起弓箭,吃饭的时候也只能由丫头们喂食。 丫头笨拙,常常惹得她生气。萱哥便常来,用调羹一口一口喂给她。 多么奇怪,在混乱中跃入水中时,她心里想着的,竟然是萱哥。 “咯吱咯吱”的动静一响,江琢便迅速用随身短剑劈开一道屏风丢给郑君玥。 “让夫人抱紧!”她喊着,一边牵住墨香的手奔向船尾。 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香气,黑暗中看不清船下的动静,极目远望,却见对面船头有绳索没入水中。 江琢知道这种把戏。船身下方提前钉入锁头,前后各两个,用铁链穿入,两边船只勒紧铁链相背而划,直到把中间船只扯断或倾倒。 “墨香,”她回头道:“我要下去一趟。” 还未等小丫头开口,江琢便纵身跃入水中。幽深的湖面下果然有人潜藏在船底,她一剑劈去,那人躲开。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音响起,船沉了。 墨香…… 江琢先迅速划开以免被船只残片划伤或者拍进水中。很快,水面上响起呼救声,郑君玥和李氏抱着屏风淹在水里,大喊江琢的名字。船主和船工向他们游去,一边游一边捞起乱叫的丫头小厮。 江琢看了一眼,没有墨香。 她迅速沉入水中,在混乱的、木屑和船体缓缓下沉的水下,看到一个人扯着墨香向下游去。墨香呼喊不出拼命挣扎,头发在水下凌乱,人已经渐渐脱力。 墨香不该是这些人的目标,或许是因为今日穿得艳丽,被认错了。 江琢游回水面深吸一口气继而又扎进去。她水性好,游近那人猛然刺下一剑。那人吃痛放开墨香,江琢才看出这是个女人。 那女人似这时才认出江琢来。 她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在她们刚刚露出水面时,猛然朝江琢刺来。 江琢一只胳膊搂着墨香,此时便有些自顾不暇。这时有个船夫游过来,连忙把墨香推给他。 这一推之时,江琢肩膀被匕首刺伤。 疼。 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疼过了。 云山剑从水下翻出,横剑挥过,那女人惊叫一声避开。忽然又似看到了什么,身子一翻进入水下,不可寻了。 江琢回头,见到节度使孟长寂划着小舟靠近。 “快上来,”他喊道:“到小爷船上去。”】 第十一章 【红色的竹扎鲤鱼灯悬挂在船头摇摇摆摆,雕刻精致的窗格却紧紧关着,原来一直距离郑君玥游船二十多丈并行的这艘画舫游船便是孟长寂的。 江琢上船时,见船工已经把郑氏夫妇和墨香救上来。墨香呛了水,他们正把她头朝下负在背上猛烈拍击胸口。过了许久,墨香才咳嗽着喘过一口气,大哭着要找小姐。 孟长寂安排郑府的丫头小厮由马车拉回去,换新的下人带衣服过来。浑身湿透的郑氏夫妇便暂时在一楼船舱小憩取暖,李氏看到江琢肩膀上的伤口,连声问是否要紧。 “县主莫要担心,”孟长寂道:“孟某自带她去二楼敷药更衣。” 郑君玥打着哆嗦,护着李氏走到船舱前时,他忽然又回头吩咐道:“去京兆府报官,船不会无缘无故便沉了。” 立刻便有下人应诺,乘着小舟离去。 孟长寂引江琢自船头上木阶往二楼去。木阶微陡,江琢小心抬步,抬眼见楼上有灯火亮着,绣着海棠花的窗帘低低垂下。 到了二楼是窄窄一条走廊,左右各一个船室。她隐约见左边房间有人静静坐着,孟长寂示意她转身去右边房间。 “有丫头候着,”他低声道:“委屈你指点着先简单处理一下伤口,随后来这边一趟,有个人想问你几句话。” 浑身湿透见人,的确于礼不合。 江琢不由得猜测要见她的人是谁,是那个问墨香话的少爷吗?这么想着,她便又往那船室里瞧了一眼,这时候低低垂着的帘子突然被人缓缓拉起。 一双修长的手先露出来,接着是白色的素锦长袍,以及那衣领上隐隐约约可以辨识出的麋鹿图纹。 江琢忽然大吸一口气推开孟长寂,三两步跌跌撞撞往那船室走去。 “喂,”孟长寂道:“你浑身都湿着啊。” 她不管不顾似未听见他说话,猛然推开了那船室的门。 室内点着孔雀摆尾烛台,亮得如同暮色将至时的天色。有个男子静静坐在窗前,正一点一点拉起海棠布帘。 他有着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梁,眼窝微深似乎含着情谊,嘴角弯弯常常是笑着的。他坐得有些闲散,却似一切都握在手中。他身体不太好,却似可以与天同寿。 江琢浑身战栗地站住。 感谢苍天。她心想。 感谢苍天。她想跪下对着列祖列宗叩头,把她这些年因为贪玩没有去祭奠的头全磕一遍。她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似忘了周围的一切,然后开口道:“萱——” 只这一个字刚刚吐出口中,便见已经走到她身前的孟长寂忽然五指并拢朝她脖颈上拍来。 那是制止她说话和要把她打晕的手势。 也正是这个时候,肩膀的伤口传来酥麻和奇痒难耐的感觉,天地旋转一瞬,江琢斜斜向地面栽去。 孟长寂原本要打来的手臂连忙换了个姿势,把她接在怀中。 “你为何要打她?”恍惚中江琢听到这个声音。 声音清爽中又有和煦。 错不了,她心想:这是我的萱哥。我可以放心睡过去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岳萱扶着拐杖起身用最快速度挪过来时,江琢已晕迷在孟长寂怀中,气息微弱。 孟长寂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解释:“我听她似乎说出你的名字,郑君玥可正在下面,怎么能让她说完?可我还没有挨到她呢。她这是呛了水?” “不对,”岳萱缓缓在江琢身前跪下,手指沾取少许她肩膀衣衫上的鲜血,放在唇上微闻一瞬,继而道:“有毒。” 孟长寂立刻把江琢交给岳萱,他自己推开了窗户大声对甲板上守卫陡然森严的护卫道:“去请医官!不!去太医院!” 这声音惊动了楼下的郑君玥,他打起帘子对着上面喊:“孟大人,是江小姐有碍吗?” 孟长寂只点了点头,便又跑回江琢身边。 她的头枕着岳萱的膝盖,正沉沉睡去。 鹅蛋脸,最近似乎瘦了些,小小的鼻翼在圆润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比之平时经常微蹙的眉头,她此时睡得很安宁。 可孟长寂知道,淬在剑上的毒绝不是可简单解开的,当下之计是尽量把伤口附近的毒液吸出,防止渗入肌理。 很显然,岳萱也想到了。 “我要她活着。”他看着孟长寂道。 “你别看我,”孟长寂的身子向后闪躲:“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才养好,肯定不能。但是男女授受不亲,我是不会做这事的。我们孟家就我一个男丁,我还未娶妻,我……” 话音未落,便听到走廊上“哆哆”几声迅速奔来的脚步,有护卫在外面拦住,可墨香还是哭着扑进来。 “小姐!”她大叫:“小姐中毒了?奴婢来吸!” “你会吗?”孟长寂脸一黑:“别再送掉一个人头。” “会!”墨香三两下撕开江琢肩膀那一块衣服,岳萱和孟长寂迅速背过脸去。她深吸一口气看过去,那伤口寸许长,虽然不深,却向外翻着皮肉。如今皮肉已经乌青发紫,露出骇人的颜色。墨香这一口气吸上去便再也没吐出来,“嗯”的一声吓晕了过去。 “是送人头的,”孟长寂道:“我说的没错。”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抽出剑割断一片衣袖蒙上眼睛,手指探到那一处伤口,便俯身去吸毒液。 也顾不得去寻渣斗,便把吸出的毒液吐在地上。三五次后孟长寂只觉得自己也微微晕眩,他出手按揉神庭穴片刻,头脑清醒了些才又坚持了六七次。直到听见岳萱低声说可以了,孟长寂才把江琢放下,昏昏沉沉唤丫头进来收拾。 看地上自己吐出的血水,果然刚开始由黑变红。 太医束手无策。 “没有见过这样的毒。”他们说。 京都名医摇头叹息。 “似乎是什么蛇毒,但又像掺杂了毒剑木,配置方法奇特。” 传闻擅解毒的大青龙寺法师也被孟长寂请来,他探了探江琢的鼻息,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毒凌厉,全靠施主以执念撑着,不死不醒。” 江琢昏迷了三日。 节度使府上下忙乱了三日。 第三日傍晚青龙寺法师离去,岳萱忽然对孟长寂道:“毒是李承恪下的。” “是,”孟长寂点头:“那夜游船倾覆,跟江小姐在水中拼杀的女杀手,必然是李承恪的人。” 他们都知道,自江琢跟随京兆府破案,先后除去了周作胥、庞捷和高森,便是后来传闻自杀的上官列,都跟江琢有直接关系。而这些都是三皇子的人,都是他这些年处心积虑罗织培养的党羽。 “是我们的错,”岳萱道:“希望还不晚。” 孟长寂抬头看他,见他缓缓从胸口衣襟内取出一封信笺来。夕阳柔和缱绻的光线下,岳萱低头看着那信微微笑了。 “芽儿写的,”他轻声道,似乎怕声音大了,会把那信上的气息吹走:“出事前一个月,芽儿跟三皇子吵了架。李承恪写信道歉,一封一封送过来。送到第七封,芽儿终于给他写了回信。可是写了又说要第二日再送,顺手便丢在院子里。我怕被旁人看到,便替她收了。可第二日……” 第二日国公爷带岳钩去上朝,再也没能回来。 第二日五城兵马司围住安国公府,不经三司会审便把岳家上下屠杀殆尽。 所以信当然没有送。 孟长寂只觉得那青色的信封有些灼痛视线。 “这是她的遗物。”他低声道:“恐怕你只有她这一件遗物吧。” “没关系,”岳萱把那信放在桌案上,低头看一眼沉睡中的江琢:“若芽儿知道,也会很开心。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写了什么。” 孟长寂依旧只是看着那信封,似乎并不敢碰触。 良久,他才鼓足勇气走过去猛然揣进怀里,转身离去时道:“我替女贼谢谢你。” 宗肃亲王府。 很意外,孟长寂进门时碰到郑君玥从里面出来。 “郑大人。”他站定点头,算打过招呼。 郑君玥施礼后低声道:“他不给。” 孟长寂立刻懂了。往日只觉得他是一个最不像御史的御史,没想到此时竟然心细如发又不惜得罪三皇子。 “御史大人放心,”他安抚道:“他会给的。” 郑君玥眸子里便突然有了光。 “万幸。”他拱手道。 李承恪正在殿内喝酒,心情挺好的样子。他面前的几案前有一个空置的鹅毛垫,上面轻微的印痕显示这里曾坐着另外一个人。 “孟大人,”李承恪见他来,唤仆人取新的酒盏过来,给孟长寂满上酒:“来,今日高兴,跟本王共饮一杯可否?” “有什么好高兴的,”孟长寂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她又没有死。” 空气中的水汽似乎在缓慢凝结成冰,李承恪仍然垂着头,视线落入酒盏,冷然道:“孟大人说的是什么,本王可不懂。” 孟长寂顺手拉来案旁的青铜烛台,再自怀中取出那青色的信笺。 “这字可不太好看,”他微笑着道:“不太规矩,但是很肆意自在。” 对面李承恪手中的酒盏已经放下,他抬头看过来,视线顿时僵在空中。 “肃——王——殿——下——亲启。”孟长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出这几个字,继而把信笺放在火焰之上。 “这是什么?”李承恪伸手抢夺,孟长寂已经手持烛台和信笺转身站起。 “再近一步便化成灰。”他威胁道。 李承恪的脚步立刻停下。 “你在戏弄我。” “不错,”孟长寂道:“这是芽儿的遗物,去年十一月四日她写给你的回信。你想知道她说的什么吗?小爷听说你把她的匕首弄丢在曲江池,写了许多封信道歉。你想知道,她是否原谅你吗?” 她是否原谅还有关系吗? 就算原谅了丢失匕首,可后来连她自己都被他弄丢了。 李承恪俊美的脸上冰冷和悔恨交加,他试探着上前一步,孟长寂立刻把信笺往火焰上递去半寸。眼见那信几乎被点燃。 若烧尽,他便再也不能知道,她曾对自己说过什么话。 “不要!”李承恪大叫一声,继而对着屏风后喊:“香朵!” 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女人,她垂着头跪下,急切道:“殿下,郡主已经死了,她写了什么已经没有关系了。” “把解药给他。”李承恪道,这一声又低又冷,似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的野兽。 “给他!”这一声后,他盯着孟长寂手里的信,目眦欲裂。 那女人这才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孟长寂道:“吃三次,第一次三颗,依次递减。” 宫内静悄悄的。 王府官、暗卫、婢女、杀手,所有人都被李承恪勒令出去。 殿内只留他一个人。 他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如今他是她的,是这封信的。除了这封信,一切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权谋、江山、皇位,没有半点关系。 信笺是青色的,跟她给自己写的寥寥几封信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更能一眼认出信封上的字迹。 肆意、潇洒、似乎是舞着剑写的。 李承恪跪坐在地面上,抽出信封内薄薄的信纸。 同样是青色,只是颜色更淡些。没有人工香料的味道,只有些竹子一样的清爽气。 信纸有两张,并折在一起。 李承恪打开第一张,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 “你是一条——” 他神情微怔,小心翼翼打开第二张,那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那上面画着一条大黄狗。 黄狗叼着肉骨头,开心地摇着尾巴,脖子上挂着跟李承恪腰间一模一样的玉饰。 你是一条大黄狗。 你是一条大黄狗。 李承恪的嘴角咧开突然笑起来,他的笑起初没有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再后来,他抱着那两张信笺并青色的信封,以头触地哭出了声音。 他蜷缩着,颤抖着,哭得悄无声息,哭得泪水横流。 她原谅了自己。 她还笑话自己。 岳芽。 芽儿啊…… 解药吃了三次,江琢缓缓醒转。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看到墨香正绽开笑脸,看到孟长寂弯腰看着自己。 江琢在室内寻找着,找到了坐在远处静静看着她的男子。 萱哥…… 她收回目光,轻声问:“这是哪里?” 这卧房颇大,罗汉床的围栏上雕刻着猛虎戏水的图纹,看起来动中有静。可偏偏床柱上挂着不同大小玛瑙珠子穿就的一串葫芦,随着她慢慢坐起的动作叮咚作响。 再加上女子卧房竟然有孟长寂这个葫芦男毫不避讳地站着。 不用猜,江琢就知道这是节度使府。 可是她需要这么一问,这一问间,她好在心中闪电般划过种种念头。 萱哥没有死,他们差点相认。 看来如今萱哥是跟孟长寂在一起的,那用火药炸塌城墙的,显然也是他们合谋。 所以,萱哥要凭一己之力,为岳氏一族平反冤屈。那孟长寂为何帮忙?因为他的姑母是皇后,他要为废太子争取机会?毕竟三皇子如果倒台,剩下的皇子里没有成年的。 可是他身体羸弱,三天两头用药喂着长大,如今要肩扛一族荣辱和帝王之家作对吗?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准他做,自己要护着他。 然后江琢明白过来,如果萱哥愿意相信自己重生了,那他也不会让死过一次的自己再冒险。 更何况前路艰难,如果她再死一次,萱哥还要承受什么样的悲恸? 这世界,他只有自己了。 那么就算不能阻止他,自己也要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牵挂和累赘。 想到这里,便见孟长寂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挥舞了几下道:“失忆了?是不是不想付我打捞你出水的费用?” 江琢强压住心中因为看到萱哥的欢喜,无奈道:“孟大人,好玩吗?” “好玩,”孟长寂收回手站直了身子,转头对远处坐着的男子道:“小草,你看这女贼,总一脸谁都不服气的样子。” “我们小姐才不是女贼!”墨香立刻反驳,气鼓鼓地试图推开他。然而孟长寂站在床前晃动身子挡着墨香,不管她怎么钻,都钻不到江琢身边。 小草…… 他这么称呼萱哥啊。 江琢在心底微微笑了。 “谢谢你。”她抬头道。 谢谢你救助我的哥哥,谢谢你愿意承担窝藏钦犯的罪责救助我的兄长。 眼前高大的男子蹙着眉头往后躲开一步,似怕自己黏上他一般道:“谢就不必了。救了你们一船的人,你还在我府里白吃白住三天,收费一万两。” 这是要把之前付给她的酬劳再赚回去,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那一船都是郑御史的人,你可以去御史府要账。至于我,”她轻轻扶了扶额头:“好像在你们船上中毒了呢,这医药费……” 听到这里,远处的岳萱轻声笑了。他一身白衣,这一笑犹如玉兰花在枝头颤动,看得人心情舒爽安宁。 孟长寂就要开口反驳,便见岳萱拄着拐杖站起,唤孟长寂道:“她睡了这么些天,该饿了。你我便先出去,让婢女服侍她妥当,饭后再谈吧。” 说完遥遥地对着江琢点头,便朝门口挪去。 孟长寂快步过去打开门,扶着岳萱去了。 “小姐——”墨香这才寻到空子挤在江琢身前,拥住她哭起来。 江琢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哭了,不哭了。”她说。 往后都是好日子,不必哭了,该他们的仇人哭了。 曲江池码头。 断成两半的船体被打捞上来,原本华丽的廊柱上挂了渔网,窗棂下一团团波斯地毯此时腥臭难闻。 京兆府衙班方都头认真地从船头看到船尾,又让衙役把船体翻过来验看船底。 那里有些刀剑劈砍的痕迹。方都头一寸一寸看过去,找到了两个锁扣。 这锁扣钉在不该存在的地方。 “如何?”远远站着的张通判问道。 “禀大人,”方都头大声禀报:“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张通判皱着眉头捋须:“这是打我们京兆府的脸啊。” “啥?”方都头大声问。 张通判对他摆手:“看好现场!敢动咱们京兆府的人,这京都还没几个呢!” 方都头似懂非懂,只觉得通判大人比平时看起来顺眼许多。 张通判朝着船体走近几步,以免回头府尹大人问起,他没有办法描述细节。正在此时,有查证消息的衙役躬身回话。 “大人,那晚曲江池上,前后夹着江小姐所乘船只的画舫,记在同一个人名下。” “谁?”张通判捋须冷声道:“提过来问话。” “姓朱。”衙役轻声回话,似乎怕被谁听了去:“这人是宗肃亲王府的管事,恐怕卑职……” 哟!张通判猛然抬头,扯动得胡须掉落几根。 看来是有人敢动京兆府的人。 卧房连着净房,江琢沐浴更衣,擦干头发穿戴整齐,才去偏厅用饭。节度使府的厨娘是从河南道送来的,烧了一手家乡菜。如今因为知道江琢来自澧城,更有两样澧城的小吃。 比之墨香的大快朵颐,她知道自己饿久了,如果吃太快便会伤到身子。所以简单喝一碗银耳红枣粥,吃了一个百花煎凤翼,也就是鸡翅,便把筷子放下。 孟长寂和萱哥正等在紧邻偏厅的正堂,见她出来,萱哥对着她庄重施礼,她连忙回礼。 萱哥看起来瘦了不少,只是那一双眸子里仍有清亮的光芒。他的腿显然受了伤,可起身施礼时却举止风流妥当。 江琢心中滚烫,屈膝时腿脚发软。 孟长寂在一旁急道:“磨蹭够久了,就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 是的,其实她自己也顶讨厌这些作揖打躬屈膝之类的礼节。 “还没有介绍,”孟长寂对岳萱道:“这位是澧城县令之女,江小姐,擅长查案,如今已经是京都闻名的女仵作。” 江琢看着他颔首道:“过奖。” 孟长寂斜睨江琢一眼:“怎么在外人面前你又懂礼数又谦虚了?” 什么外人,你才是外人好吗? 江琢装作没有听到。 孟长寂又道:“这位是节度使府幕僚,别号忘忧先生。” 忘忧,忘忧草不就是萱草嘛? 江琢在心底悄悄地笑,也亏得葫芦男有胡编乱造的本事。 “奴家听到节度使大人称呼他小草。”她开口拆台。 孟长寂便有些讪讪,瞪了江琢一眼道:“眼下忘忧先生想问你几个问题,劳烦江小姐告知。” 问呗。 她心里想。 可以多跟萱哥说说话,问多少都可以。 岳萱神情含笑示意江琢坐下。 他总是这么不紧不慢的,心中就算急得发抖,神情也是稳如泰山一般。 “江小姐,”他轻声道:“不瞒你说,在下识得你随身携带的短剑。” 江琢神情微僵。 岳萱又道:“在下也听说过你用剑的姿势,看孟大人演练过你出剑的招式。” 完蛋!江琢忽然想起那一次在陵墓里,孟长寂看过她不加掩饰的岳氏剑法。 不会的,他不可能认出来。江琢忐忑间一眼望去,便听到岳萱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剑术该是一名女子教的,你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竟然—— 怀疑是岳芽教了她剑术? 也是,谁会相信她能重生呢? 江琢顿时心中释然。 她抬头看看孟长寂,做出不知是否能信任二人的样子。 “你放心,”岳萱道:“我们相信你跟我们的目标一致,我们不是对手。” 可她不想对萱哥撒谎啊。 江琢只好道:“我的师父,姓岳。” 她的师父的确姓岳,岳钩就是她的剑术师父。江琢在心中顽皮地笑。 话刚出口,她便看到萱哥笑起来。他嘴唇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弯弯的继而别过脸去。江琢看到他的手在额前擦过,不知是不是拭去了泪水。接着岳萱咳嗽着掩饰自己的神情,转过头来,对江琢道:“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眼中星星点点,如柳树的枝条拂过幽深的湖水。 孟长寂看着她的目光也一瞬间有了很多不同。 “她收你做徒弟?”他叫道:“你这个女贼,你也配?” “不准再唤我女贼,”江琢对孟长寂撒起谎来,便可以不打草稿:“是师父说了她汴州床榻下藏着云山剑,那日在岳宅遇到,我不是偷,去取而已。” 这下一切都解释通了,所以她会为岳氏一家不平,所以她会出城杀了高森,甚至是她偶尔的小动作,她的喜好,都可能只是因为崇拜师父,下意识学到的。 孟长寂仍然看着她摇头:“你且说说,什么时候教的?” “两年前,”江琢随口便来:“师父在澧河泛舟遇到我,先是找名医治好了我的痴傻,再传了剑法。” 两年前岳芽曾经离开京都,在河南江南两道玩耍数月。 “不对,”孟长寂道:“你是今年才明白了事理,去年还不穿衣服满大街跑呢。” 江琢脸一红,皱眉道:“那是因为江宅姨娘要害我,我诓骗她呢。后来抓住了她的马脚,我便不再掩饰了。” 原来如此。这姑娘虽然小,却是心思缜密的。 岳萱点头。 “别忘了她教你的剑法,”他起身对江琢道:“如今这天下只有你懂了。她习剑十年方有小成,看来却找对了徒弟,你学得很快。” 江琢心道我也学得很快好吗,我只是贪玩罢了。但她只是点头应诺。 “还有,”岳萱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外走,神情突然又凝重几分:“以后,我们会护着你。” 就连她的徒弟,也要护着吗? 江琢几分心酸。 墨香正坐在正厅外的台阶上,节度使府管家吴北坐在她身边。 墨香是百无聊赖等小姐出来,对她来说这府里的台阶挺干净,坐上去没什么不好。 对吴北来说,为了套墨香的话,他这个大管家屈尊坐在台阶上也没什么不好。 “你家小姐好了?”他和颜悦色地问。 墨香支着脑袋:“可算是好了,不然我该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啊。” “贵府老爷是——” 墨香挺骄傲道:“澧城县令,许州府。” “哦!”吴北点头:“咱们还是老乡哩。” 墨香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吴管家似乎很开心。 “姑娘,”吴北又道:“听说你家小姐刚过完生辰?” “嗯,”墨香道:“虚岁十五了,我家小姐十五就这么厉害了!” 吴北的手指轻轻掐算:“不错不错,差九岁,属相也合。” 墨香莫名其妙地抚了抚她的发簪,那是支银簪子,小姐给买的。对她来说很是贵重。 外面有些热了,屋檐的阴影往正厅那里移动,墨香起身往上挪了两个台阶。吴北看了看她,也挪过去。 “他们三个还没有说完啊,”她轻声抱怨:“小姐刚好,别再累坏了。” “别担心,”吴北安抚她:“少爷吩咐了,把长白山的野山参给你家小姐炖上。” 墨香脸上有了笑容:“野山参?每顿都吃吗?” 每顿都吃恐怕会流鼻血,但吴北还是道:“只要姑娘吩咐,每顿都吃。” 相比得到一份姻缘,人参算什么啊。 但他觉得这样的示好还不够,继续道:“这野山参是特意给小少爷置办的,可最近已经不给小少爷吃了,专门给你家小姐吃。” 当然,不给小少爷吃是因为小少爷的身子好了。不过这一句话先不告诉她。 墨香连连点头:“多谢少爷美意,不过等他们说完,我们就要回去了。” 要回去啊? 吴北站起身准备离去。 “吴管家要走?”墨香顺嘴道。 “嗯,去上一炷香。”他点着头,似乎情势紧张。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被人打开,岳萱也拄着拐杖出来了。门后小厮连忙上前搀扶,孟长寂示意不用。江琢却在他身后道:“孟大人留步,奴家有几句话想问问。” 吴北心里一阵紧张,赶紧去上香拜月老了。 门重新关上,屋内只江琢和孟长寂两人。 她看着站在窗前光影中的人,涩涩地开口。 “他是岳萱,对吗?” “岳什么?你别胡说。”之前的其乐融融瞬间消失,孟长寂瞪着她,似乎她再多说一句话,就会把她掐死。 “你别着急,岳芽是我的师父,我不会揭发的。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救到他的。” 孟长寂神情微怔,似乎不愿意想起那日的情景。 “没关系,我就是想知道你靠不靠谱,没别的意思。”江琢走近他几步,脸上的神情尽量轻松自然。 “那一天,”孟长寂看着她,良久才叹口气开始说。他的语速很缓慢,似乎每个字都难以说出口:“我因事没有上早朝。约辰时一刻,有人给我消息,说五城兵马司围住安国公府,要屠杀殆尽。我就去了。” 江琢深吸一口气,等着他往后说。 孟长寂道:“我去了,结果她,她,你师父已经死了。她被人拦腰砍断,死得很惨。她身上趴着岳萱。” 江琢猛然睁大眼睛。 她明明记得自己把萱哥藏进暗室了啊。 孟长寂继续道:“那个西域武士杀了你师父还不够,还想再补几刀。那时岳萱从暗道里醒来出去,因为不会武功,便只能死死护着,趴在她身上。我想他是不准备活了,那之后有三个月,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腿就是那时候断掉的,半年了,才养得能站起来。” 被砍断的吗? 肯定很疼的。 只为了护住自己的尸体? 江琢的泪水扑簌簌掉落在地,砸得地板啪啪直响。 卯正。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听净鞭后依品级序立入朝。乐起,皇帝御门,力士张开五伞盖、四团扇立于左右。 文武大臣跪立山呼万岁。皇帝允起,总管太监问何事启奏。 京兆府尹邓泰越众而出跪在正中,声如洪钟道:“臣,邓泰,奏三皇子李承恪纵容府内管家在芙蓉园曲江池中行凶杀人,虽未遂,也应严惩。”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三皇子李承恪十四岁开府建衙,十六岁封肃王,十八岁封肃亲王,而他十五岁时便被皇帝恩准居朝中右列首席,与左列最首的太子相对而立共商国事。 如今太子被废,文武百官中半数以肃王马首是瞻。在他们心中,李承恪光明磊落、德才兼备众望所归,是大弘朝未来国本。 这是第一次,有大臣当朝参本,指责他纵容指使下人行凶。 朝中大臣噤若寒蝉,似乎担心稍微晃动身子,便会被皇帝提溜出来问问这事爱卿怎么看。 只有京兆府尹邓泰,也不管皇帝眉头皱得有多深,便口若悬河把四月十四日曲江池内游船倾覆一案的细枝末节和盘托出。末了,他重重叩首道:“求陛下恩准下官前往宗肃亲王府捉拿管家朱保车,严加审问。” 邓泰说完这句便垂头等待皇帝答复。 似过了许久,众人听到皇帝有些倦怠的声音道:“郑卿何在?” 这是问当日倾覆游船的苦主郑君玥了。 有几个大臣不由得幸灾乐祸。这郑君玥惯会推诿扯皮,虽身负御史要职,一年也不见他伸头出来说什么。如今倒好,跟三皇子一案起了关联,看他还如何躲避。 便见郑君玥从人群中出,老老实实跪地叩首。 皇帝抬手道:“那日是你的游船?” “回陛下,”郑君玥沉声道:“那船是内人的陪嫁。” 内人…… 皇帝的眼睛转了转,他想起来了,这郑御史的内人是安和县主,他还是个皇亲呢。 既然他主动提起,不问候一下似乎便不太妥当。 “唔,”皇帝沉吟着道:“安和县主可有大碍?” 郑君玥的脸上浮现悲伤之色:“承蒙陛下垂问,下官内人感染风寒,已多日发热昏睡。” 皇帝脸上添了一丝忧色。 原本即便是儿子看哪个大臣不顺眼,私底下轻微惩治也没什么。但是如今牵扯到了皇亲,便不得不跟宗室交代一下。 看来这顿板子是要吃的。 “肃王!”想到此处他抓起案上镇纸砸向李承恪,厉声道:“你有何话可说?” “又未去上早朝?”偏厅的珠帘轻声响动,便见孟长寂一身骑马劲装抬步而来。他额头尚有汗水,显然是清晨刚出去跑了一圈。岳萱正用早饭,忍不住问他道。 “去干嘛?”他大咧咧坐在饭桌前,侍立的婢女连忙为他呈箸添饭。孟长寂就着碗喝一口馎饦汤,瞧见岳萱面前的白瓷盏里炖着一整根野山参红枣枸杞茶,他微微蹙眉。 “山参怎么这么小了?” 伺候着的婢女连忙跪地道:“回禀少爷,昨日江小姐临走时,吴管家做主把厨房里的野山参挑拣了大些的十几根,交给她的丫头带走了。” 孟长寂一口饭差点喷出,岳萱却哑然失笑。 “你还笑!”他接过热帕子擦拭着嘴角,愤愤道:“白吃白住三天,还寻解药救她,临走了半个铜板不给也便罢了,还打包吃食带走?那参,一根就五十几两银子呢!” 说着把碗顿在桌案上:“这是糟蹋年景!吴北是吧,仗着父亲大人信任,如今也是无法无天了!” 虽这么责怪吴北,却并不惩罚,甚至也不喊来斥责一句。 岳萱笑着摇头,继而道:“这倒真像芽儿的徒弟,从来不懂得扭捏羞赧,总自自在在的。” 提起芽儿,孟长寂也便收起了气恼。他抬起筷子夹一口清拌笋丝,缓慢咀嚼咽下,才开口叹息道:“是啊,还有我那马车,说要就要了。” 岳萱刚止住的笑又浮现在嘴角。 这样挺好。 孟长寂看着他也是一笑。 似乎从那小女贼出现以后,岳萱的笑便多了许多。 “小草,”想到这里他转移开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上朝,因为小爷我不愿意去看啊,看邓泰那个直脑筋,如何被李承恪放在手心里捉弄。” 而就算他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无妨,”岳萱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吃一点小亏,府尹大人以后会更加谨慎。” 朝堂之上,三皇子李承恪跪倒在地。 “回禀陛下,儿臣有错。”他言辞诚恳肃然道:“儿臣虽然并未指使府内管家行凶,但既然管家从属王府,儿臣便理应同罪。” 朝中大臣微微侧目。 有人在心中频频点头,看看,肃王殿下并不恼怒自己被人无辜指责,反而说要同罪。 有人心中窃喜。你瞧,凭你邓泰怎么说,肃王这么一句,皇帝立刻不太恼了。 跪地的郑君玥心中却打着小鼓。 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呢,今日早朝应该抱病告假。再偷摸瞧向前面,发现节度使孟长寂不在。 对了,听说他就是抱病告假。 邓泰依旧凛然而立,等着听李承恪怎么解释。 便见李承恪重重叩头道:“父皇,儿臣想请父皇恩准,针对游船倾覆一案,请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查察儿臣管束不当,府内下人逞凶一案。若实为儿臣之错,情愿摘去东珠,贬为平民。” 如一阵狂风刮过,满朝皆惊。 不过是郑御史的船倒了,又没有死人,三皇子这也太…… 他们在心中想着形容词。 太持身清明、以身作则、严于律己、苛待自己了吧。 有几个虽非三皇子同党的大臣,心中竟然也开始慢慢朝他倾斜。 仁孝温和、礼仪良善,或许未来明君,便是肃王了。 邓泰却面色不改,依旧等皇帝降旨。 御座之上的人轻声咳嗽着,正要开口,便听到又有大臣越众而出道:“关于王府管家朱保车,臣有内情启奏。” 这位大臣是如今大理寺丞汪守城,因官位低微,平时上朝时如同哑巴一般,今日也出来说话了。 但皇帝显然想听他说几句。 “陛下,”汪守城道:“一个月前,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庞捷命属下截杀当时被陛下钦定协同办案的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曾被京兆府羁押在案。后来事涉原吏部尚书周作胥,便由大理寺协审。” 跪在他前面的郑君玥低头斜了他一眼。 一句话那么长不带喘气的,到底要说什么呀。 汪守城继续道:“当时庞捷曾经供述,他原本打算让他的妻兄帮他杀人,可妻兄胆怯,这才唆使窃贼。当时审讯时京兆府尹邓泰也曾在场,下官以为他应该记得,庞捷的妻兄正是在宗肃亲王府当差,名叫朱保车。” 大殿之上顿时有低声的议论。 皇帝揉着眉心道:“汪卿的意思是,那朱保车是庞捷的人。” 汪守城低头道:“正是,而且当时游船上还有江小姐,故而微臣以为朱保车明为肃王府管家,实为替庞捷报复,可京兆府尹邓泰明知内情却直接攀扯肃王殿下,微臣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等等。 郑君玥猛然抬起头。 好一张利嘴!三两下便暗示邓泰故意混淆视听诬陷肃王了? 果然,邓泰急道:“禀陛下,微臣不敢攀扯肃王殿下,实在是……” “好了好了,”御座之上的皇帝打断他:“你们说得朕都迷糊了。邓卿啊,你也是查了二十年案子的父母官了,事情没有弄清楚便在大殿之上言辞凿凿。万一错了,不就辱没了你‘神断’的声名吗?” 皇帝说到此处摇着头起身,见李承恪依然跪在那里,又假意训斥道:“还不快去御史府上亲自登门赔礼!毕竟那朱,朱什么是你的下人!” 李承恪忙俯首应诺。 早朝,就这么散了。 邓泰满脸通红跪在原地,袍袖拢起就要再留皇帝,被郑君玥一把抓住。 “得了,”他低声道:“又不是第一次袒护,你这父母官还要不要做了?” 邓泰斜睨他一眼:“便是万死也不惧,更何况丢掉乌纱帽?” 郑君玥吸着气缓缓起身,低声道:“走吧走吧,本官还需快点回家吩咐一声。我那内人,昨日还说要搬梯子摘琵琶,哪里有半点惊吓至疾的样子?一会儿肃王果真去了,今日便又多一个人遭殃。” 邓泰神情微怔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坦言相告。 郑君玥已经轻轻拍一下他的后背,兀自往殿外走去。 一抹霞光擦过他的肩膀照进殿内,邓泰心中忽然有些许开朗。 或许,他不是一个人。 “小姐!”一声轻快的呼唤从门厅传进居室,江琢缓步而出走入院子,看着墨香一脸兴奋跑进来。 “小姐,”她叫道:“老爷雇人送东西来了!” 看她那欢快的样子,这老爷是江遥无疑了。 果然,一个模样周正老实的男人等在前厅,见江琢出来,连忙打躬问安。 “小姐,”他把一个巨大的包袱抱起递给墨香,面有羞惭道:“这是老爷和夫人吩咐小人送来的东西,老爷叮嘱再三,说一定要在四月十四日送到。可小人在路上遇到流民抢夺路人财产,便只能绕道,于是耽搁了几日。望小姐宽恕。” 叮嘱要在四月十四日送到,那便是生辰贺礼了。 虽然知道自己占了别人的好处,江琢心中还是暖融融的一片。 但是这人似乎还提到了…… “什么流民?”江琢问。 那人摇头:“小人不敢招惹他们,故而没有问。” 江琢便把这件事按在心里,让墨香赏他银子并安排了住处。等那人走了,墨香摸着蓝色的包袱面,仰头道:“也不知是什么。” “拆开看看。”江琢对她笑着。 “婢子可以拆?”墨香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解开锁扣,蓝色的包袱面打开,内里的东西满满当当露出来。 有新缝制的衣服,显然是江夫人亲自做的。有一卷书,估计是江遥放进去的。有庙里求的长命符纸,有一包清火草药,还有个接近两尺的木盒,打开看是圆溜溜的枇杷。这枇杷一看便是树上还青着时便摘下来的,如今长途跋涉而来,青色褪去果皮发黄,可以吃了。 墨香欢喜地往外捧枇杷,却见枇杷里还藏着一个荷包。打开荷包,棉絮里包着一支翠玉簪子。 “小姐!”墨香把簪子呈给江琢,荷包里还放着纸条。 短短的一句话,似是江遥手笔。 “弱女远行,年将十五,笄礼不便安排,暂受此簪。琢儿,前路若不可行,便回家来。” 江琢鼻子一酸。 年满十四虚岁十五,可以行及笄礼了。她是岳芽时,因当时在北地战场,也未行此礼节。如今仍不在父母身边,却收到了簪子。 “给我戴上。”她把那翠玉簪子递给墨香。 墨香小心摘掉她发髻上的连枝垂玉坠金花步摇,把这一支有些简单的翠玉簪子给她戴好。 似乎比她原先的步摇还要沉些。 ——前路若不可行,便回家来。 便回家。 有家真好啊,她以前,无论走多远,也都惦念着回家。 江琢捡拾了一颗枇杷,细细剥开表皮放入口中。 “酸得我都流泪了。”她抱怨道。 “小姐你从前不是最爱吃酸吗?婢子挑的这个挺甜,你尝尝。” 主仆二人席地而坐,身前身后堆叠着礼物果子,吃了许久,也笑了许久。 许州澧城县衙。 刚刚退堂,江遥整理官服准备回去用饭。 邓班头忽然冲进来叫到:“大人,大人!” “何事惊慌?这是公堂,”江遥微微训斥:“要缓步而行,且不可惊扰旁人。” 邓班头稳了稳心绪,放慢语速道:“不是惊慌,大人,跟随小姐进京的车夫回来了,说是带回了小姐的信。” “果真?” 江遥迅速从堂案后快步走出,等邓班头抬头,便只看到他绿色的官服背影消失在堂前。 “不是说要缓步而行吗?”邓班头挠了挠头跟出去,见车夫正要把马车赶入角门。 “信呢?”跑出来的江遥问车夫道。 车夫连忙跳下来:“回禀老爷,信在马车上。” “怎么不随身携带?丢了怎么办?”江遥一边说一边亲自跳上马车掀开车帘。 然后他看到,一整个马车车厢内,塞得满满当当,都是礼物。 这…… “是小姐准备的,”车夫道:“有各种补品,有文房四宝,有真丝锦缎,有消暑草药,有京都小吃,总之有很多,小人一时也不能全部说上来。老爷,这马车是在这里卸,还是拉到后院?” “拉到后院吧。”江遥说着便当先朝后院走去,他用了好久才平复情绪,没有当着下人的面落泪。 这孩子…… 这孩子…… 真是出息了。 真是长大了。 会疼人了。 早朝后大半天,皇帝心中都有些郁闷难解。 好不容易看了歌舞吃了几盏酒心情好些了,却又有大臣要来觐见。 “不会还是邓泰吧?”他没好气地说。 “不是,”总管太监垂首:“是山南西道梁州知府吴江。” 皇帝更是不耐烦。 “他来做什么?贵为一州知府,不懂无诏不得进京吗?不懂不可越级见圣吗?” 总管太监只是垂首,并不敢说什么。 “罢了,”皇帝道:“先在殿外受擅离属地十根杖刑,再受不尊法旨十根杖刑,再来见朕。” 很快,殿外噼里啪啦打完,山南西道梁州知府吴江烂着屁股爬进来。 “陛下,”他哭道:“微臣该死,梁州百姓瘟疫之下已聚成两万众流民,正往京都而来。” “什么?”皇帝大惊。 并且觉得刚才打得轻了。】 第十二章 【去年春,梁州府勉县突发瘟疫,患者自起病到不治仅十日,不出两月,死数千人,勉县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至夏,朝廷拨五十万两白银,敕令户部员外郎曾灼亲赴勉县赈灾。 户部掌田赋、户籍、钱币,有安民要责。曾灼勤勉,在勉县拨付银两鼓励秋耕,至冬天安顿好灾民再回来。 怎么便成了流民? 怎么便让梁州知府吴江烂着屁股就来了? 吴江哭道:“微臣冒死以谏,曾大人所携五十万两白银,臣未见半分。曾大人说已转交山南西道节度使府,由节度使府分批下发州府。可州府未收到钱款,数次呈交催要文书后一再搪塞。微臣无奈,不得不动用州府银库。如今银库已空,灾民冬耕本就寥寥,春耕更加不可,便四处逃窜乞食,如今直奔京都而来。微臣恐日久生乱,上报到户部,可却并没有回音,只能冒死闯宫了。” 皇帝神情呆滞,一时间太多信息扑面而来,以至于他忘记了晨起邓泰的搅扰,忘记了午后歌舞的尽兴,忘记美酒滋味,只觉得头大如斗。 半晌,他有些混乱的头脑慢慢把吴江说的话理清。 曾灼把银子交给了山南西道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没有下拨。 冬耕不顺,春耕田地荒芜。 流民乱窜往京都而来。 等等,他应该先惩办谁? 或者,应该先怎么办? “叫曾灼!”皇帝终于想到关键之一现在就在皇城户部司,距离他近些。 又道:“着大理寺八百里快马去山南西道节度使府提余记远进京!”说到这里他眼睛突然转了转:“不!不!这件事来京都说不清楚,朕要让钦差去查察原因办了他!” 可还有流民一事呢。 “肃王呢?”皇帝看向总管太监。 太监垂头道:“肃王殿下去郑御史府上请罪了。” “哦,”皇帝忍不住一拍膝盖:“叫肃王提调京畿道府兵镇压管制流民,叫郑君玥,再去山南西道跑一趟吧。” 郑君玥在河南道的差事办得不错,一时也无人可以指派,就他吧。 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皇帝顿时觉得自己是明君。 “还有,”他又扭头对太监道:“曾灼不必来了,羁押在案,等郑君玥审定案情再判。” “诺。”总管太监立刻退出,让内庭司依据皇帝的意思敕造文书旨意。再拿回给皇帝过目,盖上玉玺宝印,这件事便定下了。 天边先是卷起一道黑云,接着轰隆隆几声响,瞬时暗下来。风裹着窗棂啪啪啪似要把它掀掉,仆役慌张张刚把窗户关好,雨点便砸落下来。地上先是腾起浓浓的烟尘气息,接着天地便清澈了,在这夏日的第一场雨里,清新的水气扑面而来。 第一波雨刚停,节度使孟长寂湿漉漉地推开岳萱院落的正门。站在廊下听雨的岳萱便见他头发全湿了,斜领锦袍内灌满了水。他快步朝正厅走来,在台阶下剧烈甩动着头发,水珠乱落。 “这是把自己当做葫芦浇了一遍吗?”岳萱开口奚落道。 孟长寂接过仆役递上来的汗巾,擦拭着头脸道:“出门时骑着马,哪知道雨这么大。” “既然下雨,何不躲避?”岳萱温和道:“你已经过了可以肆意淋雨的年纪。” 孟长寂脸一黑,皱眉道:“你年轻,你嫩,你怎么不肆意淋一把?” “因为怕吃多了汤药被孟大人赶出去啊。”岳萱说着让过身子,让孟长寂进屋避风。 进了屋,有些话便可以说了。 “吴江进殿了,”孟长寂沉声道:“他可真是轻松,一路上若不是我们护着,得死十次了。” “他可一点都不轻松,”岳萱摇着头面露同情之色:“今日在大殿外挨了二十个板子,刚被人抬出来丢进馆驿。” 孟长寂微惊:“你这消息比我的都快!” 岳萱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见得意或者自负。 “好嘛,孟某人淋着雨跑回来告诉你,结果你知道的比我都多。还有呢?” 岳萱便把他知道的消息都说了。 孟长寂立刻蹙眉。 “不好,”他摇着头:“肃王这一去,不知道多少流民要被当做乱民处死。而这个郑君玥,会带上小女贼。” 小女贼?江琢? 岳萱莫名地看着他。 孟长寂道:“刚才经过宫门时,吏部官员冒雨往宫内跑进去了,说收到八百里加急邸报,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暴毙。” 暴毙,死了?这可是个主角,他怎么能死? 可既然死了,便需要验尸勘察。 经过汴州的事,恐怕如今郑君玥只信任江琢了。 “你别看我,”孟长寂抬头瞪着岳萱:“是你说要护着她,我可没说过。这一次事关重大筹谋良久,不能因为她去了,便功亏一篑。” 岳萱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俊美的眸子下一片清浅的阴影。 两个人微微僵持着,似过了许久,他开口道:“事情做不成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人若死了,便再也回不来。” 哭诉母亲年迈不便远行。 皇帝说山南西道梁州府距离京都并不远。 说妻子身体还未康复。 皇帝说太医院掌院可以去给县主瞧瞧。 说余记远暴毙,自己不懂验尸。 皇帝说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你随便挑人。 郑君玥实在没辙,便说那便请陛下为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敕封女官,方便一同前往。 “女官?”皇帝从案上文书里抬起头来,盯着郑君玥看。 “是,”郑君玥顿首道:“我大弘朝国主英明,早在德宗皇帝始,便有提拔委任女官的先例。曾诏清河县人宋若莘总领秘阁图籍,被后人称颂。如今江小姐已连破数桩奇案,却一无俸禄二无官阶,微臣就算想用,也心有不安。” 皇帝抿嘴,看一眼旁边同样跪立听旨的三皇子李承恪,闷声道:“肃王以为如何?” 李承恪肃容道:“儿臣不敢妄议国事,只是衙门能人许多,却不知郑大人为何偏偏属意江小姐。” “自然是因为她精于勘察,无人能比。”郑君玥正气道。 眼见已经快到傍晚,是时候翻牌子选择去哪个宫里就寝了。皇帝有些不耐:“那便封她做大理寺丞吧,从六品,比其父江遥还高上一级,如何?” 郑君玥这才谢了恩。 既然必须要去,能捞一点好处就捞一点吧,也算为那日生辰宴惊险之事赔罪。 朝堂能人众多,如今竟然只信这姑娘了。 他整理官袍起身回去。 梁州啊。 郑君玥神情里有些期许:也不知梁州有什么好吃的。 马车驶出正在修缮的明德门,江琢掀开车帘,看到外面距离她不远,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三皇子李承恪。 从前她是芽儿时,除非进宫面圣需穿品阶大装,否则从不乘坐马车。那时她认识的李承恪也从来都是笑着的,不像现在,嘴唇紧抿面容肃然,莫名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那或许他从前的爽朗开怀都是装的吧。 不然怎么能日日在国公府厮混,如果像现在这样冷着一张脸,恐怕早就被大哥轰了出去。 想起大哥,江琢神情微黯放下车帘。 那时候母亲护着她,她距离萱哥近些,下意识去护萱哥。大哥因为婚娶,宅子在国公府最西边,竟是无暇顾及。后来江琢看京都发往各州府的文书,知道哥嫂所生一女二子均未逃脱。 可怜最小的祺儿才两岁。 江琢总梦到祺儿挂在她的脖子上,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姑不——鸡马——” 她每每在梦中醒来,心疼得几乎要死掉。 如今萱哥还活着,只有这一点能抚慰她少许。 这一次去梁州,她是很乐意的。毕竟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也在她的檀木手钏上,只是听说他已经暴毙。 可江琢总觉得,她要去一次,才会相信。 出城三十里,前面道路阻塞。 一杆数丈高的旗帜在风中飞扬。 李承恪已调令京畿道府军三万人,守住道口抓捕流民。 “顺者原道听押返回,”他举剑喝令:“不遵旨意者原地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也不等那些流民是否反应过来,便听任属下举刀乱刺,一时间流民乱作一团纷纷伏地大呼饶命。 郑君玥眼见情形不对,着急地往人群中挤过去。但是他一未骑马二不懂武,瞬间便被人群挤爬在地上。 江琢已经跳下马车,她先持剑上前驱赶众人救出郑君玥,再抢过一匹骑兵的快马上前,阻在府兵面前。 “肃王殿下,”她冷声道:“陛下是让你安抚劝导百姓回去,并不是要你滥杀无辜吧!” 李承恪斜睨她一眼,并不搭腔。 “肃王殿下,”江琢继续道:“若你失信于流民,恐怕便无人敢靠近府兵,无人敢回。到时候肃王殿下如何交差?” 李承恪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只是吩咐兵将道:“派出十二纵骑兵,见有不遵命令乱跑着,一律原地砍杀。” 那兵将应声,还未转身离去,便听得“咔”的一声,肃王军旗直直倒地,接着朝府兵压来。 军旗旁停着一匹马,江琢收剑而立,看向李承恪道:“肃王殿下,愿意听本丞讲几句吗?” 李承恪抬眼看向她。 本丞,对了,这女的刚封了大理寺丞的官。 “你说。”他阴恻恻道,似乎是天大的恩赏。 好吧,如今不在朝中,便不再装作温文尔雅了。 江琢正要开口,李承恪又道:“你不要跟本王说,你去跟流民说,若他们愿意听你的不再像老鼠一般四处逃乱,本王就收回成命。” 倒下的旗帜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江琢身上,包括那些哀哭的流民。她凝神看向四周,沉声道:“好,相信肃王殿下会说话算话。” 江琢纵马上前,站在流民面前。 哀嚎和求饶的声音渐渐消失,地上躺着十多具刚才被刺伤至死的流民尸首。 人人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 李承恪却低着头,手在晓山剑上轻轻摩挲,视线黏在地上。那里躺着一个刚被刺穿胸脯的流民。 随你怎么说吧。 他心道:若说得不好引起暴乱,本王大可杀了你,回头就说是流民暴动所杀。 “百姓们,”江琢的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今日你们吃饭了吗?” 李承恪猛然抬起头,如被闪电击中。 ——那一年,他扮作都尉混在军中历练。出征前誓师,身为少将军的岳芽要自己带队伏击西蕃皇子。 她举剑在阵前,问:“大弘的铁血战士们,今日你们吃饭了吗?” “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午饭吃的什么?” “饱吗?” 军中山呼:“饱!” 岳芽道:“我们所食的每一颗粮食,都是我们的父兄姐妹,我们的百姓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为了什么?” 军中寂静一片。 岳芽道:“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跟亲人坐在一起,一个饭桌!同食同宿!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护佑我们的子孙,不惧强盗!长命百岁!为了我们杀光敌人!好坐在我们大弘的土地上,一片土地!山河永固!” “杀光敌人!杀光敌人!”军将气势锐不可当,那时候李承恪看着骑在马上一身白甲戎装的女子。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得到她。” 可她死了。 念头至此,便听到江琢继续道:“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午饭吃的什么?……” 李承恪双手战栗几乎握不住晓山剑。 他茫然抬头看向江琢,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看见流民们跪地对她叩头。 这之后流民便自动跟在郑君玥马车后面。 官道上前后两辆马车,后面跟着慢慢汇聚过来的流民。 百多个,千多个,至梁州时,便已经过万人。 郑君玥和江琢吩咐府兵去采买吃食分发,至他们回到家乡,未再饿死一人。 “好了,”流民被勉县官府带走安抚归家,郑君玥长吁一口气,对着江琢道:“能挺住吗?节度使的尸身尚等着你勘验。” 江琢轻轻点头,手指拂过腕上的珠子。 “走吧郑大人。”她屈膝施礼。 远处肃王李承恪静静骑在马上,朝着她看过来。 丧之朝也,顺死者之孝心也。 ——《礼记》 白色麻布丈余长、三尺宽,门厅、廊柱、栏杆甚至于园树全部缠裹。哀乐自辰时起,到酉时才会停下。家中无论家眷还是小厮仆从,均着荨麻孝衣。山南西道节度使府就笼罩在这一片白色新丧的气氛中。 节度使乃朝廷二品大员,虽然还没有功名显赫到死后可以在皇陵凌烟阁立牌位、配享太庙的荣宠,但按例也要抚恤家属恩荫子孙的。 故而郑君玥一到节度使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灵前祭拜。 余记远家人跪地叩首,排在最前面的是他的长子余煜宁,之后是余夫人并儿媳子孙数十人。一家人男丁面容悲戚,女眷都哭得双眼红肿。 江琢跟在郑君玥身后上香毕,被家眷让进正厅用茶。 地上铺着简洁的青砖,桌椅板凳也是北方寻常的榆木所制,经久耐用又俭省节约。管家亲自煮茶呈上,江琢一品便知是明后茶,虽然精挑细选,到底没有明前的香醇娇嫩。待客的长子余煜宁三十多岁、高挑秀雅,已经是进士身,如今跟着父亲打理事务。江琢瞧着他荨麻孝衣内白色的圆领袍服也是半新不旧的。 单从吃穿用度上来看,江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不像是一个能贪赃五十万两白银的地方大员。 郑君玥跟余煜宁闲话片刻,便提出因余大人身份贵重,猛然猝死,需要开棺验尸的意思。 余煜宁背过身子垂泪片刻,便跪地道:“不瞒大人,家父是服用砒霜自尽而死。” 自尽? 郑君玥把茶盏放下,一双眸子内露出疑惑的光芒。 “是,”余煜宁垂泪道:“三日前的夜里,晚生被父亲召入东花厅。父亲说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话,晚生劝慰许久,问父亲何事忧愁。父亲说如今流民奔京都而去,府兵多方劝引不能回来,恐怕会招致圣怒。为不牵连家人,父亲情愿以死谢罪。” 郑君玥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琢,道:“哦?如此?” “正是,”余煜宁用衣角拭泪道:“晚生那夜跪地苦劝父亲,半分都不敢离去。至寅时许,见父亲躺在靠窗的罗汉床上休憩,便放心了些,于是跪地伏床而眠。谁承想……” 他说到此处涕泪横流万分失态,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继续说。 等余煜宁醒来,便见其父余记远平躺在罗汉床上,人已经死去了。他身边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剩下些药渣。请来的大夫认出来那药渣是砒霜,余记远死亡也的确是砒霜中毒而死。 江琢蹙眉看着余煜宁。从他跪地陈情到现在,神态、语气、说话逻辑,找不到半点破绽。 可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因属地出了流民,便自杀了事? 江琢问道:“余公子,除了流民的事,节度使府是否还有私情未禀?” 余煜宁抬头看一眼江琢,垂头道:“回寺丞大人的话,节度使府的确有私情未禀。” 他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环顾左右,似乎怕被别人听去一般。见郑君玥蹙眉看他,才缓缓道:“去年夏,由户部转交江南西道的五十万两白银,丢了。” “什么?”郑君玥大惊而起。 数万户灾民还指望这些赈灾银两购买吃食。如今是夏天,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最多种些菜蔬。从现在起一直到明年夏季小麦丰收,才算安定下来。这中间购买种子、耕田灌溉乃至吃穿住行,都需要这些银两来办。原本郑君玥来之前,只以为是节度使府私扣银两不拨,他这个钦差大臣坐镇,拨下去也便罢了。 如今,竟然是丢了? 这一次可不像是在澧城,丢失的库银是江琢盯着的,再搬回来便是。 如今他们初来乍到,去哪里寻?寻不到银两,刚刚安顿好的灾民再次流窜出去,说不定便要闹起匪乱了。 郑君玥转头看一眼江琢,江琢在他茫然崩溃的视线里,只看懂几个字:我想回家。 余煜宁继续禀告道:“户部库银夏日到,隔了数日便丢失了。因为关系重大,父亲不敢上报,只暗地里搜查寻找。户部员外郎曾灼大人在时,父亲是用山南西道税金勉强维持百姓生活的。后来税金用完,赈灾钱款又找不到,这才……” 这才无法给梁州拨付银两。 这才致使万众流民乱窜奔京。 这才怕朝廷责怪自杀了事。 原来如此啊。 郑君玥长叹一声,示意余煜宁起身。 江琢神情沉沉地盯着茶盏里绿色的残叶,淡淡道:“如此,更要勘验尸体了。” 事关重大,即便是人死了,也得是朝廷承认你死了。 不然你们节度使府万一随便找具尸体诈死避灾,便把朝廷蒙骗了。 三皇子李承恪没有去节度使府吊唁。 对他来说,一个人一旦死了,便不再有利用价值。虚与委蛇不必要,他不想去,也便不去了。 他歇在馆驿,原本把流民驱赶回籍他就可以率领府兵回去,交还兵符。可如今他不想那么快走了。 那日夜里他在梦中惊醒,慌乱中抓起身边床上的晓山剑,突然想起梦里的情景来。 梦里他在安国公府寻到岳芽的尸体,她破得好厉害,尸体旁还有西域武士的尸体,也不知是被谁杀了。 他一刀一刀砍向西域武士,直到把他剁碎成肉末才罢休。他浑身浴血,想要把岳芽抱起来,可抱起上身,腿却掉了。抱着腿,上身却无法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断了身子。 到后来,外面清点尸体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喧喝着离这个院落越来越近,他只得把她先藏进密室,把自己带来的跟岳芽相像的女人尸体丢下。 那日夜里,他点一盏孤灯进密室,一针一线,把她的尸身缝合好。岳芽断在腰里,他怕看到她的样子于她不敬,便用黑布蒙住眼睛,摩挲着慢慢缝。身子是府里带去的宫婢擦的,擦干净换好衣服,那宫婢便也不能留了。 这梦里的场景原本也不是梦,是他亲身经历的,这二十年来最大的梦魇。 所以他是看到了岳芽的死。他亲手缝合,他亲自挖坟,他怕雨水灌进墓土,坑挖得很深,挖了一整夜。封棺时他忍不住,闭眼亲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那么冰那么凉,像是他自己再也不会被暖热的心脏。 针扎在手上的痕迹半个月才好,清理土坑时磨烂了的指甲,一个月才好。 真真切切,她死了。 可是,突然出现的江琢,是怎么回事? 河南道许州澧县,江遥之女。她长得没有芽儿美,她身子比芽儿胖,她没什么高贵的血统,她,一个粗贱的平民。 她为什么,有跟芽儿相似的剑法。 她为什么,会说出芽儿当年说过的话? 李承恪坐起来,把晓山剑抽出再合上,抽出再合上。 他想不明白。 我要把你的皮扒掉。到最后他想:好看看那里面藏着什么。 只有亲眼看了,他才放心,才不会梦中惊醒,以为他的芽儿没有睡得安宁。 余煜宁是孝子。 为了尽量不惊扰父亲,他亲自把尸身从棺椁中抱出来,放在正厅提前安置好的小床上。府内一切人等退避,江琢净手毕,便掀开余记远脸上的黄纸。 余记远眼睛突出、两耳肿大,脸上青紫瘢痕遍布,嘴唇发黑破裂。取出口中压舌的玉蝉,勘验舌床可见生出小刺疮并裂开。褪去上衣,见腹部膨胀。十指指甲青黑。 江琢凝神站在余记远身前,片刻不语。 “如何?”郑君玥给她递上净手的帕子,问道。 余煜宁见堂堂钦差大人给一个大理寺丞递手巾,脸上些微疑惑。 便听到江琢道:“的确是服用砒霜致死,且应该服用很多。” 那便没有什么好疑惑了吧? 余煜宁取过玉蝉,道一声“父亲大人勿怪”,便拿起黄纸,就要再给死者盖上。 “余公子稍等。”江琢制止了他。 余煜宁便有些着急。 死后惊扰尸身是大忌,自己的父亲已经因为过失自杀身亡,还要忍受被别人验看。看过一遍,还不让放回棺椁。纵使他平日宽和,此刻也觉得不能忍。 室内的空气有几分凝滞,他们围着尸体肃然而立,江琢的视线停在窗外裹着白布的梨树上,忽然道:“余公子,那日你发现令尊死去时,可有见床榻上留有呕吐物吗?” 余煜宁摇头:“没有见。” “口腔中呢?是否清理?” 余煜宁更是疑惑:“少许秽物,已经清理。” 江琢站在余记远尸身前沉声道:“服用砒霜而死,该有呕吐之物。口腔中有秽物,却没有吐出,这不太附和常理。” 郑君玥看向江琢,只觉得她凝神苦思的样子真当得起寺丞这个官职。不对,或许这官职还有些低,当初应该再跟皇帝墨迹一会儿,给这姑娘个少监的官做。 正想着,便见江琢走到尸体头部的位置,用他之前递上的干手巾擦拭余记远的脸颊。 余煜宁正要阻挡,被郑君玥抬臂挡住。 江琢轻轻擦着,擦着,终于,她轻声道:“有了。” 随后拿起手巾给郑君玥看,白色的手巾上有灰褐色的痕迹。 “这是什么?”余煜宁问道。 “是颜料。”江琢道,随后把干布蘸水,仔细擦拭。擦了片刻后再看余记远的头脸,那上面干干净净,脸上因服用毒物而生的青紫瘢痕尽皆不见,只是寻常的肌肤颜色。 不仅寻常,看起来似乎这人只是睡着了而已。 京都长安。 节度使府。 岳萱瞧着盘子里熟透的枇杷,目光深深,似想起了什么。 身边有人在跟他禀报事宜,他听了一会儿打断道:“长亭,你为何会在这里?” 被唤作长亭的男人微微愣神,明白自己没有听错后缓声道:“禀主人,卑职身负守护主人要职,不能离开京都。” “你还知道我是主人,”岳萱捡起一颗枇杷,细细剥好递给他,轻声道:“前日我是怎么吩咐的?” 长亭诚惶诚恐接过枇杷放在手心,也不敢吃,回禀道:“主人吩咐,所有身手好的都去梁州暗中保护江小姐。” 岳萱看着他微笑:“长亭身手如何?” “‘雀听’中最好。”他不亢不卑道:“可是……” “没有可是,”岳萱轻声道:“去吧。” “诺。”长亭说完便起身退去,等闪身离开小院,走在甬道上时,他忽然自言自语道:“恐怕主人还不知道,孟大人派去的人,并不比我们少。” 梁州节度使府。 “脸上的瘢痕是假的,那身上呢?”郑君玥惊讶道。 江琢蹙眉,身上的没有问题,腹部肿胀和指甲颜色都是真的,只有这一张脸。 只有这一张脸跟睡熟了一般。 “这却是为何?”余煜宁惊道:“难道父亲大人已荣登极乐,故而有如此面容?” 江琢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亏得余公子饱读圣贤书,竟然也信怪力乱神之说?” 余煜宁的脖子忙缩回去。 江琢命人拿来灯盏,她把灯盏放在尸体脸颊下少刻,戴上羊皮手套,手指细细摩挲过余记远的肌肤。 然后在郑君玥和余煜宁瞪大眼睛的视线里,从尸体脸上缓缓揭下来一张和肌肤颜色一模一样的面皮。 “人皮面具。”她吸了一口气道:“师父教过,但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低头看一眼面具下尸体的面孔。