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劫良缘》 楔子 入眼皆是漫无边际的一片黄。 少年一袭白衣,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中,犹如一只在热锅里腾挪的白蚁。 他用力托了一把背上的小女孩,腾出只手擦了擦额角瀑布似的汗水。 他已经背着女孩在这沙漠里走了很久,今天是第四日。 女孩在他背上睡得昏昏沉沉,一双胖乎乎的手圈在他的脖颈上,是一个依恋的姿势。 背上的分量对他来说并不构成负累,自小习武让少年长了一身蛮牛似的力气,背个胖丫头也像背根稻草。 真正让他煎熬的,是饥渴和未知带来的恐惧。 三天三夜,他滴水未进,胃脏已经由最初的空虚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喉咙带着一如既往的灼烧感,让少年觉得自己像搁浅在河床上的一条濒死的鱼。 除此之外,他也并不知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沙漠何其广袤,东南西北皆是一样的景致,极易让人迷失方向。 少年一路走一路停,照着父亲教自己的法子,通过星辰和太阳辨认方向,一路向南。 但三天三夜过去了,他依然没能走出沙漠。 头顶骄阳高悬,白光灼得人眼生疼,少年低叹了一声,不由得有些泄气。 突然,他的耳尖动了动。 有风声! 沙漠里起风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沙暴将随之而至。 少年当机立断地拔腿就跑,才刚刚带着小女孩躲到一个沙丘背风处,狂风便席卷而来。 刹那间,黄沙漫天。 原本在背上的女孩此刻已经被少年紧紧地护在怀中,呼啸的风声将她惊醒,她迷蒙着眼睛朝少年看去。 “十七哥哥。” 被唤作“十七”的少年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我们到了吗?” 十七随口哄道:“快了。” 这已经是他说的第八十七遍“快了”。 女孩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清亮的眼眸里浮起一丝向往。 “好想吃牛乳糕啊。” “那是什么?” 女孩瞪大了眼:“十七哥哥竟然不知道牛乳糕?” 糯米里兑入牛乳,再添些桂花,用小火慢慢熬制,一份牛乳糕便横空出世,入口绵密甜软,糯米夹杂着牛乳的香甜和桂花的清香,相得益彰。 女孩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可十七哥哥居然不知道。 她捏紧拳头,信誓旦旦地许诺:“十七哥哥,我以后一定带你去吃。” 十七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牛乳羊乳什么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现下他关心的只有这场沙暴究竟何时结束。 怀中的女孩体力不支,终是又昏了过去,嘴里还断断续续念叨着“渴”。 十七熟门熟路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这把刀刀刃弯曲,刀身极细,不过一指宽,刀柄由黄金制成,上面缀满了五色珠宝,是他从匈奴疯狗手中抢来的。 他撸起袖子,拿着小刀在手臂上一划,血液汩汩冒出来,他连忙将手凑到女孩唇边。 “牛乳糕是没有,你就将就一下。” 女孩就像一只初生的小羊羔,抱着他的手臂开始吮吸起来。 一顿喝完,她的嘴上也沾上了血液,十七拿袖子为她揩去,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倒是管也不管。 饱餐过后,女孩带着满脸餍足睡去,还在无意识呓语:“爹……娘……” 明知她听不见,十七还是安慰道:“放心,我定能将你安全送到你爹娘身边。” 话音刚落,沙暴终于平息,十七脸上还未来得及露出笑意,就看到黄沙之后,有着绰绰黑影。 雪银弯刀,黑铠高马。 是匈奴疯狗。 少年眉心骤紧,左手悄然握紧了小刀。 第一章 离家出走 东家,你身边……跟着不干净的东西呢 1 雍王府,观鱼亭。 “王爷!王爷!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一名身穿粉色宫裙、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一路迈着小碎步,跑过弯弯绕绕的小桥。 小桥通向莲花池中央,那里修了一座精致小巧的亭台,牌匾上书有“观鱼亭”三个大字,游龙走凤。 此刻,一名男子正坐在亭子台阶上垂钓。 他正是先帝爷的第九子,曾经的嘉敏太子,有着“京都美玉”之称的雍王爷。大晁男子而立之年即可蓄须,可他面若冠玉、长眉入鬓,即使唇上还蓄着美须,也是一副招桃花的面相,一眼望去,绝对看不出其年龄已足足三十。 小丫鬟终于跑到亭子前,屈膝行了一礼,再大吼道:“王爷,大事不好啦!” 正沉迷于钓鱼的雍王爷没有防备,被她这一声平地惊雷吓得一抖,手中的钓鱼竿“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池子里。 “哎呀,我说莺莺啊……”雍王爷长眉略蹙,转过头来,“做什么事呢,都不要火急火燎的。要淡定从容,莫失了我们雍王府的气度,你看看,被你这么一吓,本王的鱼竿都没了,还钓什么给你家郡主吃?” 被唤作“莺莺”的丫鬟气喘吁吁道:“郡主……郡主……” 雍王爷愁眉紧锁。 “我看我还是喊人过来网鱼吧。可你说这鱼是清蒸还是红烧呢?还是说支个锅子炖个鱼汤?不过这酷暑天的,芃芃怕是不爱吃这热气腾腾的玩意儿吧?不若拌个麻辣鱼片,这丫头口味重,吃了定然欢喜。” 莺莺不敢打断主子讲话,欲哭无泪:“王……王爷……” 雍王爷道:“咳,你这丫头,有什么就说嘛,本王又不曾拦着你。” 莺莺道:“王爷,鱼不见啦!” “这还用你说吗?本王也瞧见了。” “不……不是,王爷,郡主不见啦!” “什么?” 雍王爷倏地起身,莺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耳畔一阵风拂过,再一看,自家从容淡定、风度翩翩的雍王爷撩起衣袍跑得飞快,已经飘出二里地外了。 “啪”的一声,雍王府北宁郡主的闺房门被推开。 雍王爷进到里面,环视一周,不见人影,只有郡主的另一贴身丫鬟燕燕。 “我儿呢?芃芃哪里去了?” 燕燕双眼通红,捧起郡主枕侧书信一封,递给雍王爷。 “王爷,您看。” 雍王爷一把接过,展开书信,不过须臾,即刻看完。 无他,留书内容极其简洁。 上书: 爹,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不孝女敬上。 雍王爷执信的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美目含泪,仰天长啸:“芃芃啊!” 屋外,正驻足在海棠树上的鸟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差点摔到树下。 秦淮河上。 此时河两岸酒家高楼鳞次栉比,河畔有布衣百姓挑着几担新鲜瓜果沿街叫卖,还有些姑娘鬓边别花,挽着一篮子红红紫紫的花坐在小船中。 十里秦淮生春梦,六朝烟月荟金陵。 时下金陵城中显贵,最喜附庸风雅,常常租上一条画舫夜游秦淮。可眼下是朗朗白日,倒也有条画舫,霸占了河道中央,雕梁画柱,轻纱帷幔,好不阔气。 卖花女们已经盯了这条画舫许久,就等着画舫上的达官贵人一时兴起,买上她们的一篮花。如此一来,家中至少一月的生计,也算是有了着落。 画舫宽阔的甲板上,此时正站着一位身穿天青色纱衣的窈窕女子。 她的头上戴着幕离,帽裙长至脚踝,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皂纱下的腰肢隐约可见,纤细入柳,盈盈可堪一握,是个美人的身形。 此人正是将金陵城闹了个底朝天的正主,雍王爷的掌上明珠——北宁郡主姬芃。 姬芃立于船头,微风吹得她衣袍轻扬,让人看了,不禁产生了一种她即将羽化登仙的错觉。 一旁的小伙计看迷了眼,被船老大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船老大走到姬芃身边,点头哈腰,恭敬地问道:“贵人,您要不进里面坐坐?这儿风大,仔细您贵体着了寒。” 姬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指向小船中的买花女们,吩咐道:“去给我把她们的花买来。” 她声音清脆娇软,让人听了骨头都酥了三分,船老大连忙稳住心神,毕恭毕敬地问:“贵人要买多少?” “全都要。” 船老大暗自咋舌,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冤大头,若是买一篮子花倒也罢了,可现下她居然全都要了,林林总总数十篮花,怕是不下白银十两,这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计啊。 不过他也不敢置喙,退下老老实实买花去了。 船老大走后,姬芃看着宽阔的河面,低声叹了口气。 三月前,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大晁女子时兴早嫁,往往豆蔻时就已许好人家,待得十五及笄之后,便嫁入婆家。像她这样十八岁“高龄”都还待字闺中的女子,实属奇葩。 按理说,姬芃金枝玉叶出身,容貌冠绝京城,才名更是闻扬天下。雍王府的门槛本应要被求亲的人踏破才是,但偏偏就是无人问津。 只因她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姬芃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乌鸦嘴”。 姬芃少时就有过指谁谁摔跤的光荣战绩,搞得一众王孙贵女都不愿同她玩耍。等到大了,她一张嘴就更像开过光似的。 雍王爷一共为她说了三门亲,第一门便是太子太傅的长孙谢雩。谢雩此人才高八斗,官至吏部侍郎,相貌俊美,可姬芃说他面目清瘦,眼下青黑,恐有大疾。结果隔天,谢雩就被抓到缠绵于花街柳巷,患上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疾病。 第二门是当朝护国将军的独子卫戍。卫戍身高八尺,力大无穷,相貌英武不凡,可姬芃说他横眉冷目,貌露凶光,恐有暴力倾向。结果隔天,他当街逞凶斗恶,欺压百姓,被恰巧微服出宫的皇帝撞见,遭了狠狠一通训斥。 第三门是朝中新贵、新任探花郎贺兰辞,姬芃倒没说此人什么,只说他貌丑,结果此人本该前途无量,却不知为何触犯帝颜,被贬斥交州。 …… 往事不堪回首。 就这样,姬芃的“恶名”,在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雍王府门可罗雀,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白丁,均不想娶这么一个“乌鸦嘴”进家门,荣辱祸福,全在她口舌之下。 雍王爷无奈之下,只好贴榜招亲,若能求得如意郎君,便许人黄金千两,白璧一双。 姬芃觉着,自己和圈养的猪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到年节了,就该拉出来宰了。 她一怒之下,便有了昨日的离家出走。她先是在小瀛洲头牌笙娘那儿躲了一晚,然后再在白日里出门租了一条画舫,欲走水路离开金陵城。 她爹一定想不到,她会走水路。就算发现她不在了,首先也只会想到让城中侍卫盘查城门,而且她这么大摇大摆,看似惹人注目,其实是掩人耳目,打的就是出其不意的一招。 姬芃有些翩翩然,自己终于能够离开繁花似锦的金陵城,去外面闯荡一番了。从此天高地阔,再没什么能束缚她。 她从袖袋中掏出一把小刀,刀身极细,不过一指宽,刀刃弯若弦月,外面裹了一副由黄金制成的刀鞘,刀柄也由黄金制成,上面缀满了华贵的五色宝石。 她的十指如青葱,细细抚过刀身,动作缱绻又温柔,仿佛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船老大将花买了来,姬芃随手挑了枝紫色的花,花香馥郁扑鼻,被她拿在手中赏玩。 船一路顺流直下,路过一渡口时,船老大提出需要添一些补给,便将船停在了渡口,伙计们下船去采购。 姬芃等了会儿,突然听到岸边传来船老大和别人的争执声。她抬眼看去,正在和船老大争吵的,是一个老者和青年。 老者拄一根竹青拐杖,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身材佝偻。姬芃观他腿脚无碍,两眼却无神,暗自猜测这人应该是眼盲。 青年则应该是老人的同行者,他背对姬芃站着,虽然瞧不见他的面容,但观他身姿挺拔如松,无端就给人一种感觉,这人的正脸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姬芃站得远,只隐约听见他们在争执,却不知在吵些什么。她现在还未出金陵城,如此阵仗怕是会把城中的卫兵引过来。 担心精心策划的离家出走失败,她只好走近几步,扬声问道:“船家,何事喧哗?” 一语既出,站在岸边的三人都闻声看过来。 河面有轻风拂来,姬芃站在栏杆处,衣袂飘飘,手执鲜花,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青年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没有说话。 身旁老者提起竹杖不客气地敲打了青年一下。 “小子,怎么不说话了?看姑娘看傻啦?有这么漂亮?” 青年收回视线,小声警告:“别胡扯。” 嗓音低沉,颇有韵味。 2 “不知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非得上我们的船。贵人,您请里面去,别让这种人污了您的眼。” 船老大躬着身子小声朝姬芃解释,言辞之间对那两人颇不客气,虽然声音足够小,却还是被岸边那两人听了去。 高大的青年几乎是在“泼皮无赖”那四个字一出口时就看了过来,他面上并无厉色,眼神却着实锋利。即便隔着厚厚的帷帽,姬芃都不禁为之一寒,只与他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 长得丰神俊朗,神色冷下来还挺能唬人的。 姬芃心想。 老者也听到了船老大说的话,吹胡子瞪眼道:“说谁泼皮无赖呢?咱们又不是不给钱,你这小儿信口雌黄的本事倒是不小,老夫要不是闻着你这儿的酒香了,能稀罕上你这破船?” 船老大气得面色涨红,奈何在姬芃面前骂不得脏话,只能憋着。 老者的骂声越来越大,青年欲将他拖走,他却拿着竹杖轻轻碰了碰青年肋下。明明手势很轻,姬芃却看见青年眉心皱了几分。 眼看周围驻足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姬芃怕引来卫兵询问,只得赶紧道:“让他们上船吧。” 船老大有些犹豫:“贵人……” 姬芃不耐烦道:“这船是我租来的,我说了算。” 船老大只得听从。 老者和青年得以上了船,还带了一车的瓜果蔬菜。 经过姬芃身边时,老者笑呵呵道:“小姑娘,老夫辨你音色,便知你人美心善,此番多谢了。姑娘放心,出了城我便与我儿下船,且不少姑娘半分银钱。” 推着车的青年听了,瞪了老者一眼。 姬芃心道原来这一老一少是父子关系,也不知这脏兮兮的老头是怎么生出这般好颜色的儿子。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礼貌颔首道:“无事。” 说罢,她便转身欲掀帘入内,忽地又听见老者一声“姑娘且慢”。 姬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他。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老者眼盲,只得问道:“何事?” 老者一笑,龇出一口凌乱的大黄牙,涎皮赖脸道:“好心眼的姑娘,能不能赏老夫一口你这里的酒喝喝?” 姬芃一怔,不禁去看他身旁的青年。 青年神色冷漠,眼底却偏偏生出几分无奈来。 画舫缓缓开动,熙熙攘攘的金陵城逐渐被甩在身后,姬芃心中豁然开朗,微笑道:“请入内畅饮。” 不久岸边有官兵赶来,问岸上百姓:“方才何事喧哗?” 有人便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一小兵问道:“画舫主人是男是女?” 行人道:“是个女人。” “面貌如何?” “戴着帷帽,瞧不清。” 小兵一拱手,恭敬询问道:“大人,是否需要拦截下来盘问?” 值守低头思虑一番,最终道:“罢了,许是哪家夫人出来游玩。” 小兵抬头:“可大人,万一要是北……” “不会,王爷说了,水路缓慢,是下下之选,莫在此耽误时间,速速跟我去城门。” 小兵还欲说些什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敢反驳上级命令,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画舫上。 姬芃、老者和青年围着案桌三方坐下,船上厨娘做了几碟小菜,一盘醋鱼,专门下酒来吃。 酒是金陵城中时兴的青梅酒,色泽清亮,酒香四溢。 老者迫不及待先喝了一杯,然而酒刚入喉,他便垮了脸色。 “呸!什么猫尿?这也好意思称酒?” 姬芃道:“怎么了?” 老者苦着脸道:“小姑娘,你这酒闻着香,喝进嘴里却没甚味道,还甜了吧唧的,比不得老夫家中的酒,那才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啊。” 姬芃来了几分兴致。她也算是爱酒之人,不管是宫中佳酿抑或勾栏院小瀛洲里的美酒,她都一一品遍,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酒她却未曾听说过。 “哦?试问是什么酒?” 老者摆了摆手:“寻常烧刀罢了,不过因是我家这小子亲手所酿,世间仅此一家,妙哉妙哉!日后若有机会姑娘可去老夫家一尝。” 姬芃一笑,看了眼正独自执杯饮酒的青年,客气道:“好说。” 老者夹了一筷子卤牛肉放进嘴里,船上厨娘手艺甚好,牛肉劲道,卤香味儿十足,他顿时满脸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边吃边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儿?是要往哪儿去?” 姬芃思虑了一番,随后答道:“我名为平澜,要去定陵。” 老者一听,眉开眼笑:“定陵呀,那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女儿红天下闻名。不过平澜小姑娘,你的姓呢?” 姬芃,或者说是平澜微微一笑:“唤我平澜即可,我姓阮。” “平澜”二字是姬芃及笄那年她父亲为她取的小字。 她四岁时,凉州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军饷贪污案,玉门关外的大晁士兵全都是饿着肚子打仗,死伤惨重。 当时的雍王爷还是先帝九子、人人称颂的嘉敏太子,奉先帝之命前往凉州调查军饷一案。而他的发妻阮氏因深爱丈夫,所以带上了姬芃一起前往凉州。却不料凉州太守做贼心虚,与匈奴人勾结,姬芃一家三口,竟都被匈奴人掳去了玉门关外。 这之后,更是出了不少大事。 先是凉州太守私放匈奴人入关,北方蛮夷纷纷进攻中原,直逼大晁国都长安,先帝在惊惧之际怒火攻心而亡,嘉敏太子又遭挟持,朝中无主,于是先帝十二子端王姬恪临危受命,暂登帝位,摄天子事。 大晁一路打一路退,最后打到长江以南,定都金陵,护国将军卫林率兵誓死抵抗,经过几年奋战,才收复北方大半失地。 迎回嘉敏太子后,百官跪求太子登基,可姬芃的父亲却因为太子妃命丧玉门关而心灰意冷,拒绝了帝位,姬芃也由一国公主变为郡主。 她生于一国最动荡的年代,群雄环伺,大晁风雨飘摇,先帝为她赐封号为“北宁”,祈佑北部安宁。而她父亲觉得她少时遭大难,为她取小字“平澜”,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无波无澜。 阮,则是她生母的姓。 老者抚了抚他那乱糟糟的胡子,赞叹道:“阮平澜,好名字。”说完撞了一下旁边青年的胳膊肘。 青年手中正执着酒杯,被他这么一撞,杯中酒液竟只荡开几圈涟漪,并没有泼洒出来。 老者道:“这是我徒儿,姓陆,名鹤轩。” 徒儿?难道不是儿子吗? “他是你徒儿?你们不是父子吗?” 平澜刚把话问出口,一直沉默的陆鹤轩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男人的眼睛黑黢黢的,平澜不经意与他对视,心跳猛地加快,觉得他这一眼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样。 真不好惹,平澜心想。 老者搭上陆鹤轩的肩,却被他一把挥开。老者也不在意,哈哈笑道:“一个徒弟半个儿,他叫我一声爹也不亏啊。” 陆鹤轩阴沉沉道:“还想喝酒吗?” 老者立即像被踩了尾巴一样,闭嘴不言了。 “还未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平澜问。 “我姓叶,单名一个逊字。” 平澜从善如流道:“叶伯伯。” 叶逊捻须一笑:“嗯,好孩子,有礼貌。” 平澜问道:“你们是师徒关系,莫不是走江湖的?” 叶逊听了,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倒是好笑,是师徒怎么就成跑江湖的了?” “那您不教武功,能教他什么?” 叶逊笑眯眯道:“天下师徒多了去了,木匠要收徒弟,瓦匠要收徒弟,医馆也要收小学徒,至于我嘛,唔,我是教这小子下棋。” “呵!” 陆鹤轩冷哼了一声。 平澜倒是十分好奇,她父亲雍王爷年轻时棋技独步翰林院,京中难逢敌手,她也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自小一手棋艺惊绝众人,十岁和父亲下棋便十有九赢。 叶逊眼盲,却能教导陆鹤轩下棋,看来青山之外还有青山,她久居金陵,很想见识一下世上还有何等高手。 “想必叶伯伯棋技定然十分了得,船上无聊,平澜这里正好有一副棋,不然我们来杀一盘?” 叶逊顿时面泛红光:“甚好甚好。” 对面一直沉默坐着的陆鹤轩听见二人的谈话,突然勾起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3 “慢!你方才是不是移了颗棋子?” 平澜直呼冤枉:“我不是我没有哇。” 叶逊道:“莫欺负老夫看不见,告诉你,老夫的耳力可好着呢,你就是移了!快快!给我放回原位。” 平澜无奈,只得把刚刚下的一步好棋随便放置在了棋盘某处,一颗好棋顿时变为废子,叶逊这下没意见了。 待轮到他时,只见他先是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一处,随后很快又将手中白子拈了起来。平澜眼明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无奈道:“叶伯伯,举棋不悔真君子呀。” 叶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叫道:“老夫哪里悔棋了?你莫要欺负老夫看不见,来诳老夫。” 平澜:“……” 这盘棋,最终以叶逊压制性的胜利结束。 一旁的陆鹤轩侧身靠在横栏上,嘴角勾出一个笑,道:“他棋艺如何我不知晓,但论偷滑耍赖,却是他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平澜闻声看去,方才下棋时,他明明一直在远眺江面风景,没想到还能关心棋局吗?不过这人笑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陆鹤轩人如其名,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不笑时冷若冰霜,周身都透着股寒气,但一旦笑起来,就算是冷笑,眉眼处都像是多了点睛之笔,赫然生动起来,就像是黎明时初升的太阳那般耀眼。 这样令人惊艳的笑容,平澜此前只在一人脸上见过。 她不免有些怔忪。 叶逊赢了一局,开心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平澜,我们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平澜回过神来,笑了笑:“叶伯伯棋技了得,平澜甘拜下风,不敢再下了。” 叶逊的眉毛耷拉下来:“不要这样啊,不若我让你三子如何?” 平澜连声拒绝,起身欲走进自己卧房。 叶逊忙道:“六子,六子如何?”见平澜无动于衷,他大叫,“八个子,八个子,可不能再多了啊。” 珠帘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传来,无人回应。 叶逊满面怅惘:“唉,世间知己难寻啊。” 陆鹤轩忍不住讥讽道:“就你这一手臭棋,狗都不愿意跟你下。” 叶逊勃然大怒:“浑小子,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了!” 一掌挟着劲风挥出,桌上酒水荡开一圈圈波纹,然而陆鹤轩却头都没回,单手一挡,便和风细雨般地把这一掌推开了去。 眨眼的工夫,两人已来来回回过了数十招。 若平澜在场,定会发自内心地喝一声彩,因为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回的—— 江湖人的切磋。 平澜在舱内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时才发觉正午已过半。她急忙出来走到甲板上,叶逊和陆鹤轩正站在那里,旁边还有他们带的一车子瓜果蔬菜。 叶逊冲平澜说道:“平澜小姑娘,我们这就下船了,后会有期啊。” 平澜也冲他抱拳笑道:“后会有期。” 一片阴影落下,陆鹤轩走到她身边,她这才发现他有多高大,竟把阳光都悉数挡去了。 “怎么了?”平澜问道。 陆鹤轩冲她伸出手,她下意识矮身一躲,还以为他要冲她来一拳。 陆鹤轩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十分无语的神色来。 平澜觉得万分尴尬,摸了摸鼻子,打哈哈道:“哈哈哈,这个……我和你闹着玩呢。” 陆鹤轩没跟她计较,修长的手指展开,躺在手心里的,是二两银子。 “路资。” 他言简意赅道。 平澜将他的手往回推,婉拒道:“不用,你收着吧。” 陆鹤轩挑了挑眉,倒是没有继续坚持下去,将银子收回了自己怀里。 不久后船靠岸停住,叶逊和陆鹤轩下了船,挥手离去。随后船再次开动,前往定陵。 才启程行至不远,船突然又停在了江面上,平澜觉得奇怪,扬声问道:“船家,发生了何事?是船坏了吗?” 船老大走出来,身后还跟了十多个帮工和一个厨娘。 “贵人,船没坏。” 平澜皱眉:“那为何不动?” 船老大笑了笑:“贵人,是兄弟们没吃饱饭,没吃饱,自然就没有摇桨的力气。”一贯憨厚老实的船老大此时看起来竟这样的阴险,头没低着,背也没躬着,粗糙的脸上满是贪婪。 平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绷着嗓子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只须贵人赏点饭钱给兄弟们就行,反正您银子多的是,手指头随便抖落一点,都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而且吃饱了我们才有力气摇桨,贵人才能到定陵,您说是不是?” 平澜听懂了他言辞里暗含的威胁,气得面目涨红:“哼!一群地痞无赖,我就是把银子丢进水坑听个响儿,也不会给你们一个子儿。” 一群人听了她这句话,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 船老大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大声道:“好!有骨气!贵人,不瞒您说,我们青鳌帮在江上闯荡这么多年,硬骨头也见过不少,尸骨都在您脚下的江水里呢。不过您放心,您不会去喂鱼,小的们看你这身段,放窑子里估计能卖不少钱。” 先前看平澜看得眼睛都直了的伙计立马道:“大哥,卖之前先让弟兄们爽一下。” “放肆!” 平澜怒极,不经意间将自己身为郡主的威势都摆了出来,但一群利欲熏心的凶恶之徒却丝毫没被她威慑到,反而一股脑地凑上前来,有个别色胆包天的竟还毛手毛脚地来掀她帷帽。 “来来来,先验个货啊。” “贵人,您可别叫啊,这方圆十里,也就咱们这一条船了。” 平澜的帷帽被掀翻在地,一张气得青白交加的美人脸露了出来。 眉若远山,眼含春水,琼鼻檀口,肤若凝脂。 堪称绝色。 一群人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下来,都看呆了。 帷帽被风吹进了江水里,平澜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掉头去找她皇叔,让他下令诛了这群恶徒的九族。 船老大喃喃道:“我的亲娘欸,这可是发大财了。” 有男人的手冲平澜的脸摸来,平澜心生恐惧,闭上眼,她有个乌鸦嘴的绝技,时灵时不灵,而且使用之后有个副作用,一旦诅咒灵验,便会反噬到她身上,当天定会高烧不退。在家时,雍王爷就反复对她耳提面命,千万不要随意去咒别人。 但现在,平澜心道,我的爹爹啊,这可由不得我了。 她闭着眼,一句诅咒刚要说出口,只听“哎哟”一声痛呼,再睁开眼时,那个色胆包天的男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抱着肚子惨叫。 船老大和他的手下们下意识地冲平澜望过来。 平澜本就有害人的心思,被他们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更加心虚,连忙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啊,不要冤枉人。” 只是她刚说完,又传来连续几声“哎哟”“哎哟”的惨叫,一群刚刚还在威胁她的人,竟然全部都倒在了甲板上。 平澜后退一步,崩溃道:“不是吧,我只是想了一下而已,难道我的乌鸦嘴已经到了这么夸张的地步吗?这次我该不会烧成炭吧?”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清冷的男声从前方传来,平澜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名高大男子从船舱背后绕了出来。 日暮向晚,他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走来。 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是刚分别不久的陆鹤轩。 4 平澜拂开身前的芦苇,背着包袱踉踉跄跄跟上前面那人的脚步,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问: “你刚刚是怎么来的啊?船不是已经开出老远了吗? “那群人是你打的吗?你是不是会武功?像轻功点穴之类的? “我们就把那群人扔在那儿吗?他们会不会死? “你要带我去哪儿?” 走在前面的陆鹤轩突然停下脚步,“砰”的一声,平澜撞上了他的后背。 “哎哟!”她揉了揉鼻子,疼得龇牙咧嘴,“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陆鹤轩回头看她,神色颇为不耐烦。 平澜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的时候话就比较多。” 陆鹤轩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他无言地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平澜立即跟上去。 前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怕什么?坏人不都倒了?” 声音太小,平澜没听清,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要找客栈吗?我带你去。” 说话间,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平澜得以慢悠悠跟在他后面,放眼望去,远处江面宽阔,落日长河,有芦花随风飘荡。 她的心不禁雀跃起来,她想她是真的离开了金陵城,来到了她向往的、高墙之外的世界。 夜幕降临之时,平澜才终于跟着陆鹤轩来到了月光镇。 两人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平澜转身对陆鹤轩道:“多谢你送我来客栈,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来。” 陆鹤轩看也不看她,径自去叩门。 平澜推辞道:“哎呀,你回家吧,剩下的我真的可以,你看这么麻烦你我多不好意……” 话未说完,门被小心地拉开了条缝,灯光从里面漏出来,一个长得虎头虎脸的年轻人伸出个脑袋,看见陆鹤轩,立即拉开门欣喜道:“东家,你回来啦!” 东家? 平澜彻底傻眼。 只听年轻人嘟囔道:“今天中元节,店里早早就关了门,百鬼夜行,可真够瘆人的。” 他转头一看,终于看到了站在陆鹤轩旁边的平澜,吓得立即像被掐了脖子一样,原本被拉开的门倏地合上,只剩下一道小缝。 他抖着嗓子道:“东……东家,你身边……跟着不干净的东西呢?” 平澜:“……” 细数她生平,有人说她是九天神女下凡,有人说她是牡丹仙子转世,但有人说她是鬼,倒还真是第一次。 平澜清了清嗓子:“咳咳,这位小兄弟,那个,我不是鬼,我是活人。” 年轻人还在犹疑不定,陆鹤轩已经率先没了耐心,长腿一踢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年轻人肉痛的呼喊声:“哎哟,我的东家,您可轻点,这门上个月才修好,账房上可没多少余银了。” 半炷香时间后,平澜知道了年轻人名叫王小二,说是这家客栈的小二,但客栈人手短缺,连陆鹤轩这个掌柜都兼任了厨子,另一个又是个瞎子,所以王小二能者多劳,只好身兼数职,跑堂、采买、收银、招揽顾客,全是他一人的活儿。 本来今日是由他去金陵采买,但他老母亲伤寒卧床,只得陆鹤轩去,由此才有了平澜和陆鹤轩他们的萍水相逢。 王小二先给平澜倒了杯茶,然后两侧嘴角一拉,扯出个憨厚的笑来:“这位客官,您是想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平澜还未回答,就听到“啪嗒啪嗒”竹棍敲击木板的声音,偏头一看,是叶逊拄着竹杖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那木质楼梯陡得很,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叶逊一个瞎眼老人家,拄着盲杖颤颤巍巍走下来,直把平澜看得胆战心惊。 叶逊还边走边问道:“哟,来客人啦?这次又得赔多少钱?” 赔钱?难道客人来了不是盈利吗?平澜一头雾水,但叶逊说话一贯颠三倒四,她也不去计较,清清嗓子道:“叶伯伯,是我,平澜。” 叶逊听了顿时喜上眉梢:“丫头,是你呀!来得好!快来随老夫下几盘棋!” 平澜:“……” 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她当机立断地起身,挎上自己的包袱,转头问王小二:“小二兄弟,请问此处还有别家客栈吗?” 王小二还未回答,楼上就传来一声“没有”。 她抬头一看,是换完衣服走下来的陆鹤轩。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袖口收紧,显得整个人干练又凌厉,一看就有种练家子的气势。 傍晚那一群打劫的人倒地倒得蹊跷,平澜本就对他是否会武功心存疑虑,现如今看他这么一副装扮,心中的猜测又证实了几分。 大隐隐于市,现如今的武林名士都十分热爱低调,不知这陆鹤轩又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竟窝在这小小的月光镇当一家客栈的掌柜。 身旁的王小二还在热情地为她解释:“客官,本店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平澜没顾着理他,就看见陆鹤轩一掀帘子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她吓得打了一个嗝,觉得有些热血上头,激动地一撞王小二的胳膊肘,问道:“他是去干什么?要杀谁吗?” 王小二并不怎么在意,随口答道:“哦,应该是要杀吧,毕竟也留了这么长时间了。” 平澜睁大了眼:“还……还搞囚禁?那……那他会怎么杀?” 王小二道:“还能怎么杀,就割喉放血呗。” 平澜:“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问:“这……这么……残暴的吗?” 在一旁听了老半天的叶逊突然说道:“那个,我觉得你俩说的不是一样的东西。” 平澜一怔,忙问王小二:“你说他是要杀什么?” 王小二一脸茫然:“杀鸡啊,不然还能杀什么?总不可能是杀人吧?” 平澜:“……” 这还真是……万分尴尬呢。 不多时,陆鹤轩就做了一桌子菜,王小二回家去照顾自己的母亲了,整个客栈只剩下平澜、叶逊和陆鹤轩三人。 平澜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就好像你去人家家中做客,恰巧赶上了别人用饭的时候,这种时刻你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当然她也从未去别人家中做过客,若要实在计较起来,那进宫给她皇叔请安也算去做客。但是,无论是年节时候的宫宴,还是寻常家宴,她都有体贴的宫婢细致照料着,并没有体会过今日这般不自在的感受。 就在她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叶逊发话道:“丫头,愣着作甚,吃啊。” 平澜有些窘迫,没好意思拿起筷子,不料对面坐着的陆鹤轩冲她一伸手,她莫名其妙:“什么?” “二十文,饭钱。” 叶逊手执筷子精准地打在他的掌心,斥道:“浑小子,要什么钱?我看你是穷疯了。” 平澜却觉得松了口气,但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大事。 她从钱袋中掏出碎银子,数也不数地一股脑儿放进陆鹤轩的手心。 陆鹤轩收回手,将银子放进自己怀中,道:“余钱等你退房时退给你。” 平澜摆摆手,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凉拌鸡丝。 她这一天,粒米未进,真的是饿坏了。 饭用至一半,叶逊遣陆鹤轩提来了一壶烧刀子,叶逊打开瓶塞,醇厚的酒香刹那盈满一室,还未入喉,便先醉了三分。 陆鹤轩先给自己和叶逊倒了一碗,随后叶逊有些担忧地道:“丫头,你能不能喝啊?不然给你倒杯子里?” 平澜一听,满脸不乐意,把碗伸到陆鹤轩眼下,道:“只管倒满,我倒要尝尝,叶伯伯你吹上了天的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陆鹤轩便从善如流地替她倒满。 平澜和叶逊两人举碗相敬,随后仰头一口干下。 刚把碗放在桌上,不出一息时间,只听“砰”的一声响,平澜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她彻底人事不知了。 叶逊和陆鹤轩师徒俩端着酒碗面面相觑。 随后,他们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她醉倒了,怎么回房?” “抱上去呗。” 陆鹤轩静静地看着他师父叶逊。 叶逊大怒:“臭小子!想什么呢?老夫年过半百,抱一个姑娘,合适吗?” 陆鹤轩耸耸肩,心道,难道自己去抱就很合适吗? 但他其实误会了,叶逊的意思是,自己已年过半百,体力不够去抱一个姑娘,而陆鹤轩年轻力壮,更加适合。 然而陆鹤轩的思路,却神奇地拐到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在。 5 陆鹤轩走下楼,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正破空掷来,他横手一握,是一根竹筷。 叶逊坐在桌旁,嗤笑一声:“哼!臭小子,身手是越发好了,把人放到床上了吗?你没占人姑娘便宜吧?” 陆鹤轩走到桌边坐下,把筷子放在桌上,闻言也不搭腔,只扔给叶逊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虽然叶逊也瞧不见就是了。 “今日是你生辰吧?” 叶逊没好气道:“臭小子,转眼就二十三了,想当初我捡到你时,你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脾气还又臭又硬,半年都没开口讲话,老夫那时候还以为你成了个哑巴。” 陆鹤轩端起酒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翻了个白眼。 “越老越唠叨。” 叶逊抬手就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没大没小,老夫好歹算你师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灰布裹着的长条状物,随手朝陆鹤轩一扔,“拿着!” 陆鹤轩下意识一接,刚拿到手里,眉眼俱是一沉。 叶逊立即道:“欸欸欸,又不要是吧?老夫每年生辰都给你,你每回都不要,如今十年都过去了,你也该收下了,这可是你父亲给……” “你住口!”陆鹤轩面色不善地打断道。 叶逊不由得底气不足了起来:“怎么,还说不得了?老夫偏要说,十年前霁雪台比武大会上发生的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爹娘的死也不是你造成的,只能说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陆鹤轩手中的酒碗碎成了几瓣。 “别说了,师父。”他垂着头低声道。 叶逊一噎,一肚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转移话题道:“老夫见你对平澜那丫头挺不一样的啊,是不是动了心思?那丫头姿色如何?” 叶逊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他对她不一样了,陆鹤轩心中不免有些嗤之以鼻,也不去质问叶逊,只发出一声饱含嘲讽意味的“嘁”。 叶逊笑得奸诈:“你莫看老夫眼盲,心里可亮堂着呢,我们没走出多远,你就说自己有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何事,你人就不见了,定是用了老夫教你的‘踏雪’吧?踏雪无痕,日行千里,你这么急着赶去,不就是要去救那丫头?” 陆鹤轩不想理他。 叶逊越说越起劲,一双死水般的眸子都像闪着光。 “这丫头到底长得如何?可有镇上的春水丫头美,那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跑,也没见你理她,难不成平澜丫头的姿色还要胜她几分?” 陆鹤轩听得头大,终于开口说道:“满脸横肉,眉凸眼恶。” 叶逊惊恐万状:“啊?那丫头生得这般……” 陆鹤轩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身长七尺左右,虎口处有一月牙状的刀疤,手臂绘有青色蟹钳。 “那船老大,是青鳌帮帮主朱广。青鳌帮横行长江,最擅长扮成良民,做富贵子弟的生意,到了江面上便打劫掳掠,不给银子就将人沉尸江底,姿色稍好些的便卖去勾栏。” 陆鹤轩抬眼:“怎么,你是想我坐视不管?任那女人在窑子里卖一辈子?” 叶逊颇有闲情逸致地敲了敲桌子,笑道:“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徒儿啊,你究竟是突然良心发现了?还是这姑娘对了你胃口?” 话不投机半句多,陆鹤轩懒得再同他解释,干脆起身,准备回房去睡。 叶逊也打算起身,扶着桌子站起来,却摸到了坚硬的剑柄,他不由得骂骂咧咧:“倔!倔了十多年,还是这副死相,板着张冰块脸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又自言自语道:“剑圣陆无名机变灵活,常有妙计,估计还是随了他那冰山娘亲祁昭昭吧。” 画面转至江畔,垂纱飘幔的画舫之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人。 看着天上璀璨的繁星,有人忍不住问:“大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动啊?这都几个时辰过去了,身子怎么还是动不了啊?” 这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有人跟着附和: “对啊,我全身都麻了。” “我肚子都饿得直叫。” “那小子到底使的什么邪术?” …… 一直沉默不言的船老大望着天,突然开口道:“他使的点穴。” 一众小弟杂七杂八的交谈声停了下来。 船老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这小子,怕是有点来头。” 突然有小弟惊呼:“大哥!你看!那儿来人了!” 众人努力把视线瞥过去,江面远处有一艘船,亮起的灯火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江面。 他们顿时兴奋地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那艘船很快划来了,两艘船之间隔了些距离,一群人看到那艘船上站着一排身着黑衣的男子,为首那个肩上围了件披风,在夜风下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交叉着双手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他们,表情若有所思。 船老大正想问候一声,心道他们该怎么过来。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那群黑衣男子全部双脚腾空而起,直接跃了过来。 船老大心一沉,这是江湖人士。 为首的那个男人走到船老大身边,用脚尖碰了碰他硬得发麻的身体,笑吟吟道:“哟,这是怎么了?” 其实这人五官很是俊秀,俊眉修鼻。只是他这样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又配着那白得有些阴郁的肤色,无端让人心生一股恐惧。 船老大牙关哆嗦着说不出话,若他能动,此刻一定抖如筛糠。 黑衣男人指间拈了一颗石子,石子极其细小,却是将这一群倒霉蛋定了几个时辰的凶器。 如此细如芥子的东西打在人身上,却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可见此人内功深厚,并且这人手法极其精准,将人定住又不伤人,六个时辰后自行缓解即可。 黑衣男人又伸出两根指头,掀开船老大的衣摆,他的腰腹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印记,呈六瓣梅花状。 “摽梅手。”他低声道。 随后,他两指并拢一点。 船老大直觉一股钻入骨髓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抖了抖,才发现身子可以动弹了。 他哆嗦着道:“多……多谢大人。” “不用谢,你只需告诉我,将你们定住的是何人、往何处去了便可。”黑衣男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貌又客气的微笑。 第二章 逃亡开始 阮姑娘,江湖险恶,还请你尽早归家去 1 正午。 平澜端着个豁口海碗,坐在客栈门槛的阴凉处,一口一口吃着阳春面。 这碗面是陆鹤轩给她做的,十文一碗,面条绵软,混着猪油香,上面撒了绿油油的葱花,还卧了一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平澜耷拉着宿醉后的肿胀眼皮,一口蛋一口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门口大娘们的闲聊。 一个大娘捂着嘴小声道:“听说,陈家湾渡口那儿,死了人呢。” 平澜吸面的动作停了下来。 大娘继续道:“而且还死了一船人,现在天气热,太阳一晒,那气味能飘出二里地,今儿早上还把狗给引过去了,陈家湾的人觉着奇怪跟去看才发现死了人。死人的脖子上还都被割了一刀,那血流的,啧啧啧,江水都给染红了。” 另一个大娘接话道:“这莫不是仇家寻仇?那些个江湖人,成日砍砍杀杀的,今日我杀你全家,明日你扒我祖坟的,没完没了了。” “应该是。” 大娘点点头,道:“我听我男人说啊,昨儿个夜里,邻村来了一群穿黑衣的男人,腰上别着弯刀,一直在打听一个穿青衣的男人,估计是跑了一个,正在找呢。” “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天下穿青衣的男人那么多,难不成见着一个就杀一个?” “所以嘛,那群黑衣人还说了,和那个青衣男人在一起的,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以及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子。” 众人听得瞬间睁大眼,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指了指平澜身后的客栈。 平澜端着碗,当机立断地起身,转向跑进客栈,在厨房里找到了陆鹤轩。 她把碗放在灶台上,表情凝重地道:“出事了,船上的人,死了。” 陆鹤轩生火的动作停了下来。 平澜便将方才听来的闲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鹤轩。 陆鹤轩听完,皱着眉头问:“你说他们都是喉间被划了一刀?” 平澜不知他为什么关注这一点,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黑衣人腰间别着弯刀?” “是。” 他的眉心压出一道深深的褶子,放下手中的木柴,站起身。 “疯狗教。” 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平澜闻声望过去,看到叶逊拄着竹棍从门口走了进来。 “手执弯刀,门下豢狗,杀人时爱割喉,一刀毙命,尸体扔给狗吃,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疯狗教依然这么没品。” 平澜十分惊喜:“叶伯伯,你果然是江湖人士!不过江湖上好像没有疯狗教这么一个组织啊?” 叶逊冷哼道:“听闻十年前中原武林有一个年轻人入了疯狗教,并为其改名成什么弦月神教。哼,换汤不换药,改了名也掩不住他们疯狗教的臭名声。” 平澜道:“这就对了!弦月神教,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教,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他们不是一向在玉门关外吗?为何这次突然入了中原?” 叶逊也好奇,转而问陆鹤轩:“你可是露了什么行迹?” 陆鹤轩静默不语。是有的,他救平澜时使出的那一招摽梅手,便是最大的蛛丝马迹。 不过月光镇偏居一隅,出行极其不方便,因此镇上居民自给自足,少有出世,他当时也是心怀侥幸。 “这已经不重要了。”陆鹤轩沉吟片刻,又道,“师父,这里留不得了。” 叶逊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快去收拾东西,这客栈也留不得了。走前还得要全烧了,不然他们的狗会循着味道跟上来。” 平澜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怎么突然就要跑路?还要烧房子了? “稍等,各位,我不太明白?为何留不得?” 叶逊转向她说:“是这样的,丫头,我们师徒俩早年欠了些债。现在要债的来了,所以我们得赶紧跑人。” 平澜说:“欠了钱吗?我有钱,可以先给你们垫一垫。” “不不不,这债银子可还不了。” “你同她啰唆什么?”陆鹤轩皱眉不耐烦道。 叶逊不假思索道:“这当然要说清楚啊,她以后就是我们逃亡路上的同伴了。” “什么?” “什么!” 两声惊呼出自陆鹤轩和平澜,不过有些细微的不同。 陆鹤轩有些疑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没醒?” 叶逊没好气地说:“说什么呢?老夫醉过吗?难不成你还不带上这丫头?你可别忘了,疯狗教指明了,要找一个青衣男人。” 他指了指陆鹤轩。 “一个瞎眼老头子。” 他又指指自己。 “最后是什么?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老夫看不见,也不知平澜丫头到底美不美?你自己说说,人家美不美?你说?人丫头美不美?” 陆鹤轩:“……” 他突然生出一股弑师的冲动。 平澜对自己容貌还是有点自信,最后只能默认了这个自己初出江湖,刚摆脱掉自家父亲的重重排查,从青鳌帮手下争回一条小命,还未在武林扬名立万,就不得不踏上躲避仇人追杀的逃亡之路的事实。 更憋屈的是,这还不是她的仇人。 平澜无语望天,心道她的个皇叔欸,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叶逊问:“你不会真打算不带她走吧?” 陆鹤轩不说话,但答案已经很明显。 还真有更惨的事,平澜心道。 叶逊气得抬手就给陆鹤轩来了一竹棍,陆鹤轩躲也不躲,棍子打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指着陆鹤轩的鼻子骂道:“你如今是怎么了?陆鹤轩,我为你取字鹤轩,是希望你如鹤般品性高洁,鸿轩凤翥。若你今日把这丫头扔在这里,她必定会死在疯狗教的弯刀之下,你这便是见死不救,老夫且问你,你可会良心不安?” 陆鹤轩“呵”了一声,反唇相讥道:“见死不救?我若真的见死不救,昨日便不会返回去,更不会使出摽梅手,让人家找上门来。师父,今日种种,皆是因为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才造成的。” 叶逊一愣。 他家徒儿说得好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何不送佛送到西?” 陆鹤轩才不理会他,欲出去收拾行囊,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弦月神教的人已经找到邻村。 然而,他的衣角却被一只素白纤长的手给拉住了。 垂眼一看,是平澜。 平澜看着他道:“那个……你若不带我走,我留下来了万一被那些人抓住,他们对我严刑拷打,那时我可是会招得一干二净的哦。” 她又冲他露出一个略微羞涩的笑容,两颊染着红云,双眸亮晶晶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我有些怕疼,受不得酷刑呢。” 陆鹤轩:“……” “你是在威胁我?”陆鹤轩剑眉一挑,嘴角倏地勾出一个笑,显出几分桀骜。 平澜摇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你灭口?”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低头直视平澜的双眼。 “阮姑娘,你还不知我欠的债是什么吧?我告诉你,我欠的,不是银子。”顿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是人命。” 平澜不合时宜地心想,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眼皮薄,瞳仁墨黑,眼尾微微上挑,宛若燕尾,半垂时显得冷淡,抬眸看人时便带出几分撩人。 标准的桃花眼。 莫名有些熟悉,像是在梦中见过。 2 未时。 正是夏日里一天最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在家午睡,路上连狗都没有一只。 王小二叼着根狗尾巴草,头上盖着外衣遮阳,趿拉着双破布鞋,慢悠悠地走向客栈。 他昨夜一直在照顾患了伤寒的老母,寅时才睡。等到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他竟一觉睡到了下午。 好在客栈门庭寥落,一年到头接待不了几个客人,东家又是个好脾气的闷罐子,一天说不到三句话,也不会和他计较。 不对,王小二突然想起来,昨晚上来了客人,还是个罕见的美人。 客人晨起要用饭用水,必然要找小二,到时一看小二不在…… 王小二赶紧加大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一股气跑到了客栈门口。 王小二推门进去,就看见三个人站在客栈大堂。王小二心道坏了,这是那个女客人在向东家告状呢! 他连忙三步作两步地走过去,急道:“东家,您听我解释。” 陆鹤轩制止道:“不必解释。”随后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递给王小二,“这银子是你的工钱,你拿了……” “不!我不拿!”王小二就地一跪,一把抱住陆鹤轩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东家!您别不要我!我上有七十岁老母要赡养!我……我还没有娶媳妇儿……哇……您别不要我啊……” 陆鹤轩:“……” “可是,你不走的话,就会没命,那你更娶不到媳妇儿了。不过我听闻坊间有冥婚一说,你可愿娶个鬼媳妇儿?”平澜躬下身,笑眯眯道。 见王小二一脸惊恐不得其解的样子,她一指被他抱着的陆鹤轩,好心解释道:“你东家,欠了债,正被人追杀呢。你若执意要留下来,他怕你暴露行踪,便只能杀你灭口。” 她的话才说完,陆鹤轩只觉腿上一松,手上的钱袋被拿走。下一刻,客栈的门被推开,王小二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叶逊侧耳听了片刻,道:“跑远了吧?行,我们这就启程吧。” 平澜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定陵。” 定陵? 陆鹤轩瞥她一眼:“怎么,你不是要去定陵?” 叶逊抚掌笑道:“如此甚好,老夫老早就想尝一尝定陵的女儿红,走!出发!” 且再说那王小二,他早早跑出几十丈远,气喘吁吁之余,回头望了望客栈,却见客栈的方向浓烟滚滚,竟是起了大火。 依稀可闻街坊四邻的奔走呼告之声,王小二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愁眉苦脸。 “这可叫个什么事儿啊?” 头顶的烈阳总算西移,平澜停下脚步,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撑着膝盖微微喘着气。 夏日行路真的是折磨人,平澜虽然有一个喜好尝试新鲜事物的爹,每逢狩猎必定带着她,是以平澜的身体要比那些公主贵人强健一些。 但再怎么强健,她也是用金陵城的细米温养出来的金枝玉叶,跟着叶逊、陆鹤轩行了半日路,到底是扛不住了,脚下怕是生了血泡,走一步疼一下。 前方叶逊和陆鹤轩见她停下,也随之停下来等她。 说来也是奇怪。 叶逊眼睛看不见,拄着一根盲棍,却能似平常人一般行路。平澜好几次看到他脚下有石子想要出言提醒,他却次次轻巧避过,就好像他还能看见一样。 可能真的是习武之人五感通透吧。修为高深到一定的地步,看不看得见,便不再那么重要。 平澜因此更加敬佩起叶逊来。 叶逊听见平澜的喘息声,关切道:“丫头,没事儿吧?” 平澜摆摆手,又突然记起叶逊看不见,只得出声回答道:“叶伯伯,我没事儿。” 叶逊道:“还是先休息下吧,正好也进点水米,那帮人应该暂且追不上来。” 平澜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去看陆鹤轩的表情,好在这位主儿没什么意见。 平澜泄了口气,直接毫不讲究地坐到了地上,身上的衣裳不仅染上了灰尘,还被划破了几处。 要知道,雍王爷对女儿极好,平澜的每一件衣裳,都由内务局精心打造。就好比她身上这套,外衣由天蚕丝制成,蚕是宫中养的春蚕,每日用最鲜嫩的桑叶喂养,吐出的丝亮而坚韧,再由江南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缝制。 可她没工夫注意这些,她实在是太累了。 陆鹤轩拿出干粮饮水递给她,目光不经意停留在那几处破痕上。 平澜接过烙饼,啃了几口,虽然很干硬,但她饿坏了,竟吃出了绝世珍馐的滋味。 叶逊笑道:“你这丫头,听声音像是个娇娇女,倒是挺能吃苦。老夫猜你家中似乎颇为富裕,本应无忧无虑,为何出来自找苦吃?” 平澜咽下口中的饼子,道:“银钱上不用忧虑,自还有旁的事忧虑,这世上哪来真正的无忧无虑之人,不过是众生皆苦罢了。” 叶逊大笑:“你小小年纪,何以说话如此老成?” “叶伯伯,我今年十八了。” “哦?”他这倒没想到。 “那可有婚配?” 平澜满头黑线,果然,全天下的长辈都喜欢关心小辈的终身大事。 “尚未。” 叶逊这下来了兴致,两眼放光道:“那你看我徒儿如何?长得标致,厨艺了得,会……” “师父!”陆鹤轩出言警告。 