那尸体脸上,倒是青紫瘢痕遍布。 江琢转头对惊慌失措的余煜宁道:“哀乐可以停了,这节度使府白乎乎的一片也可以摘了,你的大孝也可以脱了。” 郑君玥看向那尸体的面孔,冷然道:“这躺着的不是余记远,却又是谁?节度使余记远诈死逃脱,你可知情?” 余煜宁扶着小床软倒在地,不知道该大喜还是大悲。 自到梁州没有停歇过,待江琢住进梁州府安排的馆驿,发现三皇子李承恪没有走。 他抱着晓山剑从房内踱步而出,隔着天井看向她。 “江寺丞,”李承恪大声道:“听闻寺丞武艺卓绝,可否跟本王切磋一二?” 对面的人穿着白色的武术服,为了显示身份,挽头发的丝带上缀着东珠,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微微灼目。他抱着那柄昭显着自己在安国公一案中谋划得胜的晓山剑,瓷白的脸上露出奚落的笑。 江琢把衣袖搭在栏杆上,并未屈膝施礼,只看着李承恪道:“禀三皇子殿下,本丞并不想,切磋武艺。” 李承恪脸上仅有的笑瞬时收回,似被激怒了一般,他顺着半圆形的回廊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抽出剑,待距离江琢仅十步之遥时,挥剑猛然向她刺来。 正此时,江琢身旁的房门突然朝外打开,郑君玥推门速度太快,险些让李承恪磕碰在门板上。 御史大人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来,听见门上“镗”的一声,扭头疑惑道:“谁砸我门?” 江琢屈膝施礼:“恐怕是肃王殿下。” 门重新关上,郑君玥这才看到刚收剑站在门边的李承恪。 “御史大人。”李承恪拱手道,模样跟他在朝堂上时如出一辙。谦恭有礼、温润如玉。 “肃王殿下,”郑君玥回礼:“要一起用晚饭吗?” “不必了,”李承恪道:“本王已经用过。” “江寺丞去吗?”郑君玥看向江琢:“特地让小厨房炖的猪脚汤,炖了一个半时辰,此时劲道入味。” 美食还是李承恪,这很难选吗? 江琢陪郑君玥下楼,楼下钦差侍卫见他们到来,连忙安排厨房布菜。仆役端上来,果然大瓷碗里盛着猪脚汤,描着小鸡啄米的浅盘里摞起薯面白面各一半的锅盔。蒸了一小屉榆钱拌饭,用木勺舀得满满放入口中,热乎乎的滚烫以后,是香粘的口感。 猪脚果然软烂,江琢净手后拿起一块,先吸去汁液,再啃食皮肉。 “香吗?”郑君玥把凉拌米皮放在她面前,顺手给她浇上一勺辣子汤。 江琢点头说好吃,郑君玥便有些得意。 “吃是最重要的事,”他用筷子夹起米皮,感慨道:“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天塌下来也能过去。” 江琢便看着他笑。 “寺丞笑什么?” 江琢道:“本丞笑郑大人把这些事说得无比高尚。” 郑君玥也笑起来:“其实这句话不是本官说的,是另外一位大人说的。” 江琢把猪脚放下拿起锅盔,眼角余光见李承恪始终站在二楼的栏杆处,盯着他们看。 郑君玥的声音变低,缓缓道:“本官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行伍出身,行军打仗从无败绩。有一回他请本官吃饭,在他们府里,厨房调的凉皮不地道,他亲自下厨去调。本官便去看他怎么调。” 这是要教自己做饭吗? 江琢听他继续说下去。 郑君玥的视线落在碗中凉皮上,有些怀念道:“本官见他洗干净手,把小米辣切碎,热锅放油,呛了胡椒后加入调料,把那滚烫的油浇在小米辣上,再点半勺醋。当时厨房油烟重,呛得那位大人咳嗽起来。本官心中过意不去,便说不必这么麻烦了,他笑着道:‘吃是最重要的事,郑御史吃得好了,精神足,咱们大弘朝人人如此,也便有朝气,天塌下来也能过去。’” “哈哈,”江琢笑起来:“却不知道是哪位大人亲自下厨为郑大人做饭。” 郑君玥脸色微红笑了笑,摇头不语。 江琢笑过之后也不再问,低头喝了半碗清汤,听到郑君玥又道:“那一年他府中扩建修围墙,占了一整条街。本官爱吃的凉皮吃不到,参了他一本。” 江琢怔住。 她想起来了。 修围墙的是她家。那时候皇帝嘉奖扩建安国公府,工程刚开始不久,郑君玥就参父亲自持有功欺凌商户。皇帝为了防止父亲挟功做大,还就真的派人来查,并且说是为维护安国公声誉。 查来查去却没什么不合规制的,后来还是李承恪告诉她,说因为修建安国公府,有几家凉皮店搬走了。郑君玥想吃凉皮吃不到,着急了便参父亲一本。 为了吃食不惜跟当朝权臣结下梁子?江琢跟父亲说这也太可笑了。 父亲却说郑御史乃性情中人,观之可亲。 却没想到父亲后来请他吃了一顿,还亲自下厨。 吃是最重要的事吗?父亲果真这么说?江琢低头微微笑了,眼睛中却慢慢有光芒闪动。 她忍了忍抬起头,见李承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栏杆处离开。 傍晚时分,梁州城外破庙。 倒塌的神像上结了蛛网,地上遍布被剥干净了树皮的枝条。李承恪知道这种树枝,听说灾荒年会有百姓啃食果腹。 淡淡的香味袭来,神像后走出一个人来。 “如何?”李承恪问道。 香朵也不介意地面厚厚的尘土,跪地道:“回禀殿下,没有找到。” 李承恪眼中寒光闪过。 “贪生怕死。”他冷冷道:“本王还以为这个梁州节度使是真的死了,结果今日郑君玥一到这里他便露了馅。找了个替死的?本王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 香朵垂着头,因为是男装打扮,此时看起来比平日穿阔袖长裙时多了矫捷姿态。 “听说是那个江小姐查出来的。”她轻声道。 李承恪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许久才道:“让她随便查,真的被她找到余记远,咱们反而轻松了。” 听到“咱们”两个字,香朵睫毛微颤。 “是,”她开口道:“婢子会盯着她的。” 李承恪突然弯下腰盯住香朵颤抖的眸子,她只觉得一股威压自上而下传来,神情紧张中,听到对方冷冷道:“只是盯哦,不要碰她。” 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香朵还是沉声应诺。 “乖。”他说完这句话重新站直了身子,便转身朝庙外走去。 等那白色的身影离去,香朵才猛然抬头,视线黏在他的背影上,许久也不能离开。 山南西道节度使府。 正厅外有个阔郎的院子,为方便防卫,没有种高大树木,便更显得空旷些。 节度使府内所有家眷、仆役、丫头甚至是护卫,都在院中站着。正厅外放着个椅子,郑君玥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等管家余钱拿名册一个一个点好核对完,才把茶盏放下。 而江琢却缓步走在院子里,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 过了一会儿,余钱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把名册呈给如今的新家主余煜宁。余煜宁开口道:“这里坐着的,是钦差郑大人。” 仆役人等连忙跪地叩头问安。 余煜宁又道:“四日前,老爷夜间在东花厅与世长辞。你们中有谁听到什么动静,或者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人,不寻常的事,都可以禀报给钦差大人。如今正是节度使府危难之时,若有谁知情不报,我定然不会饶恕!” 仆役们忙垂头应诺。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说什么。 “让他们散了吧,”江琢走上台阶道:“余公子也尽可以去忙,就由管家引着郑大人和本丞,去往东花厅看看。” “这……”余煜宁拱手道:“还是由晚生引钦差大人去吧。” “不必了,”江琢道:“那日余公子也在,如今查案理应退避。” 余煜宁这才不敢再多说什么,当下吩咐管家余钱引路东花厅。 作为二品节度使府里除正厅外第二个待客居所,这里仍旧装潢简单。 后墙挂几幅水墨丹青画,立着个供案,案上点一只清香。如今香已经燃尽,或许是因为“节度使”死后这个花厅被封禁,撒在案上的香灰也没有人清理。 江琢进门时特意用手扶了一下门框,那上面也有些细灰。 为了谨慎起见,府中没有人知道躺在正厅棺椁里的人不是余记远。故而管家余钱指着床榻悲声道:“我家老爷就是在这里死的。” 江琢点头,走到床榻旁弯腰去看床底。那里依旧没有呕吐的痕迹。 也就是说那个替代节度使死亡的人的确是中砒霜之毒而死,却不是死在这里。 郑君玥的视线跟着江琢停留在床榻上,疑惑道:“当时余公子若真的伏在床边睡着,为何节度使起身拿药饮下,他没有醒来呢?是睡得沉吗?” 江琢在室内环顾一周,走到供案前把残香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继而道:“因为这香里加了助眠的成分。” “哦?”郑君玥接过那香,使劲儿闻上一口:“果然令人头脑发晕。” 江琢想说你头脑发晕是因为这一口吸太久未吐息的原因,但如今案情复杂,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离开东花厅站到院子里去,见东花厅这一处房屋不是独立的,是连着一座抱厦。江琢再走到抱厦中去,用步子丈量进深。 郑君玥站在院子里喊道:“江寺丞,可有发现吗?” 江琢正走到抱厦的后墙处,她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对郑君玥道:“劳烦御史大人站在东花厅距离这里最近的窗户边。” 郑君玥眯着眼不愿意挪步的样子,对管家余钱道:“你去站。” 余钱忙应声去了。 江琢等余钱探出头来,问郑君玥道:“本丞和余管家之间,隔了多少步?” 郑君玥细细走过一遍,开口道:“二十五步。” 江琢唇角勾起,静静笑了。 抱厦后窗距离后墙十步,东花厅后窗距离后墙十步,可从外面数,这两个窗户却离了二十五步远,丢失的那五步去了哪里? 江琢在东花厅寻了一遍,没有找到机括。 唤来余煜宁,他说自己从未听说这里面藏着密室。 “那怎么办?”江琢看向郑君玥。 “砸!”郑君玥只这一个字,江琢恍然觉得他是京兆府尹邓泰附体。 墙壁被砸开,果然见里面有四五步深一个密室。密室里空空荡荡,可地上有一团已经干了的呕吐物。 “这才是第一现场。”江琢沉声道。 “寺丞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余煜宁仍然有些迷惑。 “意思是,”江琢耐心道:“令尊大人在此处毒死了棺椁中人,因为砒霜之毒会让人呕吐,所以那人便呕吐在此。令尊等他死后,给他戴上人皮面具伪装成自己。可面具上并不会显示中毒的青紫色,所以令尊便用颜料细细加工妥当。那夜等你睡着,节度使大人便把早就准备好的尸体放在床上,伪装成他已经死去的假象。” 余煜宁虽然在心中早有思索,也还是瞠目结舌。 郑君玥连连点头。 在心中感慨幸亏自己请江琢随行。 京都长安。 节度使府。 岳萱把刚刚从信筒里取出的消息仔细看了,递给孟长寂。 孟长寂撇了撇嘴:“原来是找了个替死鬼,亏得小女贼能查出来。” “嗯,”岳萱道:“原本他如果死了,那件事我们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他还活着,横生了枝节。” “不用担心,”孟长寂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丢掷在地上道:“那炼化银库的地方我们已经控制住。他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影响行动。” 岳萱眉中却有一缕忧色。 “可是如今肃王李承恪在,狗急跳墙,我怕钦差和江小姐,都回不来了。” “嘁,”孟长寂抿嘴笑了:“小草你派去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死的吗?你当我不知道?” 虽然如此,岳萱还是有些担心。 或许,不该让她去涉险的。 密室里点上烛火,慢慢亮堂起来。江琢沿着密室边缘仔细敲摸片刻,忽然轻声道:“有了。” 余煜宁和余钱惊讶道:“什么有了?” “这下面还有一个密室。”江琢沉声道,旋即扭动机括。 一块地板咯吱咯吱沉下去,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通道。 江琢举起一盏蜡烛,沿着通道缓缓走下去。大张着嘴巴的余煜宁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郑君玥和余钱。 台阶往下,有三十阶,便见一处五丈宽窄的大密室。墙壁上有放火把的木台,江琢把蜡烛挨近火把,那火焰蹭地窜起来。 室内一下子就亮了。 这里一边是粗大厚重的木架,一边堆着些干炭和铁器木锤等物。 “这是什么?”江琢拿起一个锉刀问。 郑君玥有些灰心:“是专门锉掉库银印鉴标记用的,看来那些银子寻不回来了。” 江琢又拿起一个矮矮的中空的木墩子:“这个呢?” “这个晚生知道,”余煜宁道:“这是把银子炼化重新浇筑用的。” “哦!”江琢在这方面懂的不多,她见角落里掉落着一个造型奇怪的印章,捡起来道:“那这个就是印章了?” 郑君玥凑头过来看,也有些疑惑:“他们既然搓掉了印鉴,拿去花便是了,为何还要再融化银子重新浇筑,印上新的印鉴呢?” “印一下不就知道了?” 江琢说完拿起那印鉴,印在落满了细微灰尘的木板上。 火把照过去,她瞪大了眼睛看那印出的字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原地。 郑君玥已经轻声把那四个字念出来。 ——“安,国,公,印。” 安国公印。 岳芽父亲,安国公的印鉴。】 第十三章 【“都给朕闭嘴!朕不听!你们说安国公私自侵吞工部八千弓弩送北突厥,说这便是人证!物证!你们说他贪腐插手军部官员调动,说有书信为证!有检举为证!可朕不相信,朕绝不信他会私铸银锭、试图谋反!那可是安国公!是岳清鸿!是大弘的栋梁是朕的肱骨!咳——” 那时在朝堂上,当崇灵帝听说三皇子奏查出安国公谋反实证之时,他气得从御案后走出晕厥在地,还是被太医猛掐人中又刺针入百会穴,才勉强醒转。 醒来的崇灵帝不顾天子仪表,歪斜靠坐着总管太监的后背,双手颤抖指向三皇子李承恪,用模糊难辩的声音道:“证,证据何在?” 早就等待在朝堂外的板车推进大殿,一车,两车,三车,四车……大臣们瞪大了眼睛踮着脚看,有几个老眼昏花的使劲儿揉着眼皮。 殿内已经抬进二十车,殿外还排着三十车,车上的油布猛然揭开,白花花的银锭整整齐齐。安国公岳清鸿站起身来,从其中一辆板车上取下一块银锭。 “你……”皇帝哆嗦着嘴唇道:“给朕念,那上面是什么字。” “禀陛下,”安国公的神情犹如坠入深渊,他把那银两举起,沉声道:“是臣的印鉴。” “你还有何话可说?” “容陛下给臣一个月时间,臣定能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殿内回响。 可皇帝没有给他一个月时间,连一天,一个时辰都没有给。没有让他去查证,也没有三司会审,没有听他一句辩解。 江琢重生后曾经想过很多次。 五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他们栽赃父亲,总要弄出这些银子来。三皇子一整年的封赏和所得赋税不过寥寥,那些参与的大臣更是成日顶着清廉的名头,钱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大兴善寺下密室买卖官员案后,她知道了吏部尚书周作胥买卖官员所得丰厚,一度怀疑买官所得用作了陷害父亲。可后来抄检周作胥府邸,查出的银票已经不少。更何况钱庄用银票换出银子来的话,五十万两是个大数目,先不说能不能换得出,就算能,必然也会惊动户部。 江琢百思不得其解,却原来那钱是来自这里。 来自梁州瘟疫后赈灾的钱款。 原来赈灾银子入了节度使府,再藏进这府中东花厅下密室,由人在这里把皇家印鉴融去,再印上安国公印,然后偷偷送往京城。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如果不是因为梁州百姓今年无力生活离籍失所变成流民,又进了京都迫使皇帝派钦差下查,还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揭开。更或许流民进京,本来就是萱哥他们的策划。那节度使的儿子不是说了吗?节度使动用府兵也不能把流民捕捉训引回来。 不管是不是萱哥的计策,回去问一声就知道了。 所以,山南西道节度使诈死逃脱,也是因为知道流民和赈灾银子丢失的事情捂不住了。 密室里墙壁上的火把呼呼作响,火焰的光线下几个人神情均惊疑不定。过了许久,钦差郑君玥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叹息又忧伤又悲痛,江琢险些落下泪来。 是啊,原来是这样。 军功卓绝的安国公就是被这里的银子陷害的啊。 她吸了一声鼻子,便见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的儿子余煜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禀告钦差大人,晚生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这东花厅在去年曾经修缮过,之后便封禁半年不准人进出,晚生不知道这里面是个私自铸银的场地啊。” 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余煜宁也知道私铸银两是死罪一桩。 郑君玥挪过视线没有搭理他,对着江琢道:“劳烦江寺丞传本官命令,命钦差卫队包围节度使府,府内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他说完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帕子,把那印鉴小心包裹了,转过身去,一级级踏上台阶。 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走得又沉重,又不容自己回头。 封闭府邸后,郑君玥不再回驿馆住,江琢正巧也想盯着密室以免被人破坏,所以也没有离去。 余煜宁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吩咐管家使唤洒扫仆妇和丫头伺候江琢。管家余钱连忙应声,离去时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往左边去。 江琢翻身上房顶,看到他的身影在甬道中转了个圈,消失不见了。她又往郑君玥住下的院子看去,见他正站在院门口,把书信和呈报奏折交给梁州府快脚驿。 上一次城墙倒塌露出军械案时,她原本以为可以为父亲翻案了。结果工部上官列被人盯着服下毒药,又写了陈词,那件事便半途而废。这一次无论如何她要找到节度使余记远,为安国公府翻案。 就是不知道郑君玥在呈报奏折中写了什么。眼下要紧之事肯定是要银子来抚慰灾民,但父亲的案子会不会提呢? 江琢这么想着,便见远处走来两个洒扫仆妇并一个丫头,她忙从房顶翻下来。她们聊着天进屋,江琢隐隐听到一句抱怨:“送菜的这几日没有来,刚在厨房落了一顿埋怨。管家又差我来服侍京城贵人,是以为我是蜈蚣托生,几十条腿吗?” 旁边的丫头劝她:“好啦,贵人们有钱,赏你一锭银子,你就不气了。” 仆妇白了丫头一眼不再说话,这时候仰头见江琢立在门前,忙收住话头不再多嘴。 晚饭时余煜宁陪着郑君玥和江琢吃,饭间闲谈几句,江琢忽然问道:“余公子,贵府管家余钱,在府里做事多久了?” 余煜宁惊讶她突然问起余钱,便低头道:“回寺丞大人的话,是去年夏天来的。” 江琢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室内蜡烛明灭少许,她的视线看向窗外,那里树影婆娑,似什么东西伏在暗处。 室内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种香味——或许没有训练过嗅觉的人只会觉得这香味是普通的花香,但江琢知道绝对不是。这香味莫名熟稔,她曾经闻过两次。 一次是在上官列死亡的书房,一次是在曲江池游船倾覆时。 江琢心中微惊,然而不动声色继续捏起调羹,她声音和缓却又大了一些道:“既然余公子什么都知道,又愿意配合,那咱们明日便动身回京城去吧。” 余煜宁背对门口微微吃惊,正要开口,桌案下郑君玥便踢了他一脚。 他只好收声低头,下意识“哦”了一声。 江琢便又道:“没想到节度使大人虽然身死,却把那事都安排好了。虽然国公爷一案中他出错了力,但如今情愿一死,公子又愿意据实交代回禀皇帝,想必也不会使节度使府受到株连。”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余煜宁莫名其妙,想说上一句“晚生不懂啊”,但江琢却始终不给他插空的机会。而他只要抬头,钦差大人就在桌案下给他一脚。 余煜宁被踢得小腿剧痛,想要说“大人您别踢了我不开口就是”,可他知道这一句也不能说。于是只好埋头道:“晚生——” 桌案下“咚”的一脚,他忍住痛颤抖着道:“……谨遵寺丞大人安排。” 虽然没有抬头,他也知道郑君玥吁了一口气。 饭是在郑君玥院落正厅用的,吃完后江琢便和余煜宁并行告辞。郑君玥目光深深看了江琢一眼,江琢微微点头。 余煜宁也不敢再开口,拱手施礼辞别。 他和江琢在院落门口寒暄两句,江琢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劳烦公子穿上。” 余煜宁神情更是惊讶,但还是照着她的吩咐做了。随后江琢便打着灯笼往东去,余煜宁由小厮陪着往西去。 他心中仍然有很多疑问,但这个寺丞大人虽然是位女子,却似乎比钦差更可怕些。他不敢问出口,只能腹诽着往自己院落里去。 刚刚穿过一道垂花门,便忽然听到身边“啊,呲——”的一声,旁边小厮手里提着的灯笼掉落在地。 “啊”那一声是小厮发出的。 “呲”是因为小厮的脖子被人划破,正冒出血来。 “救命!”余煜宁大喊一声,期望前面甬道上值守的护卫能够听到。可这句话刚刚出口,便感觉身后劲风袭来,一股花香裹挟着什么东西,刺入他的后背。惊吓加上疼痛,他晕死过去。 江琢赶到时,香朵已经出手了。她在香朵的匕首沾上余煜宁后背的一瞬间,把匕首隔开。 她们曾经在水下打过一个回合,如今又见,她第一次看清香朵的面目。 虽着男装,但她是个女子。 她皮肤雪白身子很瘦,一双眼睛透出毒蛇盯着猎物似的光。江琢一剑隔开她的匕首,她回头便刺,原来手上有另外一把匕首。 云山剑和那匕首击在一处,“叮”的一声,这声音非常熟悉。江琢吃惊之下去看那匕首,金丝缠着刀柄,刀刃上刻着什么字,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是“远山”二字。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她有远山匕首,云山短剑以及晓山长剑。 这是她的匕首。 是她被三皇子李承恪借走说丢失了的匕首。这是她武艺开蒙时的第一把兵器,所以很珍贵。因为这件事他们大吵一架,三皇子给她写了许多信道歉。她记得国公府出事之前她写了回信要原谅李承恪,却终究没有寄出。 原来在这女人手上。 果然,她是李承恪的人。 江琢原本留了些真本事,此时惊怒之下剑意在周围徐徐荡开,对着香朵疾刺而去。可她的目标却不是香朵,而是那把匕首。 香朵原本收匕首防护要害,此时猝不及防间被江琢挑落匕首。她弯腰想要去捡拾,江琢的剑划过她的发髻。 “蹭”的一声,一缕头发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斜刺里更有一柄刀朝她砍来,有个江琢已经难以对付,现在更出现另外一个来路不明的。香朵明白自己已经失败,为了活命只好迅速逃走。在离开之前,她另一只匕首朝着余煜宁丢掷过去。眼见匕首没入对方胸口,她才放心离去。 江琢收剑而立,看向猛然出现惊走香朵的这黑衣男人,冷声道:“你是谁?” “小人名叫长亭,”他道:“是孟大人府上的。” “可有凭信?”江琢问。 他连忙递上一张字条,上书“忘忧先生问江小姐安。” 原来是萱哥。 江琢心中温暖一瞬,她把那纸条折好收入衣袖,到这时候,府中护卫才赶了过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火把。 江琢命他们把余煜宁抱到钦差大人院子里去,护卫大呼小叫地抱着去了,一路上更惹得丫头仆妇围观。管家余钱也在其中,连忙吩咐去请大夫。 余煜宁被抱在郑君玥房中床榻上,听闻消息的余家夫人和媳妇孩子也被惊过来。她们哭哭啼啼许久,才被江琢劝着回去,只留了余钱在身前伺候。 郑君玥立在床前,暂时遮挡了余钱的视线。他有些紧张道:“少爷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吧。”江琢站在床前把余煜宁身上罩着的金丝软甲解开。这是那日郑夫人送给她的生辰贺礼,被她一直带着身上。今晚分别的时候,他让余煜宁就穿在衣袍外。 余钱道:“那是自然,这是我们家少爷。老爷已经不在了,少爷若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脸上难过着急的样子不似伪装。 江琢转身看他,一双眸子冷若冰霜:“别人都以为老爷不在了,可余管家不该这么以为。” “为何?”余钱有些惊慌道。 江琢和郑君玥的视线在空中相碰,她转头看向余钱道:“因为你,就是节度使余记远啊。” “余钱”怔在原地,继而后退一步,可江琢提剑挡住了他的退路。 “把面具揭下来吧。”郑君玥看着他道:“让我这个老古董瞧瞧你节度使的新奇东西。” “余钱”见已经瞒不过,他缓缓抬手在耳朵后面摩挲一阵,揭下来一片人皮面具来。 他看起来年近五十,国字脸,眼睛之前很小,现在看起来大了些。皮肤略黑,鼻头很大,上面还有个红疙瘩。伴随着揭掉面具的动作,他站得直了一些。 虽然江琢不认得,但看郑君玥的神情,该是余记远本人。 “你们是怎么怀疑到我的?”他颓然道。 江琢仍然提着剑,关严了门转头看他,淡淡道:“从你在院落里拿着名册点看仆人,便怀疑你了。” “哦?”他有些意外地笑:“本官都已经骗过了仆役和家中主子,竟然瞒不过你这个新来的吗?” “你有些生疏,”江琢道:“作为一个已经来了府中一年的管家,点看名册时竟然有你不熟悉的人。再加上这府里许多窗子门框都蒙着细灰,该是仆妇看你管束不严格,偷懒了。而今日你派厨房里的仆妇来给我洒扫,这种种都证明你不是一个好管家。这偌大的节度使府,不可能请一位不合格的管家理事。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你是新的,是不屑于做好管家职务的人。那么还能有谁,必然是装死却又不放心府里,伪装成管家继续待在这里的人啊。” 余记远“哈哈”大笑几声道:“好断案!怪不得皇帝钦定你为女寺丞!怪不得你能发现本官的密室机关。” 江琢看着他,却仍然冷冷道:“不必夸奖本丞了,咱们来说说,你和你的全部家眷,还能活多久的事吧。” 梁州驿馆。 浴桶中水汽弥漫而出,露出里面斜斜坐着的人光洁的脖颈和宽厚的脊背。 香朵从后窗爬进来,慢慢靠近三皇子李承恪。 那一具身子,她想要好久。 香朵的动静不小,浴桶中的男人却没有回头。他静静靠坐着,似乎是睡着了。香朵看到他的头慢慢没入水中,她忍着身上的伤痛在浴桶旁低着头看他,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动静。 水中只有一点一点的气泡冒上来,表示他还没有被憋死。 后来那气泡也没有了,香朵情急之下想探手进去。可李承恪突然又钻出水面,他浓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肩膀上,伸出白皙的手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颓然道:“还是不够久。” “殿下在学游水吗?”香朵忘记了要禀报事情,恍然道。 “不,”李承恪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本王要潜入曲江池,把那把匕首寻回来。” 香朵神情微怔地垂下头。 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忘啊。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那时候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把匕首,骑马带着射箭带着,就连睡觉都带着。有一次他跟宰相元隼约在曲江池游船里谈事情,不知为何他出来时神情特别糟糕,在船板上踉跄一下,那匕首便掉了进去。 十一月池水面已经有薄薄的冰凌,可肃王殿下还是想都不想便纵身跳入湖中。可惜匕首已经沉了下去。 那之后安国公府覆没,殿下有很多事情要忙。香朵却惦念着这件事,她水性好,一遍一遍去湖中搜寻,终于在腊月的一天找到了那把刻着“远山”二字的匕首。 但她却不想给他了。 她藏着那把匕首,同肃王殿下一样,几乎同吃同宿。 殿下的心爱之物,便是她的。 可今日却栽在江琢手里,想起这件事她便咬了咬牙。 “怎么?”李承恪从浴桶中走出,脱掉亵衣换上浴袍,转身对香朵道:“你的神情不对,是不是出事了?” 梁州节度使府。 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床上躺着的人生死未知,郑君玥在床头春凳上坐了,江琢提剑站在门口,随时提防抓着一张面具的余记远逃窜。 而余记远显然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小儿无事吧?” “无碍,”江琢道:“公子穿戴着金丝软甲,伤口很浅,将养些日子便好了。” 余记远勾头往床上看,待看到余煜宁胸口起伏、正沉沉呼吸着显然是昏睡了过去,他才稍稍放心。 “江寺丞的意思是,摊上了这事,我们一家老小逃不了了?”他讪讪地笑着,脸上的皮肤被扯动,因为并不是真心笑,这神情看起来便有些诡异。 “节度使大人说呢?”江琢看向余煜宁:“若不是本丞的金丝软甲,余公子今晚便殒命当场了。对方的杀手有多厉害,恐怕也不是你这府上护卫能抵挡的。” “可恨!”余记远道。 江琢脸上有浅浅的冷笑。 到底是谁可恨呢? 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若不是自己察觉到那女杀手在外面,故意说出余煜宁将要配合调查的事,引出了杀手出来。恐怕这余记远还以为自己只要诈死,全家老小就没事了。 怎么会呢? 对方一旦怀疑有人知情,便会格杀勿论的。 “煜宁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迟疑片刻,余记远终于道:“自始至终他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余大人也坐下吧,”一直神情凝重听着他们两个讲话的郑君玥终于道:“看来今晚你要说很久很久了。” 这一夜似乎很长。 据余记远说,去年夏天同赈灾款项一同到的,还有一个自称叫余钱的人。“余钱”是他的假名,他说自己是宰相元隼的属下,要协调帮助余记远管理赈灾银两事宜。他带着元隼的手书信件,上面盖着印鉴。不过余记远刚看完那手书,便被余钱烧掉了。 为了掩人耳目,余记远特地把府中管家降职使用,让余钱做了新管家。 从那时起,银两便不在余记远的管控内了。 按照余钱的意思,东花厅被围起来禁止旁人入内,库银一车车拉进去,不光是银子,还有十多个匠人也被蒙着眼睛带进去。等十月的一天,余钱把他带进东花厅,给他看了密室和机括位置,告诉他说需要把密室毁掉。 那之后余钱便跟着库银一起消失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余记远假装整修东花厅,派了工匠重新整修装饰。但是他留了个心眼,那密室没有毁坏,只不过换了新的机括。十二月中旬,余钱回来了,他发现没有了进入密室的机括,便放下心来。 可余钱却仍然留在了节度使府,说宰相的意思是让他在这里再待上一年。 今年开春以后,逐渐有农户脱籍流离的事情发生。余记远越来越感觉大事不妙,便派府兵镇压管制。可不知道是什么势力作怪,流民里竟然有不少身手好的。他们引导着流民进京,一边又跟府兵抗衡,以至于流民彻底失控。 余记远这时明白事情已经兜不住了。 他让下属找了个会做人皮面具的江湖人,做了自己的面具想要装死了事。如今棺材里躺着的,是一直以来给节度使府送菜的菜贩,只因为身材跟余记远相似,便被他骗入密室毒杀。 而这时余钱忽然消失了,他计上心头又做了余钱的,把自己假扮成余钱。 他知道节度使暴毙是大事,京都肯定会派人来查。却没想到只三天不到,便被查了出来。 “事到如今,”余记远道:“下官只能恳求钦差大人饶过一家老小性命。” 他说到此处跪下叩首。 江琢的视线落在案上一盆墨兰纤细的叶子上,神情有些冷肃。郑君玥叹了一口气道:“余大人请起,如今已经不是本官是否饶命的问题了。” “郑大人所言不错,”江琢转过头来看着余记远道:“如今是宰相大人是否让你活着进京的问题了。” “你上当了。” 仆役小心侍弄擦干肃王李承恪的头发,香朵回禀间,视线便跟着仆役的动作在他的身上流连。可刚说到被冷不丁窜出的人击退的事,李承恪便突然这么说道。 香朵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去。 李承恪转过脸看她,眼神冷厉又深不可测:“恐怕是江琢察觉到你在窗外,故意说给你听的。然后引你去击杀余煜宁,借机引出节度使余记远来。只是本王很奇怪,你为什么不事先问问余钱呢?你知道他是我们的人。” 香朵垂头道:“余钱当时并不在屋内。” 李承恪皱眉:“万一余记远落在他们手里……” “婢子会去杀了他。” “好,”李承恪缓缓颔首:“你知道的,如果你没有用,便没有必要待在本王身边了。”说话间他眸子里闪过一丝警惕:“你今晚,动江琢了吗?” “没有,”香朵连忙道:“虽然打了起来,但婢子并不敢伤到她。” 李承恪许久没有应声。他的视线落在床被上,晓山剑就放在那里。虽然没有说话,但气氛里却有层层威压让香朵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揣测良久,终于道:“婢子跟她只过了两招而已,真的不曾伤她。倒是婢子自己……” 她说着抬起手臂,窄袖上一道血痕,显然是被剑划伤了。 李承恪这才似放下心来,他有些关切道:“不妨事吧?” “没事。”香朵心中温暖,缓缓摇头,又道:“婢子虽然走了,但是让暗卫留下监视着他们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响起了敲门声。香朵起身开门,正是留在节度使府里的暗卫。 那暗卫进门跪地道:“禀殿下,香朵离开不久,便有一个人从郑大人院子里出来了。” “是谁?” 暗卫道:“瞧他的模样,应该是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 李承恪的手重重拍在躺椅扶手上。 “可恶!” 京都长安节度使府。 “咚,咚咚。” 敲门声在东南角主人居所的正屋门框上响起,站在门廊下的护卫低声道:“小少爷,我们大人刚刚睡下不久。” 月光下岳萱的脸庞似勾画着一层银边,他微笑着道:“我知道啊,我就是要把他唤醒。” 话音刚落,门“哗”地一声打开,孟长寂只穿着黑色的真丝亵衣,揉着眼抱怨:“本节度使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说完便又要合上房门,可岳萱已经把拐杖伸了进去。门板拍在拐杖上,被阻得无法合严,孟长寂这才让过身子,让岳萱走进去。 “小草,关心则乱啊,”他叹着气:“你以前什么时候这样过。” “刚收到梁州发来的信,”岳萱道:“长亭用了才驯化好的信鹰,显然这件事很紧急。” 孟长寂这才似乎重视起来,见那信还封在信筒里,显然岳萱还没来得及看。 是担心出了变故没有敢看呢,还是要让他先看? 孟长寂不想那么多,他接过信筒,掀开小小的铁皮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来。 “哟,”他惊道:“小女贼不错,找到余记远了。” 听到是好消息,岳萱这才把纸条拿过去细细看了。除了余记远,那上面还写了别的事。 “江小姐,”他忽然轻声道:“竟然也是足智多谋的。” “那是自然,”孟长寂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重新躺回床上去,拍了拍床沿道:“如果是个呆傻的,早活不到今日了。我再眯一会儿,你要一起躺着吗?” 岳萱嘴唇微勾笑了。 “还是算了,”他转身道:“我怕你那个管家吴北如果清早见我从这里出去,不光克扣野山参,连饭都不给吃了。” 孟长寂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翻了个身去。 等岳萱离去,他忽然又坐起来。 “来人,”他唤道:“取纸笔过来,本官病了,今日告假。” 余煜宁已经醒了,明日便是“余记远”下葬的日子,但是他送钦差卫队从府中出来时,明眼人都看出他脸上是带着些笑意的。 不光他,郑君玥看起来心情也不错,那个女寺丞拱手间神情也很和煦,似乎什么大事解决了。 除了他们,从府中还跟出一辆马车。车帘放下遮挡得看不清内里的情形,但从车轮碾压的痕迹来看,里面至少坐着一个成年男人。 这让盯梢的暗卫迅速报回去。 “看来说动了余记远,”肃王李承恪道:“如果是这样,郑君玥也不能留了。” 香朵垂头应了一声是,又问:“那还有一个人,也不能留吗?” 她问的是江琢。 李承恪便有些不耐:“说了不准动她,她是我的。” 香朵抬头小心看了他一眼,发觉提起江琢时李承恪的神情总有些奇怪。那不是喜欢或者想得到一个女人时的神情,那是有些纠结,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香朵凭借女人的直觉,认为这种心思距离喜欢仅仅一步之遥。 且是非常接近的一步之遥。 在梁州多留一日,显然便危险一日。 郑君玥向肃王李承恪辞行时,李承恪说他还要在这里管束流民,就不陪郑大人回去了。 管束流民……江琢觉得是为了撇清他们路上被袭击的干系吧。 郑君玥但笑不语,嘱咐李承恪道他已经往户部发函申请先拨五万两白银安抚灾民,其余的等他回京禀明陛下,自然会再派发下来。他特地拜托李承恪负责这一批赈灾银两的拨付,并说自己会回禀皇帝。 这也算是给李承恪上了一道枷锁,让他没有办法再动这一批银两。 李承恪神情和煦,说自己定当尽力。 这时候钦差卫队已经安排妥当,郑君玥和江琢跳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北方向而去。 梁州距离京城并不算远,若夜里休息,两日便可到达。若连夜赶路,第二日晨起便可到达京都。 江琢原本并不想歇,可郑君玥看了舆图,说连夜赶路会在夜间途径太乙山脉,恐遇到歹人。于是他们行了百多里路,夜间便在驿馆休息。 卫队把驿馆层层把守,江琢和衣而眠。 子时刚过,“咚”的一声,接着便听到了阵阵喊杀声响起。 驿官惊恐地去关门,一根带着火焰的弩箭直直射入他的胸膛。他后退几步跌下台阶,人死了,身上的火尚在燃烧。 江琢从房中出来,持剑攀上房顶。 而郑君玥手里攥着安国公印鉴,紧闭房门窗门,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 “国公爷,”他口中不由得喃喃:“若你在天有灵。” 若你在天有灵。 若你在天有灵。 第一波的攻击便是淬火油点燃的箭矢,为的是把他们从驿馆里逼出来。钦差卫队早有准备,他们从二楼窗台往下泼水,浇灭火箭。与此同时驿馆内所有灯烛熄灭,这下黑压压的一片敌我难辨。 按照江琢的吩咐,钦差卫队人人左手捏着个铃铛。遇到有人靠近则松开铃铛响三声,若对方回应,则是自己人。如果对方没有铃铛,格杀勿论。 钦差持皇帝尚方宝剑代天子巡狩,若有路途中行刺杀之事,形同谋逆。 见火箭没有起到作用,喊杀声便又响起。江琢立在房顶往下看,突然便见那些刺客距离驿馆还有十数丈被迫停下来。林子里、官道上钻出许多人来,他们人人蒙面,跟那些刺客拼杀在一起。 若所料不错,该是孟长寂和萱哥的人。 原来就算自己已经住在了驿馆,夜里也是有人守护着的。 江琢神情微动。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肃王李承恪如今调令军中数万兵马,孟长寂的人就算再多,也是抵挡不过的。这么硬撑着,只能白白损耗。 想到此处江琢翻身下楼,找到丙字一号房,抬脚踹开房门。 “谁?”里面的人闷声道。 “跟我走!”江琢抓起他的衣袖,火把下可以看清余记远有些惊恐的脸。 “去哪里?我不走!”余记远大声喊叫起来,声音太大,把内外护卫都惊得一动。 “用你来换钦差大人的命。”江琢唤出两个护卫,不由分说把余记远强拉上马车。她自己驾车,两边十多个护卫随行,一声喝令朝着官道冲去。 林中厮打的人有看到的,空中立刻响起哨声。 那声音尖锐悠长,在原本应该寂寥的夜空里分外刺耳。 很快,马车后便跟来三四十人。他们从林中拽出藏好的马匹,纵马朝江琢追来。也有孟长寂追着这些人而来,在路上厮杀,留下一部分尸体散落官道。 钦差卫队里有弓弩手的,回头反击。顿时有马匹和人跌落在地,后面的没有控制好速度,更滚落了一些。但弓箭总有用尽的时候,这边刚用尽弓弩,后面便逐渐靠近了。 “留五人断后!” 江琢冷冷道。 “是!” 立刻便有五人自愿留下,此时就如战场上冲出包围圈的纵队一般,必须有人舍己牺牲。 江琢狠了狠心,她知道若全部留在驿馆势必会全军覆没。如今他们冲出来,驿馆里的人还能有一线生机。 马车中的余记远大叫着要求停下,江琢厉声道:“再喊把你丢出去!”他连忙噤声。 车往西边再行半里,后面刺客追了上来。钦差卫队全部留下,江琢驾车继续往西。 再行半里,想必钦差卫队已经被全歼。刺客里还有十多人仍追上来,江琢正准备停下背水一战,便见前方有二十多人纵马而来。 “京兆府办案!”声音很大。 此处距离京都还有百里之遥,京兆府官兵能到,必然是邓泰的安排。江琢停下马车,从袖袋里取出腰牌迎风而立。 “京兆府办案,”她大声道:“后面尽皆刺客!” “请大人先行一步。”那些人这么喊着冲过来,然后分左右越过马车,跟后面的刺客厮打在一起。 再往西便又回到梁州界,那里驻守着肃王的兵马。江琢不再往西,她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扯出余记远,沿着树林中的小路往北。 “寺丞大人,这是要去哪里?”余记远惊慌道。 “饶过太乙山,”江琢道:“去往京都。” 余记远不敢再说话,跟着江琢缓慢前行。天将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山脚下,这时候听到前面有了些动静。 一男一女从山间小路踱步而出。 男的,正是肃王李承恪。 女的,正是香朵。 驿馆。 周围静了一刻钟后,便有卫队来报说大多刺客追着江寺丞走掉了,余下有刺客喊着要进楼杀钦差,被卫队和外面支援的人合力击杀。 那些支援的人杀尽刺客,也不多留更不解释身份,便向着江琢的方向追去。 屋内外灯烛重新点燃,楼廊中更亮着火把。郑君玥推门而出,对左右道:“点查还有多少人能动。” 很快便有护卫报上来,说死了三个,伤了五个,还有十多个是轻伤。那五个已经简单包扎过伤口,都能动弹。 郑君玥沉沉点头,看一眼官道方向,低声道:“走吧。” 走?不管江寺丞了? 护卫们虽然不敢反驳,却有几个疑惑地看向郑君玥。 不走才枉费了她一番情谊。希望邓泰的人能按照他的安排抄山路从西而来,这样路上便会遇到江琢,还能顶上一时半刻。 郑君玥神情沉重。 “走!”他冷声道,当前一步迈出门去。 趁着夜色往东去,到明日正午可到京都。他不歇也不停留,会顺着朱雀大道直直冲入宫门。 今日是个阴天,这让李承恪虽然笑着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森然之意。 江琢持剑站在余记远身前,微微抬头盯住香朵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香朵很意外自己被她询问名字,她转头看李承恪,见对方的视线落在江琢脸上,并不在意她们对话的样子,便昂首道:“香朵。” “香朵,”江琢轻声念出她的名字:“你该换一换身上的香包,因为本寺丞已经闻过三次,有点腻。” 香朵原本因为跟李承恪站在一起而略得意的神情迅速消失,她干巴巴反驳道:“那你今日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割掉你的鼻子,让你再闻不到任何味道。” 江琢低头轻笑,她身后的余记远却大惊失色。 “肃王殿下,”余记远跪地道:“不管下官的事啊,本官只是想活命,并无他想。” “是吗?”李承恪这才开口,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温和,并没有半点要训斥和辱骂的意思。他挪步走近两步,抽出腰间宝剑道:“这不能怪你,都怪元隼找错了人。” 余记远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承恪又道:“我们办事其实很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人找错了,抹掉便是。” 余记远听到这话脸色煞白,他猛然起身后退几步,接着便朝来路狂奔而去。不等李承恪命令,香朵抬步追上。 江琢想回身去救余记远,眼前却有剑光闪过。 “你的对手是我。” 李承恪道。 他们不是没有打过。 当初得胜还朝,皇帝嘉奖岳芽,送珍珠黄金玉如意之类的。父亲和大哥的嘉奖都是由太监内侍抱住送呈,可岳芽跪在地上低着头,见一件深蓝绣四爪龙纹的袍子停在她面前。 那袍子绣工复杂,腰身坠着的玉玦叮咚响起。 岳芽抬起头,便看到李承恪的脸。 有些顽皮,还有些戏谑,更多的是开心。 “没想到吧?”他轻声道。 皇帝的声音在御案后响起,他对安国公笑道:“三子一直在国公帐下效力,回来后说起国公打仗制胜之法,尊崇有加啊。” 安国公夸奖道:“三皇子一路上跟士兵同食同宿,又刻意隐瞒身份,臣每日担忧,唯恐损伤龙子。” 岳芽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在自己先锋营中的都尉是三皇子李承恪。她接过那些恩赏,当着皇帝的面,三皇子又把腰间玉玦解下放进去。 “这是本王赏的。”他道。 后来河南道大旱,她卖了不少东西去治水救济。那块玉玦也被她卖了一千两银子。 或许以为自己表露了身份,岳芽就会对他心生爱慕吧。可她当时只是点点头,轻抿嘴唇道了声谢。 李承恪惊讶于她的神情,第二次便提刀登了安国公府的门。 “找你切磋。”他说着便冲上来,也不管岳芽还穿着女子的装束。 好在她不管穿什么,剑都是带在身上的。晓山剑行云流水荡开剑意,树梢的红色桐花纷纷飘落。刀比剑重,可剑比刀灵活。百多余招后他们难分胜负,李承恪收了刀道:“不如本王请你去燕子楼吃饭?” “不去,”岳芽道:“本郡主有事,殿下等能打赢我再来吧。” 如今,他弃刀用剑,如何呢? 山间小路狭窄,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林木。江琢和李承恪的剑碰在一起,她比之前更多了灵活,这具身子如今已经能跟上她的心意。而李承恪也不差,他融了刀法入剑意,每一剑都如万钧之力压下,让人胆寒。 李承恪如今用的是岳芽当初的晓山剑,剑比较长,而江琢手里的是云山剑,短了一些却更灵活。百余招后她寻到一个空子一剑斩向李承恪的脖子,李承恪用晓山剑格挡,屏退她后压制着她的剑用尽全力。江琢连夜奔走,有些疲累之下便往后让了一步。 “要认输吗?”李承恪轻声道:“你认输,我不杀你。本王只是想跟你聊聊。” 江琢看着他微微一笑,左手自身后翻出,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若李承恪想躲避,只用退后一步便可。但他显然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抢占的先机,竟然用手臂格挡匕首,硬生生挨了这一刀。 匕首入肉的沉钝感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香气,然后江琢便觉得身上有些酸软。 看来匕首不光刺入他的肉,还划开了他藏在手臂袖袋处的迷香。 “咳!”她剧烈咳嗽了一声,然后听到李承恪的声音道:“晚了。” 剑从她手里滑落,江琢的身子软倒下去。 李承恪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京都往梁州的官道上。 衣袂翻飞的人骑着一匹马,手里的缰绳还拽着另外一匹。 双马轮换,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梁州,去救她。 孟长寂觉得这是岳萱的错,都怪他深夜敲门,言语间都是对江琢的放心不下。 算了算了,他算是被岳家人坑惨了。小时候挨打,长大了冒死救人,如今更是跟亡命之徒似的为了救一个人不管不顾。 对,都怪岳萱。 他对江琢根本就不关心。那女贼不过是岳萱妹妹的徒弟罢了,关他什么事呢。 她要是死了,自己还能趁机收回马车呢。 想到这里,孟长寂觉得自己真是善良。 她侧身躺在干草上,软绵绵的,但是手脚都被捆绑。这绳子系紧的手法她认识,是她曾经在军中教如何绑俘虏不会松脱的。 还是大意了啊。 江琢刚睁开眼睛,便见李承恪朝她看过来。虽然是白天,他身前却燃着一处火堆。见江琢醒来,他的视线从手里拿着的匕首上移开,有些温柔道:“是不是不太舒服?” 假惺惺做什么?不舒服难道还会给我松绑吗? 江琢眯眼看他,没有做声。 如此也好,他们在这里耽搁得越久,郑君玥就越接近京都。 李承恪拿着那把匕首过来,半跪在她身前低头看着她。他眼里有化不去的疑惑,翻转匕首给江琢看,口中道:“远山,这是庆阳郡主的匕首,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江琢道:“这就要问问殿下的女杀手香朵了。” 李承恪神情变幻,点头道:“我会问的。” 江琢轻轻松了一口气,却见李承恪又忽然探出手来。他的手指从江琢的额头拂过,接着抚弄过鬓角的头发落在她耳后,轻轻摩挲。虽然坐在火堆前,但他的手非常冰冷。 江琢心中微惊。 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怀疑自己戴着人皮面具。他怀疑自己的身份。 “你做什么?”江琢还是问了一句。 李承恪已经把手挪开,颓然道:“本王真是疯魔了,你怎么可能是她。她死了,本王亲手埋了她。可你,又是谁呢?” 他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继续絮絮叨叨道:“你有跟她差不多的身手,有跟她一样吃饭时的神情,你走路的样子,谁都不怕的样子,都像是她。可你又不是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是别人训练好送来的。送来迷惑我,继而杀了我。” 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分析很满意,他搓了搓手把匕首的刀刃抵住江琢的喉咙,冷声道:“你是岳萱训练的,对吗?这世上只有他,会对自己的妹妹如此了解。他在哪里?说出来,本王饶你不死。” 江琢挣扎了一下,趁着这个挣扎,她的脚靠近火焰。那里有一根燃得没有火苗却满是火星的木棍,如果她瞄准得好,可以把草绳燎断。 如果瞄准得不好,她整个人会烧起来。 为了能好好瞄准,她看着李承恪开口道:“好,我告诉你。” 因为确认了她不是岳芽,李承恪的神情已经放松。虽然拿匕首抵着她,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杀她了。 没想到节度使余记远竟然还有三两下子,但是几十个回合以后,香朵还是得手了。她刺在余记远身上好几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这人死了,才松口气。 近日总是不顺,还好这个任务没有失败。 香朵看向远处的青山,殿下应该还在那里。凭殿下的身手,杀掉江琢不成问题。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去帮忙的。 而且江琢拿着那把被她丢在节度使府的匕首,她觉得若是殿下知道自己私藏了那把匕首,必然会大发雷霆。 “他藏在平凉,”江琢道:“他想问你一句话,既然口口声声喜欢岳芽,为何却又跟元隼狼狈为奸,陷害安国公府。” 其实这不是萱哥要问的。 这是藏在江琢心中,岳芽要问的问题。】 第十四章 【重生后江琢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 从战场到京都,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三皇子李承恪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极尽追求之能事,难道只是为了渗入岳家,好一举推倒? 她不是足够警惕的人,所以就连国公府的密道,都告诉了李承恪。 所以后来江琢在澧城官衙看到那些文书,知道是李承恪举证他在汴州岳家老宅搜出那些谋反银两时,她是崩溃的。 她看了好多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的的确确,肃王李承恪。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安国公支持太子?可把皇位传给谁,到底是皇帝的旨意。他费尽心思这么干,还不如从皇帝处入手呢。 林中偶有鸟鸣,李承恪看着江琢澄澈的眸子,轻轻笑了。 “他,岳萱?他不会这么问的,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萱哥怎么会知道呢?你这个人渣。 江琢冷冷地看着他,直看得李承恪又端详起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的胳膊忽然垫在江琢脖子下,让江琢倚靠在他膝盖上,温和道:“这是你心里的问题吧?” 如被人泼了一瓢冷水,江琢感觉一股寒流从头顶直袭而下。 “你的眼神真像她,”李承恪缓缓道:“恐怕如果她还活着,也会这么问。但是也许不会,因为元隼给了本王一种药,那药可以让人失去记忆。她若活着,便会乖乖地跟我去王府,她是王妃。当然,她不能是正妃了,本王的正妃将是元隼的女儿元静姝,芽儿也认识她。” 元静姝,是元隼和皇帝妹妹所生,封号惠和郡主,等同李承恪的姑表妹。 李承恪的手轻轻拂过江琢的头发,声音很温和:“但是无所谓的,她会是本王最恩宠的女人。本王只跟她生孩子,生许多,夏日里一起蹴鞠,吵得人人蹙眉。冬天穿得圆滚滚的在宫里堆雪人,堆狮子堆老虎。她的孩子会是未来的太子,没人敢议论什么,因为宫中不会有别人生的孩子。” 江琢扭着头摆脱开他的手,李承恪果然不再动她。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你为何会陷害安国公。”江琢提醒他。 李承恪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江琢靠在火星上的脚挪开,声音低沉道:“傻瓜,若烧到皮肉,多疼啊。” “变态!”江琢骂他。 李承恪却浑不在意,他做出要抱起她的样子,脸上的神情逐渐开心了起来。 “那个问题与其问本王,你不如去问岳萱。哦,我忘记了,你回不去了。岳萱送给本王这个大礼,本王准备收了,就当做你是芽儿的替代品。你说是吗?”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循着踪迹转过山坡钻入这片林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肃王李承恪抱着江琢,似乎要站起身来。而江琢身子蜷缩,从远处看,完全是小女儿态。 他怔愣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心里像堵住了东西。然而很快,他就看到江琢的手脚是被捆绑着的,然后她的手突然挣脱开绳索击向李承恪的脖颈。 好女贼! 孟长寂在心中赞了一声,然后提刀往前,想要助江琢一臂之力。 可就在这时,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把匕首,窜出一个女人。 挡住了他的去路。 香朵早就回来了。 但她远远就见肃王半跪在江琢身前,低声说着什么。 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愉悦,隐隐又带着些探寻。像是他看着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丛花一块玉一箱珍宝。 这神情刺痛了香朵。知道自己不能靠近,却又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所以香朵小心翼翼潜行过来,把自己埋在草丛中仔细听那声音。 然后她知道了肃王的心意,知道他对岳芽的执念。 这了解更让她的心跌入深渊。 过了不久,她感觉身后有动静,这才看到了孟长寂。 不管肃王会护着谁,她是会护着肃王的。 匕首刺出,她拦住了孟长寂的去路。 江琢从一开始,脚上的动作就是为了掩饰手上的动作。 绳索的系法是她当初教给李承恪的,她当然知道该怎么解。那时候在军中,她只教了士兵如何系,没有教如果绑着自己,怎么解。 这是萱哥教她的时候交代过的,永远要给自己留下退路。 李承恪因为一直盯着她的脸和偶尔发现她脚上的动作,所以忽略了她的手。 如今江琢迅速合掌击向他的喉咙,李承恪大惊之下起身退后。她寻机把脚上绳索解开,再抬头时,李承恪的剑已经刺了过来。 江琢翻身躲开并捡拾到地上她的短剑,听到林中有响声传来,视线的余光似乎见是香朵和孟长寂。 顾不得管别的,云山剑朝李承恪刺去。 她今日终于明白,李承恪当初对她的追求或许是真的,但是却从未真正爱过她。真正爱一个人该像萱哥教她的那样,爱屋及乌更给予自由,像爱一只飞翔的鸟,像爱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 他不是喜欢,他是想占有。 所以他可以为了别的东西抛弃她,并不会管她亲人的死活。 这醒悟让江琢的剑上多了十分凌厉和不可阻挡。他们打了几十个回合,双剑在空中碰撞出阵阵响声,原本战了个平手,但孟长寂打退香朵后忽然加入,便不一样了。 孟长寂用刀,而且他的刀法一点也不迟钝,隐隐更有剑法的灵巧。两人逼着李承恪后退一步,再一步,直到把李承恪逼出林子,退到一处崖边。 “肃王殿下,”孟长寂长刀砍过,再逼退一步道:“需要战一个你死我活吗?” “孟大人,”李承恪道:“需要顶一个谋逆的罪名吗?” 孟长寂哈哈大笑几声,提刀扫过,江琢短剑不留余地地攻上,直到李承恪呆立原地。 他的剑在孟长寂小腹处,可孟长寂的刀在他的胸口,而江琢的剑,在他的脖子。 李承恪气急败坏又颓然地笑了。 “罢了,”他道:“来日再战吧,你们就不担心你们的郑大人吗?” “郑大人已入京城。”孟长寂道:“京兆府三千兵马出迎,本官不信护不住一个钦差。” 李承恪的喉咙中哼出冷笑,他收剑入鞘:“这真是伤和气。” 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其实并不愿意跟河南道节度使为敌。少了这个助力,不能不说是一个麻烦。 孟长寂也收了刀:“你我之间,没有和气。倘若以后你要动江寺丞,便刀兵相见。” 李承恪已经好整以暇地收拾好了衣服,拍打掉衣襟上的尘土,把打斗中断掉的玉玦碎块摘下丢弃。慢慢走了出去。 然后他发现香朵趴在草丛里,肩膀靠心脏的位置被孟长寂划了个窟窿。 “救我……”香朵看着他,神情里都是乞求。 “理由?”李承恪道。 香朵轻轻咬了咬牙,继续道:“婢子知道一个关于郡主的秘密。” 因为偷听了李承恪对江琢说的话,她此时说的郡主,当然是庆阳郡主岳芽。但是李承恪显然不这么想,打斗的失利让他不太耐烦,他强忍怒气道:“本王不太关心元静姝。” “不是,香朵勉强用力支撑起身子,她的手指想要抓住李承恪的衣袍,却又担心鲜血玷污了那上面绣工繁复的花纹:“是庆阳郡主。” 不远处的江琢和孟长寂静静看着这一幕,然后见李承恪忽然蹲下去,抱起了香朵的身子。 山路狭窄难行,李承恪抱着她往下走去。 江琢看着他那背影,感觉他像抱着一捆柴火——全无情谊可言。 “你怎么来了?”江琢扑灭火堆,在孟长寂袖口上擦掉手上的泥巴,一边问。 孟长寂蹙眉要甩开她,可无论身子怎么挪动,江琢总能迅速扯住他。 “喂喂,别不正经啊。”他嫌弃道:“本官还不是担心郑大人嘛,结果走岔路遇到你。” “真是奇怪,”江琢有些不满匕首又被李承恪带走,忘了反驳他,有些奇怪道:“香朵知道郡主什么事呢?” 孟长寂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女杀手名叫香朵?可她身上怎么那么难闻?” 江琢没有理睬他的刻薄,淡淡道:“走吧,去寻一下长亭。” “长亭?”孟长寂问道:“小草的长亭?装死一把好手?你真是用对了人。” 身手最好的,也是最擅长装死的。 所以她让长亭戴着余记远装死时用的面具,骗过了刺客,又引来肃王。 郑君玥是憋着一口气冲入皇宫的。 因为有钦差身份,他可以直接闯宫面圣。 可总管太监亲自出来,低头对他道:“郑大人,您先在偏殿稍憩吧,那里面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儿了。” “本官有要事禀告。”他一边说一边要拨开太监的手。 “使不得使不得,”总管太监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拉住郑君玥的衣袖道:“去偏殿吧,咱家给大人备上两样糕点果腹。