叶逊不理,继续道:“酿酒,人虽然是闷了点儿……” “那个……”平澜觉得自己不得不提醒他,“你徒弟他在捡石头欸。” 叶逊:“你听我说,但这样的人宠媳妇儿啊!你要做了他媳妇儿,我保证你骑他头上去都行。” 然后,平澜眼睁睁看着陆鹤轩扔掉了手上鸡蛋大的石块,换成了一块更巨大的石头。 为了避免叶逊血溅当场,平澜不得不开口打断道:“叶伯伯,您别说了,我不嫁他。” 叶逊道:“为何?” 平澜左思右想,最后憋出一句—— “我怕他杀我灭口。” 陆鹤轩:“……” 平澜觉得,陆鹤轩手上那块石头,可能最终要在她身上派上用场。 “不过,我很好奇。”平澜转向陆鹤轩,“你是杀了何人?惹上了弦月神教这样的仇家。” 陆鹤轩眼底都是讥诮,纠正她道:“你不该问我杀了何人,我杀的——可不止一人。” 平澜一怔。 叶逊静静听了半晌,笑道:“丫头,怎么,怕了?” 平澜摇头:“不怕。” 叶逊这下来了兴趣:“你这丫头也是古怪,旁人若听了,定吓得跑都跑不赢,你却还有兴致和我们一块儿闲聊。” 平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叶逊师徒俩不仅怕不起来,而且还有一种天然的信赖,这感觉来得玄妙,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又问:“那为什么弦月神教能找上你们呢?” 陆鹤轩的神色复杂起来。 叶逊忍不住发笑,这丫头胆子奇大,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问问题倒是句句问到点子上,戳人心。 他清清嗓子,为她指点迷津:“丫头,你可知中原武林,有多少世家门派?各家又以什么见长?” 这个平澜十分清楚,在金陵时,她便常去天香楼听书,武林之事她如数家珍。 “中原武林能人异士无数,抛开寥寥几个逍遥散侠不说,武林一共两大世家,青州潜阳轩辕世家,铸剑名门,以剑术见长,前任武林盟盟主,便是出自轩辕家。北疆凉州楼氏,专于音律,尤擅用琴,琴音可传千里,杀人于无形。 “此外还有三大门派,无极门涵虚掌闻名天下,门主宫隐更是武林盟盟主,峨嵋一派以鞭法独步武林,少林则擅长棍法。” 叶逊听得频频点头:“唔……说得都不错,不过,你少说了一个。” 平澜谦逊地问:“叶伯伯,我少说了哪一个?” 叶逊拄着竹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天色快暗了?走,我们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说话说一半藏一半,把平澜的胃口高高吊起,却又不给个回答,平澜只得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追问:“叶伯伯,您说呀,我少说了哪一个?” 问了七八遍,叶逊只一味装聋作哑,最后是陆鹤轩忍不下去平澜的聒噪,不耐烦地告诉了她:“祁门。” 平澜锲而不舍的追问声停了下来:“什么?” 她看向陆鹤轩。 天气太热,外袍被他解下来系到了腰间,显出一截劲瘦的腰,他白皙的脸也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倒让他看起来更有人气了。只是脸上的表情依旧懒怠,像是别人倒欠他八百两。 “交州西岭祁门,你忘了说。” 他冷冷说道。 3 山下一座破烂土地庙。 平澜递给陆鹤轩一把干稻草,陆鹤轩接过,拿打火石一点,火就燃了起来。 他又拿过一早处理好了的野鸡,穿在树枝上烤了起来。 平澜在火堆不远处坐下来,继续问道:“祁门与你们的行踪被仇家发现,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叶逊道:“那关联可大着呢。祁门原本算不上武林世家,只因它专窃人隐秘之事,再拿去换银钱,手段卑鄙,善恶不分,只要银子给得多,再污糟的事也做得出来。几十年前,武林中人都不大瞧得上祁门。直到一年魔头作乱,祁门也出力镇压,江湖上才勉强将它看作一大世家。暂且不论祁门如何登上大雅之堂,只说这祁门中人,皆会一门绝招。” “什么绝招?”平澜好奇地问。 “摽梅手。”叶逊答疑解惑,“祁门之所以在武林臭名远扬,除了它专做下作之事,更在于他们的武学并非正统,祁门擅暗器和制毒,两者皆是为取他人性命,为人不齿。暗器一门之中,又以摽梅手最为出名,其门中弟子在学会拿筷子之前,便要学摽梅手。在院中立一木桩,暗器越过梅花,却片叶不沾,最后打在木桩上,留下六瓣梅花的印记,才算出师。” 说到这里,叶逊微微一笑:“这小子那日返回去救你之时,使的便是摽梅手。” 平澜被他这一通长篇大论绕得有些晕,只能抓住一些零碎的线索。 “那你是祁门的人?”她转而问陆鹤轩。 陆鹤轩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极为明显的厌恶来。 “不是。”他沉声道。 叶逊道:“他会摽梅手,但不是祁门中人,其中原因老夫不好细说。只是丫头,这江湖上,千人千面,大多时候,我们识人不看脸,而是看他手下招数,一个人的脸可能是假的,但他打小学会的武功路子却骗不了人。” 那也不对啊,平澜皱眉问道:“可是,您也说过,祁门中人人皆会摽梅手,那弦月神教又怎知那摽梅手的痕迹是陆鹤轩留下的,而不是祁门其他人留的呢?” 陆鹤轩听到这里,突然出声道:“不会。” 平澜怔然,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冒出一个念头,只是闪得太快,让她抓不住头绪。 陆鹤轩道:“这世上,再无人会摽梅手。” 是了! 平澜灵光一闪,记起来,她在天香楼听书时听过,十年前,西岭祁门惨遭屠杀,门中三百七十二人,无论老弱妇孺,悉数殒命。 看来,摽梅手,应该是绝迹江湖了。 这世间,确实无人再会摽梅手,除了她面前的陆鹤轩。 那么,这真是一个活靶子,难怪弦月神教的人会找上来。 想清楚其中章节,平澜面色歉然道:“如此说来,那真是对不住了,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暴露。” 陆鹤轩面无表情瞥她一眼,没说什么,把手中片好的鸡肉扔给她。 平澜接到手里,是一只烤得金黄焦香的野鸡腿。 吃进嘴里,外皮酥脆,满口咸香。 他是一个跑路躲追杀时,还不忘记带上佐料的奇人。 平澜再次刷新了对陆鹤轩的认知。 经过五日五夜的奔走,平澜一行人,总算到了定陵。 当然平澜也不算奔走,行至第二日时,陆鹤轩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头驴,让与平澜坐,三个人里还有一个瞎眼老头,平澜哪里好意思。多番推辞之下,陆鹤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抱上了驴,丢下一句:“按你的脚速,我们估计离死不远了。” 平澜侧坐在驴背上,脸上的热度居高不下,也不知是被陆鹤轩颇为讽刺的话语给刺激的,还是为方才放在她腰侧的大手给羞的。 不过,不用顾虑平澜之后,三人的脚速确实快了许多。平澜不得不承认,三个人里面,她真是最弱的那一个。 三人一驴赶着关城门之前,进了定陵城,天色将暗,大家要寻地方落脚。 这一路上,不是落宿荒庙,就是随便寻个顺眼的石头躺着,叶逊一把老骨头睡得“咯吱咯吱”响,连平澜都能隐约听到。 他揉了把腰,问道:“咱们去哪儿?” “城隍庙。”陆鹤轩回答。 “又去?”叶逊满脸不赞同,“徒儿,我们为何不去投宿客栈?” 陆鹤轩给出的理由十分简单—— “没钱。” 强大又令人无法反驳。 叶逊难以置信:“钱呢?出门时不是把钱带上了?” 陆鹤轩拍了拍驴头:“喏,全在这儿了。” 叶逊:……这骂也骂不得。 平澜听了,更是羞愧,连忙拿出自己的银票,一股脑儿全塞进陆鹤轩手里:“我有钱,陆……陆兄,你只管住最好的客栈。” 陆鹤轩挑了挑英气的剑眉。 三人最后入住了天香楼,驴子被小二牵入后院马厩,平澜和他们用过晚饭,便各自回了房间。 天香楼在金陵城也有一家,说来也是有趣,这还是楼氏产业。 凉州楼氏,他们不仅于音律一道是一绝,也精于行商,门下产业遍布天下,天香楼便是其中一家。 平澜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却怎么也入不了睡,最后只能起身披上衣裳,去院中走走。 然而到了客栈庭院,却不止她一人。 院中石椅上,叶逊正坐在那里喝酒赏月。 平澜走过去坐下,叶逊微笑道:“丫头,你也睡不着?” 平澜有些惊讶:“叶伯伯,您怎知道是我?” “你的脚步声。人瞎了,耳朵就特别灵。”他伸手拿起瓷杯,“来,陪老夫喝酒,这定陵女儿红虽不及鹤轩酿的酒烈,倒也不失醇厚,算是好酒。” 平澜倒了一杯酒,敬了叶逊一杯,仰头喝下。 “叶伯伯,您身侧那个是什么?” 在路上的时候就见过了,拿灰布裹着,长条状。 叶逊听了,将那物拿在手中,笑道:“丫头,今日老夫便让你开开眼界。” 他拂下那层灰布,内里裹着的物体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把玄铁黑剑。 剑身通体漆黑,连剑刃也是黑色,平澜以为是积了尘土,想去拿手指触摸,却被叶逊推开。 “万万不可碰!这剑吹毛断发,极其锋利。” 平澜这下不敢再碰,只细细打量,见那剑柄未刻虎麟之类的猛兽,却刻了与这杀气腾腾的剑身格格不入的桃花。 这真是怪异得很,平澜心道。 再一看,剑身上刻了一行小字。 平澜仔细辨认:“逝……” “逝水,”叶逊道,“逝水剑。” “这剑是叶伯伯您的?” “不是,这是我徒儿的,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那为何……” 叶逊叹了口气:“我徒儿,他不肯再用剑。” 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又喝了多少杯,此时表情已经有些醺然,双眼迷离,面色酡红。 他看着平澜道:“丫头,你可有觉得惋惜之事?十年前,有一个少年,使出那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一剑,却发誓从此不再握剑,老夫觉得真是遗憾啊。” “那他为何不肯再用剑?” 叶逊握着酒杯,抬头看着天上的孤月。 “他背负得太多,是一个苦孩子。使剑的人心中不能藏太多心思,心若沉重了,手上便也没了握剑的力气。” 平澜不解其意,叶逊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斟满了酒,朝平澜举杯。 “不说这些了,来来来,走一个。” …… 又是两盏清酒入肚。 喝完酒,叶逊转而问道:“不过丫头,你真不考虑一下我徒儿?他话虽少了些,但人是真的很不错。” 平澜:“……”叶逊为何如此热衷于替她和陆鹤轩牵线搭桥。 她忍不住发笑,伸手拂了拂耳边落下的发丝:“叶伯伯,我已有心上人啦。” “嗯?有心上人了?”叶逊扭头看过来,“是怎样的人?比我徒儿还要好吗?” 平澜摇摇头:“陆兄龙章凤姿,他当然比不上,但在我眼中,他自然是千般好。” 叶逊一个独身了大半辈子的糟老头子,哪里懂得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心中颇为不解,越发想要知道平澜的心上人是何人,他家徒儿又差在了哪里。 “你且跟老夫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他姓甚名谁?又是怎样的品格心性?” 平澜喝到现在已有些微醺,闻言忽地打了个酒嗝,而后撑着下颌露出一个傻气十足的笑。 “他救了我。我小时候遇上了坏人,是他救了我。我那时还很小,连他的模样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走前我揪着他的衣角不愿撒手,他拿我没办法,只得给了我一把他随身带的小刀。” 她从袖中拿出那把五色宝石小刀,在手中细细摩挲。 “叶伯伯,实不相瞒,这次我出来,就是想要见他一面,我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想当面对他道一声多谢。 “至于品格……品格的话,他是一个……好人。 “姓名……” 平澜将小刀珍而重之地又藏回袖中,双手托着自己越发沉重的脑袋,眼神飘忽,盯着桌上那胖乎乎的酒坛子,神色无比认真。 “叶伯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她在唇间竖了根食指,“我的心上人,他是一个很有名的人,我不敢说起,怕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陆凛,他叫陆凛,但我从前,唤他十七哥哥。 “叶伯伯,你听见了吗?” 酒坛子自然不能回应她,而她口中的叶伯伯,早已靠在了石桌上,鼾声震天。 4 翌日,午间。 平澜下楼时,看见陆鹤轩正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在那儿喝茶。 客栈大堂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声,还有说书人慷慨激昂的说书声,有些喧嚷。 她走到陆鹤轩对面坐下,先道了声早:“早啊,陆兄,吃了没?” 陆鹤轩看她一眼,端着茶盏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早了”。 平澜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随后招来跑堂。叶逊应是还没起,她便给自己和陆鹤轩点了吃的。 跑堂点头哈腰地记了平澜点的菜,平澜下意识地去袖中掏钱袋,想要给他赏银,掏了一下没掏到,这才记起昨日自己已将全部身家都给了陆鹤轩。 她向对面的陆鹤轩伸出手:“钱袋给我一下。” 陆鹤轩给了平澜,平澜从袋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跑堂。 跑堂平日也会收到客人给的赏钱,但从未遇见过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一时又惊又喜,向平澜鞠了几躬:“多谢贵人,贵人真是人美心善。” 跑堂眼珠滴溜一转,又笑呵呵奉承道:“贵人夫郎也生得颇为俊俏,真真是天作之合呢。” 他话音刚落,平澜一口清茶,不偏不倚地喷在了她那生得颇为俊俏的“夫郎”脸上。 陆鹤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 正巧台上传来说书人一声惊堂木的脆响,伴随着他义愤填膺的怒喝:“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好!” 台下掌声雷动,一片喝彩。 掌声渐歇,说书人说到动情处,又不免潸然泪下。 他长叹一声,道:“想那剑圣陆无名,傍剑走九州,一身侠肝义胆,也曾是个英雄,却不料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他先是强掳祁氏女,逼迫其与之苟合,生下日后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陆凛,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曝尸荒野的下场,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只叹那祁氏女红颜薄命,一场孽缘,竟枉误了卿卿性命。” “放肆!”伴随一道茶盏碎地的清越声响,平澜怒极的呵斥在客栈大堂内响起。 这冷不防发出的声音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偌大一个客栈瞬间鸦雀无声,往平澜这边看来。 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含着怒气的美人面。 美人含怒,更添几分颜色,众人心中无一不发出惊叹。 平澜拂袖起身,冲台上的说书人高声问道:“北宁郡主明令禁止流传有关剑圣的话本,你如今在此高谈阔论,以讹传讹,是不把北宁郡主的话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大晁律法放在眼里?” 说书人连声喊冤,苦着脸道:“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坊间就喜欢听剑圣欺压祁氏女、其子屠祁氏满门的故事。不信您去瞧瞧,出了金陵城,这天底下哪个茶楼酒馆,不讲上一回《祁门惨案》?哪个梨园戏台,不唱上一折《堕威名》?老朽不过是混口饭吃,大家喜欢听什么,我便讲什么,哪里担得起无视大晁律法的罪名?” 平澜气得猛拍桌子:“好一通谬论!我见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不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错处全由你座下听众来担!你可知你作为一介读书人,你的嘴就是利器,你手中的笔便是最锋利的刀刃。世人愚昧,偏听偏信,你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因此你更应该注意祸从口出!” 她冷笑一声,继续质问道:“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陆无名威逼祁氏女?又怎么知道祁氏灭门案是陆凛干的?” 说书人嗫嚅道:“我听说……” 平澜步步紧逼:“听说?听谁说?说给你听的那个人,是否也是听旁人说的?如此说来,陆无名强迫祁氏交合时,你没在旁边瞧着?陆凛屠杀祁门时,你也没亲眼见到了?” 她的话语十分露骨,一时之间大堂内的客人都哄笑起来,说书人被她问得脸上一道红一道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哼,不过道听途说而已。”平澜冷冷道,“剑圣陆无名一生磊落光明,锄强扶弱,居然被你们说成一个酒色上头的宵小之辈?陆凛少年英雄,却被你们栽赃为杀人魔头?呵,可见人心污秽至极。” 说书人站在台上弱弱地问:“那敢问姑娘,您又怎么知道陆无名光明磊落?陆凛少年英雄?” 他还有一句“您就亲眼看到了?”,但迫于平澜周身威势,未能问出口。 平澜下意识脱口而出:“我……” 我什么? 众人等了老半天,却没等到她的下文。 一直沉默看戏的陆鹤轩突然开口道:“行了,到此为止吧。” 平澜朝他看过来,见他面色淡然,眼底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她不知怎么的,心底那股盘旋不去的怒气突然散了个一干二净。 正巧闻声赶来的客栈掌柜和气地打了个圆场,一场剑拔弩张的质问才不了了之,说书人书也不说了,退了下去,客人们又开始吃吃喝喝起来。 平澜坐下。她久居高位,即使平素不爱拿身份去压人,但高门贵府里养出来的周身气度却依然有,尤其是动怒之时,很能唬人。 跑堂眼睁睁见她砸了杯子,却又不敢向她索要赔偿,只得哭丧着脸对陆鹤轩道:“郎君,您看您家夫人砸的那个杯子……” 平澜皱眉,正想对跑堂说她和陆鹤轩并不是夫妻,却见陆鹤轩拿过桌上钱袋,一言不发地给了跑堂赔偿。 跑堂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你为何不向他解释我们的关系?”她问。 陆鹤轩撩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 “解释了就会有人信吗?世人只愿信他们爱听的。”他俊朗的面孔上挤出一个讥诮的笑,“你方才说一大通,信不信?这里坐着的人,还是会愿意相信陆无名是个淫徒,陆凛灭了祁门。” 这话暗藏深意,平澜不是很懂。 “那你信吗?” “什么?”陆鹤轩一愣。 “你也坐在这里,听我讲了一大通,那你信不信?” 陆鹤轩沉默下来,平澜又问他:“陆……陆兄,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会祁门摽梅手,且不说是怎么学会的,想必对当年的祁门惨案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吧?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告诉我,那桩血案,是否真的像江湖传言那样,是剑圣独子陆凛做的吗?” “你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陆凛少年英雄,是别人栽赃陷害吗?” “是!我相信他不会做,我只是……我只是……”平澜突然烦躁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将自己的鬓发抓得稀乱。 “不是。”陆鹤轩淡淡道。 平澜的眸子亮了起来,本就艳丽的容颜越发迫人,她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她就像一个要到了糖吃的小孩子,喜悦从眼角眉梢倾泻而出。 陆鹤轩有些愣怔。 她……这就信了?就凭他一句话,她就这么信了?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掌中蓄起内力,回头一看是叶逊。 他竟然没能听到叶逊的脚步声。 叶逊走到桌边坐下。 平澜赶紧问道:“叶伯伯,您起来啦?我们还没吃,一起吃吧。” 叶逊和蔼地笑了笑:“好孩子。” 陆鹤轩回过神,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正是昨日平澜塞给他的,他又尽数还给平澜。 “阮姑娘,这是你的银票,除去食宿,还剩下不少。” 平澜正想说“你收着就行”,却听陆鹤轩继续道:“今晨我去周边打探了一下,定陵有一家正兴镖局,身手还行,保护你够用了,你可以去雇他们护你回金陵。” “……” “不然你也可以去找城中府尹,我观你行动举止,应是金陵城中哪家千金,魔教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会蠢到去与朝廷作对。” 这一路陆鹤轩的话都极少,大多时候都在默默行路,平澜竟不知他说话原来这么条分缕析,她的身份基本也被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阮姑娘……”他一声客气的称呼,拉回了平澜有些偏离的注意力,她急忙想要回话,却不小心撞进了他深邃如古井的瞳仁里。 “我和师父,就送你到这里。江湖险恶,还请你尽早归家去。” 平澜再度发起愣来,这话如此耳熟,像是在多年以前,也有这么一个轮廓深邃、眉目英挺的高大男子,在漫天黄沙的玉门关城墙下,拱手一笑,朗声道:“太子殿下,陆某与内子,便只能送您到这里,此去险恶,还望殿下珍重。” 他身旁站着一名头戴幕离的女子,薄纱垂至足踝,遮去了她的容貌身形。 女子手中,牵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孩,男孩的衣角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 那女子弯下腰,冰冷的嗓音从幕离底下传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丫头,快随你父亲回家去吧。” 虽是冰冷的温度,语气却浸满了温柔。 就在平澜发愣之时,门口传来一阵犬吠之声,一道男声在客栈门口响起,嗓音含笑,温润动听: “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 “陆凛,你可认识我?” 门口那人的眼神越过重重人头,落在平澜身后,陆鹤轩的身上。 “啪”的一声,平澜手中的青花瓷盏,再度跌落在地,碎成八瓣。 5 出声询问的是一名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修眉俊眼,看着倒是温润儒雅,与他手中那条凶神恶煞的狼犬十分不搭。 他身后还站着十几名黑衣男子,皆是一脸凶相,其中不乏红毛绿眼的外族人。 不难猜出,这正是叶逊口中的“疯狗教”,同时也是中原武林忌惮不已的魔教——弦月神教。 那人一句“陆凛”一出,众人既惊且疑,惊的是十年前血洗祁门的大魔头陆凛竟然就在此,还听了一出编排他和他父亲的说书?疑的是这“陆凛”的真实身份,相传陆凛在犯下祁门惨案后就不知所终,为何今日会在一家客栈突然出现? 一时间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叶逊皱眉道:“想必你认错人了,这里并没有什么陆凛,这是我徒儿,不过一个开客栈的罢了。” 男子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一抬手,他身后的属下便拎了一个血糊糊的人出来。 平澜经过艰难的辨认,才认出那是王小二。 男子从下属手中接过一个物事,展开一看,赫然是陆鹤轩先前给王小二的那个钱袋。 也正是凭借这钱袋上残存的陆鹤轩的气味,弦月神教才能这么快找到他们。 王小二瘫在地上不成人形,呜咽哭号道:“东家……东家……我对不住您……” 男子踢了他一脚,轻声道:“安静点。” 王小二顿时昏死过去。 “那想必是我认错了,不过老人家您虽然眼睛瞎了,耳朵倒是灵得很,这大堂里这么多人,您都知道我是在叫您徒儿‘陆凛’,晚生佩服。” 叶逊一噎。 那男子取下腰侧弯刀,刀刃钩住王小二的脖颈,离他喉咙,只有半指长的距离。 “这小子带着我们找人找了几日,那既是找错人了,便没有留下的必要了,白白浪费粮食。” 说话间,刀刃已经接近王小二的喉咙,平澜甚至可以看见那刀锋的煞气已经割破脆弱的皮肤,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就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之际,一根木筷裹挟着劲风飞射而去,“叮”的一声,精准地打在了雪亮的刀刃之上。 弯刀离开王小二的喉咙,刀身被木筷击中之处,可以见到清晰的六瓣梅花形状。 摽梅手! “哈哈哈哈哈!”男子大笑起来,“陆凛,你总算肯站出来了,祁门中人死绝,摽梅手从此也绝迹江湖,可只有一人,还会这摽梅手,那便是当年祁昭昭生下的孽种——陆凛。” 陆鹤轩早已站起身,冷眼瞧着他。 男子轻敲了一下额头,道:“哎呀,不对,你看我记性多差,祁门人还没死绝,还差个我呢!不好意思啊,做了魔教太久的狗,差点儿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所以,你是来报你的家仇?”陆鹤轩冷冷问道。 男子却连连摆手:“不不不,那一家子没几个好货,他们是灭门还是鞭尸,与我都没什么关系。说起来,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呢!” 像是觉得此刻还没介绍自己的来历有些失礼,他歉然地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姓祁,单名一个玉,字润初,出自祁门旁支,你娘祁昭昭,算是我的姑姑。 “你灭祁门与我无关,但不巧的是,我未婚妻却死于你手!你应该认识她,她名唤林飞鸾,小名弯弯,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三月后,她本该披上盖头,嫁与我做夫人。” 祁玉仍在笑着,只是那双温润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怨毒,几乎要化作实质。 酷暑天,平澜背后,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一身冷汗。 叶逊拄着竹杖站起身:“年轻人,世人皆不信,但老夫还是要说一句,祁门惨案,当真不是我徒儿犯下的。你未婚妻之死固然令人惋惜,但元凶或许另有他人。” 祁玉这次终于不笑了,脱下风度翩翩的外皮,他才真正显露出阴骘。他恶狠狠地盯着陆鹤轩,像是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我说是他就是他,若不信你问问在座众人?” 陆鹤轩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声道:“你打不打?别废话。” 祁玉“呵”了一声:“不愧是剑圣独子,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却无半分愧疚!陆凛,今日,我便要斩下你的狗头,祭奠我那可怜的亡妻!” 他提起手中的弯刀,眼中杀气毕现,身后那些黑衣男子见状也纷纷握住腰间佩刀。 大堂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瞧热闹的客人见情况不对,眨眼间散了个干净。 气氛越发紧张,连平澜都能感知到那股若隐若现的杀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惧意,大喊一声:“等一下!” 两边的人动作都是一顿,下意识地朝她看过来。 她壮着胆说:“你们这么多人,我们这边只有陆兄一个人,以多欺少,不厚道吧?” 祁玉冲平澜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就横刀向陆鹤轩劈了过来:“姑娘说笑,同我们魔教中人,讲什么厚道!” 这一劈速度极快,且十分出其不意,话音还未落,他人已至陆鹤轩面门。然而陆鹤轩却神色不变,脚步也未动分毫,右掌蓄力,猛地一击刀背,左掌还能游刃有余地把身旁呆立的平澜推开,并留下一句:“带上王小二,找地方躲着。” 平澜忙不迭点头,向王小二在的位置跑去。 但先前祁玉的动作便是一个号令,他的下属也提刀来围攻陆鹤轩,大堂内一片混乱,王小二所在之处,正是战局中心地带,陆鹤轩一边摆脱祁玉的缠斗,一边不断为平澜扫除障碍。 人数众多,宛若飞蝇,一波又一波。 叶逊大喝一声:“徒儿,为师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将手中竹杖化作武器,劈削砍刺,左出右进,招数变幻无常,往往上一刻竹杖还在眼前,下一刻却突然从背后袭来,简直令人防不胜防。竹杖轻点胸腹檀中、气海两穴,叶逊所经之处,弦月神教的人纷纷痛呼倒地。 平澜趁机跑到王小二身边。好在王小二身材干瘦,危急之下,人又爆发出无尽潜力,平澜使劲扯着他的胳膊,竟真的一路把他扯到了客栈柜台之下躲着。 这一躲,就看见天香楼的掌柜、跑堂和厨子也在那儿蹲着。 平澜百忙之中还抽空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真巧啊。” 这三人也是个颇为热情的性子,回了个礼。 胖厨子更是把自己手中的砧板往平澜手里一塞:“姑娘,顶着这个吧,挺管用的。” 平澜刚举起砧板,一把刀就横空飞了过来,恰好扎进她头顶的砧板。 平澜拿下砧板一看,弯刀入木三分,若方才没顶着这块保命砧板,那弯刀扎的,便是她项上那颗脑袋。 一时之间,她不禁百感交集:“多谢三位了。” 三人连忙摆手:“不谢不谢。” 平澜看这三人临危不惧,心中很是折服,感叹道:“三位真是深藏不露,平澜初出江湖,本以为自己对这种武斗场面应是心驰神往,不料真正见了,却是惧怕多于兴奋。我观三位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平澜实在是佩服。” 掌柜骄傲一笑:“咳,这算什么,都是小场面,咱们客栈开得久了,这样的事早就见得多了。也不知这些个江湖人是什么心态,总爱挑客栈酒楼打架。” 跑堂和胖厨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平澜问。 “是这样的。” 昏迷的王小二坐起身,回答了平澜的问题。 平澜吃惊:“你醒了?” 王小二道:“早就醒了,就是睁不开眼睛,多谢姑娘刚刚救命之举,不过你是不是拖着我走的,我背心那儿怎么火辣辣的?” 平澜捂嘴一笑:“对不住了,事急从权。” 王小二摆摆手,厨子又匀出一个锅盖给他:“小老弟,给。” 王小二从善如流地接过,又无比熟练地将锅盖顶在头顶。 “多谢,别说是江湖人,就连平头小老百姓,也喜欢在客栈惹是生非,因此东家开的客栈总是亏本经营。”他叹出口气,“唉,我们东家,穷啊。” 跑堂一听,道:“原来是同行!话说姑娘,您看这打碎的桌椅杯碗,你们是和仇家商议一起赔,还是……” 平澜掏出把碎银塞给他:“我赔。”然后顶着砧板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柜台。 她下意识去搜寻陆鹤轩的身影,见他正和祁玉打得难舍难分。 也不只是祁玉,还有他手下那些黑衣人,平澜于武功一道是门外汉,只能看到陆鹤轩才把祁玉一掌推开,下一刻又有人来锁他肩头。 虽制衡不住他,但很是烦人。 平澜不由得啐道:“以多欺少,无耻!” 叶逊一路打到陆鹤轩身边,接下祁玉砍向陆鹤轩的一招。 祁玉见到此状,不由得高声道:“少林棍法?前辈,您究竟是何人?” 叶逊朗声大笑:“我是你爷爷。” 祁玉眼眸一暗,掌中蕴满十成内力,灌入弯刀之中,出手迅疾如电,朝叶逊脖子而去。 叶逊虽眼盲,但对杀气的感知却十分敏锐,这一刀裹着排山倒海般的杀气,使他额前碎发都随风扬起。 只见他横杖一挡。 然而祁玉这一刀简直将弦月神教的刀法发挥到了极致,劈金凿玉也不在话下,更遑论细细一根竹杖。 竹杖应声断成两截。 叶逊被扑面而来的内力震出一丈开外,撞倒桌椅无数。 陆鹤轩急呼一声:“师父!” 跑堂也是痛拍大腿惨叫一声:“哎哟!坏了!又撞坏了!” 平澜胡乱塞了一把银子给他,头也不回地道:“别吵别吵。” 耳边少了跑堂的聒噪,平澜便更加专心致志地旁观起来。 陆鹤轩手中并无兵器,有的只是些随手抄起的筷筒板凳,而弦月神教的人却是个个都有称手的兵器,弯刀削铁为泥,木凳竹筒又能抵挡到几时,有好几次那弯刀都钩上陆鹤轩的颈项,险些划破他的喉咙。 一旁看着的平澜心脏差点都蹦出来,一双素白的手叫她掐得全是指甲印子。 混战之时,叶逊就地一滚,手边恰巧摸到一个布包,他倏地喜上眉头,从布包里拿出一柄拂尘,又将布料裹着的长条状物朝陆鹤轩一扔。 “徒儿,接着!” 平澜知道,那是陆鹤轩父亲留给他的逝水剑。 陆鹤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叶逊扔给他的东西,握到手中后,眉头一皱,又将逝水剑弃如敝屣地扔到了地上。 “用不上。”他冷冷道。 叶逊大骂一声:“臭小子,这时候还犟!”无法,他只好携了拂尘又加入混战。 祁玉先前被陆鹤轩震了一掌,受了点内伤。 他拭去嘴角殷红的血丝,冲叶逊怪笑道:“拂尘?看来前辈便是谷阳子道长了,听闻前辈您四十多年前与师兄叛师出逃,被武林义士追杀,后匿迹于江湖,不曾想竟与陆凛这个杀人魔头混在一起,果然狼狈为奸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叶逊挽着拂尘一笑:“不敢当,年轻人,见多识广啊。” 祁玉也抿唇笑道:“前辈谬赞。” 下一刻,他面色一变,喝道:“看招!” 弯刀横空劈来,叶逊竖起拂尘格挡开,他内力深厚,这一挡竟把祁玉震倒在地。 只见祁玉吐出口瘀血,高声提醒道:“小心后面!” 叶逊下意识转身,但他身后并没有人,他这才知道是祁玉的诡计。 他耳力极好,本可以清楚估摸敌人位置,但被祁玉出其不意的一声提醒混淆了视听,露出了背后的空门。 武斗之时最忌自乱阵脚,千钧一发之际,往往一个错误的动作就能断送掉性命。 叶逊再想躲避,但为时已晚。 他不禁心道:吾命休矣。 6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陆鹤轩被数十个黑衣人纠缠,脱不开身,余光中见到祁玉刀尖即将刺入叶逊后背,随手掷了个物件过去。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的声音响彻大堂。 祁玉的刀被打偏,那物件重重跌落在地,布料滑落,露出漆黑的剑身来。 陆鹤轩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顺手掷出去的,是那把被他烦厌的逝水剑。 他不禁愣了一下。 那剑柄上,绘的是桃花吗? 如同那不经意滑落的裹剑灰布,日光之下,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也不期然露出一角。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十里桃花源,疏影横斜,桃花翩然,青衫男子手中握着长剑挥舞。 青衫男子身旁跟了个白衣男童,手里挑着根桃枝,正临摹着青衫男子的动作,脸上却是愤愤然的表情。 男子笑声清朗:“十七,何故一脸苦大仇深?桃枝惹着你了?那改天为父给你削一把桃木剑可好?” 男童清秀的小脸气得扭曲,拿着桃枝朝男子挥来,倒有几分剑气。 青衫男子轻巧避开,边退边劝道:“你这孩子,桃木多好,可入药,可酿酒,还可做你娘头上的簪花。你娘亲最喜欢桃花了。你说是不是啊,昭昭?” 男童回头望去,果然瞧见一名素装丽人站在桃树底下,她眉目宛若冰雪雕琢而成,自带一股冷意,然而神色却十分温柔。 “十七。” 陆鹤轩仿若能听见她隔着纷纷然的桃花,轻轻唤道。 “十七……小心!” 声音犹如一道天雷炸裂在耳边,陆鹤轩如梦初醒,挥开祁玉即将挑破他喉咙的刀尖,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祁玉冲他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 陆鹤轩心道“不好”,这是一记虚招! 电光石火之间,匕首从祁玉手中破空划来,速度极快,只见残影,是陆鹤轩最为熟悉的祁门摽梅手! 陆鹤轩瞳仁倏地缩紧,绷紧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继而听见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瞬息中发生! 陆鹤轩被撞倒在地,仓皇抬头,看见叶逊正捂着手臂痛得直骂娘。 “师父!”他大喊一声。 叶逊扭头安慰他:“为师没事,不过是小伤,我……”然而话未说完,就颓然倒地。 被捂住的手臂伤口处,流出浓黑的血来。 陆鹤轩飞扑过去,抱起叶逊上半身,急声唤他:“师父!” 叶逊却闭着眼毫无反应。 祁玉发出桀桀笑声:“本应是用在你身上的百日枯,却不料用在了谷阳子前辈身上,真是罪过。不过陆凛,这可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怎样?血肉至亲惨死在你面前,滋味如何?” 他这厢得意扬扬,陆鹤轩却没工夫搭理他。 陆鹤轩捏着叶逊手腕探他的脉搏,其后又两指一点封住他身上几处重要穴道,防止毒液渗进心脉。 祁玉见机举起手中弯刀,就在他即将割下陆鹤轩头颅之时,只闻一道急促的女声传来—— “你的刀会断!” 他正想嗤笑,却看见自己手中的刀竟然真的碎成几片。原来方才被陆鹤轩扔的那把剑撞上之时,刀刃已有裂痕,随后更是被陆鹤轩的掌力挥开,刀刃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再也支撑不住,碎裂成几块。 他不信邪地抢过属下的刀,正想二度挥向陆鹤轩,却又听见那道女声幽幽响起—— “你会跌一跤!” 这可真是无稽之谈!谁会平地摔一跤? 祁玉忍不住冷哼,然而下一刻,脚下突然莫名其妙一打滑,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虎落平阳式。 他低头一看,是先前叶逊随手扔掉的两截竹杖。 祁玉:“……” 他真是要崩溃了!这是哪里来的乌鸦嘴! 祁玉两次偷袭不成,早已失了先机,一旁陆鹤轩半抱着人事不省的叶逊,双目赤红,额角青筋凸出。 之前跌落在地的逝水剑就静静躺在他的身旁,伸手即可碰到,他双手攥成拳,紧盯着祁玉,一字一句道:“你未婚妻子,不是我杀的。” 祁玉愣了片刻,随后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那又如何?杀人者谁不是手上沾满鲜血,还说自己无辜?” 陆鹤轩将叶逊放在一旁,紧攥的掌心展开,他修长的手抚过逝水剑那绘满桃花的剑柄,随后悄然握紧。 平澜躲在柜台后,呼吸一滞,看见陆鹤轩低着头缓缓站起身,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从前就知道,不要同人去争什么道理。”他抬起头,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更加漠然,眉间布满冰霜,“说得再多,还不如打一场来得痛快!” 话音落地,逝水出鞘! 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只见一道高大身影几个穿梭之间,弦月神教的人倒了一片,连同那条凶神恶煞的狼犬,一并气息奄奄地瘫倒在地。 好快的剑! 他们喉间都有一道细细的剑痕,鲜血就是从那道细窄伤口里源源不绝地渗流出来。更加恐怖的是,此刻倒地的人都还有意识,虽然满面惊恐,但喉间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发出的声响。 陆鹤轩就在这些人之间长身而立,苍白的脸上沾了点血液,颜色对比实在太过分明,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祁玉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你……” 对面的陆鹤轩却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即刻就提剑冲了过来。 祁玉不得不拿刀去挡。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根本就不是陆鹤轩的对手! 执了剑的陆鹤轩和之前的他完全不是一个量级,逝水黑沉的剑身撞击到刀刃上,瞬间劈出一个肉眼可见的缺口,刀刃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弦月神教的弯刀是由西域水银所制,高温熔成银水,极易塑形,成刀后拿在手中十分轻便,但又坚不可摧。逝水剑则由玄铁制成,重逾百斤,两者一击,弯刀竟是连一炷香也不能支撑,即将裂成碎片。 祁玉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虎口也因之前莽撞去接下陆鹤轩这一剑而裂开,他紧咬牙关,额角青筋暴涨。 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陆鹤轩紧抿嘴角,握剑又是往下一压。 这一下,刀刃终于承受不住而裂开,碎片划过祁玉侧脸,留下一道血痕,他自己也被剑气震开,胸中一股血气翻腾,又呕出一口鲜血来,肺部仿佛被刺了个对穿,应当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祁玉侧躺在地上,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散去,让他无法站起来。他看见陆鹤轩提着剑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剑锋沾了他属下的血,从中央血槽一路汇流到剑尖,又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滴滴答答,宛若一阵美妙的催命乐曲。 祁玉咳了咳,血液染红了他的下颌,他再度露出一个风光霁月的笑来,只可惜齿间也沾了血,看着有些狰狞。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隔了几重高山,他自小虽勤于武学一道,但始终不是很精通,而陆鹤轩年纪轻轻,剑气却已然到了可以将他震出内伤的程度。 祁玉便知道,他再也报不了仇。 血仇未报,此刻还要惨死仇人手中。 倘若他的弯弯泉下有灵,不知是否会责怪他无用? 染血的剑锋已经悬在了颈侧,陆鹤轩居高临下地看着祁玉:“我娘在世时曾提过你,说你心慈手软,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 他眸中闪过一丝嘲讽,道:“如今你不问青红皂白伤及无辜,我看不出你哪里心慈手软。” 祁玉挤出丝笑来:“没办法……在这世上……心……心慈手软的人,可活不了……” 陆鹤轩静静看了他片刻:“受死吧。”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就好像他是要宰一只鸡,而不是杀一个人。 祁玉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轩窗洒在他俊朗的脸上,衬得他眉眼安然,恍若在日光下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然而等了很久,想象之中的疼痛却一直未降临,他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之前还站在他面前的陆鹤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地上的叶逊,以及他带来的王小二和与陆鹤轩同行的那名貌美女子。 一片狼藉的客栈大堂里,只有一个客栈掌柜、跑堂和胖厨子正缩在柜台下,抖若筛糠。 第三章 半年之约 他终于拾起了已被自己丢弃多年的名字 1 是夜,大雨如注。 一匹黑鬃马拉着辆马车在莽莽野道上疾驰,道路泥泞,马蹄溅起尘泥无数,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高大男子却扬起马鞭,又给了马屁股一鞭子。 黑马吃痛,跑得越发快了。 马车帘子被掀开,平澜拿着把油纸伞,屈身从车内走了出来。 驾车的陆鹤轩听见声响,给了她半边冷峻侧颜。 “里面,有点闷。” 平澜讷讷地比画解释道。 陆鹤轩一句话也不说,收回了那半边侧脸,只留给平澜一个好看的后脑勺。 他这样缄口不言,已经有半日光景了。 自他在闭眼等死的祁玉面前收回剑,将昏迷不醒的叶逊背出天香楼,一路上从租赁马车到冒雨疾奔,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不说,平澜和王小二也就不敢问。 王小二是有点怵。 他这几日突遭大变,先是被弦月神教的人找上,眼看着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被弯刀割喉,连句完整的“救命”都没能喊出来。他惊惧又悲愤,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被迫带着弦月神教的魔头找到了陆鹤轩一行人,结果发现他那一向沉默寡言看着好欺负的东家,居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林高手,连叶逊那个瞎眼老头子也能以一敌三。 而他从一个混吃混喝的小二变成了逃命天涯的倒霉蛋。 王小二觉得,这世界实在是太玄幻。 可是一旦接受了他东家这个崭新的设定,再去看对方,就发现对方真不是之前他以为的那样了——时常半垂的眼皮并不是在偷懒打瞌睡,而是对敌人的一种无声蔑视,不爱说话并不是因为性格木讷,而是因为作为一个高手,只要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多废话。 现在他东家眉峰紧蹙,脸色黑得像锅底。 可怕,简直是太可怕! 王小二自认没有那个本事去招惹他,所以只能窝在马车里同昏迷的叶逊待一块儿。 而平澜的情况,就稍稍有点复杂。 当年她一家三口被匈奴掳去后,其实只是被软禁了,除了行动不自由以外,并无其他威胁。 因为当时的匈奴大单于是个十分有政治远见的人,早就意识到杀了嘉敏太子一家人,与大晁结下梁子于他们匈奴并没有多大益处。他只想用嘉敏太子一家三条人命换取最大的利益,譬如凉州的十三城,又或者是大晁每年献上岁币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以月儿沟为界,百年不兴战事。 可事情的变故起于凉州太守,他将嘉敏太子一家人卖给匈奴人,本就犯了诛九族的大罪,眼看匈奴和大晁都有议和的倾向,假若嘉敏太子得以回朝,那么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必定是砍了他的项上人头。 凉州太守每日每夜地睡不着觉,冥思苦想、殚精竭虑数个夜晚之后,他又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私放了匈奴人入关。 玉门关一破,中原就犹如决了堤的河道,洪水一泻千里,九州大乱。 匈奴人杀红了眼,大单于眼看拦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下令要杀了嘉敏太子一家祭旗。 平澜一家三口的性命这才真正地悬在了刀尖之上。 朝廷上下忙于应付匈奴大军的进攻,焦头烂额之际,嘉敏太子的生死已被众官员抛之脑后。而最后,真正救了他们的,是江湖人士。 剑圣陆无名携妻祁昭昭、其子陆凛深入大漠,于一个暗夜里悄悄潜入匈奴军营,救走了嘉敏太子一家。 在那个令所有人都心弦紧绷的深夜里,风沙、追兵、对地形的不熟,所有的不利都纠结在了一起。 陆凛和当时只有四岁的平澜落了单,两个半大孩子没了父母的帮扶,居然也在那广袤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后来,已经是雍王爷的嘉敏太子告诉平澜,当日陆凛背着年幼的她走出大漠,两只手臂上全是小刀的划痕,用撕碎的衣裳布料潦草裹着,伤口还未愈合,将他的白衣染得血迹斑斑。 而昏睡的平澜唇边有血,雍王爷说,那应该是陆凛将自己的血喂给了她。 当年的陆凛,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小少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凛放血为她止渴,救了当时她的一条小命。 然而玉门关下匆匆一别,平澜又年纪尚轻不通人情,连一句“多谢”也未能说出口。 眨眼数年,昔日那个白胖丫头已经出落成一个窈窕淑女,才情满天下。而那个将她背出大漠、割腕放血的正直少年,却成了人人口中罪恶滔天、恶贯满盈的杀人魔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世间百转千回,不过如此。 平澜自知事起,便一直在打探剑圣一家的消息,然而只打听到陆无名因欺压祁氏女曝尸荒野不得好死,陆凛屠戮祁氏满门之后销声匿迹,此外皆是一些不实的坊间传闻。 她此次离家出走,除了想要躲避议亲一事,另一个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到陆凛。 她遍寻多年消息未果,谁曾想,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竟是在船上与她萍水相逢的陆鹤轩呢? 他变了太多。 当然,她当时年岁太小,并不记得陆凛的相貌如何,但在她模糊的记忆中,犹记得当年的陆凛,是一个很喜欢笑的少年,他笑起来也很好看,牙齿洁白又整齐,让当时吃糖吃得满口蛀牙的她羡煞不已。 但平澜又想到他此后经历的种种,觉得自己似乎又能明白他如今为何成了这般不苟言笑的模样。 年少突遭大变,善恶是非全然颠倒,又身负恶名,若还能心若旁骛地大笑,那必定是冷心冷肺,心智有问题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还待以后查清,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们此行是往何处去,叶逊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平澜撑开油纸伞,坐在陆鹤轩身旁,明知他身上穿了避雨的蓑衣,却不自知地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那边多递了几寸。 还是陆鹤轩伸手将伞推至她头顶。 “遮你自己。” 这是他这半日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平澜面上一喜,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陆鹤轩侧头看了她一眼。 这眼神对平澜来说十分熟悉,之前叶逊说她要和他们一起跑路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费解的眼神。 平澜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不会是不想带着我们吧?” 她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王小二。 陆鹤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低声说了句“药王谷”。 平澜一怔:“药王谷?是要去找人医治叶伯伯吗?” 陆鹤轩“嗯”了一声,扬手又是一鞭子。 “叶伯伯能好吗?他是中了毒吗?你为何不找弦月神教的人要解药?” 也许是因为叶逊的重伤让陆鹤轩也没了头绪,又或许是因为漆黑的雨夜容易激起人心中的那一点愁绪,平日里说不到三句话的陆鹤轩,罕见地向平澜解释了起来。 他屈起一条长腿坐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那根马鞭,静静道:“师父身上所中的百日枯,没有解药,毒液会顺着经脉慢慢渗透全身,流进心肺,百日后,五脏六腑会化成血水,七窍流血而亡。” 平澜惊愕不已:“啊?那叶伯伯他……” 陆鹤轩眉头皱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十分焦躁。 “去药王谷,找到药神华衢就可以了。”他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担心平澜没听清,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平澜看着这样的他,突然没预兆地开口:“十……陆、陆兄?你……你还记不记得……” 陆鹤轩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记得什么?” 平澜一噎,垂下眼睑:“没、没什么。” 时机还是不对,眼下他正为叶逊身上的剧毒担忧不已,又何必拿这些陈年旧事去烦扰他? 等来日……来日再问他吧,平澜心想。 “阮姑娘。”陆鹤轩突然开口唤了平澜一声。 平澜嗫嚅道:“其实不必……不必这么客套,你叫我平澜即可。” 陆鹤轩却并未如她意,偏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之前便跟你说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每个人都自有他的去处,你我并非同路人,等天亮到了城中,你就回家去吧。” 他一贯半阖的眼皮掀起来,露出漆黑如墨的瞳仁。平澜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只觉得脸颊发烫、头晕耳鸣,好似下一刻就要天旋地转,而她会跌下马车去。 她几乎是带着点儿逃避意味地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话。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遮去了她的声音。 陆鹤轩只听见隐隐约约的“讨厌”二字,便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平澜摇头,“不过,陆兄,是天亮了吗?我眼前,怎么泛白光?” 陆鹤轩皱眉,这又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刚想去侧头看阮平澜怎么了,右侧肩头突然一重,继而一具柔软的躯体就倒入了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搂住,鼻端盈来一股清冷寒梅香。 天际一记惊雷响起,电闪雷鸣之下,白光乍现,陆鹤轩看清自己怀中的女子满面通红,嘴中还在一直不停地说着胡言乱语:“别……别丢下……丢下我……十……” “十七哥哥”四个字,在她颠三倒四的胡话里,化作了模糊不清的尾音。 陆鹤轩没听清,也没放在心上。 油纸伞早已跌落在地,被马蹄踩破,已经变小的雨丝落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鬓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际,让她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陆鹤轩在那一刻,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竟双手将她拢得稍微近了些。 身后传来掀帘声,陆鹤轩回头望去,正好瞧见王小二一脸见了鬼的神色。 “东家,我什么……什么都没看见!” 王小二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把手中的帘子像烫手山芋似的放下,快速地缩回了马车里。 车内传来他破了音的大喊:“别杀我灭口!” 陆鹤轩:“……” 怀中女子身上烧得滚烫,那热度似乎也传到了陆鹤轩的身上,让他浑身都不是滋味。 他想叫王小二出来把阮平澜扶进去,然而在抽离手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抽不开。 他低头一看,就看见了扣在自己衣袖上的几根莹白手指。 这情景,似乎有几分眼熟。 片刻后,驾车的人,换成了鼻青脸肿的王小二。 2 平澜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船上。 准确地说是一个竹筏。 她刚醒来脑子昏沉,眼见晴空万里,白云悠悠,身侧碧波荡漾,还以为自己是在从金陵城逃出来那一日租赁的那艘黑船上,其后发生的种种不过是她的臆想。 然而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凄凄惨惨的脸,平澜认出来,这是命途多舛的王小二。 王小二瞪着双肿胀青紫的眼睛,惊喜道:“阮姑娘,你醒啦?” 平澜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些天经历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她找到了陆凛,但……话说陆凛呢? 平澜心里一阵慌乱,陆鹤轩莫不是真的把她和王小二丢在半路了吧? 她一骨碌半坐起来,回头一看,陆鹤轩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握着叶逊的手为他输送内力。 平澜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去。 一放下心来,她的脑袋又晕乎起来,像是跳了半日的胡旋舞,身子也乏得使不上力。 陆鹤轩道:“你最好躺着,你发着高热。” 平澜脱力地仰躺在竹筏上,手背盖住滚烫的额头,喃喃道:“果然啊……” 她那怪症果然又发作了,每当她说了什么诅咒别人的话,若是当日灵验,便会发上一场高热,程度视诅咒内容轻重而定,因此她爹雍王爷严令禁止她说出诅咒之语。但天香楼里祁玉趁陆鹤轩六神无主时预备偷袭,她当时什么都顾不得,诅咒脱口而出,幸好应验了。 不过如今她离家在外,偏偏又犯了这奇诡之症,没了府里的御医用汤药配以珍稀的参丸养着,也不知多久才能好…… 天光有些刺眼,平澜伸手盖住眼睛,高烧烧得她全身乏软,无法起身去看叶逊情况,只得出声问道:“叶伯伯如何了?” 陆鹤轩道:“还死不了。” 平澜:“……” 她担忧道:“百日枯这个毒药,是不是一定百日之后才会毒发?如今距叶伯伯中毒不过一夜,应当不会有事吧?” “一夜?” 王小二哭笑不得道:“阮姑娘,你已经昏睡三日了。” “胡说。”平澜下意识反驳,“那样我会饿的呀。” “你吃了东西呀。” 平澜奇怪道:“我睡着呢,怎么吃?” 王小二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他眼神躲闪地小声道:“反正阮姑娘你就是吃了。” 平澜正想继续问他,却听见陆鹤轩突然道:“到了。” 三人望去,只见岸边一片丰美草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待竹筏停稳,王小二便欲登岸,却被陆鹤轩执剑的手挡住了。 王小二看着灰布包裹着的逝水剑,顿时就想起了那日被割喉的黑衣人,两腿一夹,险些吓尿,抖着嗓子问道:“怎、怎么了?” 陆鹤轩没有说话,从包裹里拿出叶逊常用的葫芦酒壶,往外一抛,酒壶掉在了草地上。 平澜和王小二不明就里,但不消片刻,他们便看见方才还在地上的酒壶渐渐沉了下去,直至完全没入草地里。 “是沼泽地。”陆鹤轩沉声道。 平澜不禁一阵后怕:“以前在书中看到过,说是南地湿热,地势低,多沼泽,人若不小心踏入沼泽地,不到一炷香,便会塌陷进去,越挣扎,下陷越快。沼泽下的水蛭会把人血吸干,到最后两截腿便只剩下覆着皮的白骨。” 王小二被她说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双腿都像是有水蛭在啃食,慌忙低了头去看,好在裤子上并未有任何爬虫。 “那我们该怎么上去呢?”王小二问。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陆鹤轩。他们在不经意之间已经把陆鹤轩当成了最大的依靠,陆鹤轩虽然惜字如金,却十分靠得住,因此在做决定时,这二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朝他看去。 陆鹤轩走到平澜身边,她因身子使不上劲,还坐在竹筏上。 只听他低声道了一声“得罪”,平澜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伸出一只手臂,将平澜从竹筏上拉了起来,下一刻,那只有力的右臂便搂在了平澜的腰间。 “啊!做做做……做什么?”她慌里慌张地问道,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头顶传来陆鹤轩好听的嗓音:“抓紧。” 话音刚落,平澜的脚下便腾空了。 这是轻功——“踏雪”。 整个人都悬空的感觉不太美妙,平澜忍不住乱想。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猫,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两只手臂拼命地攀住陆鹤轩的脖颈。 陆鹤轩闷吭一声。 呼啸的风声中,平澜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道:“倒也不用这么紧。” 平澜:“……” 几个起落之间,陆鹤轩已经带着平澜进了湖对岸的密林。 落地之后,他放开平澜,整了整被她抓歪的外衣领口,对她道:“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把他们带来。” 平澜垂着头不发一言。 “听见了吗?” 依旧是没有反应。 陆鹤轩皱眉,低头去瞧她,见她表情愣怔,双目无神,问道:“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四周环境,高树参天,草木莽莽,不禁有些了然:“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数十个数,我就回来了。” 平澜还是没有回答,陆鹤轩没了耐心,也不想再管她,正欲转身时,她扶着身侧大树,扭头“哇”的一声,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陆鹤轩:“……” 没过多久,昏迷的叶逊也被陆鹤轩背了过来。 脱力的平澜和叶逊一起靠着树,她不禁在心中道:难道陆鹤轩也要背王小二过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想这一场景,她就觉得很是怪异。 事实证明,是平澜想多了。 因为王小二,是被陆鹤轩揪着后脖领子拎过来的。 甫一落地,王小二:“呕——” 陆鹤轩:“……” 王小二呕吐的地方恰巧是平澜之前呕吐的那处,平澜趁陆鹤轩回去接人,还专门挑了两片宽厚的叶子给遮盖住,但经王小二这么一吐,地上真是惨不忍睹。 平澜别过脸,觉得自己此生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四人再次启程,王小二将胃中存货吐了个干净,精神萎靡地问陆鹤轩:“东家,这破林子东南西北都一个样儿,咱们该走哪条路啊?” 陆鹤轩没说话,背着叶逊径直往前走,王小二只好扶着平澜赶紧跟上他的步伐。 王小二早已认为他们四个人是一条绳上绑着的蚂蚱,他对陆鹤轩也很是尊敬服从,但陆鹤轩本人好似将他们看作是可有可无,一路上话语极少,也从不解释。 王小二心中不禁产生一种真心喂了狗的背叛感,但他不敢大声说,只从鼻腔中含含糊糊埋怨道:“嘁,什么都不说,万一走错了怎么办?东家这不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他自以为说得很小声,殊不知陆鹤轩是习武之人,耳力颇好,就算是说得再小声,陆鹤轩也能听见。 但陆鹤轩目视前方,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被王小二扶着的平澜被迫听了一耳朵的絮叨,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说道:“小二哥,你看,这草丛里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我们顺着走,应当是没错的。” 说完,她顿了顿,又说道:“陆兄只是不喜多言,并非将我们当成傻子,你莫要再说了。” 走在前面的陆鹤轩,眼睫突然颤了一颤。 王小二得了平澜嘱咐,也不再抱怨。三人都各自低头行路,林中寂静,仿佛连飞鸟擦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清。 这场景着实有些诡异。 王小二内心惊惶,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东张西望,生怕冒出个什么魑魅魍魉。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陆鹤轩突然脚步一顿,逝水剑又挡在了王小二的身前。 王小二吓得面色惨白:“怎么了?又怎么了?” 寒光一闪,逝水出鞘! 陆鹤轩剑尖向下,从乱草中挑出一个什么东西,平澜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见他挥剑当空一劈,地上便多了一地零碎。 有竹篾、削尖的木桩以及一些竹刺,极其尖锐。方才他们若是脚步不停一直走下去,那么竹尖将刺入脚心,那种疼痛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平澜打了个寒噤,问:“这是暗器?” 陆鹤轩却倏地一扭头,捏起一根竹刺飞速向旁边掷去,同时一声暴喝:“什么人,给我出来!” 平澜和王小二往旁边看去,果然看见了幢幢树影之中,有一片黑红衣角,陆鹤轩一根竹刺扔过去后,那躲在暗处的人快速移动了起来。 寂静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铃铛声响,丁零丁零,让人听得两股战战。 陆鹤轩将叶逊放在树旁,一个腾跃,眨眼人就不见了。 王小二扶着平澜,牙关打战:“铃铛声响,这是黑白无常在索人魂呢,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东家这般莽撞,怕是有去无回。” 平澜烧得两眼昏花,闻言训道:“胡说什么,他才不会有事。” 果然,没过多久,陆鹤轩就回来了,手中还提了个人。 等他将人放在地上,平澜这才看清,那是个姑娘,并非什么黑白无常。 王小二:“……” 姑娘长得眉清目秀,除了脸蛋白了点儿,同王小二口中的黑白无常没半点相像之处。她头上无朱钗簪环,仅是以黑亮的长发编成数股小辫,再以彩色丝带装饰,项间戴着银制项圈,身上的裙子黑红相间并绘着蕨枝花朵,两截皓腕和足踝上则是戴着铃铛链子。 这应该就是当时那阵铃声的来源。 逝水的剑尖指着她,陆鹤轩沉声问道:“说,你是何人?” 地上的姑娘吓得拼命摇头,身子蜷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拳头点大儿,她掩面讷讷道:“%¥@@*&^$……” 陆鹤轩无语。 平澜仰天长叹。 得,继仇家千里追杀、叶逊昏迷不醒之后,他们又面对了一个要命的难题——语言不通、沟通无效。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连三人中拿惯了主意的陆鹤轩都狠狠愣住了,拿着剑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很是为难。 王小二嘀咕道:“这姑娘,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吧?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他话未说完,只见他东家突然转过头来盯着他。 王小二被他东家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打着哆嗦问道:“怎么了?” 陆鹤轩:“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这很难吗? 王小二道:“听得懂,她是苗疆人,说的苗语,我有个远房姑婆,也是苗疆人。” “她说的什么?” 王小二皱着张伤痕累累的脸道:“她说……不要和她说话。” 陆鹤轩皱眉:“问她是何人,方才为何鬼鬼祟祟。” 王小二将陆鹤轩说的话用苗语向那名女子重复了一遍。 那女子叽里呱啦说出一长串。 王小二道:“她说她叫阿蛮,就住在这药王谷里,今日是出来捕猎的,方才那‘暗器’,是她用来捕野猪的,见我们快踩到了,本来想丢个石头提醒我们,结果东家你……” 如此看来这姑娘也不是个坏人,陆鹤轩收剑入鞘,又道:“让她带我们入谷。” 王小二转达了,名为“阿蛮”的姑娘点了点头,倒像是挺好讲话的样子。 她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王小二伸手欲扶,阿蛮却唯恐避之不及,赶忙躲开了去。 王小二摸着鼻子讪讪不已:“我有那么可怕吗?” 靠在大树上的平澜好心安慰他:“也没有……小二哥,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王小二:“……” 一行人跟在阿蛮身后,阿蛮走在前面,突然问了一句话。 王小二自觉翻译:“东家,她问我们入谷是要找谁。” “药神华衢。” 王小二跟阿蛮说了,阿蛮回了他一句话。 王小二脚步一顿,不知是谁的靴底踩到了一截枯枝,“啪”地发出一声轻响。陆鹤轩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不祥地跳了一下。 他听见王小二的声音响起—— “东家,阿蛮姑娘说,药神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3 药王谷,竹屋。 阿蛮坐在竹床边,在叶逊手臂处施好最后一枚银针,再用一把轻巧匕首划破叶逊食指,浓黑的血液很快流了出来。 王小二就在下方拿着陶碗小心地接着。 平澜在一旁看得揪心。 三日前,他们进入药王谷,却被带路的阿蛮告知,药神华衢早已死去多时。 本来以为已到山穷水尽之时,众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可没想到华衢虽不在了,却有个继承了他衣钵的小徒弟。 这名小徒弟正是苗疆女阿蛮。 阿蛮医术精湛,一剂药下去,很快就治好了平澜的伤寒之症,可对叶逊身上的百日枯还是束手无策。 她坦言,若是她师父还在人世,兴许还能有些办法。 但药神华衢早已离世。 没过多久,毒血已盛满了半个陶碗,阿蛮为叶逊止了血包住,王小二端着碗毒血正想倒进竹床旁的一个小陶罐里,却被阿蛮及时制止。 阿蛮用苗语道:“别倒里面,血有剧毒,那里面有我养的蛊虫,会毒死它。” 王小二:“……” 这女人在睡觉的床边养蛊虫,真是不知让他说什么好。 阿蛮拿过王小二手中的陶碗,将毒血放到外面去处理。 陆鹤轩坐在床边,为叶逊掖好被子。 他垂着头,脸上表情看不太清,惹得王小二大气也不敢出。 平澜叹了口气:“真没其他法子了吗?” 阿蛮称自己医术不精,救不回叶逊的命,只能施以银针之术,每隔三日为叶逊放上半碗毒血,如此叶逊昏昏睡上十五个日子,便会醒来一回。 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过是将叶逊剩下的寿数延长至半年以后。 百日枯嘛,不管是百日还是半年,总归是要枯的。 恰逢阿蛮处理完毒血,走进屋,说了一句话。 王小二听了面色一喜,赶忙道:“东家,阿蛮说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解百毒,是……” “不用你说,我知道。”陆鹤轩打断王小二。 他理了理叶逊灰白凌乱的头发,随后站起身淡淡道:“祁门每隔百年,便会出一名百毒不侵的女子,其血液可解百毒。” 语罢,他朝阿蛮深深一拜:“阿蛮姑娘,陆凛半年之内,定会寻回解药,还请姑娘在谷内多多看顾师父,姑娘大恩,若他日有需,陆凛当万死不辞。” 他言辞恳切,剑眉斜飞入鬓,双目亮若寒星,薄薄的眼皮不似平日里懒懒地阖着,脸上也脱去了往常的惫懒神色,清亮的眼眸里满是坚定。 阿蛮虽听不懂官话,却愣愣地点了点头。 平澜看着这样的他,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昔日天香楼里,叶逊中毒倒地,仇人弯刀在侧,他拾起了曾发誓不肯再碰的逝水剑。 今日,在药王谷的小竹屋里,他拾起了已被自己丢弃多年的名字。 那个被平澜熟知的名字。 “十七”是乳名,后来剑圣独子丑名从江湖传至庙堂,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从父姓陆,取名为凛。 陆无名为他取名为凛,大抵是希望他日后能成为凛然于天地间的大丈夫。 可惜这个名字与杀人如麻、冷血残忍挂上了钩。 好在,今日,陆鹤轩重新找回了他自己的名字,这个曾经他父亲赐给他的名字。 距离叶逊中毒,已经过去六七日,时间紧迫,不容陆鹤轩再耽搁,因此他决定即刻启程,平澜也跟他一起动身。 陆鹤轩说,他会将她送至附近城镇。 平澜听了此话,只低着头沉默。 王小二本也应该一起走,但他对陆鹤轩说:“东家,我娘被那群黑衣人给杀死了,我也没地方去,干脆留在这谷里,照顾叶师傅吧。” 陆鹤轩听了,并未多言,只随他去了。 因此,入谷的四个人,到了出谷时,只剩下陆鹤轩和平澜两个人。 路上,平澜打破沉默,问道:“陆兄,祁门不是人都死绝了?” 而且江湖上还盛传是他所杀。 “那我们去何处寻这个百毒不侵的女子呢?” 陆鹤轩道:“错,不是我们,是我一个人,阮姑娘,你该回家了。” 平澜吐了吐舌头,只当没听见。 她又问:“如果这个女子也死了怎么办?” “她是死了。” 平澜奇道:“陆兄为何如此肯定?” 陆鹤轩沉默良久,就在平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说道:“因为这名女子,是我母亲。” 陆凛母亲祁昭昭,表字蘅菀,出自祁门旁支,貌若雪山神女,清冷不染尘埃。曾有个闲人编了个劳什子《江湖美人排行榜》,祁昭昭不负众望荣登榜首,即可遥想当年美人风姿。 但红颜向来薄命,祁昭昭二十岁那年,即被剑圣陆无名拐去,其后遭受百般凌辱,苦不堪言,生下孽子陆凛造成日后的祁门惨祸。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陆凛十四岁那年,祁门找回了祁昭昭,但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以上,便是江湖中对祁昭昭的一些说法。 传言不可尽信,在平澜看来,这一番长篇大论里,也就只有关于祁昭昭外貌的描述是真的,其余全是鬼扯。 因为在她模糊的印象中,陆无名和祁昭昭的关系是十分亲近的。 世人未曾像她一样亲眼见过,不相信也是情有可原,但此种说法本身就是百般漏洞,试想一下,倘若祁昭昭真的是不堪受辱自尽了,那为何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要等到孩子都十四岁了再自尽? 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所以说其中章节禁不起推敲。 但暂且不论祁昭昭的死亡真相如何,陆鹤轩此时这般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母亲之死,平澜只觉心脏像是被蚂蚁啃噬了一下,麻麻的疼意蔓延开来。 “你莫要……莫要难过,我爹曾说过,若将死去之人永远铭记于心底,那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陆鹤轩无语地瞥她一眼,讽刺道:“那你爹还真是会自欺欺人。” 林中有早开的木樨花,因他人生得高大,穿林拂叶时,嫩黄的花蕊纷纷洒下,他拂去肩头的落花,眼中不见半分悲痛。 “于我而言,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记得便还活着的说法。” 平澜当然知道这只是安慰人的话,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记得他便还继续活在这世间的道理。但当年她年幼失母,雍王爷拿了这话来安慰她,当时的她有被治愈到,如今她对陆鹤轩说这话,也不过是希望他能稍稍有些安慰。 只可惜陆鹤轩不吃这一套。 有些人,宁愿活得痛苦,也不愿自欺欺人,所求不过“清醒”二字。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平澜反应过来,问他:“那既然……伯母已经……又去哪里找她的血呢?” 既然佳人芳魂已逝,早已化作一抷黄土,又哪里来的解百毒之血呢? 陆鹤轩看了平澜一眼。 诚如他师父所言,阮平澜这人,有时虽迟钝了些,但问问题总能切中要害,也算是个人才。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恨意,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的血有大作用,祁门为了以防万一,曾贮藏了不少。后来祁氏一族覆灭,虽毁去了大半,但总有一瓶流失出去,打听一下,兴许能得其踪迹。” 贮藏了……不少? 平澜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4 出了药王谷,两人来了一座名为“夔川”的小城,陆鹤轩一路不言不语,直接领着平澜来了当地县衙。 县衙高门大户,门口两座石狮子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平澜此时就扒着其中一座石狮子干号。 “不不不!我不进去不进去!你不能这样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绝对不进去!” 她此时头发散乱、状若疯妇,若被她皇叔见了,定要斥责一声有损皇家颜面,若被她父亲见了,定会吓得手上夜明珠掉一地。 哪里都不缺看热闹的人,平澜在县衙前做出这样一番举动,很快周围就聚集了一拨无所事事的百姓,还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给后面不明就里的人解释—— “小娘子闹呢,怕是她夫郎要与她和离,她不肯呢。” 人群里有人问道:“作甚要和离?” 有大娘嗑着瓜子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能作甚?小伙子变心了呗。这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 隐隐约约有人叹息:“这小娘子生得貌美,就这样天仙儿似的人物,这位兄台还能变心,小生委实佩服。” 有人调侃道:“江秀才,见你如此怜香惜玉,不若你去与那兄台说,让他将那貌美小娘子让与你如何?”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位江秀才不由得又羞又窘,脸红到脖子根儿。 无形中成了众人口中抛妻弃子陈世美的陆鹤轩:“……” 平澜还在抱着石狮子吼得惊天动地:“我不去!” 陆鹤轩扶了扶额,觉得一阵头疼。 他上前几步,想去拉平澜,又觉得有些不妥,一只手进退两难,停在半空颇为尴尬。 最终,他还是决定不要去拉扯,干巴巴地劝道:“你下来吧。” 平澜十分警戒,漆黑的眼珠警惕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要把我拉进门去?” 正有此打算的陆鹤轩:“……” “我没有。”他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你先下来再说。” 平澜想起,幼时她犯了错爬到树上,雍王爷也是用此种语气和神态劝她下去,可待她下去了,就是一顿罚。 平澜顿时两手将石狮子扒得更紧:“不!我不下来!我们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夔川,连口热饭都还没吃上,你就要送我走,陆鹤轩,你没有良心!” 围观群众纷纷指责: “连口饭都不给吃,这小伙子确实没良心。” “就是就是,看着人模人样的,不承想竟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没良心的陆鹤轩:“……” 他将手攥成拳凑在唇边干咳了一声:“你下来。” 平澜盯着他不说话。 “我带你去吃饭。” “真的?”依旧是半信半疑的神色。 “真的。” 话音刚落,那抱着石狮子不肯松手的人立即放了手,背着手从石墩上跳下来,双脚轻盈着地。她眼底疑色尽消,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狡黠笑意,宛若三月枝头海棠初绽,带出一片融融春光。 “走吧。” 陆鹤轩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走出看热闹的人群,经过一作书生打扮的青年,陆鹤轩下意识瞥了一眼。 平澜问:“你瞪他干吗?” 陆鹤轩:“我哪有?” 平澜:“你就是瞪了。” 陆鹤轩冷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我何故要瞪他?” 平澜道:“哦,可是我没说你瞪的是书生啊,我说的是你在瞪那个屠夫伯伯呢。” 陆鹤轩:“……” 某人的耳根又开始发烫。 且说这二人寻了个馆子临窗坐下,陆鹤轩点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俱全,香气扑鼻。 他递给平澜一双干净的筷子:“吃吧。” 平澜十分怀疑他的下一句便是“吃完好上路”。 站在一旁的店小二和气笑道:“两位客官,菜都给二位上齐了,那小的这就下去了。” 平澜抬手:“且慢。” “客官可还有吩咐?” “你们这儿,厨房在何处?” 店小二:“啊?” 平澜转头对陆鹤轩道:“你在此处不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陆鹤轩正执着杯子喝茶,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随她去。 平澜走到半途,脚下一拐,又回到桌旁,她想要去拿陆鹤轩放在身旁的逝水剑,却不料逝水用玄铁打造,重逾百斤,她不仅没能提起来,反而还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她松开逝水剑柄,摸了摸鼻子,转而抱起了陆鹤轩放在长椅上的包袱,对陆鹤轩扬了扬。 “以防你趁我不在偷跑,这个先由我保管。” 说完,她就随店小二去了厨房。 目睹了全程的陆鹤轩:“……” 他十分想要告诉阮平澜,那包袱里,除了几件破布衣裳之外,什么都没有。 陆鹤轩坐在窗边支着颐,右手五指不紧不慢地轻叩着桌子,目光遥遥放至窗外。 窗外一条笔直长街,有货郎挑着货沿街叫卖,还有各色点心簪子铺,熙熙攘攘,热闹不凡。 有一身形壮硕的妇人揪着自己孩子的耳朵大声斥骂,那孩子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见此情景,陆鹤轩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些年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心底觉得好笑,脸上也不会真正笑出来,但若细细端详,便能看出他清亮的眼底攒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犹如春回大地之时,崖边青松之上寥寥一点残雪,浅浅淡淡,风过无痕。 那孩子还在不停哭闹,许是被他号得心烦,妇人大掌拍了他屁股一下,同时厉声吼道:“还哭!再哭就把你送给大魔头陆凛!” 那孩子声音拔高,哭得越发伤心了。 大魔头陆鹤轩:“……”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笑意散去,最终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喊—— “陆……陆兄。” 他转头,看见阮平澜端了一个白瓷盘,盘中盛了七八块条状糕点,白白胖胖垒在一块,摆放得颇为精心。 鼻端传来一股糕点特有的甜腻香味。 平澜笑得灿若朝霞,雪白的腮上有几道锅底灰,可她自己却不知道,看着有点滑稽。 她嘿嘿笑道:“牛乳糕,你尝一尝。” 5 陆鹤轩下意识地拒绝:“不用,我……不喜甜食。” 平澜一愣,道:“可这是牛乳糕呀。” 牛乳糕不就是甜食吗?听名字就很甜。 陆鹤轩不懂,只能坚持道:“我不吃。” 见平澜脸上失望之色极为明显,他只好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声:“谢谢。” 平澜将盘子放在桌上,自己在长凳坐下,将头埋得低低的。陆鹤轩不禁怀疑她那柳枝儿一样的细脖颈会因此折断。 他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内容不变,还是那句“这是牛乳糕呀”。 陆鹤轩心想,难道这是她尤为钟爱的一道糕点? 他不想去探究,只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阮姑娘,饭菜都要凉了,你还不吃吗?” 平澜低着头问道:“吃了,你是不是就要送我去县衙?” 陆鹤轩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平澜抬起头来,眸子晶亮,斩钉截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为叶伯伯找解药。” 陆鹤轩皱眉:“为何?” 平澜道:“那当然是为了叶伯伯。”说完又小声哼道,“反正不是为了你。” 她这句话从鼻子里哼出来,陆鹤轩没有听清,他眼下正为这位姑娘任性的决定头疼不已。他头一回知道了“焦头烂额”四个字怎么写,也懒得去管她那些嘀嘀咕咕。 “阮姑娘,此行艰险,师父更与你非亲非故,你何必要掺和进来?更何况你无武艺傍身,恕在下直言,你会给我添很多麻烦。” 这人在瞎说什么大实话! 平澜气得腮帮子鼓起,忽然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我虽不会武功,但我也是有用处的。” “比如?”陆鹤轩虚心请教。 “比如我有钱,且是非常非常非常有钱。”她笑吟吟道,“那请问陆大掌柜,你有吗? “出门在外需得花钱,若你带着我,需要掏钱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上。你看,我的用处是不是很大? “若你不带着我,嘿嘿,那你衣食宿行恐怕都成问题,就比如现在,陆兄,你有银子付这食资吗?” 陆鹤轩:“……” 好的,他没有。 二人出了饭馆,平澜跟在陆鹤轩身后一路往县衙方向走。 “陆兄陆兄,你考虑一下啊,我就是你的随身钱袋,这买卖包赚不赔呀。”这是卑微的语气。 陆鹤轩不为所动。 “陆兄陆兄,我保证打架时躲得远远的,不拖你后腿,关键时刻为你舍身保命,如何?”这是商议的语气。 陆鹤轩不为所动。 “陆兄陆兄,你……你若执意不带着我,我便……转头就去找弦月神教的人,告诉他们你在哪儿。”这是威胁的语气。 陆鹤轩冷笑一声,脚下步伐越发快了。 平澜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又累又气,把手中小包袱一扔,站在原地扶腰气急败坏地喊道:“陆鹤轩!你给我站住!” 陆鹤轩……这下终于有所动了。 他停下,侧身朝平澜回望过来。 他身后花花绿绿一片喧嚣,长身伫立在长街,回身看向她的眼神专注又温和,平澜一怔,心跳若擂鼓。 她想起从前学的一首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然见到了你,我心中怎能不欢喜? 只可惜陆鹤轩的语气却委实算不上温和。 “阮姑娘。” 客客气气一声阮姑娘,冰冷不近人情,含着无声的谴责,姿态强势且不容拒绝地把他们化作了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他不记得牛乳糕便算了,此时还唤她“阮姑娘”? 平澜觉得委屈又气愤,就好像所有的事都只有她自作多情地记着,于别人而言,根本就是小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原本想硬气一回,扭头就走,叫陆鹤轩看看,自己在他面前,也是有风骨的人。 然而脚下像是生了钉子,将她钉在原地,她鼻头一酸,眼泪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道:“都说了、说了叫我平澜就行,什么阮、阮姑娘,你才是姑娘,你全家都是姑娘!” 陆鹤轩:“……” 她哭得伤心极了,却突然听见旁边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哭号,盖过了她的啜泣声。 平澜红着眼偏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一个胖孩子对他娘亲吼道:“我不要……不要去大魔头陆凛那里,他吃人肉……呜呜呜……不要去……” 平澜一听,哭也不哭了,走到那小孩面前,躬身道:“喂!小胖子,你怎么说话呢?你见过陆凛吃人肉吗?礼记有言,君子不唱留言,不折辞,不陈人以己所能。你听过没有?再说,陆凛就算吃肉也不可能吃你,吃到嘴里满口肥腻,倒尽胃口。” 那孩子被她这一通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平澜期待他痛改前非,却看见他又“哇”的一声暴哭起来。 平澜:“???” 孩子娘亲也被说愣了,反应过来后双手叉腰做茶壶状,厉声质问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家孩子招你惹你了?小小年纪嘴这么坏,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又懂什么!” 平澜满脸谦虚:“我知道他是个孩子,所以我不是在替您教训他吗?” 大娘一噎,恼羞成怒,碗口粗的胳膊抡圆了,眼看着就要给平澜一个耳刮子,却在半途被一只手给拦截了下来。她抬头看过去,就看到一双平静但蕴含威压的双眼。 “做什么?”男人淡淡问道。 他手上力气极大,捏着大娘的手腕,她只觉自己的腕骨剧痛,再看那男人黑沉的眼眸,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好在他并未握太久,很快就放了手,大娘手臂一挥,揽过自家孩子,如惊弓之鸟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鹤轩的眼神朝平澜看过来,平澜脖子一缩,心虚不已。 “你看、看我作甚,我这不是在给你添麻烦,我是在维护你的声誉。” 眼前那人并未说什么,只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捡起她扔在地上的包袱,转身向前走去。 平澜跟在他身后提醒:“陆兄,你走反啦,这不是去县衙的方向。” 陆鹤轩头也不回:“谁说我是要去那里?” 不是去那里? 平澜心底不可控地泛滥出一股蜜,甜得她眉眼弯弯,笑容洋溢,问:“那我们是要去哪儿呀?” “交州,西岭。” 6 两人自扬州夔川一路南行,前往交州。 车马未免颠簸缓慢,但叶逊所剩时日只有半年,陆鹤轩先是要打听祁昭昭残存之血的下落,究竟有没有都还尚不可知,因此时间紧急实在不容耽搁。 陆鹤轩带着平澜去马市挑了两头膘肥体壮的快马,他未曾询问平澜是否会御马,因为曾看过平澜骑驴。既然会骑驴,大抵马也是会骑的。 平澜还正巧会骑马,每年秋日她皇叔都会组织一次围猎,而每次拔得头筹的都是她,连太子也屈居她之后。因此太子总是被她皇叔调笑连一弱女子也不能胜,还是滚回去读他的圣贤书吧。 大晁重文轻武,太子志在文理,原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他年纪轻好胜心重,回去便勤练马术,却不料马突然发狂将他甩了下去,两条腿都给摔断了,从此只能轮椅出行。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且说陆鹤轩、平澜二人一路轻骑南下,不过半月光景,便入了交州。 途中两人遭遇了不少追杀,只因那日天香楼一战,人多眼杂,魔头陆凛重回中原武林的消息一日千里,甚嚣尘上。 有人闻风丧胆,有人战战兢兢,还有人摩拳擦掌。 因为此前江湖中便有传言,陆凛发狂,皆是练了丹佛三十六手的缘故。换言之,那本传言中练之则可一统江湖、称霸天下的《丹佛玄经》,就在魔头陆凛手中。 说起这《丹佛玄经》,便又是另一段很长的往事。 相传当年玄奘西天取经之时,曾从天竺古国带回一本古法秘籍,正是《丹佛玄经》,带回来后,却束之高阁从不翻阅,并列为藏经阁禁书。 但有时候,人就是一种具有十足好奇心、又富有冒险精神的存在。若不列为禁书还好,列为禁书之后,偏偏就有一名勇士去打破禁锢。 这人,便是玄奘座下三千弟子中的一人——寂空和尚。 他不仅翻阅了《丹佛玄经》,还按照上面教授的法子苦练内功心法,一身丹佛三十六手移花接木,犹如千面观音,让人应接不暇。 寂空和尚靠着丹佛手行走江湖,后来更是只身入魔教,只凭一人一钵一禅杖,便覆灭了魔教。 消息传来,震惊了整个武林,这种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因此他灭了魔教之后,江湖中人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惧怕,寂空和尚从此也被称之为“魔僧”。 灭了魔教之后,寂空和尚似乎也平静下来,众人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但是没有休眠的火山还是会爆发,正如拥有极致力量的寂空和尚。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寂空和尚不知何故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中原武林几乎被他残杀大半,死伤无数。是后来的少林、峨嵋、轩辕、无极、楼氏五家合力镇压,才将魔僧寂空斩于剑下。 那时武林凋敝,百废待兴,这五家也就成了江湖五大门派世家,其中又以轩辕出力最多被江湖中人奉为武林世家之首,寂空便是卒于当时轩辕家家主轩辕青衣的魍魉剑下。 寂空身陨之后,他怀中那本《丹佛玄经》便经过众人的商议,交由少林将之放于密室。 此后百年太平过去,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少林了虚方丈座下,有一僧一道两个弟子,僧人慧悟乃一弃婴,自小由了虚抚养长大,拜了了虚为师。道者乃俗家弟子,后来弃佛从道,了虚也由得他去,此人正是叶逊,也便是祁玉口中的“谷阳子”。 后面的事也正如祁玉所言,这一僧一道携了《丹佛玄经》叛师出逃,了虚也被他们打成重伤,此后三年销声匿迹几不可闻。 三年后,邪门的事情发生了,谷阳子踪迹不明,那慧悟和尚研习《丹佛玄经》,也走火入魔了,此后中原武林又是一场浩劫。 也正是那一年,西岭祁门与武林五大世家门派一起镇压魔头慧悟,由此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江湖世家之一。 同样是魔头作乱,武林各路人马合力镇压。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叫慧悟给跑了。 众人又是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慧悟卷土重来,那时,又将会死多少人? 但令人意外的是,一晃数年过去,慧悟再无音信,连同那本《丹佛玄经》,也一同消失了。 直到多年以后,祁门放出消息,《丹佛玄经》在剑圣陆无名手中。 听到这里,平澜困惑不已:“按叶伯伯所说,几十年前祁门还被江湖中人嗤之以鼻,那为何祁门说出来的话,大家都深信不疑呢?再退一万步讲,假若《丹佛玄经》真是在你父亲手中,那为何人人都相信你父亲传给了你?” 陆鹤轩垂着眼沉默半晌,随后才开口道:“我十四岁那年,青州霁雪台之上,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 此言一出,平澜微微睁大了眼。 这场比武大会她知道。 恐怕天下人人都知道,因为正是在这场比武大会之后,风光霁月、郎艳独绝的剑圣陆无名,从此成了人人喊打的淫魔人渣。 十年前,在青州奉常,时任武林盟盟主的轩辕独朗在金刚顶霁雪台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目的是选拔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陆凛真正出名,便是在那一场比武大会之上。 白衣飘飘的少年郎,戴着青目獠牙鬼面具,不出一炷香,便把轩辕独朗的独子轩辕磊挑于台下,一战成名。 那时平澜才九岁,正是年幼不知事的时候。等到她后来一心想要找到剑圣一家,通过各种话本说书听到这一段时,世人的评价已经从夸陆凛后生可畏到骂他下手残忍、不留情面,难怪日后做得出屠杀老弱妇孺的禽兽行径。 平澜我行我素惯了,心中自有一把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尺,因此听也只听前半截,旁人对陆凛的评价不干她事。 多少个冰凉如水的深夜,她坐在檀香缭绕的书房里,悬笔画下一幅又一幅的鬼面少年单手执剑的模样。 那些都是她脑海中的想象,今天,是第一次由当年事件的主角陆鹤轩来为她掀开一角。 “世人皆信我有《丹佛玄经》,只因在那场比武大会上,我用了丹佛手。”他执杯淡淡道。 平澜更加意外:“所以你会丹佛手?那本秘诀真的在你手上?” 陆鹤轩抬眸深深地看了平澜一眼,而后道:“我没有。” 没有,然后呢? 平澜等了他很久的下文,他却缄口不言了。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陆鹤轩名声这么差了,没有做过的事,别人问起,他就简简单单一句“我没有”,不去争辩,也不拿证据,别人信了才是有鬼。 但不管是他有还是没有,江湖中人相信他有就是了。 魔头陆凛重出江湖的传言一传出去,新任武林盟盟主宫隐即刻就下发了盟主令,趁魔头还未掀起腥风血雨之前,赶紧将其擒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鹤轩身怀《丹佛玄经》是江湖中人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因此除却武林盟的正义之士之外,还有一些歪门邪道也来打《丹佛玄经》的主意。 这就导致,从夔川入交州的这一路,陆鹤轩和平澜很是狼狈。 当然,追杀他们的人更狼狈。 也正是这一场场的追杀,让平澜看清了陆鹤轩的真正实力。 陆鹤轩嫌她拖后腿,碰上人来找碴常常赶她去一边,她便只能随便挑个草丛石头就地一蹲,躲得远远地瞧着。 有时候蹲着蹲着,陆鹤轩就赢了。 长身玉立的青年收剑入鞘,敌人倒了一地。 他迈着长腿朝平澜这方走来,拨开杂乱的草丛,见平澜依旧蹲在原地,便开口不耐烦地催促:“还不起来?” 平澜皱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那个……脚麻了。” 陆鹤轩:“……” 你也是个人才。 话至此处,平澜总结,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一本《丹佛玄经》所引起。 她不禁问道:“一本书生出多少是非,那既然如此,当初这本书问世之时,斩杀魔僧寂空之时,为何不把这本书给毁掉呢?” 一本书而已,就算再怎么邪性,总归是纸做的,扔进火堆便完事,为何还让它引起诸多血案? 陆鹤轩唇边泛出一个冷笑:“毁掉?他们怎么可能会毁掉?你不习武,便不知道一本秘法对习武之人的诱惑有多大,冠冕堂皇将其束之高阁,多少人心生鬼胎又谁人可知?就算没了了虚,也会来个了实。说到底,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之人,不过是伪君子而已。” 平澜被陆鹤轩说愣了,第一反应竟是陆鹤轩今日居然同她说了这么多话,当真是可喜可贺。第二反应是陆鹤轩说这话时的眼神让她很不适。 她曾在她皇叔那里看到过这种眼神,她皇叔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时,便是这样,那是一种极深的失望。 陆鹤轩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此种眼神呢? 平澜突然有些难过,笑着扯开话题:“话说我们为何要在茶馆待着?” 陆鹤轩垂眸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脸上神色难辨。 “等一个人。”他低声说道。 第四章 巧遇人质 在下不才,正是无极门掌门独子——宫离 1 平澜问过不久,陆鹤轩等的人就出现了。 那是一名身量十分狭长的男子,仿若一片细细的柳叶,平澜甚至觉得他的腰身和自己一般细。 男子约莫三十岁,五官同其身形一样,狭长紧凑,就好像是他出世时母亲难产,硬生生将他整个人都挤压变形了似的。 一双狐狸眼,看着就阴险狡诈。 平澜看着他一走进这茶馆,便有人呼朋引座,高声邀他入席。 “林兄,来来,这边。” “逾静,你可算到了。” “今日可是迟了一刻,且说说,又去哪家坊里的娇娘子榻上酣睡了?” 那被人喊作“林逾静”的男子入席坐下,打开折扇风流一笑:“去你的!若真是这样,本公子怎会睡在榻上?岂非辜负了美人一片温香软玉?” 众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一语笑罢,席间有人附耳向林逾静说了一句话。 不过他这耳着实没什么好附的,因为林逾静听了他的话,立即嗤笑一声。 “对,陆凛是出现了。” 音量之高,连平澜这种毫无武功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林逾静又道:“前些日子我外出游玩,路过一乡野小镇,偶然见到了他,竟作个厨子打扮!嘁,谁能想到当年血洗祁门三百七十二人的魔头,最后跑去一穷乡僻壤做厨子去了呢?” 有人笑问道:“林兄,陆凛隐没踪迹十余年,都能被你碰见,想必弦月神教的人也是得了你的消息,才能这么快找到陆凛的吧?多年前陆凛的丑陋嘴脸也由林兄你一手拆穿,看来陆凛定是与你八字相冲,此生尽数折你手上了。” 林逾静轻哼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年是他陆凛色胆包天,欲欺辱林飞鸾,致使和祁玉结下仇怨,后来祁玉投身魔教,找了他十年,如今不过夙愿得偿罢了。至于他如何知晓陆凛踪迹,本公子也不知。” 林逾静话语里包含的内容颇多,平澜又气又惊,待听到陆凛欺辱林飞鸾这句话时,一时间竟顾不得生气,慌忙去看陆鹤轩表情,却不料他脸色十分平静,就好似此刻那一群人谈论的并不是他,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而已。 席间有人发出一声讥笑:“逾静呀逾静,你说说你当年莫不是在打诳语?十年前陆凛才十四五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怎会去欺辱一个林飞鸾?偏偏人人都信你。” 林逾静脸色微变,有些许的不自然,随后道:“你怎知他不会?当年在场亲眼看见的是我可不是你。再说,陆凛他爹便是淫色放浪的一把好手,平素最喜逛窑子,此后更是强迫了祁昭昭,上梁不正下梁歪,陆凛和他爹不过一路货色。” 这话委实过分了,平澜气得想拍案而起,却不料坐在对面的陆鹤轩一抬眸,黑沉的眼眸轻轻浅浅地看着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 平澜突然就泄了气,乖乖坐在凳子上不动了。 那一群人高谈阔论许久,待到日头向西,终于散场。 林逾静摇着折扇走出茶馆,却没想到身后跟了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 平澜坐在街边一方石墩子上,无聊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指甲上染着水红蔻丹,还是之前在王府时,侍女燕燕替她染的,此时已被她抠得七零八落。 鼻尖传来一股点心的香甜气息,平澜又一次地看向旁边那家点心摊子。 点心摊的主人是一位热心肠的大娘,她见平澜频频望来,便取了块山药糕递给平澜。 “吃一块吧,姑娘。” 平澜见自己馋嘴被看出来了,羞红了脸,手足无措摆手道:“不不不不不用,谢谢大娘,我没钱呢。” 大娘执意要把山药糕递给她:“不收你的钱。” 平澜更加慌张:“不不,要给钱的。” 大娘见小姑娘汗都要急出来了,也不好再勉强她,将山药糕收回来,打趣道:“你们这种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就是装谦,大娘给你的,有什么吃不得的呢?话说姑娘你瞅着也不像是没银子的啊。” 衣裳料子极好,颜色也好看,不是穷苦人家穿得起的。 平澜道:“银子放在我朋友身上了。” 大娘懂了:“哦,放夫郎身上了是吧?不过姑娘,大娘以过来人的经历奉劝你一句,咱们女人家,手里还是有点银子好,别凡事都听你家夫郎的。” 银子是放陆鹤轩身上了,不过为何人人都觉得陆鹤轩是她夫郎呢?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大娘笑道:“方才你们自茶馆出来,我见他低头同你说话,像是在细细嘱咐你什么,可不就是夫妻的样子吗?我家那口子,每日我出门摆摊之时,也是这么叮嘱我的呢。” 那是陆鹤轩要去跟踪林逾静,可平澜不是习武之人,脚步声重,容易被听到,陆鹤轩便要她等一等他。 不过大娘口才甚好,低头细细嘱咐什么的,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平澜脸一红,低头偷笑了一下。 “哟,害羞啦?你是在等你夫郎吧?” 平澜眼睛骨碌一转,点了点头,恬不知耻地半默认了大娘的误会。 反正,陆鹤轩也不会知道。 不到半个时辰,陆鹤轩便回来了。 回来时,卖点心的大娘刚巧要收摊,看见他朝平澜走来,心中认定这便是小姑娘的夫郎。 于是,她笑道:“小郎君,替你家娘子买一份糕点吧,方才见她眼馋得紧呢。” 平澜:“……” 这谁防得住啊? “你听我解释。” 平澜站起身,抬头看着陆鹤轩,目光澄澈,表面平静,其实内心尴尬得连手脚都忍不住蜷缩,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了此残生。 陆鹤轩淡淡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向点心摊,对那热心大娘道:“劳驾帮我拿一份。” 大娘利索地打包好了一份山药糕,笑道:“收您十文。” 陆鹤轩付了钱。 大娘将手中糕点递给他,嘴巴不停:“郎君英俊潇洒,和您娘子真真一对神仙眷侣呢,祝你们天长地久,早生贵子。” 可别再说了呀! 平澜站在一旁,内心崩溃。 陆鹤轩耐心听她说完,最后礼貌地一颔首。 “多谢。” 平澜:“???” 两人离开点心摊,平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中十分纠结。 方才他为何不向人解释清楚呢? 是因为像他之前所说的?解释了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懒得解释,还是……还是像她一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呢? 她要不要问呢?若是去问他,会不会显得她太自作多情?可若是不问,那她可能会百爪挠心得入不了睡。 她一边纠结着,一边脸颊红云遍布,比此时天边彩霞还要绚丽几分。 不多时,陆鹤轩带着她在一家成衣铺门口停下。 平澜一看匾额,有些不解:“你要买衣裳吗?” 陆鹤轩皱眉:“是给你买,方才不是告诉你了?” 说了吗? 她兴许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未能听见吧,不过他为何要给她买衣裳? 平澜心底一喜,嘴唇忍不住翘起。她忸怩道:“你不用给我买衣裳,我衣裳挺多的。” 陆鹤轩眉头皱得更紧。 “你做什么去了?全没听见?我与你说了,江湖中人不知我现在的长相,却知道我身边随行了一貌美女子,你容貌太扎眼,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你还是戴上帷帽较好。 “而且,我们一男一女同行,容易引人注目,所以日后若有人误会我们是夫妇,还请你不要辩解。” 原来,他方才不与人解释,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平澜心中不可控地泛出一股失落,她之前还百般纠结,看来全是一场笑话。 鼻头微酸,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陆鹤轩,同他抬杠:“容貌这种事情,本是见仁见智。有人觉得我貌美,自然会有人觉得我貌丑,你怎知那些追杀你的人,会因为我而对你产生怀疑?” 陆鹤轩的眼神在平澜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得她颇不自在,她正要出言提醒之时,陆鹤轩开口说话了。 他说:“错,这世上只有三种人,都说长得丑的,有说长得美和长得丑的,还有一种,便是人人都说长得美的。”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你是第三种。” 平澜眨了眨眼,他这是在夸她吧? 她顿时生不起气来了。 2 陆鹤轩给平澜买了一顶帷帽。 当然这话也不准确,因为他是用平澜的银子买的。陆大掌柜按照他那种方式经营客栈,多年来不负债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浑身上下也就一把逝水剑还值点银钱,哪里来的钱给女子买帷帽? 他没钱,但平澜有钱。 付账时,他掏钱袋的动作格外爽快,一口价也不还,连成衣店掌柜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出了成衣店门口,天色将黑,陆鹤轩叫平澜将帷帽扣上。 平澜只得没脾气地戴上帷帽,那帽子和她之前掉进江里的别无二致,白色帽裙遮至足踝,平澜的容貌身形笼在下面叫人看不分明。 她的帷帽没戴好,有一角帽纱被掖进了帽子里,自己却浑然不知。 陆鹤轩瞧见了,倏地转身,面向她而站,长指挑起那一角不听话的帽纱,耐心细致地替她整理好行头。 帽纱缓缓滑过头发的感觉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平澜头皮发麻,隔着一层帽纱,陆鹤轩低头看她的神情仿佛都格外温柔。就仿若那年上元佳节,她携了盏八角纱灯,在青石板桥上眺望灯火通明的秦淮河。 清冷的月光洒在河面,映射出粼粼波光。 平澜不由得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之时,陆鹤轩高大的身子一错,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身后传来一阵交谈声。 有一男子道:“哎,主子找着没?这都快一个时辰不见人影了?” 另一男子急匆匆回他道:“找着了,就在主子常去的那家茶馆后面那条街。哎哟,你可别提,被打得不成人样儿,还是被一个去撒尿的醉汉发现的,方才夫人去瞧了,都没认出来是主子。” 对方便长叹一声:“造孽啊。” 平澜静静听着,问道:“他们说的主子,是那个林逾静吗?” 头顶传来陆鹤轩低沉的声音:“是。你可知交州三姓?” 平澜沉吟片刻,道:“交州祁、孟、林三姓?” 身后那林家家仆二人逐渐远去,陆鹤轩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平澜的距离。 “对,祁、孟、林三姓,其中祁门擅制毒和暗器,为三姓之首,林家擅龟息大法,常隐在暗处听人壁角,被人讽刺为突灶螽。” 平澜举起手:“这个我知道!我从前还不知突灶螽是什么,问了莺莺才知道,那是长在厨房中的一种虫子,无孔不入,灭灯之后便满地乱爬,民间又称之为灶鸡子。” 她不禁点点头:“可见百姓的智慧真真令人折服,用这种恶心的虫子来形容林家,实在是贴切无比。欸,这么一说林飞鸾也姓……” 平澜噤了声。 陆鹤轩却像是毫不在意,说道:“没错,林飞鸾便是林家人,交州三姓之间互相联姻,后代子女盘根错节,关系扯都扯不清,林逾静便是林飞鸾的舅舅,只不过到底隔了几层血缘,便不清楚了。” 如此说来,那林逾静作为林飞鸾的舅舅,还到处散播她被陆鹤轩奸污的事? 这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平澜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这人名字真是取错了,叫什么逾静?跟他那张把不住门的大嘴巴委实不配。” 听见她这句孩子气的话,走在她身边的陆鹤轩突然浮光掠影般地笑了一下。 “你可知道他的字?” 平澜诚实摇头:“不知,还请陆兄赐教。” 陆鹤轩轻飘飘甩来两个字:“莫语。” 平澜一愣,下一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直打跌。 两人寻了个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两碗猪肉馄饨。 奶白的馄饨上面撒了细碎葱花做点缀,猪油的香味让人闻了食指大动,平澜迫不及待地用调羹舀了颗皮薄馅大的馄饨吞入口,被烫得直呼热气。 陆鹤轩不经意地把手中那盅冷茶往她手边一推,她拿起灌了几口,这才好受些。 “多……多谢陆兄了。” 陆鹤轩撩起眼皮冷冷瞧她:“我做什么了?” 平澜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两人吃了几口馄饨,又开始说起林逾静来。 陆鹤轩道:“十年前我见到他时,他还只是林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散人物,想不到十年过去了,他竟成了林家家主。” 平澜嗤之以鼻:“若陆兄你都想不到,可见林逾静本没有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那他必然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来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位置,想必坐不安稳。” 陆鹤轩不置可否。 平澜问道:“陆兄,方才你去跟踪林逾静,是要问他什么?” “祁门覆灭后,林孟两家交锋数年,最后林家掌权,祁门数条暗线人脉落入林氏手中,要打听解药下落,只能找他。” “那若是林逾静说假话或者根本不告诉你呢?” 陆鹤轩淡淡瞥她一眼:“揍就是了。” 平澜:“……” “他可曾告诉你了?” “嗯。” “那解毒之血在何处?” 陆鹤轩吃下最后一个馄饨,嚼碎入肚后,才面无表情地说:“无极门。” 平澜吃了一惊。 无极门,位于荆州云梦大泽之内,现任武林盟盟主宫隐便出自无极,以涵虚掌法闻名天下。相传无极门坚不可摧,易守难攻,当年胡人作乱中原,无极门却久攻不下,若运气不好赶上雨后初霁,鄱阳湖浓雾缭绕,气蒸云梦泽,无极门掩在雨雾之后,犹如海市蜃楼般真真假假看不分明,极易让人辨不清方向,颇有几分奇门遁甲的玄妙。 且无极门并非像祁门一样为家族传承,它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武林门派,门中弟子上千人,其实力都不容小觑。 陆鹤轩要去无极门找祁昭昭的残存之血,其难度无异于登天。 平澜向陆鹤轩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陆鹤轩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又如何?有些事,总要去做。” 平澜放下筷子,苦口婆心道:“有些事,是必须去做。可这怎么做,如何去做,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陆鹤轩抬眸向她看过来。 “你看啊,陆兄。” 她小声道:“我听闻无极门掌门宫隐有一独子,是也不是?” “是。” 平澜一敲掌心:“那不就好办了?” 陆鹤轩不解其意:“如何好办?” “哎呀,你且将他那独子绑起来嘛。” 她刻意压粗声音道:“再放出消息,就说,嘿,宫掌门,你儿子在我手里,想要你儿子的命,就拿祁昭昭的血来换。” 陆鹤轩:“……” “若他不从,你便斩下他儿子一根小拇指寄给他,若还是不从,便再斩一根,以此类推。” 陆鹤轩鬼使神差地问道:“万一手指斩完了他依然不从呢?” 平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不还有脚趾吗?” 陆鹤轩:“……” 他就不该问。 他站起身,嘱咐平澜道:“将帷帽戴上,在此处等我。” 平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袖子:“你做什么去?” “找林逾静。” 找到林逾静又揍一顿吗? 平澜哭笑不得。 且不说林逾静此刻被他揍得神志不清,话都说不出来,好歹林逾静也是林家家主,家主被揍得连自家夫人都认不出来,躺尸街头,林家此时必定布好了重重守卫,平澜自然信他轻功了得,不会打草惊蛇,但明明有更便利的阳关大道,何必来走这条小路? 平澜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陆兄,你且随我来,这天底下,除了林家,还有更适合听小道消息的地方。” 陆鹤轩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片刻后,陆鹤轩停下脚步。 平澜问道:“怎么了?” “你可否,放开我的袖子?” 平澜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确实还扣在陆鹤轩衣袖之上。 她捂嘴一笑:“对不住啦,陆兄。” 陆鹤轩未置一词,两人闷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很久,平澜听见身侧传来一句低语—— “无事。” 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3 “你说的,便是这里?” 陆鹤轩抬头看着眼前这幢香粉小楼,小楼之上有牌匾,上面写着“怡红院”三个端正大字。 有穿着妖艳风骚的女子腰肢轻摆,殷勤地凑上来想要挽陆鹤轩的胳膊,被戴着帷帽的平澜不动声色地隔开。 那女子也不介意,“咯咯咯”一笑,扬着手中的帕子风情万种道:“客官,进来玩呀。” 陆鹤轩扭头就走。 “别别别!陆兄陆兄!且留步!留步啊!”平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住他的手臂,阻拦住他欲离开的脚步。 陆鹤轩被她拉回来,满眼都是怒气:“简直胡闹!你带我来青楼?” 平澜做低伏小道:“陆兄陆兄,息怒。你信我,天下没有比青楼更合适听传言的地方了。” 她贴近陆鹤轩小声道:“青楼人多口杂,因女子多,男人又总爱在女人面前吹嘘,且不信一个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平素再谨慎顾忌的人,到了此处,都会变得口无遮拦,因此在这里你能听到很多真实的秘闻。” 这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平澜见他疑色渐消,当即趁热打铁道:“再说,这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就进去瞧瞧嘛不是? 这是一套相当神奇的说辞,陆鹤轩不经意间,就这么被说服了。 不出片刻,这两人跨进了怡红院的大门。 二人进去怡红院,便有一体态雍容的老鸨前来相迎,见陆鹤轩虽衣裳朴实无华,却生得气宇轩昂,通身的好气度,还未开口,便先掐了三分笑容。 “哟哟,贵客上门,请问客人您是坐大堂,还是雅座?抑或给您开个雅间?” 陆鹤轩哪里懂得这些个规矩,老鸨问起时,他脸上难得地带了点局促。 平澜在一旁看得好笑,也不忍心再看他被为难,便开口道:“雅座,多谢。” 嗓音清脆如银铃,是女儿家的声音。 老鸨看向平澜,脸上犯难:“这……这位女郎君您是……” 青楼女客止步,这是提都不用提的规矩。平澜过往逛青楼时,也曾被拦下过,她要么使银子,要么用她父亲雍王爷的令牌狐假虎威,今日她本也想这么做,叫陆鹤轩拿出点银子塞给老鸨。 但她突然灵机一动,被帷帽遮住的黑眸滴溜一转,随后,只听她婉转动听的声音自帷帽底下传来—— “我是这位郎君的夫人。” 陆鹤轩:“……” 老鸨:“啊?”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竟让她见着夫妻二人一同来逛窑子的。 最终,老鸨为这二人安排了一个二楼的雅座,这里不若大堂那般嘈杂,也不会像雅间那般清净,每一桌客人只隔着一层轻纱帷幔,不能瞧清彼此是谁,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谈话声,正好满足了平澜和陆鹤轩想要打听消息但又得掩人耳目的复杂心绪。 两人入座后,楼下丝竹管弦声起,有一戴着面纱的女子莲步轻移,走至水台中央坐下,怀抱琵琶,檀口轻启,动听的歌声传来。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女子声音凄清悱恻,纤纤素指拨弄着琴弦,将那最后一句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平澜不禁叹了一声,陆鹤轩朝她看过来。 