记得郑大人曾在席上多吃过一口虾仁蒸饺,咱家这便让御膳房去蒸上一屉如何?” 郑君玥在殿前犹豫了一瞬,还是道:“不可不可,本官真的一刻也不容耽搁。” 太监见他执拗,只好拢起衣袖道:“咱家还是告诉郑大人吧,陈平公主和宰相在里面呢。” 郑君玥神情微惊。 如此看来,这的确不是一个进去的好时机。 陈平公主是如今皇帝的妹妹,宰相的发妻,她和宰相所生的女儿元静姝,将要嫁给三皇子李承恪。 若李承恪登基为帝,元静姝便是皇后。而宰相元隼,更是一人之下。 殿前的风吹得郑君玥额头有些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在马车上写好的奏折,脚步没有再往前迈。然后他回头看看身后。 大明宫依山而建,颇高。从这里往下看,是巍峨的宫禁和皇城城墙,再往下,是长安街道市井。朱雀大道两边是百姓居所,贩夫走卒也好、士庶官民也好,都是大弘的百姓。 再往下看,皑皑的雾气遮掩了京都以外的天地。 但郑君玥知道那雾气后是什么,是山脉、田野、百姓。 是晨起的炊烟和桌上的一蔬一饭。 是大弘朝万万民,是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万万民。 郑君玥把奏折收进衣袖,再掏出帕子净面,整理仪表,弹掉鞋底的泥土。太监总管疑惑地看着他,等了许久,直到他开口道:“本官不饿,本官就等在这里。” 头顶的太阳缓缓落下,宫殿檐角上瑞兽的影子越拉越长,接着变淡。直到这个时候,殿门吱呀打开,接着有两个手捧瓷器碎渣的宫婢走出。 看来皇帝今日摔了东西。 然后郑君玥便见到一身紫色衣衫,头顶钗环摇摆的陈平公主走了出来。她见到郑君玥在门口站着,便止住了步子。 “公主殿下。”郑君玥施礼。 陈平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窄长的眸子里有难以遮掩的傲慢。 “郑大人,”她冷声道:“安和县主还好吗?” 安和县主,是郑君玥的妻子。 郑君玥点头说好。 陈平公主便往前走了两步,看定了郑君玥的脸,清声道:“那便好,本宫如今已跟宰相元隼和离,要搬去公主府居住了。请郑大人捎话,就说本宫请她来过五月节。” “是。”郑君玥点头。 陈平公主这才离去,她长长的裙裾擦过一尘不染的青砖,立刻便有宫婢上前服侍她迈过台阶。 和离了? 郑君玥心中如有雷击。 他们知道!知道自己今日所奏所请,故而公主要跟宰相和离,以免出现最坏情况时殃及池鱼,使元静姝无法嫁给李承恪。 也就是说今日就算自己胜了,也只能扳倒元隼而已。 而他会变成肃王、公主、郡主的仇敌。 若以后肃王登基,他便是皇帝的仇敌。 “这真不像是郑某人会做的事啊。”他轻轻叹息一口,也不管元隼尚在殿内跟皇帝议事,便走了进去。 “你笑什么?” 江琢驾车,车内躺着浑身是血却保住性命的长亭。 江琢听到孟长寂处理完伤口钻出车帘笑起来,便问他道。 “笑这个,”孟长寂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晃了晃:“你这个金丝软甲,谁都给用啊。” 原本这软甲是穿在衣服里面的,如今孟长寂要包扎伤者伤口,便把衣服剥去。这才看到江琢的金丝软甲来。 “谁用得上给谁呗。”江琢不太在意的样子。 孟长寂更笑起来:“你这样子,倒像是家大业大的。” 道旁有一根柳枝垂得低了些,他在经过时顺手折断一节,帮江琢把马车驾稳。 “忘忧先生还好吗?”江琢转头问他。 “好,”孟长寂道:“你们倒是彼此关心。” 江琢低头掩住眼角的微笑。 好就行。 只要萱哥好好的就行。 殿内燃着龙涎香,一种春雨后泥土的芳香入鼻。这是皇族的香,这是象征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香。 崇灵帝就坐在燃烧的香炉旁,眼睛盯住郑君玥的奏折。 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像是不识得那上面的字,又像是头脑陷入空白,直到他七七八八明白了郑君玥所奏所请,才恍然抬头道:“郑卿,你知道自己奏请的是什么吗?” 郑君玥叩首道:“臣奏宰相元隼与户部合谋侵吞五十万两赈灾款项,臣奏宰相元隼伪造证据陷害安国公,臣奏三皇子李承恪同元隼合流,陷害国之栋梁……” 刚说到此处,皇帝手中的奏折便脱手而出直直飞来,撞在郑君玥的额头上。 “不!”他站起来道:“你是在奏朕!你是在奏朕昏庸!你奏朕冤枉有功之臣诛杀百条人命!你!大不敬!” 郑君玥惊讶间抬头,便见皇帝指着他道:“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大不敬的郑君玥拖下去!拖出午门——” 斩首吗? 郑君玥怔怔地看着皇帝。 他等待皇帝说出下面的话,就像等待一场暴风雨,就像等待这个朝代的终结。 而元隼就立在御座下,虽然垂着头,眼睛却朝他看过来。 他明白那眼神的意思。 打我,就是打陛下的脸。真是蠢啊。 他蠢吗? 或许吧。 郑君玥昂起头:这大弘朝,聪明人太多了,总要有蠢人在的。 皇帝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又重复了一句自己的话:“把郑君玥拖出午门——” “叮叮当”的一连串声音,珠帘被掀动,一个圆润的女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把陛下气成了这样?” 身穿朱红阔袖裙裾,头戴凤凰展翅冠的皇后迅速从帘后走了出来。 饶是已经准备好去死,郑君玥还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皇后孟氏,掌中宫权柄二十年。一子夭折,一子虽封太子却被废黜。然而看她的神情,却是和煦如风、雍容华贵。 她额头饱满,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脸颊略瘦些,然而骨相匀称使人望之亲切。 见她进来,皇帝并没有消气的意思。只是要说的话被打断两次,这让他有些接不上来。对,要杀了郑君玥。 想到此处他再次抬起手,那手却被皇后握在手中,顺势递了一杯菊花茶给他。 “喝口茶消消气,”她宽慰道,继而转身看向元隼和郑君玥:“诸位大臣先请回吧,陛下盛怒之下难免伤身,无论多大的事都没有陛下的身体要紧。” 元隼立刻跪地叩首离去,郑君玥担心这件事被按下,有些着急。可皇后看向他微微点头,他这才起身告退。 御书房便仅余帝后两人。 殿外的风吹过来,郑君玥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湿透。虽然是夏日,却也冰得令人难受。 连夜见识了刺客厮杀的凶残,更马不停蹄回到宫城,眼下他需要一碗热馄饨,和一桶洗浴的热水。 他抬步往前走去,身后却有个声音道:“郑御史请留步。” 郑君玥并不想搭理那人,他径直往前走去,可没走几步便被元隼越过挡住了路。 元隼促狭地笑着,左右看看森严的宫禁,和声道:“往日本相一直以为郑御史是清淡无为之人,看来是小瞧了御史。” 郑君玥同样笑着,看着他道:“往日本官以为宰相是鞠躬尽瘁国之良相,看来是误会了宰相。” 元隼大笑一声,神情里不见半点难堪。他皮笑肉不笑道:“郑御史记得权万纪吗?” 郑君玥抿嘴冷笑。 元隼道:“权万纪教导太宗皇帝之子李祐,犯颜劝谏不畏权势,后来呢?被李祐指使手下率二十铁骑射杀碎尸。还有说出‘有七死而无一生’的御史中丞鲍宣,谏争甚切,照样被王莽赐死。还要本相再举例子吗?真是想不到啊,本朝也要出一个枉死的御史大夫了。” “哦,”郑君玥看着他点头:“宰相大人的记性真是好,不像本御史,便只记得本朝因为贪腐或谋逆被赐死的宰相。曲直,成纲八年死,车裂;庞树源,开元三年死,砍头;毛顺决、周进、张望这几个就不说了,都是喝了毒酒。哎,”他假意叹了口气,看向元隼道:“做宰相真是不易啊,大人你有空在这里看郑某人的笑话,还不如想想如今西蕃和北突厥蠢蠢欲动,该如何阻挡吧。忘了提醒你,安国公可是不在了。如今你就像是自己拱开栏杆的家猪,可别怪外面狼多肉少。” 他说完挥袖离去,也不管元隼在他身后“你,你,你……”半天,呛咳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室内须亮起灯来,才能看到纸上潦草的字迹。管家吴北亲自点亮烛火,把烛台挪到岳萱的书案旁。可岳萱却合上了书,抬头看着吴北笑了。 吴北垂头道:“禀小少爷,我们家少爷还没有回来。” 说是禀告,其实是因为太着急了。他们这些家仆都是看着孟长寂长大的,虽然孟大人官拜节度使,却仍只当他是个需要提心吊胆的自家少爷。 岳萱的视线越过吴北的肩头看向敞开的屋门。这门从晨起便一直开着,为的是若有人进入院子可以一眼看到。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呢。不然这书页上短短几行字,一刻钟了还未翻动过。 他劝慰吴北道:“信鹰已经送来了消息,你们少爷和江小姐都安好无恙。” “少爷跟江小姐在一起呢?”吴北顿时眉开眼笑。 他朝岳萱走近一步,又觉得不太妥当,便停在原地搓了搓手:“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晚饭。” “要炖山参吗?”岳萱唇角轻挑。 “是,是,”吴北的神情里掩不住的喜悦:“还有一根将近一尺长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有些难为情地对岳萱道:“是前日,才,才凑巧买到的。” 岳萱想起自己每日里参茶中那人参是一日比一日小了,忍不住莞尔。 正此时,院落里有仆从飞快跑进来,禀报说老爷回来了。报讯的人才刚刚立住脚,便见孟长寂和江琢走进院子。 岳萱在廊下顿住脚,一身白衣神情关切地看过去。 他们风尘仆仆,眼中虽有倦色却又藏不住快意。 江琢站在已浓绿一片的杏花树下停住脚,看着敞开的大门中迎出来的萱哥,展颜笑了。 在这原本应该紧张的时刻,她笑得云开雾散肆意张扬。 她笑得如一个归家的孩子。 她想飞奔过去把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说一声“我回来了!” 但是她不能,所以她只是笑着,笑到孟长寂发现她停下,扭过头看着她道:“看看,这就是蹭饭的快乐了。” 这是遇到萱哥以后第一次跟他坐在一起吃茶,江琢以前喜欢毛尖,但看他们喝着龙井,便也凑趣喝。 只要跟萱哥在一起,喝什么都无所谓。 遗憾的是话题有些沉重,不是讲讲佛经聊聊人生,谈感悟侃八卦。江琢记得有一次萱哥说魏文帝的宫人莫琼树通常将头发梳理得薄如蝉翼,所以称为蝉鬓,一眼望去,如蝉翼在飞。她便打赌说不可能,于是一整个下午,他们两个亲自上手,把府里丫头的发髻折腾了个遍。 后来父亲说他俩玩物丧志,禁足一个月。 可那也是快活的,哪像现在。 “跑什么神啊?”孟长寂打断她的发呆:“忘忧先生虽然好看,也不是可以给人白看的。” 难道还要掏钱不成?江琢白了他一眼,但随即发觉自己跟萱哥在一起时,会不由自主松弛下来。 那些复仇的计谋暂时放在了一边,心中的坚硬也缓缓融化。 有一瞬间,甚至忘了目前是铲除宰相元隼的要紧时刻。 “正说到皇后会不会应约帮忙的事,”岳萱提醒道:“江小姐觉得如何?” 江琢收起思绪道:“忘忧先生觉得如何?” 岳萱微笑着给她分茶,继而缓缓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如今郑大人应该已经回家了。” 孟长寂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冷声道:“贪字头上两把刀,小女贼或许还不知道,咱们这个皇帝,最惦记的是什么吧。” “朕知道你向着他。”皇帝气哼哼地坐下,因为惊怒间挥舞双臂,一缕头发掉落额前,看起来更显得气急败坏。 “陛下在责备臣妾向着宰相吗?”皇后的神情很宁静,声音很轻,莫名得却令人感觉到几分安适。 “皇后莫要掩饰,你明明向着那郑君玥。”皇帝道:“当年你跟李氏交好,朕是知道的。” 李氏,郑君玥的妻子,安和县主。 “是,”皇后颔首坐在皇帝身边,神情里却有了些悲戚:“那时候宫中瘟疫,安和县主在宫中住了好几个月,那时……” 她说到这里顿住,皇帝意识到她想起什么,有些不耐又有些劝慰道:“好了好了,莫再想起豫儿。” 因想起因病亡故的儿子,虽为帝后,然人之常情之下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悲伤。这悲伤把之前的愤怒抵消,皇帝缓了缓,慢慢靠坐在椅背上。 “好在其他孩子都长大了,”过了一会儿,皇后叹息着道:“过了五月节便是肃王大婚,臣妾每日里叮嘱内廷司和礼部,务必大办,要办得隆重又不失节俭。” 隆重是为皇族气度。 节俭是为百姓谋福。 皇帝赞赏地看了一眼皇后,抬声道:“有你操劳,朕是放心的。只是那郑君玥着实可恨,他竟然诬告肃王跟元隼勾结诬陷忠良。他这不是往朕的脸上泼脏水吗?” “皇帝多虑了,”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御史每每闻风而谏,事后查明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还少吗?他无非是自己无能,查不到山南西道的库银,便寻了个由头搪塞罢了。” 皇帝神情沉沉没有说话。 皇后便又道:“听闻昭孝皇帝在时,因宠爱安和县主的祖父,把天竺使臣呈来的长生经册都赏给了他。老王爷又最疼安和县主,那经册便成了陪嫁。许是郑君玥自己都忘了他只是个县主夫君,以为他可以长生不老呢。” “经册……”皇帝喃喃。 皇后却一语带过不再提这件事,继而又道:“去年审安国公案时,虽然没有三司会审,但是九条罪状件件都有人证物证。就是前一阵城墙倒塌露出军械时,那上官列不还在陈情里招认,是安国公指使吗?这是铁案,他翻不了的。” “翻不了……”皇帝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怔怔。 皇后轻轻拍抚着皇帝的膝盖,好久没有再开口说话。可皇帝却抬起头道:“不行,若万一翻案,朕杀了有功之臣,那些不怕死的御史会让朕下罪己诏。” “他们敢!”皇后脸色铁青怒目而起,厉声道:“这是陛下的朝堂,还不是他们御史台的天下!郑君玥若真的诬告皇子,抄家没产都是轻的!” 看着一心向着自己的皇后,皇帝脸上几分舒畅。 “抄家……”他继续喃喃道。 一桶热水,一扫疲惫。 郑君玥由仆役服侍着细细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刚刚裹好里衣,他妻子李氏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快,你们几个,去收拾东西。” 仆役们忙应声,问收拾什么。 李氏厉声道:“家具、珠宝、粮食、柴火,凡是能带走的,一并打包。” 仆役以为自己听错了,怔在原地。 郑君玥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顾头发还湿着,便推开门问道:“夫人何故打包家当?” 李氏冷眼看着他,脸上因为气恼遍布云霞,恨恨道:“为的是抄家没产的时候好逃路啊!” 仆役大惊垂头跪地,郑君玥一把把李氏拉进屋关上门。 “夫人怎么这么说?” “怎么?”李氏泫然欲泣:“你说说怎么,安国公府的案子你也敢动?你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郑君玥如今已经洗去从山南西道回来时满身的尘土和锐气,眼前花好月圆闲散舒适的场景暖化着他的心脾。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在宫中的谏言是一个梦。 但他的梦很快醒了,因为李氏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夫人……”他柔声道。 李氏伏在郑君玥身上哭出来:“他是怎样的人,你我还不知道吗?妾身不怕死,怕的是不明不白便成了刀下冤魂,怕的是牵连无辜孩子。因为那事死的人还少吗?当初为国公爷说话的,十多个大臣被诛杀。军中被没籍流放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你说起来是个皇亲,但妾身只是县主而已……” 郑君玥的手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他暖声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和离,你带着孩子们回王府。” “你闭嘴!”李氏抬手捂住郑君玥的嘴,嗔怪道:“夫君做忠良之事,就算是死,也同死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有声音传来。 “老爷,”管事慌慌张张道:“传旨的内侍到了。” 郑君玥看向李氏,后者握住他的手。 这么快旨意便已经下达,没有经过朝堂商议,就如同年前诛杀安国公府一家那样。 皇帝果然做事随心。 走向前厅的路似乎很远,又很近。郑君玥跪地听旨,内侍却把那黄色的贴金轴圣旨递给他道:“郑大人,您今日所奏所请,陛下已经恩准。明日三司会审,一月之限,重审安国公谋逆案。” “小姐,我家小姐呢?”一眼认出自己家的马车停在节度使府角门处,江琢的丫头墨香问门房道。 门房已经认得这个来节度使府要过帐的丫头,闻言指了指马车。 “车在这里。”他道。 意思是车既然在这里,人肯定是进去了。 墨香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却以为他的意思是人还在车上,便上前掀开车帘。 一眼看见车厢里躺着个人,似乎是睡熟了,身上的花被子微微起伏。 墨香有些莫名,心道:小姐怎么睡在这里了? 不由得嘀咕起来:“小姐呀,奴婢还以为你会说话后便不再喜欢睡在马车里了,没想到还是没有变。可睡在这里却不好,这是人家家啊。” 看来自家小姐真是累坏了。 她说完解开马儿缰绳,挪掉撑着车轴的石块,便赶着马车回家去。 墨香虽然不会驾车,但一路上为了让车里躺着的人舒适,她走得非常平稳小心。 路上有沿街叫卖的,她冲人家猛烈挥手,示意不要大声喧哗。 有五城兵马司巡防吵嚷着经过,虽然不能挥手,她朝人家瞪眼。 等到了江宅,墨香把马车停好,招呼另一个丫头。 “过来帮帮忙,”她拢起手小声道:“小姐睡着了,我们把她团进被子里,抱回床上睡。” “啊?”来帮忙的丫头疑惑道:“不能把小姐喊醒吗,当着仆役的面抱小姐?” “不能!”墨香很坚定:“小姐必然是累坏了,快,你去把被子团一下,我在下面接住。” 丫头因为是新来的,对这个家主的贴身丫头唯命是从。她连忙掀开车帘钻进去,墨香看到她的屁股消失在里面,自己准备抬脚也上去,便听到马车里“我的妈呀”一声,丫头屁滚尿流跑出来。 跑得太快,撞得墨香险些站立不稳。等她扶住车框站定,便见里面伸出一把剑,直直抵着她的胸口。 “妈——呀,”她的声音倒是很小,不过是颤抖着的:“小姐,是我呀,我是墨香。” 车帘拉开,里面的人闷声道:“谁是你家小姐?你是谁?” 长亭捂住出血不止的伤口,从棉被里挣扎出来。 他知道江琢和孟长寂走了,走之前说怕乱挪动导致他伤口破裂,便让他在车里委屈一下等等府里的大夫。他等得昏昏沉沉很快便睡着了,后来马车移动,他便以为是主人岳萱吩咐把带伤的他挪送到别处。 哪想到睡梦中便有人钻进马车大叫一声,他这才惊醒过来。 “你不是我家小姐!”看到马车中赤裸着上身流血不止的人,墨香这才反应过来:“我家小姐呢?你是不是把她杀了?来人!”她大叫一声:“来人啊!把这人杀了!” 原本为了挪动江琢,这院子里的仆人都被她遣散。如今四面八方跑过来,还没到呢,便听长亭解释道:“你家小姐是不是江小姐,她没事,她……” 话到此处,长亭头一歪,兵器掉落,人便晕了过去。 墨香怔在原地。 小姐没接回来,接来个受伤的男人。 这时管家仆从连带扫地老妈子都到了,“姑娘,”他们壮着胆子:“怎么杀?” 墨香纠结片刻:“还是先不要杀,万一小姐不想这人死呢?抬进小庑房吧,我再去寻寻小姐。” 小姐也真是的,回京不先回家,怎么跑去人家节度使府了。难道那里有亲人不成? 郑君玥府中的消息已经传过来,饶是坐着吃茶的这几个人本就揣测到了圣意,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时候吴北已经准备好晚饭,等江琢被岳萱请到桌案前时,见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似乎是怕她吃不饱般。且肉比果蔬多一些,人参颇大,还有她爱吃的杂面馒头。 “这一趟辛苦江小姐,”岳萱亲自给江琢斟酒,他自己先一饮而尽道:“这次江小姐破获奇案,安国公府洗脱污名有望。”他说着长身而起,双臂抬起要施大礼。 江琢连忙站起阻挡。 “先生说哪里话,”她低声道:“安国公府的案子,还不是奴家自己的案子吗?”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也算是为奴家的师父伸冤。” 虽然私下里江琢已经告诉孟长寂他认出了岳萱,但是当着岳萱的面,众人还是掩饰着他的身份,江琢也还是称呼他是“忘忧先生”。 江琢心中觉得这名字有些好笑,但如今安国公府污名未除,也不是可以大呼小叫真名的时候。 再说了,若萱哥当众承认自己是岳萱,难道她还要唤一声师伯吗?想起便更觉得好笑了。 “看看,”孟长寂瞧着她呆呆笑的样子,揶揄道:“瞧见吃的就合不拢嘴,看来江县令的薪俸没有花在给你买吃的上。” “谁说的?”江琢反驳,不过又立刻道:“父亲的薪俸的确过少,节度使大人若还知道体恤下属的话,趁早涨涨俸禄吧。看看,我这一县之长的女儿,饿得多瘦。” 她说完便净手后扯下一根鸡腿,大口嚼食起来。岳萱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微怔一瞬,江琢连忙收起以前的洒脱性子,把吃速变慢。 “另一根是我的!”孟长寂也撕下一根。 一时间其乐融融,江琢心中暖暖的都是快乐。 真好啊,她心想。 这来之不易的团圆。 同京中所有贵女一样,惠和郡主仪态端庄、面容娇美,头顶钗环足有半斤重,然而走路时却微昂着头,保留着气度和尊贵。 她在屋外跪倒,对着里屋叩首。 “父亲大人,女儿来问安。”层层叠叠的裙裾在洁净的地面上铺展开来,垂头时步摇在鬓旁摇曳,风姿卓绝。 “姝儿,”宰相元隼的声音从内室传出:“以后在公主府随侍你的母亲,一定要恪守孝道。” “是。”她垂头应声,继而起身。宫婢嬷嬷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打扇子的、拎裙裾的、提灯笼的,然而人人屏息少声,静默无言。 从今日起,陈平公主便与宰相元隼和离,要搬去公主府了。作为儿女,惠和郡主元静姝和她的弟弟元靖钧也会跟着。 而郡主一个月后便是大婚,如今父母和离,无异于是丑事一件。但看公主面容冷静平和并无怨怼,下人们都是佩服得不行。 只有这样的主子,才有资格嫁入宗肃亲王府,成为正妃呢。 元静姝缓缓离去,室内的门轻轻打开,陈平公主肃目看着离去的女儿,叹了口气。 “难为了姝儿,”她轻声道:“不过大人不用担心孩子的嫁妆,本宫都已经整理妥当。” 才刚刚和离,便称呼为大人了。 元隼一时有些怔怔。 “是,”他道:“公主不必担心,那余记远已经死了,郑君玥拿不到什么证据。” 公主蹙眉斜睨他一眼,冷声道:“这件事就是你思虑不周,当初就应该杀掉他。” 元隼点头,又道:“派去盯着余记远的人寻不到了,的确被动。不过公主说的是,是我粗心了。” 陈平公主在室内踱了几步:“谋划了十多年,本宫万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故而跟大人和离,也请谅解。” “那是自然,”元隼凝目看着陈平公主鬓角贴着珠粉的花钿,千头万绪只凝成四个字:“公主保重。” 饭吃得差不多,三人说的话才多了些。 “先生为什么那么笃定皇后会帮忙呢?”江琢想多跟萱哥说说话,便总是仰头问他问题。 萱哥正在用帕子净手,一如他平时的喜好,那帕子上也绣着鹿纹。他闻言抬起头,视线落在江琢脸上一瞬,便因男女避讳又轻轻移开。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岳萱声音和缓道:“当初昭孝皇帝在朝时,议储安和县主的祖父梁王。可梁王自十岁起,便钻研神仙方术,并不想继承帝位。昭孝皇帝气恼,便说有高僧自天竺来,带一卷长生经册。问他是要经册,还是要帝位。” 这件往事江琢知道,后来梁王真的要了经册。帝位便传给了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可梁王并没有长生啊?奴家小时候,听说梁王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江琢道。 岳萱轻轻摇头:“不是的,”他神情里带着些神秘感:“梁王活到一百岁,身体康健无疾,因不想困在京都,云游去了。如今已不知在何处。墓中葬的是梁王的衣冠,真正的他,一直被皇族暗传是成了仙。如今那卷经书传言在郑大人府上,皇帝惦记着经书却无法索取。毕竟当初皇帝的祖父选了帝位,于情于理不能抢夺。所以皇后暗示之下,皇帝便想等郑君玥栽了,可以把郑家抄检。”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所以那个薄情寡义的皇帝才同意重审安国公一案。他以为翻案不可能,且可以借此抄了郑君玥的家,拿到长生经册。 听起来原委是这样的,可萱哥若想筹谋至此,首先需要探究皇族的私隐,知道梁王离京的秘档,猜出皇帝的心思,又说动皇后帮忙。这中间不管哪一步错了,便不能成事。 而若不能成事,郑君玥此时怕是在午门外了。 江琢担心的神情毫无掩饰,她叹息着道:“郑大人真乃国之肱骨。” 岳萱点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选择可能会让他抄家灭口,也可能等未来登朝拜相。” 虽然如此说,还是太过凶险。 江琢又问:“那三司会审,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呢?” 岳萱还未回答,一边的孟长寂敲起桌面:“喂,”他道:“江小姐,你要缠着我家小草什么时候?吃饱了吗?吃饱了走吧,本爷亲自送你。” 江琢白了他一眼。 岳萱低声笑起来,正要开口,便听到门外有声音道:“小姐,你在吗?” 是墨香来了。 后面还跟着个节度使府的大夫,正疑惑道:“老爷,小人寻遍了府中,未发现有伤者需要救治啊。” 看着躺在床上,被墨香裹了好几层被子昏迷中热得满头大汗的长亭,江琢哭笑不得。 人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拉走丢去节度使。 “就在这里治吧,”江琢道:“也算还了前次我在节度使府疗养的情谊。” 墨香已知道长亭是帮助小姐的人,闻言连忙点头。 “婢子亲自看护着,”她道:“等他好了,再好好谢一谢他。” 江琢抬脚走回自己住着的小楼,迎头撞上送她回来刚刚准备离去的孟长寂。 “你还没走呢?”夜色中他浓黑的一团身影让人险些撞进怀里,江琢抱怨。 “这就走,”他道:“不过长亭可是小草的人,你还欠着我呢别忘记了。” “真是小气鬼。”江琢推了他一把。 “还有个小事,”孟长寂补充:“明日三司会审肯定会要你在堂前指证,许多官员都在,你,”他顿了顿:“别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 自己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就能大快朵颐的人。 江琢皱眉。 他这是说我胆小? “好了,”江琢又推他:“回去收拾你的葫芦去吧,今年丰收的时候记得送我一只哦,我们家墨香想要。“ “想要自己种。”孟长寂的声音落下,人已经遁入黑暗中去。 所谓三司会审,是以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为三司使共同审判。因为劳驾三司最高长官,必然是大案要案,是牵扯朝堂国运的重要人物。 故而当初安国公府虽然对元隼他们的动静略有察觉,却也以为会三司会审,有查证实情的可能。哪知道皇帝见一车车银子抬进大殿,并没有给国公府申诉和查证的机会。 或许在他心中,本来就忌惮着国公府。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并不想放过吧。如今就算翻案,对他来讲最多脸上无光,功高震主的人已经死掉,没什么好怕的。 大哥在殿外被射杀,父亲是三日后车裂。那时他已经知道合家灭门的惨剧,该有多绝望悲恸啊。 江琢站在大理寺外,看两座副殿拱卫着气势宏伟的主殿,殿旁两尊石狮坐镇。不同于府门前镇宅的狮子,这里的石狮头饰鬃髦,颈悬响铃,强悍凶猛,石像下也没有台座,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跳跃而起捕猎猛兽。 江琢觉得若是心怀鬼胎者,恐怕单看一眼这里的狮子,就要跪地求饶大呼饶命了。 但宰相元隼显然不会这样。 大理寺堂也并没有往日该有的肃穆,审案的三法司跟宰相一样,都位居正三品。刑部尚书崔钰清,甚至跟宰相是同科进士。大理寺卿白奕之胖乎乎地一团和气。御史大夫宗革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他从未参过元隼的本子,两个人私交甚笃。 只有郑君玥立于堂内,面对自己的长官和官居高位的同僚,神情肃重。 江琢踏入公堂看到这一幕时,恍然觉得黑云压城,而只有郑君一人,立于薄光之下。 这翻案,必然很难。】 第十五章 【既然是重审安国公案,便不是审私售军械,不是审通敌,不是审铸银谋叛,而是要把九条罪状一一审明白。 如今江琢是大理寺丞,她的上官是大理寺卿白奕之。江琢从侧门入,站在白奕之身后。 说起来自从皇帝任命她为大理寺丞,她还没有特意去拜见寺卿。这是她跟白奕之见的第一面,对方看她施礼,脸上堆着笑点头。 “回来了?”他暖声道:“给你几日休沐,过几日便要去法司点卯。” 江琢应诺。 这时人已到齐,衙役立于正堂两侧,护卫立于堂外,公堂大门紧闭,把外面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在一尺多厚的门外。几位上官拱手打过招呼坐下,白奕之吩咐官差给宰相元隼也搬把椅子进来,被元隼抬手拒绝。 “不合规矩。”他正色道。 “那……”白奕之换了严肃些的神情,看向刑部和御史台官员道:“各位大人,从何处审啊?” 当初审安国公案至今没有案卷,所凭据的无非是宰相元隼那日揭发时的奏折。奏折已经被誊写出三份,如今放在各位官员案前。 御史大夫宗革看着那奏折上所列的九条罪状,沉沉道:“那便从第一条,纵容家奴打死五城兵马司巡防官兵开始吧。” “不,”斜刺里一个一直闷声不语的声音突然道:“大人,陛下说是让重审安国公谋逆案,其实事出山南西道梁州赈灾款项丢失。从这处审,更直接些。” 因为郑君玥奏库银是被元隼挪走诬陷安国公,如果这么审,便是毫不避讳直接审元隼了。 元隼作为宰相,跟他们同朝为官,这样难免尴尬。 可这么审,也等于审定了安国公谋逆案中最大的重罪。 堂内上下缄口不言,御史大夫宗革看着开口说话的郑君玥,眉头皱得如沟壑一般。 郑君玥虽然比自己低了一级,如今是御史中丞,但他两次持尚方宝剑作为钦差巡狩天下,如今是朝中红人。 是红人,也是得罪人的人。 朝野中更有人揣测,皇帝之所以答应他的奏请审国公案,是因为惦记着他们家某样东西。那东西曾跟皇权的分量同样重,故而不可说不可说,只能意会。 所以这个案子,到底是遂着皇帝的意思,还是遂了他郑君玥的意思,很容易选。既然要死了,随他蹦跶吧。 宗革看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对方都表示没有异议。 “好,”大理寺卿惊堂木轻拍,道:“那便请郑御史先禀明案情吧。” “一宿没睡吧?”京都节度使府中,孟长寂拍了拍岳萱的肩头,声音是少见的肃重:“看你,眼睛通红。” 岳萱正拿湿帕子净面,按在额头上逼得自己再清醒几分。他声音里却没有疲累,只有些担忧:“我们在这里避祸,倒让郑大人冲锋陷阵。这暗地里玩诡诈手腕的事情,是芽儿当初最痛恨的。” “是,”孟长寂看了一眼窗外浓浓的绿色:“芽儿那样的,肯定当街挥剑杀死他们了事。可这里不是战场,私刑也只能招致误解和怨怼。国公府的案子,就是要在大堂上,一五一十审出来,清清白白昭告天下。只有这样,芽儿才会安息。” 岳萱神情凝重地点头,继而看向孟长寂。 “她还没有安息吧?”他忽然这么问。 “你不要问我。”孟长寂回答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我不知道,我虽然去问过那大师,但没得到结果。” 国公府满门被抄斩之后,孟长寂尊崇佛教的母亲曾经带着他去许州香山寺求问禅机。想让那里的大师帮助诵经超度亡魂,引无辜冤魂得度奈何。后来岳萱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些懊悔那时他没有去。 “如果你让我见见就好了。”岳萱道:“那时困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看了许多经卷。说不定可以辩几句经书,他便愿意说什么。” “好了,”孟长寂似乎急于转移话题,拿起果盘中一片西瓜几口吃掉,淡淡道:“你那时候不死不活的,一句话都不说,能做什么?” 他把果皮放下,扯过岳萱的手帕擦干净嘴,拍一下手道:“你是要继续躲在后面了,看本大人我出去耀武扬威吧。” “你这一去,便彻底与李承恪为敌。” “是,”孟长寂已经跨过门栏,闻言摆手道:“太晚了,晚了十好几年。” 大堂之上,郑君玥的声音清朗冷冽,如利刃划开冰层,惊得河面上连绵的厚冰碎裂。 他讲如何验尸查出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只是诈死,这方面有江琢的验尸记档和她本人为证;讲如何由江琢分析出府中管家便是余记远假扮,说到人皮面具时,江琢注意到元隼有轻微的意外;再讲到他们如何查到密室,又是如何查到密室中融去官银所用的器具和安国公印鉴;最后,郑君玥说余记远已经招认,是元隼自称为“余钱”的手下带着宰相元隼的书信,接管了全部五十万两官银。 因为查案过程抽丝剥茧又暗藏凶险,饶是这几位上官见识过太多诡谲风云,还是常常惊怔一瞬。 可待郑君玥讲完,元隼却冷冷笑了。 “郑御史,”他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也只是空口无凭吧。” “下官有物证。”他说着呈上那一块安国公印鉴,肃然道:“今日清晨,下官已经委托内廷司查验印鉴。这一块印鉴跟当初查抄安国公府时搜检出来的一般无二,但是唯一的区别是:这一块是假的。” 就算做得再像,假的便是假的。 堂上官员传递着印鉴一一看过,刑部尚书崔钰清道:“可这印鉴也只能说明,郑御史敲地摸砖探查出的的确是当初私自铸造银两的处所。并不能证明,这是宰相所铸诬陷国公。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郑君玥。 那神情里是傲慢和冷漠,是要看一个人倒下时的幸灾乐祸。 看吧,他心想:余记远已经死了,你能怎么着?无非是泼本相一身脏水罢了?脏水又什么可怕的,总有一日,本相会是这大弘朝皇帝唯命是从的人。 郑君玥却没有看他,他只是看向堂下,唤道:“带人证上堂!” 什么人证? 元隼看向堂下,便见一个人戴着帽兜被引上堂来。他缓缓跪下把帽兜掀开,露出那一副尊荣来。 “余记远!”元隼怔立原地退后一步:“你不是死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是不打自招。虽然众人没有言语,但堂上三法司都瞅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元隼便又道:“哦,对了,你是装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刚才郑君玥说了,棺材里的不是他。 余记远不仅仅是装死,从离开节度使府的那天起,他便扮作小厮跟在郑君玥身边。而跟着江琢引开那些刺客的余记远,却是岳萱派去保护江琢的长亭贴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其实刚开始余记远被揭露了身份,虽然郑君玥和江琢都说他真正该怕的,是元隼一伙灭口。可相比元隼,显然郑君玥更不靠谱。他的不靠谱在于他的官职太低,要扳倒元隼,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回京的路上他还在犹豫,犹豫该不该等回到京都,便想办法联系到元隼。只要元隼保他一家老小活命,他自己绝对不会作证。 可住在驿馆里那晚,蜡烛刚刚点上,刺客还未出现,长亭却来了。 ——“我的主人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当时这么说。 余记远听了他说的话,看了他带来的信物,除了震惊以外,下定了要站在郑君玥一边的决心。 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响。 “余记远!”大理寺卿白奕之厉声道:“你贵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使赈灾银两丢失,百姓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流民袭京,该当何罪!” 余记远跪地道:“本使的确有处置银两不当之罪,可那是宰相元隼的命令。本使作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需听朝廷号令,不敢不尊。” “你胡说!”元隼指着他道:“本相何时号令你把赈灾银两交给别人?书信在何处?印鉴在何处?有信物吗?” 余记远哑口无言。 “书信已经由余钱烧掉,”停顿片刻,余记远解释道:“印鉴便在书信之上,信物是宰相大人与公主成婚时太后所赐嵌宝东珠,由余钱带走。” 如此说来,仍是空口无凭。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滞,刑部尚书崔钰清打破沉默道:“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眉头微凝,他似乎记得刚才便是崔钰清问是否有人证,这个时候余记远便被带了上来。 而这一次…… 元隼侧头斜睨郑君玥,看他虽神情冷肃,却不像胸有成竹。 那就是没有人证了? 想到此处,元隼准备开始冷笑。 可正在此时,“哐”的一声巨响,有人踹开了大理寺紧闭的堂门。一个人身穿紫色官服,腰间挂香囊玉佩,头顶戴玉冠,脚蹬黑皮靴,手里提着一个人。 郑君玥看向那人,所有人都看向那人,灼灼日光之下,他像是一个火炉散发着热量。众人看他抹把汗水走过来,人人都在想:他来做什么? 孟长寂把手里提着的人拎得站直了些丢进去,开口道:“给各位大人送人证。” 那人身子瘦小,双腿显然被打断,他像块破布般掉在地上,身子滚了滚这才呜呜发出声音。孟长寂上手把他嘴里塞着的袜子取出,那人目光阴冷地瞪着他,并不说话。 可郑君玥心中却猛然一惊接着大喜。 他见过这张脸,这便是余记远曾经假扮过的脸,是管家余钱的脸,是元隼派去的余钱的脸。 “是余钱,”郑君玥道,随即拱手对孟长寂施礼:“节度使大人如何寻得?” “偶然遇到,”孟长寂道:“现在大人们可以审了,哦,忘了告诉你们,这人不叫余钱,他叫钱有余,是个太监,且是公主府的内侍太监。” 堂上三法司人人目光变幻看向元隼。 虽然元隼假装镇定,但他们看得很清楚,他束得紧紧的头发渗出一滴滴汗水。从额头,直直滴落地板。 室内的确有些热。 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热汗,而是冷汗。 “咚”的一声巨响,宗肃亲王府内,也有一扇房门被踹开。 浑身是伤的香朵正躺在床上,此时见李承恪横冲直撞而来,她脸上原本的一丝喜色在看到对方森冷的面容后随即消失。 “余记远没有死!没死!”李承恪的剑已经拔出,一剑砍在棉被上。 纵使隔着被子,香朵仍然觉得疼痛无比。 “怎么可能?”她挣扎着按住床沿,怯声道:“婢子这就去杀了他。” “本王想杀了你。”李承恪森然道:“你最好快点把你知道的那个秘密说出来,来换你这次任务失败的活命。” 香朵脸上露出不太情愿的神情,可看到李承恪通红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是关于岳芽。”她道。 “不准你提她的名字。” “诺,”香朵勉强坐直,目光不敢看李承恪,停在室内某处道:“当初安国公府覆灭,殿下派婢子去盯着河南道的动静,顺便把汴州大案做得更大牵累孟长寂。有一日,婢子听说孟长寂去了许州。” “他去许州做什么?他不认识芽儿,管芽儿什么事?” “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后来便顺着许州这条线,摸到了澧城香山寺。原来孟长寂是陪同母亲去上香求佛了。婢子暗地里捉走杀了五个和尚,逼问出一件事来。” 为了捕风捉影的事杀掉几个人,这便是他们日常做事的态度。所以李承恪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问出什么来了?”他冷声道。 香朵的眼睛中露出空蒙的神色,似乎整个人如坠云雾。她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语气道:“那和尚说,寺中大师傅被人说动,使用禁忌之法,让一冤死女子得以转生。” “啪”的一声,李承恪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他的手哆哆嗦嗦靠近香朵,抓住她的领口把香朵提到半空中。 “你说什么?” 香朵几乎窒息,咳嗽着道:“若那和尚没有说谎,或许,或许郡主,还活着。” 话音刚落她便掉落在床上。李承恪呆呆地站着,他的神情又悲又喜,嘴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街上热闹喧哗,夏日阳光浓烈,已经快要正午。李承恪没有骑马,他慌乱地走着,脚步踉跄间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很薄,就如同他是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魅。 香朵的话犹在耳边。 “那小和尚说大师傅入了空定之境,不知在跟谁对话。他听得师父唤着一个名字,正是,正是郡主的名字。” “那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会转生到何处,转生到哪里,或许在仙境也说不定。” 香朵说自己并不知道他不想岳芽死,只当郡主是他旧时渗入国公府的手段罢了。而那小和尚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她当时也只当是对方为了活命胡乱讲的。 是啊,这天下之人,不都当他对岳芽是虚心假意吗。而香朵,若不是为了活命,又怎么会告诉他这件事。 这匪夷所思的事。 那小和尚已经被香朵杀了,可还有大师傅呢不是吗?他要去求一求他,就算要他半条命,他要知道岳芽转生在了何处。 若她转生成了一棵树,他便把那树种在卧房门口;若她转生成了一只鸟,他便为那鸟雕刻金笼;若她转生成了一个人,他便要娶那个人。 跟真实的她相比,那个被岳萱驯化引导的江琢,又有什么意思? 有巡防官兵从他身旁经过,停下来避让在道旁。李承恪忽然把为首副尉从马上推下去,他自己翻身上马。 转过几道弯就是朱雀大道,然后出明德门往南而去,三日之内可到许州。到了那里,就算要他与天地为敌屠尽满寺僧徒,他也要求一个答案。 大理寺判案大堂。 “审吧。”孟长寂把“余钱”,也就是钱有余送来,他自己大咧咧搬动着椅子也坐下,像是不走了。 “大人,”虽然感激他送来关键人证,郑君玥还是正色道:“此处是公堂,大人理应回避。” “不不,”孟长寂却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宰相大人当初说官银是从汴州岳氏旧宅搜出。而河南道正是在本官治下,本官便是人证。” “什么人证?”堂上三法司又相互观望一瞬,刑部尚书崔钰清道。 这件案子审到这里,竟然有些微妙了。 之前他们揣测圣意,认为皇帝觊觎郑君玥府中长生经册,要用这个案子定他一个诬陷诽谤之罪。所以从态度上都是向着元隼的。可如今孟长寂来了,且亲手捉住凶徒送上,一切便不一样了。 孟长寂是谁?他是皇后殿下的内侄。 他的意思便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河南道老节度使的意思。再加上这件案子还牵扯到三皇子,那么不言而喻,皇后一族是不会站在三皇子这边了。 皇后一派势力颇大,没有她的辅协,三皇子未来堪忧。 看来储君人选,并不见得就是三皇子李承恪,而皇帝这次到底是如何想的,便更加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想着这些,他们再看郑君玥和元隼,便觉得都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孟长寂答道:“自然是那些银两不是从岳宅搜出的证据了。” 这话掷地有声,可大堂内却寂然片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元隼头冒青筋,恨恨道:“当初那些银两,可是肃王李承恪搜检而出。” “是,”孟长寂凝眉道:“当时肃王在大殿之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可肃王一未出京二没有直系兵马,他如何搜得?还不是你一车车拉来给他,只过了他的手罢了。” 看来要通传肃王到堂了。 御史大夫宗革轻声咳嗽,却并不说话;大理寺卿白奕之看来已经把公堂让给了刑部尚书,于是刑部尚书只好道:“去传肃王。” 传令的人去了小半个时辰又回来,说肃王已经出京,一时半刻难以追赶。 “无妨,”孟长寂拍了拍手道:“我这里还有人证。” 还有? 今天的人证有点太多了。 公堂上三法司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堂外慢慢走来一群人。 一群人。 男女老少都有,小的十多岁,大的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共有二十多人,穿着打扮像是家中仆役。他们慢慢走来,肩膀挨着肩膀,人人眼含热泪却并不哀嚎,显然是事先被人交代过。 等到了堂上,他们跪地叩头,静静等待官爷问话。 “他们正是汴州岳府内仆役,”孟长寂感慨道:“当时京都安国公府一日之内被屠杀殆尽,但汴州旧宅太远,州府官兵接到讯息前去绞杀时,他们已经逃掉了。这半年来,本官索性无事,便把他们一一找了回来。” 是一一找了回来,还是当初是他自己把这些人藏起来了呢? 这就没人能知道了。 大理寺卿白奕之扶了扶自己胖乎乎的肚子,神情冷淡道:“所以,你们能证什么?” “禀大人,”为首管家模样的人抬头道:“小人们能证实,从未有官兵来搜检岳宅。” “你们以何证实?本官怎么相信你们不是私下串供?” “禀大人,”管家垂头道:“小人们用自己的命来证实,若所言有假被大人查证,情愿一死。” 堂内静了一静,接着,他们齐声道:“我等情愿一死。” 纵使江琢掩饰得再好,看到这些旧宅中的熟悉面孔,还是禁不住眼含泪水。 她记得这些人曾跟在她身后“小姐小姐”地叫喊,曾在她闯祸后跑去告状,曾守着院门不让她夜里跑出去玩。 这是岳府的旧仆,这是她识得的旧人,这是她如今和萱哥最熟悉的人了。 郑君玥看着他们不由得鼻头一酸。 这些汴州旧宅的仆从,是从安国公未封国公时就跟随在侧了。如今安国公已死,他们还愿意用性命担保来为国公爷翻案。 这真是忠仆了。 “大人们,”郑君玥拢袖拱手道:“人证物证皆在,今日是继续审下去,还是等肃王回京?” “肃王去了何处?”堂上白奕之问道。 底下官差答:“我等不知,王府官也不知道。” 刑部尚书把惊堂木拍下:“那还等什么?审!九条罪状,就从这最大的罪开始,一条一条审问明白!” 元隼后退一步。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有点软。 安国公私铸谋反官银一案,在午后审定。 最重要的人证钱有余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只吓唬说要用刑,便哑着嗓子招认了。但他说都是元隼指使,与公主无关。 堂上三司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家人总要保几个吧。 他们也都明白了为什么元隼会在昨日跟公主和离。看来就连公主,也都放弃了他。 堂上刑部尚书在心中深深叹息。 偌大一个国公府,建功立业无数的安国公,竟然是被宰相构陷的。他日史书工笔,这便是丑事一件。 而站在大理寺卿白奕之身后的江琢,只在最开始时证实了余记远的身份,其余时间都是在惊愕和愤怒中度过的。 她惊愕于萱哥和孟长寂雷霆万钧和细致入微的手段,愤怒于人心如此丑恶,原来父亲是这么被人构陷的。 “走了,”到最后,孟长寂站在一众跪倒的人身前,对江琢招手:“你家大人都说了,案子明日继续审理。” 他的手势动作,像是在招呼一只小狗。 江琢只当没有看到他。 “江寺丞,”他这才拱手道:“本官有事请教,还请出去一谈。” 夜风里还带着些暑气,江琢和孟长寂并肩而行。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回江宅的路上偶有小贩贩卖吃食,孟长寂买了一包蜜饯。 是甜柿饼。 柿霜结了一层,掰开后红色的果瓤细密甜糯。孟长寂把果蒂摘掉递给江琢。 她咬了一口,轻声道了谢。 “走了。”孟长寂忽然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往旁边一拐。那是一家临街的拉面馆,热气腾腾的面香、牛肉香混合在一起。 “多放肉!”孟长寂进店便吩咐了一句,窗口煮面的仆妇便乐呵呵地应声道:“孟大人,牛肉片还切厚些?” “给这位姑娘切薄些。”他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见江琢也坐好,便给她倒上清火的栀子茶。 面很快煮好端上来,粗粗的大瓷碗,拉面又细又劲道,牛肉是带着些筋的,很有嚼劲儿,面汤是用大骨煮好的,喝一口觉得心里通畅。那些因为一天饿着肚子判案带来的郁结缓缓褪去。 孟长寂在这时却道:“别太伤心了,你师父在天有灵,今日也会开心的。” 本来已经不那么伤心,被他这么一劝,反而又想哭了。 这真是奇怪,她是很少哭的人。 见江琢两滴泪水掉落,孟长寂顿时慌了。 “停!”他抬高声音却又连忙又压低:“你是不是要讹我?我饭钱已经付了,不用你这么哭。” 这真是个傻瓜。 江琢随便抹去泪水,瞪了他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不哭。” 还有这般耍赖的,这都是谁教的徒弟啊。 孟长寂有些无语。 “本大爷没什么秘密。”他说。 江琢抿嘴道:“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孟长寂做了个捂住袖口的动作道:“这个可不能说。” 江琢“嘁”了一声:“谁还稀罕你的钱不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种葫芦,这总行吧?” 一向粗线条的孟长寂,竟然一下子拘谨起来。 “说不说?”江琢开始揉眼睛:“我要大哭着去找忘忧先生了。” “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孟长寂把她的手扒拉下来。 他回忆往事的神态有些可爱,像是一下子从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变成少年。 “好多年前吧,本官那时候还只是府里的小少爷,迷上了斗虫……” 孟长寂说,他那时候为了斗虫茶饭不思,捉蝈蝈捉得上蹿下跳,学也不好好上。有一日家里来了个兵将,他个子很高,威猛得像门神一般。 “他让你种菜的?”江琢问。 “不,”孟长寂摇头:“他是来送帖子的,喜滋滋的,说家里生了个小姑娘。我问他那小姑娘好看吗?他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一个胖娃娃来。然后说,要是我能把斗蝈蝈的兴致改成习字练武,等这小姑娘长大些,他就抱来给我看。” “哈哈——”江琢大笑起来:“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这你也信?” 孟长寂气得拍了一下桌子:“罢了罢了,不讲了。” “别,”江琢连忙收住笑:“后来呢,后来怎么种菜呢?” 孟长寂道:“我那时也觉得,不就是个小姑娘,让我阿娘给我生一个就是了。可阿娘说那姑娘不一样,是可以做妻子的。我这才愿意去习字练武。过了一阵子,阿娘问我要送这姑娘什么见面礼。” “菜?”江琢问。 “是啊,”孟长寂点头:“阿娘说府里的银钱宝物都是她和阿爹挣的,我要是想送,得送我自己栽出来的。我试了很多,搞了好几年,最后发现葫芦容易保存,勉强可以做见面礼。” “那你后来送了吗?” 孟长寂脸上露出些微气恼:“后来这姑娘五六岁大时,果真由父亲和兄长领着来了洛阳府中。我提前已经准备好最漂亮的十九只葫芦,但我还没送呢,她比我还皮,上去把我种的菜摘了个干净!那年的葫芦才拇指大小就惨遭毒手,我骂她几句,她哥把我一顿好打……” “噗——” 孟长寂说到此处忽然看到江琢张大了嘴,他躲避不及,被喷了几根面条在身上。 “我天!” 洁癖如他,连忙起身用手帕把自己擦干净。 江琢看鬼一般看着他。 摘葫芦——她哥一顿好打—— 这不就是自己吗? 他种葫芦,为了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摘了他什么菜,但是的的确确,大哥把他一顿好打。后来大哥又被父亲打了一顿。 孟长寂此时已经擦干净了自己坐下来,刚才回忆往事时脸上的神情也掩饰去,此时淡淡道:“就是这样,很简单。” 是很简单,可—— “如今那姑娘呢?”江琢问。 孟长寂又让店家换了一碗面条,低头吃一口,闷声道:“世事弄人,不在了。” “那你还种?” “成了习惯了吧?而且我曾经想,等攒够了九十九只,就亲自去她府上提亲。结果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皮,跟着她爹南征北战的。后来一直攒到了九百九十九只,我想去时,她却死了。” 她却死了。 “那你还种?堂堂节度使,每日为种葫芦两脚泥?”江琢揶揄他,头却低得很低。 “我……”孟长寂神情讪讪:“我想着,只要我在种着那葫芦,在攒着那见面礼,她就像是没死一般。” 江琢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哭起来。 江琢,或者岳芽都不是爱哭的人。 哭有什么用呢,战场上敌军压境,可以靠哭求他们放下屠刀吗?朝堂上权臣倾轧,可以靠哭让他们收回奏折吗?她虽然不屑于权谋却不怕谋划,她虽然更愿意挥剑便砍却在逐步适应靠律法取胜。 这是师父教过的道理。 所以重生后她没有怎么落过泪。她靠着努力一点点走入朝堂,靠着萱哥和孟长寂的智谋终于开始重审国公府案。 如今算是昭雪有望。 可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无论如何昭雪,那些她的亲人都回不来了。严肃却慈爱的父亲,不会武艺却为她挡刀的母亲,爽朗骄傲的兄长,以及会淘气地攀在她脖子上的侄子侄女,值得敬重的大嫂,仆役丫头看门大爷甚至于忠心为父亲辩驳的朝臣和军中将领。他们都死了,白刀子进去,扯着血肉出来,然后灵魂消散万籁俱寂。 他们,回不来了。 不管有多少人像孟长寂这般,觉得只要想着念着都还似在着,那些人,都回不来了。 就连岳芽自己,也是披着别人的皮囊,连兄长都不敢相认。 江琢的哭声肆无忌惮全无形象,骇得孟长寂胡乱地拿起还沾着面条的手帕便按在她脸上。 “别哭别哭,”他紧张地劝着:“怎么又哭了呢?” 店中吃面的人也都扭头看向她,店老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两颗水煮蛋。 “大人,快给你家娘子剥这个哄哄。是不是面太烫了吃不到?看来饿极了。第一次带娘子来,怎么便惹哭了。” 孟长寂看着手中滚烫的鸡蛋,心想要想哄住这女贼,你这鸡蛋怎么能够?恐怕得是这么大的一颗夜明珠了。 这么想着却见江琢挥动衣袖抹干泪水,埋头道:“好了,我只是想起伤心事了。” 说着接过鸡蛋磕在桌案上,三两下便剥开了。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磕磕碰碰受了伤,母亲便总让厨房给她煮鸡蛋吃。慢慢的,水煮蛋便似真的有了疗愈的功能。 “我就说嘛,”店家看到凑效,挺开心:“我们老家的孩子大哭,都是拿鸡蛋哄的。” 孟长寂道着谢,等店家走了,皱眉对江琢道:“你可不是孩子了,堂堂六品寺丞,这么一惊一乍吓死人了。” 江琢咬下一口蛋清,咀嚼咽下,对孟长寂道:“我要个葫芦。” “不给。”他当即拒绝。 “不给还哭!”江琢威胁道。 “服了你了,”他最后妥协道:“今年收成如果可以,就给你寻个歪瓜裂枣吧。” 江琢心中不知怎的好受多了。 或许他是对的,自己不能代替亲人活着,便一直想着他们念着他们。 只要永远被人记得,便是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吧。 第二日审安国公扣押八千弓弩私售给北突厥一案。 先前因为城墙倒塌,城墙下密室内藏着的八千弓弩被搜出,故而安国公私售弓弩的揭发不攻自破。可工部侍郎上官列死时,却在陈情书中说他藏匿弓弩是因为受到了安国公的指使。 他这么说,便使得安国公不仅仅通敌,更是有了不臣之心。 行军打仗自然有工部配发枪械,你一个国公爷,为何需要藏八千弓弩在城墙下呢?莫非要领兵围攻皇城吗? 可如今上官列已死,这案情该如何审理呢? 发现城墙下的弓弩乃至上官列死时勘验尸体,都是由京兆府负责的。三法司事前已经通传了京兆府府尹邓泰,江琢到大理寺大堂时,邓泰已经到了。 他稳稳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肃重。 “邓大人,”今日大理寺卿白奕之仍然像是把这里全权交给了刑部尚书崔钰清,由崔钰清问话:“当初上官列的死因,是否有蹊跷?” “有,”邓泰沉沉道:“由于勘验出上官列死时有旁人在身边,故而本官不认为他是自杀。” “哦?”崔钰清脸上几分疑色:“还请明示。” 邓泰便把现场查出脚印的事说了,又提起当时案发现场有奇怪的香气,遮掩了毒药的味道。 “香气?”白奕之道:“这种东西只过一过鼻子,恐怕不能当做佐证。” 是这样的。 江琢神情微蹙。 当初她只是闻到了那味道,虽然后来发现是香朵身上的味道,却不能以此便认定是香朵做了案。 况且看香朵和肃王李承恪的关系,也不是能轻易撬开她的嘴的。 那难道就死无对证了吗? 邓泰点头道:“香气的确不能作为证据,故而本官舍了上官大人这一条线,专门查了城墙。” “城墙?”御史大夫宗革皱眉。 “是,”邓泰道:“那城墙才修了一年,无论对方做得多谨慎,墙下挖密室这种事,总要有人做,事后要么封口要么灭口。本官闲暇间查阅工部记档,找到了当时修城墙的所有工匠名册。各位大人猜猜看,本官查到了什么?” 江琢一阵紧张看向邓泰,邓泰脸色铁青道:“本官查到,那些工匠修完城墙,有十四人被送往太原府修建工事。可他们还未到太原府,便在晋州客栈遭遇大火,死了个干净。本官认为,这实在是太巧了。” 这不是巧,这是灭口。 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能在那些人眼里,只有死了才干净吧。 崔钰清重重拍了一声惊堂木,怒喝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为了掩饰罪恶行径,便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 可惜那些恶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心中没有律法没有百姓,没有公理没有人命。不惜一切也要把国公府置于死地。 江琢脸上几分冷色。 “诸位大人莫慌,”邓泰又道:“当时送这些工匠去太原府的兵部都尉未死。” “人在何处?”御史大夫宗革起身道。 在江琢心里,兵部和安国公府的关系一直很好。 自祖父起,家中便多有长辈是兵部将领。到父亲,一开始也是兵部少将军,到最后才封了国公。但是一旦打仗,便又恢复身份,变成各道行军大总管。 所以当初兵部侍郎雷起奏父亲贪功挟私,滥用职权调动官员时,江琢很不理解。 难道国公府跟兵部不应该是休戚相关一损俱损的吗? 可后来国公府倾覆,原兵部尚书为父亲说话被贬黜,而雷起擢升为兵部尚书,江琢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为了权力。 如今这被带到堂下遍体鳞伤之人,也是为了权力吗? 江琢低头看着那个男人。他年约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起来胆子也不大,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灭口十四人。 “你叫什么名字?”崔钰清问道。 “卑职陈大毛。”这人道。 “陈大毛,”崔钰清看着他:“之前京兆府尹邓泰已经审问过你,那十四人是如何死的,你招认吗?” “他们的确是因饮酒过度,夜里走水时没能醒来,被烧死的啊。”