她不明就里:“怎么了?” “为何叹气?” 平澜心道她方才只轻轻叹了一声气,这都被他听出来了?果然是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她唱的是张籍的《节妇吟》,陆兄,你看那姑娘愁眉紧锁,美目含泪,应是在借歌声遣怀呢。” 见陆鹤轩依旧一副不懂的样子,平澜只好耐心向他解释:“这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白纱覆面,而历来勾栏瓦肆,有一个规矩,便是若有要出台的姑娘,均得蒙住脸,客人竞拍,价高者得,不管面纱之下是美是丑,概不退还。” 她悠悠然抿了口清茶,对陆鹤轩道:“陆兄,依我看来,今晚应是这姑娘的开苞夜,但她明显已经心有所属,不能跟教坊妈妈说,只能唱一曲《节妇吟》,来排遣心中忧虑。” 说到这里,她又好心多问了一句:“话说陆兄,你知道开苞是什么意思吗?” 陆鹤轩:“……” 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猜出这不是什么好话。男人敛起了英俊的眉宇,低声训斥道:“你小小年纪,说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 “小小年纪”四个字一出口,高龄十八、马上就要沦为大晁大龄待嫁贵女的平澜老脸一红,心道若是她爹在这里,必定会扯着陆鹤轩的耳朵大声告诉他“她年纪可一点都不小了”! 正在平澜惭愧不已之时,隔壁传来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还道那姑娘为何弹曲琵琶都弹哭了,多谢姑娘解惑。” 嗓音清雅温润,听着像是个温文有礼的年轻公子哥儿。 平澜和陆鹤轩望去,能看见帷幔之后,似乎有一个手摇折扇的男子。 平澜笑道:“好说,好说。” 只听那男子又道:“我听姑娘言语,内心觉得与姑娘颇为投缘,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阮。” 刚说完,平澜就看见陆鹤轩满脸不赞同,她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少安毋躁。 隔壁男子唤了一声“阮姑娘”。 “阮姑娘似乎对青楼之事格外了解,可见姑娘不受世道左右,是个洒脱随性之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平澜连道几声“不敢当”,随后用一种心驰神往的语气道:“要说洒脱随性,这世间,也只那无极门掌门之子宫离称得起。” 此话一出,便听到隔壁传来一道喷水声,随即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平澜心道这位仁兄怕是有个什么痨症,嘴上殷切询问道:“兄台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无事无事,姑娘你接着说。” “我听闻宫离风流倜傥。” “咳咳咳!” “才情出众。” “咳咳咳!” “若得他一顾,妓者身价暴涨十倍,狎妓狎到他这个份上,实是我辈楷模。” “咳咳咳咳咳咳——” 平澜一顿:“这位兄台,你身体像是有点虚啊。” “我无碍,无碍,你接着说。” 对面陆鹤轩的眼神已经越来越怪异,手也忍不住放在了逝水剑上。为了防止他暴起伤人,平澜只得别手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陆兄,为了大业。” 说话间呼出的气流犹如一条小银蛇,钻进了陆鹤轩的耳道,陆鹤轩的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平澜长叹一声:“唉!我对宫离神往已久,不知何日能得以见他一面,便足够慰我平生了。” 隔壁又是咳了两声,随后那男子仿佛颇不自然地道:“会有那一日的。” 平澜“嘶”了一声,看来今日出师不利,掩人耳目打听消息就这点不好,对方可能不知你的真正目的,便接不上你的话。 她心道今日这趟算是白跑了,兴许还是按陆鹤轩的法子来得更加直截了当,把林逾静从床上拖起来就是一顿毒打,就不信他堂堂一介林家之主,竟不知道现任武林盟盟主儿子的下落。 平澜正要带着陆鹤轩起身走人之时,楼下那名琵琶女的竞拍开始了。 她刚刚抬起的屁股又顺势落回了软榻之上。 还是那句话,反正来都来了嘛,那就继续瞧瞧。 琵琶女起身盈盈一拜,看其身段,沈腰潘鬓,纤纤弱质,着实是个美人的样子。 老鸨介绍她的名字是“柳莺莺”,这让平澜不禁想起家中那个憨蠢丫头,同名不同命,若是换作她家的那个莺莺,估计老鸨这场竞拍要赔得血本无归。 柳莺莺得老鸨精心栽培数年,今晚正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也正是老鸨为她挑的开苞之夜,就为求着一个有缘人,来折下这朵娇花。 自然,所谓有缘人,便是有钱人。 竞拍正式开始,十两银子做底价,陆陆续续有人加钱,最后价格从十两银子一路飙升至五十两,这已足够一大家子人过个好年,因此又不断有人退出这场角逐。 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在坚持。 一个是做书生装扮的男子,眉目含情,面带桃花,穿得穷酸,但招女人喜欢。 再看另一男子,长得…… 罢了,还是不提了。 平澜总算知道柳莺莺此时为何泫然若泣了。 这二人对了几个来回,慢慢价钱已经涨到了八十两,那书生面目涨红,满头大汗,显然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随后,平澜见他朝台上的柳莺莺投去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柳莺莺眼中绝望之意越发明显。 无人继续与另一男子竞争,眼看着老鸨即将宣布柳莺莺归那位十分对不起群众眼睛的仁兄所有,突然,寂静的大厅里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百两。” 声音一男一女,是来自只隔了一道帷幔的平澜和那位体虚的公子。 那位肥头大耳兄眼见到手的美人都要飞了,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一百一十两。” 平澜慢悠悠道:“一百五十两。” 陆鹤轩抬眸看了她一眼,拿起酒杯在手中细细摩挲。 “一百六十两。”对方加码道。 “两百两。”这是隔壁那位体虚的公子说的。 平澜轻飘飘道:“一千两。” “啪——” 陆鹤轩手中的酒杯碎了。 平澜一语既出,便听见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大厅内响起。 肥头大耳兄瞠目结舌,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平澜轻笑一声:“如何?这位姑娘可是归我家夫君所有了?” 众人的眼神又往陆鹤轩身上扫来。 平澜弯起嘴角。 陆鹤轩突然出手按住她。 平澜一愣,看见他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此刻竟然有了些恓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伸出手,隔着衣袖拍了拍陆鹤轩的手臂,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 陆鹤轩还未来得及领会她是什么意思,就只听到隔壁传来一句“一千五十两”。 时间渐渐过去,肥头大耳兄安静如鸡。 这场激烈的角逐最终由那位体虚公子取胜。 平澜小声对陆鹤轩道:“我就知道是他赢。” 她一双灵动的眼眸里此时全是狡黠,方才突然加码数倍,又出言挑衅,最后于激流之处全身而退,一手借力打力使得出神入化。 只是,她何来自信觉得隔壁那位会继续将钱加下去,毕竟,一千多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平澜从他眼中看出了疑惑,笑嘻嘻地向他解释:“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人傻钱多,俗称冤大头。” 陆鹤轩:“……” 她还不如不解释。 柳莺莺的初夜以一千五十两的高价卖出,老鸨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隔壁那位从二楼请至一楼大厅。平澜隔着雕花栏杆往下望去,才知道原来隔壁不止坐了一人,是两个人。 打头那个是一位翩翩公子,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小鹿眼漆黑有神,看着像是个年少不大的少年,应该就是方才与平澜交谈数句的体虚公子。跟在他身后的应该是他的仆从,身高八尺有余,着一身黑衣,面目凶悍,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同陆鹤轩有的一拼。 平澜道:“我们也下去吧。” 一楼大厅里,老鸨将抱着琵琶的柳莺莺引至她的买主面前,并让她摘下面纱。 柳莺莺依言摘下,翦水秋瞳,面若桃李,也着实是个美人,不过美人上唇处生了颗肉痣,就如一幅上好的美人图,突然染了一滴墨汁。 四周依稀可以听见几声惋惜的叹声。 精明的老鸨立即赔笑道:“公子,规矩可都说好了,银货两讫,不得反悔的呀。” 那位公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倒不像是嫌弃柳莺莺的样子,随后他一指人群中的一个人,对老鸨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位姑娘,还是由那位公子带走吧。” 他指的人,正是先前那位穷酸书生。 听到他说的话,一直垂着头的柳莺莺突然抬头,泪盈于睫,眼中全是感激之意。 老鸨却笑不出来,为难道:“公子,这样不……不……” “这样很好。”平澜上前,笑道,“你只管得了银子便是,管他是自己独享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老鸨眼睛一转,心道也是,她只要能拿着银子就是了,管那么多作甚。 她转向人群中那位书生,殷勤笑道:“是是是,那我们家莺莺,便由这位公子垂怜了。还请这位公子上楼去,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啊。” 平澜忍不住笑:“这可真是值千金。” 体虚公子也挑眉一笑:“这也得多谢阮姑娘。” 听出他话里有话,平澜笑眯眯道:“兄台智者仁心,我敬佩不已,兄台今晚出的银子,我愿承担一半。” “哈哈哈哈哈,那便多谢你了。” “不谢,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高高拱手疏朗一笑:“在下不才,正是姑娘口中那位风流倜傥、才情出众的无极门掌门独子——宫离。” 4 空气中顿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随后,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平澜当机立断,扯开嗓子就是一声大喊—— “陆兄!” 逝水出鞘! 陆鹤轩出手速度极快,几乎是平澜话音刚落时就出了手。 平澜只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怡红院里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和前来猎艳的客人们竞相奔走,哭喊声、惨叫声嘈嘈杂杂。奇异的是,在这喧闹的背景声中,她竟还能听到陆鹤轩冷静的声音依稀传来,宛若酷暑天里的一捧冷泉。 “去边上躲着。” “好。” 平澜快速应了一声,熟能生巧地找了一个角落蹲着。 今日这种情形早在从夔川入交州的一路上就上演过无数次,因此平澜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既安全、观赏角度又极佳的位置,这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再看陆鹤轩那一边,平澜本以为他出手是为了对付宫离,却没想到是宫离身后的那个黑衣男人。 那男人几乎是与陆鹤轩同时出的剑,顷刻之间就将宫离挡到了身后,应该是宫离的护卫。 也是,堂堂无极门少主,出门怎么可能不带个护卫?但他出来逛窑子也要带着护卫一起,平澜不得不说他真是趣味清奇。 且说那二人眨眼之间便已过了数招,黑衣男人在接下陆鹤轩第一剑时,就知道自己于剑术一道实在不是陆鹤轩对手,干脆弃剑用掌,双手合十,捂住逝水剑身,陆鹤轩顿时只觉手中力气被外力化解了一半,一时竟如泥足深陷一般进退不能。 这一招正是无极门涵虚掌法的第一式——春风化雨,旨在化去对手灌在兵器中的内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陆鹤轩想拔剑却拔不出来,随后他冲黑衣男人挑眉一笑,露出几分桀骜,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见他突然松开逝水剑柄。下一刻,只听一声惊呼,藏在那人身后的宫离,已被他揪着领子擒了出来。 黑衣男人勃然色变,松开了逝水剑,单手去扣陆鹤轩肩膀,却被陆鹤轩一个侧身躲过,随后手上用力一拍,将那倒霉催的宫离拍出老远,将将好落在平澜身边。 男人大怒:“阁下是何人?” 陆鹤轩矮身捡起逝水,只挥剑不答。 落在地上的宫离揉了揉自己半边屁股,龇牙咧嘴骂道:“嘶——这宫无波,说了他多少次,打架的时候不要问别人姓名,先打了再说。” 平澜点头赞同:“没错,生死攸关的时刻,谁还去同你讲礼仪?” “就是就是,阮姑娘,我们果然很有共同语言。”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过宫兄,可否将两只手递给我一下?” 宫离闻言伸出两只手:“做什么?” 平澜拿出在背后藏了许久的绳子,利落地将宫离两只手缚了起来,那绳子估计还是用来绑帷幔的,垂着致命的粉红流苏,还被平澜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宫离:“……” “咳咳,阮姑娘,你们这是……” 平澜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要绑架你一下,莫吵,我们静静看他们打架。” 宫离见她专心看着前方的样子,不好打扰,咽了口唾沫,依言闭嘴了。 那方陆鹤轩正想抽身而退,不料那叫作宫无波的男人虽打不过陆鹤轩,却断定他不会下死手,一直死缠着他不放。 陆鹤轩被宫无波搞得不胜其烦,在宫无波再次扣上他的肩时,将手中逝水剑柄往后一捅,正中宫无波肋下三寸。 宫无波只觉肋下一股钻心的剧痛,随即呕出一股鲜血来。 陆鹤轩便趁这个时机赶到平澜身边。 “走!” 平澜一把抓住宫离的手递到他眼下,邀功道:“陆兄,带着他一块走吧,我把他给绑上了。” 陆鹤轩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那粉红蝴蝶结,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他一把扯住宫离的后脖领,另一只手攥住平澜手腕,脚下一个腾跃,就已到了怡红院二楼,之后带着这二人破窗而出,等宫无波捂着肚子跑到门口时,就只看见这三人离去的背影。 “少主!” 他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框。 郊外一处茶棚。 平澜将手搭在眉骨上,看了眼悬挂在头顶的太阳,无声地叹了口气。 距他们绑架宫离,已经过去了七天。 她看了眼身旁啃包子啃得心无旁鹭的宫离,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宫离咽下手中最后一口羊肉包子,眨着双无辜的小鹿眼,问平澜:“阮姑娘,你觉不觉得这包子里不是羊肉馅,是猪肉馅?” 平澜生无可恋,她为什么要和他讨论包子里是羊肉还是猪肉的问题。 “宫离兄,”平澜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现在是在绑架你,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宫离用衣袖擦了擦嘴,笑道:“我爹说过,万事皆有其缘法,顺其自然就行,你们绑我,却没伤我,还好吃好喝供着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平澜顿时无言以对。 陆鹤轩也交叉着双臂不说话。 宫离又去端桌上那碗白粥,因他右手被绑在了凉棚木柱子上,姿势有些笨拙,白粥晃荡几下,洒了出来,被他用桌上的抹布细心抹去。 他喝了一口白粥,继续道:“不过,陆兄,阮姑娘,若是你们想用我去找我爹换什么,还是趁早放弃为好。我爹那人,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威胁他,若你们这么做了,我保准你们要的那个东西立即就会被他毁掉。” 平澜道:“这个你之前就已经说过了。” 这也正是他们绑了宫离七天,却还没有给宫隐放出消息的原因。若真给了宫隐一封威胁信,就像他儿子宫离所说的那样,他一气之下毁掉祁昭昭的血,那叶逊可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陆鹤轩赌不起。 不过也不必放出消息,因为整个江湖,都已知道了魔头陆凛继在天香楼出现之后,又在交州西岭,绑走了无极门少主宫离。 认出是他并不奇怪,毕竟那日人人都听到了平澜的一声“陆兄”,此外逝水剑柄上绘有桃花,这么特殊的剑绘,无疑是一种十分显眼的标志。 更倒霉的是,那日在怡红院的客人中,偏偏就有那么一位过目不忘的丹青手,将陆凛的样子分毫不差地画了出来,正好用作武林盟的追杀榜。 因此这七天,他们过得简直一言难尽。武林盟主的儿子被魔头绑走下落不明,陆凛所犯的恶行简直是天怒人怨,江湖儿女但凡抱有侠义之心,便应该群起而击之。 其中最锲而不舍的,便是宫离那个忠心的护卫——宫无波。 想起宫无波,平澜又叹了一口气。 她就没见过比宫无波还要执着的人。 七天里,宫无波就好像没合过眼一样,专挑夜里来袭击,搞得平澜这七天里没睡过一天好觉,眼下挂着青黑,显得一张脸又臭又长。 “宫无波,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平澜捧着茶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宫离安慰她:“你放心,他昨夜被陆兄伤了腿,短时间应该不会追来。” 平澜松了口气,朝他点点头,一想又不对劲,狐疑道:“嗯?你让我放心?难道你不想你的护卫赶紧救你走吗?” 宫离一张包子脸顿时垮了下来:“不想!一点也不想!阮妹妹你有所不知,嗯?陆兄,你瞪我作甚?” 平澜看过去,只见陆鹤轩抱臂靠着凉棚柱子,闭目养神去了。 宫离莫名其妙,但未多作纠结,继续道:“宫无波才不是我的护卫,他是来监视我的。” “监视?” “对啊,就是监视。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就和峨嵋定下了一桩婚约,宫无波就是我那未婚妻的舅舅,这一次,他是送我去峨嵋迎娶他外甥女的。” “唉——”宫离长叹一声,愤懑不平道,“凭什么我爹都不过问我的意见,就潦草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什么叫等我年满二十岁就迎娶她进门,那这样一来我成什么了?” “成了一只猪,到了年节就拉出来宰了。”平澜顺势接口道。 宫离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对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阮妹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平澜撑着腮,秀致的眉毛耷拉下来:“因为我也是这样,家中虽未早早给我定下亲事,却也在婚事上催促我太多。我就不明白了,成亲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找一个自己心悦的人吗?” 她说着说着,眼神就情不自禁往一旁的陆鹤轩身上飘,他靠在柱子上,眼皮阖着,长眉入鬓,鼻梁又挺又直,像极了他这个人,肤质也通透如玉,仿佛底下覆着的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见。 这个人,怎么能每一处,都恰恰长成她喜欢的样子呢?平澜不由得在心中问道。 宫离没发觉平澜那些小心思,自顾自地倒着苦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平澜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别说话了,让他睡个好觉。” 5 陆鹤轩这一觉睡到日头向西,醒来时,本来坐在旁边的平澜和宫离都不见了人影。他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那一瞬间还以为他们走了,脸上竟然难得露出了一种慌张的表情,非常孩子气。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平澜的声音。 “你又输了,快给我打一下。” 陆鹤轩转身看过去,正好看见宫离抱着脑袋崩溃不已:“不玩了不玩了,阮妹妹,我都快被你打得满头包了。” 原来这二人因等陆鹤轩睡醒等得无聊,便出去玩游戏打发时间去了。 地上被他们画着简易的棋盘,看刚刚那情形应该是平澜赢得更多,宫离输不起了,只好耍赖。 平澜不依,笑道:“不玩便不玩,只是方才你输了,你还欠我一记打。”说完就抬手要去弹宫离的脑门儿。 宫离被她吓得抱头鼠窜,奈何他手上的绳子被平澜系在了自己手上,跑也跑不脱,两人就连着根绳子打闹起来。 “你这狂徒,哪里逃!且看你姑奶奶一记极乐指,直接送你早登极乐。” 宫离吓得哇哇大叫:“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手下留情!” 茶棚之外是一座幽深竹林,林中有鸟雀,因被他们的打闹声惊扰,拍拍翅膀直冲云霄。 陆鹤轩坐在茶棚内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儿笑意。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 “阮平澜!”他叫了一声。 正在玩闹的平澜听见他这一声喊,立即停下来向他看去。 看见他脸上表情,她直接什么话也没问,拉着宫离一头扎进了竹林,找了处隐蔽草丛蹲着。 有二人驾着轻功凌空飞来,落地之后,平澜定睛一看,是一男一女,年龄约莫五十。 男人头顶束着小髻,两鬓斑白,唇上蓄着两撇八字胡,穿着一身黑白短打,手中拿着流星锤,脊背挺直,看着倒挺爽利。女人则梳着妇人发髻,黑发中也夹杂着不少银丝,吊梢眉三角眼,手持双刀,露出些许凶相。 两人此时皆怒目而视,瞪着茶棚内的陆鹤轩。 “蜀中罗氏夫妇。”宫离在一旁道。 平澜恍然大悟,她虽通过说书人知晓江湖中诸多事,但纸上学来终觉浅,有时候名号和人脸还是对不上。 之前便说过,江湖中除了各大名门世家,也有一些逍遥散侠,剑圣陆无名算一个,这罗氏夫妇也是其中之一。丈夫罗憾生擅使流星锤,罗夫人有一青一虹两把刀,二人嫉恶如仇,在蜀中很有名气,常被人尊上一句“蜀中奇侠”。 怎么,这夫妇二人远在蜀中,也和陆鹤轩结下梁子了吗?平澜不禁在心底纳闷道。 “狗贼!你可是陆凛小儿?”只听那罗憾生厉声喝问道。 陆鹤轩懒洋洋地站起身,夕阳橙红的光洒在他俊俏的脸上,镀上一层好看的金光。 他皱了皱长眉,似是不喜欢被太阳照到,抬手挡了挡。他慢悠悠道:“你都叫我狗贼了,我要不是陆凛的话,那你岂不是很尴尬?” 平澜听到,不禁“扑哧”一笑。 罗憾生被他的话语噎住,气得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夫人冷哼一声:“陆凛,十年前,你残杀祁门三百七十二条人命,现如今,你竟还有胆子出来,还拐走宫盟主的爱子?” 听到“爱子”二字,身旁宫离就是一抖。 “不不不,我可不是我爹爱子,他通常叫我孽子,老说我不学无术,在武学上一事无成。” 平澜一心扑在那一边,没空理会他,只随口敷衍道:“可能你爹爱你在心口难开,莫要吵,你专心看。” 那边罗夫人还在大义凛然道:“宫盟主仁义,虽对你下了五杀令,却不曾要你性命,可我们二人曾得过盟主恩惠,今日下手,断断不会留情!陆凛,你若识相,便把《丹佛玄经》交出来。” 陆鹤轩皱眉:“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来救宫隐儿子的吗?怎么又变成要什么玄经?” 罗憾生啐道:“呸,你懂什么,我们自然会救宫少主,只是凡事分个轻重缓急,《丹佛玄经》在你这样的魔头手中,江湖中人如何能安枕入睡?” 陆鹤轩懂了:“所以你要将其拿去毁掉?” 那二人脸上顿时空白了一瞬,随后罗憾生大声道:“书本身没有问题,只是由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拿着,才造就江湖诸多血案……” “行了,”陆鹤轩脸上顿时显露出一种很不耐烦的样子,“要打就打,啰唆什么?” 话音落地,罗憾生一记流星锤甩来,陆鹤轩横剑一挡,铁索撞击剑鞘,激起一串火星。 罗夫人也挥刀向陆鹤轩劈来,陆鹤轩脱去剑鞘,和罗夫人对招,抬腕几个剑花,快到人眼都看不清,且裹挟着一股肃杀之意,犹如寒冬腊月之时,猛地推开门时涌进的那股穿堂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罗夫人被这股霸道的杀气逼得不住地后退,心中不禁讶然无比。 陆凛今年才多大?就有了如此庞大不容人喘息的剑气吗? 她一青一虹双刀在手,竟还奈何不了他? 这究竟是他陆凛天赋异禀,还是……还是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得《丹佛玄经》者,废人都可封神,一统武林? 罗夫人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贪婪之意。 “憾生!”她大喊一声。 陆鹤轩还未回头,眼前就有一道铁索落了下来,正好套在他胸前,将他捆了个正着,他几番挣扎无果,罗夫人已经举刀刺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平澜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一声“十七哥哥”不受控制地叫了出来。 陆鹤轩在这紧要的关头,竟然头向平澜这方偏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就在那一刻,罗夫人左手青刀刺入了他的胸口。 胸前剧痛让他回过神来,他只手握住还要往深处刺的青刀,手上一转,胸前血肉翻飞,刀刃竟被他生生拔了出来! 随后,他扯住身上铁索,用力一甩,拽住铁索那端的罗憾生被他甩了出去,和罗夫人滚作一团。 流星锤被他丢弃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胸前伤口流着血,却因他穿着深色衣服,血液泅进衣服里,看不出行迹,但手上却被刀刃划伤,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青竹一般修长的手上流下来,滴滴答答落进尘泥中。 “我觉得,我对你们,还是太过仁慈了。”他单手执起手中逝水,轻轻说道。 罗氏夫妇从地上站起来,罗夫人轻蔑道:“哼,你这样的恶人,还讲什么仁慈?” 陆鹤轩一愣,旋即扯起嘴角,轻轻一笑:“也是,恶人哪里来的慈悲心肠。” 他提起手中的逝水,重逾百斤的玄剑在他手中仿若成了一截轻巧的树枝,毫不费力。他用受伤的左手在剑身上轻轻抚过,血落在剑刃上,使这个本来带着点缱绻的动作顿时充满了杀意。 只听他漫不经心道:“若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只管使出来。” 罗氏二人的汗毛瞬间倒竖,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 作为习武之人,对杀气是极为敏感的。 如果说陆鹤轩方才动手只是为了自保,那么此刻,他却是实打实地动了杀机。 果不其然,只见他右手横剑,左手却举至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捻,若佛教徒见了,便能清楚地知道,这是佛祖给众生说法之时,常结的一个手印。 “丹佛手!” 罗憾生大喊一声。 这其中究竟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惧怕多一点,已经无人可知了。 因为下一刻,陆鹤轩脚下轻移,两人连看都未曾看清,人就到了他们眼前。 罗憾生手上一动,刚想使出一掌,却顿觉腹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他的肚子被剑划破了,狭长一道口子。 “你……” 话未说出口,罗憾生便倒了地。 “憾生!” 罗夫人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去察看罗憾生的情况,逝水的剑尖已经到了她的喉咙。 “陆……陆凛!你不得好死!”她眼中带着极深的怨毒,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么一句咒骂。 陆鹤轩十分不解道:“我要好死做什么?我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 罗夫人“呸”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显然不太想理他。 随后,她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罗憾生,罗憾生的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似乎是停留在了陆鹤轩剑刃划上他肚膛的那一刻,满脸的不可置信。 “憾生……” 罗夫人的眼角终于流下泪来。 她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高高突起,是一副刻薄相。 这样的人哭起来毫无韵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甚至还有些丑。 但陆鹤轩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哭得无比丑陋的女人,很是可怜。 “憾生,憾生,你不要怕,我们黄泉路上再见。” 陆鹤轩执剑的手一抖,剑尖挑破了一点皮肤,殷殷血丝从罗夫人的颈项上流了下来。 鲜红的血液有些刺目,在这血色之中,陆鹤轩的眼前像是生了错觉。 闭眼等死的罗夫人突然换成了他母亲祁昭昭的脸,祁昭昭长相清冷,梨花带雨时却让人心头升起无限怜惜。 她看着陆鹤轩,眼神却空落落的,像是透过陆鹤轩在看旁人。 “缙琰……陆缙琰……” 她唤着他父亲的名,一声比一声哀戚。 而他父亲在哪里呢? 在远处,带着剑伤、刀伤、棍伤、烙铁伤……躺倒在路边野草旁,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 什么叫“不得好死”?这才叫“不得好死”! “啊——” 陆鹤轩猛地丢掉逝水,抱着头跪倒在地上,崩溃大叫。 罗夫人没了他的掣肘,马上跌跌撞撞跑向罗憾生,抱起罗憾生。 “憾生,你忍一忍,我带你去、带你去找大夫。”她手忙脚乱地扯破衣裙为罗憾生扎好腹部伤口。 她做这一切时,陆鹤轩依旧跪在地上,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似乎魔怔了。 突然,陆鹤轩眸光一滞,随后他捡起身旁的逝水剑,缓缓起身。 正在试图背起罗憾生的罗夫人动作也是一滞,手竟然哆嗦起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陆鹤轩并未向她这边走来,而是走去远处的竹林。 罗夫人知道,那里藏了两个鬼鬼祟祟偷窥的人。 只是她不清楚,对于魔头陆凛来说,那两人,究竟是敌是友? 第五章 变故横生 信女有三愿,愿十七哥哥沉冤得雪,常展笑颜 1 “阮妹妹?完了没啊?我可以睁眼了吗?” 宫离捂着双眼,战战兢兢地问平澜。 没有办法,谁能想到,无极门少主竟然有个晕血的怪毛病呢? 这也是他明明出生在武林世家,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的原因。连鸡血都见不得,还练什么武?日后上了比武场,难道靠他这见血即晕的本事,把对手吓退吗? 因此他爹虽对他总是恨铁不成钢,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可谁又能想到,今日竟让他碰上这种血流满地的惨况。 宫离光是想想,眼前就一阵头晕眼花。 他捂紧双眼,再度问道:“好了吗?阮妹妹?” 然而他口中的阮妹妹,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平澜愣愣地看着陆鹤轩一步一步,提着剑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平澜看见他眼角依然绯红一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只见他提起剑,向平澜脖颈挥去! 剑气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平澜鬓边几缕碎发,她却动也不动,安然闭上眼睛。 鼻尖有腥臭的血液味道传来,平澜睁开眼,看见身侧有两截白唇竹叶青蛇的身子,还在不住扭曲。 她转头看向陆鹤轩。 “哭什么?”他轻轻地问。 她哭了吗? 平澜一怔,指尖触上脸庞,摸到一片湿意。 “别怕。”陆鹤轩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动,似乎是想摆出一个宽慰人的表情,却因为习惯了冷漠对人的样子,连个微笑也做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面无表情对平澜道:“我不会杀你。” 这副表情说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毫无信服力,可平澜却眼泪决堤,泪水像山洪一样暴发出来。 她站起身,像只蛮牛似的,一头撞进了眼前人的怀里。 手沾鲜血又怎样呢?是受尽千夫所指的坏人魔头又怎样呢? 这个人,在她光怪陆离的年少绮梦里,陪着她度过了日日又年年,从豆蔻长至韶光正艳的十八年华,是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找着的救命恩人;这个人,是明明浑身是血,却还是替她斩杀掉身后毒蛇,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不会杀你”的人。 这个人,明明这么好,可为什么,全天下的人却都恨不得他死呢? 平澜抱在他腰侧的双臂收得更紧,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陆鹤轩则彻底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左手伸在半空,像是要推开埋在胸前的那个姑娘,几番犹疑,还是下不去手。 暮色四垂,竹林间有晚风渐起。 自他们初遇,已三月有余,时节也由盛夏转至初秋,秋日晚风带着稍许凉意,他们身上却还着轻薄的夏衫。风吹过时,陆鹤轩能清楚地感知到贴在他身上的平澜,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她冷。 这是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的念头。 推拒的左手放了下来,低头时,看到平澜鬓边发丝微乱,鬼使神差地,他很想为她理一理头发。 但他左手满是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罗憾生的。 还是罢了。 他垂下了手。 “阮妹妹?” 宫离探询地问了一句,放下了蒙住眼睛的双手,意外地看见了平澜、陆鹤轩相拥的场面。 他像一个傻瓜似的,张大了嘴。 那一刻,他神奇地克服了自己晕血的毛病。 城隍庙里。 宫离手脚笨拙地生起火堆,然后把火折子吹灭,揣着手缩回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那两个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旁边陆鹤轩正像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小媳妇,捂住衣襟死也不放。 而平澜则正是那个恶霸,她姿态强硬不容拒绝地道:“你松手,快点把衣服脱了!” 闻言,宫离的背影就是一抖。 陆鹤轩的侧脸被火光映照着,带出一片燎燎红光。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 他都不知道是第几回说这话了。 平澜摇头:“不行,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给自己上药?我帮你。” 陆鹤轩快要抓狂:“那让姓宫的来。” 角落里“姓宫的”背影又是一缩,举起手弱弱地道:“那个……陆兄,我……我晕血。” 平澜立即用一种“看吧,还是得我来”的眼神看着陆鹤轩。 陆鹤轩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你一个姑娘家……” 平澜漆黑的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顿时洒落下来。 “好吧,你来吧。” 陆鹤轩认命地放开了手。 衣衫被剥落在一边,露出陆鹤轩半边胸膛。 他的身子很是漂亮,肌理分明、筋骨健壮,肤色白皙如玉。 只是胸口之上,赫然一个血洞,正是之前被罗夫人的青刀刺的。刀刺入胸口,本该是平直一道伤口,却因他不要命地一搅,变成了一个血洞,血糊糊的,看着就痛。 平澜将之前用水清洗过的帕子覆上他的伤口,先替他清洗掉伤口旁的血迹。 清凉的丝帕触上肌肤,陆鹤轩闷哼了一声。 平澜的动作停了下来,担忧地问:“疼?” 陆鹤轩摇了摇头:“无事。” 清洗完伤口后,平澜拿出从药王谷带出来的金疮药粉,在他伤口上撒下厚厚一层,然后又用干净的白布细致地裹了起来。 陆鹤轩本想提醒她不用撒那么多,但见她那么认真的样子,最终还是算了。 胸口的伤处理完了,还剩手上的伤。 陆鹤轩将衣服穿好,平澜又执过他的左手。 左手掌心一道又一道的狰狞划痕,血液早已凝固,但伤口依旧向外翻着,露出内里血红的肉,若再深一点,怕是要见骨了。 平澜鼻头又是一酸,勉强控制住,说出口的话却瓮声瓮气的,带了鼻音。 “宫兄,劳驾你帮我把帕子洗一下。” 缩在角落里装不存在的宫离听见了,一阵风似的拿过她手上的帕子,出去清洗了。 帕子被拿去清洗,平澜手上暂时无事可做,她转身拿了一截树枝,百无聊赖地去拨火堆。 火堆烧得正旺,被她这么一拨,火星四溅,“哔啵”一声响。 她轻柔的嗓音同时响起:“陆兄,你手臂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呀?” “嗯?” “就你小臂上那些,刚刚你脱衣服我看见了。” 陆鹤轩垂眸看向自己小臂,衣服已经被他穿好,但他知道,衣物之下覆盖着的,是有好几道刀痕。 刀痕有长有短,短的不过小拇指长,有些长的就几乎横贯他小臂。 是一些陈年旧伤了,也不知阮平澜怎么就注意到了,还问起这些伤的来历。 “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得了。”他低低道。 平澜抬头看向他:“我……” 她话未说出口,就听见城隍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陆兄!阮妹!救命啊!”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向外赶去。 刚出庙门,就看见宫离被两个蒙面人一人拽着半边胳膊,嘴还被人捂着,看见他们,身子疯狂地扭动,眼含热泪。 “唔……唔……” 宫离极力挣扎,两个蒙面人制不住他,其中那个高个蒙面人无奈开口道:“少主……” 平澜瞪大双眼:“宫无波?” 另一个稍矮些的蒙面人一把扯下脸上黑巾,露出一张娇俏的脸蛋,杏眼桃腮,眉间一点朱砂。 “舅舅,你突然叫他少主干吗啊?” 平澜再度傻眼:“舅舅?” 喊宫无波“舅舅”,那这女子岂不是宫离那位未婚妻?峨嵋的那位? 宫离挣扎得更加厉害,女子放开捂住他嘴的手,气急地在他头顶一拍:“蠢货,我和舅舅是来救你的!你瞎动个什么劲!” 这一掌下去,宫离眼皮一翻,差点当场晕厥。 “陆兄,救我啊!”宫离涕泪四流,看着陆鹤轩深情呼唤道。 “哼!” 宫离的未婚妻放开宫离的胳膊,解开腰侧缠着的金丝铃铛软鞭,倏地一甩,铃声清脆,激起尘土一片。 “既然被你们看见了,那本姑娘不妨告诉你们,我乃峨嵋掌教同尘师太座下首徒,木家堡堡主之女——木盈盈,也是这蠢货的未婚娘子。”说罢对着宫离的后脑勺又是一拍。 “今日,你们若想绑走我夫君,可得问问我手中鞭子同不同意。”木盈盈执起手中软鞭又是一甩。 平澜看见宫离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 “不用问。”陆鹤轩突然道。 “你什么意思?”木盈盈怒目而视。 陆鹤轩:“意思是我们不绑他,人你带走。” 一群人被他说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见他又转头对平澜道:“进去。” 不远处的宫离伤心欲绝:“陆兄,你怎么可以这样!好歹我们有几天同榻之谊,你这样对我,你的良心会不会痛哇!陆兄!” 平澜抬手:“等一下。” 顿时,宫离眼里的希望之光重燃:“阮妹妹,我就知道我俩知己之交,你不会丢下我的!” 平澜走到宫离身前,蹲下身拿过他手中攥着的湿帕子,回头冲着陆鹤轩羞涩一笑。 “我先拿个帕子。” 宫离:“……” 去他大爷的知己之交。 2 “五个人,开一个雅间,谢谢。” 平澜话音刚落,身旁陆鹤轩就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店小二。 小二伸手接过,神色恭敬地领着人去了楼上雅间。 虽是恭敬,眼珠却贼溜溜地转着,不住地偷眼去瞧这奇奇怪怪的五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当真是奇奇怪怪。 两个女子都戴着面纱,女子覆面出行倒也正常,可能家中有个肚量狭小的丈夫,可为什么同行的三个男子也要戴着斗笠呢?还将斗笠压得低低的,进了屋也不摘下来,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着实奇怪。 “客官,到了。” “嗯,你下去吧,上一些你们拿手的好菜。”平澜吩咐道。 小二忍不住抬眼去打量这位说话的女子,却突然觉得背上一寒,侧头去看时,看见了一双恍若寒星的眸子,正冷眼瞧着他。 店小二肩膀一缩,慌忙低头,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行至半路,身后传来一句“且慢”。 小二身子一抖,转身望去。那位女子双眸微弯,问他道:“请问,先前看到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有什么喜事吗?” 小二连忙作揖道:“客官,是八月十五中秋将至,城中在准备晚上的花灯节呢。” 女子恍然大悟点点头道:“这样,你下去吧。” “是。” 店小二恭敬退下。 平澜见凳子上有些油污,拿出丝绢在上面擦了擦。 宫离见状轻哼道:“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呃……”平澜直起身,尴尬道,“这是给陆兄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木盈盈大笑起来。 宫离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笑你自作多情呗。”木盈盈轻叱他一眼,“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连绑都不愿意绑你,偏你还死赖着人家。” “我不管,他们既然绑了我,就应该绑我到底,倒是你,非得跟上来,那你这不是死……” 一个“赖”字在看到木盈盈抬起的纤纤玉手时,终是屈辱地咽回了肚子里。 最后到底不甘心,他小声含糊了句什么。 木盈盈没听清:“你说什么?” 宫离嘴唇又动了动。 木盈盈来火,一掌拍上宫离后脑勺。 “叽叽歪歪什么?是男人就大点儿声。” 宫离抱着脑袋无辜又可怜:“你又打我?” 木盈盈:“打的就是你,蠢货!” “你!真是粗蛮不讲理,我要去找我爹退婚!” “哼,你要是敢退,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 “……” 平澜扶额头痛不已,不知自己当初怎么就出了个绑架宫离的馊主意,不仅半点便宜占不到,他完全就是个大麻烦,现在这个麻烦还以一带二,又惹来了两个小麻烦。 “欸,我说诸位。” “嗖嗖嗖嗖!”四双眼睛朝她看过来。 平澜顿了顿,提议道:“晚上,我们去逛花灯吧?” 木盈盈:“开什么玩笑?你认为合适吗?你——绑匪,我们——肉票。” 宫离:“呵呵,我才不与薄情冷性之人看花灯。” 宫无波:“哼!” 平澜:“……”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可以。” 身旁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平澜微微侧头,看见陆鹤轩眉眼低敛的英俊侧脸。 “去吧,花灯节。” 平澜听见他低声道。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往年的这一天,平澜都得随父亲进宫参加家宴。 说是家宴,其实她皇叔也会宴请一些宠信的大臣,以示荣宠,再加上她皇叔重孝,牢记为皇室开枝散叶的祖训,贵人嫔妃叫来一大堆人,这堆妃子生的公主皇子又是一大堆人,到最后她都识不清谁是谁,掩了袖问一旁游刃有余的雍王爷,谁知雍王爷其实也认不出来,偷偷告诉她若有人来敬酒,只管微笑就好了。 因此平澜在这一天总是笑得嘴角发酸,这也导致了她对节日什么的没好感。 但是,今日不一样。 这是她与陆鹤轩过的第一个节。 虽前路渺茫,危险重重,却仍阻止不了她此刻的雀跃心思。她拿出了自己包袱里最漂亮的一件衣裙,正红色的坦领齐腰长裙,上衣用银线勾勒出一对仙鹤,仙鹤遨游,欲上九霄,下裙再以金线细细绘出重重叠叠的梅花,梅花于林,凌寒独自开。 她五官生得太过精致,眉眼间都带着艳色,唯有正红色才压得住,这一身衣裙穿上身,真的是让人眼前一亮。 一旁的木盈盈见了,嗤之以鼻:“阮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眼睛就瞎了,和陆凛那样的魔头厮混在一起?” 平澜正在系面纱,自陆凛长相暴露之后,她便很少戴帷帽,主要那东西不透气,饮食喝水时也极不方便,经过乡野城镇人多之处,她都戴着面纱出行。 听到木盈盈说的话,她转过身,眼底暗含警告之意:“木姑娘,还请你慎言。” 木盈盈被她神色所摄,瘪了瘪嘴:“哼,不说便不说,不识好人心。”片刻后,又挨挨蹭蹭过来,忸怩道,“喂,你这裙子,在哪里买的呀?” 平澜:“……” 门被推开,“嘎吱”一声轻响。 正凭栏赏月的陆鹤轩背手回身,待看到推门而出的人时,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 平澜没想到一推门就能见到他,双手攥着裙摆,有些不自在起来。 见他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她脚尖在地上划了划,低头讷讷道:“是不是……太招摇了?要不我去换掉?” “不用。”陆鹤轩很快地回答道。 他一向难得有这么脱口而出的时候,大多都是对人爱搭不理,回不回答全凭他心情,因此平澜愣了一下。 “什么?” “不用换,你这样,”他转开头,眼神飘忽,“挺好看的。” 平澜低头掩唇而笑。 眼前突然伸来一只长手,骨节突出,手指纤长,说不出的好看,手中还拿着一个金箔面具。 “将面纱摘了,戴这个吧。” 平澜接过面具,见他抬手也戴上了一个银制面具,遮去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流畅的下颌角与一张唇。 他的唇也生得极好,上薄下厚,是最好的唇相,太薄就显得薄情,太厚又显得憨直,他的则刚刚好。 平澜看呆了。 “不想戴这个?”陆鹤轩见她半天没动作,开口问道。 “啊?什么?哦哦,没有没有,我这就戴。” 她一手拿着面具,又手忙脚乱去解面纱系带,慌乱间头皮一阵剧痛,是面具钩住了长发。 平澜一蒙,脾气上来了,手上越发用力地拉扯,却将一头青丝弄得越发凌乱。 陆鹤轩:“……” “别动。” 头上传来他含着点无奈的嗓音,放在头顶的手被他拿了下来,缠结在一起的长发被他一点一点耐心解开,解开的面纱飘然垂落在地,又被夜风轻轻卷起,绕过栏杆,不知会吹至哪家屋檐,像平澜一颗心,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好了。” 一句话犹如当头一棒,将走神的平澜唤醒。 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点,突然都感到有些莫名的尴尬,最后还是陆鹤轩道:“走吧。” 平澜愣愣点头,跟上他的步伐。 待他们走远,躲在门后偷听半晌的木盈盈抚了抚胸口,自言自语道:“总算走了。哼,没想到陆凛人虽坏,对心上人倒挺好。” 她走出门,却恰好碰上同样偷听的宫离和宫无波,三人看了个对眼。 木盈盈和宫无波无声交换一个眼神。 宫离拔腿就跑。 “陆兄!阮妹!等等我!救我啊!” 木盈盈:“……” 他们几个人里,到底谁才是绑匪啊? 中秋花灯节也没什么有趣的,不过是赏赏花灯猜猜灯谜。 灯谜这种东西对平澜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往往摊主题目都还没念完,她便已揭晓了谜底。不一会儿,五个人手中都提满了她猜谜赢来的各色小玩意,有竹蜻蜓,还有草编的蚱蜢等等,制作的手艺倒是粗糙,但妙就妙在样式新奇,她很是喜欢。 不过,平澜最后将它们全都分给了街上的小孩子,手中只留下了一盏兔儿灯。 一行人从街头逛到巷尾,最后逛到护城河边,有青年男女买了河灯放至水中许愿。 平澜觉得颇有意思,便也去买了八盏河灯。 宫离奇道:“我们只有五个人,你买八盏灯做什么?” 平澜道:“哦,我有三个愿望。” 宫离:“……” “阮妹妹,你也太贪心了吧?佛祖是不喜欢贪心的人的,不过话说我们这是向谁许愿啊?佛祖?观音娘娘?还是河神啊?” 平澜从中挑出最特别的三盏河灯,其余河灯皆是九瓣莲花形状,唯独她的,是三盏制作得十分精美的乌篷船。这也是所有河灯里买的最贵的三盏,小贩独独就做了这三盏,本以为无人会买,谁知就碰上了平澜这个人傻钱多的财主。 听到宫离的话,平澜随口道:“你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能圆人心愿,便是好神仙。” 她执了一支毛笔,在纸上细细写下自己的心愿,长睫低垂,神色无比认真。 五个人里,也只有她把许愿当回事,陆鹤轩就胡乱写了“随便”二字,他甚至还看到貌似低头认真写字的宫无波,提笔写下的,居然是“岁月静好”四个大字。 陆鹤轩:“……” 最后四个人都写好了,只有平澜还在写。 宫离催她:“阮妹妹,你好了没,都在等你呢。” 平澜正在奋笔疾书,闻言头也不回:“就快好了。” 宫离嘲笑她:“做什么写如此认真,莫不是想要多求几个如意夫郎?哈哈哈哈哈哈!”还没等他笑完,脑袋突然一痛,“啊,你又打我作甚!” 宫离捂住后脑勺怒而扭头。 木盈盈面无表情:“不作甚,看你笑得太欠揍。” 宫离:我恨! 平澜终于收笔,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河灯,放至流水里。 乌篷船里烛影摇红,入水后几欲熄灭,平澜望着提心吊胆良久,烛火最终还是得以留存,她不禁呼出口气。 五人转身离去,头顶圆月高悬,身后星河千里,本该是陌路甚至敌对的一行人,背影看着却有几分奇怪的和谐。 走出很远,平澜才一拍大腿:“坏了,我的兔儿灯!” 那盏兔儿灯,早被她遗忘在了河边。 “我去拿。”陆鹤轩道。 平澜还没来得及说一起去,他人已经到了一丈开外。 不是,他难道忘了,木盈盈和宫无波是来救宫离的吗?他把她一人留在这里,难道不怕木盈盈、宫无波他们对她动手吗? 平澜一时心惊胆战起来,偷偷去瞧木盈盈。 只见木盈盈柳眉轻蹙,不耐烦地抱怨道:“哎呀,就一盏兔儿灯,有什么好拿的,腿都疼死了,我们找个地儿坐着等他吧。” 平澜:“……” 看来,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就连木盈盈,都忘了她此前的初衷,不过是救走她的未婚夫而已。 陆鹤轩使用轻功“踏雪”,很快到了河边,看到了那盏兔儿灯就孤零零地掉在地上,他走过去弯腰拾起。正要走时,眼角余光瞥到满河九瓣莲灯,突然心思一动。 衣角轻旋,有人一跃而起,足尖轻点河面,搅碎一池月光,辗转至河水中央,捞起了其中三盏河灯。 乌篷船里藏着的字条被一张张展开。 第一张上面写着—— 信女有三愿: 一愿大晁盛世永安,河清海晏,蛮夷鞑虏四方跪服,万国来朝。 嘁,还挺忧国忧民。 第二张:二愿叶伯伯顽毒得解,身体康健,百岁长安。 呵,姓宫的真是大错特错,这都第二个愿望了,阮平澜还是为别人求的。 他心头一阵莫名地愉悦,嘴角轻轻勾起,信手展开第三张字条。 三愿…… 陆鹤轩粗粗看了一眼,嘴角笑容骤然消失,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从口腔中蹦出来一样。 他猛地将那张字条揉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将那皱巴巴的字条展开,只见上面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三愿十七哥哥沉冤得雪,常展笑颜。 3 隔天清晨,平澜自客栈中醒来,怀中还抱着那盏兔儿灯。 与她同房间的木盈盈比她早醒,见她醒后还抱着兔儿灯坐在床上傻笑,胃里直泛酸水,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够了没啊?抱着睡了一夜,这灯就有那么好吗?” 平澜低头莞尔一笑:“灯不见得有多好,只是他特意为我寻回来,我很是珍惜。” 这一笑很是好看,木盈盈看得眼睛发直,嘟囔道:“陆凛有什么好的呀?你这么喜欢他?”但转念一想,陆凛也长得十分好看,难道阮平澜是看中了他那副皮相? 平澜心意被人拆穿,不禁脸上一红,平时听不得别人说陆鹤轩半点不好,此刻却是生不起气来。 “木姑娘,你觉得他不好,是见过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木盈盈一愣:“呃,这倒没有。” 和陆鹤轩同行这数天,他确实和传闻中青面獠牙、暴戾无常的魔头不太一致,大多时候都在抱着剑闭目养神,话语很少,长得也俊朗非凡。 “不过,”木盈盈振振有词道,“他灭了祁氏满门,连老弱妇孺也没放过。” 平澜淡淡瞥她一眼:“你亲眼见过?” “怎么可能?” 那时她还小呢,这些事情不过是从父母长辈口中听来的,小时候不听话,爹娘就拿陆凛来吓她,一吓一个准,搞得陆凛就是索命阎王的观念在她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一见到陆凛的脸,就忍不住抽出鞭子大喝一声“魔头,哪里逃”。 直到今日阮平澜这么严肃地问起,木盈盈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见过陆凛杀人,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温和,尤其是对着阮平澜的时候,神情近乎温柔了。 因此,木盈盈困扰了,究竟是信爹娘的话,还是信自己亲眼所见呢? 思考间,平澜已经收拾妥当,唤了她一声。 两人出门去,余光瞥到房中柜台一角,木盈盈提醒道:“你的灯忘拿了。” “不拿了。” 木盈盈万分意外:“你不是很珍惜那盏灯的吗?” 平澜回眸冲她一笑:“珍惜的不是那盏灯,而是他的那份情谊。” 她还有话没有告诉木盈盈,那便是她父亲曾对她说过,人这一辈子总在负重前行,因此要懂得舍弃许多东西,一路走一路扔,这样才不会太过疲累。 兔儿灯,她带不走。 但昨夜朗朗月光之下,陆鹤轩将手中兔儿灯递给她的样子,她会记一辈子。 出城后,陆鹤轩照例挑了小路,如今距荆州,仅有一山之隔,翻过眼前这座山,就到了无极门的地盘。 “怎样,陆兄,带着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吧?至少可以带你们抄近道,这条路过去,路程至少缩短一半。”宫离得意扬扬道。 陆鹤轩自然不会搭理他。 宫离也不介意,犹在不停地道:“等入了荆州,我再带你们去我家,我知道一道密门,几乎无人知晓,我们从那里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宫无波越听面色越发黑,奈何宫离是少主,他怎么也不能驳了主子的话,只得憋着。 木盈盈也是越听越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无极门是你自己家,你帮着盗匪进自己家门?” 宫离听了,差点气得跳脚:“你胡说!陆兄怎么会是盗匪!他们去我家,是为了找解药救他师父!”说完又转头问陆鹤轩,“陆兄,这个我可以说吧?” 陆鹤轩:“……” 平澜:“……” 你说都说了,何必还来问呢? “解药?呵。”木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讥诮道,“若说你家有什么孤本秘笈我还相信,解药为何要去你家找?难道毒是宫伯父下的吗?” 此言一出,一向沉默寡言的宫无波却立即出声呵斥:“盈盈,休得无礼,你宫伯父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出下毒这种事情?” 木盈盈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平澜却看见,陆鹤轩的嘴角,嘲弄似的勾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边,撞了下他的手臂,悄悄地问:“怎么了?宫隐这人,有问题?” 却不料陆鹤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平澜一头雾水,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陆鹤轩摇头:“无事。”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肚子,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不是!我没有!” 陆鹤轩不由得笑了。 平澜呆立在原地。 身着鸦青色长衫的青年展眉一笑,比那年除夕宫宴,御花园里白雪红梅的景致还要让人惊艳几分,若要让平澜形容,那便是能换得此笑,哪怕是千金散尽,她也愿意。 她喜上眉梢,背着手道:“你笑了?陆兄,你方才笑了?” 陆鹤轩挑眉:“怎么,很稀奇吗?” “稀奇!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她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勾栏瓦肆之类的地方去多了,嘴上便越发没个把门。 “公子一笑,当值千金。” 一言既出,陆鹤轩当即想起那日怡红院里某人一掷千金的狂放样子。 一丝冷笑爬上脸庞,他淡淡道:“如此看来,若我入了勾栏,也当得起头牌了。” 平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同时愣住的还有宫离,他一拍额头,大声道:“哎哟,坏了!阮妹妹,怡红院那位姑娘的开苞钱,我们还没……” 朗朗乾坤之下,他眼前慢慢笼罩下一层黑影。木盈盈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怡红院?开苞钱?” 宫离:“……” “嗖”一道人影闪过。 木盈盈在后面气急败坏大喊道:“蠢货!你臭不要脸!我要去告诉你爹!” 众人:“……” 这两人加起来一定只有三岁。 时间已至正午,大家腹中都饥饿起来,干脆决定到溪水旁捞几尾鱼,权当午餐。 陆鹤轩和宫无波削了两截树枝,挽起裤脚在溪水中捕鱼。 宫离也去凑热闹,不过他少爷日子过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鱼没插到,倒是浇了正在岸边洗手的木盈盈满头水。 木盈盈抬袖抹掉脸上的水,面色黑如锅底,缓缓起身,抽出腰间软鞭。 倏地一甩,激起一串水花。 宫离:“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我不是故意的!陆兄!陆兄!救命啊!” 旁观的平澜笑着摇了摇头,擦去脸上刚刚溅到的水花,决定也去岸边洗一下手。 谁知她才刚走到岸边,回头看到这一幕的陆鹤轩却突然一声低喝:“阮平澜!” 平澜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抬头:“怎么了?” 陆鹤轩走过来,手中还拿着树枝,上面插了一条犹在活蹦乱跳的鱼。 “你走到岸边来做什么?” “我来洗手啊。” 陆鹤轩低头一看,眉头就是一皱。 河边多淤泥,她这么走过来,月白的软靴上很快就沾上了一脚污泥。 他忍不住呵斥:“你身为……” 久等了半晌没听见下文,平澜好奇地问:“身为什么?” “女儿家。” 陆鹤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身为一个女儿家。” 平澜还是不解:“女儿家就不能洗手?” “不要到水边来,危险。” 平澜看了看才到他脚踝处的溪水,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和宫离在水中嬉戏打闹的木盈盈,不禁一阵无语。 突然,陆鹤轩神色一变。 捕鱼的宫无波和正在打闹的木盈盈、宫离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 “有人来了。”木盈盈道。 陆鹤轩扔了手中的树枝,俯身将平澜拦腰抱起。 平澜吓得一把抓住他衣襟:“怎么了?怎么了?” 陆鹤轩脚下几个腾跃,转眼就上了岸边一株高大的枇杷树。 她被陆鹤轩放置在一处稳当的三角树杈上。 他低声向她解释:“上面没有蛇,安全点。”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她,“抱紧点,别掉下来。” 平澜不知道为何,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陆鹤轩感到自己衣襟一紧。 “怕?” 平澜摇摇头,神色紧张,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怕。你不要受伤。” 陆鹤轩的心软了软,戒备的眸光温和下来:“放心,等把来人赶走,我就带你下去。” “一言为定?” 枇杷叶宽厚,又密密匝匝,日光从叶子间隙中渗透下来,照进陆鹤轩的眼睛里,使他一贯漆黑如墨的眼珠此时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琥珀色,十分漂亮。 笑意就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倾泻出来。 “一言为定。” 他认真许诺道。 4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本姑娘滚出来!”木盈盈横起手中软鞭,怒喝一声。 林中一阵窸窣声响,片刻后,走出一名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僧人。 僧人约莫年纪很大了,眉毛胡须皆白,苍白的脸上皱纹横生,还有些棕褐色的斑点,但脊背仍然笔挺,精神矍铄。 木盈盈见了,就是一愣。 “和尚?” 宫无波道:“是了虚方丈。” 木盈盈脚下就是一跌,抬头难以置信道:“了虚?少林那个了虚?” 还能是哪个了虚,宫无波点了点头。 木盈盈欲哭无泪,心道罪过罪过,少林的了虚方丈多年以前在江湖也是叱咤风云的一名大人物,同她师父同尘师太还很是交好,按辈分她还得叫一声师伯,那她方才岂不是骂师伯鬼鬼祟祟了吗? 要教她师父知道了,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不过相传了虚自被座下叛徒打成重伤之后一直在乾元洞闭关休养,如今怎么出来了? 只是目前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木盈盈按下心中疑惑,臊眉耷眼地上前拱手鞠躬道:“师伯好,盈盈无状,冲撞了师伯,弟子师从峨嵋掌教同尘师太座下,是木家堡堡主木潇独女……” 她低着头,却见到一角玉色袈裟飘过,抬头一看,了虚方丈竟是略过了她,径直朝陆鹤轩走去。 木盈盈:“……” “你是陆凛?” 只听了虚方丈开口问道。 他声音中气十足,明明声音不大,却连在树上的平澜都能清楚听到,可见他内力纯厚深不可测。 一路上这句话陆鹤轩听到过无数次,几乎人人都是一句带着憎恶的质问“可是狗贼陆凛”,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不带半点情绪的询问,仿佛他真的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陆凛。 陆鹤轩不禁收敛了些身上的杀气,点了点头:“前辈有何贵干?”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了虚突然手上禅杖一动,当空一划,一股气流裹着残枝落叶,猝不及防地打上了陆鹤轩胸口。 这一招如此出其不意,连陆鹤轩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胸前一痛,跌倒在地。 他面色煞白,捂住胸口吐出口血。 “陆兄!”宫离大叫一声,“你们快去帮他啊!” 这是他第一次见陆鹤轩露出颓势,剑都未拔出来就吐血倒地,因此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催促宫无波和木盈盈去帮陆鹤轩一把。 木盈盈刚要挥鞭上前,却被宫无波伸手拦住。 “舅舅?” 宫无波冲她使了个眼色。 木盈盈心“咯噔”一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和陆凛那个大魔头站在一个阵营,她此前的初衷,不是要把宫离那个蠢货给救走的吗? 舅甥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宫离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们做什么?你们不会是想……啊!”他话没说完,就被宫无波一掌击中后脑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宫无波接住他,将他往背上一丢,对木盈盈道:“走!” 树上的平澜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暇顾及,因为她此刻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陆鹤轩身上。 诚如她所言,动手莫动口,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讲礼貌,有事打了再说。 只见地上的陆鹤轩擦去嘴角血迹,右手抓起逝水,脱去剑鞘。 了虚的第二招很快到来,禅杖直击陆鹤轩面门,被他有惊无险地躲过,但下一刻禅杖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时而挥向他腹部,时而扫他下盘,甚至一个不注意,禅杖神乎其神地到了他脚下。 这便是少林炎阳棍法的奇谲之处,招式变幻无常,叫人看不出章法,最后出其不意地给人当头一棒,他们管这招叫“当头棒喝”。 这和叶逊的武功路数有些相似,也难怪,毕竟,叶逊的师父便是眼前这位了虚方丈。 陆鹤轩且战且退,躲得十分狼狈,再一次从禅杖之下险险避开之后,他跪在地上,右手覆于右膝,掌心向内,指尖触地,眼眸微阖,周身无风而动。 了虚见状大笑:“伏魔印,你果然学会了丹佛手!” 眼眸睁开,陆鹤轩眸中杀气毕现,下一刻,挥剑而起。 这一剑有多快呢?快到平澜眼睛都不眨也未曾看清,鸦青色衣袍一闪,他人已到了了虚面前。 剑锋直劈了虚右臂,可是竟被了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避开了去,剑刃只划破了他的袈裟。 了虚合掌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年轻人,你太多顾虑,你的剑方才若冲着老衲脖颈而来,老衲是躲不开的。” “废话什么!” 第二剑自头顶斩下,带着劈山填海的力道,了虚横起禅杖一格,双方一时旗鼓相当,谁也胜不了谁。 陆鹤轩双手握剑,咬牙又是往下一压,了虚脚下的土壤开始向下凹陷,但他面上依旧一派怡然。 “泰山压顶,虽是用的剑,被你改良了,但依旧可看出是丹佛三十六手里的招式。”了虚悠悠笑道,“年轻人,能否告知老衲,是谁给你的《丹佛玄经》?” 陆鹤轩力气已到极限,额角青筋暴起,一向白净的脸涨红,咬牙道:“不能。” 他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慈眉善目一脸悲悯相的了虚表情倏地一变,眉毛高高挑起,眼含怒气,仿佛瞬间从佛陀化身罗刹。 “谁给你的?快说!” 陆鹤轩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了虚见陆鹤轩这样,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笑却毫无出家人的慈悲平和,只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老衲闭关数年,才悟出一套克制丹佛手的内功心法。” 只见了虚突然弃杖用掌,双手握住逝水剑身,但奇怪的是,从来吹毛断发无比锋利的逝水,此时竟不能划破他的手掌。 了虚看似握着,但似乎有一层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和剑刃隔了开来。 陆鹤轩心头顿觉不妙,刚要收剑,却发现如陷泥淖,他已不能抽剑。 了虚缓缓道:“丹佛手最绝之处,便在于不重根基,丹田空虚的人也能速成绝世神功,所以,它最大的克星,便是极为深厚的内力。” 说完,他掌上一动,刹那间,似乎能听到“哧哧”的细微声响,一切的变故,都像是慢放了无数倍。 陆鹤轩大睁着双眼,看见逝水黑沉的剑身,从了虚手掌覆住之处,慢慢地现出一道细痕,渐渐地,这道细痕又旁枝错节地生出无数道细小裂痕,宛若一棵巨树盘根错节的虬枝。 有湿润的液体从他眼眶中滑落,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巨响—— 逝水剑断,裂成无数碎片。 “我的天!” 树上的平澜,不禁捂住了嘴。 “当当当!看!小十七,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剑!今日不正好是你生辰?权当你的生辰贺礼了哈哈哈哈哈!” 挽着衣袖的少年眉宇淡漠,嘴唇紧抿,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劈着手下的木柴。 叶逊被他弄得没脾气,转到他面前,觍着笑脸道:“别这样嘛,为师穷酸,你又不是不知道,拿你父亲留给你的借花献佛,也是没办法,你且看一看。” 叶逊从剑匣中拿出那柄剑,语气夸张地惊叹道:“哇!好重啊!为师拿不动了,快快快!乖徒儿,帮个忙,伸手接一下。” 少年无动无衷。 叶逊自觉没趣,站直了身子,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意外摸到剑身上似乎刻了一行小字。 “嗯?” 叶逊眼睛瞎了才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熟悉,眯着眼仔细辨认:“逝……逝水?” 少年劈柴的动作一顿。 “逝水东北流,杳杳无回期。” 青衫男子背手伫立,摸了摸蹲在地上的少年头顶的软发,少年手上,是断成两截的桃木剑。 “我儿,人生如逝水,万事皆不可强求,断了的剑,就由它去吧。” 少年抬起头,眼睫被液体打湿,漆黑如鸦羽:“可这是爹你送我的生辰礼。” 青衫男子畅然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为父将来会用最好的玄铁,来打造世间最锋利的一柄宝剑,送予我儿。” 少年俊秀的脸上顿时染上期待:“真的?” “自然当真。” “可我现在没有剑了。” 青衫男子背着的手从身后伸出,宽大的袖中,藏了一把崭新的桃木剑,还带着桃木清新的香气。 “喏,这给你,为父新削的!” 少年气得面目扭曲。 …… 少年扔了手中的斧头,打断叶逊滔滔不绝的废话。 “师父。” “嗯?” 叶逊摸了摸鼻子应道,片刻后他眉间一喜,连死气沉沉的双眸都像染上了光彩。 “欸?你说话了?” 这还是继上次叶逊瞎着双眼将他爹娘尸身背回之后,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叶逊顿时喜笑颜开:“哎,乖十七,怎么了,你说?” “别叫我十七了。”少年哑声道。 他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声带凝滞,还是因为到了变声期,嗓音有些粗哑难听。 “为我取个字吧。” 叶逊一愣:“可你还未到弱冠之龄。” 大晁明令,男子及冠,才可由家中父母长辈赐字。 少年不再说话,意思很明显。 叶逊拗不过他,思虑良久,只得道:“既如此,我便赐你‘鹤轩’二字,为师望你如鹤般品性高洁,鸿轩凤翥,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正直善良? 少年脸上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徒儿多谢师父赐字。” 他转身进入屋里。 叶逊站在原地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冲他喊道:“你的剑忘拿了!” 少年头都未回:“扔了吧。” 人生如逝水,此身若浮萍。 旧事多消磨,念及泪满襟。 原来,父亲教他的最后一件事,是学会忘记…… “说!阿错在哪里?” 禅杖指向陆鹤轩。 陆鹤轩倒在地上,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方才逝水碎片割出的伤痕,鲜红的血液从那几道口子里渗出来,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合时宜的俊美,像是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低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断?”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虚越发不耐烦,耐着性子再次问道:“快说!阿错在哪里?” 他声音太大,陆鹤轩皱了皱眉,仿佛被他打扰到了,有几分生气。 “他是谁?我不认识。” “撒谎!” 了虚一杖下去,陆鹤轩躲避不及,腹部被打了个正着,他扭头吐出一口鲜血。 “你会丹佛手,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说!他在哪儿?” 陆鹤轩唇上染血,摊手笑道:“我真不知道。” 了虚又是一杖。 平澜吓得大叫:“住手!你给我住手!” 了虚自然不会听她的,事实上他好像已经陷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双目猩红,陆鹤轩每说一句“不知道”,他便发狠似的打下一杖。 陆鹤轩先前被了虚的内力伤到筋骨,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只能生生咬牙挨着,鲜血一口口地吐,很快染红了地面。 “住手!你的禅杖会断!” 平澜抱着树枝,泪流满面。雍王爷的叮嘱早被她抛之脑后,然而这句诅咒却不像之前每一次都会应验,了虚的禅杖仍然好好的,一下一下打在陆鹤轩的胸间、腹部、脊骨之上。 胸腹之下即是五脏六腑,脊骨支撑躯干,了虚这几杖下去,陆鹤轩还有性命吗? 平澜一边哭,一边抱着枇杷树的树干往下滑,她爬树的本事还是少时练的,这些年雍王爷极力把她培养成一个名门淑女,早忘记了那些爬树的要领,她脚下一个打滑,人就从高大的树上掉了下去。 左腿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却顾不得,拖着条断腿往陆鹤轩那边赶去。 陆鹤轩倒在地上早已昏死过去,平澜捏着刚刚摘下的枇杷果一颗一颗往了虚身上砸去。 “老秃驴!死秃驴!不许你打他!你滚!” 她扑到陆鹤轩身上,看到他苍白的肤色和失了血色的唇,心脏就是一痛。 “十七哥哥……哇……十七哥哥……你不要……不要死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她长发凌乱,衣衫被树枝划破,一脸狼狈相,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陆鹤轩号啕大哭。 “你别死,我找了你这么久。 “我还没对你说一声谢谢。 “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 “求求你别死。” 可惜怀中的青年双眸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面前站着的了虚神色懵懂,像是不理解怎么突然就冲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抱着陆鹤轩哭,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禅杖。 平澜泪眼蒙眬间,看见那根禅杖在日光之下,焕发出金光万丈。 她闭上眼睛想,这禅杖近看着,真是巨大,不知方才打在陆鹤轩身上,是多么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且慢!阿错在此!” 了虚猛然回头。 这时,他手中禅杖,隔平澜头顶,将将几寸距离。 第六章 过往揭露 这个江湖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所有人都像是有两副面孔 1 “舅舅。” 木盈盈停下步伐,唤了一声。 背着宫离的宫无波脚下一停,回头问道:“怎么了?” 木盈盈娥眉微蹙:“我觉得这样做不对。舅舅,我们应该回去帮他们。” 宫无波先把宫离放下,皱眉道:“盈盈,你糊涂了?那可是魔头陆凛,他那是罪有应得。” “可是,可是,”木盈盈抓了抓脑袋,“我们这一路,并未看到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甚至怀疑……” 怀疑当年陆凛的恶名都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可她不敢说出来,怕宫无波责骂她。 她只得换了个说法问道:“舅舅,你当年可曾亲眼看到陆凛屠杀祁门?” 宫无波摇头道:“未曾,当年我还未入无极门,在扶桑修习忍术,待回来时,才听说了这桩传闻。” “那最开始传出这桩传闻的人可是亲眼看见了?” 宫无波一愣。 “也未曾,事发是在第二日上午,有个专为祁门送新鲜瓜果的菜农去送每日的补给,奈何敲了半日门,都未有人来开门,菜农一时好奇心起,爬上墙头去偷窥,却看见了一地的尸体。后来武林盟的人去查看,在祁门门主身旁,发现了陆凛的青面阎罗面具,此外,墙上还用血写着五个大字。” “什么字?” “杀人者偿命。” 木盈盈倒抽一口冷气。 “当年陆无名玷污祁昭昭,祁门门主一时心头火起,捉了陆无名,却未交给武林盟处置,反而私自动了刑,最后将尸体抛之荒野被野狗啃食,其手段下作的确令江湖中人不齿,但这也是他们祁门一贯的处事风格。陆凛为报父仇情有可原,屠杀满门却有些过分了,毕竟那三百七十二人中,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 “那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就凭一个面具和一面墙上写的字,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宫无波摇头:“应当不会,因为那一日傍晚,确实有人见到陆凛去祁门,而且,祁门门主是被一道暗器锁喉致命,喉间有着摽梅手的痕迹。武林中只有祁门弟子和陆凛会摽梅手,难道祁门中人会丧心病狂到杀了自己门主?所以最后大家都推断,是陆凛动的手。” 木盈盈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但凭她的脑袋也一时想不明白。 “而且……” 她问:“而且什么?” 宫无波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好半天,才道:“而且那之前陆凛就已犯下事。” 木盈盈道:“舅舅是指林飞鸾那事儿?” 宫无波瞪了木盈盈一眼,仿佛是在责怪木盈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知晓这些事情。 “他做下那样的事,所以后来祁门惨案出来的时候,大家对于他就是凶手的论断,都没有表示怀疑。” 木盈盈却有些质疑:“舅舅,会不会是弄错了?陆凛当年……才十四五岁吧?” “不会。”宫无波无比肯定道。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是得了林飞鸾的印证的。” “那也有可能是林飞鸾撒谎了呀?” 宫无波没好气道:“人家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吗?要知道当年她已和祁润初结下婚事,马上就要出嫁了,如果不是心头实在太过悲愤,谁会冒着被退婚的风险,承认这种事?” 木盈盈一想也是,幽幽叹出口气。 “那林飞鸾就不能是被人威胁,迫不得已只能陷害陆凛吗?”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宫无波和木盈盈二人都吓了一跳,看见宫离揉着后脑勺缓缓从地上站起。 木盈盈吓得结巴:“你……你醒醒……醒了呀?” 宫离一贯见人三分笑,此刻却嘴角紧抿,眸子里全是黑沉沉的怒气:“再不醒,天都要黑了。” “宫……宫离?” 木盈盈被这样的他吓得够呛,连平日里“蠢货”的惯用称呼都不喊了,抖着嗓子唤了声他的名字。 宫离却没有好脸色,负气道:“你别叫我!我不认识你们这种薄情寡性之人!” 他拂袖转身,气冲冲地往前走。 木盈盈在后面问:“你去哪儿呀?” 他含着怒气回身道:“去找陆兄。你们不帮他,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他!你们家真是祖传的榆木脑袋,一个赛一个的不开窍!我且问你们,陆兄的为人如何,你们这几天心中没有数吗?非得听那些不靠谱的传言,来断定一个人的品性? “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知晓绑了我没什么用处后,为何不杀我灭口?我和他相处月余,路上碰到所谓正派的名门义士无数,可每次都是那些自诩君子的人先动杀机,陆兄不过自保,实在逼得急了,也不过伤些不紧要之处,反倒是那些正义之士,还拿我一个被绑着的人当挡箭牌,你们可知我被他救了多少次?” 他扯了扯嘴角,问道:“你们见过这么蠢的魔头吗?反正我是没见过。” 舅甥二人被他一通话驳得说不出话来。 宫离转身就走。 片刻后,他身后跟了一高一矮两个心虚的人。 三个人赶到溪边,正好看到了虚拿着一封信,呆呆地看着。 他面前站着一个三人都不认识的人,五短身材,贼眉鼠眼,看着就冒出一股市井里养出的机灵劲儿。 这人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 转过头,宫离又看见平澜正抱着陆鹤轩坐在地上流泪,瞬间头皮一炸,三步作两步地赶过去。 “阮妹,陆兄怎么了?”待看到她怀中陆鹤轩的脸,宫离眼前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陆兄他……” “嘘!” 平澜含泪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双泪眸转向了虚那边。 只见了虚抖着手,好不容易将那封信看完,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泪痕。 “阿错死了?他怎么会死?” 那矮个男人合掌叹道:“大师,凡人皆有一死。” “不不不。” 了虚疯狂地摇起头来,那速度与力道都让宫离不禁怀疑他会把自己脖子给拧断。 “不!我不信!一定是他偷偷藏起来了,不想让我找到!他怎么会死?不会的!我要去找他!要去找他的!” 信纸跌落在地,了虚扶着禅杖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形状疯癫。 宫离拾起地上那张信纸,一看,上面就简单明了一句话——师父,玄经已毁,师兄身死,且放下执念,早日成佛吧。 这么一行话,也不知方才了虚为何看了那么久。 耳边传来平澜压抑的哭声,宫离暂时回神,看见她泪雨滂沱地道:“小二哥,陆兄……陆兄快不行了……” 细碎的哭腔里,满是绝望。 2 眼前是一扇小轩窗,从窗外望去,可以看见一大片桃树,桃花花期已过,只见郁郁葱葱的叶子,不见花满枝头。 陆鹤轩刚醒来,茫然之间,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回到了年少时曾居住过的桃花坞。 他母亲很喜欢桃花,又向往男耕女织的平稳日子,父亲为了讨她欢心,在两人归隐那年,为她建造了一个木屋,并亲手植下桃树无数。 陆鹤轩年少时,在桃花坞里,过了一段很是安稳幸福的日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过去的梦,怎么如今,却突然做起来了呢?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做梦。 耳边传来一声咋呼的大喊,王小二像见了鬼一样,眼睛睁得老大。 “东家!你醒啦!” 陆鹤轩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王小二颇为体贴,打破了这份尴尬。 他自顾自地道:“看来阿蛮那丫头确实有几分本事,那天你半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她还能把你拉回来。” 阿蛮?她在此处吗?那师父呢? 陆鹤轩一肚子疑问,正要问王小二,却见他一拍大腿,道:“坏了!东家你醒了,我得赶紧去告诉阮姑娘。” 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陆鹤轩:“……” 陆鹤轩手肘撑着床,一点一点坐起来,胸腹背部一阵剧痛,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他疼得额角冒出一阵冷汗,还在想,那日他将阮平澜放至树上,后来他昏过去了,也不知那胆小的丫头是怎么下来的,但既然王小二刚刚说要去找她,想必是没什么事的吧。 正思考着,平澜就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是拄着拐杖来的。 平澜一瘸一拐地走到陆鹤轩床前,无比熟练地从床下抽出个矮脚板凳,将拐杖往旁边一放,随后坐下。 她一手支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你也太欺负人了吧?这许多天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睫毛都不动一下,等我转身去打个盹儿,你就醒了?” “腿怎么回事?” 平澜摸了摸自己受伤的那条腿,无奈道:“还能怎么回事?摔的呗。” 陆鹤轩感觉心脏像被人攥了一下,他半晌无话,片刻后,低声道:“对不起。” 平澜大方一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来,想必你心中有很多疑问吧?我来替你解释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那日你昏死过去,宫离他们也跑了,我从树上跳下来……” “跳下来?” 陆鹤轩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平澜头疼道:“好好好,是爬下来,但不小心踩空掉下来了,你不要打断我好不好?” 陆鹤轩紧抿了嘴不说话。 平澜继续道:“了虚那个老秃驴,像是有什么疯癫之症,话也听不进去,眼睛血红,吓人得很,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俩必死无疑,谁知小二哥竟从天而降,给了了虚一封信,制住了他。” “信?” 平澜点头:“对,就一封信,后来我也看了,信写得十分简单,就说《丹佛玄经》已毁,阿错已死,叫他放下执念,然后那老秃驴就疯疯癫癫地走了。 “你是不是以为了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是为了《丹佛玄经》而来?” 陆鹤轩点头。 “我起初也以为是这样。”她叹了口气,怅然道,“其实不是,这里面牵扯了一段很复杂的内情。 “江湖人都知晓,多年前了虚座下一僧一道两个弟子,僧人慧悟,另一人便是叶伯伯。陆兄,你可知道慧悟又是谁?” 陆鹤轩沉吟片刻,吐出一个人名:“阿错。” “正是。了虚那日一口一个阿错,质问你他在哪里,实属一个乌龙。要知道,你怎会知晓他的小名,若他问你慧悟在哪儿,你兴许还能答上几句。” 陆鹤轩摇头:“答不上,我根本不认识慧悟,只听说过。” 平澜笑道:“你不认识,你父亲却认识,若正正经经计较起来,你还得唤慧悟一声师祖。” 陆鹤轩:“什么?” “你也知道,剑圣是个孤儿,小的时候被一个破庙里的疯和尚捡去养到大,那疯和尚便是慧悟。那时慧悟因偷盗了少林寺中的《丹佛玄经》,被中原武林树为死敌,刚从世家围剿中死里逃生,一身内力尽毁,手筋脚筋也被人挑去,若不是有你父亲,也不一定能苟延残喘数年。 “他二人一起生活了很久,那时慧悟的心智也不大健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断断续续把《丹佛玄经》的要义讲给了你父亲听。剑圣的确天纵奇才,仅靠一个疯子的只言片语,就将丹佛三十六手融入了他的剑术之中,自学成才。你的武功路数之间隐隐约约也可瞥见丹佛手的痕迹,想必是得了你父亲真传。 “此后慧悟身死,临死前回光返照,告诫你父亲万不可在旁人面前露出丹佛手,否则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你父亲答应了,将疯和尚埋在破庙中一棵菩提树下,随后出世,一剑成名。” 陆鹤轩哑然道:“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他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愚蠢又莽撞的少年,不明白父亲明明有一身绝世武功,打架的时候却为何总是藏头露尾,不能酣畅淋漓地把自己的本事展露出来,况且不光父亲自己这样,父亲还要求他不可多管闲事,警告他须“藏拙”。 他自然不听,为此父子二人争吵过数回。 最后一回为此吵架的时候,他负气出走,之后便去了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一战成名。 到如今,他才真正能理解父亲这么做的背后因由。 平澜点点头,转身斟了杯茶,递给陆鹤轩。 “兴许是为了保护你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下为人父母者,总是为孩子考虑良多。总而言之,慧悟是死了,他师父了虚找了他数年,找得都快魔怔了,那日见你会丹佛手,江湖中又盛传你有《丹佛玄经》,他自然认为是慧悟把玄经给你了。 “其实当年偷盗玄经的只有慧悟,也是他将了虚打成重伤,叶伯伯只是想把他师兄追回来,但奈何整个江湖都谣传是他俩贪欲心起叛出师门,等叶伯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上了武林盟追杀令,没有办法,只得隐匿踪迹三年。 “三年之后,便是慧悟修成魔功重出江湖,之后又被世家围剿。了虚找了慧悟三年,却不料慧悟见着他就跑,事实上了虚并不会将他怎样,因为……” 平澜幽幽叹出口气,摊手无奈道:“慧悟是了虚的儿子。” 此言一出,连陆鹤轩都隐隐有些震惊了。 了虚一个出家人,竟有一个儿子? 平澜皱了皱眉,道:“那你能明白为何他要给慧悟取小名为‘阿错’了吧?” 出家人六根清净,红尘尽断,但上天竟像开玩笑似的,赐给了他一个孩子,岂不就是一个错误吗? “他找上你,并不是为了那本《丹佛玄经》,只是想要求得自己儿子一个下落,却不料他苦寻数年,最后得到的,是他孩子的死讯。” 平澜最后总结道:“了虚此人,可恨,但也可怜。” 陆鹤轩默然半晌,最后问道:“这些是我师父告诉你的?” 平澜摇头:“非也。叶伯伯每隔半月苏醒一次,一个月前,有一列蒙面死士突然闯进药王谷,正好碰上叶伯伯醒来的日子,但叶伯伯剧毒未解,阿蛮姑娘不让他动真气,三个人性命垂危之际,突然又出现了一路黑衣人,帮他们解决了那列死士,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陆鹤轩的眉心深深皱起。 平澜道:“我也知道此事颇为古怪,但既然他们没事,那其中缘由只得以后再去探究。总而言之,叶伯伯知道丹佛手重现江湖的事后,他便料到了了虚会找上你,因此趁自己还清醒着,写了那封信,又将原委告知小二哥,让他来替我们解惑。” “师父人在何处?” “也在这里呢。”平澜挠挠头,“只是……只是他还在昏睡中。” 平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陆鹤轩。 “这是叶伯伯给你的信。” 陆鹤轩伸手接过。 平澜拿起放在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不打扰你。” 她低着头,站在原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裙子,仿佛不甚在意地轻声道:“陆兄,你能醒来,我很高兴。” 陆鹤轩一愣,抬头看去,只能看到她拄着拐杖离去的身影。 他嘴唇稍微弯了弯,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认真读了起来。 刚看到开头,他嘴角就忍不住抽搐。 上面写着—— 吾儿鹤轩: 四月未见,为师甚是想念,不知吾儿酿酒手艺有进益否?待为师醒来,定将与汝畅饮一番! 为师已知晓汝入江湖之后诸多繁事,只能道一声世人多蠢笨不堪,自说自话,吾儿不必与这些人身猪脑之人多作计较,唯有一人,少林了虚方丈乃为师恩师,若吾儿见了,还须谦恭有礼,但世事嗟磨,吾师这些年执念郁结于心,早已疯魔,若他重下杀手,吾儿不必谨记纲常伦理,全力反击即可。 遥想当年,为师身陷毁谤,不得已龟缩三年,汝母将为师藏于祁门,时年汝母尚幼,却已生侠义之心,十五年后,吾与汝母再次相见,伊人已觅得良人,并身怀六甲。剑圣赤子之心,与汝母亲实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吾心甚慰,同游三月后分别。岂料十五年后再度相见,便是阴阳相隔。 汝父母将汝托付于为师,此后一年,汝未曾口出一言,吾心生惶恐,恐日后地府相见,剑圣怪罪。好在吾儿懂事孝顺,康健成长,如今你丰神俊朗,眉宇间依稀可见汝母当年风采,为师甚慰,料想他日黄泉得见故人,不致无地自容。 吾儿,生死乃人生常态,不必伤怀,凡事尽力而为,若有朝一日,吾儿坟前祭拜,无须哭哭啼啼,只需汝一壶亲手所酿烧刀,为师便能含笑九泉。 ——汝师叶逊 一封信看完,陆鹤轩抬手摸上脸庞,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3 桃花坞与世隔绝,不受世事纷扰,时间在这里好似都慢了下来。 宫离每日挽了裤脚下河摸鱼,初时不熟练,往往溅得他身后的木盈盈满身水,被她追得满山哇哇乱叫地狂跑,后来倒是能摸着几条倒霉的鱼,放进鱼篓里给王小二杀了吃。宫无波一个长辈,不好好吃懒做,干脆揽了劈柴烧火的活儿。 若不念及叶逊身上隐忍待发的剧毒,这样的日子,算得上闲云野鹤了。 平澜怕陆鹤轩养病养得无聊,常去找他聊天谈心,当然只是平澜一人在谈,陆鹤轩只默默听着,有好几次,直接听得昏昏欲睡。 闲来无事时,她一时兴起,探出手,撷来小轩窗外一枚翠绿的叶子,将叶子对折,凑到唇边,一曲旋律悠扬的小调就传了出来。 陆鹤轩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看向她:“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平澜摇摇头,目光澄澈:“没有名字,我胡乱吹的。” 陆鹤轩偏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平澜不知道的是,这首她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是他母亲常常哼着的曲子。 祁昭昭很少有哼小调的时候,但偶尔洗手作羹汤时,会哼上那么两句。 眉眼冰冷的绝色女子绾起一头青丝,握惯了各色暗器的一双手,也能为了丈夫和孩子熬上一锅热腾腾的粥。 …… 陆鹤轩暗自沉思着,那旋律悠扬的小调又响了起来。 一晃半月过去,按道理已到了叶逊苏醒的时日,却不料这次叶逊依然沉睡着,本就清瘦的脸更加尖利,看得人心疼。 陆鹤轩自能下床走动后,每日都到叶逊床前待上几个时辰,本以为能等到他师父醒来,不曾想却还是昏昏睡着。阿蛮说,可能是快要到百日枯发作之期,叶逊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放血之术也不能让他醒来。 陆鹤轩听了之后,只沉默不语。 傍晚之时,王小二的饭做好了,却找不到陆鹤轩,众人都慌了,漫山遍野地找他。 平澜找到陆鹤轩时,他在后山,正靠着一根粗壮的桃树饮酒。 她拄着拐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罐没开封的酒,掀开瓶塞仰头抿了一口。 入口醇厚甘甜,带着股桃花的清香,应该是用桃花酿的。 她赞道:“好酒,哪里来的?” 陆鹤轩好半天才回答她:“地里挖的。” “这是剑圣酿的吗?” 他摇了摇头。 “是我娘。” 剑圣好饮酒,可在酿酒做饭之事上完全是门外汉,每每做了饭菜,都可媲美毒药。祁昭昭虽是百毒不侵之身,也吃不下他做的饭菜,陆鹤轩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母子二人不得已包揽了这些家事。好在祁昭昭在做饭上很有天赋,而这桃花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 “你娘手真巧,看来你酿酒的手艺,是跟她学的。” 陆鹤轩沉默不语。 平澜犹豫许久,才开口道:“陆兄,我能问一下,剑圣夫妇葬在何处吗?” 陆鹤轩向她看过来。 平澜顿时一阵心虚,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是那个,我久仰剑圣夫妇的侠义之名,一直敬佩不已,所以想……那个……祭拜一下。” “在下面。” “什么?” 陆鹤轩道:“就葬在你脚下。” “什……什么?” 平澜火烧屁股似的一跃而起,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株桃树下不起眼的土包。 震惊半晌,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涩然道:“为何没有墓碑?” 陆鹤轩抿了口酒:“立那东西做什么,怕仇家找不到路吗?” 平澜一噎,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且不说仇家,江湖中觊觎《丹佛玄经》之人如过江之鲫,倘若立了墓碑,那各路盗墓贼恐怕会蜂拥而来,死去之人如何得以安息呢? 平澜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干脆跪下磕了三个头。当年救命之恩还来不及报,恩人已长眠于地底,她也只能磕头致谢。 本来还怕陆鹤轩追问她,却不料他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起身站到她身旁,待她磕完头,将手中残余酒液洒到坟前。 “走吧。” “去哪儿?” “无极门。” 平澜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 “可你伤还未好全。” “阮平澜。” 天色将暗,残阳如血,天际飞过一行大雁,应是飞往南边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陆鹤轩长睫低掩,竟露出些许平时瞧不见的脆弱。 “我没有时间了。” 他低声对平澜道。 无极门位于鄱阳湖畔,有诗人曾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无极门独门掌法涵虚掌便由此得名。 要想进无极门,便先要越过百里鄱阳湖,湖前有一垂钓老者,寒暑不误,是进入无极门的第一重关隘,若没有掌门宫隐的允许,老者是不会让外人进入无极门,也不会让门中人出去。 陆鹤轩自然是进不去的,这时候,宫离便起了作用。 无极门背山靠水,正门从水路进,宫离从小便好动顽皮,不喜门中清净日子,常常偷溜下山,因此知道一条旁人不知道的小路。 时间已至深秋,山中枫叶悉数染红,煞是好看。 平澜由陆鹤轩背着,她腿脚不方便,陆鹤轩本来要她留在桃花坞,自己一人前去取药,可抵不过她苦苦哀求,只得带上她,此外还有带路的宫离,以及因那天丢下陆鹤轩不管而心生愧疚的宫无波与木盈盈。 陆鹤轩本就重伤未愈,平澜唯恐压坏了他,不停地问宫离:“到了没?” 宫离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扒开一蓬野草,露出一个刚刚好供一人通过的洞口。 “喏,这就到了。” 木盈盈弯腰看去:“你家围墙怎会有个洞?” 宫离捋了把头发,叉腰道:“谁家还没个狗洞。我打头,你们跟着我爬进来啊。”说完就趴在地上开始钻那个狗洞。 等他钻完,顶着一脑袋乱草正要起身时,居然看见眼前多了几双靴子。 他抬起头,看见来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唤了一声:“爹?” 不出片刻,变故陡生! 高墙之后的陆鹤轩听得这一声喊,便知道事情不妙,刚要带着平澜使用轻功遁走,却不料自己丹田处竟一片凝滞,紧接着腿脚一麻,他带着平澜跌倒在地。 “陆兄!” “魔头!” 平澜和木盈盈均是一声大喊。 陆鹤轩一手撑着地,头上冷汗涔涔,目光犹如利箭,“嗖嗖”射向站着的宫无波:“为何?” 宫无波抱拳,目光躲闪,面露歉然:“对不住。” 木盈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她难以置信道:“舅舅?你下毒?” 有人飞身上墙,随后落地。 木盈盈看去,各大世家门派,除了一向很少掺和江湖中事的楼氏一族,差不多各大掌门都在,其中还有她师父同尘师太以及她父亲木潇。 木潇看见她就是眉头一皱,斥责道:“盈盈,还不快过来?” 木盈盈本在犹豫,可看见她师父同尘师太眉间隐隐有责怪之意,被师父支配的恐惧使得她赶紧塌肩缩背地走了过去。 木潇低声叱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木盈盈一抖,头埋得更深了。 平澜扶住陆鹤轩,冷眼看向这一群人:“我还道正道人士行事是多么光明磊落,原来也会使下毒这些个卑鄙手段!” “姑娘此言差矣。”一头戴高冠,穿着绛紫色宽袍广袖,年约五十的男子突然开口说道。 此人正是轩辕世家家主,前任武林盟盟主轩辕觉。 只听他继续道:“须知凡事分个对症下药,同他这种畜生,讲什么光明磊落?” 平澜气得咬牙:“你——” “轩辕兄!” 平澜一腔咒骂的话被另一人打断。那人身穿白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纳进冠里,眉目之间依稀能够看出和宫离有点相似,应该就是他那盟主父亲——宫隐。 宫隐面露不满:“轩辕兄,口下留德。” 轩辕觉拂袖冷哼一声。他高鼻厚唇,生着一张国字脸,本应该是一副宽厚憨直的面相,看向陆鹤轩的眼神却无比恶毒,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阴骘了几分。 平澜初时有些不解,随后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陆鹤轩和轩辕觉之间还真有点过节。 当年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之后,轩辕觉的独子轩辕磊横死,而陆鹤轩,则被怀疑是杀人凶手,不过最后终究也只是怀疑,众人也拿不出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 平澜知晓陆鹤轩为人,知道一切不过捕风捉影而已,轩辕觉却仿佛认定了陆鹤轩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是灌了多少糨糊。平澜正想出言讽刺,怀中的陆鹤轩却突然抖了一下。 她慌忙低头去看他,见他面如金纸,额上生了更多冷汗,将额发都打湿了。 “陆兄……” “十筋软骨散,你娘颇通药理,想来你也不逊,应是知道它药劲霸道,越动真气与之抗衡,药效会发挥得越快。”宫隐面含微笑,颇有涵养地道,“是不是,陆凛老弟?” 垂着头的陆鹤轩用尽全力抬起头,冲着宫隐扬起一个明俊的笑。 “我可真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宫盟主。” “宫盟主”三个字,被他一字一句地念出,随后他眼睛一闭,力竭地昏过去了。 再度醒来时,入目就是黑黢黢的墙顶。 身上依旧麻滞,只有眼珠能动,想来宫无波应该是下了不少药粉,这种事情他倒是做得比插鱼干净利落许多。 陆鹤轩正思考着这里到底是何处,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你醒了?” 嗓音绵软,带着一股促狭之意,是他所熟悉的平澜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陆鹤轩十分意外。 平澜善解人意地将他从石床上扶起来,他才看清自己是在一个暗牢里,漆黑无比,唯有案桌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四周,背后的墙壁崎岖不平,是一整块漆黑的石头,耳边还传来潺潺水声。陆鹤轩推断,这里应该是无极门以某处隐秘山洞开凿出来的水牢。 平澜冲他挤眼:“你昏睡了三天,三天里那宫盟主来了无数次,我只说你还在睡着,他便打道回府了,好像还隐隐瞪了宫无波那狗贼一眼,我觉得他应该是嫌宫无波药下得太猛误了他的事。” 她捂嘴笑得幸灾乐祸,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处境实在是不应该还笑得出来。 陆鹤轩再次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平澜耸了耸肩:“我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你身上没有武功,又是生面孔,他们自然知晓你不过一介无辜之人,不会把你也关进来。” 平澜眨眼,无奈道:“好吧,你真聪明,他们是想要放了我来着,是我死乞白赖非得跟你在一起。” 她还有句话没说,那便是峨嵋那老太太问她陆鹤轩是她什么人的时候,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他是自己的夫君。不过她不敢如实告诉陆鹤轩,就算此刻陆鹤轩被下了药不能动,对她的威慑依然很大。 陆鹤轩觉得自己丹田之处无名升腾出一股气,那股气盘旋来盘旋去,最后逼得他开口训道:“胡闹!” 平澜鼓了鼓腮帮子,转过身背对他,不理他了。 两人沉默对峙良久,最终还是陆鹤轩败下阵来,软了声音道:“给我倒杯水吧。” 平澜嘴上“哼”了一声,手上却不耽误地倒了杯水,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下。 陆鹤轩喝过水,嘴唇被水浸润,看着没那么惨白了,透出股生气来。他半垂着眼皮,像他一贯的那副懒散模样,看向平澜的眸光却甚是温柔。 “你不该蹚这浑水。” 平澜笑得肆意:“不该蹚也蹚了。”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探身过去,眼神里闪着好奇:“欸,陆兄,你和我说说吧。” 陆鹤轩掀起眼皮:“说什么?” “说说你的过去。” “过去?”他靠着石壁,闭上眼睛,低叹道,“那可是好长一段故事。” 4 “我没错!” 少年的陆凛脾气倔得宛若一头牛,跪在桃树下一脸逆反:“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的是正义之事,何错之有?” 陆无名被他气笑了,抱臂看向地上跪得笔直的少年。 “你拔刀相助没错,拯救被恶霸欺辱的良家少妇也没错。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许用摽梅手,不许露出你的武功路数!” 少年陆凛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昂首问他爹:“那父亲您教我武功做什么,武功学了就是要用的,您若想让我做个庸碌无为的懦夫,当初又何必教我?” 陆无名一怔,随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十七,你心性太过争强好胜,日后怕成问题。” 少年被父亲脸上失望的神情刺痛,失去理智的他口不择言道:“哼,是父亲您软弱无能,什么都要藏头露尾,枉为君子。” “你说什么?”陆无名瞪大眼睛,撸起衣袖就要揍陆凛,可少年依然紧抿着嘴,避也不避,一副不服输的表情。 陆无名也没想着真打他,一只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中,嘴上还骂骂咧咧道:“嘿,你这臭小子,为父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呢。” 陆凛不搭腔,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陆无名被儿子锋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悻悻然,转头看见一旁作壁上观的祁昭昭,立马如见了救星一样。 “看我今天不打得你三天下不来床。”他作势要动手,又转头朝祁昭昭使了个眼色,“我要打了啊,昭昭,你不要拦我。” 然而祁昭昭完全没有要去拦的意思。 陆无名只得摸了摸鼻子,放下了手。 陆凛越发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冷笑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离开。 陆无名见状问道:“你去哪儿?” 陆凛才不理他,走到祁昭昭身边,冷硬的神色软了几分,跪在地上给他娘磕了几个头。 抱拳时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父亲给他削的桃木剑,他心中越发生气,陆无名从不允许他用真正的剑,孩童时他还能拿着一柄小小的桃木剑耀武扬威,长大后这桃木剑就成了个笑柄,让他常常被人笑话为长不大的稚童。 哼!谁要用桃木剑! 他右手倏地一甩,桃木剑被他掷到了地上,剑身斜插入泥土里,染上了些许污泥。 祁昭昭并未责备他,只是在他头顶温柔地轻抚了几下。 “去吧,十七,别惹事。” “后来呢?” 平澜撑着腮,看向石床上入神的陆鹤轩。 他像是陷在了回忆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睫一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 “你去了哪里?”平澜问。 “很多地方。” 他谨记着祁昭昭的叮嘱,也抱着一丝赌气的情绪,买了一扇青面阎罗面具戴在脸上,四处行侠仗义。 那一阵子,他去了很多地方,风雪呼啸的漠北,烟雨如花的江南。他也救了很多人,那些妙龄女子无一不是羞红了俏脸,追在他身后说要以身相许,把他吓得连夜跑路。 他还结识了许多酒肉朋友,一群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发着拯救天下的春秋大梦。 他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便是青州,霁雪台。 那时正逢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大会原是为了选拔新一任的武林盟盟主,这群少年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自然是当不上盟主,只是去比武大会上看看各位前辈的英姿,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陆凛本不想去,奈何那群人一拖二拽的,硬是把他拉去凑了这个热闹。 到了青州霁雪台,比武大会开始之前,是三天的流水宴,陆凛顶着一张面具,其实很是惹眼,很多人过来相问他出身姓名。陆凛嫌烦,干脆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栖在一株桃树上躲个清净。 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很是舒服,就在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泣声。 “轩辕公子,求你不要这样。” 陆凛睁眼望去,看见那名轩辕公子强抱着那名正在哭泣的女子,涎笑道:“林姑娘,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等这次我成了武林盟主,从此你便是盟主夫人。” 林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本就长着一对柳烟眉含情目,此时看着越发楚楚可怜了。 “轩辕公子,我已经……已经许了人家了……” “嘁,那有什么的,你就算是嫁了人,我也能把你抢过来。来来来,我看此地景致不错,适合本公子与你成就一番好事。”说完,轩辕公子就低头预备去亲怀中那名女子。 陆凛折了一片桃叶正准备出手,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个男童,猛虎下山似的往那轩辕公子的侧腰就是一撞,竟把他撞开了。 男童恶狠狠地瞪着轩辕公子,像只龇着牙的小豹子。 轩辕公子被撞开,见对方是一个小孩子,很是愤怒:“哪里来的小孩?” 女子顾不上哭了,慌忙把那孩子藏在身后,恳求道:“轩辕公子,这是我弟弟,你不要……不要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男童从她纤细的背后伸出头,“啊啊”地冲轩辕公子喊了几声。 陆凛这才明白,这小孩是个哑巴。 一个哑童,一个弱女子,简直是落尽了劣势。 他手下微动,一片桃叶挟风掷出,精准地划破了轩辕公子那张色欲熏心的脸。 上面鲜血直流,印着一个清晰的六瓣梅花形状。 “你用了摽梅手?” “嗯。” 不过他并未故意与他父亲作对,而是……习惯使然。 摽梅手他从小就会,几乎是从会说话起就能使出一手极佳的暗器,这已经变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因此他很多时候常常忘记父亲的教诲,手下不自觉地就使出来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陆无名不许他在人前用摽梅手,是为了遮掩他母亲的踪迹。 祁昭昭只要出门在外,常年戴着幕离,他从前以为是母亲美貌,怕因此招来很多是非。其实并不是,祁昭昭遮住脸,只是以防被人认出来。 她是祁门叛徒。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娘是百毒不侵之身,这样的人,能给祁门带来很多便利,她本来就是祁门旁支的女儿,不受重视,祁门门主拿她母亲做威胁,强迫她做了很多她不愿做的事。她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拿回了失踪很久的《丹佛玄经》。” 平澜震惊了:“我以为玄经是在你父亲那儿。” “慧悟从围剿中逃出生天已是侥幸,玄经早不知所终。后来祁门得到消息,玄经在一处山谷里,那片山谷地处南方苗人所在之处,谷中瘴气横生,蛇虫鼠蚁皆带剧毒,只有我娘才能拿到。 “可惜我娘拿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身亡,祁门从此没了能桎梏她的枷锁,她带着玄经叛出了祁门。” 平澜犹疑道:“那这玄经……” 陆鹤轩道:“没了。” “没了?” “后来祁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我娘被父亲所救,为了报答他,便把《丹佛玄经》献给了他。父亲只粗粗翻阅了几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原来是融入了丹佛手。他是一个没什么名利心的人,我小的时候曾见过他撕纸生火,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本江湖人抢破头的玄经。” 平澜:“……” 她抽了抽嘴角,由衷地赞道:“剑圣真是……别出心裁。” 陆鹤轩心情难得好了起来,他弯了弯嘴角:“他一贯如此。” 平澜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所以,你救下的那个姑娘,是……” 陆鹤轩抬眸看她一眼:“林飞鸾,姓轩辕的没几个,想必你也猜到了。” 平澜摸了摸鼻子:“呃,是轩辕觉的那个宝贝儿子,轩辕磊吧。” 药效仿佛散去了一点儿,他点了点头。 “不错。” 他顺手救下一个女子,正如救之前那些弱女子般,本以为没什么不同,他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料为之后的事埋下了祸根。 那日在场的不只是他们几个,趴在草丛中暗中偷窥的,还有一人。 林飞鸾的舅舅——林逾静。 林家擅龟息大法,他蛰伏在草丛中,陆凛和轩辕磊这两个身负武力的人都未曾发觉他的动静。他虽是林飞鸾的舅舅,但林家子孙众多,旁支之下还有旁支,他这便宜外甥女儿也不知隔了几层血缘,说来并不亲昵,他生性冷血,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轩辕磊欺辱林飞鸾竟也不出手。 这么一看,就看出了古怪。 那便是陆凛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子,居然会祁门概不外传的秘术——摽梅手! 彼时林家虽是交州三大姓,却还是得依附祁门过活,并非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样子。 他看见这新奇事,转头就去告诉了祁门门主祁征鸿。 祁门治下颇严,从未出过摽梅手外传的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当年叛出家门的祁昭昭,将摽梅手教给了别人。 如此一来,那这突然横空出世的小子,必然和祁昭昭有什么关联。 陆凛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已经被祁门数双眼睛密切盯着了。 三天流水宴一过,比武大会正式开始。 轩辕世家是铸剑名门,祖上也出过不少名人,那一剑劈了魔僧寂空的轩辕青衣便是其中之一,由此可见轩辕氏的剑道并非浪得虚名。 轩辕磊站在擂台上,刚把一男子踢下台。那男子年约三十,比轩辕磊大了十来岁,竟也敌不过他,还被他一脚踢至高高的擂台之下,丢尽脸面。 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去应战。 轩辕磊由此更加得意,竟说出了一句猖狂之语。 平澜好奇道:“他说的什么?” “他说——”陆鹤轩停顿了一下,才道,“看来剑中英才,尽出在我轩辕家了。” “呵!”平澜忍不住嘲讽地轻哼了一声。 陆鹤轩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当时的他,也是这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当时无人出声,尽管大家内心颇不赞同轩辕磊,但为了顾及老盟主的面子,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心底鄙视。唯有陆凛剑走偏锋,那一声嘲讽的冷哼在鸦雀无声的人群里,尤其鲜明。 所有人向后望去,看见了抱着双臂懒散站着的他。 台上的轩辕磊一见是不久之前坏了自己好事的小子,不由得露出一个冷笑。他为了遮挡陆凛留在他脸上的伤痕,在侧脸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配着那古怪的笑,简直是不忍直视。 “怎么,小子,你有意见?” 陆凛诚实地点头:“有意见。” “你!”轩辕磊被噎了一下,气得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意见?” 陆凛道:“我只知道剑圣似乎不姓轩辕。” “剑圣?”