陈大毛狡辩道。 邓泰摇摇头:“本官抓到他已有数日,他一直是这般熬刑诡辩、拒不认罪。” 堂上三法司相互看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熬过刑,如今用刑便不管用了。 正此时,江琢越众而出道:“各位大人,可否让下官问上几句?” 用刑都不管用,问几句,管用吗? 不如试试吧。 御史大夫宗革点头。 大理寺大堂上光线明亮,可陈大毛是在听到江琢的声音时,才注意到这里有个女子。待他看清楚对方身上的官服,才想起京都疯传皇帝封了个女寺丞。看来便是这人了。 听说,她很会查案? 陈大毛内心惴惴。但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对方如何巧言规劝,他都不会认罪的。 他身后的干系,太大了。 江琢缓步走到陈大毛身前,低头看了看他。 陈大毛抬头,视线跟江琢碰在一起。他只觉得江琢眼睛里似乎有看不到的清冷直直透出,能把他周身看得明明白白。 江琢轻轻俯身蹲下,面对着跪地的陈大毛,开口道:“你脸上这一道伤,是前日的吧。” 他脸上正是有一道鞭伤,是前日京兆府审案时留下的。 但这应该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没什么好稀奇。 江琢的手伸出捏住他的胳膊,陈大毛神情微僵,没有敢动。江琢这一只手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上,停在小臂处:“你这里有一个旧伤,当初应该是骨头断了,养了三个多月才好。” 虽然心中惊骇,但陈大毛觉得,摸出骨头上的旧伤也不算什么,一个合格的仵作都可以做到。 江琢抿嘴轻笑,又道:“这伤不是你成年后得的,该是十三四岁时,摔倒时用手支撑地面,手臂劈折。后来伤养得不太好,骨骼又生长迅速,长得并不太好。” 陈大毛的跪立的身子晃了晃,坐倒在地。 江琢这才放开他缓缓站起,视线落在他脸上道:“除了骨伤,恰好本官也知道一些勘验火灾死者的法子。不防讲给你听听。” 不光是陈大毛,堂中三法司和邓泰都被江琢吸引,看向她,也认真听她是怎么讲的。 江琢道:“凡是生前被火烧死,尸体口腔、鼻孔中有烟灰,四肢蜷曲。但是若死者不幸是被人害死后点火,则口鼻无烟灰。” 她说到此处看着瞪大着眼睛心虚地乱看的陈大毛,忽然笑了:“哦,本官忘记了,那些人死了有一年,恐怕尸体早就腐烂。这种情况下,怎么勘验呢?若被勒死后焚烧,则喉骨多有断裂;若被刀刃杀死投入火中,白骨入醋,可见鲜血渗出;而若被毒药毒死,则可见骨质发黑而喉骨有腐烂迹象。” 她说到此处猛然转头看向陈大毛:“这些,够吗?” “啊?”陈大毛惊怔间大骇。 “这些够不够用来勘验,那些被你们杀死后投入火中的尸体?你是要交代出上官好免去一死,还是抗命到底麻烦本官跑去北地挖出尸首?” 陈大毛抖如筛糠哆嗦着道:“不管卑职的事啊,都是我们尚书大人的意思啊——” 江琢站在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雷起,真的是你啊。 昨日是宰相,今日是兵部尚书,再明日呢?最大的两个案子已经审明白,再往下审,是不是还要牵扯更多的人? 大弘朝几日之内肱骨尽皆投入大牢,这个责任他们敢负吗? 堂上三法司面面相觑,都认为今日暂时便审到这里,余下那七条罪状不如便不要审了。既然这些是被人诬陷,那别的也跑不了是诬陷。 还是不要伤筋动骨了,搞不好就审到自己头上了。 已经差人去传唤雷起到堂,大理寺卿白奕之对其余官员道:“不如各位随本官一同去面圣一趟,余下的……” 他的意思大家都懂。 余下的不要审了,还了国公府清白就好。 江琢上前一步道:“可是还有七条罪状。” 白奕之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怎么?寺丞要继续审下去?” 意思是你要忤逆上官吗? “就是,”御史大夫宗革也道:“只审问两个便牵连甚广,我等还未去问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认为可以到此为止,后面的就不要审了吧。” “不可。”邓泰起身道:“既然陛下命三司会审重审安国公一案,便还是审问明白得好。” “邓大人慎言,”白奕之道:“我等都不懂圣意到底如何。” 江琢几分着急。 如果审到此处停下,虽不是前功尽弃,也必然会让许多当初诬陷国公府的人逃脱。 是圣意重要,还是国公府死去的百多条人命重要? 几人争论起来,白奕之最后道:“邓大人、崔大人,如今国公府已经被诛杀殆尽,只留一人逃脱。又无苦主在这里哭请严审,你们为何如此执拗?” 无苦主哭请,便不能审吗? 江琢看着吵成一团的三位大人,她往前站了一步。 她是苦主,她是岳芽,她可以说:请审下去,本郡主有冤屈,请审下去。可若案情又有反复,自己便难逃一死。 可她不怕。 江琢想到此处上前一步,对白奕之道:“大人,请听下官说一句。” 因为声音颇大,这几人转过身看向她。 正此时,“咚咚咚”几声巨响,大理寺外有人擂响案鼓。 “何人击鼓?”白奕之喝道。 众人看向堂外,便见一青玉束发、身穿白衣腰佩香囊的年轻人缓步而来。他面容俊美眼神清亮,身姿挺拔温润如玉。因为腿伤刚好,他走得有些慢,不够流畅。 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在青砖上,沉稳有力。 萱哥…… 江琢往前几步又顿下来。 萱哥,你来了。】 第十六章 【去年十一月五日国公府满门遭屠,清点尸首时发现国公爷二子岳萱是漏网之鱼。这位世子爷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常出府门,从不觐见,也没有参加过群臣宴请,故而当时找画师画像竟然便是难事儿一件。好在肃王李承恪见过他,所以画像便是李承恪形容着样貌,由画师画的。 画好了发下海捕文书,五千两白银拿他的人头。 半年来无论公门中人还是江湖赏金猎人,人人为了这五千两白银趋之若鹜,可岳萱像是消失在海面上的一粒明珠,沉进海底难以打捞。那些人一无所获,一时间众人猜测或许国公爷本就没有这个小儿子。 如今他跪在堂下,仪表堂堂面容平静,那脸庞俊美得似人间少有,又似在哪里见过一样观之可亲。他自称草民。 国公府覆灭,他当然不再是世子爷。 “草民岳萱,先父讳岳清鸿,永安二十八年,安国公府被污谋逆,合府一百五十人遭屠。如今草民以苦主身份,恳求诸位大人详审此案,以还岳家清白。” 他说话不亢不卑,虽言自己是草民,是苦主,却似在指点他们做事。那种隐隐流出的从容气度,让堂上几人面皆变色。 这便是国公爷教导出的儿子。 人人知道他教导出了岳钩,领三万兵马便拒北突厥于草原外千里不敢回;他教导出了岳芽,领一千人刺杀西蕃王子得胜;可众人都不知道,他还教导出了岳萱,这看起来身子单薄没有气力,却有王者气度的二公子。 未等堂上三法司商议,邓泰便先开口道:“岳公子,你可知自己是朝廷通缉要犯吗?” “草民知道。” “那你今日来,便只能被关入大牢。若国公府后七条罪状有一条审出并非诬陷,无论是充军、流放还是砍头,便都由你岳萱来领受。” “草民愿意。”岳萱抬头道。 “好,”邓泰目光沉沉点头:“当如岳公子所求。” 在这三司会审的大理寺案堂,邓泰把三法司要问的问题抢先问了,三法司便只能点头。刑部尚书崔钰清冷肃道:“那便审下去吧,详细案卷就等审问清楚后再一并送交陛下详批。” 这一日退堂时,岳萱被上了镣铐送进大理寺牢,等待明日接着审理其他案子。江琢步履有些混乱地走出来时,抬头看到孟长寂正站在街巷对面往这边看着。 “他自己要来的。”看到江琢,他先辩解道:“他如果打定了主意,就没人能拦着。” 江琢点头,她知道萱哥是怎样的人。 “这样也好,”她轻声道:“只盼着之后不要再出什么事。” “对,”孟长寂松了一口气:“本爷可是费了大力气把他救回来的,光野山参就把长白山挖空了。他要是就这么被关进牢里,还怎么还钱?” 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便朝着宅院的方向走去。 “这么急着去哪里呢?” “给先生送饭啊,”江琢道:“我们大理寺牢的饭菜是出了名的难吃极了,寺丞大人我要亲自下厨给先生做饭送去。” “我也要沾沾小草的福气。”孟长寂说着便跟上来。 岳宅距离大理寺并不太远,江琢和孟长寂都骑了马,没多久便到了宅子里。孟长寂看着她果然往厨房去,然后鼓捣着乒乒乓乓炒出一盘莴笋豆腐来。 “让我尝尝。”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豆腐,刚放嘴里便吐了出去。 “我天!”厨娘们退让在一边,看到这位爷从厨房里跳出去喊道:“你是要毒杀我们家小草吗?” 江琢便皱着眉看了看盘子:“很难吃吗?”她郁闷道:“我见厨娘就是这么做的啊。” “你还是算了,你捣鼓尸体可以,干这个真的不行。”孟长寂用瓢舀着井水喝了,皱眉道:“你们澧城是不是产盐巴?这是要咸死人了。” 澧城的确产盐巴。 江琢咧开嘴笑了。 厨娘们见主子笑了,也便跟着笑起来。 大理寺牢阴暗却并不潮湿。 这里关押的一般都曾经是公门中人,他们就算落魄,也都有家眷拿银子来打点。再加上朝堂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今日关着的人明日便出去了,朝堂上碰到还是要拱手唤一声大人。 所以差不多就行了,也没有苛待囚犯的。 萱哥没有换囚服,他仍穿着今日来时的衣裳,端坐在牢中木板上。牢中光线昏暗,他在低头看一本书。 这书显然是被他提前放在袖袋里带进来的,看来做好了长期待在这里的打算。 江琢和孟长寂由狱卒引着到了牢门前,她看着萱哥甜甜一笑。正巧抱着薄被跟在江琢身后的孟长寂看到,呆了呆道:“小草,你看这女贼,对着你笑时像是企图你的美色。” “喂,”江琢踢了他一脚:“堂堂节度使大人,说话怎么没个正形?” 岳萱便笑着走到牢门前。隔着栏杆,江琢把食盒里的饭菜取出递进去。她专门准备了一块精巧的木板,这样便不用把吃的放在地上。 看到她小心翼翼把碗摆好,岳萱笑起来:“江小姐有心了,都是岳某爱吃的。” 听到表扬,江琢便笑得更开心些。 “原来忘忧先生便是岳二公子,”她拱手道:“久仰。” 岳萱没有动筷子,看着她和暖地笑了:“江小姐的师父提起过岳某吗?” 师父呀?对了,师父是岳芽。 江琢觉得自己头脑中混乱一瞬。 “当然提过,”她点头道:“师父说她的三把兵器名字都来自二公子教给她的诗词,说你对烟尘过敏,所以终日不出屋门。” “还说过什么?”岳萱唇角微勾又追问道。 “好了,”孟长寂打断他:“再说下去饭菜就凉了,你不知道小女贼本来要给你做的那个豆腐,哎呀能把人咸死……” 几人都笑起来,倒似这里不是牢房,而是自家可以赏花观水的后院。正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一个送饭的狱卒顿脚停下,手里提着的食桶掉在地上。 江琢转头向他看去。 原本只是听到动静自然而然打量一瞬,这一打量却看出蹊跷来。 这狱卒是来送饭的,可他的神情,却似是来做贼的。如今食桶掉在地上,他神情慌乱地去提把手,竟然提了两次都没有提起来。把手从手中滑脱,这惹得他更加着急。 昏暗的光线下,江琢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看那动作,便觉得他有什么要掩饰的事。 “你过来。”她起身开口道。 孟长寂和岳萱停下笑,跟着她的视线朝狱卒看去。 “寺丞大人。”狱卒对江琢施礼道。 “提的什么?”江琢问。 “面汤,”狱卒小声回答:“岳公子来得晚些,其余人都吃罢了,小的这才又送面汤过来。” 大理寺牢一日给囚徒两个窝头三碗面汤,如果这狱卒是来送汤的,便没有什么问题。 可送汤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既然送来了,就劳烦狱头给岳某盛上一碗吧。”岳萱开口道。 “小的见寺丞大人亲自给岳公子送了饭,正准备回去。”狱卒嗫嚅道。 “叫你盛你就盛,哪那么多废话!”孟长寂站起身来,看他那动作,似乎是要上前踢一脚。 狱卒见再无法躲避,便哆哆嗦嗦从饭桶旁拿出一个浅碗,盛饭后小心递过去。 江琢接在手里,把碗放在烛光下细看一眼。牢中光线昏暗,但是仍然能看到白色的面汤里隐隐有淡黄色的什么东西伏在碗底。 “赏给你喝。”江琢捉住狱卒躲避的手,把碗放在他手中。 “喝下去,”孟长寂也上前一步道:“不然本官灌你喝下,如何?” 狱卒额头的汗水淋漓而下滴在汤碗里,看着面前神情冷肃的江琢和目如铜铃的孟长寂,腿脚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他哭道:“各位大人一定要饶小的一命啊,这是狱长大人给小人的砒霜!” 大理寺监牢里,狱长听谁的话为谁办事? 江琢冷笑着看向外面。 大理寺卿白奕之,你真是一晚都不想等吗? 三司会审,结果把三法司里的大理寺卿白奕之也牵连上了。 这一日上朝,皇帝问起为何不见许多大臣,元隼呢?雷起呢?宰相和兵部尚书同时告假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兵部塘报不是说北突厥蠢蠢欲动抢掠了一个村子吗?不拿来论一论? 朝堂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们是不是哑巴了,刑部尚书崔钰清这才开口说是重审安国公案审到了这几位大人头上。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眼看看堂上站得松松散散的郑君玥,心想这厮还稳稳当当站着呢,那几位肱骨怎么就审到了? “怎么审到的?”他问。 “禀陛下,”崔钰清道:“根据现在的证据,宰相元隼和兵部尚书雷起的确勾结陷害安国公,人证物证俱在,且他们已经招认了。”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御案后站起身,猛拍一下桌面。 满朝文武连忙跪地。 “陛下,”崔钰清道:“不光是他二人,昨日夜,大理寺狱卒毒杀投案的岳萱,这件案子还在审理之中。不过因为牵扯到寺卿白奕之,故而白大人也未来朝中。” 不对,不对。 这事态发展的不对。 皇帝眯着眼往朝中官员里看,果然不见白奕之的身影。 他记得是谁说这案子翻不了的?他记得自己批准他们审理,是为了那卷经书。怎么就郑君玥没事,反而他那些平日里跟狗一样的大臣出了事? 皇帝猛吸一口气,觉得头晕眼花。 这时听到崔钰清继续道:“如今三法司缺一,这案子该如何审理,还请陛下明示。” 明示? 到了这个田地,想必朝野和百姓们都知道了,知道他妄杀了百多条人命。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崔钰清,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他要做明君的,要做被万民称颂的明君,这案子如果翻了,他不就被人嗤笑了吗? 不不,不能这样。 “果真如此?你们审的没有错漏吗?”皇帝问。 “臣愿拿性命担保,没有错漏。”崔钰清垂头道。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国公爷也是在这里叩头,说他可以以性命担保,自己绝对没有反心。但是皇帝没有信。 三年前的某日,御史谏他不孝父母。是国公爷起身越众而出,说敢担保崔大人品行,说他那母亲只是疯傻之下跑丢过一次,崔大人无奈,才把母亲反锁房中。那一次,皇帝信了。 许多年前的某日,他第一次上朝,胆怯间在退朝后险些撞到国公爷。那个男人扶起他,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他一直记得那笑,记得那些恩德。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他没有站出来,是因为看懂了皇帝的心。如今他站出来,是因为再不做些什么,便没有机会了。 朝堂上人人屏息而待,过了许久,听到内侍挪动座椅的声音。然后皇帝站起身来,没有做声,缓缓走下台阶,离开了。 这是要人揣测吗? 崔钰清也站起来,他环顾朝堂,见只有一人抬起头,目光和他相撞。 那是郑君玥。 “崔大人。”郑君玥对着他遥遥拱手。 继而他见新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对他拱手:“崔大人。” 然后更多人抬起头来:“崔大人。” 他们不说什么,只对他拱手。千言万语尽在那拱手不言中。到最后,朝堂上已经站起多半人,他们或者对他拱手施礼,或者对他点头。 崔大人,审下去。 崔大人,请你审下去。 他们的目光里都是这句话。 审下去吧。 为了国公爷,审下去。 崔钰清眼含热泪转过身去,缓缓走出朝堂,走到殿外台阶上。他看向宫城,看向京都,看向大弘朝原野。 天下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审下去,还国公爷清白。 香山寺山门外,一人勒马而停。 “大师傅云游去了?”李承恪凝眉看着内里巍峨的庙宇和传说中供奉着佛骨舍利的塔楼。 “是,”小沙弥施礼道:“数月前便已经离开山寺。” “知道他会去哪里吗?”李承恪目光沉沉。 “天下庙宇,尽皆可往。” 是吗?那天下之大,也都可下海捕文书缉拿。不,缉拿太慢了。 “回去告诉你们方丈,”李承恪拔剑道:“七日之内你们找不到大师傅,本王要踏平香山寺。” 许州香山寺并不尚武,这里没有十八罗汉僧,更没有易筋经金刚经之类的。监寺大师常常自己拿一把扫帚扫地,遇到有老鼠偷吃粮食,挥舞着拍走还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便算是动武了。 所以李承恪说他要踏平香山寺,小沙弥第一个感觉是这施主脑子有病。但看他穿得光彩灼目,知道必然非富即贵,故而小沙弥施礼道:“请施主稍等。”接着便一溜烟跑去大雄宝殿找方丈大师告状了。 方丈大师邀请肃王李承恪进去坐坐。 山门打开,李承恪胡乱把马拴在庙前盘龙柱上,便一手按剑跟着沙弥走进去。 路过几座庄严的法堂,便见前面高高的土坡上矗立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塔,传说这塔里供奉着观音大士的佛骨舍利。 李承恪的目光从塔尖下移,见一眉毛胡子尽皆发白的大和尚正站在塔旁一棵枇杷树下。那树上被香客挂满了红绸,猛一看见还以为开着什么花,而方丈站在红树下,垂目看着他。 “一杯清茶,可暂解渴。”方丈见李承恪过来,顺手从树下石案上端起水杯递过去。李承恪接过一饮而尽,这是粗茶,苦涩中却又有甘甜。他只觉得喉咙中因为连日奔波而起的焦躁气消解大半。 “请坐,”方丈大师白色的眉毛胡须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率先坐在石台旁的凳子上:“施主远道而来,无非是想问问题。香山寺依山而建,要踏平不太容易。但是若有疑问,贫僧倒可开解一二。” 李承恪抬眼看着他。 他知道这些出家人许多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有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他不怕什么六道轮回什么报应不爽,他想得到的,都要得到。 这个大师,能让他得到什么吗? 李承恪面上的戾气丝毫不减,抬眼道:“大师可知道你们寺中有师傅使用禁术使人死而复生吗?” 方丈大师神情惊愕,合手道:“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业报去处乃六道轮回。据贫僧所知,没有能令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禁术。” 这是不想承认了。 李承恪的手指轻轻弹开剑鞘,又道:“那据大师所知,若一个人死了,便不能活过来是吗?” “施主说笑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李承恪森冷着一双眸子盯着方丈大师的脸,恨不得把眼前微笑着的人撕成碎片。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若想让一个人活过来,有办法吗?” “没有。”方丈大师道。 “你!”他终于被消磨掉脾气,拔剑而出指着红树下这黄衣和尚。 对方却并不躲避,只是宽宏一笑道:“但若那魂魄游离不肯离去,倒是有法子超度。” 是了,佛家有太多经书是超度亡灵的。 《地藏经》、《佛说阿弥陀经》、《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这些都是诚心吟诵以用来超度亡灵的。 “超度去哪里?”他问。 “自然是根据果报,三善道,三恶道都有可能。”方丈面不改色道:“若有施主诚心来求,寺中大师都可做法事超度。” “如何找到那亡魂的去向?”李承恪的心一寸寸静下来,缓缓道。 方丈大师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浑浊,没有半点超脱凡俗之感。可那眼神又似能看透人的灵魂,李承恪在这眼神中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他的剑缓缓放下。 听到方丈大师微微叹息道:“施主所寻之人,跟施主情缘未了终会相见。可她如今不在这寺中,在施主来处。施主你,舍近求远了。” 李承恪怔怔道:“情缘未了?” “是了,”方丈站起身来,看向北方低头道:“你和她性命相系,你会认出她的。只是你与她来路相同去处相悖,乃孽缘。‘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施主不如放下执念,还可逃过劫数,不损寿行。” 李承恪收剑归鞘。他脸上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一丝笑容:“我会认出她。” 他喃喃道。 接着退后一步便朝山下走去。 “我会认出她。”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给自己说的,像是不欲人知道。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芽儿回来了,是女子,和自己性命相系情缘尚存。 那么只需要认出她就是了。 认出她,然后不计一切代价得到她。 京都江宅。 小庑房内养伤的长亭小心翼翼地穿上外衣,伤口的牵拉感时不时令他疼痛异常。他没有皱眉或者咧嘴,似乎这疼痛很寻常。 穿好外衣后又穿裤子和靴子,接着他走到门口,轻轻拨开一条门缝。 很好,院子里只有一个洒扫仆妇,那小丫头今日没有来。 长亭推开门,沿着门廊下的阴影往外走了几步。如今轻功是用不成了,但是翻墙还是可以的。 前日他想从正门离开,小丫头磕着瓜子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不让他出门。 昨日他想从后门离开,小丫头吃着柿饼蜜饯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伤养好了才能走。 今日他决定翻墙。 长亭转过院子到围墙边,他估么了一下围墙的高度,觉得小步助跑之下也就三四步便翻上去了。于是他身子往后撤了几步,用尽全力跑向那围墙。 “呵。”咬牙低呼一声,他已经稳稳坐在墙上。接下来挪动受伤的右腿,便可以跳下去。 正此时,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裤腿。 “你下来,”江琢的丫头墨香嘴里叼着糖人,双手抓牢了他的腿,喊道:“你伤还没好,急着出去送死吗?” 长亭考虑该不该踹一脚这挺烦人的丫头。 “你到底为什么屡屡阻止我走?”他道:“我若是不走,主人有危险了怎么办?” “主人主人,”墨香学着他的语气:“你这主人比你的命重要吗?我家小姐说了,必须看好了你。” “小姐小姐,”长亭也学着她的语气:“你这小姐说的话是圣旨不成?” 墨香瞪着他:“我家小姐说了,你家主人如今在大理寺牢,不需要你保护。” “什么?”长亭大惊之下身子往墙这边倾倒过来,正好墨香正拽着他的腿,用力过重之下直接把长亭从墙上扯了下来。 “咚”的一声他重重磕下来,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肉眼可见地,他身上干净的衣服上除了沾染尘土,还渐渐晕开红色的鲜血。 那是伤口崩裂的原因。 长亭摔下围墙又忍不住这浑身刀伤同时崩裂的疼痛,他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这下好了,”墨香搓了搓手:“来人!把这人抬回去!” 来抬人的小厮有些不情愿:“我说大姑娘,小姐是要你把这位公子照顾好,不是让他伤情加重的吧。” 墨香挠挠头又咬咬牙,好像是这样的哎。 自那日在早朝大殿之上,崔钰清从群臣中缓缓起身,决定好好查下去始,也就两天整,涉及安国公谋逆案的其他几条罪状便一一审定。 除了之前牵连入狱的,还扯出大小十余名官员。摧枯拉朽之下,诬陷国公爷的势力几乎是被连根拔起。崔钰清几乎可以肯定,能策划筹谋如此大的一个局,不是宰相元隼那样的人能做到的。然而这些官员口风很紧,虽然承认自己事涉诬陷,却并不攀扯别人。 这让崔钰清也只是怀疑肃王,并不能做什么事。 而在这桩案子里,肃王的错处竟只是听信元隼把那些银两呈上朝堂。这不痛不痒的罪责,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虽然大理寺堂是闭门审理,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京都百姓有人愕然流泪有人举手欢庆。街头巷尾、酒肆饭馆,人人都在谈论安国公一案。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国公爷怎么可能反?他可是能打胜仗能慰百姓的好官!”东市酒馆里,一个京都年轻人喝得半酣拍着桌子道。 “你得了吧,”对面同他一起饮酒的同伴揶揄道:“那时国公府抄家灭门,你还冲着那个方向唾骂过呢!” 先前开口说话的人面红耳赤道:“我那是对着五城兵马司!” 对面的同伴还要再争辩几句,却听见身后一人大声哀哭起来。他转过头,见是一个抹桌子的仆妇。 那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满布烟火色。她一边用胳膊抹着泪水一边擦桌子,衣袖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 “这位大婶,你哭什么?”青年人好奇地问。 女人背过身子并不看这两个年轻人,她只是顿足骂道:“奴家哭国公爷竟然不是谋反!奴家恨他不是谋反!他若要是谋反而死,奴家便不用这几日哭红眼睛哭肿了脸。” “你这大婶!”青年人不解地训斥:“国公爷没有谋反不是好事吗?如今已经昭雪,恶人遭到报应,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什么大快人心!你们懂什么?”仆妇转过身子,挥动着抹布站在酒桌前:“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这京都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要不是国公爷当年拒西蕃到沙漠以西,他的孩子们又把北突厥打到草原外,你们能在这里快活地喝酒吗?” 她说着把泪水抹在桌子上,青年人虽然觉得不雅,又不敢吭声。 仆妇继续道:“国公爷多好啊,出行的马车遇到咱们拉酒的板车,从来都小心经过唯恐把板车撞翻。国公爷的孩子也好,郡主常常来饮酒,有一次抱着她那小侄子,小娃娃打碎一罐酒,奴家再三说没有关系,等郡主走,却发现她留了一锭银子。他们家人人都是好人,可如今……” 她说着又哭起来,惊得两个年轻人再也喝不下去。他们把酒钱放下便走出去,见街市上不少人正挥袖拭泪。 那个已经喝醉了的年轻人忽然道:“还好他没有反啊,不然这天下,就是姓岳的了。” “嘘!”另一人按住他,把他胡乱拖进马车:“慎言!” 岳萱从阴暗的牢房里走出来,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看到街上站着许多人。 “二少爷你出来了?二少爷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有十多人这么问着,他们是之前从河南道汴州赶来作证的岳府旧仆。 “世子爷!世子爷你出来了?”仆从后还有些人这么招呼着,他们是京都寻常的百姓。 岳萱对着他们点头微笑,看到人群之中还有两个人看着他。 一人身姿挺拔,脸上带着轻松自在的笑容。还有一人眼睛弯弯,笑起来明媚可人。 岳萱看着他们两个,感觉到心中舒展一瞬,暖烘烘的如同这夏日的阳光。 “喂,小草,”孟长寂把刀抱在怀里,看着他笑道:“你是坐车还是骑马呀?看看你们岳家的排场,车马都备着呢。” 岳府的仆从神情却很肃重,他们让过身子,便可以看到大街上停着三辆马车,停着三匹马。 虽然排场大,也不需要这么多车马来迎。这是…… 岳萱忽然懂了,他的眼泪滚动一瞬,连忙转过头抑制住情绪,便看到管家带领众仆役跪下去。 “我等来接老爷夫人!”他们声如洪钟。 “我等来接大少爷!”他们眼含热泪。 “我等来接大小姐!”他们跪地三叩首,接着齐齐站起,拿出包袱里事先准备好的白麻孝衣穿上。仆役们穿好了自己的,又呈上来一套给岳萱。 岳萱的这一套,是规规整整斩衰裳,不缝边的生麻衣,配粗麻苴绖、苴杖、腰苴和系在头上的绞带,这是孝子为父母穿戴的丧服。 岳萱接过孝服,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监牢。 去年冬天,父亲在菜市口身首异处,长兄在皇城内被乱箭射杀,还有母亲和芽儿,他们死于非命并未治丧。如今,他从这大理寺监牢中走出,岳氏沉冤昭雪,他要同这些忠仆一起,迎回他们的魂魄,再把他们的尸身重新安葬。 “走吧。”他看向这些仆从道。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低低的声音道:“这孝服还有吗?” 正是江琢。 她拨开人群走过来,一身青色的衣裙上缀着白色的小花。 管家忙道:“小人担心估么不准二少爷的尺寸,多做了一套小些的。” “给我吧。”江琢伸出手来。 未嫁之女为父母,也是这样的丧服制式。 “我替我师父。”她这么解释着,随即穿上衣服。 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衣,多少是有些不雅的。然而她面容平静自然,眼眶中隐隐有泪珠滚动却并不落下。 一行人这才启程。孟长寂陪着他们,从大理寺牢,缓缓走回京都安国公府。三辆马车三匹马,没有人乘坐。他们就这样从长街走回去,走得缓慢却又铿锵,生怕那些魂魄没有跟着回来。 江琢抬起头,见天空有鸟儿飞过,四周寂静中又有喧哗。街道上行人纷纷驻足停下,远远的或拱手或叩首。更有很多人跟在这一片孝服的队伍后,似乎跟着,也是一种帮助,是一种慰藉。 她看了一眼那空空荡荡的马车。 父亲母亲,芽儿回来了,芽儿陪着你们回去。 府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内里隐隐有清扫的动静传出。孟长寂抬手推开府门,院子中、角门处、前厅走廊旁的人纷纷转过身来站定。他们手里拿着洒扫用的水盆或者笤帚,有人正把破碎的青砖捡起,有人正把落叶扫在一处,前厅那个人正在别人帮忙下费力抬起匾额,想把安国公府的匾额重新挂回去。 这些都是京都邻里,他们并不熟悉的百姓。 看到岳萱回来,他们都只是远远拱手而已。 岳萱对他们回礼,抬脚踏过府门时特意避让开一处。江琢低头看了,那处是青砖上一片浓黑的血迹。 半年了,那血迹还在。 雨雪冰雹,不曾融化血迹。 其实仔细去看,院子里又有哪里没有血迹呢?安国公府并不大,一百多人的血几乎把地面染遍。 她跟着岳萱也避让开那些血迹。 孟长寂已经安排了人在后院搭建灵棚,这几日会做超度法事,再之后重新安葬那些被丢弃在乱坟岗的尸体。 江琢看着岳萱的身影,很怕他这样单薄的身子,会受不住丧礼的繁琐。还好,她决定陪着他。 肃王李承恪是带着微笑回来的,可他刚踏进府门,便见香朵候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他径直往里走去,并不太关心她身上的伤势是不是好了些。 “殿下,殿下。”香朵在后面追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恪快步踏入院落,迎头便见一罩着宽大披风的女人过来,抬手甩给他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他原本可以避过,但他没有避。 就在王府人人都能看见的青砖地面上,他跪了下去。 “母亲。”他低声道,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惶恐和惊惧。 “你做的好事!”披风下的女人罩着兜帽,隐隐可见绝色的面容。 “母亲恕罪。”李承恪垂着头,并不想解释或者反抗,任他的生母淑贵妃又对他踢了一脚。 这一脚虽然不重,却也让他的身子摇晃一瞬,几乎倒下。 “你去了哪里?”淑贵妃恨恨道:“本宫寻了你七日,你一无回信二不见人,你可知这七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儿臣不知道。”李承恪闷声道。 能让淑贵妃不顾宫禁偷偷出来寻他的,必然是很大的事。 淑贵妃看向香朵:“你说,这几日你们殿下去了哪里?” 香朵在李承恪跪下后便也跟着他跪在后面,此时摇头道:“婢子不知道。” “你不知道?”淑贵妃环顾四周,见王府内仆役护卫都已经远远躲开,她蹲下来看定香朵的眸子:“你不说,本宫便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母妃,”李承恪终于不再忍耐,连称呼都变了道:“您有什么事尽管责骂儿臣,不关香朵的事。” 淑贵妃推开香朵看向李承恪,她声音很大几乎暴跳如雷:“什么事?岳萱出来了你知道吗?宰相元隼栽了你知道吗?还有白奕之、雷起、宋仑、庞昭放,他们都招了你知道吗?如今大理寺牢人满为患,全都是你的人!” 李承恪神情微惊抬起头,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走的时候大理寺正在重审安国公案。却没想到短短六日,竟然天翻地覆。 而岳萱,竟然敢站在人前了。 “母妃不要怕,”他看着淑贵妃,轻轻转动剑柄:“四弟五弟还小,咱们大不了,就早一日登基罢了。到时候把他们放出来不就得了?他们能翻案,咱们再翻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神情里带着些戏谑,却又像很认真。 早一日登基? 淑贵妃被他的话吓到,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若非亲耳听到,淑贵妃绝不相信这种话能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拔除国公府、诬陷太子,他们一步一步朝着东宫之位而去,却没想到如今挡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皇帝了。 是的,如果不能迅速继位,种种变数再起,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那些人口风紧吗?”李承恪眯眼问道。 那些人,自然是指如今关在大理寺牢中的官员。 “有本宫盯着,自然紧。”淑贵妃被李承恪的心思吓到了,她粉白的脸上神情有些僵硬:“无论如何,要等你大婚后再说。” “可儿子怕来不及。”李承恪缓缓起身,因为身量很高,他站起来时,那威势就连淑贵妃都感觉出压力。 “怎么来不及?”淑贵妃道:“你在怕他吗?” 李承恪猛然瞪大一瞬眼睛,抿嘴道:“母妃觉得不可怕吗?他能活到现在,多像皮影戏里唱的那样。” “哪样?”虽然是青天白日,淑贵妃仍然觉得身子周围猝然冷了下来。她环顾四周,似是怕炸雷劈下一般。 李承恪的手背过身后,轻轻摩挲着晓山剑光滑的剑鞘,冷冰冰道:“香朵,送母妃回宫去吧。五城兵马司换成了孟长寂的人,若被巡街撞上,便不好了。” “你说明白。”淑贵妃仍执拗地问了一句。 然而李承恪没有回答,他轻轻抬起手臂给淑贵妃把兜帽罩严,便大步朝后殿走去。 皮影戏里不容易杀死的,都会越来越厉害不容忽视啊。 可惜母妃成日在宫中,都只能看一些花好月圆的腔调。 衣冠棺椁前守够七日,才会办后面的葬礼。 当初国公府被抄家灭族,死去的尸首被板车拉到城外五里乱葬岗丢弃,孟长寂派人寻出了她的家人草草掩埋。如今要重修墓地,连带那些死去的仆役,都会葬在岳氏在汴州的祖坟内。 听说皇帝在御书房大发雷霆,一边摔奏折一边大骂宰相元隼等人,又为安国公的冤死洒下几滴泪水。但江琢很清楚,元隼已经下狱,岳家已经平反,皇帝这么骂其实是恼恨他们被平反。 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又岂能不懂? 故而来吊唁的多是百姓,朝中官员送唁礼的多,亲自来的少一些。江琢对这些都不太在意,只是见郑君玥和孟长寂来了,心中便有许多亲近感。主审这次案件的刑部尚书崔钰清和为询查枪械案不遗余力的京兆府府尹邓泰也到了,他们跟岳萱在书房谈了许久才离去。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除了这些,来的人里有很多是她不认识却跟萱哥似乎很熟悉的人。江琢不愿意多想,只是每日跟萱哥一起跪守在灵堂,日日跪够五个时辰。萱哥有时候需要起身跟来凭吊的客人寒暄,她便投放着纸钱入火盆,抬头看着虚空中的某处静静发一会儿呆。 纵然是在这旁人忌讳的灵堂,对她来说却似是阖家团圆般难得。 檀木手钏被她解下来,把那上面一个一个珠子尽皆摘去投入火盆,只留了刻着“李”字的那颗。她当然知道那些人护着李承恪,也知道刺杀是个愚蠢的办法,所以只能等。 只要他没有登基,自己就有机会。 那若是他登基呢? 刺杀便是最后一个办法了。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安顿好江遥夫妇,要瞒着萱哥和孟长寂。 “父亲母亲,”江琢轻声呢喃:“你们会帮我的吧。” 棺椁内寂静无声,然夏日的风吹着院子里的杨树枝叶,哗啦啦一阵轻响。 到第七日头上,一行人准备扶棺而行回到汴州。江琢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孟长寂和萱哥在院中争执的声音。 “不就是打!”孟长寂道:“小草你何时这么胆小了!” “是胆小吧,但如今肃王大婚在即,这件事可以缓着办。”萱哥的声音不大,他微低着头。 “可是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不愿芽儿在那里躺着!” 在哪里啊? 江琢神情微怔走出去,见棺椁已经装上马车。除了父母亲的,还有兄长嫂嫂以及家中孩子们的。岳芽的棺椁当然也按照未嫁之女的制式在兄嫂后面,但她知道按规矩,自己是入不得祖坟的。 是吵这个吗? “我师父不会在意这些的,”江琢上前一步道:“寻一处春日有花的地方,简单葬了就好。” 岳萱转身看她,他眼中交织着愤怒和痛楚的神色。江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色,或许当初父母亲人都死去时,他眼中就是这样的神色吧。 纵然君子如玉,也有动情动怒伤心之时。 这么一想,江琢突然心疼极了。 “先生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岳萱没有答话,便见孟长寂咬了咬牙开口道:“当初在城外寻时,便没有寻到你师父的尸首。如今查了半年,终于查到是被李承恪那个混蛋偷偷葬了。” 是他葬的呀。 江琢心中沉甸甸的,不知道是意外他这奇怪的好心,还是觉得恶心和不适。 孟长寂眼中隐隐有痛色流出:“虽然不宜惊扰亡魂,但是我们还是想挖出来。若李承恪不愿意,大不了就打上一架。” 岳萱的视线停在岳芽棺椁上,淡淡道:“他不会阻拦的,当初他埋芽儿,国公府还是谋逆之臣。若被皇帝知道,便也会怀疑他的忠心。” 的确是这样的。 那为何还要阻拦呢? 岳萱神情沉沉看向江琢,开口问道:“倘若你师父知道她被肃王葬了,会如何?” 江琢想回答会诈尸,但她觉得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便抿嘴道:“会不开心吧。” “这便是了!”孟长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远远地,江琢听到他在喊人。 “走!抄家伙……” 跟个土匪似的。 杏花已经落尽,但是杏花旁还种着石榴。如今石榴花开得璀璨,有花朵掉落在坟茔旁,被铁锹带起的泥土掩盖。 孟长寂亲自带着人来。 他嘱咐要小心些,不要磕碰到棺椁。当下人们用小铲子清理干净那棺椁上的泥土时,孟长寂还是有些吃惊。 这棺椁不知道用了什么木头,干净整洁不挂土,隐隐又有清香浮动。 “是南海仙椿,”有懂行的起灵人道:“传说中鲛人守护的神木,尸体放在里面百年不坏。” 孟长寂神情微怔。这次置办岳府丧事,一应物品都是他在吩咐购买。因为案子查明,国公爷便可按他的身份成殓在黄杨木棺椁中。可南海仙椿这样的,恐怕是成殓帝后的规格吧。 或许,连皇帝大葬时都不一定能寻来这样的。 虽然心中有些愤懑,但孟长寂还是道:“那便不要换了。” 这人也真是奇怪,宁可死后破格厚葬,不愿生前小心守护。 “他这就是有病!”扶着棺椁放进马车时,孟长寂轻轻擦掉一团泥土,轻轻抚摸棺木道。 他是在安慰里面的女子。 你不要介意啊,李承恪是个神经病。 你不要怕啊,从此之后你可以陪着父母亲和家人了。 孟长寂想到此处抹去热泪,示意车夫让开。他亲自驾车,朝着汴州的方向而去。 交给谁都不放心,他要驾得稳当一些。避过小石子、扫开挡路石,若有人拦,刀剑相向。 远远的,在那一片落尽的杏花林深处,肃王李承恪静静地凝目看着,直到马车拉着棺椁离去,他才缓缓转身。 傻瓜。 他心想:真正的芽儿已经不在那棺椁里了。 一切准备妥当,作为孝子,岳萱要在府门前摔了灰盆,继而亲自驾车往河南道汴州岳氏祖坟去。 江琢吩咐好护卫和奴仆,安排停当这几日不在京中时的事宜,还没有见萱哥出来。 安国公府共有四进深的跨院,江琢从前厅一路向里寻去,先去了萱哥住着的院子,里面没有人。她又往东走,见萱哥正在以前自己住的院子里,盯着一堵花墙发呆。 那花墙下开满了带刺的月月红,紫红色的花朵分外娇艳。 “先生,”她轻声唤道:“孟大人已经带着师父的棺椁先行一步,我们也要启程了。” 萱哥没有转身看她,他声音里有浓浓的无能为力:“知道了。” 江琢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萱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在她心中,永远是睿智聪明的,睿智到什么都可以打点好,聪明到甚至能管束住自己的情绪。 “花开得不好吗?”她问。 “这是芽儿喜欢的花,”萱哥嘴角噙着一缕笑,脸上却有许多伤感:“可惜她看不到了。” 江琢心中微动。 这花是她在野外随便拔回来的,萱哥觉得好,便说要帮她种上。所以日常打理都是萱哥在做,她经常出去,只觉得这花从最早的一两枝变得越来越多,却从没有想过这背后要付出什么样的心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他看着这开得正盛的花,突然转身问。江琢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不想让孟大人去挪你师父的棺椁,其实不是怕惊扰到她或者惹到李承恪。” 那还能为什么呢?江琢迷惑地看着他。 萱哥也看着她,似想从她清水般的眸子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江琢神情微怔下退后一步,便见萱哥又笑了道:“没什么,走吧。” 这真是莫名其妙。 日夜兼程,两日便到了汴州。 令江琢意外的是江遥夫妇也来了。他们在书信中听说了自己女儿曾在机缘中被岳芽教导,又知道安国公府平反、重新起灵安葬的事,便提前等在汴州岳府内。 因为他们到了,岳府也被修缮整理得焕然一新、不见衰败之气。 江遥看起来很有精神,他捏了捏江琢的肩膀,微笑着道:“不错,更结实了。”而江夫人比几个月前胖了些,她并不忌讳江琢浑身缟素的样子,甚至还落了泪。 “怎么不早告诉阿娘,你跟郡主学功夫的事?”她问道。 “女儿想瞒着,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后才告诉你啊。”江琢脸上几分娇笑。 “做官累不累?”江夫人抚摸着江琢的头发道:“若是太累就不要做了,京都那么远,娘每次想你都会哭出来。” “看你!”江遥责备她:“琢儿若觉得累,她自然便会请辞,你可不要使她平添烦恼。” “没关系,”江琢微笑道:“母亲大人这是太闲了,女儿已经寻到了一名京都名医圣手,这次带了回来。原本想差人把他送去澧城,但是你们恰好来了。过会儿请他给父母亲开几副药,说不定到了明年你们就会忙起来,没空挂念女儿了。” “傻丫头说什么呢?”江母嗔怪道:“哪有闲来无事吃药的道理。” “吃药好给你的傻丫头添个弟弟啊。”江琢说到此处她自己先脸红了,江遥装作没有听见,一本正经踱步出去了。留下江夫人攥着江琢的手心使劲儿拍了拍她。 “淘气。”她骂道。 江琢心中如春风化水般温暖。虽然他们跟自己亲生父母很不一样,但不知不觉的,她发现自己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戒备,继而动了真情。 真正的江琢没有机会做到的事,就让她来完成吧。 重修岳氏祖坟的事很顺利,江琢想在汴州祖宅多待上几日。 这中间孟长寂回了一次洛阳府,又回汴州的时候恰好端午佳节,他们三人学着父母的样子撒药酒驱虫,又在腰上挂好香囊。江琢虽然缝起东西针脚歪斜,还是兴致勃勃做了好几个藏了艾草的香包。 悲恸渐渐被日常琐碎中露出的勃勃生机所遮掩,一时间岁月静好。若不是江琢还想除去李氏皇族,恐怕她愿意就这么待在老宅,哪里都不去了。 可这个时候岳萱和孟长寂都收到了请柬。 是肃王李承恪大婚。 江琢刚刚练完剑,她抹了一把汗水看向孟长寂。 “多好的姑娘,栽在这恶徒手里。”他道。 “你认识惠和郡主啊?”江琢把那信笺拿在手中,莫名便觉得沉甸甸的。 当初,她也曾经想过,说不定会有一日自己对李承恪动了心思。那时还想着他不是太子,将来大婚后是要去外地就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离父母太远,她就求一求皇帝,换个近些的地方。 哪想到最后他们成了仇敌呢。 “见过几面,”孟长寂道:“很稳当,就是寻常官家女子。又稳当,又没有意思。” 江琢“嘁”了一声。 岳萱正坐在枝繁叶茂的榆树下喝茶,一只胖嘟嘟的小虫子爬上茶案,被他轻轻吹落在地。 “回去也好。”他温声道。 宗肃亲王府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内侍宫婢穿梭不停,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和青色。香朵在这令人不适的喧嚣中靠近李承恪,见他正盯着宴席当日的菜谱发呆。 “主人。”她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嗯,”笑容在他的嘴角荡开,李承恪的目光仍在菜单上,神思却似在别处:“这一次,本王要她亲口承认。她就是芽儿。” 马上就是大婚,可他并不关心要过门的新娘。 满心满意,都是那两个女子的影子。她们的影子渐渐交汇在一处,让他揪着的心禁不住颤抖。】 第十七章 【相比回汴州时的一路肃重,此次去京都,几人都要轻松些。 三辆马车,孟长寂在最前面开道,中间是江琢,岳萱殿后。而前后左右近百人的护卫,也是在提防着路上会有变数。 原本经常聊天的三人因为乘坐马车被隔离开来,这让孟长寂觉得有些无趣。他有时会从马车里钻出来往后看看,见后面没有什么动静。可当到了驿馆歇脚,孟长寂突然看到江琢从岳萱的马车里跳下来,便气得跳脚。 “本爷我憋了一路,你俩倒是凑一起瞎聊呢!”他说着一副被欺骗丢了银子的模样。 江琢白了他一眼走开,岳萱只是微笑着解释为什么江琢会在他那里。 “江小姐问兵法……” “江小姐口渴了……” “是岳某要寻人对弈,怪不得江小姐。” 对弈?江琢也就是稍微能坐住,她那棋艺也能跟小草对起来?怕不是要让一百个子吧? 总之理由冠冕堂皇,到后来孟长寂便也钻进岳萱的马车,这么一来,本来宽敞的车厢顿时有些拥挤。 “哎呀你出去!”江琢不耐烦道。 “你也出去!”孟长寂拉她。 江琢上脚就踹,俩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过了三十余招,到最后险些撞到岳萱,才勉强停了。 岳萱看着他俩像孩子一样玩闹,常常笑得咳嗽起来。 夏日暑热难消,偶尔傍晚凉爽时,孟长寂和江琢便赛起马来。孟大人的马是千里挑一,江琢的马儿也很不错,他们远远甩开队伍,在官道上比出胜负。 这一日跑得尽兴时,有送信的护卫迎面碰上他们。孟长寂抖开信笺看了,冷笑一声递给江琢。 “怎么了?”江琢低头看。 那信上是关于肃王大婚时的防卫事宜,可以看到安排了许多人手,里里外外禁锢得如同铁桶一般。 “这是想让谁有去无回吗?”孟长寂嘲笑道。 “岳世子如今还在守孝,不能去吧。”江琢关心的只有岳萱。 孟长寂点头:“他自然是不能去,送来给他的请柬只不过是皇族表示抚慰之心而已。” 那便好了,只是…… 江琢看向孟长寂,欲言又止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江琢轻抚马鬃安抚因为没有跑够略有些焦躁的马儿,缓缓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他们对付起岳世子,有些没完没了。” 孟长寂的神情慌乱一瞬,接着把她手里的信笺接过来,掩饰着神情道:“怎么会?” 江琢却越发认真:“我始终想不通,我那个顶头上司,大理寺卿白奕之,为什么一定要毒杀岳公子呢?当时案情已经明了,可他似乎就是想让岳世子死,这真是执拗了。安国公府跟他们白府素来没有仇怨,令人费解。” 孟长寂调转马头看向后面接近的车队,冷笑道:“他不是执拗,他是愚蠢。” 江琢却没有要结束话题的意思,她继续道:“还有长亭,当初从山南西道回来的路上,他见了一次节度使余记远,那之后余记远便什么都愿意配合,什么都招了。长亭是岳世子的人,是什么会让余记远那样的人信任他呢?” 孟长寂的神情松弛下来,他转头笑道:“这个我倒是知道,当初长亭带去了我姑母的信物,让余记远在元隼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孟长寂的姑母是当今的皇后殿下。 原来是这样。 好吧。江琢甩了甩头不再想什么,挥去心中那一丝说不出的奇异感。 “下官也要去?”大理寺如今没有寺卿,管事的是少卿苏远杭。他为人正直少言,江琢记得父亲以前夸奖过他,说他是“精金良玉”那样的人。可这样的人,一见自己回来了,便递给她一张帖子。 苏远杭对江琢点头,缓声道:“按照朝廷的规矩,王侯大婚,只能由皇族亲眷出席。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党争之嫌,另外也是为了防止大臣攀比礼金滋生腐败。可肃王府亲自下了帖子到大理寺,说是亲眷中郑君玥御史的夫人安和县主无人陪同,点名了要你去。” 安和县主…… 江琢在心中思索。 她和安和县主无论是旧时还是现在都有情谊,上个月在曲江池,安和县主还送了她一套金丝软甲庆生。当时县主说有事拜托她,可说到一半便因为游船倾覆戛然而止。这之后她一片忙乱,倒忘了亲自登门求问了。 是因为这个,安和县主才央了她出席吗? 如果是这样,自己还真是不好拒绝了。 节度使府紧邻着主街,一大早,便能听到皇城里钟鼓声起,是在报吉时了。 然后便是肃重却不失喜庆的礼乐。 礼乐从现在起会一直延续到午后,到那时新郎才会从王府启程去公主府接引新娘。虽然是王侯之家,障车、打郎这样的仪式却也不能免。等到新郎把新娘接回家,吟诵“却扇诗”,新娘把面上遮挡的折扇移开露出面容,仪式结束,便要到黄昏了。 而到了那时,宗肃亲王府的宴席才会开始。席面上都是王公贵族,除了帝后嫔妃不会到场,这大弘朝李氏皇族稍有些头脸的都会被请到。 孟长寂本想到场把礼金放下便走,故而他今日到了正午,却还在苗圃里侍弄他的葫芦。 “岳世子送来书信。”有暗卫把书信送到,孟长寂洗干净手打开。 是问江琢的事,说知道江小姐因为安和县主的原因要去参加宴席,想让孟长寂去打听一下,是否真是安和县主的意思。 孟长寂即刻派人去问,郑君玥不在府中,府里管事说安和县主前日便被淑贵妃请进宫中,忙肃王的婚事了。 安和县主是父母公婆俱康健,又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故而皇族有喜事时多请她去帮忙做事,也就是撒把花生捏个喜馍之类的,讨一个吉祥。 孟长寂便又派人去宫中问,没过多久,那人回信说安和县主的确要跟江小姐坐在一起。 这便没什么疑惑了。 “怕什么?”看天色已到傍晚,孟长寂穿戴整齐挂好腰间葫芦,笑了声道:“小草也是太多心了,有本爷在,还能出什么事吗?” 江琢今日穿了女装。 墨香那丫头由于亲手管钱,上街采购时是越来越阔气了。因为今日新娘着青绿色,江琢便挑了一套嫣红色的窄袖紧身衫,及胸长裙上绣着针脚细密的萱草花,花心中点缀了不少米粒大的珍珠。披在肩膀上的帔子倒是没有绣花,可是那衣领上竟然遍布百多颗金珠,下摆垂坠的角度很流畅,那是因为坠了一对细细的玉如意。 这样的常服,即便是她做郡主时,也不曾置办过。 江琢疑心这钱流水般花出去,早晚要再讹孟长寂一笔。 “你倒是舍得。”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衣裳太过灼目,发上便只插了一根江夫人送的簪子。饶是如此,江琢这张面孔也光彩照人起来。 墨香双眼放出红光:“不是婢子买的,这是节度使府吴北管家亲自送来的。” “为何送衣服?”江琢莫名奇妙。 墨香嘻嘻一笑:“说是洛阳府老节度使夫人送来的,谢江小姐扶助节度使之意。”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小姐去了汴州不久啊,还没来得及告诉小姐呢。” 衣服已经穿上,再脱下来也是麻烦。算算时间,该是孟长寂回了一趟洛阳府以后的事。估计是说了她不少好话吧。 “不能白受人的礼物,”江琢临行前吩咐墨香道:“改日记得陪我去市集金楼,把母亲当初最爱的那套首饰匣子重新打造好,送给老夫人。” 墨香神情微怔,一时间想不起来江夫人有什么名贵的首饰匣子。江琢也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常服不便带剑,她便挂了一把匕首在腰间。 宗肃亲王府张灯结彩,前殿迎客中殿宴饮,内侍宫婢穿梭,酒香果味肆意。江琢把名帖递上,便有内侍引着她坐进席中。安和县主果然到了,正跟其他女眷寒暄。 “县主,”江琢施礼道:“别来无恙。” “江小姐。”安和县主转过头来,她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些意外。 这意外让江琢心中微惊。她的视线越过安和县主的肩膀,看到孟长寂正一边举杯一边朝她看过来,便勉强稳了稳心神。 “请坐,”安和县主上前牵着她的手,陪她坐下道:“上次从曲江池回来,听说你病了好几日,还没有去你府上致歉。” “县主说的哪里话,那些人是为寻奴家报仇而来,县主不让奴家赔游船损毁的银子,难道还要致歉吗?” 安和县主便笑起来,招呼江琢先吃些糕点。 桌上放着时令瓜果和宫廷酥饼,江琢捏起一颗瓜子剥开,安和县主用银箸夹着西瓜。四周宾客多在悄声低语,也有大声笑起来的,这松弛的气氛让江琢觉得自己有些饿。 她二人聊了一会儿京都的地理风貌、四季天气,安和县主把话题说到那日曲江池上的宴饮,江琢便趁机问起她有何事相托。 安和县主环顾四周,见宾客畅谈欢笑,无人看向她们。便低声道:“其实是个很小的事,不劳江小姐一直费心。且这件事因为时间久了,再查起来很不容易。” “县主先说说,若奴家能帮上忙,一定竭尽全力。” 这时候第一道热菜上了,宫婢手捧粉瓷小碗放在一个个宾客案上,是松仁玉米糯。这是一道甜菜,男客们都没有动作,江琢见安和县主没有动勺,她也没有动。 安和县主柔和的神情里罩着一层悲色,开始讲起那在游船上已经开了个头的故事。 “那是永安八年春,京都起了瘟疫,奴家那时刚满十岁,被府里送进皇宫避灾。没想到,宫城挡不住瘟疫,宫里也陆续有人病了。” 永安八年时岳芽还没有出生,她记得母亲说当时父亲已经领兵打仗,皇后请她带着大哥二哥也避进了宫中。 这时第一道菜撤去,上了一道蒸肘子。安和县主示意动箸,江琢便用馒头夹了一筷子软糯的皮肉一同吃下。肉香和麦香糅合在一起,她才觉得这一次没有白来。 安和县主吃了几口松仁玉米糯,继续道:“当时死的人很多,为了防止被传染,有的宫婢只是刚刚起热,便被拖出去杖毙埋进白灰里了。” 原来形势那么严峻啊,可萱哥自出生便身体很差,幸好那次没有感染到瘟疫。 “但是奴家今日跟江小姐讲的事,却跟瘟疫关系不大。” 江琢清亮的眸子看着安和县主,等待她往下说。 “当时宫里严禁孩子们走动,可奴家那时候正是淘气。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虽然还很薄,但我惦记着堆雪人,便趁母亲午睡,偷偷溜了出去。殿前有一大块空地,可是没有一个人。我就自己转啊转的,转到了距离皇后住的宫殿不远处。这时候,奴家却撞上了一个人。” “谁?” “李玮,也就是废太子,如今的陈王。他那时也才刚十岁,神情慌张地跑来,说是二皇子晕厥在井边了。” 江琢的心提起来。 皇后有两个儿子,二子幼年夭折,看来二皇子没有能救出来。 “然后呢?”江琢问。 安和县主拿帕子轻轻擦净嘴角,缓缓道:“当时我们两个都才十岁,废太子说他要跑去禀告母后,奴家便扯着他,问在哪里,说快叫离得最近的内侍啊。废太子说了一处地方,那里是宫中禁地,因为接连死了嫔妃,那处院落被封禁,周围是没有护卫或者宫婢的。废太子说完这些就跑了,奴家怕二皇子冻坏,只好先去寻他。” 这时候又有新菜被放在几案上,旧菜撤去,新菜盛在深深的白瓷碗里,似是一块圆饼盖着什么。江琢凝目看了一眼,没有动。 安和县主继续道:“奴家跑过去瞧,远远便见二皇子倒在雪地里,地面上一滩的血。奴家脱掉雪貂毛披风跑过去盖在他身上,把他的脸翻转过来,却见他一张脸血肉模糊,竟是被人毁了容貌。” 四周宾客喧哗,江琢心中却惊讶一瞬。 “再后来便是护卫来了,二皇子死去安葬。可是这件案子成了悬案,更成了宫中禁忌。当时连杀五十多名护卫、宫婢、内侍,用瘟疫的名义遮掩。可到底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二皇子。” 江琢脸色冰冷,抬头看安和县主道:“恐怕这么久了,县主就算有心,也难求真相。” 安和县主叹了口气:“二皇子下葬时,宫中传言说他身上挂着的合璧翡翠不见了。便有人诬陷,说是奴家偷了。虽然只是些议论,但奴家悻悻不乐了许多年。如今听闻江小姐你是大理寺神断,便起了请你查查的心思。也是难为你了。” 江琢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又出在宫城,想要查问难上加难。 “奴家会为县主留心。”她这么说道,安和县主宽慰地点头,示意江琢可以品尝新菜。 她动箸夹起那片圆饼,发觉下面似盖着什么,圆饼揭开,那下面深褐色的一团,她凝目看去。 “啊!” 江琢低呼一声站起身来。 安和县主神情疑惑地也看向那圆饼下,见只是寻常一只圆鱼罢了。再看江琢,只见她额头冒汗后退几步,身后小几险些被她撞倒。 几处喧哗声再起,有人自远处大步而来,他身上大红色的喜服灼烧人的眼睛。只见他一把抓住江琢的手臂,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 “芽儿,”他道:“果然是你!”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人人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今日的主角肃王李承恪抓住一女子的手臂,俊美的脸颊在喜服的映照下交织着痛苦又惊喜、热切又难过的神情。 “那是谁啊?”有人看着江琢问道。 “是陛下钦点的女寺丞江小姐啊。”有人疑惑地看着这一幕道。 而江琢只是用力甩开李承恪的手,大声道:“肃王殿下请自重。” 与此同时,安和县主也站起身来。她上前一步站在江琢身前,用呵护般的姿态对李承恪道:“肃王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承恪却根本没有看其他任何人。 他看着江琢,眼中有泪水缓缓滚落,一滴、两滴,接着他又伸出手去:“芽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说吧,我有话要告诉你。” 芽儿…… 刚才他出现得太突然,江琢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此时她听清楚了,肃王,李承恪,这个她的仇敌,唤自己“芽儿”。 自己魂魄的名字。 江琢瞳孔微缩。 完蛋,他发现了。 是圆鱼的原因。 圆鱼,也叫元鱼、甲鱼,民间称鳖,跟乌龟很像。 那一年她率一千先锋军去刺杀西蕃皇子,得手后遭到五千兵马追击。为尽量减少死伤,她带百人殿后,让伤者先行。荒漠之中岳芽用计谋把敌军引入流沙谷,她自己也险些丧命在那里。 从流沙谷逃脱后他们在沙漠不辨方向,走了三日才寻到一处绿洲。