轩辕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老人家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想必是江郎才尽,唯恐后人耻笑,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陆凛掌心握紧,被面具遮去一半的脸上却绽出一个明朗的笑来。 众人听见这神秘少年高声道:“其实何必剑圣,单只论我,便能在三招之内打败你。” 一语既出,四下震惊。 带他来的那些少年怕他口出妄言,待会儿下不来台,纷纷来扯他袖子,被他置之不理。 轩辕磊又惊又气,同时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他剑锋一指台下的陆凛,道:“那你便来试试。” 人群中自发生出一条小道,陆凛背着手慢条斯理走上台。 上去之后,轩辕磊问他:“小子,你的剑呢?” “同你比画还要用什么剑?”他飞身上树,折来一根桃枝,“用这个就行。” 少年身姿修长,手执一柄桃枝,因春日里正值花期,那柄他随手折来的桃枝梢头,还栖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日光下越发妖娆,占尽风雅。 4 那场比武,陆鹤轩当之无愧地胜了轩辕磊。 平澜好奇的却不是这个。 她问:“你真的三招之内打败了他?” 陆鹤轩摇了摇头。 “不是?” “是两招。” 平澜:“……” 陆鹤轩不仅只用两招就打败了轩辕磊,还依葫芦画瓢地将轩辕磊也踢下了台,之后还冲着地上狼狈至极的轩辕磊挑眉笑道:“轩辕剑术,不过尔尔。” 这嘲讽把轩辕磊气得七窍生烟,竟连世家公子的体面也不顾了,在台下破口大骂:“小子,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 陆凛轻笑:“那你来啊,还不知道是谁杀了谁。” 谁知这句有口无心的话,之后便成了日后被抓在人手心里的小辫子。 当天夜里,轩辕磊横死在自己房中。在他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人,那便是对此一无所知的陆凛。 平澜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哼,那便要问宫大盟主了。” 平澜傻眼,这里面还有宫隐的事吗? 陆鹤轩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解释道:“那日被轩辕磊踢下去的人,正是宫隐。” 平澜这才恍然大悟。 比武也是三天,陆鹤轩打败了轩辕磊,本应继续迎战,但他志不在盟主之位,即刻就下了台,身影一闪就不知去了何处。 是宫隐跟上他,向他道谢,并邀他饮酒。 陆凛随父亲,好饮酒,因此便跟宫隐去了。 宫隐一口一个“陆凛老弟”叫得十分亲热,却直言自己不便饮酒,只以茶代酒敬了陆凛许多杯。 这些世家名门总有些讲究的臭毛病,当时的陆凛并未细想,只品尝杯中美酒。 不知何时,他才发觉身体上的异样,丹田处一片凝滞,手脚酸麻,他催发内力,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和死去的轩辕磊四目相对了。 等他药效散去之时,门外突然哗啦闯入一大波人,随后就是老盟主轩辕觉的一声痛哭。 捉贼拿赃,陆凛简直是百口莫辩,看见宫隐了,才记起自己有个证人,连忙道:“我之前一直与他在喝酒。” 岂料宫隐竟一脸意外和无辜,道:“你在说什么?这位小兄弟,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未和你一起饮酒啊?” 祁门门主祁征鸿也为宫隐做证:“没错,宫隐老弟此前一直在我院中做客,如何分身乏术去与你饮酒,何况他身上并无酒气,可见你这孩子满口胡言乱语。” 陆凛也不记得自己辩解了多少次,总而言之,无人信他,包括那些带他来的朋友。 毕竟那日他所说的话是人人都听见了的,轩辕家从不与人交恶,也只有他,才和轩辕磊有过节。 其实仔细想想,这其中也不乏疑点,比如仵作验明轩辕磊是在一个时辰前死亡,那陆凛既然都杀了轩辕磊,何必还在凶案现场待上一个时辰之久,等人抓包,这十分不合常理。 但当时痛失爱子的轩辕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顾不上这许多不通情理之处,当场就要斩杀陆凛,可是被祁征鸿拦了下来。 当然,祁征鸿也没安好心。 祁征鸿说自己门下有一旁支庶女,遭了陆凛的玷污。这话说出来没几人信,毕竟当年陆凛年纪尚且十分轻,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但架不住林逾静舌灿莲花,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正说服众人的,是林飞鸾的证词。 自此陆凛恶名缠身,被祁征鸿抓回祁门处置。 被抓回祁门暗牢,陆凛才知道祁征鸿安的什么心。并非是像他口口声声说的,为林飞鸾讨一个公道,暂且不论欺辱林飞鸾的恶人不是陆凛,就算是陆凛做的,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林家女儿,还是个庶出,即便被人欺辱了,又关他们祁门什么事? 他真正打的,其实是《丹佛玄经》的主意。 陆凛被祁征鸿缚在暗牢里,手筋脚筋悉数挑断,用尽了酷刑,逼问他祁昭昭是他什么人。 陆凛是个硬骨头,痛极了也只是和着血吐出截断牙,不吭一声。 最后,祁征鸿都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挑着他的脸道:“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你这张皮子,生得和你那天生贱骨头的娘一模一样。” 陆凛顿时发怒,激起一阵铁索晃荡的当啷声,祁征鸿的手指都差点被他咬到。 祁征鸿收回手,笑骂了一句:“果然是那贱女人的儿子,连咬人的习惯都一样,狼崽子。” 陆凛翻了个白眼:“老匹夫。” 祁征鸿大度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道:“我看你那天使出的两招很是眼熟。” 他思考了片刻。 陆凛紧张得连手指都蜷缩了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祁征鸿笑眯眯道,“梨花满地,对不对?剑圣陆无名闻名天下的绝招,小子,你是剑圣的徒弟?” 陆凛紧抿了嘴瞪着祁征鸿。 祁征鸿一抬手,招来一个人,笑道:“去,倾尽全力,给我找到剑圣陆无名,给他传个消息。” 属下躬身问道:“主上,什么消息?” “就说,”祁征鸿笑得宛若一匹狡猾的老狐狸,“他的爱徒,在我府上做客,本尊诚邀他一同入席。” “你父母他们去了?” “自然是去了。” 陆鹤轩靠墙泛出一个苦笑。 他们一路杀进暗牢里,周身浴血,他父亲的那柄化春山沾满了鲜红的血液,母亲一向洁白如新雪的裙边,也染上了血污。 之前还骂他“臭小子”的父亲,屈身背起满身伤痕的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父亲背过,长大后的他不理解父亲,父子俩之间总是争吵,关系也愈渐疏远,那些在父亲肩头玩耍的孩童时光仿佛已经远去。 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未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父亲的肩膀如此宽阔,还不是他那副细骨架可以比拟的。 少年伏在自己父亲肩头,痛哭流涕。 陆无名劝慰他:“阿凛,别哭,为父带你回家。” 带人赶到的祁征鸿刚巧听到这句话,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这小子不是你徒弟,是你儿子啊。” 他冲祁昭昭怪笑道:“好本事啊,昭昭。” 祁昭昭挥剑冲了上去。 她本不擅用剑,更加擅长下毒和暗器,可这些都是祁门教的,在祁征鸿这个祁门掌门人眼中,着实不够看。 陆无名执剑加入了战局,他武功高深,可背着陆凛就有些受到掣肘,因为他得护着陆凛不被背后暗器所伤,一心二用,剑术就不能发挥到极致。虽然最后还是杀出了重围,但陆无名夫妇二人也身受重伤。 他们几乎是拼了半条命,将陆凛藏在了一处农家门口的柴堆中。 祁昭昭点了陆凛的哑穴,陆凛知道他们是要替他引开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他睁着眼睛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可祁昭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破天荒地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夜晚,至今都是陆凛午夜最深沉的噩梦。 月影幢幢,他躲在柴堆里,口不能言,动也不能动,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是一道催命符。陆无名和祁昭昭最后看了他一眼,用柴和稻草将他遮挡住,随后起身离去。 他就在柴堆的间隙中,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第二天,闻讯赶来的叶逊,在柴堆里发现了发着高热、奄奄一息的他。 那一场高热,让陆凛缠绵病榻半月之久,这期间他昏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喊的,全是“爹”和“娘”。 等他完全清醒之时,叶逊告诉他,剑圣夫妇已经身亡。 此后的事情就如平澜所知道的,祁门突然宣扬剑圣陆无名衣冠禽兽,诱拐了门中圣女祁昭昭,并做出不轨之事,比武大会上打败了轩辕磊的那名少年正是他们的孽子,名为“陆凛”。祁昭昭不堪屈辱自尽,陆无名则被祁门处置,尸体被扔之野外遭野狗啃食。 可平澜不知道,祁征鸿为了物尽其用,并未让祁昭昭死得太过痛快。她的血于祁门有大用处,他们用绳索缚着她,在她手臂、小腿之处割了数道口子,让鲜血慢慢地流到预先备好的瓷瓶中,这期间还要用参汤和灵药吊着她,鲜血流干之前不能让她死了。因为尸体僵硬后,脉搏停止跳动,全身血液凝滞不能流动,这对她这样珍稀的解百毒之血来说,无疑是一种浪费。 陆凛被挑断的手筋和脚筋尚未接好,躺在床上不能动,得知自己爹娘死讯,拼了命地想下床去抢回尸体,呜咽痛哭的声音宛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听得叶逊都忍不住眼眶一红,在他面前郑重发誓,说既然剑圣夫妇把他交付给他,让他拜他为师,那他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把他爹娘的尸体带回来。 陆凛此前从未正正经经看过这个便宜师父一眼,那一天他却抓紧了叶逊的袖子,满眼恳求地看着叶逊。 少年此前的骄傲尽数粉碎,他不知道还该不该去信任别人。他信任宫隐,宫隐却在他的酒杯中下了软筋散;他救了林飞鸾,她却化身毒蛇猝不及防地反咬了他一口……这个江湖与他所想象的相去甚远,所有人都像是有两副面孔。 但他只能相信叶逊。 叶逊也并未辜负他的信任,背回了他爹娘的尸体。 祁昭昭的尸体已经被放干了血,整个人像是缩小了十寸,一层薄薄的皮肉裹在骨头上,形状恐怖,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绝代风华的影子。 陆无名则更恐怖,是放在麻布袋里背回来的,零零碎碎一大堆。 而叶逊呢? 祁门故意将陆无名的尸体扔去野外,在周围数里布下埋伏无数,为的就是守株待兔。 那个爱喝酒,臭棋篓子一个,整日嬉皮笑脸的老头,为了与少年的一个承诺,赔了一双眼睛。 5 故事说到此处,平澜已经泪流满面。 陆鹤轩也久久才回过神来,这是他时隔这么久第一次谈起往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却没想到父母死前的惨状依旧鲜明地保留在他脑海里,从没忘记过。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头望着黢黑的石顶,泪从眼角滑落,流进他的鬓发里。 良久,他轻声对平澜说:“我年少的时候从未恨过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样强烈的恨意。” 那股恨意强烈到了什么地步呢?若是将其化为实质,那必定是一股铺天盖地的熔浆,带着剧烈的高温,人若进到里面,身上的皮肤仿佛会像糖浆一样即刻熔化,头发顷刻之间就会化为飞灰。 但这股恨意若不能宣泄出来,就只能他自己生受着,他每日彻夜不能安眠,胸腹之中一片滚烫,那股烫意到了喉间,让他话也说不出来。伤势好全之后,他拿着叶逊那把佩剑惊蛰,没日没夜地练剑,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趁着叶逊熟睡,背剑去了祁门。 半夜,祁征鸿枕着自家小妾的玉臂,被一声尖叫惊醒。 门外有下属来禀报,说祠堂出事了让他赶紧去看看。祁征鸿一把推开睡得正熟的美娇娘,下床穿了鞋赶去祠堂。 刚跨入门槛,就听见他那原配夫人一声尖厉刺耳的惨叫—— “我的儿啊!” 与此同时,天际降下一道响雷,闪电将整个祠堂照得透亮,他的长子肠穿肚烂,躺在他妻子的怀中,鲜血淌了满地,一双眼睛还惊恐地大睁着,死不瞑目。 属下取下廊柱上一封便笺给祁征鸿看。 上面写着:明日午时,来取尔等狗命。 字迹鲜红,乃用血液写成,看着颇为不祥。祁征鸿哆嗦着手,脚心升腾起一阵凉气,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翌日午时,陆凛果然如约而至。 春雨缠绵,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到了第二日,依旧在下。 陆凛一袭黑色劲装,袖口扎得紧紧的,露出一双修长纤细的手。他是少年人的身量,一身的骨头还未经风沙磨砺,骨肉亭匀,肌理分明,很是好看。 他头上戴着斗笠,一只腿屈膝坐在祁门祠堂的供桌上,那腿老长老长,供桌那样高,他另一只腿还能轻易地踩着地下的人。 惊蛰剑就放在他的身旁,他百无聊赖地抓起一个牌位,细细琢磨了会儿,又随手掷开。 地上踩着的那人被他捅了一剑,终于忍不住哀叫起来,他像是嫌烦,抽出惊蛰轻巧一划,那人便悄无声息地没了性命。 他身后的墙上用血写着“杀人者偿命”五个大字,配着这么一番鲜血淋漓的场面,十分应景。 祁征鸿带着门中所有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诡谲的景象。 白日里祁征鸿也曾试过将一家老小偷运出府,可门中人但凡是跨出门口半步,当即便被暗器所杀。陆凛神出鬼没,连祁征鸿这个祁门门主,都摸不清他的位置,最后只能待在府内。 祁征鸿第一次发现陆凛武功的高深之处,什么样的人,能入机关森严的祁门如无人之境,来无影去无踪,让人防不胜防。 祁征鸿额头冒着冷汗,一步一步走到陆凛面前,手上捧着一个盒子,他的得力属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手上也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 陆凛撑着剑,打开那个盒子,看见里面装着的东西,先是一怔,随后嘴角漾出一个笑来。 听到这里,平澜不禁问:“那里面是什么?” “头颅。” “什么?”平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鹤轩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点头道:“你没听错。” 平澜的脸色难看起来,推测道:“林飞鸾的?” 陆鹤轩向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聪明。” 没人能知道陆凛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内心的感受。 不久之前,林飞鸾还两颊生晕地站在桃树下向他道谢,手上还牵了她那哑巴弟弟,小哑巴说不出道谢的话,但满眼都是感激之意,最后还伸手拽了他衣袍一下,以表孺慕,却忘记自己手脏兮兮的,陆凛洁白的外袍上瞬间印出一个黑乎乎的巴掌印。 林飞鸾羞愧不已,手忙脚乱地压着小哑巴向陆凛道歉:“对不起啊,公子,真的对不起啊。”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搞得陆凛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一头瀑布似的青丝。可此时,那柔弱女子的头,就眉眼柔顺地放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祁征鸿的手一直在颤抖,脸上全是惧怕。 陆凛看着祁征鸿,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好笑。 林飞鸾不过是一个受祁征鸿摆布的可怜虫,或许是自己弟弟的命被祁征鸿掐在手里,或许是为了自己那个出自祁门的未婚夫,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谎话,祁征鸿却认为用一介无辜之人的血躯呈贡给他,就能平息他的杀父杀母之仇。 他越发觉得可笑,忍不住抱着剑大笑起来。 面前那些祁门中人,其中还有一些妇人和孩童,彼此搀扶着,被他怪诞的举止吓得瑟瑟发抖。 怀中那柄惊蛰,由陆无名亲手所造,送给自己的师伯叶逊,是一把颇有灵气的好剑,许是感知到自己制剑人的惨死,又没饮足仇人鲜血,发出一阵又一阵不满的低鸣。 陆凛垂着眼,手指缓缓地抚过剑身。 祠堂内因为他这个动作,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陆鹤轩的述说卡在了一个要命的关节,平澜按捺不住地问:“之后呢?” 他却把问题抛给了她:“你很聪慧,不如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平澜思忖片刻,答道:“我猜,你只杀了那最该杀的人。” 陆鹤轩微微笑了一下,案桌上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宛如跳动的火把,透出些许的暖意。 他确实只杀了一个人。 握上惊蛰剑柄的一刹那,陆凛突然记起儿时母亲的教导。 成君子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若被仇恨蒙蔽双眼,杀了在场所有人,岂非与祁征鸿成了同一类人?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做出决定。 一枚梅花镖从他手中掷出,玩了一辈子暗器的祁征鸿没料到陆凛会突然发难,飞镖刚好插入他的脖颈,鲜血喷射出来,飙出丈远,直到死前,他的眼睛还大睁着,似乎是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身后乱成一片,陆凛像是听不见那些哭喊嘶号声,旁若无人地走进雨里,消失在雨幕中。 “啪啪啪……” 一阵拍掌声传来,平澜侧头看去,看见宫隐神态悠闲地从暗处踱步而出。 走至牢门前,他和颜悦色道:“说得好,陆凛老弟,一别十载,你自证的本事可大有长进了。再不比当年的那个小孩子,红着眼到处求人相信自己。” 陆鹤轩还未说话,平澜便忍不住讥讽道:“宫盟主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偷下药粉已经足够为人不齿了,没想到如今还听起壁角来了。” 陆鹤轩听了,竟反常地笑出了声。 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藏不住的愉悦之意。 平澜顿时新奇不已,看见陆鹤轩唇边浅笑未收,着实好看,一时心中竟生出个无比荒谬的想法,若能将陆鹤轩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时时看着他这样笑就好了。 宫隐“呵呵”一声,他一抬手,吩咐道:“去把那女人敲晕。” 身后属下抱拳领命,正要打开牢门。 陆鹤轩却不紧不慢地道:“你若伤她一根汗毛,宫盟主,我保证你要的东西,一定拿不到。” “慢!”宫隐喝止住属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你知道我要什么?” 陆鹤轩道:“世人为了《丹佛玄经》抢得头破血流,本以为宫盟主与众不同,没想到却也是俗人一个。” 宫隐丝毫不计较他言语之中的冒犯,微笑道:“下半卷果然在你这里。” 下半卷? 难道不是全本都被陆无名点火烧了吗?何来上半卷下半卷之说? 宫隐此言一出,陆鹤轩和平澜二人心中同时疑惑不已,但都颇有默契地没有表现在脸上。 陆鹤轩大抵是想诓宫隐,等自己恢复体力,没想到宫隐却丝毫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立即上钩,当下便质问陆鹤轩那所谓的“下半卷”在何处。 陆鹤轩云山雾罩地同宫隐兜了几个圈子,宫隐仅存的耐心耗尽,竟抓住暗牢栏杆,蓦地低吼道:“快说,你究竟将经书藏在了何处!” 这一吼仪态尽失,把他武林盟主的儒雅温和气质散了个干净,饶是淡定的平澜,都不免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宫盟主喜怒无常,性格实在太过极端。 突然,外面有人禀报:“主上,有人求见。” 宫隐头也不回地道:“不见!” 外面那人却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只听他含笑道:“宫盟主的面子越发大了,如今竟是连人都难以见到。” 平澜心思一动,莫名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有些好奇来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只见来者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半张脸,看不清五官。她正想细看,那人却突然像是有所察觉,往后退到了阴暗处,腰间一块貔貅玉佩晃过她的眼睛,她皱了皱眉。 宫隐看见来者,神色有所收敛,警示性地瞪了陆鹤轩一眼。 随后两人走了出去,宫隐神色举止之间还颇为恭敬。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比宫隐年长,而且宫隐贵为一门之主,又是武林盟盟主,按理说不会有让他卑躬屈膝的人存在,总之看着很是怪异就对了。 他们走后,过了半炷香,平澜正想问陆鹤轩那所谓的“下半卷”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话才刚打了个头,陆鹤轩就冲她使了一个眼色。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平澜早就和他建立起了深刻的默契,他一个眼神,平澜就知道他是在说外面还有人,此刻不是谈话良机。 她心中“咯噔”一声。 宫隐难道是留了个耳报神在外面?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时,只听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 “陆兄?阮妹妹?” 话音刚落,平澜就看见宫离一张红扑扑的风流脸蛋从昏暗的灯光底下冒出来,那一刻,平澜有一种恍若看到了自家亲爹的亲切。 第七章 柳暗花明 那你也要把她给我,她要回家了 1 平澜将解药喂给陆鹤轩吃下,怕他噎着,又喂他喝了口水。 宫无波见状道:“要把他衣服解开些,届时药力发挥,身上会发热。” 平澜瞪了宫无波一眼,但还是听他的话,伸手去解陆鹤轩外衫,吓得陆鹤轩话也说不齐整,连唤了三声宫离。 宫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拦住平澜:“阮妹妹,这活儿我来就成。” 宫离七手八脚解开陆鹤轩的衣服,突然发现陆鹤轩腰间貌似有个什么物件。 “欸?这是何物?” 宫离素来莽撞惯了,竟趁着陆鹤轩尚未从软筋散中恢复过来,毛手毛脚地将那物件抽了出来。 “别!” 陆鹤轩猝不及防,但木已成舟,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在了宫离的手上。 插在他腰间的,是一支竹笛。 竹笛仿佛刚削好没多久,没有经过长年累月的把玩和润泽,还有些刺手,泛着新竹特有的青色,通身没有玉佩璎珞的装饰,只一支简简单单的竹笛,但七个笛孔圆润有致,可见制笛之人的精心细致。 “笛子?陆兄,你还会吹笛子啊?”宫离兴致盎然地问。 陆鹤轩被他气得一张脸青白交加,不想理他。 “给我看看。”平澜忽然道。 宫离递给她,她伸手接过,借着昏暗的烛火,在手中细细地看着。 陆鹤轩的脸越来越红,快要红到脖子根了,就好像平澜此时认真打量的,不是那支竹笛,而是他自己一样。 宫离十分高兴地道:“陆兄,你脸红了,太好了,看来解药发挥效用了。” 陆鹤轩:“……” 木盈盈一掌过去,宫离“啊”的一声,捂住自己频繁受伤的后脑勺,委屈地问:“你做什么又打我?” 木盈盈面无表情道:“不做什么,看你蠢。话说我们别磨蹭了,不然待会儿宫伯父回来,就走不掉了。” 陆鹤轩此时也感到自己身上恢复了力气,他站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走吧。”又偏过头,像是无意地说,“笛子,帮我拿着。” 平澜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好的。” 一行人出了暗牢,平澜之前还心想宫离、木盈盈他们是如何不惊动人闯进暗牢的,一路上见到守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外面是一处密林,这暗牢果真是由一处山洞改建而成,扒开一丛野草,宫离指了条小路。 “陆兄,你们从这里下山去。这里守卫少,湖边我放了条小船,届时我将守湖人引开,你们就抓住机会赶紧走,小二哥就在我们来时经过的那片橘林处牵着马等你们,快马加鞭,我爹他们是赶不上你们的。” 陆鹤轩却语出惊人道:“我不走。” “不走?”宫离吃了一惊。 平澜拍拍宫离的肩膀:“我们还没拿到解药。” 是了,宫离猛地想起来,他们上无极门,本是为了取解药的。 木盈盈不由得嗤道:“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去拿什么解药,陆魔……我看你们还是早点下山去吧,十年一次的比武大会将在三日后召开,宫伯父说了,那时会集结各派武林人士,商讨出对你的最终处置,你觉得凭你在武林中的声名,他们最后,会得出个什么决定?” 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决定。 陆鹤轩却浑然不理,只问宫离道:“你可知你父亲将珍贵之物放在何处?” 木盈盈自觉自己一片好心,违背师门祖训,为他着想,反倒落不着好,不由得气鼓鼓地暗骂:“呆子。” 宫无波听见了,对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离听了陆鹤轩的问题,顿时愁眉苦脸道:“陆兄,你也道是珍贵之物,既然珍贵,我爹又怎会告诉我藏在哪里?” 陆鹤轩一噎,但此话确实没毛病。 平澜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宫离:“那你便说说,你父亲,严令禁止你去何处?” 这个宫离倒是知道,不假思索道:“书房。” 他小的时候好奇心重,趁着下人不注意,曾偷偷摸进去过宫隐的书房,后来被宫隐抓到,狠狠地罚了一场,从此他再也不敢去他爹的书房。 平澜冲陆鹤轩道:“那应该就是那里了。” 陆鹤轩点点头,对宫离道:“带路。” 木盈盈气急败坏道:“魔头,你是不是蠢,从这里下山,你就没事了,干什么要去涉险?” “涉险”二字稍微提醒到了陆鹤轩,他朝平澜看去,像是有话要说。 平澜知道他想说什么,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 陆鹤轩知道自己一向拿她没办法,只得叮嘱道:“跟紧我。” 平澜微笑道:“一定。” 这二人都是听不进好话的傻子,木盈盈站在原地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一跺脚,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三清大帝祖师爷在上,要让她爹和师父知道了,她一定死无全尸。 几人费了一番劲儿摸进宫隐的书房。 宫隐的书房是个两进的屋子,外间是个茶室,应是专门会客用的,正中挂着一幅画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应该是无极门的祖上恩师。 画像上方有题字,是“修身养德”四个大字。 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平澜轻嗤一声,凭宫隐那副德行,还真担不得他祖上“淡泊宁静”的祖训。 她这头四处打量着,宫离和木盈盈正在帮着陆鹤轩找解药,而宫无波则负责盯梢。 她走进里间,那才是个真正的书房,里面摆放着一张梨花木的案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书架上放着经史子集,还有一张博古架上放着些陈列品。 平澜来了点兴趣,雍王爷的书房里也有一张这样的博古架,不过上面从不放奇珍异宝,全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他从街口菜市场买来的圆头蟋蟀,比如平澜闲时无聊给他雕的核桃,还有些他从古董园里淘来的那些真假不知的古董。 雍王爷自打封王起,兴趣越发广泛,斗蛐蛐儿赏古玩,栽花遛鸟儿,什么修身养性就玩什么,遇事不往心里头搁,越活越年轻,和案牍劳形的今上一比,活脱脱年轻了十来岁。百姓时常能见着他领个小厮去西市遛鸟儿的身影,见得多了,便戏称当年有“京都美玉”之称的嘉敏太子,如今竟成了个“市井王爷”,雍王爷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记起父亲,平澜笑了笑,见博古架上有个广口青花缠枝花瓶,颇为雅致,她正想拿下来看看,但那花瓶好似黏在了博古架上似的,她竟拿不动,于是她只好伸出两只手,用力一转,就在那一刹那,她耳边好似听见了轻微的一声响,随后她脚下踩着的那块黑砖竟莫名消失,出现了一条向下的石阶,她没有防备地一脚踩空,发出一声惨叫,顺着长长的石阶一路滚了下去。 陆鹤轩彼时正在外间认真寻找解药,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心头蓦地一跳,宫离连他人都未看清,只觉眼前一阵残影飞过,陆鹤轩人已经追着平澜的衣角跳了下去。 就在宫离愣神之际,守在门口的宫无波焦急道:“快!主上来了!” 无人答话,他皱着眉回头,发现房中已经没了陆鹤轩和平澜的身影,他一愣。 “他们人呢?” 木盈盈指了指那暗道口:“掉下去了。” 宫无波这才看见那条暗道。他追随宫隐多年,也不知他书房中竟别有洞天,但耳边宫隐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他心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 他也是急昏头了,竟然来询问这些小辈的意见。 只是还未等他收回话,宫离已经一马当先地做出了决定——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暗道。 木盈盈紧随其后。 宫无波:“……” 宫隐已经近在咫尺,宫无波少见地低声骂了句娘,随后也跳进了暗道,还颇为贴心地把暗道的门给关上了。 “嘎啦”一道推门声响,宫隐进了书房,和他一起的,还有方才暗牢里的神秘访客。 暗道中。 陆鹤轩十指修长,他一手托住平澜的脚底,一手握住她的足踝。大晁民风开放,对男女之防不似以前那样讲究,但被自己心仪的男子握住脚,平澜还是有些羞涩,脸上红云渐生。 不过下一刻,她就顾不上脸红了。 随着陆鹤轩利落地一扭,脚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平澜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捂着嘴无声流泪。 痛!简直太痛了! 自她离家出走以来,虽遇上艰险时刻颇多,但陆鹤轩一直将她照顾得很好,除了上次从树上跳下来摔断腿,还未曾受过什么伤,这次她自己手贱,居然又扭伤了脚,实在是自作自受。 黑暗中,陆鹤轩其实并不知道她疼哭了,但脚腕脱臼的滋味着实是不好受,他莫名地想安慰她一下,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头顶。 只听黑暗中传来宫离夹杂着疑惧的低问:“谁?谁在拍我的头?” 陆鹤轩:“……” 木盈盈忍无可忍道:“蠢货!你别说话,被宫伯父发现就惨了!” 陆鹤轩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黑暗的空间里才有了一丝光亮,他先是去看平澜,见她坐在地上,额头冒着疼出来的冷汗,不由得心脏一窒。地下湿冷,她一个女儿家久坐不好,他正要去扶她起来,她却冲他身后一指。 他擎着火折子回头看去,那一瞬间,仿佛所有腥风血雨的过往倏地迎头而来,十年生死漂泊,无家可依的孤苦皆随风散去,他心中有种莫名的尘埃落定的安定感。 在幽幽烛火的照耀之下,黑黝黝的石壁上,一把无鞘黑剑孤零零地挂着,闪着冷寂的光。剑身通体漆黑,和陆鹤轩先前的佩剑逝水有些相似,唯独剑柄之上并无多余雕饰,但不知怎的,看着却让人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意,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宫离纳闷道:“这是什么剑啊?” 有泪水夺眶而出,陆鹤轩讷讷道:“化春山。 “我……父亲的剑。” 2 年少时,陆凛曾问过父亲,为何他的剑不挂任何剑穗,也不给化春山做一把剑鞘。 堂堂剑圣陆无名的贴身佩剑,只用一块破布裹着,什么装饰也没有,说出去都有些寒酸。 可陆无名只是摸摸陆凛的头,告诉陆凛,人们称他为剑圣,并不是因为他的佩剑是一柄精美华贵的旷世名剑。 陆凛昂起头,问他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呢? 剑圣最后也没说。 但是,陆鹤轩现在想,大抵是因为剑圣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柄所向披靡的剑吧。 年少成名,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他整个人便是一把新出鞘的宝剑,眼神里都是凛冽的剑意,意气风发不过如此。 中年时,有意藏拙,气质越发沉静平和,犹如宝剑蒙尘,但若拂去剑上灰尘,会发现其剑术已然更上一层楼,不过返璞归真而已。 化春山若没有剑圣陆无名,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与其说是化春山成就了陆无名,不如说是有了陆无名,化春山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 所有人都借着陆鹤轩手中那点暗淡的光,呆呆地看着墙上那柄重剑。 黑暗中只听见平澜一声轻唤:“陆兄,你来看?” 陆鹤轩回过神来,看向平澜的方向,这才发现将才自己出神之际,平澜竟已走到了墙边。 墙边一排博古架,和上面书房所用的是同一种材质。只是这里的博古架上摆放着的,并不是各类珍奇古玩,而是一些书籍和信纸。 陆鹤轩走过去,看见她手中正拿着一个小瓷瓶。 平澜递给他,低声道:“是血。” 陆鹤轩的心跳漏了一拍,抽掉瓶塞,鼻端果然传来一阵血腥气。 叶逊,有救了。 他曾经无比憎恨母亲百毒不侵的体质,祁昭昭最后也是死于这一点上。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若不是他母亲的血液,现在叶逊恐怕是神佛也救不回了。 瓷瓶被他妥帖地收入怀中,抬眼却见平澜正拿着张书信认真地看着。 “你在看什么?” 平澜从信纸上抬起头,眉目舒展,眼眶却泛红,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陆兄,我想,你可以沉冤得雪了。” 陆鹤轩不解其意,当年冤屈是否能解其实他并不在乎,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加上他其实已对世人失望,内心早已将他们当作了无关之人。既是无关之人,再多毁谤加诸他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因此当平澜激动地说出那句话时,他既不觉得兴奋,也没有真相大白过后的畅快感,心中唯有一片古井似的平静。 可耳边突然传来木盈盈的惊呼:“这是我峨嵋秘不外传的鞭法,为何宫伯父这里会有!” 陆鹤轩分神看去,看见木盈盈拿着一本秘笈,惊诧不已。 宫无波也在翻看博古架上的书,眉关紧锁。 平澜在陆鹤轩身边小声道:“这上面好像是各武林世家的内功心法,名门正派为了立足于江湖,千秋万代,往往都将自己门中的秘笈当成个宝贝藏着掖着,从不与外人看。也不知道宫隐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总之若让峨嵋轩辕那些所谓正派见着自己的命根子被掐在了宫隐手中,那岂不是要奓毛!哈哈哈哈哈!” 平澜在这头笑得欢快,宫离此时却很不好受。 他从小就不是练武的根骨,因此见惯了父亲失望的眼神,对父亲是又惧又怕,但不管如何,他是尊敬父亲的。 无极门不是一直都鲜花着锦的,一个门派延续得久了,就犹如一个朝代,总有由盛而衰的没落时代。 十年前那场比武大会之前,曾经无比辉煌的无极门,也只是屈居末流,江湖人才辈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有人在,连陆凛一个寂寂无名、不知来路的少年,都能在两招之内打败轩辕磊,后浪的实力可怕如斯,一不小心就能盖过无极门那点快要熄灭的薪火。 是宫隐,一个人撑起了岌岌可危的无极门,并将涵虚掌发扬光大。 如今无极门门徒成千上万,无极门威名遍布整个江湖,这其中,宫隐功不可没。 人人都说无极门掌门宫隐行事磊落,且为人谦和、宠辱不惊,有君子风范。 所谓的君子,竟暗中搜集各名门世家的武功秘籍吗? 宫离有点幻灭,手上一个不稳,拿着的书竟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空间内犹如一声雷鸣,众人头皮皆是一炸。 上面正在谈话的宫隐突然一顿,对面那人耳力不比他,疑惑地唤了声:“宫盟主?” 宫隐却抬手制止住他,侧耳仔细辨认。 宫离发出声响之后,众人都一下子愣在当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然而祸不单行,只见宫离突然身子一退,撞上了他背后那层博古架,伴随着木盈盈一声惊呼“别”,那架子摇摇晃晃,最终支撑不住,上面放着的东西纷纷坠落下来,噼里啪啦好大一声动静。 宫隐顾不上还有旁人在场,当即拧开博古架上的机关,暗门打开,他迅速冲下石阶,映入眼帘的便是陆鹤轩一群人。 他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陆凛!” 他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念出了这两个字。 掌风袭来,陆鹤轩在宫隐出掌的同时伸手推开平澜,同时侧身一避,宫隐的手掌擦着他的耳尖过去,他能感受到宫隐作为一宗之主的强劲实力。 平澜提醒他:“陆兄,剑!” 陆鹤轩心领神会,当即退到墙边,取下了属于他父亲的那把化春山。 剑有灵气,得遇故人,在他手中颤动起来。 陆鹤轩高声道:“宫盟主,打打杀杀不好,不如你来说说,我父亲的剑,为何在你这里?” 宫隐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沉声道:“废话少说!” 两人再次缠斗起来,可宫隐根本不是拿着剑的陆鹤轩的对手,一路打一路退,最后所有人都到了地面。 书房中的那个神秘人早已不知去处,书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不少人,除了无极门下弟子,各派掌门也在,想是为了三日后的武林大会,在无极门中做客,听到此处传来的动静赶来。 木潇一看自己女儿又同陆凛混在了一处,顿时头疼不已,怒道:“盈盈,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 木盈盈两股战战,心虚不已,方才她好似知道了一向令她敬仰的宫伯父似乎另有一副面目,此时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正邪观有些崩塌。 自古正邪不两立,两者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她父亲和师父他们那一群名门正派,脸上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或执剑,或掌着拂尘,与陆鹤轩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距离。 她父亲还在连声唤她过去。 可她若是走过去了,就是选择了正道吗? 正道究竟是要靠她父母师门教她的那样来走,还是按照她亲眼所见的来走呢? 在那一刻,初涉江湖没多久的木盈盈,做出了决定。 她抽出腰间那常常拿来吓唬宫离的九节鞭,上面缀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流落下来,她咬着下唇道:“爹,师父,对不起,我要听从自己的本心,陆魔……陆鹤轩他是个好人。” “混账!” 木潇怒骂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剑:“今日不劳各位出手,木潇这就清理门户。” 木盈盈扬起鞭子迎战,只是她哪里是木潇的对手。同尘师太心疼徒儿,见木潇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只得加入战局阻拦木潇一二。 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各大掌门及无极门弟子倾巢而出,全都冲着陆鹤轩而去,他横剑一扫,此招名为“千层雪”,由他父亲所创,取的是剑气激起千层雪的意境。 化春山随着他父亲走南闯北,历经百战,带着积年的威压和凛冽的剑气袭面而来,掀起一阵人仰马翻。 众人被他逼倒在地,脑中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那便是陆凛如今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竟然就有了以一敌百的势头! 坊间说书人常喜欢说些力战群雄的场面来赢得掌声,但实际上以一敌百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一个人或许可以在三四个人,乃至七八个人的拳脚中周旋,但若是成百上千,便绝不可能。因为人的目力、耳力以及精力总有极限,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对拳头,总有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甚至是看见了听见了,双手双脚却被别人缠住,抽不开身来应付眼皮底下的威胁。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勉强应付得来,可全身的精力,总有穷竭之时。 如若真有这种以一当百的存在,会引起江湖中人的忌惮,诸如当年的魔僧寂空,后继者了虚,抑或是陆凛的父亲陆无名。 所以说,丹佛三十六手才如此吸引人,又如此令人惧怕。 但无论如何,好不容易平静了十年的中原武林,再也经不起那样一场浩劫,所有人在那一刻都下了死手,今日绝不能让陆凛从无极门逃脱,不然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平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陆鹤轩越来越吃力,身上也渐渐带了伤,染红了衣衫。 刀剑割在他身上,像是划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她不敢高声尖叫惹他分心,只能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眨也不敢眨,整个人急得宛若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她余光里闪过宫离的身影。 宫离正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许是还未从暗道里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 平澜就趁着他走神之际,一瘸一拐地悄悄走到他身旁。 “别动。” 宫离恍惚之间,感到喉间一凉。 平澜袖间那柄黄金小刀就抵着他的喉咙,她带着歉意道:“对不住了,宫兄,我也是没有办法。” 宫离吞了吞唾沫,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平澜一声大喊:“宫盟主!” 混战中的宫隐停下来,循声看去,就看见宫离被一个女人拿刀比着脖子。 那一刻,他仿佛也被人掐住了脖颈一样,呼吸猛地一窒。 陆鹤轩也注意到了平澜那声高呼,待看清发生了什么,脑中首先闪过的,却是她怎么又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了。 他此时已经力竭,握剑太久,虎口都在发麻,四肢百骸的疼痛感像狂风掀浪似的袭来,他喘着粗气,将最后一名无极门弟子踢翻在地,随后迅速地跳到平澜身边,执剑守着她,像一匹风雪中的孤狼。 木盈盈看见此幕,不由得大怒:“阮平澜,你在做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将过往对陆鹤轩的成见抛下,忘记师门对她从小的谆谆教诲,结果转头阮平澜就绑架了她的未婚夫,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木盈盈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感,恨不得将阮平澜拆骨入腹。 平澜暂且顾不得这些,她身高不及宫离,挟持他微微有些吃力,需要踮起脚,但饶是这么狼狈的姿势,她的表情依然是镇定的。 只听她扬声道:“所以我爹爹总说,人蠢就要多读点书,你们这些个江湖草莽,总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权当脖子上的那物件是个摆设。” 她一言既出,成功挑起公愤,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甚至有人问道:“姑娘,你是何人?” “我?”平澜道,“一个局外人。” 她仰头对宫离道:“不好意思啊宫兄,能不能麻烦你头低一点,我的手好酸。” 宫离配合地低下了头。 陆鹤轩瞥她一眼,眼神中带着责怪,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意。 他从平澜手中接过了宫离,看到她拿着的那把黄金小刀时,眉峰挑了挑。 不用扣住宫离了,平澜顿时轻松了许多,她看着这一群所谓的正人君子,背着双手道:“不知各位可曾注意到,陆凛手中,拿的是何人的剑?” 众人先前并未注意,听平澜说了,这才凝神去看,一看就不得了,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若我没看错,那是化春山?” “兄台你没看错,就是那人的佩剑,多年前陆无名正是凭此剑一战成名,错不了。” “可这化春山不是传闻自陆无名死后,被祁门拿去熔了吗?” “陆凛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剑?” 宫隐见状,大声怒斥道:“休想转移话题,还不快些放了我儿!姑娘,我见你年纪轻轻,可别被皮相迷了眼睛,做出与人同流合污的事情来。” 这话就是在说她被陆鹤轩皮相所惑,有意包庇他了。 平澜笑道:“多谢宫盟主夸赞,小女子从小便自知生就一番花容月貌,每每对镜自赏,都觉得这世上再无比我更美貌之人,也断断不会去迷恋旁人皮相。” 宫隐嗤道:“脸皮倒挺厚。” 平澜夸张地捂住胸口退后一步:“哇,我好受伤,一向清风朗月,有君子风范的宫大盟主,怎能说出这样伤女子自尊的话来?” 宫隐:“……” 众人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平澜清清嗓子,继续道:“我也能理解,毕竟行走江湖,人前人后,不能只是一副面孔,不过——” 她狡黠一笑,双眸灵动又清澈,可知她所说的“花容月貌”四个字并不是口说无凭。 众人只听她轻笑道:“我也是没想到,宫盟主人后的嘴脸,竟是如此丑陋,令人作呕。” 3 平澜一语出口,众人哗然。 宫隐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声誉很好,平澜此刻“出言不逊”,顿时有人谴责道:“姑娘,休得含血喷人,宫盟主的品德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岂容你在此放肆!” 这句话渐渐引起了多数人的附和,平澜不发一语,静静听他们说完后,目光巡视一番,精准地落在最先出言反驳的那人身上。 那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头发统统梳了起来,在头顶扎成一个小髻,因发量过少,发丝熨帖着头皮,显得稍稍有些滑稽。 平澜与他对视,颔首微笑道:“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那人冷哼一声:“我乃荆州惊鸿堂第十一代传人,全有谅,你待怎的?” 平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我不怎样,只是你与你兄长一母同胞,后来却因为觊觎嫂子美貌,又妒忌你兄长堂主之位,竟弑兄夺妻。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梦到过你兄长冤魂索命?” 全有谅面目涨红,青筋暴起,磕磕巴巴地呵斥道:“胡……胡言乱语!” 这副形容,毫无说服力。 一时间,众人看向全有谅的眼神,纷纷透出一股厌恶。 站在他身边的人甚至还走开了几步,仿佛恨不得立刻与这种伤风败俗的小人划清界限。 有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甚至忍不住道:“全堂主,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平澜扑哧一笑:“试问这位是不是云中鹤前辈?” 那男子负手道:“正是在下,你为何发笑?” 平澜老实道:“不为何,只是想到前辈确实不能理解全堂主夺人之妻的喜好,毕竟女子在前辈眼中,不过是一个珐琅花瓶,哪有世间男子更值得品鉴。” 这便是在说堂堂云中鹤是一个……断袖了? 众人震惊之余,又有些得知他人隐私的兴奋感,一群人低着头交换了无数个暧昧的眼风,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犹如夏日蝉鸣。 云中鹤呆立当场,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宫隐沉声道:“够了,姑娘,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毫无根据的话,但无极门中,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平澜疑惑道:“宫盟主何出此言,这些逸闻,我可都是从你的密室中看到的呀。 “盟主书房之下,竟有一处密室!小女子偶然进入到里面,发现各类江湖秘闻、武侠秘笈,其中藏书之丰,恐怕连少林藏经阁都望尘莫及。” 若平澜先说出这些话,众人必然不会信,但平澜鬼就鬼在,她先是说出了全有谅和云中鹤的秘密,观之二人反应,众人对她的八分疑虑,硬生生只降到三分了。 云中鹤更是恼羞成怒,转向宫隐质问:“宫盟主,她说的可是真的?” “假的。” 平澜笑道:“是真是假,你下去一看便知。” 宫隐不经意地与某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道:“哼,本座书房中确实有一密室,但那不过是用来练功罢了,绝没有你所说的什么藏书!本座清者自清,本不欲与你一小姑娘计较,但为安各位同门的心,众位不妨移步下去一瞧,届时本座清白自可分明,只是密室狭小,各位可派一名代表下去。” 云中鹤一马当先道:“我去!” 全有谅随即也道:“我也去!” 两人打的同一个算盘,若真如平澜所说,宫隐密室中有各类江湖秘闻,他们下去见了,首先便是要销毁自己的。 平澜笑得越发娇俏。 “请。” 片刻后,两人上来,云中鹤的白玉洞箫直冲平澜而来。 “黄毛丫头,竟敢骗我!” 平澜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全有谅在耳边大喊:“什么都没有!下面什么也没有!这丫头是诳咱们的!” 她忽然愣住了。 陆鹤轩放开手中的宫离,出剑隔开云中鹤的洞箫,随后搂住平澜的腰,脚下一跃而起,抱着平澜往山下跑去。 身后传来宫隐的大喊:“全力缉拿陆凛!” 两人来到山脚下,果然看见岸边泊了一条竹筏,是宫离给他们预备好的。 陆鹤轩砍断绑着竹筏的绳子,两人上了竹筏,陆鹤轩撑船,船顺风而行,不出片刻就将身后那些人甩出老远。 平澜还处在震惊之中,她本来胸有成竹今日能洗刷掉陆鹤轩多年以来蒙受的冤屈,然而那满屋子的证据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低着头喃喃:“怎么会这样?” 陆鹤轩撑着船看向远处,有些担心等下会被守湖的老人给绊住,若真如此,恐怕自己就无法带着平澜安全逃出去。 说来讽刺,好像平澜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没有不逃亡的时候。 他垂眸看她一眼,见她表情颇为落寞,他素来见惯了她慧黠灵动的样子,乍然看她这样垂头丧气,心中很是不舒服。可心思百转千回,到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只有一句干巴巴的“无事”。 平澜托着下巴忧愁道:“真的无事吗?陆兄,方才只差一步,你就可以沉冤得雪了。” 这大起大落的,换作旁人,早就指天骂娘了。 陆鹤轩却见怪不怪,在他看来,能不能洗掉污名,恐怕还比不得现在让平澜重展笑颜更让他在意…… 这两人心思各异,一时无话。 划船至岸边,陆鹤轩发现那守湖的老者,竟诡异地瘫倒在地,他上前去探了一下老者的鼻息,发现老者只是昏厥,并无大碍。 似乎有人在帮他们,陆鹤轩脑中冒出这个想法。 但他在江湖树敌颇多,谁还会来帮他? 他懒怠惯了,想不通的事情便抛之脑后,带着平澜赶去宫离所说的橘林。 到了橘林,果然看见王小二牵了匹马车在林中等候。 陆鹤轩带着平澜走过去,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师父呢?” 王小二道:“还在桃花坞里呢,是宫少主写信叫我来接应你们。” 陆鹤轩点点头,突然间眉头一皱。 与此同时,平澜正掀开马车帘子,却意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事,吓得她当即“啊”了一声。 陆鹤轩立即将她往身后一拉。 “请问阁下有事?”他对着帘子冷声问道。 平澜一愣,看向那道帘子。 片刻后,帘子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激起了平澜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小二一头雾水:“车里有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知道了,也不至于只能做个跑堂。”车内那人揶揄道。 声音很是耳熟,平澜正在推测是谁,就看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自马车中伸出,挑起了那道帘子。 一张同样苍白的脸撞入眼帘。 修眉俊眼,像是用画笔精心勾勒而成,俊是俊,但衬着这水鬼似的病态肤色,总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是个熟人,天香楼里留下一命的祁玉。 王小二一见到祁玉,就忍不住牙关都打起战来,母亲惨死的那一幕还犹在眼前。 祁玉披着一身皮毛斗篷,还未到最冷的时节,他却好似十分惧寒一样,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他见了王小二这没出息的样子,嗤笑道:“怎么,要找我报仇吗?” 王小二抖得更加厉害。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是瞧不起王小二这样没种的人,眼眸一转,落在陆鹤轩身上,笑盈盈道:“陆凛,别来无恙啊。” 陆鹤轩沉默地看着他。 “你杀不了我。” 祁玉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弯着腰走出马车,陆鹤轩立即将平澜拉到身后。 祁玉走下马车,将斗篷拉紧了点,看了看灰暗的天空,低叹道:“真冷啊,是要下雨了吧。” 陆鹤轩不知道他在发哪门子疯,只警戒地盯着他。 平澜就躲在陆鹤轩身后,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打量着祁玉。 这副保护心上人的蠢样子,对他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曾几何时,祁门中那个懦弱温暾的少年,也是这么伸开双手,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挡在自己青梅的身前。 “别紧张,”祁玉微笑道,“今日我来,不过是来凑一回你被各大世家讨伐的热闹,痛打落水狗。哈哈哈哈哈,果然狼狈。” 平澜听了此话,从陆鹤轩身后探出头来,问道:“你也在场?” “并不,我只是有很多双眼睛而已。” “宫隐密室里那些秘笈和书信,是你拿走了?” 祁玉道:“我可没那闲工夫下去。” 平澜一想也是,方才不过半个时辰的事,祁玉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动声色地搬空那间密室呢?况且,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但话又说回来,宫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所有的事情犹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平澜觉得自己脑袋都要想破了,正暗自和自己较劲之时,肩膀却被陆鹤轩拍了一下。 她回过神:“什么?” “上车。” 平澜一看,才发现祁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走了?” “嗯。” 陆鹤轩扶她上了马车,自己坐在车辕上驾车。 身后传来平澜的声音,隔了一道帘子,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 “他怎么就走了?我以为他是要和你拼命。” 陆鹤轩只说:“不知道。” 身边的王小二心不在焉,差点从马车上掉下去,陆鹤轩见状赶紧扯了他一把,见他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禁皱眉道:“你进去。” 王小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嗯?什么?” “进去。” 王小二愣愣地点头:“好的。” 他弯腰走进马车。 平澜见他这副样子,担忧地问:“小二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王小二却突然笑了出来:“我没事,我好得很。” 平澜觉得他有些奇怪,眼下却没心思管。她从刚才起,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拄着下巴沉思良久,忽然灵光一闪。 “下去!” 车外的陆鹤轩听见她这一句,问道:“你要下去做什么?” 平澜喜形于色:“不是我要下去,是方才祁玉说他‘没那闲工夫下去’。” 她掀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得连眼睛都像染上了光彩。 “陆兄,你想想,我并未说那密室是在书房下面,只说了宫隐书房中有个密室,那祁玉怎么知道的?而且他好像对我的话颇不怀疑,云中鹤他们听到我的话,第一反应都是怀疑,祁玉却不是,就好像……就好像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一样。” 