残余的五十多人大喜,岳芽看他们在湖水旁打水清洁满身泥沙,她自己便又寻了一处远些的水流清洗。可刚脱完衣服跳入水中,却忽然听到士兵那里大声呼喊起来。 接着便是奔逃的声音。 岳芽有些紧张地把衣服从岸边拽进水里,刚准备穿上,便听到草丛中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瞪大眼睛,看到细草倒伏着向她扑来,接着什么东西“噗通噗通”跳入水中。 比巴掌还要大,圆圆的,黑色的东西,在水中向她游来。 那是成百上千只元鱼。 那东西丑陋又多,她能感觉到水流下它们擦碰过她的脚趾。岳芽不怕刀枪剑戟,此时却浑身发麻。她把衣服往身上胡乱裹住便游向对岸,刚跳上岸转身,看到军中都尉在河岸边掩着眼睛转过身去。 他是发现惊起了元鱼群,跑来向岳芽汇报的。 从那时起,她便吃不下元鱼做的任何东西,甚至对那东西有了惧怕心。曾有一次在宫中宴饮,元鱼被煲成滋补的清汤,她见了便呕吐不止,说不出的恶心。 而后来得胜还朝,她才知道那都尉便是皇帝的三皇子李承恪。 她今日跟安和县主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忘了需要掩饰这件事,可谁又能想到,会有人在背后紧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而这个人,今日是大喜之日,本该去给各位皇族亲眷敬酒后步入洞房。 江琢冷眼看着面前的李承恪,开口道:“肃王殿下,你认错人了,奴家名叫江琢。” 这里是亲王府,她不相信一个平日里装作温驯良善的皇子,敢对她怎么样。 可李承恪却并未缩回手。 他眼中炙热的光芒如同守财奴见到金子、逼宫的人登上皇位,他双手抓住江琢的手臂,正要开口再说话,斜刺里一个清朗凌厉的声音却忽然道:“你做什么?耍流氓吗?” 接着李承恪便被突然窜出来的孟长寂撞得险些跌倒,松开了江琢的胳膊。 满座宾客低呼一声尽皆失色。 李承恪看向比他略高些,挡在江琢身前的孟长寂道:“本王要带走她,你能怎么办?” “不怎么办。”孟长寂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抽出了腰后的大刀。 周围的宾客齐齐退后几步。 “这怎么使得?” “快去告诉陛下。” “快保护肃王殿下。” …… 在这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李承恪突然抬起手来,猛然往下一挥做了个手势。 “哗啦”几声,从红色布幔后、柱子后、二楼的连廊后突然涌出百多名暗卫来。他们人人手中有刀,人人面如寒冰。 现在孟长寂知道回京都时接到的书信中,肃王府大婚之日守备严密的用意了。 原来是为了留住江琢。 “各位宗亲、叔伯兄弟、婶母嫂妹,对不住了,”李承恪拱手向四周一礼,脸上带着执拗的快意道:“本王今日要在这里擒拿疑犯,宴饮便到此结束吧。” 宾客们目瞪口呆。 有的人手中掉落琉璃盏,有人看热闹时喝水,呛得咳嗽起来,更有人赶忙起身准备离去。在一片混乱里,江琢看到李承恪迅速退后几步道:“本王要活口。” 紧接着,百多暗卫便朝她和孟长寂扑来。 江琢没有带剑,只带了一把匕首,且是在澧城铁匠铺子里打出的匕首。 孟长寂倒是带刀了,但是如今是在宗肃亲王府,贸然使用会有被污蔑谋逆的可能。江琢正要提醒他不要冲动,便见孟长寂大刀一挥,一个暗卫的头便掉了下来。 好吧,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堆也是杀。 如今要离开,便只有拼出血路一条。 宾客已经尽皆逃散,安和县主还站在江琢身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江琢左右四顾,见郑君玥正跌跌撞撞挤过逃散的人群冲过来,便把安和县主猛然一推,朝着郑君玥的方向推了过去。 然后她拔出匕首,和孟长寂背靠背守住,朝殿外移动。而李承恪只是站在远处,看百多暗卫朝他们扑杀过来。 在山南西道时,江琢已经和孟长寂配合过一次。他刀法快而不轻,适合远攻。而自己拿着匕首,便只能近守。故而这一次,孟长寂主动负责远攻,他用霸气凌厉的身法时不时挪步攻击,把跃跃欲试的暗卫斩杀在地。然后又迅速退回,守住江琢的后背。 其实相比守,江琢更喜欢进攻。 所以当孟长寂退回来后,时常见江琢已经攻向暗卫中心。他在心中抱怨一声江琢太过轻敌,便朝着那红色的人影靠过去。 两人从大殿打到院子,从院子打到前殿,地上铺满尸体和鲜血,使他们如同踏在血液流淌的河里。 “收手吧。”孟长寂对远远冷眼看着的李承恪道:“养这些暗卫不要钱吗?喜事要变成丧事吗?不怕陛下责罚吗?” 李承恪却只是盯紧了厮杀中那一抹红色的艳影,讥笑道:“就算是丧事,也是节度使大人的丧事。本王只用在这里等着,等到你们精疲力尽再出手便好。” 他的用心就在这里了。 他跟他俩在山南西道打过一次,当时处于下风。可若他俩精疲力尽浑身是伤呢?他不信自己打不过。 今日就算触犯龙颜,他也准备不计代价把江琢留住。不然她离开王府,便是江湖。江湖之大,她逃出去,自己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不能承受那个代价。 所以,当他看到有暗卫配合夹击割破孟长寂的胳膊,见江琢腰间带了血,他便出手了。 剑光自远处来,撞到孟长寂面前。 江琢恨不得夺回李承恪手里的那把剑,然而她只能刺出匕首,李承恪虽然在躲避,却明显留了余地。那匕首划过他的面颊,留下一抹血迹。 孟长寂的刀斩下,李承恪退开几步。 “弓弩!”他大声喊。 身后是抱厦,孟长寂和江琢翻身上墙,踩在了屋顶之上。肃王府这一片屋顶是连着的,他们如果跑得够快,便可以逃到甬道旁的围墙边去。再之后翻身逃出,他不信李承恪敢追到大街上逞凶。 “喂,”孟长寂刚站稳了身子,便问道:“你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本姑娘有的是钱。” “也是,”孟长寂拨开一根射来的箭矢,笑道:“讹诈我那么多呢。” “小心!”江琢拉开他,一根箭矢贴着他的脖子飞过。 “射!”气急败坏的李承恪没有上屋顶,他在院子里看着孟江二人,大声喊道:“射杀孟长寂,留江琢。” “就你们?”孟长寂挥刀而立,大笑道:“肃王今日真是说太多大话了。” 李承恪不理他,亲手抢过一把弓弩,看向江琢道:“芽儿,你站得离他远些。本王会小心,不伤到你。” 孟长寂皱了皱眉,看向江琢道:“他叫你什么?” 在这被暗卫围困,四周弓弩上弦声阵阵的屋顶,江琢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孟长寂,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 她转过头看一眼李承恪,再看向孟长寂道:“芽儿,他叫我芽儿。” 孟长寂微张着嘴:“他……神经病吧!” 江琢看着他抿嘴道:“当年摘你的小葫芦,对不起啊。” “你……”孟长寂脸上神情变幻,震惊和尴尬同时出现,他脚步微晃,在李承恪扳动弓弩射出箭矢的同时,险些从房顶跌落。 江琢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一边,躲过那根箭矢。 这时候,忽然听到有嘶哑的声音从前殿传来,一个内侍高举黄色圣旨冲进来,大声喊道:“都停下!都停下!跪下!房顶的人也下来!圣旨到!” “不够快啊。”李承恪不舍地放下弓弩,气馁道。 杀人杀得太慢了,王府毕竟离皇城太近。 “也太慢了。”孟长寂抱怨着从屋顶跳下。 内侍来得太慢了,险些就要浑身是伤爬回去。 内侍高举圣旨,寻了一块没有血迹的地面站定,高声道:“肃亲王李承恪接旨。” 是训诫,训其在成婚当日无故捕杀朝廷命官。 是降爵,革去亲王爵位,从王爵。 是罚俸,要求禁闭一月不得出王府。 旨意下得又快又严厉,江琢不得不怀疑郑君玥跑步速度快了不少,嘴皮子也更厉害了。当然,除了郑君玥,一大波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王族亲眷肯定也去宫中告状了。 李承恪脸色发青,圣旨都没有接,丢下弓弩便朝后殿走去。 那里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婚房。 孟长寂起身后一直怔怔地看着江琢,许久后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惠和郡主元静姝一直静静地坐着。 外面喧哗、厮杀或者奔逃,都不能影响她端正地坐着。 这一日她等了许久,从那年中秋家宴,在宫中,那名叫岳芽的郡主被逼迫着舞剑,而李承恪起身而出醉中一舞开始,她便等着这一日了。 为了这一日,她纠结、忐忑、谋划、等待;为了这一日,她勇敢、无畏、谨慎、努力。 今日她嫁入王府,从今那人便是自己的。 她等着,直到等得外面厮杀声忽然停下,有仆役报称圣旨降下,又有仆妇如丧考妣般说皇帝下了严旨斥责肃王,摘掉了肃王的亲王爵位。 元静姝静立不动,然后听到有人踹开门。 能踹开门的,必然是李承恪了。 她开心起来,带着些羞赧抬起头,然后便见一把剑抵住了她的肩膀。 伺候的仆妇和宫婢跪倒在地,李承恪冷冷道:“滚出去。” 殿内很快便只余他二人,元静姝微垂着头,听到李承恪愤怒又悲恸的声音响起:“那时候,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会放了岳芽,答应让她活着。因为你们答应了,我才听从了姑母的安排。可你为何又派了西域武士去?你是不是以为她死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入主宗肃亲王府?” 元静姝仍旧垂着头不说话,剑已经刺入皮肉,她吃痛轻哼一声。 “不会的,”李承恪继续道:“你会成为这王府的行尸走肉。等本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废后!你会守着青灯悲惨一生,夏日无冰冬日无炭,桌上无肉床上无被,你不会死,本王会让你像活死人一样长命百岁。”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还有,”他把剑又刺入元静姝肩膀几分,看血液在青绿喜服上铺开,揶揄道:“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岳芽没有真死,她还活着。如果本王愿意,芽儿可以为后。” 听到此处,元静姝才惊讶地抬起头来。她额头因为忍受着疼痛密布着豆大的汗珠,眉头蹙紧,双手缓缓抱住李承恪手中的剑,愕然道:“活着?” “活着。”李承恪笑起来,看晓山剑割破了元静姝的手,似乎很开心。 “那么,”元静姝也开心起来:“殿下还没有想到让岳芽嫁给你的法子吧,毕竟安国公府几乎灭族可是殿下的功劳。静姝这里倒是有个办法,一个她不会拒绝的办法。” 李承恪看着她神情里由衷的喜悦,不由得拔剑道:“什么?” 元静姝捂住伤口蜷缩起来,疼痛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却仍然挤出一丝笑道:“那日奴家虽然没有救岳芽,但是救出了她的侄子啊。” 晓山剑掉落在地。 李承恪知道,从此就算江湖再远再大,岳芽也会回到他的身边。 直到元静姝说出了那句话,洞房花烛夜的她才终于能捂住伤口喘口气。 在喘息间,她看着眼前红烛晃动,想起那一日来。 去年的十一月初五,京都阴云密布,五城兵马司围住安国公府,而她却可以凭借公主府腰牌带着西域武士从后门进入。 她要去杀了岳芽,因为这女人如果活着,便会永远住在肃王李承恪心里。 五城兵马司已经开始大开杀戒,他们先去岳芽的院子里寻她,那里却只有仆役罢了。他们又一路杀到对面院子,这里竟然没有人。 她迅速躲在竹林后面,对西域武士道:“去屋里搜!” 话音刚落,便见岳芽突然从一道门后走了出来。 “你就是庆阳郡主?”西域武士问道。然而岳芽并不闲聊半句,一剑刺出。 她了解岳芽的剑法,了解到就算这个武士在西域无人能敌,要想迅速杀死岳芽也不容易。所以她手持弩弓,在竹林后放了一支冷箭。 岳芽果然听到箭矢破空之声,她侧身避过,却因为分神被武士一刀砍中。 那武士可真狠绝,她眼睁睁看着岳芽被砍中腰部倒在地上。武士抬头看她,一脸得意的神情。 她正准备上前去检查岳芽是否死掉,见一个人突然从门后跑出。 他穿白色锦袍,衣襟上绣着精美的鹿纹,头戴玉冠脸色苍白。见岳芽倒在地上,他哀嚎一声去抱,却腿脚酥软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元静姝认出来,这人应该是国公府的二少爷,三皇子心心念念要杀死的岳萱。 西域武士看向元静姝,想确认这人是否该杀。 元静姝一时呆住,竟然没有下任何命令。那武士便戏谑般朝岳萱踹去。岳萱被踹中身体,然而却一动不动俯身护着岳芽。武士不耐烦,便拿刀胡乱扎刺他的后背,他白色的衣服上顿时绽开朵朵红色。可岳萱只是恸哭着护住岳芽,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西域武士终于不耐烦,一刀砍向他的腿。 差不多就行了,不如给个全尸,毕竟他是…… 元静姝想到此处准备上前,这时那门忽然又开了。 今日来的人真多啊。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见来人衣衫华丽脸上蒙着黑布,一柄钢刀朝西域武士砍去。 元静姝甚至来不及重新上紧机括放箭,便见西域武士被砍中倒在地上。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现必然死路一条,便只能死死待在竹林中不敢动静。 那男人拖拽起岳萱,骂了一句什么便带着浑身是血已经晕倒的他离开。元静姝看到他解开披风,盖在了岳芽身上。 完了,岳萱死不了了。 元静姝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那么…… 正此时,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哭喊着跑进院子:“姑姑,叔叔……” 若岳萱以后来寻仇,元静姝觉得,她需要一个把柄。 所以她留着那个孩子。 却没想到如今情况忽变,肃王竟然说岳芽没有死。那么,这个孩子便可以成为她的筹码。 “你要什么?”面前的李承恪冷冷问道。 她认识这男人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们是姑表亲戚,可他永远对自己冷冰冰的。反而对那个完全没有女人味的岳芽,喜欢到骨子里。 “首先,奴家不能死了。”元静姝捂着伤口的手已经被鲜血浸湿,她嘴角却噙着一缕笑道。 “来人!”李承恪冲着殿外喊道:“唤香朵过来给王妃医治身体隐疾。” 元静姝毕竟是公主的掌上明珠,被刺伤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府中医官知道了。 香朵本就等在殿外,但进来看到王妃身上带着伤,她还是略惊了一下,继而连忙低下头,掩饰心中那丝细微的雀跃。 伤口包扎好,香朵又退出去。李承恪抓起桌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耐着性子继续问:“还有什么要求?” 元静姝抬起头来,她好看的脸上此时不再有娇羞的神色。既然是交易,也不必再伪装了。 “我要一个孩子,”元静姝道:“用你将要得到的皇位起誓,给我一个孩子。” 她抬头看着李承恪,光洁的额头和如水般的眸子,流畅的鼻线和粉雕玉琢的脸颊,都在等一个答复,一个新婚丈夫该给妻子的问候。那问候可以是一个吻,可以是一个承诺。 李承恪也看着她。 他俊美又冷硬的脸部线条让人想起冬天的雪山和夏天涨潮时的河水,他的神情是拒绝的,眼睛却盯着她。 “好。”许久后他这么答复。 帐幔垂下,红烛熄灭。元静姝觉得好痛,肩上的痛和身上的痛挤压在一起,让她几乎昏厥过去。可她又觉得好痛快,痛痛快快,像是死了一次。 死一次,活过来后便什么都能得到。 长街灯火通明。 这是因为肃王大婚的原因。 树上绑着成串的彩色灯笼,上面描画着百子图和鸳鸯戏水的纹案。 在红的黄的绿的光线里,孟长寂和江琢步速不快,却没有人说话。他们脚下的影子变长又变短,反反复复好几次。 他们原本是骑马来的,可马匹在混乱中也不知道被哪位皇亲牵跑了。这会儿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微微吸气平复呼吸,以尽量遮掩身上伤口的疼痛。 转过一个弯便是朱雀大街,江琢忽然道:“奴家……” “你别说话,”孟长寂打断她,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脸:“我不相信。” 他神情里有些戒备和难以置信。虽然衣衫和脸颊上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但更多的是警惕。 “不信算了。”江琢抿嘴,捂住腰上浅浅的刀伤。 这时寂静的长街上忽然有了别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有一个人正慢慢朝他俩走来。 彩灯给他身上白色的衣服勾勒出一道金边,他走得很急很流畅,显然腿伤已经好利索了。可看到江琢,他的脚步却又慢下来。 岳萱一步一步朝他俩靠近,停在十多步远的地方。 江琢没有施礼问候,她看到岳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停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街有风滚过,吹得他们衣袂翻飞,又突然停下,把他们静默成一副画。 岳萱终于打破沉寂问道:“你……受伤了吗?” “还好。”江琢挤出一丝笑,尽量让自己神情自然。 “你害怕元鱼?” 他这么问,显然是知道了宴会上的情况。 江琢的视线停在他紧张又忐忑的脸上,回答道:“许多女孩子都怕吧。” 岳萱摇了摇头。 “剑法可以是学的,可人说话的语气、神情,行走间的气度、步伐,还有你每次思考时都盯着一处绿色花草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我想了许久许久,为什么可以这么像,师父不会把徒弟教成另外一个自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就是她,对不对?” 他神情里没有快乐或欣喜,不像李承恪那般惊喜交加。事实上他说出这话时更像是无比痛苦,那痛苦甚至让他难以忍受般脸部微微痉挛。 他肯定想起了她死时的样子,怀疑她经受了怎样的磨难才到了这具皮囊里。 江琢看着他这样的神情,看着他像是溺水般一点点沉入海底,忽然不忍心他这么难过。 岳萱咽下一丝酸涩,继续道:“自你出现,我派了三队人马去澧城查消息。查来查去,发现了一处你说话中的错漏。你说剑法是她教的,可是你,没有自己的剑。” “不用查了。”江琢打断他道。 岳萱又走近几步,他站直了身子,轻轻伸出胳膊打开,看着江琢道:“芽儿,二哥很高兴,你还活着。无论是谁让你这样活着,二哥都愿意,用性命去感谢他。” 江琢再也忍不住,她大步快走又小步快跑,撞进岳萱怀里。 “萱哥!”她这么唤。 “萱哥——”她的脸埋在岳萱胸口大哭起来,而她的萱哥只是紧紧抱住她,右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不怕,”他轻声道:“芽儿,没事了。” 他神情里的痛苦逐渐褪去,痛心和惊喜交织在一起,泪如雨下。 “我天!”不远处,看着这兄妹相认戏码的孟长寂目瞪口呆:“怎么会?你该是成仙了的!” 兄妹二人没有理睬他的错愕和惊讶以及胡言乱语,江琢感觉到萱哥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脖子上。 一滴,又一滴。 热乎乎的,又伤心,又开心。 江琢仍旧回到京城的宅子里,她处理完伤口换了衣服从屋内走出时,岳萱和孟长寂齐齐站起身。 “不要这样。”她笑起来:“我又不是鬼。” 他们便也笑起来。 于是煮酒夜谈,秉烛到天明。江琢讲了她重生后的种种,岳萱经常是微微笑着的,时不时给她添茶倒酒剥花生。而孟长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晚上脸红了十多次之多。 到快天亮时,江琢揶揄他道:“节度使大人今日出门时莫非带了脂粉吗?” 孟长寂瞪了她一眼站起身。 “好了,往后便只剩下你们兄妹欺负我的日子了。爷困了,回去睡着。” “别忘了给葫芦浇水哦。”江琢在他转身时喊出一句,孟长寂像是见了鬼,迅速在院子里跑掉了。 江琢于是哈哈大笑,在岳萱的催促下起身去睡下。这一觉她睡了许久,至傍晚时起来吃了些东西,听说萱哥已经走了。她便又睡去,直到第二日天亮。 江琢觉得睡饱了,伸着懒腰起来,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 “什么事啊?”她推开门问道。 墨香迅速跑过来,脸上的神色不太好。 “肃王殿下来了,”她有些紧张道:“骑在马上,说让你出去见他。” “不见。”江琢准备把门再关上。 “他……”墨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挠了挠头道:“他带了个孩子,说是买的奴仆,让你看看漂不漂亮。” 奴仆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变态。 江琢又准备关上门。 “小姐要不然还是去看看吧,”墨香劝说道:“那孩子看起来挺可怜的。” 可怜…… 搞什么名堂? 江琢于是迅速披上外衣出去,发髻只简单挽在脑后。她脚步很快,推开一道道门,为了提防李承恪为难,她还带上了剑。 最后推开大门,见他果然骑在马上。 只是那马后面拴着一个被蒙着双眼的孩童。 四岁左右,衣衫褴褛,身子很瘦,却笔直地站着。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的脸庞、鼻子、嘴唇,他抿嘴不说话的样子…… 江琢的心停跳一瞬。 只一瞬,她便迅速抽剑要斩断绳索。 “芽儿!”马上的人喝止道:“再往前一步,本王就拖死他。” 江琢猛然抬头盯住李承恪的脸,她的神情似是要立刻把他诛杀在原地。 李承恪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却更是开心。 还说不是岳芽吗? 不是岳芽,怎么会认识她的小侄子? 李承恪慢条斯理又胜券在握道:“三日之内,不带一兵一刃一人,来王府要人。岳曾祺,是本王送给你的礼物。”】 第十八章 【祺儿,是岳芽长兄岳钩最小的孩子。 岳芽十四岁便跟着父亲出征在外,每年回家的时间寥寥,大嫂接连生了两个孩子,都跟她不太亲昵。到第三个是祺儿,那一年她得胜还朝,在回来的路上忙里偷闲做了一串风铃。见到祺儿时,他刚刚会走路。岳芽用那一串风铃,逗得祺儿挂在她脖子上不愿意下来。 她是第一次,知道被一个婴孩喜欢亲昵的感觉有多好。 后来她去哪里都带着祺儿,祺儿淘气爱惹祸,打碎过店家的酒缸,拔过邻居家的马鬃,沿着围墙边沿走掉下来过,全家上下都说他跟着姑姑养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然而他也有懂事的时候。 送银子给丢了货物在街心哭泣的脚夫,闯了大祸被岳芽打手心回去却不告状,长辈病时在小厨房盯着药炉,生怕熬过了火候。 所以如今,李承恪是拿岳芽最疼爱的侄子,跟她做这个交易。 “李承恪!”孟长寂愤然起身朝外面走,才走两步便被岳萱一把拉回来。 “不要冲动,”他道:“这是好事。” 孟长寂转头看他,见他眼中有亮光潋滟。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好事。 岳氏没有灭族,岳钩一脉还有子嗣活在这个世上,这真是最大的好事了。可李承恪那个恶人,竟然用一个四岁孩童的性命要挟江琢,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我给陈王写了信,”岳萱沉声道:“刚刚你进门前,信已经寄过去了。从属地到这里,快马加鞭需两日。他若能不眠不休,很快就能进京。” 陈王,废太子李玮。 孟长寂有些紧张地看了岳萱一眼,继而叹气:“要这样吗?我记得你从不想这样。你从十岁起,便立志不碰朝堂隐于乡野了。” 岳萱轻抿嘴角微微笑了。 “十岁,”他淡淡道:“那时我还太傻,不知道若想保护心爱的人,光有钱还不够,还需要有权势,有手段,有千军万马刀枪剑戟。”他眼中一抹痛色,忽然转头看向孟长寂道:“你说,她会不会恨我?” “不会。”孟长寂果断道:“从你开始跟我通信,十多年来百余封信,你信中描述的那个芽儿,若真的便是如今的江琢,那么她心性炙热爽朗,有赤子之心若清风明月。她不会恨你,或许,只是会有些郁郁吧。” 郁郁。 那是不开心和恨之间的情绪吗? 岳萱微微闭了闭眼睛。 “没有退路了。”他抬声道:“就算她恨我,也没有退路了。” 长亭把那银色的纸条递到江琢手中,又添了一句嘱咐:“主人说请江小姐立即打开。” 似怕她没有看到便误了重要的事。 其实那纸条上只短短几个字:“等哥三日。” 三日,那也是李承恪给她的期限。 江琢在院落里踱着步子,内心的压抑、纠结、愤怒让她觉得若自己仍有雄兵数万,她会踏平肃王府。 谋逆又如何,那便谋逆。 反叛又如何,她就是要反! 只要能救出祺儿,付出再多代价都可以。 但萱哥让她等。 长亭看她把纸条揉在手心,又低头道:“主人说了,‘雀听’有人就在王府内,目前那孩子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吗?可是他好瘦。 他见过安国公府的血腥屠杀,知道自己父母宗亲全部死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经受了什么磨难。江琢好想把他拥在怀里细细抚慰。 想告诉他别怕,你还有姑姑有叔叔。 可是,只能等吗? 她用力拍了一掌柿树,“啪啪”落下好多青枣大的柿子。 长亭就等在院门处,见江琢的情绪慢慢平复,才转过身。迎头便见墨香抱着一筐什么东西等在那里,满脸焦灼。 长亭决定避开这丫头。 他好不容易能起身做些任务,经不起被这丫头折腾。 “喂,”墨香却拦住他,探头看一眼院子里的江琢,警惕道:“你给我们小姐什么了?她为什么更生气了?” 长亭止步看着她,疑惑道:“你这丫头会不会察言观色?她明显比刚才情绪好了吧?” “是吗?”墨香有些定不准的样子,揉了揉眉心:“真是气死了!想帮忙又帮不上。我家小姐是不是想救那个孩子?不如我去救!” 她说着便把竹筐放在地上,长亭看到那是一筐瓜果。每种都只有一个,模样上乘,显然是被她精心挑选过的。 这是定不准小姐喜欢什么,所以每样都来几个吗? 仔细想想,她跟忠实地跟在岳公子身边的自己,是一样的人。 长亭看着把窄袖折起来气哼哼往外走的墨香,拦在她面前:“你去能做什么?” “你说呢?”墨香小脸通红:“小姐一天没有吃饭了,奴家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当初我们在澧城,小姐每日都开心得不行。这京城真是不好,坏人太多!我要去肃王府替小姐把那孩子救出来。” “你先等等,”长亭说着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她:“拿上这个。” 墨香微惊接过:“有兵器的确好一些。”她满脸诚恳道。 “嗯,”长亭给她解释兵器的用法:“你先在肃王府外骂街,把肃王吵得出来看,然后你拿着这剑,”他放在墨香脖子上比划一下:“一剑割开自己的脖子。” “我为什么要自杀?”墨香惊住。 “为了呲他一脸血啊!”长亭一本正经。 弱者去找强者算账,除了拿自己的小命恶心对方一把,还能如何? 想明白的墨香把剑丢下,恶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但是好在也听明白了,她站在院门处纠结半天,终于决定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陈王李玮接到那封信时有些意外,然后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个时辰。 许久后他站起身来,一边在屋内踱步一边道:“本王要……” 后面两个字似乎很难说出,他推开窗户吸了一大口外面的空气,然后攥紧拳头,似鼓舞自己般重新说出那句话:“本王要回京都。” 回京都,那是他的繁华地。 回京都,那是他的耻辱地。 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他虽然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但是却不想背负着那耻辱一辈子。 那觊觎玷污父皇女人的耻辱。 第一日,外面的马蹄声响了十次,钟鼓沉闷。 第二日,外面有孩子嬉笑打闹跑过,后院的柿子树落下七颗柿子。 第三日,江琢一早便换上劲装,到傍晚时没有见到任何动静,从屋内走出。短短三日她瘦了不少,如今的自己,或许跟当年上阵杀敌时一般无二。 长亭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一步步往外走,身边跟着只能送死的墨香。 “主人说请小姐再等等。”他急切道。 江琢轻轻弹起剑鞘:“国公府虽然平反,对方毕竟是皇族。如今岳公子就算再能筹谋,也很难逼迫肃王把人交出来。如今之计只有硬闯。” “可……” 可是才刚刚从肃王府闯出来不久,这么快便要闯回去吗? 但长亭知道他在这里,还有保护江琢的职责。 “长亭也去。”他说着跟在江琢身后:“长亭虽然有伤,但也能杀掉几个杂碎。” 说完看了一眼江琢身后的墨香:你就不要去送死了吧。 因为剥夺亲王爵位,肃王府的匾额已经换了。江琢到时,却发现这里并不平静。 孟长寂也在这里,且带着数十人之多。 这些人跟肃王府的护卫在街心对峙,护卫们高举弓弩瞄准对方,不管哪方一声令下,便都会浑身窟窿倒在地上。但护卫们此时都没有动,他们的主人却打在一起。 孟长寂和李承恪的身上都挂了彩,也不知打了多久。但江琢心想或许孟长寂是为了拖延时间。 萱哥说三日,必然有三日的理由。 如今三日期满,孟长寂必然怕李承恪率先发难,便先来拖住他。 刀光剑影,他二人看到江琢和长亭从马上跳下,“铮”的一声刀剑相击停在原地。 “你来了。”李承恪眼中灼灼火焰燃烧。 “谁让你来的?”孟长寂问道。 自从挑破身份,他们原本应该有很多话聊一聊。聊聊小时候的打闹,聊聊他种的葫芦,聊聊他和萱哥的友谊,她还想谢谢他所做的事。 然而却都没有。他只是紧张极了,俊朗的脸上细汗密布,眼中是恼怒和焦虑。 “我没事。”江琢看着他道:“多谢你。” 李承恪收剑退后,他身前立刻有弓弩手围护。 “芽儿,”他这么唤道:“跟本王进去吧。” 目光缱绻粘在她脸上,似乎他这样的痴心执拗可以抵消他对她做下的恶行。 江琢没有看他,只是对孟长寂道:“一刻钟,一刻钟如果我没有出来,节度使大人尽管杀进去。” “不,”孟长寂道:“不准进。” “你懂的,”她抿了抿嘴角道:“我非救他不可。” 孟长寂看着她,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曾经两次喜欢一个人,一次是在少年结识后喜欢上岳萱笔下那个女子,那个顽皮捣蛋却又在杀场所向披靡抵挡贼寇的女子。一次是成年后在汴州认识那女子后一点点被她击溃,被她的细致入微聪明谨慎和流露出的肆意自在击溃。这两次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可他说不出,他无法表达,他想挽留却发现自己没有力量。 果然岳萱说得对,要想保护自己爱的人,刀枪剑戟不够,还要有权势。有坐在那龙椅之上无人敢忤逆的权势。 孟长寂颓然低头一瞬,抬头道:“半刻。” 半刻钟,若她不能出来,他要像当年李承恪对待安国公府一样,把肃王府上下赶尽杀绝。 江琢看着他点头。她其实想说如果我不能出来,请帮我看顾兄长。但她知道自己若这么说,孟长寂势必会继续阻拦。 最后她只是假作轻松淡淡一笑,便跟着李承恪走进肃王府。 “看,”肃王李承恪小心探出手,牵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一处殿宇内:“给你的花。” 殿内撒满了月月红,没有根,被剪断铺满在地。 “祺儿呢?”江琢冷声问,并没有看那花。 “他好好的呢。”李承恪抬了抬手,殿外便有人押着一个男孩子上前。江琢心内微动向前一步,李承恪拉住她。 蒙在孩子眼上的黑布解开,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周围的黑暗,抬头向他们看过来。 清澈的眸子,倔强的神情,临危不惧的模样。 江琢心中虽然苦涩,还是微微笑了。 “祺儿……”她轻声道。 面前的小人却没有应声,他充满戒备地看着江琢,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和他是一伙的吗?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尽可以杀了我。” 小小年纪,说的话却铿锵有力。 “我不是来杀你的,”江琢道:“你放心,你现在可以走了。” 岳曾祺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李承恪,缓缓道:“这里似乎是肃王说了算。” 李承恪唇角勾起微笑:“你说的对,但是你真的可以走了。” 江琢看着他,却是发自内心的笑:“从这里出去沿着甬道往外就是王府大门,外面有个腰间挂着小葫芦的叔叔,他认识你的叔叔岳萱。你可以跟着他走。” 纵使再怎么提防,听到岳萱的名字,这孩子还是掩不住惊愕和欢喜道:“真的?” “真的,”江琢道:“岳氏已经平反昭雪,由你叔叔作证,才能证明你岳家子孙的身份,自此你就不会被人拘禁了。” 岳曾祺高兴之下对着江琢深深鞠躬,再起身道:“若真如此,我便直接回家里就是了,不必麻烦那位叔叔。” 他说完整理衣服,强忍着想迅速跑开的冲动又对江琢一礼答谢,便快步向外走去。江琢看着他越过一道一道门栏,无人阻拦。 “好了,”李承恪搓了搓手,不知从那里端出一碗药:“芽儿,本王已经放了你的侄子,接下来你只要喝了这碗药便好。” “这是什么药?” “让人失去记忆的药。但是喝药之前,本王要跟你讲讲,咱们如何安排余生的时光。” 江琢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可笑得很。 “你原先不是这样的,”她接过那碗药,看向李承恪的脸上竟没有许多厌恶,只是可怜又可悲:“第一次注意你,是你能听懂别的兵将不懂的布阵;后来欣赏你,是因为你在战场上勇猛不惧生死;再后来觉得你不错,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感念于你愿意身先士卒。可我死了一回,却不知道以前的你死哪里去了。” 惊讶于会突然对他说了这么多话,李承恪面容微微扭曲,他张着嘴呼出一口气,别过脸道:“芽儿死了一回,难道本王没有死吗?那时候因为母妃,因为皇位,迫不得已除掉安国公府。可他们答应过本王不杀你,你却死了。芽儿,那时候我便也死了。死在被人背叛的痛苦里,死在天不遂人愿的仇恨里。但是芽儿——” 他看着面前这女子的脸,这女子虽然偏瘦,脸却有些圆润。这女子比岳芽稍白,眉眼皮肤无一处像她,可她那一双眼睛,那双透着灵魂的双眼,却正是岳芽那般。 他看着那双眼睛,继续道:“芽儿,这世上如今只有本王能保护你了。孟长寂或者岳萱,迟早都会被铲除。本王想好了,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你。你喜欢月月红,大明宫内便只能种月月红。你喜欢骑马射箭,本王每年都带你去春猎。咱们在一起,生一堆娃娃,好不好?” 江琢看着他似乎诚挚的神情,听他说出这些话,只觉得万分恶心。 “你既然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从不需要别人保护。” “我知道,知道,”他轻声抚慰着:“我也知道你是永不肯原谅我了,所以你喝下这碗药,我们就当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药碗在江琢手中沉甸甸的,她轻轻抬起闻了闻。无论人生到何种际遇,她最珍贵的东西便是她自己的记忆。 她的记忆里有父亲母亲师父,还有族中姐妹兄长,甚至有江遥夫妇。她的这些记忆会陪伴着她,除非她死,否则绝不会为了苟且偷生,把这记忆抹去。 江琢松开药碗,“啪”的一声,那碗打碎在脚边。 “我不会喝的,”她拔出剑来:“要杀要剐,来吧。” 然而李承恪只是看着她微微笑了,他轻声道:“芽儿,你中计了,碗壁上也有药,触之昏迷。” 江琢大惊之下低头,接着便有些晕眩,她勉强拔出剑,咬伤舌头。血腥味在唇齿间激荡,她觉得自己清醒一瞬,然后猛然朝李承恪挥剑。 然而他并不接招,只是退让。 他在等药发挥效力。 江琢往殿外走去,行走的速度不慢,但是微微有些踉跄。李承恪陪在她身边,似乎并不怕她走出去。 又或许是知道她走不远便会倒下。 走进甬道,江琢听到了击打惨叫声,她抬起头,见一人正持刀杀进来,他身前是人墙一般的暗卫。 “你怎么进来了?”江琢问。 “半刻太久,”孟长寂喊道:“本爷等不了了!” 或许是为了不牵连军士,孟长寂带来的护卫只是持盾格挡并不反击,只有他一个人杀进来,杀得眼红,杀得如同自己便是千军万马。 李承恪看着他哈哈大笑:“节度使到底是忍不住,这下谁都保不住你了。” “是吗?”孟长寂抢先一步扶住快要倒下的江琢,刀尖指着李承恪道:“手段下作至此,那天没能杀了你,今日不会再有传旨太监了吧?” 话音刚落,便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都停下都停下,这肃王府怎么三天两头一地血?” 这声音听起来分外耳熟,不是传旨太监,却是御史郑君玥。 只见禁军持刀为他开道,府内暗卫纷纷退让,他走进甬道躬身施礼道:“肃王殿下,节度使大人,陛下命你二人去一趟宫中。”然后他才似看到江琢,“咦”了一声道:“江小姐也在啊,那本官便不用再跑去江宅传话了。也请你去。” “她中毒了。”孟长寂看江琢神情恍惚站立不住,猜测道。 “那更要进宫了,”郑君玥道:“宫中太医多,想个法子诊治便好。” “不用,”江琢勉强恢复了些神识,看向李承恪:“这毒,肃王殿下有法子解。” 李承恪冷哼一声。自郑君玥进来,他一双眼睛便都在对方身上。若不是郑君玥身边跟着禁军,他觉得杀掉也不是不可以。 可禁军在,便麻烦了。 岳曾祺已经放了,以后若还想捉住芽儿,难上加难。甬道内几人对峙片刻,忽的一个女子从王府外跑进来,对着李承恪耳语几句。 那女子正是香朵。 “母妃?”孟长寂看到李承恪微微吃惊,接着对他们挥了挥手。 暗卫撤去,郑君玥带着他们离开。江琢凭借最后的神识,觉得禁军像是在押送着他们几个。 出什么事了呢? 是萱哥的原因吗? 君乾殿不大,这里是宗亲皇眷议事的地方。在去的路上,李承恪给了江琢解药。她虽然头脑昏沉,但总算不再眩晕。进皇城后径直被带到君乾殿,一时间如坠云雾。 难道宫中有什么案子需要她来勘察吗? 殿外没有内侍,只是被禁军层层把守,卸去了他们身上的兵器。如此严苛,必然是要见贵人。这宫中最大的贵人,是——皇帝?江琢清醒大半,她在殿外轻轻吸了一口炙热的暑气,转头看向孟长寂。 皇帝,其实也是她的敌人。 是她想杀死的人。 不辨忠奸昏庸无道,这样的皇帝真是黎民不幸。 孟长寂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别怕。” 不怕,有什么怕的。 江琢的手碰到殿门,在冰凉的触感传到指尖的一瞬,门开了。 内里坐着或跪着的人,齐齐抬头向他们看来。 室内有些暗,这暗让人觉得压抑。 高高的龙椅上坐着皇帝,他身旁坐着皇后。皇帝眉头皱在一起,胸脯起伏,显然在压制着愤怒。而皇后更多的是无措和惊慌,像是担忧心爱的东西将被摔碎。殿内青白色的云霭石地板上跪着一个男人,看衣服制式,应该是皇子。这个年龄的皇子,是……废太子陈王? 陈王属地就藩,是不允许私自返京的。 江琢向前迈步,感觉到殿两边冰台内溢出的层层凉气。他们四人跪地问安,便听到皇帝的声音道:“陈王,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回父皇,”陈王道:“儿臣还要等一个人来。” “大胆!”皇帝虽然没有起身,然而脸上阴晴不定道:“你说自己有罪要认,如今却又百般拖延,是嫌朕时间太多吗?” “儿臣不敢。”陈王抬头看着他们几人,因是第一次见到江琢,他的视线在江琢脸上停留一瞬。 “儿臣是要认一桩罪,”陈王垂头道:“一桩陈年的旧罪。” 江琢发现李承恪猛然抬起头,瞳孔急缩,眼内一抹厉色划过。 陈王说完这句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来,抬手解下头上象征皇子身份的缀东珠玉冠,又解下四爪龙纹袍,只穿里衣跪下去。 那意思是这桩罪认了,他便会被褫夺爵位,不再是藩王了。 纵然皇帝怒火滔滔,看他这样子也能忍耐几分听他接下来的话了。只是皇后欲言又止,几次想要阻止却又忍住。 江琢跪在陈王后方,看他行止从容有度,神情紧张中却又有赴死的决心,更是奇怪。 要认什么罪呢? 想到这里,听到他沉声道:“那是一桩旧事,永安八年春……” 江琢心中轰隆一声有些怔怔。 永安八年,那不是安和县主说,京中起了瘟疫的时候吗?当时陈王年仅十岁,能有什么罪? 江琢看到不光是她,听到这个时间,皇后脸上也有悲戚。是了,永安八年,皇后殿下的二子李承豫死了。 陈王却没有抬头,继续道:“那一年京中起了瘟疫,宫中孩童休学在各自生母住处。儿臣听一人的蛊惑,终究酿成大祸害死了一个人。” “是谁?”皇后仓皇起身,声音颤抖看着陈王。 江琢注意到她抓紧衣襟的手关节苍白,那是太过用力的缘故。 “儿臣的同胞弟弟,”陈王垂头缓缓道:“二皇子李承豫。” “什么?”皇帝大惊站起,而皇后却蹲坐下去。她的神情似濒死无法呼吸般苍白,夹杂着气喘和崩溃,竟像是要晕过去,立刻有宫婢上前搀扶起她。 陈王继续道:“那一日,儿臣哄骗李承豫,说很多孩子在宫中禁地玩寻宝的游戏,问他去不去堆雪人。他便慌忙跑去,连手炉都没有带。其实那里没有孩子,那里,”他停下一瞬,继续道:“或许只有刺客。” 皇后哀哭一声别过头去,而皇帝瞪大了眼睛,似不相信他说的话。 江琢转头看向孟长寂,想从他脸上看到是否知道这件事。然而他脸上只有些哀伤。 “别说了,别说了。”皇后喃喃间几乎失控,皇帝却冷声道:“说,朕要听完。” 于是陈王道:“儿臣等了一个时辰才去,见一人果然倒在雪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龙椅之上,皇帝似只能表达出这一句话,他跺着脚,目眦欲裂道:“逆子!逆子!那时因此事牵连数十人,终究查不出来。原来是你!原来如此!他是你弟弟,他只有五岁!” 陈王抬起头,目光中没有惊惧,只淡淡道:“父皇,他五岁,儿臣十岁,可您跟大臣议储,却说要让他做太子。” 这便是他要杀了亲生弟弟的原因? 皇帝惊怒之下大声咳嗽,连声呛咳之间吐出血来。 陈王的声音却又大了许多,他大声道:“可是父皇,儿臣并没有派人杀了弟弟,倒伏在雪中的,不是他。” 不是……吗? 室内所有人都静下来,惊愕和不解浮现在他们脸上。可江琢却见李承恪和孟长寂却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们一个目光躲闪,一个眼含悲戚。 陈王道:“死的那个人,是,别的孩童。” “别的?”帝后二人脸上的惊怒褪去,只有沉沉的疑惑。 据陈王说,那禁地显然是有刺客,因为他到时,那孩子已经被闷死在雪地里。他知道对方必然是认错了人,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自己弟弟死了吧。 “儿臣那时候万分痛心,心想原来害死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可宫禁内找不到弟弟,为了伪装,儿臣回寝殿取了弟弟的衣服,换在那孩子身上,又用匕首毁去了他的脸。如此,弟弟便跟死了一样。若他回来,儿臣只推说不知道。若他从此消失,便没有人跟儿臣抢夺皇位。所以,儿臣并没有杀弟弟。” 殿内无人说话,只有冰块融化的寒气罩在众人身上。而江琢垂头冥思,在脑海里反复推演这件事。 那孩童是谁?是谁? 她很想问些什么,但她问不出口。 她听到陈王继续道:“可这件事却被人知晓,那人以杀害皇子的罪名威逼,让儿臣认下玷污鹤辰宫才人刘氏的罪名。认下这个,儿臣知道会被褫夺太子位。但儿臣已经因为安国公案让父皇多次指责甚至禁足,距离被废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权衡之下,儿臣便只好认了。但是刘氏那个案子,听说大理寺神断江小姐勘验过她的尸体,可以证明她不是自尽,而是被灌下毒酒。儿臣今日来,认下曾妄图戕害胞弟的罪名,却要推翻这个玷污刘氏的罪名。儿臣纵使死,也不愿背负这等骂名。” 是吗? 其实江琢觉得,这两个罪名没有浅重之分,区别只在于他做或者没有做罢了。 殿内静了一静,纷杂的信息在皇帝脑中走过一遍,他缓缓理出头绪,终于道:“那个指使你诓骗承豫的人,和后来让你认罪的人,是一个人吗?” “是。”陈王道。 “谁?” 陈王抬眼看了看李承恪,缓缓道:“淑贵妃。” 皇帝吸了一口气从御座后走出,慢慢走到陈王和李承恪身前。而皇后跟在他身边,问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 “当时,承豫死了,宫中因有瘟疫,便推说是瘟疫,丧事潦草,也不准本宫去抱抚尸体。可是,除了承豫,再无人丢失或死去孩子。那么,那替承豫死去的孩子是谁?你认得他吗?” 陈王摇头,只从脖子里解下半块玉玦道:“另半块就挂在弟弟脖子上,母后可以发文书,也可以让内卫查。当时宫中亲眷不多,总会查到的。” 皇后殿下接过那块玉,让它垂在手中晃动。 多少年她想起那个孩子便痛心不已,原来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江琢也看着那块玉,然后她走近几步盯着那上面的纹路和碧绿的色泽,忽然转头看向孟长寂。 孟长寂也看着她,眼神中不知道是悲伤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她明白了。 ——“给我嘛!”那块翠绿的玉玦在岳萱薄衣下露出来,她伸手去抢,口中嗔怪:“母亲何时给你的?我和大哥怎么没有?” 岳萱把那玉解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叮嘱道:“给你可以,但不能被别人瞧去了。” 看来非常贵重,不能人前炫耀招惹祸事。可岳芽本就对金银宝物没有太大兴趣,虽然得手,也只是把玩几天便还了回去。 岳萱接过,微微笑着又挂回脖子。 她从十岁起,便知道那块玉是萱哥的宝贝。 可她没想到,如今重活一世,竟然在这里又看到同样的玉玦。 陈王说什么?另外半块玉就挂在李承豫的脖子上,查这块玉,便能查到他的胞弟。 他的胞弟…… 一瞬间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永安八年,母亲从宫中避瘟疫后带回来的孩子,是二皇子李承豫。 所以那之后她又带着“萱哥”去秦岭温泉长住三年,为的是瞒住大家。毕竟孩子长得快,三年足以模样大改。 所以“萱哥”不出门,就连皇族宴请都推掉不去。 所以“萱哥”衣服上常常绣着鹿纹,那是传说中王族的象征。 所以“萱哥”在大理寺监牢时,眼看国公府翻案可期,他们也要毒死他。 所以李承恪说:岳萱不会问他为何要针对安国公府,那是因为他们针对的,是帝后流失在外的血脉,是一经认亲便会被皇帝再次议储的血脉。太子罢黜掉并不能让他们高枕无忧,安国公府一并覆没才好。更何况安国公是保太子的,国公府若在,太子就算被罢黜,还有四皇子、五皇子,总之轮不到李承恪做皇帝。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江琢只觉得五内间血气乱撞心中愤懑难当又悲伤不已。 所以她真正的二哥,安国公府真正的二公子岳萱,早在江琢出生之前,已经死在了大明宫内。 江琢深吸一口气,咬牙看着孟长寂。 孟长寂也看着她,他的神情里有理解和抚慰,有心疼和难过,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要由他说出的话:“这块玉,微臣似乎见过。” 皇后殿下在听到孟长寂说出那个名字后,脸上的激动和紧张溢于言表。然而她还勉强压制着自己,说李承豫肩膀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出生时记在宗谱玉牒里,等岳萱来了需要核对。 从岳萱居住的安国公府到皇城,来回需要半个时辰。 在这等待的半个时辰里,皇帝敕令褫夺淑贵妃封号,打入清风殿待查。李承恪没有为母妃恳求半句,他只是默默听着,微微垂头,做出听训的姿态。 “这件事你知道吗?”皇帝吩咐完,就站在李承恪身前道。 李承恪垂头没有应声,皇后殿下却开口劝道:“永安八年,三皇子才刚刚出生,他怎么会知道呢?” “不,朕不是说那件事。”皇帝的视线如刀在李承恪脸上擦磨,声音又冷又没有半点温情,似乎眼前的人不是他最疼的儿子,而是他的仇敌:“你知道岳萱就是承豫的事,对吗?你经常出入国公府,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皇帝的眼睛转了转,又重新停在李承恪脸上:“你跟元隼,是不是同党?你们诬陷安国公府,是因为承豫?” “不,儿臣今日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虽然儿臣经常出入国公府,但都是去寻曾一起作战的庆阳郡主而已。”他神情灰败,辩驳时却很有底气。 “逆子!逆子!逆子!”皇帝连说三声逆子,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龙靴踹在李承恪身上。李承恪被踹倒在地,头磕在青石烛台上,顿时流下血来。 “滚!滚!!”他大声道:“就算没有你,你母亲必然也脱不了干系!私下勾结乱党诬陷朝廷官员,让朕无颜见人、朝纲崩坏的都是你们!”他说着又咳嗽起来,皇后连忙上前为他拍抚胸口。趁着皇帝让他滚,李承恪果然爬起退出。 这是要放过他吗? 江琢感觉到李承恪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流连一瞬,便垂头离去。他眼角一抹狠毒的光,纵使遮掩也不经意流露出来,令人汗毛竖起。 李承恪离开,岳萱来了。 岳萱站在君乾殿前,引路的内侍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转身想要催促,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内侍的目光落在岳萱脸上,见他正抬头凝目看向气势雄浑宫殿上小小的名匾。他看得仔细,似看那字的纹路,看那匾额的大小,他的神情里没有畏惧或者崇敬,只有些——内侍仔细思索,有些什么呢?对了,是回忆或者怀念。 想到此处内侍心中微惊,想想之前陈王说的话,再去看岳萱的脸庞。那一张脸与其说像陈王李玮,不如说更像皇帝年轻时候。同样的俊朗却不失刚毅,只是更白些,这一点像皇后。 想到此处,又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内侍更不敢催促。他静静站着,见岳萱收回目光看向殿门,脚步却是迟疑的。 自从在安国公府接到他,他虽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步履平稳神情从容。如今迟疑,是畏惧帝后吗?毕竟皇帝曾经斩杀安国公府百多条人命。 不,他的迟疑不像是畏惧,更像是不愿意接近。 内侍心中疑惑片刻,才见岳萱终于抬脚,淡淡道:“请公公引路。” 内侍低头,手中拂尘搭在胳膊上,抬手把殿门推开。 岳萱在殿外昏暗的光线里,看到殿内明烛映照之下,一个女子正扭头看向自己。她目光中有担忧有紧张,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岳萱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进去,跪在殿中。帝后已经坐回御案后,他们的视线看过来,落在他脸上。 江琢看到皇后已经忍不住泪如雨下,但皇帝仍然镇定如常。他开口道:“着内廷司验看身份。” 早已经准备好的内廷司官员携宗谱玉牒上前,宫婢打开一扇屏风格挡,过不多时屏风移走,内廷司官员跪地道:“禀陛下、娘娘,岳公子肩上的确有一胎记,跟玉牒中的记录一模一样。” 玉牒中记录着每位皇族成员出生时的模样,细致得连指甲厚薄都有,更别提身上的胎记了。 “验看玉了吗?”皇后忍不住站起,看岳萱在内廷司官员的示意下果然从衣襟中掏出一块玉玦来。 陈王上前取出那玉,走到御案前跟皇后手持碧玉放在一起。两半玉前后相接,纹路丝毫不差。 自始至终,岳萱的神情都只是有些微疑惑,皇后却手持玉玦从御案后大步走下。她走到岳萱身前三步猝然停下,泪水滚落更咽着道:“我可怜的孩……” “孩子”二字没有说出口,她意识到如今岳萱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他甚至是别人家的孩子。 “皇后殿下。”岳萱叩首后默然抬头。 “别唤本宫皇后殿下!”这几个字刺痛了她的心,皇后掩面一刻,转身看向皇帝。 无论如何,认祖归宗的第一步,是皇帝先确认这是龙子无疑。 江琢看到相比皇后的激动,皇帝神情要和缓得多。他已经走到皇后身后,端详着岳萱的脸,问他:“你小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回陛下,”岳萱道:“微臣只记得约五岁时,一场大病醒来,便在国公府了。之前的事不记得。” “大病?”皇后嗫嚅道:“可是瘟疫?” “听说是高热,被岳夫人在灾民中捡了回来。” “是了,岳夫人。”皇后看向皇帝,又看岳萱道:“当时岳夫人的确也在皇宫中,是她从宫中把你带回去的吗?” “微臣不记得宫中的事,微臣只记得自己在灾民中饥渴难耐被人追打,岳夫人经过,便救起了微臣。”岳萱神情平静。 “如此,岳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皇后想起当初这孩子的凄惨,忍不住又要落泪。 岳萱点头。 皇帝却仍然在问:“那你为何又冒充了岳氏二子的身份?” 岳萱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他的眼神澄澈间波澜不惊道:“当初岳氏二公子因瘟疫而死,年龄又跟微臣相仿,故而母亲便认下我做了儿子。” 帝后脸上这才没有疑虑。 良久,陈王却道:“可当初宫中那孩子……” 皇帝挥挥手:“既然承豫能跑出宫外,自然也有人能跑进宫来。因为瘟疫的原因太医院和户部往来宫内外频繁,说不定有人带了孩子进宫避祸却不敢说。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替承豫死了。” 这是认下了。 江琢站在孟长寂身边,看着皇帝轻轻拍抚萱哥的肩头,看着陈王解释前因后果,看着皇后伏在萱哥的肩膀上哭泣,而江琢的手指停留在左手手钏上,那上面最后一颗檀木珠子上,刻着一个“李”字。 她的萱哥,竟然是李氏皇族的一员。 是她要杀尽的李氏皇族一员。 之前舌头被自己咬伤的血腥味还在口腔中蔓延,她抬头看着殿内一家团聚的画面。心中的酸涩和委屈排山倒海。 萱哥不是她的萱哥了,是皇帝的儿子是李承恪的兄长了。 江琢退后一步,脚步踉跄间发觉有人牵起了她的手。那手温暖有力,他的视线在安抚她在警醒她要克制,他的人站在她身边,声音低沉道:“不要哭。” 她想哭吗?她哭不出来。 她只是隐忍着,忍住泪水和惊愕,眼神温顺地看向地面,然后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日这大殿里的欢乐与她无关。 她提醒自己:与我无关。 又是夜里的长街,上一次还有因肃王被削爵带来的一点点宽慰,这次却只是苦涩。 马车和护卫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车夫不敢上前,护卫也不敢。 长街的灯盏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撒谎了。”江琢忽然道:“他绝对不是被母亲在灾民中捡的,他那么说是为了避免国公府再被牵扯上别的罪名,对吗?” 孟长寂走在她身边,静默不语。 “他也早就知道了,”江琢又道:“知道我真正的二哥早就死了,他是个替身。” 孟长寂轻轻把她一缕凌乱的头发拨在脑后,陪着她走下去。 “陈王是他召来的吧,那些原本服从肃王,却在审讯时突然反水的大臣,也是因为得到了他即位后会减轻处罚的承诺,对吧?不然审讯不会那么顺利。” 肃王的一部分人的确是知道岳萱真实身份的。虽然她猜对了,但孟长寂只是劝道:“别伤心了。” “我为什么伤心?”江琢站住看着孟长寂,眼泪在打转却始终隐忍着不落下:“伤心我的萱哥是假的吗?伤心我的父母兄长都瞒着我吗?伤心这十几年都是活在谎言里吗?伤心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把国公府倾覆的责任,也……”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泪水终于落下。 她不忍心说。 因为就算知道他的身份是国公府被污蔑的原因之一,也不忍心指责他。 伤心到最后,她还是把他当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他身子弱,自己从小便想护住的哥哥。 “你可以伤心,”孟长寂有些无措,但他站在江琢身前,看着她因流泪变得似乎柔弱了些的神情,温声道:“但他也不想的,国公爷曾经问过他两次要不要帮助他恢复身份,岳萱,不,他都说了不要。他在信中跟我说,‘做个富商就好,芽儿想要什么就买给她什么。’说你嫁人时,他赚的钱可以为你摆上一百里的金银玉器就好。可谁知……” 谁知他的身份竟然为国公府引来祸事,他当成亲人的人,他要送嫁妆的妹妹竟然一夜之间全部被屠。所以他才会那么悲恸,悲恸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悲恸得三个月不能开口说话。 孟长寂试着轻轻揽住江琢的胳膊,江琢“呜呜……”地伏在他胸口,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哭吧,你可以哭了。”孟长寂另一只胳膊也小心翼翼揽住,拥紧了她。 远远地,来接各家主人回去的墨香和长亭看到这一幕。 “谁把我家小姐惹哭了?”她问。 长亭连忙道:“咱们先说好,如果是我家主人,你不准便生我的气。” 墨香白了他一眼,觉得此时上前有些不妥,便跟长亭一起等在远处。 “夏天的夜怎么还有点冷啊。”她抱怨了一声。 话音刚落,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 “我觉得热。”长亭道。】 第十九章 【这一晚直到睡着,江琢都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东西。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窗外墨香跟谁在对话,墨香说小姐睡了,请先生先回吧。然后她便闻到丝丝缕缕安神的香气。 那香气是萱哥喜欢燃的,小时候她因为什么事睡不着时,萱哥就吩咐仆役给她点这香。 夤夜来访,就为送这安神的香吗?这东西明明差唤下人来送就好了。 江琢捂住被子继续睡去,直到第二日晨起天光大亮。 她没有胃口用早饭,想着索性无事不如去大理寺点卯。结果人刚进去,便被同僚围了起来。 “听说昨日江寺丞也在?” “今日早朝,陛下昭告万民寻回二皇子李承豫,竟然是国公府二公子岳萱,江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江小姐,听闻昨日陈王违例返京,皇帝竟然没有提也没有训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江琢顿时头大如斗,她推说自己有公务要忙,便又从大理寺钻出来。待走到东市,心情方平复了些。 市井喧哗间酒肉香气、歌姬舞女、沿街小贩或杂耍艺人混乱中又有别样情趣,倒是烟火人生让人心中宽慰。 路边小摊在卖馄饨,江琢坐下点了一碗。 馄饨皮薄馅料足,蘑菇和猪肉剁碎加了虾米,滚烫间肺腑里都是香味。江琢小心吹凉一勺咽下,心情好了些。 卖馄饨的是个腰系粗布围裙脸颊红润的大姐,她一边细心地把案板上洒落的面粉用刀刮起,一边跟正看护炉火的大哥闲聊。 “听说了没?当年皇后那个小儿子,没有死呢。” “客多起来了,你甭说闲话。”看炉火的大哥一边拉动风箱,一边提醒她道。 大姐倒是浑不在意,又凑过去低声道:“奴家听说,那儿子原来一直养在国公府,是那个没出过门的二公子,就是前一段时间贴满告示栏的钦犯。” “我知道知道,”那大哥抬手擦掉大姐脸颊上的面粉,开口道:“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别说了,小心给人听去。” 原来一直不让大姐多说,是因为这个。 那大姐倒是不在意的样子:“有什么?若是二公子做了皇帝,咱们还用怕暗卫诬告吗?” 若二公子做了皇帝…… 江琢心中滚动着这句话。 她吹开汤碗边的香菜碎末,听到那男人叹了口气:“国公爷养出来的孩子如果做了皇帝,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作为嫡子,他的确更有可能做皇帝。 他做了皇帝,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些吗? 萱哥曾说起苛捐杂税,曾说起垦田新政,但她以为他只是好奇才琢磨的。没想到或许他内心深处的意识里,一直是顾着天下百姓的。 就算坐在国公府安静的院子里闲适地喝茶,他心里也装着天下。富商做得再大也不可能达济万民,只有居于庙堂之上,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惠济百姓。 他们说得对,萱哥若做了皇帝,百姓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江琢仰头喝掉碗里的汤水,把铜板拍在案上。 “店家,结账!”她抿嘴道:“这个给你,那个,也送给你们了。” 她声音不大,被车水马龙的喧闹声掩盖,故而无人听见。 江琢转过身去,看着热闹的市井,心中郁郁之气缓缓吐出。 送给你们了。 她在心中叹息:我那么好的萱哥,就送给你们做皇帝吧。 这么叹息过又觉得舒爽许多,在街角买了架造型古朴的小风车,缓缓走回家。 江宅外站着十多名护卫,看衣着打扮,该是如今安国公府的人。他们就站在门外,江琢走近几步,听到有个声音在护卫中间响起:“劳烦门房大爷,我等就不进去了,既然寺丞大人不在,便等在这里,不宜进去叨扰。” 这青嫩的、稚气却装作老成的声音,不是岳曾祺又是哪个? 江琢远远地咳嗽一声,护卫们连忙让开,便见岳曾祺被他们护在中心。恐怕这是萱哥的安排吧,可这么护着,江琢感觉岳曾祺像是竹林中一朵矮蘑菇,能不能吸到空气啊?万一有护卫体味不好…… 想到这里她便想笑,祺儿见她回来,眼睛亮起来,对她深深鞠躬道:“江寺丞,岳氏曾祺,来江宅感谢救命之恩。” 感谢救命之恩,也没见抬着银子什么的啊。萱哥也太抠门了吧。 再说这孩子,昨日才从肃王府逃脱,结束了被圈禁的生活。今日便出府答谢吗?如此教养未免苛刻,如果是她带着,就随性自在便好。 江琢微笑着点头,引祺儿到宅院内。他走在江琢身边,挺着胸脯,迈开步子,脸上神情严肃紧抿嘴唇,慢慢走过垂花门进入宅院,又走进前厅。 前厅里早有墨香安排好茶点,还有一个丫头仆役伺候。 岳曾祺肃然道:“可否请下人暂时退避,我有要事跟寺丞大人详谈。” 哟,准备说什么呢?难道还想参与党争拉拢朝臣不成? 江琢抿嘴看他一眼,挥手把下人屏退。墨香或许不觉得自己是下人,仍在分茶。 “也请这位,咳,姑娘暂避。”他看向墨香道。 “咦。”墨香短促地惊讶了一声,便关上门出去。 这下屋内便只余江琢和岳曾祺两人。 “岳少爷有什么事呀?”江琢觉得好玩,看着他肃穆的神情道。 岳曾祺转过身看着江琢,他脸上的神情一点点褪去,眼泪瞬间飚出,张嘴大喊一声:“姑姑!”便扑到了江琢怀里。 “姑姑!”他哭着道:“萱叔说你就是姑姑!说你为了活命易了真容!怪不得昨日侄儿觉得你亲切!姑姑,咱们家的人……” 这孩子说不出后面的话。 咱们家的人……只剩下咱们三个了。 他很快就会知道,其实不算萱哥,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江琢落下泪来,拍抚着他的后背蹲下抱住他。 “都过去了,”她更咽道:“咱们的仇人都已经伏法,以后有姑姑和萱叔叔护着你,不用怕了。” 祺儿很快止住了哭泣,他从袖袋中掏出白帕认真擦去泪水:“祺儿要快点长大,护着姑姑。” “好。”江琢点头。 所有的孩子都是从懂得承担责任开始慢慢长大的,她不必在侄儿面前伪装岁月静好。 祺儿又道:“姑姑不搬回府中住吗?府中人少,好寂寞。” “现在还不行。”江琢捏了捏他的小脸:“你觉得寂寞,姑姑就给你请二十个教学先生进府。君子六艺五德四修,你都要学起来啦。” 祺儿破涕为笑:“那侄儿还是寂寞着吧。” 姑侄俩说了许久,江琢留岳曾祺用午饭。由于特地交代过厨房,做的都是祺儿爱吃的。这孩子显然许久不曾好好吃饭,但餐中礼仪却一样不落,并没有狼吞虎咽忘记节制。 等吃完饭,碗筷撤下,墨香来禀报说岳世子来了。 虽然坊间都知道如今岳萱便是二皇子,但是未在太庙举行归祖仪式前,还不能以皇子相称。 “萱叔来接我了!”祺儿有些惊喜地站起来,自顾自推开门去院中迎。岳萱仍然一身白衣腰无坠饰,单从穿着打扮并不能看出他的皇族身份。只是举止间藏不住的器宇不凡以及隐隐流露出的王者气度,让他与别的人可以轻易区分开来。 江琢看着他走近,觉得自己之前真是没有特别留意他的身份问题。其实那时候父母亲对他和大哥管束严格,却给了萱哥很多自由,未必不是这个原因吧。 岳萱在院中抚着祺儿的头跟他说话,眼神中宠溺和怕他被宠溺坏的担忧都有。然后祺儿便点点头,转身跟江琢道别。 “风车给你。”江琢说着便把在街市上买到的风车递给祺儿,他忘了装小大人,开心收在怀里,便在一群护卫护小鸡仔般的保护下走出了院子。 岳萱的目光追着祺儿消失在垂花门那里,才转身看向江琢。 大厅的门开着,她一身青色衣衫盈盈而立,除了那一张小脸,周身都是芽儿的气息。 “芽儿。”他轻声道。 “吃饭了吗?”江琢僵硬的神情终于舒展,缓缓道:“萱哥。” 听到她这么唤自己,岳萱嘴角有了笑容,他脸上的担忧也褪去了些,看着她道:“有些事,我要亲自来跟你解释。” “不用解释什么。”江琢侧过身子:“进来坐吧,一直给你备着你爱喝的茶。” 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声,江琢听到了那年事情的真相。 永安八年,国殇之年。 瘟疫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渐渐蔓延到京城。岳芽的父亲正领兵抗击匈奴,军中也有兵将染疾,耗时三年的战事竟然因为一场天灾停了下来。 而在京都,人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民众染病无药,为求一线生机涌入京都。为宗室安定故,皇后殿下邀请凡是有十岁以下孩童的宗亲入宫避疾。正是这个时候,岳芽的母亲牵着两个幼子步入宫中。 她那时并不知道,原本应该是避疾之地,却又是祸事之地。宫城内没有瘟疫,宫城中有更可怕的人心。 到宫中没几日,岳萱便染疾起了热。按照安排,岳夫人需独自带着病儿住在一处偏僻的小院落,闭门不出。可岳钩还没有发病,为了避免波及长子,岳夫人留下贴身丫头照顾岳萱,她狠心把岳钩带出宫城送回岳府。 风雪里岳夫人刚安顿好岳钩便又驾车返回皇宫,刚进宫门,她看到有内侍护卫拖着十多个白麻布袋丢上马车拉走。岳夫人问询之下,知道是发热的宫婢被处死。 她心中焦虑,疾步往宫内走,没多久便见禁军戒严,说是二皇子被人戕害,要寻找潜入宫中的刺客。 岳夫人因此被阻,等了三四个时辰才获准放行。刚到安顿了岳萱的小院,丫头却扑出来哭着说二公子不见了。 说是她打了个盹,醒来便见二公子不知去哪里了。因为岳萱染疾,是被勒令禁止外出的。所以丫头不敢声张,小心找过一圈却没有找到。 那一夜,岳夫人打着灯盏,在宫禁中能够走动的范围寻了一夜。到天亮时,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宅院门口。岳夫人扑过去,那人却不是自己的儿子。 “岳夫人,”李承豫跪在地上:“我知道您儿子去了哪里。” 那一天,李承豫去禁地的路上湿了鞋袜,踉踉跄跄磕在雪地里。他又回去换衣服,等再过来便晚了。推开宫禁大门,他看到岳萱躺在地上,他的喉咙被人割破,一地的血。 虽然知道他死了,但李承豫还是想转身呼救。这时候他却听到了脚步声。出于警惕,才五岁的孩子跳入院子里三米深的枯井里,小心听着动静。 是他的兄长李玮到了。 然后他听到李玮说:“你就算是替承豫死吧。” 李承豫在那个枯井里,听到李玮离开又回来,听到安和县主惊慌之下哭泣的声音,听到禁军来了宫婢来了,听到他们说要搜查,听到他们说要安葬。 他等了一整夜,才顺着绳子爬上来。 “好孩子,”岳夫人蹲下去,拍抚着他的背恸哭道:“好孩子,我这就带你去见皇后殿下,我要去把我的萱儿带回来,我的孩子就算死,也要死在我的怀里。” “不,”李承豫抓紧岳夫人的衣袖:“若想真相大白查出是谁杀了人,如今这种情况更好。” 死的是皇子,才会被重视,才会严查。若死的是寻常将领家的儿子,又是染病后才死的,必然会被轻视。况且再深想一层,岳氏的孩子在宫中死了,难免会心生龃龉,那么皇帝以后说不定会因此担忧岳氏的忠心。 岳夫人看着李承豫,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五岁孩童说的话。 “那你……”她问。 “我要走了,”李承豫道:“因为上个月父皇对宰相说他要立我为太子,短短一个月,他们在我饭碗里投毒三次,在我被褥里藏了毒针,现在又让刺客进宫。我的母后夜夜不睡看护我,她知道敌人就在宫中,却不知道是谁。今日你的孩子替我死了,我不能拿命还给你。但我知道今日刺杀说不定也有长兄的关系,他心思简单容易被人蛊惑,我若还在这宫中,活不到长大就会死掉。” 李承豫仍然跪在地上,对岳夫人磕了个头。 “若我能长大,若我有能力,会报答岳家。” 他说着站起身子,拱手作别,小小的身影没入风雪中。 “你怎么出去?”岳夫人忍住悲伤问。 李承豫转身:“太医往返宫内外,我会偷偷藏在马车后面。” “你出去了怎么活?” 小小的孩子面露坚毅:“我要偷偷去北地找外祖父,隐姓埋名。” 岳夫人心中酸涩。 在不久前岳将军寄来的书信中,她已经知道皇后族人居住的城池被匈奴击破。那里如今是战地,李承豫小小孩童,如何去千里寻亲。 天空渐渐发白,岳夫人捂着自己疼痛异常的胸口,勉强立住身子,看着眼前又要转身的孩童。 风雪刺痛她的脸颊,她泪如雨下,不知道接下来的决定是对是错。然而在那个孩子离去之前,她终于道:“如蒙不弃,就让岳氏护佑你长大吧。” 茶凉了。 室内很静。 江琢似乎看到风雪中母亲一袭红衣站立,牵起小小孩童的手。 “是我的错。”如今的岳萱道:“是因为我,国公府才遭灭顶之灾。父亲母亲护佑我长大,我却没能保护他们,是我的错。” 他强忍泪水满脸自责,面前的女子却也没有哭。 江琢抿嘴看着他,然后站起身拥住了他的肩头。 “萱哥,”她轻声道:“母亲不会后悔的,父亲也不会。国公府一脉忠贞守护疆域数十年,为的是黎民安宁。无论是父亲打仗,还是母亲护住你,都是为了百姓。” 岳萱的泪水这才淌下。 “萱哥,”江琢又道:“你会做个好皇帝的。” 暑热难消,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猛烈地摇着蒲扇,大步踏过院落中拼接整齐的石板,钻入江宅会客厅内。 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薄荷与竹叶的香味。江琢正斜靠在春凳上,吃一碗绿豆糖粉冰沙。看到孟长寂闯进来,她颇不满地蹙眉,用折扇遮住自己轻纱下露出一节的小腿。 这人是把江宅当家了吗?三天两头跑过来。 “孟大人不忙吗?”江琢道:“听说要打仗了,河南道虽然距离北地远,也是要抽调府兵北上的吧。” 孟长寂自顾自拉过椅子坐下,为了凉爽,专门坐得距离冰桶近一些。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这不是太热吗?你倒是好,这江宅跟皇宫一样凉爽。” 每年冬天,皇族贵胄都会命人在河面凿冰搬进冰库,到了夏天再取出来解暑。因为工程量大又颇费人力物力,冰块便成了六月里最稀罕的东西。特别是暑热最盛的时候,皇帝会特地恩赏百官冰块消暑。 眼下便是最热的时候,可江琢这里的冰多得不同寻常。 “皇帝也会赐孟大人冰吧?”江琢含一口绿豆冰沙在口中,歪头道。 “你不要明知故问,”孟长寂趴在冰桶上方,像是要把自己缩小塞进桶中,抱怨道:“我府中冰库里那么些冰,都去哪里了?还不是被吴北拉来了这里?真是不明白,他讨好你做什么?” “哈……”江琢知道漏了馅,先笑起来:“吴管家感谢我拆散了你和萱哥,就差把你们节度使府的金子搬过来,搬些冰又算什么?” 孟长寂瞪她一眼,自顾自拿起冰桶上正卧着的一碗糯米汤圆,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豪爽却不饕餮,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江琢突然觉得跟他在一起分外自在,虽然跟萱哥在一起也自在,但那自在里是因为有亲情在。跟孟长寂是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打过架?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钟声响起。 “咚——”悠扬又厚重的声音总共响了九声。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江琢垂眉一瞬,又抬头道:“是萱哥吧?” “是,”孟长寂吁了口气道:“太庙钟声。今日李承豫认祖归宗,赐东珠王冠、龙纹朝服、王族金印,从此以后他便是二皇子了。” 江琢微微笑起,虽然嘴角弧度不大,但那是由衷的为萱哥开心。少顷,她又问:“没人惹事吧?” “放心,”孟长寂道:“陛下令李承恪闭门思过,等淑贵妃案审定,估计他便会被牵连获罪了。” 听到淑贵妃的名字,江琢眼中一抹厉色滑过。 “案子审定?不,那样太便宜了她,”江琢冷冷道:“这种种都是他们母子种下的恶果,若云山剑不饮尽他们的脏血,我便白来了这一遭。” 一切的源头都在永安八年那个风雪春日。 如今要想尘归尘土归土,便要追溯源头杀掉淑贵妃,以慰藉那个躺在雪地上,小小的亡魂。 孟长寂听她说着这些,虽然知道这话霸道蛮横,他还是点着头:“厉害,”他夸道:“那俩人死定了。” 室内的气氛这才松弛了些。 两人垂头吃冰,静静坐了一会儿。 “喂,”江琢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孟长寂道:“怪不得你那么帮他,原来他是你姑表兄弟呀。” 她说出这句话后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迟钝。盛夏日她穿一身淡青蚕纱,抹去了凌厉和机敏,倒有些娇憨的小女儿态。加上斜倚在春凳上的姿态闲适自在,让人心中忍不住一软。 “你现在才明白?”孟长寂一只手还拿着勺子,便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江琢的鼻子。江琢呆愣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亲昵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 “找死吗?”她问,身体却有些僵硬。 但其实孟长寂并不比她的神色好多少,他把汤圆碗放下,看着自己刚刚做了小动作的右手,慌乱地站起来。 “不是我,”他道:“是这只手。” “好,这只手留下,”江琢拿起春凳前立着的短剑,“铮”的一声弹开剑鞘:“你可以走了。” 孟长寂没有再争执或者解释什么,他满脸通红落荒而逃,留下同样有些脸红的江琢。 她呆呆地坐直了身子,看着院子里一溜烟没了人影的男人,听到什么东西在跳动。 那是她的心脏。 “真是的!”江琢有些气恼地站起身子,看到孟长寂慌乱间放在冰桶边的碗,那里缺了一只勺子。 碗放下,怎么勺子带走了? “恶贼!”她对着孟长寂消失的身影喊道。 恶贼!又使劲儿跺了跺脚。 除了江宅,公主府也很凉爽。 陈平公主问过元靖钧的功课,便站起身来。书桌旁的儿子也站起身,有些亲昵道:“母亲,姐姐今日回来吗?” 原本因为他功课还不错,陈平公主有些快慰的神情顿时清冷下来,她皱眉道:“还说自己专心习字?是不是偷偷去门房打听消息了?” 元静姝已经嫁了人,如今想要回来需要母家接引。陈平公主一早吩咐管家派人去接,这会儿应该快进府了。 “儿子没有,”元靖钧垂头道:“只是想念长姐了。” “你不该想念她,”陈平公主厉声打断儿子的话:“记得母亲怎么教导你的吗?你以后要做什么?” 元靖钧支支吾吾道:“以后,以后要做人上之人。” “人上之人,”陈平公主道:“便不能拘于世俗亲情。记得吗?” “记得。”元靖钧声音很小,头垂得更低了。 陈平公主看到他小小的脑袋低垂着,耳廓有些红润,忍不住想要抚弄他的头发宽慰。可她狠狠心没有这么做,只是迈开步子,离开书房。 寝宫里,她的女儿元静姝果然到了。 惠和郡主,如今的肃王妃身着华丽的衣袍和头饰,从打扮和气度上看不出跟婚前有什么区别。只是发髻不同,那一双眼睛也不同了。 之前从容间的希冀尽皆消失,陈平公主远远看到女儿假装幸福微笑端坐的神情,便觉得心中微痛。 到底,三皇子李承恪并非姝儿良人。 “母亲。”见陈平公主进来,元静姝缓缓施礼问候。 陈平公主扶着她的手坐在八角椅上,吩咐下人去做元静姝爱吃的茶点,又屏退宫婢,室内便只留她二人。 “还好吗?”她开口道:“若肃王对你不好,母亲会亲自登门教训。虽然你父亲获罪下狱,你到底是当朝公主嫡女,容不得旁人欺负。” “他很好,”元静姝道:“女儿也很好。” 陈平公主眯了眯眼睛一时没有做声。 想当年她下嫁宰相元隼,新婚燕尔时说不完的话,由于开心,回到宫中也对太后长长短短说个不停。哪像如今自己女儿这样呢。 轻轻叹一口气,陈平公主还是说出了此次召女儿回来的缘由。 “肃王正被禁足,你一会儿吃了茶点便回去吧,回去后帮母亲取一样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元静姝有些警惕道。 陈平公主轻抚她的手背,声音和缓道:“当初肃王曾随安国公打仗,你知道吗?” “知道。”元静姝道。 最初的动心,便是知道他身为皇子却隐姓埋名从军。到后来宫宴上他为岳芽舞剑,又是飒爽间带着柔情。 陈平公主点头道:“当时安国公抗击匈奴,重新绘制了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后来得胜还朝,安国公避嫌,便把图纸交给朝廷。皇帝为恩赏肃王,赐给了他。”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元静姝面露谨慎之色。 “姝儿,”陈平公主柔声却坚定道:“那图就在肃王府密室中,你要寻机找到,送来公主府。” “母亲要那个做什么?”元静姝惊讶间起身,陈平公主握着她的手被顺势挣脱。 “自然是有用。” “有什么用?” 陈平公主脸上一抹怒色:“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母亲了?” 元静姝脸色苍白不语,许久,陈平公主轻叹道:“母亲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吗?如今李承豫认祖归宗,淑贵妃被囚冷宫,肃王又被禁足,你觉得肃王做皇帝能有几分把握?而如果李承豫将来登基,你们肃王府,能留一只鸡犬活命吗?” 元静姝沉默不语。 “女儿,”陈平公主握住她阔袖中冰凉的手,温声道:“你不想肃王登基吗?” 元静姝呆呆地看着她母亲慈爱的脸,心中风起云涌。 “可是……” 听闻突厥已经再度来犯,距离草原最近的石城被破。此时要城防图…… “没有可是,”陈平公主起身,她的神情不容置疑:“若想肃王继位,只有这一个办法。” “母亲真的是为了肃王?”元静姝脸上几分疑色。 陈平公主笑起来:“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了你。” 元静姝没有说话,她眉心紧蹙,头上步摇凌乱地颤抖。 陈平公主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打仗了。”日色倾斜竹影婆娑,岳萱,齐王李承豫正在国公府给岳曾祺讲《战国策》,说到“兵不如者,勿与挑战;栗不如者,勿与持久”一句,李承豫忽然望向窗外,说起局势。 “打仗很可怕吗?”岳曾祺仰起小脸问。 “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岳萱轻轻开口,声音低沉:“但有时候若不打,便丧权辱国被强敌奴役。” 岳曾祺握了握拳头:“那还是要打!祺儿的祖父和父亲姑姑,都是能打仗的。如果再开战,姑姑会去战场吗?” “不会。”岳萱笃定道:“你姑姑如今是大理寺寺丞,不是兵部的了。但是你认识的葫芦叔叔或许会去。” “哦!”岳曾祺重重地点头:“葫芦叔叔原来也是会打仗的?他很厉害吗?” 岳萱点头:“很厉害。” 岳曾祺的葫芦叔叔孟长寂,正在府中兜圈。 从江宅回来后他便走来走去,走得府中护卫疑惑,走得婢女仆妇忐忑,走得管家吴北挠头细想,回屋又给月老神像前摆了许多贡品。 自从知道了岳萱真实的身份,吴管家便为自己之前的荒唐误会感到不好意思。原来自家少爷都是为了护住姑表兄弟,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但是阴错阳差的,江小姐却果真跟少爷走得近了不少。 吴北私底下给洛阳府的老爷夫人去了不少信,夫人在回信中对他多有交代,如何如何往江宅送东西,如何给少爷添置新衣。吴北感觉整个节度使府的命运都压在他的肩头,他感觉身上担子很重。 他都一一照夫人交代的办。 可今日少爷去了一趟江宅,回来后脸色怎么那么不好呢?难道是因为—— 吴北一拍大腿! 怎么忘了岳萱住在府中时,跟那江小姐也很能聊得来。会不会是少爷养虎为患有了情敌? 额,这个词语似乎不太合适。 吴北再拍大腿:“再去送一车冰。” “管家,”下人们抹着汗皱眉:“冰库空了。” 而此时的孟长寂,正走到苗圃那几架葫芦旁。花朵正开得欢快,已经结出的小葫芦稚嫩地垂坠在栏杆上。 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的。 自己说过种葫芦的原因,那一日在王府外,还白白借了肩膀给她哭。 她如今不哭了,就没良心忘了吗? 还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仔细,她误会了? 孟长寂手里握着个陶瓷小勺子摩挲着沉思:如何表白才好呢? 六月初,孟长寂的表白大计还没有想出,却从北地传来了城池接连失守的消息。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卫被突厥轻易击溃,军部的邸报被摔在早朝大殿地板上。摔得次数多了,连大臣们都犯起了迷糊。 “突厥何时这么强了?这是我们认识的突厥吗?” 街头巷尾不乏这样的议论。 大弘曾跟突厥交战三次,三战三胜把突厥赶到草原北边。也因为此,大弘百姓得以北迁,开垦了大量良田。 可如今他们兵器精良马匹迅捷攻城略地迅速南下,让人不禁胆寒。 “朝中有谁可战?”皇帝在大殿上这么问。 文武百官噤声少顷,几名将官请战。 孟长寂也在里面。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却又挪开。河南道府兵数万,已经悉数集结完毕前往北地。孟长寂再去,便可能拥兵自重。想起他跟自己那位刚刚认祖归宗还不够熟络的儿子交情深厚,皇帝便担心他会趁机逼宫让李承豫得了天下。 毕竟李承豫可不是皇家养大的。安国公府养大的孩子,会跟他亲会孝顺他吗? 想到这里,皇帝想起肃王李承恪来。 如今李承豫势头正劲,听闻近日不少大臣前往安国公府跟他攀聊朝政,又有不少之前肃王的拥趸风向改变。长此以往,恐怕这李承豫无人制衡。 想到此处,皇帝轻咳一声道:“当年肃王曾在安国公帐下与其一同抗击突厥,对蛮夷多有了解,不如就让他带兵出征吧。” 朝堂内一阵轻微的议论,这议论在皇帝听来是意外的。这朝堂里百官向来噤若寒蝉不敢忤逆他半分,怎么开始议论呢? 好在最后议论声低下来,没人出列进言。 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然,因为肃王将领兵出战,原定于近日查证淑贵妃一案,也缓下来。 “啪啪啪!”三声,拍得梅花桩几乎裂缝歪倒。江琢涨红着脸,血气翻涌之下胸口起伏。 这是安国公府的演武场,家中子弟在这里学习剑术刀法,学射箭武艺。早起时岳萱带着岳曾祺在这里走梅花桩,江琢从大理寺得了消息赶来,二话不说就拍了几下。 梅花桩上岳曾祺哆嗦了一下,被岳萱抱下来。 “先去习字吧。”他嘱咐道。 岳曾祺也不敢问姑姑发生了什么事,小步快跑一溜烟没了人影。 “你知道吗?”江琢道。 “知道。”岳萱答,神情很平和。 “明明知道父亲被栽赃陷害就是李承恪和淑贵妃的手段,不然就凭淑贵妃整日在宫禁中,就安排不了那么大的局。可如今皇帝竟然又给李承恪兵权,这是干嘛?对安国公府挫骨扬灰吗?”她恨恨道,脸上血色褪去,却又惨白。 岳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问道:“当初你跟肃王曾经在军营中同袍而战,觉得他如何?” 虽然痛恨李承恪的作为,江琢还是想了想道:“若论打仗,他也算是将帅之材。” “好,”岳萱又问:“他有可能为皇位叛国吗?” 江琢神情有些迟疑,手指拂过梅花桩上的裂缝,淡淡道:“以前觉得他不会,现在不知道了。” 岳萱神情沉沉,淡淡道:“我觉得不会。” 江琢没有说话,她的恼怒不在于担心肃王会引兵谋反,而是安国公府案幕后黑手揪不出来。 “芽儿,”岳萱看着她微微摇头:“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突厥来得有些快,有些不可思议。皇帝这么做是因为不放心孟大人,更不放心我,没有交权的意思。” 江琢轻轻叹了一口气。 比之兄长,她还是想得有些简单。 岳萱又道:“肃王若能阻一阻突厥还好,若不能,按皇帝如今的……”岳萱想着合适的词汇,毕竟如今皇帝是他的父亲,他需要恪守孝道,也不能妄加评判:“按如今皇帝的施政方针,可能会为安定不惜割地。” “割地?”江琢目瞪口呆:“大弘建国百年,从未割地!多少将士一寸山河一寸血守着大弘,轻易就割地吗?打输了可以打回去!不能割地!不准割地!”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攥着拳头神情激愤,岳萱连忙拍抚着她的肩膀让她安静。 “别怕,”他缓缓道:“只要肃王不退,朝廷这里不会有人同意割地的。” 江琢勉强冷静下来,想起萱哥自从身份被皇族认可不过短短数日,却已经在朝臣那里树立威信。但说起来,她是把皇帝也当作仇敌的,可如今这情势…… 她抬头道:“萱哥,我……” 岳萱懂她要说什么。 “你不必把他当作我的父亲。”他柔声道:“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两人静静在庭院里站着,蝉鸣不知为何突然停了,暑气里堆积着潮湿,乌云在头顶凝聚,天色暗下来,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 甲光向日金鳞开。 肃王李承恪披甲离开京都时,在朱雀大道距离江宅最近的地方,转过头停顿片刻。 那个小楼在一片民房中颇为显眼,若站在那楼顶,肯定能看很远吧。 能看到皇宫,也能看到肃王府。 不知道芽儿在不在那里。 他蹙眉攥紧缰绳。无论如何,如今他有了最大的机会。先领兵收复城池,再南下逼父皇退位。到那时无论是李承豫还是孟长寂,都将不是他的对手。 而芽儿,也可在他的守护下安稳度日了。 想到这里他再不迟疑,猛拍马臀向城门奔去。沉甸甸的乌云这时候坠下雨水,李承恪似浑然不知,在暴雨中抿嘴微笑。 孟长寂一刻都没有闲着。 早朝退后,亲自去见禁军统领赵莽,跟他商量京都守备要事。赵莽年近五十,曾授肃王李承恪刀法武艺。 孟长寂去探他的口风。 若这人投靠肃王,则皇室危矣。好在他虽然略顽固些,但忠于皇帝,答应听从孟长寂的建议加强守备。 见过赵莽,孟长寂去了十多封快信往河南道,交代各州府长官如何利用被抽调府兵后有限的兵力巩固城防。并且未雨绸缪,考虑到若皇帝弃都城往南逃,如何安排行宫。 忙碌一整日,待到了夜间,军部在大雨中送来上郡失守的消息。上郡距离都城不过八百里,快马数日便可到达。如今突厥既已到上郡,除非肃王李承恪可以在高奴县死死守住,否则都城岌岌可危。 直到这时,宫中才慌了。 陈平公主就是在这样的雨夜,乘车前往宫城面见皇帝的。 皇帝坐在御书房满脸憔悴,他面前摞着厚厚的待批公文,可整个人却并没有把精力放在文书上。 在内侍眼里,皇帝已经目光游离站起又坐下许久,到后来他把自己折腾累了,便歪斜在椅座上半阖着眼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陈平公主经通报后进入,要了杯参茶坐在地榻上。 “皇兄,”她神情自若,一双眼睛看向皇帝,声音轻柔:“臣妹准备把靖钧送到南边了。” 皇帝一双眼睛猛然睁开,看了陈平公主一瞬,收神道:“何至于此。” “臣妹害怕,”陈平公主端着参茶的手微微颤抖,小声道:“前朝时国都曾被突厥攻陷,那一朝皇族——” “闭嘴!”一向对妹妹宽和的皇帝忍不住惊怒道。 前朝曾因突厥几乎亡国,京都被攻陷,皇族如牲口般被掳去草原,奴役数十年之久。后来继位的皇帝送黄金万两,才把皇族一个一个换回。但刚刚得到自由,他们中十有八九便自尽雪耻了。 原来被圈禁时,是连死都不能够的。 陈平公主缄默不语,过了许久,皇帝倒是先开了口:“不至于,”他的眉头皱着,脸上却竭力表现出轻松的神色:“肃王已经北上,他领兵十万,还不能抵挡区区突厥八万军吗?” “是,皇兄说的对,”陈平公主认同道:“是臣妹今日听闻不好的事,太过忧心了。臣妹这就回去,不让靖钧走了。” 陈平公主说着站起来,身后宫婢把她长长的裙裾拎起。皇帝的视线落在她嫣红色的裙裾上,看到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块巴掌大的污渍。 陈平公主爱干净到了一日换三套衣服的程度,如今竟然穿着脏衣面圣,可见的确是慌了。 裙裾被穿着的人抽离皇帝的视线,皇帝的眼睛便落在那一块地板上,许久不曾挪动。 突厥,有可能攻破帝都吗? 自己,要不要携亲眷逃走? 这念头从没有过,如今竟突然钻入他的脑海,萦绕着挥之不去。 下了一夜的雨,天刚蒙蒙亮,城门打开,便有百姓肩挑手拎扶老携幼挤出城门。 “这是做甚?搬家?”有人好奇地问。 “搬什么家?你们不知道突厥到了高奴县吗?我家二舅的妻妹的姑爷的弟弟在兵部任职,说是夜里邸报就到了。” “肃王不是领兵去了吗?”问话的人有些怔怔,不知道是想不明白那一串的人物关系还是被他说的话惊到,迅速问。 “肃王以前可以,那是因为跟着安国公。如今他自己去了,难啊!”那人长叹一口气便往前挤去,似是万分紧张。 问话的人站在原地疑惑片刻,掂量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这时天已大亮,朱雀大街上响起马车声。 他忍不住张大了嘴。 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奢华马车、护卫、家丁慢慢挤满了路,看他们的方向,都是为了出城。看着装一致的护卫往往守护着三四辆马车,可以判断他们都是举家出逃。 完了! 这人退后两步。 “我大爷,我老婆孩子,我姑姑,我大姨妈,我舅公……”他盘算着要通知多少人,然后扭头向家的方向跑去。 在京都的一座宅院里,御史郑君玥眉头紧缩,正吩咐家丁去把府内能用上的武器都搬出来。 “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安和县主一手护着一个孩子,紧张道。 “前些日子还不知道二皇子活着呢,这真是瞬息万变。”郑君玥道:“建朝百年,从未被突厥打得这么灰头土脸。如今他们就在五百里外,十八道府兵集结缓慢,只有河南道、河北道、山南西道共同往北迎战,若肃王失守,则京城危急。” 安和县主不由得脸色苍白。 “不用怕,”郑君玥看着他们,又看一眼城墙方向:“为夫虽是文官,也要同五城兵马司和禁军一起,守一守这皇城。” 安和县主看着这个平日里似乎只把吃放在心上的夫君,突然松开一个孩子的手。那是她的大儿子,如今十四岁了。 “夫君,”她用了这个甜蜜的称呼:“若你去战,就把元儿带上吧。守护国土,长幼有责。” 被唤作元儿的孩子目光有些胆怯,但还是慢慢上前,拿起了一把斧头。 “父亲,”他稳了稳心神道:“儿子跟你去。” 正午时,虽然朱雀大街上仍然车辆拥挤,准备出逃的达官显贵慌乱如麻,但是城门被关上了。 人们惊慌地相互问询。 “怎么回事?” “难道突厥打过来了?” 回答他们的是五城兵马司的号令:“陛下有令!人人返家!趁乱出逃者按奸细论处!” 他们快马在京都中穿梭传达命令,声音太大,连正在小院中磨剑的江琢都听到了。 按奸细论处吗? 她看一眼城墙,再看一眼剑。 “我想到了!”江琢突然站起来:“破城如此迅捷!是因为那图!”】 第二十章 【虽然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却依旧炎热,江琢在柿树的阴影下站起身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萱哥说的对,突厥来得有些快,有些不可思议。 那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大弘朝廷埋了奸细。 他们知道了大弘各个重要州县的城防,哪里布置的兵多,哪里少些,哪里的城墙加厚,哪里不堪一击,哪里有小路,大弘军将埋伏在哪里探查敌情…… 当初父亲北上击溃突厥,在返回京都的路上,由于担忧贫瘠之地弱小的守备,便协助北地修筑城墙、指挥哨岗、开路架桥,做了许多军事要塞。而因为担心府兵不利于朝廷控制,这些要塞又被细细绘制在图卷上呈交朝廷。 那套图的名字是《北地七道军城防图》。 那套图在肃王府。 多么可笑,如今肃王北上抗击突厥。而很有可能,那套图从肃王府送到了突厥人手里。 他知道吗? 他真的叛国投敌了吗? 那套图上可不只有城防图,若对方有看得懂山势路况的,便能知道如何可以绕道突袭京都。 江琢觉得浑身冰凉。 “小姐,你怎么了?”端着茶盘走出来的丫头看到这一幕,担忧地看着她。 “墨香,”江琢收剑入鞘神情认真:“今日长亭来过吗?” 长亭自从身体好转便不再住江宅,但江琢总能见他在院子里晃荡。 墨香有些局促道:“嗯,来了。” “带他的信鹰了吗?”江琢又道。 墨香的脚在地上轻轻划拉,有些不好意思:“带了吧好像。” “行,”江琢没有理会贴身丫头的害羞,往会客厅走去:“请他来一趟,教教我怎么用信鹰,我要出去一趟。” 黑云压城城欲摧。 高奴县城墙不高,然而经过数年前的加固修缮,攻城车一时还难以击破。从城墙上的垛口往下看,能见到硝烟下不少突厥军将正搀扶伤者暂退,留在护城河里的是漂浮或挂在桥栏上的尸体。 气味难闻,肃王李承恪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带领由山南西路和河南道集结的兵力,在高奴县城以北二十里与突厥军主力遭遇,且战且退后守住了高奴县城池。 从高奴县再往南,便是京都。 守不住京都,就守不住大弘。 他不光做不了皇帝,还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肃王李承恪原本俊美的脸上此时布满油腻的汗水和灰尘,他抹了一把额头,顺手把睫毛上挂着的烟尘擦掉,问副将道:“探了吗?突厥粮草还能维持几日?” “仅仅十日。” 李承恪已经派一万兵马绕道黄河去劫敌兵后续粮草,若能截断粮草,突厥军心必然不稳。到那时便可开城门迎敌,前后夹击灭其主力。 可是对方竟然仅囤十日粮草,这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身边士兵正把搭在城墙上的云梯拆掉拉起,医官穿梭给军将敷药包扎,城内百姓抬着箭矢石弹充当民夫。一片混乱之下,李承恪忽然想寻人问些问题。 “他们为何备了十日粮草?难道以为可以直接攻入京都吗?” “他们刚才的进攻那么快,虽无败势却迅速退开,是什么原因呢?” “国公爷您怎么看?” 是的,他曾经跟岳芽一起站在安国公身边,听他分析战况一举歼灭敌人。敌人无法在他面前玩奸计,敌军无论如何筹谋,在他心里都像是孩童在戏耍一般。那时候无论是西蕃还是北突厥,听到安国公几个字都胆战心惊。 他也曾经在心中对安国公崇敬有加,直到那一日,他在国公府书房诚心送上礼物,问出了那句话。 那男人舒展着眉头,听完他的话却微微皱起,回答更是浇灭了李承恪心中的火焰。 “你和芽儿不太合适,”他缓缓道:“不瞒肃亲王殿下,芽儿虽然暂无婚约,但她出生后不久,便有人来提过亲了。” “怎么本王从未听说?”李承恪感觉自己的心如同被人撕开撒上一层盐。 安国公神情含笑,开口道:“当时孩子们小,我们还是想等孩子大了看他们自己的想法。” “那芽儿的想法是?”李承恪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丝希望,结果安国公接下来便道:“我觉得那家孩子不错。” 这便是看不上他李承恪了。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从记事起,他就觉得自己的母亲是看不上自己的。他的耳边充盈着大皇子怎样怎样好的话。 大皇子四岁就能背《论语》了…… 大皇子比你字写的好…… 连二皇子都能赋诗了…… 可大皇子本就比他大了十多岁,而二皇子才五岁,能赋什么诗? 他受够了被母亲比较和贬低,如今又被心上人的父亲瞧不起。 是从那时候开始,李承恪明白若安国公活着,芽儿就不可能嫁给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起,安国公府除了岳芽,其他人似乎都在高处蔑视他。 凭什么? 这天下是我们李家的,你们岳家不过是一窝子看门的狗。 所以后来,当他发现岳萱竟然就是早就应该死去的二皇子,而母亲把如何逐步扳倒安国公的计策说了后,他一面惊讶于母亲的权谋之术,一方面在心底放弃了那些人。 那些芽儿的家人,包括她的父亲。 虽然他曾在心中怨恨那个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领兵有方。如今换自己站在高位,他觉得如同乌云障目看不清楚。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看着突厥退去后的战场:为什么攻之即退呢?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掩饰什么呢? 大明宫内,皇后堵在了御书房门口。 “陛下,臣妾以为,现在还不是逃的时候。” “逃?”皇帝已经换下朝服,穿着公卿模样的常服,蓦然听到皇后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神情有些呆愣。 “朕怎么会逃?”说完这句话,他才慢慢板起了脸。 “臣妾失言。”皇后深深屈膝,可视线里却见满地凌乱。 笔墨纸砚倒在案上,只是书架上皇帝喜欢的字画被取了下来,玉玺盒子盖着,似做好了随时打起包裹的样子。 皇帝察觉到皇后的视线,讪讪地解释道:“朕,朕寻东西。” 皇后微微点头。 许多事情是不能说破的,即使是夫妻之间。 “对了,”见皇后恭顺地走到自己身边,皇帝又道:“朕准备搬到崇光殿去住。” 崇光殿虽然距离宫城北边近了一些,却因为在最高处,是易守难攻之地。 罢了,不离宫出逃已经很不容易了,搬个地方便搬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皇后屈膝:“臣妾这就去安排。” 京城往北的官道上,江琢一身黑色劲装,在马上控紧缰绳片刻不歇。马蹄翻飞下一道烟尘被她甩在身后,她只想再快些再快些。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若被突厥人得到,他们便可以最快速度突袭京城。而只要占得京城,先毋论割地赔款,恐怕大弘朝都跟着完蛋。想到岳家数代忠良,到最后国土沦丧竟然也跟岳家有关,江琢便觉得五内俱焚身心熬煎。 刚出京都不久,道旁的百姓便多起来。他们怀抱着包袱钱粮,带着父母孩子,朝京城方向逃难而去。可能因为走得太久,脸上疲倦之气明显。也有人在路边用柴火烧水,火刚燃起就被训斥着熄灭,说是会引来突厥人。 有孩童哇哇大哭,有人趁乱抢夺别人的吃食,江琢骑马快行间竟然还见有男人趁机要玷污独自赶路的女人。她疾奔间一剑挥去又继续上马而行,身后那女人惊叫着退后,男人的血在官道上铺开。 “京兆府官兵随后即到!若行不轨,犹如此人!”她大喝一声,抬手唤回天空盘旋着跟随的信鹰,写了短讯让其飞回京都。萱哥若得了信,会迅速要求京兆府派人沿路安抚百姓维持秩序。而她肩上衣襟处有标识,这鹰送完信还会找到她。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终于在高奴县城外五里,遇到了府兵的岗哨。亮出腰牌,江琢得以在他们的安排下从南城门进入。 这个时候,突厥趁夜色发起了进攻。这一次的进攻显然比之前更加凶猛,很快,他们攻入护城河架起云梯。石弹砸下、弓箭射下,却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 江琢在狭窄的城墙上寻到李承恪时,他正指挥兵将准备火油,准备殊死抵抗。有突厥官兵顺着云梯爬上来,朝着他喊杀,那杀声只刚响起便被人掐灭。 李承恪猛然转头,看到江琢一剑刺入突厥官兵铠甲,把那人踹下城墙。 战火硝烟中,她似乎是从天而降一般。 “你……”他嗫嚅道,在江琢示警下挥剑斩杀准备偷袭他的敌兵。 “先退敌!”江琢看向城墙下:“先不要用火油。” 李承恪道:“好。” “给我箭。” 弓箭迅速递上来,江琢弯弓射箭,照着敌军中某处射出三箭。 在微微的暮色中,第一箭射杀敌军首领。 第二箭钉入敌军战旗。 第三箭战旗断。 很快,原本潮水般袭来的敌兵缓慢退去,危机暂时解除。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的将军?”李承恪极目看着那一处,那人的打扮并不出众,若放在大弘军中,不过是都尉那样的。 “直觉。”江琢道:“他身边的护卫最多。”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他们见面时没有刀剑相向或者冷言讥讽对方。 “你为什么来了?”他问。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呢?”她问。 这图的名字一经提起,李承恪便忘记了自己的问题,他脑海中轰隆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在肃王府。”他肯定道,目光却在游离。 “你领兵北上,为什么没有带?”江琢在质疑。 李承恪瞬间面色通红:“本王为什么要带,那些标识和内容,这么多年来都在本王脑海中。” “所以你不需要带,”江琢点头:“但是突厥军需要。” 李承恪没有说话,他心中都是白日里突厥军突然退兵时的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李承恪问。 他面前的女子似乎一夜间回到了岳芽在战场上的样子,衣袂飘扬间眉目里都是精锐和不容轻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似乎随时要拔出来护住大弘朝的百姓。 这是他认识的岳芽。 这是他心中那个女将军。 李承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烧了起来。若不是在战场上,若不是被她这么诘问,他很想上前去求一个拥抱。 可是他不能,他通红着脸道:“本王征战多年,或许有谋逆之心,但绝对无叛国之心。”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江琢,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解释却说不出话。在他焦灼的等待中,他听到江琢轻轻开口。 “我相信你。”她沉声道。 她——相信我? 这答案褪去了李承恪脸上的红晕,如闪电在他脑海中亮起一瞬,除了震惊,也让他想出一件事的缘由来。 “本王明白今日突厥军队为何攻之又退了!” 江琢看到他的手按在晓山剑上,止不住地颤抖。 肃王李承恪这些年没有白白占着那图,他记得里面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处关隘,记得道路村庄也记得哨卡捷径。 他明白了突厥军为什么迟迟不强攻高奴县城,明白了他们为何备的粮食似乎只是到抢占京城就够了。那是因为他们现在只是拖着他。 拖着大弘主力,做出他们无力攻打的样子。 但是或许他们现在已经从捷径奔京都而去。 “能拦吗?”江琢问。 李承恪恍然道:“本王还知道一条路,虽然凶险,但可拦在他们前面,且有天然关隘。” “不必犹豫了,你画给我看。我现在就去,但是需要多少兵马,你要拨给我。” 李承恪看着她,似乎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候他们并肩战斗,为了大弘的百姓守住每一寸河山。 “本王画不出来,”他沉声道:“本王只是记得路径,那是山林,差一个路口便会迷路。本王得亲自去。” 江琢看着他:“我也要去。” “你也去,谁来守高奴县?县城若被对方攻破,咱们就算阻住了他们偷袭的军队,京都也岌岌可危。” 两人怔在城墙上片刻无言。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我来守高奴,不死不退。” 江琢转过身去,见一人身穿铠甲背对落日而来。 他高大又敏捷,眉目沉沉却斗志满满,落日的余晖让他似乎有了神的光彩。 孟长寂。 似什么东西堵在李承恪肺腑间,让他难以呼吸并且有无法遮掩的迟疑。孟长寂,这个人不光是他的族亲,更是他的敌人,是河南道节度使,是岳芽父亲当年属意的乘龙快婿。 他的人生曾在某一瞬间偏离了方向,那阵让他丢失罗盘迷失航线的风,便有孟长寂的功劳。 如今国难当前,先不论以前。这高奴县城里除了原先的千余名驻军,无论是副将还是数万府兵,都是集结的河南道和山南西道军。他如果把兵权交给孟长寂,便没有他李承恪什么事了。 等他跟芽儿一起截住敌军回来,自己便会被孟长寂拿捏在手里。 所以李承恪没有接话,他只是神情沉沉看着孟长寂。孟长寂也看着他,似乎明白他心中忌惮警惕的事。 “等你回来,”孟长寂道:“我会交还兵权。” “当真?”李承恪问。 “以芽儿的名誉起誓。”孟长寂看着江琢,清声道。 话音刚落,那一块虎符便落在他手心。李承恪大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你没有资格提及她的名誉。” 倒是江琢笑了笑,虽然抿着嘴角,神情却不那么清冷了。 “保重。”她温声道:“给我看看你的能耐。” “金丝软甲穿了吗?”孟长寂问。虽然身披战甲手握钢刀,但是他的声音软得似一团手心里温热的棉花。 江琢嗯了一声。 其实她走得太急,并没有穿。但是为了不让他担心,随口扯了个谎话。 孟长寂神情稍定,看她迅速转身走开。 如果可以,他希望陪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此时就对她表白。 但刀剑无眼,他不想若此次殉国,会让她在心中增添负累。 国土动荡,他们的性命是百姓的,儿女情长只能锁在心中。 在孟长寂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个挺拔娇俏的身影迅速消失。 孟长寂深吸了一口气。 “点卯,查伤者,重新整编,我要趁夜偷袭敌营。” 下令时,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大弘京都的城墙很宽,宽得可以在上面并行四辆马车。大弘京都的城墙也很高,高得胆小的士兵不敢站在垛口往下看。可如今大弘京都的城墙静默不言,周围却是喧嚣喝骂。 城外的百姓因为无法进入而哭泣吵闹,城内的百姓因为无法出去而气闷责骂。五城兵马司扬起皮鞭,却不能吓退百姓。 “官爷,让我们进去吧!”城外聚集着千余名百姓,他们拍着城门喊:“突厥人快来了!我们亲眼见他们把咱大弘百姓吊在战马后面拖拽戏耍,肉都磨光了才砍断绳子啊。” “官爷,他们沿路烧杀抢掠虏人妻女!我们村子里就活了五个人啊!” “官爷,高奴县快被攻破,求求你让我们去京城躲避吧。咱们路上遇到京兆府尹邓大人,大人说准我们进城躲避啊。” 城内的百姓是急着出去。 “官爷,俺们不是京都人,担心家中老小,打开城门让咱出去吧。” “官爷,求求你开门吧。与其等城破死掉,不如给我们一条活路。” 可关闭城门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谁也不敢打开。 城内城外僵持了几个时辰,突然便有城外百姓开始推挤城门。而城内百姓因为不能靠近城门,开始推搡怒骂守卫。守卫架起弓弩准备干脆射杀几个以儆效尤,可到底是自己族人,难道外敌还没有到,先诛杀同胞造成数千死伤吗? 在这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个声音道:“大家静一静。” 这声音虽然洪亮,到底遮不住数千人的喧哗。 那人又高喊一声:“大家听本官说!” 他的声音像落入沙漠的一粒灰尘,依旧没人察觉。 忽然人群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齐齐噤声往声音处看去,见城墙边小庑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他手持半截雷管,额头被黑烟熏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在何处。他显然也被这雷管吓得呆住,大骂道:“孟卿害我!差点要了本官的命。” 百姓们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官员,直到他从身边一个十多岁孩子手里接过毛巾擦干净脸,才有几个人认出来。 “是郑大人。” “是御史郑大人。” 郑君玥抹干净脸,把孟长寂送给他说可以震慑百姓的雷管丢掉,咳嗽一声道:“先不要慌乱,本官这里有兵部邸报,目前高奴县城防守严密,敌军还未能攻破。” 他说着从衣袖中扯出一个棕色的信封抖了抖,继续道:“为今之计,都城要上下齐心准备迎战,此时逃脱便以奸细论处!” 他声音严厉,待把百姓们吓得怔住,又指了指身后道:“不光不准你们逃,大弘朝兵、户、吏、礼、刑、工六部官员多数在此,我等与你们同战。” 百姓们踮着脚尖看去,果然见郑君玥身后站着不少衣着名贵的人。虽然穿着常服,但看那气势,该是当官的无疑。 “万一城破了呢?” 有人这么忐忑地问道。 郑君玥正色:“陛下尚在城中,我等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都城被突厥攻破。” “咱们不是怕死吗?” 有人小声嘀咕。 “人人都怕死,”郑君玥厉声道:“然而若被突厥攻破国都,我等便是亡国之奴。我大弘的百姓,要做亡国奴吗?” “不要。”有人试探着喊了一声,接着便更多人醒悟过来。 “我等不做亡国奴!”“不做!”“我等要战!”“要战!” 郑君玥按按手让他们平复情绪,继续道:“我大弘好儿郎,大家且先回家去,安顿好妻小,再到五城兵马司应征入战。咱们一起,守住京都。” 人群渐渐平息了争执、愤怒和恐惧,虽然还有一两个显贵不情愿地在原地驻足,但见那么多官员盯着,也不好意思地离去了。 郑君玥又道:“接下来,请五城兵马司开城门,让外面的百姓进来。” 如白水入油锅,刚刚平静下来的百姓瞬间又沸腾起来。 “不能让他们进来!” “不能!万一他们里面有奸细怎么办?” “就是!让他们先在外面挡着突厥,做肉墙!” “谁让他们守不住自己的城池?” 原本要散开的人群突然停下,人人义愤填膺道。郑君玥脸色一黑,正准备厉声指责,便见一个年轻人也爬上了小庑房。 人群一时被吸引了视线,只因为这人刚刚露面,众官员便齐齐拱手施礼。肃王在外宰相被囚,还有谁会让六部官员齐齐施礼呢。 再看这人面容,白皙却生机勃勃,目光深邃却又让人觉得学识深湛、气度不凡。这人是…… 便见他转身看向城门前的百姓,温声道:“诸位百姓可能不太识得我,鄙人岳萱,自幼在安国公府长大。” 岳萱…… 安国公府…… 人群又一次炸开,等议论声稍稍低下来,岳萱道:“可能大家已经知道,承蒙陛下不弃,如今本人也是齐王,李承豫。” 虽然近日知道了齐王认祖归宗的事,但百姓们显然更喜欢他以前的身份,也更信任他以前的身份。毕竟他的身后站着安国公府数代忠良。 岳萱道:“城外也是大弘的百姓,也是大弘将士守护着的百姓,没有理由把他们拒在城外。如今突厥尚远,有足够的时间盘查他们的身份。所以本王以为,还是要让他们进来。” “可他们中若有奸细怎么办?”有人这么问道。 岳萱指了指五成兵马司手中的钢刀。 “若有奸细,就地格杀。” 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他们议论着逐渐离去。城门打开,城外百姓哭嚎着要冲进来,被城内兵马喝令排队按序检查。 远处,兵部正协同禁军忙碌地把投石机、弓弩等搬上城墙,一场大战似乎就在眼前。 山高林密。 肃王李承恪和江琢一同,领先锋骑兵五千,抄近路往南去。他们带着行军干粮,不生火造饭,不安营休息,只在黎明前弃马翻过一处山崖时,在略平整的视野开阔处歇息片刻。 不远处有一个浅浅的水潭,江琢上前掬水洗脸。水波潋滟一瞬缓缓平静,她看到李承恪的身影印在水中。 下意识地,她的手按了按腰间短剑。 “芽儿。”李承恪的声音响起,江琢转身,看到他有些讪讪的神情。 这一路他们虽然在军中并行,却并未说只言片语。 “怎么了?”江琢问:“是不是想起是谁偷了城防图?” “不是,”李承恪道:“图是肃王府丢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想问你,恨我吗?” 自知道她的身份到现在,他第一次问一句自己是否恨他。江琢有些讶异,但仍然回答:“恨!恨不得食肉寝皮。” 李承恪闷闷吐出一口气,仍旧道:“可一开始,我是希望你好的。” “没有人在乎你希望什么,”江琢冷声道:“因为结果才重要。结果就是,我安国公府百多条人命都因你而死,结果就是我们不再是朋友,变成了仇敌。” 李承恪站在浅浅的潭水边,俊美的脸上不见懊悔,只是有些意外:“我们曾经是朋友吗?” 江琢叹了一口气。 “那一次被困峡谷,中埋伏后来不及掩埋死亡将士便慌张撤退。两日后我军夺回失地,夜里在那峡谷中我们又遇到,我便把你当作朋友了。” 战场厮杀惨烈,马革裹尸都是奢望。往往是在清理战场时把死亡兵将名牌摘掉,捧土掩面便算安葬。那日夜里她偷偷离开军营,在峡谷中月光之下,辨认大弘将士的尸体。一个一个摘掉名牌,捧土掩面。 起初山谷中寂静无声,后来她听到有别的人来了,再后来发现那人是李承恪。 “你来做什么?”她问。 李承恪抬起双手,给她看自己摘取的名牌。 “真可怜。”他轻声道。 岳芽点头:“真可怜,是为了天下不可怜。” 他们说完这两句话便齐齐低头,静默无言去翻找尸体摘取名牌。这些名牌先在兵部登记记档,再送到各州府由他们的家人领走。 那个夜晚,他们虽然没有再开口说话,却似乎说过千言万语。 荏苒几年,如今他们竟然无话可说。 李承恪默默站着,看江琢甩掉手上的水珠,往军营中去。他的目光定在那一洼水中,似乎那里面还有她的身影。 正午时分,前哨发现了突厥官兵的身影。 “两万人。”哨兵来报:“距离我们五里,轻装简行不见兵马战车。” 这两万人是翻越山谷抄近路的,当然不能带马匹战车。只是他们这样就算到了大弘京都城墙外,如何破城门进去呢? 江琢垂头苦思。 李承恪的目光盯着草地上某处,声音似被揉搓过那样变形:“恐怕有人在京都外准备了兵器。” “谁有这个能耐?”江琢问。 谁有这个能耐。 要造兵器,需要有钱,需要有人,还需要有官府查不到的地方。大弘朝野谁能一手遮天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为突厥人准备兵马? 大弘朝廷谁能偷走他府上的城防图? 李承恪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江琢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 “元隼。”李承恪咀嚼着这个名字,手指关节因为紧握着晓山剑而有些变形。 “公主。”他又道,而他脑海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元静姝。 江琢站起身来拔剑:“怀疑是谁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只能把他们全数歼灭在此,不然按他们的速度,夜里便可到达京都。” 突厥来得太快,各地兵马还没有支援京城。而山南西道和河南河北道兵马又被调到了前线。 李承恪也站起身。 京都有他本来想逼宫谋逆夺位的皇帝,但是多么可笑,如今他就要为了护住京都而战了。 “五千对两万?”他问。 “不,”江琢道:“有我们在,他们是两万对五千。” “关城门关城门!” 高奴县,一队百余名骑兵踏着晨曦归城,城门下守护着的官兵迅速把城门关好堵上。城外有零星的突厥骑兵追击,此时看城门关闭自己又在对方射程之内,便只好愤愤地调转马头。 孟长寂摘下头上戴着的兜鍪,抬眼向城中看去。 众兵将和百姓都知道新来的节度使孟大人趁夜去偷袭敌军,他们心中忐忑难安,踮脚望着打听着消息。如今见兵将们回来,心中多少宽慰。 回来了就好。还没有听说过主帅亲自去突击敌营的,真是冒失。不过看他们回来这么多人,或许死伤不多,或许只是去打探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听到孟长寂的声音道:“卸货!” 话音刚落,身后战马上齐齐丢下圆滚滚的东西来。围观的百姓民夫甚至是士兵齐齐后退一步,那圆滚滚的东西滚落到脚下,竟然是一颗一颗的人头。 突厥人! 竟然是战无不胜的突厥人。 孟长寂的视线扫过围观众人,喝道:“报战果!” 立刻便有兵将报道:“杀敌五百,折损二十人。” 留在城中的兵将这才惊叹间欢呼起来,他们帮忙把人头收拾走,打听着如何杀了这么多突厥人,一个一个兴高采烈。 孟长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终于啊,昨日他来的时候这些人只是苦守,没有必胜的信心。他这一次偷袭,一方面挫了突厥军的锐气,更重要的是,让高奴百姓明白,突厥军并不是神兵天将,只要他们赤胆忠心守住城池,便能把敌军击退。 孟长寂跳下马朝城墙下歇脚的小庑房走去,掀开帘子进去,他脸上的傲气才缓缓褪去。 房内没有别人,孟长寂眉头微蹙忧虑之色笼罩了整个脸庞。 “三万人。”他喃喃道:“他们少了三万人。必然是一股绕道去了京都,一股走捷径翻山,不知道芽儿遇到的是哪一股。” 无论是哪一股,江琢只带了五千人,都是难以取胜的硬仗。 “芽儿,”孟长寂喃喃道:“我不能只是守着,不能中了他们拖延的计策,要迅速出击迎战了。这然后,若孟某还有命,便去援你。” 以少胜多的关键是什么? 后发制人,攻守相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知己…… 江琢看着面前排开的军械。十字弩和短弩若干,弓箭千余,人人腰配大刀,火药一百斤。 再看周围地形地势,一条河流在山谷中穿过。 “肃王殿下,”江琢道:“突厥人怕水,对吗?” “是,”李承恪点头:“突厥人在草原一代活动,那里河流少,鲜有会游水的。” 江琢眉头轻锁:“可惜河水不够深。” “有一处深的。”李承恪道。 江琢看着他。她知道城防图都在李承恪脑子里,这一带的地形地貌也在。但是河水深浅他也知道吗? “不是河水,”李承恪道:“前面不远有一处堤坝,因为这里的水是黄河支流,雨季流过,到了旱季就什么都存不住。国公爷曾经让百姓依地势修筑拦水坝,就堵在前面。” 江琢极目看去,因为林深,枝叶阻挡了视线,看不清楚。 “突厥人知道吗?”她问。 李承恪摇头:“画图时拦水坝还没有建好,且因为不是军事要塞,便没有标识。” 江琢的眼睛亮起来。 她抬起胳膊往天上伸去,李承恪疑惑地看着她,直到有什么东西从头顶迅疾飞过,打了个圈落在江琢肩膀上。 那是一只鹰。 鹰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李承恪,似乎随时会啄在他脸上。 “厉害。”他惊叹一声退后,见江琢已经从衣袖中取出半片纸,用木炭样的笔写了几个字在上面,再折叠好插入鹰腿下绑着的小铜管中。李承恪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只信鹰。 “让京兆府先查京都周围的军械库。”江琢说道:“以防有失。” “我们呢?”李承恪问。 信鹰已经飞起来,江琢看着越飞越高的黑鹰,脸上狡黠一笑:“我们,就引突厥官兵洗澡烧烤。” 这两万突厥兵将,由分支首领阿史那土门带领。他们在不足一半兵力进攻高奴县城的掩饰下,顺着山脉往京都方向潜行。 一路都很顺利,直到看着舆图走来见前面山道被落石阻挡。 “怎么回事?”阿史那土门搓搓胡须,左右扭头看着。 一个带路的军将道:“或许前几日下雨的缘故吧,石头颇大完全堵住了路,首领,咱们可以往回走半里地绕路,不会耽搁太久。” 阿史那土门吹着胡子,勉强同意了。 绕路绕到一半,前面见一峡谷。他们只好骂骂咧咧又退回去,走另一条路。 江琢和李承恪远远地看着绕着路靠近拦水坝的他们,微微笑了。 他们伏在一处青草漫过膝盖的土坡后,蝴蝶感觉不到惊扰,在埋伏的将士们头顶飞过。李承恪距离江琢只三两步远,他们俩中间没有人。见敌军慢慢靠近陷阱,江琢先笑了。 李承恪偏过头,看到那一抹笑在她嘴角久久没有褪去。一棵蒲公英小小的黄色花朵就在她下巴底下,轻轻摆动蹭着江琢的衣领。 虽然大敌当前随时可能殒命,李承恪也觉得这一幕美得让他想落泪。 于是他嘴角也弯起来,轻轻笑了。 想起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人生最好的时光,竟然都是在战场上,没有利益纷扰没有朝政难解没有勾心斗角的战场。 “芽儿,”他忽然偏过头,看向江琢道:“我要谢谢孟长寂。” “你谢他做什么?”江琢目视前方盯着突厥军人的一举一动,没有看到他的神情。 “谢谢他让你又活过来,”李承恪道:“虽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师做了什么,但是你的确回来了,这是孟长寂的功劳。” 江琢慢慢转过头来,她圆润的额头抵在青草窄长的叶片上,有些疑惑:“你胡说什么呢?” 