她激动地一拉陆鹤轩胳膊:“陆兄,我们快回头去找祁玉,我怀疑祁玉和我们一样,也发现了宫隐密室中的秘密,如果有他做证的话……” “不必。”陆鹤轩打断她。 平澜正在兴头上,听到陆鹤轩这么一句话,顿时十分不解:“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天空乌云滚滚,片刻后真如祁玉所说,洒起了细雨。 陆鹤轩的表情在晦暗的天色里看不分明,低沉的嗓音犹如一把上好的古琴。 “不想。” 不必、不想。 这人来来回回话就这么几句,平澜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这副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弄疯。 “为何不想?难道你不想在太阳下行走?不想游历九州,没有任何人追杀?不想洗掉武林加诸在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恶名?不想……不想娶个贤良妻子,和她生儿育女,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吗?” 前面陆鹤轩都是静静听着,直到听到那个“贤良妻子”,才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 平澜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磕巴道:“怎……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陆鹤轩避而不答,只道:“下雨了,进去。” 平澜:“……”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快要气疯了。 胸间一片气血翻涌,喉间突然冒出一阵腥甜,她倏地弯腰,咳出一口血来。 平澜愣愣地看着自己呕出来的那一摊黑血,那颜色黑中透着暗红,像是哪一年番邦进贡给她皇叔的朱果。 “哇!不是吧,”她惊叹道,“陆兄,我真的被你气吐血了。” “住嘴!阮平澜!” 陆鹤轩放开缰绳,伸手接住她软倒下来的身子。 平澜的视线已经越来越模糊,只能依稀瞧见他眉间焦急的神色,是罕见地慌了手脚。 眼前光线渐渐缩成一个小点,随后这个光点又消失于无形,她最终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陆兄,”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此时内心的惧意,“我看不见了。” 陆鹤轩狠狠愣住,慌忙去看她的眼睛,却发现那曾经清澈如秋水,仿佛汇集了世间所有灵气的慧黠双眸,此时看着,竟一片死寂。 4 祁玉只身走在野道上,雨丝摇落,打湿了他的鬓发和细细的眉眼,衬得肤色苍白如鬼魅,看着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可他却浑然不觉,径自在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银鼠皮斗篷的滚边垂在脚侧,溅上了点泥水,他细瘦的十指伸出,将斗篷裹得更紧了点儿。 是真的冷啊。 荆州不似交州地处岭南,四季如春,这里似乎只有夏冬两个季节,过了夏就是入冬,让人措手不及。 这里的冷也不似北方的冷。北风呼啸,打在脸上宛若刀割,是皮肉之痛,可南方的风犹如细密牛毛针刺入全身,见缝就钻,骨子里都能感受到那一股湿冷。 而他为了将自己变成一颗移动的毒药,每日浸泡药浴,各种穿肠毒药更是当糖丸似的吃,阎王殿怕是都打了好几个来回,身子骨已经被自己弄得宛若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子,一根稻草都能压垮,想来也快到强弩之末了。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祁玉嘴角未弯,像是预料到了一样,施施然转身,刚好对上陆鹤轩的剑尖。 他一手半抱着平澜,眼底蕴含风暴,山雨欲来:“解药。” 祁玉笑道:“我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哭着说‘什么解药,我什么都不知道’?” 剑尖刺入祁玉喉间皮肤,沁出几颗暗红的血珠来。 陆鹤轩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解药。” 祁玉看着这样的他,突然发出一阵长笑,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眼角竟不自觉溢出了泪,他若无其事地伸手揩去。 剑术登峰造极又怎样?陆凛这一辈子,注定要败在下毒这种阴私手段上,而巧妙的是,祁门没有教会他祁玉别的什么,就教会了他毒理。 他本意是毒杀陆凛,但当陆凛身后时常跟着的那女人掀起门帘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那女人细白的手。 就这一下,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杀了陆凛只是痛快一时,但若杀了他放在心尖尖上护着的人,才是真的令他生不如死。 这种滋味他尝了十年,也是时候让陆凛来痛他所痛。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血液都沸腾了,他现在就算是死,怕是也不会心存遗憾。 但若让黄土之下的林飞鸾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应该要骂他冷血了吧。 她打小就心善,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可在这样的世道上,心善并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冷血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冷血的人都活得好,活得久…… 他终于停下大笑。 “解药?”他摇摇头,“没有解药,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她中的什么毒,兴许是逍遥散,兴许是曼陀罗,断肠草也有可能,也许还有牵机?” 他笑着吐出一个个毒药的名字,每说一个,陆鹤轩的眉眼就冷上一分。 “那你便去死吧。”陆鹤轩冷冷道。 “不劳烦你动手。” 话音刚落,他就呕出一口黑血,随后竟像支撑不住似的,倒在了地上,侧脸贴着地,沾上了雨后的湿泥,终于看着不像个冷冰冰的假人了。 “怎么会这样,还不到我……”他失神喃喃着。 突然,他反应过来,目光凝向一直缩在一旁的王小二:“好小子,是你动的手脚吧?” 王小二打着摆子道:“是……是……是我做的。” “哈,你也算有种一回了!只是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然都未曾发觉。” “不……不是毒。”王小二颤抖着,一向老实巴交的脸上,却隐隐透出一股畅快来,“是蛊。” 祁玉走时,王小二趁机偷偷将蛊虫放进了他的袖子。 那蛊是药王谷阿蛮的心头肉,养了许多年,前阵子他和阿蛮吵架,为了报复,他将蛊虫偷了出来,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蛊?”祁玉的五脏六腑开始隐隐作痛,好似真的有一条蛊虫在顺着他的心脉一路啃噬,这让他涣散的眼神稍稍聚焦了些。 王小二道:“没错,是蛊虫。这是死蛊,和活蛊不同,一旦进入人体,吸了人血就会加快繁殖,不出一日,你的身体里就会变成一个虫窝,你会在痛苦中,遭万虫啃食而死。” “是吗?万虫啃食,这么惨?”祁玉哈哈大笑,自嘲道,“没想到,我最后,竟是死在了你小子手上。” 平澜此时五感尽失,听力刚刚恢复了些,就听到祁玉的这句话,连忙问道:“祁玉,你看到了宫隐的那些秘密,是不是!” 祁玉用尽仅剩的力气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仰躺在地:“看到了又怎样?既然我都快死了,也不妨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能找到你,不过是他宫隐给了我消息而已。他为了那破玄经,我为了报仇,各取所需。他苦心经营十数年,生的儿子却是个废物点心,百年后无极门还是要拱手让给别人!哼,有什么意义?” 平澜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你既然看到过,那为何还要死缠陆兄不放?你应该知道,祁门那些人,不是他杀的。” “我早就说过,祁门与我无关。” 是了,祁玉自始至终也没说要给祁门报仇,他所在意的只有一个林飞鸾罢了。 平澜喃喃道:“可是,林飞鸾,不是陆兄所杀,是祁门门主所杀。” 祁玉嗤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 为何? 因为就算他知道祁征鸿才是那个刽子手又怎样?祁征鸿已经死了。 这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大仇尚未得报,仇人却已命丧黄泉。 而且追根究底,林飞鸾之所以会被杀,不过是祁征鸿胆小如鼠,为了祈求陆凛的原谅,用了林飞鸾姐弟俩的性命,去换祁门一大家子的性命而已。 因此陆凛其人,才是最后的凶手。 但若仔细想想,难道陆凛就不无辜吗?他不过是一时侠义心起,救了一个被恶人欺凌的弱女子,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如自山顶滚落的山石,自有它命定的轨迹,陆凛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总之,万般皆是命罢了…… 他投靠弦月神教之后,很多个不能入眠的晚上,都会枕着胳膊躺在沙丘上看星辰。 大漠的夜晚那么冷,凉意让他内心翻涌的恨意稍微平息了些,脑子冷静下来,他也会想,陆凛真的有错吗? 陆凛不无辜吗? 或许吧!或许陆凛是真的无辜,但他这么多年的恨意,总要找一个宣泄口。 祁征鸿已经死了,他总得要有一个仇人,让他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 不然,那么多个椎心泣血的寂寂长夜,他要如何度过? 若没了那股恨意,没了他的弯弯的余生,他又要如何度过? 漫漫红尘,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突然想提起嘴角笑一下,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三分散漫笑意,眼中却不带任何感情,然而体内的蛊虫开始躁动不安,一阵没顶的疼意袭上心肺。 祁玉以为他吃过那么多穿肠毒药,对疼痛早就有了耐受性,却不料万虫啃食的滋味竟这般难忍,叫他这种吃惯了苦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眉,五官开始扭曲。 化春山的剑尖,就在此时,轻巧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是陆鹤轩,给了他最后一个痛快。 祁玉张了张嘴,吐出一句“多谢了”。 声音太小,也不知陆鹤轩听没听见。 绣花针一样细的雨丝自空中飘摇落下,祁玉仰躺在污泥里,突然记起,林飞鸾死的时候,仿佛也是这么一个阴雨霏霏的秋日。 那一年,他被派去姑苏办事,临走前想看她一眼,于是溜进她家院墙,彼时她正在自家小院中晾晒被子。一连多日的阴雨让被子也变得潮湿,她秀致的柳叶眉微微蹙起,显然是愁坏了。 他就是在这时候悄悄溜到她身边,轻轻拍了她肩膀一下。 她被吓得狂抚胸口,见了是他,嗔骂道:“要死啊!” 可面容俊秀的青年只是摸着鼻头傻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互生情意,只等来年春日,百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迎她进门,从此琴瑟和鸣地过一辈子。 但谁能想到,林飞鸾的一辈子,竟那样短暂。 他从姑苏快马加鞭赶回来,见到的却是她和她弟弟的尸身,尸首分离,掉在祁门祠堂一地的死人堆里,他找她的身子都花了很久。 没人知道那个雨夜里,他是什么心情。 他拿着针线,抖着手将怀中分离的尸首仔细缝好,但他针线活不是很好,缝出来的针脚颇不齐整,白线已被血染得黑红,看上去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林飞鸾雪白的脖颈间。 青年捂着脸,痛哭流涕,混乱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 然而那个面容清秀,唇边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子,却再也不能睁开她那双清凌的眼眸,笑着对他说一句:“润初,没关系。” 5 “阮平澜!” 平澜原是半倚靠在陆鹤轩身上,此时竟支撑不住了,脱力地往地上滑去。 陆鹤轩抱住她,失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平澜躺在他的怀中,皱了皱好看的眉毛,还有心情调侃道:“陆兄啊陆兄,我其实顶讨厌你叫我全名啦。” 陆鹤轩的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平澜的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她伸出手,想要大着胆子摸一摸陆鹤轩的脸,却摸了个空。 她心中正觉得遗憾的时候,陆鹤轩捉住了她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平澜一寸寸抚过他流畅的下颌、瘦削的脸颊、英气的剑眉,想要把他的样子永久地刻在心上。 “闷葫芦一个,也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陆鹤轩如鲠在喉:“你……” 平澜笑了笑:“没错,我喜欢你。或许你不记得了,但十五年前,你在玉门关外曾救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心心念念的都是找到当年救了她的那个人。现在,她找到啦!” 她的眼角、鼻子、耳朵里开始流出暗红的血来,蜿蜒遍布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又被雨丝冲淡了痕迹。 平澜咽下喉间那股腥甜,艰难道:“陆……陆兄,我……我快死了。” “住口!”陆鹤轩斥道,“你会好的!我会找到药医治你的!” “其实……”身后突然传来王小二的声音。 陆鹤轩猛地回头:“其实什么?” 王小二被他通红的双眼吓到,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其实……东家你手中,现在就有药啊。” 陆鹤轩一愣,怀中的那瓶血,好像突然发起烫来。 确实,他是有解药的,这世间最后一份,解百毒之血。 “我……” 他难得地迟疑了起来。 和叶逊这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高烧昏迷时,是叶逊扒开脏乱的柴堆,把他背回家;他手筋脚筋皆断,像个废人似的躺在床上养伤,是叶逊整晚整晚地守在他的床前;听闻自己爹娘的死讯,他疯了似的嘶吼哭号,是叶逊安抚住他,发誓一定会将他爹娘尸身带回给他。 叶逊睁着一双被毒药迷瞎的眼睛,背着陆无名夫妇的尸身回来时,他跌下床,少年那副比谁都直、从来都只跪天跪父母的双膝一弯,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师父……” 自那天起,叶逊就成了他的师父。 叶逊总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陆鹤轩从来嗤之以鼻,但其实,在他内心,是承认这句话的。 于他而言,叶逊不仅仅是他的恩师,更是陆无名死后,他的第二个父亲,叶逊带他走出晦暗的过往,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吾儿,生死乃人生常态,不必伤怀,凡事尽力而为,若有朝一日,吾儿坟前祭拜…… “不!不行的!”他脱口而出,“师父他……” 话外之意,尽在不言中了。 三人一致沉默起来,天地间只剩下风雨潇潇的声音。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平澜打破了沉默。 “陆兄,我只有一个问题。” 陆鹤轩垂着眼睫,不敢抬眼看她,似乎她问他什么问题,他都答不上来。 “那支笛子,是削给我的吗?” 陆鹤轩一怔,点了点头,突然又反应过来平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得嘶哑着嗓子道:“是给你的。” 那一日桃花树下,她的笛声那样清越动听,夜晚失眠时,他特地出来寻了棵挺拔的青竹,劈来做了一支笛子,被他藏在怀中许久。若不是那天宫离误打误撞地抽了出来,他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给她。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我就知道,陆……陆兄,再唤我一声吧。” “阮平澜……” “不,你知道不是这样叫。” “阿澜。” “你叫我什么?” “阿澜。” 平澜露出一个笑来,她脸上斑驳的血迹已被雨水洗去,无根之水,很是干净,像是能洗去这世间所有污秽。 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皮也仿佛有千斤重,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陆鹤轩,有你这一句,足以慰我平生了。” 语罢,眼皮骤然合上,盖住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那只抚在陆鹤轩脸上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泥土里。 那样白净如羊脂玉的手,跌落在泥泞里,宛若一朵泥潭中盛开的茉莉花,无端刺痛了陆鹤轩的双眸。 “对不起……” 这句迟迟才说出的道歉,平澜却是听不到了。她的思绪越飘越远,越过重重高山,落在了万里之外的雍王府里,那里有当年经她母亲一手设计的花圃和湖心小筑,朱墙黛瓦,庭院深深,还有一心一意盼着她回家的父亲。 她突然萌生出一些悔意,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江湖走一遭,把父亲留在了金陵城呢?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自天边而来,很不真切,应该是死前的一场幻梦吧…… 王小二瘫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前方,哆嗦道:“东东东东……东家!他们……他们追来了!” 无人回应他。他凝神看去,陆鹤轩正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平澜发愣,脸上表情呆呆的,像是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了。 王小二快哭出来了:“东家,你回一回神啊,这正是要命的关头!” 不远处的宫隐领着一大群人,他身后的云中鹤冷哼一声:“哼!陆凛,快把那姑娘交出来!我今日定要好好教她,什么叫作好歹!”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似有千军万马,连脚下土地都在隐隐震动。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陆鹤轩,都侧目看去,见一列金甲侍卫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众人正不明就里之时,一位披着鹤氅,俊美无俦,看不出具体年岁的男子翻身下马,身后侍卫连忙上前一步,为他撑着纸伞。 男子挥开纸伞,目光落在云中鹤身上,先是扯出一个笑,可虽是在笑,却让人遍体生寒,随后又道:“请问是哪位能人,要来教本王的女儿啊?” 云中鹤无端缩了脖子。 有人大着胆子问:“请问阁下是?” 立即有侍卫呵斥道:“大胆!雍王凌驾至此,还不速速行礼!” 雍王?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这雍王,怎么会来这儿? 宫隐率先跪下,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参见雍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雍王爷浑然不理,走到陆鹤轩身前。 陆鹤轩依然是一副茫然不知世事的样子,只知道抱着平澜,活像一棵傍着平澜生长的老树。 “你就是陆凛?唔,都长这么大了?” 陆鹤轩睫毛一颤,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看着雍王爷。 雍王爷边看着他,边伸出长指不紧不慢地解着自己大氅的系带。 “嗯,生得不错,难怪能迷了这丫头。” 陆鹤轩眨了眨眼。 雍王爷将鹤氅盖在平澜身上,弯腰预备去抱她,却不料陆鹤轩突然抱紧平澜一扭:“不给你。” 雍王爷被他这幼稚的举止弄得一愣,随后好笑道:“把她给我,我是这丫头的父亲。”顿了顿,又道,“我能医好她。” 陆鹤轩道:“不用你医,我医好了她,现在,我只要等她醒来就可以了。” 雍王爷这下意外了:“哦?你医好了她?”他打量陆鹤轩许久,才道,“那你也要把她给我,她要回家了。” “回家?” “对,回家。”雍王爷点点头,“她不像你,四海漂泊,无父无母。” 陆鹤轩身子猛地一颤。 “她是有家的,家里有松软的被子、美味的饭菜,我儿在外面野太久了,是时候回家了。 “现在,把她给我吧。” 陆鹤轩低头去看怀中的平澜,看她沾满尘泥的裙袂,看她凌乱的发丝和失血的唇色。 美依旧是美的,只是他觉得,平澜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应该是穿着纤尘不染的宫裙,插着满头珠翠,抹着金陵城中最时兴的口脂,无事就赏赏花荡荡秋千,领着婢女摇着团扇去赴一场又一场春日宴的贵族女子。 紧扣的十指颓然松开,他低着头,任雍王爷躬身将怀中女子抱走。 直到身后传来侍卫整齐的高呼:“恭迎北宁郡主回府。” 陆鹤轩还是低垂着头,怀中空荡荡的,他好像失去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第八章 尘埃落定 陆鹤轩,你愿意做我的郎君吗 1 平澜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鹅黄帐顶,看那料子,应是蜀地的锦缎。 她有些奇怪,她都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床了,更别提这种华贵的帐顶,身下松软,如陷云堆。身上也干干爽爽的,她捏着袖子一看,竟是从前穿惯了的寝衣料子,这料子难得,极其贴肤,滑软却又并不冰凉,秋冬里穿着是正好的,宫里每每得了进贡,她皇叔总是将第一批划给她去做寝衣。 正暗自愣神之际,她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醒了啊?” 平澜吓得当即骂了声娘。 雍王爷:“……” “看来多日不见,我儿于民间俚语一项上,颇有心得啊。” 平澜眼睛一亮:“父王!” 雍王爷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嗯?” “您为何在此?您不是不能出金陵的吗?” 雍王爷冷笑一声:“还能为何?奉圣上旨意,来抓我那抗旨出逃的不孝女。” 平澜吐了吐舌头,挤出一汪眼泪:“父王……” 雍王爷嘴硬道:“别用你那惯用的伎俩,你……你……” 起了几个话头,训诫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叹出一口气,伸手端过旁边一只瓷碗。 “罢了,先喝粥吧。”他舀起一勺粥,微微吹凉了,递到平澜唇边,“这是我刚煨好的鸡丝粥,御医说你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醒了。” 平澜一口吞下,温热的鸡丝粥软滑香糯,鲜得直掉舌头:“父王,你是遵了皇叔的旨意,出来寻我吗?” “不然呢?我还能私自出城吗?” 当年嘉敏太子回京,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诚帝得知太子被匈奴人扣住,心疾发作,骤然离世,端王临危受命,登了帝位。 而先帝最后一道圣旨,是嘉敏太子永世不得出京。 雍王爷一向安分守己,但这次北宁郡主失踪,他上金銮殿又哭又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皇帝哭诉,自己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若她出了什么事,他就一头撞死在皇家宗祠,再去地府里给祖宗磕头道歉。 皇帝被他闹得头疼,躲了他好几个月,最后见实在是躲不过了,才只好给了他一道旨意,让他出城去寻北宁郡主,寻到了就即刻回京。 这样既不违背先皇旨意,也全了他俩的兄弟情分。 “若为父不来,估计你的尸体都凉透了。” 平澜的眸光暗了下来,浓密的睫毛遮去她眼中神色。 “父王。” “什么?” 她顿了顿,最终道:“无事。” 雍王爷哼了一声:“你是想问那小子吧?” 平澜抬眼朝他看来。 雍王爷在心底暗骂了句女大不中留,没好气地把手中的瓷碗塞给她:“自己喝,边喝边听我讲。” “这几日你昏睡之际,那小子和他师父他们,一直住在这太守府里。得了本王庇佑,他惹的那些江湖麻烦,一时还不敢找进来。” 见平澜老老实实喝着粥,雍王爷继续道:“只是三日前,各大江湖世家,突然都收到了几封密信。” “信?” “嗯,信上写着那个什么盟主和一个大人物的往来,还挺多,时间跨度也大,从十年前什么祁门的灭门惨案一直到如今,断断续续都有联系,估计挺见不得人的,那些个江湖草莽,看了都闹作一团,纷纷逼上门,去质问那个宫……” “宫隐。”平澜提示道。 “啊对,宫隐。他们去质问那个宫隐,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宫隐就发疯了。” “发疯?” “没错,散着头发赤着脚,挥剑四处乱砍,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嚷嚷着自己什么天下第一,瞧着像不大认人了,差点把他那儿子宫……” “宫离。” “对对,差点把他儿子宫离给活劈了。” 见平澜不知何时停下了勺子,雍王爷皱眉道:“你喝粥,不然为父不讲了。” 平澜随意舀了勺粥囫囵咽下,迫不及待道:“然后呢?” “然后他那儿子没办法啊,只得上这儿来求陆凛保护。哎哟,哭哭啼啼的,扰得本王脑仁儿疼。” “他答应了?” 雍王嗤道:“哼,那小子看着冷情冷性,倒是个软柿子,也没说保护那疯老头子,只是各大世家上门时,他说了两句。” “说了什么?” “说些过往恩怨散尽,诸位不必介怀之类的话。那些江湖人本就对他心怀愧疚,听了他这一席话,就都散去了。宫离那小子哭着带他那呆傻老爹跪在地上,足足磕了十几个响头才离开,把脑袋都磕出血了。” 平澜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声道:“他终于……” “终于什么?”雍王问。 “没什么,”平澜摇摇头,“他还在府中吗?” “不在了,刚和他师父离开。” 平澜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褥,沉默半晌,才愣愣地说了一句:“哦。” “哼,就料到你会是这副鬼样子。” 她愕然抬头。 “我叫人在城门截住他了,你此时若去,应该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平澜鼻子一酸:“父王……” 雍王爷伸出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神色温柔道:“去吧,记得为父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他像小时候那样,宠溺地刮了刮平澜的鼻头:“不许哭鼻子。” 平澜憋着眼泪点了点头。 雍王爷冲门外高声唤了一句:“莺莺!” “奴婢在。”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圆脸小姑娘伸头探了进来。 “陪你家郡主出门。记着,这次你若跟丢了,本王就把你扔进湖里喂王八。” 莺莺:“……” 她兢兢业业地伺候平澜换好衣服,为平澜系上一件兔毛斗篷,扶着平澜出门。 走到门口时,平澜突然记起什么,回头问雍王爷:“哦,对了,父王,您方才是说奉皇上旨意抓抗旨出逃的我?” 雍王爷正端着茶杯喝茶,他掀起茶杯盖撇了撇浮沫,闻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平澜十分奇怪:“我抗什么旨了?” 雍王爷先是饮了口茶,才慢条斯理道:“哦,你皇叔给你指了一桩婚事。” “啪!” “郡主!” 平澜被自己的披风绊了个大马趴。 城门口。 陆鹤轩又一次回了头。 叶逊看不过眼,无奈道:“若真的舍不得,就等她醒来跟她告个别啊,不然留下来不走也可以。虽说郡主你是高攀不起,但留在她身边,当个护卫还是成的吧?” 他沉睡了大半年,醒来后就有了个话多的后遗症,像是恨不得要把那半年里没说过的话一次性补齐似的。 他继续叽叽呱呱地在陆鹤轩耳边聒噪个不停,陆鹤轩也难得地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等他讲到口干舌燥不得不闭嘴的时候,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吧”。 叶逊叹出老大一口气。 马车即将到达荆州城门,平澜再一次抚了抚自己的鬓发,紧张不已地问莺莺:“如何,我看起来还可以吧?” 莺莺又一次仔细地将平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后眨巴着双圆眼认真道:“不太行。您脸色有点苍白,唇色也有点淡,看着没气色,头发也很久没洗了,看着有些油腻,您看看,这儿都打结成一绺绺的了。” 平澜:“……” 她面无表情道:“住嘴!” 莺莺识相地闭了嘴。 平澜再次叹道:“为什么来的是你?为什么不是燕燕?” 如果是燕燕,她就会说些“郡主脸上我只看得到美貌”之类的话。 莺莺提醒道:“郡主,燕燕姐生病了,奴婢方才已经说过……” 平澜斜睨着她。 莺莺缩了缩脖子:“奴婢闭嘴。” 平澜这才收回目光,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放下帘子缩回了马车里。 “莺莺,叫车夫停下。” “是。” 莺莺掀起门帘吩咐车夫:“郡主有令,停下马车。” 声音之大,街上民众无不侧目。 平澜:“……” 莺莺坐回马车:“回禀郡主,马车已经停下了。” 平澜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微笑,语气和善道:“莺莺啊。” 莺莺被她这诡异的微笑吓得打了个寒噤。 “奴婢在。” “要不,你改个名字吧?” “请郡主赐名。” 平澜笑得和蔼:“你这么吵闹,不如就叫蛐蛐儿吧。” “郡主……”莺莺欲哭无泪。 车外忽地传来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草民参见郡主,郡主千岁。” 平澜一怔,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吧,扶本郡主下车,蛐蛐儿。” 莺莺:“……” 莺莺搀扶着平澜,车夫立即规矩地跪伏在马车旁,陆鹤轩只见眼前妃色裙角闪过,一只绣花鞋轻巧地踏上了车夫刻意挺得平平的背,随后那双绣花鞋脚步蹁跹,走到了他的眼前。 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似乎过了很久,头顶才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平身”。 他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敢直视她。 平澜将目光移向叶逊,见他精神矍铄似以往,不禁问候道:“叶伯伯身子可大安了?” 叶逊兴高采烈地正要回答,却被陆鹤轩打断了。他说:“托郡主洪福,师父身体无恙。” 平澜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弄不明白自己这么紧赶慢赶地来城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愿意见到陆鹤轩对她这副恭敬的样子。 “自然无恙,毕竟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解药。” 陆鹤轩的睫毛颤了颤。 话一出口,平澜就后悔了。 这话委实刻薄了些,听着好似她对陆鹤轩将药留给叶逊而不顾她性命垂危这件事耿耿于怀。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如果那日他要将解药用在她身上,她也是不愿的。天地君亲师,叶逊于他不仅是恩师,更是这世间相依为命的亲人,她知道叶逊对他的重要性,而且纵使她想活,若条件是拿叶逊的命来换她的命,她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但问题就在于,陆鹤轩连一下挣扎都没有,这就意味着他从不曾有过将解药给她的想法,这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有些难过的。 “算了,”她搭着莺莺的手,半赌气道,“我回了。” 陆鹤轩深深一拜:“恭送郡主。” 平澜半侧着身,语气装作十分冷淡:“你真要走?” 她捏了捏裙摆,纠结半晌,还是小声地将那句挽留的话说了出来:“你其实可以不走。” 留下来做什么呢? 做她的贴身侍卫好像有些太屈才,或者她可以去求一求她皇叔,给他封个百夫长……嗯,百夫长也有点屈才,上将军才衬得起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须得跪得久一些。 或者……或者他愿意的话,驸马这个位置,不知他喜不喜欢? 平澜沉思着,陆鹤轩却打破了她的臆想。 他在她身后道:“郡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平澜发出一声冷笑。她倏地转身,陆鹤轩没有料到,猝不及防地与她视线交汇,他慌忙低头。 平澜却态度强硬地道:“抬起头来,本郡主命令你,抬起头来。”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却不敢乱放,最终落在她发髻上那根珊瑚簪子上。 “陆鹤轩。”她唤了声他的名字。 然而他等了许久,才等来她的下一句。 她说:“本郡主,平生最讨厌的一句话,便是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陆鹤轩突然记起他们奔赴药王谷的那个雨夜,那时她似乎也说了“讨厌”二字,只是当时他心存焦虑并未听清,现在想来,应该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仔细想想,他好像对她,说过许多次…… “但时至如今我才明白,”她再度开口,他的神思被拉回了些,听见她一字一句道,“这句话,才是天下至理。”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转身踏上了马车。 车帘被放下,她冰冷的嗓音从帘子内传来—— “这一去山高水阔,好走不送。”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载着她远去。陆鹤轩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直到那辆马车一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终于收回目光,低低说了一句“走吧”。 叶逊本想插科打诨调节一下这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可踌躇片刻,那用来调侃的玩笑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正在叶逊抓耳挠腮、颇不自在之际,只听见前面的陆鹤轩突然出声唤了声“师父”。 叶逊连忙道:“欸,怎么了?” “我后悔了。” 叶逊:“!” 他绕到陆鹤轩身前,急切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 陆鹤轩哑然道:“不,我不是后悔这个,我是……” 是后悔什么呢? 大抵是后悔当年与父亲吵架,负气出走桃花坞,后悔青州霁雪台上骄矜自满使出丹佛手出尽风头,后悔救下林飞鸾暴露母亲行踪,后悔轻信小人落入罗网致使双亲尽亡…… 所有的这些,都使他成了一个与阮平澜毫不相配的人。 一个是立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一国郡主,一个是在泥潭里打滚朝不保夕的蝼蚁。 后悔的事太多了,但其中最后悔的,大抵是在一起的时候,没能对她好一点。 叶逊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道:“徒儿,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哭?” 高大的青年没有理他,极力地压制着,然而还是有些许哭腔传了出来,细碎得挠人耳朵。 2 车马劳顿,走了三个多月,雪满金陵的时候,雍王爷一行人才终于到了王府。 一下车,雍王爷就直冲府里,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狸奴”。 狸奴是雍王养的一只猫,皮毛雪白,碧色眼眸,是极其珍贵的御贡波斯猫,因出身高贵,性子也十分矜傲,不大理人。她父亲这么风尘仆仆地冲进去,保不齐会被挠一脑门的血印子,看他待会儿怎么进宫面圣。 平澜扯了扯嘴角,搭着莺莺的手下了马车。 进到她的院子,燕燕早已等候多时,见她走进来,先领着一众丫鬟给她行了个礼。 平澜道了声“平身”,燕燕才起身走过来,扶着她走进暖阁,替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拿到一边挂上,然后抹着眼泪道:“郡主可算平安归来了。” 平澜见状,头疼道:“哭什么,你知道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赶紧把眼泪给擦擦。” 燕燕忙掏出绢子擦干眼泪。 平澜这才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燕燕红着眼睛回道:“谢郡主关怀,奴婢身子大好了。” 平澜捧着热茶点了点头,又道:“嗯,你且先跟我说说,皇叔他给我指了桩什么婚事,莺莺这丫头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瞪了身旁的丫头一眼。 莺莺闻言,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平澜没好气道:“下去找你的小姐妹玩吧,看你像地上烫脚似的站不住。” 莺莺脸上一喜,冲平澜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等到莺莺出去了,燕燕才开口道:“禀郡主,是匈奴那边有人来求亲了,而且指明要您呢。” “什么?” 平澜险些把茶盏打翻,回过神后将茶盏放在案桌上,再次问道:“求亲?” 燕燕点点头:“数月前,匈奴莫吉托大单于来信说,大晁与匈奴相安无事十数年,听闻大晁北宁郡主有倾城之姿,为了日后的百年安定,可效仿汉时昭君出塞,再结中原与匈奴的秦晋之好。” 平澜皱了皱眉:“那皇叔呢?” “陛下他……同意了。” 平澜沉默下来。 “而且郡主……” “你说。” 燕燕咬着下唇道:“今年冬天匈奴收成极好,得了无数毡子皮子,大单于的小儿子库布勒王子奉命进京上贡,现如今,人就在鸿胪馆里呢。” 平澜抬起茶盏闲适地抿了口茶,雾气袅袅之中,她脸上神色看不分明,燕燕只听见她轻声道:“那看来今晚宫宴,要有贵人光临了?” 主子有时问话,并不是要得个回答,燕燕清楚这只是郡主在自言自语,便恭敬地垂着眼,低头不语。 转眼至黄昏,王府外有车马在等候,平澜换了一身牡丹凤凰纹百褶凤尾裙,配以一件织锦羽缎斗篷,揣着鎏金手炉等她父亲一起上车。 好一会儿,雍王爷才姗姗来迟,带着右边脸颊上一道明显的红印子,像是女人指甲化出来的,衬着雍王爷那张看不出年纪的俊脸,有种说不出的风流。 平澜见怪不怪道:“狸奴又挠您了?” 雍王抓了抓脸,嘿嘿笑道:“它同为父玩呢。” 平澜:“……” “走吧,父王,是时辰进宫了。” 雍王爷和她并肩而行,突然听见她不经意地问:“父王,您为何瞒着我,我是要去和亲?” 雍王爷身子一顿:“你都知道了?” 他转过身,扶着平澜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芃芃,我和你母亲,就只你一个女儿,你是本王的心头肉,你放心,本王绝不会让和亲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平澜胡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并不信这些话。虽然雍王爷一片拳拳爱女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生在皇家,很多事皆是无奈,这道理在当年她父亲想送母亲骨灰魂归故里,却被皇帝以不能违抗先帝旨意为由驳斥之后,她便明白了。 天家无亲情,就算她喊着皇帝皇叔,也不能真的把他当叔父看,因为等到当真要换取利益的时候,她这个皇叔,只会迫不及待地把她打包送上花轿。 至于她父王,到时随便安抚一下就是了。 平澜幽幽叹了口气,与雍王爷一前一后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宴是在烟波致爽亭举行的。 这个亭子临水,景致倒是极美,只是现在已到了隆冬时节,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坐在里面,即使燃了再多银丝炭,都是枉然,一众大臣妃嫔依然缩着脖子抖若筛糠,叫匈奴人看了,怕不是会误以为在大晁人人以抖腿为流行风尚。 凛冬年节,皇帝好端端的,非得在这透风的地方举办宴会,并非是因为他老人家喜欢活受罪,而是大晁民风含蓄,习惯办什么事都先冠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就比如今晚这场宴会,本意其实是让库布勒和平澜这两个年轻人相看一下,但偏偏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是场相亲宴,那也忒不成体统,所以得说成赏花宴,可这大冬天的百花早已凋谢,此时也就只有梅花凌寒独自开。而这烟波致爽亭的后面,恰好栽种了一片梅林。 平澜坐在席上,撑着腮百无聊赖地听着她皇叔说一些场面话,时不时地和众人一起举杯高呼。 “皇上圣明。” “皇上万岁。” “皇上洪福齐天。” “皇上……” “郡主,郡主。” 平澜的胳膊肘被人推了推,她回过神,见燕燕正满面焦急地小声道:“皇上唤您呢。” 她凝神看去,见席间所有人都朝她看来,而她皇叔正托着个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平澜赶紧起身告罪:“北宁失礼,请陛下责罚。” 皇帝笑眯眯道:“说什么责罚,北宁言重了。快上前来,让皇叔仔细看看。朕许久没见到你,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 平澜垂下头偷偷看了雍王爷一眼,见她父亲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吐出口气,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到皇帝席前。 “北宁恭祝陛下龙体康健,福寿绵延。” 皇帝颇给面子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笑了开来:“朕只要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便能福寿绵延。唔,许久未见,北宁又漂亮了些。” 他将目光转向席面上一个穿胡裘的少年,那少年头上扎着小辫,耳垂穿了孔,戴着副铜耳坠,长得倒是神采奕奕,想必就是那大单于的小儿子,库布勒王子。 只听皇帝笑道:“请库布勒王子看一看,我大晁北宁郡主,是不是如传闻所说,貌比洛神啊?” 库布勒也是个实在人,听闻皇帝这么说,当即便撂了他使不惯的白玉筷子,瞪着铜铃大的牛眼,仔仔细细地将平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皇帝:“……” 平澜:“……” 库布勒无声地看了许久,众人一时间竟莫名地有些紧张,连平澜都隐隐有些好奇,他会说出什么评语。 半炷香过去了,库布勒王子才收回视线,憋出了两个字儿—— “好看。” 众人:“……” “不过……” 一亭子的人又被他这句微妙的“不过”吊起了胃口。 “不过太瘦了,我父汗可能不喜。” 父汗?莫吉托单于?关他什么事?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只听库布勒王子继续道:“但是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将郡主当作母亲来尊敬。” 当作母亲……来尊敬? 平澜听见自己脑中那名为“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原来,不是库布勒求娶,而是库布勒替他父亲求娶?可莫吉托单于,今年贵庚八十,刚从一场有惊无险的中风中抢救回来啊! 平澜不才,刚年过十八,与莫吉托单于恰恰好能修成一段和谐的祖孙情缘。 她当机立断双膝跪地:“陛下,北宁万死不从。” 席上的雍王爷也一个箭步上前,同平澜跪在一处。 “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帝也没料到是这般情况,好半天才回过神,又被平澜父女俩闹得头疼。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四哥快起来,北宁你也起来。” 跪着的平澜和雍王爷对视一眼,默契地继续跪在地上。 皇帝拿他们没办法,也知道不能和稀泥,只能对库布勒王子道:“这……你看这……大单于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儿?” 库布勒王子倒是颇讲情理,诚恳道:“我们也知道郡主妙龄,嫁与父汗做阏氏有些委屈,为了加以补偿,我族将不忘恩德,修汉礼,呈岁贡,愿保塞传之无穷,边陲长无兵戈之忧。” 自大晁建国以来,边境战事一直不平,与匈奴打了又休,休了又打。匈奴这个蛮族,生命力顽强,靠着牛羊马就能兴起一个部落,又长久地觊觎中原肥土,闹着玩似的动不动进攻一下中原,打得过就抢些珠宝女人,打不过就跑,往浩瀚草原里一钻,狗都找不到。 其中最厉害的一次,要数十五年前那场玉门关之难。 凶狠嗜血的匈奴人破了玉门关,从凉州一路打到长安,新帝和文武百官慌慌张张弃了京师出逃,迁都金陵,汉人讲究落叶归根,虽在金陵的风花雪月里泡软了骨头,但曾经国破家亡、狼狈迁都的耻辱依旧刻在了汉族士大夫的脑子里,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动了。 若能靠一个女子便能换来大晁百年安宁,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北宁啊。”皇帝左右为难,期期艾艾地看向平澜。 平澜深深跪伏下去,磕了个响头:“请陛下三思。”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朕犹记得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一群孩子中,他最宠爱的,便是北宁你,批折子都不忘将你抱在膝头,说有北宁在,我大晁永垂不朽,这也是先皇赐你封号北宁的缘故。” 北宁,北部安宁。 先帝为何给她这么一个封号,难道真是指靠她一个女子的躯体,去阻挡千军万马吗? 背后因由已经随着先帝的逝世而不可考,但此时皇帝语重心长地提起旧事,显然不是为了追思当年先帝的舐犊之情。 平澜就算知道,但也要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继续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身边的雍王爷此时直起身来,字正腔圆道:“皇上,我儿不可嫁。” 不嫁有不嫁的说法,可这雍王爷,匈奴使臣和库布勒王子还坐在这儿呢,他就这么直眉瞪眼地说出来,谁去周全双方面子? 皇帝感觉自己的头疼又发作了起来,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雍王,注意分寸。” 这句话一出口,众大臣心中就是一凉。 雍王爷什么都有,唯独分寸这种东西,那是一点都没有。 果不其然,只见雍王爷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随后眼含热泪道:“皇上圣明,微臣只北宁一个女儿,若远嫁千里,臣唯恐晚景凄凉,若皇上执意如此,微臣也毫无办法,只能寻根柱子一撞,九泉之下,兴许还能见到我儿守灵。” 平澜:“……” 原来她父王叫她放心,打的竟是……这么一个主意。 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雍王爷真是使得比女人还娴熟。 皇帝听了雍王爷这番以命相谏的言辞,龙颜大怒,一拍桌子:“大胆!” 所有人都被吓得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 始作俑者雍王爷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请皇上三思。” 众人心中又是一凉。 这雍王爷,真是可着枪口上撞啊。 果然,皇帝一挥手,拍案做了决定:“不用三思,四思都没用,朕告诉你,朕会封北宁为公主。生在皇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北宁向来聪慧,定能明白个中道理。” “既如此,”雍王爷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皇帝道,“那陛下就让芃芃穿着孝服出嫁吧。” 话音刚落,雍王爷就迅速起身,朝廊柱冲去,速度之快,竟连早有准备的平澜都只抓到他一片衣角。 冰冷滑溜的衣料从她手心一瞬而过,她心头骤然一空,耳边传来太监丫鬟们慌张的大喊。 “来人啊!王爷落水了!快来救命啊!” “父王……” 她跌坐在地,喃喃唤道。 3 “唉!” 平澜幽幽叹出今天第十八口气。 小瀛洲里的头牌笙娘是朵温柔解语花,也是平澜好友,见她今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便执了壶梨花渡,喂给她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郡主且饮了这壶酒,让那些个烦心事都散了去。” 平澜斜倚在贵妃榻上,就着笙娘的玉手饮下一口酒,包间内还有几个美人弹着琴唱着咿咿呀呀的小调,她就和着那小调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 听到笙娘的劝解之语,她反而更不开怀,皱着眉头道:“散不了呀散不了,笙娘,若是让你嫁与一个年龄足以做你祖父的老头子,你大概就明白了。” 笙娘闻言掩嘴娇笑道:“郡主又取笑妾,如妾这般风月场里的人,哪里还能嫁人呢?” 平澜拍拍她的肩膀,怅然道:“所以啊,知我者谓我心忧。” 笙娘笑了一下,又问道:“王爷如何了?” 平澜又叹了口气:“还能如何,榻上养着呢。一大把年纪了学人寻死,大冷天的跳进湖里,简直活受罪。” 笙娘抚抚胸口,后怕道:“郡主不怕吗?万一出个好歹……” 平澜摆了摆手:“那池子是人工开凿的,浅得很,就是你我跳进去,水也不过齐腰深。” 笙娘:“……” “那可真是万幸啊。不过郡主,您当真要和亲匈奴了吗?” “比真金还真,圣心已决,我这回,算是凉了。” 笙娘这些年依仗平澜,才在小瀛洲屹立不倒,人都说戏子无情,她却难得地真心将平澜当朋友,闻言顿时眼眶一红。 “那妾此生岂不是再也无缘得见郡主?” 平澜拿过笙娘手心的丝绢,替她擦了擦眼泪,笑道:“谁知道呢?人生无常,说不准日后你从了良,携着万贯家财去玉门关外寻我,见到我裹着头巾赶着牛羊,一副村姑样儿,然后我俩抱头痛哭,我再请你去我帐子里喝奶茶吃羊肉,一起对坐,诉说别后诸多心酸往事。” 笙娘被平澜的形容逗得破涕为笑,娇嗔道:“郡主就喜欢说笑。” 平澜笑了笑,收起玩笑神色:“你啊,要多为以后做打算,美貌能吃一辈子吗?总有红颜未老恩先断的那一日,存点银子,将来出了小瀛洲,赁个宅邸,请三两个老仆,安安稳稳过一生,别老是将银子花在那些穷书生身上,男人都不靠谱。” 这话是实打实的熨帖话,笙娘心内无以复加的感动,然而嘴上却调侃道:“都不靠谱?那不知郡主的那位白衣少年郎,又靠不靠谱呢?” 平澜的笑意僵硬在嘴角。 笙娘平素惯会察言观色,见平澜变了脸色,慌忙跪下告罪:“是笙娘僭越。” 平澜抬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起了些不愉快的事。” 笙娘奇道:“郡主此次远行,未寻到那人吗?” “寻到了。” “那……是那人不好?” 平澜沉默良久,不知过了多久,笙娘才听到她低声道:“他很好。” 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笙娘莞尔笑道:“赤子之心,很是难得。” “不,”平澜道,“赤子之心并不难得,难得的是那种阅尽千帆,尝遍世人冷眼,依旧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的人。” 在她眼里,陆鹤轩就是这么难能可贵的人。 有谁能做到背负血海深仇,最后却依然理智到只杀那罪魁祸首呢?又有谁能做到仇人声名狼藉之时,不狠狠踩上一脚呢? 若换了她,祁门那些人,她定要杀个片甲不留,连一条狗都不放过。宫隐罪有应得,管他宫离磕上多少个响头,把门槛磕破她都会不闻不问,任江湖那些豺狼虎豹将他啃咬得稀烂。 这样,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那些年心里的憋屈才能一吐为快。 可陆鹤轩却轻易地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两件事,那便是宽恕和不迁怒。 笙娘不解:“既然郡主梦中人心怀赤子之心,那郡主又因何心生不虞呢?” 因为什么?平澜自己也想不透,起身整理了下衣裳,道:“回了。” 走到门口时,笙娘突然出声唤住平澜。 平澜回头看去,见灯火阑珊处,笙娘咬了咬下唇,抿出个撩人心魄的笑容。 “郡主,妾不知郡主在外发生了何事,但请郡主听妾一言,这世间有情人难寻,若遇到合自己心意的,定要珍惜,那人许是真的惹恼了郡主,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论如何,郡主应问个明白,切莫藏在心里。” 平澜一愣,笙娘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解开了她多日以来的心结,只是她明白了又如何,她和陆鹤轩阳关一别,此生再无相见可能。 她畅然一笑:“我知道了,真的回了。” 笙娘施下一礼:“妾恭送郡主。” 浮光掠影之间,岁月悄然而逝,等到瓦楞上的积雪化为雪水滴滴答答滴入沟檐的时候,杏花已经开满金陵城。 皇帝着人翻了皇历,算出三月初三是个顶吉祥的日子,宜嫁娶,于是平澜和亲的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到了出嫁那一日,果然是个拨云见日的好气象。 平澜搭着莺莺的手,站在雍王府门口,沉默地看着。 身旁喜娘催了三四回,说误了吉时不好,怕皇上怪罪。 莺莺也劝道:“公主,王爷……怕是不会来了。” 平澜也知道,她父王自落水以来一直身子不大好,开春后好不容易见好了点,又因她的婚期临近,郁结于心,犯了咳疾。 就算是他身体康健,想必也是不会来相送的。 没有什么比女儿远嫁更让人心痛的了,眼不见为净,她也情愿父王不来送她。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她从小到大住着的王府,她低声道:“盖盖头吧。” 喜娘为她盖上盖头,高声道:“新娘上轿。” 她眼前红盖头缓缓落下,隐约之间,看见门口有一片天青色衣角,她缓缓地笑了,在心底悄悄道:“父王,珍重。” 上轿时,平澜眼前被盖头遮挡,莺莺又不似燕燕那般心细,脚下一个不稳,平澜险些跌倒,亏得一双稳健的大手扶住了她。 喜娘吓坏了,连忙道:“大胆!还不快些放手,公主玉体,岂容你一介粗人沾染?” 那人约莫是个侍卫,平澜低头能看见他腰间悬挂着的宝刀,晃眼一瞧,铠甲下的腿还挺长,养眼得很。 这侍卫是个憨直性子,喜娘都开骂了,他却执着地托着平澜手臂,直到把她安然送到马车上,才放开了手。 喜娘还要骂,平澜轻飘飘唤了声“嬷嬷”,算是替他解了围。 随着一声“起轿”,唢呐声起。 一片热闹的吹吹打打之中,平澜踏上了北上和亲之路。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甲胄三千,太监宫女百余人,外加皇帝赏赐的珍宝绢帛无数,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这虽不是大晁建国以来第一次和亲,却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和亲,嫁的还是名动金陵的北宁郡主,现在是皇帝亲封的永安公主了。因此不管是为了里子还是面子,皇帝都做足了样子,金银珠宝不要钱似的往平澜嫁妆里添,百姓跪地相送,金陵城里被挤得水泄不通,直到出了城三四十里,耳边的嘈杂之声才稍微停歇了下去。 平澜坐在马车里,掀了那红得碍眼的盖头,又揉了揉被满头珠翠压得酸胀的脖子,唤了声:“莺莺?” 车外随行的莺莺立即道:“奴婢在。” 平澜随口问:“外面景致如何?” 莺莺道:“回公主,景色很好,杏花都开了,漂亮得很。” “是吗?” 杏花疏影里,想来是余生难得见到的景致了。 “替我折一枝来。” 莺莺茫然:“公主,折什么?” 平澜:“……” 日常想念燕燕,为何燕燕又生病了呢? 她叹了口气,突然车窗被人敲了敲。 下一刻,车窗被抬起了一角,一根花枝被递了进来。 杏花满枝头,一簇簇的,长势喜人,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最饱满的那一枝。 然而平澜的注意力却不在花上,而在执花的那一只手上。 修长而骨节分明,好似一截挺直的青竹,这手貌似用来执杯、削笛、执剑,都适宜得很。 平澜的心脏在那一刻剧烈地鼓噪起来,她似魔怔了一般,没有接过那截花枝,反而握住了那只好看的手。 手的主人似被吓到了,花枝跌落下去,他欲收回手,却被平澜死死攥住。 她猛地抬起车窗,天光争先恐后地钻进马车,时值黄昏,她看见车外景致确如莺莺所说,漂亮极了。 云霞万里,杏花交相掩映,红云重重叠叠,灼灼晃人眼,风起时,纷纷然落下,吹拂到鬓边。 眼前那人的脸在逆光之中看不分明,他趁她愣神之际收回手,一本正经地直视前方,在她马车旁随行,看起来若无其事,耳根却悄然发红。 “陆……” “公主,”他出声打断了她,“公主请坐稳。” 她一怔,看到人群中有个太监悄悄看过来。她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小二。 王小二冲她眨了眨眼,又伸出手指比了比前方。 平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里面有个宫女面熟得很,再一看,原来是药王谷里的阿蛮姑娘。 她放下车窗,端正地坐好,低头看到自己穿的嫁衣时,突然觉得那上面绣着的鸾凤和鸣没那么刺目了。 “正是江南好风景……”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4 莺莺服侍平澜到床上躺好。 她替平澜掖好被角,一边道:“公主,这驿站的被褥没咱们王府里的松软,你且将就一下。” 平澜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莺莺刚要吹灭蜡烛,在脚踏上躺下,就听见平澜突然唤了她一声。 “公主有何吩咐?” “我突然想吃抄手,你去厨房,叫厨娘给我做一碗。” 莺莺立即道:“那奴婢这就去吩咐。” “嗯,多放点麻油,不要葱花,你去厨房盯着她们做。” 