香山寺她倒是熟悉,还认识那个颇有渊源的大和尚,大师送她的桃木小钥匙还挂在她腕子上呢。只是自己重生关香山寺和孟长寂什么事呢? 李承恪摇摇头:“绝对不是胡说。”又叹口气:“若我死了,也能重生吗?” 江琢抿嘴不言。 她重生后不是没有想过会不会兄长和父母也在人间某处,但是终于没有遇到。这么想来整个安国公府只有她一个人死后又活下来了。 李承恪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道:“本王才不怕死,本王这一生真是很累,往日里没有想过,如今想起,竟觉得在朝中的日子,没有一日是心里舒坦的。” 所以才拼命想抓住那个能让他心内宁静快乐的人。 可惜了。 他自嘲地笑笑,看到远处突厥官兵正往山坡上去,正准备站起,听到江琢道:“或许是因为你在朝中时,没有做一个好人。” 李承恪神情讪讪没有说话,江琢微冷的目光看着他:“无论是陈平公主还是谁的筹谋,你做了他们的棋子,辜负了国公府和百姓对你的信任。无论如何伪装,你到底心中还有良知,所以不会快乐的。” 她说完这句话猛然站起身,冷冷下令道:“放火!” 阿史那土门带领军将翻过一座土坡,看到土坡下涌入视线的景色有些讶异,他们随即欢叫起来。 “是水!好多水!将士们可以下去饮水休息。” 副将听令,带着军士往下,山间有风,且有些大,按住自己帽子休息片刻的时候,副将忽然闻到一股不妙的味道。 他鼻翼微动,用手捏捏继续闻。 “不好!” 随着他这一声喊叫,“轰”的一声,刚才他们翻过的山坡忽然起了火。火随风势朝着他们扑过来。 “快下水!”副将叫着护住阿史那土门往潭水中去,结果刚刚跳进去的官兵顷刻便没了顶。 “救命!”兵士们喊着:“不要过来!这里水深!” 然而上面斜坡上的士兵已经被大火逼得没有了退路,在火未燃尽的地方,突然冒出许多大弘将士来。他们大声喊叫着朝山坡下冲杀,弓弩和箭矢自前面射来。突厥人只能退着躲避,却又把前面的人挤下拦水坝。 一时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和被火烧到的惨叫声连成一片。 “将士们不要慌!”阿史那土门拦住一个险些跌入水中的士兵,大喝道:“他们人少!咱们一起攻上去啊!” 然而突厥军士早就慌成一团,李承恪和江琢带大弘将士冲杀下来。他们杀声震天令人胆寒,他们箭法高超从无虚发。 突厥那边折损兵力过半,终于火势渐渐小了,接下来便是面对面的格杀。 在高奴县城外三里,突厥官兵和大弘将士,也在面对面格杀。 之前突厥人伪装出主力在这里的样子,经孟长寂夜探,知道他们这里不到两万兵马。故而高奴县一万多兵马倾巢而出,在孟长寂的指挥下,跟他们正面决战。 一夜之间,原本士气低迷的大弘将士突然精神抖擞如虎狼之师,突厥兵马抵挡一阵便节节败退。大弘军士冲杀数十里把他们逼退到石城。在硝烟中孟长寂大笑几声,转身看向南面。 接下来,可以去支援芽儿了。 拦水坝的水面上如今已经漂浮起许多尸体,在被烧尽青草的土坡上,江琢感觉她的眼前都是飞溅的血液和死去的士兵。 突厥人用弯刀,比之她的短剑更凌厉,但是却没有她的剑快,没有她的功夫好。若想败一师,先杀师中帅。江琢直奔阿史那土门而去,自然许多兵将把他们的首领护住,江琢便一个一个杀尽。 她的身后,李承恪满身盔甲被鲜血浸透,虽然那多是敌人的血,看起来也分外骇人。他正跟敌方副将缠打在一起,这副将虽然不是首领,却是突厥人中功夫最好的。只见他弯刀飞扬中时不时接近李承恪,虽又被李承恪的刀剑击退,两人又不死不休缠打在一起。 江琢打定了要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主意,她夺过敌兵一把弯刀,刀剑合击舞出凌厉不可阻挡的剑气,浴血奋战中逐渐接近阿史那土门。那首领终于不想做缩头乌龟,大喊一声:“勇士们跟我一起杀了这女人!”便朝江琢扬刀砍来。 江琢侧身避开,脚踩土石跳跃而起,身子在空中转了个弯,飞剑掷出钉入阿史那土门的肩膀上。 这首领大叫一声想要拔出短剑,江琢的弯刀又到了。 “犯我国境,便把命留下!” 江琢冷喝一声,弯刀刺入拔起短剑,突厥首领的身子在空中晃了晃,便摔在地上。 远远地,正跟敌方副将厮杀在一起的李承恪也看到了这一幕,虽然这个时候他手里的大刀砍在对方肩膀上。而对方手中的弯刀,却刺入了他的肚腹。 敌军副将笑起来。 他哇啦哇啦说了几句,知道李承恪听不懂突厥话,便用生硬的汉话道:“杀了你这个皇子,大汗会赏赐我的族人。” “你看不到了。”李承恪嘴角噙着鲜血,冷冷道。他丢掉不适合近身格斗的晓山剑,岳芽的匕首从他袖口滑出,用手迅速接住,刺入了那副将的胸口。 副将的话说到最后,嘴中咕噜咕噜冒出血来。 李承恪拔刀站立,把他踢倒在地。 突厥第一武士,卒。 他的视线里,那个以一敌百的身影仍然在战斗,而突厥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战甲很厚,但李承恪还是感觉自己的肚腹被剖开,血液带着生命的气息逐渐流尽。 他再也支持不住,用刀支撑勉强坐在地上。 江琢的身影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很快,他觉得自己也要失去说话的力气。脑海中忽然浮现挥之不去的影像,那是数年之前,他与岳芽双马并立,站在戈壁滩上,对面千军万马浑然不惧。 李承恪突然觉得心中很平静。那些争抢的,舍不下一定要拿在手里的,似乎不如就这么看着,就这么陪着。 “芽儿,”他开口道:“欠你的,本王拿命还了。来生让我再看一眼你的笑,让我做你的手中剑、护心甲,为你……” 有兵将上前扶住他,听他喃喃说着直到缓缓闭上眼睛。 大弘三皇子,肃王李承恪,在高奴县城以东群山腹地,为抗击突厥,英勇殉国。】 第二十一章 【突厥首领及副将已死,三千残部退入多巨石的山顶,以地形为屏障,顽强抵抗。 江琢和肃王李承恪带领的军队死伤近两千,算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只是李承恪死了。 山坡上的风夹杂着未燃尽的火药和泥土味道扑入人脸,江琢觉得眼睛酸涩一瞬。她捡拾起李承恪身边自己的匕首和长剑,金丝镶嵌的剑柄上还有些微温度,不知道是李承恪的,还是这山间的暑气。 他死得很安详,跟千余大弘将士一起,死在抗击敌军的战场。 休整之时,江琢和兵将们一起,就地挖坑掩埋肃王。因为他身份特殊,随后还会有礼部官员前来成殓而回大葬入皇陵。 手上沾满泥土起身时,江琢忽然想起岳芽的尸体是李承恪掩埋的,如今又轮到她掩埋对方。到此时,她终于对他全无恨意,只当他是自己的战友。 遥望山顶死守的敌军,江琢目光一缕冷色看向天空。这时信鹰回来了,且带来了岳萱的信。 据孟长寂探得,还有一万余突厥兵马已经绕道靠近京都。 那么,接下来应该迅速解决山顶突厥残部,回援京都。 江琢让信鹰送回他们已经胜利的消息,又派人给孟长寂送信,告知不必来援,应迅速支援京都。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举起晓山剑:“将士们,为肃王殿下报仇,为死亡将士报仇,为大弘百姓报仇,攻上山顶!” 京都皇宫崇光殿,殿门紧闭,皇帝不停地踱着步子,额头沁满汗珠。 “陛下,听闻突厥人已经在城外扎营。”内侍禀报道。 皇帝没有吭声。 过许久,又有禁军递来消息,说突厥人准备攻城。 话音刚落,便听到“轰”的一声撞击声传来,是突厥攻城车在击打城门。四面里从寂静到喊杀声一片似乎只是一瞬间,接着有石块落下的声音,应该是京都开始防卫了。 “肃王呢?”皇帝喊道。 “禀陛下,肃王殿下在守高奴县城。” “都什么时候了还守高奴?这是不准备管朕了吗?逆子!去把他叫回来!” 可是不守高奴,难道要把城中百姓送给突厥人吗? 内侍唯唯诺诺退下,过了不久又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禀告陛下,肃王在太和山战死了!” “什么?”皇帝双腿微软蹲坐在龙椅上,有些惊慌的样子。 来不及悼念肃王,他想的还是自己该怎么办。 “那现在是谁在守京都?五城兵马司他们有那个能耐吗?” “回禀陛下,现在是二皇子和宗室大臣们一起守京都。”内侍抹了一把泪水道。 二皇子。 皇帝想起来了。不错,他还有这么个儿子呢。 且这个儿子是出自安国公府。 总算是有一线希望吧。 皇帝叹了口气。 “紧闭宫门。”他下令道:“任何人不准出入。”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女声在殿外响起:“臣妹来陪皇兄一起守着宫城,可好?” 陈平公主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如果皇帝此时出去看的话,他会发现崇光殿四周的禁军护卫都已经倒在地上。而陈平公主身边,却站着百余公主府护卫。 “你来做什么?”皇帝有些紧张,待他发现刚刚出去要传令的内侍抖如筛糠地回来,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 “陛下!”内侍哭道:“外面,外面都是公主府的护卫。” “大胆!”皇帝直起身子看着陈平公主,厉声道:“他们怎么能进宫?他们怎么进来的?” “很简单,”陈平公主道:“因为这崇光殿旁边,有一条通往宫城外的密道。” 皇帝的脸白了。 纵使他不太聪明,也终于明白陈平公主之前到宫中说的那些,都是为了让他提心吊胆,让他搬到这号称易守难攻的崇光殿里。 “好了,”陈平公主看向外面,喝道:“把守此处,任何人不得进入。” 又转头看皇帝,一双眼睛透着凶光:“这皇位,皇兄也坐了许多年,不如换臣妹坐一下可好?” 京都宽阔的城墙上如今遍地都是燃烧着火油的箭矢。 岳萱牵着岳曾祺的手,静静地站在一处有遮蔽的塔楼后。 第一波攻击是箭,漫天箭矢飞去,更有许多射来。 第二波攻击是石,投石车把巨石投下砸中对方的攻城车,也有石块飞上来,砸得城墙颤抖一瞬。 第三波攻击是攻城车和云梯,突厥人沿着云梯向上,纵然被割断被掀翻,仍然不死不休往上攀爬。 “怕吗?”岳萱这么问身边的孩子。 “叔父不怕,侄儿便不怕。”岳曾祺手里攥着一个匕首,声音响亮。 “好孩子,”岳萱道:“咱们现在就是要守着,守到天亮,援军就来了。” 在岳萱的指挥下,城中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内的男人全部编入战营,女人们则负责烧火做饭搬运军械。他一身白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众人无论在放哨还是在作战,只要扭头看到他,心中便似被抚慰般平复。 有什么可怕的? 二皇子陪着大家呢。 岳家人陪着大家呢。 攻城一整夜,到天亮时,城门依旧被防守得很好,只是城上兵将渐渐有些力竭。岳萱凝神往城下看去,见突厥军后原本整齐的军阵突然被挖开了一个口子,接着鼓声擂响。 “咚!咚!咚!” 那是大弘的战鼓! 援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百姓们便欢呼雀跃起来。 有哨兵跪地报道:“禀齐王殿下,河南道节度使率一万兵马来援西城门。” 又有哨兵跪下:“禀齐王殿下,大理寺丞江小姐带数千兵马来援北城门。” 来报的哨兵越来越多。 “禀齐王殿下,河东道两万兵马来援东城门。” “禀齐王殿下,山南道一万兵马来援南城门。” …… 岳萱一直沉沉的神情里没有放松,只是眼角有了笑意。 如此,全歼敌军便好。 很快,城外突厥兵马后退中被各方大弘援兵围歼,接着城门打开,主帅们带亲随入城。 孟长寂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见江琢笔直地骑马进城,才放下心来。 岳萱也在看江琢,直到她抬起头,虽然疲惫却眯着眼睛对自己一笑,岳萱才觉得心中安稳。 和许多年前一样,他在城门旁,等着她得胜归来。 和许多年前一样,她是妹妹,却护着自己。 岳萱心内温暖,手中的岳曾祺已经挣脱开他,迅速地向江琢跑去。 人多,别惊了马。 岳萱这么想着要阻拦侄子,却见城中有了喧嚣之声。朱雀大街上一队人马护着一辆快速驶来的马车。 一个宫内总管太监,两名护卫模样的人。 总管太监驶近了人群,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黄色的卷轴,大声喊道:“听旨——” 众位兵将、大臣连忙跪地听旨。 江琢跪下时,才发现身边跪着孟长寂。 人这么多,不知道他是怎么挤过来的。 她看到孟长寂额头一道黑烟,脸上几滴血,身上的衣服也很脏,洁癖如他,不知道是如何忍受的。又想起估计自己也不好看,便向他露出一个俏皮的神情,孟长寂似想说什么,却抿嘴没有说。 江琢发现他的脸红红地,有些奇怪。 跪地听旨的确不是能说话的时候,故而她也没有问。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圣旨。 原来那是太后下的懿旨。 总管太监说—— 皇帝听闻肃王死讯,忧伤之下殡天! 刚刚因为全歼突厥主力带来的士气高涨和欢庆气氛一时间坠入冰点,人群中孟长寂迅速起身道:“不可能!” “孟大人,”那太监哑着嗓子道:“如何不可能?大人你刚刚进来京都,并不在后宫。” 孟长寂有些语塞。 他之所以知道不可能,是因为知道皇帝自私阴狠的性子,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儿子便心伤暴毙。 “我虽然不在宫城,”孟长寂道:“却可以找禁军守卫打听,可以问皇帝陛下殡天时身边伺候着的人。” 然而太监只是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 便有大臣问道:“如此仓促,陛下可有留下传位诏书吗?” “有,”太监道:“诏书在此。” 便有大臣从太监手中接过诏书,看过以后传阅。 “如何?”有人离得远些,因为看不清楚问道。 看过的蹙眉道:“陛下要传位给最小的皇子李承琅,请陈平公主监国事。” “什么?”人群乱成一团。 李承琅年仅三岁,放着成年皇子不用,为何要传位给最小的儿子? 主少国疑,陛下怎么会下了这样的命令? 且就算要传位给小皇子,宫中还有皇后,为何要公主监国事? 官员就要反驳,便见禁军由统领赵莽带领,要护住宣旨太监。 孟长寂脸一黑。 这个赵莽,原来是陈平公主的走狗。 按大弘朝建朝百年的法度,各节度使和诸侯是不允许带亲兵入京都的。而禁军只服从于皇帝,等同皇族贴身护卫。 京中禁军约万人,分布在皇城和城防各处。赵莽这个禁军都尉,可谓是既有实权又得陛下信任。 如今由他护着太监总管,那意思是他也站在太监总管这边。 可是,底下还跪着一个帝后嫡子呢。他虽然在外养了十多年,但却是经陛下承认在祖庙认祖归宗过的二皇子齐王殿下。 虽然没有大的动作,但是众人的视线都看向岳萱,等着看他的反应。 是遵从圣意辅佐幼弟继位呢,还是藏不住自己争夺帝位之心当场反驳呢。 众人默默等着,可岳萱没有动,人群中有一女子却站了起来。 正巧她身边的孟长寂起身更早些,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倒是显眼得很。 “公公,”江琢脸上带着肃穆之色,抬手道:“本官乃大理寺丞江琢,刚才瞥了一眼传位诏书,想斗胆说一句。” 传旨太监面露疑惑没有做声,但他身后的赵莽道:“江寺丞的上峰尚且没有开口说话,你还没有在这里说话的资格吧。” 江琢的脸白了白,便见大理寺少卿,如今大理寺最高长官苏远杭站起身,点头道:“江寺丞尽管说,她说的话便是本官说的话。” 赵莽冷哼一声没有阻止,江琢便道:“恕下官斗胆,那传位诏书上印着的玉印,是假的。” 头顶烈日灼烤得人人心神恍惚,江琢话音刚落,人们似被什么把神识拉回,朱雀大街上哗然一片。众官员和百姓齐齐议论起来,议论声音过大,以至于赵莽大声驳斥的声音被压了下去,没人听到。 孟长寂用胳膊撞了撞江琢,声音很小道:“你瞥一眼诏书?我怎么没有见你瞥?” “没有瞥,”江琢狡黠道:“蒙的,只为在大家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只要有人怀疑,他们想要篡权夺位的事便不那么好办。 “啊?”孟长寂虽然知道她是个机灵顽皮的,也没想到竟然胆子这么大。”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如果他们想自证,就要回宫取玉玺,咱们就有办法进去看看皇帝怎么样了。” “若他们不取呢?” “那接下来便是京兆府邓泰的主场了,你便等着看热闹吧。” 孟长寂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话音刚落,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是邓泰。 邓泰是一个最不像文官的文官。他身材高大,总是一脸严肃欺辱不得随时要跟人干架的样子。此时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从喉咙里掏出来。这咳嗽声终于引起众人侧目,心想难道是一个要随陛下仙去的肱骨之臣? 可四周刚刚安静下来,咳嗽声突然止住,那咳嗽的人直着身子脸上毫无病色:“下官京兆府尹邓泰,这几日在京都外安抚流民返京时查到有人试图谋反。不知道是现在报还是等新帝继位报呢?” 百官噤声。谋反不是小事,都担心会扯到自己身上,便心说你还是憋住不报吧。 但有一人高声道:“陛下刚刚龙驭殡天,突厥乱寇还未完全肃清,谋反不是小事,请邓大人速报。” 开口的是御史郑君玥。 邓泰便道:“既然众位皇族宗亲及肱骨之臣都觉得应该报,本官便据实报来。” 顶着烈日的宗亲权臣面色一黑——难道不是只有一个郑君玥认为要报吗? 邓泰已经娓娓道来:“昨日本官救助流民时意外查获攻城车五辆、十字弩一百架、弓箭五百套,另有火油二十桶、火药三百斤。” 随着一个个数字报出来,众人尽皆变色。 这些东西可以组织一场不小的攻城战了。何止是谋逆,简直是要灭朝。 “那东西在何处?”孟长寂道。 “出城三十里,翠柳山庄。” 翠柳山庄,是公主府别院。 江琢轻声冷笑。 这些东西,正是那些看着布防图从山中绕道的突厥官兵最终要用到的。只是她和肃王在山中把那些突厥人歼灭殆尽,再也不能拿着大弘朝的武器,撞开大弘的城门了。 此事非同小可。 大臣们只是交头接耳,宗室皇亲中却似炸了天。 岳萱这才在众人灼灼视线中站起身来,拍落衣襟上的尘土,沉声道:“父皇允陈平公主协理朝事,可姑母又事涉私藏兵器,现在本王开始担忧宫中太后、母后和王弟的安危了。” 虽然没有明说,宗亲们却都懂那意思是担心陈平公主就在宫中,而皇帝的死跟她多有关联。 “进宫!”一位在宗亲中辈分最高的老王爷厉声道。 赵莽立刻拔刀:“齐王是要逼宫?我看谁敢闯宫!” “逼宫的是你吧。”孟长寂抽刀看着他,而五城兵马司已经闻风而动,围住了赵莽和他带领的禁军。 五城兵马司新任指挥使夏青站在最前面,向前走了一步。 赵莽没有动,因为他身下的马车没动。 夏青上前扬刀,“啪”的一声砍断车轴。 “各位要反吗?!”总管太监嘶声道。 “不要贼喊捉贼!”五城兵马司再向前,逼得禁军慢慢后退。终于,赵莽在马车上忍不住一刀向夏青砍去,妄图杀掉夏青让兵马司群龙无首。然而夏青侧身避过,回手抓住赵莽的胳膊,把他拽下马车。 两人在大街上缠斗五十余招,江琢看得清楚,夏青刀法竟然隐隐有岳家刀法的精要。她惊讶间看向岳萱,萱哥对她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这夏青是萱哥的人,得了萱哥的指点。 江琢看夏青挑、刺、削,看赵莽切、砍、斩,终于,她口中轻声道:“中!” 赵莽惨叫一声,胸口被夏青刺了个窟窿。 再无人敢阻拦宗亲大臣进宫,于是一行人踏过赵莽的尸体,往宫中去。 江琢抬眼去看,见人群中有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军服,走得颇快些。快到宫城时不知道怎么转了个弯,瞬间不见了。 如果她看得不错,那人该是女扮男装的香朵。 香朵随肃王迎击突厥,在高奴县城肃王离开时,吩咐香朵留守。江琢知道,肃王是担心虎符,便让香朵盯着孟长寂。如今香朵知道肃王死讯,难道是回肃王府禀报了吗? 她心内微微疑惑然而只能压住。眼下进宫要紧,其余的事暂且放放吧。 还没有人准备大丧仪礼,皇帝平躺在崇光殿寝宫中,身子上盖着黄色的锦被。 宗亲在老王爷的带领下齐齐跪地叩头,哀哭不止。 哭了约一刻多钟,老王爷起身道:“怎么不见皇后殿下来此主事。” 岳萱道:“想必还不知道,提个下人来问吧。”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跪地道:“奴才不知,奴才是被禁军从别宫临时差唤来的。” 除了这个小太监,如今崇光殿伺候着的宫女内侍都是新人,而外面的护卫更是没有见过。 他们虽然穿着禁军的衣服,却似是今日才进来宫中。 “这可真是怪异,”老王爷道:“各位大臣中可有擅长勘验的,请移步为陛下阖眼理容。” 对皇帝不能说验尸,这么说是委婉的说法。 便听有人道:“大理寺丞江小姐,正是因为擅长勘验之道,被陛下钦定为女官的。” 老王爷向江琢看去,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琢在殿后缓缓起身,向前走去。 锦被拉起,露出了皇帝的脸。 他颜面发绀略微肿胀,口唇青紫双目大睁眼膜出血,无论当初活着时是如何九五之尊奴役天下,如今死了,便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尚且不如百姓中那些安然阖眼长逝的老者。 江琢抬手把皇帝的眼睛阖上,又验看他的口腔。青紫的口唇中舌苔上有些奇怪的丝絮,江琢唤了一个小太监取箸夹出,那是一缕棉花。 真丝锦被中的棉花。 她神情肃然跪地道:“禀各位宗亲,陛下并非忧伤而逝,是被人用棉被捂死。” 宗亲和官员神情变幻间惊怒而起。 “什么?” “是谁妄图弑君篡位!” “是不是……” 虽然没有人说出陈平公主的名字,但是大家心中都打着鼓。终于,老王爷开口道:“去请陈平公主来见。”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殿外道:“不必大家来唤,本宫已经到了。” 寝殿外陈平公主身边簇拥着百多护卫,指着宫内宗亲大臣,笑道:“想给诸位留一条活路,没想到人人都不想活。” “你要干什么?”老王爷斥道。 “请叔叔烤火。” 陈平公主刚说完这一句,“轰”的一声,什么东西在殿外炸响,接着瓦片应声而落,那些护卫点燃火箭射了进来。 五城兵马司进宫的人手不多,立刻上前阻挡厮杀。一时间殿内宗亲大臣奔走逃命,殿外兵马司禁军以及公主府护卫缠斗。 江琢抽剑而起,在人群中寻找萱哥的影子。 “芽儿!” “芽儿!” 在火光中,两个声音同时唤着她。正是岳萱和孟长寂。 “萱哥快走!”江琢拉起岳萱,孟长寂在她旁边用刀格挡开一块砸下的木头。三人刚刚跳出窗外,大殿内便轰燃一瞬。多数宗亲和大臣都逃了出来,然而公主府侍卫见人便砍,已经有十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萱哥,”江琢道:“如今形势,怕是已经连累到皇后殿下。你差一队兵马司官兵护住宗亲官员立刻往皇后宫中吧。” 岳萱应了一声却不走,但看江琢和孟长寂一边挥剑砍杀一边还要护住自己,便明白他应该离去。 “好。”他应了一声,唤来十多人杀出重围,护住逃出的宗亲官员往皇后宫中而去。 江琢和孟长寂再无挂扯。江琢杀向陈平公主,孟长寂在院中护住被砍杀的官员。 陈平公主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冷眼看官员和宗亲纷纷倒地,直到一个女人杀到面前,瞬间便让她看到了冰冷的刀光。 陈平公主后退几步惊叫起来,人群中又有一个穿战衣的女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从江琢身后一剑刺出。 而江琢的注意力都在陈平公主身上。 她是感觉到疾风才转身的,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剑从她肩膀划过,顿时鲜血浸透衣服。 “香朵?”看清那女人的面容,她疑惑道。 “受死!”香朵清吒一声,在陈平公主身边护卫齐齐斩杀江琢的同时,向江琢刺来。 江琢有两个选择。 要么受身前一剑,要么受身后数刀。 许是因为前世是被砍死,她果断转身拦刀,晓山剑飞过,那三个护卫的脖子一抹红线。而香朵的剑也来了。 “噗!”的一声,却并不是刺进她的身体。 江琢转身,见孟长寂倒下,香朵已经收剑。 傻瓜。 她在心中骂道。 云山剑掷出,香朵中剑跌倒。 回身。晓山剑倾泻下密网般的剑光,陈平公主倒地。 “放心,”孟长寂躺在地上对她笑了笑:“我穿了铠甲,没事。可你怎么没有穿你的……” 他的声音弱下去,显然是昏迷了。 立刻有兵将上前,把孟长寂抬走敷药救治。 江琢走到陈平公主身前,把晓山剑从她腰间拔出,冷冷道:“公主殿下,本寺丞想跟你谈谈。” 从何谈起呢? 从萱哥五岁时,是谁指使当时还是淑妃的李承恪母妃刺杀二皇子吗? 还是从李承恪接近安国公府,针对国公府一桩一桩的阴谋诡计开始谈呢? 江琢曾经无数次后悔过。 后悔让李承恪见到了原本日日闭门不出的萱哥,这才让他猜疑出萱哥的身份,继而有了他们一次次的谋划。 可是她也知道错的不是自己,不是萱哥。是这青天白日的朝堂,权势熏心之下为帝位不择手段的争抢。 这争抢如今日的火焰,一经点燃便无法控制,终于烧掉所有的情谊,烧死所有人。 陈平公主喘着气面露冷笑。 “你是谁?”她开口道:“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宫。” 江琢看着她也在笑:“我是最终赢了的人。”她开口道:“活到最后的人,没有被杀死的人,没有丢失本心的人。” “很厉害吗?” “很厉害。”江琢点头:“公主殿下,我很想问你一句,如果肃王不是战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杀了他?” “这需要问吗?”陈平公主因为疼痛咬着牙道:“不然本宫为何嫁女儿给他,他不过是本宫的棋子罢了,这次幸亏他死在了战场上,不然就算回来,也是毒酒一杯。” “我很想就地把你杀死,”江琢道:“为国公府、为肃王、甚至是为了皇帝陛下。可是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说,‘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故而我今日不会动你,你会受到审判。” 她收剑站立,看战场上胜负已分,公主府护卫和禁军中听命公主的人已伏诛殆尽。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准备去看孟长寂怎么样了。 刚走了十多步,便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香朵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陈平公主身边,正把刺入陈平公主胸口的剑抽出,口中道:“奴家没有师父!” 烈火裹着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冲天而起,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所有阴诡全部烧掉。在火焰前的这个院子里,江琢看着鲜血和尸体之上那个满脸恨意的女子,心中除了惊诧,更多的是同情。 无论肃王如何对待香朵,对香朵而言,肃王始终是她的天,是她忠心效忠的主人。 香朵也在看她。 “江小姐,”她嘴角一抹惨淡的笑:“殿下跟小姐一同去太和山阻截敌军,是不是为了救小姐而死?” 原来之前要杀她是为了这个。 “不是,”江琢缓缓摇头:“肃王殿下勇斗突厥第一勇士,为救大弘百姓而死。” 香朵微微闭了闭眼睛,竟转身向大殿外而去。 “站住!”有人这么喊着:“虽然公主谋逆但是不可动用私刑,你是谁?快快弃剑就擒!” 香朵并没有停下,似乎没有听到这话,一路不管不顾往宫外杀去。 江琢当然能够阻止她,但是如今不知道孟长寂如何了,且对香朵心怀怜悯,便没有管她。 瞧一眼院内,见郑君玥和邓泰虽然满脸黑,也终于没有受伤。 她快步朝殿后寻去。 大火刚烧起来时,郑君玥距离皇帝的尸身很近。 这一方面是因为有些担心江琢,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大臣又是宗亲,被裹挟着向前,便离皇帝近些。 所以逃出来便有点迟。 大火烧起来,殿内便无人纠结皇帝是如何死的,无人想起皇帝还躺着呢,鸟兽般奔逃着往窗口去。郑君玥回头看了一眼直挺挺躺着的皇帝,有一瞬间的迟疑。 要不要带出去呢? 听说死人都挺沉的。 他抬过最重的东西是一头烤全羊,除此之外,他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力。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京兆府府尹邓泰。 郑君玥之前跟邓泰不太熟。邓泰官职不低,但是刺头一个,心中只有案情,说话难听不讨人喜欢。若不是岳父家势大,朝中人人给他些面子,恐怕没几个人待见。 之前安国公府翻案后,他曾经见过邓泰几面。听这人说话,似乎是向着国公府的。待后来岳萱认祖归宗,他们在国公府跟岳萱一起聊起朝政,邓泰头头是道,郑君玥才高看了他一眼。 可是现在,邓泰逆着人群向皇帝尸体奔来,似是全不把生死当回事。待他到了龙床旁把皇帝裹在锦被中,郑君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邓大人,”郑君玥用帕子捂住嘴唤道:“都什么时候啦,快跑吧!” “不能把皇帝留下!”邓泰大声道。 郑君玥顿时心内惭愧。 同样在朝为官,看看人家邓大人,这才是忠君爱君,这才是肱骨之臣。 这么想着,便听到邓泰道:“烧糊了就不能分析案情!江寺丞说的话若被人质疑,便没有凭证了。” 烧糊…… 他果然心中只有案情。 堂堂一国之君在他眼里,只是会烧糊的尸体而已。 也罢! 郑君玥上前搭把手:“本官助你!” 俩人在烟熏火燎的大殿中抬着皇帝的尸体,这中间有着火的帐幔落下,邓泰更是俯身用头护住皇帝的脸。 奔到殿外,把皇帝的尸身放在安全些的地方。郑君玥喘着气抹一把脸上的汗,感觉大火仍然炙烤着他的脸。 “邓大人,”他看着拼杀中的逆党和禁军护卫,心有余悸道:“咱们用不用去帮忙?” “不用,”邓泰蹲在皇帝身边:“咱们守住皇帝的尸身便好。” 好,好,谁让如今皇帝在邓泰心中是一桩案子呢。 俩人就这么守着,郑君玥觉得今日的邓大人分外威猛,分外可爱。跟这样的人同朝为官,其实才是福气一件。 若这朝中都是邓大人这样的好官,他以后可以多开口说些话了。 出乎意料,当岳萱赶到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时,这里竟然分外安静。 与别处不同,这里不遮不掩地由公主府护卫拦在殿外。解决他们很容易,岳萱带来的五城兵马司人马只一吓唬,他们便缴械投降了。 岳萱便抬脚匆匆走进院子。 院内没有护卫,抬眼见青石地板上死了两个护卫一个内侍,想必是公主府侍卫刚来时遇到了不小的抵抗。岳萱安排五城兵马司围住大殿,从殿后缓缓靠近。他正要推开殿门,却听到了内里的说话声。 竟然是原本应该被关在牢中的元隼的声音:“娘娘莫要执拗,不管谁做皇帝,您都是嫡亲皇太后。现下只要在这封手书上印上您的凤印,我敢保证,齐王和娘娘都能平安。” “你休想!”这是皇后殿下的声音:“你们蛇鼠一窝,妄图用本宫引齐王来此。本宫就是死了,也不给你们这个机会。” 说着便是衣襟撕扯的声音。 岳萱再不等待,猛然踹开殿门。便见皇后正用凤钗刺进自己的脖子,而元隼抓住她的衣襟,想要阻拦。 “母后!”他大呼一声上前阻拦。 皇后见此收手,虽然刺破脖子流了血,却并不严重。岳萱刚想松口气,却见元隼趁势抓住那把凤簪,又一次抵住了皇后的脖子。 不再阻拦,却是施暴。 “你放手!”岳萱厉声道。 “你没有死,”元隼看着他,神情有些意外,接着便是担忧:“那么陈平她……” “或许死了。”岳萱向前两步:“若不想跟她一样的下场,你该收手了。” “不!”元隼脸上一抹悲色,他摇了摇头道:“若陈平死了,你们都要陪葬。这第一个人,便是你的母亲。” 皇后眼窝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哭,她看着岳萱,这个失而复得却跟自己并不亲近的孩子,颤声道:“承豫,你不必管母后。母后这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那一年他们说你死了,没有亲自去验看那孩子的尸体,让你流落宫外,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如今你回来了,好好做你的皇帝便好。要做明君。” 她说到此处,突然按住元隼的手,竟是要自戕。 正此时,“噗”的一声,一根箭从后刺入元隼的身体。那是五城兵马司兵将从殿后包抄而来,一箭夺了元隼性命。 岳萱连忙上前几步,扶住了被元隼带得险些跌倒的皇后。 “母后。”他扶着皇后坐下,轻轻取过她手中的凤钗。 皇后看着他,似是想拥抱,似是想抚慰,又似想痛哭。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脸上有些尴尬有些自责,双手攥了攥衣襟,低声道:“没事了吗?” “没事了。”岳萱开口道:“贼人终会伏诛的。” “你父皇……” “父皇确实驾崩。” 两人静默一瞬,岳萱扶着皇后坐在椅子上。护卫见状纷纷离开寝殿,这殿内便只余母子二人。 一只撞入宫殿的蜜蜂“嗡嗡嗡”叫着盘旋,打破殿内的沉寂。岳萱慢慢起身打开一扇窗户,看蜜蜂碰撞着飞走。 转身时,听到皇后细微的声音:“你恨母后吗?” 岳萱转过身走到皇后面前,撩起衣服下摆跪地:“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忧了。”他的额头磕在地板上,皇后惊讶间要扶起他,岳萱却没有起来。 抬头时,看到皇后的泪水掉下来。 “都怪母后,”她说:“那时知道有人对你和陈王心怀歹意,母后日日守着,却还是没能护住你。” “不是的,”岳萱摇摇头:“儿子有记忆,那时母亲看护得很好,是儿子怕了,宁愿偷偷离开,也不想待在宫里担惊受怕。” “你……”皇后一时语塞。 原本以为他是被歹人掳走,却结果是自己走的?那这些年没有想过回来跟自己相认吗? “母后,”岳萱缓缓道:“每年八月二十日母后生辰,儿子都斋戒一个月为母后祈福。儿子想着你有兄长,自然可以无忧。万一儿子回来,免不了让您在儿子和兄长之间为难,若牵扯到皇位争抢,便是把一点亲情也争得面目全非了。可没想到……” 没想到陈王中计,安国公府又覆灭。所以才会出现,才回到朝堂。 皇后心疼得哭起来。 岳萱这才起身,轻轻拥住她的肩膀拍抚她:“母后,儿子从没有寄人篱下过。安国公府的每一个人,对儿子都如同脉亲族般呵护。为了给他们复仇,儿子要大开杀戒了。” 那些关入大理寺监牢的大臣,那些公主同党,那些藏在角落里以为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小人,这一次务必肃清。 血债要用血来还,肉来偿。 他不是柔软的人。 皇后沉沉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待大局稳定,本宫要厚待安国公府后人。” 江琢在崇光殿后一个小庑房里找到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 他直直地躺着,胸口仍有呼吸。太医已经剥开他的衣服,在伤口处涂抹了厚厚的金疮药,再用白布缠裹。 江琢坐在他身前,问太医道:“孟大人如何了?” “虽然失血,但还不至于致命。”太医答。 江琢放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孟长寂仍然没有醒来。江琢怕他受凉,把沾着血迹的衣服重新盖在他身上。见他手里仍握着刀,又轻轻掰开手指,把刀取下。 这动作碰触到了他,孟长寂忽然抓握了一下,握住了江琢的手。 “芽儿……”他梦呓道:“要活着。” 江琢心内狂跳一瞬,甩开了孟长寂的手。 “混蛋!”她骂了一声。 此时刚巧长亭赶来,有些疑惑地怔在门口。 “他如何了?” 江琢起身问道。 长亭知道她问的是岳萱,便拱手道:“主人很好,差唤我来护住小姐。” “我没事,”江琢搓了搓不久前被孟长寂握住的手,有些尴尬道:“把……嗯,孟大人抬回去吧。” 寻了几个内侍,拆掉半块床板,便把孟长寂放在床板上抬起,江琢陪着往宫外去。 路上五城兵马司正在清理漏掉的反贼,有大臣坐在台阶上斯文扫地痛哭出声,有宗亲皇室心有余悸地到处乱走。 江琢什么也不想做了。 她抱着孟长寂的大刀,走路的脚有些发虚。 真是奇怪。 不会是孟长寂中了什么毒吧。她心想,要不然自己怎么被他握了一下,就走不好路了呢。】 第二十二章 【宗肃王府。 香朵提剑进来时,没有人阻挡。 宫中护卫都知道,这个美艳却不爱说话的女人,身上总有莫名的香气。且动起手来不留余地。别说是对外人,就算跟自己人切磋,也曾经一刀结果了暗卫的性命。 王府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府内宫婢侍卫战战兢兢。 听说京都很乱,听说宫城很乱,听说他们的王爷战死了,又听说公主谋反,而他们的王妃正是公主的嫡女…… 肃王府前途叵测,没人知道是会被恩赏还是惩治。 听说皇帝驾崩,新帝是谁?继位后会不会像之前对待国公府那样,封一府大门,杀得鸡犬不留? 人人惊慌然人人不敢动。 直到他们看到香朵浑身浴血而来。 香朵是跟在肃王身边的,如今肃王战死,她活着回来,是要带回什么遗言吗? “王妃呢?”香朵跨进王府,问护卫道。 “在寝殿歇着。”那护卫连忙答,似乎终于回来了个主事的。 香朵便冷哼一声,径直朝寝殿走去。 肃王妃元静姝就算是悲伤的时候,也保留着严苛教养塑造的仪态。她坐在镜前梨花木交椅上,泪水沾湿锦帕,却没有哭出声音。 听到贴身婢女在外面斥责阻拦着什么人,而后是“哐”的一声,显然那婢女被踹倒在地。 元静姝迅速擦干泪转过身。 她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凄惨悲戚的一面。 珠帘被人“啪”地拨到一边,银色的长剑先伸进来,然后是身穿被鲜血染湿战袍的香朵。 “你要做什么?”元静姝问。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似乎忘了躲闪,又似乎对生死不太在意。 “杀了你。”香朵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陈平公主谋反,如今在宫内已经伏诛。” 元静姝腿脚发软,然而她还是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香朵手中的长剑向前递了递,抵住元静姝的喉咙:“你和你母亲做了什么勾当?我听江琢和肃王说,《北地七道军城防图》被突厥盗走。这肃王府暗卫数百,里外把守得密不透风。你说,怎么可能会丢?” “我……”元静姝面色通红退后一步。 她的确做过偷偷摸摸的勾当,比如在安国公府倾覆时射岳芽冷箭,比如偷出岳芽的侄子养在郊外庄子里。但是自持贵女的她没有偷过东西,如今当场被人揭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好一个肃王妃,”香朵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还有女人能歹毒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丈夫也会戕害。” “我没有!”元静姝大叫一声。 “如何没有?”对面的女人咄咄逼人:“若不是突厥得了城防图,怎么可能千里奔袭破城如推土?怎么可能绕道山林准备奇袭京都?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只带了五千兵马便去截击?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死?” 虽然恼怒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随时会把元静姝的头颅割掉。可她说着说着却流出泪来,并不擦拭,就让那泪流得满脸都是。 怒气骇人,却满脸泪水。 元静姝猛然摇着头:“我没有,不是我,是……” 怎么不是?她在心中懊悔万分。当初她的母亲要她偷出城防图,她只以为是要拿那个交换些东西。却没想到肃王领兵出征,没想到肃王死在战场,更没想到母亲是要谋逆。 说到底,罪魁祸首都是她自己。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香朵的剑划破了元静姝的脖子,她迅速用手捂住。血渐渐从白如葱笋的指间流出,红得浓烈。 香朵的剑又抵上元静姝的手指:“原来你嫁给他,就是为了害他!” “我不是!”元静姝被逼得毫无退路,一直以来秉持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她大吼道:“我不是为了害他!我,我,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他。” “你的喜欢算什么喜欢!”香朵大怒道:“你娘没有教过你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他喜欢的都给他,不是都掠夺。算了,”香朵叹了一口气:“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今日你就为肃王偿命吧。” 她说着迅速朝元静姝刺去,元静姝退了又退直到身子抵住帐幔,她大声道:“你不能杀我,我,我有喜了!” 剑停在半空,在香朵手中震颤。 江琢在孟长寂病床前支着脑袋,等了许久,不见他醒转。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头去看,他仍然睡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些焦灼,似乎急着让他醒过来。可如今大势已定,他睡上一个月也没关系吧。 但是江琢就觉得,他得醒。 自己有话要说。 可是要说什么又不太确定。她看到屋子里挂着的小玉葫芦坠饰,看着孟长寂安静的睡颜,觉得自己要找点事做。 差丫头打来热水,江琢用帕子沾了水,把孟长寂的脸擦了。他脸上有血迹和尘土,擦干净了还挺白。擦着擦着觉得摆弄睡着的人还挺有意思,又把他的手擦干净。他的手指挺修长,手心里有些老茧。那是时常握刀留下的痕迹。 别处……似乎不方便擦了。 把帕子放进水里,江琢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不行,他得醒! 因为抗击突厥的事,太医们被分派给将士治伤,故而不太好寻。江琢差人在城墙上找到一个正搬砖的,过来瞧完说要等等。等到天黑,从朱雀大街上拉来一个帮忙造饭的,说明日便好。 那便等明日吧。 这一夜江琢歇在节度使府,上下仆役丫头因为她的到来有些慌乱。好在墨香跑来伺候,主仆俩就住在之前住过的屋子。 夜里起了风,江琢关窗时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节度使府的楼阁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她忽然想起“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句诗来。她学的诗不多也不太懂,但是偶尔想起一句还觉得挺好玩。 如果这时候孟长寂醒着,俩人倒可以聊一聊。 “你懂诗吗?你喜欢李太白吗?” 她估计孟长寂会哈哈大笑,笑话她忽然酸腐起来。但是如果她认了真,他也会偷偷在衣袖里藏一卷诗书吧。 奇怪,怎么总是想起他? “砰砰。” 暗夜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第二日晨起,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虽然节度使府管家吴北又请了个大夫来看,看完说或许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但江琢却觉得开始紧张了。 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转到苗圃地里,孟长寂种下的葫芦已经长到拳头那么大,一颗颗在风里轻轻摆动。她取了一桶水想帮忙浇,但是被下人制止。说是这葫芦多久浇一次,一次浇多少,都是孟长寂根据温度湿度严格算过的,不能有错。 “胡乱浇的话,如果这葫芦死了,我们老爷肯定会严惩。”丫头这么说。 有那么重要吗?江琢的手摩挲着水瓢,打着鼓。 “以前死过吗?”她问道。 丫头点头道:“听说洛阳府里的葫芦死过一次,被一个顽皮孩子拔了。我们老爷哭了许久。” 哭…… “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们老爷十一二岁时吧。”丫头挺小心地把水瓢从江琢手中拿走。 那么小…… 那不还是她拔的吗? 江琢莞尔。 说起来,他这葫芦就是为自己种的呢。他说过。 江琢的脸又红了。 丫头有些莫名其妙,试探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她不过是——心里装了一个人罢了。 等到第三日,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到夜里,岳萱来了。 按照规矩,这时候应该在准备皇帝大敛的仪式。作为嫡子,岳萱需要每日在灵前跪足六个时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时间过来的。 又或者,他的身子受得住吗? 江琢忽然意识到这几日其实自己应该陪着萱哥,毕竟逆党没有肃清,朝中仍有奸逆,他身上没有武艺傍身,所依凭的不过是胆识谋略。可自己就这么待在节度使府两三日。 这么想着,江琢的脸又红了。 “怎么样了?”岳萱满脸关切。 他仍旧穿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衣服上绣了龙纹。想必是因为喜欢白色又身份贵重,内廷司专门为他制了这些衣服。但他靠近过来,江琢发现他衣领上仍然绣着鹿纹。 那是他不变的喜好,一如不变的他。 江琢心内安稳,似找到了依靠,脱口道:“好几日了还没有醒。” 岳萱看着她,看她眉心的紧张和攥着的手,微微低了低头又抬头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江琢红着脸道:“毕竟孟大人因我受伤。” 这小女儿态很不寻常,岳萱目光深深中含着一点寂寥的笑意,缓缓道:“为兄来看看吧。” 他不会瞧病,但是他很细心。 岳萱查看了孟长寂的呼吸,看了伤口,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屋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江琢眼看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忍不住问:“萱哥?” 岳萱的手从孟长寂的腕子上抬起,他神情里含着疑惑和微惊,看向江琢道:“大夫们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他的脉搏,越来越慢了。” 江琢知道,虽然萱哥不是大夫,但是他自小身体不好,药罐子里泡大,所以看了不少医书。 《脉经》这样晦涩难懂的,萱哥也基本上能通读记忆。 有一次看到兴起,还跟江琢解释过最可怕的,濒临死亡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所以江琢的脸色变了。 “什么是越来越慢了,是无胃、无根、无神那种吗?” 她竭力保持镇定,但是声音还是变了。 无胃之脉,邪盛正衰,胃气不能相从,病情危重; 无根之脉,三阴寒极,亡阳于外,是虚阳浮越的征象; 无神之脉,则如屋漏残滴,神气涣散,生命即将告终。 岳萱看着江琢的眸子,看她因为紧张瞬时发白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凶险,”他开口道:“只是的确神气涣散,而且跳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这样变慢的速度如果得不到矫正,或许十日之内……” “如何?” 岳萱没有再说,可江琢懂了。 心脏每跳动一次,脉搏跟着跳动一次。脉搏慢到最后,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人便死掉了。 怎么可能…… 他的伤并不重啊。 虽然刺进肌理,但是伤口已经止血,也没有溃烂的迹象。 “他是怎么受的伤?”岳萱问。 江琢握了握腰间的剑:“在崇光殿外,为了救我,被香朵刺杀。” 室内静了一瞬,岳萱眼中几分警惕道:“香朵?可是肃王府的香朵?可有查过伤口是否有毒吗?” 作为天下最大消息组织“雀听”的首脑,岳萱知道肃王身边重要暗卫的底细。 香朵擅毒,她的兵器上也多带毒。 “我去找她!”江琢站起身来。 眼中有坚定和冷冽划过。 如今宫禁比之前严格百倍不止。肃王府的腰牌不再管用,香朵几经周折才混进宫,找到了淑贵妃平日里居住的鹤辰宫。 皇帝大丧之日,梓宫停在灵堂,淑贵妃原本应该跟随皇后及其他嫔妃在内斋戒跪安。可如今鹤辰宫外被护卫把守,显然是把她禁足在内了。 想起皇帝殡天后宫内权柄都在皇后一人手里,香朵便有些惴惴不安。 淑贵妃是躺在床上的,伺候的宫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想必若不是有皇后调派着,恐怕已经要做鸟兽散了。 “你来做什么?”似乎老了许多的女人看着一身宫装打扮的香朵,勉力抬了抬眼皮。虽然隔着龙凤帐幔,但香朵还是看出来淑贵妃的脸有些瘀肿。 “肃王殿下战死了。”香朵跪地低声道。 淑贵妃直直坐起来,身上的颓然之色瞬间化为厉色,喝骂道:“你当本宫是聋子吗?本宫的儿子战死,用得着你这个贱婢来禀报?” 她说着拿起玉枕摔在香朵身上,虽然警惕间香朵迅速躲避,可肩膀还是被砸得生痛。 “他是个蠢货!”淑贵妃骂道:“那么多人帮他,他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到。还敢死!敢死!他这是不敬不孝,是懦夫是蠢货!本宫要让他的尸骨烂在泥里!不入王陵无人跪拜!” 香朵猛然抬头,一张脸上又惊又怒。 “贵妃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她一双眼睛似乎要从眼窝中爆出,恨恨道:“殿下为国尽忠如何便是懦夫?殿下以一己之力守住高奴城如何便是蠢货?娘娘说有人帮他,可知道他的妻子盗走城防图吗?可知道公主殿下是在利用他吗?比殿下阴损可恶的人遍地都是,可娘娘贵为殿下的母亲,竟然如此诋毁侮辱自己的孩子?香朵今日是来错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淑贵妃何时听过这样的抢白,她从床上挪下脚,“啪啪”甩了香朵几个巴掌。 香朵没有躲避,只冷冷盯着淑贵妃。 盯得贵妃收手,看香朵的脸被套甲刮破,流出血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淑贵妃咬牙道:“本宫豢养你到十四岁才送给肃王,这才几年,你就变了心智?” 香朵抿了抿嘴,脸上的疼痛像着火一般,然而她直直盯着淑贵妃的眼睛,冷冷道:“贵妃只是把香朵当做野狼般养着,当做杀人的刀使唤着。肃王虽然也在利用香朵,但是下雨时他也曾借给香朵一件衣袍遮身,香朵病时,他也曾嘱咐医官好好看治。肃王给香朵的,不知要比贵妃好上多少倍。” “哈?”淑贵妃失声笑了,她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只穿着亵衣扶住妆台。 “好?好有什么用?慈母多败儿,本宫不能把他当公主般养着。他病时,本宫也逼着他读书;他伤时,本宫逼着他习剑;他小时候哭闹,本宫把他打得不敢吭声。本宫要养出一个皇帝来,娇生惯养,如何能堪大任?” 皇帝是这样养出来的吗? 可那岳萱,明明不管皇后还是安国公府,都是人人敬爱呵护。 香朵没有做声。 她要等着淑贵妃冷静下来,自己好说出此次进宫的目的。 终于,淑贵妃喃喃自语半晌,声音小了下来。她眼睛里流出泪水,伤感道:“可如今本宫唯一的儿子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皇位、江山、太后位,都没有了。” 香朵趁机转向淑贵妃,开口道:“殿下虽然死了,但是肃王妃怀了殿下的骨肉。请贵妃娘娘恳求皇后,看在肃王战死的份上,允许他的骨血降生吧。” 她说着重重叩头。 肃王虽然战死,但淑贵妃已经被指证曾对幼年的二皇子痛下杀手,而他们母子更是安国公府倾覆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皇帝驾崩,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自小养在安国公府的李承豫。再加上元静姝是谋逆公主的女儿,被怀疑偷盗了城防图。 香朵想不出有什么原因皇后会让肃王妃诞下子嗣。 除非淑贵妃去低声下气恳求皇后,除非皇后想留一个宽宏大量的名声。 “骨肉?”原本已经坐下的淑贵妃忽然又站起来。她清丽的脸上神情变幻,从焦虑到舒展,从绝望到惊喜似乎只是一瞬间,这之后她快走几步抓住香朵的肩膀。 “骨肉?她怀了肃王的骨肉?” “是。”香朵道:“昨日奴婢找了五个大夫来看,都这么说。” 她也因此没有杀了元静姝。 “哈,哈,哈哈,”淑贵妃大笑三声,脚步踉跄间坐在床上,又突然起身去开窗户:“子嗣!子嗣!”她大声道。 香朵连忙拦在她面前,低声道:“切莫让别人听了去。” “怕什么?”淑贵妃兀自笑着,突然又搓搓手去拿纸笔:“子嗣,我儿承恪要诞下子嗣了。太子虽然有子嗣,但是废太子怎么能担当重任?别的皇子也没有子嗣。若他们都死了,是不是我孙孙会做皇帝?是不是?” 这话已经大不敬又有些疯癫,香朵连忙去拦她。淑贵妃挥开香朵,把案上绢纸展开,用毛笔蘸了墨水,定在原地。 “写什么?对了,写传位诏书。”她的眼睛里浓浓的执念,神情欣喜若狂:“传位给皇孙不是没有过,就写传位诏书。本宫写好,你去盖上玉玺。” 香朵惊讶地看着她。 淑贵妃的手忽然又停下,猛然站起身子。站得太快,那笔上饱满的墨汁淋了她一脸。 “啊!”她叹道:“还是要先把岳萱杀了,把老四老五也杀了。老四是宫女生的,老五的母家是做什么的?啊!本宫想起来了,是种地的,哈哈哈……” 她说到此处忽然狂笑起来,伸手去拿墙上装饰用的无刃短剑。香朵连忙拦住,惊骇道:“娘娘你怎么了?” 淑贵妃挣扎着甩开她的手,打开寝殿大门,穿着亵衣便往外跑去。边跑边喊:“杀了他们!他们那些卑贱的皇子!杀了!” 护卫被惊动了,眼见淑贵妃冲过来,用刀剑格挡着她把她丢进院子。 “快请太医。”有宫婢战战兢兢道。 香朵站在屋子里怔怔。 恐怕请太医也没什么用了。淑贵妃这样子,必然是悲喜交加之后疯癫了。 “做皇帝?”香朵口中低声喃喃:“像奴婢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做皇帝呢?开开心心活着不好吗?” 眼下淑贵妃是指望不上了。 香朵偷偷潜出宫禁,想起一个人来。 而那个人,正站在宫城外,双眼冷冽地看着她。 江琢。 “是要受死,还是陪我走一趟?” 江琢这么问。 香朵心中那一簇希望的火焰燃烧起来。 “但听江寺丞吩咐。”她垂头道。 很快,她到了节度使府,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孟长寂,以及同样守护在病床边的二皇子李承豫。 “齐王殿下。”香朵跪地叩头。 作为肃王府最好的暗卫,她曾经监视过岳萱。可无论她如何提防,岳萱总会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窥。所以对于她来说,眼前的齐王是不可捉摸又可怕的存在。 但齐王显然对她的存在并不在意,只是颔首。 “孟大人中了你的剑后就没有醒来,所以我们想问问,你剑上有毒吗?” 香朵点头:“有,但是奴婢的剑因为曾随肃王殿下在战场上拼杀,斩敌无数,早就被血洗去了多半药性。” 那倒也是。 剑上淬毒不易,需要反复涂抹。而香朵之前的确是在战场上,那剑就算有再多毒,也被敌人的血洗净了。 “而且,”香朵又道:“奴婢的毒只是让伤口加速溃烂心脏骤停,没有这种不死不活的毒。” 不死不活…… 江琢的心揪了一下。 “你知道自己说谎是什么下场吗?”她的声音冷冷的,却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知道,”香朵垂头:“如今这天下都是齐王的,奴婢不敢在齐王面前耍花招。” 原本以为孟长寂是中了自己的毒,自己解毒时可以提条件。但是她来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中毒,只是昏迷不醒。香朵有些失望。 可是江琢,这江琢总让她想起别的事来。 肃王曾说过芽儿活了,曾说江琢就是岳芽,曾为了捉住江琢不惜毁了婚宴,更是跟她进山抗敌。而关于香山寺,关于孟长寂,香朵更是知道不少事…… 无论对不对,撞撞运气吧。 只要能保住肃王的骨肉。 香朵忽然抬起头来:“奴婢想到是为什么了。” “为何?”齐王道。 香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奴婢斗胆,提一个条件。” 处于弱势的人说要提条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给出的筹码有多重。 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是河南道节度使,是皇后的侄子,是二皇子的救命恩人。 以及,江琢真心相待的朋友。 在瞬间的停滞中,江琢脑中划过孟长寂的这几个身份,这身份贵重得让她觉得无论香朵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答应。 可她还未开口,岳萱先点了头。 “你说。”他云淡风轻却又很认真,那是随时准备考虑答应的模样。 香朵抬头道:“元静姝怀了肃王的孩子,我要那孩子平安出生,要他平安长大。若是男子则封王,若是女子则封公主食邑千户。” 这或许是她能为肃王做的,最后的事了。 那个男人曾经给过她片刻的温暖,为了那温暖,她想保住他的子嗣。 平安降生当然还不够,她想要那孩子享受到自己父亲不曾有过的顺遂人生。为了这样的人生,她需要这个有从龙之功的江琢给予保证,她要这个未来的皇帝给予保证。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 她的消息,值这个保证。 这保证不是江琢能给的,所以她看向萱哥。 他们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无论是幼时的刺杀还是后来国公府的倾覆,肃王的战死抵消不了那些伤害。 岳萱的神情里却看不出忧虑或纠结,几乎就在香朵说出条件的一瞬间,他便点了头。 “本王答应你。”他开口道。 香朵却有些意外。 这世界上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了,他这么快便答应,香朵反而警惕起来。 “殿下不会反悔?”她问:“可愿立下誓言?” “本王从不起誓,”岳萱道:“你说出的那些事,这世上只我一人能够做到。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承诺便是誓言。” 他说的是实话。 香朵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匪夷所思。” 据香朵交代,去年中秋节前后,她奉肃王命令前往河南道,目的是做出汴州凶案。 这凶案江琢知道,她正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郑君玥带进了京都。 香朵说,因为监视洛阳节度使府,她注意到孟长寂和她母亲一起,去了一趟许州香山寺。 江琢神情疑惑,岳萱却并不惊讶。 “他们去为安国公府祈福,请寺内僧众诵经超度亡魂,这件事本王知道。” 当初安国公府被诬谋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却不怕被牵连,救出了萱哥,又长途跋涉到寺庙里做法事。 江琢心内温暖。 为了这样的牵绊,她也会救活孟长寂的性命。 “诵经超度亡魂,跟今日孟大人的昏迷有关吗?”江琢问。 香朵的视线看向孟长寂,有些唏嘘道:“奴婢可不知道他是去超度亡魂,故而等他们母子离开,偷偷拷问了不少和尚,知道了一件事。” 接下来她的话的确匪夷所思。 “这位孟大人先送母亲离开,然后又返回寺内,说动了寺中大师父,用某种东西交换,让一个亡魂得到了转生。” 如同睡梦中被雷电击中、走路时掉入深渊,江琢脑中“轰”的一声浑身被冷汗浸透。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扯住香朵的衣襟,把她从跪着的姿态拉得站起来。 香朵的喉咙被勒住,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说什么,江小姐难道不懂吗?你自己是怎么活的?谁会相信是痴傻女子开蒙?殿下说你是岳芽,岳芽可早就死了。” 若你是岳芽,你便是转生的。 便是孟长寂让你转生的。 而为了你的转生,他付出了特别的东西。 