莺莺得了指令下去了。 等她的脚步声走远,平澜才起身披上衣裳,小心地推开门,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盯着,刚要迈出房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公主是在找我吗?” 平澜:“!!!” 一句尖叫险些冲破喉咙,被她堪堪捂住。 陆鹤轩从屋檐上飞身而下,衣袂翩跹,落在她眼前。 “陆鹤轩?” “嗯。” 他应了一声,低沉的声音钻入耳道,酥酥麻麻的,挠人心扉。 朗朗月光下,他猝不及防地露出个笑来,惹得平澜心头小鹿乱撞。 “公主,许久不见。” “啊……嗯,是许久不见。” 她的眼神四处乱飘,竟然感到一阵局促不安。 “公主喜欢吃抄手?”陆鹤轩忽然道。 平澜瞪他一眼,知道他方才是坐在屋顶上偷听了,但被他这么一打岔,她反而没有之前的紧张了。 “你们为何在这里?” 他垂下眼睫:“护送公主和亲。” 这话平澜要是信了,她就是个傻子了,她继而问道:“我父王帮你们混进来的?” 陆鹤轩继续垂着眼不说话。 平澜知道他不愿意说话的时候,谁也逼他开不了口,只得作罢。 “叶伯伯呢?” 陆鹤轩回答道:“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身体还好吗?” “很好。” 寒暄过后,平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笙娘那日告诉她要坦诚相待,她想问陆鹤轩那日在她和叶逊之间,毫不犹豫就选了叶逊,心里是如何想的?可等真正见了他,又百般踌躇问不出了。 更何况……何况那日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把一番心事全部告诉了他,他却还没有回应过她,以至于她现在见到他很是不自在。 他是不记得了,还是刻意不去提起呢? “公主?” “什么?”她回过神,茫然道。 陆鹤轩笑了笑:“公主,夜晚风凉,公主快进屋吧。” 平澜被他这个笑迷得五迷三道的,晕乎乎听了他的话走进屋里,心说他从前不怎么爱笑,怎么现在这么爱笑了?一晚上竟对她笑了两次,还笑得这么要人命…… 等到坐在床上时,她才突然醒悟,她没有问他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她又跑到房门口,迎面却撞上莺莺。莺莺手上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麻油抄手。 她左右望了望,却没见到任何人。 莺莺好奇道:“公主在找什么?” 平澜摸了摸鼻子:“没什么,一只猫。” 莺莺吓了一跳:“猫,这里有猫吗?奴婢这就唤人来赶跑,别扰了公主安眠。” “叫什么人,猫……多可爱啊,别忙了,我睡了。” “公主,这抄手……” 床帐里传来平澜迷迷糊糊的声音:“唔……给猫吃吧。” 屋脊上那枕臂养神的人听了屋子里主仆二人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一个弧度来。 和亲队伍行至半途的时候,京中突然传来噩耗,说雍王爷思女心切,愁肠百结,本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咳疾,到最后竟发展成痨症,四月里的时候已经药都喝不下去,群医束手无策,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而雍王爷终究没能救过来,咯血而亡。 平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并无多少悲痛,只是失手打碎了一个青花瓷杯,随后若无其事地吩咐队伍启程。 然而夜里的时候,她突然发起高热,随行太医怎么也退不了热,最后还是一名宫女站出来说她祖上有个方子,专治高热。 忙活大半宿,平澜才退了烧,从此她不大爱见生人,只钦点了一个名唤“王小二”的太监和这名懂岐黄的宫女随侍,连她的陪嫁侍女莺莺都受了冷落。 六月的时候,一众人才终于到了玉门关外,正等着匈奴那边的使者来接,却不料忽然风沙四起,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现身于黄沙之后。 那些壮汉袒胸露背,裸露在外的身子很是精悍,拿着大刀斧头冲杀过来,皇帝赏赐的三千士兵是京中金吾卫,都是些年轻的二郎,还从未上过真刀实枪的战场,陡然间见了这场面,吓得惊慌失措,有些还未反应过来,身首就分了家。 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太监宫女们大喊着:“沙匪来了!沙匪啊!救命啊!” 侍卫统领怒喝:“保护公主!” 然而他旗下士兵如一盘散沙,他吼的这一嗓子没有起到丝毫用处。 陆鹤轩砍了拦在他身前的两三个人,赶到马车前掀起门帘,却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 他狠狠一愣,心头莫名一阵恐慌,正要去提刀找人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愣什么呢?快走!” 平澜不知何时早已脱去了身上碍事的嫁衣,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宫女衣服,头上的朱钗也被她尽数拔下。陆鹤轩见她肩上那小包鼓鼓囊囊,应该是藏在那里面了。 她一副随时准备好跑路的装扮,手上还牵着一个明显在状况外的侍女莺莺。 一时间,陆鹤轩不知道是该讶异好,还是应该发笑。 “你怎么……” “怎么,难道你不是我父王派来劫亲的?”她抬眸看他一眼,“父王在哪儿呢?快带我去找他。” 他沉沉笑开,眼中有赞赏之意:“公主英明。” 他倏地一躬身,将平澜背在了背上。 莺莺被这一幕吓得一双圆眼瞪得更加浑圆,然而她家公主却见怪不怪,回头对她吼道:“莺莺,跟上!” 莺莺懵懵懂懂地跟了上去。 她的个天神啊!公主竟然在和亲的路上,跟情郎私奔了!若皇上知道了,她是会被砍头?还是会被砍头呢? “公主……” 莺莺欲哭无泪。 陆鹤轩背着平澜走了许久。 正午沙漠里烈阳晒人,莺莺将一方帕子盖在她的头上,只堪堪抵挡住阳光,她趴在陆鹤轩背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公主睡吧”,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青年的背极其宽厚,背着她走得又稳又快。平澜在睡梦里,不禁好像回到了她命途多舛的孩提时代。 那时候的阳光也是这么灼热,她又渴又饿,胃里好像有一口空虚的无底洞,能把世间所有美食都收归麾下,杏仁露、芙蓉糕、牛轧糖、山药桂花糕…… 那一道道精致美味的糕点纷纷涌入她的脑海,可她却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了。 “渴……” 昏迷的她呻吟道。 少年便停下步伐,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刀,凑到小女孩唇边喂给她喝。 小女孩喃喃道:“十七哥哥。” “十七哥哥。” 背上的人低低唤了一声,青年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后侧头轻声道:“公主,到了。” 在他肩上酣睡的女人先是微微动了一下,随后懒懒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看周围,眼神逐渐由迷瞪转为清明。 她从他背上跳下来,看着前方那片大气宏伟的建筑,问道:“这是哪儿?” 陆鹤轩正要回答,却被来人打断。 那人坐在轮椅上,被一个侍女推着缓缓而来,穿着一袭洁净如雪的白衣。 隔得近了,平澜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得呼吸一窒,她身旁的莺莺更是丢人地“呀”了一声。 无他,这人长得实在太美了些。 两弯新月似的眼眸,细而锋利的长眉,玉骨冰肌,宛若天成。 这世间男子千千万,男性之美却不是千篇一律。 诸如陆鹤轩,气宇轩昂,五官英挺,是一种英气阳刚之美。 诸如祁玉,眉清目秀,肤若白玉,是一种病态阴郁的美。 而眼前这人,五官每一笔都好似由天下最好的画师描摹而成,添一笔嫌多,缺一笔太少,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即使是坐着轮椅,也难掩其风华。 平澜不禁心想,若他到了小瀛洲,恐怕她就是砸再多的银子,笙娘的头牌位置,也是保不住的。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对平澜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殿下,欢迎来到楼兰。” 5 武林五大世家门派,若再加上后来居上的祁门,其中最为特殊的,也还是当属楼家。 一个世家若要成名,总得有拿得出手的绝技,比如无极门的涵虚掌,轩辕氏的铸剑术,甚至是被人嗤之以鼻的祁门,在暗器和制毒上也是独秀于林。 但楼家最先出名的却是他们的盛世美颜。 就算他们个个都雅擅音律,琴音甚至有破敌之能,提起楼氏时,大家率先想起的,都是他们那让人津津乐道的美貌。 而今的楼家家主,是上任家主幼子,名彻,字微之。 正是眼前这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平澜曾听过他的大名,却不知道这任家主竟是个残废,但楼家人居于玉门关外,鲜与外人来往,想来就算是江湖中人,知晓的也没几个。 她走上前,问道:“楼大人,请问我父王在哪里?” 楼彻笑了笑:“殿下折煞小人了,唤我的名字即可,至于王爷……” 他叹了口气:“殿下请随我来吧。” 一行人跟着楼彻,走进城门。 楼家人善于经商,像天香楼就是他们的私产,此处的宅邸建得格外宏伟,占地极为广阔,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小城,平澜他们跟着楼彻,七拐八绕,才终于进了一个小院。 院中天井旁搭了个藤架,上面是绿油油的葡萄藤,结了不少圆润的紫葡萄,而她那据说因思女心切、咯血而亡的老父亲,此时就坐在那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下棋。 和他下棋的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叶逊。 两人兴许是太热,还颇不讲究地挽起了衣袖和裤脚,看着不像是下棋,倒像是即将要去插田的老农民。 平澜:“……” 雍王支着颐,左手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面无表情地看着叶逊偷偷将一颗黑子收到自己袖中。 烈日炎炎,即使是坐在阴凉的葡萄架下,他额角依然砸下一滴汗来。他终于忍不住道:“我说叶老哥,咱们今日就到这儿吧,我还等着去接我闺女呢。” 叶逊闻言胡子都要翘起来:“不不不,不行,这局下完了就去。” 雍王爷气道:“你上一局就是这么说的!” 平澜:“……” “不用接了,我已经到了。” “芃芃!”雍王爷回头,把手中棋子一扔,老泪纵横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平澜,“芃芃!为父好想你啊!” 平澜被他勒得翻了个白眼,无动于衷道:“谢谢,请您先解释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雍王爷放开她,挠了挠后脑勺。他生得清隽,饶是这么猥琐的动作,都被他做出了一种风雅的味道。 他笑道:“我儿如此聪慧,定能想明白其中章节。” 平澜叹了口气,看向楼彻。 楼彻心思透彻,立即道:“王爷,您与殿下父女久别重逢,小人等不便打扰,这就下去了。” 雍王爷道了声好,楼彻便向葡萄架下还在揣摩棋局的叶逊唤了声:“叔父,您不是要喝酒吗?侄儿最近新酿了壶葡萄酒,随侄儿去喝吧。” 叶逊闻言立即扔了手中的棋子,乐呵呵地拄着竹杖走过来。 倒是平澜,听到楼彻那一声叔父,顿时瞪圆了眼。 “叔父?” 叶逊笑眯眯道:“丫头,许久不见,怎么还叫上老夫叔父了?” “叔父!” “师父!” 楼彻和陆鹤轩都喊了他一声,意思是不要对平澜大不敬。 平澜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好奇道:“叶伯伯,您是……楼家人?” “怎么,看着不像吗?”叶逊笑道。 平澜尴尬了,不知如何回答,毕竟叶逊单从面相上看,确实不像楼家人。 陆鹤轩解释道:“师父是当年楼氏六君子之一,原名楼晔,后来对道法产生兴趣,去往中原寻道。” 叶逊接话道:“我师父说我目空一切,要好好学学谦逊之道,便为我更名为逊,取母姓叶。哈哈哈哈哈,丫头,莫看我如今这副模样,想当年,可是好多像你这样的黄毛丫头,跟在老夫屁……” “师父。”陆鹤轩面无表情唤道。 叶逊只好憋屈地改了口:“身后跑。” 楼彻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叔父,我们下去吧。” 一行人退下去,很快小院中,只剩下了平澜和雍王爷二人。 两人坐在了葡萄藤下。 平澜率先开口:“所以咯血是……” “假死。”雍王爷接道。 平澜沉默良久,沉吟道:“父王,您是想谋逆吗?” “芃芃啊。”雍王爷长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你母亲?” 平澜一怔:“女儿未敢有一日忘记母亲。” 雍王爷笑了笑:“我却是忘了,现如今,竟连她一幅肖像,都画不出来了。” “父王……” “我曾跟你说过,人这一辈子都在负重前行,若记得太多,都是一种负累,是以,我不敢记得你母亲。” 他看向平澜的目光温柔了起来,像是在透过平澜的脸庞,去追忆那个有着相似轮廓、眉眼沉静的江南女子。 “那一年,我和你母亲与你在大漠里走散,找了你许久也找不到。剑圣说大漠广袤,找一个人实在是困难,再加上玉门关破,凉州城岌岌可危,我便提议先回城,一来可以拨出一些人马去找你们,二来凉州城之危实在是为父心头之忧,且为父料想,有陆凛在你身旁,你也不会有事。 “你母亲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虽然拼命地想找到你,却还是决定先随为父回城。” 雍王爷笑了一下,眸中却是沉痛。 “现在想来,芃芃,真应该听你母亲的。 “玉门关破,凉州城果然大乱,我……我也是第一次见那般烽火连天的场面,匈奴人杀红了眼,遍地都是残肢断臂,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太守府,高士则那厮胆小如鼠,外面哀鸿遍野,太守府却牢固得像个铁桶,城中精锐尽数守在那里,我拼命敲门……拼命地敲……” 他拼命地敲,说自己是嘉敏太子,从匈奴人手中死里逃生的嘉敏太子。 守门的士兵说自己要去禀报大人,要他们等候片刻。 可他们等来的,却是上百名手持重弩的士兵。 雍王爷的手忍不住抖起来,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毫无章法地将石桌上的棋盘都掀翻在地。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平澜抓住了雍王颤抖的手:“父王。” 雍王眸中含泪,紧抓着她的手:“芃芃啊……你母亲,是万箭……万箭穿心而亡……” 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如困兽一般的呜咽之声忍不住让平澜湿了眼眶。 “我一直想不明白,如高士则那般懦弱的人,怎么有那撑破天的胆子,将本王一家三口送到匈奴人手里,后来还主动打开玉门关,引贼入关。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 “高士则手下有一匈奴幕僚,是当年我朝大破匈奴的时候,他们送来的质子,那幕僚名唤莫喇,巧言哄劝高士则放自己回匈奴,自己必定会劝大单于鸣金收兵,高士则那个蠢货,立即就放虎归了山,莫喇熟知关内地形,把大晁卖了个一干二净,因此后来匈奴人才一路打到了长安。 “直到几年后,楼彻在关外抓到了莫喇,重刑之下,他终于说出了所有的事。” 平澜缓缓吐了口气:“是皇叔做的吗?” 雍王爷点了点头:“芃芃,历来皇室倾轧,手足相残,都是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你皇叔野心无可厚非,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己之利,不顾天下黎民,打开玉门关,更不应该,动了杀心,害死你母亲。” 所以他要如何去记住阮簌呢? 光是记住她在他怀中咳血闭眼的那一幕,就让他肝肠寸断,恨不得立即提了刀冲进勤政殿,给那躺在龙床上的奸人脖子上来一刀。 可他不能,他被一道先帝遗旨困在了金陵城里,手上无权,只能装出一副闲散王爷的样子,荒唐度日。 他越荒唐,皇帝便越高兴。 直到这次平澜和亲,叫他找到了可乘之机。 “可是父王……”平澜蹙眉沉吟,“造反之事不是儿戏,兵马一事,就是首要问题。” 雍王爷抬眸看她一眼:“你以为为父这十多年,真是逗猫养蛐蛐儿去了吗?” 他随手拈了颗棋子,在指尖把玩:“楼家替为父养了十万兵马。” 十万…… 平澜一惊:“楼家……可靠吗?” “可靠。” “父王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楼家家主,同本王一样。” 平澜恍然:“父王是说,楼彻他……” 雍王爷点头:“他的发妻,死在了玉门关那场战役中。” 难怪先前见到楼彻,觉得他美则美矣,然而眉间却似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愁绪,脸上朗朗笑意,眼底却冰封千里。 原来是身怀亡妻之恨。 “此外,太傅长孙谢雩、护国将军之子卫戍、新科探花贺兰辞都是我们的人。” 这些人的名字都如此耳熟,平澜不禁嘴角抽搐:“他们不是父王你给女儿说的那些亲事吗?” “若不是说了你的亲,他们又怎会倒霉到惹皇上厌弃?” 平澜满头黑线:“父王,乌鸦嘴什么的,都是你搞的鬼吧?” 雍王爷狡猾笑道:“乖女儿,别生气,当年我若不传出这谣言,你都不知被你皇叔指了多少门亲。” 果真是老狐狸啊,她父王。 他居然从那时候就防起了皇帝,这么一想,燕燕的病应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毕竟侍女燕燕,是她皇叔赏赐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平澜叹了口气,回忆道,“那日我被囚无极门,看到了一个人,他面容我倒不曾看清,只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貔貅玉佩,却很是眼熟。” “嗯。”雍王爷道,“那是你皇叔的人,东厂那边的指挥使,你进宫时可能偶尔撞见过一眼。” 平澜震惊道:“皇叔他竟连江湖中事都有涉及?” “何止涉及?”雍王爷嗤笑一声,“你皇叔那只手,就差没捅破这天了。你以为祁门好端端的为何覆灭,不过是作为你皇叔座下的一条狗,知晓主人太多腌臜事,最后被主人宰了而已。陆凛那小子,是运气不好,被有心人递了个黑锅。” 平澜垂下眼皮,动了动扣在石桌上的手指。 雍王爷看在眼里,继续道:“祁门覆灭,无极门便坐收渔翁之利,不仅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门主还登上了盟主之位,而无极门,也成了你皇叔手中崭新的一把刀。” “如此说来,那和宫隐书信往来的那位极尊贵的大人,便是皇叔了?” “不错,与虎谋皮,宫隐也走了无极门的老路,为了给自己留下后招,竟将那些密信都保留着。” 平澜不解:“那为何那些信最后都到了各大门派手中?” 雍王爷微笑不语。 平澜明白过来:“父王,是您!” “他密室之中还有道机关,墙落下来,就挡住了那些秘密。” 她道那日宫隐为何能在短时间内清空那么多书信,原来是有这样一层关窍在。 “只是……”平澜疑惑道,“父王您是如何知晓?” 雍王爷满脸神秘道:“自然是有高人相助。” “谁?” “正是那我儿未看清脸的人。” “东厂指挥使?”平澜瞪大了眼,“他何时成了父王您的人?” “非也。”雍王爷摇了摇手指。 “真正的东厂指挥使确实是你皇叔的人,只是他早死了,现在披着那层皮的人,是孟家的人。” “孟家?交州三姓里的孟家?” “不错,祁门覆灭,如今林家做大,孟氏一族夹缝中求生存,我便将他们收归己用。孟氏擅乔装易容,且擅长千里追踪而不被人发觉,可为我儿所用,你出去这半年,为父一直派他们跟着你。” 一通百通,听父王这么一说,平澜觉得自己任督二脉像被打通了一样。 她沉思道:“叶伯伯在药王谷养病时,曾有人闯进去,后来却来了一队黑衣人救了他们,原来那些人是孟家的人。” “对。” “那看来,各大世家门派收到的那些信,也全是孟家的手笔了。” 雍王爷点点头。 这样一来,那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谜团,便都分明了。 皇帝当年想坐上那把龙椅,可有嘉敏太子这位正统储君在,他就是排到死怕是也排不上号。于是,他趁着太子一家前往凉州调查军饷贪污一案,凉州太守本就心虚,害怕太子查出什么,又经当时还是端王殿下的皇帝怂恿,将嘉敏太子一家三口卖给了匈奴人,不料匈奴单于却另有想法,想利用太子与大晁和谈,端王见状又是一通煽风点火,这才有了后来的玉门关破,大晁数年的动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祁门为皇帝在奔走,结果又被皇帝过河拆桥,新兴起的无极门灭了祁氏满门,后又嫁祸给陆凛。 只可惜天网恢恢,漏了个莫喇让她父王知道了当年真相,联合楼氏、孟氏两族苦心筹谋多年,才有了秋后算账的今日。 乌云蔽日,天一下子阴了下来,雍王爷坐在阴影里,脸上泪痕已经干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王爷。 他望着平澜的眼睛,轻声道:“芃芃,这天马上就要变了,你……” 平澜与他双手相握,郑重宣誓:“父王,女儿会与你一起。” 大晁延宁十五年,雍王独女北宁郡主晋封公主,赐封号为“永安”,和亲匈奴。 然雍王忧女过重,于同年四月病逝金陵。噩耗传至凉州,公主大恸,披麻戴孝,跪地痛哭,指天誓地痛言皇帝数十罪状,其中不乏皇帝心狠手辣,迫使他们父女骨肉分离等诛心之语。 同年五月,公主集齐西北十万铁骑挥兵南下,大破玉门关,直指中原,意图谋反。 此后天下局势,分崩离析即在眼下。 6 圆月夜。 平澜背手站在高大的城墙上,沉默不语地抬头看着天空。 她看了许久,身后那人竟也沉得住气,陪着她一同看了许久。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出声相询:“你还要在那里藏多久?” 那人自阴影中走出来,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在月光下越发风姿出众,叫人移不开眼。 平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略显局促地紧了紧窝在剑柄上的长指,随后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没藏。” “什么?”平澜下意识地反问。 陆鹤轩看她一眼。 “我说我没藏着。” 他只是受人所托前来寻她。 晚膳的时候侍女莺莺怎么也找不着她,急得快要疯掉,最后竟问到他这里来了。他上到城楼时,正看到平澜呆呆地看着天际,月光清冷,洒在她眉眼如画的脸上,她又穿着一身清冷的孝服,发上无多余装饰,只鬓边别了一朵清丽的小白花,整个人看着却美丽出尘,像是即将要上九天揽月、飘然而去的仙人。 陆鹤轩不禁看入神了。 她看了明月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的侍女在找你。” 平澜便明白他只是被莺莺支使来找她,撇了撇嘴,转身抚住冰冷的城墙。 她随口问道:“那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陆鹤轩愣了愣,老实道:“猜的。” 平澜笑笑,指了指城楼下:“你还记不记得此处?十五年前,我们就是在此处分别。” 陆鹤轩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下望去,不由得嘴角微抿,眼睛里都是温柔笑意。 这城楼饱经风霜,不少砖块上已经生了裂纹,因靠近大漠,裹上了一层黄扑扑的颜色,看不出底下真正的色彩,十余丈高的城门上,是“玉门关”三个大字。 这便是大晁边境,抵御无数蛮族鞑子百余年的玉门关。 玉门关下,多少黄土白骨,但于陆鹤轩而言,它却意味着一次瑰丽的冒险和堪称温柔的往事。 那时,他的父母健在,而他与少时的平澜初遇。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拼命地拉着你的袖子不放手。” 陆鹤轩似乎也记起来了当时的场面,脸上笑意越发明显。 “可惜啊,陆鹤轩。”她的语气低落起来,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就没了母亲。 “她就死在这座城中,听我父王说,是中箭身亡,死的时候异常痛苦,把我父王的衣领都揪歪了,大抵是想不到,自己怎么就死在了她一心想保护的大晁子民手里。” 她双手撑住城墙,背对着陆鹤轩。 背影清癯,一副纤细女儿家骨架,不知怎么去承担其亡母之恨和这天下的重任。 陆鹤轩的眼眸里顿时溢满了心疼,想伸手将那孱弱身躯揽入怀中,可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 几番犹豫之间,平澜已摆脱低落情绪,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有关公事。 “你还穿着铠甲,应该是从营帐那边来,如何?那三千金吾卫可愿归顺于我?” 陆鹤轩点点头:“殿下在阵前所说的那番话震慑住了他们,三千金吾卫无一不服,都愿誓死追随殿下。” 平澜哼笑一声:“贺兰辞那家伙,一手檄文还是写得不错的。” 贺兰辞正是雍王为她说的那第三门亲,被她点评貌丑的今科探花郎。其实他本人倒也生得不丑,普通人的面貌,只是同平澜、陆鹤轩这样的人一比较起来,显然是不够看了。 话说雍王爷筹谋数十年,为她留下数道倚仗,第一门亲太傅长孙谢雩,对自家祖父和圣上恪守古制的中庸之道早已心存不满,在这场大洗牌中选择倾向雍王,可以算是平澜得力的谋臣;第二门亲事护国将军之子卫戍是平澜手下一名力将,攻下玉门关就有他的一半功劳,另一半自然是眼前的陆鹤轩;而贺兰辞这人,寒窗苦读十载,诸子百家可谓是倒背如流,谋逆这种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大好听,这人此时就派上了用场,他是一个满腹经纶但又难得不迂腐的士大夫,文章写得漂亮,字字珠玑,按她父王的话讲,就是“身上没有酸腐气的书生”,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了平澜很大的方便。 就比如护送她和亲的这三千金吾卫本是朝廷的人,雍王爷苦心孤诣十五年,在富可敌国的楼家帮助下,悄悄养了十万兵,这兵来之不易,仗当然是能不打就不打。 玉门关外,她将贺兰辞拟给她的檄文洋洋洒洒念出来,本意就是为了招安那些金吾卫,用她皇叔的人去打她皇叔。 “不过,”平澜笑道,“其实也并非仅仅是那篇檄文,弄丢了和亲的公主,那首领明白回金陵了也是个赐死的命,还不如搏一把,跟着我,兴许还有个封将称王的一天。” 陆鹤轩颔首道:“殿下英明。” “那你呢?”平澜微笑道。 “什么?”陆鹤轩茫然。 “你想不想官拜上将军,受良田万顷?” “不想。”他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哦?”平澜这下好奇了。 “那你为何要离开桃花坞,不去过自己心心念念的安稳人生,跑来这里?将军百战死?打仗和‘安稳’二字,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眼前的人沉默许久。 平澜背着手探身,拉近与他的距离,二人面对面,呼吸声几近可闻。 “为什么?”她不依不饶地逼问。 鼻端传来熟悉的冷梅香,陆鹤轩觉得自己的脑袋此时化作了一个热炉子上的水壶,心脏里冒着咕噜咕噜的水泡,眼看着要开了。 “我……我……” “你什么?” “我想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什么?” 这次轮到平澜发起愣来。 陆鹤轩终于敢垂眼直视她,像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看着她的眼睛,像宣誓那般语气郑重地对她道:“盛世永安,河清海晏,蛮夷鞑虏四方跪服,万国来朝。 “我要给你这样一个太平盛世。” 他一字一句道。 这话这样熟悉…… 平澜先是发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破天荒地大笑起来。 是真的大笑,他能看见她笑弯了的双眸和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些时日以来,她要么是在为攻打金陵的事情犯愁,要么是端着一副公主的架子,很少有像此时这般开怀大笑的模样,眉眼里都是愉悦的笑意。 陆鹤轩不懂她为何发笑,但觉得她若能时常这样笑,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平澜笑完,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将军大人,你未免太过自负了。” 陆鹤轩的重点却放在了她对他的称呼上。 “将军大人?” 平澜恍然道:“哦,当然,暂且还是副将军,你资历不够,不好越过卫戍去。” 问题是这个吗? 陆鹤轩无语:“我……” 平澜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低头看向他腰间,沉吟道:“唔……你这剑不像个将军使的。” 他的剑是军中人手发的一把,制式简单,无多余修饰,很普通的一把剑。 陆鹤轩还在纠结自己为何在她一念之间,就从一个随行侍卫扶摇直上成了将军。 平澜随他去,不想在城楼上继续吹冷风,便预备回去,经过陆鹤轩身旁时,突然启唇道。 “我从你师父那里得知,他是吃了我父亲给的昆仑雪莲,才捡回一命。” 陆鹤轩瞳孔倏地紧缩。 平澜轻笑一声:“老头整日在我这儿骂骂咧咧,说自己养了个不孝徒儿,师父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他却拿着那救命的药救了别的姑娘。” 叶逊怎能不骂? 连他自己,都恨不得骂自己一场。 叶逊为了他丢了一双眼睛,是恩人也是亲人,可当平澜惨白着脸,七窍流血地躺在他怀里时,他心如刀绞。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可她才十八岁。 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她那双眼睛,还要赏遍世间美景,她那双手,还要弹出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呢? 她是他拼了命从匈奴疯狗营帐里救回来的姑娘,他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她的身体里,流着他少年时代里最赤诚的血液。 从前的胖丫头长成了他都认不出来的美丽少女,又不知何时悄然钻进他的心房,一颦一笑都牵引着他的目光。 他从怀中掏出那瓶血的时候,王小二眼睛瞪得老大,大抵是想不到,他真的愿意放弃他师父活命的机会,将解药用在平澜身上。 那天的事,现在想来,依旧让他如鲠在喉。 “我……” “不必再说,”平澜打断他,“你只要记着,我们都还好好活着。” 他侧头去看她,刚好看到她唇边绽放的笑。 “陆鹤轩,回你房间去看看,我为你备了一份礼物。” 走出不远,她又回头问道:“陆鹤轩,你可知‘力挽狂澜’四个字?” “知道,怎么?” 他漆黑的眼珠望向她。 平澜清了清嗓子,竟有些心虚起来。 “不怎么,你知道即可。” 深夜,陆鹤轩回到房中,果然见房中桌子上,放了一个长方形的黑盒子。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黑盒,看到里面果然装着一把剑。 是一把很有气势的剑。 剑柄和剑鞘呈黑色,剑鞘上绘着桃花,还缀了一些名贵玉石。 他拿起剑,抽开剑鞘,看到了雪亮的剑身,应是西域沉水银打造,西域所有沉水银矿,皆由楼家一手掌握,看来这柄剑,出自楼家。 突然,他眼神一闪,仔细看向剑身上的小字。 “挽澜……” 他笑出了声。 小字苍劲有力,笔画银钩,同那日字条上秀气的簪花小楷并不同出一派。 但他知道,无论是狂草或是小楷,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7 永安公主率领的铁骑,终是在第二年的冬日,进了金陵城,踏碎了无数偏安一隅的旧贵族门阀的美梦。 最后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延宁王朝彻底被推翻,永安公主称帝,改号建元,建元帝登基后,执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废除延宁帝的尊号,称其为废帝,发配皇陵,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后大封其部下谢雩为内阁首辅,卫戍为禁军统领。 而在这场南伐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陆凛,出身不明,来历神秘,却被建元帝赐官大将军,一时风光无两。 平澜站在城楼上,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打你手心了!雪这样冰,回头你又着凉。” 雍王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澜回身,见他披着大氅缓缓走来。 “做什么愁眉苦脸的?我不就训了你一句?”他走到平澜身前,替她紧了紧披风,又顺手捏了捏她手感极好的脸颊。 平澜继续面无表情,只是眼中有些许水色。 雍王爷神色夸张地道:“不是吧?为父不过训了一句,你别哭啊,你可千万别哭啊,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说出去叫人笑话。” 平澜抹了把鼻子,没好气道:“谁哭了?我不过是被风迷了眼睛。” 雍王爷温和地笑了笑,又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好脾气地道:“好好,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平澜鼻头忍不住又是一酸,带着哭腔道:“父王,您……就不能不走吗?” 她就不明白了,皇叔已经被她贬为庶人,去母亲陵前忏悔终生,京城也会安定下来,她父亲为何执意要走。 雍王爷没有回答她,走到城墙前,看着漫天坠落的雪花,带着微笑回忆道:“你母亲从前最向往胡天八月飞雪的美景。”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低笑道,“这是她时常念着的一首诗。” 平澜撇了撇嘴:“金陵也有雪。” 雍王爷失笑:“从前江南下雪可下的少,不似这几年,才下得多了些。我和你母亲相识就是因为雪,她自小长在江南,竟从未见过雪,得知我从北方来,一个劲儿地缠着我问瑞雪满城究竟是何等景致,我被她缠得头疼,只好画了一柄扇面给她。” 这个平澜知道,绘着白雪红梅的绢丝团扇,是她母亲此生最钟爱的物品。 “哈哈哈哈,自然,她后来嫁了我去长安,终于见到了雪景,土包子似的满院子大叫。” 平澜也忍俊不禁,她见惯了母亲知书达理的模样,想象不出母亲竟还有那般孩子气的模样。 雍王爷收起笑道:“芃芃,我和你母亲不仅要看雪,她还想去看塞北的大雁,岭南的荔枝,东方海上的日出。 “她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带她去看,如今她不在了,为父倒是想在这九州走一遭,也算是让她借为父的眼睛,看一看这世间她还未曾见过的美景。” 平澜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阮簌于她,于雍王爷而言,都是心底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用他最珍爱的事物去挽留他:“那您的狸奴呢?那只肥猫,您不要它了?” 雍王爷笑笑:“托付给你了,你可要照顾好你的妹妹啊。” 平澜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照顾,回头吩咐御膳房,将它炖了吃了。” 雍王爷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好好吃,它那身肉,都是本王真金白银养出来的。” “父王……”平澜咬了咬唇,“难道您……放心我吗?” “不放心啊,可孩子大了,总要自己飞的。” “我……父王,我真的能当皇帝吗?” 雍王爷睨了她一眼:“为何不能?” “这……我是女儿身。” 雍王爷冷哼一声:“女儿又怎样?我儿胸中块垒胜过天下男儿。” “历史上从未有过女皇帝。” “所以我儿才要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这违背祖制,罔顾纲常。” 雍王爷笑得肆意,安慰道:“乖,我们祖宗,都是讲道理的好祖宗,他们定会原谅吾儿,若不原谅,唔,反正死都死了,你还理他们作甚。” 平澜:“……” “好了,”雍王爷拍拍她的肩膀,“为父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再说,你不是还有个帮手帮你吗,为父来之前,他立在那儿看着你许久了。” 平澜看向暗影里那沉默伫立着的人,不由得暖心一笑。 雍王爷见了白眼一翻:“你啊,我看今日朝堂上,你不像是想封他为大将军的样子。” 平澜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道:“那我能封他做什么?” “王夫。” 平澜内心想法被拆穿,悻悻然笑了两声。 雍王爷却有些焦愁:“你封他为将军,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匈奴本就对和亲失败心存不满,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晁与匈奴之间,怕是马上就有一场恶战。” 平澜眉毛一扬:“打就打,怕他们作甚!我老早就想打一场了,哼。” 年轻的女帝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得意与张狂,话语里都是对那人的信任与依赖:“朕的大将军武功盖世,战无败绩,定会打得他们滚回老巢,凯旋归来。” 雍王莞尔一笑:“为父走了。” “这就走?” 雍王爷点头转身。 平澜在后面喊道:“父王,我送你?” 他挥了挥手,那挺拔孤绝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了雪幕里。 许久,平澜盯着父王离去的方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人,默默地站在她的身旁不说话。 平澜喃喃道:“陆鹤轩。” “我在。” “我爹走了。” 那人话语不多,只简单回答道:“我还在。” 是啊,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好在,他会一直在她身旁……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他会与她一处,笑看宴席散场,宾客兴尽而归。 平澜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伤感了,她转过身,眼底有雀跃笑意。 “陆鹤轩,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你喜欢过我吗?” 陆鹤轩摇了摇头。 平澜一愣,眼中的光倏地熄灭,她有种自取其辱的羞耻感,这让她的语句颠三倒四起来。 “我……我知道的……我只是……只是问问……” “去掉‘过’字。” “什么?”她愣愣地抬头。 “我说,去掉‘过’字,我一直喜欢你。” “哦。” 她神情呆滞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却炸起万千烟花。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问道:“那你愿意做我的郎君吗?” 面前的人一直没回答,她等得焦灼,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这一看,就叫她看到了答案。 正文完 番外一 初遇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1 大漠里也有风,嘉敏太子是出了玉门关才知道的。 虽贵为一朝太子,但他并非久居京城不通世情,早些年九州太平的时候,他也曾随皇帝微服出巡,烟花三月下扬州,并在那个烟雨笼罩的江南里,结识了自己的一生至爱——太子妃阮簌。 江南的风温柔多情,拂在脸上犹如少女滑腻的柔荑轻轻抚过,卷起一阵香风。 而大漠里的风则截然不同。 狂风不止,利箭一般的气流在怪石嶙峋之间穿梭回旋,发出尖厉的声音,犹如狼嗥虎啸、鬼哭狼嚎,在月光惨淡的夜晚,四下萧索,情境更为恐怖。 若要形容,大漠里的风就好似少女打在登徒子脸上的耳刮子,直打得人涕泪泗流,同温柔绝沾不上半点关系。 小女儿北宁公主姬芃初次领教到北地的狂风时,就被吓得狂哭不止,如今过去半月有余,他的芃芃却已经习惯了,夜晚听着帐子外的风声也能蜷在太子妃怀里安然入睡。 姬芃自生下来就叫他捧在掌心,何时受过这种罪? 想到这里,嘉敏太子不禁又咬着牙小声叱骂道:“高士则那狗东西,等孤回了长安,定要亲自斩了他的狗头。” 被绑在柱子另一边的太子妃听了,不禁悲从中来。 “博雅,我们真的还能回到长安吗?” 博雅是嘉敏太子的字,太子妃夫妇鹣鲽情深,私下以对方的名字相称。 能回到长安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虽然被胆大包天的凉州太守献给匈奴人,匈奴大单于却一直对他们礼遇有加。若没猜错的话,对方应该是想拿他们一家的性命去与朝廷和谈。 大晁一统九州百余年,但东夷西戎、南蛮北夷总是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朝廷与匈奴争斗不休许多年,双方各有胜负,但近来有消息传来,匈奴以东的契骨和高车有结盟意向,西南方的龟兹、乌孙以及鄯善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国也蠢蠢欲动,大单于终于坐不住了。 中原是一块可口的肥肉,但在吃到这块肥肉之前,谁也不能让自己做了捕蝉的螳螂。 因此,在这紧要关口,大单于不可能冒着得罪大晁的风险,斩了嘉敏太子的人头。 偏偏,在半个多月的礼遇之后,今日傍晚,一群匈奴士兵闯进了帐子里,把嘉敏太子一家绑了个结结实实。 嘉敏太子学识渊博,曾在闲时修过匈奴语,从一屋子喊打喊杀的嘶吼声里,听到了几则关键信息。 一个是玉门关破了,匈奴人宣言要杀进中原,抢夺汉人金银,强奸中原女人。 另一个则是大单于有令,明日午时,要砍了嘉敏太子一家人的项上人头,用来祭旗。 玉门关破了?玉门关是大晁抵御匈奴一道最重要的关隘,城中精兵良甲,坚守百年从未破过,如今为何会破? 大单于前后态度截然相反,和谈定是出了什么岔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嘉敏太子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最重要的,却是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危在旦夕。 想到这里,愧疚、悲凉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簌簌,对不住了,长安……或许我们是回不去了,连累你跟我一起死,我真是……” “不是的。”太子妃温柔地打断他,“博雅,是我任性,要随着你来凉州,我也不后悔,若是让你孤身一人面对今日险境,我如何能安?其实,能同你死在一处,我也是开心的。我只是……只是……” 泪珠自她美丽的眸中断了线地往下坠:“我只是可怜我们芃芃,她还那样小,还未来得及长大,找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婿,子孙绕膝,和和美美过完一生。” 嘉敏太子被绑在柱子另一面,听着太子妃的哭腔心如刀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只能够着她被缚着的双手。 “我懂的,你别哭,我不能给你擦眼泪,你别哭。” 夫妻两个就这么费劲地牵着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从姬芃的教养学识,到嫁人生子,在这两个人的展望里,小小的姬芃走完了她的一生。 直到所有人都沉睡的后半夜里,入不了睡的太子妃夫妇,看见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大漠的月亮又圆又亮,银辉照亮旷野,帐外的情景,都能通过月光投影在帐子上。 他们正说话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偷偷走至昏昏沉沉打瞌睡的值守身后,随即捂住他的嘴,手中匕首利落一划,鲜血喷洒在帐子上,值守悄无声息地倒下。 嘉敏太子胆识过人,见到这幅场景,都泰然处之,并未出声,太子妃也一样,不过她纯粹是被吓得喊不出声来。 那不动声色抹了人脖子的影子掀开帐帘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人观其身形当是个女人,用帷帽遮着脸,另一人则是个身穿白衣的小男孩,男孩身量颇高,但脸上稚气犹存,让人摸不准他的具体年岁。 杀人的那人是一个身着青衫的成年男子,借着帐中的清凉月光一打量,依稀可见是个俊美的男子。 这奇奇怪怪的三人朝嘉敏太子走来,首先朝嘉敏太子一拱手,介绍起自己的来历。 “太子殿下,草民乃一介江湖人士,听闻殿下深陷险境,故和妻子前来相助。”说罢,他便开始解太子手上的绳结。 那名随行的女子也蹲下身去为太子妃解绑。 太子妃连声道谢:“多谢,烦请帮我的女儿也解一下。” 姬芃嫩如莲藕的双臂也被反绑缚在身后,她还在太子妃怀中睡得香甜,丝毫没被影响到。 女子似不爱说话,唤了一声“十七”。 嗓音泠然,如冷泉击玉。 被她唤作“十七”的那名男孩便也蹲下身,去解小女孩身后的绳子。他手下动作有些粗鲁,姬芃被弄痛,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就要大哭,但才将将冒出一声哭音,嘴就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给捂住。 掌心是柔软的,带着一股桃木香气。 “别哭。” 姬芃听见一道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2 “咕噜”一声响。 “见笑了。”嘉敏太子惭愧道。 靠在陆无名肩上的姬芃捂嘴偷笑:“哈哈哈,爹爹肚子在叫。” 被嘉敏太子牵着的太子妃阮簌脸颊绯红,其实方才那声响是她的肚子传出来的,太子知她脸皮薄,为了顾及她颜面,才承认是自己肚子饿了。 小女儿这么大张旗鼓地说出来,阮簌觉得像是在说自己,越发无地自容,嗔道:“芃芃,不许你这么说……你父亲。” 嘉敏太子:“……” 他无奈地瞥了爱妻一眼,随后朝陆无名道:“贤弟辛苦,把芃芃给我抱吧,这丫头沉得很。” 陆无名笑眯眯道:“无事无事,公主一点也不沉,是我未考虑周到,没带上干粮,这里……”他环顾四周,大漠荒凉一片,一眼就能看到底,“也打不到猎,只能请太子、太子妃殿下委屈一二了,我们先休息一下。” 他们寻了处枯败的胡杨林遗址坐下。 陆无名骂骂咧咧道:“这匈奴人不厚道,连顿断头饭都未给殿下您吃,难怪祖祖辈辈都成不了气候。不像我大晁,死囚上断头台前,还给一顿饱饭,那滋味确实是好。” 嘉敏太子嘴角抽搐:“贤弟还上过断头台?” 陆无名骄傲道:“几年前有幸上过一次。” 嘉敏太子:“……” “这断头饭可讲究哇,米饭要全熟,不能夹生,不然就不祥,这米饭上呢,还要铺几块色泽晶亮、煮得软烂的蹄髈,意味着来世‘金榜题名’,蹄髈之下就是浸润了猪油的梅干菜,一咬一口油,啧啧啧,那吃起来比肉还香,再盖上几根绿油油的青菜,讲究个荤素搭配,最后卧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要配几道点心。不过可不能说‘点心’两个字,什么叫‘点心’呢?刽子手刀尖刺入犯人心脏,这叫点心。我们一般都把它叫饽饽,四四方方的糕块,里面是甜得掉牙的枣泥馅儿,啧啧啧,那滋味啊……” 嘉敏太子本来就饿了,被陆无名这段对于断头饭绘声绘色的形容馋得更加饥肠辘辘,但碍于体面,说不出口,只得拿他女儿开刀。 “芃芃,你口水都快掉你陆叔父身上了。” 姬芃正听得入神,被她父亲这么一唤,胖胖的小身子就是一抖,慌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 “爹爹,”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舔了舔嘴唇道,“芃芃饿了,想吃断头饭。” 嘉敏太子:“……” 陆无名:“……” “哈哈哈哈哈,公主想吃断头饭啊,哈哈哈哈哈……”陆无名摸着鼻子尴尬大笑。 旁边的祁昭昭和陆凛不约而同地扫了他一眼,能看出隐隐的嫌弃。 陆凛起身,走到他父亲面前,冲姬芃摊开掌心,那上面,放着一颗糖。 “你吃吗?这里有糖。” 姬芃拿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蜜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开来,随后,她短短的两截手臂朝陆凛张开,脆生生道:“抱。” 陆凛傻眼。 “哈哈哈哈哈哈!” 陆无名大笑,将怀中的小女孩一把塞到陆凛手里,调笑道:“好!不愧是我儿子,一颗糖就拐了个……” 意识到姬芃金枝玉叶的身份,他及时地住了嘴。 阮簌知道他要说什么,抿唇温柔地笑了笑,一阵风吹来,她掩袖咳了几下。 眼前立即递来一顶帷帽,她一愣。 “戴着,大漠风沙大。” 女子露出了被帷帽遮住的绝世容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绝的是那一双眼,长而不细,眼尾轻轻勾起,明明是妩媚的眼型,却因女子神色冷淡,反而透露出一股凛凛不容侵犯的冷艳。 阮簌有些看呆了,女子见她不接,又伸手往前递了一下。 她这才回神,连忙拒绝:“不不不,你戴着吧,我没事。” 帷帽依旧没收回去,固执地伸到她眼下。 脾气倒是有些古怪。 陆无名在一旁劝道:“娘娘你戴着吧,昭昭她皮糙肉厚,经吹。” 这人嘴巴着实是贱,然而祁昭昭却似乎对陆无名颇为宽容,竟没和他计较。 阮簌便伸手接过那顶帷帽,笑道:“陆大侠说笑,您妻子姿颜绝色,世间少有。” 陆无名嘿嘿一笑。 几人一时无话,片刻后,阮簌衣袖轻动,低头一看,是嘉敏太子扯了扯。 太子在她耳边轻轻道:“我还是觉得,你才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阮簌忍俊不禁,刚想嗔怪一句,却被祁昭昭蓦地一推,她向后跌倒在黄沙里,看见自己刚刚坐的地方插着一支箭。 陆无名夫妇已经站起身,脸上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 只听一阵马蹄声响,一队匈奴士兵出现在黄沙之后,看规模,似有百人,打头的是一位头上扎满小辫的少年。 少年高声冲他们喊了几句,说的是匈奴语。 陆无名皱眉,骂道:“这说的什么鸟语?” 嘉敏太子解释:“就是阵前放的一些狠话,说要把我们的尸体撕碎,扔给狼吃。” “嚯!”陆无名白眼翻到天际,“这小子好大的口气!十七,爹不欺负小孩子,那小子交给你了!” 陆凛将姬芃交给阮簌,拿起桃木剑,神色严肃。 那匈奴少年一声令下,座下战马狂奔,百余名匈奴狗杀了过来。 陆无名大喝一声:“殿下,把公主眼睛捂上!” 阮簌匆匆把女儿的眼睛捂住,下一刻就见到陆无名横剑一扫,数匹马腿尽数被他斩断,一时间鲜血残肢齐飞,场面甚是血腥。 而陆凛的桃木剑斩不断马腿,他飞身上马,落在那匈奴少年身后,将桃木剑横在那少年脖颈间,少年不住挣扎,片刻后,两人一齐摔下马去。 战马受惊,竟向太子那边奔去,阮簌吓得魂飞魄散,慌乱间,夫妇二人竟和姬芃分开了。 姬芃懵懵懂懂站在沙丘之上,那匹疯马的马蹄眼见就要踏碎她的头颅。 阮簌尖叫不已。 “咻”的一声,有一柄桃木剑破空掷来,剑尖直插战马眼珠。 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 白袍少年灰头土脸地滚到姬芃身边,将她护到自己怀中。 而不远处的地上,匈奴少年昏死过去,脸上从眼尾到嘴角,划着一道长长的血痕,正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陆凛用少年自己的小刀划的,那小刀很是名贵,刀柄有黄金打造,上面点缀着五色宝石,现在就被陆凛握在手中,还滴着血。 陆凛有些出神,这是他第一次伤人,他父亲从不让他用利器,连教他剑术也是用的桃木剑,连杀只鸡都不能见血。 可方才,他亲手将刀刃划在了人脸上,少年湿热的血液,还喷溅在了他脸上。 就在他出神之际,姬芃突然道:“哥哥,要下雨了。” 雨?大漠里哪儿来的雨? 陆凛抬头望去,见天空黑云蔽日,空气以一种可见的速度变得混浊起来。 “不是雨!” 是沙暴要来了! “爹!” 陆凛刚喊了一声,狂风四起,他吃了一嘴沙子,眼前瞬间黄沙漫天,只能看见绰绰人影,分不清谁是谁。 “十七!护好公主!” 朦胧间,传来他爹一声大喊。 风越来越大,少年一袭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脚下即将支撑不住,眼看就要随风而起,他咬牙一把抱起姬芃,往沙丘背风处躲去。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于平息,黑夜悄然来临。 陆凛睁开眼睛,大漠里的盈盈月光将四下照得透亮,空无一人。 “爹?娘?” 他轻轻唤了两声。 然而无人应答他,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他怀中那个胖丫头,传来的呼噜声。 番外二 信任 世人骂他辱他,我偏要护他捧他 北宁郡主被罚了。 雍王府里知道这件事的下人都十分震惊。 雍王爷和早逝的王妃就这么一个娇娇女儿,从小就放在掌心疼着捧着,从不出言打骂。再加上郡主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知礼,玉雪可爱,连皇上见了都要称赞一声有北宁实属大晁之幸。 谁又能狠下心责罚这么一个珍珠似的人儿呢? 除非,是牵扯到那一件事。 北宁郡主虽乖巧,却有些孤僻内向,不爱和金陵城那些贵女搅和在一起。每年宫宴,一群公主贵女凑在一起翻花绳猜诗谜,就她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翻那些市井里淘来的“武功秘笈”。 雍王爷看得心疼,走过去将小姬芃抱起来。 “芃芃为何不和大家一起玩?” 小姬芃撇了撇嘴:“没意思。” 雍王爷笑道:“哦?那芃芃说什么有意思?” 小小女孩琉璃珠般的瞳孔里焕发出点点光彩,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十七哥哥有意思,我要练好武功,去找他玩!” 雍王爷弯起的嘴角瞬间沉了下来。 自此,“十七”这个词,便成了雍王府里提都不能提的禁词。 只可惜郡主事事都乖巧,偏偏在这件事上生了一身反骨,小的时候还只是翻阅一些粗制滥造的假秘笈,待稍大些,大概是自己也明白了靠这些并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武林高手,又开始女扮男装去青楼茶馆听说书。 雍王爷罚了她几次,可哪次都是罚过了她又往那些地方闯。 爱女心切的他,最终只能妥协,由得她去了。 可这一次,姬芃犯了大错。 她皇叔有个女儿,排行第九,与她年岁差不多,因此也常常拿来与她作比较。见她常往勾栏瓦肆处跑,有底下人欲讨九公主欢心,也寻些江湖话本子来说与九公主听。 一次家宴,姬芃被厅内沉香熏得昏昏沉沉,便向雍王爷告了假,出去走走。 走至御花园一处暖阁,便听到一声嗤笑。 “我还道那姬芃为何天天往那些个下流之地去,原来是去听这些不堪入耳的事情。” 见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姬芃便驻足多听了一会儿。 九公主座下有一擅谄媚逢迎的太监,名唤“湘官儿”,听了九公主的话,马上奉承道:“公主所言极是,奴婢听闻一个人喜欢什么,自己便也是什么人,没想到北宁郡主竟喜欢听什么魔头奸杀弱女子的故事,呵呵呵呵,真是让奴婢听了,都羞得想撞墙呢。” 太监尖细的笑声传到耳朵里,像针扎一样。 姬芃围着兔毛披风,揣着一个鎏金手炉,自交相掩映的白雪红梅处缓缓走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想撞墙啊?行啊,本郡主成全你。” 一暖阁的人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吓得鸦雀无声。 姬芃抬手,招来一队巡逻的侍卫,素手一指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的湘官儿,轻声道:“去,抓他起来,撞……” 她捂嘴笑了一声:“抱歉啊,此处没墙,要不就撞柱子吧?你且将就一下。” 湘官儿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郡主饶命!郡主饶命!九公主,九公主,您救一救奴婢啊。” 九公主的宫裙被他扯乱,一脚踢开他,眉眼阴沉地问姬芃道:“姬芃,打狗也得看主人吧?” 姬芃三言两语反驳了回去:“没错,可我没打狗,打的不过是一个奴才。” 她轻轻一抬手,就有侍卫上前拖走那哭号着的湘官儿,摁着他的头往朱红柱子上就是一撞。 伴随一声惨叫,鲜血顿时覆盖了湘官儿的半边脸,他白眼一翻,直接人事不省了。 暖阁中的人见了这一幕无一不是腿软,唯独姬芃站得笔直。 九公主被丫鬟扶着,额头冷汗直冒,眼中却怒火正盛:“姬芃!你还有没有上下尊卑?本公主的奴才,你也敢打?” “尊卑?”姬芃轻轻笑出声来,“你同我提尊卑?我父亲,是先帝亲封的嘉敏太子,先皇后的亲生独子,我母亲,是三朝宰辅、棋圣阮护的孙女,我的封号,是由先帝亲手拟定。先帝曾说过,我能护佑大晁北疆百年安宁,而你,一个小小贵人的女儿,同我讲尊卑?你好大的脸。” 九公主气得手发抖:“我是当朝皇帝的女儿!” 姬芃冷笑一声:“那不过是我父亲让与他的。” “姬芃!” 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 姬芃转身望去,看见她父亲自远处急匆匆赶来,身旁还跟着她皇叔以及一众文武百官。 姬芃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雍王爷冷汗直流,拉着姬芃一同跪下。 “皇上,庶子无状,还请皇上息怒。” 皇帝笑眯眯地将雍王爷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又去扶姬芃:“没怒没怒,小孩子嘛,不懂事,你也别责怪她。” 皇帝宽宏,不跟姬芃计较,可雍王爷却不能不计较。 雍王府书房内,他拿出一杆戒尺,问姬芃:“你可知错?” 姬芃伸着手,一脸倔强:“女儿不知哪里错了。” 雍王爷冷笑一声,一尺子不偏不倚重重打在她掌心,当下就打出一道红肿伤痕。 “错了没?” 姬芃被掌心剧痛激得眼含泪水,但依旧嘴硬道:“女儿没错!” “啪!啪!啪!” 又是几戒尺下去。 “到底错没错?” “没错!” 姬芃终于痛哭起来:“我没错!就是没错!那狗奴才含血喷人,十七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呜呜呜!” 雍王爷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可知天下人都这么认为?” 姬芃鼓着腮,眼神倔强:“那便是天下人都错了。” 雍王爷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年少的姬芃站在书房内,面前是她爹高高举起的檀木戒尺,她全然不惧,青涩的眉目之间缠绕着一股执拗,眼底全是坚定。 她对着雍王爷一字一句道:“若一人说,我便堵一人的嘴,若万人说,我便堵万人的嘴,若天下人都说,我便让天下人都说不出话来。爹,世人骂他辱他,我偏要护他捧他,总有一天,我会还他一个清白!” 雍王爷一愣,良久说不出话来。 一刻后,姬芃被赶出书房,在院子里罚跪。 数九寒天,冬雪洋洋洒洒自灰青穹顶落下来,慢慢地覆盖了她的长发和眼睫。 她闭着眼睛,在那沁入骨头的凉意之中,开始回忆那炙热大漠里身穿白袍的少年。 去回忆他的笑。 因为他的笑里,藏着暖阳。 那一场变故之后,雍王爷辞去朝中官职,开始做起了一个富贵闲人,皇帝多番劝解无效,也就由得他去了。 而姬芃,从此多了一个乌鸦嘴的怪毛病。