江琢在巨大的震惊中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岳萱虽然惊愕,但他很快稳定心神,站起身来轻轻拍抚江琢让她冷静。过了许久,江琢发现自己依着萱哥坐在春凳上,她把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听香朵接下来的话。 “肃王殿下因为这件事,特地去许州香山寺求证过。等他回来便确认你就是岳芽,这才有了婚宴时不管不顾地要把你留下来。”香朵说完这句话退后几步,似乎怕江琢再要发疯。 江琢凝视室外晃动的绿色树影,想起一句话来。 那时候在太和山深处,她和肃王趴在草丛里。微风轻抚,突厥兵马正在进入陷阱。 李承恪忽然说:“我要谢谢孟长寂。” 当时她有些奇怪,便问李承恪为什么要谢他。 回答是:虽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师做了什么,但是你的确回来了,这是孟长寂的功劳。 这便是他去香山寺问出来的话吗? 她能重生果然是孟长寂的功劳? 而这功劳,难道是用他的性命交换的?是他缩短了寿限吗? 这便是他如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江琢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孟长寂床头。睡梦中的他不似平日里那般疏朗英俊、带着些目无一切的霸气。他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轻轻抚慰。 这样的他,却并不是她想要的他。 江琢希望他能站起来,大声笑着,唤她女贼唤萱哥小草。希望他能够拔刀扬剑,能够傲视朝野,好好做他的节度使,好好护佑一方百姓。 葫芦还没有成熟,你怎么能死? “我要去香山寺。”江琢忽然道。 “没有用的,”香朵道:“肃王殿下去过了,大师父游方在外,没有回来。” 竟然…… 室内的空气像是被人施了不能流动的魔法,直到有看不到的涟漪荡开,岳萱走到江琢身边,扶住了她。 “既然是寺内大师父可以做到,必然可以在佛法中窥见一二。如今大弘译经最多的地方是大兴善寺。” “我去。”江琢转身要走。 “看经文,还是为兄去吧。”岳萱深深地看了江琢一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无论如何,你不可能把性命还给他。听哥的话,好好待着,等哥哥的消息。” 河南道许州澧城。 因北方战事而严格起来的出入城搜查还没有松懈,县令江遥每日里组织民兵团练准备抗敌,闲暇时分最担心的,是远在京都的女儿江琢。 “她瘦了吗?身体还好吗?” “听说肃王领兵抗击突厥,大理寺不会有人去吧?” 不光他担心,他的夫人也每日里在江遥耳边念叨。江夫人自从在汴州被江琢带来的大夫看诊过,吃了几剂苦药,竟然有了喜事。有喜并不能让江夫人暂时忘记挂念远方的女儿,反而因为闲下来,更是每日提起。 说得多了只能加重江遥的焦虑。 送去京都的信因为战事封锁,驿站不再传递私信的原因,每每被退回来。派人过去也不太合适,如今正逢战事,万一路途中出了人命怎么办。谁都是爹娘生养的,不能因为是他府上下人,便可以随意差遣。 所以等突厥在京都城外大败,江遥终于觉得县城的防卫可以不那么紧张,他决定亲自去京都一趟。 呈报了告假公文到洛阳节度使府,听说节度使不在,公文却很快批阅下来。 江夫人扶着刚刚显怀的肚子整理东西,等江遥拿着包裹出来时,发现满满一大马车。 “你这是做什么?”江遥把一笼放进马车的花卷馒头抱出来,皱着眉头:“如今正是天热,等到了京都,这些都长毛了。” 江夫人拿帕子擦拭额头,拦住江遥的胳膊:“那总可以放桃花酥吧?这个不会坏。” 江遥只好接过妻子手中那一大盒桃花酥,听江夫人念叨:“今年桃花开时专门给琢儿做的,上次去汴州府,老爷说是吊唁送葬,不能带吃的。眼下你再不带去,便要放坏了。” 江遥点着头,看马车中被塞得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刚想把一匹青色布帛取出,又见夫人一脸也想坐上马车跟过去的样子,便罢了。 免得腾出了位置,夫人趁机钻进去。 “好了好了,”他安抚着江夫人:“如今你有孕在身,不要太过焦虑,等我的消息便好。” 江遥便带着五分的焦虑和五分的踏实,扬鞭往京城去。 大兴善寺的门被敲开,方丈圆觉大师亲自来迎。 他已年近古稀,胡须皆白,一双眼睛透着睿智的光。见到是岳萱独自站在寺外,而护卫们为不惊扰寺僧,站得离岳萱十多丈远,便合十施礼道:“岳公子,哦,老僧失言了,是二皇子殿下,别来无恙。” 岳萱一身白衣抿唇微笑,合十施礼。 他在安国公府时,曾经跟这位方丈大师辩过几次经文,也算是老相识了。 “多有叨扰,”岳萱道:“晚生想去藏经阁瞻仰佛家精妙,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自称“晚生”,一如当初做岳家二公子时。 “老僧当陪同。”方丈大师说着让开路,引岳萱往藏经阁去。 藏经阁内万卷经书被安置在高高的黑木格架上,岳萱微微闭了眼睛后睁开,点一盏灯走去。 在有些昏暗的室内,那盏灯的烛火照到经书书脊的名字,他脑海中便浮现这卷经书的内容。 所以于他来讲,并不需要一本一本翻看。 烛火走过七列格架,外面天黑如墨,岳萱终于停下脚步。 他的眼前,是一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 第二十三章 【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指抚落书脊上的灰尘,轻轻把那一卷经书抽出来,岳萱眉头微蹙。 想不起来。 他是博文强识的人,因为自小身体不好又不方便离开国公府抛头露面,便把看书当作一种消遣。寻常的经史子集看完,又看了许多诗词歌赋,到最后实在无书可看,便突然想起可以看看佛经。 因为学了天竺文字,有几卷经书甚至是他翻译的。 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一本。 《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 封面甚至不是大乘佛教经文的寻常制式,更像是谁突然有了兴致,随手拿起笔写就的。 等在经阁门口的方丈大师低头:“阿弥陀佛,岳施主今日神情困顿疑惑,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师,”岳萱道:“这一本经书似乎是新近才译就的吧?晚生有半年多没有来过,可这半年没有听说过有天竺僧人传道。” “不是天竺僧人,”大师轻轻摇头,白色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似乎能看到过去未来:“是前些日子,那位和国师辩经的法师留下的。当时京兆府拘走法师,这本经书被他掉落在台阶上。” 原来如此,是巧合而得。 而据他所知,那法师后来出狱,已经去游方了。 莫非…… “这法师自何处来?” 方丈大师垂目:“许州香山寺。” 岳萱的手攥紧了经文,他感觉自己的心漏跳半拍。 经阁有一张小桌,岳萱把烛台放下安静地看那本经书。内容不算晦涩难懂,他只花小半个时辰便看完了。 然后目光定在经书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写在一个契约下,写得气势磅礴如千军万马裹挟而过。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计较的样子。 孟年。 那一年平定东南海岛叛乱,一个婴儿在洛阳降生。老节度使的书信里写:“休战之年,长夜永寂。” 故而那婴儿名孟年,字长寂。 孟长寂。 他的名字如今写在这本经文的最后,作为交换,他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 这重生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当初他换的是:亡魂安息永登极乐。 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岳芽的魂魄进入江琢体内,没有成仙伴佛,反而作为凡人又一次走进修罗场,破案、缉凶、还国公府清白。 岳萱笑起来,笑着笑着慢慢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像被撕裂般,“嗒”的一声,有泪水落在经文上,模糊了两列字。 许州官道车马稀少,时不时有从北地逃乱而来的百姓靠坐在道旁,喘着气走不动路。 这是因为消息传递缓慢,虽然官府知道突厥官兵已经被赶到高奴县以北,如今只残余兵将在大弘境内。但百姓们还以为仍然在打仗,准备往南逃命。 “去哪里呀?”虽然心内焦灼急于赶去京都,江遥还是时不时会停下问上一句。 有说自己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江遥便当场给他们写个小便签,盖上私印,引导他们进入各县城门。若有饥饿难耐的,江遥便把马车上的吃食分出去。分到最后,不得不把江夫人给江琢准备的点心也分掉。到最后剩了一块桃花酥,江遥狠狠心拒绝了讨要,改成给钱。 “去驿站歇歇吧。”他这么劝:“风餐露宿,得了病就不好了。” 逃乱的百姓千恩万谢地走了,江遥再驾车往前去。随行的小厮忍不住劝:“老爷,这逃乱的人这么多,您救得过来吗?” “挑着那些老弱残幼来救吧,”江遥神情沉沉:“老百姓一生辛苦,所求不过是吃饱穿暖罢了。” 吃饱穿暖,便需有田舍依傍、内无乱纲外无战乱。而若朝野混乱、庙堂内朽木为官,百姓便流离失所困顿交加。 可惜可怜可恨! 江遥的手重重拍在车板上。又想起如今皇帝驾崩,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也死在战场上,却不知道其他皇子如何。 四、五皇子太小,二皇子李承豫如何呢? 刚开始收到皇帝昭告天下的公文时,江遥看着里面写二皇子认祖归宗,他心内稍稍忧虑。又看到说李承豫自小在安国公府长大,便多少又有些宽慰。等到知道那人便是他曾经在汴州见过的岳萱,更是吃了一惊。 不仅仅是长大,岳萱是被国公爷亲自教导的二儿子。无论是仪表做派,还是那隐隐流动的王者之气,都让人忍不住心安。 这么想着,江遥慢慢放下心来。 前面流民中有喧嚣声起来,江遥看去。 关于经文中的具体解意,岳萱跟方丈大师聊了一刻多钟。临出门时,大师忍不住眼含清泪。 “岳公子,”他把法杖放在一边,合十道:“救天下万民还是救一亲近之人,千古帝王,无人在此处纠结。” 是的,在帝王心中,父母兄长皆可抛弃,只要能做了皇帝,能福佑万民,后人便不会指摘德行。 岳萱回过头来微笑:“晚生肉眼凡胎,并非帝王。” 在他心中的自己,不过是那个住在安国公府,看兄长舞剑看幼妹玩闹的二公子罢了。 方丈缓缓摇头:“那孟施主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此,恐非岳公子能够相救。” 岳萱转过身来,看着方丈大师慈悲的神色,淡淡道:“大师超然物外,非晚生所能及也。学经也有数年,晚生却终不能做到‘知见无知见,斯即涅槃’那样能明知妄念继而开释的程度。在晚生心中,一人和万人没有区别。且晚生立足尘世,更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孟长寂于国公府有恩,于岳芽有恩,于自己有恩。 为了他这样的恩情,即便舍弃万民,他也是要救的。 至于天下,如今奸贼已除,宫内还有别的皇子,大臣和皇后辅佐着长大,总归出不了乱子。 若有人趁皇帝年幼谋权的,岳萱自认为是一个寡淡之人,想得也很简单:未必只有李氏皇族才是真龙族裔,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做皇帝没有关系。 江遥停下马车,见前面百姓围着什么人大声议论,一个大和尚立在众人中间,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链。 他站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那铁链的尽头竟然拴着个孩子。 “求求各位,求求各位了,”那孩子五六岁的个头,浑身邋遢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脸,跪地哭道:“这个恶僧把小的拴住不能动弹,每日役使小的为他干活化斋,稍有不对便打骂小人。大家看我胳膊上的伤口——”说着扯开衣袖,露出斑斑红痕:“这都是他今日打的,每天都打。呜呜——” 说着便抽泣地哭了起来。 岂有此理! 世道乱了竟然连僧人都开始作恶吗? 江遥跳下马车,奔那人群而去。然而他人还未挤进人群,便见有流民斥责大和尚。 “真是有辱佛门!” “真是败坏德教!” “快放人,快放人!”众人里有去抢夺铁链的,被那大和尚举高避让。更多的只是扬脸怒骂,要为那孩子主持公道。 “休要愚钝,”大和尚道:“莫被蒙蔽了双眼,这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是贫僧施巧计捉住,恐怕惑乱人世。” 看大和尚的神色,不像是骗人。江遥准备为他说话,细细查问孩子的身份来历。可正当这时,却有人推挤着把他推倒。 “快放人!别狡辩!”流民们人多势众,已经把铁链抢走,两个男人抓住铁链卡扣,猛力用砍刀把卡扣剁开,放出孩子。 “不好!”大和尚道。可凭他怎么说,众人也再不允许他靠近那孩子。 小孩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低头。众人以为他要道谢,脸上纷纷浮现出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得高兴的神色。可似乎只是一瞬间,那孩子忽然夺过砍刀,跳了起来。 “噗!”的一声,砍刀把为他松绑的大汉砍翻在地,又去砍旁边一个小女孩。众人大惊失色哭嚎奔逃,江遥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孩子。 人太多,无处躲藏,刀已经就在脸前。 “呲——”漫天血腥在他头顶炸开,那要行凶的小孩脑袋歪在一边,倒在了地上。 江遥看到他的头被身后大和尚用匕首划开,人在地上痉挛,是不能够活了。 小孩的头发披散在两边,能看到他的神情眉目。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脸。 “是个侏儒!” “太可怕了!” “原来不是孩子。” 人群慢慢又聚拢过来,心有余悸小声议论。那死了的大汉躺在地上,众人只是啧啧,却并不能做什么。 被江遥护在怀里的女娃叫一声“阿爹”,晕倒在江遥怀里。 大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尸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侏儒好杀人命,施主一念善意却无辜妄死,贫僧会为你念经超度,往生极乐。” 江遥觉得头有点晕。 “这孩子还有亲人吗?”他开口问,把怀里的孩子往前送了送。 人群纷纷后退,有人瞥一眼道:“父女俩逃荒的,如今她阿爹死了。” 江遥沉沉叹了口气,把小女孩交给小厮抱住。 “我乃澧城县令江遥,”他开口道:“这小娃就暂时寄养在县衙,以后若有认亲的,可指引去县衙找寻。” 荒郊野外出来个青天大老爷,众人纷纷跪地请安应诺。 江遥安抚他们,指引他们把尸体就地掩埋,再走回马车。 那大和尚却跟了过来。 “施主是澧城县令?” “正是。”江遥点头。 “往京都去?” “大师如何得知?” “这真是巧了,”大和尚道:“贫僧在香山寺剃度出家,云游数月,如今要往京都去。可搭施主马车吗?” 江遥想了想。 马车里原本是没有空闲位置的,但是一路上吃食布匹什么的都被送给了流民,如今的确空着。 他点头,抬手做请。 京都江宅静悄悄的。 仆役们都知道自家主子近日宿在节度使府了。未出阁的姑娘宿在别家,这是会引起议论的事。但江宅仆役们心齐,虽然也偷摸聊起来过,但说的都是为节度使担忧的话。 更何况他们的主子也不是第一次留宿节度使府不归了。上一次是因为沉船后受伤昏迷,这一次是因为孟大人昏迷。仆役丫头们觉得,自家主子跟节度使还挺有缘分。 他们心里不由得起了令人脸红的期望,等这一日墨香回宅拿衣服,小丫头便问:“小姐还好吗?” “不太好,”墨香皱眉:“吃得少。” 已经茶饭不思了啊,看来挺挂念节度使的。 小丫头转身跑掉了,墨香对陪她一起回来的长亭抱怨:“孟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也不知道你家主人找到救治孟大人的方法没有。” 长亭一张脸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倒和暖地笑了:“别怕,我跟了主人这么多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墨香叹口气推开门整理江琢的衣服,整理好了打个包袱,长亭忙上前来提。 因为里面有很多闺阁私物,墨香躲让了一下。这一躲碰到了长亭的胳膊,他轻声“唉哟”一声。 “怎么了?” 长亭皱着眉头吸气:“前几日宫变时受了伤,没有包扎,总裂开。” 墨香放下包袱蹙眉:“太医院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就不给你包扎?我找他们去!” “不用,”长亭拦住她:“主子们正心神不宁,咱们就别添乱了。” 他说得对,如今没有一个人脸上是带着笑的。墨香沉思一刻,转头从匣子里取了白药烧酒。 “婢子给你包吧。”她用有些鲁莽的神态遮掩心中的羞涩:“小姐有时候受伤,便是我包的。” 室内静了一静,可以听到窗外有风吹过柿树枝头,哗啦啦响成一片。 墨香屏息用烧酒把伤口消过毒,再涂抹上白药。长亭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能吹乱她鬓角的碎发。这一刻很快,却又似乎很久。她听到长亭问了一句什么,慌乱间竟然没有弄明白他什么意思。 娇俏的小脸抬起来:“你说什么?” 长亭的嗓子一紧,鼓起勇气道:“我说,你们小姐肯同意你嫁人吗?” 墨香的手抖了抖,白药细碎的粉末撒在长亭的衣襟上。他没有去擦,轻轻握住了面色通红的姑娘的手。 “或者,”他又追问一句:“等大局稳定,你心里的小姐好好的,我效忠的主人好好的,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事。” 墨香使劲挣脱他的手,抱起包袱便跑。长亭没有阻拦,看到她跑到门口,也不回头闷声对他道:“到时候再说。” 长亭的眼睛亮起来,努力压制心中的火焰,抱起了那一包衣服。 “好!”他大声道,希望那个已经跑到院子外的姑娘能够听到。 人如果静下来,想的东西便会多一些。 江琢理了理思绪,想起她那时被西域武士虐杀,后来记忆里残存着一片白色的空冥中,似乎听到过男人的哭声。 那时候她不识得那哭声的主人,现在回忆起来,或许便是孟长寂吧。 因为自己死了,所以忍不住哭吗? 他和她,其实原本没有太多交集。儿时他虽然种下葫芦是为了送自己礼物,但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后来在洛阳府里,年少孩子的打闹也只是小事一件,他更多是在萱哥的书信里了解到自己。 知道岳芽学了什么剑法,知道岳芽得了什么宝贝,知道岳芽爱吃的东西,知道岳芽出征在外中了埋伏,到最后知道岳芽得胜回京。 萱哥因为宠爱或者思念妹妹,把她的琐事写在跟孟长寂来往频繁的信上。少年人被管束严格,孟长寂没见过什么女孩,他便总记挂着她。 记挂多了,那人虽跟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却像是老朋友,被印在了心里。 可他该是多么磊落、光明和慈悲的一个人,才会因为记挂一个只谋一面的女孩,不忍她魂飞魄散,而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江琢的手轻轻探出,抚上孟长寂的手背。 这接触让她的心跳快了一拍,她的身子向他倾斜,慢慢拨开他的手指,握住他温热的手掌。 “嗨,”她轻声道:“等你醒来,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不说什么欠不欠的,就是,让我耐心一点,看到你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里,那个善良、坚韧又有些傻傻霸气的你吧。” 话到此处,两滴泪水滴落。江琢觉得失态间站起身,这时屋门被推开。 岳萱的眼睛有些红,微笑着站在外面。 “芽儿。”他轻声唤着她走进来。 大师身量有些高大,独独占了半个车厢。余下的车厢里坐着四岁女娃和江遥,他为了不吓到孩子,紧靠车帘坐着,遇到颠簸时总险些掉出去。沿途再遇到有流民需要帮助的,江遥刚要停车,大和尚便抬手制止。 “走走走,赶路要紧。” 前面驾车的小厮不知道该听谁的,江遥辩解道:“大师稍等,我乃一县之长,理应体恤灾民。” “非也非也,”大和尚低头:“此地已不是澧城,江施主可放下心中包袱。” 江遥吹吹胡子。 他只是为百姓担忧而已,怎么就心中有包袱了? “好歹让本官施些银两。”江遥道。 “银两何在?”大和尚问。 江遥连忙把几串铜板从袖袋中取出,大和尚接了那铜板,掀开车窗“嗖”地一声丢出去。 “已施。” 江遥目瞪口呆。 大和尚转过头来满脸正色:“还有银两吗?” 江遥捂住口袋,神情怔怔摇头道:“没,没了。” 大和尚便对驾车小厮喊道:“请施主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 江遥吹吹胡子问:“大师的事情似乎很急啊。” “阿弥陀佛,”大和尚端坐施礼:“人命关天,不得不急。” 好吧,看在你人命关天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我那二十八个铜板的事了。 马车载着四人,飞也似地往京都而去。 在为了让病人安眠,特意把光线调暗的室内,江琢站起身来。 她从不曾如此紧张一个消息。 “萱哥,”勉力让自己神情平和,江琢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岳萱神情轻松笑着进门:“查出来了,孟大人没事。” 他不光神情轻松,声音也是疏朗的。 如同被他把心肺上压着的巨石挪开,几日以来,江琢第一次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因这一口气不再揪紧,手也暖和起来。 但是只听到这个推断还不行,她仍然有些疑惑地看着岳萱,果然,岳萱便解释起来。 “之前孟大人在香山寺,求寺庙中大师父超度安国公府亡灵。那个大师父跟你也有些渊源,他曾经因为辩经气死国师,在牢狱中待过。听说还是你亲自接他出狱的。” 原来是他啊。 江琢点头。萱哥说得不错,但是她第一次见大师父,是在香山寺的小路上。大师父决意去往京都惩治恶僧,后来果然便把国师气死了。 听到此处江琢微笑。 “那然后呢?”她问。 岳萱走到江琢身前,看一眼她守着的人。 “大师父当时诵读《地藏经》,通了天识入空定之境查问,查到有一个人不肯走。” 不肯走,那便是她了吧。 她死的前一刻,心中肝胆欲裂万箭穿心,恨不得杀尽李氏皇族。莫说前面是奈何桥,就是神仙大道她也不会去的。 “大师父便把这件事告诉孟长寂。而孟大人便用自己七日的神识,换你转生天道。” 转生天道? 六道轮回,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以及天道。其中天道不光是指仙佛,仙界的一花一草均有灵性均可转生。转生天道,是多少人毕生苦修不可得的。怎么孟长寂七日神识便可以交换呢。 江琢有些疑心。 萱哥看着床榻上安睡的孟长寂,露出神秘的神情:“大兴善寺方丈大师曾经跟香山寺大师聊过几句,知道了孟大人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是战神转世,神识可惩恶鬼。或许近日因为战乱,北地滋生邪祟,孟大人这七日神识,便到了被上天差遣的时候了吧。无论如何,再过三日他便能醒来的。” 原来是这样。 江琢缓缓点头。 “可我并没有去天道。” 那空冥和混沌之后,她醒来时自己便在澧城江琢体内了。 岳萱点头:“这件事二哥也不懂,或许是你那时候的魂魄不想去,大师父便寻了刚巧死去的江琢,完成了你的心愿。” 他神情里带着对孟长寂的感念,笑起来:“等这家伙醒了,二哥要好好谢谢他。” “谢什么?”因为气氛松弛下来,江琢忍不住有些顽皮。 “自然是高官厚禄美女如云。”岳萱把她鬓前一缕碎发撩起,再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吓坏了吧。” 江琢笑得有些心虚。 承认被吓坏便等同于承认自己对孟长寂有别样的情感。而不承认,未免太缺心眼吧。 萱哥没有追问,神情里都是安抚和了然:“这几日你都没有休息过,现在换二哥坐一会儿,墨香回来了,你由她伺候着去歇歇吧。” 因为是夏日,江琢的确发现自己因为紧张,汗水湿透了内里亵衣。 “好。”她点头,不敢再看床榻上那个人,便转身往屋外去。 因为萱哥的这个消息,她脚步轻松了不少。 如果江琢此时回过身,会发现岳萱原本笑着的眸子里,除了不舍,还有清浅的泪水。 看着江琢的身影消失,岳萱抬脚把门窗关严。在刚才江琢坐着的小凳上,他缓缓坐下。 “谢谢你。”岳萱神情温和,对昏迷不醒的孟长寂道。 躺着的人没有动静,只看到呼吸不太均匀。若岳萱此时搭脉,该发现他脉搏跳动更慢了。 他轻轻笑了笑,继续道:“芽儿真是好骗,我说你是拿七日神识换的,她便立刻相信。但你是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佛家有不能说不可知不应存之地,我便猜着,你交换出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不可见之日吧。” 当此之时,不见明日。 往后余生,随意取走。 在未来不可知的某个时间,只要触发了某种事情,便可被天神取走性命。据岳萱推断,或许是香朵剑上的某种毒物,或许是刺破胸口皮肤。这事情也是不可知不可说的,连施咒人可能也不知道。 但如今已经触发,孟长寂的神识会缓慢离体,他也跟着死去。 “这真是可惜了,”岳萱的神情却似在开玩笑:“她是个执拗的人,没有能按你的期望超脱苦海飞升仙道。她又回来了,不知道你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那契约的最后是一段‘忘字符咒’,是不是你也读了那符咒,所以连自己换出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忘了?” “真是傻瓜。”他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没有通风,安神的檀香上聚了一小团青烟,岳萱用手轻轻挥开。 “岳家亏欠你的太多了。”岳萱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年少时的倾心相交,他却不惧皇威救出自己,又为国公府亡魂超度,更是为岳芽说动大师父度化。 如此赤胆如此赤诚。 “这样好不好,”他像是在跟人聊天劝慰:“如果四皇子做不好皇帝,这李姓的江山,便改姓‘孟’吧。” 目前他虽然还不是太子,但是手握权柄,只需要在离开之前安排妥当,便可助孟长寂有朝一日反了天下登基称帝。 想起那时候他身边站着芽儿,还挺让人开心的。 岳萱从袖袋中抽出那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翻到最后写着孟长寂名字的那里。 “其实也挺简单,”他轻声道:“诵读经文,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你的神识归位,换上我的。” 他站起身来,如临万军如幸神州:“一日之内,本王可安排妥当。” 然后岳萱深深地看了孟长寂一眼,出节度使府,往宫中去。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 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暑气消散,江琢神清气爽地在节度使府院落里打了一套拳。这之后用早饭,跟管家吴北一起给孟长寂喂了些肉粥。吴北看江琢心情好,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家老爷有救,脸上一直皱着的褶子总算平展些。 饭后收到宫里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精巧的玉质娃娃。娃娃穿着锦衣,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送礼物来的内侍说从二皇子幼时住着的寝殿里清点出了殿下出生时外祖家送来的贺礼,殿下觉得好玩,便差遣他送来给江小姐。 娃娃…… 江琢拿着那一对娃娃笑出声来。 她记得有一次跟萱哥争执,她说见过最大的玉材是一柄玉如意,还挺细。萱哥便说也有大的,雕成一对娃娃,挺漂亮。她就笑话萱哥在说大话,没想到他记得,更没想到他果然见过。 现在娃娃送出来给她,是在反击她之前的揶揄了。 “小心眼。”当着那宫中内侍的面,江琢道。 内侍满脸震惊不解,但是知道眼下这人在二皇子心中非同小可,也不敢反驳,便退回去。 他刚走,墨香来了。 似乎今日人人都开心,墨香尤其开心。 脸蛋红扑扑的,藏不住的喜悦在眼眸中闪烁。 “捡钱了?”江琢问她。 墨香歪歪头,没有回答,却有些羞涩了。 “不是捡钱,”江琢打趣她:“是思春了。” “小姐!”墨香捂住脸:“婢子没有!” 江琢笑起来:“说吧,趁今日本小姐心情好,说说有什么喜事。偷偷告诉你,我准备去江南游玩,到时候带上你,一去三年,你不论思什么,都黄了。” 墨香微微吃惊,但马上神情又平静下来。 “咦?”江琢见诈不出什么,有些疑惑。 墨香却卖起了关子:“随小姐去哪里,婢子跟着就是。” “你跟着,你那郎君呢?”江琢隐隐猜测出那人是长亭。而因为长亭是“雀听”组织最大的头目,从不离萱哥身边,所以她若真带着墨香去游玩,墨香和长亭便日日靠信鹰千里传书吧。 墨香把手从脸上移开,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嗯……他今日晨起说,他主人吩咐他以后随侍小姐身边了。以后,他,他就是咱们江宅的人。” 眼前的小丫头神情快乐,说完便扭着屁股跑了。可江琢却微微讶异。 “雀听”组织是萱哥经营十年之久的消息组织,隐蔽极好,蛛网般的密探们一层层把消息送到萱哥那里。而长亭如今是头目,他若跟在自己身边,萱哥便掣肘很多。 是江宅的人了…… 江琢脑海中都是这句话。 然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娃。 萱哥因为娃娃的事跟她斗嘴时,才十一二岁吧。 “芽儿不信哥哥?等芽儿将来嫁人,二哥把那玉娃娃送你!” 即便是小时候说过的话,他也从不食言。 但是为什么,这娃娃早早地就到了自己手里? 过了正午,还是热起来。 江琢推开了大兴善寺的寺门。 之前守卫京都抗击突厥时,寺中僧侣弃念珠持刀枪,也参与了守城之战。所以他们多数见过江琢策马进京都,知道她的名字。 通报过姓名,她很快被引到方丈大师那里。 方丈眼睛通红,似乎熬了通宵的夜。 江琢直直跪在青砖地板上。 “大师,”她开口道:“有一件事情,奴家想向大师请教。” “不可知不可说。”大师悲悯地看着江琢,似在看她身体里藏着的灵魂。继而他的法杖提起,重重落在青砖上。烟尘微起,青砖被砸出一个小坑。 “为何不可说?” “老僧不打诳语又不能泄露天机,故而不可说。” 那便是知道,却不能说。 江琢抬起头,心内更加不安。若孟长寂果然七日便自己醒来,为何大师这样得道的高人,也难掩一脸焦虑呢。萱哥撒了谎,是什么谎? 她开口道:“佛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既然都是幻化,为何不可说。” 大师闭口不言。 江琢上前一步:“佛说,无量善事,菩提道业,因一事增,谓不放逸。奴家以为只要说出来能让众生向好,消灾化难,便可以说。” 大师眼含热泪。 江琢站起身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心内忧虑,不如说给奴家。纵然天雷落顶,奴家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已经几步走到大师身前,看到他白色的胡须在轻微颤抖。方丈大师眼泪落下终于开口:“施主,愿我佛保佑你,阿弥陀佛。” “咚——”屋外传来寺院钟声,不知道是在祈福,还是在消灾。 江琢唇角含笑看着方丈大师,开口道:“大师父,请渡奴家,渡万民,渡百姓。” 方丈大师一双眼睛忽然清澈,他起身推开屋门,转身看向江琢道:“若如此,便请施主听老衲说一件事,然后速去阻止另外一件事。” 出入宫禁似乎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禁军和内侍见是她,连名牌都不查看便把她迎进去。 这是因为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将要是九五之尊,而她和孟长寂便是皇帝最好的朋友。 不光是朋友,还是从龙之功。 可是一路走到二皇子因为皇帝大丧暂居的院落外,便有内侍说殿下屏退了所有下人,也不允许人打扰。 “也不让本寺丞见吗?”江琢这么问道。 那内侍神情紧张不敢言语。 其实宫内都传言说二皇子和江寺丞有旧,因为不知道她是岳芽转生,便有人怀疑她是殿下属意的妻子。 江琢便微笑道:“不能进,本寺丞便走了。” 内侍忙伸手做请。 “若殿下怪罪,还请……” “放心,我会说是自己硬闯的。” 内侍松了一口气打开院门,江琢走进院子,却轻手轻脚绕到殿后,从窗子里钻了进去。 萱哥果然在殿内,正手持毛笔写在什么东西上。江琢快走几步,一掌拍在他脖颈后侧。 就如同去年冬天,安国公府被围时那样。 岳萱歪过头,身子软倒在地。 他的眉眼生动如画,他写的字也好看,江琢提着一颗心向书案上看去,那里放着一本经书,在方丈大师提到的地方,已经写了一横。 “李”字的一横,也可作为“岳”字里的一横。 她拿起经书和蘸满墨汁的笔,把萱哥拖抱到床上,便朝殿外走去。 不就是读一遍经文,再把名字写在那上面吗? 她已经多活了这么久,才不要孟葫芦或者萱哥替自己偿命。 她的命是自己的,好命歹命都是自己的。 “萱哥,”她轻轻道:“我说过把你借给百姓们做皇帝的,说到就要做到。”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冲进了节度使府。 驾车的是个大和尚,他口中“吁躲躲,快躲开!”地喊着,马车还是撞到了门房。 “你这人怎么回事?”门房大惊,正要开口斥责。便见马车车厢里走出一个帽子歪斜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 “下官江遥,”他开口道:“江寺丞便是下官小女,请问可否在节度使府上。” 江遥神情焦虑。 这和尚也是奇怪,说是要来救节度使的命,可是进了京都,突然掐指一算说是要救江琢的命了。这还了得,大和尚也着急,一脚把驾车有些慢的小厮踢下马车,亲自赶着车马在朱雀大道上狂奔起来。 门房一听江遥的身份,便吃惊地把他往里引。刚引进门厅,吴北突然从内走出,一脸的喜气洋洋。 “少爷醒了。”他开心道:“快去给洛阳府送信。” “醒了?”大和尚捶胸顿足:“江小姐何在?” “江小姐?”吴北也是一怔:“小姐晌午便走了,此时不在府中。” “那她在哪里?”江遥扯住吴北的手,似乎要把他的胳膊卸下来。吴北满脸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又有人的声音响起:“江小姐如何了?” 是刚刚苏醒的孟长寂。 他面色有些发白,走得也不太稳,身上穿着亵衣,腰里仍然挂着不会忘记的葫芦。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了大和尚。 “大师父怎么在这里?”他问道,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看到正扶正帽子的江遥:“江大人。”他神情更是奇怪。 香山寺大师缓了缓气:“一个时辰之内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如何?”孟长寂快走几步险些跌倒。 大师父却似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跺脚焦急。 “都怪贫僧那日没有说清楚!快,快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到底如何?”孟长寂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这时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一身白衣的岳萱站在门外:“不然她魂飞魄散再不能活。” 江遥惊叫一声晕倒过去。 下了搜城令,五城兵马司把京都翻了个遍,没有寻到江琢。 随着香山寺大师父的到来,那些因为读了“忘字咒”遗忘的事情,陆续被他记起来。 “但是我没有死。”他因为紧张和长久卧床的原因,腿有些发软。 “芽儿打晕了我,把经书抢走了。”岳萱道。 孟长寂难以置信地看着岳萱,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孟长寂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岳萱的衣领:“你是要做皇帝福佑万民的人,怎么能替我死!” 他又看向大师:“芽儿也不能替我死。如果那经文应验的地方是我的死,那便死了。这江山还有我的家人,都有岳萱来守护,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翻身上马,虽然因为手臂无力险些跌下,却仍然死死控制缰绳努力伏在马背上。 “我会找到芽儿,余下的,就请大师成全。” 这经文可真难读啊。 江琢在窄小空间的灯盏之下,握着毛笔,用坚定平缓的声音,把经文逐字逐句读下来。这中间因为不能胡思乱想,她的心是寂然一片的。 她知道,当她开始阅读这本经书,或者当萱哥读完经书时,孟长寂应该就已经醒了。从此后契约改变,只要她写下名字,夺走孟长寂的东西便由她来交换。 这也是大兴善寺法师说过的。 终于读完,她提笔写字。 “哐!”的一声,安国公府密道的门却忽然被打开,一个人冲了进来。 “孟……”江琢的话到此处,起身抄起经书向后退去,孟长寂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立刻冲到了身前,而是摔倒在地。 “芽儿,”他踉跄着起身唤她,柔肠百转的声音:“你用自己的性命换我活着,我会活吗?” 江琢没有说话,泪水缓缓滚落。 “可我才是原本不能活的。”她说:“你应该活下去。” “我不会的,芽儿。”孟长寂走向她:“那时候我没见过你成年后的样子,只是心疼你那么好的一个人,早早就冤死。我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不要以为欠了我的。” “不,”江琢道:“方丈大师说了,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是未来不可说不可知最重要之物,便是你原本会有的未来。”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孟长寂又向前几步:“后来我遇到了你,你是江琢的模样,岳芽的灵魂。我的心里,便慢慢住了一个你。上天多么仁慈,给了我这个机会重新认识你,喜欢你。我真是赚了,所以就算死了,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他微微笑着,轻声道:“不要哭了,好吗?” “不要抢我的经文。”江琢再退一步,后背却是冰冷的石墙。 孟长寂上前,用手按住她持笔的右手,轻轻摇头:“香山寺大师父就在府中,我们去见见好不好,我们问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气息那么温暖,暖得像八月炙热的阳光,像青草地里傍晚的暑气,像一团可以暖化冰雪的炭火。 暖到江琢的心里去。 “芽儿,”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求你,在告诉我你是否也喜欢我之前,不要放弃你的生命。” 被他围在臂弯里的女子微微颤抖着,继而埋头在他怀里,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衣襟上,开口道:“孟葫芦,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孟长寂听得真切。一个大大的笑脸在他脸上绽放,孟长寂感觉心内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又都平静起来。似乎迷失的船舶找到港湾,似鸟儿归巢。 “是能嫁给我的那种喜欢吗?” 江琢的头低下去。 “还差一点。” “不怕,”孟长寂紧紧把她拥在怀中道:“我会努力。” 除了晕倒仍未醒来的江遥,四人在屋内坐定。 香山寺大师父伸出手来,对江琢道:“贫僧送小姐的桃木钥匙呢?” 那时江琢曾去狱中接大师父出狱,临行前他送了桃木小钥匙给江琢。江琢以为是辟邪之物,便挂在了手钏上。 如今手钏上只余下桃木小件。 她连忙取下递出。 大师父从衣襟内摸出一根红绳,细细穿住桃木小钥匙,再挂在孟长寂脖子上。 “好了。”他开口道。 “好了是什么意思?”岳萱似有些明白,又似没有全懂。 大师父一脸大功告成的样子。 “那时扭转法门,让岳家小姐重生,是犯了大戒,故而要用孟施主不可知不能说之物作为交换。贫僧后来见江小姐,看到小姐重生是众生之福,便赠送桃木钥匙。此物听八十一遍《地藏经》,可消一切灾祸。只要它在孟施主身上,他便可无碍。江小姐不用偿命,也便无碍了。” 原来是这样。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原来解开符咒的东西一直在江琢身上,这也这是巧了。巧的是江琢就在孟长寂身边,巧的是她差一点就为他偿命。 岳萱伸手摸了摸江琢的头。 “吓死二哥了。”他开口道,继而抱了抱她。 江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向孟长寂。 却见孟长寂要往殿外去。 “去哪里呀?”她问道。 孟长寂摸了一把脸。 “去,去收拾整齐,”他更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去拜见……” “拜见谁?”岳萱打趣,大师父双手合十,岳萱神情含笑。 孟长寂被逼得满脸通红,终于跺了跺脚道:“拜见岳父大人!”】 番外一 【曾经占卜出“荧惑守心”星象、跟国师勾结枉杀痴傻女子的钦天监因为如今整肃朝风的缘故,被革去了大半官员。新任的监正不敢马虎,战战兢兢在司天台卜卦了好几次,卜出八月初五乃御龙飞升、乾坤安泰之日,实乃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新帝登基。 大典的前一日,岳萱却仍在安国公府留宿不归。太后殿下试探着来催,内侍回禀说二皇子殿下在教习岳小少爷《论语》。 “教学圣人教化是好的,”太后修长的指套扶了扶沉甸甸的金冠,淡淡道:“但也不能因岳家小子误了时辰。” 虽然情知二皇子跟国公府小少爷如舐犊般情深,但因为大典便在明日,需要新帝在前一日试过礼服,由内廷司教演典仪顺序,以免明日有误,故而太后殿下还是有些急的。 二皇子殿下养在宫外,本来就对宫内繁琐冗长的仪式不太习惯,明日万众瞩目之下,万一出了乱子就不好了。 想到此处太后殿下凤眉微蹙,继而又舒展开道:“哀家那侄子在何处?” 太后只有一个侄子,便是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 内侍垂头:“连日里未上早朝,说是有要事。” “他能有什么要事?”太后端起小桌案上的茶盏,吹开浮叶淡淡道:“去江宅寻寻,就说哀家差他陪着新帝,莫要误了时辰。” “喏。” 京都江宅的门紧紧关着,但是如果经过青砖绿瓦的围墙外,便能听到里面青年男女的欢闹声阵阵。 “左边!往左边!” “右边!哎呀就在你脑袋后面!” “你撞到我了!” …… 热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仆役丫头的笑声。 若游人敢搬块砖头垫脚,趴在围墙上往内看,便可以在被护卫驱赶之前,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两根长长的竹竿梢部拴着布袋和匕首,手持竹竿的两个女孩子正是青春貌美之时。不过一个是小姐打扮,一个是丫头打扮。她们正把竹竿举在头顶,用匕首割开树枝,让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掉落布袋。 这景象只是好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令人瞠目的是她们的身下,两个男人飞也似地狂奔着。 原来女孩子们竟然侧坐在男人右肩上,而这两个男人虽然如同马驹般奔跑,却并不喘气疲累,只是略害羞些,更多的是为比赛谁收获柿子多些带来的快乐。 若趴在院墙上的游人知道他们几个的身份,便会忍不住想。 大弘朝完犊子了!节度使大人任女人骑着摘柿子呢!是有这么闲吗?公文呢?朝事呢?难道万民太平了吗? 如果这时候游人还没有被护卫一拳头从围墙上打下去,他们便会想起:自突厥退去,大弘朝还真是万象更新、天下太平。 也难怪武将都闲得哄未婚妻子开心了。 当然没有游人敢爬江宅的墙头,所以内里玩闹的人一直玩尽兴了,两个女子才从男人肩膀上跳下。 “我摘得多些!”江琢开心地打开布袋,小心翼翼把红彤彤的柿子取出放在箩筐里。 “才不是,”墨香从长亭肩上跳下,抱着大布袋满脸不服气:“婢子眼神最好,摘最多。” 长亭乐颠颠地跟在墨香身后,看一眼孟长寂。 孟长寂比较了一下两个布袋,往后退一步。 “输赢有什么关系,”他开口道:“大家快来吃。” 然而没人敢动,人人都等着江琢怎么说。 “数!”江琢说着递给墨香另外一个空箩筐。 “数就数,一,二,……” 一群仆役丫头护卫跟着数,似乎数柿子是天大的事。终于,能数清楚手脚指头数量的诸位哈哈笑起来:“小姐输了,差了三个。” 墨香更是美滋滋地,扭头对长亭露出赞赏的笑。 江琢看向孟长寂:“是不是因为你腿脚不稳?” “本大爷稳着呢。” 他一边辩解一边往后退,江琢追了一步:“是不是因为你老晃悠来着?” 孟长寂撒腿就跑,江琢追着他。 “还说自己最厉害呢!赔我赌输的银子!” 身后众人笑起来,然而无人去哄劝,都围着挑拣柿子吃。 追到前院石榴树下,孟长寂忽然停下脚猛然转身。江琢刹不住撞在他身上,孟长寂顺势把她搂在怀里。 “赔,赔,”他因为剧烈运动出了些细汗,如今周身都有一团烈阳似的气息,罩住了江琢道:“府中库房的钥匙都已经给了你,什么都是你的。” “昨日是不是领了薪俸?”江琢用力推开他。 “天地良心,朝官一起捐给北地百姓了,小人可不敢私藏。” 刚才还自认为是大爷呢,如今又说是小人。 江琢这才消了气,孟长寂却又不依了:“你不承认我厉害?” “你有什么厉害的?打得过我吗?” 女子娇憨的脸扬起来,孟长寂看着她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忽然低头吻下去。 “喂……”江琢没能躲开,声音被他封在喉中。 他吻得小心,似她是一团随时会碎掉的宝石。 “别总打,”孟长寂终于轻轻放开她,揽着她的腰道:“我打不过你,再说,打坏了我,心疼的还是你。” 一双粉拳捶打上他的胸口,这次他没有躲开,任那拳头捶了一次又一次。 今日江宅人人在后院摘柿子,只余下个胃口不太好的门房守在大门处。这会儿宫里内侍来传口谕,门房慌忙进内禀报,抬眼便看到了这一幕。 门房觉得他没有吃上柿子,又被塞一嘴狗粮。 没多久,得了口谕的江孟二人便往安国公府去。 府内如今除了汴州旧宅的那些仆役,又新添了许多护卫。岳萱为了让祺儿向学,更是辟出一个西南角的大院落,请了教书先生免费办学。如此这个原本被血洗满门的凶宅,渐渐有垂髫孩童抱着书卷穿梭不停,朗朗读书声响起,热闹里井然有序。 管家引着江琢去见岳萱,他正在院落里听祺儿诵读《论语》,祺儿站在青竹下诵:“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他是面向院外的,此时见江琢进来,一双眼睛眨了眨。江琢很怀疑他到底懂不懂,这时岳萱听完,对祺儿道:“今日的功课不错,二叔想问你一件事情。” “二叔何事相问?”祺儿一本正经。 岳萱正色道:“明日以后,二叔便要搬去皇宫住了。祺儿年幼,二叔不放心,打算着把你搬过去,你觉得呢?” 岳曾祺思量片刻摇头:“祺儿觉得不妥,听说住进皇宫里的人除了皇帝都要做太监,侄儿不想做太监。” 江琢“噗”地一声笑了,岳萱这才回头,看到他二人站在月月红树下,郎才女貌,双双而笑。 “来了?”岳萱站起身来,对着他们深深笑了。 江琢对岳曾祺招招手:“二叔让你跟着,你便跟着嘛。” 祺儿摇头:“二叔和姑姑都不能住在国公府,但是祺儿要住在这里。每日三组香祭祖父母,让父亲母亲亡魂看到祺儿一日日长大,比住在别处安心。” 江琢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孟长寂快走几步抱起岳曾祺:“好了好了,别逗你姑姑哭了。走,跟姑父去钓鱼。” 祺儿大声应了,立刻丢下书本,但嘴上不忘反驳:“孟大人可不是祺儿姑父。” “你这小子!想让谁做你姑父?” “那要看谁对我姑姑好!” “我不好吗?” “你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 “你怎么跟你姑姑一样……” 两人打趣着离开,院落里便只剩下岳萱和江琢两人。 风吹着月月红摆动着洒落花瓣,江琢看着眼神中有了痛色的岳萱,开口道:“萱哥,你该回宫了。” “嗯。”岳萱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书卷,微微笑着。 “萱哥,”江琢又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 “没。”他说着看向宫城方向,因宫城位置高,从国公府能看到殿宇高高耸立。此时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让宫城似乎被裹在梦一样的幻境里。 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严。 “其实,”岳萱缓缓道:“萱哥之所以有些排斥早早去宫中,是,是对自己不太信任。” 江琢没有说话,静静走到他面前,静静地倾听他接下来的话。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只要我愿意,便能护住我的亲族朋友,可后来……” 岳萱神情沉痛地看看左右,似乎能看到国公府那百多条亡魂在注视着他。 “后来我败了,”他说:“如今形势所迫,我不光要护住亲族,脚下竟然要是大弘千万百姓……” 若再败,便是国亡吗? 江琢张开怀抱抱住了他。 “萱哥,”她开口道:“你知道父亲被封安国公之前,打过多少败仗吗?况且我从来不认为国公府的惨剧是因为你,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愿你在此嗟叹裹足不前。” 她松开岳萱,抬头微笑着看他那张永远温润的脸庞。 “萱哥,百姓们需要一个明君,朝局也经不起动荡。万人之上不是无人之巅,你有我和祺儿,有太后和孟年,有许多朝臣辅佐,有百姓信服。萱哥,我信你。” 她信自己。 芽儿信自己。 岳萱摇了摇头,让那些因为明日登基带来的纷乱思绪缓缓退去。他何其幸运,他又何其幸福。 “芽儿。”岳萱深深地看着江琢。 他想说谢谢你,但是知道他们之间不必说谢。 他想说对不起,但是知道她更听不得他道歉。 最后他只是点头,看了一眼宫城方向,嘴角含笑眉目舒朗道:“一会儿朕要借你们的车马一用。” “好。” 江琢笑起来。 如五月艳阳,如桃李盛开。 新帝即位,改元更年,万象更新。】 番外二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江琢在大理寺拿到囚犯名单,翻找到第七页,看到了师父雷嘉的名字。虽然名单本就是大理寺和刑部一起拟定的,但还是要亲眼看到,她才能放下心。 这是她的师父,她那被诬陷后流放到西北境的师父。如今牵扯师父案情的人事剧变难查,为师父翻案是不可能了。但是让他以近五十之龄回到京都颐养,江琢还是能做到的。 ——“岳芽,师父教你怎么装死不被看出来,你给师父买酒喝好吗?” ——“不学不学,昨日你讹诈本郡主三两银子买酒,这么快就喝完了?” 她那时候年幼无知,只知道上阵杀敌是一等一的厉害,不知道他们岳家缺的不是兵法谋略以一挡百,缺的是智谋无双参透朝局。 她更想不到后来安国公府倾覆,她重生归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靠的不是武艺精湛,竟然是破案。 那时父亲照拂师父,让他以待罪之身参与州县断案,自己跟着七七八八学了些皮毛,却用在后来香山寺案、汴州案以及京城和山南西道案中。岳家的子女从此不光知道杀敌,还懂了人心底的阴私有多可怕,懂了提防懂了勘破。 这都要感谢师父。 多么可惜,她其实从未唤一句师父。 十月里凉风乍起,河南道送来了入冬时要穿的冬服。洛阳节度使府送的是嵌猫睛石紫貂大氅,江琢觉得虽然名贵厚重,但是颜色偏暗。她凭印象写了个尺寸,让墨香拿去裁缝行整改。裁缝行那边因为这料子实在值不少钱,硬是不允许墨香离开,让她盯着绣娘,做好了直接抱回去。 澧城送来的是天青色夹棉披风,一条野兔毛领子如果翻起来,能从脖子围到头顶。虽然朴实无华,江琢倒是很喜欢。正好有一斛萱哥差人送来的东珠没处用,便镶嵌在披风下摆,倒也能在宫宴之类的重要场合应付自如。 她自认不是细心的人,收到了冬装才想起不知道江夫人大着肚子,如何完成了缝制披风的工作,累坏了没有。便亲自在东西市寻觅了两日,采购补品、药材还有上好的棉花以及几床蚕丝被褥,堆了满满一大马车,差人连夜送回澧城。 这之后没多久,离开京都在河南道节度使府案牍劳形整两个月的孟长寂,寻了个由头便又跑来京都。 他在江宅小楼看到那件大氅,展开了问:“怎么跟我送给你的那件不一样了?” “我改了大小。”江琢正在低头认真看京兆府送来的疑难案卷,闻言漫不经心道。 孟长寂看那大氅俨然在肩膀处加了块拼接,改得男子般大小,心内窃喜地披在身上。又低头看下摆,却只到大腿处。 “有些小了,”他脸上美滋滋的,嘴上却道:“不过本人不挑剔,便穿着吧。” 江琢扭头看他,微微蹙眉:“脱下来,不是给你的。” 一抹笑容僵在孟长寂脸上:“不是给我?难道是给皇帝?” 如今岳萱已经登基为帝,穿的冬服自有内廷司负责。且宫中有专门制式,外面的裁缝行哪个敢做? 江琢回头继续看那案卷,口中淡淡道:“给别的男人。” 她不是说给父亲给兄长给侄子,是说——别的男人。 孟长寂要脱下衣服的手抖了抖,心里一阵阵发虚。 这才离开两个月…… 果然应该辞了差事…… 去他的节度使,不干了! 这一日他心惊胆战,觉得魂魄似乎时时要离体而去。江琢钻研案卷,也不怎么搭理他。 傍晚时府中有贵客到访,他不得不抽身离去。 在京都繁华的夜景内穿梭时,他在脑海里把京都年龄相当的男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继而紧握刀柄。 京兆府遇到的疑案是一桩陈年旧案,只因为捉到了一虐杀女童的凶犯,邓泰心细,记得三年前有一桩案子杀人手法相同,却没有破。可凶犯死不承认跟自己有关,故而邓泰请教江琢。 如今虐杀女童按大弘刑罚流放岭南,可当年的案子是灭门惨案,如果他认了,便是凌迟处死。 江琢跟邓泰商量,带人犯在日之将落时去往凶案现场,用现场证据指证凶犯。 那个宅子自灭门后一直被封禁,如今一干京兆府衙役带着人犯从京都往宅院里去,引得路人纷纷跟随凑热闹。到了京郊的宅子,正好是傍晚时分。跟着的民众不见少,反而多了起来。 “这就是杀人的那个?” “长得也不凶啊。” 百姓们多喜欢以貌取人,见那凶犯面皮白净身量瘦弱,便纷纷议论。 江琢冷眼看着那人。 并不是五大三粗面容凶狠者会杀人,真正阴狠的恶人,常常是寻常面目,甚至看起来比常人还要胆小怕事些。 擅长伪装,是这些人的特点。 邓泰被那些议论烦得转过头去,百姓们顿时噤声,江琢这才能开口说话。 “胡四,”她从疑凶面前走过,抬脚踢开地上土块,指着窗边道:“你那时候,便是蹲在这里等着这一家人睡熟的吧?” 胡四抬头看上一眼,低头道:“小姐说的什么,我不懂。” 江琢不顾他怎么说,抬脚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往内看了一眼,冷声道:“你弱不禁风不能跟这家人硬碰硬,所以你必然用的阴招。根据尸检档记,这一家人被人用刀刺杀。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起身搏斗,竟似完全没有呼救。” 胡四的眼睛盯着地面,不声不响。 “所以本丞推断,你是先把他们迷晕,再进屋杀人,对吗?” 胡四猛然抬头看江琢一眼,暮色中她身上有一种冷气,似有莫名的魂魄在周围漂浮着。 “不是迷烟,”江琢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勾:“当时天冷,屋中有个炭火盆子,你用了什么法门,让那盆子上淋了水,炭火阴燃,浊气毒晕了屋中众人,对吗?” 胡四虽然面色未变,那两条腿却微微抖动起来。 “还不快说!”邓泰怒吼一声,吓得胡四跌倒在地。衙役们毫不客气把他拉起来架着肩膀定住身形。 “是什么法门呢?”江琢似乎自言自语,却一句一句威压更盛:“屋瓦未揭,你在窗边距离炭盆又远。要不要你主动招了?” 胡四还想狡辩,人群中有个森冷的声音道:“用的竹子,胡四家里必然种着竹子,竹子长又中空,用来引水再好不过。” 胡四脸色苍白抖如筛糠,惨叫着要逃跑,被邓泰踹了一脚趴倒在地。 而江琢猛然转头,看到人群中那个戴着兜帽的男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邓泰已经转身,对那人拱手道:“请问——” 可话说到此处,邓泰也吃惊地脱口而出:“雷大人——哦不,雷大哥,你,你甚时回的?” 被唤作雷大哥的人神情疲倦却有笑意:“刚进城门,瞧见你破案,便跟出来凑凑热闹。 过不多时,去勘察的人回来,果然说胡四家屋后种着竹子。胡四还要再抵赖,又被江琢说破她这几日查案卷找到的胡四作案动机。这下胡四瑟缩着承认,被百姓们丢了一头的烂泥。 谁家会藏臭鸡蛋,京都这边要么丢烂泥,要么丢大粪。 雷嘉在京都已经没有亲眷,他住在驿馆。邓泰去了好多次,恳求雷嘉能帮京兆府做事。这一日江琢打听着邓泰终于不再去,便买了些牛肉烈酒上门。 “江寺丞所为何事?”雷嘉并未施礼,神情里含着不在意。 江琢屈膝道:“想请雷先生饮酒。” “本人滴酒不沾。”雷嘉满脸正色。 这可不是她知道的师父。 “为何?” “喝多了酒影响头脑,影响头脑便会判断失误。江寺丞,草民曾经认识一个丫头,她因为听信草民说京都可返,便兴冲冲回了京都,然后死掉了。” 那时得胜将要还朝,她急冲冲想回去见萱哥,父亲却觉得应该让女儿暂时留在北境。虽然日子苦些,等朝局明朗再回去。 岳芽怎么会听,她求着师父为自己说好话,父亲才让她回去了。 这一回,便是国公府罹难。 江琢眼眶微热,她继续道:“那日见雷先生推断案情条理分明,请问雷先生愿意收奴家为徒吗?” 雷嘉这才转头看着她,目光疏懒道:“本人无可相授,从不收徒。” 骗人!明明他最爱收徒弟了,总是想让自己做他的徒弟。 江琢微笑着道:“雷先生自回京都只出去过一次,站在朱雀大街上看往皇宫方向。奴家又查出先生卖了祖宅购买私炮,是不是想做出一万套火器,把李氏皇族尽数杀尽为你的小徒弟报仇啊?” 雷嘉猛然站起身:“你!” 他神情里怒火和惊讶交织,直到看见江琢看着他滚落泪水,开口道:“师父,是我啊,我是岳芽。” 雷嘉留在了京都,他果然是闲不住,同意了邓泰帮京兆府勘察案情。 江琢给他买了个小宅子,一切打点停当后又安排了仆役和丫头。送床盖衣物时,江琢把那一件改好的大氅放在衣柜里。 孟长寂跟在她身后,脸有些红。 “原来是送给你师父的啊。” “不然你以为呢?”江琢看着他俏皮地笑。 “没,没什么。”孟长寂道。 江琢眼睛眨了眨:“别装了,萱哥都告诉我了,你这几日去找他诉了八次苦,要把‘雀听’组织全部的暗线都用上,来查是谁敢登江宅的门。” 孟长寂挠了挠头。 墨香也在笑,笑罢了说:“小姐,不光是这样。老爷捎信来,说老节度使刚刚病愈,便和夫人一起亲自登门了。” “什么?”江琢问。 “登门提亲啊。”墨香看着她笑起来。 孟长寂的脸更红了:“这可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去了好几次信逼着父母亲去澧城的。” 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日光西斜,三个年轻人笑成一团。 这京都的冬天到了,但是这个冬天,会是暖洋洋的冬天。 有兄长,有爱人,有朋友,有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